================ 驯狼 作者:一只小火腿   文案:   [可甜可盐和亲公主VS又野又欲小狼崽,HE]   锦绣深宫娇养十五年,南平公主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远离故土,和亲高原。   曾经的豆蔻情愫,贵为天子掌珠的矜持,都不得不抛到脑后。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在雪域遇到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   烈火一样燃烧的热情,圣湖一样清澈的眼睛。   “我是措仑。”他操着不太通顺的东齐话问,“你是什么?”   一口白牙闪闪发亮。像只獠牙新锐的小狼崽,南平公主想。   她在他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少年快活极了,在月光下为她弹奏扎木聂。   “你长得真美。”他说,“比格桑花还美。我要娶你,一辈子对你好。”   南平笑笑,这话如何能当真呢?她千里迢迢和亲,是要嫁给他的哥哥瓒多的。   这里的男人,都像狼一样,从骨子便是野的。女人对他们而言只是猎物罢了,哪有什么一辈子?   可眼前的少年目光是这样的炽热,又是那样深切。   *   南平公主出嫁后不久,名头上的丈夫远征广夏,再也没有回来。   高原王权变幻,部族征伐混战。一年又一年,獠牙初锐的小狼崽渐渐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头狼。   少年措仑继承王位,到底还是娶到了心上人南平。   此时他才知道公主心里住的不是自己,却是故土的三月烟柳。   但他不怕————光阴总能磨掉一切隔阂。   说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儿女情长不及家国万里,两邦交好,部族平定,牧民欢歌。   他要护她一世,让她的梦想在这片寒瘠的土地上,开出格桑花。   *女主所向披靡,十项全能吊打全场,爽文路线,请勿深究逻辑。   *背景全架空,无任何史实,所有情节全部虚构,请勿考据或带入真人进行讨论,感谢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亲公主VS又纯又欲小狼崽   立意:自己的命运要有自己决定,决定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坚持! ================ 第1章 男人不言不语,平静的好像一……   武暮三月,细雨缠绵。   东齐与雪域的边关之战旷日持久,双方人马俱疲。   平关大捷之后,雪域遣婚使抵京,请求德宗割爱掌珠,下嫁于雪域瓒多。以两邦交好之名,行休养生息之实。[1]   德宗允,指婚南平公主,和亲高原。   *   圣旨传进锦绣宫时,南平公主手中的狼毫抖了一抖,在纸上落下一个泪珠子大的墨点。   “殿下。”陪她习字的经学博士赵泽轻声提醒,“该接旨了。”   宫内一片裙摆摇动的细索声,俱是往日侍女宫人跪倒在地。   南平公主不急不忙落了笔,在华服中挺直了脊梁。   她年纪不过十五岁,身子骨刚刚长开,眉眼间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唇畔一点血痣,却又让整张脸平添几分成熟的娇媚。   含苞待放,绝色倾城,不过如此。   “母妃可知此事?”公主淡声问道,端的是皇家气派,努力不露出心底恐慌。   传旨的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应承。最后还是领头的赔笑道:“瑞妃娘娘自然知道,擎等着为您祝好呢。”   公主没应声,眼波流转,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赵泽的身上。   男人此时在她身旁低头跪着,不言不语,平静的好像一座山。   少女虽看不见他的脸,但在心中早已把他的模样刻下千百遍——应是如同三月烟柳般,俊逸脱俗。   “殿下。”内侍等候良久,忍不住出言催促。“请您接旨。”   所有人都在静默中期盼,等待,隐忍。   公主最终收回目光,合身拜倒,口中道:“臣稽首上千万岁寿。”[2]   一时之间,宫内有如冷水滴进热油锅。道喜声连绵不绝,劈啪作响,好似成全了一桩天大的美事。   “小的给殿下道喜。”内侍满脸堆笑,分不清真情假意,“请您移驾储香宫,瑞妃娘娘正盼着您过去。”   南平公主被众人簇拥着,往外头走。   在一片与自己无关的欢声笑语中,她茫然回眼望去。   赵泽依旧跪着,没有抬起头。   *   穿过飞檐廊桥,越过蓬莱池的荡漾碧波。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储香宫的巍巍庭殿就映入眼帘。   殿内燃着安息香,缭绕烟雾从仙鹤香炉里喷涌而出,如梦如幻。   瑞妃手握《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跪倒在佛龛前的蒲团上诵读。一看见南平,眼圈登时就红了。   “我的囡囡,快到近前来。”她唤了南平公主乳名。   南平依言上前,卧在母亲膝间。瑞妃一下下抚着她的乌发,嘴里低声哄劝。   母亲的丝绸罗裙是如此柔软,手掌又是如此温暖。   南平到底还是个孩子,停了片刻,就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痛哭起来。   “阿娘,我该怎么办——”她喉咙里咕噜着,泪水止不住的淌,在瑞妃裙摆上留下一片沁人凉意。   雪域离家千里,民俗不通。传闻中那里到处是吃人的妖怪,父王怎么狠得下心,让她孤身去那个地方!   瑞妃尚未开口,门口却传来粗噶的男声:“阿耶真是鬼迷心窍,放妹妹和亲!就不能挑个宗室女,应付了事么?”   二皇子李成续踢踏着靴子,跑进殿来,满脸不忿。   他与南平同为瑞妃所出,本就亲近。加之性子又急,一听这消息,恨不得拿刀劈人。   “你可歇歇罢!成日见的不叫我省心。”瑞妃斥道。   李成续这话虽然说的不着调,但让南平心里蓦地生出些希望来。   她抬起身子,边拭泪,边忍不住开口求到:“阿娘,二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阿耶爱护您,若是您去求,他定不会让我去的。”   “就是!”李成续附和道。   瑞妃看着这一儿一女,叹了口气。   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幼,又如何得知其中的博弈奥妙。   太子之位迟迟未立,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二皇子李成续比大皇子晚生一天,若要立储,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瑞妃风头正劲,独受德宗恩宠。圣上这次是准备在储君一事上,有意迁就她一回。   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她只能失去一个贴心的女儿。   有舍有得,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公平的买卖。   只是苦了南平。   瑞妃虽徐娘半老,但保养得当,姿色犹在。她看着眼睛红肿但闪着希望的女儿,就仿佛瞧见年少时的自己。   二十年前她被迫与家人分别,带着一肚子感伤入了储香宫这狼虎地,成了一朵只笑不哭的解语花。一日日的熬,终于要熬出头了。   她能受得,南平也能受得。   这是她们的命。   “圣意已决,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得。”瑞妃最终张口,吐出了铄金式的谎言。   少女眼中的光霎时暗了下去。   “我去和阿耶说!”李成续依旧愤愤不平,“我就不信他——”   话尚未讲完,却被南平打断了:“二哥,罢了。”   少女理了理衣袖,努力止住哽咽,不再多说什么。   瑞妃把这点子变化看在眼里。   南平性子倔,天资聪颖。自己拒绝为她求情,她应是已经猜出了些端倪。   若她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怕是李成续都要比她逊色几分。   香炉的烟火烧到了尽头,喷出破碎的白蒙蒙的雾,掩住了亲人之间的疏离与心机。   “下月初十便要远行,请母妃容我早些退下,收拾行囊。”南平公主顿了半晌,低声道。   瑞妃心中有愧,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   一旦决定下了,后续事情就显得顺利成章起来。   德宗开恩,将雪域婚使下聘的金银珠宝与马匹,悉数赐予南平公主。除此之外,特赐全金佛像六尊、真经百余卷、医典数十,珍宝细软不尽其数,以作嫁妆。   南平公主于金銮殿众臣面前谢恩,表情无悲无喜。   她自幼被养在深宫,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平日里刺绣、习字、读经,日子好时去马场骑骑马,庙里礼礼佛,一天天便也过了。偶尔热闹时,无非也就是上元节,在城楼上赏花灯,与民同乐。   如今突然间被架到了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裹挟着她往前走,月余的时间竟然转眼即逝了。   二皇子李成续倒是为妹妹下降之事好生闹过两次。还借着醉酒的由头,砸了婚使进贡的玳瑁摆件。德宗震怒,罚他两月俸禄。   打那之后,众人似乎绝了替锦绣宫出头的念想——公主本就是弃子一枚,沾上还不够烫手的。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南平公主早早就寝,却一直未眠。   莲花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在提醒她光阴如梭。   她心里鼓胀着躁动,最终掀了锦被,对着侍女喊出声来:“阿朵,去传赵泽赵大人进殿。”   有些话不说,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阿朵明显有些为难:“殿下,已过戌时,宫门俱锁……”   南平公主起身,在案台上奋笔急书。然后吹干了墨迹淋淋的纸,叠好递与阿朵:“交给城中禁军陈都督,就说是我亲笔所托。他是赵大人亲舅,自然有法子领他进来。”   这事情干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但阿朵跟着南平长大,忠心护主。不过迟疑片刻,便披上斗篷,悄声去了:“您只管安心休息,等我来报。”   南平如何睡得着。   她像烙饼似的在榻上翻来覆去,热烘烘的出了一身汗。   好在等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殿外就响起了轻而稳的脚步声。   春日夜凉,男人进来时,带来一身寒露。   “殿下,你我如此私会,不合礼法。”赵泽低声道。隔着层叠的帘帐,看不清他的身形,好像跪在千里之外。   南平翻身坐起,赤足落在了冰冷的青石面上,十个珠玉似的脚指头蜷缩起来。   明明满腹少女情思,一见到赵泽,反而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滴答,滴答。   时间随着水一起淌过去,衬得二人之间的沉寂无比尴尬。   “殿下若无事,请容臣告退。”良久后,赵泽行礼,待要起身离开。   “等等。”南平忍不住出声。   赵泽果然停下。   “你……”少女语音艰涩,“希望我去么?”   男人顿了片刻,避而不答,反问道:“殿下对此事怎看?”   “若我不想去呢?”南平明知无望,但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若是有人能带她走,带她逃离这里。逃到天涯海角,就算是日子清贫些,她也受得。   古有卓文君当垆卖酒,如今添个南平,又有何难?   就在她心思纷乱时,赵泽开口:“若是如此,我自当劝殿下,家国为重。”   赵泽这句话如同惊雷坠地,轰隆一声,彻底打消了南平情窦初开的悸动。她矜持的自尊被劈落成片,摇摇欲坠。   半晌,南平重新端起公主的架子:“赵大人说的是。”   她顿了顿,又道:“大人早些回去罢,明儿个还有的忙。”   赵泽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疏离,但他依旧叩首谢恩,转身离开。   等人影消失不见,南平缩进被子里,羞愧与悔恨涌上心头,忍不住哭出声来。   ——早知如此,何苦巴巴的喊人来,受这番屈辱!   她本以为赵泽是有心的,哪怕没这个心思,说两句好听的也行。谁料到对方竟甩下硬邦邦的四个字——“家国为重”。   好一个家国为重!   “殿下。”阿朵的声音就在耳旁,但她不想搭理,“赵大人刚刚走时,给您留了张字条。”   “我不看。”南平本就是心气极高的,越想越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我再不要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那我替您看。”阿朵知道自家主子嘴硬心软,因此自作主张,假模假式读了起来。   她不过跟着南平学了几天书,纸条上的字是认不全的,因此读的磕磕巴巴:“心乎爱矣……不谓矣……藏之,何日……”   南平人缩在被窝里,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阿朵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她百爪挠心,实在熬不住,掀了被:“快给我罢!”   阿朵大功告成,赶紧把纸条递了过去。   纸上确实是赵恒的墨迹,一笔一划游龙飞舞。南平个个都识得,因为她的字,都是跟他学的。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3]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大抵讲的是有些赧颜的心思,不必明说。藏在心里,自是此生难忘。   赵泽比她年长十岁,身居要职,自然明白轻重缓急,不会像个孩子似的洒脱。   他不说,不意味着他不懂。   君既西行,我定以磐石之志,独守京中风云。   南平突然觉得自己的愤怒和悔恨消失不见了。   她一遍遍看着纸条,恨不得把那几个字刻在心里。直至天光大亮,为她着装换服的侍女们鱼贯而入。   巍峨耸立的城池门户大开,街坊民巷前来送行。   应天寺燃起高香,祈求上天降下福泽,恩惠两邦。世事交好,永无战时。   震耳欲聋的钟鼓齐鸣声中,和亲使队拔营,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南平公主坐在粼粼而行的马车上,手里紧握着那张被汗水打湿的字条。   故土自此远去,再无相见之日。 第2章 我是措仑,你是什么?   渡左道河,过岩泉城,走拓鲁戈壁,攀湟水北麓,缘崖而行。   从暮春到隆冬,和亲队伍最终停在雅江畔的凤谷关时,时间已经过去足足九个月。   雪域与东齐两地以雅江为界。此时武暮腊月,北风萧瑟,万木凋零,江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启禀殿下,风雪已停。臣遣手下探查,可踏冰渡关。”随行护送的左骠骑大将军文正山沉声禀报。   南平正端坐在锦团之上,听得此言,撩起马车帘帐一角,向外望去。果然同文正山说的一样,缠绵数日的骤雪已经停了。   横亘起伏的山脉与江面连成一体,空旷无垠。雅江在尘封的冰下咆哮,伴着凛冽的风,吟唱出蓬勃而涌动的轰鸣。   南平见惯了东齐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与三月烟柳,面对如此不羁的开阔景象,竟一时愣住。   车外卷进来的凉意几乎要把她怀中暖炉冻结成冰。她却无知无觉。只管静静看着,如坠梦境。   “按婚约之期,雪域迎亲队早应在对岸等候。但不知为何,现下却不见踪影。”文正山的迟疑打断了南平的沉思。   她顺着将军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河对岸的绰绰白雾里,竟空无一人。   “无妨,等便是了。”南平顿了顿,温声道。   这一等,就是三日。   第四日头上,对岸总算响起了嘈杂的人马声。雪域使节及到岸边,东齐译官奉命前去交涉。   南平公主在车内静候,呼吸都因为紧张,比前先沉了些。   ——婚使在京中时曾说,瓒多企盼贵女已久,将亲自从高城前往雅江迎接。   怕是再过不大一会子,她就要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了。   在京中时,教养嬷嬷曾给过她一本画册,上面墨笔勾勒历代瓒多的模样。最近这一位描绘的不大清楚,单能瞧出是个魁梧汉子。   不知真人又会如何?   然而等了好半晌,译官都没有归来。   贴身婢女玉儿与阿朵好奇的想要扒窗去看,被公主一个眼神止住了:“此处不比东齐,凡事更要谨言慎行。”   两人挨了训,诺诺坐下。   就在此时,远处爆发出独属于雪域的大笑和热烈的叫喊声。音浪一阵高过一阵,大有要把车顶子掀翻才罢休的架势。   南平生出些不妙的预感: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就在她纠结是否再派人去探时,译官终于返了回来,隔着车厢禀报:“殿下,瓒多自言’不便前来’,遣大臣葛月巴东迎婚,护送殿下前往高城。”   他话音刚落,东齐的队伍里隐隐有了不安的躁动。   对方不按礼制行事。明明路途更近,却迟了足足三日才到。   “不便前来”这四字用得含混,连借口都算不上。葛月巴东只是个大殿上参赞大臣,并不是什么雪域的高官显贵,分明是来应付了事的。   这压根是有意要给南平公主下马威,掂量掂量她的斤两了。   血流冲得南平耳膜嗡嗡直响,愤怒和屈辱几乎要压抑不住,翻滚上来。   随侍们左一个“放肆”,右一个“大胆”,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化成铁钉,将雪域迎亲的队伍扎个稀巴烂。   就在群情激奋之际,南平无意间触到了袖中的锦囊——赵泽的字条被看得多了,有些磨损,她便小心翼翼把它装了进去。   锦囊丝滑的质感平复了她的情绪,良久后,南平开了口:“备马,拔营。”   “殿下三思!”随侍看不过眼,纷纷来劝,“咱家定要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   “拔营。”南平音量不大,语气却肯定。   她打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   对方这么做,就是要激怒她,看她慌乱出丑,平白落下口舌。   她若是若无其事,反倒让人家的计划落空。   小不忍则乱大谋。   前路漫漫,她须得拿住东齐的颜面。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好相于的。   主子既然拿了主意,下人再不忿,也没有多说的道理,于是队伍很快行动起来。   “恕臣不能再送。”南平耳旁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却是文正山躬身行礼。   因两地合盟之约,他手下护送的军队只能停在在此处,不可再往前。如今交接完毕,剩下的路,只有南平和她的侍从自己走了。   南平冲他颔首:“一路有劳将军。”   “殿下,保重!”文正山声如洪钟。   身后军士们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地,齐声祝公主前行无忧。   南平不语,垂下了帘幔。   碗口大的马蹄砸在冰面上,扬起似雨声又似雷声的噼啪声,拉着车队向对岸挺进。   ***   过了江,又是迥异的风景。   河滩被先前的积雪覆盖,触目所及之处皆是苍茫茫的白。偶有点墨似的苍鹰盘旋而下,磔磔作响。   从雅江前往高城的路极是艰险,须得翻过贡寥雪山。有道是:“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1]   巍巍山崖,直戳天际,白雾皑皑,如入浮屠境。沿途牦牛角耸立于石堆,骨意森然,据传是辟邪之用。   景色虽说壮美,但南平心里堵着一口气,除了小解,连车都没下。成日坐在锦团之上,神仙打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好在熬过这段险途,队伍终于赶在入夜后停下修整。   草草扎就的营房内,炉子上的水冒出腾腾而上的雾。晶莹的盐巴融进去,转瞬就消失不见。待到咕噜作响时,玉盒里的茶饼被阿朵取出,敲碎开来。   满溢的茶香四散,随着氤氲的水汽一起,无声无息的模糊了离人的眼。   “殿下,请进茶。”阿朵小心翼翼的把煎好的茶盏端给公主。   南平接过,品了一口。暖意好像火舌一般,顺着喉咙往腹中淌,整个人都舒坦了。   “刚刚取炭火的时候,瞧见外头落了雪,可好看呢。”阿朵笑吟吟的拾掇茶具,随口道。   南平再端架子,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这几日在车上憋得狠了,一听这话,突然起兴,起身披上黑狐斗篷:“走,我们看看去。”   出了帐子,四处一片苍茫,果真落雪了。软靴一路碾在薄雪上,咯吱作响,别有一番情趣。   提刀侍卫待要跟上,却被公主挥退——她想单和阿朵两人散散心,说说体己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站的地方高,衬得横亘在天上的月亮格外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着似的。   “这儿的月亮竟也这么圆。”南平抬头,微有些诧异。   “是啊,圆得跟胡饼似的。”阿朵附和,肚子应景的跟着咕噜了一声。   这比喻属实贴切,南平掌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心思好像蛛网一样,忽悠悠落在了远方。   天下清辉一线牵。千里之外,是否也有人正在举头望月,自斟自饮,思念着她?   她想入了迷,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一炷香的功夫,脱开营房好些距离。   直到听到阿朵的惊叫和粗重的呼哧声时,南平骤然扭头,才发现面前的林中伫立着一只野兽。   它通体漆黑,毛发针刺般耸立,粗长的獠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南平从未见过如此丑陋骇人的动物,一时楞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快跑,我来引开它!”阿朵反应过来,壮起胆子把南平往身后拉。   南平如何肯让她孤身涉险。   推搡的功夫,那野兽竟然跑上前来,一头将阿朵撞翻在地。   阿朵登时神志不清,昏了过去,眼瞅着獠牙就要刺穿她的胸膛。南平顾不上胆怯,一边跑,一边大声疾呼,试图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那丑物迟疑片刻,果真直朝南平猛扑了过来!   它冲的太快,毛皮耸动,转眼间就奔到近前,涎水坠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恍惚可闻。   南平正急着躲闪,丝毫没有留心自己已经到了陡坡的尽头。   “啊!”   她一个踩空,竟直接仰面栽了下去。   碎石夹裹着疾风扑面而来,她在翻滚中迷失了方向。眩晕和剧痛击垮了她,娇嫩手掌想要撑住滑落的身子,瞬间被磨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南平堪堪停住。   在晃动而模糊的视线里,那野兽也顺着山脊跳下,血腥气从它张大的嘴里喷涌而出,熏得人几欲作呕。   少女后背抵在山石上,已经没有退路。   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只能仓皇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要紧关头,远处突然传来了马匹嘶鸣和一声长啸。   “嗖嗖”数声,密集箭雨从南平耳边擦过,如霹雳弦惊!   野兽发出一顿哀哀戚戚地嚎叫,颓然坠地,溅起一片灰尘。殷红的血顺着箭矢穿过的地方汩汩流出,一小会就洇湿了一片。   无穷无尽的风在山谷间鼓荡,发出磔磔怒吼。   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来,南平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   醒来时,耳边是木头燃烧的噼啪作响。   南平身上除了斗篷,还盖着兽皮做的袍子,料子极厚实。她吃力的侧过脸,发现眼前的景色出人意料的恬静。   一堆篝火,一匹白马,一片镜面似的冰湖,漫天垂坠的星斗。   纤长的人影背对着她,忙碌劳作着。那人手里握着削铁如泥的利刃,正熟练的将兽肉分割成小块,用枝子穿起来,架在火上。   想来这便是方才救她脱险的恩人了。   南平刚要开口道谢,喉间却一阵作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恩人听见动静,转过身。   借着融融火光,南平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披素褐,高鼻深目,晶石坠子在他俊美的脸庞边摇晃。   他显然因为她的苏醒而开心至极,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深养宫中十五载,南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火一样燃烧的热情,圣湖一样清澈的眼睛。   她的雪域话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当真派不上大用场。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东西。   而少年却跟听懂了似的,开心的笑了。露出的一口白牙闪闪发亮,好像獠牙新锐的小狼崽。   他打量了她一番,歪头思考了片刻。再开口时,竟换成了南平能听得懂的语言。   “我是措仑。”少年操着不太通顺的东齐话问,“你是什么?” 第3章 (修) 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   这句话磕磕绊绊,应是在问南平的闺名。   “我是……”公主欠起身,下意识要作答,却又停住。   眼前这少年救了自己,人应该不坏。但看他的装扮朴素,不像是家境宽裕的。万一知道她德宗掌珠的金贵身份,会不会突然心生歹念,把她卖给人牙子换钱?   南平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住,默默打了个寒颤,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措仑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见南平脸色发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身从火堆上拿了正在烤的肉串,递了过来。   “吃。”少年笑着说。   敢情他以为南平话说不出来,是因为饿着了。   那肉串的油光被烤得滋了出来,顺着木枝子直往下淌,闻着颇香。只是有些地方还没大烤熟,夹杂着血丝。   措仑也许是好意,但南平有个小毛病——挑食。   生冷|杂脍一概不碰,饮□□细到就连东齐宫中赏的樱桃冰盏子,也只是单吃果子,把蔗浆剩下。   而眼前这烤肉的模样粗糙,属实难以下咽。   只是若不吃,惹恼了恩人可怎么办?   此处荒郊僻野,黑茫茫一片,不知距离滚落的山崖多远。南平才和野兽狭路相逢过,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走夜路的。若是阿朵来寻得不及时,她还得仰仗这少年送她回去。   公主正烦恼着,一低头,就瞥见自己掌上缠了布,疑道:“这是?”   “你刚刚流血了。还疼不疼?”   应是少年见到了她手掌的划伤处,帮忙细心包扎过了。   “有点疼。”南平心念一动,顺势抬手示意自己行动不便,“我现下握不住,就不吃了。你自己用餐罢,不用顾忌我。”   若是在东齐,寻常人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个借口,彼此心照不宣的掀过这一章。   那少年点点头,应是被她说服了。   南平松了口气,看来这人还会是看几分眼色的。   正想着,她的眼前却蓦地闪过一个影子——措仑敏捷的挪到了她身旁,带着干冽的风。   他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公主的鼻尖上,近得几乎要脸对脸。   “放肆!”南平哪见过这个阵仗,以为对方要轻薄她,骇得往后缩,惊声叫道。   而这一张嘴,瞬时叫人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肉。   喷香的油脂充斥在唇齿间,烤肉没加盐巴,却越发显出肉质本身的鲜。诚然多少还带着些腥膻味,但不至于难以下咽。味道莫名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吃过。   措仑喂完这一口,退开一点距离,满是期待的望向她。   他赭石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毛皮翻袖擦过少女露在风中的脖颈,惹来一片酥痒。   原来少年全然没领会她的推诿,也并不打算羞辱她。单是真心实意的觉得,她不肯吃是由于手不方便,于是好心帮忙。   南平觉得面上“呼”的一股热流涌动,为方才的胡思乱想生出些愧意。   一口才吞下去,对方又固执的塞过来。她躲也躲不开,最后竟然被迫就着少年的手,吃了个九成饱。   “够了,够了。”眼见措仑还要再喂,南平不敢再绕圈子,连忙直截了当道,“当真饱了。”   她说得着急,整个人又裹在不合身的男式长袍里,蓬松毛领越发衬得一张俏脸楚楚可怜。   少年听言果然住手,怔怔看着她殷红的唇。   那嘴沾了些油光,媚意盎然。一开一合间,仿佛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怎么了?”南平注意到他的凝视,疑心自己脸上沾了灰,用腕子蹭了蹭。   措仑没吭声,扭过身去面向篝火。不知为何,却连耳朵尖都红了。   一时之间,湖边沉静的只剩下劈啪作响的柴火声与呼啸的山风。   “措仑,你还记得我跌落的地方么?”片刻后,南平耐不住试探道。   “嗯。”少年点头,“在湖东边,山上。那里风大,就带你下来了。”   公主听见这描述,觉得恐怕不是一点半点的路程,不禁发起愁来:“这可如何是好,阿朵还在等我呢……”   话还没说完,措仑已经接上:“我会送你回去。太阳出来,路好走之后。”   南平一听,这才松快下来。少年果真是个心善的,看来先前自己的怀疑是错怪他了。   “多谢你。”她灿然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嗝。”   这打嗝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大有惊天动地的架势,淹没了后面的“重重赏你”四个字。   ——她许久没进过这么油腻的吃食,这会儿心里一放松,压抑不住的胃里的气来,直往上翻。   打嗝声过于清脆,好像羊叫。   措仑惊奇的看了她一眼,捂着肚子放声笑起来,恨不得要把肠子笑断。   南平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恨声道:“笑罢!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竟当真停下来,抹了抹笑出来的泪星子,严肃的望向她:“不要不理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后吐出两个雪域字:“卓布。”   南平一时愣住。   而措仑生怕她不明白,用烧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样的勾勒出笔画,翻译给她听:“朋友。”   这话南平其实听得懂——她临行前学过。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朋友”二字,太过陌生了。   东齐之内,人人唤她殿下,人人见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间多加小心。就连一起长大的阿朵,也不敢逾制半分。   哪里来的朋友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七八岁时,得着的宝将军了。   宝将军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刚来时蓝眼睛才睁开,奶声奶气嘤嘤叫着。南平喜得跟宝贝一样,走哪儿都带着。   寻常人见了南平就下跪,只有宝将军昂首阔步,日日摇着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只是宫里的事,不是忠心就够的。   一日宝将军随南平在花园玩,从角落里莫名蹿出只猫来。宝将军护主,将猫儿赶跑。   当天夜里,中宫传来消息,惊到却是皇后娘娘的爱猫。冤有头债有主,这桩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头上。   “你们不准动宝将军!”南平眼见着狗被宫人拖走,大泪小泪一齐掉,哭得肝肠寸断。   “今儿个不过是有人借着狗的由头,给储香宫个教训。”瑞妃淡声道,“也是给你上一课。”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冲,被嬷嬷死死拦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间,没人配做你的朋友,懂么?”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断了气。   临死前它睁眼望向南平,哀哀叫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救它。   ……   “喂,卓布。”   一双略显粗粝的手在南平眼前挥着,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仑。对方的眼神真挚而坦率,满是信任。   措仑不知道她的身份,单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落难的异乡客。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异族少年,拿她当个真心实意的伙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会回到那规矩森严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纵容自己,也不过片刻而已。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回忆太过汹涌,南平最终开口:“你把手摊开罢。”   措仑一脸疑惑的照办。   隔着厚厚的布条,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细写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   少年灿烂的笑了,好像天上挂着的火热太阳。   “南平,南平。”他叫不够似的,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飞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唤起朋友的名字:“措仑。”   “你等等。”措仑蓦地起身,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来。   这琴南平认得,唤作“扎木聂”,婚使进京时曾在德宗面前弹奏过。   措仑把扎木聂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拨子,竟弹奏起来。   水一样的旋律流淌出来,丝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绵长的调子绕着弯,顺着湖边的玛尼堆盘旋而上,跳过坡上的牛羊,绕到了雪山顶,最终停在苍鹰的翅膀上。   苍鹰不耐烦的扑棱了下膀子,一个个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终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袅袅结束,措仑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听。”南平真心实意的夸赞。如果不是手上有伤,恨不得鼓起掌来。   少年放下心来,羞赧的笑了:“我这不算什么。我哥弹得更好——他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   “你还有个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却不大明朗:“我许久没见他了。”   “为何?”   “他很凶。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爱回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此事南平深有体会,更添了他乡遇故知的观感:“我的父母……也凶得很。”   ——凶到为了江山社稷,把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孤零零抛到冰天雪地的地方来。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过罢,我对你好。”   少年顺嘴说出的话未免太过天真。南平没接,笑笑不语,单是关心道:“你不回家的话,靠什么为生?打猎么?”   措仑想了想,点点头:“打猎,也放牧。”   果然是个猎户,怪不得方才击杀那怪物时动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等回了营,定要赏他些银两。他就不用再过这有上顿没下顿、靠天吃饭的苦日子了。   只是回了营,他们短暂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头。   “没想到今日遇到一头凶兽,倒有了段离奇遭遇,认识了你。”南平不禁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凶兽?”措仑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你说那头野山猪?”   南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在她鲜少的围猎经验里,猪都是白白净净,圆滚滚的。哪里会长成黑毛耸立、獠牙□□的样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于是拎起没切完的兽腿,笑道:“真的是猪,你再尝尝。”   南平连忙挥手:“不用,不用。”   ……怪不得刚刚那烤肉味道如此熟悉。   合着堂堂南平公主,叫一只猪拱下了山。   她有些丢面子,硬撑着说:“我还以为是狼呢。”   “是狼的话,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过猪,打不过狼的。”少年说的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得丢脸。   “那我倒要谢谢你了。”公主一时语塞,憋出这么几个字来。   “应该的。”措仑一板一眼的回答,架势认真极了。   南平头回见到这样不知“颜面”为何物的实心眼子,尴尬之情骤减,噗嗤乐了。   “说到狼,阿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措仑见她高兴,忍不住问道。   他成日在山林里活动,憋了一肚子本地间的神异传说,却难得寻到个说话的人。   南平点头。   少年讲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依旧眉飞色舞:“三百年前,格多山上有黑熊,专吃人脑子。初代瓒多为了平乱,辟谷八十一天,请狼王下凡……”   南平抱膝坐在火堆旁,听得津津有味。   天光渐亮,在薄薄的晨曦里,远方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一同出现的还有连成串的火把,端的是寻人的架势。 第4章 瓒多的两个妃子   “殿下,奴婢来迟!”阿朵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到了,“您可安然无恙?”   这一番动静闹得颇大,扰得措仑的白马来回踱步,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少年面上现出小兽似的戒备神色。   他起身扯住缰绳,备好箭囊,握紧手里的短刀。   “放心,是接我的人。”南平已经看清来者身着东齐盔甲,于是把属于措仑的袍子解下,平整的放在地上,撑着站了起来。   阿朵一行人应是循着她落下的痕迹沿路找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南平心里莫名有点惋惜,狼王的故事应是听不全了。   ——这话她没说,连同些许轻且浅的失落一起留在了心里。   措仑转脸,眼神有些困惑。   他上下打量南平,似乎是在重新揣摩她的身份。   谈话间,疾驰的东齐车辇停在了湖畔。   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火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自有一番富贵态度。   “赏些银子给那少年。”南平被扶上车,特特嘱咐道。宫人遵命,立刻去取银两匣子。   车内温暖舒适,一丝风也没有。她刚落座,阿朵便“扑通”一声跪倒在脚边。   这丫头眼睛哭成了兔子,又红又肿,砰砰磕起头来:“还请殿下责罚奴婢。”   南平看着这一跪,蓦地想起方才结识友人的松快来,长叹了口气:“罢了。”   车轮咕噜噜往前转动,后面却突然响起急奔而至的马蹄声,以及东齐守卫的怒喝:“大胆竖子!还不快些退让!”   “南平!”被拦住的人不甘心似的,大声喊道,“卓布!”   公主一怔,撩起车帘。   隔着层层火把和密集的人流,措仑英俊的脸看着有些模糊——但少年眼中的不可置信却恍若可见。   “拿着钱两,好些过活。”南平顿了顿,“往后日子不用这么辛苦了。”   对方摇头,大略是不想受她馈赠。   “你我本就身份有别,不用再见。”南平又道,觉得眼圈有点酸。   一个人,一匹马,到底是抵不过簇团的持刀侍卫。   措仑直勾勾望着远去的车队,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处。   “你就是来和亲的公主?”他好像喃喃自语,但隔得太远,南平也不敢确定。   “莫要为难他。”南平低声嘱咐手下,放下了帘子。   *   公主遇险,让身旁人俱是惊出一身冷汗。   东齐守卫牟足劲,把南平的一举一动都看护周全,生怕再出岔子,连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只是如此一来,倒衬得雪域一方格外漫不经心——公主当日回来,竟无一人前来问候。   不过这点子怠慢在第二日上突然变化起来。   原先连头都不露的雪域大臣葛月巴东,不知为何突然转性,专程送来些本地特制的名贵伤药。   南平原就不喜他,哪里敢用,便以“身子懒,不便见客”为由推拒了。那汉子竟日日前来求见,非要得到“玉体尚安”的口谕,方才肯去。   “这帮人不知安的什么心。”玉儿和阿朵愤愤的,“好也是他们,坏也是他们。”   南平笑笑不语。   她掌上被山石割破的口子终于慢慢变成了浅显的印记。若是不说,几乎看不出来。连同那一场奇妙的湖边偶遇,一齐消失在回忆里。   数日之后,高城已在眼前。   高城虽是雪域王城,却并没有城墙与护城河。也许紧邻夏江、地处群山环绕的河谷,便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粗石道上牛羊随意行走,街中叫卖的俱是□□干酪,不见黄鹂翠柳,与东齐京城风景迥异。   瓒多所在的宫殿居于城中高地,白泥墙面飞红金顶,俯瞰整个河谷和王国的子民。余晖斜照于远山之巅,倾泻在百姓所住的毡帐上。   乘着南平的马车原是朝王宫的方向驶去,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暮色,茫茫雪地上矗立着一座恢弘庙宇,上书三个大字——“夕照寺”。   “公主殿下。”葛月巴东人长得壮实,黝黑的眼珠子却透露出一股精明,东齐话讲的也利索,“瓒多现下不在城中,还请您在此处稍作休整。”   按礼节来说,尚未举行册封大典,便贸贸然住进男人的后宫,确实有损身份。如今在此停留,不失为良策。   但此番和亲,不按常理行事的次数太多,南平心里拿不准这里面有多少虚与委蛇。   她静了片刻,面色端庄的下车。葛月巴东跟在近旁,细致讲解。   夕照寺说起来也有些缘头。   百余年前,两地交好。东齐一高僧前往丕罗学道,归来时云游到此,恰逢霞光万丈,照亮整片谷地。高僧深觉此乃佛旨,便停留下来,靠布施建得此寺。又许是思乡心切,处处移步造景,仿的皆是京中应天寺的做派。   只是时光荏苒,如今庙宇香火不再,连仅剩的老主持一年前也圆寂了。   “这地界好。”阿朵低声道。   南平话不多说,心里却也有几分满意:殿内香蒲锦簇,炉子烧的滚烫,热气腾腾。陈设不算华美,但舒适妥当,全是她熟悉的。   ⑨⑩光整理   倒像是把东齐的王府生生搬到了高原一般。   “公主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便是。”葛月笑的跟朵花似的,“不用客气。”   接连的善意,让公主隐隐有些不明所以。   南平面上不露,只是颔首示意对方退下,很快方才热闹的厅堂里,走的只剩下些亲信。   草草吃过几口稞米做的饼子与羊汤,便到了燃灯的时候。南平卧在榻上,因为连日奔波疲惫不已。如今松快下来,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咣——咣——咣——   直到寺里钟声大作,她才骤然惊醒,发觉天光已亮。   “现在什么时候了?”南平开口。   “刚过巳时,奴婢看您睡得沉,特意没唤您起来。”阿朵听见响动,赶忙上前服侍。   南平被搀扶起身,揉了揉酸胀太阳穴,丝毫不能缓解倦意:“方才外面敲钟作甚?”   “启禀殿下,是有客来访,正等在庭前等候。”另有婢女在帘帐外道。   南平听言,倒是有些诧异:“是谁来了?”   “听说是瓒多的两位王妃。”阿朵一边帮她系绦子,一边道。   南平对镜理朱钗的手顿住。   她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我尔虞我诈。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昨日自己才落下脚,压根未入后宫,今儿个就有人来找不痛快了。   此地果然民风彪悍,这两位王妃的不讲规矩,着实让南平有些吃惊。   “哪有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急吼吼上门的。”阿朵继续愤愤不平,“一群蛮子。”   “不可无礼。”南平知道她是惦记自己,可话若传出去,平白落人口舌。   对镜理好衣装,珠玉步摇被插在坠马髻上,水似的貂毛领子端端正正围住,南平这才揣好金手炉,徐徐往前堂走去。   该立住的时候,不能趴下,否则一辈子叫人笑话。   *   “东齐女子都这么拖拉么?叫人等得心焦!”   未及堂中,一声娇斥已经传来。吐字意外清楚,南平倒是听懂了大半。她心里细寻思了下,想来这位便是玛索多了。   临行前,南平很是对瓒多的女人们做了些功课——按母亲早年间的教诲,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中宫也好,储香宫也罢。谁能牵住圣上的心,谁便赢了。”瑞妃温声道,赏她一块桂花糕,“男人不过就那点子事,再尊贵的也不能免俗。而你要做的,是把心思放在其他女人身上,处处强她们几分。日子久了,便显出你的好来。可记住了?”   年幼的南平似懂非懂,嘴里含着糕点,乖巧点头。   瓒多宠姬无数,册封的王妃却只有两位,一个名叫玛索多,一个名叫西赛,俱是此地的贵女。   雪域派系林立,单是围绕高城就有四大尚族,俱是拥兵自重的权臣。若要硬说,倒与东齐的世家类似。   玛索多原是高城北部尚族的独女。性子娇蛮无比,但相貌美艳,当属高城之冠。   果然一进门,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烦躁的走来走去,乌黑的发梳成松松的发辫,装饰上五光十色的宝石,垂在耳旁,绚丽夺目。   南平自顾自坐上了主位,立刻有人进茶。满屋子的侍女瞧见主子进来,慌忙跪倒在地。   南平端起茶碗,目光快速扫了一圈,绕过玛索多,落在了她身边的女子身上。   那女人着蓝衣,面貌平平无奇,笑容温婉。她对着公主恭敬行礼,开口讲得却是东齐话:“见过公主殿下。”   想来她便是西赛了。   据传西赛的外祖母是东齐人,自幼习得了一口“乡音”。其父被称为瓒多右手,权势滔天。但西赛为人却谦逊异常,因其品德高尚,为瓒多所喜。   “都坐罢。”南平喝了口茶润了润,抬手示意。   说来也巧,这间堂屋原是寺里的禅室,一共就三个蒲团。南平占了正面朝南的那一个,下手方向刚好还剩两个。   西赛依言在南平左手边坐下,玛索多却直直立着。   “凭什么要听你的!”她大声道。   自打知道东齐派公主下降,玛索多几乎是辗转反侧,一刻也等不及要见识见识对方了。   她此番拉着西赛前来,便是想要亲眼看看这个将要占据王后宝座的“南平公主”,到底是个多么出众的女人。   如今当真见到了,心里有些不免失望——眼前的少女长得虽然妩媚动人,气势颇足。但面色苍白,极是瘦弱,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这公主家里有多少头牛,多少头羊,多少个佣人,凭什么瓒多就要让她当王后?   她哪里比自己好?她也配么?   玛索多越想越气,满脸不服,腰板拔得挺立。   西赛见场面胶着,欠起身劝诫玛索多:“公主远道而来,是专程为服侍王上的。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怎能如此发脾气?”   说完,她又换成东齐话,对南平道:“殿下莫要介意,玛索多嘴快脾气急,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谁和她是一家人!”玛索多没给西赛面子,怒道,“要怂,你自己怂去。”   堂内一时陷入寂静,连西赛这个和事佬都不知如何开口。   哒,哒,哒。   却是南平漫不经心的敲了几下茶杯。   “都说完了?”她连眼都没抬,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把座位撤了罢。”   阿朵和玉儿听令,举步上前,合力把那蒲团抬了出去。   这回倒好,地上光秃秃,想坐也没得坐了。   “阿朵,给西赛王妃上茶。”南平道,仿佛屋子里就两个人似的。   热气腾腾的茶碗端了上来,按当地人的喜好,咸茶里冲了奶。   西赛道谢,接过碗,眼睛看看南平,瞟瞟玛索多,捂在手里没喝。   时间点滴而逝,越发显得直不楞登站着的玛索多像个傻子。   堂中婢女内侍的各色探寻目光飘过来,直往那位尚族贵女脸上扎。这坏脾气的女人哪撑得住这个,脸涨得通红,转身欲走。   南平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温声道:“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还有个玛索多妹妹。只是姐姐昨日才搬进来,杯子刚巧少了这么一盏,下次定给你备上。”   论年纪,南平是比玛索多小上四五岁的。所以这话一出来,连站在一旁的译官都有些犹豫。   南平瞥了他一眼,那译官身上一抖,立刻呼噜噜全翻译了。   玛索多暴怒,嘴里说得飞快,不知讲了些什么。   译官登时面露难色,没敢把话传回来。南平不用猜也知道,必不是什么好话。   公主浑不在意似的面露微笑:“妹妹说了些什么,我竟一个字也听不懂,真是难为妹妹了,浪费好些口舌。”   这席话立刻被翻成了雪域话,气得玛索多一跺脚,踩着马靴蹬蹬蹬跑了出去。   南平应付完这一茬,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脸时才发现西赛依旧在近旁端坐着,不声不响,安静得像株草。   许是察觉到上位者的目光,西赛对着南平羞赧的笑了,细细喝起手中的茶来。 第5章 炊饼似的月亮挂在身后,柔和了……   南平还有话要问,于是含笑坐等她喝完。只是坐得久了,脑袋好像被人上了弦,有小锤在敲。最后疼得实在熬不住,用指头轻轻按压起鬓角来。   “公主可是身体不适?”西赛听见动静,眼瞅着南平脸上飞起一片灼人的红,诧异道。   “许是昨夜有些受凉,不碍事。”南平不欲多说。   “那可如何是好!”西赛关切极了,旋即又露出后悔的表情:“都怪我,没拦住玛索多,让她来叨扰殿下休养。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倔,除了王上,谁的话也不听。”   三言两语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有些意思。   南平略作沉吟,温声道:“无妨,迟早也要和诸位姐妹见面,我心里是欢喜的。”   “高城气候仄人,不比东齐,小病也拖不得。”西赛又道,“我略通医术,懂些调养的方子,公主若是不嫌,我倒是可以瞧瞧。”   南平婉拒了她行医的请求:“不过头疼而已,哪里用得着麻烦王妃。”   西赛听到是这症状,一拍巴掌,示意跟着的随侍抬进一个木盒来。   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些黑枸杞、虫草、雪林果。还有一匣味道绵长的龟兹乳香,看模样不是凡品。   “初次见面,带了些山野俗物,还望公主不要见笑。您看正好赶巧,这雪林果治偏头疼,是极好的。”   南平大方道谢,唤宫人纳下。   “我打小跟外祖母长大,受她教诲颇多。如今外祖母过世多年,我已经好些年没见过东齐人了。”西赛笑道,“今日有幸得见公主真颜,果真见之忘俗,备感亲切。”   不知是不是出身的原因,西赛的做派确实与玛索多这样地道的雪域姑娘不同,缠绵得竟有几分像稳居储香宫的瑞妃。   “他乡遇故知,当真是天大的缘分了。”南平如此想着,应承道。   “谁说不是呢。”   这厢西赛总算把杯中茶饮尽,两人絮絮而谈,气氛也渐趋融洽。南平便状似随意的打探到:“听说瓒多这几日是出城去了?”   “王上的行踪,女人又如何得知,能做的不过是等他归来罢了。”西赛说得滴水不露。   她顺势把话题扯回到瓒多身上,言语之中满是对他的崇敬:“王上是雪域最强壮的男人,我和玛索多是心甘情愿盼着他早日立后的。没有妻子的男人,就好像没有翅膀的雄鹰一样。也只有公主这样的人物,能够配得上他。”   南平笑笑,知道今日自己怕是探不出想问的话了。于是浅谈几句,重又端起茶杯,隐有送客之意。   西赛觉出味来,徐徐起身,面带歉意:“我这一聊起天来,就忘了时辰,耽误您休息。总归和家乡人谈话,心里高兴。”   南平一边送她出门,一边打场面功夫:“日后进了宫,自然有见面的时候。只怕你还会嫌我烦,懒得与我聊天呢。”   西赛亲亲热热道:“怎么可能!自打听说您要来,我激动地好几天睡不着。西赛好歹算是小半个东齐人,您对我来说,就跟亲人一样。”   就在她剖白心迹的空档,两个人已经离开禅室,走到了院中。   风裹着残雪在地上打转,冷得刺骨。   “室外寒冷,还请公主留步,好生将养身体。我过些日子再来看望您。”西赛笑得温柔可亲,上了等候的马车。   不速之客们终于都离场,南平总算松了口气。   回了寝殿,被褥被汤婆子温得热烘烘。