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榜下捉婿》 作者:花下残棋   文案:   苏移光是汴梁小贵女中的扛把子。   鲜衣怒马,明艳娇妩。   一颗美人痣,点在无数人的心尖尖上。   可她阿爹苏卓序却很担忧。   每天都怕自家闺女嫁不出去了。   终于,他赶了一回潮流。   放榜那日,他带着全族出动,   也没仔细瞧瞧相貌家世,   就近抢了个气度不凡的新科进士回来。   世人都道苏氏一族运气好实力强。   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便能抢得颍川王这样的女婿。   这可是皇帝属意的过继人选,一众人纷纷哀叹苏十二娘天生命好。   怎料颍川王听闻传言后,只淡然一笑,“孤是自愿被他抢回去的。”   【食用指南】   1.双初   2.甜文   3.架空【20200216】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苏移光,宗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主动被抢的   立意:只有自己努力争取,才能得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 第1章 再往前走,便是东京城……   季冬之初,朔风冷厉,仿若剜骨尖刀。   前日傍晚起,鹅毛大雪毫无征兆的簌簌落下,直至今晨方才停顿稍许。几乎是一瞬间,京中便被一片素白覆盖。   相比宫城他处的寂寥景象,庆寿宫突兀的热闹着,宫娥不住地进进出出。   殿内四角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正殿端坐数人,周身气度打扮华贵非凡,正侧首交谈,眉眼含笑。上首是一名姿态雍容的妇人,虽能从面庞上瞧出岁月的痕迹,却是严妆覆面,无丝毫懈怠。   身侧宫人奉上刚煮好的姜茶,她轻啜一口,缓声问顾充:“你都多久没带蛮蛮来看我了?把这丫头放在我旁边,看着就赏心悦目,用饭都香甜些。”   听到她这话,众人都下意识往苏移光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她着了一件泥金柿蒂纹长褙子,下罩绛色百鸟纹百迭裙,意态娴雅从容。再配上秾丽的眉眼,愈发恰似画中人,一颦一笑间,便可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想着太后所言,果然不假。便是她们看着苏移光,也觉得心情都好上了几分。   听她提到女儿,顾充笑着回道:“刚一入冬她就贪凉得了风寒,这几日才好全。这不刚好,我就带着她来了?”   苏移光的脸红了红,小声抱怨道:“阿娘!”她都多大了,阿娘竟然还说她贪凉。、   一想到这,更是连耳根子都在发热,原本白皙的皮肤变成了浅绯色。   “那蛮蛮明日可是要同去?”顾太后笑着问了一句。   顾太后受其父影响,自幼笃信佛法,因着她的缘故,宫内外女眷们不论真心或假意,都跟着信奉几分。每年她都要前往天青寺进香祈福,顺带住上一段日子,亲近些的人时常会跟着一同去,侍奉左右。   苏移光浅笑着摇头:“我心不够静,可别耽误了娘娘礼佛。”   这种活动要讲究一个虔诚,向来闷得很,又要在天青寺连用数日斋饭,虽说寺中饭菜香甜可口,日日吃也受不住,她哪里忍得?   顾充也附和道:“她一会便回去,就她这闹腾性子,我可怕她惊扰了神佛。”   那丫头从小养得娇,苏家上上下下都宠着她,小女孩家都爱笑爱闹的,受不住佛寺的清冷。顾太后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瞧了一眼更漏,招手唤来身旁的侍婢,“你去问问皇后什么时候来。”   侍婢领命而去,顾太后还待再说些什么,忽而有宫人入内,禀报皇后已经进了庆寿门。   顾太后略略颔首,一众女眷纷纷起身,垂手侍立于旁。   待林皇后落座、众人行过礼后,顾太后方才问道:“怎么回事?可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刚才正要进来,陛下派人叫我去了紫宸殿。”林皇后说话温温柔柔的,缓声道:“官家说,豹奴今日便要到了。让我帮着准备准备,他今晚暂且住宫里,明日再回赵王府。”   顾太后愣了一下,惊道:“不是说还有十来日吗?”   林皇后摇了摇头,“官家还有事,只急匆匆的说了几句,具体缘由我亦不知。”   苏移光低声问顾充:“阿娘,是赵地的那个么?”   “应当是。”顾充点了点头,没有避讳什么。毕竟这件事,无论在宫廷还是朝野,算不得什么秘密。   顾太后育有二子,长子便是当今官家,次子被封为赵王,早已之藩多年。官家年岁渐长,已过不惑之年,却仅有二女,这般情境令他寝食难安,思来想去,便动了过继的心思。   若论起这个,自然是自己胞弟的孩子最合适,故而他将赵王世子召来京城,想要亲自看顾培养他。如今赵王世子已然到了京中,也不知日后会有何等变数。   顾太后温声道:“早点来也好。”   “妾听闻世子在赵地颇有才名呢。”一名着鸭黄色团花纹褙子的妇人笑道:“听说赵王不在赵地时,许多事务都是他上手处理的。”她没说的是,谁都知道他比赵王处理的好多了。   苏移光听她们瞬间将话题转移到了赵王世子身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要夸出花来。可看了一眼太后和皇后满意的神色,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过是听说的、偶然见过的,也没必要夸成这样吧?   顾太后忽而看向苏移光,问道:“你们两个幼时经常在一起玩,你还记不记得?”   苏移光抬起头,迷茫的看着太后。幼时一起玩过……?   赵王世子跟着赵王离京这么多年,她那时还小,许多事也记不太清了,便摇了摇头,“只模糊有个印象。”   顾太后大笑:“你小时候老是欺负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还打不过你。”   苏移光更尴尬了,弱弱道:“娘娘,我没、没有吧?”她虽然是很坏,但是赵王世子比她大了好几岁啊,怎么会被她欺负?   见太后还要再说,林皇后笑道:“蛮蛮那时小,哪还记得清楚?豹奴这孩子懂事,定是疼爱阿妹,才总是自愿被她给欺负。”   苏移光懵懵的看着众人,她们这确信无疑的模样,难道,她真的欺负了赵王世子?   城外官道上,大雪覆盖路面,久久无人清扫,於滑难行。   一列人马正于官道上缓缓前行,卫士们着轻甲、佩长剑,将一辆三马齐驱的青盖绿色簇拥在中间,车身绘着卧鹿装饰,车前的横轼则制成虎形。   车马行过,车辙与马蹄印在雪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深地刻痕。   守城小吏从城楼上远远瞧见车前的八道降龙旗旒,推了推身旁的人,“快去叫下面的准备着。”   “怎么了?”同伴本在偷闲,被他一推,一下子清醒了。   小吏指指远处的车架,“降龙旗,让底下的看仔细了。”   车前饰降龙旗者,唯有王孙公侯,八道旗旒,至少也是国公之流。同伴一个激灵,匆匆下楼通知其他人。   那列车马却停了下来,侍从打开厚重的车门,低声道:“世子,再往前走,便是东京城了。”他顿了顿,又道:“官家派了杨秘书郎前来。”   “知道了。”低沉的声音从车厢传出。   片刻后,着绯色山茶纹圆领衫的男子从车内步出,头束玉冠,腰系蹀躞带,眉目俊美,气势冷冽。   杨少龄立在道旁,微微躬身,嘴角噙笑,“阿弟让我好等。”   他身后众人一齐行叉手礼,“世子万福。”人数不甚多,声音不甚大,却足以令人听出其中的诚恳。   宗祁站定后,方才抬眼看向面前着青袍、系革带之人,顿了顿,淡声道:“有劳表兄久等。”又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杨少龄在京中富有才名,身为卫国长公主的次子,他自幼随母亲往来于宫禁,比旁人都乖觉。不仅嘴甜还生得一副清隽相貌,十分讨女眷们欢心。   他从年初开始在朝中任秘书郎,同时也负责检查两位皇女的功课,极得皇帝看中。稍一想,宗祁便承了他这份情,“原是预计未时便能到东京,路上风饕雪虐,耽搁许久。”   “不碍事。”杨少龄朗笑几声,“是官家命我于此候着,我也正好放一日假,在城外四处转转。成日闷在京中,别说人,连马都要受不住。”   宗祁上次见他还是去年,卫国长公主的驸马往真定任职,杨少龄跟着一起去了一趟,在赵王府中借住数日。他招手令身后侍从近前,温声道:“冬日寒凉,表兄可用些清酒,暖暖身子。”   杨少龄从侍从手中取过漆盒,略一打开,异香扑鼻。瞧见里头的瓷壶后,他叹道:“赵地佳酿醇香厚重,自去年饮过,我便念念不忘至今日,多谢阿弟了却我一桩心事。”   宗祁只微微一笑,令随从等人先往京中赵王宅院而去。   看着卫士替宗祁牵来的枣红色骏马,杨少龄点点头,“旁的事不打紧,阿弟先随我进宫,官家同两位娘娘都在宫中等着,太后娘娘已经念叨好几日了。”说罢,他将装着绿醪的漆盒扔给自己的随侍,翻身上马。   待他上马后,宗祁也上了那匹枣红马,与杨少龄并驾齐驱。   几乎是一瞬间,飒踏马蹄声同时响起,稳健有力,掩盖住身后车轮辘辘滚动的吱呀声。   两人径直向城中行去,速度却并不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城中不能肆意纵马,咱们快些到前面去,你也好早点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杨少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示意宗祁同他飞驰到城门处。   过了片刻,宗祁道:“天色已晚,待我到宫中,祖母恐怕已经睡下。”   宗祁是顾太后的亲孙子,卫国长公主却非顾太后所出,故而杨少龄并未像他一般直呼外祖母,大多时候都按着制式称呼太后。他笑道:“两位娘娘明日要往天青寺礼佛,我母亲虽不去,但我阿姐她们并宫内外许多女眷也同去,要在天青寺住上十来日,所以太后娘娘今日才急着见你。”   “原来如此。”宗祁浅笑颔首,如玉的眉眼徐徐舒展,冷厉逐渐褪去,周身霎时温润了三分。   杨少龄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暗道难怪赵地之人皆道他这表弟姿容隽逸,待人温和。 第2章 十二娘回来了!   众人在讨论明日去天青寺的事,皇后和太后还在商量宗祁今晚住哪。   苏移光坐在下首饮茶,百无聊赖的掰松子吃。   一个小身影凑过来,软软的说:“阿蛮姐,我们去小花园玩好不好?”她是大皇女宗朗,为皇后所出,今年方才五六岁。   “不好。”苏移光嫌外头冷,不想动,“在屋里玩不行?”   宗朗拉着她不停地撒娇,苏移光不为所动,眼见说不动她,宗朗又改了主意,“蛮蛮姐,你家有谁在呀?我去你家玩好不好?上次你答应我冬日带我玩冰嬉的。”   苏家大宅临近皇城,就在宣德门往东的方向,占地广阔。历经苏家数代人修缮,楼阁复道、奇珍异卉,无一不精致。府中西南角有一方湖泊,夏日游湖、冬日冰嬉,不少人都爱往苏府去玩。   没想到她竟还记得几月前的戏言,苏移光莞尔,“我娘也要去天青寺,阿嫂回娘家了,不过祖母和叔母她们都在。今早让人瞧过,池子里的冰还不结实,薄薄的一层,这次可玩不了。”   “啊。”宗朗有些犹豫起来,小小声道:“可是我好想玩呀。”   庆寿宫今日摆饭早,往常酉时二刻才传晚膳,宫女们酉时不到便已经提着食盒在殿内进进出出。   用饭的空档,苏移光侧首问顾充:“阿娘,你今晚留在宫中?”   “是。”顾充轻轻点头,“你多用些饭,晚上早些回去,别太晚了。”哪怕苏家宅院紧挨着皇城,京中治安近年愈发好,她也仍旧不放心。想了想,又嘱咐道:“你晚上若是回去得早,记得去萱安堂看看,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苏移光胡乱应下,“我知道的。”她才不想去萱安堂呢,见顾充已经放下食箸,便凑近了许多,“阿娘,你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盒天青寺的点心好不好?”   天青寺不仅斋饭味道好,点心也很是不错,却从不单卖,只作为给香客们的随礼。京中许多人为了能吃到这么一盒点心,甚至专门大老远的跑去天青寺上香。   顾充浅淡的眼眸扫过,语气中蕴含嗔怪之意:“让你多用点饭不愿意,吃零嘴比谁都来劲。”   苏移光不大高兴,“我哪有。”她轻扯顾充的衣袖,小小声撒娇,“帮我带嘛。”   顾充一贯宠她,兼之也受不住她的缠磨劲,无奈同意。   饭毕,宫婢奉上茶水和果子,苏移光拿银叉去叉剥好的橘子吃,沁甜的汁水充盈于喉间,她满足的眯了眯眼睛。   略歇息了片刻,透过西侧开了一角的窗牖,昏黄的光线溜进殿内,洒在浅杏色松鼠葡萄纹锦缎地衣上,华丽的暗纹若隐若现。   天色显然暗淡下来,苏移光起身告辞。   宗朗吵着要去魏国公府玩,林皇后疼她疼得不行,这样小的要求自然是没有不应的。她得了准许,高兴地拉着苏移光的手说:“蛮蛮姐姐,你过几日等冰结实了,就带我玩好不好?”   “好。”苏移光揉揉眉心,笑着应下。   俩人商量的十分好,宗月在一旁看得眼热,也道:“我也要去蛮蛮姐姐家玩。”   宗朗不愿意,“你不许去,只有我能去。”她连冰嬉都不会,去做什么?   詹贤妃张了张口,有心制止,顾太后却说:“去吧去吧。”见她眼睛亮起来,又笑道:“你们两个可不许落下功课。”   太后发话,詹贤妃不敢不从,便让宫人去给女儿收拾惯用的东西和功课。   苏移光忽然沉默下来,说实话,她真不想带这两个回家。一个就算了,还算安静,两个加一起简直就是两个天魔星,没有一刻能消停。   可太后皇后都同意,她也没法拒绝,只能蹙着眉给领回去。   赶在宫门落钥前,三人乘马车从宣德门出宫,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侍从与护卫。   此时的御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都在低着头匆忙赶路,想要在宵禁前出城或是回家。在这一片寂静中,前方传来的哒哒马蹄声极为显眼,引人瞩目。   已经快要到宵禁的时辰,是何人还敢这时候跑马?苏移光正在闭目小憩,听到这动静后睁开眼,好奇的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看去。几匹骏马激扬起滚滚尘土,向他们奔袭而来。着青袍之人她认得,是卫国长公主家的杨少龄。   她放下车帘,重新阖上双眸。宗朗却将帘子掀开,甚至把小脑袋伸了出去,“是杨二哥哥诶。”她兴奋地冲着外面挥了挥手。   杨少龄显然注意到了她,高声问道:“阿朗,你这么晚出去作甚?”   宗朗二人虽是皇女,却并未正式册封公主,故而平常都是按着她们的小字或排行称呼。   苏移光瞪她,“你就说我睡着了。”累了一天,她中午便未曾睡午觉,现下又到了晚上,她两个眼皮都恨不得黏到一起,哪有功夫应付人。   宗朗想问为什么,宗月却乖巧的点了点头,“好哒。”   杨少龄很快在三人乘坐的马车旁停下,再一次问道:“阿朗你去哪?”   “我去蛮蛮姐姐家玩。”宗朗趴在窗沿,声音小得可怜。   宗月跟着探出头,“杨二哥哥。”   杨少龄感到稀奇,“那她人呢?” 难道是俩人自己偷溜去魏国公府?   “睡着啦!”宗月食指竖在口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苏移光的方向,随后又好奇的问道:“还有不到一刻钟宫门就要下钥,杨二哥哥你来做什么?”   杨少龄笑道:“去接你们阿兄进宫。”   俩小这才注意到杨少龄身侧那人,精致的五官似笼着一层经年不散的寒气,身姿卓然。   俩人上一次见他还是两三年前,早已没什么印象,宗祁却记得她们。打过招呼、交代她们早些到苏府后,宗朗松开卷着车帘的手,宗祁二人重新向皇城奔去。   在浅碧色车帘尚未完全落下前,透过那一缕缝隙,宗祁仿佛瞧见一片绛色裙摆,浓艳勾人。   苏移光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霎时愣住。马车悠悠驶过,幽香却残存在原地。丝丝缕缕间,似乎还裹挟着冬日独有的腊梅香气。   宗祁侧首忘了一眼,复又不动声色的转回头。   “蛮蛮姐姐,他们走啦。”宗朗趴在苏移光身上,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玩。   苏移光将她推开了些,嘟囔道:“我知道。”随后沉沉睡去。   望着她熟睡的侧颜,宗朗沉重的叹了口气,继续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外面的景致,和宗月嘀嘀咕咕的讨论哪些房子最漂亮。   宣德门东侧的魏国公府内沉寂非常,府中央的春池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干枯的柳枝垂在冰面上,寒鸦偶然飞过一二,发出几声鸣叫。   过道上的仆从们行色匆匆,有的捧着用具,有的来回奔走,有的聚集在二门处徘徊,神色忧愁。   春池对岸的萱安堂一派灯火通明,此处小院位于魏国公府靠东的位置,院门前是一汪碧绿的池水,后面则是人为修筑的一座小山坡,上面植满了松柏与翠竹,淡雅而幽静。原本是老魏国公中年志得意满时,专门修来怡心养性的处所,如今是府中李太夫人居住的地方。   正房中,李太夫人稳居上首,身子倚靠一方软枕,手中捧着她惯常用的哥窑茶盏,垂眸凝视下首立着的少女,淡声道:“九娘,祖母跟你说的,你考虑的如何了?”   “太夫人,婚事是父母之命,九娘不敢擅专。我年纪小不懂事,又是个姑娘家,哪有自己谈婚事的理?母亲明日要陪伴太后娘娘往天青寺礼佛,如此大事,不若我修书一封与母亲,请她早些回来商议?”苏雁低垂着头颅,神情柔顺温婉。   李太夫人摆摆手,“既然是父母之命,那你阿爹知道了不也得听我的?你阿爹有能耐,自然能给你再寻好亲事。可你十一妹就不行啦,你二叔没本事,祖母也无能,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你且让她一回罢!反正都是我们苏家的女儿,有什么不一样的?”   苏雁浅笑道:“婚书上都要写明男女排行嫡庶,我居长,十一妹居幼;我为庶,十一妹为嫡。咱们父母也不同,替婚被发现,那边可是能去官府告咱们家的。我倒是没什么,可父亲、二叔和十一妹的脸,不就丢尽了?”   李太夫人显然是胸有成竹,“你打量祖母是个傻的?你父亲分明只同他们私下有了约定,连纳采问名都还没走,哪来的婚书?我都跟那边老太太商量过了,你就当可怜可怜祖母的面子,应下吧,我同你阿爹阿娘那边也好交代。”   苏雁还未接话,却忽然有仆妇从外面狂奔入内,连通报都不曾有,径直闯到李太夫人面前,“太太太夫人!”   “慌慌张张做什么?没有半点规矩!自去领罚。”李太夫人柳眉一竖,差点便要摔了手中价值连城的茶盏。   仆妇急忙磕头请罪,“太夫人,冤枉!是、是十二娘回来了!”   李太夫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你说什么?”   仆妇再次说道:“太夫人,是十二娘回府了!还把宫里那两个活祖宗给带回来了!” 第3章 她抢自己堂姊的婚事   “她、她不是要跟她娘一起去天青寺吗?”李太夫人心情舒畅了一整日,陡然被惊到,说话都结巴起来。   这可是她等了许久才等到的好机会,就是为了顾充等人都不在时趁机行事,先斩后奏。明明十二丫头早上跟她娘一起进的宫,怎么这会反倒回来了?   那仆妇见李太夫人已经没有要罚她的意思,胆子大了一些,抬起头说道:“咱们不是怕程姬出去叫人,派了人在前院盯着,然后就......”   苏雁满脸疑惑的看着上方,“太夫人,为什么要怕我阿姨出去叫人啊?是有什么事吗?”   “闭嘴!”李太夫人看了一眼苏雁,慌慌张张的制止仆妇接下来的话,“她胡说八道的,你别理她。是怕你阿姨以为你出了事,出去乱闹,对你名声不好。”   仆妇等她发作完了,接着说:“然后瞧见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口,奴婢一瞧就知道是咱们府上的马车,先是下来俩个小的,过了会十二娘也下来了,这会子约莫都已经进了门。”   何夫人正在给李太夫人捶肩,听到这,不安地看着她:“母亲,阿蛮回来了,这——”   “你慌什么?”李太夫人瞪了她一眼。   苏雁无声地勾唇一笑,抬眼去打量屋内摆设。龙泉窑的青釉羊耳瓶摆在西侧案几上、吴道子的《南岳图》悬在屋内最显眼的地方。太夫人右侧是装满了点心的玛瑙果盘,薄如蝉翼,犹如一团绛色的冰。   屋里许多东西都是当年老国公珍藏的宝贝,单拿一两样出来便可满室生辉,萱安堂里却是摆了满满当当一屋子。   斟酌片刻,李太夫人皱眉看向下方,哼道:“想什么呢?别以为十二丫头回来了就能如何,我个做祖母的还能......罢了,这么晚了,你且回去洗漱睡下,旁的事改日再说。”   苏雁并未挪动分毫,柔声道:“阿妹知礼数,回来定是要来给太夫人请安的,我等阿妹过来了一同回去。”   请安?苏移光不气死她就算好的,能有这份孝心她可真要烧高香了!可苏雁执意如此,李太夫人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让人将她抬回去,只得按捺着心火暂且忍下。   “十二娘!”   苏移光在车上睡了一小会,头脑发昏,晕晕乎乎的,几乎是被婢子扶着走。这也是她没往府里通传俩个小的来了的原因,折腾一通,大家都睡不成了。   被这人细亮的嗓音一喊,她霎时清醒许多,望向笼在暗处的人影,拧眉道:“何事?”   来人是她父亲的妾室程媵人,也是她庶姐苏雁的生母,怎么还跑到二门来了?   程姬匆匆上前,惊喜道:“听他们说我还不信,真是十二娘回来了?”她想伸手扶苏移光,见她皱了皱眉,忙讪讪退后半步,“十二娘,快救救我们阿九罢!”   苏雁?   苏移光眉心微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染的蔻丹,漫不经心道:“她又干了什么蠢事?”   程姬僵硬一瞬,抿了抿唇,“阿九她在太夫人房里,似乎是太夫人想要将郎君先前谈拢的婚事给十一娘。”阿九是苏雁的乳名,直接按着族中排行取的。   魏国公苏卓序现下在并州任刺史,临行前同开封府尹有过约定,要将自己的庶长女许给开封府尹第三子。俩家人都清楚这桩婚事,然而魏国公往并州匆忙,故而没有正式定亲,俩家准备等魏国公明年回京后从纳采问名到亲迎一块办了。   如今魏国公府共有两房,皆为老国公同李太夫人之子。长房苏卓序承袭魏国公爵位,其长子苏弈同次女苏移光为魏国夫人兼吴兴郡主顾充所生,长女苏雁同次子苏峦为姬妾所出。二房苏守庆娶妻何氏,俩人育有一子一女,苏守庆身子骨不大好,靠着祖荫谋了个职位,官位不显。   听程姬说完,苏移光原本向自己小院走的步子停了下来,低头看向身旁俩小:“你们俩个先去我院子,让阿姆伺候你们洗漱,我待会便回来。”   她虽对苏雁的事没兴趣,但说到底她们才是一房的,断不能让什么阿猫阿狗都骑到他们这房的头上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宗朗二人,被惊得跪伏于地,叩首行礼,口中直呼皇女万福。   “你去做什么呀?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宗朗最爱热闹,当即吵着要过去瞧。   苏移光却不依她,“听话,快过去。”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家事,这又是俩个孩子,她自然不会将她们带去。   俩小不情不愿的走了,苏移光方才快步向萱安堂行去,程姬紧随其后。   每隔一小会,便有仆妇来禀报状况,此刻那年轻仆妇匆忙进来回道:“太夫人,十二娘进院子啦!”   李太夫人先前的淡然瞬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以手覆面,道:“你就去说我已经睡下了,让她明早再来请安。”   话音未落,一只白净素手掀开竹帘,却并未入内,而是侧身让开半步。不多时,一张艳若芙蕖的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轻笑道:“太夫人不是还没睡么?”   望着屋内众人各异的表情,苏移光面色如常,径直到堂屋中央站定,叉着手微微躬身,“孙女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长乐未央。”又转向左侧,盈盈一拜,“一日不见,叔母气色怎么不如昨日?我那里有几株丹参,改日送来给叔母调养调养。”   行过礼,她径直在右侧第一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茶盏,悠悠品鉴。   “今年的茶饼很不错。”喝了几口后,苏移光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评价,眸中光华流转,丰艳娇妩。   屋内众人都盯着她瞧,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苏移光神色自若,不见丝毫变化。   过了许久,看着立在那的苏雁,她轻啧一声,“你站那作甚?坐啊。要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太夫人苛待晚辈,真是不孝顺!”   苏雁恍然大悟,连连赔罪,最后坐到了苏移光下首的位置。   李太夫人铁青着脸,转动手中的杯盏,“阿蛮,这么晚了,你来祖母院中就是为了来品茶的?”   “不然呢?”苏移光笑意盈颊,唇角梨涡深深,“太夫人可是还有别的东西请孙女品尝?”   何夫人搓着手,勉强笑道:“蛮蛮,都是误会、误会。”   李太夫人原想今日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过几日还能再翻旧账不成?哪想这人居然还主动提起,当即怒喝:“阿何!”   厅堂一时间沉寂下来,唯余窗外呼啸的风声,灌满整座庭院。   苏移光敛住笑,令人生出不可亲近之感,随意转动摩挲着那方青玉盏。   “叔母。”   何夫人面上堆笑,“蛮蛮,你也懂的是不?”   苏移光沉着脸,双眸阖上又重新打开,“我们当叔母是一家人,才无所隐瞒的什么都说。可我们说出来是想让族中知道未来会有这门亲事,绝不是为了告诉叔母可以随意取用的。”   话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李太夫人哀叹道:“蛮蛮,你也知道你叔叔不成器,这么些年都是靠祖荫谋个闲职。既是闲职,没有实权,那怎么给十一娘找人家?你阿爹是国公兼苏家族长,又是刺史,怎么着都能再给阿九找个更好的。”   “是呀,你说叔母气色不好,不就是为了这事给愁的。”何夫人眼角几乎要挂上泪珠,“你和阿九都是好孩子,会理解叔母的对不对?”   苏移光抽抽嘴角,“这有什么好愁的,我怎么记得叔母本家想要让十一姊嫁回去来着?”   话还未说完,李太夫人断然拒绝,“那怎么行?蛮蛮,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家现在什么光景?”   当初何家也曾风光过,不然老魏国公也不会给自己次子求娶何家幼女。自从主事的死的死、告老的告老,年纪轻的不顶用,近些年何家是愈发走下坡路,大不如前。李太夫人心气高,见惯苏家富贵繁华,自然看不上何家。   何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虽然自己知道本家如何,可被太夫人这么直白的嫌弃,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默念了好几遍这是自己夫婿亲娘,她才忍住火气。   “那太夫人说怎么办?婚约还能随便换人不成?叔母也就算了,是十一姊的亲娘,太夫人怎么只想着十一姊?未免也太偏心了些。”苏移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两句,光放下杯盏,问身旁苏雁,“你要不要换?”   苏雁以袖掩面,绣着蜂逐蝶纹的袖缘被烛光一照,好似活了一般,映出她影影绰绰的五官,“阿妹快别说这个,怪羞人的。父亲决定的事,我们小辈怎么能插手?”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臂缓缓放下,脸颊晕染了一片绯色,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人。   李太夫人闭了闭眼,溢出一声叹息,“阿蛮,祖母不是偏心,你和阿九有个好爹,不用愁了。可十一丫头不行呀,祖母总得为她多筹谋筹谋。”   苏移光让丫鬟放了个软枕在身后,靠在上面打瞌睡,顺带听太夫人诉说自己有多不容易、为端平这一碗水所作出的努力和牺牲是多么的大。   待太夫人诉苦终于结束,苏移光瑰丽如画的面庞噙上笑,温声道:“知道太夫人不容易,也知道开封府尹家条件好,叔母喜欢。所以阿蛮这里有两个主意,就看太夫人想要哪个了。”   “你快说。”何夫人催促她,焦急之色尽显无疑。   折腾这么久,苏移光的困意已经褪去,反倒不那么着急。吃了一小块杏仁酥后方才悠悠道:“我听闻上古诸侯嫁女,同姓诸侯国要送女弟和侄女充作媵人。虽说现在不时兴这规矩,架不住太夫人和叔母的意愿,我们家也是愿意的。”   “这样吧,我们家嫁老九,叔叔家出十一做陪嫁,如何?”   何夫人目眦欲裂,噌地站起身,伸出颤抖的食指,怒声道:“苏移光!你——”   “什么你呀我呀的。”苏移光揉了揉太阳穴,“叔母是不满意我这个提议吗?可我这不是满足了叔母的心愿?”   见那俩人脸色实在是难看,苏移光微一挑眉,浅笑道:“叔母别着急,我还有个法子。父亲先前虽已同府尹商量好,叔母硬要嫁十一姊也不是不行。”   李太夫人瞧她那模样便是眉心一跳,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捺不住好奇心驱使,还是柔声说:“祖母就知道你会心疼人。反正也没婚书,我前几日都跟府尹家老夫人商榷过,她也很是满意十一丫头。阿蛮能同意,那真是最好不过。”   “确实是没婚书,太夫人只管让十一姊嫁过去。”苏移光点点头,在座几人面上都堆满笑,十分满意这件事。   忽而,她话锋一转,“可父亲却与府尹有过书信往来,上头将两人的商议写的明明白白,就放在父亲书房中。只要二位一发话,我就将书信取出来,连夜让工匠雕版,争取全东京城人手一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抢自己堂姊的婚事。” 第4章 十二丫头这貔貅性子   “太夫人和叔母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苏移光单手撑在扶手上,托住自己白皙的侧脸。   她虽笑着,众人却能从她那双桃花眸中,发现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凶光。   李太夫人再也维持不住得体的微笑,深吸一口气,又逐渐放缓自己的语调:“蛮蛮,咱们何必闹成这样,毁你姊妹名声作甚?大家都不好看啊。阿九是你亲姊,就算你不为你十一姊着想,你也得为阿九、为苏家想想呀。”   苏卓序的书房平日只许长子苏弈和苏移光进,她有心怀疑苏移光话中真假,然而瞧她信誓旦旦的模样,疑虑顿减。在今日之前,李太夫人从不知书房有信件这回事,现下听说了这个事,抓心抓肝的想要探知一二。   然而,她进不去她儿子的书房。   进去了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苏移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毁的又不是我的名声。”随后轻轻踢了一脚端坐着的苏雁,“这么好的个法子,你愿意不?”   苏雁轻咳一声,霎时霞飞满面,香腮晕粉,半羞半笑的说:“只要祖母和叔母愿意......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咱们做晚辈的,最主要是让长辈们高兴。”   苏移光赞同的点点头,轻叹道:“你长这么大,总算懂事了些。”哪有什么书信?不过是仗着他们进不去那书房,说来忽悠这二人的罢了。不过她们和宋家要是真这么干了,她也能生造一封书信出来。   活了十四年,她从未被人这样欺侮过,既然有人不让她快活,那二房同宋家谁都别想好过。   李太夫人皱着眉,细想她这么做的可能性有多大,右手搭在榻边的扶手,几根手指轮换着轻轻敲动,侧首以目示意何夫人,想要得到些讯息。何夫人听着这敲击声,只感觉自己手脚发抖,浑身轻颤。   她信!她信十二这死丫头真的做得出来!   苏移光幼时可是能因为小十一拿了她一个和田玉瓶玩,就能将十一按在地上打的性子,半分世家小娘子的规矩都没有,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权衡半晌,李太夫人无力的挥了挥手,“这个时辰了,你们俩姐妹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好。”苏移光依言起身,眸含笑意,“我等着叔母改日跟我商议此事。”   走出几步后,转头望向苏雁,“走了。”   何夫人现在就是后悔,十分之后悔,她就不该听信老太太鼓动,说大房的人都不在,今日巴巴的搞这个事出来。不仅事没办成,还平白吃挂落,丢脸丢成这个模样。要不是老太太还在上头坐着,她恨不得赶紧溜回自己院子算了。   想到这她又有些不忿,这事明明是老太太拉着她做的,说好了出事老太太自己担着,结果最倒霉的还是她。要她说以后也不能轻信老太太的话,她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婆母,还真能担后果?   老太太担不了,总得找个人让苏移光出气,她不就是个现成的人选?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何夫人起身笑道:“都是叔母的不是,不知是被哪门子猪油蒙了心,竟干出这事来。”   苏雁微微低头,“叔母说的哪里的话?叔母是长辈,怎会有过错?是阿九不好,惹得太夫人和叔母烦忧。”   “你这孩子可别这么说。”何夫人浅笑道:“叔母那里有几对耳珰,最适合你们这个年纪,改日给你送过去。”   苏雁摇头推拒,“我哪里能要叔母的东西。”   “真啰嗦。”苏移光倚在门框处,斜睇屋内众人,绛纱裙在昏黄的烛火下流光溢彩,随意道:“叔母给你你就接着,这么点子东西都推来推去,瞧着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何夫人突然一阵肉痛,她是准备说说而已,九丫头也拉不下脸来要她的东西。可她怎么就忘了十二这貔貅性子,就算她钱多得花不完,可什么东西摆到她面前了,还能让你完好无损的拿走?   没见过世面?听起来她是在说九丫头,实际上谁不知道苏移光是在暗讽她几个耳珰也好意思送。   苏雁恍然大悟,“好......那便多谢叔母。不消劳烦叔母亲自送来,我明日过去取便是。叔母送我东西已是破费,哪能再劳动叔母。”   何夫人勉强笑笑,“行,你明日来。”   苏移光撇撇嘴角,抻了个懒腰后也不管这几人如何想的,直接向自己院子行去。   夜色笼罩下的东京城,显得格外静谧深邃。褪去白日的繁华热闹后,京城与别处,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一样有着豪奢的官邸,一样有着居民区鳞次栉比的宅院。所不同的,大抵便是那引得无数人神往幻想的瑰丽宫城,以及皇城中天下士人皆景仰的大庆殿和错落排布的官邸。   宫中各处零星点着灯,紫宸殿内的宫灯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地面上投出漂亮的弧度。殿内四下亮着烛火,又兼之夜明珠的辅助,使得整个紫宸殿内亮如白昼。   这里是天子的居所,此刻天子正在这里召见他年轻的子侄,俩人相对而坐。半晌后,天子问道:“你父亲可好?一路行来可还顺畅?”   宗祁长跪而起,答道:“父亲一切安好,也让我代他向官家问好。除去路上突遭风雪,很顺利。”   宗广点了点头,“他也两年没来过京城了。”兀自感慨一番,他笑道:“你祖母念叨你许久,同我一起过去一趟。”   宗祁跟着他一同起身,俩人一前一后的往后面的庆寿宫行去。   “宫门已经下钥,你今日留在宫中,皇后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宗广在前面说着安排,又道:“往常这个时候,你祖母和伯母早就睡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庆寿宫。守在门口的宫侍想要通传,宗广却摆了摆手,领着宗祁径直进门。   顾太后正在屋内同林皇后说话,商议着给孙女做衣服,顺带听皇后说着宫中近来的一些趣事。在听到底下一些嫔妃相争时,不禁厌烦的皱了皱眉头,却又不着痕迹的松开。   她儿子什么德行她倒是晓得,心里一面埋怨皇帝弄这么多人在宫里又不好好管束,跟养一群祖宗似的。一面也嫌弃林皇后能力不够,她都手把手教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完全压住下面的妃子。   “这几个明日都不用出门了,在自己宫中反省反省,等过年时再说。”宫中妃嫔莫不以陪同太后礼佛为荣耀,突然被太后亲下旨意不许同去,还被禁足,光自己心中的害怕都够受的。   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顾太后笑问道:“可是大郎和豹奴来了?”   身边女官刚从院中小跑回来,脸上挂着笑,回道:“正是官家和世子来了,都快进殿了!”   话音未落,果然见皇帝同宗祁二人入内。皇帝穿一身玄袍,身后跟着一名剑眉星目的青年,长身玉立,如风中劲松。   看到许久未见的孙子,顾太后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肩膀,叹道:“长高了。”   林皇后笑道:“都这许久了,哪能不长高?阿朗不也是一天一个样的。这孩子倒是越发像母亲和他阿娘了。”   顾太后这才凝神去看宗祁的眉眼,恍惚间发现竟真是如此。宗祁从前便有几分像她,面容柔和精致,若是穿上裙袍,不注意的还真要以为是女郎,原以为大些就不像了,这几年倒比过往更甚。只是他周身的的寒冽,令人无从发现他样貌中的柔和。   宗祁坐在顾太后身侧,问道:“祖母身体如何?上次信中说在吃药,如今可好了?”他虽常年在赵地,京中太后等人却时常去书信,故而他对宫中之事,倒是知晓不少。来京前太后去了一封信,告知他京中一些人情来往和宫中众人情况,又说自己这几日在吃药,叫他注意身体。   “最近没在吃。”顾太后揉揉眉心,“年纪大了,养身体的汤药总是断不了的,你也无需担心。你俩个妹妹今日去了魏国公府,等回来了让她们来见你。”   宗祁抿了抿唇,“那倒是巧了,刚才进宫前正好碰上了她们。现下京中天气愈发冷,祖母要多爱惜身体。”   顾太后瞧一眼宗祁的衣着,摇头而笑:“你这孩子真是,穿的比我少还说我了。”想起明日要出门的事,她又叹道:“原先说你中旬才到,我从天青寺回来那会刚刚好。哪想到今日就到了,我到时早些回宫。”   宗祁给太后倒了一盏清茶,温声道:“是路上大雪,延误了消息。我们怕雪更大,便匆忙赶路,好歹是避过了昨日那场风雪。若是还在阳谷那边,必定是要被困住数日。”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确实是太后从寺中回来的时间到,然而路上雪下得越来越大,再不走快些,只怕要被困住,只能疾行。   顾太后靠在凭几上,柔声说:“到了便好,明早过来我这用朝食。时辰已晚,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也困了。”   发现太后面露疲色,几人不敢耽搁,起身告辞。宗广指了一名女官领宗祁前往住所,自己却未曾离开庆寿殿。   “你怎么不走?”顾太后瞪了一眼坐在原处的皇帝,眉心微拧。   宗广呵呵一笑,“阿娘有话想说?”他先前便感觉到太后几次对着他欲言又止。 第5章 老国公的李媵人   顾太后轻叹一声,“大郎,豹奴这孩子是好,可他到底大了些,你怎么偏偏选了他?”她当然爱自己长孙,虽如此,难免要为儿子想想。   宗广道:“就是因为大了能看出好坏,才选他。”   “小的你能从小养着,将来跟你亲近。”顾太后盯着宗广,拿银匙拨弄着炉中香灰,语声淡淡,“向来都是拿小的出继,哪有你这般看上人家嫡长子的。实在不行,他次子也小不了多少,虽然听说不大好,可豹奴到底是长子,要承爵的。”   宗广摇了摇头,“挑个小的,谁知将来如何?我可没多少心思从头教起,还不一定教得好。”想起胞弟的次子,他皱眉道:“他那个老二似乎不大成器,每日四处晃荡不像个样子,他娘和三郎都纵着。”到底是在自己亲娘面前,他不好直说自己侄子差成什么样,只挑了些不轻不重的含糊说了。   顾太后拨弄香灰的手微顿,“原来如此。”皇帝这个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己的直系晚辈自然都爱,在不在自己跟前长大自然又有不同。宗祁跟着小儿子去赵地前她还养过几年,其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她一概没养过,也就隔一两年或是两三年见上一次,了解并不多。   先前只听说二孙子不怎么好,见面时倒是一副俊秀模样,她没往深处想,哪知道荒唐成这样。   “那你准备怎么跟三郎交代?”顾太后仍旧心心念念着幼子的爵位少了人继承,“豹奴也是个可怜孩子,打小没了亲娘,你弟弟又是个不着调的,根本不管他。后娶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你弟弟那是一丘之貉,不害他就不错了。”   宗广想了想,道:“我先给豹奴封个郡王,方便他在京中行走,平时办事也便捷。至于三郎......他那边的世子位置先空着吧。”他将宗祁召至京城,本也不仅是为了过继的事。实在是自己弟弟不顶用,宗室里又没多少可信任的人,正好亲侄子年岁渐长,只能把他叫过来。   养宗室做什么用?不就是因为是一家人。身边心腹没几个宗室中人,他多少不大放心。   略一思索,顾太后赞许道:“很该如此。你还年轻,都有了阿朗和月娘,保不齐将来还有孩子。若是现在直接将豹奴架上去,那将来万一......这不就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她又打趣道:“他世子的位置空了出来你又不许补上,回头你弟弟又要上表给你哭诉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宗广叹了一声,“豹奴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到时直接弃之不顾。现下这样,进退得宜,正正合适。”   窗外宫侍正匆匆行走,身影映在窗上,格外显眼。宗广瞧着攒动的人影,哼了一声,“他不就是想替他家老二要吗?从前就要过,我没给,现在有了这好时机,怎么可能放过?”   顾太后莞尔,“我说的就是这个,你且别理会他,他这人就是事多。老二又不是没爵位,偏要想多的。”   俩人在庆寿殿商议许久,直至戌正,顾太后逐渐撑不住,宗广想起紫宸殿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   “阿娘,我先回去了。”宗广终于起身告辞。   顾太后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心疼道:“早些睡,明早起来处理也是一样的。”   “我省得,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我过会就睡了。”宗广点头应下。   .   清徽院西北角植了数株梅花,红白皆有,此刻正开得暗香涌动。嶙峋的身姿浴着天光,又被地上浮动的雪地银光映衬,一派明媚景象,仿若春日时繁花盛景。   房内,东侧的窗牖从上面打开,明晃晃的霞光照进来,高悬在茜色帐顶,洒下一片斑驳。有些许透过鲛纱帐的缝隙,漏到帐幔内。   苏移光被晒醒时,揉了揉眼睛,感觉不大睁得开。四处望望,才发现不知谁把那座六扇雕蟹爪菊花的屏风给挪走了。   在床上挣扎了好一会,正要催眠自己继续睡时,婢女桑其听到动静,卷帘入内,笑道:“娘子醒了?”   苏移光没动静,继续昏昏沉沉的躺着,桑其服侍她多年,对她了解甚深。当即将她半扶起来,喂了几口温水。   嗓子干涸一晚上,半盏水下去,喉中霎时舒爽许多,顿了顿,她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二刻。”桑其将茶盏放到矮几上,拿小丫鬟拧过的帕子给她擦脸,“姑娘眼下青成怎么这样,可是昨晚又熬了夜?”   苏移光揉揉眉心,“没什么。”这两日萱安堂安静得不像话,仆妇丫鬟们都谨慎本分,太夫人连自己最爱的骨牌都没打。   这样的情况,若说没在酝酿什么大事,以她对李太夫人的了解,是万万不信的。昨晚有人来说,太夫人晚上派了几个仆妇出去,她命人瞧瞧跟上。这一跟就是一晚上,她睡不着,整晚整晚的闭着眼琢磨这个。   桑其看她心事重重,便说些旁的事转移她的注意,笑道:“两位贵主已经起了好一会,正在院子里玩呢。”   刚说完,庭院中叽叽喳喳的声音大了起来,听起来是在吵架。   眼见俩人争执愈演愈烈,逐渐有打起来的趋势,俩人的傅母急忙上前将二人分开,低声叮嘱她们注意礼仪。   俩人虽被分开了些,可傅母又堵不住她们的嘴,继续吵吵嚷嚷,任旁边小丫鬟们好话说尽也停不下来。   听见外面的动静,苏移光颇为头疼,微恼道:“真真是一天到晚都消停不得。”她现在只想把这俩人都给塞回宫里去。   桑其抿唇一笑,去取昨晚已经备好的衣衫。   刚刚转身,房门“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还晃悠了好几下才停住。俩小蹦跳着跑进屋,绕到卧房内,非要苏移光给她们评评理。   苏移光正要起身系上长裙,没想到还闹个没完了,当即黑了脸。深吸几口气,方问道:“你们两个用朝食了么?”   俩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宗朗忙道:“月娘说她好饿了,我说要等你一起用的。”   苏移光勉强挤出个笑来,“那先让人摆膳,我换好衣衫就出来。”   傅母一通哄劝,总算将二人请了出去,苏移光才得以起身更衣。待她系上竹青色樗蒲纹百迭裙,披上霜色方胜纹长衫,慢悠悠步出寝屋,朝食已经一一摆在厅中的三张案几上。   正要坐下用膳,婢子承露从院子里进来,回禀道:“娘子,九娘来了。”   看着桌上香喷喷的梅花汤饼和炖得软软糯糯的鸭脚羹,苏移光的小脸顿时一垮,“知道了。”   认命的叹了口气,她一面交代侍女们先伺候两个小的用朝食,一面转身向院中行去。   苏雁正披着件斗篷站在院角赏梅,见她出来,笑道:“阿蛮,我就知道你才起来。”   “这么早来作甚?你用过朝食了吗?”苏移光迎上前两步,语气不太好,神色也有些恹恹的。她昨晚没睡好,原准备用完膳小憩一会,对阻止自己睡觉的人,可谓是深恶痛绝。   苏雁不以为意,随着她往屋中走去,无奈道:“哪里早,我都在太夫人那边用过朝食了。”   苏移光在食案前坐下,由着婢女给自己拿温水净手,撇嘴道:“你倒是爱往那跑,来给我说说,得了什么好处不成?”李太夫人不待见她,她平常也不过去,除非要事,唯有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去一趟。反倒是苏雁,得了空便过去请安,闲暇时晨昏定省不断。   “如何没有?”苏雁挑了挑眉,让身后小婢子拿出一个食盒,打开后,里头装满了黄澄澄的蜜柑。   苏雁随手捻了一颗剥,哼笑道:“今日京西庄头来府上,带了几大筐子蜜柑,个个饱满新鲜。我说你和两位皇女都爱吃,她便给了我小半筐,又说待会让人给你院子送一筐来。”   苏移光轻啧一声,“恐怕没这么容易吧?”京西的庄子为苏家族产之一,这两年是李太夫人在照管,往常苏雁连庄头都不一定能见着。   一整颗剥好的黄白果肉被呈在案上,苏雁道:“你尝尝,挺甜的。”她又拿了一颗剥给自己,低笑道:“用完早膳,太夫人原本叫我早些回院子做功课,还说给我请了个傅母教规矩。我正要回去,她说让小十一留下给她捶肩,我便自告奋勇上去捶了,小十一乐得清闲。果不其然,没多大会就有人说庄头在外面候着。”   蜜柑入口,甘甜多汁,味道果然不错。   苏移光用完一碗梅花汤饼,大笑道:“那你这顿朝食值了。”   不过几个寻常蜜柑,断不至于让她特意过来说一趟。苏移光放下梅花状的银匙,以手支颐看她:“到底瞧见了什么,再不说赶紧玩你自己的去。”   苏雁急忙告饶,眼角余光扫到两个小皇女已经飞快的扒拉完朝食,跑到外面吵架去了,方压低声音道:“我出来时,恰听到那庄头在里面说,已经备好了两大筐子,下午就给舅老爷家送去。”   平常府中所说的舅老爷家是李太夫人本家,李太夫人出身小户,本家在京中行商。当年老国公将近而立却无子嗣,同发妻商议过便收了几房妾室,李太夫人年轻时生得柔媚姣俏,老国公见之欣喜不已,往李家下聘,过了纳妾文书后成为老国公的媵人。老国公原配亡故后,李太夫人接连诞下二子,在府中风头一时无两。   老国公故去后,苏卓序承爵,因没有嫡母的缘故,李太夫人作为新任国公生母,从老国公的李媵人一跃成为魏国太夫人。从前李太夫人就极为照顾自己本家,自从成为魏国太夫人,李太夫人腰杆愈发直,往来更勤快。   苏移光半晌无语,抬手揉揉睛明,道:“昨日萱安堂大半夜有人出去,我让人跟了会,今早回来跟我说也是去了太夫人本家。”   “我就知道。”苏雁摇了摇头,饮了一口清茶,“她给我请的那个傅母,据说也是那位舅老爷给她找的,不知道什么来头。”   苏移光倚靠在凭几上剥蜜柑顽,闻言轻笑道:“真是个好的还轮得到你?她不得抢着给十一塞过去。”   大家贵女自小就已选定傅母导引礼仪举止,苏家传承多年,家中女郎都有傅母。苏移光有两个,苏雁也有一个,都是小族妇人或宫中放出来的女官担任。   苏移光将苏雁扫了一眼,神色淡淡。李家给苏雁找傅母,到底是想说苏雁需要管教,还是质疑他们苏家教养?   “刚要吃我们家两筐蜜柑,净不干人事。”苏移光有些着恼,皱眉道:“她用自己私房补贴李家,我们何时拦过她?偏偏自己私房舍不得拿出来,总是从族产这里捞点那里拿点,那又不光是我们一家的东西。咱们府旁边还住了不少族人,她连这都不愿意分一些。”   李太夫人虽只拿点小东西,看着少,可积少成多,尤其是京郊的庄子醒目。这事要是闹大,苏移光感觉整个国公府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苏雁凝睇着她,没说什么。   苏移光起身道:“走,我倒要去看看那两筐蜜柑是有多漂亮,连李家人都这么爱吃。”   冬日的几许朝阳,总是弥足珍贵。原本铺满房前屋顶的雪,被暖融融的金乌一照,不由得散去稍许。   然而积雪化开时,往往是最冷的时节,稍微得空的众人都聚在院子里晒太阳。   见两位小娘子出来,婢子们从小杌上起身,问道:“九娘和十二娘是要去哪?”   苏移光甩甩袖子,理理衣襟,“去萱安堂。”   宗朗急急忙忙拉住她的裙摆,“阿蛮姊,我今日可以玩冰嬉了吗?”   “可以了。”经她提醒,苏移光才想起这个事。招手唤来几个婢子,笑道:“昨晚已经让人布好冰场,你们两个小心些,别掉进去了。”   宗朗连忙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不会掉进去,还说自己会看好宗月,不让她乱跑。   交代完事,俩人一齐出了清徽院,沿着春池边慢慢往萱安堂逛过去。   北风刮过池面,传来阵阵呼啸声,显得整座府邸寂静而又幽深。   忽而,一个着蓝袍的身影转入旁边僻静的小道,因冬日枝叶败落,没有草木遮挡,格外的显眼。   苏移光杏眸微睐,闲闲道:“站住。” 第6章 苏十二娘棒打鸳鸯   着蓝袍之人背着一个小木箱,听到这声音,急忙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哭丧着脸,“九姐,十二姐。”   来人是她跟她同岁的庶弟,苏峦。   苏移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哂笑道:“你又逃课了?”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她都见怪不怪了。   苏峦本一脸沮丧,听到这话急忙否认:“没有啊!阿姊你可别冤枉我!我从前虽然喜欢逃课,但是今天真没有!”   “是吗?”苏移光嫌弃的瞅着他,“不在书院好好待着,怎么回来了?”   苏峦来了精神,神气道:“书院今日放假了!放五天,让我们过完腊八再回去上十日,再放假!”   苏雁冷笑,“那你刚才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起初苏峦不肯答,被俩人威逼利诱后,才红着耳尖子说和同窗约好了,等会要去平康坊转悠一圈。   苏移光听得直皱眉,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行了行了,真当那是什么好地方?你敢去我把你吊起来打。”她让苏峦将书箱交给侍从,道:“你现在去萱安堂,那里有两筐蜜柑,你去帮着送去李家。送完了记得去找太夫人讨赏,再来我房里拿一贯钱。”   他除去日常用饭穿衣的开销,每月也只有一贯钱的零用而已,今天不过是送个蜜柑就能有一贯,苏峦眼睛亮了一下,点头如啄米,将什么平康坊和同窗都抛诸脑后,兴冲冲往萱安堂去了。   苏雁问道:“那咱们还去不去?”   “不去了。”苏移光转身,慵懒道:“谁耐烦去那?用不着庄头,让十四郎直接把蜜柑送过去李家。他帮着办了这么大的事,回来怎么着也得找太夫人要点东西才行。”   虽说只是一点蜜柑,可冬日水果金贵,更是苏氏族产,李太夫人想拿去给本家做人情只能悄悄地送。她让苏峦正大光明的去送,李太夫人想掩盖过去要费一番功夫。   李太夫人性子胆小又多疑,今日这么闹一次,不管如何,足够她心神不宁好几日。   苏雁想了想,点头道:“也行,反正十四郎过去了,太夫人肯定知道是你叫他去的。”她凑近几分,低笑道:“待晚上,我再过去用晚膳。”   前几日太夫人要抢她的婚事给十一娘,没想到她还往那边跑,苏移光震惊,“随、随便你。”   想起她的婚事,苏移光道:“我昨日早上已经用阿兄的名义给宋府尹去信,他还没回我,不知道怎么想的。”   