伴着宫灯里的浓郁馥香,布置出一个暖和的所在。   东齐随行的御医替公主把过脉——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主要是劳神过度,静养即可。   “这两位话忒多,和尚念经似的,把殿下念叨得头都疼了。”阿朵不满道。   她拎着刚从炉上拿下来的银吊子,把黑且稠的药汁小心翼翼斟进碗里。   “我瞅着西赛王妃倒是比玛索多王妃和气多了。有礼有节的,还知道进些补品来。”玉儿道,“殿下,可要把她送的雪林果熬上?”   南平摇摇头,啜饮着滚烫的汤药,心思倒是顺着他们的话想了下去。   瓒多这两个宠妃,一个像团火,一个又像盆温吞水。   火烧得烈,水深不见底,各有各的妙处。   不管是个性鲜明的对抗,还是打着同乡旗号的有意拉拢,能做出今日之举,这两位恐怕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才踏入高城不过一日,争斗的漩涡已经初见端倪。   潜伏在影子后面的鬼魅魍魉长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南平吞下去一般。   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御医说要少劳神,可现下这个场面,又怎能不劳神?   若是还在东齐就好了——二哥虽是个不成器的,但有他撑腰,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母妃自会四两拨千斤的指点两句,至于赵泽……赵泽。   他有的是金玉一样的道理,光是听他讲书,都好像能把人生参透一般。   灼热的液体顺着食管流下去,一点一点,终于把南平惴惴不安的心熨烫服帖。   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她把瓷碗里剩余的药一饮而尽。   手里的汤子应是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让人大白日的昏昏欲睡。南平凝聚的杂思渐渐分散,烟雾似的梦就腾起,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房,把她笼在里面。   梦里一忽是清风晤面,一忽又是冰雪呼嚎。   JSG   “有人在么?”   南平好像赤足行在堤坝上,四周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阿朵?玉儿?”她把身边人的名字唤了个遍。无人应声。   南平从来都是前拥后簇,从没有落过单。如今孤身走着,心里蓦地紧张起来。   就在此时,朦胧的雾里传来声响:“殿下,你我猜灯谜可好?”   南平睁大眼睛,竭力眺目望去,只能勉强看出个高挑身影。   “赵泽?”南平听声识人,疑问道。   那人笑着转过身来,清俊的面目渐渐清晰,果然是他。   雾气骤然散去,四周星星点点着造型各异的花灯,却是京城上元节的模样。   南平这才发现自己身着大红袄袍,雪狐假领蹭在脸蛋上,麻酥酥的痒。   男人与用手挡开密集的人流。南平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作响,连头都不敢抬。   两个人肩并肩走了会子,随口点评路边的灯谜。突然赵泽停下脚步,手指着一盏花灯,嘴里道:“这个倒是有趣。”   灯上书:“苦心诚所至,一枕盼到今”。   “殿下猜这是何意?”他笑问。   南平摊开掌心,在上面比划了一通,方才不敢确信的吐出答案:“可是个’念’字?”   赵泽尚未开口,街旁的脚夫倒是插起话来:“官人晌午才挂的灯,这会子就等不及带小娘子来看了?”   南平登时又喜又羞——这饱含“思念”含义的花灯,竟是赵泽亲手挂上去的。   她刚欲开口,赵泽却隔着衣袖捧起她腕子。   “你的手怎么了?”   南平脸一片燥热,急忙撤了回来:“不过是小伤罢了,早好了。”   她原以为男人会宽慰两句,但赵泽表情肃穆起来,明显带着不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如此怠慢。平日里先生的教诲都忘了么?”   南平诺然,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来:“你都不问问……”   你都不问问,我这是如何划伤的。我遇见了野山猪,从高坡上滚下。若不是好心少年相救,怕是早就没命了。   少女把后半轱辘话咽了回去,憋着满肚子愁绪,委屈极了。   男人似是看出她的不快,叹了口气。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身边的雾渐渐涌了起来,越来越浓。   南平大惊,急着去抓赵泽的手,而男人很快隐在迷茫里,消失无踪。   又只剩南平一个人了。   她惶惶然转头,发现浓雾之后,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她。   ——那是狼的眼睛。   ……   南平被吓得惊醒,蓦然坐起,一头一脸的汗。刚刚的梦太过逼真,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回神。   屋内一片熟睡的细索呼吸声,灯火俱熄,想来阿朵和玉儿都睡踏实了。   守夜的卫兵远远的迈着步子,踩碎了一地清梦。月光不甘心的从窗棂里挤进来,从照亮的大小来看,应是亥时时分。   南平果然是年纪轻,身体强健。不过服了一贴药,如今已经神清气爽。   她努力定神,躺了回去。只是在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再无法睡着——总归是被药倒了一整个白日,睡得太足,现下精神得很。   不知折腾了多久,耳旁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啪。   似是一个小石子击打在了窗棂上。   锦绣宫的柳树上常年停着只老鸹,很通人性,专爱干藏石子砸太监的勾当。   高城也有这种泼皮鸟儿么?   南平没大在意,翻了个身。   啪。   又是一声脆响,倒像是个顽皮的小孩,特特吸引屋内人的注意了。   被压制了几日的好奇心又暗搓搓的冒出头来,南平犹豫了半晌,裹了件披风,悄然起身。   木窗被“吱呀呀”推开,她探出身去,向外张望。   哪里有什么老鸹。   却是那个名唤措仑的少年,正大咧咧坐在院落的墙头上,笑着冲她挥手。   他手里还握着满满一捧小石子,想来若是一颗两颗唤不醒南平的话,便准备全都砸下来了。   炊饼似的月亮挂在身后,柔和了他英俊的眉眼。 第6章 牛羊还要去山上放放风,人怎……   “措仑?”南平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轻声唤道。   少年应声,轻快的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那么高的墙,他竟不害怕似的。   眼瞅着他三步两步跑到窗下,南平惊得瞠目结舌,“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知晓自己身份之后,他不应该躲得远远的么。还跑来作甚?   “我来看看你。”少年答得坦荡,鼻间咻咻的喘。   好像跋涉千山万水,专为见她一样。   “高城的人说,远道而来的东齐公主气跑了玛索多王妃。”措仑随手把握着的石子全都扔到了墙角下,笑得开怀,“我要见见我坏脾气的朋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玛索多不知离开夕照寺之后做了什么,竟闹得人尽皆知。   南平在这一片细碎的噼啪声中慌忙回头,还好屋里依旧是酣睡沉沉,没人惊醒。   “你疯了?”她忍不住压低声音,“被守卫捉住了怎么办?”   “捉不住的,我跑得快。”措仑拍了拍胸脯。   此地不是荒郊野岭,南平更不是寻常旅人。若是被人发现有外男夜闯夕照寺,怕是措仑颈上人头都要离了家。   异乡异地,瓜田李下,自己保不了他。   想到此,南平语气严厉了些:“我有什么好看的?现下见也见了,你不要在此处过多停留。”   “可上回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我不想听。”   冷冰冰的回答落在地上,让措仑眼里一闪而过些低落神色。   南平隐约觉得自己怕是言辞过于苛刻了——伤朋友的心,总归是有损德行的。   她心里涌起愧意,于是放缓了语气:“日后若是有机会,听听也无妨。”   少年笑了,果然把这点难过忘在脑后,转而不紧不慢的和她聊起天来:“南平在这里住得习惯么?”   他明知她是何人,依旧大大方方唤她的名字。   “此处极是舒适妥当。”   “我就猜你喜欢这里。”措仑表情蓦地得意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南平还未细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守卫齐整的脚步声就打西边传来——铿锵有力,恨不得每步都踏出个坑来。   “来人了,你快走罢。”南平骤然回神,急忙道。   措仑点头:“我要走的——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出去玩。”   南平顿时愣住:天地虽大,又哪里有她能玩耍的地方?措仑这少年不堪俗事,过于天真了。   她知道对方不擅长曲折的道理,干脆直言不讳:“你如今也知我公主的身份,自然该明白,我是哪里也去不成。”   “公主怎么了?”措仑疑道,“公主就不是人了么?牦牛还要去山上放放风,人就能一直圈在屋子里?”   这套四六不通的言论,却撞到了南平的痛处。她被管束到大,确实远不如山野间的牛羊自在。   措仑见她不吭声,笑着补充道:“今日是灯节,漂亮极了,你肯定没见过。”   此时恰巧北风拂面,少年头顶那一小撮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听话的炸了起来。他努力用手往下压,然而一通折腾却毫无成效。那捋呆毛依旧像个鸡冠子似的,昂首挺胸直立着。   南平没注意到他的忙碌,因为她全部心思都被“灯节”这两个字困住——方才那个未做完的上元迷梦又浮现在眼前。   如此巧合,竟好像冥冥之中有预兆似的。   哒,哒,哒。   巡夜将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似是已过了西便门。   措仑身手矫捷的爬上了墙头,冲她递出手来:“走。”   “我不能去——”这四个字被南平含在喉咙里,半晌没有吐出来。   若是旁的邀约,她定是会想也不想推拒的。但灯节连同那个未尽之梦一起,都染上了故土的颜色。以至于她突然愿意冒一些险,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措仑许诺:“不会被发现的,天亮之前就回来。”   “此话当真?”   “绝不说谎。”   这几个字好像结实的榫卯,彻底钉进南平心里。她悄声出了门,少年一提一拽,拥着她腾云驾雾一般往下一跳,稀里糊涂的落在了墙外等候的白马背上。   那马不耐烦打了个响鼻,掀起蹄子,疾驰而去。   *   夕照寺渐行渐远,成了一个黑点。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措仑在荒僻处停了下来。   他扶着南平下马,从鼓鼓囊囊的皮囊里掏出件暗色袍子来:“换上这个,别被看出来了。”   说完,自顾自转到了山石后面。   南平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仔细,依言换了衣裳。皮裘过于宽大,她用毛带在腰间胡乱捆了好几圈,才堪堪系住。她犹豫了下,又匆忙把发髻拆了,学着那日玛索多的打扮,挽起一根松松的辫子。   措仑回来时,被眼前的人惊住了。南平乌发雪肤,装扮的像个实打实的高城姑娘。但唇边那点痣与眉眼间含蓄的笑,却露出不一样的风情。   一颦一蹙,俱是他没见过的颜色。   “如何?”南平小声询问。她换了新装扮,心里不大自信。   “真美。”措仑挪不开眼珠,恍恍惚惚的说,“比格桑花还美。”   南平哪里受过如此直白的夸赞。   在锦绣宫时,再好的妆容,总归脱不开“肃穆妇容,静恭女德”这些道理。所以在南平看来,现下这时不时飞出些散发,被猎猎的风吹得凌乱的辫子,压根算不上规整体面。   可见少年的赞誉,不过是碍于友情胡说而已。   措仑不知道南平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单是自顾自盯着她,看入了迷。身旁的白马似乎对主人这幅傻模样看不过眼,撂起蹶子来,恨不得踢上他一脚,让他醒醒脑子。   南平登时被这倔脾气的马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问:“它叫什么?”   少年这才回过神,匆忙答道:“隆达。”   这名字倒是怪好听的。   等等,南平莫名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她突然反应过来——“隆达”在雪域话里,不就是“马”的意思么?   合着这匹马,就叫做马。   南平因为这起名的绝妙手艺,差点有失体面笑出声来。她憋了半天,才言不由衷的赞道:“起得好,很有文采。”   都道马通人性。隆达大抵是听懂了评价,对着不大靠谱的男主人喷了个响鼻,恨恨别过脸去——想来为这事儿,它记恨上措仑了。   措仑一张俊脸窘迫的皱了起来。   南平体贴的有意岔开话题,四下环顾起来:“不是说去看灯节么?哪里有灯?”   少年被解了围,连忙扶她翻身上马:“再往前去,就是了。”   措仑所言不虚。只是南平到了地方,方知高城的灯节与京城的上元节相去甚远——没有香车宝辇赛紫姑,祭蚕神,更少了猜灯谜、赏花灯的乐趣。[1]   此地的灯节,却是家家门口燃起酥油灯。有钱人家出手阔绰,点的是银质莲花灯座,穷苦些的便以牛角为盏。   星火一般的光跳跃着,洗脱障视与愚昧。法理自然,传慧光于世。毡帐间人声鼎沸,吟诵祈福声绕梁不绝。处处涌动出热烈的笑声,火堆边上的集市喧闹异常。   “你在这里等我。”措仑栓好马,像是发现了好东西似的,落下这句话就扎进人群里,转眼没了踪影。   南平懵了,一时茫茫然立在原地。眼睛瞅着各色造景,自顾不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有人狠狠撞了她一下。南平回身,却是一个身着污浊的羊皮袍子、头戴毡帽的佝偻身影。   那人头低埋着,双手合十跌跌撞撞退到黑暗中。他嘴里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声音嘶哑有如磨锯一般,极是苍老。   南平后背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正犯怵,就看见措仑远远跑了回来,因为奔波而喘着粗气。   少年把手里东西递过来——他原来是去换奶饼子了。饼子颤颤巍巍,因为还热着,散发出浓郁的炼乳香气。   南平吃过烤肉的亏,生怕他再动手塞过来,连忙用指头主动捻了一小角:“这一点就够了。”   那一小角入口即化,热烘烘温暖了唇齿,把方才南平心里的那点子不爽利全都融了下去。   “前面热闹得紧,有演折伽戏的。”措仑把剩下的饼子都塞进嘴里,瘦长脸涨得滚圆,呜呜嘟嘟的问,“要不要去看看?”   南平没见过那新奇玩意,自然是一口应下。   顺着措仑方才返回的路,走上一小阵子,便能看见围着火堆乌泱泱集聚的人群。   措仑在人墙间挤出个缝隙,拉着南平的袖子,将她拽了过来。   “这里看得清楚。”少年站在南平身后,虚虚的将她拢住。因为身量高,鼻息喷在少女的头顶上,烧出一片滚烫。   身着彩衣、面戴山羊皮假面的艺人牵着一只黑山羊登场,表情夸张滑稽。   他嘴里飞快的说了些说辞,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南平虽听不大懂,但被快活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艺人随即抖开偌大的□□风,“嗖”的罩在羊身上。   咩咩数声后,皮料子掀开。山羊不见了踪影,竟站着个丑奴儿!那孩子开口,发出的声音和羊叫一模一样,连走路神态都所差无几。   羊变活人——南平没见过这样的戏法,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喝彩声不绝于耳,密集的鼓点合着载歌载舞的声音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这音浪太强,以至于南平没有听见身后少年的胸膛里,一颗心正砰砰作响。   *   数里之外。   帐中忽明忽暗,碾碎的蒿草粉抖落进温暖的火焰里,火光骤然暴涨。   占卜用的羊胛骨被烤的劈啪作响,眼瞅就要烧穿。   “主上怕是想不到,那东齐来的公主,今夜是和谁在一起。”佝偻的影子匍匐在光照不到的暗处,向上位者禀报,嘶哑的声音里却隐隐有几分得意。   上位者目光紧缩着卜象,不耐道:“废话少说。想挨鞭子么?”   头戴毡帽的影子哆嗦起来,把方才灯节上所见一股脑都吐露了出来。   “你可看清楚了?敢说一句假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千真万确,我撞到了她的身上,看得清楚极了。”   上位者听言,陷入了沉思。   ——当初葛月巴东敢阴奉阳违,让南平公主住进夕照寺,就摆明了是背后有靠山。只是没想到葛月仰仗的,竟是那小子。   这东齐来的狐媚子果真有几分本事,才到了三两天,连他都勾搭上了。   啪。   羊胛骨裂了开来,吸引了帐中众人的目光。   细密的纹理昭然若揭,乃大凶之兆。   佝偻影子的语气渐渐狂热:“卜文已示,东齐的公主果然是灾星,灾星!”   南平自然是灾星。   雪域的灾星,瓒多的灾星,王后之位的灾星。   上位者温婉一笑——所以她早晚要除了她。 第7章 他怕是爱上他的朋友南平了   灯节的集市上,艺人还在继续杂耍。这回布一拢一启,那孩子又变回了羊。   措仑在热烈的叫好声中护住南平,鼻尖萦绕着少女乌发的馨香。   南平穿的袍子太大,几乎成了风筝。烈风刮过时,她立不稳,微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可撞疼你了?”公主赶忙道歉,站直了身子。见少年摇头,南平不禁展开笑颜,又全神贯注看起戏来。   她的发梢被风吹起来,擦过措仑袒露的脸,柔软里带了几分撩人的刺痒。那短短一瞬的接触,已经足以让少年的心变得滚烫。   他耳旁充斥着血流作响,眼睛从艺人挪到了南平身上。时间维度像被揉搓的面团,无限拉长,浸在蜜里。   只是再好的戏也有散场的时候。   艺人变完戏法,吆喝着收些碎钱,措仑和南平便跟着四散的人流往回走。   临到拴马的地方,南平还在恋恋不舍的回味:“你说羊怎么能变成人呢?”   她对措仑生出信任,把求知的目光投向少年,似乎觉得他肯定知道答案。   “折伽艺人会障眼法,布底下有机关。”   “原来如此。”南平脸上满是欢欣。   “上回的故事还没讲完,还想听么?”少年还惦记着这档子事。   公主颔首,他便说道:“狼王下凡,果真把黑熊咬死。但它不满足那点血肉,偏要尝尝人的滋味。瓒多便舍生忘死,以身献祭。雪域各尚族的头人感念他的牺牲,立其弟为第二代瓒多,发誓效力终生……”   措仑边讲,边轻轻勒住缰绳,让白马疾驰的脚步些许放缓。夕照寺越来越近,他却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些,走不到头才好。   只是寺院高墙终究出现在眼前。他助公主回到院内,少女矜持笑道:“多谢你带我长见识,果真有趣。”   “今日这场面不算什么。高城多的是更好看的折伽戏,我明日再来找你——”措仑才说到一半,却瞧见南平方才欢欣的眉眼蓦地淡了下来,变得严肃而齐整。   好像一团火被罩头浇灭,虽然余烟扰扰,但终究是燃不起来了。   公主停顿片刻,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们日后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为什么?”措仑不解,“你方才不快活么?”   “快活是最没用的东西。”南平叹了口气。   一切理应到此为止,偶尔的放肆已经是意外之喜,哪有日日狂欢的道理?毕竟若是被发现,遭殃的可是措仑。他心眼好,自己更不能害他。   “措仑,我是要做瓒多妻子的,不应该这样出门。先前是我太好奇来着,才应了去灯节。‘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方才出行,不合规矩的。”   “什么是兽兽不亲?”许是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艰深的词语,措仑没大听懂,问道。   “不是兽兽……哎,怎么说呢。”南平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憋住,好生想了下子才回道,“就是‘男女有别’的意思。”   “男女有别……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你都没见过瓒多,现在也不是他的妻子,为什么要怕他?”   得了,两地风俗有异,这东齐的礼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通的。若是长篇大论讨论起来,又是一番“言必虑其所终,行必嵇其所敝”,没一个时辰下不来。[1]   南平担心着守卫随时会过来,额头上急出一层薄汗来,于是干脆板起脸,佯装生气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这话落地成钉,扎得少年当真闭上了想要张开的嘴。   他定定望着南平,星子一样亮的眼眸里全是失望。   “你别难过……”南平满是愧疚,又怕越扯越不清楚,一跺脚咬牙道,“我真的走了。你不许再来了!”   她说完急匆匆转身离去,唯恐忍不住改变主意。   纤细的人影隐进了厢房,连带着少年的心都空了一块。   措仑翻回墙外,立在风中。身旁空空荡荡,只剩下他的老伙伴隆达。好像又回到了一个人山中打猎的老日子,方才的热闹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摸着胸口,向马低声问道:“隆达,为什么她说不再见我的时候,我的心好疼呢?”   白马懒得理他,只顾低头在石头缝里扒拉草吃。   少年又问:“我是不是病了?”   隆达架不住他叨叨,只能抖了抖耳朵,敷衍了一下,稍微给了主人点面子。   “我果然是病了。”措仑语气肯定了些——不然怎么会觉得又酸又苦的滋味从心里涌上来,淹没了整个人。   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如此磨人。   他扯着马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绕过白塔时,突然想起来一个见多识广的好兄弟。   ——说不定那人有办法,能治好自己的症状。   而与此同时的夕照寺内,南平在一片寂静中,蹑手蹑脚溜进了厢房。   她蒙着被,悉悉索索的解开了临时绑就的辫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方才激烈的鼓点。   在残存的叛逆快乐里,南平渐渐冷静下来,自责和后悔占据了脑海:临别时和措仑板起脸,怕是伤了他的心。那少年若是肯收银两,反倒好了——钱货两讫,总归抹得平恩情。   如今自己该如何报答他呢?   南平枕着万千烦恼丝,总算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   此处享酣梦,别处有烦忧。   寅时,高城内。   葛月巴东陶陶然进了毡房,解了皮囊上的粗麻绳,扑鼻的酒香满溢出来。   虽然天亮才算灯节结束,但提前一两个时辰开开荤,大抵也算不上多大的罪过。他肚里的酒虫子忍了七天,现下被咕噜噜勾了起来,全等着这一口。   皮囊才挨上嘴边,帐帘就被人掀了开来。寒风打卷似的涌进来,一个纤长的影子立在门口。   “巴东老哥。”少年垮着脸走了进来,一脸愁苦,全然不复平日的喜笑颜开。   这位的来头太大,葛月巴东只能叹了口气,把才到嘴边的酒放了下去:“又怎么了?若是那东齐公主的事,可别找我了。能给她送进夕照寺,我已经是尽最大力了。”   他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感情总归不一样。有求必应谈不上,却也不想让少年伤心。   措仑摇摇头不肯说,一屁股坐在皮毯子上,随手薅起上面的虎毛来。   “哎呀,祸害我的好东西作甚!”这是葛东巴月前年才从丕罗商贩手里高价换来的,眼瞅被揪下来两根毛,汉子心疼得紧。   “我再给你打一张,比这个成色还好。”措仑这话倒是没做假,他是个出色的猎手,送过巴东不少好毛皮。   “我可受不起。”葛月巴东知道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说话便也直来直去,“你老老实实回家去,向你哥服个软,让我少操点心,比什么都强。哎哎哎,又抢我酒作甚?”   他叫喊的功夫,措仑早已经把皮囊拿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口,被辣的眯起眼。   “你去过东齐,比我懂得多。那边的人,是都会变脸术吗?”少年有些迷惘的问,“前一秒高高兴兴,后一秒就不理人了。”   葛月巴东压根没听清。他只顾着把酒袋子抢回来,咕咚咚喝的干干净净。直到一滴也倒不出来,才放下。   “你刚刚说什么?”那汉子的胡子上满是嘀嗒的酒液,喷出浓厚的醺意,含混问道,“谁不理人?”   措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单是喃喃自语:“我好像生病了。她说再也不要见我,我的心里就好疼。”   “你这是得了相思病,想女人了。”葛月巴东有点上头,笑得连眼睛都快张不开,“说说,你喜欢那姑娘什么?”   喜欢南平什么呢?   喜欢她比羊奶还要洁白的皮肤,比小鹿还要机灵的眼睛,还是说话时的矜持模样?   是,又都不是。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大抵没有源头。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便能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我也不知道。”措仑答不出来,“喜欢便是喜欢,看见一眼就喜欢。”   葛月巴东顺势躺在毯子上,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措仑有点沮丧:“可她要嫁给旁人。那人还有很多女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她不会快乐的。”   无忧无虑的单身汉陷入了爱恋,像每一个初次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平添许多愁苦。   葛月巴东含混的说:“她想嫁给旁人的话……你抢过来不就完了,畏首畏尾算什么男人。”   他翻了个身,又道:“不过漂亮姑娘多的是,你很快就会忘了她的。”   措仑在那汉子酣畅的小呼噜声里,认认真真沉思起来。   他不大赞同巴东的言论。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忘记呢。不过巴东倒是有一点,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解了他的惑。   “原来我害的是相思病。”少年烦恼的想,“我爱上我的朋友南平了。”   理顺了自己这条直来直去的线,剩下的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怎么才能让南平也爱上自己呢?   公主自然是要嫁王族的,就是在雪域这种少规矩的地方,也断然没有嫁给猎户的道理。南平屡次重复身份有别,想来这便是她赶自己走的原因。   措仑思前想后,几乎枯坐到了酥油灯要熬干的时候。最终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巴东老哥,我也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行。”少年喃喃自语,“但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他似乎重新恢复了活力,拎起毯子帮熟睡的葛月巴东盖好,然后阔步走出了毡房。   *   翌日清晨。   夕照寺迎接第一缕曙光之际,传信的使者也登门拜访。彼时南平还在酣梦之中,便被阿朵唤醒。   “殿下。”阿朵脸上难掩激动之情,话都说不全,“他来了,来了!”   “谁来了?”南平云鬓低垂,似醒非醒的揉眼睛,总算从旁人磕磕绊绊的话语里,听出了端倪。   信使大清早前来,带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瓒多归城了。 第8章 玛索多不讲武德   瓒多晨间归城,午后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东齐使团。   初次见面,南平自是要盛装打扮,沐浴更衣。   “今儿个熏得香倒是新奇。”她只觉鼻间清爽,香气甘冽,不似常日所用,不由得好奇道。   阿朵笑答:“是前些日子西赛王妃来访时,进的西域乳香。”   “她是个有心的。”南平淡淡颔首。   载着公主的马车才行上王宫铺就的颠簸板石路,雄浑的号角声接踵响起,直冲云霄。在迎接队伍高颂中,南平下了车,面色肃穆。   许是发髻盘的太紧、珠玉坠的太多,她的头皮被勒得生疼。人裹在雕丝正色锦衣里,几乎要被层叠的华美布料埋起来。南平自觉成了戏中的傀儡子,若是背后拴上个木架子,就能被提着走。   接待宴请的红厅位于高台之上,规模比中宫正殿还要宽敞些,想来平日里也能做仪式之用。平顶木质结构,毡帘低垂。厅内壁画红绿交错,画的俱是历代瓒多的英雄事迹,让人目不暇接。长条矮案整齐排布,地上铺就着羊毛编织的团花毯子,与东齐风情迥异。   南平在前簇后拥中进入厅内,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片人头,随即轻抬眼帘,望向正中的高位王座。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高大的男人,头戴朝霞氎,眼眸深邃,面容微有几分眼熟。   明知贵客已至,瓒多却未开口。单是鹫鹰一般打量着南平公主,仿佛是要劈开她身上层层华衣,把人赤|裸|裸拎出来一样。   南平到底年轻面嫩,瓒多这样侵略冒犯的目光,让她脸上隐隐发烫。   她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眼前之人,倒是记起在京中时,教养嬷嬷给她的那本画像来。   画册上的瓒多形容魁梧,须发耸立,跟钟馗差不离。而面前这位却形貌精干,看年纪不过三十而已,更像是一把刀。   一把毫不掩饰毕露锋芒的利刀。   这便是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么?   瓒多终于看够,起身迎接,声音低沉:“公主远道而来,辛苦。”   他一开口,原本紧绷的场面登时松快了。外间奏乐声起,随侍引领宾客入座,南平与东齐使团便在瓒多左首坐下。   “未能亲迎,属实有愧,公主不要记恨才好。”瓒多道,说法意外客套。   南平回道:“陛下事务繁忙,我自是不会多想。”   身下毡垫虽柔软,但后背少了倚靠,坐久了腰腹吃力。南平顾忌仪态,不敢乱动。好在男人似乎很快丧失了对她的兴趣,三言两语寒暄后,便将目光转向远处,陷入沉思。   南平暗自松了口气,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下姿势。心里有了余量,意外发现厅中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玛索多与西赛坐在角落,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瞧见南平朝这厢看过来,西赛便笑着欠身行礼。而玛索多恨恨的把头扭到一旁,竟是连看都不想看南平一眼。   另有男人们的席位远些,说笑之间自成一群。迎亲的葛月巴东与浑身金银装饰的大臣攀谈,忙得不亦乐乎。   红厅中随侍击掌,抬来一面大鼓。杂耍艺人一个鹞子翻身,竟立在了鼓面上。   原本舒缓的乐曲变得激昂,那艺人合着鼓点旋转起来,舞裙如花朵般绽放。腰间脚踝系着的铃铛叮铃作响,让人眼花缭乱。   果然和措仑说得一样,高城里多的是比折伽戏还惊险的杂耍。南平正看得全神贯注,就听见耳旁有人问:“公主可会跳舞?”   她蓦地侧脸,却是瓒多不知何时收了神,静静的瞧向她。   将舞伎与德宗掌珠相提并论,着实有失尊重。但男人眼神似是诚恳又好奇,好像当真不知这忌讳。   南平心下有了计较,含笑不轻不重的回道:“想来陛下如此问的缘故,是令妹舞技了得?东齐女子矜持些,不尚习舞,不比雪域。若是论读书识字,我倒是使得。”   不卑不亢,绵里夹针,竟是反探之意。   瓒多听了身旁译官翻译的话,抚掌大笑了起来。停住之后,投来的目光更加玩味。   他直言不讳道:“我没有妹妹,只有个顽皮的弟弟,不过他也不会跳舞。你应该比他小上几岁。”   这态度又不像是有意要羞辱南平,不过是借着自己虚长一轮年纪的身份,闲聊几句罢了。   南平跟着笑笑,一时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心意:难不成先前一路的怠慢,与方才的调侃,俱是民俗不通,是自己误解他了?   这时随侍跪着上前奉上餐食,热气腾腾的羊骨与牛肉小山一般堆上来,像是恨不得要压垮矮案台的架势。   南平咬了咬牙,尝了两三口羊骨,实在腥膻,便放了下来。   瓒多扫了一眼,问道:“吃不惯?”   “这等膳食甚是滋养,只是我自幼脾胃弱些,克化不动。”南平如实相告。   男人颔首,面上颜色不改:“吃不惯不要紧,饮酒便是了。”   说罢,示意随侍将公主面前的空银盏斟满清冽美酒。   “一祝你我琴瑟和鸣。”瓒多道,自顾自先干为敬。   南平心里咯噔一声,出于礼节无法推拒,只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祝两邦交好,福泽绵长。”   第二杯佳酿灌进肚里,南平已隐有微醺之意。此地的酒乃高寒作物酿成,看似甘甜,极易入口,后劲儿却颇足,远比三勒浆来得猛。   她唯恐失态,正欲叫盏酽茶解乏,男人却又开口。   “三祝……”瓒多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目光好整以暇的停在南平唇边的痣上。   媚意一点,平添风情。   少女掩不住面上红晕,竭力不透出眼神里的惶恐——她须得想个法子,叫男人不再劝酒才好。再喝下去,怕是撑不住。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掀来一阵香风来。她抬头看去,一道火红的影子跪在了瓒多面前,手中紧握酒杯。   “王上,奴想敬您一杯。”   跪着的人却是玛索多。   她今日精心装扮过,辫子上的宝石格外闪耀,随着动作发出琅琊脆响,整个人张扬的好像一朵娇艳牡丹。   这分明是看不过男人与南平共饮,跑来争宠了。   瓒多不语,玛索多便又道:“几日未见王上,奴夜夜孤枕难眠,甚是思念。”   南平离得近,被迫听进耳朵里,心里一抖。   ……这般私密的情话也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么?   不愧是尚族贵女,仗着恩宠便如此骄纵。   瓒多倒是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听习惯了,淡声道:“你醉了。”   玛索多人跪着,持酒的杯高举过头顶,坚持道:“王上。”   瓒多静默片刻,并不应声,难堪的气息漫延开来。眼瞅玛索多脸胀得通红,快要滴下血似的,男人突然扭向南平,笑问:“这酒我当不当喝?”   他浅褐色的眼珠盯着南平,好像随时会扑向雪兔的鹰。   南平万万没想到城门着的火,竟然烧到了自家的池子里。   她定了定心神,含笑推诿道:“有道是’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陛下的事,我又如何能做主。”[1]   里外里说的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莫要拖她下水。   “公主不愧识文断字,果真比旁人强些。”瓒多称赞,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里却没有笑意。   玛索多眼见着心上人赏识南平,酒也顾不上喝了,愣是犟起来:“会识字有什么厉害的。雪域的女人,会赛马才是真本事,不如我玛索多今日就和公主比试比试!”   这算是什么规矩?南平心下不喜,面上却只笑道:“王妃说笑了。我现下既无马匹,也无骑装,如何比得?”   话递了出去,南平看向瓒多。若是他有意解围,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圆过去了。   “我前日去北领地,倒是俘获一匹良驹。”男人不紧不慢道,“雪域小邦小地,虽远不如东齐富庶,但一两件衣裳还是有的。”   瓒多非但没有斥责玛索多的无理要求,反倒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南平如何回复。   南平何等冰雪聪明。她酒醒了三分,登时顿悟,心底泛起一丝深深寒意。   先是以舞女调侃,又是敬酒,再是比马——哪里来的什么民俗不通与误解,不过俱是瓒多套在体面壳子里的故意为之。   他摆明了是借着玛索多之手,存心敲打自己。这男人阴险得很,面子上貌似糊弄平整,实则恶人全叫别人做了。   南平不过先认识了措仑,便误以为雪域的男人都是坦荡诚实的,竟因此落了先机。   玛索多有了仰仗,立刻得意起来,斗鸡似的挑衅道:“公主若是不敢比,比不过,便直说!找些零七八碎的借口,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便是看南平体弱,认定她不会骑马了。   原本热闹的厅中竟也渐渐静下来,雪域大臣之中不乏轻蔑眼神——竟有人连马都不会骑!   南平端起满溢的银盏,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烧得胃生疼,呼吸间滚出团火来。酒意顺着她的血管爬到头上,在额间突突直跳。   “若是公主不愿,倒也不必勉强。”   瓒多等候片刻,终于开了口。虽是解围,终有一丝嘲讽。   南平没回答,突然望向玛索多,淡声道:“谁说不敢比?”   一字一句,斩金碎石。   此话一出,连瓒多的眼里都有了些诧异。   南平两颊滚烫,对那娇蛮王妃续道:“你若输了,别哭就是了。”   *   高城山势曲折,通行不便,因此马匹尤为重要。此地人爱马,就连王宫宴厅后面,绕过三两个低矮的殿宇,便是开阔马场。   “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北地良驹,定趁公主心意。”瓒多马鞭指向厩中的高头黑马,说道。   那马双目炯炯有神,周身不夹一丝杂毛,紧实的腱子肉在油光水滑的皮毛下耸|动。瓒多许给玛索多的枣红马虽看着精壮,但与这匹黑马相比,相去甚远。   此举倒像是有意偏袒南平。   西赛王妃不知何时悄声走到南平近旁,柔声细语道:“公主可要仔细些,玛索多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比起来凶得很,我都输过她两回呢。”   她纤长的手一下下捋过玛索多要骑的枣红马鬃毛,又感叹道:“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   南平手持稞麦,站在她身边,凝神欲喂那黑马。黑马颇为桀骜不驯,见着贵主前来,竟把头扭了过去,用力冲撞围栏。想来是才俘获不久,野性未消。   南平心中一凛。   一匹乖顺的驯马对上一匹刚俘获的野马,瓒多好一手有意偏袒。   阿朵不安道:“殿下,这马不认主,可如何是好?”   就连西赛都跟着发起愁来:“要不我去替公主求求情,请王上给您换一匹坐骑?”   南平摇头,扔掉手中的稞麦,拍净了手。   “直接比罢。”她说。   马奴听话,将不安分的黑马牵到空旷地上。   南平换好利落骑装,方才累赘的头饰与华衣去了,单留一抹朱红唇色,反倒更显得天然去雕饰。   她接过缰绳,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落到马背上!   黑马忽然察觉背上多了个人,登时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疯狂打起圈来,竭尽全力想把南平抖下身去。   在众人爆发的惊呼声中,南平死死拽住缰绳,将身子贴紧马背。   她身量轻,缰绳牵拉又极紧。那马虽反复奔跃,竟仍旧无可奈何,一时陷入僵持。   有件事旁人若是不问,南平也不欲多说。毕竟按东齐的规矩,这本领算不上是给闺阁中人长脸的。   ——她不仅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   京中男子盛行马球,德宗沉迷此道。上行下效,马术自然风靡后宫。只是嫔妃公主里或是胆小,或是吃不了颠簸的苦,不过练了几次便罢了,出行大抵都是叫人牵着。唯独南平容貌娇弱,但性子倔,不服输,愣是学成了个中翘楚。   不过即使是她,此时手心也冒出层层冷汗。抖动的缰绳磨破了娇嫩的手掌,激得南平数次差点滑脱开去。   若就此掉下去,一旦被马蹄踩到,非死即伤。   方才饮下的酒在南平体内熊熊燃烧。   旁人在看,她不能输!   南平反手将缰绳在自己掌上再勒一圈,鲜血越发浸出乌色。   黑马不甘嘶鸣,口角几乎被磨具勒出血道子来。它不断地扬起再落下,接着猛地向前一跃!   南平咬牙,忍住剧烈起伏,一手扒住马鞍,一手死扯住缰绳,喉间涌起甜腻的血腥气。   如今比试的是耐心与勇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胜者为王!   良久之后,黑马终于耗尽了心气,放弃了。   它悻悻的顿了步子,安静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与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高城之中,能驯服一匹烈马,来得比什么都荣耀。   南平坐直了身子,驾着马往前行了些距离。黑马打着响鼻,乖乖听话。她的心脏因为紧张与喜悦砰砰作响,周身如浸在暖意融融的热水中,几乎觉不出手疼来。   瓒多坐在高位,嘴角微微挑起,眼里多了几分兴致——没想到这朵为了纵横局面而从东齐讨来的娇花,竟然是个刚烈的。   他本以为她规矩多得无趣,便有意调侃消遣。如今看来,倒当真有几分意思。   啪!   这厢玛索多见局势不妙,看得气急。一鞭子抽到跪着的马奴身上,厉声道:“滚开!”   她说罢提起缰绳,娇喝一声,翻身上了枣红马,率先朝场地尽头冲出去!   众人传来不耻的嘘声——玛索多纵是心急,也断不该如此抢先。赛马以诚为重,她这么做,不讲武德。   南平眼见那火红的影子一骑绝尘,方才觉察过来,双脚奋力刺向马腹,紧追直上。   此时积雪未化,附在焦黄的枯草上,看不清地面起伏。玛索多的枣红马虽钉过掌,疾驰之下却也时不时落空打滑。她鞭子甩得愈发狠,抽出山响。   南平胯|下的黑马原就是山中头马,怎肯落于人后。它兴奋的鼻孔大张,有如神助,腿脚张合有力,势不可挡。   就在南平眼瞅就要追上之际,枣红马突然一声惊叫,涎水直流,骤然停步狂跳,发起癫来。   玛索多一个不备,被活生生甩了下去!   疯狂的马匹踩在了女人的腿骨之上,咔嚓一声,断裂清晰可闻。玛索多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几乎盖住了马匹的嘶鸣。   南平听见呼喊,急着勒住缰绳。黑马不满意的又跑了段距离,才堪堪停下脚步。   等她调转马头往回看时,才发现侍卫已经蜂拥而上,用刀将枣红马的头砍下。成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殷红了焦黄的土地。   狼狈不堪的玛索多被从死马身下拖了出来,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看样子是骨头被踩得粉碎。   南平茫茫然立在在一片混乱中,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那匹原本乖顺的枣红马,恁的突然发起疯来?   思虑间,东齐的护卫急奔到她眼前。阿朵跑得气喘吁吁,连声问道:“殿下,您没事罢?”   南平点头,跳下马来。身边人依旧不信,须得全头全尾看过一遍,确认没少一根头发才放心。   “您的手伤了!”阿朵叫道。   “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南平这才回过味来,只是她酒意尚在,倒也还没觉得疼痛太过厉害。   自有医者想要上前包扎,却被南平挥退了。她心思还停在可疑之处:“方才那马……”   侍从们虽然畏惧,却各个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谁也没瞧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害了马瘟。”有人猜到。   南平是不信的。得了马瘟,应是困顿几天窒息而亡,哪里会是这个新奇症状?   待她走回出发的地方,才知道热闹大了。   玛索多被抬走医治自不必多说,滴答而下的血迹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宾客个个吓得惊慌失措,西赛王妃因为见不得血,晕了过去,叫人扶回寝殿修养去了。   “公主可还安好?”瓒多面上虽并无波澜,一双浅眸与身上黑裘交相呼应,有莫名阴鹜之感。   如此大宴最后竟然闹成这样,男人心下不喜倒也正常。   南平虽然满心皆是疑惑,面上依旧应道:“我并无大碍……”   再抬首间,心中却猛然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神情变化太大。   因为她瞧见瓒多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暗纹皮袍的俊美少年。 第9章 马匹果然是被下了毒   那少年看上去竟与措仑长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从猎户衣衫换成了滚金丝鎏纹黑色皮袍,足蹬高靴,一身装扮贵气逼人。   他眼里写满真诚的担忧,紧盯着南平受伤的手,几乎挪不开目光。   南平惊愕的心如擂鼓,只觉口干舌燥。   少年能够如此亲密的站在瓒多近旁,想来极是尊贵。   他是谁?   恰逢此时瓒多开口,打断她的杂思:“公主想必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你我择日再见。”   南平确实不欲久留。   一连串变故让她身心俱疲,需得一个人静下,把乱麻似的思绪理顺才好。   南平把心思从那少年身上□□,刚要应声。却见瓒多身旁有乌衣臣官跪地,似是有事要报,于是她不得已收了话头。   臣官在瓒多的授意下附耳过去,切切私语了些什么。男人边听,目光边若有所思的在南平身上徘徊。   这毫不避讳的举动,倒让南平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之感。   瓒多挥退了臣官,再开口时果真和先前的说法截然不同:“夕照寺路途遥远,公主今日又受了惊吓。不如在王宫小住几日再走,也与大家熟悉熟悉。”   言罢望向南平,似是在端详她的反应。   ……这里面定是有什么症结。   只是一时不知是哪里出的变故。   此时南平若是偏要回夕照寺,瓒多出于两邦颜面,大抵也不会硬拦。但留在此处,旁人的动静观察的清楚,反倒更安全些。   如同河中暗流,最中心处,往往最是宁静。   也不怪南平思虑繁多。她见惯了东齐后宫内斗,中宫那位与储香宫争宠,连她的宝将军都能作践了去。   初入此地,更少不得步步精心。   须臾,她淡声道:“全凭陛下吩咐。”   瓒多颔首,待要吩咐婢女带她去寝殿。   “不如我送公主过去。”有人主动请缨,竟然是那少年。   瓒多许是注意到了南平错愕的眼神,开了口,“忘了向公主介绍,这就是我那个顽皮的弟弟,措仑。”   他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道:“这孩子是个野性子,我都留不住他,好不容易才跑回来一次。”   南平愣在原地,脑海中一时闪过圣湖边少年的话语。   ——我有个哥哥,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但是凶得很。   ——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不想回家。   南平只觉得头皮有如针刺,血在体内鼓胀,酒一下子全醒了。   怪不得初见瓒多,南平便觉得他容貌莫名熟悉,大抵是因为和措仑血缘相通。   如今这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着实有几分连相。   只是男人的眉眼中多了狠戾与捉摸不透,而少年的眼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南平压住心中的轰隆作响,颔首应下,仿佛无事发生。   *   高城王宫殿宇低矮,也少了锦绣宫中的曲折回廊。空旷的场地上时不时扬起些灰土,连带着骨碌的石子,漫无目的地滚动。   “你的手受伤了。”措仑忍不住道,侧脸观察着南平的表情。   他和公主并肩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蔓延不绝的队伍。   “是。”南平简短作答,直视前方。   “流了血,为什么不让人包扎?”少年操起心来。南平掌心的血已经干涸,留下些乌红印子。   “不疼。”依旧短短两个字。   少年又开了几次口,俱是被南平淡淡的推了回来,很明显公主是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了。   许是看出主子心境不爽,一众人跟在后面走着,竟连个声也没有。气氛肃杀,一路沉默。   措仑最终停在了在木质毡顶的寝房前,早有奴仆在等候,躬身支起帘帐。   他碰了几次壁,略有些小心翼翼的和南平说:“就是这里了。”   “多谢。”南平客气至极,仿佛初次见他一般,说罢便欲转身进去。   “等等。”少年急道,“……我有话和你讲。”   南平果真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措仑看了看两旁。周围层叠着外人,彼此又是这样的身份,确实不是说话的场合。   “你们退下罢。”南平转脸对随侍道,阿朵率诸人依言走开些距离。   “现在行了么?”公主见四旁无人,便问道。   然而少年半晌没吭声。   南平没了耐心:“不说我就走了。”   “别走!”措仑扬声喊她。   见她停下,少年便又说:“你……骂我两句罢。”   这人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了这么一句。   公主楞在原地,反应了会子才回道:“为何要骂你?”   “南平骂我两句,我们就能和好了。”措仑这一番话虽说得粗糙,态度却是极认真的,“不愿意骂我,就打我两下解解气。”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南平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朴素的道理。   措仑也许搞不清南平的柔肠百结,但他久在山野狩猎,有着敏锐的直觉——南平如此不冷不热,肯定是因为自己先前没说清楚身份,生他的气了。   而他这次的直觉,倒还真猜中了。   南平在起初的猜测弥散后,留下来的便是滚涌的愤怒——自己真心实意拿来当朋友护着、生怕给他添上麻烦的人,竟没和她说实话!   她是理应生气的,恨不得再也不要与这“假猎户、真王弟”产生纠葛才好。   压下的火星子在胸膛里翻滚,只是苛责的话到嘴边,又凝住了。   其实短短几次相处,南平已经感受到措仑的善意。   一点不掺假,好像冰山上刚化下的雪水似的,清亮见底。这点真性情,无关出身,难能可贵。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各人有各人说不出的隐衷。况且初次见面时,自己不也多有顾忌,没全交代么?   朋友之间,还是应该多些豁达与宽容。   公主想到此,顿了许久,冷淡的面具到底是裂了条缝:“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打瓒多的弟弟。”。   措仑看出她的松动,露出了笑容。   冰河渐消,南平便随口问道:“你不是不想回家么?”   少年却许久没有回答。   公主以为他未听清,便又重复了一遍:“如今又回来作甚?”   “为了南平。”   措仑终于开口,四个字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南平登时一愣。少年脸涨得通红,胸膛因为紧张上下起伏着。眼光却直直看着她,没有闪躲。   这话虽可以当成是少年属实看重这段友情,以至于连舒服日子都不要,活生生钻回网里来。   但南平却从对方的神态里,莫名看出了一两分让人心惊的含义。   此时薄暮已至,照在措仑浅棕色的眼眸上,闪耀的像猫眼石一般。   他不再微笑,挺立的鼻梁在面上投下阴影,看上去年长了几岁。到底是血肉相连,一瞬间气势逼人的好像瓒多。   眼见着措仑又要张口,南平却不敢再听。   她带着满腹没有被验证的荒唐猜想,慌慌忙忙截断:“我倦了,要休息了。”   少年好不容易才见到她,话又说了一半,如何肯放人。他伸出手去,竟是想拉住公主的袖口。骇的南平冲他用力一甩袖子,转身便提脚进了屋。   啪。   寝屋的帐帘垂落,挡在了二人之间。   少年原本还要再追,却被意外打在身上的物件止住了。   那玩意从他身上弹了出去,“扑”的一声落在在地上。是方才南平挥手时,从袖中冲他抛出的。   措仑好奇的拾了起来——那是一枚小小的锦囊。   解开一看,里面东西不多,只有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锦囊幽香缠绵,勾人心脾,俱是南平贴身熏香的味道。   *   亥时,王殿内,烛火未熄。   “启禀王上,臣已按您的吩咐,请圣使再次验过马尸。”先前那个曾在马场向瓒多进言的臣官,此时正在殿外禀报。   西赛原本倚在瓒多身旁,仔细替男人敲腿解乏。见着此情此景,便识趣准备起身:“奴告退。”   “不必。”男人的手随意搭在了她的细腰上,搂进怀里,“今晚你留下过夜。”   “是。”西赛低眉顺眼,脸颊不自觉腾起红晕,衬得她平淡无奇的容貌略有几分媚意。   “进来。”瓒多扬声,那臣官果然依言进殿。   他行过礼,跪在地上,将手上提着的包袱展了开来——布上竟是一大块从死马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西赛见着血淋淋的场景,一声惊呼,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软在瓒多身上。   “圣使已查明,玛索多王妃今日乘的马匹,确实和先前所说一样,是被人下了毒。”臣官道。   “什么毒?”   “王上请看。”   那臣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根香,借着烛火点燃。浓郁的香气瞬间占满殿内,沉甸甸几乎要坠到人头上来。   就在此时,臣官用火烛靠近肉块。那原本早就死透了的马肉受了热,竟疯狂抖动起来!   “啊!”西赛骇极,尖叫过后捂住脸瑟瑟发抖起来。   瓒多望向发癫的肉块,目光阴晦不明。   臣官续道:“圣使说,这毒名叫五花散,分为药身和药引两部分。药身是下在活物身上的,跑动发热时便能借着药引子渗进肌理。一旦发作,无论是生是死,都解不了症状。”   他见瓒多听得认真,便又解释道:“若想毒发,药身和药引缺一不可。所以施药者须得同时接触王妃的马匹,还得随身带着引子。也正是因手段繁琐,五花散药性虽猛,用的人却少。若不是圣者曾四海游历,见多识广,恐怕也认不出来。”   殿内一时沉寂,唯有方才燃起的那支香,余烟缭绕。   隔了半晌,瓒多低声问道:“所以这药的引子是?”   “乳香。”   瓒多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单是语气沉了下来:“我倒是不知道,我的部族里有什么五花散。”   “雪域确实没有。