苏雁掩唇笑笑,“还在想措辞,暂时不好回你吧。”她光想想就知道苏移光写信的语气,宋府尹母亲私自同李太夫人商量婚事换人,本就理亏。兼之苏移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哪敢在她气头上回,约莫是想等她气消了,再慢慢回话。   “有道理。”苏移光眉眼含笑,在熠熠金光下,眼下美人痣鲜活起来,仿佛要勾走人的心魄。   依苏移光所言,苏峦带着几个伴读和仆从往萱安堂。恰逢太夫人小憩院中无人照管,他轻而易举就将院中棚子里放着的两筐蜜柑给搬出来,心里嘀咕怎么太夫人还会找十二姐帮忙做事了。   待他将东西送到城南李家,李家众人心中满腹疑惑,奇怪怎么不是仆妇而是派了个正经小郎君来他们家,却不敢怠慢,又是请吃茶又是让坐下吃新作的糕点。苏峦出来时干劲十足,没穿什么厚实的衣衫,在屋里略坐片刻便冷得不行,又嫌他们家人多地方小,待了一刻钟就往魏国公府赶。   两筐子蜜柑不翼而飞,李太夫人震惊不已,命人到处搜寻,甚至还拷问了京西来的庄头。四下寻了一番后,有心怀疑是苏移光让人拿了,她本就不敢让人来苏移光这儿找,加上两位贵主在这,更是问都不曾问一声,打算就这么含糊过去。   等苏峦回来,笑嘻嘻的对李太夫人说自己给她办了事,还问她有没有什么奖赏,李太夫人才知晓是他直接给送到李家去了!看着这小子找自己要奖赏的欠揍模样,李太夫人很想赏他一巴掌,再告诉他这就是奖赏。   她受了惊,胃口大减,午食只随便用了一点。   晚间,苏雁往萱安堂用膳,李太夫人看着何夫人,皮笑肉不笑道:“十四郎最近,可真是会办事,还是他两个姐姐教得好啊!尤其是阿九,不知道是不是跟蛮蛮那丫头学的,越来越有能耐。”那日府中没旁人,她乖得跟什么似的,等十二回来,立马拿了鸡毛当令箭,嚣张得没办法。   “谢太夫人夸奖。”苏雁柔柔一笑,“阿九以后有不懂的定当多向蛮蛮学,也会和蛮蛮一起,对十四郎严加管束。”   她自小就会察言观色,看得出来谁不喜欢她,李太夫人不待见大房她如何不知?与苏移光只顾自己爽、嘲讽人只是顺带的不同,她知道怎么说最能戳人心窝子。   听她一顿阴阳怪气,李太夫人看向十一娘,哼道:“小十一,好好跟你阿姊学学。这么大个人了,还只顾吃吃玩玩的。”   骤然被点名,十一娘从自己食案前抬起头来,想到平日里祖母教导她食不言寝不语,便拿捏不清楚该不该回话。   她不说话,李太夫人心里愈发作梗,将她骂了一通。   何夫人气急,暗恼老太太怕苏移光找上门不敢骂九娘,竟拿她的小十一出气,便赔着笑道:“阿娘,十一丫头还小呢。”   “小什么!都要定亲的人了,还不知事的样子。”现下想起那门亲事,几欲令她呕出血来,到底是自己宝贝孙女,太夫人不想骂得太狠。恰好何夫人插话,她便找着了一个出气的地方。   被当着晚辈给训一顿,何夫人不再说话,神色复杂的望着太夫人。她好时,对小十一比谁都好,各种首饰小玩意随便给,能不顾长辈脸面替十一抢婚事;要是自己心里不痛快,小十一没招惹她也要挨一顿狠骂,半点颜面不留。   用完饭,苏雁留在萱安堂给太夫人奉茶,任太夫人明示暗示也不走,顺带还剥了一个蜜柑放到她面前。足足待了半个时辰,在太夫人耐心要耗尽时,她方才回自己院子。   .   已到腊月,各家各户开始热闹起来,魏国公府前几日便收到卫国长公主的帖子,邀请府中小郎君小娘子前往赴宴。   卫国长公主喜爱花花草草,尤爱珍稀名品。她府上平常便各种赏花宴不断,到了冬日,那就更是她显摆的时候。旁人家草木凋零,而公主府却由暖房养育出鲜花,混杂着冬日才有的山茶水仙,炫目至极。   赴宴那日,苏移光卯正便起床梳妆打扮。天青褙子,绯红罗裙,无需繁杂的首饰,两支珍珠簪子萦绕发间,一朵开得正浓艳的浅白山茶做点缀,便已足够。   苏移光用完早膳便前往前院,她怕骑马被风刮到,脸上指不定要裂口子,便改为乘兽车。   卫国长公主府在白虎桥南边,毗邻金水河,位于外城中,同魏国公府并不近。   兽车沿着两旁的御廊辘辘行走,苏移光趴在软枕上睡得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桑其掀开车帘一角瞧了瞧窗外景色,将她唤醒,哄劝道:“十二娘,就要到公主府了,先用几口温水醒神好不好?”   苏移光揉了揉眼睛,淡声道:“给我含一颗酸梅。”   桑其盯着她喝了两口水,急忙从车厢中的小屉子里翻出小半盒酸梅,用银匙挑了颗小的喂到她口中。   甫一下车,一众小娘子们便被公主府的侍女团团围住,宗朗二人时常来卫国公主府玩,对这里极为熟悉,俩人一下车就跑了个没影。苏移光等人被婢子们簇拥到一处月洞门处,恰见得一名穿藕荷色圆领袍的男子从里面出来。   “蛮蛮来了?”杨少龄立在那,迎着朝阳,在已经凋零的藤蔓上留下一道影子。   苏移光点点头,同他见礼,“你今日休沐?”按理说,这不该是休沐的日子才对。   “没呢。”杨少龄笑道:“官家叫我下午进宫,就让我今早歇会。你快进去吧,我母亲已经在暖阁里了。”   寻常官署只需上午办公,下午和晚上则是轮流值班,苏移光了然,见他要走,忙唤住,问道:“宋远道可来了?”   杨少龄仔细想了想,“应当是要来,我还没去前院。”他瞧了眼旁边站着的苏雁,有些纳闷,便轻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就苏移光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寻宋远道怎么看都像是来找茬的,随即委婉劝道:“他不懂事你说两句就行了,可得顾忌着些。”总不能太不给未来姊夫面子了吧?   苏移光随口答道:“没什么,你放心好了。”她也就找他问几句话而已,两家亲事如常,还不至于在人前让他没脸。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移光冲着杨少龄摆摆手,径直钻入月洞门内。   杨少龄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转身走向前门,笑道:“阿弟,咱们去前面吧。”   宗祁立在一片梅树阴影下,被层叠素雪花枝笼罩着,他将视线从那片已经消失不见的绯红衣角上收回,淡声道:“好。”   内院里,一群小贵女正围着几株山茶欣赏,见苏移光媞媞步入,众人笑道:“来的这般晚,可该罚酒才是。”   人群中,林元端着一个小酒盏到她面前,道:“快喝了,不然等会罚你作画。”   苏移光斜睨她:“前日进宫拜见太后娘娘那回,你不是说病了没去,怎么今日病又好了?”   林元耳根子红了红,低声道:“你赶紧闭嘴。”瞧见四下无人,其他小贵女们都隔得远,方道:“那日我小姑母回京,我母亲......见她去了。”   苏移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哼笑道:“到底是去见你姑母...还是去见你表兄——”   “蛮蛮!”林元急忙掩住她的嘴,抱怨道:“是我母亲和我姑母这么想的,我可没那个打算。”   她在家中行四,比苏移光大几个月,俩人自幼相识,玩得还算不错。林皇后是她的大姑母,因她生得乖巧可爱,从小很得皇后宠爱。因年岁渐长,她母亲孙夫人时常操心她的婚事,正好小林氏一家回京,孙夫人听闻她表兄素有才名在外,两相一合计,便张罗着让他们两人见一见。   无论过了多少年、中间如何变化,林元对她表兄的印象一直是幼时拖着鼻涕泡,傻兮兮的模样,哪能将他跟如今才学过人的评价联系起来。这样一来,根本就不想考虑他。奈何孙夫人和小林氏对此事饱含一腔热情,她被长辈劝着,最终同意见一见。   苏移光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拖长了音调,道:“哦。”她又好奇地问道:“他长得怎么样,像外面说得那样好看不?”   林元歪头想了想,“还行吧,隔了几日,我也不大记得了。”她四周望了一圈,问道:“对了,你们家前几日是怎么回事啊?动静闹得这么大?”   苏移光呆了一下,面带疑惑:“什么?”她咋不记得有什么闹到众人皆知的事?莫非是不小心错过了什么?   “就是你两个姐姐的婚事,怎么还成了话本里的二女争一男了?”林元初初听闻也很是吃了一惊,迎着苏移光不解的眼神,她朝旁一努嘴,“喏,何婉彤说的。说得绘声绘色,可形象了。什么苏十一娘和宋三郎两情相悦,奈何苏九娘明知这一对苦情人却不肯相让,苏十二娘替九娘出头棒打鸳鸯......”   这啥玩意???   苏移光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了看远处正跟人聊得欢的何家六娘子,苏移光沉默了一瞬,缓声道:“这可真有意思啊。”   她就想不明白何夫人老大不小的人,怎么就话这么多,什么都回去跟娘家人讲,这影响最大的难道不是自家女儿?她说了就算了,何家人也拎不清轻重,这种话也好意思拿到外面来说,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苏移光冷眼瞧了一会,发现跟自己关系也不大,到底没上前去说什么。   “你瞧她那张狂样。”何婉彤瞧着那边容颜冶丽,周身光华流转的苏移光,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冲旁边人说:“我也是白替你不平这么久,你倒是说句话啊。” 第7章 赵王世子姿容隽逸、才学过……   十一娘尴尬的站在那,退亦不是进亦不是,从两颊到耳根子都在作烧。   好半晌,方道:“六表姐,你别这么说。”   苏移光似乎感知到这边的动静,含着戏谑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扫了过来。十一娘被她这一看,更是觉得如芒刺背。   等了许久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废话,何婉彤眉毛一挑,恨铁不成钢道:“姑姑多厉害,你怎么半点她的本事都没学到?”   十一娘一噎,随即回道:“你制得住她么?”全京城同龄贵女,又有几个制得住她的?国公父亲郡主母亲,舅舅是节度使,外祖母还是与先帝一母同胞的秦国大长公主,连宫里太后都爱她爱得不行。更何况她性子烈,敢让她不快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都做,谁敢没事招惹她?   何婉彤反唇相讥:“我又不是她姐,你是她姐,怎么不拿出做姐姐的架势来?”   “苏雁还是她亲姊,都对她俯首帖耳,我不过是堂姐,她凭什么听我的?”十一娘扭头看她,心中不屑。   她这好表姊总是说她被苏移光掣肘,鼓动她反过来压制苏移光,真当她傻,瞧不出来她就是想看热闹?父亲就是个闲职,偌大国公府全靠伯父撑着,她作甚没事干要开罪苏移光?更何况她二人是堂姊妹,同宗同族,与何婉彤是姑表亲,到底隔了一层。   前几日祖母和母亲弄得那个事,俩人是临时起意,事先也没告知她。等她自己知道了,差点没被吓晕过去,今日赴宴又得知何夫人跟本家说了这事,更是心都提了起来。心中不由暗恨太夫人成日不带她娘做好事,又怨怪何夫人和何家嘴多,真当这是什么光荣事好意思出去说。   她这个做外孙女的名声不好了,何家难道很有面子?看了眼仍旧义愤填膺的在同人说十二娘心思如何恶毒、她和宋远道之间故事如何凄婉的何婉彤,表情变得一言难尽,对何家无端端升起了一阵怜惜。   他们好像、可能、该不会真的不觉得这是丢人的事?他们似乎、也许,真觉得这是在找人评理?十一娘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看着何六娘飞扬的神采,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如滚雪球一般愈来愈大,最后“砰”的一声爆开。十一娘赶紧拉了拉何婉彤,颤声道:“六表姐,你能别说话了吗?”   听你说话,我害怕啊!   “别打扰我。”何婉彤正说到关键处,不耐烦的挥开那只多余的手,“你先玩你的去,我正帮你讨公道呢。”   十一娘一脸惊恐的看着她,神色惊惧,赶紧连拖带拽将她拉到了一旁,肃着脸道:“六表姐,我都让你别说了!”   何婉彤有些焦急,叹道:“小十一,你怎么这个样子呢?我今日来之前,祖母还专门交代过你的事,要让人都听听苏移光是多么的跋扈、苏雁是多么的恶毒。”   得知自己外祖母也是这个想法,甚至主意还是外祖母提出来的,十一娘以袖掩面,闷声道:“我方才贪吃多喝了两杯酒水,想去更衣,表姐先自便。”   就这情况,何家显然是没得救了。但是这都不重要,她还有得救啊,她想静静!   苏移光坐在一处三面环水的小亭子里,饶有兴致的看着十一娘二人,转头对苏雁说:“何六倒是有意思。”   “是呢,她从小和十一妹一块长大,自然是护她心切。”苏雁斟了一盏果酒递给苏移光,唇角挂着浅淡笑意。   苏移光又看了下苏雁,轻啧一声,“有道理。”虽说这事传出去对十一娘影响最大,为了阖族着想、且此事不是十一的主意,她到底给压住了,不许人往外透半点风声。   可她现在只是想让太夫人和何夫人受点教训,长长记性,何家是想要十一的命啊!   苏雁陪着她坐了片刻,叮嘱她不要饮冷酒后,起身离开,去寻自己的好友。   离筵席开始还有好一会,卫国长公主还未从暖阁里出来,也没请她们进去赏花,想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正在改动。苏移光抻了个懒腰,同周围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百无聊赖的瞧着景色。   不仅仅是繁复的楼台与招展的花丛,为了迎接府上这场宴会,就连满园的落雪,公主府也是精心清理布置过的。   苏移光得了趣,正四下观赏,忽而一抬眸,一个人影跃入她的眼中。   “二娘,你过来。”苏移光冲着那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进亭子。   宋迎迎老远就瞧见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又因为前几日的事发怵,徘徊不定。见她朝自己招手,着实被吓了一跳,只得忐忑的挪了过去。   在旁边垫了层层锦布的石凳子上坐下后,宋迎迎方问道:“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饮了一口温温的蒲桃酒,笑道:“你阿兄是不是也在这?”她望着对岸的方向,随手指了指。   对岸是那群年轻郎君们所在的地方,两处相隔不远,透过稀疏的花枝草木,能隐约看清对方面孔,也能瞧见他们的身姿和举动。   宋迎迎捏紧帕子,道:“哪、哪个阿兄?”   “你跟我明知故问呢?”苏移光放下酒盏,语含嗔怪,“还能有哪个?”   知道自己再不吐实话,面前这张笑意盈盈的绝美面庞立时就要翻脸,她一横心,道:“我三兄...是在这。”   苏移光掩唇一笑,“那就行,你去帮我将他唤过来,我有事找他。”   宋迎迎吞吞吐吐地说:“蛮蛮,我阿兄到底是男子,这不好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叫他过来,难道还要我亲自过去?”苏移光用银叉挑了颗山楂吃,酸酸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一下子清明起来,“都是熟识的人,怕什么?你问问她们愿不愿意不就得了。”   宋迎迎看向周遭,一众小贵女们触及到她的目光,都摆手表示无碍,纷纷道:“请他过来就是,还怕我们骂他不成?”   京中同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大多是从小相识的,各式场合相互都见过面,家中也是熟识。若是寻常小宴,根本不需将男女席位分得这么开。因今日参宴之人实在过多,未避免因人员杂乱生事,也怕有年轻男女在府中闹出丑闻来,公主府才将男客设置在前院,女客设置在内院中。   虽如此,两边仍旧可以隔着那汪湖泊遥遥相望,两下走动也并无大碍。若是男女子正常相会,长公主还愿意帮个小忙,京中许多年岁渐长富贵悠闲的妇人,没事做便喜欢给人做做媒,承一个人情。   见众人都表示没关系,宋迎迎缓缓起身,带了个小丫鬟往前院方向去。   二门处立着几个男仆和着男装的女婢,得了她的令后,急忙进到前院去寻人。宋迎迎便在一旁的交椅上在下,静静等着宋远道出来。   苏移光瞧了一眼她的背影,对林元说:“你瞧瞧,宋家也不知怎么将他们养大的,一个比一个精。”   林元低头一笑,无奈道:“宋府尹便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他家的孩子,能不八面玲珑么?”   宋府尹家世普通,岳家也寻常,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耐未到不惑之年便坐上开封尹的位置,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人物。若非如此,苏卓序也不会主动想和他结为亲家。   苏移光轻轻摇晃着杯中清酌,附和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侧耳听其他人闲谈。   亭子外,一个着姜黄色褙子的少女倚靠着廊柱,笑道:“你们今日可见着赵王世子了?听说他也在呢。”   “未曾见到。”着浅碧色罗裙的人立在台阶下,问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都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先前发话的少女道:“我听人说他生得潇洒俊朗,姿容隽逸。单说咱们京城里头,公主府的二郎,魏国公府的三郎君,哪个不是才貌兼备?可却听说赵王世子更在这几人之上。”   魏国公长子苏弈、卫国长公主次子杨少龄这几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且都家世不俗,听到有人比他们还要胜出一大截,少女难免有些不解。   旁边正在赏玩几杆翠竹的小贵女说:“我从前在赵地的时候见过赵王世子,确实生得好看,比苏三郎还要清隽,别人也没诓你。至于才学......他十二岁时作的那篇《徭役赋》,不是众人皆知的?”   一群小贵女们随即将话题放在赵王世子身上,叽叽喳喳地探讨着,整座亭子周围热闹非凡,阵阵欢笑声不绝于耳。   苏移光托腮凝神望着交谈中的一众小娘子们,心中颇为纳罕。这短短几日,她听到有关赵王世子的话,似乎很有些多了?   “你那日还是从宫中出来的,最近见过他么?”林元也来了些兴趣,凑到苏移光耳边嘀嘀咕咕。   苏移光将鬓发挽到耳后,闲散道:“不记得了,让我想想。”从前藩王进京祭祀参拜,赵王往往会带着他一起,幼时赵王没有之藩时,似乎还经常见。   蓦地,她想起傍晚出宫那日,从浅碧色车帘与窗棂的间隙中,看见的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知为何,她心跳忽的慢了半拍,却仍道:“最近没有,以前大抵是见过的。”   “哦。”林元见她一问三不知,干脆转过头继续听旁的小娘子们说话去了。   正是此时,宋迎迎领着宋远道从远处行来,径直进了亭子里。   苏移光捋了捋衣袖与略显散乱的裙摆,淡声道:“来了?”   宋远道点了点头,亭子里的位置已经满了,且因景致好稍微有些拥挤,其他小贵女们都或坐或站在别处。苏移光显然是不可能主动挪地方的,他没有让人另外拿椅子进来,就立在苏移光身后,微微垂下头颅,问道:“十二娘寻我,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没有说话,一列婢女从角门鱼贯而入内院,手中提着各式食盒或案托,不大一会便到了众人跟前。为首一人笑道:“时辰尚早,离筵席还有一会,贵主怕诸位小娘子无趣,特让婢子送了吃食来给小娘子们解乏。”   送来的是一些果点,还有热乎乎的甜汤,最适宜现下用。苏移光捡了一颗剥皮切好的柿子吃,目光投向远处。   宋远道就站在她身后,她不出声,也不敢肆意搭话。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感觉额头上汗涔涔的,勉强忍住身上强烈的不适感,他再次问道:“十二娘寻我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仿佛才想起他来,忙放下银匙,转头说:“确实是有点事,不过就是点小事而已,不必挂心。” 第8章 少女含睇而笑,明艳妖娆……   宋远道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不敢直接问,只等她先开口。   “我家太夫人同贵府钱太夫人私底下商量的那个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苏移光眼中汇聚笑意,凝睇着他,眼下那颗美人痣仿佛随着她的笑活了一般。   听到这话,宋远道便知道她要发作了,瞬间头皮一紧,暗叹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苏移光看他半晌不答话,似乎是在想措辞,便歪了歪头:“嗯?”   绛色的发带从巍巍发髻上垂落,随着她的动作中意搭在了肩头上,云鬓也倾斜了少许。   从宗祁的这个角度看去,便是一个少女歪着头看身旁男子,含睇而笑,容颜绚烂如舜华。而那男子只立在一旁,低头看她,似乎被少女这一眼,看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杨少龄注意到宗祁的视线,笑道:“你审美倒是正常,整个京中公认最漂亮的小娘子就是她了,因她生得好看,太后和皇后极为喜爱。太后娘娘还说过将她放在身边,便赏心悦目得很。”   宗祁收回目光,见杨少龄还一直盯着瞧,随口道:“表兄一直这么瞧,不大好吧?”   杨少龄瞅他一眼,便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旁边那个男的是她未来姊夫,这几日因着一些事惹了她不爽快,估摸着是想收拾他一下。”   托何家的能耐,如今京中各家高门几乎都知晓魏国公府这桩官司,虽只是点小八卦,却如同硕大石子投入水潭,在众人心底激起阵阵涟漪,引得众人频频侧首。   见宗祁似乎不认识那少女,杨少龄又道:“前几日进京的时候咱们在宫门处见到的就是她家车马。她是魏国公次女,在苏家行十二,她母亲吴兴郡主是秦国大长公主的长女。”   苏十二娘?宗祁在心中默了一遍,点点头,淡声道:“知道了。”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与不远处那张明艳娇娆的面庞重叠起来,忽而问道:“吴兴郡主是不是祖母的堂侄女?”   “是啊是啊。”杨少龄猛点头,“我刚才忘了说,她和太后娘娘都是出自顾家嘛。”   宗祁笑了笑,倒是想起了小时确实见过她。那时他还没有随父亲去赵地,随着太后住在宫中,苏家十二娘也时常进宫来玩,有时是去太后的庆寿宫,有时是在皇后的坤宁殿,俩人还一起玩过。   如宗祁所想,宋远道确实被她这一眼看的动弹不得,勉强挤出个笑:“十二娘,这总归,也是个误会,都过去了。”   “可是我听闻,这事是钱太夫人先提起的,嗯?”苏移光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笑意不达眼底,眸中如同覆了一层寒雾。   钱太夫人便是宋府尹的母亲,宋远道的祖母。   宋远道尴尬道:“是、是这么回事。祖母也是受了小人蒙蔽罢了,父亲已经同她老人家讲过其中利害了。”   苏移光略带奇异的看了他一眼,“被小人蒙蔽?你是说——”   “没有没有,十二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宋远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暗讽了谁,赶忙道歉,面上惶恐之色拿捏的恰到好处。   苏移光被他给逗得“噗嗤”一笑,摇头道:“好了好了,作甚这个样子,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若叫有心人瞧见,还要说我以幼欺长。”   其实这事说是钱太夫人提起的也不完全对,提到明面上来商议的确实是钱太夫人,可就苏移光对家里那位的了解,必定是会左右暗示,让对方先提出来,以显得自家女儿娇贵矜持。   她本身也不想找宋远道麻烦,可她以阿兄的名义给宋府尹去信后,却等了几日都没回复。宋府尹想不出来怎么回那是他自己的事,她总归是要讨个说法的。直接上门找宋府尹无异于将这件事闹大,到时还不好收场,不若今日敲打敲打宋远道完事。   宋远道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随即松了口气,低头说:“我前几日刚得了几幅好帖子,都是前朝大家随性而至写的。你若得空,我让人给你和九娘送过去?”   知道这是他的赔礼,苏移光哼道:“想给阿九直说便是,我拦着你了?干嘛拿我做幌子。”   宋迎迎也在旁打趣:“阿兄得了好帖子,怎么竟没我的份?”   “都有的,都有的。”宋远道似是对这个场面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模样仿若风中摇曳的孤花,令人升起两分同情。   苏雁终于出现,入内笑道:“你们两个就没个正经时候,几幅帖子也值得生气。”她瞥了下宋远道,说:“我可不要这东西,都给你们两个罢。”   终于解决了此事,两方重归于好,宋远道如释重负。宋迎迎也感觉浑身一轻松,他俩人这下回去,倒是能给父亲交个好差了。   直到苏移光书信传来,宋家查了一番,才发现钱太夫人连媒人都找好了,婚书也已拟定,就等着谈拢后直接上门行纳采问名纳吉等礼,随后就行昏礼,好让她早日抱上重孙子。   宋府尹登时怒急攻心,差点给气晕过去。一盘问,方知是老母亲嫌弃自己给儿子找了个庶出的媳妇,她最近和李太夫人来往密切,经常凑在一处打骨牌,两下一透口风,发现正好李太夫人也有意。   一个想给自己宝贝孙子换个嫡出娘子,一个想给自己宝贝孙女找个好亲事,这不就巧了吗?!   “阿娘,你怎么这么糊涂,我都跟老苏说好了,你怎么还......”宋府尹望着自家老娘,感觉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钱太夫人不解地看向自己儿子,振振有词道:“反正又没婚书,何况我换的也是苏家女儿,有什么不对的?”   宋府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无奈道:“阿娘,我是跟苏国公商议好了,不是跟他弟弟啊,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跟他交代?”说好的婚姻,随意换人,别人要怎么看待他们家?   他跟苏卓序结姻亲,是因为他是魏国公兼苏家族长,如今又任并州刺史。以官家对他的宠信和他自己在并州的实绩,明年回京后升迁是少不了的。   可苏守庆有什么?苏十一娘自身也没有多出众,他脑子有坑才跟苏守庆做亲家。若是寻常人家,女儿和亲侄女其实区别也没那么大,可是苏守庆和苏卓序关系一般啊!等李太夫人驾鹤西去,他就得从国公府搬出去,身上只剩下个苏氏子的空名了。   “我孙子怎么说也是有才学的,你又是开封尹,那个九娘还是个庶出,娶个苏家嫡出小娘子不行?我都跟阿李商量的好好的了,她再怎么说也是魏国公亲娘,还能不听她的?”钱太夫人不满的望着自家儿子,眼中饱含幽怨。   宋府尹面孔扭曲了一瞬,他想给儿子娶个嫡出小娘子回来,苏十二娘身份倒是够高,可他配吗?自己子女多,三郎纵使有才学,将来想要出头,少不得要仰仗仰仗岳家。苏守庆自己都顾不来,哪有空管儿子女婿?   想到这,宋府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阿娘嫌弃苏九是庶出我能理解,人之常情,世人皆如此。可阿娘最近跟李太夫人来往很是频繁啊,还凑一起打骨牌,这会怎么就不嫌弃她是个妾出身了?”   钱太夫人愣了一下,反驳道:“她从前是个媵人不假,可后来顶上的正房娘子没了,谁又叫她命好生了个好儿子,现下不一样是国太夫人的位置坐着?”   宋府尹冷笑道:“阿娘也知道她生了个好儿子啊?是啊,魏国太夫人就是命好。”他直视着钱太夫人的双眼,一字一顿道:“那谁叫苏九命好,有个当国公和刺史的亲爹?”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又身居高位,钱太夫人一下子就被他骇人的气势给唬住,怔愣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见老娘终于不再反驳自己,宋府尹方才叹了口气,道:“阿娘你要想清楚,老魏国公媵人不少,李太夫人以妾室到如今,她要是个傻的,能在后院活到现在?”他揉揉眉心道:“她这般人,无利不起早。还当她是在为你着想不成?若是没好处,她能同意换成苏十一?”   钱太夫人仔细品味了一番儿子的话,神情呆滞,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   她喟叹一声,温声道:“阿娘就是容易被别人骗,以后我不搭理她就行了,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必要。”宋府尹道:“这事是阿娘你提出来的,我们本就理亏。再怎么说她也是苏卓序亲娘,不必闹得太僵,正常往来走动也可。只是以后她的话,阿娘当耳旁风就行。”   钱太夫人赶紧点头应下,深深懊恼自己一个不注意,竟给儿子平白生出许多事来,遂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郎,这事不打紧吧?你要不要亲自去苏家说一声?”   宋府尹摇摇头,“不打紧。”苏卓序自己亲娘什么德性,他还能不清楚?想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们,“我去苏家这事就闹大了。过几日卫国公主府上不是有宴会么?就让三郎借此机会给苏阿九说说,再给十二娘解释解释。也正好让他和苏阿九俩人见一见,以免为此事生分了。”   钱太夫人听他说着自己的安排,一面附和地点点头,又感慨自己真是厉害,随随便便生个儿子都如此机智过人。   苏移光脸上终见笑颜,宋远道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她无任何不虞后,方道:“那我先去前院了?刚才出来时他们说要玩投壶,缺席的按输家算的。”   “去吧。”苏雁微微一笑,却只说了这一句话,再无言语。   众人不放过半点打趣的机会,直说她见不得宋远道被刁难。苏雁任众人调侃,神色如常。   池边枯柳下,何婉彤侧首说:“你怎么不上去说两句话啊?”   十一娘刚从刚才的更衣借口里头回来,就碰上这一幕,偏自己表姐还话多,恨不得伸手撕了她的嘴。 第9章 他们一家子是真的蠢啊!……   “你能不能闭嘴啊?”十一娘终于被她整崩溃了,原本的淡定荡然无存,胸腔中似有一腔怒火要发作出来。   何婉彤被她骤然爆发的脾气给唬了一跳,看她气势汹汹,一时间竟不敢招惹,讪讪道:“我、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十一娘阴恻恻道:“真为我好你就该闭嘴,再离我远远的。”   她现在总算是知道何家怎么成了如今这幅光景,她父亲虽然能力也不大,可何家已经不满足于没有能力,他们一家子是真的蠢啊!   平常十一娘虽对她爱答不理,有时还暗戳戳讽刺几句,再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开骂的。何婉彤疑惑道:“小十一,你怎么这个态度呀,我怎么着也是你表姊啊。”   “我把你当表姐,你把我当表妹了吗?”十一娘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还问我为何许多人不跟我说话,还不都是因为你啊,我的好六表姐!”   说到这,十一娘的眼圈红了一块,心里委屈的要命。   本来这个事儿,在家里的时候被人说闲话,见到知道真相的族人时被明嘲暗讽几句也就罢了。偏偏母亲还要拿回自己的本家去说,何家这群蠢货,硬生生张扬得众人皆知,她以后还怎么见人?三人成虎,传到各家夫人娘子们的耳朵里,真要以为她和自己未来姊夫有点首尾。那这京中,哪个大家娶妇还会考虑她?   何婉彤被她给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反驳不得,嘀嘀咕咕了几句她一点礼数都没有,又怕看她眼中那滔天怒火,干脆转身去找其他同伴说笑。   她走后,十一娘一个人立在柳树下,气咻咻地揪着干枯的枝条。望向其乐融融谈笑的众人,有心上前说话却又不好意思,在原地狠跺了跺脚。   “阿九。”苏移光冲着苏雁招了招手,附在她耳旁笑道:“小十一瞧着也怪可怜的,你去跟她说两句话。”到底是同族,且这事是太夫人同何夫人私自的决定,十一也算是被自己这俩人和外祖家给牵连的对象。   也幸得十一娘没参与,不然她今天连门都不会让她出,更别提让苏雁去给她解围。   苏雁掩唇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这便过去。”她对小十一更多的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毕竟这事跟她二人有直接关联。若是太夫人真能成,那十一就是直接获利的,那时候被人同情的可不就是她了?   心下如此腹诽着,苏雁仍旧走到池边,挽着十一娘的胳膊亲亲热热的说话,这举动将众人看了个一愣。不是说苏十一跟苏九还未定亲的未婚夫好了吗?怎么这俩人还一副好姊妹的模样?   来不及多想,长公主已经遣了婢子过来,请一众小娘子们往暖房赏花。   待众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后,苏移光慵懒起身,对身旁几人道:“咱们也去吧。”   “你家小十一可真有意思。”林元跟她并肩向暖房行去,想起刚才的事,不禁笑出了声:“平常何婉彤怎么犯蠢,因着是她舅家表姐,只说她好心办坏事,让人多担待担待。这回自己碰上,倒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全忘光了。”   苏移光抚了抚发髻上的朱钗,斜睇她:“你叫什么小十一。”   林元嘀咕道:“这不是她乳名吗?”   卫国长公主已经在暖房里坐着饮茶,身上盖着银鼠毡子,阖上双目打瞌睡。宗朗二人坐在她旁边玩翻花绳,小丫鬟正在剥核桃喂她们吃。   听到一群小娘子们涌进来的动静,她睁开双眼,微微一笑。常年养尊处优的脸上没有半丝皱纹,因这一笑,使得整座花团锦簇的暖房更明媚了三分。   先帝子女众多,她没有特殊的出生时间,也没有宠妃生母,并不怎么受先帝和顾太后关注,嫁的也只是位寻常世家子。然而当今官家刚登极时,她有好几位姊妹先后或是参与、或是被牵连进了谋反。   对比那几个糟心姐妹,她这个听话不惹事的妹妹在官家眼里变得格外的可爱,待遇也随之好起来,甚至还能随意进宫走动。   “长公主万福。”贵女们齐齐叉手躬身,给卫国请安,声音清脆,如莺啼鹂转。   见到这么一群鲜活的年轻小娘子,卫国的眼眸不由微微眯了起来,温声道:“都坐吧。”   暖房里养着各式各样的盆栽,在这样的冬日里,恍惚让人以为是春日到了,令人一瞧便爱不释手。苏移光坐在一株栽着莹白茉莉的双蝠纹大花盆旁,周围人不多,又宽阔,赏花最是得宜。   卫国看她孤零零的坐在那,笑道:“蛮蛮你离我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不成?你平常不是最爱热闹,今日这满屋子的美人,你怎么不瞧了?”   她下首着鹅黄色的小女郎戏谑道:“蛮蛮寻常瞧美人可是只瞧绝世的,我这样的可入不了她的眼。”   苏移光原在低嗅花香,闻言抬起头说:“冬日美人常有,这满屋子的花却不常有。我今日看花都看不过来,哪有空瞧美人?”   “那你今天可劲瞧,不看够我是不许你出这暖房的。”卫国指着她笑,“这丫头是愈发没个正形了。”   赏了一会花,便到了用饭的时辰,由卫国领头,一群人到了花厅中用午食。   筵席上的菜肴香甜可口,甚至以鲜花入菜,尝一口便是唇齿留香。   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囤肉,甚至开始做卤味,苏移光这几日在家里吃那些吃腻了,咋然见到这些清新的吃食,眼睛都亮了一下。   用完饭,卫国道自己困了要去睡一会,顺道带着宗朗和宗月一块,俩小原不想去,被她硬生生给拖着走了。   她离去后,室内虽还有公主府的婢子们,气氛却陡的活跃了些,一群人绕着暖房四处转悠。   苏移光倚在一个葡萄架下,温声道:“晚上先把正院打扫打扫,过两日阿娘就回来了,还有十四郎,他说书院放假还要再多放几日,谁知道他说的真假,遣人去问问才是。”   苏雁点点头,“知道的。”   俩人正商量着事,忽而听到一阵清脆,似是重物落地后破损的声音,接着又有少女的呼通声传来。   一群人被唬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发现打碎了两盆绿牡丹和一盆十八学士,公主府的婢子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虽心中惶惶,仍旧飞快上前将摔在地上的小娘子扶了起来。   苏移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何婉彤摔了,顺带又打碎了三个钧窑月白釉海棠式花盆,和两样娇贵的花。   见婢子们已经将她扶起,让她坐在一旁压惊,她对苏雁说:“也真是够倒霉的。”一群小娘子围着那花架嬉笑打闹,偏她就摔了。   苏雁瞧了那边一眼,冲她摇摇头,但笑不语。   被砸碎了几盆名花,估计很是毁卫国的心情,到了下午,未曾提出留人用晚膳。虽如此,她还是令仆从周到的将众人送上兽车,又让自己的贴身女官去安慰何婉彤,极尽温柔体贴,见者无不在心中感慨长公主气度从容,待人和善。   宗朗和宗月在公主府玩得十分高兴,到了下午甚至不愿离去,拉着苏移光要多玩一会。   “你们俩个直接住姨母家不就好了?”苏移光浅笑,眸光温和。   看她们犹豫,卫国也道:“我等会让人去跟你们阿爹说一声。”   恰巧这几日在苏家玩腻了,宗朗只纠结了一小会便同意,宗月也跟着点头。丢了俩个小麻烦精,苏移光霎时轻松无比。 第10章 撞到了诶   将所有宾客都送走后,女官陪着何婉彤走了一段路,柔声安抚她。见她心中的惊惧与恐慌被压下,才回来长公主府。   卫国正坐在那看两个侄女玩,揉了揉眉心,问道:“二郎呢,怎么没瞧见他人?”   “贵主忘了?官家将二郎传进宫去了。”着粉衫的女官给她奉上茶水,又转而开始给她揉按脖颈。   卫国愣了一会,方才想起来,淡声道:“哦。”   先前送何婉彤的女官从外进屋,卫国闭着眼,问道:“回来了?”   女官给几人请过安,方道:“是。”随后提步近前,将今日亭子里苏移光同宋远道的事悄声讲了一遍。想了想,把何婉彤传的苏十一娘和宋远道故事的事也说了。   卫国起了几分兴趣,眼中透出几许玩味的光,手肘靠在凭几上,撑着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趣的很,何家小丫头......不愧是何家人。阿蛮这家伙还是一贯的脾气,跟她娘像得很。”   女官低低一笑,“可不是么,吴兴郡主也是个脾气大的。”说到这,她顿了顿,直到卫国让人将宗朗两个带出去玩,方才示意她继续说。   “贵主今日不在,没瞧见十二娘将宋三郎叫过去,训他的样子。”女官回忆了一番,无奈道:“简直跟学堂先生训学生似的。”   卫国撑不住笑了,指着她道:“让她听着了可不得揍你?”   女官道:“她让宋家二娘子请了三郎过来,苏九娘分明在场,却在一旁远远地瞧着。等十二娘训完人了,方才上前解围。”   卫国点了点头,想起次子,她揉揉眉心道:“郎君不过是得了个去真定的位置,便让这么多人眼馋。那起子人平时对我都无甚恭敬之心,也就是不住在一块我懒得管。二郎又是个随和性子,若是连杨家那些人都制不住怎么办?”   女官坐在小杌上,轻轻给她捶腿,笑道:“二郎君年纪轻轻就做了秘书郎,得官家信重,自然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贵主有什么好担忧?贵主喜欢十二娘,咱们这边是男方,自然要主动一些,何不去问问?”   卫国有些犹豫,叹道:“郎君非杨家嫡系,二郎也非长子,蛮蛮毕竟是魏国公嫡女,阿充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也是怕苏家看不上他。”   “苏家愿不愿意,现在都是贵主自己心里猜测的,不探探口风,怎么知道苏家想法究竟如何?何况二郎君自身才学,便比京中泰半世家子要好了。”女官自小跟着她,是从宫里一直跟到外面立府的,俩人之间许多话都说得。   卫国被她说的有些动摇了,仍是踯躅道:“可是阿充最近也不在,郎君和魏国公都在外地,我也不好让郎君问魏国公,总不能叫我跟他家那个什么太夫人商议吧......”她忽而眼睛亮了一下,“啊,姑母近日不是在京中么,我去向她老人家打听打听。”总归是自己亲姑姑,只是问一声而已,就算婚事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女官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跟着含笑点头。   突然想到个法子,卫国立马就高兴起来,急忙命人去准备拜帖,预备过两日去拜见秦国大长公主。   .   没了两个小磨人精打扰,早上也没人在外面吵吵嚷嚷的,苏移光能够很惬意的睡到自然醒来。   再过两日,陪伴太后往天青寺礼佛的一干女眷们回宫,前一日顾充便递了书信回来。她睡醒后开始让婢子给自己梳妆,她今日心情好,突然打算到萱安堂用朝食。   承露拿着几个耳珰在她鬓边对比,她怎么瞧都觉得跟自己今日这身浓艳的衣裳不搭,最后从匣子里挑了一对桃叶形的玉坠子。同殷红的褙子放在一处,使得周身装扮霎时清丽许多。   拾掇完,苏移光特意前往萱安堂用早膳,甫一进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李太夫人不知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神情有些萎靡,却仍强撑起笑意,道:“蛮蛮今日打扮的可真漂亮。”   她难得说了句实话,又如此中听,苏移光未免对太夫人改观许多,甚至笑道:“太夫人只说我今日打扮好看,难道平时不好看么?”   “唉,你也知道祖母不会说话,你就别计较了。”李太夫人生怕被她缠磨上,赶紧改口。   苏移光满意的收下屋内所有人或惊艳、或嫉妒的目光,施施然在太夫人旁边的案几上坐下,举起羹匙用饭。   萱安堂的早饭谈不上味道有多好,毕竟李太夫人年岁渐长,有许多东西是医士交代过禁食的。然而味道不够,样数却多,苏移光吃了两口鸳鸯炙,嫌早上吃肉腻味,改为吃香甜酥软的松黄饼。松黄饼做得小,又加了蜂蜜,她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块。   她胃口不大,而太夫人等人又特意用得很慢,故而苏移光虽细嚼慢咽,仍旧比旁人略早一些用完。招手让仆妇收拾完残羹后,一面饮着梅花茶,一面看着正对面的何夫人母女二人。   “蛮蛮,你总是看着我作甚?”十一娘放下羹匙,笑盈盈的说,“再这般,我都不好意思用了。”   苏移光其实主要是在发呆,听她出声,便道:“我见你今天戴的是一个碧玉镯,怎么不戴之前的珊瑚手串了?”   那个珊瑚手串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李太夫人将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拿了出来,作为送给她的贺礼。因珍贵非凡,又恰巧合她的腕围,萦在腕间彷如朝霞,最得她宝爱,一直戴在身边不离的。   十一娘拨了拨腕上的碧玉镯,笑道:“戴久了也有些腻,恰巧祖母前几日给了我一个碧玉镯,便戴上了。”   苏移光点点头,“原是如此,也很好看。”她不过是化解尴尬随意一问,没想到她竟解释了这么多。   用完饭,苏移光径直同苏雁二人出门。   她今日没有乘车,而是骑了一匹雪白的骏马悠悠行在街上,苏雁也骑了一匹马跟在她身旁。   京中各处酒肆食肆十分之多,要论密集程度,那自然是龙津桥附近的最为受人喜爱。俩人骑着马径直去了龙津桥附近闲逛,打算在这买些小吃和小玩意回去。   俩人才到得这附近,互见一阵嘈杂的声音,面面相觑一阵,找了个人一打听,原是太后的车架快到了,宫中派出的宦人正在清道洒扫和设置帷帐。   正骑在马上忙里忙外的其中一人恰是杨少龄,苏移光下马近前问道:“怎么今日回来?”太后等人的行程,都是要提前定好的,以免到时布置帷帐时出现纰漏,更要先让行人离开,避免冲撞。   顾太后也提前定过后日回来,今日匆匆回宫,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杨少龄忙得不可开交,摆了摆手道:“我亦不知,蛮蛮你先去别处玩罢,这边摊贩这会估计都要去别处售卖,还有好一会才能回这里重新开张。”   “哦哦,好。”苏移光看他忙成这样,步履缓慢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先上马离开,等会再过来看看阿娘是不是一起回来的。   哪料到,才将将往后了一些,便无路可走,似乎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苏移光惊得急忙回头去看,正正好对上一张俊美若刀削斧凿的面庞。 第11章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宗祁皱着眉,低头去看撞在自己身上那人,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   苏移光也被吓住,猛地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见是她,宗祁神色怔愣了一下,缓声道:“小心些。”   “对、对不住啊。”苏移光赶忙道歉,觉得他十分之眼熟,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这会心下焦急,一时间竟记不起他是谁、究竟在哪见过。   “无碍。”宗祁答得一派云淡风轻,语声如常。   看着周围到处忙碌的礼仪官和宫侍们,自己的仆从也因没跟上自己被阻挡在帐幔在外,密集的人群使得苏移光一时竟不知道从哪出去。想要问一问杨少龄,却发现他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根本不见踪影,不由皱了皱眉。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苏移光微微仰起头,眼中含着几分希冀,将目光投向他。   美人蹙眉时,自然也是美人,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半分。反倒因为蹙起的眉宇、眼中笼罩的愁绪,更惹得人心绪起伏不定。   宗祁被她看得顿了顿,眼底晦暗一片,淡声道:“想从帷帐里出去不容易。”见她眼中逐渐浮现起失望之色,抿了抿唇,随手指了一个侍从领她出去。   苏移光大喜过望,拜谢后招呼上苏雁,二人骑马跟着那随从离开帷帐。   宗祁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帷帐之外,方才收回视线。   随从将苏移光送出帐幔,便叉手道:“已经到了外面,小娘子且去吧。”   苏移光谢过他,才和苏雁一同离开龙津桥,准备待会再来看看其余女眷们是不是一起回城的。如若这般,她刚好能将阿娘一起接回去。   御街显然是不能走了,俩人商量过后,打算去金梁桥附近玩。   金梁桥附近本身就有不少摊贩,因靠近西水门,许多西京过来的商旅行人都会经过这里。再加上从龙津桥那边迁来的人,这一会竟是热闹非凡。   衣着鲜艳的伎子们堪堪起身,在阁楼上揽镜梳妆,偶尔看看楼下的行人。酒肆门口的胡姬着轻薄衣衫,展露出纤纤腰肢,肆意旋动。苏移光远远瞧去,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受了风寒。   待到走进,却发现那胡姬额上竟还覆着薄薄的汗珠!她这才放下心来,眼神止不住的往那金发碧眼的女子身上瞟,感慨道:“她跳的可真好看,我们家里的舞姬都有这么灵动的。”   这胡姬说不上有多美,此处不过是个小酒楼而已,真正足够漂亮的胡姬都在高门大户的深宅、或是城中极为出名的大酒肆大伎馆中。然而她身形灵动,脸上的笑却明艳,不带丝毫媚色。有不少路过的小娘子都被这笑给惑住,不由自主的停驻下来观赏,或是直接进店沽酒。   苏雁无奈的笑了笑,赶忙哄了几句好话将她拉走,生怕她被这胡姬勾得进店,喝个烂醉如泥。若是母亲果真今日回城,俩人都要被罚。   在桥边,苏移光买了一个梅花香囊,正拿在手中把玩着,苏雁在一旁说:“今日你不问小十一我还想不起来,你一问,我便觉得有些事明朗了。”   “什么?”苏移光正玩得起劲,眼睛又四处瞟着周围的商贩,根本无暇听她说话,随口问道:“我问她什么了?”   苏雁将一朵梅花从她肩头拂下,温声道:“你不是问她怎么突然不戴那个珊瑚手串了么?我倒是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将这个手串换成碧玉镯的了。”   苏移光睁大眼,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阿九竟成了破案能手了。”她以为只是苏雁想显示自己有神机妙算之能,还促狭的冲她眨了眨眼。   苏雁默了一瞬,摇头道:“那日在长公主府上何婉彤不是摔了?她本来摔的时候控制了一下自己,是朝前面摔去。”虽然迎面倒地很不雅观,总算是不会弄坏公主府的东西,她想了想接着说:“只是我瞧见有一只手推了她,她才又突然倒向花架了。那人手腕上,正好戴着一串珊瑚手串。”   暖房里温暖如春,进去的小娘子们都褪了大氅和外衫,只着轻薄的衣裳在里面玩闹。随手一抬袖,皓腕便清晰可见。   苏移光听到这,手里的香囊“啪”一声掉地上了,凑近她三分,磕磕巴巴地问道:“这、这是真的吗?我看她、看她那日还第一个上前安慰何婉彤了。”说到这,她忽而住口。   俩人进暖房前,在池边分明就已经闹翻了,那时十一娘想手撕何婉彤的心都有,怎么会不到一个时辰就立马转变态度,跑去安慰她。   “自然是真的。”苏雁点点头,“她们在那里玩闹,人多杂乱,肯定是瞧不见的。我们两个在人群之外,离得又不远,我恰好对着那边,正好给瞧见了。那边人挤人的,何婉彤肯定也以为只是有人碰到她而已。”   苏移光敛裙弯腰将香囊拾起,疑惑地说:“珊瑚手串虽名贵,在这京城里却没那么稀罕,有的人不少啊。”她的妆匣里,便有好几串珊瑚手串,她神情有些古怪起来,猜测道:“何况我们不是挨着她,也许把什么红玛瑙红玉珠看成了红珊瑚,也不一定?”   “错不了。”苏雁面色些微发冷,道:“你忘了?小十一的手串前几个月断过一次,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珊瑚补上,便串了两颗金珠进去填补。那人手腕翻动,我见她两边正正好各有一颗金珠子。”   何婉彤那日大肆宣扬十一娘的事,有些压根就是捏造出来的,这么看来,十一娘倒真有下此狠手的缘由。再加上她突然间将戴了两年多的珊瑚串取下,确有心虚的嫌疑在内。   苏移光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微微往后仰了几分,摇头道:“小十一平时看着虽......没想到竟会如此。”她抬眸看了苏雁一眼,调笑道:“你瞧瞧,人家可比你狠多了。那日何婉彤,摔地上一时半会都起不来,看着就疼,以后怕是也要被长公主嫌弃。”   卫国最见不得别人糟蹋她的爱花,连带着几样名贵花盆,以后为了自己宝爱的奇珍异草着想,卫国不再邀请她入府赴宴也说不准。   苏雁也点点头,感慨道:“幸得那日太夫人和何夫人行事时,并未事先告知她。若是告知了她,她也同意。两个无赖加上一个心狠的,你们都不在,保不齐真要如她们的愿。”   苏移光也心有戚戚然,跟着她一起点头。   “你可记得她那日的装扮?”苏移光想起什么,便侧首问她。   既然十一娘能谨慎到将自己多年不离手的珊瑚串换掉,那其他的东西,她定是要收到箱底,不会再用了。   幸而没过去多久,苏雁仔细想了想,说了几样东西,苏移光也奋力记起一些。俩人站在汴水边上,嘀嘀咕咕地商讨了好一阵。   “十一娘自己恐怕是没这个能耐的,估计是有人提点过了。”苏移光歪着头想了想,望向漂浮着薄冰的水面,忽道:“前晚六兄是不是回来过,住了一晚又赶回书院去了?”   苏守庆回老家去了,书信没这么快。太夫人嘛......说不定想不到这一茬;何夫人也爱自己本家爱得不行,要是她知道自己侄女这么惨,估计得发疯,就她的脑子想的也没这么深。何况她今早问小十一话时,这俩人眉毛都没动过,显然是不知情的模样。   而苏六郎是十一娘胞兄,对何家一向不冷不淡的,比十一娘更甚。若说是他提醒的十一娘,倒也说得过去。   苏雁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日早上在萱安堂,我们还一起用了朝食。”   “果然如此。”苏移光捻了捻微皱的袖缘,握住手腕上的羊脂玉镯轻轻转动,哂笑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她虽然不管家,也不常去萱安堂,但是这些日子府中发生的大小事务,都有掌事娘子和仆役早晚各禀报一次。对苏六郎回过府的事,有几分印象。   俩人在池边往水里扔石子玩,去砸那四处飘荡的浮冰,周遭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话声不绝于耳。   “你们瞧见刚才的仪仗没?那阵仗,真是老大了。”   “那是太后何皇后的卤簿,太后她老人家带着人刚从外回宫。再说,都遮着帷帐,你能瞧见什么?”   “瞧不见也有声响啊,听个声儿也是好的。再说后来那些夫人娘子们的兽车,不一样是浩浩荡荡的?”   闻听此话,苏移光转头看去,见是两个从东边过来的男子,便让仆从去问了一番,得知太后皇后和各宫娘子们的车架早已进了宫,现在在路上的是一群诰命夫人。   得了准信,苏移光赶忙翻身上马,领着人直奔南薰门而去。   还没到南薰门,刚一到在龙津桥,她便瞧见了自家的车架,以络网覆盖的朱色犊车,是国夫人所乘的标准车架。   车夫见是她,先一步驾到路旁停下。顾充察觉到犊车不再行走,正要掀开车帘看发生了什么,便见一个豆绿的身影一跃而入。   “阿娘。”苏移光甫一跃进来,便俯到顾充身上撒娇,“你们怎么突然提前回来了?有没有帮我带糕点啊。”   顾充原是肃着一张脸,见到她后神色稍微缓了缓,淡声道:“寺中出了事,糕点没来得及带。” 第12章 她的一世英名没了   瞧见她的神色,苏移光便知道不是小事,缓了一会,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顾充闭了闭眼,轻抚她的鬓发,沉默良久,终道:“小女娘家的,少问这些。”   苏移光不屑的撇撇嘴,伏上她肩头撒娇,“阿娘,你告诉我嘛,我保证不说给别人听。”   太后礼佛虔诚,连自己大孙子来了都没中断,若说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事,绝对不可能轻易断掉。想到这,她望向顾充的目光中也带了几丝询问。   “你让我休息会。”顾充揉了揉眉心,神情颇有些萎靡,对车内坐在一旁的小婢子道:“你去说一声,去我母亲家。”   这侍婢只有十来岁大,十分伶俐,立马将车门打开一条缝,冲着外面的车夫说:“这位阿兄,咱们不必回府,直接去大长公主府上。”   车夫得了信,回道:“好嘞。”   苏雁骑在马上,看着车换了个方向,心中升起疑惑之情,却还是跟着犊车不急不缓地走着。   一行人最终在秦国大长公主府宅门口停下,此处毗邻横桥,热闹非凡。巍巍丈余高的朱漆大门合拢,上书秦国大长公主府牌匾,是当今官家亲笔所提,旁边是两盏簇新的宫灯,门房肃穆立在檐下。   见到来人,门房虽心中嘀咕大娘子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就回来了,仍旧很快将一侧的小门打开,请他们进去。   公主府上今日人似乎不少,婢子们在准备点心茶水,一个仆妇对顾充说:“今早卫国长公主来了,还带了宫里两个小皇女来,在正房陪贵主说话呢。”   顾充点了点头,没说话,苏移光跟在她后面,一路懒懒散散的到正房去。   还未进去,便见得卫国带着自己的小孙女和宗朗宗月出来,看到顾充,她极为诧异,“咦,你回来了?”   顾充回道:“那边出了事,太后和皇后娘娘现下已经回宫了。阿姊是来陪我阿娘说话的?”   “这几日刚好得空,临临又说想吃姑母府上的栗子糕,我便来了。”卫国指了指自己的小孙女,无奈道:“这丫头贪吃得不行。”   见顾充刚回京便来这,料想是有事要说,卫国随意寒暄两句后就走了,苏移光等一众晚辈急忙去送她。   “她怎么突然来了?”顾充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十分之疑惑。   秦国大长公主已经是五十有余的年纪,因保养得宜,脸上皮肤白皙光滑,根本瞧不出来皱纹,周身的气度却让人不敢直视。瞧了一眼卫国的背影,笑道:“来找我夸蛮蛮,卫国这丫头从小就有趣。”不管目的是什么,来夸她宝贝外孙女的,她自然乐得多听听。   这话听着有些怪怪的,顾充却来不及多想,匆匆将侍女们都屏退后,焦急道:“阿娘,我跟你说,你可知道二娘干了什么好事?她现在被姑母关在天青寺了!”   秦国摇了摇头,“她一个外嫁女,你还是我亲生的,我连你做什么都不一定知道,如何知道她的?太后怎么说的,为何要关她?”   秦国大长公主成年后,下降淮阳侯兼河东节度使,如今老淮阳侯早已故去多年,由长子承爵。老淮阳侯共有二子二女,前面的一子一女是同秦国所出,后面的一子一女为姬妾所出,秦国一概不怎么管他们。   “她......她!”顾充脸颊红了一片,咬牙道:“她在天青寺偷人,被发现了,现在所有去了天青寺的人都知道。”   秦国被惊得不行,哆哆嗦嗦问道:“二娘人呢?”   顾充回道:“昨晚这事是直接败露在姑母和众人面前的,那男子是天青寺一位大德,姑母大怒,将她暂且关在天青寺。现下天青寺也封了,留待后面再处置。姑母虽然下了令要众人三缄其口,可这么多人,哪是堵得住的?”   秦国猛地一拍桌子,将顾充给吓到,她没空理会,只阴沉道:“那老东西,自己死了就算了,还留下两个惹事精给我,真真是...我脸都要被他们给丢尽了。”   “阿娘!”顾充看向秦国,略略蹙起了眉。被她这么一看,秦国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女儿的面骂了她爹。   屋里燃着炭,暖融融的,秦国却觉得浑身冷得很。当初那老货有了庶子女,她根本不想管,老东西生怕她虐待这两个,也连连拍着胸脯保证不会麻烦到她。她那时心气高脾气大,立马应下,顺带将老淮阳侯赶出了公主府,等她想起来只要他们没离婚,她仍旧是那俩孩子的嫡母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这件事,秦国每每追悔莫及,这种心情在今日更是达到了巅峰。早知今日,她随意指个傅母去教,也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姬妾养出来的要好。二郎和二娘不好,不还是得影响她儿女的名声吗?   想到这,秦国高声唤仆妇进来,怒声道:“去把二郎给我叫过来!”   “你可是亲眼所见?”她问顾充。   顾充点点头,神色难堪,“是,不光是我,大部分去的都瞧见了,她婆母也看到了。当晚姑母就让收拾行礼,今早回宫。”   前一晚,一行人陪着太后礼佛出来,听到假山后有人说话的声音,太后命人去瞧瞧怎么回事,却见是一对男女在偷情。佛门重地,又是贵人们在此礼佛,竟然有人这么大胆?这直接把去探查的宫人都给惊到。   发现偷人的女子是自己本家的堂侄女,男子还是天青寺的大德、住持的弟子,顾太后差一点便受不住。她心情低沉,没空处理,便将天青寺封了,顺带将这糟心侄女也塞在里面,让人好生看管着。   听女儿将过程讲完,秦国的脸色一下子便阴下来,恨不能呕出一口鲜血,“她若是养面首便罢了,横竖那些男人也是朝三暮四没点廉耻心。可她作甚要去出去偷?出去偷...偷也就算了,居然偷和尚,竟还偷到了众人皆知!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想她一世英名,临到老了,脸都要被一个庶女给丢尽了! 第13章 是蛮不讲理的蛮   这件事里头,秦国最气的不是顾二娘偷情,而是气她蠢到家了!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太后去礼佛的时候偷,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就当真这么等不得了?秦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京中养面首的娘子比比皆是,就是她当年跟老东西分居后,看别人这样觉得好奇,也养了几个玩了小段时间,后来发现实在没什么趣味就丢开了。   可哪有已婚妇人养面首养到名传京都的?她这还不是在家里或者别院养,而是在寺庙里头偷!   顾充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也许是,家里养的不如去外面偷的?当年阿爹房里不也有姬妾,还是在外面养了人的。二娘可能,是学的阿爹?”俗话说妾不如偷,那自己养面首,指不定也不如和外男私会刺激。   秦国差点给气晕过去,指着她道:“你也岁数不小了,怎么还说出这种话来,都从哪学的?”这话老东西当年还真当闺房趣话给她说过,被她给打了一顿后再也不敢提了。   “不都是这样的嘛。”顾充小声嘀咕了一句,“况且她想养也养不了吧,她婆家又不是她当家,只能去外面——”   秦国瞪了她一眼,“懒得跟你废话了。”她又恨恨道:“总之都怪那老东西,什么玩意儿。”   老淮阳侯是节度使,身居高位,为着家里几房姬妾和美婢,秦国一开始也闹过。可当时正是用他的时候,他手中兵权又不小,皇帝下降秦国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哪能为了些不入流的妾室就破坏这层关系。   故而无论是她爹还是她哥,就算心疼她,都只能敲打敲打老淮阳侯,不能像对普通出身的驸马一般直接降罪或责骂。秦国自小是天之娇女,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回宫哭诉后,皇帝私下允诺将来不会让老淮阳侯的其他子嗣官居高位,若是她无子便直接收回爵位,这才作罢。   虽有不少姬妾,可老淮阳侯在京中的姬妾一直没子嗣,有些在河东生的,根本没带回来,秦国只作不知,俩人还算得过且过。直到后来家里姬妾生了顾二郎和二娘,秦国和他才算真正闹开,将他赶回了他自己的淮阳侯府。   顾充沉默了半晌,叹道:“阿爹当年也真是,太荒唐了些。我只盼蛮蛮将来能够夫妻恩爱,中间没有其他人。”老淮阳侯虽做丈夫的时候不像样子,做父亲还算勉勉强强,尤其是对自己的嫡出子女,顾充幼时是骑着他脖子长大的。固然因母亲对他有怨言,也不会直接骂他。   她跟苏卓序一向是相敬如宾,在京中提起不说人人称羡,可也是京中夫妻举案齐眉的典范。但她总觉得因着妾室和苏雁二人的存在,俩人之间有些许隔阂。   顾二郎和顾二娘是一对龙凤胎,他住的地方离公主府不远,房子不算小,是老淮阳侯当年养外室用的宅子。秦国嫌弃,干脆就分给了他。   见到秦国派人过来,他心中忐忑,以为母亲要叫自己去训话。听到是跟顾二娘有关的事,他心里焦急自己姐姐,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苏移光刚送完卫国,便见顾二郎冲进府里,忙叉手道:“二舅舅。”   顾二郎冲她摆摆手,径直去了正院。   苏移光看着他飞速离开的身影,一脸莫名,“这是做什么呢?”虽说就住在附近,可外祖母不怎么待见他,一年也就来个几回请安而已,今天又不过节,怎么还急匆匆的跑来。   旁边站着的是她大舅舅淮阳侯的长女顾云,也摇了摇头,“不知道,好久没见二叔来府上了,上次还是重阳的时候。”   几人面面相觑一会,开始商议着去池边高处的暖阁上赏景。   暖阁建在高处,苏移光一手提起裙摆,拾级而上。顾云看了一眼远处跟人说笑的苏雁,瞧瞧问她:“你们家那个十一是怎么回事,听说她跟阿九的未婚夫有一腿?”   苏移光颇感无力,好声好气的解释道:“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何家人捏造的。”小十一的名声坏了,对她和阿九可是弊大于利,她自然是要极力否认的。   顾云对此感到疑惑,听她仔细解释一通后,也不再追问此事,一行人在阁中沏茶赏景,十分自在。   在公主府用过午食,苏移光方才随着顾充回府,临走时还顺了一堆小玩意走。   苏移光仍旧没有骑马,而是选择陪顾充乘车,又将先前的事问了一遍,末了撒娇道:“阿娘你快告诉我嘛,你不告诉我,我睡觉都睡不好。”   顾充犹豫半晌,想着这事势必要闹得众人皆知,何况她也大了,与其让别人说起时她一概不知,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她,让她心中有个准备。   “她若是......养几个清俊的面首不就行了,何必要跟和尚。”苏移光想了想那位大德的模样,便对自己姨母的审美感到深深的担忧。   顾充拍了她一下,拧拧她的颊肉,气道:“你怎么跟你外祖母一个样。”阿娘总说自己不够像她,蛮蛮才是最像她的那个,顾充总是不服气,今日才知果然如此,俩人连说的话都一样。   苏移光瞪大眼,嚷嚷道:“怎么不是了,姨父不也一堆妾室吗,反正轻易也离不了,她养面首有什么问题?”   若说她最大的问题,那肯定是在外面干这种事,且还打了太后的脸。也幸得她是太后侄女,如若不然,也不只是暂且关押在天青寺这么简单了。   顾充脑门上直冒烟,勉强忍着气道:“你可不许学她。”   “我自然不会。”苏移光肯定的点点头,一派坦然之色。   昨晚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天青寺,恐怕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她夫家不显,凭着顾太后和顾家,怎么都能压下来,堂侄女犯事,为了本家的名声顾太后肯定会出手。可她昨晚将顾太后脸面直接给按在了地上,太后恐怕想撕了她的心都有。   苏移光道:“我多听话,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这姨母,就是分不清谁才是她的靠山,总是干出些让人莫名的事来。   顾二娘从前在筵席上惹了人,还是年幼的苏移光上前解围的,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没追究下去。   顾充这才勉强放下了心来,叹道:“这世道对女子总归要严苛些,便是公主,也不一定就能肆意妄为。你姨母做出这个事来,就算如你所说你姨父也有妾室,可世人只会指责她。”   苏移光乖巧的点点头,生怕再听她讲述长篇大论,赶忙将话题给岔开。   一行人回到国公府时,因先前派了人去通传,何夫人领着十一娘几个在二门处等着。   顾充在回府路上,早已听苏移光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都如倒豆子般说了一遍,此刻见到何夫人,只皮笑肉不笑道:“娣妇近日气色不错,可是得了贵婿的缘由?”   何夫人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遭,赔笑道:“哪里哪里,还没见着人影呢。”   顾充哼笑了一声,让苏移光回自己院子去休息,笑道:“既然都回来了,我便去萱安堂,给太夫人请安吧,娣妇不若跟我同去?正好一起用个晚膳。”   不知在萱安堂中,顾充究竟同李太夫人聊了些什么,只听闻太夫人当场虽没说什么,却在顾充走了之后,当场摔了好几个茶盏。也没人替她隐瞒,当晚便传得阖府皆知。   不仅如此,她又连夜让人送了东西到苏移光和苏雁的屋里,用了好几个锦盒装着。   苏移光打开一瞧,净是些漂亮的首饰,对桑其笑道:“都收起来罢。”虽说不是什么顶珍奇的,却也不差。往常这些她都要自己藏着,偶尔漏一点给十一娘,哪里会给到她们?   伴随着桑其收拾东西的声音,苏移光揉揉眉心,勾唇一笑,眉眼在烛光下莹莹如玉,额心花钿流光溢彩。   阿娘让她大出一笔血,只怕她又要阴阳怪气好多天了,也幸好自己见不到她。太夫人找不到应该让她出气的对象,估计又要将火撒到何夫人身上去。   临近年关,季冬的时日总是格外的短暂,京中高门除去置办年货与节礼外,还要准备不少簇新的衣衫。尤其是元旦入宫时,万不能打扮得落人下乘。   苏移光每日想出去闲逛,却被她娘给摁着量衣,做了不知多少身衣裳。她爱繁复华服,却嫌量衣无趣,折腾了几次后见挨不过去,才乖乖的让人给量了。   元旦当日,朝臣要到大庆殿参加元日朝会,内外命妇也要到中宫朝觐皇后。   苏移光一早就被乳母揪起来洗漱,她虽不是外命妇,往年也时常会这个时候进宫玩。换上秋香绿的褙子与绛色花鸟纹百迭裙,仅仅是立在庭院中,便让人觉得挪不开视线,仿佛天光都倾浴在她一个人身上。   顾充早就在等她,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温声道:“先还不肯让我量衣,瞧瞧,照这么打扮一下,多好看。”   傅母也连连点头称是,“我让十二娘穿这一套时,她先还不乐意。等到一穿换上,自己都在镜子前瞧个不停。”   “阿姆你怎么这样!”苏移光哼了几声,面颊泛红。   顾充笑了笑,起身道:“走吧。”到了二门处,她回头对苏守庆和何夫人说:“今日还要多劳烦阿弟和娣妇照看家里了。”   苏守庆急忙笑着应下,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母亲和长嫂今日不在家中,也不会纵容人生出事端来。反倒是何夫人,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方道:“好,那阿嫂可记得要早些回来才是。”   冬至、元旦能够朝见帝后的,唯有五品及以上官员及其妻、母。苏守庆只领了个六品的闲职,他和何夫人自然都不能去,他倒是不当回事,何夫人却恨得不行。   命妇朝见中宫有许多礼仪要进行,苏移光无需参与,顾太后便让人带她去其他地方玩玩。她来得早,京中其他各家的小娘子们,都是等着晚上进宫参宴的。故而此刻偌大宫城除去宫人外,就她一个人带着宗朗和宗月四处走动。   宗朗拉着苏移光的衣袖,欢快道:“蛮蛮姐,我们去小花园玩吧,那里刚搭了一个暖亭哦,而且还有茶花。”   苏移光点点头,“好。”   宫道上行人虽少,却并不显得寂静,无论前朝后宫,都有隐隐丝竹声传出。雅乐厚重,引人不由凝神静听。   群臣朝觐皇帝早就已经举行完毕,甚至是群臣朝觐过皇后之后,才是外命妇朝觐皇后。此刻的大庆殿中,正是一片觥筹交错,太常音声人们正跪坐于殿中央奏乐,编钟与琴瑟交相应和,舞伎的每一次跳跃折腰,都正正好与乐声相融。   宗祁坐在皇帝左手边稍靠前的位置,没有看殿中歌舞。他下手的官员不知是喝醉了还是作甚,一直拉着他说话。   “像世子这般人品,也不知要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啊。”那官员面色醺红,语态不明。   宗祁轻笑了一下,默不作声的低头饮酒。只这般一笑,恰似杜若生朝阳,殿中所有的光华仿佛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若苍穹皓月。与之相比,其余众人仿佛成了做映衬的萤虫。   琥珀杯中酒液醇香,闻着似乎是十洲春色的味道,听着旁边那人喋喋不休的声音,宗祁颇感无奈,仰头将剩下的些许酒液饮尽。   紫衣官员见他不理自己,又问道:“世子如今,可定下了亲事?女郎是什么人家出身啊?”   “未曾。”宗祁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宋国公问这个,可是有什么事?”   宋国公本身不担任高官,族中也无什么能人,整个宋国公府早已见颓势,如今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因袭的祖上爵位,才能跟宗祁这个亲王世子坐到相邻的位置上来。下一代究竟能不能留着这个爵位,还未可知。   故而他面对宗祁时,显得极为殷勤。   “唉,我见世子一表人才,心中实在是爱惜不已。”宋国公早就喝得晕头转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可惜我没女儿啊!不过我胞弟有个小女儿,生得也是亭亭玉立,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胞弟和娣妇正愁夫家人选呢。”   他一边喝着,一边抬眸看了宗祁一眼,笑呵呵道:“世子妃的位置肯定要赵王和太后娘娘来择定,可一个妾室世子还是能自己做主的吧?不若这样,我回去跟我胞弟说说,将她送到世子那,做个媵人?”   亲王世子和国公一样,可有十位有名分的妾室,名分皆为媵人,品级是看作从六品来定的。这种虽不是正式的外命妇,可他那侄女就算嫁到别处去,丈夫也不一定能做到六品之位。   更不消说这位将来还有更上一层的可能,那他们家如今这一点小小的投入,就可能带来数十倍的利润!就算他不能登顶,将来也是亲王,他们家半点不亏啊。   殿中人语声嘈杂,兼之丝竹钟磬的干扰,令人并不能将他的话听全。宗祁本就没仔细留意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亭亭玉立、送来做媵人。便又饮了一杯酒,淡声道:“不必了,国公自己留着罢。”   饶是酒醉,宋国公也被他这话给吓得不行,什么叫自己留着?那是他亲侄女啊!他,他还是个人吗?   想到这,宋国公愤懑道:“世子,你就算是不满意我侄女,我还能给你介绍别的美姬啊,可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宗祁掷了酒盏,起身道:“祁有些醉了,出去醒醒酒,国公自便罢。”只一句话,就将宋国公未出口的千言万语堵在了肚子里。   他径直离去,位子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宋国公指着他的背影低低的嚷了两声,发现没有回应,方才作罢。待宗祁走远后,宋国公不屑的哼了几声,暗恨这黄口小儿也太过无礼了!眼中透着几许凶光,哪还有半点先前神志不清醒的模样?   宗祁出来时,外面正下着雪,茫茫大雪将宫城覆盖住,青瓦灰砖皆不见,唯余一片莹白与朱红色的宫墙相映。   几个喝多了的官员在外面赏雪、对景赋诗,顺带感慨今年收成一定不错。   “瑞雪兆丰年,今天又是元旦,是个好兆头啊!”   显然是喝得人都认不清了,宗祁略过他们,由宦者引着,往宫中小花园而去。   风雪逐渐停下,苏移光从暖亭里出来,站在月洞门旁的山茶盆栽边,折了一枝花后正要离开,忽而感觉身上重了一下。   她皱着眉回头看去,原是一名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因着雪停了往旁边收伞,一个不注意,将伞上的雪都倾在了她的斗篷上。原本就是白色兔子毛的斗篷混上雪,倒让人分不清雪究竟落在了哪里。   这是一件簇新的斗篷,上面的毛无一丝杂色,苏移光不大高兴。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宗朗立马吭哧吭哧跑了过来,问道:“蛮蛮姐姐,怎么啦?”   宗祁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叉手道:“是祁的不是,这位小娘子——”   宗月以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苏移光,急忙打断他,“阿兄,阿蛮姊在家中行十二,她的蛮是绵蛮黄鸟的蛮哦!”她得意的显摆着最近刚学过的东西。   宗祁正要说话,苏移光微微一笑,满园琼花都黯然失色,她道:“是蛮不讲理的蛮。” 第14章 你喝醉了?   凝雨停歇,天光微霁,浅金色的光从云层中透出,洒在宫城之上。   苏移光脸上覆着一层光,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容颜如玉,原本便是绝美的面庞霎时令人不敢直视。   宗朗二人痴痴地望着她,“蛮不讲理”四个字一直萦绕盘旋在宗祁的脑海中,久久不曾散去。   听宗月称呼他阿兄,苏移光便猜出他是赵王世子。看着宗祁略显呆滞的神色,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我逗你的,是山海经中的蛮蛮鸟。”   宗祁神色微微松弛,温声道:“我方才进门未曾瞧见旁边有人,故而才会在收伞时,不小心将雪洒在了小娘子身上。”   苏移光点点头,“原是如此。”她又指向自己的斗篷,斜睨他:“那你弄脏了我的衣衫,该怎么赔我才是?”   宗祁自然知晓凑这么一身斗篷不容易,且又是元日,无论是谁都会穿一身新衣出门。此刻雪水化开少许,将那片兔子毛晕染成深色,苏移光褪了下来,交给了宫侍帮忙拿着。   “去年冬狩时我得了几张狐狸皮,一直放在库中,十二娘若是不嫌弃,我回府后便让人送去,作为赔礼。”宗祁唇角带着浅笑,语声轻缓,眸色温和。   苏移光假惺惺的摆手,“哎呀,我怎么好意思要世子的东西呢?”见他还要再劝说,便立马道:“可是我也正好缺一件狐狸毛的斗篷呢,真是多谢世子啦。”   宗祁:......   周遭寂静了一瞬,苏移光歪着头想了想,忽而问道:“前些日子在龙津桥附近,我是不是见过世子?”   宗祁眉宇轻动,缓缓点了点头,“是,那日十二娘所着,可是一件殷红色的褙子?”   听他此言,苏移光颇感诧异,只是小时便听说过他自幼过目不忘,便没当回事,只浅笑道:“世子记性可真好。”她又道:“那日真是多谢世子了,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出去。”   宗祁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十二娘无需挂怀。”   不知何时,朔风变得柔和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肆意奔袭,似乎要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方才罢休。   山茶树顺着风轻轻摇动几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声音一下一下,挠在人的心尖上,还拂来了远处的梅花幽香。   不知是不是花香浓郁的缘故,宗祁的呼吸略显急促起来,他蜷了蜷手指,垂眸凝视苏移光。   苏移光见宗祁俊美的面容微醺,耳尖泛红,又兼之闻到他身上有着浅淡的酒气,混杂着些许零陵香的味道,便问道:“世子可是在大庆殿喝醉了,出来醒酒的?”   宗祁下意识点点头,“先前给官家献寿时多饮了些酒水,殿中人多嘈杂,便想着出来走走,以作醒酒之用。”   “才饮了酒水吹冷风可不好,小心头痛。”苏移光笑吟吟的提醒,顿了顿道:“我便不打扰了,世子且自己在花园里转一转。今日是元旦,想必官家那边过会还要命人作制诗,世子醒完酒记得早些回去。”   她虽没能参加过朝会,身边却是有许多长辈有这资格,元日、冬至大会时,朝臣作应制诗是惯例。现在连命妇朝皇后都添了这一项凑趣,她娘每年都比别人作的要好,诗中尽显辉煌风流。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绛色外裙轻若云雾。分明是冬日,宗祁却感觉那裙裾上零星点缀的百鸟纹似活了一般,灵动逼人,裹挟着春日独有的馥郁。   宗朗挠了挠头,也道:“阿兄我先走啦!”打过招呼后,也拉着宗月跟在苏移光后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一时间,整个小花园内只剩下宗祁一个人。从远处望去,便是一名风姿卓然的青年,孤身矗立在茫茫白雪中,神情带着些许的讶异,好像一朵乱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坤宁宫里命妇们早已朝觐过皇后,此刻或是在坤宁宫中闲坐陪皇后说话,或是由宫人引着在附近赏景,还有的径直去寻自己熟识的嫔妃闲话。   知道坤宁宫这会肯定人多,而整个宫里此刻就她一个年轻小娘子,过去了少不得定要被那些命妇们拉着说话,便没往那边去,而是径直去了顾太后的庆寿宫。   庆寿殿里此刻没有旁人,顾太后只叫了秦国大长公主、顾充,并其余几个顾氏族人说话。知道太后肯定是有事同本家人说,其余来陪太后说笑的人都在庭院或偏殿里候着。   “等过完年,就将二娘放出来罢,先让她回祖宅住段时间,我再派几个女史教她。什么时候教好,就什么时候回京城。”顾太后疲惫的揉揉眉心,“但愿将她关了这么些时日,她能长长记性,孩子都是议亲的年纪了,还跟个无知稚儿一样。”   说她是稚儿顾太后都觉得自己是在侮辱稚儿,孩童好歹还能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简直没为自己和旁人想过半分!   秦国面上浮现起尴尬之色,支吾道:“前几日,洪家人来找过我。”   洪家,便是顾二娘的夫家。顾太后先前给出的理由是她有事回宫,让大德测过以后,顾二娘可代她祈福,所以才留在了寺中。让人去洪家时,也是如此说的。   “找你作甚?”顾太后略略蹙眉,眉宇间满是嫌弃。   秦国犹犹豫豫地说:“洪家人来问我,二娘究竟犯了何事,又问我那个小的究竟是不是他们洪家血脉。透出的意思,大抵是想要离婚的。”顾二娘子女多,这么多年就没停过,大的已经在议亲,小的那个实岁才三岁。   顾太后勃然大怒,“怎么不是?我都让人拷问过,二娘说前年才跟那个死秃驴认识的!也是今年年初才......如今都还不到一年!”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拿着巾帕按了按唇角,以作掩饰。   看着太后愤懑的模样,秦国庆幸自己没将洪家人说的话全部讲完,否则太后现在已经不止是骂人。洪家人上门寒暄几句后,便开始质问顾家教养,又明里暗里讽刺秦国教女无方。最后才道明来意,直接逼问幼孙是不是洪家人,如若不是,他们明日就将孩子送来大长公主府里。   秦国从小就是天之娇女,平日虽脾气大又嚣张,现下自知理亏,被洪家人气势汹汹的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发火,还好声好气的派人将他们送了出去。   顾太后捻动手上的佛珠,闭了闭眼,淡声道:“洪家从前,阖族最高不过一个秘阁修撰,且没什么钱财,阿弟嫁女后对他们家多有关照。二娘那夫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阿弟就带他到军中做文书。”   殿中一众人胆战心惊的望着太后。   她饮了口茶润喉,接着说:“若不是靠着顾家婿的名头,谁会卖他面子?他那些妾室我就先不提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洪家血脉我也不管。”   “单说洪家受了我们家这么多好处,既然如此,那凭我们顾家女怎么磋磨,他也得给我受着!” 第15章 他怎么老是往咱们这边瞧……   秦国放下手中的杯盏,望着太后出神,殿中其余顾氏女眷也不可置信的望着太后。   顾充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姑母,那那个孩子,还有......二娘?”   “我改主意了。”顾太后理了理藕荷色褙子,身子半靠在隐囊上,哼笑着说:“我原是打算把二娘送回祖宅反省反省,既然洪家这么不给面子,那过完年我就直接让人将她送回洪家去吧。”   顾充张了张口,“姑母,那洪家说要离婚的事,便不用管了?”   听到这话,顾太后冷笑,“管什么管?她虽是个庶出,当年你阿爹也没少她嫁妆的,我看她这些年也没少拿出来贴补洪家。洪家当年是什么光景,现下是什么光景?哪有占了便宜还一点代价都不想出的。”   顾家给了钱、给了往上爬的机会,也没拦着女婿纳妾生庶子。隔壁陈国公家找了个寒门女婿,那女婿胆子大,敢跟陈国公家婢女有私,被发现后差点被大舅子打断腿。而顾家只略微劝说了几次,见女婿不听、顾二娘也不在意便没再插手。既如此,顾二娘犯了错,他们自然应当担待担待。   被太后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沉默下来,探寻式的看着旁人的眼睛,想要从中得到些许信息。   一名辈分大的老妇人道:“娘娘,这恐怕不大好吧?说到底是二娘私德有亏,是咱们家的问题。若是洪家想离婚,就让他们离吧。”   同人私通,就算是休妻洪家都没问题。还不是因为对面是顾家,才只敢提离婚,不敢提休妻,否则真就混不下去了。   顾太后直起身子,冷声道:“外面到处都在传二娘的事,现在让他们离了婚,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闻?以后他们两个离不离我不管,反正现在不能离。”   殿中熏着檀香,袅袅烟气自博山炉上的小孔里溢出,随后飘散在殿中,消失无踪。   经此一番,众人都明白了太后的心意,各自称是后便不再多言,纷纷起身离去。   秦国也打算出去透透气,顾太后却道:“你留着,我有话跟你说。”   庆寿殿的大门打开后又重新合拢,吹拂进来一阵冷风,给原本暖融融的内殿带来一阵寒气,秦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忐忑问道:“阿姊,有什么事吗?”   她问了两遍,顾太后皆没有说话,只静坐着吃茶,直至墙角的更漏一点一点的往下滴,申正到了。   良久,顾太后方道:“我早就让你长点心,你不听我的,瞧吧,现在她干出这种事来,你能高兴?”   秦国十分委屈,为自己辩解道:“当年是那老...是他说的不让我管的,生怕我害了他宝贝女儿。”   顾太后恨铁不成钢,“什么宝贝不宝贝的,河东那边的不算,他拢共就两个女儿,他对阿充差了不成?比起二娘,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不让你管你还真敢不管,没让你亲自养,随便派个女官过去,也比他那个妾室和他教养要强。”   顾二郎和顾二娘的生母是歌姬出身,去别人家赴宴的时候附赠的,一向被顾太后瞧不上。因为不好管束堂弟家事,才没直接派个女官过去。   “我怎么没有?便是我乳母,随口问了句那孩子今日吃了没,他都一脸惊惶,谁还敢管?”想起那老东西的样子,秦国便满肚子火气。也就是在太后面前,才没全部展现出来。   那老东西自己反正是没错的,秦国忍不住腹诽要是他这会还活着,只怕要指责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到位。过了会,她又很是惋惜老东西没了,不然现在也不是自己一个人丢脸,反正最丢份的是他。   有个人在前面扛着,她好歹能轻松些。   老淮阳侯是什么德行,顾太后这个做堂姐也略知一二,她头痛的抚了抚额,皱眉道:“怎么有他这么烦人的。”   秦国道:“等二娘出来,我就派两个傅母去何家,日日盯着她的言行举止,等她改好为止。”   顾太后点头,恨声道:“很该如此,她要是再改不好,仔细她那身皮!”   .   苏移光坐在偏殿里,正听一众夫人们闲话,脸上挂着浅笑,乖乖巧巧的,不发一言。   孙夫人刮刮她的面颊,笑道:“我就爱蛮蛮这丫头的乖巧样,我家阿元太过淘气,要是她有蛮蛮半分听话就好了。”   “夫人说笑了,阿元哪里淘气了?”苏移光掩唇一笑,杏眸闪了闪。   孙夫人叹道:“她打小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哪件事没干过?”   苏移光扁扁嘴,说:“阿元平常都跟我一块玩的,她要是淘气,我岂不也是个淘气的?”   她跟林元出去玩经常在一处,要干坏事那也都是一起干的,顶多林元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比她多干几样,这种事哪分什么彼此。   孙夫人说自己女儿不好本便不是真心,而是在别人面前谦虚而已。此刻听苏移光这么说,正合她的心意,当即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说:“你这坏丫头再伶俐不过,我可再不敢在你面前说她了。”   众人都跟着夸了几句林元,苏移光忽而问道:“夫人怎么不在坤宁宫陪陪皇后娘娘?”她是皇后的亲嫂子,平日也经常进宫跟皇后说话。   “我刚从那边过来。”孙夫人笑了笑,“累了许久,晚上又有筵席,娘娘困了想歇一会。恰巧许久没见过太后娘娘,便想着过来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众人凑在宫中各处说话走动,眨眼间便到了酉正,宫人们在皇宫里跑来跑去的通传,请众位朝臣和夫人们赴宴。   筵席设在紫宸殿中,命妇和朝臣拜见时早已经赐过宴,此时是另外的晚宴,只留了器重之人和亲眷们参与。因紫宸殿位置够大,并未将男客和女客的席位完全分开,只分别设在了一边而已。   苏移光正要落座,秦国大长公主道:“蛮蛮来我这坐。”   顾充嗔道:“阿娘!”这不是留她一个人跟李太夫人一起,她不舒服啊!   秦国哼道:“我让她陪陪我都不行?有你这么做我女儿的?”难道你想让她跟那老妇待一起?   顾充最终妥协,推了推苏移光,“你去吧去吧。”   殿内人山人海,苏移光蹭到了秦国身边,便被她一把搂住,又拉着顾云说:“你们俩姊妹挨着坐。”   淮阳侯同妻子程夫人带着其余几个儿子在河东,没能回来过年,故而今日秦国大长公主府上只有秦国带着顾云来了。   甫一落座,苏移光便发现宗祁的位置,恰巧在她的斜对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因俩人都在靠前面的位置,没有奏乐歌舞的伎人横在中间,能将对面的位置看个真切。   “那位是不是赵王世子?我依稀记得他就长这模样。”顾云俯在她身上,悄悄地咬耳朵。因紫宸殿里其他声音大,她说了好几遍,后来提高了音调,苏移光方才听清了。   她朝那边瞧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是啊。”   顾云又道:“我怎么感觉他没看歌舞,老是往咱们这边瞧?”   苏移光感觉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半拍。 第16章 想请世子为我解惑   顺着顾云的话语和她悄悄指着的方向,苏移光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挪了过去。   宗祁剑眉英挺,星目如炬。他所看的方向与伎人们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苏移光没说话,顾云却仍旧在她耳旁嘀嘀咕咕:“阿蛮,你说,他为什么要看我们这边啊?”   “我怎么知道。”苏移光端起琉璃盏,饮了一口葡萄酿。略带甘甜的酒液涌入喉间,令她喟叹了一声。   再看了看赵王世子那边,苏移光以手支颐,也去瞧他。   是直接正大光明的瞧过去,不带丝毫的遮掩。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下,露出半截皓腕,那腕间挂着的翡翠镯和玛瑙珠串,愈发衬得肤色白皙胜雪。   不意她竟如此胆大,眼神直白而又清澈,宗祁被她看得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良久,直到身旁官员寻他说话,他才作若无其事状移开眸光。   他面色如常,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与先前似乎没有半分变化。只是他晚上分明没有喝酒,整双耳朵却已经被醺染成了酡色,看起来烫得厉害,不知喝了多少陈年佳酿的模样。   顾云没看苏移光,一直注视着宗祁的方向,见他开始跟旁边的人交谈,便拉着苏移光的胳膊说:“咦,他怎么不看啦?他之前到底在看什么?”   宗祁耳尖泛着的绯红还未消下去,如此一来,她便确定了,宗祁先前确实是在看她。   苏移光没说话,只单单哼了一声,随后撇开头去。   顾云被她这一声哼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她性情多变,此刻神情明显有些不悦,便只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苏移光随口答了一句,容色淡淡,瞧着似乎没什么变化。   顾云摸摸鼻子,问道:“过几日上元节,晚上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东京城的上元节一向热闹,有情意的青年男女们往往会在这天约出来相会,漫步在点缀着灯火的城中,格外的有意境。   没有情郎或心意小娘子的人也往往会三三两两的聚众出行,单是东京城一年一次的夜市,便足以令人动心。   说到这里,苏移光来了几分兴趣,“咱们两个?”   “光是咱们两个怎么够?”顾云笑嘻嘻的,“多叫上一些人,咱们去汴水上面坐船玩。”   汴水是活水,天气又不够冷,便没有完全结冰,但上面还是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浮冰。苏移光莹白的手指绕着发带,笑道:“等到那日看看天气再说,要是冰还没化开,我们坐的船行驶不慎,撞到了浮冰上怎么办?”   顾云显然没料到这点,却不甚在意的说:“肯定会化的,我家里有一张小的画舫,我们到时候就乘这个。”   秦国戳了戳她们:“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聊什么呢?”她看了一眼苏移光的酒盏,上面半分热气也无,显然是早就冷了下来,便道:“又喝冷酒,小心你娘知道了揍你!”   不等苏移光说话,便吩咐宫侍给她将酒盏撤走,重新从放在小炉子上温着的壶中取了一盏,放到她面前。   苏移光皱了皱鼻子,撒娇道:“外祖母,里面好暖和的。”   紫宸殿里面确实暖和,四周的墙里烧着炭,殿内周遭还放着零星几个炭盆,所有人都褪去了最厚实的外衣。   “那也不行!”秦国瞪了她一眼,方才偃旗息鼓。   不多时,一样样菜肴被呈了上来,皇帝先敬了太后,又敬皇后,再是太傅等帝师高官。最后轮到诸位大长公主和叔辈亲王,秦国等人起身谢恩。苏移光借着她的身影遮挡,悄悄地往上看了一样,只见林皇后正蹙着眉,跟身侧女官说话。   苏移光有些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顾云小声道:“我怎么没瞧见贤妃?”   “不知道。”苏移光摇摇头,也很是疑惑。按理说她这么爱热闹的人,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席。   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俩人也没过多关注,遂抛却这事后饮酒玩。   李太夫人坐在那,周围都是国公郡王或一品大员等人的母、妻,众人各自相好熟识的都各自凑成一团说话。她逮着机会便插一两句嘴,其余人虽不至于不给她面子,但也仅仅就应和几声,不会附和着她往下说。顾充坐在一旁独自用膳,也不搭理她,偶尔跟旁边人说笑一会。   她不傻,自然看得出来那些人瞧不上自己,嫌跟自己一个媵人说话有辱身份。愿意抽空搭理她,不过也是看在她是魏国太夫人、苏卓序生母的份上罢了。有些家族还在强盛期的夫人娘子们,甚至都懒得理她,只睁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她。   等到皇帝宣布赏赐的时候,李太夫人的腰杆终于硬气起来,脸上的神色也不复先前的郁闷,变得骄傲又神气,把顾充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可李太夫人才不管她,还得意的看了看周遭别的夫人们,笑容怎么也藏不住。瞧吧!你们是正房夫人又怎样?咱们现在是平级不说,老娘一个妾室得的正旦赏赐,还比你们多!   顾充简直没眼看她,见她这嘚瑟样,又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恨不得把李太夫人嘴都给缝上。忍了一会,顾充忍不住了,低声道:“太夫人,已经谢过恩了,好好用饭行吗?”   “阿充啊,你太年轻,不懂!”李太夫人今天心情好,看顾充都顺眼多了,笑嘻嘻道:“你看她们那模样,好像耻于跟我为伍一般。可这又如何,就算她们是正房,还不如我呢!”   说完这话,李太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想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便讪讪的看着顾充。   顾充勉强扯出一抹笑,侧首望过去:“是啊,还是阿姨命好,郎君年纪轻轻就做了从一品国公。不像我,唉。三郎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居然才是个小小的从七品著作郎,太不争气了!”   李太夫人登时脸色大变。   阿姨,阿姨。太夫人已经不知多久没被人这么喊过了。这称呼,是妾室子女对生母的称呼。   当年老国公宠她,正房又早早故去,便允许两个儿子私底下喊她阿娘。唯有顾充进门后,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是端着一张笑吟吟的模样,话语刻薄的喊她阿姨,对苏卓序一本正经的说礼不可废。直到老魏国公也没了,她以新任国公生母的身份被封国太夫人,顾充才改为喊她太夫人。   从七品听着不高,然苏弈弱冠之年便能做上去,就算有家世加持,也非常人能及的进阶速度,而苏卓序弱冠还没入仕呢。至于品级比较......苏卓序那从一品国公,还不是死了爹才有的。   李太夫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抿唇笑道:“三郎这孩子,还在他岳家没回来呢?”我儿子是在任回不来,你儿子却去了岳家过年,还好意思说?   苏弈妻赵氏的母亲先前病笃,传来的消息是快不行的样子,俩人便在腊月初带着孩子回赵氏祖籍探望。恰逢大雪封路,没能赶回来过年。   “唉呀没办法,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顾充拂拂袖子,蹙眉道:“我说他还有公务难以脱身,让阿赵一个人带孩子回去就好,可他心里着急长辈呀,这不就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了?”   “三郎这孩子有时做事就是让人不放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李太夫人挑了挑眉,“哦?”   顾充一脸嫌弃,道:“平常就爱买些没用的东西,去个官署回来还要在路上给我买胭脂水粉,我说我从不用外头的,又改为买糕点,烦都烦死了。”   等她终于历数完苏弈令人不放心的理由,李太夫人突然心悸,双眼死死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热闹到了极致,连皇帝都醉眼朦胧的打着节拍。   苏移光嫌殿中太过吵闹,吃了一个小橘子后,起身对秦国说:“外祖母,我出去走走,太闷了。”   她探寻的目光投向顾云,意料之中的,对方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出去转悠。出紫宸殿后,苏移光也没走远,她更不敢走远,只在紫宸门外四处转悠,赏玩落雪。   墙角有一株梅树,苏移光离得近了,便隐隐闻到一阵幽香。白雪落在枝头,将原本看起来莹白的梅花比得黯淡无光。   她信步过去,取了一朵花,从荷包里掏出小别针别在衣襟处。   宗祁一出宫门,看到的便是少女抚花而笑的场景,不由得微微出神。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苏移光含笑侧首,见是他,也愣了一下。片刻后,轻笑道:“世子也是出来透气的?”   宗祁点了点头,“是。”   “世子可真爱出来走。”苏移光歪着头,笑道:“我有一问,困扰许久,想请世子替我解惑,”   宗祁道:“十二娘但问无妨。”   苏移光的笑愈发明媚,缓声问道:“刚才在殿中,世子为何总是盯着我瞧?莫非——”   她靠近了几分,宗祁几乎要闻到她衣襟上的几缕梅香,只听她道:“莫非......世子是觉得我漂亮,所以多看了几眼?” 第17章 莫非世子喜欢我?   只消被她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就那么轻飘飘的扫上一眼,便足以令宗祁动弹不得。   往后的言语,宗祁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得到她姣美的面庞上带着笑,朱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勾人魂魄的话。   婉转的音调配上浅淡到微不可闻的梅香,任谁也受不住这般的折磨。宗祁轻叹一声,“十二娘......”   苏移光哼笑一声,看着他僵直不能动的模样,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眉眼弯了弯,最后绕着发带问他:“又或者,是因为世子喜欢我不成?”   刚一说完,就被她自己给否定了,“这肯定是不能够的,世子声名远扬,在众人眼中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这般君子,哪会轻易动凡心呢?”   她左手松开缠绕在手指尖上的绛色发带,松松握着拳头,改为侧首凝视宗祁。发带尾端坠着的小珍珠落在了脖颈处。   宗祁原本还能勉强忍耐住,可只消她这最后一问,整个人便是溃不成军,自己向来超群的自制力无半点用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瞧出他的变化,苏移光却不以为意,懒散道:“世子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我不过是开句玩笑而已,何必这么在意?”她最最知道简单的一句话,如何去撩拨到对方的心尖上,令对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十二娘难道不知道,有些玩笑,说出口,可能是要负责的。”宗祁垂眸,眼中带着几分戏谑,见苏移光脸上浮现出异样,他也不着急,反而是慢条斯理道:“十二娘可得想清楚了。”   苏移光笑道:“我说了什么玩笑?谁听到了?” 她这个被人家盯着看的都没在意,他一个大男人,这么经不得逗?   宗祁轻笑了一声,寒冬暖阳也不过如此,他道:“十二娘何必如此急切,我也是逗十二娘的而已。”   向来都是苏移光耍别人的,哪有别人耍她的?她当即便哼道:“我这人可不经逗的。”看向宗祁的目光,也变得不善起来。   宗祁眉眼含笑,面容柔和下来,带着缕缕春阳,“是我的错。”   苏移光退开半步,对他这话很是满意,点了点头,说:“世子心里明白就好。”她抚了抚浅金色的合浦珠耳珰,又将鬓边微显凌乱的碎发捋整齐,抬眸望了过去。   眼前那人黛眉如新月,眸似星辰,丹唇上涂抹的胭脂比朱砂更浓艳。无一处不夺魂,无一处不摄魄。这样秾丽到极致的五官放在她脸上,只让人觉得处处皆合适,再想不出需要更改的地方。   宗祁没说话,眼帘低垂,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天色早已暗下来,接着微弱的烛火,苏移光觉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的,更看不出神情来。   这人心思诡谲,又善于隐藏情绪,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苏移光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紫宸殿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她笑道:“要放焰火了。”   果不出她所料,片刻后,阵阵惊雷炸响,一朵朵焰火升入天际后盛开。如同天池琼花散落,又似羲和御日而至。   过了快一刻钟的功夫,焰火方才停歇,苏移光看得津津有味。   “赵地少有这般盛景,宫里也许多年没这么放过了。”宗祁也在看焰火,随口说了一句。   掺杂着焰火声与紫宸殿庭院中的人语声,他这句话说得飘忽不定,好容易才传到苏移光耳中。   焰火可是稀罕物。前些年皇家穷,四处又在打仗,皇帝几乎是勒紧了裤腰带。不仅下令宫中妃妾不得着华服,有的晋了位分的妃嫔,甚至一年半载都见不到自己的新礼服,晋位后按制要发的常服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当初整个宫里由帝后和太后三人带头节俭,嫔妃们更是一个赛一个朴素,恨不能裹粗布麻服出门,以得到皇帝的褒奖。   他这么抠,就为了能保持前线供给不断,哪还有钱放焰火?直到这两年富裕起来,皇帝才算是松了口气,得以拥有这些费钱的爱好。   苏移光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上元时,那才叫美呢!只要是在东京城,不论哪一处都能看到火树银花。”   宗祁不由得侧首去看她,少女的侧颜被焰火映照得泛出微黄,如一块融融暖玉。唇边笑靥点点,眼中含着星光,他忍不住问道:“上元,你要出去看焰火么?”   “自然要的。”苏移光点点头,“一年就这么几天,可以晚上在外面肆意玩闹,谁不想出门?若是能到龙津桥附近赏焰火,比别处还要好看,只不过人多了些。”几乎每一年的上元夜她都要出去赏灯、看焰火,又或者是游湖赏景。   待到人群从庭院中散去,重新进入紫宸殿内,苏移光方道:“我先进去了,世子自己转转吧。”走了两步,她又转回头,“对了,世子的赔礼,记得送来。”   不等旁边那人答话,她便径直往回行去,身形窈窕,袅袅婷婷。   宗祁站在原地未曾挪动,直至苏移光到紫宸门下,忽而转过头来,隔着隐隐绰绰的光线,似乎能看到她在夜幕中微微浅笑的模样,明媚而张扬。   这笑容,和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分别。   随后,苏移光提裙抬步,跨过门槛,回到原本的席位上去。   在宫道上站了稍许,宗祁也回了殿中。   雕梁画栋的紫宸殿内,皇帝喝多了,正随性和着歌者的声音,顾云看她回来,忙问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刚才看见焰火没?”   “我就在宫道上,瞧见了。”苏移光从婢女手中接过瓜形小手炉,又被秦国催着饮了小杯热乎乎的米酒。   出乎意料的,她却没有任何受冻后饮温水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苏移光有些费解,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想起,刚才在外面时,似乎并不觉得冷。反倒是心跳很快、浑身也带着几分暖意。   秦国揉揉她的发顶,笑道:“下次可不许出去那么久,再怎么说也要带个人。”   “我知道。”苏移光乖乖的点了头,笑意盈颊。   待她走远,宗祁看到地上有一朵白梅,雪白的五瓣花瓣中间几点鹅黄与草绿,虽落在地上去,却完好无损。   他蓦地想起,先前苏移光的衣襟上最开始别了一朵白梅,身上也沾染着一阵幽幽淡香。后来离去时,那朵梅花却不知所踪。   很显然,这朵花是她落下的。   宗祁凝着这白梅看了一会,唇角微微扬起,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模样。良久,终于从宫道回了紫宸殿。 第18章 郡王   正月初,苏弈和赵氏夫妻二人,终于带着孩子赶回了京城。   儿子和孙子要回来,顾充连着两日心情都很好,对着太夫人和何氏,也是罕见的笑颜。甚至还问了问苏峦的功课,又见过一趟开封尹夫人。   那边已经传了消息,说苏弈一行人傍晚时分到。用朝食时,顾充一面喝着养颜的薏仁粥,一面笑道:“晚上让厨房晚一些传饭,等你阿兄回来再说。”   顾充出身名门,自幼教她礼仪的都是宫中得力女官,傅母曾做过尚宫。她从小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今日用饭时说话,显然是心情好到了极致才会如此。   “好。”苏移光点了点头,看着她娘,歪着头问:“那晚上在哪用?”   顾充放下薏仁粥,吃了一口酢肉,说:“自然是去萱安堂用晡食的,你阿兄阿嫂这么大老远的回来,怎么能不去拜见拜见太夫人?若是不拜会拜会,你阿兄阿嫂肯定是要寝食难安。”她对着苏移光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点事都不懂?”   苏移光懵懵的点点头,“好、好的,我等会先让人去跟厨房说一声?”   她阿兄阿嫂不给太夫人请安会寝食难安?这话说出去,恐怕李太夫人自己都不会信。都说老儿子大孙子,然李太夫人对苏弈感情并不深厚,只有偶尔高兴时,才会表现出些许慈爱之心。   苏弈对李太夫人一向恭敬,嘘寒问暖不断。不论太夫人说什么,他都是笑着说好,发脾气他也不恼,外人见了无不夸赞他是纯孝之人。   然而只有魏国公府的人知道,苏弈对太夫人的态度,跟对案上供着的没什么区别,   苏雁道:“母亲,我下午要去一趟萱安堂,太夫人昨日说腿疼,我去给她捶捶腿。”   顾充满意的点点头,“你们做晚辈的,是该如此孝顺。”她瞪了一眼苏移光,“你瞧瞧阿九,再看看你。”   程姬在一旁布菜,听到这话,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生怕眼前那小祖宗不快。她心里祈祷着夫人可千万别再拿阿九跟十二娘比较,俩人小时太夫人时常拿阿九来说十二娘没教养,指桑骂槐顾充这个做国夫人的养孩子不行,还不如她一个妾生的。   十二娘听了自然不高兴,连着捉弄了阿九好几回,还是被顾充给拦住了。程姬一面伺候顾充漱口,一面担着两分惧意。   苏移光却只撇了撇嘴,没说话。谁都她娘说的不过是场面话,说给众人听的,他们要是真这样做了,才能让她娘呕死。   宗祁这几日一直都在宫里,太后舍不得他,说好多年没一起过过年,只有晚上才放他回赵王府邸歇息。   申时,他和一众勋贵子弟从皇宫的演武场出来,墨发一丝不苟的束起,一根虎首羊脂玉导簪贯过玉冠。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外衫,腰上系着蹀躞带,额上却冒着一层薄汗。   一名着绿袍的青年笑道:“世子射箭可真厉害,十发有九发命中靶心的。”   宗祁微微一笑,谦逊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自五岁起便开弓,当初教他骑射的人是先帝。   先帝一来是对太子没有子嗣的担忧,二来即便将来不是宗祁坐上那个位置,他也想好好培养宗祁,让他能够为大燕守卫河山。因为疏忽,嫡次子已经养废了,怎么说都是自己嫡子,先帝可不想赵王这一脉就这么代代废物下去。   那青年又道:“世子可会打马球?我家有一处马球场,过几天大家可以过来一起打马球。”宫里也有马球场,但这段时间有禁军比赛,他们能打的时间很少。   “好。”宗祁点了点头,众人也跟着应下。   顾太后正在听小宫女给她念《心经》,看宗祁穿着单衣进来,一下子被吓得坐直身体,忙让宫侍去给他拿衣服。   宗祁无奈道:“祖母,我刚从校场出来,不冷。”   顾太后自然知道他年轻、火气重不怕冷,却仍是不放心,一定要宫女取出外袍让他去换上。   为了不让太后担心,宗祁勉强忍着热穿了一件大氅。   晚间,众人来庆寿宫用晚膳,皇帝也在。   “豹奴,你过来。”宗广对着宗祁挥了挥手,示意他跟进去里间。   顶着宫中众人的目光,宗祁神色如常的跟着皇帝进去,坐定后,问道:“官家唤我进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商议?”   宗广点点头,“算是个要事吧。”   他凝着宗祁看了许久,忽道:“豹奴,过完年,我打算给你个爵位。”   宗祁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问道:“官家想给我什么爵位?”   “郡王。”宗广闲散的靠在身后的凭几上,“跟你原本的亲王世子平级,只不过是正式的爵位,而非嗣王,以后我让你在京中办事行走,比较便捷。”   宗祁直起身,揖道:“谢官家。”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皇帝的用意所在。   皇位他本便没什么兴趣,是被多方角逐着架上来的。若是皇帝将来有亲子,他要么能辅政,要么被厌弃。一个曾经做过皇位继承人的堂兄,别说皇帝,就是将来的太子都不会容下他。   若是能先做郡王,大不了将来继续让他承赵王爵,双方都避免了尴尬。   宗广笑了笑,指着他道:“在我面前,你何必这么客气生分?你小时候调皮,还拔过我胡子呢!”   宗祁只道:“礼不可废,小时候不懂事,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如此。”   宗广轻啧一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别这么多废话。咱们出去用饭吧,你祖母和伯母还等着。”   .   苏弈等人酉正才回府,魏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等着,一直没用饭。   等的不耐烦了,李太夫人问道:“三郎这孩子该不会还在路上吧?”   顾充淡声道:“太夫人爱惜晚辈,一定要陪着用膳,您愿意等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就算是为着太夫人着想,应该也快到了。”   李太夫人张了张口,满脸的不高兴,她什么时候说愿意等他们了?还不都是被顾充给逼的?然而这种情境下,已经被顾充给安了个爱惜晚辈的名声,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不愿意等?   如此权衡下,李太夫人只能忍着气等。好在顾充不是折磨人的性子,让人上了不少茶水点心。   直到苏弈等人回了府,顾充才下令让人摆饭,苏移光也松了口气。   赵氏脸上挂着笑,光瞧这模样,便知道她母亲定是已经大好了,顾充遂笑问道:“阿赵,你阿娘可好些了?”   赵氏回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士说再静养三五个月,便没什么大问题。”   李太夫人捻着手中珠串,道:“阿赵怎么不在老家多待些日子,等你母亲好全了再回来?”她巴不得她这辈子都别回来。   苏移光撑着头说:“还不是因为这么久没见到太夫人,阿兄和阿嫂心中挂念,才赶了回来。”   李太夫人抽抽嘴角,这会俩人挂念她?   赵氏和李太夫人的恩怨由来已久,当初赵氏和苏弈刚成亲没多久,她就想让苏弈纳自己本家侄孙女为妾室。对这一来就给自己添堵的半个祖母,赵氏自然不喜。   然而李太夫人却不这么想,赵氏当初进门几个月都没消息,她分明是在帮他们俩人啊!也太不懂事了些。   看着太夫人尴尬的神色,苏移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转而跟苏雁商讨明日上元时出行的穿戴。 第19章 龙津桥   顾充今日用了一整碗饭,面对太夫人时而挑衅的眼神,也没有半分不虞,把李太夫人给吓个够呛,以为她要憋个大的。   苏移光用完饭,见众人还没有散去的心思,便饮了两口甜汤,最后百无聊赖的一粒一粒吃松子。   “太夫人。”顾充饮完茶,用帕子压了压嘴角,笑盈盈的望向李太夫人,“郎君传来了书信,说陛下已经传了调令,今年四月底或是五月初就能回京了。”   李太夫人点点头,“好,他出去够久,也是时候回京了。”   顾充瞥了一眼正在吃柿子的苏雁,又道:“阿九今年都十六了,她的婚事,等郎君回来,便该提上日程,太夫人说对不对?”   “......对。”李太夫人努力挤了个和善的笑颜出来。   顾充满意了,“前几日府尹夫人跟我商量过纳征之礼,我瞧着很是丰厚,咱们家嫁妆也不能少出啊。”   时下嫁女讲究厚嫁,家境普通些的,从小就要攒奁钱。没钱的人家就算是借,也要整一副像样的出来,否则定要被旁人嫌弃连副嫁妆都出不起。顾充当年嫁妆光钱就有数万贯,再有各种首饰珠宝古董无数。顾二娘的奁钱还不到她一半,也是一笔巨资,足抵洪家泰半资产,曾有人笑言洪家靠娶妇致富,令她家翁羞愤许久。   李太夫人面色如常,只道:“行,阿九虽说不是你亲生的,也是你看着养大的,她的嫁妆,你可不能薄了啊。”   她知道顾充私产丰厚,苏家本就有钱,做不出拿儿媳嫁妆的事,就是她自己从前做媵人的那点子奁钱,也一直是拿捏在自己手上的。顾充这些年还在做生意,故而是越攒越多。她是有心想要顾充给自己庶女出出钱,大放一次血,让她感受感受什么叫心痛。   顾充笑道:“自然不会,奁钱都凑不齐,别人要怎么看咱们家?”她倚在凭几上笑道:“一切都等郎君回来后再说,不过郎君似乎想要将父亲的东西取一部分出来,给阿九做妆奁。”   李太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面色涨红,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老魏国公走后,他许多东西都放在萱安堂里没动。太夫人觉得这里风水好还有这么多好东西,要死要活的搬了进来。萱安堂的东西她基本都能用,虽不是她的,但骤然被拿走,太夫人到底有些舍不得。   顾充隐晦的笑了笑,怕把她逼急了,没继续说下去。太夫人只当她是说来吓唬人的,顾充心里却明白这不是作假,苏卓序早就跟她说过这个事,前段时日在书信中又提了一遍。   .   上元节要连着热闹好几天,这几日城中皆不休市、无宵禁,有的人手少的商贩甚至白天关门养精蓄锐,就等着晚上开个通宵。   过年时节,家里请的夫子们也都回家去了,苏移光没事可做,一大早就拉着苏雁出门转悠了一圈。   然而早上许多店都没开门,就是御街上也没几个行人,十分冷清。   苏移光最爱热闹的,一下子便有些失望,无精打采道:“我们回去罢,等晚上再来。”   俩人又走了几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可逛的,闲极无聊,终是回了府。   用过晡食,顾充亲自给苏移光裹上厚厚的斗篷,围上围脖,再检查了一圈身上的小皮靴、玉佩等物,才嘱咐道:“乖乖,早些回来,别玩太晚了。”   苏移光兴奋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阿娘你等着,我今年一定把常云楼最漂亮的那个花灯给你赢回来!”   众人穿戴好,去萱安堂辞别太夫人。大过年的,两边都彼此给了个面子,不想闹得太僵。何夫人等人已经在萱安堂中等着了,而太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名穿着藕粉色褙子的少女,头上只戴了一朵茶花和两根银簪,跟盛装打扮的苏移光等人相比,仿若一朵柔弱清丽的芙蓉。   “你要一起吗?”苏移光随口问了十一娘一句,顺带理了理身上的玉佩穗子。   她只是随口一问,哪料到十一娘想也不想便点了头,“好。”这回复将苏移光都吓了一跳。   何夫人叫道:“小十一,你外祖母昨天都让人跟我说了,你今天跟你几个表姐去玩,下次有空再跟蛮蛮她们玩。”   十一娘摇头,“我才不要。”何家是她外家,这是变无可变的事实,但是离远点,总归是有好处的。要是跟他们待久了,她怕自己也变蠢。   苏移光无法,只得带上她。正要出门,太夫人却道:“你们将阿盈带上罢,她爹娘哥哥们这几日都有事,没人带她玩。”李家在魏国公府的资助下开了陆陆续续几间大商铺,这几日过上元人手不够,府里人都要去店里帮忙,   李太夫人在笑着,李阿盈也起身,对着众人腼腆一笑,看着就让人有一股要答应的冲动。苏移光只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太夫人想给苏弈纳的那个妾,是李阿盈的堂姐,现在看来,他们这伙子人是还没歇下这个心思?   又看了李阿盈一眼,苏移光随即笑了笑。李家这些年从他们家得的东西不少,但是太夫人终究年事已高,他们也舍不下这份好处。若真能成,李阿盈家里也算殷实,又是太夫人亲侄孙女,将来肯定要过纳妾文书,一个有名分的媵人是少不了的。   想到这,苏移光指了指她,“过来,走吧。等会人多,你可别跟丢了。”   “好。”她说话和以前一样,细声细气的,走动也似柳枝摇曳。这么多侄孙女,太夫人最喜欢的就是李阿盈了,因为据说她和太夫人年轻时最像。   李太夫人原以为苏移光定然瞧不上李阿盈,这样她就能找理由让苏弈带着了。没想到苏移光径直拎着人走了,只留赵氏站在那,阴嗖嗖的看着她。   前几日一直在下雪,到了上元这日,雪总算是停了,不用举着伞去赏灯。   宗祁今日看了好几身衣衫,都不大满意。侍从只心下纳闷世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却不敢多言,另外拿了几件给他看。   良久,宗祁方才选定好今日所着是一件玄色龟甲纹圆领袍,亲卫笑问道:“郎君今日要出去赏灯么?”   “是。”宗祁淡淡的点了点头,再无他言。   那亲卫举手说:“我昨日就去瞧过了,龙津桥那边最热闹,还有汴水几个渡口也很多人。”   龙津桥。   宗祁忽而想起了那次见她,似乎正是在龙津桥边。 第20章 “世子怎么在这?”……   想到这一点,宗祁直接上马,往龙津桥的方向而去。   侍从跟在身后叫道:“郎君你等会,龙津桥虽热闹,可人也委实太多了些。”   “无妨。”宗祁容色淡淡。   龙津桥附近的揽月楼是他名下的,常年给他留了间位置。他一贯不去那边,便也用不上,正准备让人重新拾掇拾掇用来迎客。哪料到今日,正正好能够派上用场。   他所在的隔间在酒楼的第四层,从高处望下去,能将行人过客看得一清二楚,连行驶的船上有多少客者,都尽收眼底。   宗祁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案几上摆着一壶清茶和几样小糕点,看上去并没有用过的样子。他随意将目光投向窗台下,只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从清冷的黄昏一直到天色黯淡时人潮涌动的街道,城中发生了无数变化,可仔细想去,却又似乎没什么变化。   “郎君,今日上元,不下去走走么?”侍从进内,将早已凉透的茶水替换,笑着问他。   宗祁捏了捏眉心,缓声道:“等会吧。”   将近两个时辰,在这处可以看到龙津桥附近所有景色的阁楼处,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宗祁不由得皱了皱眉。   出了魏国公府往西行一段路,便是御街。此时还算早,街上略显空荡,中间是巡逻的禁军,两侧则是行人。   “咱们怎么去呀?”李阿盈紧紧跟着几人的步伐,脸上带着些许局促,眸中却是有几分期待。眼睛水润润的,看得苏移光都要忍不住缓和态度。   苏移光扯扯嘴角,“自然是骑马去。”这么多人,她疯了才乘车去。看李阿盈目光明显暗淡了一下,她挑眉笑道:“我阿兄阿嫂,说不定要带着我小侄儿乘车去?”   李阿盈犹犹豫豫的说:“阿蛮,可是我不太会骑马。”   苏移光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不会骑马?不会骑马那你还怎么跟着我们去啊?”鬼才信她不会骑马!李太夫人平日里对她挺宠的,经常接她到魏国公府小住,有时还带她去庄子上玩。   别庄里是养了马的,太夫人自己都会骑,且骑术还算不错,怎么可能不让人教她。   “是啊,我骑术不大好,比不得姑祖母和你们。”李阿盈小心翼翼的说:“我、我可不可以乘车呀?”   苏移光想也不想便拒绝,“当然不行,我们都骑马,难道你还想一个人乘车?”让我家车夫单独送你一个人?美得你!   李阿盈弱弱的说:“可是刚才我脚崴伤了,我可以......”   “哎呀烦死了。”苏移光皱着眉,指了几个仆妇道:“盈娘脚崴伤了,你们快点将她送回李家,再请个医士过来瞧,我一会派人跟太夫人说。”   仆妇们都是人精,一下子就懂了苏移光的心思,得了令后便上前搀扶住她。看上去是搀扶,实则几人将李阿盈的胳膊握得紧紧的,几乎令她动弹不得。   看着一行人走远,苏移光方才感慨道:“明知道今日要出去玩,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这得多难受啊。”   苏雁笑着点了点头,几人不再说话,径直往汴水边行去。   汴水边上的揽月渡口停了几艘画舫,虽大小不一,却每一艘都精致无比。   见到一群着华服的小娘子们被人簇拥着过来,便有船家上前揽客,“小娘子们可要乘我们家的?今日可是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冯都知来呢!”   苏移光笑着说已经有船只,婉言拒绝了他。   另有一船家道:“请了冯都知你还好意思让人家小娘子们上船,我家的船才最适合!”   冯都知是东京名妓,作诗填词的一把好手,人又温柔体贴。才出来一年多就声名远扬,连苏移光都听说过,想请她可不容易。   听到这,苏移光不由看了这船家一眼,颇感诧异。   画舫里已有不少人,顾云坐在上首面带笑意望着众人。画舫共有两层,众人都聚在下面这一层玩,公主府的伎人们着盛装奏乐,还有几个容颜绝美的舞姬正在折旋飞动。   苏移光对她们的舞很感兴趣,还特意叫了领头的那个来问话,最后跟顾云约好,改日让她去魏国公府教苏家的舞女们。   画舫内的气氛绮丽迷人,又燃着炭火。不大一会,苏移光便睡着了,等她被唤醒,船竟已经靠了岸。   “走吧,咱们去薰风楼。”苏移光拢了拢氅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中都弥漫着一层雾。   游完画舫,人就没那么多了,小姑娘们三三俩俩的约着出去闲逛赏灯。宋远道也早就约好了苏雁,像他们这样的比比皆是。   众人在上土桥下了画舫,一阵朔风吹拂而来,激起的寒意可透到骨头缝里,苏移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个不是宋远道么?”顾云指了指从旁边画舫下来的人,有些惊讶,“我怎么没瞧见阿九?”   东侧有一艘硕大的画舫,烛火虽明艳,却在红绸粉缎的装饰下,透出几许暧昧来。此刻正从船上下来一群青年,皆着华服,仆从前呼后拥,一瞧便知是京中的贵族子弟们。   苏移光挑了挑眉,以眼神询问侍女,承露答道:“娘子忘了?九娘说和宋三郎约好了,在龙津桥见的。”   原来是到龙津桥去见面,也难怪苏雁一下船就跑个没影了。苏移光仔细辨认了一番宋远道下来的那艘画舫,对着承露招招手,“你去问问他,冯都知做的诗如何,可否送我一首?”   顾云笑得前俯后仰,眼睛里都快浮出泪花来。苏移光却不管她,催促着承露快过去,自己和顾云先向龙津桥而去。   上土桥离龙津桥算不得远,可是此刻京中到处是人,一行人还是走了两刻钟的功夫,才将将挤进去。   顾云抹了把额头的薄汗,摆摆手道:“哎呀不行了,我得去买碗冰饮子吃。”   她也不待人反应,径直钻进了一旁卖饮子的摊贩堆里。苏移光见拦不住她,兼之自己不热,便转而去看旁边绘着彩漆的面具。   面具都是摊主自己绘制的,有仙女、有动物、还有凶神恶煞的恶鬼。苏移光挑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厉鬼,正要拿铜钱给摊主,人群突然涌动起来,无数人尖叫着往旁边逃窜,还伴随着刺耳的马蹄声。   顺着人群自发空让出的道上,可以清晰的瞧见几名男女骑着马飞掠过来,身后还跟着无数仆从。   几人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力求让骏马跑到最快,有不少行人都被其所伤到。那群人飞驰的速度快到了极致,马鞭甩到苏移光面前时,她一时间竟来不及反应。   苏移光往后退了半步,却发现仍然没能摆脱马鞭辐射的范围。她飞速伸出衣袖遮挡面庞,正要被鞭子掠上胳膊时,有人将她往后拽了拽。   那人身形高大,身上夹杂着浅淡零陵香的味道,只听他低声道:“小心些。”   苏移光惊魂未定的抬头去看,映入眼前的是一张俊美面庞,随即愕然道:“世子怎么在这?” 第21章 难道怕她吃人?   宗祁没答话,只看了一眼那群人的背影,淡声道:“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苏移光摸不清他在说谁,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只静静看着他。   “十二娘可有受伤?”宗祁低头看她,声线温润。   苏移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顶多是受了惊而已,可这是京城,上元又特意下了令不许人纵马,这伙人胆子可真大。   感慨了一下,苏移光低头一看,恍然看到自己竟然半靠在宗祁身上。发现这一事实,她唰一下红了脸颊,立马站直了身子。   宗祁原先也不过是将苏移光拉开时,顺手环住了她。本不是刻意,见她挣扎,便急忙松开,温声道:“抱歉。”   听他道歉,苏移光有些尴尬,人家救了她,哪有还让人道歉的理?   “世子于危急中救我,应该是我道谢才是。”苏移光脸上挂着浅笑,叉着手微微躬身,又问道:“不知世子怎么在此处?”   宗祁回道:“出来赏灯,恰巧路过。”看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他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侍从,“去跟巡守的左右卫说一声,今日京中有人纵马,且伤到了不少行人。”   侍从领命而去,苏移□□愤道:“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竟然胆子这么大!”上元纵马伤人,瞧他们模样也是贵族子弟,到时这事定然是要闹到官家跟前去的,他们竟是一点都不怕的样子。   天上开始下雪粒子,飘飘扬扬的随意坠下。因是小雪,众人并未到一旁躲避,带了伞的人撑起伞,大部分人则没将这点风雪放在眼里。   宗祁抬手替苏移光遮雪,“不必担忧,我已经让人通知左右卫。一旦抓到,必定有一番惩处。”他没说的是,自己其实也叫了人去拦,甚至还故意将左右卫引到那群人身边去。他低头看向苏移光,问道:“十二娘怎么会一个人出来?”   “不是,是跟我侍从,还有我表姐她们。”苏移光想要解释,左右环顾一圈,方才懵懵的说:“咦,她们怎么都不见了?”   她心中焦急,正要去寻,却被宗祁给拦住了。   苏移光不解的回首望他,宗祁解释道:“想是刚才那行人经过时被冲散了,你现下去找她们,若是你也走丢了该怎么办?”他抬眸看了一眼,确信没看到先前跟她同行的几个人,微微皱起眉,这些人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让她一个人待在这。   她这般年纪与模样,若是在上元走失,不知要碰到多少麻烦。   “那可怎么办呀?”苏移光都快急出泪花来了,她想了想道:“我先前在薰风楼订了位置,说不定她们已经过去了。”   她要去薰风楼看看同伴到了没有,宗祁便陪着她一道过去。   苏移光很焦虑,生怕顾云等人走丢了,又想起自己听说过上元日出来活动的拐子很多,更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若是、若是被人给拐走了,那不就糟了?自己身边好歹还有个认识的,可谁知道她们那是什么情况,想到这,苏移光恨不能赶紧将那几人找着。   宗祁安慰了她几句,让她不必着急,“她们对京城熟悉,能自己找回家去。”   苏移光胡乱点了点头,加快了步履。   到了薰风楼,店中人满为患,婢子博士和店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苏移光好不容易抓了个人来问,那婢子回道:“二楼那间房还没有进人呢,小娘子可是要上去?”   听到二楼一些粗壮男子饮酒划拳的声音,苏移光有些犹豫。没有带侍从,她是不敢一个人这么晚在外面玩的。   宗祁也有些不放心,便柔声问道:“我在隔壁揽月楼有位置,你若是愿意,可以跟我一道过去。”   也算是认识的人,说起来俩人还有亲戚关系,幼时又一起玩过,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可是她们找不到我怎么办?”苏移光捏着帕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她一双眼眸中似盛着清晨露水,水润润的,红唇艳若朝霞,明媚而惑人。只消就那么不经意的瞟一眼,便能让人毫不犹豫的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宗祁轻叹一口气,道:“我让人去帮你寻一寻她们,好不好?”他低着头看面前那人,语声温和无比。   苏移光心里想着事,并未听出他话语中蕴藏的些许诱哄之意,便点了点头,“......好,那便多谢世子了。”   俩人商量完,宗祁派了几个侍从出去找顾云等人,又留了一个在薰风楼守着,才转而往一旁的揽月楼而去。   揽月楼中人也不少,越过底下吃酒的众人和跑来跑去传菜的侍从,宗祁领着她径直上了四楼。   四楼没有其他的客人,在窗边坐下,龙津桥景色一览无余,苏移光大为惊奇,“我还从未来过这呢。”   刚才的雪粒子已经停下,透过打开的窗牖,正正好是一轮朗月入目,正应揽月楼之名。   行人皆着华服,女子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光。四处都点着花灯,放眼远眺,桥对岸那座巨大的十二花树灯熠熠生辉,引得无数人驻足。   宗祁让人重新上了一份糕点和茶水,苏移光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麻烦世子了。”   “不必多礼。”宗祁给她倒了一盏茶,解释道:“总归我也是一个人在这赏灯。”   苏移光有些纳闷,“那世子怎么不在宫中陪太后娘娘赏灯?”   民间过上元时到处都热闹的很,几乎每一条街巷都是人,在宫中也不例外。妃嫔们是不能在元日参拜皇后的,故而那天打扮的再美也无人欣赏,反倒是上元这日宫中惯例有晚宴,一个个都铆足了劲的装扮。   宗祁轻笑一声,挑眉道:“不是十二娘跟我说,上元这日在龙津桥,才是赏焰火最好的地方么?”   她那日不过是随口一提,哪料到他竟记住了,苏移光不由得愣了一下,看着宗祁带着浅淡笑意的眸光,她恍惚了一下,方道:“却是如此,只不过龙津桥这处人实在是多,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宗祁点点头,试探着问道:“那十二娘先前,不是在这边玩么?”   “没有啊。”苏移光笑吟吟的摇头,“先前还早,我们便去汴水画舫上玩了,那时龙津桥都还没人呢!”   原是在汴水坐船,难怪他在龙津桥等了两个时辰,连人影都没瞧见,看来是找错了地方。   她在灯下笑着,原本便已无瑕疵的面庞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得肤如凝脂,吹弹可破。颊侧无需点面靥,一勾唇梨涡便已显现,眼下的美人痣似活了一般,要勾走人的魂魄。   宗祁阖上双眸,眉宇更显出几分清冷。他想躲开苏移光浅笑时动人的神情,可丝丝缕缕的幽香却止不住的进入他的鼻息。   宗祁轻叹了一声,正要开口,恰巧有侍从敲门,言有事禀报。   那人敲门声急促,还轻声喊了好几次,听着便是有急事,苏移光忙道:“世子若有事便先去忙,我在这等她们消息便好。”   得了她这句话,宗祁被拽紧的心头一松,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苏移光眼中浮起疑惑。她没看错吧?他刚才离开时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难道还怕她还会吃人不成? 第22章 看焰火吗   宗祁一出房门,直截了当的问侍从道:“查清楚了?”   侍从点点头,“查清楚了,二郎、大娘等人确是来了东京。今早到的,先在驿站休息,下午才进城。”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过去。   接过文书,宗祁皱着眉看完,又问道:“父亲没来?”   “没有,大王和王妃都没来,只有几位郎君和娘子来了。”侍从摇了摇头,又压低声音道:“连官家和娘娘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说这话时,侍从小心翼翼的觑着宗祁的神色,想要从中将他的心思揣摩出一二来。   藩王送子女来京城,那必然是要跟上面过一过明路。不然谁知道你是想进京感受繁华、顺带参拜君上,还是来造反当细作的?   想起自己那几个糟心弟妹,宗祁哂笑了几声,他父亲虽没什么能力,却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想必他递上来的书信和奏报,是被那几人不知用什么手段给拦住了,为的就是到哪都没有人拘束,可以肆意玩乐。   宗祁眸中浮起几分戾色,淡声道:“可已经追到了?”   侍从回道:“已经将武侯引过去了。”他顿了顿,迟疑地说:“那后面......”   “打点一番武侯,都是些不知底细的外地人,还犯了这么大的事,更应该好好关照关照。”宗祁毫不犹豫的做出决断。   既然想瞒过众人进京,又一直住在驿站没来过府中,那他便帮他们瞒得更彻底些,今日之事,他只作不知便好。   听他下完令,侍从都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元日纵马伤人本就是大罪,郎君还特意交代关照,进去走一圈出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想起那几位从未吃过半点苦、身娇体弱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侍从不由得轻啧了一声。   “悄悄地说几声就行,不必透露别的。”交代完对这几人的处置,宗祁又同几个侍从商量了些事,方才转身回隔间。   宗祁出去后,苏移光左右看了看,开始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布局。   房间很大,却没有摆多少家具,瞧上去有些空荡,一座雕灵芝瑞草檀木六扇大屏风将房间分成两部分。外间是用来用饭的,里间则是休憩、赏景和密谈的地方。殿内的摆设都非寻常之物,单是墙角那个豆绿色兔首香炉,一看便知是官窑出来的。就连头顶悬着的帐幔,其细密精美的锦缎纹路,也不知要耗费织女多少时日。   也不知这酒楼的店主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是这样大的手笔。就算这是店中最高档的位置,也不是寻常酒楼能有的。   甫一进来,宗祁便发现她在四处张望,毛茸茸的小脑袋探来探去,十分可爱,便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怎么没有用糕点?”   他悄无声息的进来,又突然发声,苏移光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天青色茶盏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下意识要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却被宗祁给拦住了。   “无妨。”宗祁怕她受伤,忙按住她的手,自己拾起几快大的瓷片,又叫侍人进来清扫破碎的。   苏移光心中感到惴惴不安,嗫嚅道:“世、世子......”人家好意邀她过来坐坐,她竟打碎了东西。   宗祁安慰道:“是我突然说话,吓着了你,原是我的不对。”见她仍是蹙着眉头,又道:“不必担忧,这间酒楼......是我名下的。”   听到这,苏移光很吃一惊,怔愣的抬头望向宗祁,“揽月楼,是世子的产业?”   揽月楼在京中颇有名气,和隔壁的薰风楼并列,每日都有许多人来光顾,苏移光也来过不少次。   宗祁点了点头,“是。”反正打碎的也是他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个茶盏,我瞧着似乎是汝窑的。”苏移光将胳膊搭在案几上,侧身去看宗祁,“等明日,我让人将补偿送来给世子。”   虽着冬日厚重的衣衫,却仍可窥见两只碧玉镯套在她瘦弱的手腕上,纤长细腻若葱管的手指轻轻搭在桌沿,涂着蔻丹的指尖微泛波光。   在龙津桥边将她从马鞭旁拉开时,他曾握过这只手腕;方才想要制止苏移光捡拾瓷片时,他也曾按住过她的手背。此刻的掌心中,仿佛都还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馥郁。   宗祁的眸光暗了一瞬,哄道:“我那日不是说好要赔你一件狐狸毛的斗篷?今天这茶盏,便当作抵消斗篷了可好?”   经他提醒,苏移光方才想起那件斗篷,过了许久,直到能清晰听见屋中更漏声时,方才缓缓点头:“......好。”   她这犹豫不决的模样,宗祁一眼便知她定是忘了那日的事。如玉的眉眼低垂,挡住眼中翻滚的心事,缓了一会,他方才平复好心情。   还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他从小便知道,但凡是自己想要的,那必定要付出相应的耐心。   汝窑之物虽名贵,俩人却也不是买不起的人。将这件事商议好后,苏移光方才松了口气,红着脸说:“今日真是多亏世子了,我还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她叉手躬身,行了半礼,以作答谢。   宗祁剥好一小碟炒好的松子递给她,“举手之劳而已,谈何麻烦?”   苏移光看着面前的松子,微微愣神。待反应过来后,拿帕子捻掉外面紫红色的皮,将一粒一粒乳黄色的松子放入口中。   宗祁坐在正对面笑看着她,因在室内,又无旁人,坐姿颇有几分随意。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宗祁忽道:“我这里有蒲桃酒,可要用一杯?”   他说话时蕴藏着三分笑意,苏移光抬眸望去,在烛火与明月的拂照下,恍觉他眼中盛满星光。彼时窗前一轮孤月,他眸中星子,却似可与天上望舒争辉。   毫无征兆的,苏移光感受到心跳突然加速,耳尖慢慢爬上一层灼热,缓缓道:“我刚才在画舫上,饮过两杯酒了。”   一壶温热的蒲桃酒还是被端了上来,还放在小火炉上煨着,苏移光沽了小半盏,低头浅尝一口。   是浅淡的甜味,没有多少酒气,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借着酒意,似乎能将她泛红的耳尖掩盖一些。   窗外突然传来阵阵欢呼,苏移光好奇的望过去,恍然发现是要放焰火了。   “呀,都到亥时了。”苏移光微微睁大眼,趴在窗台上去看外面,“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找着她们呀?”   窗口风大,宗祁怕她着凉,急忙拿了件大氅递给她。苏移光接过,抿唇笑道:“多谢世子。”   少女的鬓发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像羽毛轻轻挠在人的心头。点点月华洒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衬得她恍如神女。宗祁闭了闭眼,呼吸略微急促几分,仰头饮了一口酒,想要得到一些纾解。   俩人各自怀揣着心思,都没在看向对方,而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静等焰火。   不出片刻,漫天火树烟花升起,炸开的焰火使得整座东京城犹如白昼,连明月都失去了光辉,显得黯淡无光。   苏移光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焰火,新奇不已,几乎要将头探出窗外去。   “慢点。”宗祁从后面虚虚扶住她,却并未碰到苏移光的衣裙。   她心里都是焰火和底下的游人,激动到了极点,兼之焰火声音大,根本就没听清宗祁在说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从这里看过去,仿佛我跟焰火在一块儿呢。”   宗祁无奈而笑,柔声问道:“想不想放焰火?”   苏移光疑惑的转过头来,触及到宗祁深邃的眼眸,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第23章 抓住了宗祁衣袍的一角……   一直到宗祁带着她到揽月楼的后院中,苏移光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空旷的院子里放着几个小的烟花,宗祁取来火石递给她,“先拿一个小的试试。”   苏移光不大敢动火石,犹犹豫豫的说:“要不,还是不要了吧?”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宗祁的神色,她又道:“那你点好不好?”   她精致的面庞上有些紧张,轻轻咬着下唇,宗祁便明白过来她是怕被火给烫着,点头应下:“好。”   随后,苏移光后退了两步,等着宗祁引火。   今日天冷,她虽带了一个葡萄缠枝纹鎏金镂空小暖炉出来,仍旧觉得手脚冰凉。朔风拂动,她忍不住将暖炉握得更紧了些。   宗祁速度很快,点好火后,转身向她走来。还未到苏移光站着的廊檐下,火星便已经开始四处迸溅,发出银白色的光。   苏移光捧着手炉,张目望过去。他今日着了一件玄色圆领袍,原本与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因这炽热火光,身上的龟甲纹流光溢彩,若隐若现。   “别站在风口。”宗祁走到左侧站定,为她挡去从北边拂来的穿堂风。俩人一同立在暗处,看着眼前绽开的焰火。   苏移光悄悄地抬眼看他,却从那张俊逸到极致的脸上窥探不出什么神情。良久,她终于垂下眸,低声道:“好。”   看宗祁点了几个,苏移光眼热,纠结了好一会,终是小小声的说:“我想点一个可以吗?”她从前都是看别人点,还从未自己点过呢。   宗祁欣然应允,同她两个一起俯在最大的那个烟花旁边,教她如何点燃引线。   苏移光害怕得不行,生怕火星溅到自己,握着火石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她半点没点好火,忐忑问道:“要是溅到手上,疼不疼啊?”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宗祁暗自叹了一声,让她将手向上一点。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苏移光感觉快要被冻僵的时候,方才一横心,用火石将引线点燃。眼见引线越烧越短,俩人急忙退到了廊檐里,隔着斑竹阑干看过去。   最后放的这个焰火声音极大,苏移光不得不捂住耳朵,整个人显得呆呆的。一支梅花金钗被手指挂到,从垂髫分肖髻上掉了下来。   宗祁本便将余光和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稍一伸手,便接住了这根发钗,随后递到她面前,温声道:“阿蛮。”   那枚金钗横卧在他掌中,显得格外的小,花蕊中镶嵌的各色宝石泛着莹莹光泽。苏移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发钗,而他是在唤自己。   “多谢世子。”不知过了多久,苏移光伸手将金钗取回,重新簪到头上。   恰在此时,焰火发出最后一次光芒,最终化为余烬。今日先是在高处看了京中上元焰火,又在院子里自己玩了一会,苏移光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意犹未尽。   摸着手中渐渐转化为温热的暖炉,苏移光踯躅的望向宗祁,问道:“世子,请问可寻到她们了?”   招了侍从来问,结果仍旧没有那些人的踪影,宗祁道:“上元日人多,一时间寻不到也是有的,我派几个人去她们家中问问好不好?”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苏移光急忙同意。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宗祁低着头,柔声问她,眉眼含笑。   出门前,苏移光原是打算玩到子时再回去的,可眼下这情况显然不适合,倒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揽月楼门前仍旧是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带到了哪去。   “阿蛮。”宗祁看着身旁正啃着糖葫芦的苏移光,怕她又走丢了。想了想,他轻咳一声,“要不,你拽着我的衣角走?”   苏移光嘴里正塞着一颗裹满了糖浆的海棠果,一咬碎就是满口清甜,闻听这话,不由愣住。可看着宗祁一脸坦诚,她又怪自己多想。   过了片刻,苏移光将左手从袖子里探出一点,抓住了宗祁衣袍的一角。   宗祁垂眸,只能看到她粉嫩的指尖,似乎是染过了蔻丹。苏移光出门习惯在荷包里装点零钱,俩人一路走着,顺带还在路上买了几样吃食,宗祁本要帮她付款,没想到她竟然自己带了钱。   买完自己想要的,苏移光又给宗祁买了一份,递给他说:“世子尝尝这份蜜煎樱桃?”   樱桃本就甜,外面又裹着蜜糖,瞧着便是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宗祁从不吃这样的甜食。可眼前那人朱唇皓齿,笑靥点点,眼中还蕴含着期待,宗祁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苏移光催他:“你快尝尝。”   樱桃煎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上面散发出的甜味,宗祁瞧了一会,在苏移光期待的目光下,他选了颗小的塞入口中。   是预想之中的甜。   “好吃吗?”苏移光眼中似聚集着星辰,“是不是很甜很甜?”   宗祁又吃了两颗,面容无一丝一毫的变化,神色自若道:“还不错,确实很甜。”   蜜煎樱桃是她常吃的,这家店她也经常买,自然知道有多甜腻。因怕宗祁吃不惯,才特意问了一句,见他也爱吃,便放下心来。   俩人站在河边,宗祁很快将一份蜜煎樱桃用完,看着她用烤兔肉。他都吃完了自己还在吃,被人这么瞧着苏移光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在旁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杯酸梅饮子给宗祁。   才吃了那么多甜到牙疼的樱桃煎,见到一份饮子,宗祁毫不犹豫的接过。   他刚喝了两口,脸色登时大变,举着杯子,半晌方道:“为何这么...酸?”   苏移光无辜的说:“因为这是酸梅汤呀,要放蜜浆的才甜。”酸梅汤要是不酸,还叫什么酸梅汤?   宗祁捂脸,“也不用太甜的。”   苏移光盯着他观察了好一会,最后在宗祁的要求下,给他买了杯清茶,“这个总归不酸又不甜了吧?”   用完吃食,俩人上龙津桥。桥上人群摩肩擦踵,两旁甚至还有卫士把守,防止起冲突。怕她被人群冲散,宗祁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低声道:“小心些。”   “我知道的。”苏移光一手提着裙摆上桥,一手轻轻抓着宗祁的衣袖。   她身上仿若常年带着梅花的幽香,靠得近了,又止不住的往宗祁口鼻中钻去。他的眼眸沉了下来,看一眼那对这些全都无知无觉的少女,宗祁颇感心梗。   进了内城后,人潮便少了许多,侍从牵了马让他们骑回去。俩人到魏国公府时,顾充已经在正厅候着,看到宗祁跟苏移光一起,很吃了一惊。   宗祁上前,行了个晚辈礼,“表姑母。”   “阿娘!”苏移光拉着顾充,将其中缘由说了一通,又问道:“阿兄他们回来了吗?”   顾充皱着眉,摇头说:“还没。”她望着宗祁,勉强笑道:“豹奴,蛮蛮今日实在是多亏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姑母何必挂怀?”宗祁脸上挂着浅笑,一派端方公子的模样。   顾充让人给他拿热茶,“今日太晚,不便留你。娘娘说已经给你选定了新的府邸,等你乔迁时,姑母再备礼送去。”   “多谢姑母。”宗祁又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回府。   进内院后,苏移光迫不及待问道:“阿娘,你怎么了?”不用人说,谁都看得到她脸上挂满了愁苦。   顾充叹道:“有人回来说你不见了,恰好刚才兰陵郡公家派奴婢过来,说他们家丢了人让帮着找找,我听到这都快急死了。” 第24章 娘娘让我别欺负豹奴哥哥……   想到兰陵郡公的孙女今日还跟她们一起游湖过,苏移光大惊失色:“啊?她在哪丢的?难道是下船后?”下船后众人就分成了好几批,俩人没在一处,知晓的也不多。   “不是。”顾充揉揉眉心,叹道:“幸好不是她,是他们家小郎丢了。”   苏移光关切问道:“那他们可派人找过了?既然是晚上丢的,那肯定还在城里,多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   顾充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担忧,“我刚才差点要出去找你,还好及时回来了。小十一说没人跟她玩,早早的回来了,就是阿九和你三兄三嫂还在外头。还有...你跟那赵王世子,是什么时候遇上的?”   “就在龙津桥边碰到的啊。”苏移光没什么隐瞒,又气呼呼的说:“阿娘我跟你说,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獠人,竟然拿着鞭子到处打人!然后还打了人就跑!”   顾充听了忙问:“你可有受伤?”她恨不得撸起女儿的袖子好好检查一下。   苏移光摇头,“没有,恰好就是赵王世子拉了我一把,才没被伤到。他说他已经让人去通知左右卫和武侯,自己也派了人去拦截,不知道抓到了没。”   “那些人身上可有什么特征?”顾充对此事颇为费解。她活了几十年,这样的人还真没见过太多。   前几年兖国和鲁国两位长公主,在上元日指使仆从互殴,不仅被太后关了半年禁闭,还被罚了好几年的俸禄。由于是鲁国先闹的事,她长子被连降两级,以示警告。   苏移光皱着眉想了许久,忽道:“啊,我想起来了,为首那个男子,右眼角似乎有一小块红斑。”彼时天黑,她也看不真切,或许是被灯照的也说不准。   顾充想不起来这号人物,她身旁婢子道:“娘子,奴婢依稀记得,赵王次子那个位置,好像就是有一块红斑。”她能记得这个事,还是听说赵王因儿子脸上的缺陷,对他颇为愧疚,宠溺至极。   “呀!”顾充忙让几人噤声,“从未听说他们要来啊?我前两日跟你外祖母进宫,也没听娘娘提过,娘娘还让人赏了绢帛送过去呢。”   苏移光懵懵的看着她,顾充道:“蛮蛮,这事你可别提了,千万别掺和进去。”   一直等到亥正,苏雁方才被宋远道给送回来,苏弈几人紧随其后。   顾充摸了摸女儿冷冰冰的小脸,柔声道:“乖乖,快去洗漱睡下,明日用午食我再叫人喊你。”   回院中洗完澡换上寝衣,苏移光一碰到柔软暖和的锦被,倒头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中午起来用饭,众人方才知道不仅是兰陵郡公家丢了小郎,还有好几家都出了这个事。都是些年纪小又生得漂亮的,无论男女和家世,几家一合计,也顾不得刚过完十五,急匆匆的进宫去寻皇帝做主。   宋府尹昨晚就知道丢了人,正派手下紧锣密鼓的找着,可有几户人家还没来得及报官,只自己私下找着。等他被皇帝一传召,发现竟走失了这么多孩子,差点当庭晕厥过去。   自己任上出了事,他的责任自然是最大的,想要引咎辞职,但皇帝没准,只道:“宋卿,朕给你半月时间,尽快告破此案。”   兰陵郡公抹着泪道:“官家,我孙儿才四五岁大,平时又挑食娇气,半个月...是否长了些?”   宗广摆摆手,“知道你们忧心家中孩子,朕等会让羽林军、金吾卫和千牛卫一同在京畿找。”   听到这,一群人没话说了,皇帝连自己亲军亲卫都派了出来,他们还有什么可挑的?告退后,皆是各回各家,又吩咐人找去了。   顾充是听苏弈从宫里回来说的这事,又给苏移光转述了一遍,便有些埋怨的看着苏弈,哼道:“你昨晚说要带阿狐出去,幸好我没允。”   苏移光看了她娘一眼,张了张口,暗想应该不会有人拐阿狐吧?她还顾忌着没说出口,赵氏直接笑道:“母亲你放心,阿狐生的丑,没人要他的。”苏弈也附和着猛点头。   既然昨晚丢的都是漂亮孩子,那拐子的目的应当很明确。要么是拐去给人家做儿女的,要么是养大后卖到大户人家或烟花地去,在这方面,赵氏对自己儿子有足够的信心。   顾充震惊得看着这夫妻二人,就算阿狐是不大好看,可也完全想不出这是亲爹亲娘说得出口的话,她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也就是仗着他小听不懂话,小时候丑些,长大了自然就好看了,保管比你们两个都好看。”   苏移光怕顾充发火,又怕她训兄长时殃及自己,忙起身告辞。苏弈在后面叫道:“蛮蛮你去哪?”亏他平时这么疼她,遇到事跑得比谁都快。   “我去萱安堂。”苏移光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昨日李阿盈崴了脚,给她请医士的钱还是我出的,得让太夫人犒劳犒劳我才是。”   .   正月下旬,皇帝终于下诏,将原赵王世子改为封颍川郡王,其后立马举行了册立仪。   京中各家揣摩不清皇帝到底是何意思,但还是各自送了礼过去。没过两日,顾太后又突发奇想,要在孙子刚搬进去的房子里办场宴会。   自己祖母的一点爱好,宗祁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且他现在的的宅邸曾是一座名园,是个办筵席的绝佳所在。既是太后亲自承办的宴席,众人无不争相前来,想在太后面前表现表现。   苏移光想在家躲懒,不愿出门,但是前几日已经答应了太后,只能吭哧吭哧的爬起来,头发被她睡得乱蓬蓬的。   顾充一进来就看到她这模样,笑道:“今天头上怎么顶了个鸟窝?”   “阿娘!”苏移□□得面色涨红,刚睡醒的嗓子哑得很,连喝好几口水才堪堪缓过来。   众人穿戴整齐,径直往新修葺完毕的颍川王府而去。   一行人到的算早,府中前后花园里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顾太后正坐在正厅内,一面同周遭的人说着话,一面看着两个小孙女玩闹。   苏移光甫一入内,便觉得里面人来人往的,闹作一团。抬眸粗略扫过一眼,发现屋中大部分还是她熟识的,却也有些没见过的面孔。   顾充拿出一份礼让人送过去,宗祁原本坐在太后身旁,此刻起身笑道:“先前表姑母已经送过贺礼了,怎敢劳烦再破费。”   “先前是送你册立郡王的贺礼,这份是答谢你前几日救蛮蛮的。”顾充面上带笑:“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副角弓而已。”   顾太后有些惊奇,问道:“蛮蛮她怎么了?”   顾充瞥了太后身旁奉茶那人一眼,脸上挂着一贯的浅笑:“上元那日,一群纵马的人当街挥鞭,差点打着蛮蛮。幸好豹奴这孩子路过,拉了她一把。”   这等大事,顾太后鲜有听闻,忙道:“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大胆,可抓住了?”   “我也不知道。”顾充茫然的摇了摇头。   顾太后带上几分怒色,“今年这个上元夜,先有人大肆拐卖孩童,后又有纨绔当街伤人,实在是可恶!若要让我知道是哪些人这么猖狂,非得扒了他们的皮!”   她话音甫落,身后奉茶那人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泼到了手上,顿时红肿了一片。也不消人吩咐,他同太后告罪一声后,自己下去换药去了。   平复了一会心绪,顾太后又看向苏移光,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你小时候还老是欺负你豹奴哥哥,今后还欺不欺负他了?”   她到底什么时候欺负过宗祁?苏移光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回事,却仍回道:“不、不欺负了。”   听她回答得恳切,顾太后这才满意了,对着他们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外头玩,别回头嫌我们说话烦人。”   “我哪会嫌娘娘?娘娘不说我们闹腾我就心满意足了。”苏移光惯会撒娇痴缠,把太后给磨得不行。   出了正厅,往右转去是一座蜿蜒曲折的回廊,四周则是几个蓄水的小池子,与府中的大池塘相连通。   宗朗和宗月要去花园里荡秋千,苏移光懒得带她们玩,便信步在回廊中转悠起来。   回廊不长,只是看着曲折而已,她没多大会就走了两圈。走得累了,便干脆斜坐在美人靠上,望着不远处寒鸦飞过。   蓦地,她感觉周围暗了一下,一抬头,便见一名挺拔如松的青年站在她面前。身着牙白麒麟纹圆领袍,脚上穿着革靴。   视线逐渐上移,看清来人面庞后她微微愣了一下。宗祁笑意清浅,问道:“前日不是说过无需再送了,怎么又送了把角弓过来?”虽说能收到她送来的礼物,自是幸事。可俩人之间界限太过分明,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移光温声道:“贺礼是贺礼,谢礼是谢礼,如何能等同?”望着他含笑的眉眼,她忽而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学着太后说:“娘娘可都说了,不许我欺负豹奴哥哥啊。” 第25章 . 三合一 豹奴哥哥,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少女的声音柔软婉转, 一句简单的称呼,被她唤得百转千回。   几乎是一瞬间,宗祁便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良久, 方才垂眸去看她,。   苏移光眨了眨眼,看着他僵直的模样, 眸中又浮现出点点笑意, 起身追问道:“你没听到娘娘说的吗?豹奴哥哥豹奴哥哥豹奴哥哥?”   她说话时的嗓音甜腻腻的, 却如同她的人一样,既娇软又蛮横。