所以圣者说……”   那臣官顿了顿,方才小心翼翼续道:“这药来自东齐。” 第10章 挨着他皮肉的锦囊,火似的烧起……   此言不过短短数字,却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良久之后,瓒多开口:“继续查,看看是谁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给我抓活的,不能让他死得痛快。”   臣官依言告退,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西赛王妃眼见仆人收拾走了那一滩血肉,方才小心翼翼的从男人怀里直起身来。   “方才那药,你怎么看?”瓒多随口打破了安静。   女人略通医术。去年瓒多偶感风寒,她还帮忙调过一副调养的汤子。瓒多问她这话,大抵也是这个缘故。   西赛打量着瓒多隐晦不明的表情,字斟句酌的回道:“奴见识浅薄,看个寒症风热还行。五花散这么高深的学问,闻所未闻,我哪里懂呢。”   她顿了顿,又柔声道:“不过圣者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瓒多不语,似是思量着她的答复。   须臾西赛竟哽咽起来,打断了男人的沉思:“王上,奴好害怕。”   “怕什么。”瓒多漫不经心的说,像糊弄猫狗一样,一下下捋着她的长发。西赛长得普通,便在其他地方下功夫。皮肤和头发保养得尤其好,水一样顺滑。   “竟然有人心这么狠这么坏,连热情善良的玛索多都要害。”女人的言语里多有兔死狐悲,“怕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你不会有事,玛索多也不会有事。”瓒多语气森然,“敢动我的人,自然让他血债血偿。”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日子你要是着实害怕,就宿在我帐中。”   西赛喜得顾不上哽咽,连忙谢恩。   男人淡淡一笑,帐内唯有烛火跳动。   “王上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休息。”西赛边说,连带着衣衫半褪,“若是再劳心力,伤了身子,不是更中了奸人的歹计?”   殿内寒凉,在女人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颗颗鸡皮疙瘩。她从袍子里赤条条走了出来,好像一尾游水的鱼。   “请王上赐西赛一个孩子。”   她迟疑了下,又说到,“五年了,我和我的家族都在等这个荣耀。”   瓒多扫了眼她丰润的胸脯,淡声问:“这是你父亲教你说的么?”   西赛吓得跪在地上:“不是……不是。”   男人挑起她的下颌,用力捏住。指节碾过女人脆弱的肌肤,印出青红印子。西赛疼得瑟缩起来,却不敢出声,只是眼里淤积起泪水,摇摇欲坠。   “告诉你的父亲。”瓒多手上没有撤劲,凑在她耳旁低声道,“这个荣耀我给不给,不在于你,在于他。”   西赛喉咙里滚出气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瓒多紧接着松了手,女人跌坐在地,痛苦的抽泣。他像野兽一样猛的把她推倒在了毡垫上,合身压了上去。   帘帐耸动,人影摇晃。皮肉相贴不亚于一场惩罚,惨叫与低喘不绝于耳。   殿外,高高的月亮打山顶间升了起来。   *   同一轮月亮下,毡房前。   每次门口响起轻快有力的脚步声时,葛月巴东就知道,麻烦又来了。   果然措仑踏着破碎的月光进来,手里拎着一小兜东西,嘴里还在哼着歌。   “巴东老哥。”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是我。”   “我可忙得很,没工夫接待你。”葛月巴东边抬出炭笔来,装出一副醉心公事的模样,边慌慌张张把酒袋子往毯子下面藏,生怕又被这小子抢了去。   “哦。”少年闷闷的,好像要往回走似的。   临到了门口,他突然举起手里的皮囊,轻微摇晃了摇晃:“可惜了刚从骆驼商队那儿换来的酒,花了我两张好皮子呢。本来说是犒劳犒劳巴东大哥的,可是你太忙,只能改天了。”   “哎!站住!”葛月巴东连忙喊住他。   措仑停住脚,一双眼眸掩不住点滴星光,专等他回话。   “我这会儿又不忙了。”葛月巴东被戳了软肋,咬牙说道。   少年狡黠的一笑,快走两步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捡了粗碗,把酒倒了出来,嘴里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   葛月巴东干了碗里的酒,满足的长吁一声。然后认栽,叹了口气:“又有什么事?”   措仑珍重的拿出南平锦囊里的纸条,递了过去:“你会认东齐字,帮我看看。”   葛月巴东接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然后下了定论:“这写的应该是首相思诗。”   “相思诗?”少年一顿,急忙追问确认,“你是真的看得懂么?”   几年前,葛月巴东曾随使团在东齐住过些日子,因此很是识字。他颇受冒犯的说:“你这是看谁不起呢。来来来,我给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解释。”   “心乎爱矣,说的是我喜欢你。中心藏之,说的是我在心里藏着不告诉你。何日忘之,说的是我忘不了你。”他又读了一番,板上钉了钉,“就是这个意思,准没错。”   说完半天也没等来措仑的赞赏,他抬起头,才发现少年的脸涨得血红。   “你也没喝酒啊,怎么上脸了?”葛月巴东有点迷惑。   措仑走了神,半晌又问道:“可是喜欢的话,为什么要藏着不说?”   “东齐的姑娘心里腼腆,不好意思呗。”葛月巴东是老行家了,“我还见过有的姑娘看中了汉子,又不敢讲,专从楼上往当街扔帕子。帕子要是砸到心上人身上,人家上门提亲,这事儿就算成了。”   “那要是不送帕子,送锦囊呢?”少年锲而不舍。   “锦囊更是了。你想想,都是一天天贴身带着的,那不比帕子还亲近么。”   措仑鼻间又漾起了南平身上的那股香味,突然觉得挨着他皮肉的锦囊,火似的烧起来了。   葛月巴东这厢自顾自说完,眼神飘到了酒里,不知想起什么陈年往事。不过须臾功夫,他突然醒过味来:“等等,是谁给你的纸条,谁又给你锦囊了?”   不会是……那位吧?葛月巴东心里哆嗦了一下。然而就在他思考的功夫,纸条已经被措仑夺了回去。   “你就别管了。”少年羞赧的模样,压都压不住。   “你这小子!”葛月巴东吓出一身汗来,“公主和王上有婚约在身,你可别去招惹她。”   措仑懒得听他啰嗦,摆了摆手,出了帐子。   雪域凌冽的风直冲到脸上,却蓦地都柔和了下来。好像凛冬已过,高原上四处拱出鲜嫩的绿芽,开在让人喜出望外的春天里。   隆达用鼻子拱了拱措仑的手,却被少年一把搂住马头。   “我真是太高兴了。”措仑对他的好伙伴说,胸膛里鼓胀着难以置信的欢欣。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了。 第11章 从黑鸟到骨铃,下一个就是人……   南平进了寝房,手里捋了捋那截方才被措仑扯住的袖子,只觉得柔顺的布料好像冒起火来,提起也不是,落下也不是。   少年是个冒失的性子,她早就清楚。但他又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宁愿跳回到这笼子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南平心思缜密,总归从这点出格的举动里,堪出了些别样的含义。   她是拿他做朋友的,并不想见到任何一点节外生枝。况且单凭一句话,她也不敢确定对方到底是何意。   措仑太透亮,试探与猜测是行不通的。难不成当真要直接问“你是怎么想的”么?   这可如何使得。   南平心里像要开的锅一样,为着这点忧虑,翻腾起咕噜作响的泡泡。   “殿下,您愁眉苦脸些什么呢。”阿朵打断了南平的思绪,“晚上也没吃苦瓜呀。”   公主被这调侃逗得分了神,自觉失态。   于是她伸手让阿朵替自己解了骑装,换上居家的夹袄。发髻拆了,松散的垂下来,水灵灵的铺满肩。   “你去问问宫中如何盥洗,我想沐浴。”南平换好衣裳,又把心思挪了地方,方才觉出不爽利来。刚刚骑马比试出了汗,身上黏腻不堪。   阿朵诺然,不过片刻功夫就转了回来:“说是后宫的女人们要想沐浴,须得去后山的露天池子。外面风凉,您要是不习惯的话……要不我拿帕子给您擦擦?”   南平摇了摇头。她喜净,如今又是血又是汗的,区区一块帕子怎么清理的干净。   “别人去得,我自是也去得。”她微微一笑,说完这话,竟当真起身迈步了。   地方不远,不过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一行人到了才知道,原来所谓“露天池子”,却是一处温泉。   四周乱石堆砌,热腾腾的白雾往上涌,一股接着一股,打湿了深沉的夜。   倒是野趣盎然。   南平脱了夹袄,光洁的腿没进水里。暖意瞬间驱散了周身寒凉,池子不深,坐下也不会没顶。她潜下身去,只露了个脑袋出来。   山野间依旧是无穷尽的风,但这一片小小的温暖所在,足以抚慰连日的劳顿。南平舒服的打了个颤,长吁了一口气。   热水带走的不仅是污渍,更是她心中方才梗着的结:横竖想不明白的,不如抛下不想。措仑的这点子头脑发热,如同缠住的线团,放个几日,也许自己就解开了。   不知不觉,多半个时辰耗了过去。   南平洗了个痛快,心情也前所未有的愉快。   “这地方以后要常来。”她才和阿朵说着,正欲起身时,耳旁突然传来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迎头栽在了池边,溅起一小片灰尘。   恰巧远方隐有当啷啷清脆响声,好像无意间路过的商队摇起马背上的铃铛。   东齐的随侍还未动,高城本地的侍女听见这动静,却已经慌慌张张磕起了头。一个个面色惨白,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几个字。   南平细听下去,竟是一句讲预兆的雪域话:   “黑鸟坠地,满月升空。骨铃声响,带走一条人命。”   池边果然躺着一只栽下来的黑头鸫,看样子应该是死透了。   满当当的月亮映在水里,随着蒸腾的热气扭曲。南平抬起手,水面扰动。完满的月亮便碎成了一片片,有如刀锋一般。   “带走一条人命。”   这几个字长了腿似的,直往南平的耳朵里灌。   她明明还浸在热水中,背后有一道寒线顺着骨节蹿起来,将原始的恐惧一寸一寸渗入肌理。   “你们别瞎念叨了!”阿朵呵斥道。   侍女们果然依言停下,但这并不能缓解已经升起的渗人气氛。   “殿下,不如我们回去罢?”阿朵实在忍不住,悄声问。   不用她说,南平已经从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   黑鸟,月亮,骨铃,人命。   厚重的衣衫明明裹在身上,南平却依旧发起抖来——好像每个词都是活生生的,眼瞅就要从话里蹦出来吃人一样。   她被簇拥着走回来,一路沉默不语,湿漉漉的头发结了冰。   “恁的这么多人?”及到寝房前,阿朵诧异发问。   南平抬头,才发现此处竟人头攒动,火把通明。   竟像是专门等她似的。   留守寝房的玉儿奔了过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他们欺负人,愣是抢了您换下的骑装……”   “见过公主。”被扣上“欺负人”帽子的臣官虽行了礼,起身时目光中却俱是志得意满。   公主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袄褂上,这分明是她沐浴前穿的。东齐贵女的贴身衣物叫人抢了去,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此举何意?”她沉声问。   臣官笑笑不答,竟像是吃准了她不敢声张一般。   南平的怒火燃了起来——真当她是个软柿子?   “来人,把这不守规矩的贼子给我拿下!”   东齐的侍卫原就憋着火,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去拦。如今听见主子一声令下,登时围了过来。臣官带的人不过寥寥无几,三下两下的功夫,就叫人按在了地上。   “我奉命是来查案的。”那臣官万万没想到南平会是这么个硬脾气。他的脖子被人掐住,脸埋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哀声叫道:“疼,疼!”   “我乃德宗掌珠,何人敢羞辱于我?”南平一叠声问,心中怒极,嘴角竟挂了笑,“查什么案?奉谁的命?”   这质问掷地有声,尚未落地,却叫人拾了起来。   “奉了我的命。”   男声传来,好像热刀切在牛油上,登时把凝固的场面化成了水。   南平一惊,把目光从地上挪开。却见火蛇一般的队伍蜿蜒而至,簇拥着当中的贵人不疾不徐走了过来。   瓒多及到近前,两旁东齐的侍卫纷纷跪倒在地,连带着将那臣官松了开去。   “怎么这么热闹?”男人问,浅褐色的眼珠抓住了南平。   公主急急的扭开头去——男人的着装未免太不得体了些。身上的袍带在腰间随意系着,结实的蜜色肩膀上还有浅红的齿痕,分明是云雨初消。   “有贼子企图偷我衣物……”南平定了定神,方才温声道。话未一半,却叫瓒多打断。   “给我。”他说。   “什么?”南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瓒多身后的随从早有动作,把她的骑装从臣官手里拿了过来,呈給瓒多。   “公主身上所熏,确实是乳香。”臣官捂着方才被掐到的喉咙,嘶声道,“她急着沐浴更衣,分明是怕留下药引的痕迹!”   男人抓住衣衫,嗅了嗅。须臾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南平湿淋淋的发,仿佛嗜血的野兽一般。   南平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她虽不明就里,但从“下药”之语也不难判断出,这是有人在故意诬陷她了。   八成是就着玛索多坠马一事,硬要泼个幕后主使的脏水给她。   自己小心谨慎,千算万算,竟还是不知何时踏进了早就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乳香……乳香。   她脑子转的飞快,彻骨寒凉。   方才池中那则预兆仿佛灵验了。   从黑鸟到骨铃,下一个……就是人命了么? 第12章 老戏重唱,从东齐换到高城,……   场面死寂,唯有倒地的臣官呼哧带喘。   “陛下,此事我毫不知情,俱是有人居心叵测,想要诬陷于我。”南平淡声辩白,心中却狂跳不止。她端详着瓒多的表情,试图探出些端倪。   然而男人薄唇微抿,单是静静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吐出两个字:“诬陷?”   南平尚未答话,阿朵已被这场面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不成声:“公主从来只用沉水香,皆因云母、马蹄、黄熟三样为御用,如此方不失身份。乳香之事,全怪我……”   话多错多,南平沉声打断了她:“你倒是说说看,我所熏的乳香,是何人所赠?”   “是为西赛王妃所赠。”阿朵细寻思了下,颤颤巍巍地说。   南平定了定神,方才转向瓒多,貌似随意道:“既然如此,陛下不若也提西赛王妃过来审上一审?”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臣官这厢才堪堪爬起来,口中叫道:“难道公主今日熏什么香、赛什么马,也是西赛王妃提前授意的么?公主何不干脆说王妃开了天眼,通晓万事?”   南平一时语塞。   现下这个局面,确实是被一连串不当不正的“刚巧”凑成的。刚巧她熏了乳香,玛索多硬是要赛马,她一口应下。刚巧她接触过那匹枣红马,又是那匹马发癫。刚巧她身上黏腻,沐浴更衣。   怎么就会如此刚巧呢?   见南平答不出,那臣官声音愈发得意起来,“西赛王妃的好意相赠,却成了被诬告的把柄,何其可笑!”   这情形当真百口莫辩,急的南平后背发冷。事到如今,只有先硬咬住不放,下一剂猛药了。   她思虑再三,挺直了身板:“我与玛索多无冤无仇,何来的加害一说?况且污蔑我事小,若是连带陛下糊里糊涂的听信谗言,岂不是显得一邦之主不辩事理、有失偏颇?有人敢辱陛下圣明,我看这才是其心可诛!”   公主此举明里全是对瓒多的溢美之词,实则分明是面对面斥责他忠奸不分了。   四下悄然无声,连臣官都不敢再多嘴。火光映在瓒多的脸上,投下些阴晦不明的影子。   南平手心涌起一些潮意,不知如此直言不讳,是不是过了。只是不若如此,怕是这心思深沉的男人必不会表态。   瓒多因为南平这份出人意料的勇气,眼神里多了几分别样的兴致。   他打量着她,有如剖开血淋淋的蚌肉,窥探蒙尘宝珠。南平心里憋屈无比,身子却立得笔直,恨不得在脸上刻下“正气”二字。   就在僵持之时,两人之间突然响起一个泫然欲泣的女声:“王上莫要责罚公主,全是奴的错。”   南平一怔,却见瓒多身后转出一个人影来。   西赛及时赶到,眼睛哭的红肿不堪,抽噎着:“奴当公主是贵客,特意把珍藏多年的香薰进奉。没想到有奸人暗中谋害,牵连了公主。这分明是有意挑拨公主与西赛的情谊,嫁祸于人。玛索多虽曾经对公主出言不逊,但是公主哪里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又怎么会下此毒手!……王上要罚,您就罚西赛罢!”   言毕,掩面而泣,真真我见犹怜。只可惜里外里字字如刀,直戳人心肺。   南平心里原有几分不确定,如今一见着她主动出来顶罪,心里突然电光火石般的一闪。   “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这话分明是西赛那日抚摸枣红马时曾说过的。   她给了乳香,她摸过马。会不会连玛索多想要赛马一事,都是她宴会之时撺掇的?   断开的线索蓦地连成了线。   诚然局中还有诸多疑点,但玛索多受伤、南平被疑,最大的好处难道不是实打实落在西赛身上么?   好一出隔山震虎,好一出挑拨离间,好一出光明正大的暗度陈仓。   而如今对方已经先一步把话头占上了,有恃无恐的装起好人来。这分明就是看出自己受制于没有证据,兼之药引子在身上,于是明明白白的往南平身上泼脏水了!   南平嘴里都泛起些苦味来——想害自己的,难不成竟是眼前这半个东齐人么?   那厢瓒多听闻西赛的求情,蓦地笑了。他对爱妃道:“不过闲谈而已,何至于罚不罚的。难不成我会不信公主的品德么?”   男人转向南平,又道:“既然宫中有奸细潜伏,不如我留些护卫看守,护公主周全。”   南平面上微僵。   瓒多名为看护,实则是要借机换了公主身边东齐的人手了。   只是南平若是此时反抗,怕是更加洗脱不清,于是只好应下。   瓒多满意的颔首,将手里擒着的衣服向她递了过来:“房外寒凉,公主早些休息。”   说罢率人转身离去,一时之间闹剧散场,竟只剩下南平与侍女站在空荡荡的风里。   “都别跪着了,进屋罢。”南平缓过神,沉声对随侍们说。   阿朵不肯起,边爬边磕起头来:“奴婢原就是想着乳香为瓒多身边贵人所赠,应是陛下所喜。才在这个大日子贸贸然为您熏上,没想到竟惹出如此祸事来……”   南平叹了口气:“既是有心要害我,哪怕今日没熏乳香,自然也有佛手香、龙涎香之流在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儿这厢急的团团转:“如何才能让证明殿下清白呢?”   “就是,我甘愿受罚,务必还殿下一个清白!”阿朵急道。   一片嘤嘤乱象中,反倒是南平坐得住了。   她心思忽悠悠飘,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东齐宫中的陈年往事上。   五年前,大皇子连日高烧不退,人心惶惶。瑞妃把两个孩子看的严,特特带回储香宫,寸步不离身边。   中宫彻查,最后在淑妃的褥子下面翻出了个写着大皇子名讳、扎满银针的纸人。德宗震怒,将其投入冷宫。   淑妃不堪其辱,为了自证清白,以死明志,当夜上吊自尽了。   “她还是傻。”瑞妃得知淑妃身故后,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这一死,不是当真落实了奸人口舌么?清白哪里用得着她去自证。这玩意若是圣上想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如今老戏重唱,从东齐换到高城,这道理竟也合适。   西赛此举漏洞百出,南平尚且年幼都看得穿。瓒多主事多年,难道会看不穿么?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横竖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围着一个男人、一个位置打转。   玛索多身后有名门尚族,尚且遇险。南平的故土远在千里之外,谁又能替她撑腰?   她坐在毡垫上,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方才发髻未干,现下进了暖房,骤然的温热让发烧冰滴子一样,有如针刺。   如今看来,两件事须得抓紧。   一是西赛这人居心叵测,留不得。   二是若想日后有个倚仗,瓒多这男人,她得拿稳了——不管用什么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随侍皆已囫囵睡去。南平依旧躺在榻上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啪。   帐门上熟悉的敲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南平醒过味来,几乎是骤然起身——是措仑来了!   不管先前这位老友的拉扯举动是否有失妥当,此时此刻南平都无比想见到他。   偌大的雪域,他竟是唯一能倾诉自己不甘的人了。   然而走到门口,她的脚步又顿住。如今多少人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措仑的出现,无异于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不能见你。”她隔着帘帐低声道,“我这会不大舒服。”   “他欺负你了?”少年关切的问候如同寒冬里的炭火一样温暖人心。   听到这几个字,南平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明明在瓒多质疑时没哭,在臣官诬陷时没哭,在西赛演戏时没哭,现下却失声痛哭,狼狈不堪。   隐忍的情绪宛如溃堤的河水,奔腾而出。   她是多么的委屈!   许久,外面没有动静。   “措仑?”南平勉强止住哽咽,迟疑的问。疑心是对方不耐烦,先行离去了。   少年却低声道:“我在。”   “你还是走罢,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压抑的悲愤被短暂的发泄出来,南平的理智也回来了。   “好。回礼我放在门口了。你放心,我这就去和他说,保管不再叫你受委屈。”   少年撂下这句话,声音里饱胀着愤怒,脚步声匆匆而去。   南平纳罕的撩开帐门,除了远处的守卫,四下无人。地上躺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刀,牛角上嵌着寒光凛冽的利刃,质朴中透露出削铁如泥的锋锐。   她见过这把刀——还是湖边初遇时,措仑劈杀野山猪时用的。   少年这是将贴身的武器,送给了自己。   南平只觉得今天的迷案又多了几重:自己也没送过措仑东西,少年为何要回礼?他这又是要和谁,去说什么? 第13章 来吧,打一场   烛火燃尽之时,瓒多一行重又回到王帐之中。   西赛服侍他脱了皮裘斗篷,交于侍女。   “你最近倒是有主意。”男人坐下,抬手示意随侍取酒,不紧不慢的来了这么一句。   西赛原要接过皮囊的手顿住,恭顺的垂了下来:“奴知道王上是恼西赛了,怪我给公主难堪。”   瓒多眼神瞟了她一眼,淡声道:“怎么会,你也是好心。”   “是。”西赛秉住笑,冲着男人端起的酒碗里细细斟满。   瓒多扬手饮尽,些许清亮的酒液顺着嘴角边溢出,流过他滑动的喉结。   “不用你伺候了,早点去睡。”他擦了擦嘴,目光扫过女人的小腹,许是想起了先前的情|事,话音里带了些难得的温柔。   西赛就着莲座内的油灯火光,痴痴地看着他英挺的侧脸,不知不觉忘了斟酒。   在外男人总会给她面子,但私底下相处时,难得如此温存。这就是她的爱人——冷酷无情,却又让她离不开他。   貌合心离的日子过了五年,没有孩子的倚仗,西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得住下一个五年。   “怎么了?”瓒多察觉到身旁人的游离,随口问道。   西赛晃神,连忙把空酒盏匀上,笑道:“王上不睡,奴如何敢睡。”   “那就都歇了罢。”瓒多饮了酒,似是也觉得疲倦,伸手舒展了下筋骨。   女人应下,正欲起身时,帘帐却被掀了起来。   一个脚步敏捷的人影没经禀报就走了进来,打断了此间旖旎春光。   瓒多抬眼,带着浑浊的酒意认出眼前人,蓦地笑了。   “措仑,我的兄弟。”他张开双臂,迎接来者。   少年没有理会哥哥热情的呼唤。   他转眼就到了面前,猛地出拳揍在了瓒多挺立的鼻梁上!   砰!   这一拳够狠,瓒多捂住鼻子弯下腰去,半晌动弹不得。再松开时,掌心已有斑驳血迹。   西赛被这变故吓得手中的皮囊都掉了下去,扑通落在地上,流出的酒液无知无觉染湿了地毯。   守卫没料到王弟会出手伤人,一个个登时围了上来,只男人等一声令下,便把少年拿下。   瓒多一手压住伤处,一手随意的把血迹抹向袍间,锐利的眼眸眯了起来。   而措仑只管沉重的喘息着,仿佛身体里燃烧着无穷无尽的怒火,亟待喷涌而出。   他与男人相互注视,谁也不曾退让半寸。   良久后,瓒多开了口:“都给我退下。”   话却是对着蠢蠢欲动的守卫与西赛说的。   “王上……”女人嘤咛不从。   “退下。”两个字不容置疑。   一片细索碎响后,殿内走的空空荡荡,连看油灯的侍女都退了出去。   瓒多拭干了鼻间滴落的血,冲着少年笑了笑。他解开外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老规矩,打一架?”   挑衅话音刚落,措仑已经冲了上来。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措仑年纪轻,身手敏捷。但瓒多身量高些,力道大,一时竟难分伯仲。   毡毯之上尘土飞扬,爆发的力量在纠葛往复的比拼中宣泄着,愤怒与猜忌浸在汗腥味中,湿滑不堪。   一忽咣啷一声,是矮案被踹倒在地。一忽刺啦一响,是落在毯子上的皮囊被碾压成空。   眼瞅瓒多想要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少年瞅准机会,等这脚下反倒的台案,一个借力跳了起来。愣是压在了瓒多背上,把他扑倒在地!   少年两手死死勒住对方脖颈,气喘吁吁问道:“还不认输?”   瓒多喉咙受制,脸埋在地毯里喘不上来气,只好拿手胡乱拍着毯子。   措仑松开了他,力竭的滚到一旁。他虽然挨了两拳,但总比哥哥眉骨上肿起青红一块来的体面。   瓒多翻过身,瘫在毛毯之上,半晌竟断断续续笑出声来,震得朱红殿顶上的灰尘几乎要簌簌落下。   “这一招还是我教你的。”男人笑得呛了口水,咳嗽了两声。   措仑粗声喘息着,戒备地看向他。   “这是演哪出?”瓒多扬声问,“要和我兄弟反目?”   措仑揉了揉方才扭到的腕子,沉声道:“南平不可能害玛索多,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你不能欺负她。”   “……南平。”瓒多若有所思的复述着这个名字,“南平。”   说完,他用力撑着坐了起来,对少年招手:“过来。”   措仑却一动不动。   瓒多叹了口气,手指搓过眉间刺痛伤处:“还记得么?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去围猎,我们因为屁大点小事争吵起来,就在这间屋子里打架,把阿姆吓坏了。”   他顿了顿,又自嘲道:“当初我可是按着揍你,如今竟然比不过你了。”   殿内多年不变的红绿挂毯与羊毛织物,似乎沉默的认领了这段旧时光。   许是往日的兄弟情谊触动了措仑,少年也开了口,语气闷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   “人会变,但良心不会。”措仑激愤起来,“你既然敢说起阿姆,说明你没有忘了她。是她喂养大了我们,她做错了什么,你怎么能看着她死?”   “我就知道你是因为这件事记恨我,才这么久不回来。”瓒多努力解释,“我说过,当时她是撞见了南部的叛军,才被他们害死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明明杀了凶手,就连我要去报仇,你也不肯!”   “措仑,你要明白。”男人望向少年,带着血亲式的诚恳,“即使是我这个位置,也还是有很多事情做不成的。”   措仑不傻,他明白。   南部局势错综复杂,纵然是瓒多,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但他不想再听这个无比陌生的兄长多说些什么了。   他不应该回到这里,回到乳母阿姆看护着他长大的地方。   每一间毡房,每一片草场都如此熟悉。他曾和哥哥在这里打斗嬉戏,而阿姆总是一只手揣在五彩裙兜里,一只手提着羊奶,忧心忡忡的等男孩子们游戏结束。   回忆像剪不断的细线,死死缠着人心。平时不见踪影,行动之间,撕扯的鲜血淋漓。   他恼怒自己当日不在阿姆身边,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他明明该走的,回到山林中,远离混沌的斗争,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少年心中充斥着的回忆与悔恨,而瓒多却在这时开了口:“所以你这次突然回来,是为了护着南平公主。”   这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措仑蓦地回神——是,他不能走。   高城之中处处虎视眈眈,盘根错节。不过一日没看住,就出了坠马案。   他必须留在这里,因为这里还有南平。   “我爱南平,我要娶她。”   措仑凝视着哥哥,一字一句说出心里话,大胆而热切。   少年人的勇气像无根野草,哪怕没地方附着,依旧生长迅猛。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如此大逆不道的夺妻之语,竟意外的没有激起瓒多的愤怒。男人淡淡一笑:“不过是女人而已,你直说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措仑做好了撕扯到底的准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顺畅的回应,一时有些吃惊。   “我妻妾成群,宠姬无数,还差一个公主?”   瓒多顿了顿,又说:“但我的兄弟,只有你。”   少年到底是年轻,脸上现出彷徨之色。   而男人续道:“其实我早就想给阿姆报仇……但是现在我缺贴心的人手。”   五年前起,雪域南部叛军缠绵。西赛父亲统领的南尚族一直以粮草短缺为由,拒不围剿,隐有借机掩护、自立山头之势。   瓒多迎娶样貌平平的西赛,初衷便也为了纵横。   “之前你要去杀那凶手,我不肯,是因为初登帝位,时候未到。如今时机成熟,你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我都打不过了。你这次能回来,是天佑高城。由你领兵前去将叛军一网打尽,为阿姆报仇,是天意。”   少年眼中的光燃了起来,随即又有些迟疑:“可是南平……”   “我会亲自照看,尽管放心。”瓒多温声道,“姑娘都喜欢英勇的男人,你不希望公主倾心于你么?事成之后,我赏你围剿的领土,让南平和你去那里过日子。”   “此话当真?”措仑看向哥哥。   “你是我的亲兄弟,我不会骗你。” 第14章 “毕竟下半辈子,我们都要一……   “你要是再辜负我的信任。”少年看着那张和自己无比相似的面孔,沉声说,“我饶不了你。”   瓒多笑笑,春风般和煦:“我说到做到,以家人之名起誓。”   他胳膊一用力拉,两人肩头相抵,碰在一起。   “我的好兄弟。”男人伸出手,握紧了少年摊开的火热掌心。   措仑沉思片刻,许下了庄重的誓言,“那我答应你,哥哥。”   *   南平的烧是在夜里发起来的。   温泉沐浴时蒸出了热气,停在她身上不过片刻,又被方才审问的寒意冻住。后半程虽进了暖房,唐突化开间,却给痼疾留了个豁口。   南平起初只是头疼,但这是老毛病了,她没放在心上。一个时辰后,燥热就打肌理里冒出来,顶在面皮上,一阵阵发紧。熬到早上时,皮肉是滚烫的,寒意却入骨,南平止不住的打起摆子来。   “此乃邪寒入体,原不难治。”医者问过诊,低声向瓒多回禀,“只是公主劳神过度,怕是好得慢些。”   “痊愈要多久?”男人问。   “慢慢调理的话,怎么也得月余时间。”   月余。   瓒多暗自算了算日子,淡声道:“太久了。”   “若想好的快些,须得找圣者寻些狼虎药,就怕伤了公主的根本。”   “什么药无所谓。”男人若无其事的说,“只是措仑带兵走之前,公主若是好不了,你的脑袋也就别要了。”   医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起抖来。   而此时寝屋内,南平正坠在冰火中,每段骨头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她的神识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恍惚。只知道有人来,有人走,处处是碌碌的脚步声。   烧的最热的时候,她急急的喊了不少人,娘亲、阿耶、二哥、赵泽。   一个个雾蒙蒙的影子伸出手来,临到近前又弥弥散去,没人能拉她一把。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喊声却还招来了梦中的魇兽。黝黑滑动的鳞片附在那怪物黏腻的皮上,一双眼睛绿油油,恶狼一般。   南平倒吸了口冷气。   她迈开步拼命奔跑,跑到肝肠寸断。怪物却依旧紧跟不舍,端的是把人吞噬殆尽的架势。   公主腿一软,眼瞅就要瘫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一双坚实的臂膀支撑住了她,热烘烘的怀抱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   “喝药吧,喝了就不会难受了。”   说话的人仿佛笃信碗里的甘汁玉露能立刻起效,解了南平的难处。   咸苦的药汤顺着银匙流进嘴里,南平的五脏六腑登时灼烧起来。   她痛苦的想要嚎叫,却又不敢发声,因为梦魇就蹲在不远处,专等着她露出柔软的脖颈。   “快些好起来,南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粗粝的掌心引出些许刺痒,声音里带着企盼,“我就陪在你身边。”   南平很快发了汗。   乌发丝缕状黏在洁白的额上,潮洇洇的,喉咙里满是腥甜意。   那嘴间散发着恶臭气息的魇兽不肯离开,爪子刨地,尘土飞扬,死死盯着她。   南平手上一凉——却是拥着她的人,递给她一把短刀。她猛地一抽,仓啷啷刀锋出鞘,寒光闪烁,尖利无比。   那魇兽似是惧怕利刃,也害怕她身后的人,不甘的嚎叫了几声,瑟缩着退回了雾里。   迷迷蒙蒙,好似大梦一场。   ……   三日后。   天空放晴,连缠绵的疾风都骤然歇了。   南平从绵长的梦中醒来,终于能进些清淡饮食。明明只是病了短短的日子,人却好像掉层皮,瘦脱了相。   “雪莲是瓒多亲赏的,我验过了,是好的。”阿朵端汤过来,有了前车之鉴,分外小心。   南平颔首,饮了口汤水。滋味不算甜,只是咽下后微有些回甘,倒是清爽。   她有了些精力,下床略走动了走动,敏锐的觉察出事态有了变化。   ——门口原先被雪域侍卫替换掉的东齐兵,又回来了。   见着南平困惑的表情,玉儿一脸喜形于色:“瓒多陛下说是等殿下全好了,要亲自给您赔不是呢。”   “为何?”   “因为害玛索多王妃坠马的凶手抓到了。他先前冒犯了您,可是大大的误会。”   南平怔住,半晌回神,没有去问贼子身份,而是默默饮毕了碗中的雪莲汤:“如此甚好。”   *   顶着凶手罪名受罚的,是当日替南平与玛索多牵马的马奴。   待南平大病初愈,走到行刑的空场时,那人已经被挂在了木架子上,鞭笞的血肉模糊。   众臣群情激奋,骂声不绝于耳。恨不得生生抽出这马奴的骨髓,方才能解了对他滔天罪行的愤恨。   “公主身体可好些?”瓒多温声问道。不过数日未见,他态度柔和不少,眼神仿佛混杂了歉意与温存。   南平被扶着在男人身旁落座,头微微侧开,有意不去看场上的血腥场面。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她淡声回道,片刻后又似是感慨,“倒是没想到这马奴会如此胆大妄为。”   “他原竟是南部叛军潜伏的细作。没想到把我都骗了过去,唐突了公主,害你生病。”瓒多笑道,举起手中的杯盏,“我自罚一杯。”   南平鼻间全是刑场上皮肉绽开的腥气,如今看着男人红口白牙、淡然自若的喝尽杯中酒,胃里翻腾起来,别开目光。   她在密集的人群中搜寻着措仑的身影,意外没有看到他。就连往常陪在瓒多身旁的西赛,也没有出现。   南平明白了——这是一出专演给她的独角戏。   啪!   鞭子声又响,狠抽在马奴身上,引出哀嚎声不断。   看这架势是要一鞭一鞭、慢生生的折磨死犯人了。   南平回神,压住心里的寒颤,低声道:“不如给他个痛快罢。”   “公主真是慈悲心肠。”瓒多眼神瞅着她,像看见了新鲜物件,“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这话抛出来,南平只觉头皮紧住。有人……是谁?   她待要开口试探,男人却扬声冲行刑官道:“你们没听见公主的话么?”   他薄唇抿了抿,吐出一个字:“杀。”   行刑的刀子戳进去,一声绵长的惨叫划过天际。粘稠的血柱子喷了出来,马奴抽搐了几下,头垂了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   南平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把方才吃的东西全都撕心裂肺的吐了出来。   波荡的酸水冲进鼻腔,击出绵密的泪。   她在痛苦中清楚的意识到:今日若不是这马奴被抓来顶罪,受牵连的当真就是她了。诚然过程断不会如此有失体面,但死亡与阴谋已经亮出獠牙,近在咫尺。   南平吐得角度刁钻,瓒多离得又近。一个躲闪不及,大半的飞沫都溅到他身上。   男人急着起身,神色不郁:“公主大病初愈,果然还是该好生将养。”   回应他的是一两声干呕。   瓒多虽吃了哑巴亏,但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这种小事失态。他任由随侍清理了着装,很快就面无表情起来。   半晌南平总算停了下来,从婢女手里接过茶,略漱了漱口。   她定下心神,方才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自是身体强健之时,也闻不得这味。大抵是小时候宫里杀鸡杀得多,这把戏看腻歪了。”   ——你若敢演杀鸡儆猴,就别怪我吐你一身。   瓒多不语,浅眸盯着南平身上,恨不得烧出个洞来。   场面一时有些荒诞可笑。   尸首早就被拖了下去,留出一地殷红印子,蜿蜒的像条河。   良久,男人开了口,语气倒是和善:“若是不爱看,以后不看就是了。”   南平因为对方出人意料的退让而怔住。   “公主还有什么不喜欢的?最好一口气都告诉我。”男人掸了掸脏污的袍摆,抻起了嘴角。   他又张口,目光好整以暇:“毕竟下半辈子,我们都要一起过了。” 第15章 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就……   这话虽是事实,但现下从瓒多的口里吐出来,多少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南平没做声,只当听过了。   先是玛索多受伤,又是她生病,原本该办的婚事一拖再拖。她本就觉得男人鹰隼一般,不好相与。如今抻个一时片刻,反倒合了心意。   更何况说到心上人……   故乡那个挺拔如三月杨柳的身影,挂念在心尖上,自有一番酸楚。   “王上,行刑已毕。”随侍禀报,等候调遣,打断了她的沉思。   瓒多颔首。   他往前倾身,离南平更近了些,音调也放得颇轻:“不妨早些回去休息。毕竟身子调理好了,日后才好生养。公主说是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少女尖尖的下颌上,拇指和食指交错捻动起腕子上的念珠。   男人低语间带出的热气拂面,虽隔着还有些许距离,但南平却觉得他的指头仿佛是在透过佛珠,揉搓自己细嫩的皮肉。   她再未经人事,也看得出瓒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意挑逗了。   ——只是不知这里面含着几分暧昧,抑或几分捉弄。   无论男人意下如何,此情此景之下,南平半点没有顺着他的心情。   她瞅了瞅还在饶有趣味等她答话的瓒多,一双白玉似的手却抬了起来,重又捂在了嘴边。   眉头一蹙,似是再要呕出来一般。   男人方才吃过这亏,竟当真被唬住,小退了两步。   见他离远,南平也跟着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子,垂下了手。   她一脸无辜:“不知恁的就突然犯恶心了,还望陛下海涵。”   瓒多不语,似是看穿了公主的抗拒,但并未点破。   南平便顺势又道:“陛下说的没错,我还是应该回去,老老实实休养一番。”   末了,莞尔一笑。   笑融三冬雪。   这点好颜色映在瓒多眼中,倒像是让他瞧见了从未见过的江南春景。   大抵绿芽抽新,酥雨润如油,一派雪域少有的生机盎然。   *   虽然耍了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没叫瓒多当众讨了便宜去,但南平的药还是得实打实的吃。   一行人回了寝屋,阿朵从火上端了吊子过来,南平的脸也难得孩子气的垮了下来。   “你拿药做什么,我已经全好了。”公主怕极了吞火线似的滋味,说什么也不肯喝。   “方才吐成那样,可不敢抵赖。”玉儿帮她锤肩,松快筋骨,“殿下要是再找借口,我可把措仑殿下喊来了,他有的是办法。”   说完抿嘴一乐,像是讲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连阿朵都跟着咧开嘴,藏不住笑模样。   “一个两个的,高兴什么呢。”南平奇道,“和措仑有什么相干?”   不过生了一场病,自己竟连哑谜都看不懂了。   “殿下刚病倒的时候,牙关紧锁,药死活下不去,把我们都急坏了。”阿朵解释道,手里没停,往碗里匀着药汤,“还是措仑殿下闻讯前来,解了围。他手劲大,一手扒住您的嘴,一手拿着汤匙,愣是把药给灌进去了。”   玉儿仿佛还心有余悸:“那个力道可把我吓死了,生怕把您的嘴扯破了。”   南平一听,脑海里登时浮现出措仑给野山猪开膛破肚的模样。   少年的那膀子彪悍力气她是见识过的,于是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还好,皮肉都在,没伤没疤。   她虽感念措仑出手相助,但人多口杂,心念回转间还是有意提点两句:“他唐突也就罢了,你们怎么不知道拦着点?”   “当时也是救治心切,兼着措仑殿下身份尊贵,便没有去拦。”阿朵把碗凑到了南平的唇边,“如今殿下好利索了,别说大活人,就是扑棱蛾子,也断不会放进来一只。”   看来经了玛索多一役,身旁人倒是长了些分寸。   南平如此想着,张了口。药汤在唇齿间滚了一滚,便稀里糊涂下了肚。   “苦,苦。”她瘪了嘴,几乎要被这猛药逼出泪来,一叠声唤道。   旁人端来白玉盘,里面乘着打东齐带来的蜜饯。   南平顾不得许多,囫囵掂了几颗。   而措仑打毡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非同寻常的场景。   少女倚在毛皮垫子上,凤眼里汪着水,嘴里含着的果子把粉腮撑得鼓鼓囊囊。见着他来了,一时也糊涂着说不出话来,单是挥手比划了几下。   如此撒娇似的亲昵举动,倒好像当真迎合了葛月巴东说的那四个字:情意相通。   措仑瞅了一眼,只觉得心都变得滚烫,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人也不敢走近了,远远的站在门边上就停住。   这厢南平总算是把蜜饯咽了下去,以为他又是来灌药的,便顾不得往日的礼数,连忙举起手中的空碗:“我可都喝光了!”   “真好。”少年笑着夸奖,眸中暖意融融。   南平好半晌才从痛苦中挣出来,忍不住随口和友人抱怨起来:“这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当真磨人。”   “放心,是好东西。”措仑的语气甚是笃信,“哥哥特意从圣者那求来的药。”   南平不知道他说的圣者是谁,倒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哥哥”两个字晃了神。   他不是与瓒多不对付么?如今提起,言语之中竟是颇为亲密。   她按下疑思,又细细端详,方才发觉少年的装扮和往日大不相同:黑袍外罩着皮软甲,马靴笔挺。连显眼的扳指耳饰都去了,看上去沉稳干练不少。   “你可是要出去么?”南平诧异的问道。   “嗯。”少年简短作答,意外的沉默。   南平见多了京中羽林军,突然灵光乍现,对这身打扮有了感悟:“你这是要去……行军?”   措仑点头,带着贪恋望向她,跟看不够似的。   “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南平心里颤了下——怎么如此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自打到了此地,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让人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仿佛趟在深不见底的水里,每一步都是摸索着前行,不知何处暗流涌动。   如今自己在高城之中唯一的贴心人竟也要离开了。   许是她的不舍太过明显,措仑开了口:“本来前天就要走,但是你病着,我心里放不下。”   短短数语,道出此次行军已成定局。   看来是事态紧急,不得不走了。   既然如此,南平略作思寻,干脆起身把压在枕头下的短刀拿了出来。   “我前几日生病老是被梦魇住,多亏了你这刀护着。”她挤出个笑模样,“如今既然好了,就还给你。”   少年发觉那柄刀是紧挨南平贴身被褥的,脸“腾”的红了,说什么也不肯接过来。   南平硬是往他手里塞:“万一有人要伤你,你就照着杀野猪的架势,砍了他……”   她有意说得轻巧,好像打仗这么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与围猎无异一般。其实她心底也在暗自打鼓:不知道措仑是要去和谁对阵,他打得过么?   只不过此话涉及军机密事,纵是她问,对方怕是也不会回答。   就在推搡的话到一半时,措仑原本立得稳当的身形突然动了。   他似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蓦地拉住南平的腕子,竟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   南平的话音变成了一声短且浅的惊呼。   她的脸颊抵在他坚实的胸口,鼻间充斥着软甲上浓烈的皮革味道,温度炽热得灼人。   隔着彼此厚重的衣衫,她似乎依旧能够听到措仑那颗年轻的心脏,在怦然作响。   “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就回来。”少年低声许诺。   他努力把不熟练的东齐话讲得清楚,生怕南平错过任何一个字:“你等我。” 第16章 “我们的婚事,可以办了”……   措仑说完,胳膊带着南平往怀里紧了紧。   环在少女腰间的臂膀是如此有力,指节都仿佛带了火,挨在裙袍上恨不得燃起火星子来。   南平只觉得头是懵的,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好在这个拥来得虽然仓促又热烈,但像上元节的花火一样,忽的就散了。   少年很快放开了她,面上带着相思的羞赧。他像是才长出胳膊来似的,一会抬起,一会撂下,不知道该把揽过心上人的手往哪放。   这厢南平也醒过味来。她看着对方正用动作实力演绎何为“手足无措”,心里像是被撞了下。   ——就是再傻,也能看出对方的意思了。   而措仑见南平立着不动,从羞涩中泵出勇气来,又道:“等我回来,一辈子对你好。”   南平笑笑。这话如何能当真呢?她千里迢迢和亲,是要嫁给他的哥哥瓒多的。   更何况这里的男人,都像狼一样,从骨子便是野的。女人对他们而言只是猎物罢了,哪有什么一辈子?   良久之后,南平回道:“此地没有春柳,我便不折枝相送了,你要多保重。”   临行在即,毋庸多辩。   婉拒心意的话,还是等他回来再讲就好了。   措仑笑了,正待开口,远处已响起号角齐鸣。绵长的军鼓震碎了辽阔的大地,与雄浑的歌声一起,激荡在隆冬枯黄的草场上。   少年理了下软甲,便转身离去。好像多耽搁一分,便再也不舍得走一样。   帘子一掀一放,给暖热的屋内带来了凛冬寒意。   “措仑殿下恁的走得匆忙?”方才退出去的阿朵和玉儿打外面进来,脸都冻得通红。   “没什么。”南平说着,从火夹子上挑下了短刀。   少年走时,到底还是把护身用的家伙事随手留下了。   她见两人头顶有一小层微润的白,好奇道:“又落雪了?”   “可不是么。”阿朵不知前因后果,笑得欢喜,“刚刚在院里遇到了阿伽朵,说是今儿个开小灶,有糖果子吃呢。”   阿伽朵却是瓒多赐的本地的侍女,两人名字差了一个字,竟意外有了些交情。每个人仿佛都在高城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水滴子一般,悄无痕迹的混进了长河里。   屋外绒雪纷纷落下,好像撒在热气腾腾油果子上的糖粉,白而细密,不解离人肠。   *   南平是在病好之后回的夕照寺。   瓒多有要事出城,一走就是月余,临行前特意派人护送她出宫。日子流水一般过,除了王宫内偶尔来问候的下官,其他人都好像没了踪影。   这日早起,撞钟声响,来者却是葛月巴东。   南平许久没有访客,见到他倒也亲切,专门留他吃茶。   “公主在吃穿用度上要是短些什么,就和我说,千万别苦了自己。”那汉子倒是不见外,满面笑容的寒暄了几句,便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南平客气回道:“多谢大人关心。”   葛月巴东不过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跟屁股上长了火刺一样,耐不住了。他吭哧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个的物件。   “旁人要我转交给您。”   南平接过来一看,却是一簇几近干枯的小紫花,不知经了多少人手,被压得皱皱巴巴的。   “旁人”两字用的灵性,而大抵能没头没脑干出这种事的人,南平只认识一个。   “他还好么?”公主沉默许久,淡声问。   葛月巴东完成了任务,像扔掉了烫手的山芋一般,长舒一口气:“放心,他死不了,就是日子苦点。”   南平停了停,方才道:“知道了,代我向他问好。”   葛月巴东走了。公主拿着这簇花,一时觉得有些烫手。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压在了砚台下面。那点亮丽的润色,在墨黑的台子上,映出一点粉嘟嘟的光。   *   数日后,瓒多归城,还带来了访客。   玛索多的父亲从北地远道而来,探望受伤的女儿。迎接的歌声响彻王宫,宴请持续了三天,南平均以身体不适推拒了。   横竖这里面水深,她是不愿再淌。而男人倒意外的没强求,只是唤人嘱咐她好生休养。   这天早起,除了安静些,和往常并无二致。南平取了字帖来临,可写了会子便有些手抖。   院里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有人打外面进来。   公主听响动,知道是取炭火的阿朵回来了。于是没扭头,单是落了笔,打量着纸上墨迹:“我这风寒倒好像落下根似的,累不得了。”   “累了为什么不歇歇?”   这一声疑问让南平冻住了。她转过身去,发现瓒多正立在门口,在服侍下解了披风,抖落一地碎雪。   许久未见,他样貌未变。但许是巡城劳累的缘故,人看上去略瘦了些。   “见过陛下。”南平从短暂的震惊中缓神,规矩问好。   “我看公主倒是恢复的不错了。”男人边打趣,边走了过来,如入无人之境,“写的是什么?”   他靠的越近,南平只觉得身上越僵硬,先前那次不大愉快的散场仿佛又重回眼前。   “不过是随手写写画画罢了。”她淡声道,把纸叠了起来,“陛下今日不用待客么?”   瓒多看上去心情不错,和她一问一答起来:“他们已经回去了,路上估摸着还得十来天。”   “没想到北领地如此之远。”南平顺着话头说了下来,“许久未见玛索多王妃,倒不知她恢复的如何了,甚是想念。”   “公主倒是有心,玛索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改日带你去看看。”   说完顿了顿,男人又别有用心的道:“公主也许久未见我了,怎么不见你想我?”   南平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亲昵,一时语塞。   瓒多笑笑,倒也没指望南平会接。他把按住的纸重又翻开,好好欣赏了一番。目光扫过时案台时,停了下来。   他伸手挪开了砚台。措仑送的干花原本只露出个头,现下倒全晾在天光下了。   “这是什么?”男人拎起花,面色平静。   南平心里紧了紧,温声解释:“那日阿朵去寺外转了转,采回来的。我看着好看,就留下了。”   她不欲拖葛月巴东与措仑下水,有意开脱起来。   这说法好像说服了瓒多。   他把手头的花撂了下来,毫不在意的另起话头:“我专程过来,一来是探望,二来是有件事想亲口说给公主听。玛索多业已痊愈,今日一见,你好的也差不多了。”   说着男人走的近些,身上的熏香都清晰可闻。   南平突然觉得呼吸紧促了起来,好像喉咙被人攥住,冥冥之中自有预感——   “我们的婚事,可以办了。”男人道,语气端的是不容置疑。   果然如此。   少女一张清减的俏脸先是冻住,接着蹙眉,颔首,应允。   好像那日在德宗殿上承诺的一般。   “公主果真识大体。”   瓒多满意离去,擦身而过时,温声道:“就是撒谎的技术不怎么样。”   南平瞬间睁大了眼睛,只听男人在耳边说:“你砚台下的紫花,叫柴头草。高城不长,只有南地才有。” 第17章 大婚之夜   圣者选定了吉日,三月初一。   当日果然晴空万里,宛若碧玺。   公主的礼服头一晚就送到了夕照寺。五彩锦缎上坠着琳琅满目的彩石,流光溢彩,恨不得晃瞎人的眼睛。   绞面、梳发、换装。   四五个侍女围着南平打扮,七手八脚的为她套上嫁衣。公主脸上按此地的风俗覆了赭面,好一番打扮过后,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南平坐在妆镜前,昏暗的镜面里影影绰绰的映出一张陌生面庞。   她试着微笑,镜子里那个人影便也跟着动了动嘴角。只是肉皮子虽然动了,肌理依旧是僵的。   高城盛行哭嫁,侍女看见公主笑吟吟的,反倒好心嘱咐起来:“殿下应该流泪才是。”   南平没吭声,转身问阿朵:“我的锦囊呢。”   阿朵一愣,顿悟她说的是什么,连忙在旧衣服里翻找,却到处都不见踪影。   南平的右眼皮子突然跳了起来,正欲起身去寻时,迎亲的队伍却已经到了。   从今往后,由不得她了。   她空着手上了马车,一路向前。   祭山神、焚家神,沿途敬酒,白马迎亲。百姓蜂拥而至,欢呼雀跃,鼓乐齐鸣。   晨曦而始,薄暮方终,婚宴要进行整整十八天。   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跳不完的舞。两邦使节互敬祝词,高城最好的折迦戏艺人登台,吐火圈,跳武戏,热闹非凡。   南平被五色绫罗缠身,像尊万人供奉的玉雕一样,与瓒多并肩端坐在高位,面目模糊。   “我敬你!”突然一声娇斥传来,倒叫她醒了神。   却是玛索多一瘸一拐上前,冲南平端着酒杯。   南平一怔,几乎下意识觉得对方要泼过来。然而玛索多面上全无仇人相见的尴尬之色,反倒洒脱道:“公主你骑马骑得好,是个人物,我不如你!”   说罢一饮而尽。   南平端起杯子来,蘸了蘸唇,眼瞅着她转身往次席去,心里倒有几分感慨。   ——这位当真是个直肠子,一根从头通到尾,好像爱恨冤仇全挂不住似的。   南平心念一转,顺着往角落里找,发现西赛正面无表情的坐在台子下面。