额前稀疏的碎发迎着穿堂风轻动,蝴蝶翠玉挑簪上坠着的珍珠微微摇晃, 映衬着她凝脂如玉的容颜。   宗祁被她这一连声唤得额头青筋直冒,终究是无奈道:“蛮...十二娘, 我——”   苏移光打断他,问道:“豹奴哥哥,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她转动着手腕上的珊瑚双蝠纹嵌珍珠镯,含睇而笑。   宗祁受不住她的这般话语,明知她是在戏谑,可他却几乎要溺毙于其中。顿了许久,点头道:“很对。”   他赞同苏移光时,表情诚恳,面容严肃, 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   苏移光观察他许久, 而后讶然道:“想不到郡王,竟是如此知情识趣。”她凝着宗祁看了一会,却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在认同她。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宗祁暗叹一声,最后只道:“别站在风口,小心着凉。”   二人所站的地方,西面是蓄水的小池子,东面则是回廊。一阵阵劲风吹来,直往人的衣衫缝隙里钻,是透骨的冷。   苏移光也觉得有些冷了,便朝旁边挪了挪,宗祁也往一旁动了一下,给她让出位置来。   俩人相对无言良久,苏移光倒是悠闲自在的赏景,宗祁心里却紧张得不行,温声道:“回廊后面有个小池子,你可要去瞧瞧?”   这一会跟她年纪相仿的同伴都还没来,她正是闲极无聊的时候,便欣然应允:“好啊。”   他说是个小池子,实则大得出奇,比魏国公府的春池都要大上许多。又正好位于整个郡王府中心的位置,无论站在哪一处都能观赏府中景致。   池边柳树已经长出了嫩嫩的新芽,苏移光起了些兴趣,信步走过去,笑着说:“你这宅子的景色可真好。”   暖阳映照着她如画的眉眼,满园碧波也不及她眸中春水,宗祁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怦怦直跳,急切而有力。   他没答话,苏移光感到有些奇怪,转回头来看他,疑惑道:“郡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宗祁闭了闭眼,缓声道:“可能是池边有些冷的缘故。”   若是天冷风大,确实有可能将耳朵给冻红,可苏移光总觉得他说的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忽而想起,那日在揽月楼,他也是这样的神色,耳尖带着一层浅淡的绯色,难道也是被冻的?   房间内温暖如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苏移光观察宗祁许久,心头浮起几分异样,终是没说什么。这种事,许是她自作多情也说不准,便转移话题问道:“我前几日进宫去见娘娘,怎么没瞧见郡王?”   她其实也只是随口问问,毕竟宗祁一个青年男子,怎么可能成日待在太后那里,但他还是认真解释道:“上元那晚被拐走了不少孩子,我这段时日都在忙着,今日才得了些许空闲。”   虽早知此事,苏移光却有些惊讶,她歪着头疑惑道:“这件事,不是宋府尹在查探么,怎么郡王也经手了?”辖内出事,开封府尹本就该审理此事,闹得这么大,他要是解决不好,丢了乌纱帽也是轻轻松松的事。   “是啊。”宗祁揉揉眉心,点头道:“宋府尹是主办,官家派了我和杨少龄等人协办。”   苏移光将他上下打量一下,叹道:“这件事可关乎京中稚子安危,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你若能查清此案,功劳倒是其次了。”   宗祁也跟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苏移光又关切问他:“那案情可有进展?”这件事知道的还不算多,皇帝害怕京城人心惶惶,先出手压了下去。可若是再不解决,要不了多少日便是谣言四起了。   听她问起,宗祁眉头拧起,轻声道:“本来有了些眉目,可查到一半又中断了。如今之计,便是推测人都还被藏在京中,进出城的关隘都派了层层守卫检查。”   苏移光猜测道:“能一夜之间拐走这么多孩子的,想必背后肯定有靠山,这线索或许是故意给了个错的,也有可能是发现你们在查探,所以人为掐断了。”   宗祁附和道:“正是如此。”能想到的法子众人都想过了,无一不是有了个方向又被掐断,让一群查案的人不得不怀疑,这背后之人必定不是普通人。   见他眉间笼罩着愁绪,苏移光安慰道:“你今日好好休息一下,指不定明日就找着了。”   宗祁见她如此关切自己,心里不禁甜了一下,可又在触及她毫无半分私心、尽是澄澈的眼眸时,这点子情绪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三分怅惘。   几片娇嫩的柳叶轻巧巧的落在她的肩头,将她榴红色的褙子衬得更为鲜妍。   她是宗祁见过能将艳丽衣衫穿得最好看的人,明媚如阳春的朝霞,不带一丝一毫的俗气,秾丽的让人挪不开眼。他伸手将苏移光肩头的嫩叶拂去,温声道:“那日说好了赔给你的斗篷,我已经命人制好了,赶着冬日还没完全过去,你兴许还能穿几次。”他原就是打算完全做好了再给苏移光送过去。   连斗篷的衬里,都不知挑了多少料子,最后从刚得的布匹里面选了一匹玉色的四达细锦,才堪堪令他满意。而后便是衣衫上的绸带和子母扣,亦是令他难以抉择,一时觉得蓝宝石衬她,一时又觉得其太过老气不如红宝石娇贵。   最后在斗篷上绣牡丹还是绣一枝梅花,也令他纠结了许久,这才拖到了这几日才堪堪制好。   苏移光不知道他怎么又提起了此事,便道:“不是说好了,我那日打碎了你的汝窑茶盏......”   宗祁打断她:“你今日不是送了我一张角弓?我不过是护送你回去而已,实在是受之有愧。”   见她还要再说,宗祁忙道:“祖母不是才说了,让你别欺负我,便听我的一回好不好?”他定神凝视着苏移光,触及到她懵懵懂懂的目光,心底那一处柔软似乎被戳中了。   这话可是苏移光刚才自己提起的,如今也不好不认,她只好应道:“知道了知道了,那便多谢世子了。”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逐渐往中间挪去,苏移光笑道:“想必已经到了不少客,你快去前院罢,跟我待在这像什么话。我也在郡王府上转转,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没瞧见的好景色。”这个时辰,跟她同龄的女郎们几乎都能到齐,正好众人一道玩一玩。   她唇边噙着笑,看起来心情极好,宗祁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柔声道:“好,我这便去了。”他指了指东南方向,说:“那边有一艘小船,你若想游湖直接过去便是。”   苏移光眺目望去,果然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瞧着不大,装饰却极为漂亮,便欢欢喜喜的应道:“好呀,我待会就去!”坐船可比走路轻松多了,绕一圈就能将景色给看个大概。   俩人一道离开池子,宗祁又道:“东南角有个小花园,那边想必没多少人去。你嫌别处人多闷了,也可去那边玩玩。”   苏移光将他的交代一一应下,那股异样又涌上心头,却被她自己给生生压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干脆不去想这个事。   离了池边,又回到游廊处,一阵穿堂风吹拂到她身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风虽冰冷,却也令她醒过神来,随即释然一笑,将此事丢在了脑后。   回廊里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小贵女们,见她终于出现,便有人问道:“蛮蛮你去哪了?你娘不是说你来了好半天了,怎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苏移光寻了处位置坐下,从丫鬟手中接过鱼食撒进蓄水池子里,浅笑道:“中间有一个大池子,我过去玩了玩。”   “咦,那池子可有名字?可有什么好玩的?”有一个小姑娘来了兴趣,便急忙问她。   苏移光霎时愣住,宗祁没跟她说这个啊,她自然不好给别人的湖泊安个名字,便摇头道:“似乎没有,不过池边有一艘乌篷船,可以游湖用。”   听到这,有几个人便对那湖泊感到十分的好奇,三三两两的约了,一同往池边行去。   苏移光一面喂着鱼,一面笑看着她们的背影,同林元说:“你昨日过来下棋,落了一支金钗在我家,你何时来拿?”   “改天再说吧,我这几日很有些忙。”林元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神色颇有些疲倦。   苏移光笑得神神秘秘的,侧首问她:“你娘又在张罗你的婚事呢?”   林元摆摆手,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是啊,后头这几个,竟还不如我表兄呢。”   苏移光大笑,压低声音说:“京中这么多年轻男子,难道你母亲不认识?”她眼中带着几分调笑,道:“指不定你母亲想让你瞧瞧更不好的,对比之下,你表兄就显得很不错了。”   林元被她一句话给惊醒,眉梢动了动,整个人呆滞了起来。   俩人正嘀嘀咕咕的商量着事,一旁突然传出喧哗声,寻声望去,原来是有几人吵了起来。   宋迎迎眼底噙着泪珠,瞧着好不可怜,恨声道:“我偏要坐这,这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不允?”   一旁的成琼道:“我见着你我就不舒服,既然我先坐了,那你就别来碍我的眼。”   成琼是兰陵郡公世子的女儿,上元那日最先发现走失的,正是她堂弟。身为府尹,对治内出的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又加上这么多天都还没个大的进展,生死未知,她看宋迎迎这个府尹的亲女儿,难免有些不顺眼。   然而宋迎迎也不是多好的脾性,她是家中幼女,向来就是被宠着的。自己父亲失职,她自知理亏,可耐不住成琼这么羞辱她。再联想起这案子要是再不告破,他们一家子都不知将来如何,便也起了火气,怒道:“你们家自己怎么没看好孩子呢?”   成琼站了起来,气冲冲的看着对方。她比宋迎迎高了半个头,气势倒是先足了三分。   苏雁上前解围,笑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府尹,更怪不得阿琼家,实在是拐子可恶。如今先找到你阿弟才是正经事,旁的先放一放。”   “谁要听你说话了,她是你未来小姑子,你自然跟她是一边的。”成琼并不想搭理苏雁,在她看来这俩人分明就是一伙的。   苏移光看她们吵吵嚷嚷的,实在不像个样子,便给宋迎迎递了一块帕子,“赶紧擦一擦,怪丑的。”又对成琼说:“我跟她没关系,那我说话总算行了吧?你说你冲她发什么火,难道是她叫人去拐的?”   见她说话,成琼自是有几分怕的,顿时不再言语,苏移光又道:“这件事哪家不着急?不说官府的人,哪家没出人去找?连官家都过问了,还派了千牛卫出来。宋府尹的过失,那也得等事后官家亲自定夺。”说个不好听的,现在给他治了罪,谁去找人?还得仰赖人的时候,干嘛好端端得罪人家。   成琼抿着唇不再说话,苏移光揉了揉眉心,懒怠再理会他们几人。   宋迎迎只顾着听她训成琼,没注意到苏移光顺道嫌弃了一番她的哭相丑,只充满崇拜的看着她,柔柔道:“蛮蛮你真好。”   苏移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恨不得缝上她的嘴,只瞪了她一眼,转头跟林元几人商量过几日去北郊踏青的事。   宋迎迎却不以为意,依旧星星眼的望着苏移光,还拿她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已经干涸的泪水。   一群人在回廊里稍坐了一会,又玩了射覆、飞花令和投壶等小游戏,便有婢子匆匆跑来,请众人去用午膳。   正厅里,太后端坐于上首,身旁有一个模样精致的小姑娘正在为她布菜,瞧不出是哪家的人。   苏移光看了她两眼,总觉得她眼熟,又觉得她跟谁生得像,却想不大起来。   “你见过她么?”苏雁用完饭,在她耳旁悄声问着。   苏移光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茫然的摇头,“没有啊。”不知道从哪来的一个人,看穿着打扮也不可能是婢子,竟然直接到太后身旁,给她布菜了。   用完饭,顾太后看向苏移光,关切道:“你娘说你那日受了惊,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如今可好些了?”   苏移光有些不明就里,她哪有这么不经吓,几夜都睡不着觉?这说的真的是她?   她很想找她娘求证一下,可在太后面前也不敢多言,突然感觉股间一痛,泪花瞬间就涌了上来。苏移光睁着婆娑泪眼,点头道:“是呀是呀,那日真是太惊险了,尤其是后来还跟阿云姐她们还有护卫们走散,若不是碰上郡王,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这也真是可恶!”顾太后听后义愤填膺的骂了几句,又安慰苏移光:“蛮蛮别怕,等回去后,我去跟你表舅说说这事,看看那些人抓到没有,若是已经抓到了,定要严惩不贷!”   那个正拿着食箸夹糕点放在碟中、模样精致的小姑娘忽然失了手,食箸连带着糕点,一同掉在了地上。   顾太后却并未生气,只温声嘱咐道:“换一双食箸来,你做事也小心些,莫要如此慌乱。幸好只是糕点,早上你二兄跟你一样着急忙慌,还把手给烫了”   少女低着头,细声道:“我知道了。”   等太后的目光不再落在自己身上,苏移光方才握住顾充的手,低声道:“阿娘,怎么回事?”她另一只手悄悄地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刚才那一下拧得,可真疼啊!   也不知道有没有青紫。   顾充一个眼刀扫过来,示意她噤声,苏移光霎时被吓得不敢言语。   苏雁也被嫡母这一个眼神给唬住,跟苏移光二人面面相觑。既然不让她说话,这会又不能随意出去走动,苏移光的眼神便乱瞟了起来。   先是看了看对面那位夫人,她头上的金钗似乎戴歪了;又瞧了瞧下首的小女孩,她正偷偷把自己的小绣鞋脱下来,趁着乳母不注意换了个个儿。视线最后落在了太后身旁那人身上,苏移光总觉得,这人有股子说不出的熟悉感。   苏雁勾了勾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说:“你看她,是不是有几分像太后。”   苏移光猛地惊醒,凝神去看那人。她的气质和神态同太后可以说是千差万别,可五官却有着隐隐绰绰的神似。   她忽而想起了早上给太后奉茶那人,眼角有一个红点,隔得远了,并看不真切。再联想起俩人听到太后愤懑话语时的举动,心中便有了个眉目。   看来太后还不知道此事,   那她可得加把火才行。   “娘娘。”苏移光看向太后,脸上一片娇憨之态,“那日在龙津桥旁,因为那伙子歹人的缘故,大家都四下逃窜,所以很多摊贩的摊子都被掀了。等抓着了他们,还得让他们赔钱给摊贩才是。”   顾太后满脸欣慰的看着苏移光,摇头对秦国叹道:“蛮蛮现在都长大了,懂事了啊!”   秦国谦逊的摆摆手,“哪里哪里,她就是一贯的热心肠。”听到有人夸她的宝贝外孙女,她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顾太后突然觉得一言难尽,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苏移光戳着碗里小巧可爱的龙眼肉,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众人看过去,只觉得美人在室,犹如明珠夺去了所有的光彩,整间厅堂内的光,都似聚集在了她一人身上。   众人聚在正厅里陪太后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用过饭后甜点和茶水,她摆了摆手道:“我先去休憩一会,你们在这院子里转转罢。你们小丫头们都去园子里玩,好多花都开了。”   说完,她领着人转进了内室,又让女官引着一众小贵女们出去玩,却并没有将先前那个少女留下,而是一并带走了。   苏雁低声道:“她怎么不跟咱们一块?”太后时常怕她们小姑娘闷着了,连话都不怎么拉着她们多说的,今日能到她跟前布菜的人,居然一点都没有关心她闷不闷?   苏移光缠着自己的碎发丝,淡声道:“许是也累了吧。”   他们一行人来京城根本没过明路,又在上元夜伤人,哪敢跟人随意玩耍。就是太后,今日也只将他们带了出来,并未跟众人介绍过。赵王的儿女来京却没知会皇帝,传出去太不好听了。   苏雁又看了那女子的背影一眼,方才跟着苏移光一齐出了正厅,往别处玩耍。   出了厅堂后,顾云哒哒哒跑了过来,拉着她问道:“蛮蛮蛮蛮,我刚才听姑母说你上元那日跟赵王世子一起回来的?怎么回事呀?”她发现自己还说着以前的称呼,又忙改口道:“就是现在的颍川王。”   她不问还好,她一说起这个事,苏移光便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哼道:“这不得问问你自己?你那日跑哪去了?”   “我那日......买完饮子之后发现你不见了,就去找你,然后没找着。”顾云眼神飘忽,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去你家跟姑母说这个事,姑母便把我送回去了。”   苏移光沉着脸,气呼呼的:“咱们不是在薰风楼订了位置,你怎么没过去?”   顾云挠挠头,“我给忘了。”   苏移光就知道她不靠谱,将她抓着自己的手甩开后,径直绕进了回廊。顾云自知理亏,一直跟在她身后,不停的试图跟她说话。   饭后众人都有些许困意,有的聚成一团玩双陆和樗蒲,有的则让人拿了投壶的东西来。苏移光对此没什么兴趣,想起宗祁先前说湖边可以坐船,便往池水的东南角去了。   乌篷船上没人,她在原地转悠了两圈,正要走,便见一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过来。那人对着一行小贵女们行礼道:“小娘子可是要游湖?”   “对呀对呀。”苏移光猛点头,她看向着蓑衣的男子,问道:“你可是船夫?”   那人点点头,“正是,请诸位上船吧。”   下午的池面上,风不算大,几人没进船舱,而是坐在船头赏景。两岸的垂杨柳已经开始发出新芽,鸂鶒绕着船转悠了几圈,又回到靠岸边的地方嬉戏。   苏移光靠在船边,以袖掩面闭目休憩,她身旁的一个着绿衫的小贵女道:“阿蛮,怎么你的运气这么好啊。”   “嗯?”苏移光懒怠睁眼,直接哼唧了一声。   绿衫少女道:“你早上说东南角有船,我们过来这里等了半天都没看到船夫,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会你正好要过来,我就想让你亲自看一眼,结果竟然就有了。”   苏移光道:“许是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她扬声问船夫道:“这位阿兄,你早上时可是有事?”   船夫在船尾撑着船,她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听到了,便回道:“我家中早上有事,告了假回去了一趟,下午才来呢。”   他又瞥了先前说话的绿衫少女一眼,心情有些郁闷。这整个王府都还是刚修葺好的,下人配置都还没齐全呢,哪来的什么船夫?想他堂堂一个亲卫,竟然被郎君指使过来撑船,便觉得心里难受的要命。   船夫刚升起一股豪情壮志,想要扔掉蒿杆不干了,可一想起他家郎君那张脸,不由得又畏缩了一下,认命的叹了口气。   接着游湖的时间,苏移光正好睡了一小会,先前的层层困意瞬间消失了大半。   “我睡了多久啊,什么时辰了?”她转头问跟她们一起乘船的侍女。   侍女答道:“小娘子大约睡了三刻钟,应当是未时二刻了。”   恰巧船靠了岸,苏移光揉揉眼睛,起身抻了个懒腰,才恍然发现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已经麻了。   挣扎许久,好容易她才下了船,坐在岸边的亭子里舒缓腿脚。另有几个小贵女惦记着玩投壶,一下船就跑了个没影。   不远处的月洞门中伸出一枝红梅,开得正是浓艳的时候,重重叠叠的梅瓣向外舒展,恰到好处的胭脂色在园中平添一抹光。   苏移光缓和好了腿,趁着船夫还没离开,唤住他问道:“那边可是一个花园?”   船夫点头道:“是,里面幽静无人,小娘子若是嫌别处闷了,可以进去转一转。”   听他如此说,苏移光便知道这定是早上宗祁给她说的那个花园了,便兴冲冲的拉着林元说:“我们进去瞧瞧有什么!”   她原以为里面只有一些鲜花和草木,却没想到深处居然还有几间屋子。青墙白瓦,花草绕屋,颇有些江南的味道。   屋前种了一簇木芙蓉,此时离花期还有许久,连叶子都没生几根。   “若是把这簇木芙蓉换成几竿竹子就更好看了。”苏移光跟林元嘀咕道:“又能做屏风,而且还幽静。”   林元笑道:“现在没到花期,等木芙蓉开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后面几排房屋侧面,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立在那,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便未曾现身。   芍药是这屋子前任主人的东西,那人营造这宅子的时候是特意规划过的,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宗祁抬目远远地望了一眼,突觉那一片光秃秃的木芙蓉刺眼得很。   将其换成翠竹么?这倒也确实不错。   因不确定园子深处的小屋有没有住人,几人没近前去,只在小花园门口转了几圈。景色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想必起来只略微静了些。   苏移光不由得大失所望,此处人确实不多,也足够僻静。但除此之外,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她特意跑一趟的。   “咱们走吧。”林元对这里一下子就没了兴趣,“这小花园跟外面没什么两样,还挺冷的。”   苏移光大为赞同,“我也觉得,我想去屋子里暖和暖和。”   宗祁远望她的背影,抿了抿唇,忽觉她旁边那人话不是一般的多。   一行人出了小花园,林元道:“我昨日进宫,听我姑母说,赵王过段时日好像也要来京。”   一旁着藕荷色百迭裙的少女问道:“他为何这么晚才来?”嫡长子封郡王都不过来,怎么完事了反倒来了?   苏移光想着上元那日的事,暗想估计是来给自己那几个儿女来求情的,却没附和几人的话。   “马上节度使们就要进京了,许是因为这个事吧?”林元想了好一会,才自觉琢磨出了一个原因。   节度使进京?苏移光挑眉道:“什么时候?”   林元道:“没多久了吧?官家都下了诏令了,各个节度使也上了表。”她神色有些迟疑,显然不确定具体的时间。   苏移光惊了一下,往常节度使进京朝觐,少有一起来的时候,一般都是各来各的,齐聚一堂的时候少之又少。像范阳节度使,自接替以来根本就没来过几次,还是去年将自己嫡长子送了过来,才让皇帝的不满消散些许。   当年她外祖老淮阳侯还在时,手中权势大得出奇,且手中兵马是节度使中跟朝廷牵扯最少的。就因为这个,武宗不仅将长女下嫁淮阳侯,还替太子娶了淮阳侯的堂姐为妻。后来老淮阳侯没了,嫡长子袭了爵。新任河东节度使作为皇家外甥,这些年使得河东逐渐和皇家亲近不少。   一行人逐渐走到了先前的曲折回廊中,林元道:“我先去更衣,你自己玩会罢。”   苏移光在回廊上侧着坐下,手搭在阑干上打瞌睡。   苏雁拿了张纸过来,温声道:“刚才三郎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你那日要的。”   “什么东西?宋远道给你的?”苏移光睁开眸子,瞅了一眼,发现是叠好的一张纸。   她伸手接过,展开一看,是一首情诗。写诗的人字迹娟秀小巧,俨然是簪花小楷,苏移光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宋远道搞什么呢?   越往后看,这诗中越似有数不尽的相思情长,最后一行则是署名:冯蓁蓁。   苏雁跟着她一齐看完了,心中满腹疑惑,遂问她:“你上元那日,究竟找他要什么了?”   说起上元,再一看这作诗人的署名,苏移光猛地想了起来。她那日,似乎要婢女问宋远道要了冯都知的诗?   “他也真好意思。”苏移光咬牙切齿道:“我找他要冯都知的诗,他竟还真给我弄来了!”她那日分明是想提醒宋远道,别太过火,结果这人竟这般不要脸!   苏雁更觉得奇怪,“你找他要冯都知的诗作甚?”他平时一副羸弱公子的模样,看着什么都不懂,还能认识东京名妓?   “你自去问他,你看他好不好意思说。”苏移□□得肝疼,再次感叹了一番宋远道不要脸的功力。   她越想越不高兴,干脆起了身,打算去寻宋远道算账。   男客们都在外院,二门处守着许多着男装的婢女。她打算随意叫一个,让她进去把宋远道唤过来,再好好骂他一顿,出一出气。   将将走到二门处,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见是他,苏移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下意识转过身想离开,却被他给唤住了:“怎么见到我就跑,可是不想看见我?”   问出口后,宗祁也微微愣了神,手指握紧而又松开。俩人早上时都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对他避而不见?   难道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没想到他还直接问了出来,苏移光迟滞一瞬,缓缓转回头来,吞吞吐吐的问:“郡王怎么突然来内院了?”   “祖母召我,有事要说。”宗祁立在一株高大的榆树下,眉眼间的冷冽逐渐化开,温声问她:“你是要寻人还是想去外院看景色?”   苏移光突然不想答他的话,倒退了两步,“没、没什么。”   若是不见他,倒还好。可一见到他,便止不住的想起宗祁对她奇怪的态度,不停地在心中琢磨他每一句话的用意。   她又怕自己会错了意,是多想了,更加不敢同他说话。   宗祁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温声道:“阿蛮?”   再次听到他唤自己小字,苏移光的面颊晕上一层浅淡绯色。   “怎么了?”苏移光长长的吸了口气,方才睁大眼睛去看他。为避过此事,她转而问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一问郡王呢。”   她把自己缩得跟个雪地里的小兔子似的,宗祁也不忍心再逼迫她,遂道:“你问。”   苏移光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心神清明,方道:“那日上元节,差点伤到我的,究竟是何人?”   不待宗祁答话,她又逼问道:“你认识他们,对不对?”   宗祁道:“是......”   苏移光迫近一步,盯着他的双眸:“你不仅认识他们,还跟他们很熟吧?正因这个,你才想着要替他们瞒下此事,不然都找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找不到?”   问完话,苏移光便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先前的精神,显得有些萎靡起来,眼中涌上委屈,呼吸也略有些不顺畅。   她看似是在步步紧逼宗祁,实则只是在强迫自己忘却别的,只跟他纠缠这个事。   将话一股脑的都说完后,她没了支撑,只望着宗祁,等他答复。 第26章 . 三合一2 苏移光眼眶发红   她眉眼澄澈, 因心中紧张,还揪起了自己石青色的裙摆。   好好的一条百花纹的绫罗裙,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侧面瞧着皱巴巴的。苏移光捏了一会又松开, 等纤细指尖再次不经意的抚上裙裾时,方才恍觉已经被她揉出了褶皱。   她猛地惊醒,皱着眉将裙摆抚平, 原本红润的指尖也泛着白。   宗祁凝着她看了一会, 低头回道:“他们几个是我弟妹, 上元前一日从赵地过来的。”   他和自己最大的弟弟都差了好几岁,说到底,若不是曾住在一个屋檐下, 根本便没什么交集。   这次几人纵马的事,若非差点伤到苏移光, 他也只会装作不知情的将武侯等人引过去,而不会特意关照, 让严加惩戒。   “今早给娘娘奉茶那位,便是郡王的二弟吧?”苏移光语声淡淡,所说的话语不带一丝疑问。   是肯定的语气。   虽早就有了准备,可听他亲口说出那几人是他弟妹的时候,苏移光难免有些不舒服。   宗祁点点头:“是他。”顿了顿,又道:“他们几人将我父亲的书信私自拦截,我事先也不知晓他们来了京城。”   苏移光抿了抿唇, 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看着他的眼神都带了些不善。   “那郡王的意思,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替他们瞒下此事了?”苏移光感觉喉头发涩, 嗓音也带着些许沙哑。   宗祁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我确是瞒下了这件事。”   只一瞬间,苏移光便觉得心口发闷,她想生气,又不知该如何生气。说到底,他们是亲兄妹,而他只是个外人,宗祁要帮他们,也无可厚非。   可一想到那几人,今日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筵席上,她便觉得堵得慌,面对宗祁时也少了许多耐心,咬着牙道:“也难怪郡王那日邀我去揽月楼休憩,而后又送我回家。为了这几个弟妹,你倒是费尽苦心了。”   她说到最后,眼睛都已经发红。   是气的。   原本以为宗祁是好心送她,后来又以为他是有那般心思......   如今才知道,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只是这所图,出乎她意料之外。   宗祁霎时怔住,没料到这件小事竟让她误解至此,望一眼她如画的眉眼,蜷了蜷手指,缓声道:“我确是隐瞒了他们来京的消息,只是对武侯隐瞒而已。”   也因不想将苏移光牵连进来,那日才未曾对她吐露实情。   苏移光微一愣神,对他的话有些不明就里,对武侯隐瞒,这是什么意思?   宗祁深吸一口气,又道:“那晚我就派了人将武侯引了过去,他们在狱中待了三日。”顶着苏移光惊诧的目光,他接着说:“而后是官家听闻此事,让人停了责罚,又过了两日才将他们捞出来。”   原来这几人是官家放出来的,宗祁所瞒着的,也不是对她和官家隐瞒他们犯法的事,而是隐瞒了这几人到汴京的消息。   他语气虽平淡,苏移光却仍能感受到些许寒意,忍不住拢了拢所着的长褙子,想要获取一些温暖。   她瞬间就懂了宗祁的意思,以亲王子女的身份地位,他们若犯错,府衙无权过问,需由官家亲自提审。宗祁此举,意在先让他们受一遍刑罚,再由官家另行处置,以避免官家所降惩罚过轻的情况。   他们进去三日,定然不可能只是关在里面而已,没有王子王女的身份,该受的刑罚必定是要受一遍的。而后官家让人停的责罚,估计是额外的那部分。   “郡王此话......可当真?”苏移光缓缓启口,对他的话还是有些不确定,“既然如此,娘娘为何不知此事?我今日说起的时候,娘娘对闹事的人是谁,一无所知。”   宗祁回道:“祖母年事已高,官家怕她为此事烦心,便未曾提起过,只说了他们到京城未曾通传的事。”   顾太后一辈子克己复礼,哪怕当年娘家权势滔天,也从不拿捏一分架子。顾家能够急流勇退,不仅因为老淮阳侯壮年薨逝,河东乱成了一锅粥,也和顾太后高居太子妃、皇后之位,却向来谨守本分有关。若是知道自己几个孙子孙女如此猖狂,定是能当场气晕过去。   苏移光狐疑地望着他,却没能从他的神色中瞧出一丝异样来,她缓声问道:“那娘娘是并不知道这件事了?”   “是。”宗祁这次答得干脆,“祖母最近对京中这两件事正在气头上,你暂时也先别跟她说。”以后要是从别处知道了他管不着,但瞧太后的模样,最近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不知怎么的,苏移光突然对那几个升起了几分同情。   刚在牢里蹲了四五日,还受了刑,根本就没养两天呢,就要被太后拉出来参加宴席。且这个宴席还推脱不得,若是不来,太后定要问自己兄长的乔迁宴为何都不来,到时该怎么解释?   如此一来,几个人只能拖着病体,随太后前来赴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阿蛮。”宗祁的眸子微微暗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我那日邀你去揽月楼,同他们几人并无干系。”   苏移光没说话。   瞧他对这几人的态度,恨不得往死里整的手段,若说他想替几人善后,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可她也确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乎是等不及她回话,宗祁接着说:“送你回去,也与他们无关。”   他想将一切都解释清楚,以免再起波澜,亦不愿中间因此而产生隔阂。   苏移光的心跳一下子便停了半拍,她缓了许久,方才温声道:“是吗?”   “如此看来,那日当真如郡王所言,是路过了。”她唇角重新挂上浅笑,温柔缱绻,随后对着宗祁叉手躬身,“是我错怪了郡王,还请郡王恕罪。”   宗祁不愿见她如此,“你有何错?他们同我之间的关系,你会误解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任是谁,都会觉得他会这行径是在帮自己的亲兄弟,只怕传到他父亲耳中也不例外。   苏移光搓了搓脚下未化的一点积雪,问道:“他们,当真在狱中被关了几日?”   宗祁哑然失笑:“我何时骗过你?”   苏移光抿着唇,又问他:“那他们在狱中,难不成还真的受了刑罚?”   “自然是按照律令走的流程。”宗祁指了指她的发髻,温声道:“玉簪上有一瓣梅花。”   明明头上应当没什么感觉才对,苏移光却蓦然觉得有一股隐隐的痒萦绕在发间,匆忙伸手拽下那瓣梅花。   因拽得极了些,将玉簪也一并拽落,摔在地上,成了两截。   苏移光霎时被这一出给吓到,血液凝固了一瞬,方才想起低头去拾簪子。   宗祁先一步将其拾起,递给她瞧:“已经断成这样了。”   她定睛去瞧,只见那支玫瑰青玉簪是拦腰折断的,缺口正好在中间,无论从哪一头都不能再用了。   苏移光很是惋惜,“我还没戴多久呢。”其实她妆奁里的首饰,每一样都没戴多久。不过这支簪子是她去岁生辰时,顾充特意找人定做的,倒令她印象深刻。   望着她懊恼的模样,宗祁想了想,柔声道:“我府上有懂得修补的匠人,你若是不急着用,倒是可以先放在我这,等修补好了,我再拿给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与平常无一丝一毫的差别,苏移光瞧了许久,最终点头:“好,那便麻烦郡王了。”   “犯了这样的错,那他们在狱中,岂不是受了笞刑?”苏移光又想起了刚才的所谈论的刑罚,好奇的去问他,连瞳仁中都写满了求知。   宗祁这次倒也没瞒她,点了点头:“应当是。”   将几人送进去后,为避嫌,他便没再过问过此事。即便是后来皇帝听闻,也不是他透露的,而是赵王的另一封书信,问自己自己小儿女到了没有,皇帝才惊闻此事。后来看几人从里面出来时,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想必是遭了大罪。   “真是郡王叫武侯们去抓的人?”苏移光不禁咋舌,小心翼翼的去问他,生怕惹他不快,也将自己扔进去走一圈。   看她忐忑的神情,宗祁便忍不住逗她:“当然是我叫的,阿蛮还想是谁去叫的?”   苏移光瞪他一眼,啧道:“郡王这心,也忒狠了些。”   听她如此说,宗祁的神色便肃了几分,凛然道:“他们违反律法,我不过是按律行事而已。”   苏移光不过是一句调侃,哪料到他竟还这么认真的解释,可这话倒也没说错。   那日她差点被伤着,若从本心来说,这么点惩罚,根本就不够。单是今天看到他们,就想亲自上手揍一顿才好。   俩人站在内外院的交接处,很是空旷,方圆数丈皆无行人,只有几株树和花草。一阵朔风吹拂而过,卷在人身上,颇觉冷意。   苏移光今日束了一条草青色的发带,末端还绣了一枝梅花,却并未垂珍珠用以固定。长长的发带被风一卷,便开始四处飘荡。   俩人挨得近,一个不注意,发带的末梢便划过了宗祁的心口,又飘向别处。   “蛮蛮。”宗祁声音暗哑低沉,与往常是别无二致的温柔。   听到他的声音,苏移光下意识的,呼吸迟滞了一瞬。   不知为何,她突然不太想听他下一句话是什么。   宗祁却迫近了些,又道:“上巳节时,你有空么?”   “嗯?”   苏移光努力睁大眼去看他,呼吸变得不匀起来,她掐了掐指尖,想要抚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可却猛然发现,这些都无济于事。   她缓了许久,方才蹙着眉问道:“郡王是想说什么?”   上巳节,在三月初三,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   他怎么今日便问起了。   “噢。”宗祁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淡声道:“我在京郊有一处杏林,植在汴水边,想来上巳节正是花开的时候。”   他努力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可拢在袖子里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连带着最后的尾音也有些发颤。   汴水边上的杏林,听起来便是极美的地方。再加上上巳节时百花盛开,想必是个踏春游玩的好去处。   苏移光却只笑道:“原来郡王有这么个好地方,倒真是令人艳羡。”   宗祁的面容僵了一瞬,仔细酝酿了半天,竟只得了她一句艳羡的话。   可这话也没说错,汴水边上的杏林,不知有多少人私下打听问过价钱了。   “你上巳节若是得空,可以过来赏景。”宗祁声音低沉,又状似不经意的说:“是在离西水门不远处。”   苏移光笑了笑,眼中盛着星光,“可我似乎,没什么空闲呢。”她突然就生了一些坏心思,想要逗一逗宗祁。   宗祁现在却平静了下来,浅笑着问她:“你是有别的安排么?可否说给我听听?”   不出他所料的,苏移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也许到了那日,就有了。”   她眸中是一派狡黠的笑,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朱色的唇点缀在瓷白的面庞上,似红梅映在皑皑雪地中。   宗祁忽然觉得,她真是坏透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坏的人了。   可他明知如此,却又无可奈何。改不得,也摆脱不得。   好巧不巧,苏移光也是这么想的。可她没有半分自觉,一点要改的想法都没有,反倒笑得更惑人了,“郡王往年,都是如何过上巳的?”   “没什么空过。”宗祁温声道:“在赵地,少有人过上巳。”   往年上巳,他父亲总是跟着属臣或是所谓的才子们出行,吟一些不知所谓的诗,而后还要印成册分发给赵地上层人士,让人家品鉴品鉴。因他是亲王,众人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将那些诗夸得天上仅有地下无。他继母也会带着几个孩子出行,一般也就是去郊外游玩一下。   他从前跟着他父亲去过一次,受不住那些人的吹嘘功夫。他嫌这些活动无趣,还不如多看几条公文来的自在,便少有参与的时候。   苏移光肃着脸点点头,“既如此,你好不容易有空过一次,我更不该去打扰你了。”瞧瞧她多贴心呀!   她说的恳切,不知为何,宗祁却能从中看出她的坏心眼来。凝着她瞧了一会,却终究没说什么,也没戳穿她。   “呀!”苏移光忽而惊呼一声,“一直在跟你说话,都忘了你是要去找娘娘的,你快进去罢。”   她这才想起了会在这瞧见宗祁的原因,耽误人家这么久,不由生出了少得可怜的一点愧疚来。   宗祁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没什么大事,刚才祖母还在午睡,也不知现在起了没有。”   苏移光却心生退意,忙道:“我去帮你问问!”   说完,也不待宗祁回答,便径直跑开了。   宗祁凝着她的背影望了一会,眼眸逐渐暗沉下来。还记得幼时在庆寿宫中,她躲在一旁的榆树下偷吃糕点。   是一小碟香甜可口的绿豆糕,用漂亮的雨过天青菊花形的碟子装着,她正一边吃一边拿残渣去逗猫儿。   那只猫儿通身橘黄,唯有腹部和四足是雪白的,是他从赵王府抱来养在太后宫中的,她也知道。   他觉得好奇,走过去问她:“你在做什么?”   被人发现后,苏移光慌慌张张的抬头,冲着他“嘘”了一声,方才理直气壮道:“我在偷偷吃糕点呀,你不许跟别人说哦。”她将碟子放在地上,用空出的那只手摸了摸小猫,又道:“也给它吃一点。”   宗祁问她:“好吃吗?”   哪料到,苏移光却以为他要抢自己的糕点吃,赶忙站起身说:“你是来找娘娘的吧?我去帮你看看,她醒了没有。”她刚开始换牙,大人不许她吃甜食,这一小碟糕点还是她对着御膳房的厨子撒娇许久,才求来的。   同他说完话,绛色的小身影便一溜烟的跑远了,手上还不忘端着自己的绿豆糕。   她今日石榴红的衣衫跟那日极像,宗祁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想跟人说话的时候,就会给自己找点事做,来显得自己很忙。   宗祁正要抬步往前走去,却见苏移光又折返了回来,他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苏移光跑得急了,呼吸略有些不均匀,缓了好一会方道:“你待会帮我问问宋远道。”拧眉想了一下,说:“就问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她刚才为了躲宗祁,匆匆忙忙的走了,差点都忘了自己本来是来找宋远道的。   怎么又是这人?宗祁想起那日在卫国长公主府,也是隔着池水,见到他们俩人在说话。   谈话的内容他不得而知,可画面却刺眼得很。   又听到这名字,宗祁便觉得心情不大好,遂问道:“他怎么惹你生气了?”他依稀记得杨少龄说过,这人是她准姐夫,那日说话,便是她在教训宋远道。   “倒也不算惹我生气。”苏移光抿了抿唇,“他干了些事,我便看他不大顺眼。”   她问冯都知的诗,分明是在敲打他,这人居然好意思真给她弄一首过来。   似乎是怕他继续追问,苏移光赶紧说:“你帮我一下嘛,好不好?”   好不好?   宗祁喉头滚动了一下,看着她眼中期冀的光,轻轻点头,“好。”又问道:“只问这个吗?没别的想问的?”   “没了。”苏移光摇摇头,最后冲他摆手说:“我先进去了。”   正厅里,顾太后已经醒了,正在跟几位夫人们打骨牌。见苏移光出现在门口,忙招手道:“蛮蛮快过来,我刚才差点算不清账,你来帮我算算。”   “娘娘醒啦。”苏移光跑到她身旁坐下,笑吟吟地说:“我刚才见到颍川王了,他说娘娘传了他说话,我便来替他瞧瞧,娘娘醒了没有。”   顾太后停下手中动作,众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她问道:“他在哪呢?”   苏移光见了歪七扭八的牌面就不舒服,便伸手帮她将骨牌摆放整齐,眼中依旧含着笑:“就在二门处候着。”   听起来已经是等了好一会,顾太后生怕宗祁等急了,便叫了个女官出去喊他。   众人见太后这架势,显然是有话要和颍川王说,便都识趣的起身说要去更衣,打算等颍川王走后再来。   趁着周遭无人的空档,顾太后拍了拍苏移光的手,指指自己另一侧的少女,笑道:“这是沁娘,你三表舅家的老大,你们小时候一块玩过的。”   赵王在先帝诸子中行三,太后口中的三表舅,一贯是他。   那这位沁娘,想必便是赵王和赵王妃的长女了。   宗沁有些紧张的看着苏移光,她对此人印象颇深,还记得她祭祀时随父亲进京参拜官家,在坤宁宫里,她看这人吃糕点吃得香甜,便也想吃。刚好苏移光在换牙,好不容易从皇后那讨了几块,自己都是省着吃的,当然不肯给,她打小在宫里和王府中霸道惯了,伸手去抢,却踢了个铁板,直接被苏移光给揍了一顿。   因苏移光揍人时,皇后的侄女还跟在一旁叫好,最后皇后亲自出面调解,只得不了了之。她被揍得惨,顾太后却以为只是小孩子玩闹一下,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跟苏移光说完,她又转头看向那少女:“这是你蛮蛮姊,是你顾家大姑母的次女。”   太后想跟她介绍自己孙女的原因她懂,只不过苏移光有一事想不明白,在太后口中,怎么她和谁都玩过啊?   还不待宗沁和苏移光说话,顾太后又道:“沁娘初来东京,对这一点都不熟悉,蛮蛮你多带着她玩玩可好?”   虽说顾太后不大看得上赵王的继王妃,可到底是自己孙女,听说只是调皮了一点,但不像赵王次子那么荒唐,心里对她还是很喜欢的。   苏移光歪着头,眉心贴着的金箔花钿也跟着歪了歪,她拉住宗沁的手,甜甜笑道:“娘娘说我们幼时一块玩过,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可今日一见沁娘,我便觉得眼熟得很,好像在哪见过一样?”   宗沁眉心猛地一跳,想起用午食的时候她说过的话,上元节...纵马的人...她觉得自己眼熟?那岂不是——   她脸色一下子便有些难看。   苏移光恍若未觉,又拉着她说:“沁娘可真漂亮,那日上元,我赏灯时看到许多绘着神仙的花灯,沁娘简直就跟上头的小仙女一样。”   又是上元节,宗沁的面庞更僵了,感觉自己扯一下嘴角都十分困难。   偏眼前这人恍若未觉,关切的问她:“沁娘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舒服的样子呀?可是中午娘娘睡觉,你在旁边偷玩,没有午睡的缘故?”   顾太后也急了,忙问道:“怎么回事?我让你睡会,你难道没睡?”   宗沁颇觉有苦难言,她又不敢乱动,怕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只缓声道:“祖母放心,我没事的。”   见她慢慢平缓下来,顾太后逐渐放下了心。   宗沁将眼珠子挪到苏移光脸上,看着她光洁无暇的额头、熠熠生辉的一双杏眼、小巧的樱桃口和晕粉的双颊,堪称绝世。然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她,小时候的记忆多半是模糊的,只依稀有自己被揍的画面,可揍她那人的脸也是看不清的。   宗沁不确定苏移光那日到底看到她没有,开始惶恐起来,将目光黏在她身上,仔细的搜寻着,想要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面前那人只一贯笑着,眼神澄澈,长眉舒展,窥不出半分她的心思来。   苏移光当然知道宗沁在观察自己,但她却没说什么,只柔声道:“沁娘可曾去龙津桥玩过?”   顾太后道:“也就小时候去过了,这次一进京我就将她接到宫里,没工夫去玩呢。”   苏移光面上一喜,“那我改日带你去玩?”   宗沁心道自己早就去过了,却不敢说,僵着身子点点头,期期艾艾道:“好...好呀,多谢蛮蛮姊了。”   望着她脸上跟打翻了颜料盒似的,苏移光突觉通体舒畅,今日的阴翳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龙津桥,你不是爱过去玩吗?那我就让你玩个够。   “沁娘可会骑马?你若是得了空,咱们一块骑马去龙津桥附近玩耍?”苏移光又问她。   宗沁想说不怎么会,顾太后却道:“会的会的!她可爱骑马了,你三表舅也喜欢,你忘了?”   赵王将封地治得一团糟,待了几年后皇帝便不敢再让他管封地的庶务,这几年赵地的事与他无任何关系,偶尔有一些也是给赵王世子过目。但赵王醉心于马术,对马十分之痴迷,后来又开始养马,还真让他研究出了些东西。因为养马的这点能耐,他才重新被自己亲兄长正眼看待。   苏移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这个事。”   宗沁望着自己祖母,欲哭无泪,她真的很想说自己不会骑马啊!   这样上元那日的人,跟她不就没什么关系了?   想起官家明知他们在狱中,却硬是过了好几日才去捞,她便觉得一阵后怕,而后官家又警告此事不准告诉太后,不然有他们几个好果子吃。平时作为伯父,皇帝对侄子侄女都还算和蔼,可几人却莫名的害怕,小心翼翼的藏着,根本不敢让太后知晓半分。故而今日就算是拖着病体,也得爬来参加宴席。   更何况以他们对太后的了解,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替他们鸣不平,指不定还会叫人继续打。   瞧着俩人亲亲热热的模样,顾太后满意极了,她握着俩人的手说:“看你们俩姊妹关系好我就高兴了,你们都是家里姊妹多的,也知道怎么跟人相处。沁娘家老二也来了,可她不幸染了风寒,不能出来让你见见。”   想到自己那个妹妹,宗沁又咬了咬牙,若说前几日还幸灾乐祸她受完刑罚就得病,今天就不知有多羡慕她无需出门。   根本就没人知道她身上的伤有多痛!也没人在意她心底流得泪能填几条汴水!没有!   天青釉狻猊炉中燃着的苏合香从孔隙里溢出,袅袅若青烟,女官打起水晶帘入内,叉手道:“娘娘,郡王到了。”   顾太后回过神来,对俩人笑道:“你们且出去玩罢,我有话跟他说。”   出来时,正好和宗祁打了个照面,宗沁低着头对他行礼:“大兄。”   苏移光对他随意惯了,没动,只说:“你快进去吧,娘娘在里头等你。”   她脸上挂着明艳的笑,梨涡在颊侧若隐若现,令人看一眼便觉得心情愉悦到了极致。宗祁也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后掀帘进去了。   出了正厅,苏移光步履轻快,宗沁跟在身后踉踉跄跄的,忍不住低声道:“你慢些!”见苏移光停下脚步,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便又问道:“你跑那么快作甚?”   “沁娘,你是不是刚才在娘娘那里坐久了,腿脚不方便?”苏移光干脆伸手扶住她,贴心的说:“没关系,多走走就好了。”   宗沁额上青筋直冒,她忍不住说:“我不想走!”   她伤口疼啊!都这样了,她怎么走?   这个苏移光,她到底还是不是人!   苏移光突然严肃起来,摇头道:“这不行的,要多运动,才不至于像你现在这般走不动。”   每挪动一步,宗沁便觉得自己的伤口在流泪、在滴血,她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哀求道:“蛮蛮姊,你让我歇一会好不好?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苏移光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害怕,我扶着你走好不好?”   她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如莺声呖呖,可宗沁却觉得,这跟阿鼻地狱恶鬼的声音没什么区别。她想要摆脱,可这人却又将她拽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放松。   好不容易领着她到旁边回廊人堆里坐下,苏移光才松开她,又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叹道:“你这不行呀,还是得多活动活动。既然娘娘将你交给我,那从明日起,我每天都陪你走上半个时辰?”   宗沁心尖猛地一颤,此刻是真的要疯了,便带着哭腔喊:“蛮蛮姊,我怎好麻烦你呢?你还是多去陪陪祖母和秦国姑祖母,或是跟顾家姑母说说话,我就不打扰你们叙天伦了。”她顿了顿,又说:“实在不行,你去跟阿朗和月娘玩,也可以啊。她俩小,正应该多锻炼。”   听句劝,就别折腾她了行不行?   苏移光却颇觉意犹未尽,又拉着她,深情款款的诉了好一通衷肠。   .   宗祁一进内间,便见得顾太后坐在软榻上看书,便上前问道:“祖母寻我有何事?”   见是他入内,顾太后便将手中书扔到案几上,让宗祁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你刚才可有看见你妹妹?”   宗祁颔首:“见到了。”   太后没说多的,可他心里却明白,绝不仅仅是为了问这么一句。   “他们几个调皮不懂事,竟敢私自跑来京城,官家也罚过了。”顾太后揉了揉眉心,叹道:“你二弟被你爹给宠坏了,我们做长辈的怕说多惹了他烦。豹奴,你是兄长,若得了空便多关心关心他,看能不能改过来。”   原是为了这事,因心中早已有了些准备,宗祁只应道:“是。”   让他多关心宗锦?   这倒也行,他恨不得把宗锦关心到再进去多待几天。   顾太后又拉着他叮嘱了一些注意身体的话,方才放他离去。出了正房,宗祁一眼便瞧见了笑靥点点的苏移光,还有一旁满脸生无可恋的宗沁。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又深深望了一眼,方才振袖离去。   前院里一派热闹景象,一群贵族青年男子们身着锦袍,正在推杯换盏。庭院四周摆着几盆郁郁青青的迎客松,皆用方胜纹四方花盆装着。身着青袍的男子斜靠在凭几上,身上蹀躞带松松垮垮,几乎要掉下来。   他伸手揽着旁边一个男子,意态悠闲地说:“林兄,我跟你说,亏得今日严兄没来,不然我定得将他给你引荐引荐。”   林昶不动声色的将他的胳膊扒拉下来,挑眉道:“此话怎讲?”   “你瞧瞧我阿兄府里这些伎人。”宗锦大手对着前方挥了挥,眉宇间尽是嫌弃,“一个个都无甚趣味,模样也就勉强算周正,奏的曲子也没意思。”   