许是公主看得太过直接,她施施然的把头转了过来。   两厢目光相接,西赛没有避让,单是浮起了一层松散的笑。乍一看有礼有节,实则有恃无恐。   只当是先前二人那场短兵相见,已经彻底撕破了好皮囊,压根不怕凶险的骨相露出来了。   千年的狐狸,道行藏着何用。   南平把这点子怠慢看在心里。   她放了杯子,侧耳对瓒多轻声道:“我倦了。”   说话间,故意与男人贴得近些。西赛果然变了脸色,眼光恨不得能射出刀子来。   瓒多瞥了眼尚且吵闹的场面,颔首命人送南平回去休息,自己留在了原地。   ……   第十八天夜里,礼毕,宾客散。   寝殿内红烛漫天,春房帐暖。   瓒多带着浓厚酒意走进屋子时,南平还穿着礼服,端正跪坐在毡垫上。她看着面前高大的阴影渐至,指甲紧扣掌心,掐出一道红印子来。   “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男人凑得近些,“是怕我么?”   南平摇头,辫子上的宝石叮当作响,身子却傀儡似的一动不动。   瓒多笑笑,握住了她的掌心。触感细腻之余,少女的肌肤一片冰凉。   男人略有些诧异道:“这么冷。”   “我畏寒。”南平淡声回道。方才等得太久,没有汤婆子暖手,自然寒凉。   瓒多笑笑,抬手附在自己厚重的毛葛袍带上:“我来帮你暖起来。”   南平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借由着强大的力,她被仰面推倒在了毡垫上。绒绒的毛皮刺痒,扎人心扉。   有手抚上了她的肩,迂回着向下探去。   她内心在呼喊挣扎,落在面上时,却只是纤长的羽睫抖了抖,眼角处落了一点水意。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天际。   “啊——”   有人一路跌跌撞撞小跑,带着破碎的女声,突破层层守卫奔了过来:“王上,不好了,不好了!”   南平猛地睁开眼,却见瓒多也直起身子,脸色沉郁。   “怎么了?”男人被打断了兴致,怒气勃发。   “西赛王妃……西赛王妃……”那侍女滚进殿来,瑟瑟发抖。   瓒多起身,用袍子掩住他露了一半的精壮上身:“说!”   侍女哆嗦着嘴唇,半天连不成一句话。   男人一脚踹在了她的心窝子上,踹出了一声哀嚎和一句低语:“西赛王妃……流血了。”   南平因为瓒多的离开,短暂的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在心底疑道:流血?难不成是寻死觅活割破手了么。大婚之夜,这女人倒是会找岔子。   南平刚要开口询问,男人却像了然了什么似的,挑起了眉毛。   他合上衣衫,拔步就走。东齐御赐的龙凤烛被他急行的步履刮灭了一根,只剩下孤零零的凤火,在殿内飘摇不定。   南平没动,单是坐着,欣赏油蜡流出一滴滴火红的眼泪,在烛台上堆成起伏的山丘。   “殿下,您就这么自己坐着呢?”   良久,殿门重开,阿朵溜了进来。   南平扭头,许是因为方才盯凤烛盯得得太久,看向暗处时都投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   她笑笑:“你怎么来了?”   阿朵显得有些踟蹰:“殿下,您还是早些休息罢。”   南平敏锐的觉察出她的话外之音——今夜瓒多不会再回来了。   她温声问:“可是因为西赛受了伤?”   “西赛王妃可不止是受伤……”阿朵支支吾吾,带来了一个让人五味杂陈的消息。   “她怀孕了。”   *   草木枯黄的山谷之中,春意夹杂在料峭的风里,探头探脑悄然而至。   “则曲头人的寨子就在那里了。”埋伏着的副手指向谷底,低声道,“可是西多吉的队伍驻扎在寨前,怎么办?”   措仑正趴着,随手薅了根杂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嚼起来。   西赛的父亲西多吉胆子不小,仗着南领地遥远,明目张胆的让手下换了身衣服,装作流民支援起叛军来。   措仑带队一个月急行,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但也接连端掉了敌人在河边和山崖上的三个据点。如今还剩下寥寥几个负隅顽抗,散落在谷地之中。   “分成两路,前面烧火放烟,引西多吉的守卫来看。”少年用手指在土窠上草草化了张地形图,然后吩咐道,“剩下的部队绕到后面,先抓头人,然后平了寨子。”   要想抓住狼,就不要怕损失几头牛——这还是小时候父王讲的道理。   “是!什么时候行动?”   措仑想说“越快越好”,毕竟南平还在高城盼着他回去。   但那句东齐话怎么说来着?一时想不起来……葛月巴东明明教过他的。   哦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所以少年沉思了一下,从嘴里抽出草杆子,低声道:“天黑之后行动。”   军士听命,匍匐离开前,指了指措仑的脸。少年颊上带了一条细长的血线,尚未愈合。是昨日交战叛军箭矢擦过时留下的。   措仑笑笑,比划着:“当时差这么一点,箭射中脑袋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猜为什么?”   那兵卒摇头摇的好像拨浪鼓。   少年忍不住得意的炫耀起来,拍了拍胸口——南平送的锦囊正好端端的放在那里。   “因为有人在等我回去。”他说。 第18章 “就是她,想要害我的孩子”……   南平猜测的不错。当天夜里,瓒多果然没有回来。   实际上接下来的五日,她都再没见过那个男人。   阿朵去向殿前侍卫打听,说是西赛王妃胎象没坐稳,见了红。瓒多放心不下,这几日都同食同宿,寸步不离。   西赛怀着的是瓒多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宝贵的子嗣对男人来说,明显比联姻来的异族妻子要重要得多。   “这分明是那西赛王妃有意撺掇,成心摆架子给您看。”忠心耿耿的侍女抱怨道,“巴掌叫人扇到脸上了,我都替您咽不下这口气!”   面对阿朵的愤愤不平,刚做完晨起朝礼的南平反而淡然一笑:“先前倒是没瞧出来,瓒多是个有心人。”   “有心也得用在殿下身上才好。”阿朵苦口婆心,“这西赛王妃也真是的,才刚怀上就闹得惊天动地。若是孩子生出来了,还不得骑到您头上去。”   南平不答,透过高挂的毡帘向外瞧去。   地上厚重的雪早就融的无影无踪,长风日渐和煦,踏在矮树抖动的枝丫上,和着鸟鸣跳跃起舞。   昨日她脱了加棉的长袄,换上斜织的毛裙,也不觉得十分寒冷。   可见春天是真的要来了。   “不过那女人的孩子定是成不了气候的。”这厢阿朵还在耳旁不甘心的絮絮叨叨,“等日后殿下怀上小皇子……”   院子里一忽闪过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跑了过去。   “那是什么?”公主疑道,打断了阿朵的话。   她等不及侍女回答,便轻盈起身,从台子上掂了块油糕,往院中走了。   “殿下?”阿朵急急追出去时,才发现南平已经立在院墙边,正抬着手,嘴里发出细碎的呼唤。   夯土铸就的矮墙之上,一只猫儿弓起腰,警惕的看向南平。它白色的皮毛沾上泥,成了灰突突的一团。   “我都发了急,您还有心思逗它。”阿朵跺了下脚。   “它饿了。”公主温声说。   那野猫眼睛咕噜噜转,看样子确实是饿极。   南平笑笑,把糕点扔在了地上,退后两步:“你吃你的,我不吵你。”   猫儿最终迟疑的从喉间发出呼噜噜蜜声,跳下墙来。它叼起吃食就跑,很快闪进了土墙转角处的孔洞里。   南平悄声提起步过去——原来那处孔洞是它的窝。白猫身下覆着一窝小猫崽子,才出生不久,各个眼睛都没睁开,只顾嘤嘤叫着找奶吃。   公主探过身去,方才还算乖顺的母猫立刻蓬起背毛,张牙舞爪的嘶叫。   “殿下小心,别叫它伤着您。”阿朵急忙牵住南平,“野物护崽的时候,最惹不得。”   南平听了这话,停了靠近的手,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她温声问:“若是我偏要惹惹看呢?”   阿朵愣住,不明其意。   公主没有解释,沉吟片刻倒是另起了话头:“来时从东齐带的礼单,东西可都入库了么?”   “有些有,有些还没。”阿朵回道,“前些日子太冷,一时就耽搁了。”   “如此正好。”公主拍了拍方才探身时蹭在裙子上的土,向阿朵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   侍女听了,微微一怔:“那东西应该还在,只是用它作甚?”   “空着手总归不合礼节,帮我找两匣子。”公主的眼光往远处望去,静静的说,“我们该去看看老朋友了。”   *   瓒多王妃们的住处离南平的婚房不算远。沿着解冻后松软的泥土路走,不过走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西赛这回确实是使了大阵仗。   尚未靠近那间红房灰顶的寝殿,已经可以看到人头攒动的守卫,那股子森严劲倒是应了“插翅难逃”四个字。   公主远远的停住步,等待侍从前去通报。   很快殿内就有下人出来,为难的摇摇头,那模样竟是西赛拒不见客了。   “王妃若是身体不适,我择日再来探望。”南平意外的好说话,“不过我带了些补品,还望她收下。”   谈话间,公主的随侍乘上一枚锦盒。   此间的高城守卫许是早就听了主子的吩咐,硬是不肯接,一里一外推拒的热闹。   “不过是些吃食,怕什么?”南平倒也不恼,语气中隐有讽刺之意,“又不是乳香。”   对峙的守卫撂下一张脸,说什么也不松口。   公主于是摆了摆手,命随侍将锦盒收了回去:“如此便罢了。”   她停了停,又道:“西赛王妃不便见面,又不肯收礼,倒叫我的心意无处放了。怀孕这么件天大的喜事,不好好庆贺庆贺怎么行?”   说完,她瞥了一眼阿朵。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从两个偌大的匣子里,取出些红艳艳的东西放到地上。   “点了吧。”南平淡声道。   话音刚落,地面上那团东西被蓦地点燃。   瞬间亮光乍现,噼啪作响。白烟滚滚,破碎的红纸四处飞溅!   西赛的手下何曾见过此物,眼看着这东西自己就炸了开来,只道是妖兽施威,登时吓得嚎出声,各个抱着兵器往后撤去。   南平嘴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爆破声鸣响,合上瑟瑟叫喊,好一出鸡飞狗跳的荒唐戏。   只可惜那两匣子东西到底是取好彩头之用,量极少,不多时就燃放殆尽。   须臾,迎着尚未消散的余烟,殿门轰然洞开。   一个身影阔步走了出来,面色沉郁,却是瓒多。   “王妃正在殿中静养,你们闹什么?”男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地碎纸,又移向了雾中站着的南平。   眼神仿佛高山压顶,极具威严。   南平温声开口,不卑不亢:“此物乃是东齐的祥瑞贵宝,名唤爆竹。金贵的很,只有辞旧迎新时才舍得放上一放。此番来雪域,阿耶也不过赏赐南平几匣。”   “如今听闻西赛王妃有喜,我实在按捺不住为陛下高兴的心,才特意庆贺一番。”少女说着,垂了眼眸,一双妙目中流光闪动,看着甚是委屈,“如今看来,倒当真是自作多情了。”   天气已渐渐回暖,故而此番前来时,南平换下了冬衣。单薄的衣衫倒愈发显得她玉白的脸和纤细的身,娇弱可亲。   少女肌肤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带着不可言说的酥痒。瓒多沉默片刻,转身时甩下一句:“进来。”   南平颔首,随后举步上前。及至殿内时,她却吃惊的顿住了脚。   明明外面已有春意,屋里却燃着熊熊火盆。   四处垂下暗红低矮帘帐,顶头支了口药锅,里面不知在咕噜咕噜煮些什么调理用的汤子,散发出浓烈膻气。   空气里弥漫的热浪几乎叫人无法忍受。   才站了片刻,南平就觉得后背冒出潮意。呼吸之间,全是人汗味和动物油脂的味道,属实不大清新。   而西赛正倚在软垫上,许是因为方才殿外骇人的爆竹响,一脸惊魂未定。   她的面前跪着个南平从未见过的白衣人,双手交错,喃喃低语。   这模样竟像是准备进行什么仪式。   公主对此情此景一时有些诧异,不禁侧身望向瓒多。   男人尚未开口,西赛却突然从垫上猛地直起身子。她指向南平,尖声叫道:“就是她,想要害我的孩子!” 第19章 措仑归来   西赛的指尖颤抖着,控诉中仿佛饱含不甘的血泪,恨不得立刻就把罪人拿下。她说完便仰面倒了下去,阖上眼,竟是要就此睡去了。   好像这一声无端的指责耗尽了全部力气似的。   四面八方投来了俱是犹疑的目光,擎等着南平公主的一个答复。   屋内只剩火焰的燃烧声,和西赛沉重的呼吸声。   南平定了定神。毕竟若是一句话没说对付,多的是人想把她拆解入腹。   她思虑片刻,面上露出担忧神色,把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吐了出来:“王妃这是病得糊涂了么?竟满嘴谵妄之语。”   她转向瓒多,又问道:“可曾看过大夫?”   语毕,便细细打量起周遭人。横竖先把关切的态度放在这,旁的心思再暗自揣摩。   而瓒多神色未变,倒是看向了正跪在西赛垫前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一身雪衣,态度超然的开口:“南平王后从外面带来了寒气,惊扰了恶灵,西赛王妃才会说出这般荒唐言论。”   只不过南平在听到“王后”二字时,已然怔住——这婚结的没头没尾,连瓒多的面都是时隔多日才再见着。   空顶着个王后的冠子,重若金石,倒沉得叫人直不起头来。   这厢瓒多已然答话,语气之中多有附和男子的意思:“圣者说的是。”   所以这白衣人便是圣者了。   南平凝神望去,那人看着年纪不老也不小,模样不美也不丑。当真好像芸芸众生的浮世相,皮肉全无用处,看过一眼便忘记。   凡事公允,面目慈悲。   只是南平细寻思了他方才的话,觉出几分意思——乍一听是认定西赛说的是胡话,但总归是公主惊扰在先,才有了后面的闹剧。   有因方才能种出果,圣者毫不避讳的偏袒,恐怕是与西赛多有牵绊,只是现下不知是何机缘。   南平在电光火石间顿悟深意,便温声道:“是我唐突了。”   进得殿来不过是为一探虚实,如今心里有数,不如早些离去。   没想到的是,瓒多示意仆从把西赛身上的厚重毯子掖严实了,竟转身对南平道:“我送你。”   说完当真迈开步子,走在了公主的前面。   殿门一拉开,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一扫鼻内悬着的浊气。   方才秉着气的南平忍不住舒服的轻叹一声。身旁的男人似是感应到了她的松快,突然淡声道:“不是我不想去看你。”   南平停住步,仰头望向身量极高的瓒多。   在和煦的日光里,男人的眉眼依旧是冻住的:“圣者有言,驱恶灵时不能近女色。”   这是在和她解释么?   南平笑笑,不予辩驳,极是和气的点头:“圣者真知灼见。”   这话说完,好像夫妻二人当真再无话可讲。   肩并肩走了一段,南平便温声道:“陛下不如早些回去照看王妃,看她得病,我也是极焦心的。”   男人顿足——倒不是听了南平的话,而是步履间踩进了一点绿意。他俯下身去,在低矮的灌丛中一掐,折了一枝初绽的花。   那花开错了时候,生得细小,却红得扎眼。   “有人送公主柴头草。”瓒多淡声道,“我送王后羊角花。”   他说完,把那盈盈的一抹亮色,随手别在了南平鬓边。   雪肤,乌发。美人,红花。   男人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南平脸上,炽热滚烫。不过很快,星星点点的凉意打天上掉下来,无声无息的浇灭了这场邪火。   南平怔住,伸出手去,掌心拢上了一层细碎的湿意。   高城落雨了。   *   骑在马上的少年太累了,支撑不住,坐着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措仑很少做梦。   即使是做梦,大抵也都是先前发生过的事。   就好比现下重回眼前的,是与叛军那场触目惊心的决战。   原本措仑安排的偷袭很是成功,先行部队牵扯住了绝大部分敌人的攻击,后方直捣黄龙,杀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西多吉叛逃的军士极为狡猾,留了一队人占据高地,从山间投下落石。   轰隆作响中双方殊死一搏,巫蛊抖动人骨,咿呀不止。   尸山尸海,俱是阿鼻地狱。散落的骨与肉迸溅,全都变成声嘶力竭的呐喊:“杀——”   四处是滚烫的血,红的渗人。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马匹受惊跑开,措仑狼狈的摔在地上。   他一次次力竭跌倒,又一次次咬牙立了起来,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得活着回去。   就在此时,叛军首领发现了坠马的少年,得意而阴涔涔的笑着,拉开了弓。   明晃晃的箭头不怀好意的调转了方向,冲着少年射了过来!   措仑骤然惊醒。   他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顺势抹了一把——是下雨了。   春天的第一场雨来得仓促,却气势汹汹。水滴子砸在身上,甚至还有点生疼。   周边人声嘈杂,这点子热闹让措仑松了口气。   白马上挂着沉甸甸的皮囊,里面乘着被他砍下的叛军首领的人头。   当日双方肉搏的一连串动作还历历在目——躲闪、惊马、割喉。那场搏斗太过激烈,以至于在敌人的热血喷出来前,措仑都不能确信,自己就是胜利者。   好在他逃出来了,他赢了。   叛军剩下的残部群龙无首,四散山野。措仑的手下活捉回不少西多吉的旧部,如今都被五花大绑押在队伍的最后面。好像一串被草绳穿在一起的蚂蚱,等待回城后瓒多的审判。   穿过河谷,巍巍高城就在眼前。   行前瓒多许给他的承诺,和他许给南平的承诺,不多时就都可以一并兑现了。   少年想到这里,打起了精神。他嘴里低喝一声,双脚猛地夹住马腹,提了速度。   雨越下越大,道路湿滑不堪,扬起一片水帘似的雾。   待到离城郭尚有数里路的地方,透过朦胧的雨,竟能看到有一大队人马已经扎营,在此等候。   措仑挥手,示意部队停下。   对方领队策马前来,走的近些时方才看清模样,却是葛月巴东。   “巴东老哥!”措仑没想到会在这荒郊僻野见到好久不见的老友,一时有些吃惊。   葛月巴东骑在灰马上,略显不安的扯动缰绳:“王上命我在此等候,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旗开得胜。”   “不用了,我现在就要进城去。”少年心里有火在烧,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要快些见到南平。   而葛月巴东不动,坚持道:“我不敢违背王命。”   见对方如此推三阻四,措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直言道:“是不是她又病了?”   葛月巴东停了许久,才道:“没有。”   少年登时挂上了笑容:“那还等什么,快跟我一起回城!”   葛月巴东瞧着措仑,难得吭哧起来:“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在进城前先知道。”   “什么事情?”措仑疑道。   “王上……娶亲了。” 第20章 “既然如此,去请王后过来”……   “娶亲?”措仑下意识复述道,“我怎么不知道?”   葛月巴东似是嗓子极干渴似的,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娶了谁?”措仑才睡醒,一时脑子有些没转过来。虽然心里隐隐冒出个答案,却不敢伸手去抓。   雨珠从少年的额头上滑落,一路顺着高挺的鼻尖,滚到袍子内领里。   他用手揉了揉把被水蒙住的双眼,看清老友面上的晦涩表情后,突然明白了。   “他娶了……南平。”   措仑一字一句说着,直盯向葛月巴东,希望他能从中间打断自己,截下这个荒唐的结论。   然而对方没有这么做。   措仑的这一点细小侥幸被无情的泼灭,事实在□□裸的告诉他——他被他的亲哥哥戏耍了。   这厢葛月巴东还在试图安慰:“婚事原就是定好的,你既然也知道,就不要过分伤神了……”   啪!   少年一甩鞭子,打断了他的废话。身下马儿吃痛,猛地飞驰起来,直冲高城而去!   “等等!你别冲动!”葛月巴东策马穷追猛赶,一度比肩,但到底是不敌措仑的骑术精湛,越落越远。   他的呼喊被淹没在瓢泼大雨里,起起伏伏,终于消失不见。   措仑骑得极快,耳边充斥血流冲击的轰隆作响,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从未感觉如此愤怒过。   双亲病逝时他年纪尚幼,懵懂间俱是忧伤与恐惧。阿姆死时,他体会到的则是难以置信的悲痛。   而现下,被血亲背叛的愤怒融进了血管里,胀得他的头突突直响。   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一把无明业火,愈演愈烈,呼吸之间恨不得都带出燥热的星子。每行一步,都有如踏在分崩离析的钵特摩之上,嗔怒焚天地。[1]   少年疾驰过掉马沟,过外城,进内城,眼前呼啸而过一张张与他无关的笑脸。   瓒多前些日子的大婚,给这片冷地带来了许久未见的欢腾。高城之中处处结彩,五色旌旗流转,民众欢呼雀跃,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桩和美的喜结连理。   普天之下皆是喜悦,倒显得他一个人的煎熬如此可笑。   少年的一腔怒气随着时间与路程的推移,渐渐冷却下来,内敛成了一坛深不可测的冰。   失望与悔恨席卷全身,像沉溺水中的水草,如影随形,挣脱不去。   他需要一个解释。   在混杂的情绪里,措仑一口气骑到了王宫门前。   他解了皮囊翻身下马,抬步便往里走,意外的是竟无人阻拦。守卫像是通了气似的,一路放他进了正殿。   朱红门,毛毡帘。墙上画着历代王者狩猎时的荣光与战绩,与离开前别无二致。殿中静悄悄,侍从与卫兵俯首默立。   措仑呼吸沉重的立在空荡荡的王座前。   那椅子挺拔,把手处粗粝不堪,据传已有百年历史。王座上覆着兽皮,历经时光流转,依旧毛发鲜艳,威严自在。   也许这就是阿姆嘴里说过的,狼王身上的皮。   这把独属于雪域王者的座位,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曾经坐过。   而现在它属于他的哥哥——那个言而无信的男人。   许久,打殿外传来有力的脚步声,打断了措仑的沉思。   是瓒多来了。   男人一进殿,便双臂张开迎接自己的兄弟:“欢迎。”   措仑没有答话。他把手中的皮囊解开,砰的一声抛在了地上。一颗半腐的人头咕噜噜滚了出来,皮肉肿胀的液体爆开,沾湿地毯。   瓒多扫了一眼,认出了死者,不禁大声笑道:“这不是西多吉的老部下金央吗?做得好!有了这颗人头,再唤西多吉前来觐见,看他拿什么狡辩!”   男人眸中燃起亮光,完全陷在了野心勃勃的畅想之中:“他若是胆敢不来,我便可联合其他尚族出兵围剿,更是名正言顺。待日后拿下他占据的水草肥美的南郡,再挥师北上,远征广夏,岂不痛快!你我兄弟联手,可其利断金!”   谈话之中,意气风发,仿佛整张版图都已纳入囊中。   措仑不语,打量着自己状若痴狂的哥哥。   瓒多回过神时,注意到了少年的静默,语气难得放得和缓:“看你形色匆匆,应是着急回城复命,没有应下葛月巴东为你接风洗尘?不要紧,那不过是暂时打个牙祭。我自然还要再设盛宴,亲自款待英勇的将士们。”   男人说完拍了拍手。   仆从收拾了叛军将领的首级,将地面打扫干净。又端来矮桌、吃食与美酒,登时把殿内铺陈的香飘四溢。   “在此之前,咱们兄弟二人先痛痛快快喝一场。”   谈话间,杯盏被斟的满溢。瓒多端起一杯,冲措仑递了过来。   沉默良久的少年终于开口:“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干得漂亮。”男人夸赞道,显得有些兴奋,“那日收到捷报,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刀山火海,殊死一搏,怎能用“顺利”二字潦草概况。   但措仑不欲多说,他淡声问:“你呢?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自然。”瓒多见状放下酒杯,重新倚坐回王位之上,温声道,“我专门为你留了好东西,就等你回来。”   话音刚落,帘后绕出数名妖娆女郎,衣着极是清凉。一双双碧目颜色甚浅,在金棕色卷发的映衬下,好像冬天的冻湖。   “我答应过你美女和土地。所以这些广夏的女人,就都归你了。”男人续道,“至于南边的那些村寨……等赶跑了西多吉,就是你的封地。明日殿前众臣盟事,你也出席,我自会给你个说法。”   措仑没吭声,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渐渐升起暮色。   好像日头下了山,月亮却不肯爬起来,整片大地沉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瓒多拿他当小孩子,不打算给他一个解释了。   少年沉寂片刻,颇具讽刺意味的吐出两个字,“哥哥。”   瓒多一愣。   措仑蓦地从背后抽出弓箭。上了弦,锃亮的箭矢直指瓒多额头。   “我说过,你若是辜负我的信任——我饶不了你。”   事发突然,堂上骤然响起尖利的惊呼声。那几个广夏女人慌乱逃窜,衣角刮到杯盏,掉落在地,乒乓作响。   殿上持刀守卫上前,围成了个圈,步步紧逼。   瓒多看上去倒是并不着急,他抬手止住卫士。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南平。”男人道。   措仑眼神坚定。   “你还没长大,意气用事。”瓒多面露遗憾之色,方才说道,“一个东齐来的小姑娘,见过一两次面,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   弓箭稳稳当当,不见一丝动摇。   瓒多笑了:“这么说你不服是么?”   少年手中弓弦略显紧促,稍微懈力,便可穿透男人的颅骨。   “既然如此。”瓒多停了停,扬声对仆人道:“去请王后过来。” 第21章 我们私奔吧(1)   南平坐在案前, 打量着手里才卸下不久的羊角花。   这报春花娇嫩,离不得枝子。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萎靡下去,蜷成暗淡的一团。南平挪了砚台,想像先前那样, 把它随手压住。   阿朵急忙来拦。她特意拾掇出来了个锦盒, 笑道:“这可使不得。殿下不若就放在这里吧?”   此花虽然不过是瓒多方才随手所摘, 但毕竟是帝王馈赠, 怎能随意处置。   “殿下是得着王上喜爱了。”玉儿倒是美滋滋的, 摆出的例子也扎实,“瑞妃娘娘也曾受过圣上赏的报春花呢。”   “是么?”南平倒是不知道母亲的这档子前事。   “可不么。赐花的当月,瑞妃娘娘就从嫔位晋上来了, 这真真是个好兆头。”   南平松开手, 干瘪的花瓣便飘落下来。偌大的一个盒子, 就乘着这么一朵花, 空空荡荡的多少有些可笑。   她并不能像旁人那样心无芥蒂的高兴——单是想起瓒多的那句“有人送你柴头草,我便送你羊角花”, 就总觉得里面暗含了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争比。   却不知瓒多此举是为了敲打她,还是为了敲打措仑。   正胡思乱想间,瓒多的仆从奉命前来, 恭声请王后进殿御见。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玉儿笑道, “许是有更大的好事等着呢。”   南平温声问那仆从:“瓒多传我何事?”   来者说不清东齐话,单就一个“请”字,讲得恭顺无比。   南平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到了地方, 门一开, 眼前的一幕让她如坠冰窟。   措仑竟举着弓箭,直对着瓒多,那架势大有松松手指就能把男人一箭穿喉一般。   少年身边俱是瓒多手下的持刀卫士。若他当真有意射出这一箭, 对方便会像蚁群一样,登时扑上去把他吞噬干净了。   这场景好像精心搭建的骨牌,哪怕只是倒了其中一块,都是满盘皆输。   而南平的到来,刚巧松了松这牌局的钢筋铁骨。   “王后。”瓒多浅色的眼珠转了过来,定在南平身上,“我们等你许久了。”   措仑也听到了动静,侧了侧脸,颊上带着才结下的一道疤。   少年的脸瘦削多了,也晒黑了。却越发显得他骨相挺立,一双眸子清浅闪光。   南平眼见着心里最坏的预想成了真,顶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稀奇。”瓒多若无其事的笑笑,“我的兄弟,竟想要娶你。”   这句惊世骇俗的怵逆言论登时引得众人惊呼。跪在地上发抖的广夏女人、手握兵器的守卫、端着茶具的仆人各个或是抽冷气,或是低声叹息,堂上传来一阵骚动。   南平万万没想到,事态已经到了现下这步田地。   措仑见到心上人,重又燃起了希望。他手未动,扬声对公主道:“快,告诉他你的心意!”   在他的心里,是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南平定会把前因后果讲的明明白白。哥哥使得那些花招是如此不堪,背地里算计自己人,是什么英雄好汉!   这厢瓒多也开口,不紧不慢:“我倒是也很想听听,王后的心意。”   瓒多和措仑都直白的把目光抛了过来,等待一个回应。   两人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意外坦诚的相似,当真都有了几分高城男人的洒脱。如果硬要区分,那么男人眼中也许有着几分戏谑,而措仑眼中透露出些许渴求。   水倒进锅里,锅架在火上。   火候到了,里里外外便咕嘟着翻起浪来。   南平顿了半晌,垂了眼神,才温声道:“陛下说笑了。措仑殿下怕不是行军劳累,一时糊涂,竟拿南平随口解闷。”   她有意放低姿态,好像一切不过是少年头脑发热时开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开弓没有回头箭。弑君这个罪名措仑担不起,她也担不起。她须得护着这个少年,把他从莽撞的边缘拉回来。那点情窦初开的悸动在大是大非面前,本就应该被抛到脑后。   措仑若是冲动,南平就更需要冷静。少年贵为王弟,又刚打了胜仗,也许瓒多一时半会不会动他。   但日后呢?   等他全无用处成为一颗废子,又会如何?   南平方才那话在此情此景下吐出来,最是服帖妥当,给了三方一个和缓的台阶。只是她如此轻描淡写的推拒,倒相当于把少年那点心思全堵死了。   “南平。”少年再开口,直接唤了她的名字,语音嘶哑。   南平暗自吸了口气,转向那张失望透顶的俊脸,温声劝道:“如今笑也笑过了,措仑殿下还端着这么大一张弓,不累么?快些放下罢。”   声调里带着装出来的轻快,任谁听了也要赞叹一句,王后是个识大体的。   少年未动。   南平顶着快要克制不住的颤抖,低声恳求道:“放下罢。”   她头戴盛冠,华衣锦服的站在王座前,标致得像是祭典时扎的稻草人。为主子尽忠职守,哪怕日后被投入火坑也在所不惜。   “你再说一遍,南平。”措仑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南平没有错过少年流连的目光,但她咬着一口银牙,摇了摇头。   措仑原本稳当的手臂轻微抖动起来。   他胸中好像有猛兽撕扯,想要剖膛破腹冲出一般。汗从额头上涌了出来,流到睫毛上,凝成一滴苦涩的水珠。   他是那么的信任她。   而如今眼前人却似乎在他离开的时日里,独自变了心意。有如答应风雪同行的人,临出发前,却自顾自的安顿下来,再也不理会先前的承诺了。   难道自己这一颗跳动的真心,和瓒多手中的权冠比起来,就什么也不值么?   措仑立在殿上,沸腾的希望冷下来,揉搓成一团,揪得人生疼。   场面一时有些沉寂,倒是瓒多的话音适时响起。他絮絮而谈的调侃道:“聊了会天,我都饿了。你们是木头人么,无知无觉的。”   男人好像参透了措仑变化的心情,话题从方才兵不刃血的厮杀转回家长里短,松快了紧张的气氛。只是席间放了半晌的酒肉已经凉透,散发出一种油腻腻的甜味。   “我竟也饿了。”南平跟着附和,嘴角弯起一抹笑。她转向措仑,状似随意的问道:“你这弓是水曲木做的么?瞧着料子是极好的。能不能借我看看?”   当务之急,是让少年先放下兵器,解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措仑不傻,他当然也听出来了。   ——所以南平想把武器收走,生怕自己害了她的丈夫。   一股子又苦又酸的味直往他嘴上涌,那滋味好像咬破熊胆似的。   良久,少年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弓弦缓缓下垂,指向了地面。   南平只觉手里忽的一沉,对方竟当真把弓递给了自己。   “你看吧。”措仑说完,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她,生怕压不住满腔苦涩。   南平不过是打个圆场,未想到少年放手的如此速度,不由得微微一怔:“我不过是叶公好龙,光是瞧个热闹。”   说话间,她细嫩的指头笼过磕磕绊绊的木缘,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这张弓用料实在,分量意外压手,想来正是她与措仑初见之日,对方射出救命一箭的那把。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大不相同了。   她轻巧的把弓放在地上,抬起头时,没料到形势竟急转直下。   瓒多的守卫见措仑主动缴械,已经蜂拥而上,将他的手臂登时反剪在背后。少年表情漠然,大有既然先前冒犯了君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思。   一个人当真是靠一股心气聚着的。这股气若是冷了散了,就好像世间万物都无所谓了一般。   南平怎能当真见措仑被捉去,连忙开解道:“都说了是玩笑话,何必动真格呢。”   少年听闻,看向了她。他虽没有了武器傍身,立得依旧笔挺。只是身旁押解的士兵,硬是想按下他的头去。   南平见劝不动侍卫,急的浑身燥热。   她顾不得许多,只能从瓒多身上下手:“陛下,您也听到了,先前不过是个误会。措仑殿下出征也受了不少苦,莫要伤了和气才是。”   瓒多原本只是冷眼旁观,待她说到出征一层,像是此时才被点醒一般,突然大人有大量起来:“措仑以下犯上,我原应该狠狠责罚。但谅在与我一母所出,这回又是个误会,此番便罢了。”   他一挥手,守卫依言退开,堂上一片难堪的死寂。   瓒多又开口,却是苛责仆从:“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都饿了么,去换几道新菜。”   冷炙被迅速撤下,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似的摆了上来。   男人招手,唤僵硬站着的措仑与南平二人近前:“你们都过来,坐到我身旁。”   那模样竟拿出了十足的兄长和夫君的派头,言语里多是哄劝之意,大抵是要行怀柔之策。   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老把戏,却不是人人都吃的。   比如现下南平就没这个心情。她待要开口婉拒,无意间瞥见了立在一旁的措仑,蓦地一愣。   她头回见到这样的他。   措仑从来都是通透的——晴便是晴,雨便是雨。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好像明晃晃的月亮。   而此时少年沉静如水,一张脸像是被贴上了假面皮。连原先的心灰意冷也一概不见,看不出心思。   月亮伤透了心,藏在云朵间穿行,再也不肯冒头了。   须臾少年开口,语气来得平和:“军队尚未进城,我还有诸多盘点之事未做,留下多有不便。”   他稳重而谨慎的态度,与往常大不相同。一番雪域话用词文雅,以至于南平猜了很久,才大略明白其中含义。   瓒多锐利的目光似是要穿透他,手转动腕上念珠,掂量此话有几分虚实。   “若是不信,请哥哥与我一同前去。”措仑虽面无表情,一声“哥哥”叫的却坦然。   瓒多迟疑了半晌。   他最后拿出大方做派,温声道:“也罢。你一路奔波,应是累了。今日的事暂且放在一边,明日盟事我们再见。”   言毕,示意少年可以离去了。   措仑诺然,拾起弓,转了身,大步经过南平时掀起一阵沉风,再没看她一眼。脚步声渐渐远去,马靴在行走时扬起的尘土颗粒起伏,组成了一道久久不能弥散的雾。   瓒多送走了少年,坐在王位上不知想些什么,竟自顾自微笑起来。   片刻后他发现了南平还在,若有所思道:“你我许久未曾亲近,我原以为王后会记恨我。今日一见,倒还是应了那四个字:伉俪情深。”   他又温声对南平道:“正逢喜事,不如小酌一杯?”   方才瓒多走神时,南平这厢也在寻思:男人唤她围观这场争执,难道就是单纯为了和自己的弟弟争风吃醋么?   也许他是有此意,但更多恐怕还是拿南平立个靶子,把自己没应验给措仑的说辞,全都推到她身上去罢了。   横竖红颜祸水,变心也好,择高枝而栖也罢,都是南平的罪过。   少女确实出于多方考虑,当众拒绝了少年的求爱。但如今僵局已解,她再无意成为瓒多与措仑兄弟阋墙的借口。   所以南平道:“西赛王妃尚在养病,我还是离陛下远些为好。万一破了圣者所说的忌讳,岂不是功亏一篑,成了千古罪人?”   她顿了顿又说:“毕竟陛下子嗣金贵,孩子来之不易,这罪过南平担不起。”   如此有礼有节,进退有度,全然不像新婚夫妇会说的。   “也好。”瓒多面上的亲切神色淡了,曼声道,“那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去幸你。”   少女面上一僵。   “不愿意?”瓒多眼神深沉,全然不顾堂中听者众。   南平颔首,不欲露出心底不快:“求之不得。”   “王后确实是个聪明人。”男人好像叼了雪兔的鹰,如此点评道。   *   回去的路好像踩在云端,飘忽不定,毫无实感。   南平脑子里俱是今日殿上的针锋相对。她一度想托人去和措仑解释两句,思前想后又放弃了——横竖自己也是要婉拒他的,如今不过是莫名提前了些日子,还用的是如此伤人的手段。   但殊途同归,道理都是一样的。   除开这些,自己可曾说错一句、行错一步?   在殚精竭虑的思考中,天不知不觉黑了。   连阿朵都跟着担心起来:殿下自打从瓒多处归来,两眼直愣愣的。不说话也就罢了,连茶水都不曾喝过一口。难不成是与王上闹了别扭,打算活活渴死自己么?   “殿下,多少进一口罢。”阿朵端着热气腾腾的饼子与奶浆,苦口婆心劝道。   南平摆手——那场风寒确实留下了根,她方才想了一后晌的功夫,脑袋就嗡嗡作响,直犯恶心。   “熄灯罢,今日早些歇。”   主子发话,灯很快就灭了。   南平枕在硬实的榻上,死活睡不着。旁人的黑甜乡来得倒是快,不多时已有鼾声响起。   渐渐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香甜气息,跟蜜似的。不浓不淡,单是叫人犯迷糊。   南平隐约有些昏沉,却又不敢就此睡去。因为梦里那魇兽张着血盆大口,就等着她坠进来。   有利器护体就不怕了。   刀呢?措仑送的刀呢?   南平慌张的到处找寻,却发现所触之地,皆是空空如也。   是了,她伤了朋友的心。他再不会回来了。   少女张了张口,在半睡半醒间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叹息。突然一点窒息的凉意弥漫上来——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他说,“是我。”   是谁?   南平试图睁开眼睛,一片迷蒙中,只仓促瞧见来者蒙着面巾。那人不怕烫似的随手碾灭了手持的香。香气袅袅未散,足够勾断清明的神思。   她似是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一阵颠簸起伏,终于沉入酣畅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拂面。南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有人帮她紧了紧披在外面袍子,低声问:“冷得厉害么?”   南平醒了。   眼前是黑压压的夜与荒野,无边无垠。火堆熄灭了,却还有淡淡烟雾涌出。众多马匹在远处不安踱步,军士们压低了嗓子,试图止住偶尔响起的嘶鸣。   静谧里,身旁那个人开口,递过窄口皮囊:“来,喝口水,润一润。”   南平没有接过——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措仑。”此时她终于看清了身边人,颤声道,“你为何在这里?”   明明先前那次晤面,早就将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断尽了。措仑伤了面子,理应再不会出现。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没有作答。他见她不想喝水,便把水袋上的绳子拉紧,重又系上。   南平撑着坐起来,忍不住又问:“我这是在哪里?”   “营地,山上。”措仑回复的简短,手往南边指去,“高城在下面。”   南平一脸错愕:“……我不明白。”   “我把你从宫里带出来了。”少年轻松的说,仿佛小事一桩。   “你怎么敢进宫劫人,被发现了怎么办?”   “用了迷香,其他人都睡了,不会有事。”   少年见她不吭声,从怀里护心的位置,掏出了一枚小小的物件:“我想了很久,想到头都要裂开,终于想明白了。”   南平莫名觉得,虽然两个人心有灵犀的同样寻思了一个下午,但铁定没有想到一起去。   果然措仑再开口时,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吐出的言语却和南平的所思所想大相径庭:“你今天在殿上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你是因为害怕我的哥哥,所以不敢说真话。我当时不应该生你的气的,对不起。”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他又道,“所以南平,我们私奔吧。”   “你疯了。”公主对这混沌状况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喃喃自语,“你疯了。”   她已经认出了他掌心里的物件——那是装着赵泽字条的香囊,竟不知何时被措仑误拿去了。   “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少年不顾其他,单是问她,情真意切。   南平有一腔话停在心里,却说不出来。   现下该如何解释?若是自己交代出这一番阴差阳错的始末,对方会接受吗?   “我……”南平正在沉吟,却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很快,她被温热的掌心握住。   少年小心翼翼的冲她冰冷的手哈气,试图用转瞬即逝的热度,温暖料峭的春夜。   “现在不能烧火,会被看到的。将就到天亮就好了。”措仑满是歉意。   “天亮了,然后呢?我们就这么逃一辈子,擎等着你哥哥来抓?”南平说完,把手用力抽了回来。   “不会的,我们……”措仑试图解释,但南平打断了他。   “我已经是瓒多的妻子了。”少女显得有些疲倦,叹了口气,“我也只能是瓒多的妻子。”   此时有渡冬归来的雪雀在头顶飞过,嘤呀作响,发出让人不安的鸣叫。   一个念头在措仑心里渐渐明晰起来——是他太糊涂,太过自作多情了。送了锦囊又如何,剖白心迹又如何。如今看来,南平只是要嫁王者。   只要是在那张王座上坐着的,是谁都无所谓。   少年沉默良久,说道:“你知不知道,瓒多只是个位置,不是人?”   虽然南平一次未曾唤过那名头上丈夫的名讳,但对方叫做德加这件事,她还是清楚的。   “那又如何?”她问道。   “如果我做了雪域的瓒多,是不是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少年的眼睛像星子一样,掩不住光亮。   南平被这赤|裸|裸的谋逆言论惊住,连忙用手捂住了少年的嘴。待看到四周无人时,方才压低声音训斥:“这话如何说得!”   措仑轻轻挪开了少女的手,凝视着她,带了笑意:“你还是担心我的。”   “我当然担心你……”南平叹了口气,下了决心,“不要再说了,还是快送我回宫罢。”   “暂时回不去了。”措仑看着她的眼睛,静静的说。   “为什么?”南平疑道。   措仑起身,向她伸出了手。公主迟疑片刻,到底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   “你看。”少年指向远方。   东南处忽明忽暗着绵延火舌,似是有大军压境,在以极快的速度向王城挺进。   南平心里一凉:“这是……?”   “西多吉今夜谋反了。” 第22章 我们私奔吧(2)……   “西多吉是谁?”南平疑道, 脑海中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他是西赛的父亲。”措仑也是才想起少女并不知其中曲折,于是耐心解释起来。   这其实是一场困兽之斗。   措仑奉瓒多之命对南部叛军进行围剿,无异于在本就满溢的水盆里投下了一颗鼓胀的石子——微妙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势必有多余的水花溅出来。   西多吉旧部被杀的消息给了南部尚族致命一击, 继续等待形同瓮中捉鳖。若是过些时日, 瓒多联合其他部族围剿, 那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 由不虞之道, 攻其所不戒也。[1]   野心勃勃的南领主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趁着浓重夜色笼罩,一路抢夺烽火台,直攻过来了。   “我曾想过他们会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措仑如此说着, 蹙起浓眉, “按理说, 金央的死讯传到西多吉耳朵里还得有些时日,足够瓒多留出时间集结兵力了。”   他思考了半晌, 下了结论:“从时间上来看,这支队伍应该是和我前后脚往北行的。竟然一路上都没发现他们——也许是瓒多身边出了奸细?”   南平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可西赛不是才怀了瓒多的孩子么?他父亲这么做,不怕女儿被当做人质?”   “西多吉有七八个女儿呢。”少年想了想, 低声说, “少一个对他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这一句倒把南平问住了——也是,少一个又算什么呢?   谈话间, 高城兵台上已点亮狼烟。   鳞次栉比的火把燃了起来, 应是护城士兵也发现了险情。先头部队与守军绞打在一团,粗犷的厮杀声划破寂静的夜,给浓墨重彩的黑里又添上一笔殷红血色。   “没个两三日, 城里的骚乱应该平息不了。”少年边说,边从地上收拾起行囊捆到马身上,“我们往北走,大概过个十来天,就能到嘎多山……”   “不行,我得回王宫去。”南平急声道,打断了他的畅想。   “为什么?”措仑有些困惑,“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到处都乱着,顾不上追我们。”   南平明白他的意思,不回王宫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但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身影蓦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阿朵和玉儿还在城里。”南平脸色惨白,“万一她们被乱军伤到怎么办?”   一个更骇人的念头爬了上来,少女的嘴唇都发颤。   ——西多吉连他的女儿都不顾了,何况区区两个异域侍女。若是被敌人捉了去,或是被凌|辱、或是被杀害,又会有谁在意呢?   南平是可以独自脱逃。   但若是抛下陪她一起长大的人一走了之,也许这件事会就此成为她午夜梦回时,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措仑给隆达套上马衔,嘴里回道:“瓒多不会输给西多吉的。他手下的人多,现在只是因为敌人突袭,被抢到了先机。只要熬过晚上的攻击,天亮也许就会有援军来了。”   “你也说了,天亮援军'也许'会来。”南平沉声道,“可万一援军不到呢?能现在抓住的,我不想日后再去后悔。”   措仑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望向少女——这话是如此熟悉,在阿姆死后,自己也曾和哥哥说过。   南平太瘦了,立在少年给她裹上的厚重皮袍里,依旧填不满,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似的。   但她的眼神是坚定的:“你走你的,就不要管我了。我一个人总有办法混进城去,救她们出来。”   少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是在掂量南平的决心。   半晌他开口:“他们也是你的朋友么?那个阿朵……和玉儿。”   而南平已经忙碌起来。   她把被风吹散的发梢拢住,随手团成一个紧实的发髻,顾不上回答。   措仑见状,思寻了下,说了句:“我知道了。”   南平没有去想对方在“知道”些什么。   她这厢才理完头发,又蹲下身去。学着先前灯节那回措仑教她的,从地上取了些灰土蹭在脸上,掩盖自己的容貌。   少年瞧着南平一通忙活,眼光柔和下来。片刻后他说:“给我看看。”   南平依言,抬起一张沾了点□□子的俏脸。她手头少了铜镜,自己也拿不准模样,于是问道:“你看涂成这样行么?”   JSG   措仑摇摇头:“差远了。”   他也蹲了下去,紧挨着南平,挽起一小捧松软的土:“我来帮你。”   粗粝的手指碾过少女的粉腮,力道适中,不疼不痒,只有一点钻心的暧昧。   南平起初老老实实的任凭对方胡画,渐渐就觉出不对来——少年眼睛里藏不住暖意,到底是暴露了他淘气的坏心眼。   “你是不是在耍我?”南平明明生了气,可顶着这么一张滑稽面孔,依旧带出了点撒娇的意味。   措仑拍净了手,看着少女被涂得花猫似的,表情也有点心虚。   “算了,我真得走了。”公主自觉已经耗了不少时间,没再过多纠缠,说完便起身。   少年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我们一起走。”   不多时,他牵了匹黑马过来:“骑马总比走路强些。”   “你不用陪我的。”南平试图劝阻。   “我用。”措仑说的肯定,“南平的事就是我的事。南平要救的人,就是我要救的人。”   他不放心的又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但是说好了,等找到她们两个,你可就要跟我走了,再不许耍赖。”   于乱军之中去救两个地位卑微的侍女——多么异想天开又多么不切实际,大抵也只有涉世未深的少女想得出来。   但措仑却应了,仿佛只要是南平想做的,他便定会尽力去应承一般。   他明明才被血亲骗过一次,却依然敢把心向着她掏出来。   单是这份勇气与信任,足以让南平心底一震,涌起一股激荡的热流。   高原的春夜,寒风肆虐。   此行本就是一场冒险,生死未卜。谁知道天亮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也许他再不是措仑,她也再不是南平。   所以少女顿了顿,放纵自己说了声:“好。”   少年笑了。   疾驰的骏马载着起伏的希望,沿着崎岖坎坷的路,从高高的山岗上俯冲下来。   临到山脚,两人下了马。   少年对隆达低语了两句,那白马好像通人性似的,登时带着同伴朝远处跑了开去,扬起一串灰尘。   “给。”措仑递过从南平房中顺手拿回来的短刀,“知道怎么用吗?”   南平做了个笨拙的前刺的动作。   “再狠点。”措仑边说,边抖手示范。   少女猛地向前一砍,只觉得一颗心因为紧张狂跳。而措仑紧了紧背上的弓,终于满意:“跟上我。”   *   初到之时,南平就知道高城外缘是没有城墙的,毕竟落座群山之间已是最好的天然屏障。   此时受惊的百姓正拼了命的从里城往外涌。烈火熊熊燃烧,哭泣与呐喊交织在一起,权力倾轧,生灵涂炭。   上位者忙着去争那张蒙了兽皮的王座,不知了碾碎多少百姓的血肉和骨头。   措仑与南平逆向而行,不断被慌乱不堪的人流冲撞,连站立都困难。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个嚎啕的母亲在混乱中抓住了南平,摇晃起她的肩膀:“你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她才说了两句,就被后面的人推了开来,踉跄往前跑去。   而南平被巨大的力推搡摇晃,眼瞅就要栽倒在地。   “措仑!”   她细小的呼声很快淹没在蚁群一般的群聚里,无数张人脸一晃而过,似是要把她踏在脚下。   “南平!”   就在这时,措仑终于挤了过来。   他奋力拖住她的手掌,把少女拉到身边。又用牙解了袍带的一头,在南平腰上绕了两圈,和自己打成了个死结,这才清浅的呼出一口气。   拥挤的人潮里,再没有什么男女大防,没有什么繁文缛节。   他和她两只手紧紧相握,十指相扣。生出一掌潮汗,却再不敢分开片刻。   好像落海的人扒住浮木,分离的尽头就是死亡。   艰难前行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摸到了王宫的影子。   此时南平才知道,自己方才想要趁乱混入宫内、带阿朵和玉儿出来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   王宫高门紧束,隔着一大段距离,依旧恍惚可见雨点般的箭矢投落下来。   西多吉的士兵已到城下。两军殊死肉搏,到处是鲜血迸发的滋滋作响。若是上前一步,瞬间就会被砍成肉泥。   “这可怎么办?”南平和措仑贴在墙边,借着阴影掩护,质疑起自己这个仓促的决定来。   少年扫了四周一遍,然后压低了声音,冲不远处指去:“看见那了吗?”   南平默默点头。那是一处白塔,高城中颇为常见,连夕照寺旁都有一座。   “走。”   话音刚落,少年就蹿了出去。   南平本来还没反应过来,但两个人衣带相连,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一动,她便也跟着动了。   白塔的木栏业已破损,措仑不过摇晃几下就开了。推开逼仄小门,一股尚未消散的烟灰味直往上蹿。   吱,吱。   脚边有东西蹿了过去,带着绿闪闪的眼睛。   “啊!”南平忍不住低呼出声。   “是老鼠。”少年似是司空见惯,温声答道。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绝对的黑暗中,南平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你在哪儿?”   措仑没有回答,只是细索动作着,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很快随着“擦”的一声,一小簇火光在他的手心亮了起来。他举起火镰,借由极其微弱的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寸天地。   从内部构造看,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塔。年久失修,彩漆早已支离破碎。   正中神像那张威严的木头脸裂得斑驳,眉毛眼睛各缺了一块,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不速之客。尤其是那对顶天立地慈悲目,让人毛骨悚然。   措仑牵着南平,一步步慢慢朝神像前的祭坛走去。   离得越近,南平越觉得眼前景象荒诞离奇。   就在她害怕的快要忍不住喊停时,措仑蹲了下去,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摩挲起来。   咔哒。   一声脆响,板木竟在机关的牵动下,打开了。   措仑用力一掀,挪出一汪黑黝黝的洞口。下面盘旋着陡峭的台阶,不知通向何处。   “就是这了。”少年语气里多有兴奋之意。   他看见南平愣神,于是笑道:“顺着往下走,可以绕过地牢,到王宫内阿姆的那间屋子。这条暗道还是小时候阿姆告诉我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   措仑轻快的态度无疑鼓舞了士气。   南平听从了他的指挥,一手扶着他,一手摸索着冰冷的墙壁,顺着几乎抖成直角的台阶,一点点往下走。   暗道应是在几代人之前开凿,很是有些年头。地面不平,磨损的厉害,不少地方甚至狭窄逼仄到仅能容一人通行。   滴答,滴答。   