林昶饮了一口蒲桃酒,笑道:“那严兄家中伎人,想必是很有些意思了?”   他的目光在宗锦脸上逡巡着,想要瞧出些什么来。   保持一个姿势久了,宗锦感觉有些疼,在侍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换了个位置,方道:“那是自然!”   他回忆了一番,神色中带着些许意犹未尽的味道,林昶也不着急,自己默默饮酒。良久,宗锦才说:“严兄家的伎人,那简直没法夸。歌伎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娇,舞姬那身段一个赛一个的勾人,大冬天的还露腰呢。”   后面是一处长长的屋檐,黄铜铃铛挂在斗拱处,一道人影从后面绕到了走廊中。俩人正说到兴头上,并未发现这人影的到来。   见林昶似乎也是感兴趣的样子,宗锦冲他勾勾手,让他靠过来一些,才压低声音说:“更妙的是,他家还有不少娈童,那脸嫩得,几乎都能掐出水来!咱们这个年纪的,根本没法比!他还说了,近日又新弄了一批,等□□好了,就能出来见客了。”   娈童。   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近日又新弄了一批。   宗祁从廊中走出,立在宗锦面前,淡声道:“你过来。”   宗锦原在跟林昶说着娈童的妙处,见他忽然冒出来,吓得跌坐于地,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口一下子就裂开,渗出汩汩鲜血。   “阿…阿…阿兄。”宗锦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磕磕巴巴的冲着宗祁喊了一声。   宗祁没理会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过来。” 第27章 . 第七更 太上有立德   顶着宗祁灼灼逼人的视线, 宗锦硬着头皮道:“过、过来作甚?”   宗祁却没说话,只淡漠的望着他,片刻后, 宗锦不情不愿的起身, 嘟囔道:“过来就过来,呵呵,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林昶又饮了一口酒, 好心提醒道:“你现在的模样, 瞧起来真的挺害怕的。”他眼中满是诚挚, 令人只消看一眼便心生好感,无端想要亲近几分。   “你闭嘴!”宗锦回头凶了他一句,想到刚才聊起歌女舞姬, 自己还将他因为知己,倾诉了这么多心事, 便勉强忍耐住火气,哼道:“你等着, 我待会回来再跟你好好算账。”   宗祁瞥一眼墙角更漏,淡声道:“快些,别耽误我时间。”   说完,他又平静的看了一下宗锦,眸中是浓郁到怎么都化不开的嫌弃。   堂屋旁边的耳房内,宗锦在里面换药,宗祁没进去, 立在堂屋中等着。直到医士出来作揖说二郎君的药已经换好, 他方才抬步入内,侍从迅速将屋子团团围住。整个耳房被王府侍从们围得密不透风,看上去却又只是在周遭布置打扫。   宗锦摸了摸刚换好药的伤处, 感觉到已经没在渗血了,方才问道:“阿兄叫我过来,有什么事要问?”   “你刚才说的那人,是谁?”宗祁指腹摩挲着豆青釉茶盏,抬眸直视下首那人。   家有娈童不是什么顶稀奇的事,虽说来令人作呕,可确实有许多士大夫家中有此物。   但家里有不少娈童,那就不仅仅是旁人背后嫌弃议论的小事了。更何况刚才还说到他近日又新弄了一批,这从哪弄来的,很有待考究。   宗锦呆滞一下,开始装傻充愣:“你说林昶兄啊?他是皇后的侄儿啊,在林家行四的。”   赵王虽宠他,若知道他艳羡别人家娈童,还上过手,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尤其是现在他还不在赵地,而是在东京,还是收敛些为好。   宗祁虽是长兄,有教导之责,但他心知宗祁一贯瞧不上他,也没心情和精力去管教。如此权衡了一下,宗锦便想着能插科打诨蒙混一番,那宗祁这关就算是过去了。   “宗锦,你知道我想听什么,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清冷淡漠的嗓音自上首传来,其中凛冽,令他无端端的打了个寒颤。只听他接着说道:“你敷衍我不打紧,若耽误了案情,官家那边,你自去交代。”   耽误案情?   宗锦突然打了个激灵,忽而想起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孩童被拐案,试探着问道:“阿兄,你说的可是上元那日的——”   宗祁打断他,淡声道:“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说,你刚才和林昶说的严兄,是谁。”   话已至此,还牵扯到官家和京城各大世家都关心的大案,宗锦便不敢再隐瞒半句,恭敬道:“是范阳节度使的长子。”   宗祁闭了闭眼,缓缓靠在椅背上,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呼出一口气后,沉声道:“原来是他。”   范阳节度使严准盘踞范阳一带已有两代人,自他父亲去后,他子承父位,将范阳权柄收得更拢。彼时朝廷正忙于和西北的西夏大战,无暇他顾,对这件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等将西夏打到半残后,朝廷方才有功夫去管那些名义上还属于自己的地儿。范阳节度使贯是个能人,一下子就能察觉到风该往哪边吹,心知自己已经不能和无强敌干扰的朝廷抗衡。尤其是朝廷近几年渐渐收拢了河东、平卢几地节度使的权势,他倒显得有些孤立无援起来。   算好利弊后,严准便将自己的嫡长子严承嗣送来了东京,名为学习和代他孝敬官家,实为人质。   “你何时跟他认识了?”宗祁脸色沉下来,眼神晦暗不明。   宗锦再蠢,这会也明白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哆哆嗦嗦回道:“阿兄你忘了,我从前经常去幽州那一块,他去年才来的京城,我跟他认识也有三两年了。”末了,他还问道:“我不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知道了秘密后被灭口吧?”   说到这,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好歹也是亲王的嫡次子,将来一个什么郡王或是国公,那也是跑不了的,总得参政,怎么可能因为知道点事就杀了他。   宗祁哼道:“刚放出来就急不可耐的去他家,看来你身上的伤是好全了,明日起,太医不必给你换药了。”   “别别别。”宗锦忙道:“还没好还没好呢。”   往后他说的什么话,宗祁一概没听到,只单手撑着额头,若有所思。如果这犯事的人真是严承嗣,那他一时之间竟还动不了他,虽不知严准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但怎么说也是嫡长子,名字还叫承嗣,想来在严准心中很有些地位。   沉思半晌后,宗祁忽道:“将二郎即刻送到庆寿宫,不许外出。没有官家的许可,别让他踏出庆寿宫半步。”   这下子,宗锦终于慌乱了起来,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指着上首那人说:“你...你怎么能这样!虽说咱们关系不怎么样,可好歹也是亲兄弟,你怎么能擅自将我软禁在祖母宫中!”   宗祁对着他笑了一下,直令人觉得这笑容森森然,极为可怖。   只听他带着笑说:“若是不想活了,便直说,我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宗锦脑子长来没什么用,知道此事后再见到严承嗣,就算有心隐瞒也难免会露出端倪,一个不慎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宗锦的性命倒跟他没什么干系,更关键的是,他怕这人出去乱说,坏了事。   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闻,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定是要私下和几个要好的透露一下,向同伴彰显自己的地位和能力。   宗祁虽笑着,可宗锦却知,他从不开玩笑,更不会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这一下子,他笑不出来了。他想活啊!他非常想活啊!   不等他回话,宗祁唤了侍从入内,将宗锦半扶半禁锢的扯起来,他自己也穿上外衣,道:“不用想着偷溜,我跟你一同进宫。”   “我没想着偷溜!”被他这么想,宗锦到底是怒了一回。   他在身后嘶喊,宗祁却没停下脚步,更没闲工夫去细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一门心思出了耳房,而后抄近道绕过众人耳目,从侧门出府。   紫宸殿中,宗广刚召见完政事堂的人,却听说颍川王求见,眼底不由浮上一丝诧异。   他今日不是有筵席吗?忙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给他放一日假,怎么又跑进宫了?   虽心中满腹疑惑,宗广仍道:“传。”   宗祁疾步入殿,身上裹挟着几分风中的凛冽与寒气,眉目显得更加的森冷,他径直上前叉手躬身,而后被寺人引在一旁坐下。   他进来之前,宗广已经听人说了些事,便问道:“怎么将你弟弟也带进来了?”   宗祁面色有些奇异,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片刻后,皱着眉头说:“若事情属实,他这次,也算是阴差阳错立了一功。”   宗广脸上也带着些许尴尬,他沉吟了片刻,说:“兹事体大,我先派人去查探一番。二郎既知道内情,这段时日就待在宫里,哪也别去。你跟杨少龄先一同去他府上,看一看情况。”   本是一件普通的孩童被拐案,如今硬生生牵扯到一方节度使身上去。宗广有心收拾人,可到底投鼠忌器。即便查出,也不敢让走丢孩童的人家立马知道,否则难以把控住局势。   自己娇养大的孩子都丢了,谁还有空管朝中局势如何?谁还有空管节度使是不是在外虎视眈眈?   窗外寒鸦鸣叫声传来,回荡在寂静的宫室中,格外的刺耳。   宗祁应道:“是。”他垂眸想了一会,又道:“官家,此事......恐怕迟缓不得。”   他们和严准都等得了,可那些孩童恐怕等不得。   再迟一步,便要沦为严承嗣掌中玩物。   宗广以袖覆面,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臂缓缓放下,眼中已是一片坚定之色,显然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招手唤来侍人,道:“传宋镇邦进宫,即日起,开封府搜检京城范阳节度使府邸。”   若是顾忌着严准起兵,而不能让百姓安心,那他和严承嗣也无甚区别。   宗祁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叉手道:“官家,我同开封府衙众人一道前往。”   即便严承嗣不是这次孩童被拐案的主犯,他手中大批大批的孩子从哪来的,也有必要弄清楚。   其他人做这把刀容易招人记恨,反正他已经惹了无数人眼了,也不差这一回。   宗广正有此意,只是不好开口而已,见他主动请缨,便欣然应允,“你去吧,我叫杨少龄跟你一块。”   出紫宸殿后,便是隔断皇城和宫城的横街。望一眼空阔的汉白玉长道,宗祁忽而想起苏移光对他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   他生性淡漠,嫌世事枯燥乏味,接手此案后的种种勤勉皆因命令而已。   然刚才在紫宸殿中,皇帝想要延缓案情,暗中探寻时,他忆起苏移光白日对他说的话。   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第28章 帮我去颍川王府拿一份文……   苏移光用过晚膳后, 方才从颍川王府启程回魏国公府,此时已经到了申正。   回去的兽车上,苏雁奇道:“今晚我怎么没瞧见颍川王?”   苏移光瞪她一眼, 满脸无辜, “我怎么会知道。”随后又傲娇的哼了一声。   宗祁去哪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想起下午在回廊上的匆匆一瞥,苏移光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从正房出来后, 离开回廊前笑的那一下,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因沉浸在思考中, 苏移光不由撑着小脑袋发愣,连苏雁喊她也没听见。见她没反应,苏雁只得又推了推她, 方才问道:“你今日跟三郎,是怎么回事呀?”   苏移光这才想起了上元那晚看到的画面, 因上元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脑子一片混乱。这段时日又忙, 她竟忘了跟苏雁说,便急忙道:“他那日在的画舫,冯都知也在上面。”   听她说完后,苏雁猛地睁大眼,呆若木鸡的望着兽车帘子。半晌后,脸色跟活吞了苍蝇似的,咬牙切齿道:“他还真是有能耐。”连有东京名妓的画舫都能上去。   见她似要发怒, 苏移光便往旁边缩了缩, 生怕被牵连到。   回屋后,夕阳余晖早已完全散尽,一轮弯月半挂在空中, 周遭点缀着无数星子。清徽院和魏国公府各处也点上了灯,满院皆是明丽的光。   洗漱完,苏移光盖着锦被,窝在榻上看一本新得的诗集。乳母端着一小杯热水入内,叫了一声,“这么晚了,什么书这么急着看呀,快喝两口温水去睡。”   她将水放在旁边小几上,又拿了一个缠枝莲花纹银鎏金薰球塞进被子里面,苏移光揉着眼睛说:“我还不困。”   乳母还待再说什么,桑其捧着一个漂亮至极的黑檀木锦盒入内。盒身上用金漆绘着凤鸟纹,锁扣镀金后又镶了颗小小的青金石,还雕刻成兔首状。   “你拿的什么东西?”苏移光将脑袋探出来,好奇的望着桑其手中的檀木盒。   桑其跪坐在榻边,将锦盒放在膝上,轻轻打开锁扣,笑道:“他们说是下午的时候,从颍川王府送来的。”   揭开盒盖后,一片雪白绵密的毛映入眼帘,晃花了屋内众人的眼。   苏移光一阵失神,伸手抚了抚轻软如绸的斗篷,乳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给咱们十二娘送斗篷来?”还没看别的,光看这外面的一层皮子,便知绝非凡品。   桑其回道:“说是颍川王赔给娘子的。”   见乳母投过来不解的眼神,苏移光抿着唇笑了笑,却没解释,只让桑其将斗篷拿出来。   雪白的斗篷配着玉色的衬里,四达细锦的触感柔软如云雾,脖颈处是一对鎏金子母扣,镶嵌着鲜艳的鸡血石。尾端以草青色的线绘了一株青莲的纹路,却并未绣满,需要迎着光从侧面瞧,才能看清楚。   这样精美到极致的一件斗篷,难怪宗祁元日就说要赔给她,却今日才真正送过来,中间隔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她原本还觉得有些纳闷,今日一见,疑虑全消。   “这斗篷可真好看。”乳母啧啧称奇,但还是不忘自己的使命,“明早起来再看,马上就要到亥时,快睡了。”   苏移光却对这件斗篷很感兴趣,她最后摸了摸软软的毛之后,做出决定:“你放旁边,我明早起来就穿这个。”   第二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朝霞一早便升起,透过薄薄的云雾,可见天边炙热红日若火球。如此一来,倒是无需穿斗篷狐裘等物。   苏移光起床后望了望天,发现只需着厚实的褙子即可,突然间倒有些失望。   官家亲自下令搜检范阳节度使在京府邸,还是颍川王带着人进去的,令京中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范阳节度使如今还拥重兵在外,官家竟然直接派人搜检他府邸,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这万一严准一个不高兴,直接反了怎么办?   得令后,宗祁第二日便去了范阳节度使府,严承嗣正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怀中还拥着一个娇娇小小的人,额发覆面,瞧不清年纪和性别。   房中跪了一地的仆从,范阳节度使幕下几个老臣急忙上前摇晃严承嗣的肩膀,“大郎,大郎你快醒醒!”   宗祁没理会他,皱着眉拿剑柄挑开被严承嗣搂着那人的发丝,只见其眉眼精致,肤白胜雪,但却瞧得出来是个男童,不到十岁的模样。凝了片刻,宗祁道:“将这孩子带下去。”   属官见许久都唤不醒严承嗣,只得看向宗祁,肃然道:“颍川王何故擅闯我们主公的府邸。”堂堂节度使府邸,哪是他一个没有实权的郡王,想来就来的。他顿了片刻,又软下声音,“知道颍川王来定有要是,只是我们家世子还未醒,请郡王稍候片刻。”严准身上还有个归义县开国侯的爵位,严承嗣作为嫡长子,是当然的世子。   宗祁扬了扬手中令牌,淡声道:“持君王令而入,谈何擅闯?至于你家郎君醒不醒,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半趴在案几上的严承嗣,老臣叹了口气,作揖道:“请。”   看了屋中几个属官半晌,宗祁冷笑一声,留了几人看守屋内范阳节度使的下属,领着府衙众人转身往后院而去。   听着飒踏革靴声越来越远,为首的属官跌坐在地,捂着脸道:“真是造孽啊!”   不知过了多久,严承嗣悠悠转醒,宿醉过后的眼中充满血丝,眼球向外微凸,瞧着实在可怖。属官看着自家大郎这幅模样,更是在心底直叹气,暗道主公难怪要将他送来京城。   这样子,看来是已经废了啊。   暗自想了一会,几人又觉得何必为他有心,自己才叫命不好,怎么偏偏遇上这个事。万一朝廷和主公那边真干起来,他们肯定无法逃脱,第一个就要被拿来祭旗。   “什么事,你们怎么都在这?”严承嗣嗓音沙哑,似许久没上过油的车轮,眸光暗沉沉的盯着屋内众人。   一名属官怀着忐忑的心,上前道:“世子,颍川王奉官家令,来我们府上,呃...做一些小调查。”   严承嗣瘫在椅背上,淡声道:“做什么调查?”   属官听他这话,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提不上来,暗道调查什么东西,你心里没点数吗?只是却不敢明说,只支吾道:“似乎和世子的一些个人爱好有关。”   严承嗣不禁低低的笑了起来,“我的爱好,能有什么好查的?”他正要动作,却发现先前的怀中人不见了,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见他如此,属官忙道:“那位小郎...先前颍川王命人将他带下去了。”   瞥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卫士,严承嗣掩去眸中戾色,只低声道:“宗祁——”   半晌后,一阵革靴落地声又在庭院中响起,不出片刻,有人推门入内。宗祁神色凝重,面容紧绷,盯着严承嗣瞧。   严承嗣却跟没事人似的,只问道:“颍川王,可有查出什么来?”他眼神颇带挑衅,斜眼看着宗祁。   宗祁淡声问道:“你后院中新入的那十数个...是从何处所得?”   严承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自然是从人牙子那买的了。怎么,郡王亦好此道?要不要我送你几个?”   宗祁的面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几欲作呕。声音如淬了冰一般,冷冷道:“本朝严禁买卖奴婢,你又是如何买卖所得?”   严承嗣嘶了一声,瞪向宗祁。这人有病吧?律法是律法,怎么可能完全将他们这种地位的人管束住?说是不准买卖奴婢,可哪个大户人家没蓄私奴的?   宗祁没理他,只下令道:“既是私买奴婢,那这十数个孩童,我先着人带走了。”   严承嗣看着他冷冰冰的背影,精神气竟足了大半,一下子就要跳起来,还是被属官们给强行摁了下去。众人一面按着他,一面祈祷他别再生事。   出了范阳节度使府宅的大门,属官问道:“郎君,既然这边没有那些被拐孩童的踪迹,这该如何是好?”   宗祁的步子顿了顿,沉声道:“继续查。将严承嗣所有有来往的人和名下铺子田庄,都查一遍。”   **   自那日放晴后,东京便一直是阴天,偶尔还会下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比之天晴那日,倒是寒凉了不少。   林皇后闲来无事,想要给女儿选几个伴读,便顺带召了几户京中各家的小娘子进宫,一来是为了陪她说说话,二来是想要让她们一同帮着选选看。毕竟她久居深宫,不如这些年轻小姑娘们了解各家事。   用过朝食后,苏移光便跨上马,懒懒散散的出了门。   魏国公府离皇城很近,她便随意操控者骏马,慢腾腾的走着。快到左掖门时,便见前方有一骑奔来,她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为首之人看到她,缓缓勒住缰绳,问道:“蛮蛮,你也上宫里去呢?”   “是啊。”苏移光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又问他:“你去见官家么?”   杨少龄也轻轻颔首,俩人打过招呼便要一同从左掖门入皇城,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主要是苏移光在关心案情的进展,杨少龄心不在焉的答几句。   俩人下马,给卫士验明身份后正要进去,杨少龄忽然叫了一声,引来苏移光好奇的目光。   “你怎么了?”苏移光歪着头看过来,以他的城府,不应该将急躁直接表现在面上才对。   杨少龄在袖子里掏了许久,又看了看自己系在马上的小布袋子,吞吞吐吐的说:“阿蛮,你入宫可有什么急事?”   苏移光仔细想了想,摇头说:“倒也没什么急事,不过是皇后娘娘那边,要召见给阿朗和月娘选的伴读,想叫我们去作陪罢了。”   她将杨少龄上下打量一圈,这副神情,显然是有点什么,挑眉道:“你有事直说便是嘛。”   杨少龄朗朗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还在继续翻着自己的小袋子,温声道:“我有一样文书似乎是忘了取,不是什么重要文书,但是官家今日要看。马上就要到官家叫我来的时间,我来不及了,你可否去帮我取来?”   横竖她这会也没什么事,离皇后选伴读还早。苏移光想了想,便道:“可以啊,在哪呢,我要怎么取?”   听她应下,杨少龄似是松了口气,忙道:“我家那份我暂时不知放在何处,但是颍川王府中还有一份一样的。” 第29章 今日陪你一同进宫,便是……   听到说想让她去颍川王府拿文书, 苏移光本能的有那么点抗拒。   她最近,不是很想看到宗祁。   只因觉得太过繁琐,不想费神去想心里的那点子异样情绪。   瞧出她似是有些不情愿, 杨少龄急忙低声央告:“阿蛮你就帮一下我吧, 我跟官家约的时间要到了,不然你忍心等会看我被官家骂?”见苏移光还是不说话,他又加码道:“你不是喜欢常云楼的蜜饯吗, 我回头给你捎两盒去?”   苏移光斜睨他:“你说得好像我吃不起一盒蜜饯似的。”   虽然, 她确实很想吃啦。   “还有薰风楼的绿豆糕, 我也给你买来。”杨少龄的声音继续响起,还对着她眨了眨眼。   苏移光陷入了迷茫当众,仿佛被他蛊惑了一般, 正要晕晕乎乎的点头,却又猛地醒过神来。她蹙了蹙长眉, 扶额思索片刻,轻咳一声, 淡淡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好坐视不理,那就这么着吧。”   她望向杨少龄,又问道:“只是我要怎么跟颍川王说,你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你就说前几天查找的,今日官家要用的就行了。”杨少龄十分急迫,说完后摆了摆手, 便跨入了左掖门中。   苏移光将信将疑的看了一下他的背影, 轻哼一声后方才翻身上马,往颍川王府而去。   杨少龄说得急,甚至连自己要被官家怪罪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也不敢耽搁,趁着早上人少,操纵着马在街上小跑了一阵。   大内西侧的颍川王府大门紧闭,只有三两个门房守在外面。苏移光便径直上前让他们进去通传。   门房虽不识得她,且并未听主人交代过今日有客上门。但见她穿着打扮不俗,且气度非凡,便急忙让人将她引进外院稍坐,而后另有人进去通传。   不出片刻,便有侍从迎出来笑道:“闻听苏娘子要文书,我们郎君正在翻找着,不若娘子进去稍候片刻?”   苏移光想了想,她都来了人家府上,不进去见一见人总归是不妥当,便点头应下,随后跟着那侍从一同往内院去了。   她原以为到了里面便会停下,哪知道亲卫一路带着她往更深的地方行去,甚至绕过了那处湖泊,都没有做丝毫停留。   苏移光侧首打量了一下这着轻薄衫子的男子,身上气息强劲,且步伐沉稳有力,推测他应当是宗祁的亲卫。她又看了看这人的面容,更是吃了一惊。   这人瞧起来,很有些面熟,声音也似乎在哪听过。但苏移光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只问道:“你们家郎君到底在哪呢?”这么大个宅子都不够他住的,非要跑到边边角角来?   侍从领着她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指了指里面说:“郎君在里面,苏娘子只管进去便是。”   苏移光抬目看了一下,发现正是先前来做客时,去玩过的那个无甚趣味的小院。   她扯了扯嘴角,径直步入。   绕过郁郁青青的草木和一片竹林,她便转到了几间精致的青砖小房子前。正要扣门,便见得宗祁从里面步出,手中还拿着一个锦盒。   “可是找到了那份文书?”苏移光急忙问他。   宗祁点了点头,将锦盒递给她:“官家今日要用的,应当只有这份东西。”   总算是得了要的东西,苏移光面上一喜,捧着锦盒对他甜笑着道谢,随后便要离去。   她转身时,身上的斗篷被身体所带动,顺着微风轻轻摆动了一下。朝晖打在俩人身上,顺着金色光线,宗祁看到她斗篷的尾端似乎绘了一朵青莲。   青莲纹路十分隐秘,需得顺着光方能看清楚。   这青莲,是他亲笔所绘,而后交给侍从,让按着纹样绣出来的浅淡纹路。   刚才因急着将东西交给她,未曾留意,直到现在才觉出异样来。自己经过手的东西,他如何会不认得?   他神色微怔,唇角抿了一下,随后便是一阵狂喜。   看来,她很喜欢这件斗篷。换而言之,就是喜欢他给斗篷所选的配件、喜欢他的画。   苏移光捧着锦盒,美滋滋的走了两步,却忽而想起了一件事来,又急忙转回头,正好对上宗祁呆滞的面容。她迟疑了一瞬,方才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宗祁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淡漠,温声问她:“阿蛮,你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苏移光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我突然想起来,我拿了这个也没用,我不能直接去大庆殿或紫宸殿找他啊。”一个是朝参的地方,一个是皇帝寝宫,即便是皇后,也非诏不得擅入。   她一个臣女,轻易怎么可能进得去?   “你陪我一起去,然后你拿进去给官家好不好啊?”苏移光仰着头,声音清脆悦耳。   她折返回来的时候,宗祁便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心中早有准备。可现在她真的说出口了,又变得有一些不一样起来。   想到她竟然是为了别的男子来找自己,甚至还为了别的男子求自己相助,心里便很有些不是滋味。   就这么想着,宗祁有心想要逗一逗她,便肃着脸摇了摇头:“恐怕不太行吧。”   苏移光傻眼了,“为何?”这人怎么,突然变了一副神态。   宗祁淡声道:“我不想去。”他上前一步,又道:“你叫杨少龄自己过来拿也行。”   不知他怎么突然是这个态度,苏移光愣了一下,呆呆的盯着他瞧了一会,拉着脸说:“那你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了?”   宗祁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但苏移光没理他,又接着说:“这可是官家要用的东西,到时候问起来,他肯定是要提到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不大高兴,眉间一片阴翳,便懒得理会宗祁,打算拿着锦盒去找别人送进去。   一瞧她这模样,宗祁便知道自己撩拨过了火,急忙给她道歉:“我同你一起进宫,刚才只是句玩笑,并非真心。”   “郡王是玩笑还是真心,那只有郡王自己知道了。”苏移光后退半步,冷哼道:“不过你是否玩笑,又有什么关系嘛。”   宗祁头皮一阵发麻,心里万分后悔刚才说的话,软声道:“是我错了好不好?”   苏移光不理他,惦记着这事算紧急,便抱着锦盒走了。宗祁怕真把她惹恼,且文书也确实只有他能送进去,便急忙跟在了后面。   俩人走了小半段路,宗祁一直在试图跟苏移光说着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气馁,走过一条鹅卵石小径时,还伸手替她拨了一下细密的竹叶。   这丛竹子青翠纤细,身上却长满了红褐色的斑点,俨然是一丛湘妃竹。泪痕洒在竹身上,漂亮到了极致,苏移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恍惚间,她猛地想起这条鹅卵石小径旁,原本应该是种了一小片木芙蓉的,怎么突然变成了湘妃竹?   看了下仍在给她拨竹叶的宗祁,苏移光嘀咕道:“你别跟着我了,反正你也不想去。又贵人事忙,可别耽误了正事。”   宗祁神色肃然,镇定道:“今日陪你一同进宫,便是正事。”   苏移光仍是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出了小院子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眼前便是那汪湖泊,有些水鸟在水面上嬉戏,或是停栖在湖中。   苏移光很喜欢从这里望过去的感觉,神色稍缓了缓,略略放松几分。   “你可用过朝食了?”宗祁低下头,轻声问她。   苏移光原本冷着的面容微微裂开了一点,她僵直着点了点头,淡声道:“用过了才出来的。”   宗祁想了想,又温声问她:“那午膳和晚膳呢,你可要在宫里用?”   苏移光瞥了他一眼,“午膳自然要到宫里用的,晚膳还不清楚,怎么了?”   宗祁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怎么说话。   接下来一路,俩人肩并肩走着,却再未说话。直到上马前,宗祁方才说:“前日我路过国子监附近,见巷子里有一家小食店子,卖的都是些东京少有的,如广寒糕等物,你可想去尝尝?”   苏移光来了几分兴趣,“人多么?何时可以去?”   “那家店子一般下午开门,到下午酉正过后关门。”宗祁十分紧张,哪怕还未到春日,可手心却几乎要渗出汗来,“我今日恰巧想去,你今晚若是得空,我可带你一同去。”   苏移光沉思良久,点了点头,“行。”她又问道:“在国子监哪边呀?”   宗祁回道:“在旁边的青鸟巷里,外面种着一簇木芙蓉的小巷。”   苏移光无语得很,“这时节都还没长叶子呢,你说这个谁能分得清?”想起木芙蓉,她忽而顿住。   那个小院子里,先前过来的时候分明也见到过一簇木芙蓉,她曾感慨过若是木芙蓉换成竹子更为幽静雅致,还能做一道天然的屏风。怎么今日,竟真的换成了一片湘妃竹。   想到这,她试探着问道:“你那个小院子里的木芙蓉呢?” 第30章 漂亮可爱,说的其实是她……   苏移光向来观察细致入微, 宗祁心里早就隐隐有一种预感,知道她会发现那簇木芙蓉被挪走的事。   此时听她径直问起,心中不由涌出一股窃喜感, 暗道自己真的赌对了。但随之升起的, 又是一阵紧张之意。   两种情绪交织之下,宗祁心跳如颦鼓,手也略微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苏移光都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打算尽快奔到宫门前时, 宗祁忽道:“被我我命人移到了湖边去,又将前厅的斑竹挪了一些过来。”   苏移光十分惊奇:“那一簇芙蓉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换成了竹子?大冬天的挪动这两物, 竟然都还活着,你府上的花匠倒很有些水平。”   冬日移动植栽, 极难存活,她都想不到居然会有人这时候挪。   宗祁浅笑着说:“因其不够雅致, 故而换成了那片湘妃竹。”   听他如此说,苏移光起了几分兴趣,好奇道:“你也觉得种竹子更好么?”   宗祁颔首,轻声道:“是。”他眸光浅淡望着前方,声音带着几分向往和诱哄,“那处小院本就是为寻僻静,方才建在宅院的角落。植一丛湘妃竹既显得幽静应景, 还能做半个屏风。”   他本意是想暗示苏移光, 自己那日已经听到了他说的话,并且还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了,纯属是在邀功。   但苏移光却没听出来, 她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能完全记得,只以为宗祁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倒也很有几分开心。   俩人各有心思,根本就没想到对方想的那处去,却又都遂了心意,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悦感。   因这一出,二人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直到西华门前时,都没有再说话。   入宫后,便只能步行,苏移光披着斗篷抱着暖炉,同身旁那人肩并肩的走在横街上。看了看衣着单薄的宗祁,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冷不冷?”   宗祁脚步微顿,随之而来的便是欣喜若狂,他唇角勾上一抹浅笑,摇头说:“不冷。”   他正是年轻体燥的时候,每日都会早起练一会功,又常年骑射不断,根本就不怕冷。   “真的?”   听到少女这样问他,宗祁眉眼弯了一下,“我何曾骗过你?”   苏移光却不怎么相信这话,她狐疑地盯着宗祁看了许久,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片刻后,她忽的将袖中的八角雕蜂逐梅铜鎏金手炉,塞到了宗祁手里。   “你还是拿着这个吧。”苏移光飞快的瞥他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   猝不及防间,宗祁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暖乎乎的东西,还带着一点点烫。但他手心本就是热的,倒没太多感觉,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暖炉,他又递回苏移光面前,“阿蛮。”声音还带着些严厉的味道。   这都还在冬日,未曾入春,她竟就将这个手炉塞到自己这了,半点也不爱惜身体。   想到这,宗祁的眼神也更严厉了。   苏移光委屈极了,明明是好心给他手炉,他竟然还凶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冷的。”苏移光傲娇地哼了哼,“你穿这么点,可别冻坏了,到时候又跟人说是我非要你出来的。”   宗祁哭笑不得,“你快拿着,我也不冷。”   苏移光指指身上的斗篷,忽而笑了一下,“我还披着斗篷挡风呢,你可没穿多少衣衫。”   见宗祁还要再说,她又道:“刚好你给我一件斗篷,我给你一个手炉。”   就这么一听,宗祁竟感觉有些高兴起来。   只要一瞧见她身上穿着的,是他送的斗篷,便觉得心情愉悦到了极致。再一看手中那个小暖炉,便也觉得可爱了万倍。   这可是蛮蛮送他的呢!   他胡思乱想着,正待说话,苏移光接着说:“就刚好扯平啦!”   扯平了...平了...平...   宗祁刚要浮现出的那一抹微笑,顷刻间就僵在了脸上。   收亦不是,放亦不是。   此时再低头去看那个八角手炉时,便觉得跟个烫手山芋似的,忍不住说:“天气寒凉,下次莫要如此。”可却下意识的将那手炉握得更紧了些,用力到指尖都几乎有些发白的迹象。   眼角余光瞥到他手中动作,苏移光不由掩唇一笑,哼唧道:“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   他分明穿得更少,现在捧着个手炉都立马抓得紧紧的,居然还好意思说她。   宗祁哑然,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她身上所着衣物后,小心翼翼地问她:“阿蛮,这件斗篷...你喜欢么?”   他问这话时,自己心中也带着三分不确定,甚至还屏住了片刻的呼吸。   显然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发问,苏移光直接愣了一下,随后才仰首看他,嫣然笑道:“喜欢呀。”少女眸中带着璀璨星辉,语声轻缓:“你选的,自然都是漂亮好看的。尤其是下摆的这朵青莲,竟是不逊于大家手笔。”   简简单单一句话语,顿时在宗祁心中激起千层浪,他心念微动,原本紧拧的眉宇轻轻舒展,逐渐染上了些许笑意。   那一瞬间,他突然便升起一股念头,想要将话全部讲给她听。   身旁那人许久未曾开口,苏移光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了过来,柔声问:“你怎么了?”   掩在斗篷中的手,因无暖炉可握,不禁用发凉的指尖捏紧了帕子。用力之大,涂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在手心留下痕迹。   宗祁指了指她斗篷上的青莲,轻声道:“这朵青莲是我随兴所绘,恰巧他们来说斗篷制好了,我便将画交给织造房的人,让他们加绣了上去。”   原来是他自己绘的。   苏移光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一下,连带着呼吸都不平稳了一瞬,可却又有一种吃了蜜饯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甜滋滋的。   “原来是这样。”苏移光声音都带着几分轻快,原本就白皙胜雪的脸上甚至染了些许酡色,更显明媚鲜妍。她望着宗祁,愉悦地说:“多谢你如此费心了。”   沿着横街一路往东行,过了皇仪殿后转进北面的宫道,便是往坤宁殿去的路。而继续往东,则是往紫宸殿或大庆殿的方向。两殿一个在皇城,一个在宫城,隔着横街遥遥相望。   宗祁并不知晓皇帝如今究竟在哪,其余宫人们更是不可能知晓,毕竟皇帝的行踪可不是他们可以探寻的。他只能等到了两殿相交处,询问侍从方能知晓,这也是俩人为何从西华门入宫的原因。   然而苏移光可懒得管这些,已经过了皇仪殿,一转过去就是往坤宁殿的宫道了,她侧首懒懒散散地扫了宗祁一眼。   转瞬间,她又起了几分坏心思。   在宫道交汇处,苏移光停下脚步,轻咳一声,柔声道:“豹奴哥哥送我的斗篷上是亲手绘的画,我给你这个手炉,却只是家中随意拿的。”她蹙着眉,似在思索,随后喟叹道:“这可怎生是好呢?”   说完后,她也不再理会宗祁,径直转身离去。只是在转进了一旁的宫道后,又回首,冲着宗祁轻笑,眼波流转间,似有光华笼罩于其中,令人不能自拔。   宗祁没说话,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将手中暖炉握得更紧了。   官家还在等着,他也没时间做停留,便疾步沿着横街往前行去,想要将东西尽快交到官家手中。   问过守在宫门口的禁军后,得知官家在紫宸殿中,且里面不止有杨少龄,还有政事堂一干人等,他便狠吃了一惊。   经侍从通传,他很快便从紫宸门入内,匆匆往殿中走去。   宗广正在跟门下侍郎说话,大门处的光线似被什么遮挡了一般,他忽觉眼前暗了一下,不禁皱着眉说:“你搞什么呢?你到底是冷还是热?”   他将宗祁仔细瞧了瞧,发现他穿着身单薄衣衫,手里居然还拿着个小暖炉。   这奇异的搭配,引得殿中众人侧目,纷纷露出迷茫的眼神。   宗祁神色未变,上前行礼后,淡声道:“不怎么冷,不过这手炉是别人刚才送我的,因其漂亮可爱,舍不得放下。”说着,他将手中锦盒恭敬递上。   侍从接过锦盒转呈给皇帝,宗祁眉眼低垂,寻了处位置坐下。   漂亮可爱,他嘴上说的是这个铜鎏金手炉,实则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人的模样。   跟她比起来,这个原本精巧到极致的手炉,倒显得笨拙了起来。   宗广一面将锦盒打开,一面瞪向宗祁,冷哼道:“玩物丧志。”   宗祁没做回答,只微微垂首望着地衣,宗广又瞪杨少龄,“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还要叫你表妹去喊你表兄来。”   杨少龄自知事没办好,急忙再次请罪。宗广只挥了挥手,让他滚回去坐着。   将文书看完,宗祁问道:“诸卿觉得,此事现今该如何处置?”   陈国公直起身,叉手道:“臣以为,既然在严范阳的别院发现了那些被拐孩童,那这件事,必然同严承嗣有关。依臣所见,应当即刻将严承嗣下大理寺审查。”   宗广默不作声,只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凝重,似在思索他话中的可行性。   门下侍郎却不大赞同,他犹豫了摇了摇头说:“官家,严承嗣到底是严范阳的嗣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嗣子的意义,到底与诸子不同,尤其是承嗣这个名字,便可看出严准对他寄予的厚望。   宗广瞥他一眼,点了点头,装模作样的叹道:“贺卿所言有理,严卿两代人镇守范阳数十载,为朝政殚精竭虑,是议功之人,朕也万万不能寒了朝中重臣的心啊。”八议之人,刑部和大理寺都无权直接审判,需交由皇帝过目后再行决定。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摸不清官家到底是什么用意。若说他想将此事敷衍了之,那今日就不会将他们召集过来商议,大可查出后直接隐瞒。横竖他是皇帝,手腕通天,还怕别人能瞧出破绽?   可若说他想大肆处置,那又为何要说这句话?   杨少龄挠了挠头,恭声道:“官家,可这事是严承嗣做的,他又不曾为朝廷出过一分力,凭什么要将严范阳的功劳抢去呢?若严范阳心有朝廷和律法,定能理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严承嗣干的这事吧?他虽未婚,可也想过若自己将来孩子这么干了,不需律法,自己先打死了事。   这么个丢人玩意,严准还真想要?   他一个东北的土皇帝,妾室比皇帝还多,又不缺儿子。   宗广正悠悠发表着自己的感慨,却被杨少龄给打断,那一层忧愁和怅惘的神情,便僵在了脸上。   可杨少龄这段话说的又十分有道理,他只得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殿内众人却顺着他的话议论了起来,皆对这个想法感到满意。   吵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紫宸殿内方才略略安静下来,看一眼皇帝低沉的神情,众人又都不说话了。   宗祁一直没开口,捧着手炉默默听众人说着。此刻见无人再言语,而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了自己身上,便顿了一瞬,随后说道:“官家,臣以为,这些孩童虽是在严范阳别院中发现的,可却不一定能代表是严承嗣、甚至是严家人所为。且——”   他环视一圈偌大的殿宇,面上有一丝尴尬,缓声道:“且严范阳行事凌厉,性情也较为骄矜,在朝野...树敌颇多。京郊别院到底脱离他掌控,有人构陷,也是说不准的事。”   陈国公反驳道:“严承嗣好娈童,可不是什么秘密。他能违背律法私自购买男女小童,那拐卖孩童,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   兰陵郡公家丢失的那个小郎,是他的侄孙,他也是在场众人中,少有的和被拐孩童有亲近血缘的人,因此也更着急些。   宗祁犹豫了一下,说:“那日我领着人去严范阳府中查探时,感觉严承嗣对这件事,似乎并不怎么知情。今日将他软禁在府中前,我也曾询问过,他极力否认,说自己买还能挑好坏,拐的若不好看怎么办?”   众人听了严承嗣的这番辩解,也觉得有些道理。严家不缺钱,他何必担这么大风险,做明明能用钱解决的事。   宗广听到这抽了抽嘴角,又道:“买卖奴婢这件事稍后再论,此事的重点不在这。”他说着,又深深地看了陈国公一眼,眼中意味十分明显:   你们在座各位,哪个家中没私下买卖奴婢,拿这个说事,到底强词夺理了些。   贺侍郎斟酌片刻,摸着胡须,猜测道:“近几年国朝天下安定,百姓丰衣足食,且周边无战事,一众封疆大吏对官家也愈发仰赖和恭敬。你们说会不会,有人是在借此挑拨朝廷和严范阳的关系?”   宗广心中本就有此顾虑,便揉了揉眉心,叹道:“严承嗣亵玩娈童确实是一件恶事,但他究竟有没有牵扯进这桩拐卖案,还需探查才是。”他望向宗祁,沉声道:“豹奴,你继续着人审问别庄众人,再搜寻那日负责拐走孩童之人的踪迹。”   宗祁直起身,应道:“是。”他不经意的瞟了眼皇帝,见其眉头紧锁,眼中布满愁绪,心也不由得沉了沉。   看来此事着实不好处理。   一面交代着事,宗广又一面想着严准,更是心烦意乱。他也有儿女,且正好是年纪小的时候,自然对有这种癖好的人厌恶至极。按照宗广自己心里想着的,管他有没有参与此案,光是买卖小童就够他把严承嗣扔进去审理的了。   奈何形势比人强,且如今情况又不明朗,宗广也怀疑背后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便不想这么快下定论,打算先将后面的鱼引出来再说。   “豹奴。”宗广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吩咐道:“审讯的事你先往后捎捎,先把那些幼童核实身份后,送回家去吧。”随后又点了几个人,一同处理此事。   宗祁本还在思索着如何审理和搜寻那些人踪迹的事,听到他又给自己派了活,微微愣了一下后,方才颔首称是。   等严准的事商议完后,贺侍郎方才呈上今年大雪,京郊部分小麦被压垮的事件,司农寺卿也开始说今年水利的计划。   宗祁望一眼大殿外,只见碧空如洗,白云舒卷清荡,一派清新景象。可任谁都隐隐觉得,似乎快要变天了。   **   苏移光转进宫道后,便努力维持着自己挺拔的身姿和轻快的步履,阔步向前行去,一点也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人是怎样的表情。   沿着宫道一走到底,便是坤宁宫,女官早已在外候着,温声道:“十二娘总算来了,四娘已经来了好一会,刚才还在念叨你呢。”   苏移光轻咦一声,惊讶道:“阿元今日到的这么早?”林元贪睡,往常都要比旁人晚一些的,故而她才会如此讶异。   女官忍不住笑了一下,问道:“十二娘今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么?现下已经到巳时二刻了呢。”   竟然已经到了巳时二刻,苏移光明显呆滞一瞬。转念一想,自己刚才是去了一趟西边的颍川王府,才来的宫城,便明白了过来。   进殿后,林皇后正坐在上首,跟身旁几个小娘子说话,宗朗宗月在坤宁殿的一角,被几个锦衣小女娘给团团围着,凑在一块玩耍。见她入内,纷纷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苏移光先上前给皇后行过礼,随后笑道:“我刚才正要入宫,去帮杨家表兄取了个东西,就耽搁了一会。”   林皇后轻轻点头,饮了一口清茶后,朝宗朗的位置轻抬下巴,“你们瞧那几个孩子如何?”   苏移光放眼望去,除去宗朗二人外,共有十个小姑娘,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一个个都生得面红齿白,打扮得精致又不逾矩,入宫前应当早就被家中长辈叮嘱过,对宗朗两个都十分照顾。   “都是挺乖巧的孩子。”苏移光望了一会,眉眼含着笑意,“大多都是见过的,有的活泼些,有的沉稳些。”   能被家里送进宫的,即便性情活泼,也不会太过跳脱。何况就算不适合做伴读,都是些小孩子罢了,她更不可能将缺点说出来。   林皇后显然对这些孩子也很满意,想来都是之前就已经遴选过的,这次仅仅是最后见一面而已。   苏移光也觉得都很可爱,只静静喝着自己的茶,偶尔跟林元等人说笑几句。   俩人还在聊着林元最近的相亲对象,一名内官忽而入内,禀报道:“娘娘,前些日子被拐的那些孩童,找着了。”   林皇后霎时将目光从宗朗身上收回,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晓。苏移光关注此事已久,且魏国公府先前就派了数十个亲卫四处探寻,脸上立马蔓延了一层喜色,惊喜道:“那些孩子可有事?”   “没什么大碍。”内官摇了摇头,“只略微消瘦了些,已经着人开始核实,开始往家里送了。”   苏移光不认识这内官,但林皇后却识得,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便问道:“官家派你来,除了说这个,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内官恭敬道:“官家说晚上来坤宁殿用晚膳,麻烦娘娘给他留饭。”   林皇后一阵好笑,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听到晚膳,苏移光便想起先前宗祁约她去青鸟巷中,那个新开的小食店的事。   之前答应得痛快,可冷静下来后,却又有些情怯。   不仅开始思索起,他今日为何要约她前往那个小食店,他说自己恰巧想去,又是不是真的如此。   苏移光生性不是多思多虑的人,可此刻却忍不住开始琢磨起今日见到他时,他所说话语的用意。想了一会,又觉得宗祁心思本就诡谲,又藏得深,许是、许是她误解了,也说不准?   她兀自想着事,连林皇后唤她也没听到,直到林元推了推她,方才反应过来,柔声道:“娘娘唤我是想说什么?”   林皇后轻声道:“昨日你卫国姨母跟我提起,说你许久没去她那玩耍了。” 第31章 “那你怕不怕我?”……   听皇后问起, 苏移光心头浮现起困惑。   卫国为人长袖善舞,和众人关系都不错,连顾太后都被她哄得很好。林皇后和她关系虽不差, 但也提不上有多亲近, 今日怎么突然替她问起了这个?   略略思索片刻,苏移光浅笑道:“这段时日天冷,各家又有筵席, 确实没去过卫国姨母府上。”现在天冷得要命, 且上元又出了孩童被拐走的事件, 除非各家要办事,且下了正式的帖子,顾充轻易不许她出门。   林皇后轻轻颔首, 也没就这么点小事纠结,只温声道:“你若是得了空, 可以去她府上玩玩,她倒是惦记你。”说完这话, 她自己都笑了一下,谁不知道卫国这个惦记是什么意思。   奈何卫国求到了她头上来,她见卫国数日乖巧,也乐得随口说两句。   苏移光急忙点头称是。   林皇后关心女儿,只一心一意瞧着几个伴读情况,没空管别的事。苏移光随手从案几上拿了个橘子吃,一面问林元:“你今日进宫, 可有去拜见过太后娘娘?”   “未曾。”林元在喝茶, 见她说话,便放下茶盏,疑惑道:“怎么了, 你去了?”   苏移光摇头,过了一会,轻笑一声,“还没呢,咱们等会去一趟?”   顾云瘫在凭几上,撇撇嘴,“最近庆寿宫人挺多的,咱们这么多人过去,本来那边就乱,这不更要乱成一团?”她其实是想说,宗锦几人也在庆寿宫待着,因嫌弃这几人不像样子,实在是不想去见。   苏移光塞了一瓣橘子进口中,心情瞧着十分不错的样子,轻哼道:“就是人多才想去呢,新认识了个妹妹,如今在庆寿宫里住着,我想去关照关照她。”   虽不知她所说究竟是何人,可看她那神情,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众人纷纷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一个着青袍的小黄门从侧门悄悄入内,行至林皇后跟前,跪伏于地。仰首时,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皇后皱了皱眉,淡声道:“什么事?”见小黄门的眼神往苏移光等人的身上瞟,她又道:“赶紧说。”小黄门原是坤宁宫的人,这段时日被林皇后暂时扔去了詹贤妃那边,她一看便知道他要说的肯定跟贤妃有关。   “贤妃刚才说,她腹中绞痛,想要请太医。”小黄门头颅低垂,声音平静。   听到此,她让苏移光等人领着宗朗并那些伴读们去外面玩,一众小贵女们依言起身,宗月却道:“娘娘,我想去看看阿姨,可不可以?”   出了坤宁殿正殿,苏移光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显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元冲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随后低声道:“上次元日的时候,贤妃和潘昭容站在池子边吵架,昭容一个不慎掉池子里去了,贤妃被罚到现在呢,连月娘都一直待在坤宁宫里。”   苏移光轻嘶一声,不过贤妃脾气暴躁,她能跟人大庭广众下吵架也不奇怪。“可昭容不是自己掉进去的吗,又不是贤妃推她的,这又是作甚?”皇后对妃嫔一向很宽容,只要不触犯她的权威,一般都只是不痛不痒的罚一罚。   