是水珠子从阴寒的石壁上涌出,汇聚成滴,落在脚下湿滑的甬道上。   措仑手中的火光如此微弱,放佛随时就要熄灭似的。   南平嘴里泛起腥甜,忍不住紧紧拉住他。   “别害怕,这条路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走在前面的少年回头,信誓旦旦的保证。   南平悬着的心刚要落下——   石道尽头却突然响起了属于其他人的,沉重的脚步声。 第23章 无关情|爱,倒像是少年以……   有人来了。   南平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用力攥住, 紧实的喘不过气。她忐忑的扭头看向措仑,而少年略作思寻,用无声的口型对她比划着:“快躲起来。”   说完,迅速吹灭了手中的火光。   黑暗不期而至。   躲到哪里去?   南平正在四处张望, 一个力道突然施加在她的胳膊上, 把她用力一拽, 稀里糊涂的带进了隐蔽的拐角。   少女的后背抵在阴冷的石壁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只能听见耳旁措仑低沉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的变化,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这条甬道是依地势而建, 在修建之初许是为了绕开松散的泥土和夹杂的巨石, 迂回间隔出不少曲折的狭缝。   而他们现下躲避的地方, 想来就是当初工匠有心凿出的孔洞。   措仑与她面对面立着, 站在这一方小小庇护地的靠外一侧。他双手围起,把少女合身护住。   与此同时, 远处的脚步踢踏声越来越近,皮靴鞋底碾过石板路的吱呀作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来者手中擒着火把,照亮了面目。   打头的是三四个带刀蒙面人, 围成一个圈, 当中护着个金贵人影。而单纯的人声里,竟还夹杂了野兽沉重的呼吸声。   南平越过措仑的肩头小心翼翼看去,一个蒙面人手中牵着只探路的獒犬, 口角流涎, 足有多半个人高。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就在眼前了。   冷汗不知不觉从南平的发间冒了出来。头皮也麻了, 好像有人用力扯她的乌丝,直到血肉分离才罢手。   她的紧张落在了措仑的眼里。   少年把撑住墙的胳膊收了收,踏实的抱住了南平。此刻的紧紧相拥无关情|爱,倒像是少年以肉身筑墙,守一缕心安。   “别怕。”措仑张了张嘴,发出无声的气音。那一点从鼻间涌出来的温热,当真止住了南平身上的颤抖。   一番安抚之中,不速之客也从措仑身后掠了过去。   那一行人走的仓促,火光只照到了前行的路,当真心无旁骛的没有发现异样。倒是獒犬与措仑隔着些距离擦身而过时,发出不安的低吼。   “别让它叫了,免得惊着不该惊着的东西。”立在蒙面人当中的贵人似是病着,开口制止时咳嗽了两声,音调莫名熟悉。   南平从这几个字里悟出了来者的身份,瞪大了眼睛——那贵人竟是西赛。   这厢西赛一声令下,蒙面人便狠狠勒住了獒犬的颈圈。野兽嘶吼了两声,不满的被扯了回来。   措仑的眼神也是错愕的。   他似乎一度想要开口相认,毕竟如果是西赛王妃的话,那便是自己人了。但对方接下来的话,止住了他的行动。   “这条路七拐八拐的,恁的这么长。”西赛略显焦急与不耐,“会不会错过卜象上的吉时?”   蒙面人里有个驼背的,嘶哑着嗓子回到:“来得及,只要今日杀死南平王后……啊不公主,都算是应了卦象。”   那人许是看出西赛对南平“王后”称呼的不悦,中途特意换了称谓。   西赛要杀她。   ——南平对这事实虽早有预料,但如今在这暗皴皴的地底下被人青口白牙说了出来,场面依旧骇人。   而现下不止是她一人,听到了这段对话。   措仑面色未动,呼吸沉稳,单是伸出手从南平腰间抽出了短刀。   利刃在暗处游走出一条细光,放佛随时可以剖开血肉,割下敌人的心脏。   南平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她急忙用手死命按住措仑,闭着口连连摇头——对方人多势众,单凭他一人压根打不过,贸贸然行动无异于送死。   良久,少年似是想清楚了,手上撤了力。   那群人踢踏的脚步声连同火光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南平不自觉的长舒了一口气,腿骤然软了,差点站立不住。好在措仑撑住了她,像提口袋一样把她拎了起来。   “西赛怎么会知道这条路?”措仑喃喃自语,心中起疑。   见南平只顾着喘气,没有作答,他又言简意赅道:“她心坏了。”   “心坏了”这三个字用的直接,但南平明白他的意思。好像果子打心里烂了,流出一手黏腻汤汁,沾上蝇虫,再留不得。   “先不管她,我们得快些走。”少女压低了声音,“西赛带着病都要出逃,证明王宫里现在一定已大乱,阿朵和玉儿很危险。”   她的语气来得平和缜密,仿佛刚刚那场虚惊只是幻觉一般。但措仑从对方冰凉的掌心里能够察觉,她方才是真实恐惧过的。   “好。”少年颔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摸着黑燃起了火,两个人在重回寂静的甬道中加速了步伐。   “再过两个拐弯,上坡,就是阿姆水缸下的隔板。”措仑仔细辨认周遭环境,机敏的触摸墙壁,然后肯定的说,“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南平刚要回答,突然被身后的细微动静打断了。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么?”她不禁悄声问道。   那声响好像就在近处,是独属于野兽的、粗重的喘息。   措仑正面对着她背后。他蓦地僵住,眼睛里一闪而过讶异。   南平转过了头。   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一张血淋淋的口,一副犬牙呲互的利齿。   ——方才探路的獒犬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原路兜了回来。   西赛带着蒙面人站在甬道的尽头,脸色是大病未愈的惨白,高高的颧骨上一抹异样的红。   她端着温柔做派,眼睛里却写满疯狂:“我说为什么狗会叫,原是有兔子在跑。羊胛骨果然从不会说谎,今日当真是吉日。”   “你放我一条生路,我日后定会加倍好意奉还。”对方人手多,还带了狗,南平审时度势,开口服软,“你不是想做王后么?等出去之后,我把这位子给你就是了!”   “日后?哪里有什么日后。那位子本就是我的!”   言毕,西赛松了手里牵制恶犬的链条:“是时候了。乖,去咬死南平这个灾星,咬死他们!”   流着腥臭涎水的野兽失去桎梏,化成一道黑影,兴奋的直扑过来!   措仑顾不得与西赛打口舌仗,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墨。   他拉满了手里的弓,一箭冲獒犬射了出去。然而獒犬体型庞大若肉山,动作却远比野山猪来得敏捷。武器擦身而过时它跳了开去,未伤分毫。   一箭不中。   啷当一声箭矢落地,却更激发了恶犬的兽性。它不怀好意踱起步,喉间嘶鸣,满是想撕碎猎物的心。   穷途末路。   这四个字几乎是跳到南平的脑子里,带着让人胆寒的恐惧。   唰!   就在南平思考对策的功夫,耳边响起丝帛寸寸裂开的声音。竟是措仑拔出刀来,斩断了他与南平之间相连的衣带。   “你快跑。”措仑向前一步,用利落修长的身躯挡住南平,说得坚定,“我来殿后。”   “不行!”南平不肯,“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里……”   “跑!”   措仑吼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   相识以来,少年总是极快活、极和气的,从来没有大声对南平讲过一句话。而现下他把短刀塞进南平手中,使劲全身力气,猛地把她推了开去。   力道之大,恨不得甩开她千万里。   南平在踉跄中差点跌倒,撞在了拐弯的石壁上,浑身生疼。   她依旧不肯退让一步:“我不……”   措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南平,说得狠厉:“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他重新上了箭,竟矛头对准了她,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   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间陌生起来,从未有过的凶狠,好像狼一般。   *   南平跑了起来。   养尊处优了十六年,除开骑马,她一举一动都讲究规矩。   贵女理当是纤纤作细步,步步生莲华。走得快些把裙子扬成惊涛骇浪,是小家碧玉的做派,登不得台面。   而现下,她却撩起裙摆,拔步狂奔。   身后有乒乓作响的打斗声和压抑的痛苦喘息,止不住的往耳朵里钻。   南平的心被悔恨占据,泪水顺着腮流下来,连成了线,模糊了视线。   她想回头看看,看看措仑是否安好。但那少年好像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回头,不要回头。”   就好像那个温柔的夜里,他在湖边絮絮叨叨对南平讲着初代瓒多舍身取义的故事。末了赞叹的以一句话结尾:“他是个真汉子。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用性命保护最珍贵的人。”   他若舍身取义,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恩情。   于是南平胡乱抹了把泪,只管向前跑着。跑到气短无力,嘴里鼻间俱是火辣辣灼烧。   措仑说的没错。   拐过两个弯,上了坡,果真是一处挡板。许是西赛一行人下来时,挪开了水缸没有来得及归位,南平喘着粗气用力一推,那活板便打了开。   生的希望随着火光倾泻下来,照亮了洞口。南平咬牙爬了上去,茫茫然立在阿姆房中。   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人居住,地毯上满是灰尘,每走一步都呛鼻。而透过大敞的毡帘,是奔走的人流、嘶吼的守卫和兵械短兵相接的声响。   宫中已经大乱,处处火光。 第24章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西多吉的队伍强攻王城不破, 后继无力,于是使出了阴招。   射出的箭被捆上火绳,雨点般的往墙里投。雪域才熬过漫长的冬季,为了马匹进食, 宫内墙边的库房里囤积不少干燥的稞草堆。   虽然大部分箭矢都被击落, 却也有少量落了进来。   干柴遇烈火, 愈燃愈旺, 腾起滚滚浓烟, 转瞬便连成攒动的火海。   南平不敢停顿,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努力找寻出路。瓒多不拘束后宫随意走动,因此她虽然在宫中只住了不长的时日, 大概的方向感还是有的。   一片奔去救火的混乱中, 没人在意一个满脸是灰土的少女正踽踽独行。   阿姆的屋子在下人居住区的把角, 不远处能听到马匹嘶鸣。而顺着马场往东去, 便是王后寝宫。   及到近处时,少女震惊了——马场竟也被烈火包围, 燃了起来。   诚然此处也存积了粮草,但离宫墙还有些距离,箭雨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这里的。   不过南平心里有事, 顾不得多想, 便加快了步伐。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着了熟悉的院落矮墙。   东齐护卫有的去救火,有的去抗敌, 还有的落了跑。剩下几个手持兵械, 护着瑟瑟发抖的女人们,暂时还没出太大的乱子。只是眼看远处火势汹涌,一众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急的团团转。   “还没有找到殿下吗?”还未进院,玉儿仓皇的声音已经传了来,“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能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方才瓒多派人来寻,都没找到。”阿朵急的满脸是泪,四处张望,恨不得从空气里平白揪出一个南平来。   南平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长舒了口气,隔着攒动的人头喊出声:“我在这!”   正不知所措的侍女们瞥见她,俱是一愣。然后急奔过来,中途还被裙衫绊了个跟头,声嘶力竭叫道:“殿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殿下”,给群龙无首的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主子回来了,心里踏实。甭管是怎么回来的,人在,就成了!   一双双眼睛渴求的望过来,全在等她吩咐。   有老有小,有内侍有宫女。或是忠心耿耿留守,或是一路走来、悉心陪伴。   南平原来想的简单——把救阿朵和玉儿出宫后,自己便不会为独自落跑而内疚。但如今看着众人信任的目光,她突然觉得肩上被压上了青铜鼎。   虽重不可挡,又岂能因祸福避趋之。   不过在这之前,有件更紧急的事,有个更危急的人。   南平脑子飞速转了一圈,把来时密道的方位交代了下去,沉声对带刀东齐守卫说:“你们速速前去,不惜一切代价,把措仑殿下救下!”   她顿了顿又道:“西赛图谋不轨,当斩。无论死活,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   这几个内侍原就是精心挑选的。虽少了男人的部件,但行前与羽林军共同操练,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男人们齐整的离开,留下的侍女与婆子们一时踟蹰起来。   “我们怎么办?”有人低声问。   “我好害怕……”   “留在这吧,外面太乱了。”   “可火眼瞅就要烧过来了!”   争论不休时,马场传来的浓烟呛得人眼睛发涩,开口闭口都是一股烟灰味。   该留还是该走是个大问题。若要走,该往何处去?   南平陷入沉思:这一行人数众多,全从那条密道穿行不大现实——万一中途有个踩踏或是烟熏,怕是一个也逃不脱。   头一条,还是应该先避火。   “南门处有河,是进水的,要不先往那边去?”往常给寝屋抬水的粗使婆子见主子心善,斗胆提议,“离着火的马场也远些。”   南平觉得那婆子说的有几分道理,事不宜迟,于是当机立断:“剩下的人不要带细软了,我们走。”   众人诺,即使有不情不愿的,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当真连成长串,列队离了殿宇。   “殿下,您怎么成这幅模样了?”阿朵边走,边打量着灰头土脸的公主,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南平诧异的往脸上一摸,看见一手灰,才想起少年先前的淘气举动。   “没什么。”她含糊其辞,不欲多说。心里阴霾,却只能强行安慰自己:等东齐的侍卫到了,自会助措仑一臂之力,只要他能撑到现在。   他能撑住……他得撑住。   阿朵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公主面色沉郁,知道问了不该问的,立刻闭上了嘴。   ……   轰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巨响。却是马厩的木头被烧垮,彻底掉了下来。   队伍里不少人顿住步,抱头尖叫。妇孺多是一辈子在宫里,哪怕来雪域的路上也没见过这个阵仗。有的人本就胆寒,登时嘤嘤哭了起来,还有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肯走。   “活不了了,活不了了!”有婆子哀嚎,万念俱灰。   这一团乱里,南平突然读懂了措仑用箭逼她离开的举动。   ——危急关头,须得心肠硬起来,方能绝境逢生。   “我说能活,你们就能活。”南平开口,提了声调,语气凛然,“不信我的,就留在这等死!”   她气势威严,言语肯定。队伍骚动了一阵,很快再次挪动起来。   少女的发髻挽得紧,如此奔波也没有散开。她时不时回头看向队尾,一张俏脸在灼灼火光中更显瘦削,表情甚是坚毅。   立在一旁的阿朵突然觉得,南平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倒不是嫁做人妇的丰盈和顺,也不全似出阁前的心高气傲——而是从少女柔软的心房里,长出了有名为“责任”的骨头。   质韧,坚硬不可屈。   “想什么呢?”南平见阿朵愣神,挑起话头,因为走得快有些气喘:“你说方才瓒多派人来寻我了?”   “是。”阿朵醒过味来。才说了一半,抬起眼,又“啊”的收了声,“就是……他们。”   南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觉迎面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王宫守卫。   领头的威猛汉子见到南平,蓦地驻足:“方才没有在寝宫见到王后,本来正奉王上的命搜寻,没想到刚好遇上。既然如此,请王后随我们一行。”   “去哪里?”南平淡声问。   “瓒多有令,请您去宴厅。”   “我若是不去呢?”   来者毫不退让,仓啷啷刀剑出鞘,利刃不长眼:“恐怕是不成。”   *   南平被刀抵着,走进了初次见到瓒多的这间红色大厅。恐惧的忐忑与未知的焦虑混在一起,沉甸甸有了重量。   身后的守卫撤了力,她方才有余力往殿内望去。原来后宫被宠幸过的女人们,竟都缩在厅中的角落里,连一向高傲的玛索多也不例外。   风穿堂而过,每个人表情都是漠然的。   “王后,你来了。”瓒多倚在厅外的围栏处,手里拎着敞口皮囊,温声说道。   宴厅位于高台之上,原就是王宫内最高的所在。而男人立着的位置,刚巧可以俯瞰宫外面的抵死一搏和血海冤仇。   他浅色的眸子被火光映的一忽是暖橘色,一忽是无尽的黑。   瓒多并没有与女人们在一起——他是揣着什么心思、为什么把大家都集结在一起?   少女莫名嗅出冰冷的血腥味,停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是南平来晚了。”   “肯回来就好。”瓒多举起手中的皮囊,“喝酒么?”   火在他脚下的王城燃烧,这男人竟还有心思喝酒。无论是胸有成竹还是放浪不羁,都叫人不大舒服。   南平摇头,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密道之中。   她原是想着把妇孺们带去安全地点,自己折回去寻找措仑。而如今孤身一人到了瓒多面前,怕是再也走不脱了。   “不喝也好。”瓒多淡声道,“一起看看风景。要我说,今夜属实有趣,对么?”   “有趣?”南平只觉得这形容恶寒,激愤起来,“城外很多人在逃窜,有人丢了孩子,有人死了……”   “王后怎么知道城外的光景怎样?”男人打断,语气冷如铁,“哦对,你和我的兄弟私奔了。”   听这个意思,他应是已经知道她今夜离开过了。   见南平顿住,瓒多再开口时竟笑了:“我兄弟的床上功夫怎么样,让你快活了么?”   “闭嘴!”   如此怵逆上位者,怕是自酿苦果。但被人恶毒羞辱的怒火盖住了恐惧,南平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厌恶之情。   男人挨了骂,倒是没大发光火。他毫不在意似的耸耸肩,继续淡声道:“不想说话也好,那便看景吧。”   南平哪里肯从,把头扭到了一旁。   这小小的举动点燃男人竭力掩饰的愤怒,戳破了本就没冻结实的冰层。   瓒多猛地近前,捏住南平的手腕,力道大的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一般。他把南平“砰”的一声甩到围栏之上,合身压了过去。   眼前是悬浮的夜,身后是男人沉重的躯体。   他压着她,好像要把少女的皮肉都嵌进漆红开裂的木质栏杆里。   瓒多一字一句在南平耳边道,“多么有趣的夜——我的妻子跟我的弟弟私奔了,我的臣子谋反了,我怀着孩子的妃子落跑了。”   他的手捏住南平的脸颊,起初像是要擦去灰尘,但很快指节便陷进细嫩的肌肤里,生生拧了起来。   南平的脖子卡在木头上,越陷越紧。她试图挣扎,但双方体力差距太过悬殊,只能含着痛苦的泪水,眼睁睁看向夜中的征战。   城外的争斗虽然还再继续,但事态已日趋明朗。随着突如其来爆发出的欢呼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挑在高杆上,昭示着胜利果实已经坠入其中一方手中。   人头越升越高,挂在城楼上,皎洁的月光照亮了那张死到临头才追悔莫及的脸。   “给我看着,好好看。”男人语气里满是嗜血的兴奋,“西多吉死了。”   南平哪里看得到。   她快要窒息,眼前像被人蒙上黑色幕布,遍布星星点点的眩光。   瓒多凑上前来,靠近少女小巧的耳垂,喷出的热气有如跗骨之蛆。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他说。 第25章 “德加哥哥。”   西多吉一死, 叛军失了主心骨,登时乱成一盘散沙。场面由王党单纯的防守,变为压倒性虐杀。   锃亮的刀子前心进、后心出,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成串的血滴子飘得到处都是。   时间点滴而逝, 火球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撕开血雾与沼气。   宫里的火终于被扑灭, 只余青烟袅袅。   血腥而混乱的夜结束了。   咣——   远处响起悠长的撞钟声, 凝神、凝气,宝相庄严。   南平觉得喉间的力道骤然一松,是瓒多放开了她。空气终于顺畅的涌进肺里, 她忍不住扒住栏杆, 大口喘息。颈上脸上无一处不痛, 火辣辣的要烧起来。   她泪眼模糊的往下看去, 西多吉挂了大半夜的人头已经被军士取了下来,挑在秆上, 摇摇晃晃的往王宫中央来了。   须臾,那队人停在了精致的金顶圣殿前。   瓒多也看到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尚未消散的亢奋:“祭典要开始了。”   言毕,便拽着南平的胳膊便往下走。前后都是明晃晃的刀锋, 公主逃不出、也离不开, 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处,跟着仓皇的到了地方。   这处殿宇她之前从未来过。   明明天光已亮,四下却垂着密不透风的帘子, 全靠燃烧的油灯照明。殿内青石平滑, 单是中间挖了深坑,黑黝黝像沉睡的眼睛。   而那面目模糊的白衣圣者,手里端了托盘, 上面躺着西多吉的头颅。头颅不过离了身体几个时辰,皮肉已经因为脱水开始抽缩,皱在一起。   咒文的吟诵声不绝于耳,虔诚的信众叩首以待。   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浮着一层油脂味,让南平想起了西赛病时帐中的腥臭气,心里不由得打了个颤。   “此番能胜西多吉,多亏圣者指点。不然任是谁也想不到,西多吉的宝马竟然惧怕焚香。马惊了,才把这叛徒一举斩落。”   圣者面无表情的把男人的恭维收下,淡声道:“今日是吉日,王上可有心愿,我借祭典一并向神祇乞求。”   瓒多野心勃勃道:“如今除去西多吉这个心头大患,下一步便是把广夏收入囊中。”   那圣者颔首不语,空手从油灯上捻了根信子,掷进深坑里。   轰的一声,火光暴涨。照在殿内环绕的神像上,好像木雕都活了一般。神像各个眼珠低垂,悯望世人。   接着,西多吉的头也被扔进坑中。   火舌舔食他的皮肉,一瞬间老人的皮肤就被烧成赤褐色。形貌骇人间,夹杂着丝缕奇妙的炭烧气息。   圣者洗净手,掂起羊骨,架在火上。羊骨耐不住热,不多时便啪的裂开。   众人屏息,眼看着白衣人将骨头挑下来,规矩的落在盘上。热骨挨上凉盘,“呲”的发出些异响。   连瓒多都忍不住抬头,企盼着大吉之兆。   “卜象上说,征广夏有望。”圣者端详了片刻,开了口,语气无悲无喜。   瓒多心愿得偿,长舒了口气,而圣者又道:“只是……单西多吉一个祭品,恐怕不够。”   祭品。   难道死去的西多吉竟是……祭品?   南平心里一突,蓦地明白了殿中浮着的那股油脂味是什么——也许就是之前烧焦的人肉。   而瓒多听罢陷入沉思,半晌目光竟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那句“背叛我的人,都得死”重回南平的脑海:是瓒多要把她也扔进火坑么?   男人看懂了南平无法遏制的恐惧,忽的笑了。   他慢条斯理开口,拍了拍南平的肩:“不知圣者觉得,王后如何?”   南平登时抖起来——他果真想让她死,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不过圣者似乎并不赞同:“祭品须得是身强力壮的。”   “是么。”瓒多看向南平,倒显得有几分遗憾似的。   少女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而男人目光灼灼,好像玩弄猎物的猫。   ——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戏耍。   南平顿悟:瓒多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至少不是在祭典上。   但他心里因为自己和措仑私奔的事情憋着股火,一时半会是纾解不掉了。   男人欣赏够了少女面上的精彩颜色,方才随口道:“身强力壮的好办,随便抓个军士来就是了。”   南平虽见识过瓒多斩马奴,但如此若无其事的把无辜性命当做草芥一般,还是让她震惊。   而圣者没有应声。他重又细细去看羊骨,有了定论:“神骨有令,天选之人会很快来到我们中间,以身侍奉。”   瓒多听言,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一僵。   因为帘子很快开了。   “启禀王上,人在马场边找到了。”守卫扬声道,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措仑。   少年被推搡着向前,右臂不自然的向下耷拉,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气。伤处虽简单包扎过,殷红的血依旧从胳膊上透了出来。衣袍前襟被野兽撕扯出几条偌大的口子,随着步履摆动不止。   他目光搜寻,落在南平身上,眉眼顿时柔和下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瓒多疑道。   “我打死了獒犬,但是手断了,就让西赛跑掉了。去寝屋寻你的时候,遇到了守卫。”措仑回答时,却是冲着南平的。   他语气里有几分坦然的自得——瞧瞧,虽然没打过瓒多的护卫,但他打过了獒犬。   南平起初是喜悦的。措仑还活着,谢天谢地。   但这点子快乐很快便被另一个不祥的预感掩埋。方才圣者说过……祭祀的天选之人。   “就是他。”白衣人好像猜出了南平所思所想,淡声道。   措仑的表情是疑惑的,对圣者没有没脑吐出这几个字,不知何意。   可南平知道。她正暗自着急,耳旁响起低沉男声,竟是瓒多开口:“圣者说笑了。措仑这么个小子,压根够不上格去做祭品。”   男人竟有几分回护之意。   “够不够格,我说不算,神骨说了算。”圣者不疾不徐,一派温和态度,“一母同胞与雪域国运,王上怎么选呢?”   西多吉的头已经在火中被烧得净了皮肉。   他化成了一具黑色的骨架,缺了几颗牙的嘴大张着,笑吟吟的等待瓒多与措仑骨肉相残。   而殿中信众连同守卫,全都跟着圣者的疑问呼喊起来:“神骨,神骨,神骨!”   步步紧逼,狂热的恨不得登时就把措仑扒皮挫骨,方能保家国平安。   “不行!”在众多丧失理智的呐喊中,只有南平对着瓒多叫出声,“措仑是你的弟弟!”   她短暂的抗争被旁人的怒吼瞬间压了下去,有如急流里翻滚的叶子,才冒出头,就被卷进水底。   瓒多不语,深沉的看向圣者。   白衣人抬手,殿内又恢复了宁静:“王上是不愿从天命么?”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是没有脑子的工蚁。   瓒多沉默,沉默,然后做了决定。   他起身,从怀里掏出匕首,朝少年走了过去。   “不要——”南平撕心裂肺的呼喊。   “捂上她的嘴。”男人开口,冷酷无情。   下人很快行动,南平被布蒙住再也无法开口,只能发出呜呜低咽。   虽然处在漩涡中心,但是措仑的面色是平静的。他先是望向无比尊敬的圣者,然后是心爱的女人,最后是一起长大的哥哥。   瓒多越走越近,少年的目光便也从他的脸挪到闪光的匕首之上。   那柄匕首甚是华美,顶端镶着一颗价值不菲的血红宝石。   措仑面上的沉静被打破,目光一闪而过惊愕,应是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瓒多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复杂。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半晌倒是措仑开了口:“哥……”   一个字尚未落下,瓒多已经从袖中挥出匕首,直刺进少年的胸口!   刀子锋利,直入肌理。绵长的血流着入刀处缓缓流下。不多,但触目惊心。   措仑扑通一声仰面倒地,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   少年的死亡冷却了狂热的情绪,带走了占卜时的失智。不少下人好像这才醒过神,纷纷痛哭起来,人群之中隐有骚动。   “都滚出去!”瓒多低声道,似乎方才对亲人的致命一击,让他失去了全部力气,“滚得远远的,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回来!”   再没有人不敢听命。   很快,殿内便只剩下圣者、瓒多,与南平。   少女终于被守卫放开。她顾不得仪态,朝措仑爬了过去,嘴里低声唤道:“醒醒……快醒醒……”   措仑的身子还是暖和的。   大抵是死的时间不够长,尚未尸僵。仿佛少年只是一时贪睡,小憩片刻便会起来。   南平满脸是泪。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成了一块块,被人踩的稀烂,再也拼不起来。   恍惚间少年笑的一口白牙,歪头问她:“我是措仑,你是什么?”   南平伏在他的胸口,哀恸大哭。   她小心翼翼的护起措仑垂下的右臂,好像他还会感觉疼一般。   此时再没有人拦她,因为殿中剩余的人,正在忙一件比亲人死去还要重要的事情。   圣者假面一般的脸上意外露出几分喜色。他向火中投入一把香料,殿内瞬间被浓郁的异香占据。之后又从壶中斟出热茶,奉了上去。   “趁祭典吉时未过,请王上进茶,方能礼成。”   瓒多接过杯子端在手里,满脸倦意,良久未饮。   “不喝,措仑殿下就白死了。”圣者低声提醒。   而男人竟放下了杯子。   “你是谁?”他望向圣者,突然问道。   白衣人一愣。   瓒多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想这样给我下毒,还嫩了些。”   茶水洒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不多时竟烧出了个洞,冒起一缕白烟。   “你说话做派都和圣者一样,应是学过折迦戏的障眼法。”瓒多似是觉得身上燥热,扯了扯领子,又道,“但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清楚。我五岁起就随圣者学习经卷,整整二十余年,他从未行过一次人祭。”   他扬起声调:“所以……你是谁?圣者又去了哪?”   空荡荡的圣殿里,男人威严的质问与少女的哭泣交织在一起。   而很快,这其中就混杂了尖利的笑声。   来自“圣者”的笑声。   那白衣人不知使了什么技法,骨骼都听话受制,一节节展了开来。他从耳后撕下□□,半晌竟变成了个子极高的青年,面目颇有些眼熟。   这骇人的一幕落在瓒多眼里。他仔细辨认,然后开口道:“你是西赛的亲人。”   也怪不得男人如此肯定,这青年的相貌实在和西赛有几分接近。   “是。”青年恢复了原本的嗓音,极是高亢,“我是西赛的弟弟,西多吉的第四个儿子。”   “第四个儿子……”男人低声道,“西多吉不是只有三个儿子么?”   “胡说!”青年的声音越发刺耳,愤怒的喘起粗气,“我母亲出身卑微,西多吉那老东西便不肯认我。他和我母亲说,只要我向折迦艺人学戏法,和巫医学医术,之后做暗桩杀掉你,便让我归宗。我那可怜的母亲信了。我游历各邦,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可连母亲病死,都没人告诉我!”   他向前一步,嫉妒的大喊道:“只有我的姐姐西赛真心对我好。她爱你,不顾父亲的威慑嫁给了你。但你不爱她,你打她,无视她。你理应去死!”   原来如此。   疯子的胡言乱语,瓒多听够了。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升了起来,火中的香气愈发浓郁,甜的令人窒息。男人额头上冒出汗,因此对仇人之子的啰嗦格外不耐烦。   瓒多试图起身,从殿上的武器架里抽出利刃,直接结果了对方。但才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竟又摇摇晃晃跌了下去。   青年脸上浮起了狰狞的笑:“陪西赛养病时,我便给你下了毒,火中香料就是引子。你不喝这茶也无妨,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功夫,都会暴毙而亡!”   瓒多的一张脸开始涨得通红,皮肉都好像被开水烫过,锥心灼烧。   “西赛已经怀孕,再用不着你了。她的孩子,以后就是瓒多,是雪域的王。”青年状若癫狂,“我多的是机会可以动手,但我要留到你杀掉西多吉,再亲手杀掉你的弟弟,扫除西赛孩子的一切障碍。在你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再杀了你!”   男人已经无法反驳了,他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只剩□□。   青年走了两步,突然换了圣者的声音,自有股悲天悯人的意味:“我理应看你全身血管爆裂、痛苦死去。但我毕竟不是你——我心善,愿意送你一程。”   他从白衣里抽出一段软绳,套在了瓒多的颈上:“你当初是如何勒西赛取乐的,我便如何送你去往生净土。下辈子,做个人吧。”   说完,软绳收紧,死死陷入瓒多的皮肉之中。   男人的脸从酒红变成青白,很快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那青年眼中狂喜,欣赏着瓒多痛苦的喘息,却也忘了殿中尚有其他人在——毕竟措仑已死,南平不过是个纤弱的少女,毫无威慑。   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飞扑过来,从后面死死扯开青年!   西多吉的私生子大骇,回过头去。而攻击他的,竟然是本已经死去的措仑!   少年胸前虽挂着血印,却毫无被刺穿的迹象。   两个人登时缠斗在一起。但这次,措仑没占到什么便宜。他断了只胳膊,在密道里又受了太多伤,不多时便力竭。   白衣人把措仑压倒在地,一手扼住他的喉管,另一只手握成拳,冲少年的太阳穴挥了过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不是措仑的,却是“圣者”的。   那青年踉踉跄跄走开几步,背后插了把短刀。这一刀半深半浅,停在了肩胛骨之间。   南平站在他身后,满手是血,一脸茫然。   “快……再插他一刀。”措仑对南平说,无力的抬手示意。   青年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试图把背上的刀□□。   但南平动了。   她抢先一步夺过了刀,用措仑进城前教过她的自保招式,猛地再次向下刺去!   这次短刀终于没过了肩骨之间,扎穿了心脏。青年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倒下去,死了。   南平看着眼前鲜活生命的逝去,突然茫然起来。   短短数月,她见识了死亡、迎面遭遇了死亡。而如今,她亲手制造了死亡。   她杀人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见到马奴受刑时一样吐出来,但她没有。   好像身体一旦超过了阈值,便能够欣然接受一切冲击似的。   而在死去的白衣人身边,瓒多也气息不多了。   他口角和鼻间都已经淌出漆黑的血,手指蜷了蜷,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此时南平才发觉,瓒多的手之前被划伤了,这大抵就是措仑胸口上血印的来源。   油灯将尽,但男人死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措仑挪了过去,困难的蹲下身,把那柄尾部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放进了男人的手里。   “我不会再走了。”   他用没断的那只手,帮瓒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我会帮你守住高城。”   瓒多还在等待,有心愿未了。   “德加哥哥。”少年停了许久,最终说。   男人闭上眼,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灯灭了。   但往事如烟,白云苍狗,不舍昼夜。   ……   “一会儿阿姆会从这儿经过,我们去吓她一跳吧。”   七八岁的措仑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热衷于一切恶作剧。他骑在树上摇晃枝子,怂恿树下的哥哥入伙。   德加手里握着经卷,背靠树干摇摇头,看上去不感兴趣:“圣者今日还要考我念书。你那小孩子把戏,我不爱玩。”   他年长措仑几岁,是下任瓒多当之无愧的人选,因此生得格外老成持重。   “真没意思。”措仑从树上摘了果子,丢了下来,直接命中了德加的头。   “你想玩个有意思的?”德加放下经卷,认真的问。   “嗯。”   “下来。”   措仑果然依言下树,登时就被哥哥捉住,胖揍了一顿:“让你拿果子砸我!”   两个黄毛小儿打做一团,互相都长了一脑门子的包。   一通鸡飞狗跳后,德加突然笑了:“给你看看这个,是圣者给我的。”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把匕首,柄上镶着枚红宝石,华贵无比。   “真漂亮。”措仑很是羡慕。   “看着。”德加说话的功夫,猛地把刀向手掌扎了过去!   措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发现德加手上一颗血珠儿也没冒出来。锋利的刀尖竟然在入手的一瞬间,自己缩了回去。   “这是龟兹手艺人做的,专门耍把戏用的小玩意。里面有机扩,伤不了人。”德加在措仑耳边絮絮低语,“一会儿阿姆来了,你扎我一刀,吓唬吓唬她。”   恶作剧大获成功。   阿姆果然被吓到了,连手里的水罐都扔了出去。   “我要告诉王后,好好收拾你们!”她气的大叫。   两个小子早就勾肩搭背,一溜烟跑得不知踪影了。   “哥哥,我想要这刀。”措仑气喘吁吁停下后,很是眼馋。   德加笑道:“想得美,等我死了吧。”   *   而现在瓒多真的死了。   不光他死了,信徒无数的西贝货“圣者”也死了,死前没来得及交代出真身在何处。   西赛怀有正统王嗣,不知逃去了哪里。   更糟糕的是,百官与尚族派系林立。除了西多吉之外,多的是虎视眈眈的眼睛。措仑常年游离山野,朝中根基并不深厚。   南平立着,目光扫过圣殿的一地狼藉、已经死去的名头上的丈夫,和蹲在哥哥身边的少年。   殿外似乎有鸟在鸣叫,热闹欢腾。   在茫然无措间,她迎来了在雪域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第26章 不成功,便成仁   良久, 殿内寂静无声。   南平虽不爱瓒多,但一个认识了些时日的人骤然死了,总归让人难以接受。更何况措仑与瓒多一母同胞,应该伤心更甚。   她甚至隐隐希望措仑能够哭出来, 发泄心中的积郁。但措仑只是沉默的守在瓒多身旁, 一动不动。   “节哀顺变。”南平涩声道。   “没事。”半晌少年松开了哥哥的手, 起了身, “德加不在了, 爬天梯去了圣莲地,留下的不过是肉和骨头而已。”   南平蓦地一愣,转脸看向他。   ——这太不像刚刚失去亲人的样子了。   少年的脸是平静的, 看不出起伏。   也许是雪域人的生死观, 让他超脱于世;也许是他不想让身旁的姑娘为他担忧, 所以故作平静;也许是世间再没有他的骨亲, 好像尘缘都被利剑一把斩断,整个人陷入了异样的安宁之中。   又也许, 是前途漫漫重担蓦然压在少年肩上,让他蒙上了刚强的面具,把无忧无虑的孩童缩进了心里, 再不露天日。   南平在他的脸上得不到答案, 于是把目光投到瓒多身上。   人死如灯灭,德加的灵魂也许已经转世投胎了。但男人这具高大的尸身躺在近处,安静如斯, 依旧散发着威严。   纵然按措仑的说法, 他不在了,停在此处的不过是肉,那也是帝王的肉。   接下来该如何?   圣殿的帷帐厚密, 阻隔大半方才的吵闹。但是等到午时,进餐的人势必要来请安,那么堂内鲜血满地的状况就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圣者和瓒多的死讯一旦传开,场面便会急转直下,单凭殿中活着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局势的。   “措仑。”南平双手交错,指尖俱是滑腻的血,开口唤道,“不能再等了。”   少年心里也清楚。   他似是拿定了主意,一步步挪到圣者身边。一只手吃不上力,只能用左手抻住死去青年的衣领。   “我来帮你。”南平压抑住胸中翻滚的焦虑,几步靠了过去。   那尸首身上的血干透了,被殿内的余温烘烤出刺鼻的腥气。   少年固执的摇摇头:“脏,你别碰。”   但就在他抗拒时,南平已经弯下腰,用纤细的手抬起了圣者的脚。   措仑顿住,又听见她问:“是投到祭祀用的火坑么?”   见少年不语,南平使出了吃奶的劲,把尸首在青石地面上拖动起来,拉出细长血痕。   措仑跟上,用力调整方向,心里却也因为她的果敢而五味杂陈:初见时,南平不过是个山猪都能吓哭的小姑娘。如今却眼睛不眨,成了毁尸的共犯。   人行于世,不过水中一叶扁舟。水涨船涨,水退,船停。   他还在沉思的功夫,尸首已经拖到了坑边。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西多吉的私生子跌进火中,与深恶痛绝的父亲西多吉亲亲密密的烧在了一起。   生前怨恨纠葛,死后丝缕相连,这道理能跟谁说的明白。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1]   皮肉碳化的味道再次腾起来,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这里目前最安全,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乱动。”措仑突然开口,打断了少女的纠结,“我去去就回。”   南平一愣:“你要去哪里?刚刚才有下人和信众看见你死了。你现在出去,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总归是要冒险的。”   后半句话没说,但南平明白——不是他去冒险,便是她去,而措仑是断不可能置她于险境的。   她才要开口,却被殿外一声低呼打断。   “王上。”有人说,听声音已在近前。   南平只觉得胳膊上汗毛乍起,次愣愣出了一串鸡皮疙瘩。   而措仑却意外放松了,低声回道:“你自己进来,别带旁人。”   帷帐掀开,来者是葛月巴东。   他浑身是血,应是才从城门征战处才脱身。得知措仑在马场被俘,冒险前来一探究竟。   胆大如葛月巴东,在匆匆扫过满地狼藉时,竟也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他张望着瓒多的尸体,一时无言以对,“这不全完了……”   “没有完。”措仑开口,语气里有几分不容置喙,“我还有个法子,你们听着。”   南平和葛月巴东俱抬起头,凝了神。   少年缓缓说出心中所想,而南平才下去的骨中寒凉,重又翻了起来。这仓促而成的计划里,全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突然觉得,措仑有些不大一样了——好像当真要坐上王者的位置,便多了杀伐果断和不计手段一般。   但这点不适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少年陈述完之后,恳切的望向她,问道:“南平,你觉得呢?”   大抵没有真正的帝王,会去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   南平心中稍定,尚未答话,葛月巴东这厢已经起身,准备行动了。   *   这是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计划。   叛军已剿,圣者用西多吉头颅祭典。天象大好,依卜象所言,圣者连同殿中信徒共四十三人,以身献祭,点燃了圣殿。   烈火熊熊燃烧,三日方歇。   瓒多听天命,任葛月巴东为右将军,帅轻军远征广夏,朝中琐事由王弟措仑代为操持,任摄政王。   他走的草率,连与大臣盟事的面都未见。但帝王余威尚在,信件往来不绝,圣旨皆是瓒多亲笔所书。   朝中虽声浪繁杂,尚未掀起明显的异动,转眼已是旬日。   *   南平坐进温热的水里,紧张了一天的皮肉终于舒坦的松散下来。   她因为黑鸟那一出,生出很多忌讳,不敢再去露天池子。好在如今瓒多的后宫她最大,当真奢侈的叫人烧些水来,也没人敢置喙。   如今也只有沐浴能让人平静了——刨开这一件事,处处危机四伏。   她随手在盆子里拍了一下,水便一圈圈荡开去。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还有的……好像圣殿之上的一张张人脸。   距离那场有计划的屠杀已经过去十天,当日看到措仑被刺的侍从与下人,都已经葬身火海。   但南平得了好不了的癔症。每每睡着,便会做梦。   不单是魇兽出没——若当真是那怪兽便还好了。如今她梦的多是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偶尔一个凑到近前,又是那“圣者”的脸。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那青年从背上拔出刀来,连带出血淋淋的心和肝。   南平常常一头大汗的惊醒,然后听到夜巡的脚步声雄赳赳走过,才稍微定神。   措仑许是怕叛军再席,当上摄政王之初便加强了城内与宫中巡逻。经过几日排查,原先躁动的城邦似乎安静了些。   想到措仑,少女的担心又多上一层,不知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能撑多久。   “殿下瘦多了。”阿朵帮她把水淋淋的黑发拧干,挽成一个松散的结。   南平伸手触及自己的肋下,确实是清减不少。吃也照常吃,只是好像先前得了一场风寒,底子补不过来一样。又或许……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人累了倦了病了的时候,总是想家的。   南平也是。虽然东齐早已不是她的家,但依旧是血肉相连的故土。   她这一想便入了迷,直到水有些微凉,方才被催促起身。   回到寝殿,已是掌灯时分。融融灯火下,立着一个人影,正在案前随意翻看自己早上临的字帖。   “你要教我多认些东齐字。”少年笑笑,眼睛是疲惫的,“以后我也可以给你写诗了。”   自打那日殿上一别,这是南平头回见到措仑。   他比受伤之初更瘦了,两颊几乎凹陷下去,在光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右手吊在胸前,应是伤还没痊愈。   贴身侍女们对这夜间来访的男人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哪有王弟大半夜跑来看王后的!   “你们都下去。”措仑却对着侍女开了口,“嘴闭紧点。”   阿朵与玉儿好像窥探了不得了的秘密,说出去就是砍头的罪过。又是忧心,又不敢走。   “没听见么?”少年厉声重复了一遍,突如其来的威严。   众人只得诺诺,离了南平。   而南平自顾自在毡垫上坐了下来,没有出声。   少年走近些,挨着她坐了下来:“我好久没见南平了。”   “嗯。”南平闷闷应声。   纵是傻子也能看出少女不高兴了。措仑试探道:“听说你老是做噩梦?是不是休息的不好?”   “听谁说的,你是在我身边安插了探子么。”南平淡声道,意外有些针锋相对。   “我没有。只是你知道,做了摄政王,多的是人想把消息往我耳朵里灌……”   “做了摄政王,便可以吆五喝六,光明正大出入瓒多后宫了,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南平这点子怨气看似来的没头没尾,但饱含着对生活的不安,和对少年态度变化的不满。   她等待怨气撒出来,对方会拿更大的官威压她。   然而她头上有力施加过来。竟是措仑用没受伤的左手,搂着南平的脖颈,让她靠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华服上的毛领蹭在少女的脸颊上,微有些刺痒。   “你做什么——”   南平的话还没讲完,少年抬起了没受伤的左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睡吧。”他说道,“我在这守着,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南平挣了挣,微微抬眼,角度刚巧能看到少年挺俊的侧脸。他眼白里全是红血丝,应是也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这些日子累么?”少女的语气在不经意间和缓不少。   “不累。”措仑说得斩钉截铁。   朝堂之事虽传不进后宫来,但少年仿德加笔迹拟信、秘密安排天葬、又借寻找圣者转世派人暗中查找西赛行踪这些事,是先前计划里的几环,所以南平知道。   再加上一直未停的盟事,杂务繁多,半点纰漏不得。怎么可能不累?只是不说罢了。   “嘴硬。”南平本意是劝诫两句,但落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是别样风情。   措仑紧了紧她的肩,两人亲密的靠着,好像两叶风雨飘摇中系在一起的小舟。无关欢爱,只是两个孤寂灵魂的相互慰藉。   他们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寝食难安。   南平望向摇曳的烛火,突然有些感慨:“如今我们谁也走不了了。”   “那就不走了。”措仑倒是看得开,很有点随遇而安的意思,“我们在一起就好。”   “等局势稳定了,再对外公布瓒多的死讯,之后迎娶你为妻”——这句话少年原本想说,又吞了回去。   不过做了十日的帝王,旁的没理顺,但不到关键时候不说没谱的话,这件事情他学会了。   南平嘴动了动,似是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这几日,她夜夜失眠,辗转反侧,倒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过于大胆,以至于德加在世的时候,怕是想都不敢想。但措仑心善,一定会允她。   瓒多已死,等局势稳定,她想借前朝之例回东齐去的。百余年前,曾有个和亲公主,在塞外夫君死后回了蜀地,硬说起来也算是开了先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2]京城的柳树这季节应是抽了芽,锦绣宫中的湖上会有鸳鸯成对戏水。小时候二哥会叫宫人粘知了,蝉捏在手里聒噪极了。   故土再不堪,也是故土。   不过这档子事,目前还不着急说,她要先陪措仑共渡难关。   “睡吧。”少年又低声道,有了哄劝的意思,“南平。”   他的声音温暖而稳定,睡意渐渐涌了上来,围住公主,好像黑甜的烟雾。   南平睡着了。   而每次身体抖动、似是要做梦时,都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不离不弃。人脸都化成水雾,虚张声势后,再无踪影。   措仑看着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良久他低头,似乎想在少女的额上印下一个吻。最终还是停在了半寸之遥,只是贪婪的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少年心事多,总怕因为一点不尊重,唐突了心上人。   而他在百忙之中来看南平,除去想她、念她,却也因为心里有几分不确定。   ——他今日收到飞书,东齐使团有意造访高城,不知所来为何。 第27章 春|宵帐暖(1)   一夜无梦。   南平睡了个时隔多日的踏实好觉。醒来时, 人是躺在榻上的,被子盖得严。   第二日傍晚,措仑又在同样的时间轻装出现。两人倒也不说杂事,单议政事。停到南平睡着, 少年便离去。   一连来了十来天, 阿朵坐不住了, 有意无意提点起主子:“这摄政王夜夜来殿下寝宫, 也太不合规矩了, 纵是咱宫里没人嚼舌头,万一被外人看见了,也有损殿下清誉。万一瓒多陛下回来, 这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德加是不会再回来了。这件事南平自是在烂在肚里, 任凭亲近旁人也听不到一个字。但阿朵有句话说进了她心里去:万一被有心人看见措仑夜访, 传出去总归麻烦。   所以隔日再见时, 她有意嘱咐了措仑两句。对方点头如捣米,收了共同商讨的册子, 连声说:“知道了。”   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光靠措仑那半桶水的东齐话,也着实说不清楚。   这会子守卫又打宫墙下面绕了一圈, 沉重的步伐踢踏起尘土来。戌时刚过, 按时候算,前几日少年都是在左近过来的。今儿个虽然没了动静,南平依然挥退了众人。   “我睡前临会字, 需静一些,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她洗净手,把从东齐带来的仙鹤踏云铜鼎燃了起来。龙涎香气绕梁, 仙境一般。南平有心书地藏经,为萦绕不去的亡灵祈福。一连数日,已经累计了厚厚的一摞。不求别的,唯求个心安。   墨落在雪浪纸上,很快便洇了进去。   就在她精心凝神时,木窗上“哒”的一响,似是石子的敲击声。   南平不禁失笑:这便是措仑的“知道了”。   开了窗,少年翻了进来。他竟煞有介事的穿了黑单袍,端的一副锦衣夜行的架势。   “这回没人看见。”措仑对□□头的老本行信心满满,“不怕说了。”   说完便解开了外袍——他火力壮,入春之后穿的单薄,里面不过一层薄薄的褂子。许是来的时候跑出了汗,一小襟衣服贴在精壮的背上,透出日日骑马练就的宽肩窄腰。   少年的身体里饱含力量,连带那一点汗味,都让人萌生春日的躁动。   南平虽然知道措仑只是为了取藏在外袍里的帖子,依旧骇的别过脸去,急着嘱咐:“这是做什么,快些把衣服拉好。”   措仑一脸茫然的挠了挠头,那点子乖顺的头发又炸了起来。他拉上了衣服,在毡垫上盘腿坐了下来,把写着议事章程的纸举起,然后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神态自然的好像招呼隆达一般。   南平叹了口气,走过去,隔了点距离坐下,压低了声音:“今日看些什么?”   高城之中,措仑可以掏心窝子信任的人不多,南平算一个。   所以少年每次前来,都带着他要商量的帖子。   两个半瓶子水相互就和着,加上几个勉强信得过的旧臣和日渐集结的兵力,倒也磕磕绊绊的把前堂这摊事撑起来了。   这也是明知私相授受不合礼法,南平却没有推拒措仑到来的原因。早一日帮他稳住局面,她便能早一日安心回家去。   “圣者转世在我先前的领地上,已经带回高城。”措仑挑了些要紧的翻译给她,“西赛带的那几个守卫也找到了,死在了圣湖边上。唯独没见着西赛本人,只有她的衣服,上面有血。”   “西赛遇害了?”南平有些不可置信。   措仑摇摇头:“我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不打诳语这点倒是爽利。   “也许是诈死。”南平沉吟半晌,“还得再查。”   不怪她多疑,而是西赛这人属实没什么信用。   “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顿了顿,又道,“边关来报,广夏最近频频骚扰北领地,前些日子还掳走了不少马匹,牧民都往南牵了。”   “所以……”南平试探,在看到措仑眼中的火光时,突然明了,“你想假戏真做。”   “我召集了玛索多的父亲还有其他几个部族首领前来觐见,再过两三日就到了。”措仑说道,应是心中已有定数,“春夏之交是最好的时候,冰原解冻,粮草充足,北渡不难。”   还有一层措仑没说,是他想尽德加的遗愿,拿下广夏。哭泣与悲痛都远不如这样对亲人的缅怀,来的深沉。   南平不语,也在细细思量。   广夏不比南郡,幅员辽阔,兵士神勇。但目前转移内部矛盾的最好办法,就是集结力量一致对外。   若是打不下广夏,便是劳民伤财。若是打下了,整个西北版图几乎都被雪域尽收囊中。东齐屈居一隅,不日将落为人下。   凡事都可以交心,但论到东齐一事,南平多有保留。   而措仑也莫名生出异样的心思。就好像每次打猎看见狼之前,他总会有种不大妙的直觉。所以那封东齐使节将至的飞书,他按住了,一直没有与她分享。   两人肩并肩坐着,突然难得的各怀心事起来。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响起脆生生的声响,满是喜悦,一刻也等不了:“我要见王后!”   南平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不禁暗自叫道:不好。   玛索多王妃不知是有何事,竟意外造访。她不顾礼节,直往里面冲。而下人们忌惮她大伤初愈,也不好硬生生拦住。   所以片刻功夫,人就到了窗下。   就玛索多这么个大嗓门,若是亲眼看到了措仑,用不了一个时辰“王后寝宫里藏着男人”的惊天消息,怕是就传遍高城了。   此时让措仑再翻窗而出已是不可能——人都到了院子里,摆明会被当场抓住。   南平不知不觉急出一头汗,打量起屋子里何处能藏人来。   高城寝殿的构造不同于东齐,少了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暖阁,质朴的一眼望到头。南平贵为王后,屋里却也不过只有台案、卧具等寥寥几件家具。   “王后已经歇下了。”阿朵这厢还在循礼阻拦,“不若王妃明天再来吧。”   “你骗人,我看灯台还亮着呢。”玛索多的娇蛮性子,纵然是瓒多去拦,也要硬杠几分,还能怕个屈屈侍女不成。   她硬要去闯时,寝宫的门开了。   “是谁在无礼?”南平立在光中,衣装齐整,仪态威严。   自上次赛马过后,玛索多倒是对王后有了几分打心眼里的尊敬,因此亲亲热热的上前:“我有喜事来说,王后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话到这地步,南平一顿,转了身:“进来吧。”旧时光整理   ……   措仑是头回钻进女人的被子里。   刚刚听到玛索多的喊声,他本意是不想动的。   一没偷二没抢,他和南平两个人光明正大的互相喜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大方方与玛索多问好就是了。   但是南平脸色发白,应是又触了她的那套“兽兽不亲”的道理。最近措仑时常觉得她好些了,但只要旁人一来,又往后退着走。   既然知道对方是这么个性子,他便没有抗拒南平推着他,躺上殿里那张唯一能藏人的床。   高城本是席地而卧,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张矮榻,地方并不十分宽裕。好在南平害冷,夜里好多盖被褥,因此冬天的毛垫大多还没撤。   措仑囫囵拉过两床被褥,把自己全头全尾的蒙在了里面。   春天暖和的时候,部族里也有男人会去钻姑娘的毡房,一呆一整晚,人影耸动。   “这是干什么呢?”少年有时路过,也会好奇。   德加用马鞭敲掉靴子上的泥点子,哈哈大笑:“摔跤!你要是喜欢上姑娘,也会想去的。”   措仑从来不去,他觉得没意思。   和姑娘在帐子里摔跤有什么趣味?还不如骑着隆达在草原上转转,风泠泠的吹在脸上,跑的飞快,多么快活!   而如今他陷进了被子的一片黑里,四处是香的,全是南平身上的味道。   好像少女活生生的躺在自己身边,皮肉紧紧挨着,吞吐玉兰一般的芬芳。   她睡的铺衾水一样丝滑,措仑无意间拿手触碰,立马就害羞的缩了回来。那股子光滑手感,分明和他在白塔暗道里摸过的南平雪肤一模一样。   白的跟羊奶浸泡过似的肌肤,和奶豆腐一样,轻轻一触,便颤巍巍的抖起来。   香是极香的,连轻微汗味都秉承原始的欲|念,像毛皮轻擦过耳廓一般,痒的人缩起脖子,挠心挠肺。   这种若有若无的快活劲,纵是骑上一天马也比不上。   少年像被人点了把火,里里外外都烧起来了,身体涌动的燥热在呐喊着找寻出口。   女娲从泥里捏出人来,天生就加了三分土性。原始的冲动始终藏在心里,就像种子总要寻到肥沃土壤扎根,舒展嫩绿的枝丫,挺立起勃发的生机。   措仑生平第一回 觉得,他并不是不想和人摔跤,而是之前遇到的人都不合适。   比如现下在这漆黑黑的被里,他就很想和南平打上一场。   ——当然南平那么瘦,那么香,他是舍不得让她输的。 第28章 春|宵帐暖(2)   “有什么喜事?”南平示意玛索多背对卧榻坐下, 见对方没有起疑,心里松了口气。   玛索多立刻绷不住劲,开了口:“阿父的信刚刚到了,他的汗血马生了小马驹, 又听闻王后喜欢骑射。说是这次来高城觐见便要带着马驹, 献给王后呢。”   南平心里转了千百个对方夜访的理由, 每一个都与朝堂后宫相关, 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档子细枝末节的小事。   如此也值得大动干戈跑一趟么?况且礼还未到, 先巴巴的过来显摆,搁哪儿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她略一寻思,干脆按兵不动, 单是笑道:“妹妹有心了。只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大好, 暂时骑不了马。我看你现下行动无虞, 可是腿脚好利索了?”   对“妹妹”这个称呼, 玛索多许是心思没在这,似乎也没什么异议, 立刻回道:“能蹦能跳,都好了。”   “如此甚好。”少女不疾不徐的说。   两人停了半晌,南平唤下人上茶。   “我马上就走, 不喝了。”玛索多脾气急, 但凡旁人多绕上一圈,她便等不及了。   “随你的意。”南平心里有计较,倒也没觉得被拂了面子。   这厢王后还待徐徐说些体己话, 玛索多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不知王后可有王上的信?走了这么些个日子, 一点音讯也没有,不知道他在外面吃得惯不惯,可有瘦了。”   看来询问瓒多的近况, 才是玛索多此行的真实目的。   南平倒是一怔:对方难不成是听说了什么,来试她的底了么?   她定神,抬手捻起拨子,捣碎了香炉里未燃尽的余烟:“行军打仗不比扮家酒,哪有时时吐露动态的道理?若是消息被敌军劫了去,不反倒给陛下添麻烦。”   她停了停,又道:“再者说,你连陛下的神勇也信不过么?至于劈头盖脸的跑我这儿来求证,也不怕被人笑话。”   玛索多被呲达了,又还没有习得皮里阳秋的嘴皮子功夫,因此把心里话直不楞登吐了出来:“王后,我着急是因为有人说……王上死了。”   “谁在胡说八道,我看是活腻歪了。”南平手一顿,面上不动。   “阿父的手下在北领地的边界上看见西赛,肚子竟然鼓的圆滚滚,看着跟足月了似的。明明离生产还好几个月呢,不知恁的养成那副模样!她当时说,王上已死,王后知情不报。阿父手下听不得她浑说,便要前去捉拿。结果刚靠近,西赛就一股烟似的没了,真是邪门。阿父本来不让我和您说,但是我哪里忍得住。”   这一番话讲的绘声绘色,倒像是鬼故事一般。   南平放下拨子,叹了口气,看向玛索多:“先不论你父亲的手下是不是眼花看错,要么就军士日子枯燥、爱编些故事诓人。单就凭西赛这反贼之女的胡言乱语,也值得王妃你专程过来质询么?丢了面子不说,倒显得是非不分了。”   少女沉静如水,像是当真指点玛索多行事一样:“你是个热心肠,我知道。但越是善心的,越不能被恶人挑拨离间,你说是么?”   玛索多被云山雾罩的一忽悠,仔细一想,还真是。   先前可不就是西赛撺掇她去和南平赛马的么?自己摔断了腿,差点没命。人家反倒落了好,连孩子都有了。自己比南平年长了几岁,真真活到狗身上去了,骑马、看人一件不如一件!   玛索多想通这一层,又急又怒,便跟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的叫嚷起来:“西赛真是坏极了!”   南平不忙,冷眼等她发泄完,心里寻思:这与西赛有何关系,分明是玛索多的父亲有意为之。当爹的最了解女儿性子,所谓“不让说”,分明就是“让她说”。只是他不过几日就要亲临高城,此时故意借玛索多之口提前向上位者透露消息,此举何意?   他到底知道几分实情?   在少女惊涛骇浪般的心事中,玛索多心满意足的走了。   南平心里还在思寻,回身时突然看到床铺上一抖,一个黑影忽的坐了起来。   她骇得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和玛索多聊的入神,把措仑忘干净了。   合着这么半晌,人家哪也没去,老老实实干躺着呢。   “闷坏了吧。”南平走的近些,随手帮他把剩下的被子撤了,低声道。   “还好。”措仑说,表情也是若有所思。   “方才玛索多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嗯。”少年顿了顿,方才低声说,“我刚刚一直在听,大致已有主意了。”   南平颔首,没去多问。   措仑这点倒是好,主意正,办事也没失过分寸,所以她信他。   想到这,她丢开了先前的烦恼,细看向少年。透过窄窗的月光明晃晃打在对方脸上,倒看着两颊酡红,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发热了?”南平疑心措仑闷久了害病,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也是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长了,又彼此信任,少了些避讳。   她水葱似的指头才堪堪碰到措仑,又忽的停住——这是才醒过味来,此举太过唐突了。   但就在她待要往回撤时,手就叫少年紧紧握住了。   对方掌间多的是硬茧,触感粗粝,热度像要灼穿南平一般。   南平停了片刻,醒过神来,急急抽手。而对方的力量却大的惊人,轻轻一扯,少女竟跌进了他的怀里。   措仑虽还是少年人的瘦削身形,但胳膊和胸膛的皮肉都极紧实,积蓄着雄厚的力量。   这回的拥抱,与之前单纯的簇拥大不相同。现下既无外敌,也无强兵。一男一女实实在在的搂在一起,哪里担得起“无端”二字,却是春意萌动。   殿内香云暧昧不消,炉子里的火光半明半昧,暖和的刚刚好。被褥软而糥,蛊惑着人合身躺上去。   措仑右手受伤,便用左臂环住南平不盈一握的腰。   春日衣裳薄,她贴在他身上,初盈的曲线像他小时候吃过的西域进贡的蜜桃似的。   对,蜜桃。   单咬一口就涨出满溢的汁水,从嘴里甜到心里。吃完了恨不得嗦嗦核,连指头上都是黏津津的蜜。   少女的鼻息因为紧张变得急促,喷到少年裸|露的脖颈间,俱是万种风情。   措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难受过。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亲亲她,摸摸她。不为别的,只是熟透的果子总归要落地炸开,他当真是病了。   他紧紧搂着南平,心里好像害了痨症,又馋又渴,怎么也不过瘾。恨不得把她生吞下肚,合二为一才好——怪不得都道相思入骨,竟是这么个道理。   南平想挣,对方却痴缠着不肯放。离了一寸,就又拉回来。偏要亲亲热热挨在一起,颈挨着颈,腰挨着腰。   她不敢闹出大动静,唯恐被旁人听到。在无声的挣扎中惊出一身汗,有几分羞恼:方才还好好的,措仑这是发了什么疯!   这厢心里起急,身子便在少年怀里扭动了几下。连衣襟都开了些,若有若无露出点起伏。   这一扭动不要紧,有什么东西咯着她,短刀似的。   措仑在宫里行走还用随身带刀么?   这念头在南平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往旁边挪了挪,腿侧无意间蹭过那处。就见少年痛苦而绵长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都轻微拱了起来,脸越发红了。   南平虽未经人事,但出嫁前到底是被嬷嬷好生教导过的,囫囵面上还是了解一些。所以她突然懂了——措仑是动情了。   “哪有这样折辱人的!”南平虽然压低了声音,依旧委屈起来,眼圈都红了。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少年见她不快,登时松开了桎梏。   可明晃晃的凶器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支棱的越发碍眼,自顾自在袍子下面顶出个骇人形状来。   南平撤开点距离,不过往下瞥了一眼,就又羞又怕,掌心都出汗。   措仑在一旁急的上火,不知道怎么辩白才好。   再这样下去哪还是要摔跤,分明是要给祖宗磕头了。   “我只想抱抱你,可它自己立起来了。”杂乱的思绪跟线头一样,绞住了他的嘴,实诚的过头。   听听,这话越说越不成样了。   南平扭过背去,像是置气,愣是不看他。瘦泠泠的一道影子,连衣袍都恨不得挂不住,可怜极了。   “你看看我吧。”措仑知道办了错事,不敢再碰她,“我的心你明明是知道的。”   半晌少女别过身子,眼睛依旧垂着,语气淡下来:“这会外面没人了,你走吧。”   “南平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   “你走。”少女又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两地民俗不通。在雪域,成年男女间若是两情相悦,钻帐子也是常有。但到了东齐,抱一下都成了会翻脸的大事。   爱情使人忧愁,不知如何让生气的心上人开心,愁上加愁。   少年叹了一口气,当真恋恋不舍的听话□□走了。而随着措仑的身影消失,南平也冷静下来。   他的心她自然是知道的。   又不是出了家的人,不过将将二十岁的年纪,爱与欲本就缠成一团,密不可分。如今只是开了个头,只要自己松动,日后怕是更难缠。   先前对方满口“喜欢”时,自己还能当朋友勉强搪塞过去。有了今晚这一遭,措仑是铁了心往前跨一大步,偏要做夫妻了。   高城本就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哪怕没有,按措仑这性子怕是也能造一个出来。   所以绣球重又抛了回来——自己该怎么办,难道当真和他做夫妻么?   糊涂账一笔又一笔,算不清了。   南平坐在烟云里,垂了细密的睫羽,掩去一汪秋波。 第29章 “如果有一天我走远了,你记得……   三四月里虽然反了暖, 时不时还是要冷上一两个日子,俗称倒春寒。小风嗖嗖的往袖口里钻,下刀子似的。   瘦削的人影坐在王座之上,手指头碾过微有些刺挠的兽皮。不到一个月的功夫, 他已经有些适应了这张椅子。椅背对于他来说太深, 往后靠去时是倚不上的, 所以他坐的直。   部族首领齐聚正殿, 虽顶着盟事的名号, 却鸦雀无声,静的连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他们安静的很有道理,因为此时殿门紧闭, 外圈密密麻麻站着身着软甲的精壮死士, 手中的刀箭没长眼睛。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我今日叫大家来, 也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措仑温声道,好像当真有意商讨一般。   方才座上的少年吐露出惊天消息——瓒多征广夏时意外身故了。   四大尚族倒了西多吉一个, 再加上西领主称重病未来觐见,余下两个首领连带着七八个头人,心思各异, 薄汗已经冒了出来。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惊惧交加。   今日盟事,原是说为商讨来年赋役, 因此进城前他们被卸去兵力, 也不曾多言。毕竟措仑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又是憨直的性子,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 竟搞了这么一出连他哥哥也不敢搞的鸿门宴。   玛索多的父亲隆戈尔打量了两眼另外那位名叫安庆的首领,眼珠咕噜噜一转,恭声道:“臣全听王上吩咐。”   这是率先认主了。   少年颔首,目光投向了安庆。   安庆已近耄耋之年,却被这竖子看的起了一身黏腻。早知道会是今日这场面,学西领主称病就是了。只是现下为时已晚,只能边咳嗽边说:“臣誓死效忠王上。”   “说得好。”少年对死士道,“拿刀和酒来。”   在众人的复杂目光里,他把雪亮的刀锋按在腿上,单手刺破了拇指,按进酒中。酒沾上伤口,蜂蛰似的疼,但措仑的表情是漠然的。   杯酒相换,歃血为盟。   各怀心思,辛酸百味,难以一一道明。   “诸位奔波辛苦,这几日在宫中好生将养,等登基大典过了再走吧。”   少年笑的诚恳,但其他人笑不出来了——被扣下当人质,能有几个兴高采烈的。   *   “缸里的水日日要换新的。”王后寝宫大丫鬟盯住婆子们不许偷懒,“冻住倒还是其次,不能腌臜了,吃了得病。”   这厢南平盛装打扮,从门里出来,立刻乌压压跪倒一片。   “前头的路说是又冻住了,殿下走着当心。”阿朵在一旁伺候。   南平点点头,抬步往马场上去了。发髻上的步摇叮铃铃作响,风铃一般。   前两日她和措仑闹的那个阵仗不大不小,过后一个羞一个悔。南平有意避开少年的来访,恨不得天不黑就熄灯。对方倒也识趣,碰了两次壁,就没好意思再露头。   虽然和措仑的关系还没理顺,但玛索多的父亲隆戈尔已到高城。此番觐见,四大尚族里除开死去的西多吉与病了的西领主,剩下的首领悉数前来。   殿前盟事用了整整一日,男人们之间的谈话不耽误下人忙活。隔日汗血马驹送进了马场,摄政王遣身边的侍者来唤,是有意请王后前去赏马。   若是平常的人物,南平也许找个说辞就不去了。但玛索多先前夜里的来访,让她对隆戈尔这个老狐狸有了几分好奇和防备。   主意已定,探探再说。   王后的寝宫离马场不远,这条路南平走了几次,甚是熟稔。   只不过到了地方,才知里面变了样。先前的马厩被烧的精光,工匠们为了粉饰太平,急匆匆敲下杉木,翻新焦土,搭就了台面。虽然粗看有几分架势,但仔细一品,还是些许仓促了。   小马驹性子欢,叫人牵出来时还在顽皮的尥蹶子。一身皮毛在光照下呈现出浅金色的光泽,倒叫南平想起锦绣宫的琉璃瓦。   马是好马,蹄圆齿健筋骨强。只是送马的人,不知是不是好人。   南平的目光从马背上蜻蜓点水掠过,落在了近前两位的身上。措仑才从盟事上下来,黑袍未换,利落束在腰间。因着近臣在侧,浓眉紧蹙,神态里平添威严之意。   他抬脸看向南平,目光中羞赧之意一闪而过,重又稳当持重。   而他身后另一位立得规整,落下措仑一步距离,为的是不逾礼。一张圆脸风吹日晒久了,从茂实胡须里露出点紫红色。看年纪已过不惑之年,身形走了样。伙食太好,胖的有理有据,肚子鼓的像□□。   “见过王后。”隆戈尔笑的睁不开眼,倒是个和气样子,那对眼睛和女儿一模一样。   南平未曾在活着的时候见过西多吉,但单凭他死后肌肉虬结的模样,大抵也能看出那人生前不好惹。而眼前这位玛索多的父亲却走了反头,乍一瞧就是顶圆滑和顺的人。   “隆戈尔一路奔波,专心为王后献马,这份诚心不光是王后感念,我也记下了。”   南平正待回礼时,措仑开了口,随手去摸那小马驹。他驯马驯得久了,有感应。那马驹亲昵的低下头,任他去捋厚密的鬃毛,快活的打了个响鼻。   “这马果真认主,请王上和王后赐个名字吧。”隆戈尔激动的老脸通红。   “南平,你来。”少年温声道,“它是你的马,该你起名字。”   南平原本要上前的步伐,因为他们二人的对话而顿住。   隆戈尔动作如此谨慎,对措仑称呼“王上”,与瓒多无异。而措仑竟没有推拒,言语之中还有对南平不避讳的亲昵……可是这两日盟事,殿中有了自己不知道的动静?   “就叫格朵吧。”南平淡声道,顺意取了个高城常见的名字,心思全不在马的上头。   隆戈尔抚掌赞叹:“王后果然见识高远,母马叫这个正合适,寓意繁花似锦。”   南平哪知道这马是公是母,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隆戈尔这老狐狸倒是心有九窍,会顺杆爬。敢情闺女缺的心眼,全长他身上了。   “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议。”   措仑冲他点了下头,隆戈尔心领神会:“臣告退。”   人退远,措仑连同先前的帝王威严也一齐摒弃,转身兴致勃勃的问南平:“我们遛遛马可好?”   南平点头,因为上次的事没说开,彼此多少有些隔膜,如今是个机会。   措仑来了精神。   马奴好好的开门,他不肯进,偏要淘气的跳过围栏去牵马。转眼间单手拉起缰绳,瞄准机会一用力,愣是把正闹小脾气的格朵从马厩里拉了出来。   “要不要试着骑骑?”措仑献宝一般,有些小心翼翼。   “这么小的马,我上去不给它压垮才怪。”南平笑笑,有意和他拉起家常。   “你太瘦了,吃胖些才好……”措仑随口接道。   “好什么?”南平心里凛冽,声调提了些。   “好……”   好抱抱。   但少年立刻醒过味来,闭了嘴,这话可不能再往下说了。   方才姑娘一笑,他也跟着放松,心里话就不小心吐露了出来。先是办了错事,又说了错话,南平再不会理他了。   南平有些恼怒的停住步,侧过脸,正对上措仑那双耷拉下来的眼睛。他眸色浅,里面映出个影影绰绰的自己。   少年那张英俊的脸配上沮丧的表情,让南平原本坚硬的心被敲开了条缝——他是委屈的,自己不过几日没理他,便委屈成这样。   措仑牵马时格朵在尥蹶子,所以掀起地上的不少草秆。有几根落在了头发上,他没发觉,旁人也不敢提醒。   南平叹了口气,伸出手去,从堂堂摄政王的头顶上把草捻了下来。   若是旁人看见,肯定会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   措仑也僵住,感受少女的手蝴蝶似的掠过头顶,带下几根枯草,袖间芬芳四溢。   “做事怎么这样不仔细。”她说道,语气放缓。   明明论年纪,措仑比南平还要大上些。可他先头夜里过火,难得又得了姑娘的好脸色,这回便像个孩子似的,老老实实立着挨训。   南平见这乖顺架势,叹了口气,重话也说不出了。   她不说,不碍着少年心里倒腾——南平念着他,帮他摘草。他一颗心融得都要化了,想着也为她做点什么。   倒春寒还是冷,南平的手肯定凉了。   所以他捉住,便不肯再放开。   “叫旁人看见怎么办。”南平低声道,急着抽手。她环顾一圈,侍从都是有眼色的,恨不得退到千万里之外,个个垂下脑袋,哪里有人看呢。   措仑明显也觉得她的道理站不住,所以笑着说:“愿意看就看吧。”   说完手指撑开,顺势变成十指交握。他带着瓒多的狼骨扳指,微凉,握起来硌人。   南平一时有些头大,把脸别了过去。   “这样多好。”少年满足道。   他的左手拉住了南平的右手,缰绳便落了下来。眼瞅格朵欣欣然要踱开步,南平便上前去牵马。   马走,两人便也闲散的在马场上跟着走起来,难得的悠闲时光。   脚下的焦土被翻遍,播下草籽。草是最坚韧的植物,哪怕天气恶劣、土壤贫瘠,依旧肯耐心拱出绿意。   南平用羊皮软履随脚踢起些嫩芽,到底还是丢不开心思,喃喃自语:“我觉得你有事瞒我。”   ——不然隆戈尔不会是那个态度,好像措仑已经继位一般。   “你想知道什么?”对方温声说,“实话实说就行。”   南平微有些迟疑:若是直接去问盟事内情,会不会有后宫涉政之嫌?这可是大忌讳。但对个心重如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毫不知情,那和池里的游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罢了。   “我是没想到,我害隆戈尔女儿的腿断,他还能好心送马。”半晌南平决定还是迂回试探。   措仑如果把话题绕开,那便是里面另有隐情,自己就不通过他问了,再另想办法。   她还在思量间,额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   却是少年弯了腰,用他的额头抵住她的。脸与脸贴得太近,恨不得连对方眨眼时,浓密的睫毛都会扫过南平的面颊。   “这是做什么!”南平要躲,少年愣是不让。   “罚你,绕来绕去的不说实话。”措仑的眼里有顽皮神色,“以后说一句假话,就贴一下脸。”   这是什么占便宜的狡猾手法,她倒是被惩罚了,让他吃一头蜜。   “别别别,我说,你快放开我。”南平急了。   “那你先说。”   两个人呼出去的气都缠在一起,枝蔓相连。   “你和隆戈尔盟事时说了些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知道瓒多……了吗?”南平把“死”字去掉,生怕隔墙有耳。   对方果真吐露真言,少年也只能遗憾的信守诺言,把脸挪了开来,手却依然是牵着的。   “他怕我杀了他。”措仑道。   南平听到这个结论,起先有些不明所以,但细想突然顿悟了。   隆戈尔应是没有实际证据证明瓒多已去,但狐狸毕竟是狐狸,政治嗅觉灵敏,一点风吹草动就闻到了味。所以他透过女儿的嘴把话头抛出来,若措仑不接这茬,便可全身而退,若是接了,也可以推到下人眼花上去,百利而无一害。   之所以进城之前如此试探,便是让措仑有几分忌惮,不敢贸贸然把他扣下。可措仑还是留他在了高城,这只能有一种解释……   “所以你和他交底了。”南平说的肯定。   “他是自愿被扣在高城的,身旁全是我的人,出不了乱子。”措仑低声道,“有了他的效忠,明日便对外公开瓒多死讯。”   “之后呢?难道隆戈尔就这么甘心受你驱使?”   “他当腻了部族首领,想找个铁帽子王的位置做做看。”   雪域相对于东齐,原就政治松散。瓒多王位虽至高无上,但尚族势力亦是强盛,藩镇林立。只不过头人顶天也就是头人,西多吉就被剿灭了,难保下一个不是自己。谁不想找个保命的家伙事护着?   “他的想法不难理解,但四方割据,王位如何坐得安稳。”沉默许久,南平终于道。   “我迟早要做掉他和安庆。现在没有别的法子,暂时忍一忍。”措仑的半张脸陷进阴影里,明暗相接,语气狠戾得全然不像他。   南平听到这话,蓦地打了个哆嗦——那张铺着狼皮的王座像个漩涡似的,哪怕沾上身,都会被活活卷进去,脱离不开了。措仑好端端一个白玉人,心肝都是透亮的,不过顶了几日瓒多的位置,就被水流冲刷的面目模糊。   只是她忘了自己的手是与措仑紧紧相连的。   她一哆嗦,少年的手便跟着抖了。   措仑晃过神,叹了一口气,有几分难堪:“我刚刚是不是很吓人?杀人的念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南平摇摇头,没吭声。   成王败寇,只有一条路可循。   “如果有一天,我走远了,你记得拉我一把。”少年低声道。   少女愣住,诧异抬起眼。   措仑并没在看她,而是望向远方的亘古神山。山尖上的雪终年不化,有黑点大小的苍鹰飞过,打起哨子绕着圈。   “我答应你。”良久,南平轻声说,握紧了他的手。   措仑长长的舒了口气,用力回握。山间冰雪未融,但有暗流涌动,等待破冰而出。   半晌他笑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件事?”   “你说便是了。”南平温声道,手心被捂得暖了起来。   她以为少年会诉些衷肠,而对方却冷不丁发问:“你在东齐时,认不认识一个叫赵泽的人?”   马匹嘶鸣,咴声不绝于耳。   ——是南平无意间用力扯住格朵的缰绳,让它狠狠吃了痛。 第30章 客从远方来   马匹躁动, 前蹄高高扬起,唬的措仑连忙松开牵着南平的手,奋力扯住缰绳。   “怎么了?”他好不容易单手治住马,有些诧异的问道。   南平的脸褪去血色, 在日光下苍白的惊人。   少女像是才醒过神来, 把手往袖子里拢:“方才好像有蜢子蛰人, 不小心被吓到了。”   “伤着了么?”措仑急问。   蜢子虽体型不大, 吸血却狠, 当真叮一下也够南平这细嫩肉疼一阵的。   南平努力挤出个笑模样,温声道:“还好我躲得快,没碰着。”   “那就好。”少年松了口气。   一场乌龙落定, 措仑牵过马, 抬头看了看将落的日头。似乎是又想继续往前走, 又觉得时候不早了。   而南平心中却劈啪作响, 如同刚入冬时绷不住劲儿的薄冰,一踩上就会一寸寸裂开。   措仑可是知道了什么?他为何要特特向她询问赵泽?   她越是寻思, 手脚越是发凉。   而少年被一只虫子打断,干脆就把先前的问题丢开去,丝毫没有继续再问的意思。   南平细想了想, 觉得还是应该主动跟上, 看看对方此言何意。   她稳住濒临破碎的声线,最终稳妥的说:“赵大人是经学博士,曾被圣上下旨, 在锦绣宫中教我识文断字。我尊称他一声“夫子”, 自然是认得的。”   赵泽被南平架上师父的高位上,好像打心底成了该敬仰的长辈,如此方能洗清那段说不出口的少女心事。   “哦, 怪不得。”措仑接的轻松,看上去毫无城府,“我还说东齐为什么要派这么一个人来出使,没想到是南平的老师,也许是为了以示亲近吧。”   少女停住脚。   实在也怪不得她,如果可以,南平是很想继续往前走的。但是这消息太具有冲击性,让她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赵泽竟然要来了。   “南平?”隔着千万重山,朦朦胧胧有人在喊。   一忽还是梦中上元节手举花灯,一忽又跨越千万里之遥,奔赴高原,好像幻境一般。   “南平。”措仑见她神游太虚似的,忍不住提高了点调门。   这一嗓子倒是把琉璃幻境撞成片,脆生生落下一地。   南平醒过神,掩饰般的笑笑:“骤然听到使团要来,有些诧异。”   少年打量起她,难得沉静的说:“家里人来看你,高兴是应该的。”   “只是不知赵大人什么时日到呢?”南平状似随意打听道,“这条路我来时走了九个月,他们怕是更久吧。”   难得的紧张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尽管她竭力控制,一张雪白的脸上还是渐渐透出轻且浅的粉。眸中有喜气聚成一团,盖都盖不住。   如果现下只有一个她人在,南平几乎想要雀跃的跳两步。但现下王后的重冠压住她,只能静立着,克制嘴角边流出的笑意。   两人明明不过是闲话家常,落在上了心的措仑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从姑娘的神态里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认识这么久,南平不是没笑过。看折迦戏时会笑,骑马时会笑,听他讲笑话时也会笑。但即便是笑着,眉间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神伤,若有若无,几不可见。   而在得知赵泽要来时,南平是真的高兴了,掩饰都成了欲盖弥彰。   这点不一样的意思,称不上多。如同靴子里进的小石子,若是随意点便可以无视。但也不少,因为走路时难免硌人磨脚,时时提醒它的存在。   少年的直觉让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们来得急,还有几日便到。”半晌措仑开口,端详南平的表情。   这倒是实情。自武暮二年平关一役,两邦便定下夏盟之约。只是今年东齐使团来得略早了些,未到暮春便已入凤谷关。而且带队的也不是先前定好的成庆候,反倒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经学博士赵泽。   措仑派人去查赵泽底细,查来查去,当真一个清白读书人。只不过至今尚未成家,还曾在宫中教过公主习字。   不知为何,这两条让少年心里漾起些许不舒服。倒也谈不上怀疑,反正……就是哪里不舒服。   而南平听了措仑的回答,倒是收敛了笑意。   她默默颔首,好像听过便也就罢了,转而谈起其他事宜:“明日外宣……都准备好了么?”   说话间,手默默抚上缰绳,面上浮起真切关心:“我有些担心。”   尚族首领被扣在城中做人质,若是明日有个闪失,少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措仑才绷起来的弦松快下来——南平是在意自己的。她眼中的担忧做不了假,如同先前的快乐一样。   赵泽年纪长,又是南平的老师,故而她想起对方时面上带着一两丝异样,不过都是尊敬罢了。自己的如临大敌,来得多少太过莫名其妙了。   ——大抵沉浸爱河的人,在自欺欺人方面都是有一手的。   措仑想通这一层,默默偷眼瞧向南平,生怕对方看出他突如其来的小肚鸡肠。好在南平似乎并未察觉,于是他彻底放开杂思,长舒了口气:“十拿九稳。只是这件事有些复杂,你是想知道的简单些,还是详尽些?”   南平的心思已然飘远,停在了河水奔腾的凤谷关,于是轻声道:“化繁为简吧。”   *   世间万千事,道不明、扯不断,皆因业障缠身。   但若是化繁为简,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过寥寥三言两语便可一笔带过。   如同史书上简短数行,却道尽了一朝荣辱。   瓒多已逝,肉|身归天。高城内莲花灯不眠不休,燃彻天际。后宫的哭声持续一天一夜,宠姬截发明志,青黛涂面,各个使出神通打点起来,生怕落在殉葬的名单上。   有人怕死,自然就有人不怕。玛索多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流了一地血,堪堪被救了回来。   国不可一日无主,众臣与滞留城内的尚族首领纷纷举荐摄政王承此重任。措仑推辞再三,及至年幼圣者以天意相托,方才应允。   感念德加善行,登基仪式一概从简。新任瓒多上任伊始,废人殉,减三月徭役,请诸尚族首领之子常驻高城,以德和民,免治丝而棼。   一时之间,王者善名远播。民定则心齐,复仇的火焰席卷雪域——广夏人杀我国君,我便要他血肉来偿。   群情鼎沸,如之提阀之水。欲壑难平,出征似乎已成定局。   不过这都是后话。   此时一缕青丝忽悠悠落下,掉在已是黑布缠绕的王后寝宫内,却是瓒多大丧后的第一日。   南平依俗,差人为其断发。只是才剪了一绺,就被高城的随侍拦下,说什么也不肯再剪了。   从对方仓皇的眼神中,她也明白这是措仑下的旨意。也对,他还等着自己再嫁,头发剪的太短总归不大体面。   “玛索多王妃都能以死明志,难道我尊为王后,为丈夫掉几缕头发也使不得?”南平心念一动,言毕抢过交股剪,紧贴着耳朵下缘绞了下去。   冰凉利刃斩断三千乌丝,散落一地。   殿外号角齐鸣,哀婉凄楚。   *   暮春时节,雅江上冰河已化。水流带着被压抑了一整个寒冬的愤怒,向前喷涌咆哮。腾起的水点子溅到人身上都恨不得砸出个洞来,毋庸说立在江边看景了。   一个青衣人偏偏就不惧这天堑,站于江边高石之上。广袖阔衫被风鼓的极满,恨不得踏云而去。   田齐紧赶慢赶跑到江边,被这自然馈赠的天景吓住,愣是不敢上前。   赵大人不眠不休彻夜兼程,把原本多半载的路生生赶成四个月也就罢了。如今还跑到水边吹风,难道真得了失心疯?   而赵泽在江水的巨大轰鸣声中,恍惚听见了随侍的呼唤。   他扭过头去,现出一张清雅面孔。风太大,吹得他嘴唇青白,人却无知无觉一般。   “赵大人,有您的急信。”田齐扯着嗓子跳脚喊起来。   江边的人停了半晌,方才跃下高石,跟着田齐往营中走去。   哪怕坐到了案台前,赵泽耳膜里仿佛还残留着流水冲击岸石的震耳欲聋声。他拆开密信,里面的内容倒也简单。   德加的王弟措仑继位了。   赵泽捏紧了信纸,又反复看了数遍。不过短短数字,就是翻出花来,也就这么些内容。   他人才刚过凤谷关,还有几日才到高城,城中竟出了如此大变故。   赵泽原以为此番要应对的是阴险狡诈的德加,没成想却变成了一个自己知之甚少的年轻人。   说来也巧,此次会盟东齐与雪域竟双双异主。成庆候换成了赵泽,德加换成了措仑。虽给此行平添不少变数,但也多了几分趣味。   却不知措仑行事风格如何?   想到此,赵泽急书一封密信,喊来了田齐,差他去寻高城暗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办妥了正事,男人重又坐下。   这回他终于有心思想想南平了。   他的南平,苦命的南平。   才当上王后,便要守寡终生。难道她后半辈子都要独自在这苦寒之地上度过么?   男人的双手团握起来,剪得齐整的指甲陷入掌心。 第31章 爱情修罗场(1)……   措仑初登王位, 自然事务繁忙。南平再见他时,已是大丧后十日。   夜已深,德加的女人们依旧在宴厅里跪守长明灯。   赭石磨成的粉末涂在脸上,几日未曾卸掉, 烧的不少人肌肤生疼。这点疼痛也让时不时响起的哀恸声听上去格外情真意切, 失了魂一般。   众人面前的棺椁是敞开的, 象征性放上德加的衣履, 熏起气味扑鼻的安息香。对于这个惨死的男人, 南平并没有太多感情,做不到像玛索多那样肝肠欲断,只有浅淡的伤感。   她沉静的跪着, 雕塑一般。   膝下虽有毛毯, 跪久了还是疼。长了十来年的长发骤然离肩, 颈子上都凉飕飕的, 头上分量轻的难以置信。长明灯晃得人眼发晕,睡意一波接上一波滚上来。   南平默默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守灵的最后一天, 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梦境沉浮时,殿门骤然打开。   黑服少年在近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行动间猎风阵阵, 给原本闷热的殿内带来了些许凉意。   众宠姬对新的帝王行礼,接着重又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先例是会从侍过寝的姬妾里, 挑十数人为德加陪葬。所以措仑的出现, 无异于带着死讯。   只是她们有所不知,措仑压根没有人殉的意思。经过圣殿死里逃生那一遭,他早就清楚德加的心意, 又何苦送些冤魂下去陪葬。   他现下过来,是为了看一个人的。   少年环视一圈,没有开口,单是把眸光落在了领头跪着的少女身上。   此地风俗是夫君死后女子截发,因此在一众短发女人里,南平的装扮倒也不是很扎眼。她发上被蒙住朴素毛葛头巾,取代了原先的步摇与宝冠。   但此时措仑目光沉得坠人,好像要把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从轻巧的短发到裸露的雪白颈子,仔仔细细打量个遍。   ——随侍说的没错,她当真把头发绞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命都不要,也要表忠吗?   南平的瞌睡全醒了。   她露出的耳朵尖都被看得通红滚烫,略有几分心虚。明明是依俗断发,但此举算是抗了措仑的旨,委婉向少年表示自己不从的心意,不知对方会作何反应。   而措仑在等南平开口,好豁免她起来。   他如今身居高位,总不好当众对德加的妻子嘘寒问暖。只要对方给个台阶,他就能顺势下来,两个人去殿外把隔阂摊开了说。   南平冰雪聪明,不可能不懂。但她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长明灯被风吹得摆动,浸在死一般沉寂里。   半晌少年没说话,面色沉郁。接着袖子一甩,带着气转身离去。   这点怒火随着少年离开南平的时间越久,烧的越旺。及至从宴厅回到寝宫里时,措仑已是出离愤怒了。   他不相信南平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明明两个人说好的,她却偏要对着干。对着干也就罢了,许是有其他苦衷,说明白了便好。但今天她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难不成是想和他有意避嫌么?   如果不是背负王冠,措仑是很想向南平问个究竟的。   但当时殿中的眼睛全在盯着他,一心窥探上位者的想法,让他一个字也没法吐出来。   真是憋屈!   想到此,措仑恨恨的踹了一脚矮案,轰隆一声,台上的华美酒食便倾泻下来。身旁的奴仆吓得脸色苍白,头都不敢抬,生怕触及圣怒,失了性命。   措仑喘着粗气抬眼望去,只看到了一片颤抖的后脑勺。   寒意彻骨,冲淡了愤怒。   他为这场景突然怔住,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好似暴君一般。   良久少年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咕噜到脚边的银酒盏。而有个机灵奴仆已经嗅出主子和缓的迹象,连滚带爬的奔过来,抢先帮措仑把杯子拾了起来。   一个人做了表率,没被责罚,自然就有其他人跟着。很快殿内忙碌起来,规制的井井有条。   措仑立在中央,身边明明团团转着无数人,却从未如此孤独过。   *   南平跪在宴厅之中,不知为何心里坠得慌,压在胃上,喘不过来气。   她想到了措仑会生气,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走的太近了些,很有点情投意合的错觉。若能借此机会暗示清楚,倒也好。   但当真看到措仑郁郁寡欢时,她却也不好受起来。   斩断一段情,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无异于刮骨疗伤,对措仑是剧痛,而南平亦是。   她一忽是后悔和心软,一忽是劝自己要狠心。   柔肠百结熬了多半个时辰,却有随侍带着一个软垫前来,特特呈给南平。   “王上说夜里冷,怕您着凉。”   ——就是闹别扭,他也是想着她的。   殿上众人的目光里包含深意,连玛索多都诧异的望过来,好像窥探到一段秘辛。   南平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若是接了这垫子,就是退了一步。可若是不接这垫子,便是不给新帝脸面。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受了赏,温声道:“请带句话,让陛下也保重身体。”   随侍满意的回去复命。   因为南平的这句场面话,措仑长舒了口气。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淡淡的与随侍说。   待到孤身一人时,少年才忍不住四仰八叉躺在毡垫上,反复思量南平的那句“保重”。冷静下来后,他也想明白了。南平顾忌自己的声望,那无非就是多等些时日,他等得起。   待他抽出空好好和南平聊聊,肯定会重归于好——如此亲密的两个人,哪里会有隔夜仇呢。   只是他一直没有抽出空来。   先是政务缠身,紧邻着三日后,赵泽带队的东齐使团便到了。   *   赵泽踏进高城质朴的大殿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繁复的异域装潢,不是堆积如山的宴请佳肴,不是歌舞蹁跹的舞伎,而是高位上的新帝。   少年模样极俊,许是眼睛大的缘故,面相瞧着就亲和。听闻此地的男人善武,他应是也常年骑射,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   看起来比传闻中的瓒多好相与不少。   “见过陛下。”赵泽在心里有了思量,于是温声行礼。   他虚虚的半跪,擎等措仑的一声“起”。按理说不过片刻对方就会免礼,然而停了半晌,都没个动静。这个姿势着实辛苦,赵泽又偱礼不能抬头,不过一小会功夫,汗就洇湿了脊梁。   他心里渐渐犯起嘀咕:这是新帝难不成只是看着和善,实则桀骜,故意给他点苦头吃吃?   其实还真不是。   赵泽低头行礼,却不知措仑也正在看他。而这一看,少年心里有点别扭。   虽然措少年早就知道南平的这位“夫子”不是个老头,但他已经自顾自在脑海中的照着葛月巴东的形象,描绘出了个膀大腰圆的猛汉先生。   今日一见,赵泽不仅不邋遢,竟还真真是个人才。长身玉立,一席青绢缂丝衣飘飘欲仙。   那日见南平在马场上神思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石子落在心上,悄悄磨起人来。   几日未见,也不知道南平怎样了,想没想他。   措仑这一思寻,耽搁的时候就长了。直到身旁译官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人家赵泽还跪着呢。   既然在无意中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措仑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淡声道:“起来吧。”   接着吩咐开宴。   依照常理,明日才论正事,今日不过是应酬而已。只不过宾主各怀心思,这才刚碰面,就有些针锋相对。   酒过三巡,措仑率先开口:“听说赵大人与南平幼时就认识了?”   “是,臣曾侍奉殿下读书。”赵泽淡声回应,心里却掀起巨浪。   ——亏得他还觉得措仑和气,这位怎么如此混不吝,连南平公主的闺名都叫得出?   “南平小时候什么样?”措仑虽然对谈话兴趣寥寥,但对南平的童年还当真有几分好奇。他曾问过少女本人几次,总被含混过去,好像不愿提起东齐旧事一般。   新帝为何对南平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赵泽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难以置信的假设。难不成……   他面色不改,温声回道:“南平殿下冰雪聪明,自是伶俐可爱。不过小时候也有淘气逃课的时候,被瑞妃娘娘拎着耳朵喊回来,哭的一个字也认不进去。非得从我这讨个甜梅子,吃过了,才肯再读书。”   说完好像因为回忆起亲昵往事,嘴角带笑,又试探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赵泽很是有几分傲骨,措仑初见就对他使下马威,他自然也不能让少年威风。不然明日盟事,对方觉得他好拿捏,可就难办了。   这厢赵泽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雪球似的小南平已经跳到眼前似的。   而措仑虽得了回答,却沉着脸,没吭声。   这么可爱的南平,成日见嘟囔着跟在赵泽后面。自己都没瞅着,倒叫他抢了先。   这醋来的不明不白,有点上头。   而措仑是不擅长喝醋的,忍不得,也不想忍。停了片刻,他突然发问:“赵大人吃饱了么?”   主人如此发话,赵泽只能斯文落箸:“是。”   “既然吃饱了,我们走走?”少年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一般,如此问道。   赵泽原本嘴角的笑,因为这个没头没脑的提议凝住了。 第32章 爱情修罗场(2)……   措仑和赵泽说去走走, 好像真的就只是走走。   两人打宴厅出来,留下了身后两邦使节与大臣。此时天气已暖,高台上绿草连绵不绝,每行一步都会压断草枝子, 让空气里迸发出新鲜绿意。   这条狭窄的小路通向哪里, 赵泽并不知道。他只觉得少年身量虽比自己略矮些, 步子迈得却大, 气势逼人。   良久, 措仑在殿后的一颗树下站定。   此处僻静,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除去身边三两个高城近卫,再无旁人, 倒像是有意避开窥探一般。   少年冲近卫低语一句, 对方随即转身离去。   赵泽佯装没看到他的动作, 单是专心看景。如同树上结了人参果, 细细瞧去就能盯几个果子下来。   他见多了大阵仗,沉得住气, 知道此时不能急不能躁。   “赵大人不好奇我叫你来,是做什么的吗?”这厢措仑摩挲起戒面,张口问道。   赵泽温声回说:“臣愚钝, 还望陛下明示。”   “既然不知道, 那就等着吧。”少年回的干脆,把男人剩下的场面话生生堵了回去。   赵泽吃了个闷声亏,只得忍了下来。   而这一等, 就是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远处香云绕绕, 娉娉婷婷走来一道清瘦倩影。离得越近,脸庞越见清晰。赵泽长衫里的脊背绷了起来,几乎压抑不住肌肉的局促。   隔了这么久, 他又看见南平了。   她模样变化很多,头发短了不说,脸也瘦得脱相。眉心间一抹坚毅之色,全然不像离开时天真。   虽然年纪不过长了一岁,但这一年里她嫁人、丧夫,经历的太多。再不是那个无邪的小女孩,更像是个成熟的女人。   而南平每往前一步,都像行在刀尖上。   她心脏紧张的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目光落在赵泽身上,又瞬间移了开。男人虽然还是熟悉的斯文模样,但好像和印象中又有哪里不大一样。   大抵是她在心里一日日临摹,人影便脱离原稿,有了自己的轮廓。   “见过赵大人。”她止住满腹翻滚的情绪,低声应了一句。   赵泽声线也终于有了细微的颤抖:“殿下一切可好?”   “我很好。”南平温声答完,又忍不住问道:“敢问赵大人,我的母亲和二哥如何?”   “二皇子立储,瑞妃娘娘欢喜都来不及。”男人回的委婉。   “太好了,太好了。”南平抚掌低声复述,心里莫名有几分酸楚。总归自己的牺牲没落空,便不算白来一遭。   “他们身体康健,就是极思念殿下。此番还托我带来家书,呈与殿下。”赵泽又道,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等丧期过了,殿下若是有机会回东齐看看,想来娘娘也会感念这份孝心。”   这句话戳中了南平的心坎。   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锦绣宫中,思乡之情满溢。但赵泽的言语也骤然提醒她,她已嫁做人妇。有些说不出口的念头,哪怕心里再想,也不合时宜了。一时间整个人好像挂在秋千上,在喜和忧之间来回摆动。   静观故人相逢的措仑听到赵泽的绵里藏针,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直接开了口:“听说东齐人尊师重教,老师和父亲是一样的。所以我这次邀南平前来,是想叫你们亲人之间见一见。其他没影的事情,赵大人就不要说了。”   他不喜欢猜忌,尤其事关南平。所以与其含沙射影的整些花花肠子,不如掰碎了扯明白,谁也别眼里揉沙子。   赵泽见惯了油滑官腔,因为少年直率而愣住:这算是什么混账话?倒像是按着公主的头,认他做半个老子爹似的。   被强行认爹的南平忽悠悠的看了一眼措仑,重又垂下羽睫。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既然都是亲人,就不用拘束了,随便说话吧。”措仑倒是没心没肺,见大家都不出声,便又指着赵泽道:“你先说。”   赵泽面色有些僵硬,却不好驳一邦之主的面子,顿了顿,果然依言询问:“南平殿下还在读书么?”   南平凝神,尊敬道:“赵大人的教诲南平不敢忘,日日都有临字帖、行早课。”   接着她又详细向赵泽回了最近在看什么书,读了什么道理,有些什么感悟。   许是这个过程让南平想起了短暂的少女时光,末了她顽皮一笑:“赵大人若是不信,考考我便是。”   赵泽颔首,似是满意:“没有落下功课便好。考试谈不上,殿下愿意的话,不如就着眼前景色吟一首五言。”   高台地方大,风日和煦。在此处俯瞰城池、欣赏河水蜿蜒如银练一般垂在田野之上,不失为一件让人诗兴大发的美事。   “江城如画里。”南平思索片刻,沉吟出来,似是在等人接下句。   “山晚望晴空。”赵泽顺口接道。[1]   两人有来有往,竟当真落起家常,做起学问了。   他们谈诗谈的晦涩,措仑听不大懂,有些道理也不明白。糊里糊涂间就看赵泽提点两句,南平便笑了起来,眼睛都闪闪发亮。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儿,少年都少见。   措仑突然气苦:自己惦记着南平家里来人,便好心让他们见见面。怎么倒成了上赶着送布,专门给人家做嫁衣裳呢?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南平与男人便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的望向他。   “没什么,我嗓子痒。”少年半晌憋出这么一句,不肯承认是小心眼了。   南平知冷知热,顺口说:“天气暖和,陛下要小心别染上风寒。手都还没好呢,就不肯穿厚衣裳了。”   她话音刚落,心脏猛地掉拍,因为赵泽正若有所思的看过来。   ——她和措仑相处的久了,有时下意识就言语亲昵。少年自然没那么多讲究,所以她便随意了起来。但赵泽的出现,好像让她重回东齐,提醒自己一言一行须得谨慎。   南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自觉失言。   这点子懊悔的脸红与低头,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害羞。   措仑原本有些低落的心饱胀起来。他暗自寻思,少女既关心自己,面上又有羞怯之意。应是想好重归于好,却因为老师在近旁抹不开面子。   情场上的得胜者总是格外大方宽容,所以措仑温声道:“你们继续聊诗吧,我爱听。”   赵泽看向他,语气恭敬,貌似好奇的问道,“恕臣逾越,臣倒不知瓒多陛下对诗也有研究。不知可否吟一首,让臣开开眼?”   赤|裸裸的挑衅。   措仑擅长习武,一肚子山野故事。若是论治国,最近也学了不少。但说到吟诗作赋,他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一个合适的也没有。   南平熟悉少年,见他面露苦恼,便要上前出言解围。   但就在此时,措仑突然灵光乍现,记起了南平给他的纸条——旁的不会,字条上的诗还是背的滚瓜烂熟的。   于是他开了口,一气呵成的说道:“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2]   说完对自己很满意,随意问道:“怎么样?”   殊不知此言一出,余下的两个人都犹如雷击。   赵泽震惊的表情再也掩饰不住,一时拿不准措仑是有意敲打还是另有他意。   南平只觉得血一寸寸冻起来,呼吸间都能喷出冰碴子。这可如何是好——这几个字在头顶上盘旋不绝,好像食腐的秃鹫一般,随时都会俯冲下来,狠狠啄掉她的血肉。   而措仑是得意的。   他兴致勃勃的望向南平,像个孩子似的等待心上人夸赞两句。但他眼前的场景,很快就让他大惊失色起来。   ——南平眼前一黑,软软的晕了过去。 第33章 狼虎药   少女晃了两下, 眼瞅就要倒地。   措仑离得近些,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把她接住。赵泽下意识的也往近走了一步,但眼见公主已经被少年环在怀里, 伸出去的手便又默默缩回袖中。   “南平。”措仑着急的呼喊, “能听见我说话么?”   南平双眼紧阖, 意识全无, 丝毫没有应答的意思。   “去传医者!”措仑大声道。   侍卫匆匆而去, 少年忍不住轻轻摇晃少女的肩,试图叫醒她。这一动不要紧,一缕极细的血线从南平的口角边流了出来。   再细看时, 她却是面如金纸, 进的气少, 呼的气多了。   这场变故让场面混乱起来, 游走的脚步声不断,均是十万火急。   措仑好像听见耳旁轰隆巨响, 当真如通天柱轰然倒塌,头顶那片天被撕开一个口子,摇摇欲坠。   他咬牙抱住南平, 一只手受伤吃不上力, 有些费劲。   赵泽目光沉郁,终是上前一步:“陛下,我来吧。”   少年恍惚间察觉有人想要靠近, 便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一般, 冲对方怒吼过去:“滚!”   赵泽脸色青白的玉雕一样,火气快要压不住,正要开口时, 打远处已经有几个人影奔了过来。   “王上,医者来了。”   措仑终于在茫茫然中把南平交了出去。几个医者围住南平,又是按人中,又是用草药揉面上穴位,然而少女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措仑问道。   其中一个医者停了半晌,应是看出了眉目。只是顾忌内情,不敢直言不讳。   “你只管说就是了,我饶你不死。”措仑沉下了声。   医者尚在犹豫,顶头便是新帝的雷霆之怒:“快!”   少年的催促吓得医者筛糠,他连忙举步上前,附耳过去。   措仑越听,脸色越沉。一字一句都像扎在心上,悔惧交加。   “急火攻心”、“狼虎药”等词从窃窃私语中跳出来,钻进了赵泽的耳朵里。   男人扫了一眼焦急的少年,又转而看向昏迷中的南平。   