尤其是詹贤妃这般育有孩子的,更是顶多训斥一顿,再罚个俸禄了事。   “谁叫她倒霉呢。”林元懒懒道:“潘昭容彼时刚有了身孕,但谁都不知道。虽是自己掉下去,可贤妃也难辞其咎。”   苏移光不由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她。   难怪这事都没大肆传开,官家喜爱詹贤妃,定是怕她被朝臣参上一本,只能被迫离宫。也幸得她有子嗣,才没直接被废弃。   朝野上下,如今比官家还要期待一个皇子。   **   出坤宁殿后,迎面行来一列女官,说是顾太后想要接今日进宫的伴读们过去玩玩。一众贵女面面相觑一下,到底还是跟着小伴读们一起去了。   宗沁睡到快巳时才起床,颇觉神清气爽。顾太后平日对小辈很宽容,而她在家中赵王妃不许她睡懒觉,此刻到庆寿宫住着,便觉得除去要隐瞒上元的事外,一切都好极了。   然而她这好心情,在看到含笑步入庆寿殿的苏移光一行人时,瞬间消失殆尽,原本兴奋的笑容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这是怎么啦?”苏移光脚步未曾停留,径直到了宗沁面前,蹙眉问道:“沁娘,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宗沁扯扯嘴角,“没、没有的。”   苏移光也沉了沉神色,原本带笑的面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你这般,可是不愿意看到我们的缘故?”   周遭的小贵女们都在凝视着她,宗沁更急了,急忙摆手:“怎么会!我——”她咬咬牙,软声道:“我见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父亲将她送来京城,就是有将她嫁到东京的打算。这一群人都是东京各大世家的女儿,她要是说不想看到她们,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了。   顾云看了她一下,无语到极致,刚才蛮蛮将众人都牵扯进来,不过随口问了她一句,竟就自己巴巴的往套里钻了。   一群小伴读们去里面见太后了,连带着宗朗也一同进去内间。苏移光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问道:“沁娘,这几日,你可有去龙津桥附近玩耍呀?”   宗沁自己是亲王之女,在赵地时那就跟公主没什么两样,先前仅仅是担心上元那日的事败露,才处处受制于苏移光。可眼下她伤都要好全了,过去这么久,便理直气壮道:“没有啊,我最近都在祖母宫里,好好陪祖母呢。”   苏移光点点头,说:“这样啊,可我记得娘娘说想叫你多出去玩玩的。”   顾云虽不知俩人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苏移光是她亲表妹,她又早看宗沁不顺眼了,便接话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待会我跟娘娘说,后日我们带你一块去龙津桥玩,你意下如何?”   宗沁有些难受,“你们玩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苏移光一面吃糕点一面说:“这怎么行?娘娘都跟我们交代过了,要我们多带你玩的。”   这么喜欢龙津桥,那就玩个够好了。   宗沁还要再说话,一道男声从外传来,冷冽如清风,“是该如此,成日闷在庆寿宫里,腿脚都要不灵便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宗沁面前,影子落在她身上,那人又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他声音清冽,明明听起来像关切的话语,却无端令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苏移光忍不住笑出声来,趁着宗祁站在她身旁,借着裙摆的遮掩,轻轻地踢了他一脚。   腿上传来动静,宗祁心知是她在作怪,却只作不知,未曾转过身来。   苏移光见他不理自己,有些不高兴,第二次踢的时候,用了三分力道。见宗祁微不可查的侧首,还得意的瞥了他一眼。   宗沁尚且沉浸在宗祁给他带来的压力中,没有注意到旁边这俩人的动静,默了许久,终是颤巍巍的点头:“阿兄说的是。”   此时此刻,她甚至怀疑她若是说了不是,宗祁会真让她腿脚变得不灵便。   庆寿宫的院子里开了许多茶花,小伴读们从内殿出来,一齐涌到了院子里去玩耍,女官出来说太后请小娘子们进去说话。   宗沁跟得了圣旨一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似乎还扯动到了刚掉了痂的伤疤,轻轻呼了一声。其余小娘子们也相携着起身,往内殿而去。   苏移光却没动,反倒是给了宗祁一个挑衅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望他。等众人稍远一些后,方道:“郡王对沁娘,很关照啊。”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称呼。   宗祁隐晦的笑了笑,“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苏移光哼了一下,“哦。”虽不想承认,可不得不说宗祁的威胁很到位,一来宗沁就怕得不像个样子了。想到这,她又看了看宗祁,轻叹道:“你说说,你连自己妹妹都这么怕你,你得凶成什么样了?”   宗祁莞尔,迫近一步,“那你怕不怕我?”   他步步紧逼,便是苏移光,也有些招架不住。身子稍微向后仰了一下,随后说:“我怕不怕你,你看不出来吗,豹奴哥哥?”   宗祁不禁噙着笑,向旁边侧了一下头。看她只见泛白,手背略有些干燥,便皱着眉头将手炉取了出来,温声道:“我刚才让人重新换过炭,正是温热的时候。”   苏移光坦然自若的接了过来,挑眉道:“多谢了。”见宗祁仍着单薄衣衫,便叹道:“不过呢,你要是想用就直说嘛,我也不是小气的人。”   看他先前将手炉紧紧握着的样子,便像是冷到了极致的人,咋然获取了些许温暖,一丝一毫都不愿放手的模样。   众人入内室前,眼角余光只瞥到宗祁站在苏移光面前,俩人看起来是在说笑。   而随后,宗祁竟将一个手炉递给了她,往常凛冽若寒潭的眸子竟软了几分,看起来似乎是怕苏移光冻着了。 第32章 这个小没良心的,专会戳……   见此情形, 众人都不由得看愣了一会。   然这俩人除去递手炉和说话外,并无什么旁的举动,一行人只略微瞧了两眼后, 便掩下眸中心思, 垂首入内室。   苏移光似笑非笑的望着宗祁,声音慵懒至极,“你到底要不要用?”   她靠在太师椅背上, 姿态娴雅而又放肆, 长眉轻轻舒展, 双眸顾眄流光,宗祁无奈道:“你手都冻成什么样了,还问我。”   看着她皎洁的面容和纤长的十指, 宗祁想着,恨不能将她搂在怀中, 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莫要再冻着了。   苏移光饮了一口加了蜜浆的酸梅汁, 缓声道:“那你这样......在关心我么?”   突然间,她开始很享受这种感觉,对面那人的眸光,仿佛是将她放在了心底一般。   咋然望过去,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她。   “不然呢?”宗祁不答反问,额上青筋直冒,恨不能摇着苏移光肩膀问问:他关不关心她, 她自己能不知道?   这个小没良心的, 专会戳他心窝子。   苏移光勾唇而笑,权靥深深凹下去,将宗祁的心也连带着逐渐下沉。她却恍若未觉, 掷了装酸梅汁的玛瑙杯后,理了理微微凌乱的裙摆,淡声道:“我怎么知道呢?”   转身往内殿走去前,她叹道:“豹奴哥哥关心谁,又岂是我有资格打听的?”   说罢,再不管身旁那人脸色如何,径直转身,掀帘入内殿。   月白色团云纹的裙角扫过宗祁的长袍的下摆,长袖带起的微风吹拂来一阵幽幽梅香。宗祁凝神看了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处,但那阵梅香却久久不曾散去。   虽如梅花清冽,但又不知怎的,惑人到了极致。   宗祁抬起左手,手心中横卧着一支精巧的玫瑰形的青玉簪,是苏移光那日不慎摔断的。今日已经修复好了,他本想直接给苏移光,忽而又觉得,再晚些吧,再晚些吧。   这样等她想起这支玉簪的时候,又会主动来找他了。   苏移光疾步入了内室后,众人皆已经坐下了,宗沁就坐在顾太后身侧,正低着头乖眉顺目的给她捶腿。而顾太后另一侧,还有一名穿着打扮清丽可人的少女,正在奉茶给太后。   只轻瞟了一眼,苏移光便大致猜到了她是谁。宗祁曾对她说过,自己共有五位弟妹来了京城,其中两男一女是现任赵王妃所出,那这个应当就是赵王和姬妾所出的宗二娘宗溪了。   “你瞧见她没?”顾云低声道:“刚才你不在这,没听到她一句话,就令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说话又好听,人又温柔诶。”   苏移光颇感诧异,又看了宗溪一眼,只见她跟顾太后说话时,太后脸上的笑意是怎么都藏不住的。这待遇,比从小看着长大的宗朗都不差,比宗沁这家伙有能耐多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打算再跟顾云说几句话,顾太后忽道:“蛮蛮,你近日可有空?”   “倒也没什么事做。”苏移光浅笑道:“娘娘可有什么事吩咐么?”   顾太后拍了拍宗溪的手,轻叹道:“这两个孩子来了东京后,一直在庆寿宫里陪我,竟都还没有出去玩过。我就是想着,你们几个若是得了闲,帮我带带沁娘和溪娘。”   京中贵女们平常都是围着苏移光等人玩的,顾太后自然知晓,故而才会专门交代她好几次。   至于其他人,只要她将苏移光这边安排好了,那自然没多大问题。   苏移光眸光闪了闪,说:“好呀,我们后日去龙津桥附近玩,要不她俩跟我们一块去?”她说着,又掩唇笑道:“今日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溪娘可漂亮,等后日着红裙骑一匹白色骏马,就更好看了。”   上元那日,宗溪所骑的马是一匹白色的马,这是宗祁告诉她的。而宗溪身上所着,正是一条绯红的裙子,就连当晚下狱,也是穿着这身衣服进去的。   出来时,绯红的裙色混着血污,还让皇帝以为她没被罚。   宗溪倒没什么反应,眉眼弯弯地点头:“蛮蛮姊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好,那我们后日何时去呢?”   因先前苏移光屡屡提到上元和龙津桥,宗沁早就已经如惊弓之鸟,再次听到白马红衣,她一下子就汗毛倒立,一层冷意蔓延上了后背。随后,狠狠地瞪了宗溪一眼,心中忐忑不已。   苏移光扫了眼宗沁,示意她闭嘴,方道:“我们...傍晚去可好?如今还在正月,很多花灯都还没收。你要是看到喜欢的,正好可以买回来把玩。”   未出正月的东京,仍是一座不夜城。上元那日没卖完的花灯还在继续卖着,等夜幕一降,便可将灯点上,处处都是繁光缛彩。   宗沁感觉有一只大手拽住了自己,而宗溪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晚出去玩,便犹豫道:“可是这个时辰,宫门要落钥了。”   宫门落钥后,她不得睡大街上了?   苏移光摆摆手,“这有什么,横竖现在你家宅院是空着的,你俩去住一晚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实在不行住驿站也可以啊。”   宗沁恍惚间想起,刚到东京的那几日,他们就是住的驿站。   抚着胸口狠狠缓了几下呼吸后,宗沁猛地站了起来,将顾太后都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宗沁深吸一口气,软声道:“我感觉有些冷,想去加件外衫。”   听她说自己冷了,顾太后重视非常,急忙让女官带她回寝室去加衣衫,等宗沁重新回来后,又关切地问其余人:“你们可有没有穿少了衣服,觉得冷的?”   苏移光垂目盯着那个八角雕蜂逐梅铜鎏金手炉,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侧面,不发一言。她穿得多,本就不怎么冷,至于冬天手脚冰冷,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冬日时常会带一个暖炉在身边。   见小姑娘们都说自己不冷,顾太后正要略过此事,宗沁眼珠子转了转,忽道:“祖母,我觉得蛮蛮姊肯定很冷的。”   “嗯?”顾太后侧首,疑惑地看着宗沁,“为什么呀?”   她不待宗沁答话,又对着苏移光说:“你这孩子真是,平常倒不怎么害羞,怎么今日问你冷不冷,都还跟我客气起来了?这是能客气的时候吗,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苏移光一脸懵,愣愣地说:“娘娘,可是我真的不冷啊。”她明明不冷,有什么好客气的,她这么自恋,也不是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人。   宗沁皱着眉,轻叹道:“蛮蛮姊,你还说呢。刚才我阿兄不就是见你冷得不行,才将自己的手炉给了你吗?”她装模作样的抬头张望了一下,轻咦一声,“阿兄呢,他刚才还在庆寿宫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在室女子,接外男的东西,叫你还有脸来天天说我。   顾太后准备拿茶盏的手微微顿住,随后收了回来,眼中若有所思。   苏移光无语,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然而这也不是什么丑事,她要是遮遮掩掩,反倒令人生疑。便笑了一下,“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倒多谢你关心我了。”   她笑起来时,比三春朝阳更为绚烂夺目。朱唇炽烈勾人,杏眸微弯,如凝脂般的侧颜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靥,将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此时满室的晖光都凝在了她一人身上,连宗沁都不由得看呆了一瞬,暗道难怪顾太后说将她放在身边赏心悦目。   不提自己和她之间的恩怨,光瞧着她这张脸,确实还挺让人舒心的。   只不过宗沁现在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在说她和外男私相授受的事,这人怎么还有脸笑?!还说多谢她关心?!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还是说他们汴京女子,就是与别处不同一些?   宗沁轻咳了一声,说:“蛮蛮姊,你笑我作甚?”   苏移光摇头:“我没笑你啊,我是在笑今早的事。”她抚了抚手炉,温声道:“早上杨二表兄拜托我去颍川王府替他拿文书,是官家今日紧急要用的,颍川王便跟着一起送过去。他为了官家那边的事着急出门,没穿厚重衣衫,我怕他太冷待会在官家面前失仪,就将手炉借给了他。”   眼前佳人声音绵软而又仿佛带着刺:“这个手炉本就是我的东西,刚才,是颍川王将手炉还给我呢。不过,倒是多谢沁娘关心我的身体,我确实不怎么冷。”   宗沁一噎,呼吸又开始有些不匀,感觉自己要踹不过来气了。   官家要用的东西,那自然是顶重要的东西,自然要快快送过去;而殿前失仪,不论是谁都是顶重要的罪名,谁也不敢担这个名头。   苏移光简单说了几句,便将高度拔到了官家那边去。她今日帮忙送官家要用的东西,还担心颍川王殿前失仪,简直就是忙到家了。   可顾太后听了却很开心,觉得自己没白疼苏移光这么多年。这孩子多乖巧啊!一大早上的,先是忙着给她儿子送东西,而后又这么关心她孙子,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手炉都借给他。   这大冬天的,可不得冷着了?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这么好的孩子。   想到这,顾太后连忙扬声将女官唤过来,随后说:“阿林,你快去将小十二的手炉拿过来,换点新的炭进去。”她看了苏移光一会,才发现她今日穿了件新斗篷,看着虽不怎么显眼,可样样配饰皆非凡品,便笑道:“你这件斗篷不错,你娘新给你做的?”   苏移光微微躬身,眸中含笑:“娘娘不必这么麻烦了,颍川王心思细腻,刚才还回来的时候,已经给我换过一次炭了,现在正热着呢。”又说起斗篷:“是新得的一件呢。”只说是新得的,却未曾提到底是谁做的。   她将发凉的指尖重新贴在手炉侧壁上,想要汲取些许温暖。   顾云伸手摸了一把,肃着脸点头:“是啊,还很热呢,有点烫烫的。”   顾太后心里又有点高兴了,苏移光说她孙子心思细腻,这不就是在夸他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瞧着顾太后明显带笑的眼眸,众人便知道今天太后心情好,她们可以随意些。一行人下意识望了一眼苏移光,见她稳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挂着一贯的浅笑,不动如山。但她随口说了几句话就让太后高兴成这样,众人虽不意外,但还是对她这举动感到满意。   宗沁的小脸却明显的垮下来,撇撇嘴,眼睛横了一下苏移光。   她废了这么多心思想要将她名声往下拉拉,好嘛,结果最后全都给她做了嫁衣。   “那豹奴人呢?”没注意到身旁孙女的那点子小心思,只想着孙子来了却没进来见她,顾太后便急忙问了一句。   苏移光一下子愣住,她哪知道宗祁去哪了?略思索了一下,笑着说:“颍川王近日事忙,刚才肯定是借着同官家议事的机会,顺道来看娘娘的。但我们这么多人在,他哪好意思进来,说不定是想等我们走了再来的。”   她虽只是个猜测,但其实内心早就肯定了这个想法。毕竟有这么多女眷在,本朝男女大防没那么重,就他一个男子在这,多少有点不自在。   顾太后显然是信了,忙点了点头,对侍从说:“你去打听打听他往哪去了,这么冷的天气,着人给他送个暖炉过去。”一个大男人,冷到抢人家小姑娘的手炉,太不像话了。   侍从恭声应了,几个人出去准备小手炉,打算寻到宗祁后递给他。   顾太后想着苏移光刚才将手炉给了宗祁,结果自己受冻的事,又有些心疼,对着女官耳语了几句,方才重新跟殿中的小姑娘们说笑起来。   苏移光今日却没什么劲头参与,只偶尔插一两句话,其余时候都在百无聊赖的吃着自己的点心,整个人显得有些恹恹的。   一群衣着鲜妍、打扮华丽的小姑娘们在庆寿宫中陪太后说了一会话,令她心情明显好上许多。等到了午时,苏移光等人提出要去皇后宫中用饭时,她还让将宗沁宗溪二人也带去。   望着众人袅袅婷婷的背影,女官给顾太后奉了盏茶,笑道:“娘娘刚才是没见到郡王的样子。”   “怎么了?”顾太后本打算闭目小憩一会,听到她这话,便来了点精神,“他这混小子进都没进来看我一眼,我还瞧他什么样子作甚?”   女官知道她口是心非,却不点破只道:“刚才郡王跟十二娘说话时,那眼神都跟以往不同呢。”说到这,女官又回想了一番,大感惊奇。   顾太后坐直了身子,疑惑道:“有什么不同的,你说说看?”她这大孙子,她自己能不知道?从小就冷得跟个什么似的。   也就是如今年岁渐长,知道隐藏隐藏,性情才温和了些许,但却不是真就变得脾气好好说话了。   女官笑了笑,望一眼四周发现没什么人,方道:“郡王不光脸上带着笑,连眼底都带着笑。别说旁人,连我都一瞧就能看出来,他那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太后微微张开嘴,神情净是讶异,“这俩孩子?不会吧?”   “怎么不会?”女官柔声反驳道:“娘娘先前不是说,郡王小时候总被十二娘欺负。郡王分明就大了几岁,还是小郎,若是愿意,怎么可能打不过十二娘?这可是打小就有的情谊。”女官也算是看着俩人长大的,对他们幼时的事,倒还有些印象。   顾太后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便轻轻点了点头,“是啊,豹奴这孩子,对旁人可都是冷得不行的,却偏偏对蛮蛮这般......可前些日子卫国来找过我,说想她家二郎喜欢蛮蛮?”到底是卫国发话在前,名义上又是她女儿,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截了胡。   女官笑道:“我的娘娘,这满京里,谁不知道卫国贵主喜欢十二娘啊?这到底是杨二郎喜欢十二娘,还是她自己喜欢,还用说吗。杨二郎和十二娘也是一起长大的,要是真有点什么,还能等到现在?”   被她这么说了一通,顾太后也逐渐被说服了。   是啊,苏移光打小就招人喜欢,卫国还经常接她过去玩的。现在为了让她嫁过去,说是杨少龄喜欢她,也不奇怪。   杨少龄和苏移光之间,可比苏移光和宗祁相处要长得多,可却一直以来都很守礼。京里若是有点情意的,向来都是长辈们调侃的对象,这俩人从来就不在里头。   “罢了,且让我想想。”顾太后皱着眉深思起来,“等得了空,我来问问他。”   **   正月末,冰雪早已消融,摆放在暖室中的盆栽开始催生新芽,绿绿的叶尖儿挂在枝上,带来满室的清新。   林皇后留一众人在坤宁殿用午食,苏移光用余光扫视了一圈,发现宗月竟还不在,只她的一些伴读留在坤宁殿中,想来詹贤妃这次是真的不舒服,不是为被关禁闭的事而扯的谎。   在坤宁殿用完午食,一群人又在殿中玩闹许久,方才准备离宫。   十来个小伴读估计是要在宫里住着,只剩苏移光等人告辞离去,林皇后叮嘱道:“路上可要小心些,虽说这次那些孩子找着了,可案子还没完全告破呢。”若这些小姑娘在路上丢了,可是个天大的麻烦事。   苏移光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   出坤宁殿后,林元扯了扯她,兴冲冲地问:“要不要我们今晚就去龙津桥那边玩,再把庆寿宫里那两个也叫上?”   “不想去。”苏移光打了个呵欠,“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她眼中弥漫起雾气,眼波横斜,懒散的模样却诱人到了极致。   林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嘟囔道:“好嘛,那后日去?”   先前众人在庆寿宫中,正是这么商量的,苏移光便点了点头:“行啊。”众人已经走到了横街上,她便准备往右转去。   林元拉住她的胳膊,“你去哪呢?”她开始怀疑苏移光是不是已经困迷糊,不知道宫门朝哪开了。   苏移光摆摆手,同众人道别,“我的马在西华门那边,我就不跟你们一块回去啦!”因宗祁的府邸在西华门附近,俩人来时便从西华门进的宫,她忘了让人将马牵去左掖门,此刻便只能往西华门去。   林元不放心她一个人,叮嘱道:“你路上小心呀,可千万别贪玩。”   苏移光莞尔笑了笑,宫道上的穿堂风拂来,她不由得拢了拢雪白的披风。   至西华门,由卫士将她引到那匹枣红色骏马歇着的地方,却发现早就立了一个人影。那人站在宫墙下,是落日照不到的暗处,脸上虽落着一片暗沉色调,却并不显阴郁。   苏移光愣了一瞬,那人却从暗处步出,身姿如松,面如冠玉,缓缓行至她跟前,淡声道:“阿蛮。”   “你怎么在这?你竟还没回家去?”苏移光不禁愕然,他怎么阴魂不散呀?   今日无论在哪,她似乎都能瞧见这人。   宗祁笑了一下,神色更显柔和,“早上不是跟你说好了,要一同去那家新开的小食店子么?我怕你怪我独自去了,便一直在这等你。”   苏移光揪了揪衣摆,轻声问他:“你在这等我多久了,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还会过来啊?”毕竟魏国公府离左掖门或东华门更近,她往常都是走这两道门的,西华门极少来。   “我让人问过,你的马还在西华门。”宗祁自然是有备而来,“也没多久,我先前在庆寿宫里,在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突然间,苏移光感觉自己的心跳愈发的快了。半个时辰,可不是一个多短的时间,且他又是个讲究的人,应当是在这宫道上站了半个时辰。   “我......”她早就刻意忘了早上说的话,没打算和他去了,可宗祁等了这么久。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第33章 豹奴哥哥,是要现在带我……   苏移光感觉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 原本平稳正常的呼吸也被完全搅乱,久久无法平息。   她垂眸看着手中暖炉,纤长卷翘的睫翼挡住了黑白分明的杏眸, 心中思绪纷扰万千, 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   “可要同去?”   宗祁又再次开口问她。   苏移光并未立刻作答,也并未看向他,只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想要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不再那么慌乱。   从横街一路行来, 宫道上皆是空荡荡的,宽阔的道路两旁除去红墙绿瓦和洒扫的宫侍,再无他物。然靠近西华门处, 却植了几株梧树,春夏时枝繁叶茂, 如今干枯的枝干更显几分遒劲。   苏移光仰头看了一会,感觉脖颈都有些酸软了, 却又不想低头,否则便要直视宗祁。   她有些......不大想和他对视。   身前那人久久没有回复,宗祁忍不住再次唤道:“阿蛮。”他声音柔和,其中又带了不知多少无奈之情。   苏移光回过神来,将视线从青梧上收回,重新看向宗祁。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好啊。”说完这句话, 她如释重负一般的松了口气, 心跳也逐渐平缓了下来。   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为此而忧心忡忡,实在是不怎么像她。无论是什么事, 她向来是要去占据主动权的那个。   想到这,苏移光展颜轻笑了一声,如琼玉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明艳多情,她缓声道:“那豹奴哥哥,是要现在带我去?”说着,她往前迫近了一步。   眼前丽人呵气如兰,随着她的靠近,宗祁感觉那股梅花幽香此刻又萦绕在他的身旁。若即若离,如梦似幻,令他亲近不得,更无法罢手。   “是啊,已经到了酉时。”宗祁也笑了起来,“现在就去,你不愿意么?”   苏移光斜他一眼,漆眸中泛着波光,抬手将额前碎发别到了耳后,柔声说:“既是豹奴哥哥相邀,我早上又答应过的事,怎么会不愿意呢?”   横竖也就是去国子监附近吃个饭的事,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何况她晚上也没事做,出去走走也行。   宗祁笑了起来,眼中承载辉光,声音也不自觉的柔了三分,温声道:“那走吧。”   “咦,你竟然没带侍从。”苏移光瞅瞅他身后,发现都是宫中禁军,十分讶异。   宗祁颔首,“我也不去远的地方,没必要带。”带了侍从,反倒碍手碍脚的,什么都不方便。   出西华门后,俩人翻身上马,直奔青鸟巷而去。因驰马而起的微风吹拂过来,苏移光那件厚重的狐狸毛斗篷也不由得向后飘荡起来,晃动着的模样一下一下,在努力去挠人心尖尖。   落日余晖从西边投下,无边金光洒在俩人身上,在皇城遍地铺就的青砖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浅金色的地面霎时被黑影覆盖了一层,露出原本的颜色。金光同样照耀到了苏移光的斗篷,从侧面打去的光映上尾端,一朵青莲若隐若现。   宗祁比她落后半个马身,侧首向右看去,便见到自己所绘的青莲轮廓缓缓浮现,或又随着她的动作而消失不见。   看了片刻,宗祁双目微阖,随后操纵着马往前了稍许,与苏移光并驾齐驱。   因街上人少,许多摊贩都已经收摊了,行人也早就赶回了家中或是去了食肆,准备用晚膳。在没什么阻拦的情况下,俩人很快就到了国子监附近,苏移光看了一圈,好奇问道:“青鸟巷在哪呢?”   宗祁执马鞭指了指西侧,“那边。”   苏移光定睛望去,果然有几株矮小的芙蓉树植在巷子口,却并未发出新芽。光秃秃的,十分不讨喜。   巷子里的路和汴京城别处一样,皆是铺的青砖,隐在巷子中,又离护城河近,靠墙处还长了不少苔藓。   “进去吧。”宗祁将目光瞥向她,温声说。   苏移光看了一会,对那长着苔藓的青砖和微微发霉的墙面略有些嫌弃,不是很想进去。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过来,那便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深吸一口气后,苏移光策马跟在宗祁身后进了青鸟巷,往他说的那间新开的小食店而去。   国子监此刻才放学,夫子们着青衫长袍从中步出,身后还跟着无数举着书卷追问的学生,令先生们不得不驻足讲授。   苏峦背着个小小的木书箱从中出来,他却没去问先生不懂的东西,而是迈着欢快的步伐,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吃什么。   他往年都是在书院读书,从今年开始,以国公之子的身份进入国子监读书。   身为国公次子,自然不乏主动与之结识的人,此刻便有同窗围在他身侧,问道:“十四,你没有问题问先生吗?”   苏峦茫然的摇摇头:“好像、没有吧?”不过他没怎么纠结这个事,而是问道:“你们一会吃什么呀,要不我们一块去龙津桥那边用饭?”自从过年时吃过一次后,他最近一直对薰风楼的炙羊肉很感兴趣。   有同窗立马应下,“好啊,现在就去?”   还有的同窗觉得他们定是要去些贵的地方,虽也想去,奈何自己囊中羞涩,便摆了摆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还有小测,我先回屋温习功课。”说完,同几人告了罪后,便回了国子监内。   国子监中是有屋舍供给学生居住的,若有家眷无人照料的,还允许带着一起住进去,只不过还是需要自己生火做饭。苏峦家就住在京城,自然还是回家住更方便,还能肆意一些。   见他们离去,苏峦等人也没拦着,他们虽因这些同窗家境不好多有关照,但对方也是差不多年纪的人,心中自有傲骨,他们做得太过反倒让人家心里难受。   一行人商量好后,便浩浩荡荡的准备往龙津桥而去。忽而,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十四,那个不是你姐姐吗?”   “谁,什么姐姐?在哪呢?”苏峦疑惑地回头,眼中布满了迷茫之色。若算起整个苏家来,他可是有十三个姐姐的人,第十三个跟他们同曾祖,只比他大了半个月。   那人是陈国公世子的次子,名唤魏弘,指了指一旁的一条小巷子,说:“就是你十二姊啊,我刚才看到她从那进去了。”   他从小就是见过苏移光的,想起刚才那身月白色的衣裙、堕马髻上那朵娇艳欲滴的十八学士,心跳如鼓点般跳动起来,密集而又沉重。   想着想着,魏弘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点酡色。   苏峦张望了好一会,也没瞧见他说的苏移光在何处,再回头一看魏弘的面容,以为他这是撒谎怕被发现的样子,便皱眉道:“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我十二姊今日进宫呢,谁知道这会有没有出来。”何况她这段时日也没怎么出去玩过,倒是苏雁,因为和宋远道订婚的日期将近,俩人还一起出去过三两次。   “怎么可能!”魏弘对自己被误解这回事十分生气,他像是为了博关注而撒谎的人吗?便恼怒道:“你十二姊长什么样子,我还能不认识么?”都是从小相识的,家中都在京城为官,哪能不认识,他眼睛好使,可不信自己看错了。   苏峦皱了皱眉,还是有些怀疑,“她没事做跑青鸟巷作甚?”苏移光平日爱好各种华丽的东西,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非凡品,用饭也是非薰风楼这样的大酒楼不去的,怎么会去那个小巷子里?   另一人道:“青鸟巷最近才开了一间食肆,卖得可贵了。因里头东西都是新样式,所以生意倒还挺好。”   苏峦凝神想了想,手从书箱肩带上拿了下来,眼中露出迷茫之色,显然不知这话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看出他的纠结,作为往常的小跟班,便急忙提议说:“要不我们跟进去瞧一眼?万一她是被人拐骗进去了呢?我听说有人会用一种迷药,被下了药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苏峦身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来,再联想到近日京中拐卖孩童的事,便微微眯起眼眸,拽了拽自己的蹀躞带后说:“那我过去瞧瞧,你们且在这等等我,一会再去用饭。”   听到苏十二娘可能是被人迷晕,然后还很有可能是被人拐走,众人霎时义愤填膺起来。都是群十几岁的少年,最爱打抱不平的时候,听苏峦如此说,便齐齐皱起眉头,“什么你过去瞧瞧,万一你也被迷晕了怎么办?这种时候不应该大家一起过去探个究竟吗?”   “就是。”魏弘更是离奇的愤怒,用谴责的眼神望着苏峦,语重心长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你姐姐就是我姐姐,你姐姐的事,那不就是我的事吗?”他一面说着,一面顺手将手中的书塞到了苏峦的书箱里头,开始挽袖子理衣襟,俨然是准备干架的模样。   被同窗们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苏峦心中大为感动,“这可真是......多谢你们了。”他又看向魏弘,“也多谢你告知这个事,今日才知道,你竟这么热心肠,将我的事完全当成你的事了。”   魏弘呵呵笑了笑,“那可不那可不,咱俩谁跟谁啊?现在我们快过去吧。”   众人对视一眼,昂首挺胸的往旁边的青鸟巷子行去,惹来周遭一众摊贩和行人的注视。   看到这么多人关注自己,他们便更为激动了,一心想要将这件事给尽快办好。   **   苏移光同宗祁到了那家小食店后,先将马交给了小食店的马奴,由他牵着去后院吃草料,而后才抬眼去看这家小食店。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件食肆竟然还有一个招牌,用烫金的字写着清风轩三个大字。一般来讲,只有大街上的酒肆和各种铺子会专门取名字,而这种小巷子里的,多半都按着店主姓氏和所贩之物取个简易的名。   店中已经坐了不少食客,宗祁同苏移光随意选了一处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才开始看菜谱。   “你想用什么?”宗祁给她倒了一壶茶,温声道:“昨日侍从给我买了一盒腌荔枝,倒还不错。”味道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是绝对够甜。想起那日在龙津桥边苏移光啃的糖葫芦和蜜煎樱桃,他便觉得这腌荔枝她也会喜欢。   苏移光瞅着旁边招牌上的字,看了半晌,惊讶的发现竟然还有诸如炸鹌鹑、烤羊腰之类的小食,她还以为只有糕点呢。   想到这,她脸上露出个笑来,一下子就报了一溜的菜名,方才眼巴巴地看着宗祁:“你想要什么啊?”等说完后,她方才想起来自己说了太多,宗祁都还没说话呢,便红着脸小声说:“有一些我可以不要的,如果你有别的想吃的话。”   听她说了这么多,宗祁不由失笑,“你说的我都挺爱吃的。”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不过苏移光既已经说了这么多,他跟这用便是了。   听他这么说,苏移光总算是放下了心来,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切了几分,望着宗祁也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样,小声抱怨道:“我阿娘都不许我吃腰肾、兔头这些的,我每次要吃,还得躲着她吃。”   “为何呢?”见她应当是渴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宗祁便有给她倒了一杯,“我觉得...还不错呀。”   腰肾和兔头这类食物,他也极少用,不过既然苏移光喜欢,他自然也要表现得喜爱非常才是,不然凭什么赢得她欢心?   苏移光眼睛亮了一下,叹气道:“我阿娘说,吃这些太粗俗了,还说别人都不吃。可你看,你不也喜欢吃吗?”她又低低的笑了一下,“我跟阿元她们也都吃,时常在外面用,只不过在长辈面前装作不爱的样子罢了。”   她今日对自己说了许多话,不再是以往一板一眼、或是对自己百般撩拨,眉眼既鲜活而又真实,宗祁笑了起来,“既然爱用,今日便多用一些可好?”   苏移光点了好几下头,杏眸微微睁大,“没想到你跟我竟有相同的爱好,下次若得了空,我再带你去其他小食店。”她将这家店子环顾了一圈,说:“外面的样子比这间干净,没那么多发霉的墙。”   宗祁颔首,“好。”   他想着苏移光喜欢在东京各处玩耍,又在这待了十数年,想必大多出名的酒楼食肆她都去过了。前几日他左思右想后,便招了侍从来询问,这东京可有什么新开的食肆,且所贩之物有别处所没有的。   没想到还真让侍从找着了几家,他都尝过一遍后,今日才突然问她,可否愿意一同过来。   本是怀着忐忑的心,没打算苏移光会立刻同意的,可却没想到,她竟真的答应下来。直到现在坐在这食肆中,望着侍从刚上的一盘子,宗祁才觉得真实了起来,不再处于一种飘然悬浮的状态。   这份子是一小碟豚肉,苏移光一贯不怎么喜欢豚肉,用过一片后便罢手了,改为去戳腌荔枝吃。   所幸清风轩每一样东西都很少,宗祁将剩下的子用完,方才说:“待会再用荔枝罢,不然等用不下饭了。”   苏移光愣了一下,道:“嗯,好。”嘴上虽答了话,实际上的行动却没理会宗祁,继续百无聊赖的戳着荔枝肉。   吃了几颗后,她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毕竟夏日都不见得能有荔枝肉,冬日能吃了几颗已经很不错了。苏移光一边捧着素瓷茶盏暖手,一边问宗祁:“你上次说的那个案子,如今怎么样啦?可抓到人了?”   宗祁不意她会问到这个,用食的速度慢了些许,摇头说:“未曾,只找到了那些小童。”   这个苏移光是知晓的,先前已经有宦者来皇后宫中说过此事了,但却不明白为何孩童都找到了,案子却没告破。她想着想着,便不自觉的问了出来。   “因为严承嗣极力否认,且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宗祁目光柔和的望着她,眸中盛满星辉。   严承嗣是严准之子,也不好对他用刑逼供,如今只能暂时僵持着。   苏移光听说案子竟还没解决,整个人有些闷闷的。可一看到宗祁眉间的愁绪,便想到他作为副手,肯定比自己更为着急,还是先别说出来为好,免得徒惹人心烦,又无法去解决。   俩人相对而坐,默默用着自己面前的吃食。往常在家或筵席时众人都是一人一个案几的,只有出来食肆酒楼,才会共用桌案,苏移光第一次和宗祁用一章案几,有些不大习惯。   吃了两口东西后,看一眼星眸低垂的宗祁,又望了望四周。   旁边桌案上的食客正压低了声音,跟另一位说话,只听他说:“你可知道最近京中孩童被拐案,现下可告破了?”   苏移光听了,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孩子是真真切切地丢了的,上面就算想瞒,也不可能完全瞒住。同宗祁对视一眼,发现俩人都是这个想法,便有继续听着隔壁的人说话。   另一名食客轻声应了,问道:“怎么了,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被拐孩童数量太多,东京城内就这么大块地方,众人亲戚的亲戚家、朋友的朋友家,总有那么一两个孩子失踪的。   周围几张桌子上的人都将眼神瞟了过来,若是耳朵能动,只怕早就已经递到他跟前了。那食客见众人对此感兴趣,便定了定心神,道:“是那严范阳的嫡长子,严承嗣干的!现在就不知情况如何了。”   苏移光闻言大惊,疑惑这人寻常百姓打扮,怎么会知道严承嗣的名字?   普通百姓所知晓的,无非是当地父母官,或一些出名才子的名号罢了。严承嗣不过是范阳节度使之子,东京百姓即便是在天子脚下,也顶多知道个严范阳是谁,严承嗣有什么值得他特意知晓的?   “那怎么还没透消息出来?再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令一张桌子上的食客疑惑出声。   最先发话那人耸了耸肩,“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哪知道的你不用理会,你又不是户部的人,管那么宽干嘛。只不过严承嗣犯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着也得斩首示众吧?”   他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一群人齐齐跟着点头,“是啊是啊,这严范阳镇守北方,咱们都敬重他是个功臣,怎么有个这么不堪的儿子呢?”   “这朝廷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连个口风都没透出来,是不想处置严承嗣么?”一名着柳绿色长袍的男子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宗祁放下食箸,抬眸望向说话那几人,眼中尽是阴翳之色,面沉如水。   苏移光感觉他这模样,随时能够跳起来打人,便忙道:“你...你没带侍从出来,你先别冲动呀。”   发现她在担心自己,宗祁心里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却又透着些许熟悉。这种情绪,这段时日常常会在他心头蔓延。   他给了苏移光一个安抚的笑,温声道:“别怕。”   苏移光正想说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便见宗祁招了招手,几个彪形大汉忽而从不同的位置起身,向着这边过来了。   这下子,她便有些怕了,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随着那些彪形大汉的步步逼近,先前讨论孩童被拐案一事的人也觉察出不对劲,几人齐齐抬手看了一眼周遭,抖着声音说:“你、你们要作甚?”   为首的大汉咧了咧嘴角,笑道:“不作甚,就想邀请小老弟跟我们一块喝酒罢了。”   “不用喝了。”最先说话的食客说:“我还有事,你邀别人喝吧。”   苏移光缩到了角落里,宗祁忽然拉着她站起身,随后带着她往门口行去。苏移光被宗祁护在了靠墙一侧,又见有几名大汉似有若无的靠近他们,似是将他们护在中间,方才放了点心。   那几人见势不对,正要离开,店中众人要么被吓得呆坐原地不敢动弹,反应快的则是匆匆起身离开。   忽然间,小店子里涌进来了一群少年郎,皆是锦衣华服,连发髻都一丝不苟地用金簪固定。有的还背着书箱,一瞧便知道是附近国子监的学生。   小郎们几乎是一阵风一样冲到清风轩里,原本每张椅子就已经都坐了人的清风轩,此刻更是人满为患。   众人不明就里,偏那群小郎嘴上还嚷嚷道:“快找找十二姊是不是在这!” 第34章 苏峦觉得,宗祁一定学过……   一群少年在狭小的清风轩内四下跑开, 努力的搜寻着,然许多人都不知道苏峦的十二姊长什么模样,转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   苏移光被宗祁护在里侧, 将小脑袋探了稍许出来, 想要看清楚这群人在做什么。   宗祁望着她额前碎发,喉结微微滚动,随后伸出手, 将她给摁了回去, 柔声道:“听话, 等会再看。”   苏移光原本只是离宗祁很近,俩人一齐站在墙边罢了。可被他摁了这一下,整个人几乎要埋到他怀里去, 鼻息间萦绕着浅淡零陵香的气息,她捏了捏衣摆, 一动也不敢动。   周遭乱哄哄的,吵嚷成了一团, 有的人起身向外奔逃,有的人开始尖叫。苏移光和宗祁二人立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站着。仿佛和清风轩内其他人不处在一个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苏移光轻声问道:“可以了吗?”   “再等等,再等等。”宗祁声线温润,眸子如刀一般扫向店中,几个少年被他看了一眼, 心尖不由得颤了颤, 很是发怵。   宗祁收回目光,有看了那几个彪形大汉一眼,示意他们快些动手, 别再磨蹭耽误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额前,惹得碎发轻轻晃动,扫在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有些痒痒的。苏移光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伸手将碎发扒了扒。   那群小郎们在店中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人,纷纷围到苏峦旁边说:“没看到十二姊啊,是不是刚才阿弘看错人了?”   魏弘皱着眉头,哼道:“你眼睛不好使,不代表我眼睛不好使吧?再说了,你认识十二姊么?”   有几人被他一问,霎时愣住。   是啊,他们只顾着进来找人,问题是根本就不知道苏移光是何相貌啊。   看他们呆住,魏弘得意了一点,招手将苏峦唤过来,低声道:“说不定这是家黑店,就藏在店子里面呢!等会跟店家说一声,我们进去找找看吧。”   “啊?不会吧?”苏峦有些纠结和犹豫。   他二人说着说着,一路绕着店中食案四下搜寻,眼睛四处乱瞟着。   苏移光一下子就听到了苏峦的声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轻轻将宗祁推开,果然见到苏峦的背影。她早上起床的时候正好看到苏峦出门,见过他今日的衣衫,故而只消看一下就认出来了。   想着本来好好的要抓那几个闹事的人,却突然被他们这么一打岔,苏移光便立马从后面揪住苏峦的衣领,眼眸微微眯起,问道:“十四,放学了不回家,你干什么呢?”   苏峦虽脾气比较好,但到底是公侯子孙,此刻被人这么冒犯,便要发怒。可一听到这声音,眼中顿时含了一汪泪水,缓缓转过头来,哀嚎道:“阿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他一面说一面呜咽,可又没有眼泪掉下来,看着十分诡异。   苏移光退了两三步,感觉自己撞在一个人身上后方才没动了,她抚了抚身上的鸡皮疙瘩,沉着脸说:“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苏峦正要说话,魏弘怕他这个不会说话的把人给惹恼了,忙上前笑道:“十二姊,刚才我们看到你进了青鸟巷,有些担心你,这才追了进来查探。如今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对对对,就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被人给拐走了呢!”苏峦跟着猛点头,身后背着的书箱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苏移光将他打量一圈,狐疑道:“是吗?”   这一群人的阵仗,看起来十分的奇异,令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人家既是好心过来找她的,自然要好生对待。   想了一下,她便笑道:“等会我请你们吃饭。”   魏弘眼睛一亮,“好啊好啊,多谢十二姊。”他眼睛逐渐往后移,看到了立在苏移光身后,正阴沉沉注视着他的俊美男子。   那男子身量高大,墨发一丝不苟的挽起,身上所着衣衫为玄色宝莲龟背纹锦所制,容颜如玉,眸似星辰。可偏偏眼中的阴翳和戾色,却怎么也让人忽视不了。魏弘看了片刻,迟疑问道:“这位是......?”   这人看着,来者不善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和苏峦有这么大的恶意了,想着自己见都没见过这人,魏弘百思不得其解。   苏移光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看到正跟自己挨得很近的宗祁,对方眼中一片温润柔和,唇角还挂着一丝浅笑,看起来十分的友善。她以为宗祁对苏峦和魏弘几人印象还可以,正要欢欢喜喜的给几人介绍,眼角余光却瞥到了最开始说话那食客,趁着彪形大汉抓其他人、而国子监学生们又闹哄哄围在一旁的时候,往一旁溜了出来。   他动作轻快灵便,眨眼间,就已经走出了好几张桌案,眼见就快出店了。   苏移光心中一紧,连忙拉了拉宗祁的袖子,叫道:“宗祁,那个人要跑!你快叫人去抓住他!”   宗祁刚才只顾着盯魏弘俩人了,没注意到旁边那群人的动态,一个不错竟让他给溜走,登时勃然大怒,立马让原本护在自己身旁的亲卫去追捕。   苏峦和魏弘心里都乱糟糟的,本来魏弘还正要等苏移光跟她介绍后,再委婉的跟她说说那男子的恶行,没想到现在直接跳过了这个环节。   那男子溜得快,像条鱼一样在店中左钻右钻,就是让人抓不着他。魏弘见苏移光指着那人,一脸怒气和焦急的模样,登时豪气冲天。他挽了挽袖子,自告奋勇地说:“十二姊你等着,我这去把他给捉了。”   苏移光更着急了,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魏弘又不过是个文弱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忙对苏峦说:“你快拦着他!”   苏峦此刻呆呆傻傻的,没动,也没说话。   她又去看宗祁,那人已经转向了别处,开始指挥侍从将人带去大理寺。事情虽多,被他一样一样说出来,显得井井有条极了。   苏移光一阵泄气,差点就要自己上去拦魏弘。好在魏弘也不是傻的,招呼了几个人一起上,赶在宗祁的亲卫到之前,将那食客堵在了店里。   几个亲卫上前将人抓了,将店中众人吓得不轻,有不少人以为是有人在店中闹事,害怕得将身子都缩在了桌子下面。   “诶,你们几个快回来。”苏移光冲着魏弘等人招招手,生怕他们被伤着了,不好交代。   宗祁从事务中抽身,望向身旁那道酡颜色身影,眼眸沉沉,语气幽幽的说:“阿蛮,你很关心刚才那人啊。”   苏移光看他一眼,不知这人怎么突然阴阳怪气的,想骂几句,但直觉告诉她,此刻应该否认才是,便摇头说:“他是我阿弟的同窗,还是因我阿弟才过来清风轩的。若是出了事,那可不好办。”   都是世家小郎们,且年纪不大,在家中皆是被捧着长大的。若是因苏峦的缘故受了伤,那苏峦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如此解释,宗祁面色稍霁,点头道:“好。”   望一眼店中景象,发现已经逐渐恢复了正常。经过刚才的激动后,苏移光已经没了那股劲,随着情绪逐渐平复,她扶着墙,慢腾腾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开始发呆。   知道她今日定是被吓着了,宗祁挨着她坐下,低声问:“好点没有?”他望向苏移光紧紧交握的手,发现往常粉嫩的指尖,此刻正泛着一层薄白,凉意深深。   “没什么。”苏移光将手心覆上额头,想要汲取些许温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想回家了。”   宗祁毫不犹豫的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说罢,他将苏移光原本脱下后,遗落在一旁的斗篷拿上,再看着仍坐在原位的她,温声说:“现在回去好不好?”实在是没想到今日会正正巧撞见这个事,若是提前知道,他定然是自己单独来清风轩,不会将她一同带过来。   可既然已经碰上,那他也只能当场拿下,否则日后还不知何时才能碰上这种机会。想到这,宗祁便轻叹了一声,眼眸中溢出几分狠戾之色。   苏移光没说话,直到面前伸出一只手,她愣了一会后抬首去看,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心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犹豫半晌,将左手覆了上去。   宗祁一把将她拉起身,随后替苏移光披上斗篷,方道:“走吧。”   经过刚才歇了那么一会,苏移光感觉已经好多了,临走前,她瞥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苏峦,挑眉道:“还不走?”   苏峦没反应,苏移光最后踢了他一脚,方才如梦方醒,“阿姊,你去哪?”   苏移光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回家。”   正是此刻,魏弘几人也回来了,魏弘一边搓手一边说:“十二姊,我们今天这事,还算办得不错吧?”   苏移光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谁叫你逞能了?我记得你骑射也就比阿峦好点吧?习武更是跟他一个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下次你们可不许这般。”   骤然被点名,苏峦不高兴,还没说话呢,就被苏移光给踩了一脚。   “还有,这事可不是我的事。”苏移光笑了一下,指指身后那人,“这是颍川王的事,你若想讨赏,可找他去。”   魏弘一众人看看宗祁的神色,吓得缩了缩脖子,他哪敢找宗祁讨赏啊?   又看了一眼,几人不由感慨颍川王确实如传闻中俊美,但待人温和有礼,这不就是个笑话吗?!看他那黑成锅底的脸色,温和个鬼!   