他现下可以实打实的确定,先前那个难以置信的荒唐推测是真的了——新帝竟看上了自己哥哥的妻子。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牲口一般,不讲规矩。   ……不过若是如此,有些事情也许就好办了。   *   再醒来时,南平发现自己平躺在榻上。   周遭寂静无声,若不是抬眼间看到的帐顶和她寝宫的不大一样,少女几乎以为先前那场尴尬的晤面,不过是一场梦。   肢体的感觉渐渐恢复,手腕上传来温热触碰。她试着转头,颈子僵的厉害,骨头像是被锈住一般。   好不容易扭过头,垂眸下去,就看见措仑趴在榻前,那样子是睡熟了。他鼻间发出小兽喘息的咻咻声,梦里左手依旧牢牢扣住自己的胳膊,印出一道浅显的红道子。   此间摆设拙朴但气势恢宏,不远处挂了男人的软甲与长袍。殿内弥漫着安息香,却依旧盖不住铁石与皮革的气味,想来是措仑休息的地方。   难不成是自己占了人家的铺被,生生把主人赶下床去了?   “措仑?”南平低声换道,试图叫醒少年,语音嘶哑。   她一开口,措仑登时睁开了眼睛。他起初有几分茫然,面上全是倦意。直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才骤然精神起来。   “你醒了。”少年激动地说。他从榻前的垫子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对着殿外喊:“把药端进来!”   南平吃力的摇头,想撑起身子:“我得回去……”   可才立了一半,支撑的胳膊突然泄力发软,整个人又滑回到被子里。南平心底一瞬间有些诧异:明明不过是被吓晕片刻,怎么如此不中用了。   措仑揽住她,借了个力让她靠坐起来。   此时南平才发现殿中灯火跳动,竟已入夜了。   “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   南平顿时懵了。好家伙,这一昏就是几个时辰,难不成跌倒时撞到了头?她侧脸,看到少年欲说还休的表情时,心中的疑惑越扩越大。   此时热气腾腾的汤汁被送进殿,盛在银碗里,一路飘洒出奇怪的芬芳。   “先别操心了,把药喝了。”措仑说。   苦涩的药汁入口,烧刀子一样,一路从嘴割到心上。南平强忍恶心喝完,抬头再细细看措仑。此时他因为悔恨而闪躲的目光,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石漏上的水聚成一滴,啪的掉落在盘里。南平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是不是有了什么毛病?”她淡声道,听上去是疑问,语气却十拿九稳。   措仑重又扶她躺下,掖了掖被子:“别胡思乱想,喝了药就睡吧,我陪着你。”   “措仑。”少女低声道,抬手压住他的袖口,“我要听实话。”   措仑把银碗递了出去,挥退下人。   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想要把所有忧愁都呼出去一般:“你还记得圣者么?”   南平一愣,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毒杀德加瓒多的那个癫狂白衣人。   “记得,西多吉的第四个儿子。”她低声道。   “他假扮圣者时,一度也骗过了德加。你之前风寒时吃过的药,就是他开的。药性……有些猛。”   南平明白了。   怪不得自打先前服过药,风寒虽好了,但却像落下了病根,写字都时不时乏力——敢情压根是吃了狼虎药,伤了根本。   她努力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似乎那样就能把梗在喉咙里的石头击碎一般:“所以我还能活多久。十天……一个月?”   “呸呸呸,不要瞎说。”措仑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你能活很久,比山上的石头还久。”   那不成千年老妖了么。南平很想为这不恰当的比喻笑两声,但终究是体力不济,没有出声。   少女喷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她还在,一切就还会有转机。   措仑强定心神,轻声道:“医者说你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有了这个症状。不要紧,一定能调理好。”   南平吃力的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睛。   就在少年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南平突然迷迷糊糊开口:“措仑。”   “嗯?”   “我有件事想求你。”   “你说。”少年倾身,想要听清楚。   “我……想回家。”南平借着困意,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万一当真熬不过去这一遭,她不想留在异乡。   措仑愣了一下,直起身子。他帮南平把散落在枕上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低声道:“先睡吧,睡醒再说。”   也许是这话有催眠的作用,又也许是南平把盘旋已久的心声吐露出来、松了弦,不多时她便睡了过去。   措仑留恋的看了两眼,走出了寝殿,示意垂手等待的下人前去伺候。   他人往议事厅走,脑子却没停。   即便现下拿药吊着南平,人是好的,也架不住哪天冷不丁又犯病。根源还在西多吉的儿子身上。他人已死,和他走的近的,只剩西赛了。   葛月巴东回程的计划怕是得缓一缓。不是有人说曾在北领地见过西赛么?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刨出来。人不仅要找到,为了让她开口,还得是活的。   棘手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从脑子里过,他却静下心来。   好像在林中捕猎,有时一等也要一天一样。挖好陷阱、降下饵料、布好口袋,剩下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忍耐。   措仑进殿,在灯下坐了下来。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清空,开始整理起暗格里堆积如山的卷轴。   这些卷轴俱是德加留下的,其中不乏与诸领主、东齐之间的往来密书。自打哥哥去后,措仑就一直在研读,渐渐理出些眉目。   他开好锁,从中抽出一卷,回身放到台上。正准备去读时,突然发现案台上多了几个册子。   应是方才他照顾南平时,臣官呈上的,擎等他有空了过目。   措仑随手展开,册子一面是雪域字,大抵是东齐为夏盟呈的礼单。少年有些兴致寥寥,漫不经心扫了两眼就放下了。   而这一放,册子刚巧翻到背面。少年瞥过时,蓦然顿住。   背面的内容与正面一样,只不过是用东齐字写的。   一笔一划如潜龙在渊,宛若天成。   这写法太过熟悉,他曾看过太多遍。每一横、每一竖都刻在心上,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措仑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生生揉了揉眼睛。接着沉默的从护心夹里中掏出南平的锦囊,抻出了那张字条。   字条与礼单并排列在一起,上面的字迹就是少年也能看得出来,分明为一人所书。   而这个人连名字都端端正正写在了落款上:臣赵泽敬上。   “赵泽”这两个字从纸里窜出火来,烫的措仑把折子扔了下去。   很多件貌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被穿了起来,一切昭然若揭:赵泽的字被南平日日戴在身上,自己不过吟了这首诗,南平便急火攻心倒下。而赵泽说了两句东齐旧事,少女便提出要回家。   ——原来自作多情的傻子只有一个,就是措仑他自己。   暮春夜暖,议事厅外的亲卫正手握兵器巡逻。   只听殿里面轰隆巨响,似乎是有重物被人踹翻在地,喧闹声良久才平息。   新帝的盛怒并不止于此。   很快,措仑的旨意就传了出来:“宣赵泽进殿。” 第34章 赵泽的交易   尽管措仑的旨意十万火急, 赵泽还是先对着铜镜把散发仔细束好,换上合体的袍衫,方才不紧不慢往议事厅去了。   高城的王宫不比东齐,道路两旁少了些精致的灯笼。奉命带路的近卫举起火把, 冒出的松油烟气熏人泪下。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 没铺青石的路因为浸水, 变得湿滑不堪。   赵泽在明暗交错的泥路上前行, 一脚踩进松软的土里, 突然有些恍惚。   好像又回到了十来年前、那辆在泥泞官道上颠簸的牛车上。   彼时他父母双亡,从临安前去京城投奔在朝中做官的叔父。晌午时大雨滂沱,车轮陷进泥里出不来。   老仆极不耐烦, 催促六七岁的他也下车, 跟着一起推。稚童细嫩的掌心陷进车辕里, 不一会就破了皮。他不敢吭声, 生怕受到责骂。   那日的地面也是松软的,流沙一般, 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乌嘟嘟蹭了一腿泥水,顺着亵裤往下淌,腿胀得生疼。   议事厅飘摇的火光刺进眼睛里时, 赵泽也终于醒过神, 从湿哒哒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有些事好像早就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忘得一干二净。但冷不丁想起时,他才明白它们一直跟着他,如影随形。   此时殿中。   措仑正在台前立着, 把玩一柄开了刃的短刀。刀在修长指间旋转出了银色的花, 而少年面上平静,看不出情绪。   若不是赵泽亲眼看到殿中尚未收拾的一片狼藉,几乎觉得对方叫他来是要嘘寒问暖的。   “你坐。”   措仑熟练停手, 用刀尖指了指下手位的毡垫,干脆的示意情敌落座。   赵泽端起万分小心,依言坐了下去。   “不知陛下深夜邀臣前来,是为何事?”男人问的温文尔雅,有意把眼神避开闪光的刀锋。   “没什么事情,咱们聊聊。”措仑淡声道,打量起赵泽三月烟柳一般的俊脸。   对于要聊什么,赵泽心里明镜一般。联想起少年吟出的诗,加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大抵话题是逃不开南平了。   于是他故意不开口,擎等对方先出手。   少年果然耐不住,沉声问道:“赵大人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一直没娶亲?”   赵泽一时愣住。他纵然是想过对方会为难自己,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开诚布公的架势。连弯子都不绕,直奔主题。   “臣一心侍主,事业未立,不敢成亲。”男人停了片刻,温声道。   少年觉得稀奇:“东齐人不是先成家再立业么?怎么到你这儿还反过来了?”   赵泽面上肃然,保持沉默。   “是不敢成亲,还是心有所属、不想娶旁人?”措仑步步紧逼。   男人笑笑,语气平静:“都是。”   两个字落在地上,恨不得在青石上砸出个坑。   他见少年久久没有出声,便又道:“陛下大半夜叫臣过来,就是为了询问臣的私事么?”   话音刚落,耳旁突然响起异动。   铮——   却是措仑把短刀用力插进案台,刀尖隐没在木头里,发出金属撞击的鸣动。   “先前你是什么心思,我不管,也管不着。今天我就一句话,放在这儿。”少年面无表情,随手扫净刀锋劈开的木屑,“南平这个人,你这辈子是想都别想了。”   赵泽心里倒是定了神,如今的形式和他先前料想的相差无二。既然少年一上来没有治他的罪,那便不是要用私刑。无非是话不投机,打一场罢了。   若论肉搏他是定然打不过措仑的,更何况他压根没有准备见血的打算——谁要和这个蛮子动手!   不过能让堂堂一邦之主失了心智,说出这番威胁的混账话,倒意味着有些事情可以一试。   于是赵泽思虑片刻,温声问道:“陛下可知,这世上什么最难得么?”   措仑把一双浅眸抬起,望向他。   “不是土地,不是黄金,不是马匹。”赵泽慢条斯理道,“是人心。”   “人心难得,是因为来之不易,到手却易变。”他续道,“一个护不住,就是金丹入土,两手皆空。”   措仑越听越觉得灰心:若论说道理,自己说不过他。什么金丹什么入土的,啰嗦极了。   可南平偏偏喜欢就这个满口道理的白净书生,若是直接杀了或者赶跑赵泽,她怕是再也不会理自己了。   他嘴里全是挥散不去的苦味,好像胆汁逆行,从津液里涌出。   而这厢赵泽再开口时,有了循循善诱的意味:“陛下的心思,臣略知一二,倒也不是无计可施的死结。”   措仑微怔,看向他,似乎提起了兴致:“你说。”   “一个相位,换一颗真心。陛下要不要呢?”   男人见少年的表情有些茫然,便耐下性子解释起来:“南平殿下对我是幼时之谊,这份心看似坚定,但凡事至刚则易折。我有鸿鹄志,奈何薄土命。若陛下助我于东齐高升一步,我自然倾力助陛下得偿所愿。”   这番话说完,赵泽心里腾起别样滋味——至刚则易折,与其是说与措仑的,不如是说与自己听。   他看着南平长大,清清楚楚见证她一双妙目全系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是没做过年少悸动的梦,午夜梦回时心里全是南平那道瘦削的影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迎娶公主,坐上驸马之位。   但德宗的一道旨意,轻而易举的击破了自己的痴心妄想。心爱的女人远嫁万里之外,朝堂上多少人看着,他却连哭都不能哭,只能欢天喜地,只能额手称庆。   没有这个命,不该他的,便是留也留不住。   既然做不了驸马,若能得异邦君主相助,回东齐做个丞相也好。   如同六七岁时赵泽推车淋了雨,高烧不退,差点过去半条命。后来头悬梁锥刺股、熬灯苦读,为的就是他日平步青云,人人恭称他一句“赵大人”。   ——只要站的够高,就再也不会在下雨天,踩进泥里。   而面对赵泽的推心置腹,措仑半晌未应声。少年若有所思,似是动心了。   “权当做个你知我知的交易。”男人适时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措仑终于回神,凝视他,然后低声复述:“交易?”   “是……”   赵泽没能继续说下去。   因为短刀被措仑从台上抽了出来,刀锋抵在了他的颈子上。   “既然赵大人这么爱讲道理,那我也给你讲个道理,怎样?”少年问道。   不从就是一刀入喉,所以男人只能眨了眨眼,以示同意。   “我们雪域人也做交易。以物换物,马匹换丝绸,毡布换茶酒。”措仑淡声道,“但南平是人,没有东西能换她。懂么?”   说完他手腕微用力,利刃蹭破男人脖间油皮,殷红的血缓缓溢出。   赵泽忍痛,咬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两邦交好,不杀使节。”   措仑轻笑出声:“赵大人心思如此缜密,来之前没打听好么?我不是我哥哥,我最讨厌规矩和礼节。”   冷汗从赵泽额间冒出来,呼吸愈发沉重,带出一股血腥气,脸憋得通红。   良久,少年松开了他。   赵泽捂着受伤的喉咙,跌跌撞撞往后退去。   “我这回不杀你,你也收起这些乌七八糟的心眼。”措仑警告道,“给我离南平远点。”   若是常人,应该早已跪地求饶,接连应声。   但赵泽并非常人。   他喘息片刻后,便收敛了惧意,重回一派清高傲骨:“容臣告退,明日好赴夏盟之约。”   少年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亦是颔首,沉声道:“辛苦赵大人。”   两人和风细雨,仿佛方才的争执、交易与威胁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赵泽走出议事厅时,才察觉到殿外又落雨了。细密雨丝纠缠,卷下树上繁花,淋在伤处,火辣辣的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匆匆的迈步走了开去。   赵泽若是走得慢些,凭借他出色的洞察力,应该不难发现殿前的青石板上,有一块颜色比旁边的清浅不少。   有人曾打着伞在此处伫立,听闻了对话的全过程,直到男人走出殿前方才默默离去。 第35章 “我想亲你一下。”……   翌日。   晤面的地点被定于城外高坡之上, 绿荫环抱,天光和煦,五彩旌条招展,酒肉飘香四溢。   赵泽携颈上伤赴约, 见者无不惊奇。   “赵大人怎么脖子破了?”有好事者多嘴相问。   “许是夜里有老鼠。”男人淡淡带过, “咬了我一口。”   措仑在中位坐着, 恰巧听到, 似笑非笑接了一句:“还是赵大人见多识广。我倒是不知道, 老鼠吃腐肉。”   “陛下乃天人,自然不知凡间苦。”赵泽躬身敛眉,温声道。   一大清早起来, 两人就莫名开始打口舌官司, 端的是撕破脸的架势。众人看得是一头雾水, 惊惧交加。诸多猜疑骤起:难道新瓒多与使节有什么过节不成?   好在措仑似乎无意过多纠缠, 沉声宣事开盟。   雄浑的号角声起了又落,归于平静。   此番会盟, 商议事由有二,其一为去年未定的临兆-曲水一界。两邦盟官唇枪舌战,各有春秋, 略过不表。   其二, 也是此番出使的重中之重,是广夏之争。   “广夏扰东齐已久,乃两邦共同心腹之患。圣上下旨, 愿派一万精兵, 与陛下共佂。”赵泽恭敬的呈上御书。   话音刚落,席间躁动不安。已有雪域武将按捺不住心中激愤,站起来痛骂广夏竖子, 连隆戈尔与安庆都一番常态的先后表态,愿共攘外忧,为德加瓒多报仇。   措仑详细看过德宗那封黑笔红章的御书,沉思起来。东齐这一万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明摆着是不愿让雪域独占广袤领地,偏要分一杯羹。   而席下热闹非凡,想来就是各有各的心思了。有的是真心实意为亡君愤慨,有的是想借此高升一步,还有的怕是意图把水搅浑、好趁乱摸几条鱼出来。   而少年面上祥和,心中已有定夺。   片刻后他淡声道:“两朝城池,协约共守。”   “王上英明!”“王上圣裁!”粗犷的叫好声、激动的吵闹声不绝于耳,若是在宴厅,怕是连顶子都能掀翻了去。   正事已毕,丝竹并奏。   众人放下心思,喝酒吃肉,场面极是喧嚣。连措仑都饮了两杯,酒酣耳热。   隆戈尔借着三分醉意上前,向少年敬酒:“两邦交好,大仇欲报,真的是快活。臣有一件喜上加喜的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如今德加已去,臣不忘缅怀。但王上的婚事没有着落,臣也忧心。高城自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不如趁着东齐使者也在,就做个见证,把南平殿下许配给王上吧!”   隆戈尔久经人事,送汗血马那日就看出端倪。措仑心里挂念前王后,只是年轻人害臊,抹不开面子,这话总不能他自己提出来。   所以隆戈尔仗着年长,知冷知热的劝了一遭婚。一旦措仑准了,自己便抢先安庆这老东西一步,拿捏住了王上的心意。   众人反应了一下,立刻顺着话头拍起天作之合的马屁来——隆戈尔这老狐狸能主动劝婚,里头指定有不为人知的猫腻,横竖先把队站了再说。   措仑没有应声,目光掠过隆戈尔得意的脸,望向赵泽。少年意欲查看他脖子上的伤处,男人抗拒的收起下颌。   片刻僵持后,赵泽面无表情的端起酒杯,遥遥敬祝。   而措仑笑笑,终于对隆戈尔的提议开了口:“再议。”   没说不行,那就是行。   举座哗然。   连安庆都醒过味来,恨不得捶胸顿足:怎么又叫隆戈尔闻到味、抢了先!   在喜庆喧闹声中,有宫人凑到措仑近旁,低语了两句。少年听着听着,浓眉蹙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   措仑一阵风似的纵马从城外回了宫,随手交出缰绳,压低声音问侍女。   昨日他夜宿议事厅,就是为了不让南平挪动地方,好生休养。他走前少女情绪尚算平稳,纵是提过一次想回家,自己劝了劝便也消停了。   而现下急报,南平竟从他的住处返回王后寝宫,收拾起东西了。   “说是打早上起来就没吭声,这会儿把衣服都叠好了,闹着要走呢。”侍女小心翼翼回道。   少年越走越快,步履生风。马靴皮底敲击地面,拍打出焦躁的节奏。   他疾步走进南平住处的院落,掀开帘帐,正巧遇见少女往外走。   两个人一打照面,俱是愣住了。   “谁让你下的地?”措仑心里起急,不自觉提高音调,“你这是病全好了?”   南平从未被他这样质问,一时表情有些茫然,手里还握着团成一团的绸袄子。   “伺候你的人呢?就这么干看着?”少年怒极,沉声环顾四周。   阿朵原本就因为主子没头没脑的行动而抓耳挠腮,管又管不了。如今看见措仑这个救星来了,连忙壮着胆子,从南平手中抢下了衣服。   “快回榻上躺着。”少年低声劝道。   南平摇头。措仑心里本就憋着气,懒得再啰嗦,抬手就要抱起她。而少女早有防备,慌忙退了一步,让拥抱落了空。   “我心意已定,莫要劝我了。”南平终于开口。她胸脯剧烈起伏,不知是大病未愈,还是心中有暗流涌动。   措仑盯着她:“什么心意?”   “前朝有例,敦庆公主曾在夫婿去世后,重返蜀地……”   措仑竭力压制自己的焦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用说了,我不许。”   而南平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咳嗽了两声,又道:“德加已逝,他的姬妾全都去了噶究寺祈福守陵,连玛索多也不例外。偏偏我贵为后宫之主,却无凭无据的留了下来,叫旁人怎么看?若是不让我回东齐,也好。我收拾收拾东西,去寺中住着便是了。”   “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你现下贸贸然要走,是嫌我做的还不够么?”少年言辞犀利了起来。   南平反问:“我要替德加尽忠,与你何干?”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彼此的痛处。狠话犹如匕首,专挑软和地方插。   措仑自打昨日知道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便被劈成瓣、揉碎了。忍到现在,再也按不下受伤的苦楚。   “与我何干,好。”他粗声道,“说的好听,当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么?巴巴的非要走!你知道赵泽怎么看你的?他就拿你当个玩意,换什么都可以!”   “住嘴!”南平失了体面,捂住耳朵尖声叫道。   措仑话糙理不糙,她也知道。   昨夜少年和男人的对话,南平全听见了。   她原本冒雨去议事厅,不过是想告诉少年一声,自己吃了药清爽不少,准备不占他地方,就此回寝宫去了。   结果倒旁听了一出好戏。   家人也好、师长也好、有情人也罢,各个拿她当做攀云梯,过河石。   南平深埋多年的那点难堪心思不仅叫赵泽戳穿,还被拿去做了交易。她本就心气极高,一份真情交出去,像个傻子一样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间,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里子面子全没了,当真白活一遭。   她整个人回来时都是浑浑噩噩的,身体的苦痛已经不再重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要见到赵泽了。   哪怕回家去守寡,或是去庙里做姑子,日后也不要再和这纷繁尘缘扯上半分关系。   至于高城,至于措仑……凡是知道她这段事的,全都统统远离才好。   这想法或许偏激,但被最信任的师长背叛,初恋的嫩芽也连根掐断,少年心性难免受创。   正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可如坠业障的不光她一个。   措仑挡在她面前,手都气的颤抖。   “我若是不让你走呢?”少年沉声问。   南平沉默不答。   措仑疯了一般伸出手,猛地拉住她的腕子,把她锢在胸前。   就在少女想要脱开时,他喘着粗气又道:“赵泽是对不住你,可我没有。你为何偏偏要罚我?”   南平一时怔住——是啊,为什么呢?   昏了一天的头,因为这一句掏心掏肺的质问,好像被淋上冰水,骤然清醒过来了。   而更让她动摇的是,措仑的眼圈有些红了。   纵是手断了、挨了刀也不吭一声的人,现在却委屈的声音都打颤:“你说了为什么,我就放你走。”   还能是为什么呢。不过是仗着偏爱,有恃无恐罢了。又或许心里有几分确定,措仑是一定会任由她去的。   可她这样伤人,与赵泽何异?   羞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南平的热辣辣的烧——书都读了那么多,临了四六不通,孩童一般任性!   她瘦弱的身子颤抖起来,又悔又恼,只觉得眼珠酸胀,像是有泪要滴下来。   而少年见此状,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他恶狠狠道:“就是真要走,也得等身体养好了再走。万一病死在半路上,是想膈应我么?”   措仑原以为少女会止住哭泣,欢天喜地的应声。没想到南平捂住了脸,蹲了下去。   含混不清的话音从掌间传来,少年弯腰凑近时才听清,是南平在低声道:“我好讨厌他。”   这个“他”,大概就是赵泽了。   措仑一怔,下意识说了心里话:“我也是。”   他在这点上倒是和南平一拍即合。   少女嘴上虽然说了“讨厌”,心中的情感却复杂的:羞愧、懊恼、厌恶、愤怒、留恋、惋惜,情思百缕,滋味万千。   措仑默默看了一会儿,也蹲下身去,安慰道:“哭吧。”   他揽住了她,这次南平没有再抗拒。   她需要一个肩膀。   南平默默哭了起来,她再顾不得形象,鼻涕眼泪都蹭到了少年的衣服上。长久的委屈迸发四溅,止也止不住。恨不得把此生遇到过的离愁别绪、虚与委蛇、口蜜腹剑全都哭出去。   许久,殿中的抽泣渐渐平息。   南平离开措仑,看到他衣领上一滩泪痕,哑声道:“对不住。”   少年伸手,似是要捏她鼻子。   临到跟前手又缩了回去,单是唤她名字:“南平。”   “嗯?”少女嘟嘟囔囔回道,哭肿了眼睛,跟兔子一样。   措仑觉得心里翻滚的不安和怒火都被南平的泪水浇灭了,从干涸的心底拱出一些怜爱。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想亲你一下。”   南平懵了。   措仑探过身来,少女下意识闭起了眼睛。泪水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抖动,像是花瓣上未散的朝露。   一个轻若鸿羽般的吻落了下来,停在她的眼皮上。   又痒,又酥。 第36章 吻   那一点温热持续了片刻, 眷恋着不肯离去。   南平心如擂鼓,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又热又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对方呼出的热气像绵软的丝线, 把她缠绕其间, 织成密实的茧。   少女心里涌起些许被轻薄的愕然, 不多时愕然又散去, 满是奇异的慰藉。   就在她思绪万千时, 少年终于后撤些距离,低声喟叹:“南平。”   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转了一圈,像是滚上层沉甸甸的蜜, 方才吐了出来。   南平迟疑着睁开眼, 而少年就在面前。   她很少从这么近处看措仑。   如今当真看了, 才发觉他这双眼睛生得好。眼珠仁儿像琥珀核桃, 俏生生裹在透明的糖衣里,泾渭分明又清亮。   想到琥珀核桃, 南平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   现下这天景乱如麻,她刚才还没羞没臊的哭了一鼻子,这会儿倒突然记起吃了。   可越是强迫自己不去乱想, 怪念头就越往脑子里蹦。不大一会儿功夫, 这辈子吃过的甜碗子一样样全窜了出来,从脆沙果到羊乳酪再到樱桃冰,半样也没跑。   措仑是个好猎手——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对方嘴角上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本以为南平会恼, 毕竟方才的冲动之举太过冒犯。但少女不知在想什么, 哭肿的眼睛亮晶晶的,叫人摸不着脉络,在惶惶然里生出一片期待。   少年还在胡思乱想, 耳旁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带着少女未散的哭腔。   却是南平在问:“你见过红果么?”   这话一说出来,南平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突然管不住嘴,聊起这个来。   南平有所不知:人骤然一紧一松,好像泄闸洪水,难免叫杂思乱了心神。别说是想些吃食,就是冒出些大不韪的念头,也是自然。   大病初愈的人爱说谵语,就是这么个道理。   她这厢回过神,刚要说点什么好把这茬岔过去,措仑已经老老实实作答了:“没见过。红果是什么?是吃的么?好吃么?”   一连三问把南平也绕进去了。   她竟稀里糊涂跟着解释起来:“好吃,是火红色的果子。可以用来沾糖,酸酸甜甜。”   说完伸出食指和拇指,指腹捏在一起,拱出一个小小的圆,抬起手比划给措仑看:“喏,一般这么大。”   少女说话间,嘴一开一合,洁白贝齿忽隐忽现。   而措仑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她的指头上。   他看着南平朱红的嘴,满脑子都是她方才说的“酸酸甜甜”。单是想想都唇齿生津,满心只有一个字——   馋。   他身体里不知何时住下了一只填不饱肚子的饕餮,它蛊惑着他,让他欠身凑近了南平。   “往年只有秋天时,才会往宫里进贡红果……”南平觉察到了对方的靠近,停住话头,茫茫然往后退。   措仑牵住了她。   “别走了,好么?”少年低声问道。   南平知道绕不开这话题去,一时有些为难。   措仑停了停,又道:“我真的只有你了。”   说完好像因为自曝短处,有些尴尬的皱了皱鼻子。   南平蓦然怔住。   命运对她不公,她自怨自艾的有道理。只是她却忘了,身边还有个更惨的——措仑孤零零行在世间,父母兄长都不在了。四周除去她,剩下的大多都是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   少年见她僵住,徐徐劝道:“回了东齐,你的命自己也做不了主。万一你父亲随便指一个人,让你再嫁,难道你还去寻死不成?不如就此留下,好歹我们本身就是要好的。你说对么?”   这番话措仑若是早两日说,南平还少不了侥幸的心思,想着回东齐也许赵泽还有办法。但眼下连那男人都能背叛自己,如今她的挣扎不过是一时激愤之举、以卵击石罢了。   她从恼羞成怒中清醒了,也就迟疑了。   少年越靠越近,带着躁动与渴求:“留下来。”   措仑至少可靠,值得信赖。正如他所言,好歹他们本身就是要好的。   南平沉吟半晌,最终答道:“好。我不走……”   就在尘埃落定的这一瞬,她尚未说完的话连同红艳艳的唇、湿漉漉的喘息,全都隐没在了措仑的口齿间。   吻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   南平才吃过药不久,嘴很苦。但是苦里混着甜,让人尝过就脱不开手。   措仑环住南平不盈一握的细腰,粗粝的手掌揉搓她的背心,把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中。   越吻,少年的动作就越激烈。   湿热的唇印烫下去,抵死撕磨,骨头缝里都钻出难言的痒。挠也挠不着,越亲越急。   他从南平殷红的嘴角一路吻到细嫩的脖颈,好像野狼从断骨上扯肉,恨不得把少女整个人吞下肚去。只有这样啃噬,方能解了他心里无尽的馋。   南平心里一忽是被冒犯的不安,一忽又是踏实的依赖——在一团混沌中,总归有人诚心诚意的给她个安稳。   她的呼吸都仰仗他的喘息,身子在疾风骤雨般的亲吻中,头一回生出新奇的快活。心脏砰砰狂跳,眼前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分开。呆愣愣的看着彼此,喘着粗气。   “我,我。”措仑磕巴说了半天,满脸通红,也只憋出这么个“我”字。   ——到底因为是经验少,方才一门心思接吻,结果到后面倒不过来气来。这会儿他脑瓜子都缺了氧,嗡嗡直响,说话糊里糊涂的。   而南平在情急之下,依着措仑做了这么件出格的事情,也正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尴尬的气氛让时间无限拉长。   方才还亲密无间的男女突然成了无比规矩的木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俱是害羞起来。   最终还是少年咳嗽了两声,开了口:“疼不疼?”   南平有些诧异的抬眼。   措仑伸手,抚过少女被亲的肿胀的嘴角,当真红得一塌糊涂。   少女觉出痛楚来,“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恨声道:“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话进了措仑的耳朵里,就换了个意思——这是不单今天这一回了,还有“以后”。   他因为这一句耍小性子式的娇斥,方才有了实感,从飘忽不定的云端落回到了踏实的地面上。   虽然自己的手段有些强人所难,但南平不走了。   想到这儿,措仑忍不住笑了出来:“都听你的。”   这份没脸没皮的忠心属实让人臊得慌,于是南平有意别开话题:“再说我要恼了。”   措仑见好就收,停住嘴。   静了片刻,他突然想到另外一遭事,珍而重之道:“我刚刚想了想,你说的红果雪域虽然没有,但现下正是长棘枣的季节。那玩意也是红的,酸酸甜甜。等回头叫葛月巴东从北边顺道寻些来,你尝尝。”   *   措仑说的没错。   此时北领地边界的崎岖山石间,一串串血滴子一般的东西正悄无声息的生长,却是成熟了的棘枣。它低矮的灌木丛中在雪地上蔓延,于刺目的白上绽放着星星点点绚丽的红。   北领地气候极寒,呼出的白气都要冻成霜。春日的脚步尚未踏上这片艰苦而贫瘠的土地,触目所及之处,积雪未融。   一个瘦削的身影沿着山路困难的行走,时不时停下,安抚她鼓如球的肚子。   “西赛王后,今日还往南去么?”她身旁的驼背人有些迟疑的询问。   毕竟跨过这道山脊再往南,就入雪域界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哪还有往回走的道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西赛瞥了他一眼,温声道,“还是你真的想做哑巴?”   驼背人见识过她的手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出声。   他目光扫过女人高耸的腹部时,表情明显有些惧怕。西赛和瓒多的床|事他虽不清楚,但是粗略按日子算,女人怀孕也不过就是二三四个月前的事情。   旁人都是十月怀胎,西赛却已经是要临盆的样子。谁知道她肚子里装了个什么骇人玩意?肯定不是婴儿就是了。   为了掩饰恐惧,驼背人随手从灌木上拧下一个小而圆的棘果,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立刻呸呸呸的吐到地上——哟呵,真酸。   西赛没在意他的无礼,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山坳。   那里有炊烟升起,毡帐林立,是她有意寻了很久的葛月巴东的队伍。   她蓦地笑了,单薄的衣衫随风摇摆:“走,我们得把瓒多的孩子还回去。” 第37章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高城寝宫内。   措仑那句使唤葛月巴东的言论一出来, 南平立马接上一句:“我可不想吃什么棘果,留着你自己吃吧。”   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对味——明明是调侃对方贪吃,怎么听上去倒像是心疼他饿着似的。   可能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吻,让先前的规矩全都作废, 当真跟红线一般把两人绑到一起了。   少年听到南平的关心, 自然是高兴的, 眼睛里显出湿润又羞赧的光。   他探过身来, 那架势竟是又要一亲芳泽了。   南平急忙伸出一只指头, 抵住了他的额头,灵机一动换了话题:“今日不是夏盟么,你就这么把人都抛下, 跑回来了?”   言下之意, 该回去就早点回去。   “该谈的都谈完了, 再看着那些糟老头吃饭, 有什么趣味。”少年悻悻停住,随口道。   南平噗的一声乐了:“要是隆戈尔和安庆听见你叫他们糟老头, 可还得了。”   “你是不知道,他们一个个都坏着呢,一直给我下套。”措仑认真的解释, “连赵泽都撺掇我去打广夏。”   “赵泽”这两个字一说出来, 少年马上后悔了——好不容易把南平哄得高高兴兴的,结果一个不小心说顺嘴,提那人做什么!   他偷眼瞅向南平, 生怕她再悲从中来。   少女起初后背一紧, 但很快就松了下来。   就像石子投入池塘,开始时总会荡起一圈涟漪,可终究会恢复平静。   “赵大人既然这么问, 想必是东齐也要出兵了。”南平轻声道,“你这是答应了?”   措仑见她把心思放到政事上,没有跑偏,便暗自松了口气:“是。”   南平早先从少年口中听到过他的计划。但那时局面未定,讨论起来为时尚早。不过差了个把月,竟又重回台面了。而如今两邦共约,出征怕是板上钉钉。   “会是一场硬仗。”她喃喃自语,眼前一闪而过叛军围城、烈火焚烧的夜晚,无数张惊恐哭泣的面孔,和那个与孩子失散的母亲。   少年从她的话音里听出几分不安,却想不出安慰的话。   战事从来就不是儿戏,一将成名万骨枯。史书上每笔胜利的墨痕,都是无数人用鲜血换来的。   所以他停了半晌,哼出个简单的“嗯”字。   气氛一时有些沉郁。   措仑叹了口气,有意避开这个沉重话题。只是还没开口时,胳膊上微微一沉。   “我虽是个弱质女流,但若有能出力的地方,知会一声便是。”南平把手轻搭在他腕子上,温声道。   一股暖意骤然涌上措仑心头——少女的这句许诺也许听上去稀松平常,但却是她扭转的心意。毕竟在不久之前,她还想着离开高城。   南平不是石头人。只要有心,纵是寒冰也能捂化了。   他回握南平的手,正想去说两句亲热话,耳旁却突如其来的响起一连串“咕噜噜”声。   两个人俱是一愣。   南平的目光从措仑的脸上往下扫去,隔了老半天才弄明白,是少年的肚子在没心没肺的叫。   措仑方才在宴上单是饮了几杯酒,没顾得上吃多少东西,就一路纵马回来。这会儿人虽然没意识到饥饿,肚子却头一个扛不住了。   好不容易升起的暧昧被一扫而光,少年一下子有些无地自容。他恨铁不成钢的拍了自己肚子一巴掌——恁的这么不争气。   就冲着这实实在在的一巴掌,南平忍不住调侃道:“轻点打,可别动了胎气。”   说完自己掌不住先放肆笑了,露出一副少有的顽皮神色,当真担得起“笑颜如花”四个字。   措仑虽然受了嘲笑,心里却舒坦。   他扬声招呼殿外的侍女传饭,大有连偏食也要赖在南平寝宫吃的架势。   好半晌南平才收住笑意,温声催促少年:“还不快些回去,一直留在我这儿,成何体统。”   措仑权当没听见,自在的靠在矮案边上,仔细研究起自己衣衫上的花纹来,好像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   南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干脆不管他,起身写字去了。半晌身后没有动静,回头一看,措仑应该是连日操劳太过疲惫,竟然坐着睡着了。   天色渐沉,有侍女燃起儿臂粗的油蜡。阿朵手端食盘、踩着一片暖光进殿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少年合眼倚在毡垫上酣睡,而南平正在他身旁专心致志的临帖子。   少女瞧见阿朵进来,于是放下笔,抬手轻轻的“嘘”了声。   “饭菜先放台上吧,盖上餐笼,等陛下醒了我叫他吃。”南平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吵醒措仑。   阿朵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她可是见识了南平从早上一言不发,到晌午出离愤怒,再到下午急于出走的。   按主子先前的倔脾气,今日既然想要离开高城,那便是谁也拦不住。而不知措仑使出了什么手段,现下少女不仅老老实实坐在殿里、没去找赵泽的麻烦,还关心起少年的饮食来,当真是一件稀罕事。   阿朵暗自咂舌:这俩人可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   赵泽是看着措仑离席的。   有人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略一皱眉,便匆匆起身离去,直到席散也没有归来。雪域规矩少,按措仑的吩咐,宴席并未因为他的离开而就此停歇。   有臣官撑场面,酒依旧一轮轮上,不知不觉便天色将暗。   “赵大人是真丈夫,有海量!”隆戈尔已是满身醉意,舌头都捋不直,敬酒的杯子差点撞到男人身上。   赵泽笑笑,斯文有礼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酿后劲足,辣的人心口疼。酒味从胃里往上返,只觉得莫名憋闷,想散散心。   “对不住,我得出去走走,头有些晕。”他把银盏落下,随意找了个醒酒的借口,然后起身离席。   赵泽漫无目的地从坡上往下走。   他脚程快,大概两三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地上,能看见散落的民居。   此时正是炊事的时候,几个小孩子从毡房里钻出来,欢天喜地的叫喊。有个个子矮些的落在了哥哥姐姐们后面,手里提着裙角,踉踉跄跄奔跑。   只是追赶的太着急,孩子左脚绊右脚,眼瞅就要摔个嘴啃泥。   “小心。”赵泽路过她身旁,顺手扶住。   在看见这孩子扬起的小脸时,男人一下子僵住了。   那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眼睛圆且无辜,唇边一颗红痣鲜艳欲滴。她奶声奶气的说了句话,赵泽没有听懂,但应该是道谢的含义。   ——她有几分神似幼时的南平。   南平如果日后有个孩子,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是的,等到南平嫁给新帝,日后也会生一个这样的孩子。   赵泽被这一连串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惊住,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银角子,塞进小姑娘手里:“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看小女孩笑上一笑。   而其他几个大孩子此时也发现了妹妹没有跟上,于是折返回来。牧民的孩子哪里见过银子,他们在男人身边聚成一团,嘀嘀咕咕起来。   很快,这群孩子里的哥哥就转身进了毡房,拎出一小罐羊奶。   他冲赵泽笑着递过来。   孩子们虽然不认得银两这个好东西,但是却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拿了一样东西,便要还一样。   赵泽接过陶罐,看着那几个小朋友热热闹闹的跑开去。   ——他们竟拿着银角子当石子,比赛谁投掷的远了。钱与权是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单是陶醉在眼前单纯的快乐里,就已经足够。   男人默默停了会,似乎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   风在赵泽的耳边呼啸而过,他用马刺猛地朝胯|下骏马扎去,马吃痛嘶鸣,跑得气喘吁吁。   高城王宫的金顶越来越近,男人心中的妄念越发清晰。疾驰至城门前,他才翻身下马。   “臣赵泽,请见南平殿下。”   此言一出,守卫震惊。深更半夜的,这是闹哪出?   但来者身份特殊,是东齐使节。所以守卫还是多了个小心,犹豫再三后派人前去禀报。   而赵泽牵马立在高耸的宫门前,脑海中思绪万千。   嫉妒与渴望在醉意下愈演愈烈,连同缠绕的绮思一起,钩织出欲望的网。   他回忆起锦绣宫中的时光。自己曾站在南平身后,默默凝视着少女握笔的手。那双手白而细腻,他不能去触碰,只是看着,看她每一笔规整的落在纸上。   南平是个听话的学生,但也不总是听话的。   ——若是夏天读书热了,她便不肯再读,闹着要吃一盏樱桃碗。果子被少女擒在指间,用贝齿咬破,从丰满的唇里溢出一股红润的汁子。空气燥热,她颈间铺着一层薄且晶亮的汗珠,满是少女的馨香。   往事在赵泽心中翻滚,如同南平嘴角的痣一般,栩栩如生。   他想要见到南平,一刻也等不及。   可传话的侍从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迟迟未归。守卫窥探的目光直盯着他,让人坐立难安。   随着时间点滴而逝,男人的一身酒意也渐渐散去。   咣——   却是圣殿钟响,报时鸣瑞。   赵泽神识突然被敲清醒,骤然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是在做什么?   自己身为东齐使节,却在深夜请见德加瓒多的遗孀南平,其心可诛。若是传出去,对于他和她的名声,都是致命一击。   况且见了南平,该说什么?难不成自己还能和雪域瓒多抢亲么?   赵泽啊赵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糊涂,糊涂!   男人心如擂鼓,口干舌燥。他正急慌慌的要开口收回请命,宫门却在眼前徐徐打开了。   “南平殿下回话,说可以见您一面。”前来回禀的侍从低声道。 第38章 师之道   赵泽一愣, 犹豫片刻后跟在侍从后面,沉默的迈开步。他心里有一点浅薄的欣欣然升起来,不可言说。   路不长,却意外熟悉。   男人走了一会儿, 便辨出了这不是通往南平寝宫的道路, 而通往议事厅的。果然不多时, 一行人就停在了那扇半开的殿门前。   “臣拜见南平殿下。”赵泽跪了下来, 有些拿不准对方在此处相见的意思。   “免礼。”一声温润嗓子很快从里面传出来, 倒叫男人有了几分放心。   既然南平愿意见他,就是好兆头。   赵泽依言起身,拍净膝盖上的土, 理正衣冠。之后抬脚正欲进殿, 却被侍从出手拦下了。   “赵大人若是有事, 在外头说就行了。我听得见, 不必进来。”是南平又道。   赵泽抬头望去,依稀可见殿中烛火摇晃。坐在里头的人影被勾勒上一条金边, 但隔得远,并看不清南平的脸。   他登时顿悟:少女让他进宫只是给了他为师的面子,别无他意。而不近处私会, 是有意避嫌。   男人胸口里才冒起来的欢欣泡泡被扎破, 半晌没有出声。   ——能说什么呢?且不论自己一肚子荒唐想法,哪个都不能讲出来。单是周围这么多围观的人,便是叫他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臣惶恐, 一时酒意厚重, 忘了前来何意。”赵泽安静许久,最终如此回道,也只能这般回道。   “原来如此。”   “叨扰殿下休息, 臣罪该万死。”   南平自然是不会让他去死的,所以这话说完,他理应告辞了。纠结涌上男人心头,但借口用尽,再没法子留下。旧时光整理   “赵大人不必客气,其实你来的正是时候。”南平恰如其分的开了口,淡淡的,“我方才温书时,倒有一点不明白,想请教一二。”   赵泽知道今日之事做得冲动,对方心有芥蒂。没成想此时突然来了转机,他心中一喜,于是温声道:“殿下请讲,臣定当知无不言。”   “我今天看的一章,讲的是身为君子当论’文质彬彬’四个字。却不知这是何解?”   赵泽略一寻思,知道这是《雍也》里的典故,便回道:“说的是文与质两厢均衡,才算得上是真君子。”   南平又问:“那在赵大人看来,文与质哪个重要?”   赵泽没想到南平会当真和他聊起《论语》,顿了顿才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二者缺一不可。”   对他的场面话,少女含混的“唔”了声:“若是我偏要先生选一个呢?”   男人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教南平念书的时候。她总是对一个问题刨根问底,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于是他不知不觉交了心:“想来还是文道为上。人若无谋,与走兽何异?凡事须得思量三分,才能立于世。”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南平在火光里的身影动了动。所以自己没有错怪他,道貌岸然的利己,就是赵泽的本心。   半晌她开口,声音微微颤抖:“那便祝赵大人的凌云志,日后能得偿所愿了。”   赵泽起初只觉得这话耳熟,片刻后想起出处,蓦然怔住——这不是自己先前诱惑措仑做交易时,说过的话么?   南平竟然知道了。   赵泽只觉得冷汗落定,把长衫粘在脊梁骨上,刺骨寒凉。   他俯下身去,跪在了青石面上。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好像默认了所有指责,只是用动作剖白歉意。   南平透过火光、帘帐与庭院,往外面望去。赵泽的身影依旧是清俊的,一如她离开锦绣宫时留在脑海中的那样。   只不过当时的柔肠百结与现下的酸楚难耐,是两桩全然不同的心思。   一个锦囊被忽悠悠抛了过来,“啪”的落在南平膝上,打断了她对赵泽的注视。   南平侧过脸去。   却是措仑从殿中的案台边上起身,顺带伸了个懒腰:“把东西还给赵泽吧,省得人家天天惦记。”   少年旁听了师徒二人的对话,面上轻描淡写,心里的酸劲却能把房梁冲翻。   方才他好不容易在南平的寝宫留下吃饭,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和她独处一会儿。结果肉才送进嘴里没两口,就有宫人来报,说是赵大人求见。   南平的脸色一下就苍白起来,弄得少年彻底吃不下去了,只觉得食物全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恶狠狠地锤了半天胸口,才顺过这口气。   这赵泽,还有完没完了!   南平看出他的不郁,迟疑片刻,对侍从回道:“夜已深,多有不便,还是请赵大人回去吧。”说完却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措仑,似是还在犹豫。   她虽然怨恨赵泽,但对方主动来寻,到底是有几分在意。   这厢措仑也瞧见了她的态度。他拦住侍从,沉声道:“赵大人想必是有要事才会深夜造访,带他去议事厅便是。”   雪域的汉子,顶天立地,得有宽广的心胸——虽然少年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眼睁睁看着南平离开寝宫往外走时,他还是不放心的跟了出来。   南平停住脚,疑惑他一同来的目的。   “我有政事要处理。”措仑加快了步伐,三步两步迈到了姑娘的前头去,把口是心非表演的活灵活现。   南平微微一笑,没有戳穿。之后就有了隔着殿门与赵泽见面、《论语》相试这一出。   而现下她手里捏着少年扔过来的锦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该断的官司总归要断,她最终还是起身。   赵泽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眉眼都看得清晰。   男人俯身久了,胳膊有些抖,嘴唇也抿了起来。南平太过熟悉他,以至于一看到这个小动作,便知道他是在思量什么。   若是之前,这模样落在她眼里是足智多谋。现下看来,却有了几分工于心计。   男人听见少女清浅的脚步声,急慌慌的抬起头,紧绷的表情里一闪而过些悔恨与恐惧。   他竟有些怕自己。   在这一瞬间,南平突然觉得舌战群儒、博闻强记的赵泽,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有智慧、有怜爱,却也有精明、有算计。   是南平用少女初萌的仰慕和迷恋,一日日在心底描摹,把他架上了神坛,为他塑上一尊不坏金身。   如今金面垮塌,露出里面的泥胎来。虽然南平觉得失望,但其实也怨不得赵泽。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人。   南平一旦摆脱了迷障,便如同从泥潭里拔出脚,苦痛、怨恨与迷恋全都突然放下了。   “赵大人的师恩,我没齿难忘。”她温声说,把字条从锦囊中抽出来,递了过去,“若是母后和二哥问起来,还望您托句话,说我在这里过得好。”   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和他离开,这便是最后的告别了。   男人直愣愣的端详着少女艳丽的容貌,心里千万般不舍,不知从何说起。而南平道完心里话,丢下纸条转了身。   “我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身后突然传来赵泽低沉的声音。   隐忍如赵泽,能问出这么一句,已是在极度苦痛下,鼓足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南平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生在帝王家,欲求朝堂业,本就是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能像措仑那样毫无顾忌的搏上一搏呢?   “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少女不敢回头,落下这么一句,徐徐去了。 第39章 危机四伏(1)   东齐的使团是在十余日后离开的高城。   南平没有前去相送, 单是站在宴厅高台上,看着绵延的队伍越行越远,变成一条细小的黑线。   赵泽坐在马上回首。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少女的身影,再一晃神时, 却什么也没有。王宫的金顶沉浸在一片炫目日光中, 迷花了他的眼。   而随着使团一起离去的, 是雪域派出的出征队伍。   措仑命隆戈尔率三千轻骑直捣北路, 正面直击在边境岩城骚扰牧民的广夏军。除了身负重任, 连他被留在城中的儿子都可以随意出入王宫议事。   新帝对隆戈尔明显的偏爱引来朝堂内暗流涌动——有人坐不住了。   “隆戈尔一点真本事没有,靠女人上位倒是一把好手!”安庆的谋士愤慨道,“把玛索多献给德加瓒多, 混了个领主当当也就算了, 好歹还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倒好, 全靠起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齐遗孀了!”   “想办法使点绊子,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势。”安庆气的胡子颤抖,“我们这边的女人可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手下回禀完毕, 然后凑到近旁,又嘀咕了几句军事。   老人眼里露出精光,连连点头:“做得好。还有记住, 务必不能让隆戈尔把岩城打下来。”   手下领命, 正要下去操办时,随口嘟囔了句:“隆戈尔那个老贼,手段下三滥, 还不如西多吉。”   这句关于西多吉的无心之语, 倒是让安庆有了旁的想法:“先前打探西赛的事情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已在回城的路上,不日就到了。而且从议事厅内线传出的消息, 新帝是有意要留她活口。”   安庆手握刀子,从羊腿上割下片带血的肉,点了点头:“西赛真的怀孕了?”   “是,肚子大的遮都遮不住。说来也是稀奇,先前走的时候还没见着有动静呢。”   见安庆若有所思,老人的手下也有几分不解:“您说这当口,新帝是揣了什么念头,把这么个麻烦人物带回来?”   若是普通人家,哥哥的遗孤自然是要接回来好生照看的。但如今先不论西赛本身就是个麻烦人物——她肚子里这孩子,可是日后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啊。   安庆把刀子随手插进骨肉之间,沉声说:“等等看就知道了。”   *   这些日子南平有个错觉,觉得措仑越发忙碌了,好像隆戈尔带走的不是那三千人,而是少年自己一般。   偶尔两人对席而坐、吃餐便饭时,措仑也是眉观沉沉,被心思坠着。   南平原本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事务繁忙,直到月末去寺中巡礼时,她见到了玛索多。   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换上了黑衣,说起话来依旧风风火火。和其他瓒多宠姬艳羡南平的目光不同,她对少女的处境倒是坦然:“我早看出来了,你本来也不喜欢王上。”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不怕掉脑袋。   “人生的缘分本就是稀奇。”南平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没有苛责,“你在这儿住得还惯么?”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倒和初见时最讨厌的人交起心来。   “能在这陪着王上的衣冠,我心里知足,比在王宫里还强好多呢。”玛索多在庙里住了些日子,终于有耐心喝完一整盏茶,“你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南平放下杯子,疑惑地看向她。   “你还不知道么?”对方也跟着吃惊起来。   “知道什么?”   玛索多直言不讳:“那我可告诉你了,你别生气。”   之后她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都说给了南平,末了好心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难过,迟早有这么一天。把王后的位置把住,比什么都强。”   南平只觉得手有些凉,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一般,抽搐的疼。   她面上依旧带笑:“说的是。”之后照旧为瓒多祈福,然后回宫。   好像一切如常。   是夜。   措仑难得抽出空来露了一面,在南平的住处用食。只不过人虽然来了,心思却好像还留在议事厅,沉默的不像他。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少女破了食不语的规矩,淡声问。   措仑这才骤然回神,没有回答,而是把碟子挪到南平面前:“给。”   银碟里绿意盎然,是此地少有的青菜。少女克不动牛羊肉,措仑便吩咐人每餐备些素菜。   南平垂下密实的羽睫,道谢之后加了一箸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没离开过自己的脸,以为他是好奇饭食的滋味,便把碟子重又递了过来:“你也尝尝。”   “兔子才吃草。”措仑摇摇头,笑着拒绝了。说完愣是把手里的肉啃下一大块来,证明自己的牙口和脾胃不是吃素的。   南平颔首,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两人不紧不慢吃完一餐饭,喝茶休息时,少女到底是装不下心里的事,状似无意的提到:“我前日去寺中巡礼,和玛索多聊了一会儿。”   措仑抬起头,大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了。   安庆有意和隆戈尔作对,从各领地挑了贵族的女儿,准备送进宫来。这事隆戈尔那边不会不知道,势必会传到玛索多的耳朵里。而南平见了她,自然也逃不过了。   “你最近是在烦恼这件事吗?”少女轻声问,试探着看向他。   ——不然为什么一连这么多日子不露面,原来是被女人缠住了。   少年回望,问道:“你觉得呢?”   南平心里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如同玛索多说出这番话时一样。虽说称帝自然不比从前,开枝散叶是少不了的。但许是措仑先前太过坚定,让她觉得一切发生的不会这么快。   有些意料之中,却也有些失望。   “这是你的事,你拿主意就好。”她回的体面,声调却有些干巴。   措仑凝视她,半晌叹了口气,吐出一个字:“傻。”   南平微微一怔:这倒像是说她多余操心了一样。   她有心再问,对方却开了口:“想不想去骑马?”   “现在?”南平瞥了眼外头黑漆漆的天,一时有些愕然。   “就现在。”措仑肯定地说,一把将她从毡垫上拉了起来。   *   隆达对这两位摸黑到访的不速之客,明显是不大欢迎的——到了睡觉的时候,怎么还能来骑它呢,有没有天理了。   不过它尥蹶子也好、耍横不肯让人牵也罢,都抵不过少年的翻身一跃。他跳到马上,两脚一夹,马儿便心不甘情不愿的跑了起来。   少年绕着马场疾驰了一圈,然后转回到南平面前,勒住了缰绳。   “上来。”他因为方才的运动有些气喘,伸出手,向少女探身。   南平停了片刻,把手搭了上去,借着力跨上了马。   “驾!”措仑在她身后一甩鞭子,隆达便狂奔起来。   迎面吹过高原的风,扎在脸上有些热烈的疼。在马匹上下起伏的律动中,南平的衣角被卷了起来,而随之一起飞起来的,是她沉寂多日的心。   少年拥着她,在她身后快活的高呼了一声。   马好像也被鼓劲儿,一个加速,跑得越发快了。   南平被晃得往后仰去,后背抵住了措仑坚实的胸膛。   “南平,看天上。”少年开口,连带着胸口都细微振动。   少女依靠着他,抬起了头。   月亮占住了天,与漫天星斗羁绊着,交相辉映出一片闪耀的夜景。银河果真就挂在眼前,像一条垂坠的缎带,闪闪发光。   “要是在山里就好了,可以看到更多星星。”措仑低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湖么?那里更美,星星都映在水里,多的数不清,把整个湖面都点亮了。”   “等以后有空,我再带你回去看看。”少年如此说着,语气里不难听出对过去生活的不舍。   “好。”南平应声,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空。   现下的路分明是条不归路,想回到过去,谈何容易。   跑了几权之后,措仑拉住了缰绳,隆达的脚步慢了下来。少年把身子往前靠,头倚在了南平的肩上。那份重量沉甸甸,却也让人踏实。   “我做了一些坏事。”他诚心诚意的解释道,“所以很累,也自责,就不敢来见你了。”   “选妃也称不上是什么坏事。”南平心里虽膈应,到底还是说出了宽慰的话。   “我若是娶了旁人,你不吃醋么?”措仑疑惑。   ——这话问的,不吃醋是傻子。   所以少女沉默了。   措仑总算是得到了心仪的答案,眉开眼笑起来。他把头挪动了一下,痴缠的贴的更近些:“你放心,安庆那边送来的人,我都准备帮她们指婚了。”   他停了停,许诺道:“我是不会娶旁人。”   南平一愣,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剖白,脸皮上窜起一股热意。   她心里松快了些,接着又微微怔住:“若不是选妃的话……那你做了什么坏事?”   “有人要死了。”措仑低声道,“很多人。” 第40章 危机四伏(2)   “你要杀谁?”南平几乎是下意识反问。   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了很多名字, 无论哪个都不是措仑现下能动的。   而少年犹豫片刻,却摇头不肯说。似是心中腾起血腥且沉郁的念头,挣扎不脱一般。   南平敏锐觉察出了对方的回避,心里了然:看来措仑纠结的事情, 应是跑不了与自己相干了。   “可是西赛回来了?”她选了个看起来最不打紧的名字询问, 语调放得轻且慢。   措仑簇拥着她的双臂变得有些僵硬。此时马已经停下奔跑的步伐, 缓慢踱起步来。   而南平见他不语, 伸手覆在少年的手上, 微一用力,帮他扯住了缰绳。   隆达彻底停住步,少年亦是诧异的侧脸, 看向她。   “你有你的判断, 我无权置喙。”南平的脸被月亮蒙上一层柔光, 声音像扎木聂弹奏出的曲子, 不急不躁,娓娓动听。   “但你别忘了, 你还有我。”她说,渴求一份分担。   措仑依旧没有应答,胳膊却不自觉的搂紧了南平, 好像要把她勒进骨血一般。   两人相互依偎, 直到风变得有些凉了。   半晌少年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单是提议:“回去吧。”   路熟, 回去的便也快。   南平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纤细的影子隐进房内。   措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往议事厅去。而是站在树下,放任回忆蔓延, 让思绪回到了数日之前。   *   数日前。   纵是高城已步入初夏,空气里有了暧昧温度,地牢里仍是寒凉的。   潮气在石壁上凝成水珠子,晃晃悠悠,半晌“啪”的一声砸到地上。有老鼠贼溜溜的从墙缝里探出头,胡须抖了抖,似是没有闻到食物残渣的味道,便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纷杂的脚步声顺着甬道踏来,越行越近。   “把门打开。”来者手举火把,沉声说。   铁链咣啷啷作响,连同锁头一起被解了下来,火光照亮了倚在角落里正假寐的女人。   西赛睁开眼,看见了面无表情的华衣少年。她懒懒的一笑,连礼都不欲行:“我们又见面了。”   “给她把脉。”措仑懒得啰嗦,低声对随行的医者道。   医者上前,恭敬的把住前任王妃的腕子,仔细诊治之后方才小心回道:“是喜脉,确定无疑。”   措仑浓眉蹙起,打量了西赛一眼,又冲医者问道:“她怀了几个月了?”   这明显是看着月份对不上,心生怀疑了。   医者尚未答话,西赛已经温声开口,却是对少年说的:“你忘了我弟弟是做什么的了么?”   ——西赛的弟弟,是那个游历四海、会使毒用药的折伽戏艺人,也是那个给瓒多和南平下药的“圣者”。   这里面牵扯秘辛的太多,不便于旁人听。所以少年挥退了下人,顺势迈进了牢房。   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凹槽里,随口问道:“什么药能把孩子催得这样快?”   西赛脸上有几分疯狂的自得:“自然是好药。再有个几天,瓒多就能后继有人了。”   措仑漫不经心的点头:“你那弟弟真有几分本事。他手上的方子,你都有么?”   这是两人在密道生死相搏后,头一回面对面交涉。上一次西赛带着獒犬和守卫,差点活脱脱把措仑的胳膊咬了下去。而这一次,攻守相异了。   虽然处于颓势,女人依旧懒懒的捋了捋头发,明显没把措仑放在眼中:“自然是有的。”   “你不傻,肯定知道我留你活口的目的。”少年淡声开口,“我们谈谈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王上回来,你做得到么?”女人一字一句问道,带着刻骨恨意。   远在北领地时,西赛已经得知了瓒多的离世。但如今真的被带进冰冷地牢时,她才切身意识到,赢家竟然是措仑和南平。   丈夫死了,连同连其心可诛的父亲也没有活下来。   她原以为至少弟弟假扮圣者的身份不会被拆穿,没成想他也没能逃过一劫。   措仑似笑非笑回道:“我之前说过了,是你那私生子弟弟杀了德加瓒多。这仇我还没找你算,哪轮得上你来多嘴。”   “我了解我的弟弟,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分明是你下的毒手!”   对于少年的说辞,西赛是万万不信的。横竖能说话的人都已经死了,任凭措仑怎么编排都行。   她知道自己的愿景,却忽视了旁人的执念。   措仑不想和疯子过多纠缠,干脆交了底:“你把救治南平的方子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怕死么?”西赛表情有些不屑。   措仑笑了。   他把火把从壁上取了下来,随口道:“既然不怕死,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南平这个灾星能张狂到几时,最后会落到什么下场……”   西赛的这句话尚未说完,措仑已经迈步走到了女人的近前。他淡淡的把火把垂了下来,朝西赛撩去。溅落的火星子滚烫至极,很快就在女人的衣摆上烧出几个洞。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烧死她的架势。   “啊!”西赛惊叫起来,慌忙用手扑灭了隐隐燃起的火。   措仑抬起手中的火把,再开口时语气果断,还带着几分凛然:“我的耐心有限。你再污言秽语,就别怪我对你用刑了。”   西赛喘着粗气,面上不动,心里却有几分惊惧交加——她先前见到措仑时,对他的印象还是个不大着调的孩子,顽皮且天真。而现在看来,他竟心狠手辣的不似从前。   不过措仑是有软肋的。   自从地道一战和方才的交谈,西赛已经完全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南平就是他的眼珠子、心头血。   女人思及此,心里有了几分掂量,于是放软了些口气:“既然你和我交心,我便也以诚相待。我回来不过是为了孩子的出路罢了。”   “只要验明是瓒多的孩子,高城自然有他的位置。”少年道,“南平的一命,换孩子的一命。”   “我不光要孩子活着,我还要他继承瓒多的王位。”西赛一鼓作气的说了出来,又补上一句,“你若是应允,我这里的方子自然会保南平无忧。”   这便是西赛拼了命也要回高城的理由:孩子若生在外头,日后便当真说不清了。   “你就不怕救好南平,我再杀了你和孩子么?”措仑盯着西赛那个圆滚滚的肚皮,语气里满是不信任。   这话不过是试探西赛罢了。   瓒多的亲生孩子,他是下不去手的。毕竟本性善良的人,做不出杀亲的事情。但若是孩子留下来,西赛绝不能留。   而西赛从墙角挣扎着起身,肚子猛地鼓起个小包,似是孩子在为母亲的不公待遇愤愤不平。   “我不怕。”她笑着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   “因为要解那个狼虎药,说来容易,却也难。”西赛平淡无奇的脸上全是癫狂之色,“毕竟想配那个方子,我们两个谁也活不成。”   “你说什么?”措仑一怔。   “你,我。我们都得死,一个也跑不了。”女人继续道,“仇人之心,爱人之心——这方子里需要两颗活人的心脏。”   措仑耳旁嗡嗡作响,热血冲到了脑顶,手却冰凉。   “现在,你还想救她吗?”西赛笑了起来。 第41章 所谓相思刀,寸寸断人肠……   少年沉默了。   虽然身边只有西赛, 但措仑却好像看到了人山人海。   “所有敢挑衅高城的叛军,全都得死,一个不留!”德加冲着手下大发光火,踹翻了台子。   “只要问心无愧, 你就是好孩子。”阿姆操纵着纺车, 黝黑的牦牛绒被卷成了线。   “行的再远, 也别忘了你的本心。”圣者合上卷轴, 往锅里不知扔下去些什么东西, 浑浊的汤里便冒起泡来。   一人一句,众说纷纭,吵得人脑袋要裂开。   而西赛隔着跳动火光打量措仑的挣扎, 笑容越发扭曲:“你慢慢考虑, 这交易直到南平死之前, 都作数。”   ……   月亮钻进云里, 夜色像墨一样化不开,一如那日从地牢离开时一样。   “王上, 时候不早了。”下人低声提醒,打断了措仑的回忆。   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南平的寝宫。   刚刚在树下停的那会功夫, 措仑肩上落满了细碎白花。此刻随着他的动作, 那些花重又掉到地上,被碾进土里。   *   隔了四五日,有两条出人意料的消息传进南平的耳朵。   第一条是阿朵说的。   “殿下, 我听见西赛王妃回来了, 还住进了之前的院子里。”阿朵消息灵通,越发愤愤不平,“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南平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是么?”   “千真万确, 现在宫里谁不晓得西赛快生了,走都走不动。”   “我知道了。”南平应声,仰头把药灌了进去,打了个寒战。   “殿下,我们要不要再去寻寻她的晦气?”阿朵想起先前在西赛门前放鞭炮那一遭,心里畅快不少。   南平倒是愣住:这事明明是不久前才发生,倒像是隔世一般。   她想了想,拒绝了阿朵,而是另起话头:“我嘴里苦的紧,帮我拿点蜜果子吧。”   主子不着急,下人们再生气也没法子。无非是在西赛居住的偏殿门口冲对方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几句罢了——可殿外的守卫太多,连近前都不能够,指不定人家西赛压根没听到。   闹了两次,大家便歇了。   而第二条消息,却是措仑自己向南平说的。   “前线回报,隆戈尔被擒。”进餐时他淡声提了这么一句。南平一听,立刻放下了箸子。   “可要派人救他回来?”少女问道。   措仑叹了口气:“事情远比这要麻烦的多。”   前往岩城直击广夏军的隆戈尔意外中了埋伏,被敌人生擒。以安庆为首的诸部族首领人声鼎沸,请命措仑率军亲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请王上亲自率军,将广夏杀个片甲不留,攘外定局!”安庆在议事时提高了音调,“我愿随军同去,以死效忠!”   众人纷纷称是,以死相逼。   “胡闹!”南平听到措仑的复述,忍不住斥道,“你要是离了高城,这里岂不是群龙无首了?万一谁有个反心,你在远处鞭长莫及,可如何是好?”   “若是不走,局面也是一样的。”措仑续道,“事到如今大家都在等着我做个表率,如果我推三阻四,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谈话间,有侍女进来斟水。乳白的牛乳从银壶中丝滑流下,荡漾出一道雪似的弧线。   少年撇了那姑娘一眼,温声问:“你是新来的?看着面生。”   侍女慌忙跪下,浓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许是因为面圣过于恐慌,诺诺不敢出声。   “她叫阿伽朵,是本地姑娘,来了有些日子了。”南平开口解了围,“因为和阿朵名字就差了一个字,觉得亲切,我就让在殿里伺候了。”   措仑“唔”了声,把盛满牛乳的茶碗接过来,心思转到了正事上:“老将隆戈尔都认栽,再派旁人去,还不如他。所以这次我准备自己带兵出征了。”   想来已是考虑周全,拿好了主意。   南平一时有些语塞,喝了口水方才顺下去:“要走多久?”   ——既然拦不住,能知道详尽些也好。   “把岩城打下来就回。”措仑思虑片刻,说得含混。   攻城的典故南平是知道的。若是速战速决,十天也就罢了。可若是对方负隅顽抗,围上三到六个月、直到粮草耗尽,也是常事。   少年见她还在迟疑,以为是被独自落在宫里害怕,于是宽慰她:“葛月巴东已经回到高城了,到时我会让他带守军留在城里,保你平安。”   “我不是在担心我自己,我是在……”南平下意识开了口,眼里全是惴惴不安。   担心你。   最后三个字说的轻,吹气一般。有羞怯也有不舍,更多是担忧。   措仑笑了,把袖子挽了上去,露出痊愈了的右臂。虽然伤痕累累,但皮肤连同下面紧实的肌肉都长得完全,隐隐积蓄着力量。   “这是做什么?”南平见到男人裸露的皮肉,慌得捂脸扭过头去。   “给你看看,胳膊都长好了。”措仑笑起来。   南平不肯把捂脸的手落下来,嘴里嘟囔着:“快把衣裳放下,一点不害臊。”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我能射山猪、斩獒犬,抓几个广夏贼子不跟逮兔子似的?”措仑依言把袖子抻平,有意调侃道。   这一通插诨打科倒是让南平沉下心来。好像他如此这般许诺,便当真能作数一样。   “那你哪日走?”少女缓了缓,低声问。   “明日天亮。”措仑答道。   “这么快?”   “等不了了。”   战事不等人,连措仑也做不了主,所以南平觉得心里酸胀,直往下坠,却也没说什么。   怎么突然就会变成这般十万火急了呢?这个念头在少女脑海中盘桓不去,像秃鹫一般。   少年推开案台,在垫子上挪了过来。他挨在南平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肩头。   措仑平日里暖和的手,此时意外的冷。寒意透过南平的夏衫,印在她的肌肤上。   南平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她犹豫了片刻,把他的手拉了下来,放在膝上,用自己的手盖住。少年的掌间冰凉,哪怕是南平费劲心力也捂不暖。   “是不是害怕了?”南平揣测着措仑的心意,温声道,“方才是谁说大话,把广夏比作山猪的。”   措仑笑笑,把手抽出来。他合身环住她,没有回答那个害怕不害怕的问题,而是有些感慨:“我有时候觉得,现在的一切都跟一场梦一样。”   而做梦就总有要醒来的一天。   “有件事我还想求你。”少年继续道,“哥哥的孩子,我还是想留下。我知道西赛与我们有仇,但……”   ⑨⑩光整理   “我明白的,不用说了。你放心便是,西赛出不了大岔子。”南平温声打断了他,片刻后又道,“好端端的怎么成了个托孤的架势?怪晦气的。”   她语调放得轻快,自顾自笑了起来:“咱们倒是有趣,一会儿你哄我、一会儿我哄你,就不能正经说会话么?”   措仑坏笑着侧脸,“叭”的一声亲在了南平的粉腮上。   “越来越不像样。”少女一把推开他,嗔怪道。   两个人闹过一回,重又肩并肩坐下。措仑还在展他的袖子,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语。音调太低,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会等你回来的。”   少年在惊愕中扭过头,却见南平飞红了一整张脸,不肯看他。   措仑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应声,临到开口时却换成了一声轻叹。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候。   睡意渐渐涌上来,眼皮子耷拉的快要黏住彼此。南平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不肯睡过去。   她倚住措仑,好像风雨中唯一靠得住的浮木。   而措仑也难得没有体贴的劝她去睡,好像比赛看谁能撑住似的。他看着南平,用目光把少女的面孔刻在了心里。   两个人就这么你挨着我、我靠着你的坐在一起。窗外的星星和月亮都探进头来,瞅一眼离人,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最后到底是南平没能熬过措仑——困倦罩住她,把她迷晕了过去。   醒来时,自己好端端的躺在榻上,而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陛下走了么?”南平掀开被子,惶惶然跑到窗边去望。   侍女支起帘子,恭声答道:“天没亮就走了,说是不让我们吵醒您。”   南平的手握上又松开,心里空落落的。   她惊觉有些念头在长久的陪伴里悄悄变了味,发酵成了让人烦忧的牵挂,又是酸、又是甜。   所谓相思刀,寸寸断人肠。   这滋味如今不光措仑尝过,南平也尝过了。   她恍若不知味的熬过了一日,两日,三日。坐立难安,盼着葛月巴东会捎来少年的信件。   然而还没听到措仑的消息,宫里却先出了事:   西赛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及要出来了。 第42章 与虎谋皮(1)   南平赶到时, 被西赛的模样惊住了。   那女人瘦的跟皮包骨一般,只有肚子高高隆起,好像元气都叫孩子吸干了一样。整个人在榻上打滚,每次痛苦弹起时, 都像是一条被剪了尾巴的鱼, 周围三四个婆子才堪堪把她压住。   没想到不过一段时间未见, 西赛竟亏空成这样。   “这是怎么了?”南平从未见过人生产, 一时有些心慌, 询问身旁人。   西赛从汗淋淋的眼缝里瞥了一眼南平,本想说些什么,又赶上了阵痛, 于是脱口而出的只有惨叫。   “怕是不大好。”有婆子屏住气回复, “孩子太大了。”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冲进南平的耳朵, 她再看去时, 西赛竟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请医者了吗?”南平急道。   “看过了, 才走,说是也没有办法。”   南平沉吟片刻,正要开口, 远处突然传来隐隐雷声。很快轰鸣声越来越聒噪, 金属交接声划破天际。   西赛许是被那响声吓得清醒过来,她伸出瘦成鸡爪一般的手,握住了南平的腕子。   少女一时怔住, 不明白□□的, 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动静。   而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骚乱声逐渐蔓延开来,缠住了各间宫房。谣言混杂着真相满天飞,连产房里的婆子们都坐不住了——有人竟趁措仑离开的时候, 意图攻城。   自己先前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葛月巴东呢?”南平扬声问。   殿外守卫立刻回道:“大人在做城防,请殿下稍安勿躁。”   他还在就好,南平长舒了口气,出言安稳坐立不安的侍从们。榻上血腥味愈发厚重,少女唤人给西赛灌了一碗热汤,继续守着。   一个时辰后。   孩子始终不见动静,西赛攥着南平的腕子处都留下了乌青的印子。气氛越发焦灼,凝滞的快要让人无法呼吸。   南平从没有觉得这么窒息过,仿佛榻上的人在呼吸间把所有的空气都夺走,让旁人无法喘息。   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呵:“我奉葛月巴东大人之名前来,何人敢拦!”   婆子自然是不肯的——产房怎容外男进入?   而南平看了一眼合着眼的西赛,提高了声调:“让他进来。”   提刀卫士喘着粗气急奔过来,他身上的盔甲明晃晃带血,让南平一颗尚存侥幸的心坠了下去。   “这里很快就要守不住了,葛月巴东大人请您离宫,由我护送!”   “现下四面受困,哪里出的去?”南平质问道。   “密道……”西赛回光返照般强撑着欠起身来,“带我……一起。”   轰隆——   外面却是有石头落下一般,天摇地动。无数尖叫声乍起,求生的目光全扭过来,盯住了她。   南平原还在犹豫,西赛却一刻也等不住,哀求起她来。好像不这样做,她便要立刻死在这里一般。   “那走吧。”少女最终念及措仑的嘱托,还是松了口。   密道的入口原本已经被堵死,如今守卫拿着工具齐心协力开挖,不过片刻功夫便也通出一个逼仄的逃生口。   一行人沿着狭窄的甬道前行,不多时,便从塔中走了出来。   攻城集中在北缘,南侧倒尚还算太平。而此时塔前停着辆马车,似乎专在等待南平的到来。   西赛被先扶了上去,随后那个带刀的守卫近前,示意少女也移步:“殿下请上车。”   南平正要迈脚时,突然顿住了。   她回身,骤然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已经没有了熟识的面孔,各个都是持刀卫兵。阿朵和玉儿许是在甬道里落下了步,可连稳婆都一概没有跟上,倒有些稀奇了。   少女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   ……她被骗了。   南平面上不动,正要找个借口往后撤,身后蓦然一紧——却是那“葛月巴东的手下”拿刀抵住了她。   “在这儿见血,怕是谁面上都不好看,殿下说对么?”那男人换了副面孔,狠声道。   少女被蒙住眼睛和嘴,双手反绑着推搡上了车。一声扬鞭后,车子飞驰了出去,驶向不明的目的地。   南平被冲劲甩到厢上,坐立不稳,只觉得血气四溢,耳旁唯有西赛疼痛难耐的喘息声。   恐惧随着黑暗蔓延,无边无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少女依旧是浑浑噩噩被人拉扯前行,最后停住脚步。   “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对殿下?”有人貌似公允的说道,带着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于是她脸上和嘴里的布被撤掉了,手上的麻绳也被松了开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南平的眼睛,她小心翼翼揉搓肿胀的手腕,终于看清了眼前全然陌生的老人。   “你们办的好!等我安庆及上帝位,你们各个都有赏!”老人捻须,扬声称赞手下。   原来那老人便是安庆了。   “措仑不会让你得逞的。”南平环顾四周,嘶哑着嗓子道。   “措仑?那小子今日就会踏入我在岩城北边的伏兵阵营,量他逃也逃不脱。”老人眼珠一转,竟笑了起来,“若真是侥幸逃脱了……你就是我最好的人质。”   安庆看少女没有出声,便又续道:“我若是殿下,自然向东齐著书一封,阐明谁才是王位正统。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说的对么?”   “你做梦。”南平从喉间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来,满是恨意。   安庆被少女怼了回去,面上登时显出怒意。   而此时西赛在疼痛中费力支撑着自己,断断续续开口:“安庆大人,是我带南平出来的。按那日牢里的约定,你应该杀了她!”   南平一怔,没想到里面竟还有这么一层典故。她莫名产生了些虚幻的脱力感,好像眼前这一出出都是提前写好的戏本子,而她一步误踏了进来,难以抽身。   老人转过头来,冷笑着打断了西赛:“让你与措仑做交易换心,你换成了么?那竖子不还是好端端活着!西赛,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愚蠢,蠢不可言。”   “他答应我了,说回来便换!”女人强撑着回答。   “可现在谁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安庆道,“我要你何用呢?”   西赛彻底明白是被利用了,嚎叫起来,啐了口唾沫:“骗子!不得好死!”   老人似是对她极度厌烦了。   他一挥手,手下人一刀捅进了女人的腿里。雪白的刀尖穿透皮肉,血浆迸发,西赛惨叫声连连。   “都关起来,给脸不要脸。”安庆彻底撕下了慈悲的面目,“等拿到措仑的人头之后,把你们一起祭天。”   有人连拖带拽,将南平和西赛送进了府中的地下牢房。   咣啷一声,木门被死死关上。火把撤走,整个世界重又坠入黑暗之中。   “你与安庆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南平倚在墙壁上,沉声道,“难道还指望自己能全身而退么?”   西赛捧着肚子,痛苦的倒气,对于少女的讥讽已经无法应对了。她腿上方才被划开的那道血淋淋的口子,深可见骨。   南平迟疑了片刻——她在一瞬间恶毒的希望西赛就此死去。但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寒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咬住了自己的衣袖。   只听“滋”的一声,夏衫被扯碎了一条长布。少女一个跨步骑在西赛腿上,死命按住了她,看样子是打算帮她包扎伤口。   “我不用你救。”西赛咬牙切齿道,拼命挣扎。   啪!   南平一巴掌扇下来,西赛的脸上立刻潮红一片。   “清醒了吗?”绝境逼着少女涌起无穷无尽的勇气和愤怒。   女人直愣愣看着南平发狠的脸,而少女趁机一用力,柔软的布料被紧紧绑在了西赛的伤处。   “我们争来争去,到头来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南平忍不住问。   西赛捂着自己的脸,有些难以置信:“你没来之前,这些原就是我的,我恨你有什么错?”   “你错就错在不懂一个道理——鸟尽弓藏。”南平吐出气音,“你背靠西多吉上位,生了孩子之后只会更不受宠,瓒多怎么可能让你做王后、看西多吉一家势大?你为安庆搭桥,却怀着先帝的孩子,事成之后他头一个就要杀你!你恨我,恨措仑,不如恨你自己!亏得措仑还要留你性命……”   这番话似乎让西赛犹豫了片刻,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宫缩让她失了力气,女人静了下来。   南平坐在一旁,心思杂乱的像线头一般。一个个未曾言说的计划,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个从未谋面的敌人,让人心力交瘁。   措仑现下在哪?会不会已经中了埋伏?换心又是怎么一回事?   惊惧交加的眼泪拼了命的往外涌,她却不能哭。因为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出去。   听安庆的意思,今日她们也许还能勉强算作人质。但要是熬到措仑遇袭,恐怕真要被拉出去做祭天的活靶子了。   不能让他得逞,绝不能。   南平思虑的间隙中,时间也在毫不留情的向前流淌。   西赛起初还会叫骂两声,接着就渐渐悄无声息。等少女发现时,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西赛。”南平探探她的鼻息,“你不能睡。”   失血的人最怕睡着,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西赛不是不想动,而是太过漫长的产程已经让她强弩之末。灰败的死意笼罩着女人,腿上的血洇湿了布条,好像生命也一同流逝了一般。   “醒醒。”少女用力摇晃了几下西赛的身子,“想想你的……想想你的孩子。”   “孩子”两个字好像唤醒了女人。   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手指却动了动。 第43章 与虎谋皮(2)-少量血腥……   预警:根据剧情需要, 本章结尾处有少量血腥内容,不能接受的姐妹请跳过这一章。   南平看到了她的动作,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西赛嘴唇沉默的开合, 吐出了两句气音。南平凑近去听时, 对方说的却是:“留下孩子。”   南平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一个有些冒险的点子浮出水面, 她勉强按了两次都没能按下来——毕竟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不能一试的呢?   她寻思了一圈, 最终伏在女人的耳边,悄声道:“我会救你的孩子,但是你要配合我。”   西赛的眼睛半睁开来。   南平叹了口气, 简短陈述完自己的计划, 又低声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西赛艰难的回答。   少女一时有些迟疑, 不知道她的状态能不能坚持的过来。   这点困扰落在西赛眼睛里, 她却道:“帮我把腿上的布……解开。”   南平犹豫了片刻,依言行事。而西赛深吸了一口气, 竟把手直直抠进了敞开的伤口之中!皮肉绽开,鲜血奔流。新的疼痛刺激得女人眼睛暴睁,整个人清醒过来, 全靠最后一口气吊着。   南平放开了她, 擦了擦掌心涌出的潮汗。她准备了一番,自己贴着囚门内侧平躺了下来。   守卫似乎是每半个时辰过来转一圈,现在要做的就只剩等待了。果然不多时, 不远处就隐隐传来交谈:“到时候了, 你去转一圈,我去帮咱们打点酒。”   看样子是一个人使唤另一个人来当差,自己跑去偷懒了。   落了单的守卫踢踏着步子前来, 带着钥匙相互敲击的金属撞击声,嘴里不耐烦道:“苦差事都给我一个人!那婆娘肚子鼓得老大,保不准熬不过今晚。没事见个死人,晦气!”   他原本只是想绕一圈就走,没曾想火把才扫过囚门上的栅栏,栏内立刻响起西赛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大人……我渴……大人……”   “吵吵什么!”男人听出是女人的声音,便凑近呵斥起来,“横竖你也没多少时候了,喝什么……”   他话到一半,顿住了。   因为火光灼灼,照亮了牢内的情形。   门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衣衫凌乱的美人。   南平的裹裙半敞着,腰带不知去了何处,一条洁白的腿露在外面。她阖着眼,红润的唇微张,似是睡了过去,胸部缓慢的一起一伏。   “她被我砸晕了。”西赛哑着嗓子说,“没死。”   这话听起来属实,因为少女额头上的确有斑驳血迹。守卫先前从西赛对安庆的话里就听出来她和南平早有不合,不过是因为女人已经力竭,所以为了省事,没有把她们隔开关罢了。   女人沉重的喘息,又道:“你想不想试试她?你进来,我可以……帮你看着,不会有人来的。”   守卫露出狐疑的表情,倒越发显得西赛的低语真挚无比:“你给我水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恨她。”   南平是瓒多的女人,安庆的人质……没主子的话,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弄不好就会掉脑袋。   但若是对方人事不省、也没有人会去告密呢?   谈话的功夫,西赛又开始宫缩,在地上辗转□□。   守卫心动了:毕竟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信手就可以制服。   他将火把随手插进牢房外的凹槽里,带着几分小心打开牢门,不忘四处张望。随后手便试探性的摸上南平裸露的肌肤。   少女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守卫立刻蹲了下来,哆哆嗦嗦的解起衣裳。解到一半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西赛。而那女人倚在墙壁上,因为疼痛紧紧抱着肚子。   男人心里这才安稳下来,开始急慌慌的胡乱摩挲起南平:这吃天鹅肉的好事竟然是真的!   但这份快活来的太短暂了。   就在他急欲亲上少女时,南平的腰带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颈间——是西赛一个猛扑过来,从背后用布带勒住了他!   守卫一愣,两只手去扯那软带。女人争不过,张嘴就去咬他的手。可惜即使这样,还是很快就被他“砰”的一声甩了出去。   男人怒极,脸都扭曲起来,转身一脚踹在了西赛的肚子上:“安庆大人说了,留你也没用。敢坏老子好事,干脆死了算了!”   说完便抬手想从腰间抽刀,但一把摸了个空——他的腰间只剩了刀鞘,刀刃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守卫正疑惑,只觉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是那柄消失了的刀明晃晃的从背后刺进来,穿过了他的胸腔。   他张口想要呼喊,却被肺里涌上来的血呛得满嘴。一阵喉间不堪的咕噜声后,狼狈的倒在了地上。   南平喘着粗气,吃力的拔出了刀柄,呆愣愣的看着满地鲜血。   这是她杀过的第二个人。   “快换……衣服。”西赛断断续续道。   这句话让少女回过神来,她慌忙拾起守卫扔在地上的长袍,往自己身上套去,准备寻找出逃的机会。   只是守卫的衣袖太长,衣服构造也与宫中相去甚远,穿起来格外费力。南平胡乱挽了几下,拿不准襟子掖的对不对,于是转身准备去询问西赛。   这一转身不要紧,却看见有踉踉跄跄逼近的人影。   ——那守卫没死透,竟然趁南平换衣服的功夫重又爬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近前,举起刀便往下砍!   南平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对方嘴里的腥臭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坠到无边地狱去。眼前是鲜红的血,和无穷无尽的业火。黑暗里亮起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等着她送命。   完了。   这两个字全须全尾的浮现在脑海,让南平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   只听“铮”的一声,一支箭矢擦着她的耳旁射了过去!   箭尾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流星一般,瞬间击穿了守卫的喉咙,让那具丑陋肉身颓然倒了下去。   一箭封喉,一如初见。   时间好像被拉满到张开,长到南平有机会错愕回头,看见那个站在地牢入口处的英俊少年。   他的手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弓弦尚在颤动,嗡嗡作响。一身黑衣威风凛凛,好像独自在雪中穿行的狼。   “你来了。”少女顿了顿,哑声开口。   于苍茫洪荒中一眼看到了她,哪怕隔万千山水也要向她奔赴而来,这便是命定的缘分。   措仑三步并作两步近前,把她搂在了怀里。   怀抱温暖的让南平一瞬间有些恍惚,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死亡的错觉。   “我还活着吗?”   她刚开了口,就被措仑炽热的吻封住了话音。   这个吻是如此歇斯底里,好像要把少年心中所有的恐惧都宣泄掉一般。少女的唇上传来莫名的刺痛,应是在撕咬间破了口子。   但南平却没有退缩,而是用力回吻过去。因为越痛,仿佛就越能证明这一切并不是臆想,这一切都是真的。   良久,措仑从相拥里醒过神,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南平。   “你活着。”他肯定的说,“我也活着。”   而少女心中的疑惑也越涨越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难道没有去广夏么?”   措仑刚要开口作答,目光却越过南平的肩膀,看到了她身后的异动。   西赛爬着,拖出一条血线,手握住了方才守卫倒地时,落在地上的刀。   “小心!”措仑怀疑她要图谋不轨,于是急着喊出声,把少女往边上一推。南平踉跄了两步,惶惶然回过头。   少年做好了独自迎接伤害的准备,可刀并没有刺向他,也没有刺向南平。   ——西赛竟然朝自己的肚子捅了下去,用力一划,血肉翻滚着涌了出来。   地牢内除了女人痛苦的喘息,一时静默。   “你疯了。”片刻后南平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快住手!你这样是活不了的!”   西赛撑不住了。   她是要把孩子生生从肚子里剖出来。   “住手!”南平冲女人跑了过去,碰到了满是血的黏腻刀柄。她想奋力往外拔,西赛却握住了她的手。   女人的那双手像寒冰一样,说出的话亦是:“活一个也好。”   南平认识的西赛,起初是笑语嫣然的老好人,再后来是癫狂的想要施害于她的疯子。可无论哪种,都从未如此坚定过。   “帮我。”西赛最后从喉咙里逼出两个字。   南平犹豫了。而此时手上被施加了额外的温度,她抬头,是措仑握了上来。   “听她的吧。”他说。   利刃被三个人合力推着,一寸寸剖开了西赛的肚子。   一个新生命于母亲的腹中被取了出来,呱呱坠地,却并没有带来一声初到人世的欢喜啼哭。   ——婴儿吃了不该吃的药,脑袋大的像怪物,又被憋得太久,早就没了活路。一张被羊水泡肿了的脸胀得死青,光是瞅一眼都觉得心肝颤。   “他……还好么?”西赛眼神涣散,挣扎着想要去看拿命换回来的孩子。   一辈子争抢,拿命护住的,临到了也不过是一场梦。   南平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恻隐之心。她终是把死孩子用衣裳包住,故意掩住不让女人去看,然后顿了顿,撒了一回谎话:“他很好,只是睡着了。”   西赛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身子微微一颤,手松了开去。   死婴滑腻的身子坠在南平怀里,让她说不出话来。   地牢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声,短兵相接的锒铛作响和怒吼掩盖住了一室沉寂。   “把它放下吧。”措仑叹了口气,指着南平怀里的孩子。   少女停了片刻,依言弯下身,把孩子放回到了母亲僵硬的怀里。   措仑默声注视着,目光扫过西赛胸口时,突然愣住了。   “等等,用心脏换的解药呢?”他在电光火石间想起这一出,冲西赛喊了出来。   但这一句话说得太晚,西赛早已经断了气。   措仑立在地牢中,望向南平,彻底陷入了茫然。 第44章 终章 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生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时间水似的流淌,直到身后传来纷繁的喊声,打断了此间沉寂。   “王上!”   措仑回头,却是葛月巴东带着守军前来了。   “都拿下了?”少年望向对方的一身尘土和血迹, 沉声问道。   “臣失职, 让安庆在死士掩护下逃走了。”   措仑点点头, 似乎并不意外:“城外都已布防, 看住线人, 他迟早会再露头。”   葛月巴东领命而去,少年转身对南平道:“你先回宫吧。”   西赛和孩子的尸首被盖上了衫子,抬了出去。南平在众人簇拥下往外走, 及到院中才发现战斗之惨烈。   处处是血肉模糊的尸首、被挑落的凌乱铠甲和一声接一声的痛苦呻|吟。守军和突袭军各有伤亡, 不分伯仲。   南平目不斜视的上了车, 帘子即将垂下时, 眼神朝外一扫,看到了提步走来的少年。   “我陪你一起。”措仑改变了主意, 冲她笑笑。   车帘落下,挡住了光,盖出一厢空落落的暗。扬鞭声起, 马车碌碌而行。   南平清了清嗓子, 对身旁人道出心中疑惑:“所以……你当初没走?”   措仑有些心虚的望向她,解释了起来。   ——他不仅没走,实际上就连隆戈尔被俘, 都是共同设下的套子。   “我翻看德加留下的密卷时, 发现安庆早就有反心,不仅暗中与西多吉勾连,还在高城宫中埋下了许多眼线。但当时德加为了制衡, 还没来得及将他斩草除根,就身故了。”   南平从这番话里捉到了关键词:“眼线?”   “你还记得那个叫阿伽朵的侍女么?”   南平一怔,想起那个与阿朵相差一字的姑娘:“她是安庆的人?可这是瓒多当初派到我身边的啊。”   “德加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罢了,用她看着你,也给安庆留个信任的假象。”   “那你和隆戈尔……”   “隆戈尔有贼心没贼胆,又或许是想压安庆一头,就配合着我做了这么一出戏,假意在岩城被俘。”   “而你在高城埋伏,专等安庆上钩。”南平寻思片刻,下了结论。   如此一来,种种机缘巧合便都说得通了。   少年才应了一声,就听见少女又道:“既然你早就暗中谋划,为何不提前告诉我,难不成怕我说出去?”   “不是故意瞒着你,是一来想把局做的逼真些,二来前途未卜,不想你太过担忧。”措仑一听这话不对味,显得有些局促。   他握住了姑娘的手,又自责道:“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西赛会和安庆串通,让你受了这么些苦。”   南平把脸转了回去,语气淡淡的:“原来如此。”   少年登时慌了,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在了胸口,话音震得嗡嗡直响:“是我思虑不周,都是我的错。”   南平笑笑,眼睛依旧是静的。   “你生气了?”措仑小心翼翼试探道。   “哪能呢,你不过是信不过我罢了。”   ——这分明就是生气了。   南平轻描淡写回答完,微微侧脸,用余光打量措仑。少年一脸焦急,手攥得更紧了,舍不得撒开。一双眼睛都透出股可怜劲,耷拉下来。   少女原本还想再呲哒两句,但看到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好像有人拿小草在她心上瘙痒,让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她叹了口气,态度松动下来:“再不许这样了。”   “一定!”   少年答完,又轻声补了一句:“我怎么可能是信不过你,我连心都能换给……”   他话到一半,连忙住嘴。不过已经吐出去的几个字,倒让南平骤然想起了先前听到的:“什么换心?给谁换?西赛和安庆也提到过这一茬。”   “安庆?”措仑倒是愣住了。   *   安庆还没离开高城,藏匿的马车就被葛月巴东的手下拦住了。他上了岁数,经不得拷打,见大势已去,便请求面圣。   “想得美!”葛月巴东啐了一口,脏话骂到一半,措仑却当真同意与安庆一叙。   他孤身前来,走进漆黑的地牢中。   “我可以饶你孩子一命。”少年道,眯起了眼睛,“但是你和西赛的密谋,要给我说清楚。”   老人浑浊的眼珠看向措仑,满脸悔恨——若是这小子年长几岁,自己行事一定会更谨慎,绝不会冒进。就是见着他被隆戈尔拿女人就糊弄了过去,自己才如此大意。   啪!   刑讯官见他不言语,狠狠抽了一鞭子。措仑抬手,拷打立刻停了下来。   安庆嘶哑道:“你当真不杀我的儿子?”   “是。”   “我若是不信呢?”   “信或不信都随你,无非是把你的亲族全杀掉而已,与我没有差别。”措仑淡淡道,“又或者你想活着看你儿子受刑?”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刺穿了老人的防线,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浑身一颤,终是说出了实话。   ——西赛那以心换心的法子,不过是他派人胡乱编造的。至于治疗南平病症的药方,他也没有。不过倒是听西赛说过一句,那玩意和催胎的方子,都是她的兄弟从广夏王身边的巫医手里换来的。   “那女人还说……白塔的神像里有蹊跷。”安庆断断续续道。   措仑颔首,转身吩咐人去探。   结果当真让人大吃一惊,白塔的神像背后竟然有机关。被撬开后,呛鼻的烟雾散去,众人才发现神像是中空的——里面端端正正嵌着一具干尸。   许是时间久了,连衣服都化成丝缕粘在身上。但就凭这片缕,措仑也能认出那尸首就是他从小认识的圣者。圣者身上并无伤痕,应是被那西贝货关在此处活活饿死。但受难至此,竟依然宝相庄严。   措仑跪拜,圣殿为逝者祈福安丧。   三日后,安庆伏诛,连同儿子们也没能留下来。   老人死前阴涔涔呼喊:“措仑竖子,欺人太甚,你定不能得偿所愿——”   话音未落时,脑袋已经咕噜噜滚到了地上。⑨⑩光整理   南平听说这件事时,夏日已经走到了尽头。   “没想到你真的……”少女帮措仑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是少年和她用死亡与鲜血学会的道理。   若不想有朝一日自己被架在绞架上,不想一次次内乱流民失所,敌人的活口就一个也留不得。   她正这般想着,不知为何喉间有些痒,咳嗽起来。   措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连身上都打了个颤。   “怎么了?”南平咳完,见他的惊慌模样反倒好奇起来。   “没什么。”措仑深吸了一口气,温声道,“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养着,养的白白胖胖的。”   “留着过年宰了吃么?”南平打趣道,“山里的猪吃不够,竟连我的主意也打起来了。”   少年笑了,但笑意没有进到眼睛里。   “这回是真的要去了?”南平轻声问,避免说出“广夏”两个字,好像不大吉利似的。明明内忧才刚有所缓解,她搞不清少年为什么拼死也要去搏上一搏。   而措仑没有回答,俯身吻上了她。   *   广夏之征,四月未歇。   雪域军与东齐军携手血战,连夺岩城、泉城、石城三地。   捷报一封封回传,天光也从酷热的夏走向寂寥的秋。   南平在焦灼的等待中病倒了。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和先前的风寒差不离。接着好像身子全然不听使唤一般,灌下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她开始缠绵病榻,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烟雾似的漂浮,离奇到难以想象。   尚未入冬,四周却忽然漾起漫天大雪。她赤脚走在雪上,指头都冻得通红。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窃窃私语。   “殿下正病着,千万别说与她听。”阿朵尽量压低了声调。   但南平已经挣扎的睁开了眼,看见了侍女焦急难耐的表情。   “怎么了?”南平哑声问道。   众人跪了一地,无人敢答。   “说。”巨大的恐慌笼罩心头,少女已经有了些许的不详之感。   殿内依旧安静,南平提高了声调,不怒自威:“说!”   “王上中箭坠马,生死未卜……”终于有人磕磕绊绊回道。   南平没有能听完这句话,因为烟雾似的梦境又起来了。   雪越下越大,荒野里影影绰绰有个庞然大物的影子,看不真切。   她走近些,那东西转过脸来,却长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是狼。   这是要来吃了她么?   明明大难临头,但不知为何少女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好像结局早就从她和亲那日便定下,不过早一日、晚一日而已。   野兽越逼越近,血腥气冲天。   她蓦地想起了初识措仑时,对方讲述的山野故事,竟微微笑了起来。   “吃了我,你可要信守承诺,守百姓平安。”南平对那狼王说。   而就在这时,一个影子扑了过来,从后面直咬到狼王脖颈上!   ——来者竟是一匹年轻的公狼。   狼王不耐烦的把它甩了开来,它却一遍又一遍扑了上来,不怕死似的。两匹野兽相互撕咬,皮毛耸动,鲜血直流。   雾漫上来,再看不清了。   南平着急起来,冲那公狼疾呼:“别打了,你打不过它的!让它吃掉我就好了……”   然而嚎叫声仍在继续,不眠不休。   许久之后,雾才散去。   此时地上已是一片殷红,静静站着的竟是那匹年轻的狼。它虽然胜了,却已经遍体鳞伤,连脸都叫人豁去半张,留下骇人的口子,上面还插着箭矢。   “疼么?”南平颤声问道。   公狼温柔的看着她,直到这个无言的梦被哭声、喊声和脚步声打断。   ……   “殿下已经昏迷数日,只能勉强灌下去些汤水,怕是不好了。”   “去把我拿回来的药方子煎好,药材库里都有,快!”   “是!”   “南平。”有人在叫她。   南平沉浸在梦里,对方便又坚持的唤了一遍:“南平。”   这声音太过熟悉。   少女强迫自己睁开眼,一个瘦长影子正迎着光坐在她的榻边,连盔甲都尚未来得及褪去。   南平疑心这是梦,因为一道伤疤几乎贯穿了措仑的半张脸,与梦中那匹狼受的伤一模一样。她的彷徨映在了眸子里,太过虚弱,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好在滚烫的药汤很快就被倒进了她的嘴里,犹如寒冬泡了个热水澡,每个毛孔都松散开来,大喊一声舒服。   南平直勾勾的看向措仑,贪婪的好像看不够似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大悲后的大喜竟不会让人笑出声来,只是觉得浑身暖洋洋。   是他回来了,真的是他。   半晌,她终于能嘶哑开口:“我做了……一个梦,里面有狼王,还有一匹年轻的狼。是你讲给我的山野故事。”   “你喜欢?”措仑轻声问。   “嗯。”   少年笑了,露出一口闪闪发亮的白牙,吹起牛来:“我的故事可多了,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清。”   少女因为困倦,重又合上眼睛,嘴边跟着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睡吧。”措仑哄劝道,“多休息好得快。”   南平果然依言睡了过去,胸脯一起一伏,呼吸都变得绵长。   而少年在她的额头上,烫下了一个珍重的吻。   “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生。”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我会一个一个的,都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