几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宗祁,不敢说话,苏移光疑惑地回头去看,又看到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唇角挂笑,眼中含情。   魏弘等人低着头没敢跟宗祁对视,但苏峦不是他怒目而视的对象,便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颍川王变脸跟翻书似的,等他姐转回身子的时候,又重新变得要吃人一样。   看着这一幕,苏峦不由暗忖他难道是专门学过不成?不然怎么还没脸抽筋?   “阿姊。”苏峦低下头,支吾道:“我们约好了等会去薰风楼的,要不我晚点回去吧?”   苏移光挑眉,凝着他瞅了好一会,想到反正今天都抓了人,且他们这么多人出门应当没什么问题,便颔首应下。随后又将身上荷包取下,塞到了苏峦怀里,“他们陪你耽搁这么久,你等会请他们用晚膳好了。”她说着,又看向面前几人,笑道:“我已经用过饭,就不去打扰你们了,你们晚上记得早些回去,别让家里人忧心。”   魏弘忙道:“十二姊愿意来那是赏脸,谈何打......”   他未说完的话,都被宗祁一记眼刀给堵在了肚子里,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神情讷讷,尴尬地笑了起来。   “那十二娘你先回去,下次若有空,再谈这事吧。”另一人站出来,望着苏移光笑了一下。   苏移光认得他,是御史中丞长子荀盛康,比她略微大了几个月,也是在场苏峦同窗中年纪最大的那个。   一行人说完话,便各自离去。魏弘拉着苏峦说:“十二啊,我平时待你不薄吧?”   苏峦不明就里,“还不错啊。”想到今日是他提醒自己过来看一看的,他又眼含热泪,感动道:“岂止啊,那就是......相当的不错!”   魏弘满意了,哼道:“那既然这样,见我有困难,你帮不帮?”   苏峦毫不犹豫,“自然要帮的,不提别的,咱们都是同窗,还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这倒也是。”魏弘笑嘻嘻的说:“那这样,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那个颍川王,跟你阿姊究竟是什么关系,可不可以?”   苏峦没想到他是要自己问苏移光的事,便懵懵地说:“啊?这样啊,可是、可是我不太敢问诶。”十二姊从来就没提起过颍川王,他怕自己骤然去问,被她给打一顿。   魏弘哼道:“亏我把你当兄弟,连问都不愿意帮我问一句。”   一旁也有几人虽不说话,余光却不住的往这边瞟,听魏弘这么说,急忙帮腔道:“就是,一点义气都没有。”   苏峦被他们说了一通,人都是懵的,最后晕晕乎乎的给答应了下来。   **   回魏国公府路上,苏移光终是耐不住的问宗祁:“你说他们几个,会是拐卖孩童的人吗?”   看这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啊,拐卖孩童但是却什么都没做,直接往严承嗣身上泼。前面所有证据也都是指向严承嗣的,就连幼童也是在严准的别庄被找着。   宗祁摇了摇头,叹道:“还不能知晓,不过多半不是一批人。”   他虽一直奉皇帝令在京中秘密查找拐子,但无论是他或是其他人,心中早就猜测这些人已经离了京。毕竟犯了法,再不走等着吃牢饭么?   今日这一批人,跟上次拐孩子的应当不是一批人,但却极有可能是一个人派来的,故而他今日才一定要将这些人拿下,以期寻得些许线索来。   “噢,这样呀。”苏移光见他愁眉不展,便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啦,这么短的时日,都能进展到这地步了,想必很快就能告破的。”   宗祁侧首去看她,却只看到那双杏眼中,盛满了关心,脸上也满是担忧。偏她说话还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因此难过。   “好。”宗祁勾唇,笑意真切了许多。   因事务繁多,他还敢着去大理寺,到了魏国公府所在的那条大街上,他便立在街口,目送苏移光进府,未曾跟她一块前往。往前走了几步,苏移光远远便瞧见顾充站在门口,似乎是在送什么人。那人所乘的车还是一辆二马并驱的马车,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   等走近后,方才发现那人是卫国长公主。   卫国原就在跟顾充说笑,见了她,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把将人揽过去,问道:“你娘说你今日进宫了,可是才从宫里回来的?”   苏移光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呐:“是的。”   卫国朗笑道:“行,改日来姨母家玩,临临还说想你了,跟我念叨了好多次,阿蛮姑姑怎么还不来找她玩。”   临临才四五岁,想她作甚?想宗朗宗月还差不多。但苏移光没说出口,只点头笑道:“好,等得了空,便去姨母家,姨母可别嫌我烦才好。”   卫国摆摆手,“我嫌你作甚?”   顾充无语的看了一眼卫国,催促道:“天色已晚,外面风也大,你还是早些回去洗漱吧,我还得回去照看阿狐。”   她要是敢说是自己想就算了,偏要扯自己孙女出来,那她还说她家阿狐想自己亲姑姑了呢。   卫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行至半路,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惊呼出声:“豹奴,你怎么在这?”他家不是在皇城西面么。   宗祁勒住缰绳,将速度放慢了些,淡声道:“姑母。”随后状似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姑母,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大理寺,先不陪姑母闲话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卫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忍不住呢喃道:“这是作甚呢。”   进屋后,苏移光拉着顾充的手,问道:“阿娘,卫国姨母怎么来啦?”   顾充看着她一脸天真,仿佛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便觉得心里堵得慌,轻叹道:“也没什么。”她侧首凝视了苏移光一会,轻声问道:“你觉得...杨少龄如何?”   苏移光呆住,支吾道:“没有如何啊。”她也不傻,霎时慌了神,问道:“阿娘,可是卫国姨母跟你说了什么?”   顾充抚了抚她的发丝,没有说话。   今日卫国来找她,这次倒是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可她却觉得,杨少龄和自己女儿之间,不像是有情的。且卫国所嫁非杨家嫡系,杨少龄又只是个次子,但杨少龄确实出色,她便没急着否决,却也没答应,只推说苏移光年纪还小,想多留她几年。   留在家中孝顺长辈,卫国自然没什么可指摘的,又说了几句话,见天色已晚,方才告辞离去。   苏移光被她看得心中忐忑不已,最后受不住被这般盯着瞧,硬着头皮说:“阿娘我先回院子洗漱了,你也早点睡。”   今日跟顾充聊了一通,她没答应,可也没直接拒绝,这就给了卫国一股莫大的支撑和信心。她盘算着,苏家是女方家,肯定不能就这么应下,要矜持一番的。思索良久,她将目光放在了顾太后身上。   既拿定主意,第二日卫国就往宫中递了帖子,想要面见太后。   进庆寿宫后,顾太后方才起床,卫国笑着请过安,方才问道:“怎么没瞧见沁娘她们?”   “出去玩了。”顾太后揉揉眉心,问道:“快说吧,什么事啊。”潘昭容的孩子胎相还不稳,前朝后宫又一堆事,为免帝后烦忧,她最近忙得很。   卫国也不觉得尴尬,只温声笑了笑,柔声道:“母亲,我今日来是想求母亲一件事的。”她稍稍一顿,说:“母亲也知道,我一直喜欢蛮蛮这孩子,恰巧又和我家二郎年岁相当,我这边想着,请母亲保——”   “不行不行。”顾太后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她,“蛮蛮跟你家二郎,哪里就相配呢?”她眼中逐渐浮现起宗祁的面容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孙子俊美无俦,才华横溢。   那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想着想着,顾太后内心坚定下来,再一次说:“不行的。” 第35章 宗祁,你不行啊   卫国虽因姊妹多而不怎么受宠, 但也是公主之身,从小顺风顺水的,自己又小心谨慎, 没遇上过什么挫折。   顾太后作为嫡母, 对庶子女不说疼爱,但也不曾苛待过谁,故而她才会直接找上门来, 想要太后给她作保。   可万万没想到, 顾太后竟然直接就给推拒了, 卫国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母亲,我......蛮蛮和二郎年岁相当,又是一块长大的, 俩人不是正好吗?”卫国慌了神,紧张的看着端坐上首的太后, 心中忐忑不已。   顾太后气定神闲的饮了口茶,叹道:“可你也想想, 俩人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家二郎,也没对蛮蛮有什么特别的吧?”不像她孙子,才几个月啊,就对人殷勤到这地步了,那真是万万不能比的。   更何况,虽然杨少龄那小子是不错, 人长得好看还有点才学, 从礼法上说还是她外孙。但架不住顾太后看自己孙子更顺眼些,毕竟什么事,也得讲究个亲疏有别。一个是她亲生的, 一个不是,那就天差地别了。   卫国目瞪口呆,“母亲,可这婚姻之事,哪就要什么特别的。俩人相识这么久,总比没见过的人要好啊,没特别的是他俩相处不久,等以后久了,不就特别了?”   她现在人都是懵的,上次她旁敲侧击的时候太后虽没答应,但透露出的意思是愿意的。她今日原本自信满满的来,没想到突遭如此打击,可这男女婚姻,谁家还要婚前有情谊了才定的?   左不过就是双方家世相等,父母满意罢了,若是先前就认识的,那便更好。可太后今日这意思,竟是还得更进一步才行?   顾太后不高兴了,她压了压唇角,说:“七娘啊,我跟你说,这你就错了。若是婚前双方都没有一点情意,婚后怎么就能有了,搞不好要变怨偶的。”   杨少龄是没这个想法,若是别人你想将来培养也没关系。可现在情况是她孙子有啊,这么算下来,肯定是她孙子最适合才对。   面前这人是母亲,又是一国太后,卫国不敢明着反驳,只嘀嘀咕咕的说:“这...这怎么能一样嘛。”她都想不明白,太后的想法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顾太后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轻咳一声,说:“七娘啊,你说你家二郎和蛮蛮虽不行,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别的,我给你保媒?”   虽然心中不是太喜欢这个提议,但卫国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想介绍的是何人?”她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拢了些,害怕上首这人说出什么奇怪的人选来。   顾太后望着远方,悠悠道:“你三兄马上要进京了,他这次送沁娘她们来,就是想将沁娘几个嫁到京中。不如你看看,你三兄家的你满不满意?”   宗沁几人在赵地声名远扬,一听说是赵王要选女婿,虽碍于赵王权势不好直接拒绝,但赵地青年才俊们还是能托病的就托病,能暂时离开的就先出去避避风头。剩下家世差或是自身才能不行的,赵王和赵王妃自己又看不上。   赵王自讨了个没趣,知道在赵地找不着什么好女婿了,才将几人送来东京,想托顾太后帮忙挑一挑。   卫国的手猛地缩紧,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宗沁几人的名声虽在京中不显,但杨少龄和她丈夫都去过赵地,且这几人还是她侄子侄女,她焉能不知?   “我、我先回去问问二郎。”卫国尴尬地笑了几声。   顾太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那你快去问。”反正只是随口问一句,也没提具体是谁,她不答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望着卫国落荒而逃的背影,顾太后哼了两声。瞧吧,你非要强人所难,跟我抢人,那我也只能强人所难一下了。   “三郎现今到哪了?”顾太后倚靠在圈椅上,神色淡了下来。宗沁几人的亲事,还是他自己来为好,免得自己找的他不满意,到时候又是一番说头。   女官道:“应当就是这一两日,就能进京了。”她手腕翻动,转瞬间便泡好了一壶清茶,奉至太后面前。   顾太后指尖轻点扶手,沉声道:“这两日派人在城门处守着,让他来了先别找我,自去找官家请罪。”   女官知道她说的请罪,是指几位小娘子小郎君进京未曾通报的事,赵王急着进京泰半也是为此,便轻轻颔首应下,准备交代人去办。   “潘昭容身子如何了?”顾太后在女官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行去。   女官回道:“太医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昭容那日落水可能受了惊,还有些后遗症,最近时常觉得肚子不舒服。”她用词小心谨慎,不敢说潘昭容好,亦不敢说半个不是。   顾太后点点头,哂笑道:“随她去吧,着太医好生守着。走吧,过去瞧两眼。”左不过是觉得给詹贤妃的惩处不够,想要闹大一点罢了,都是宫里待久了的,谁还能不知她那点小心思。   然詹贤妃那日确实没推她,只不过是俩人一同违反宫规吵嘴,她自己被气得站不稳掉下去了。也是潘昭容幸运,才没被责罚。想着她前段时日怀像不稳,心中担忧惶恐导致迁怒,顾太后也能理解些,到底没戳穿。   听太后说要过去看望,女官惊讶了一下,她还以为太后只是起身出去走走,没想到这么给潘昭容面子,竟还亲自前去探望。   **   已经过了惊蛰,京中天气较以往稍暖了些,偶尔还会下几滴雨,以昭示春耕之日到了。   按着前几日约定,苏移光早早起身,准备去龙津桥附近玩。宗沁俩人原本不想去,奈何苏移光很有干劲,一大早的就在宫门处等着,一副不见到俩人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太后见她这么贴心,更是大感欣慰,亲自催促着宗沁出门。   “沁娘,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苏移光着一身泥金四季花卉纹褙子,立在朝阳下,眉眼含着无尽的缱绻和柔情。   宗沁的心跳陡然增快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将这点子念头给摒去,内心一再告诫自己万万不能被苏十二这假象给迷惑了,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一定不能被她给勾走,不然就麻烦了!   想清楚这一节后,宗沁恨恨的瞪了苏移光一眼,根本就想不通她是怎么问的出这句话的,不是她一大清早的过来等着,祖母会这么快就叫她出门吗。但她怕苏移光告状,不敢开骂,只刺道:“谁让阿蛮姊这么早呢,我想看会书都没空闲呢。”   “那你把书带出来看啊。”苏移光觉得她莫名其妙,这是想说她成日不学无术,就知道出去玩的意思?她凉凉一笑,说:“只要想学习,在哪都不是问题的。我大兄小时候,即便是正旦、中元祭祖的时候,那也是要带本书在旁边看的。”   苏弈从小就手不释卷,还不认字的时候去更衣都要带一本书,虽然拿的是反的,但也让家中长辈惊奇不已。再加上这么吵闹的时候都能看得进去书,更令苏家族老们惊喜不已。   宗溪小声道:“蛮蛮姊,话不是这么说的,在安静的环境下才能更加投入,周围人和声音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否则孟母为何要三迁呢?”   苏移光斜睨她:“孟母三迁的时候还是个孩童,你也是吗?”她捻了捻手腕上的红玛瑙珠串,笑道:“心静,自然就静了。”   说完后,她也不待俩人反驳,径直翻身上马,朝龙津桥驰去。   宗沁二人对视一眼,咬了咬牙,也匆匆跟上了。   到了龙津桥附近后,苏移光去了薰风楼,在三楼随意寻了一间包房坐下,宗沁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皱着眉头说:“蛮蛮姊,不是说好了今晚过来的吗?你上次还说要看花灯什么的。”她上次明明说好,是傍晚去,逛一逛夜市,看到喜欢的花灯还能买回来。   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大清早的出门,街上都还没几个人呢。   苏移光满脸无辜,“我也不想这么早出门啊,可是先前娘娘都说了,要我带你们在东京多玩玩,那我怎么好违背?”   在薰风楼饮了一盏茶,苏移光不管俩人,兴致勃勃的望着下面表演的伎人和景色。游船驶过湖面,船家撑蒿而过,偶尔在码头停下载客,碧绿的河水中漾开一缕缕的波纹,荡在人的心头。   底下胡姬的胡旋舞正跳到了最激烈的时候,苏移光觉得有趣,让桑其下去给了赏钱。   “就我们几个在这么?”宗沁环视一圈,发现屋中居然没有其他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苏移光饮了口茶水,淡声道:“是啊,她们晚上再来,我都牺牲我早上睡觉的时间来陪你二人了,你们可得好好玩玩。”   听到其他人这会都不在,就苏移光陪着她们,俩人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眉头都皱了起来。   苏移光自顾自的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挑眉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们不成?”   宗沁讪讪笑了笑,没有说话。   “溪娘今日...怎么没有着红裙子呀?你穿红色的百迭裙,肯定好看。”苏移光抬眸看了一眼,笑吟吟地望着宗溪。   俩人都没说话,宗溪是不知所措,宗沁则是吓得。没人搭理自己,苏移光半分不觉得尴尬,继续说:“你们觉得,这龙津桥的景色如何?”   宗沁抬眼,装模作样的望了一圈,敷衍道:“还行吧。”   “可我却觉得很不错。”苏移光端着茶盏,视线瞥向窗外,淡淡道:“尤其是在这附近跑马,别有一番滋味,你说对不对?”   宗沁捏了捏帕子,强笑道:“我又没在这附近跑马过,如何会知晓呢?”她现在已经有了五分猜测,面前这人或许已经知晓了上元那晚的事。   苏移光望着桥边景色和摊贩,释然一笑:“也是,那不如我今日就带你们在这附近逛逛?”她起身敛裙,温声道:“不过这附近的摊贩,最近一看到有人骑马经过,都会主动往里面挪一挪的。”   她起身,率先往楼下行去,宗沁拉着宗溪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身上的痂才刚刚脱落,疤都还是粉色的,稍不注意,便会再次裂开,故而俩人走路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用力过度扯动旧伤。   苏移光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没想到她俩跟自己差了一大截,不由皱了皱眉,又折返回来,一边牵住一只手,叹道:“怎么走不动了?”   “走得动,走得动。”宗溪嘴甜,她比苏移光个子稍小一些,便仰脸笑道:“蛮蛮姊要是能等等我们就最好啦!”   苏移光今日就是想要折腾她们,怎么可能等?闻言便蹙起眉头,点了点宗溪的眉心,“这么两步路都走不动,腿脚不灵便了怎么办?”   听她一说,宗沁便想起了前日宗祁威胁她的话,这分明就是如出一辙的。也不知苏十二私底下到底跟宗祁是什么交情,只不过俩人既然能聊到一块去,还干出送手炉这种事,那她肯定跟宗祁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着想着,她自己被自己给吓到,生怕苏移光打断她的腿,走路速度霎时快了不少。   宗沁未曾跟宗溪说过自己的猜测,看着旁边那人步履突然加快,宗溪整个人都是懵的,偏偏苏移光还眼含鼓励的看着她:“你瞧瞧沁娘,向她学学吧。”   出了薰风楼后,苏移光却并未骑马,而是将马匹继续留在店中马槽。   眼看着她要步行出门,宗沁忙道:“阿蛮姊,我们不骑马吗?”难道要在大街上走不成?她可做不出这种事,何况她也走不动。   苏移光侧首,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不然呢?龙津桥边的街市人满为患,你骑马还能动弹吗?”已经过了巳时,路上早就人满为患,哪个正常人没事做,这个时候在这骑马啊?   宗沁咬了咬唇,神色柔弱而又凄婉,却又不发一言,仿佛在等着人去询问她。   街上众人行色匆匆,街道两边的摊贩费力吆喝着人看一眼货物,苏移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走了,没空理会宗沁的那点子小心思。   她逛得很开心,一会的功夫,就买了一大堆东西,甚至还给阿狐选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而且还没有停下脚步的趋势。宗沁二人眼热,也想要买,但却没有带钱,又不好意思朝她开口,只能踉踉跄跄的跟在苏移光身后,祈祷她快些停下来。   苏移光一路逛过去,最后在一个卖熬肝的摊前停下,转头问宗沁:“你们要不要吃熬肝?”她真是太贴心了,见她们累了,还主动要她们吃东西!   宗沁吸了吸鼻子,觉得熬肝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但是看苏移光的模样,似乎她不同意便誓不罢休,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宗溪一向不敢强出头的,也急忙应下。   三人在摊贩摆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宗沁和宗溪急忙趁机松松筋骨,感觉自己伤疤处又快不行了。苏移光关切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才走了两步路,怎么就喘上啦?”   宗沁不答话,宗溪也不敢乱说什么,勉强忍耐着想揍她的心情,低下头吃熬肝。   但俩人没怎么吃过,有些不喜欢肝的口感和味道,皱着眉慢慢吞吞的往嘴里送。苏移光拿帕子压了压唇角,笑道:“这会不赶紧吃,等凉了更难吃。”   她唇角的笑仿佛地狱恶鬼,宗沁抖了抖,生怕等会冷了之后她直接上手灌,匆匆扒拉了几口。   岸边柳枝开始抽芽,偶有鸟雀飞过,停栖在树上片刻后,又重新飞往他处。   苏移光看了一会,淡声道:“那咱们,继续逛逛吧。”   宗溪弱弱地说:“蛮蛮姊,我和姐姐有些走不动啦,回薰风楼歇一会吧?”   苏移光似笑非笑,柔柔的看着俩人,声音饱含担忧:“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没有走几步路呀,怎么就会走不动了呢?”她蹙眉思索良久,问道:“莫不是你们腿脚不灵便,出了问题导致的?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一下吗?”   宗沁不说话,继续跟熬肝奋战。但苏移光却一直在她身边询问,最后还拉着俩人站了起来,想要继续去逛。   刚走到御街附近,远远见得无数旌旗和攒动的人头,一列列侍从从前方缓缓走来,手中举着肃静和回避的木牌。   而后跟着一行骑着马的侍者,并后面的几辆兽车。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辆三马并驱的青盖朱身车,车辂以象牙所制,八个金制铃铛悬挂在车衡上,降龙旂旒在风中猎猎摇动。   苏移光看呆了一会,不太清楚这是谁的车架,拧着眉细细思索。   看到这一行人,宗沁如蒙大赦,转头对苏移光说:“阿蛮姊,这车架应当是我父亲的,看来他今日进京,我...我改日再跟你玩吧,今日先去寻我父亲了。”   原来是赵王的车架。   苏移光看着宗沁亮晶晶的眼眸,很想说他就算今天来了,也得为了你们几个的破事去找官家请罪,你恐怕是没那么快能见着了。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让她早些见到赵王,也很不错。   赵王被官家一通训斥,自己难受了,作为堂堂亲王,那肯定是要让别人也难受一下的。最好的发泄对象,可不就是让他被骂的人么。   想到这,苏移光脸上挂着笑,温声道:“好的好的,你们快去吧,记得早些见到大王,待我问个好哦。”   她笑得开心,俩人心中都生出几分疑惑,但逃离苏移光的喜悦战胜了她们,告别后匆匆往赵王队伍里走去。   赵王坐在车架中,听说女儿过来了,眼中便浮起一丝戾色,道:“让她们两个滚过来。”   尚且隔着车厢,宗溪便听到了赵王的呵斥声,急忙拉着宗沁说:“阿姊,我觉得我们还是直接去祖母——”   话未出口,俩人就被拎到了赵王面前。   苏移光目送着宗沁二人离开,还看着她们被侍从扔进了赵王青盖朱身的车架,心中一片欣慰之情,甚至摇头叹息了两声。   甫一转过头,便见得身后站着一个着玄色圆领袍的身影,不由气恼道:“宗祁,你干嘛突然吓我?”   宗祁一脸无辜:“我没有啊。”   “你还说没有,那你站得离我那么近干嘛?”苏移光/气鼓鼓的看着他,觉得手痒痒的,很想打人。   宗祁说:“是你挡着我路了,刚才我瞧见我父亲了,正准备上前,但是却过不去,只能站在你身后了。”   见他还敢回嘴,苏移光/气昏了头,上手推了他一下,“我挡你路作甚?”看一下宗祁从容的神色,她突然间觉得自己现在很像话本里闹事的反角,便哼了一下,淡声道:“你一个堂堂郡王,怎么会被我给挡住?”   但她没想到的是,宗祁被她一推,便摇摇晃晃的向后倒去,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脚跟,他捂着心口说:“我堂堂郡王,还被你推得差点摔倒在地呢,挡住路又算得了什么?”   苏移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举动,无法想象怎么他怎么会这么无赖。   虽然她刚才的力气是用得大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将他一个成年男子差点推倒吧?何况听太后说他常年骑射不断,怎么会摔?   宗祁见她不相信的模样,又捂住刚才被她推过的胳膊,黯然道:“阿蛮,你居然会这么对我,还不相信我。”   他表情很到位,且刚才摔的动作也很到位,苏移光默了一瞬,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宗祁,你不行啊......” 第36章 你家娘子这么关心你   明晃晃的金乌挂在半空中, 临近正午,略显刺目的光从中投射而出,落在东京城的每一处。   护城河中波光粼粼, 河水的每一次晃动都仿佛珠玉发出的光芒。地面青砖上布满金光, 令砖石上的所有纹路和坑洼都清晰可见。   宗祁被这光给晃得恍惚了一下,望着对面那人的眼眸中,带着不知多少分的不可置信。   “蛮蛮...我...”宗祁艰难启口, 捂着胳膊的手都颤抖起来, “分明是你推的太用——”   苏移光打断他, 目光中带着无边怜悯之意,“不必多言,我都懂的。”她上前拉住宗祁, 温声道:“你这个样子,年纪轻轻就身体垮了, 可怎么是好呢?”再怎么说俩人关系也算不错,她不能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便殷切的询问了起来。   宗祁没说话,感觉百口莫辩。   但他的身体,确实很不错,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苏移光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咳一声:“这样吧,我带你去旁边的惠民药局看一看。”她一边扯着宗祁往路边走,避免继续挡道, 一面碎碎念着:“虽然里面医士的水平肯定比不上太医院的医士们, 但毕竟是太医院开的药局,又是在东京,也不是什么庸医都能进去滥竽充数的, 偶尔运气好也好碰上太医院的医士去出诊。我们家来不及向宫中求请太医时,都是从惠民药局请的医士呢。”   被她扯着走了数十步远,宗祁方才反应过来,忙道:“我没什么事,不必去了。”他好端端的,作甚没病去看医士啊?   苏移光皱了皱眉头,满脸的不赞同,“宗祁,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刚才不过被我推了一下,就差点摔了,这能叫没事?”她打从心底认为,宗祁是害怕喝药,便说:“我觉得你这个不是被我推了的原因,是你本身就不行。放心好了,应当是不会给你开药,只会叫你食补调养的。”   毕竟是药三分毒,医士能不给人开药,都会少开的。再说本身食物也都有一定的药效,像他这种长期的病痛,也只能慢慢养着了,急不得的。   她说的别的话,宗祁一概没听到,脑海中只盘桓着一个声音:你不行,你不行,你不行......   宗祁停下脚步,语气肯定地说:“阿蛮,是你推我太用力了,我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才会差点摔倒的。”他用谴责的目光凝视着她,面上一阵哀痛:“我只是因为对你不设防,实在是没想到,你竟会这么对我。”   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一些受伤的感觉来,很到位,很痛苦,也很难受。   “你胡说!”苏移光面色通红,指着他说:“净胡说八道!”   宗祁温声道:“阿蛮说说看,我哪里胡说八道了。”   苏移光踩了他一脚,哼道:“我推你的时候,分明就没有用力,你少往我身上破脏水!”   原本多情似水的桃花眸中溢出凶光,怒气冲冲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发火,宗祁看了一会,适时改口,“对,没错,是我胡说。”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错误,苏移光愣了一下,方才哼哼唧唧地说:“你知道就好。但是——”   她重重叹息了一声,说:“这不就从侧面说明了,你是因为自己不行,才差点倒地的,跟我可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哦。”   “......嗯。”宗祁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苏移光本来想踢他一脚的,但转念又想到刚才推了一下他都能摔,要是踹一脚,不得讹人啊?如此想着,便勉强忍耐住蠢蠢欲动的脚,柔声道:“沁娘和溪娘身体也不好,走两步就走不动了,我打算跟娘娘说说,给她们请个太医,好好瞧一瞧。”   这两人分明跟她有仇,她都能够请医士来看望,实在是没有比她更贴心的人了!   宗祁面色古怪,咳了一下,“你确定是身体不好走不动了?”虽然这几人身体如何跟他无关,但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呀。   个中缘由俩人心知肚明,苏移光打断他,不耐烦道:“你别老插嘴,我还没说完呢。等到时候娘娘给沁娘她们请太医的时候,可以顺带给你请一请。我知道你是怕在外面看病之后,外人都知道你身体上的事了。但你放心,太医院的医士口风很紧的,除非两位娘娘和官家问,不然谁也不会说。”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看医士这个事,宗祁胸口一阵闷痛,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俩人对视良久,谁也不愿意先挪开视线,苏移光的一双桃花眸睁得大大的,仿佛是在瞪他,可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凶狠。   金轮逐渐偏移,金灿灿的日光照洒到了俩人头顶上,低头几乎要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苏移光感觉头顶被晒久了,有点发烫,但却还是不愿意先败下阵来。   她面颊染上丝丝绯色,映在白皙如凝脂的脸上,犹如红梅映在雪地中,衬得她秾丽的眉眼姣美到了极致。金色的光打在她身上,飞仙髻上环绕的墨发被染成了浅金色,泥金四季花卉纹褙子上的泥金斑点也泛着波光。咋然望去,与神女别无二致。   宗祁看着苏移光酡红色的面庞,怕她被晒狠了,无奈道:“我真的无需看太医。”   “是吗?”苏移光眼中是明显的不信任和怀疑,语重心长道:“有什么事你就好好说,别藏着掖着的,跟我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宗祁心念微动,定定的看着她。   “走吧,我带你去揽月楼用午食。”宗祁不欲再讨论这个事,当先转移话题,打破了这个僵局。   他不由得想起前日在清风轩,俩人被打断的那次用饭,过程着实算不上美好,却足以令他朝思暮想,细细品味。   苏移光说:“我才不要跟你吃饭呢。”她板着脸,神情有些恹恹的,对他爱答不理,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这条路一看,显然是回魏国公府的路。   宗祁忙拦住她:“阿蛮!”等人停下后,他方才软声道:“揽月楼这几日进了些新东西,还有几个荆湖来的厨子,做鱼是一绝。你这会回去魏国公府想必都快用完饭了,还是跟我一同去揽月楼便捷些。”   苏移光睨他一眼,淡声道:“你连自己身体究竟怎么了都不肯和我说,我说要带你看医士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应下。你都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为何还要跟你一起用饭?”她低垂着头,看上去失魂落魄的,满脸惆怅和惘然。   几缕轻柔的发丝从飞仙髻上滑落,落在颊侧,又随着微风而轻轻摆动。她面上无甚表情,低垂的眉眼中却写满了哀愁。   宗祁突然有些难受,他轻叹一声,说:“阿蛮,我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的。”   苏移光瞥来轻飘飘一个眼神,其中明明白白写着她不相信,还带着一分欲言又止。   似乎在说,你有什么就尽管说吧,不必在意世人眼光的。而我,也不会因你身体不行而看不起你的。   宗祁露出一个迷之微笑,没理会她这个眼神,接着说:“我刚才...咳咳...摔倒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他实在是受不住她这个眼神了,仿佛他得了什么绝症,已经病入膏肓了一般。   “真的吗?”苏移光幽幽望着他,“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想让我担——”   宗祁平静的点点头,“是真的,刚才你推我时,我确实因不设防而晃了一下,但向后退的那几步,是我装的。”   他语气平和而又镇静,恢复了以往的淡然,仿佛刚才那个大喊说“你推我”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獠人,装作他的模样在满口胡言。   “好啊你!我就知道!”苏移光一下子跳了起来,用力推了宗祁一把,“我就知道你在刚才骗我!大骗子!”   她气呼呼的,眼神像要吃人,手上也没留力气,但却没有丝毫惊讶之色。   宗祁这便知道,她刚才那些黯然神伤、忧心忡忡的模样,其实也都是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亲口说出刚才是装摔的话。   可莫名的,他却一点不高兴的想法都没有。   苏移光兀自在旁边骂着宗祁,连刚才说要回家吃饭的话都忘了,到最后,她又推了推宗祁:“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这么关心你,你还骗我!”说着说着,她自个委屈了起来,十分之伤心。   忽然间,宗祁捂着被他推到的地方,倒吸了口凉气,神色略略扭曲了几分。   这一回,看上去不像是作假,但苏移光疑他有诈,便哼着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宗祁捂着大臂,对着她勉强笑笑,“不用担心我的。”   ?这人疯了吧?苏移光惊讶到眼睛都瞪圆了,她什么时候担心他了?但看一眼宗祁捂着胳膊皱眉的模样,知道自己若是不问出来,他不会善罢甘休,便清了清嗓子,淡声道:“究竟怎么了,还不快说就跟我去惠民药局瞧瞧,瞧一瞧就知道了。”   “前晚审讯时,有个人掏出匕首想要自尽。”宗祁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娓娓道来,发现苏移光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似乎是在凝神听自己讲述,他满意了,又道:“我上前阻拦,不小心被割伤了。”   苏移光戳了戳他的手臂,问道:“那、那你好点没有?这会要不要去惠民药局上一下药?”   怎么又是惠民药局?宗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收了惠民药局的钱财,每个月必须要拉多少人过去看诊。可转念一想又不对,惠民药局是朝廷开设,药材和出诊费都是成本价,碰上药材稀缺时偶尔还会亏本,没事谁希望看病的人多啊。   “已经没事了。”宗祁也觉得自己太夸张,遂将手从胳膊上拿下来,轻声说:“前晚就已经包扎过,刀上没有生锈,没什么大碍,只需早晚各换一次药即可。”   苏移光捏着衣襟,干巴巴地说:“哦。”除此之外,再无表示,看上去已经确信了宗祁没什么大碍的说法。   宗祁望了她一会,想着刚才他生气的模样,哄道:“是我错了好不好?”见苏移光站得太靠外,担心她被行人车马撞到,便伸手将她往御廊里面拉了拉。   苏移光把他手拍开,恨恨地说:“你别碰我!我生气了。”   再看看宗祁的神色,镇定如常,就更不高兴了。她都说她生气了,这人还跟没事人一样,真是太讨厌了!   这么一想着,苏移光就更生气了,朱唇抿成一线,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人。虽如此,还是自己往里面挪动了两步。   毕竟,她还是要命的,这是她横行霸道汴京多年,一路畅通无阻的重要秘诀之一。   宗祁咳了一下,温声道:“蛮蛮,我也不是有意的,就是、就是想让你关心一下我。”   苏移光没听出他话里的古怪,也没看出他别扭的面孔,提高了音调,说:“我还不够关心你吗?你还要我怎样?”   为了他,她好心的说要带他去惠民药局,不惜牺牲自己用午食的时间。   为了他,她好心的说要告诉太后请太医,还顺带搭上了宗沁他们几个,明明先前是想看着他们多痛苦一段时日的。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她更善良的人了!   宗祁还好意思说要关心他?真是岂有此理!   路边一个摊贩推着装满了红柿子的小车路过,因小车装满了,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看了旁边御廊内的俩人一眼,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都脾气这么大呢,一家子人嘛,有什么事回去好好商量不就好了。”   被别人听到自己骂宗祁,苏移光有些尴尬,绯色爬上了脸颊,不说话了。   摊贩在俩人面前停下,用腰间布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这位郎君,你家娘子这么关心你,你怎么还惹她生气呢?做人呐,不能太不知足。”   苏移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差点把她给送走。   宗祁也不说话了,静悄悄的望着小贩瞧,苏移光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敷衍两句,让小贩先离开再说。但面对她频频投来的目光,宗祁直接视若无睹。   “喏,你瞧瞧我这柿子。”摊贩都是市井间摸爬滚打惯了的,没人理会也能一个人继续说下去,他指着自己的柿子说:“这是昨日刚从西京进过来的,个个都皮薄肉多还甜得跟蜜一样,郎君你买几个回去,你家娘子保管就不跟你生气了。”   他拿起一个柿子举给宗祁看,“你瞧,上面还带着霜呢!西京那边还有些橘子,不过没柿子好吃,且这边已经有人卖了,我就没进。”   苏移光涨红了脸,想让宗祁不要买,但宗祁已经问了价格,随后点了点头:“好,你给我装几个吧。”   “好嘞!”摊贩笑开了,手在布巾上蹭了一下后开始挑柿子,“我给你挑几个最好看的,唉不对,其实也不用挑,都很好看的。西京那边的东西就是贵了点,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苏移光没说话,铁青着脸靠在墙边,手撑着墙才没软下去。宗祁却跟摊贩一起挑了起来,顺带问了几句洛阳的物价。因觉得摊贩说话中听,宗祁最后还多给了银钱。   等摊贩走后,苏移光终于忍不住,踢了宗祁一脚,“你刚才怎么不纠正他的话啊?”不纠正就算了,还顺着那人的话,买了他的柿子。真是气死她了!   “什么话?”宗祁一手提着柿子,一手想要将她从墙边扶起来,一脸莫名。   一股灼烧感从头顶开始往全身蔓延,绯色晕染上苏移光的两颊,令她看起来更加娇艳欲滴,她咬了咬唇,“就是...就是,他说我是...唉我不跟你说了,你真是太可恶了。”   “小点声。”宗祁靠近了些,叹道:“你看一个路人都这么以为,若是看到的人多了,或是有哪个认识的人瞧见,不就满京城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虽然他确实希望有这么一天,但也怕此刻说出来被眼前人揍。   苏移光忿忿道:“我们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宗祁微微一笑,“你说呢?”   苏移光又心梗了,指着他说不出来话,但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给湮灭。   “那你还买他的柿子。”苏移光嘟着嘴,伸手拧了一下宗祁的胳膊。   所幸他一向穿得不多,一下子就被她拧到了肉。还没来得及窃喜,便骤然发觉这肉她压根就拧不动,遂悻悻罢手。   “好了好了。”宗祁忽然塞了一个柿子到她手里,低声道:“你瞧那摊贩辛辛苦苦从西京进柿子过来,这都快到晌午了,柿子还是满满当当的堆在车上,多不容易啊?我也是为了照顾他生意才买了几个。”   苏移光没说话,甩手往前面走去,宗祁跟在后面低声询问午食用什么。他吵吵嚷嚷的,令苏移光一阵心烦,又加快了脚步。   宗祁最后还是成功将苏移光拉进了揽月楼中,仍是上一次的四楼,这次的布置却跟上次截然不同,透着些许古朴典雅,不同于上元那日的华贵精致。   坐在窗边,瞧一眼楼下景致,看着被东风吹拂的护城河,苏移光陡觉心情好了不少,撑着窗台不停地张望着。   宗祁让侍从将柿子剥皮后,放在两个小碟子里端了上来。   甜香味在空气中飘荡,苏移光忍不住诱惑,用银匙轻轻拍了下自己面前那个红彤彤的柿子,“这个柿子好红哦。”   “这个品种不多见。”宗祁也附和了一句。   苏移光舀了一匙送入口中,甫一入口,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眸。皮薄不薄她不知道,反正不是她剥的,但是,真的很甜呀!吃到柿子里面的软籽的时候,更加觉得这柿子好。   “也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我有点想再买一点。”苏移光一面吃着自己的那一个,一面唉声叹气的感慨着。   宗祁放下银匙,朗笑道:“他那句话果然没说错。”   苏移光好奇:“什么话?”   “他说。”宗祁理了理衣襟,半天没说话,不知是在酝酿还是不想说。   但苏移光可等不及,催促道:“你快说呀。”   说一半藏一半的,最讨厌了!   宗祁轻笑道:“他说,我若是买几个,你肯定就不跟我生气了。我本来还不信他,现在一瞧,他说的果然有道理,我若是再碰上他,可得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苏移光慢慢吃着柿子,好吧,她确实没跟他生气了,这也没法反驳,便准备低头继续和柿子奋战。   陡然间,她面色一变,气恼的瞪了一眼宗祁。   “你赶紧闭嘴!”   那个摊贩说的,明明就是“你家娘子不跟你生气了”。跟她苏移光,又有什么关系?   宗祁俊朗的眉眼染上层层笑意,隽逸超群。但苏移光却觉得很刺眼,“你不许笑了!”   “好,我不笑。”宗祁微挑的唇角逐渐放平,但眼中却一直蕴着笑,久久未曾散去。   .   赵王在车上先将两个女儿骂了一通,方才让人将她们丢下车去,并冷声道:“回去把剩下三个叫上,晚上我看不到你们五个,仔细你们的皮!”他的脸都快被这几个混账给丢尽了!眼看着阿兄这几年对他越来越重视,待遇也随之水涨船高。   却毁于旦夕之间!   他养马养来的这点功劳,马上就要抵了这几人的罪过,他怎么可能不心痛?   宗沁和宗溪被这话语吓得抖了抖身子,方才恹恹道:“是......”   俩人一路逃回庆寿宫,打算去寻求太后庇佑。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日,祖母若是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和他们计较吧?打定主意,俩人又叫上了宗锦几人,一同商量这个事。   宗锦道:“既如此,我们不妨先告诉祖母。”   宗三郎点头:“二兄说得对!”他没什么主见,又是姬妾之子,不管是宗祁还是宗锦几个的话,他一向无条件服从。   宗沁表面上看着还算沉着,可心里一惊慌得不成样子了,“阿爹会不会打死我们啊?”   “所以我就说先告诉祖母啊,让祖母拦着他点。”宗锦翻了个白眼,“祖母的话,阿爹总该听听的吧?”   宗溪隐隐觉得不妥,小心翼翼的开口:“我觉得,还是别了吧,祖母不像这么好说话。”   宗沁拍了她一下,“就你主意多,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她盯着宗溪看了半天,对方也没说话,她便哼道:“我们几个都同意告诉祖母,少数服从多数。”   宗四郎一直没说话,他那天本就是被几人强行架着去龙津桥的,也曾阻拦过他们拦截书信的举动,奈何人微言轻无法撼动他们的决定。但此刻面对着宗锦和宗沁威胁的目光,想着俩人怎么说也是自己胞兄胞姊,不能看着他们受苦,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其余四人都同意告知太后,宗溪无话可说,只能同意。   宗锦几人待在庆寿宫中瑟瑟发抖,赵王却未曾来庆寿宫,而是径直去了大庆殿。   从午正到酉时二刻,他在大庆殿门外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方才见到最后一波人从殿中出来。   来人看到他很是惊讶,纷纷上前见礼,“大王路上可还顺利?可用过晡食了?”   赵王眯着眼看了一圈,发现都是政事堂的人,难怪不仅认识他还对他这么恭敬,毕竟能混进去的,泰半都是人精,他随即笑了笑,回了半礼,“劳烦惦记,一切安好。”   在政事堂的人面前,面子功夫总是要做足的,没人敢一下子得罪一群能左右朝政的人。   一群人寒暄几句,又对着他行了一礼,方才告退。众人走得潇洒,并未再多言其他,赵王虽没能耐又荒唐,今日看上去官家似乎还在生气,但却没人敢直接无视他。   无论是为了太后幼子、或是官家胞弟,甚至是颍川王生父这个身份,都不得不让人对他毕恭毕敬。但毋庸置疑的,绝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赵王在大庆殿外又等了片刻,感觉自己双腿已经趋近于麻木,常年的养尊处优令他的身体不堪与此,险些栽倒在地。   恰在此时,侍从如天降佳音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行过礼后,恭声道:“大王,官家召见,请大王随奴婢进殿。” 第37章 宗祁:记仇.jpg   在大庆殿外候了两个多时辰, 赵王等的一直是官家传召。在殿中众人进进出出,却一直没有喊他进去的时候,他心中焦急到了极点, 也忐忑到了极致, 不停地期盼着下一个喊的就是他。   候了快三个时辰,从中午开始,他滴米未进, 也不敢进。顾太后差了人过来, 却并未上前说话, 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回去复命了。此刻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只盼着快点见到官家,然后回去用个饭, 洗漱洗漱。   从赵地一路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他没敢在路上多耽搁, 除了晚上必要的在驿站住宿,从不多做停歇。   可真到了这一刻, 他却胆怯起来,腿肚子开始发抖。所幸衣衫宽大厚重,从外面瞧不出他身体上的异样。   见赵王在殿外踌躇良久,侍从忍不住催促:“大王,官家已经忙了一整日了。”   “知道了。”赵王蹙着眉头,深吸一口气,方才迈步入内。   进殿后, 他看到上首金座上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却不敢抬头直视,急忙跪地请安:“臣赵王宗成,叩见官家, 官家万福。”   殿中久久没有传来半分动静,两旁的宫侍们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因自己打破了这阵沉默而引起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那人淡声道:“起来吧。”   赵王战战兢兢地起身,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坐吧。”宗广声音低沉,浅浅淡淡的开口,众人却能从中听到无尽的冷意。待赵王坐下后,他又问道:“用过饭了吗?”   赵王悄悄抬首望了一眼,这才发现皇帝正在用饭,桌案上摆着数盘佳肴,难怪他刚才进殿时,就觉得闻到了一股不属于熏香的味道。听到皇帝问自己,他心中一喜,忙道:“未曾用过。”何止是晚饭,他连午食都没用,在车上匆匆吃了个胡饼和几块肉干就进来了。   再看一眼拿着调羹慢慢用饭的兄长,他心里高兴极了。阿兄虽然生他的气,但还是关心他的嘛,都舍不得他挨饿。   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宗广停下调羹,唇角噙上一抹凉薄的笑,“饿不饿?”   “饿!饿!”赵王热泪盈眶,激动到差点跳起来。果然!果然!到这种时候了,他哥还是关心他的,虽然他小时候干了坏事总是让他背黑锅,但是,那总归是他长兄呀!他俩一母同胞呀!   赵王望着上首的皇帝,叹道:“臣到京畿后不敢在路上耽搁停留,进城后便直奔大内了。”   宗广喝了口汤,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嗯,那就饿着吧。”   这一瞬间,赵王的满腔热血,腹中无数衷肠,都被掐死在了半道上。整个人像是突然冻僵了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等想通后,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尽,身子摇摇欲坠,知道那两件事已经令官家气到了极致,遂匆忙起身请罪,“臣教子无方,请官家降罪。”   “你也知道你教子无方?怎么个无方法,跟我说说?”宗广从晚膳中抽空抬起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就仿佛将他钉在了柱子上,半天不敢答话,只道:“他们五人胆敢私自拦截臣给官家的折子,是臣纵容太过的缘故。胆敢上元在京中纵马,也是臣和内子疏于管教,令他们教养全无的缘故,请官家降罪。”   “敢在上元纵马。”宗广哼道:“那看来,他们平时在赵地时,便是如此嚣张了?”   赵王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急忙否认:“未、未曾。”   这种时候,即便真有此事,他也不敢承认啊。赵地可是他的封地,他的儿女敢在赵地这么嚣张,不就是说他在赵地比皇帝还嚣张?毕竟连帝子都不敢这般,前几年兖国和鲁国可没讨到好果子吃,那五个不过区区王子,何敢如此?   说到底,在旁人看来,还不就是上行下效,跟他这个做父亲的学的。   宗广冷哼一声,兜头一个茶盏砸了过来,准头却略微有些偏,擦着赵王的衣襟过去了,他嗤笑道:“幸亏豹奴不是你带大的,看看你亲自养的那几个,都是些什么德性?”   宗祁自幼丧母,赵王继妃进门后很快又有了自己的儿女,先帝和顾太后便把他接到宫中教养,直到十岁出头,给先帝服完孝之后,方才跟随赵王前往赵地。若说教养,赵王确实没担过这份责任。   想起宗祁,赵王面色迟滞了一瞬,这个儿子他操心最少,又生而聪敏。因为是顾太后和先帝带大的,他跟自己一点都不亲近,又比同龄人更成熟。俩人在一起时,他时常恍惚,都快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爹了。   “是。”赵王俯首,皇帝每说一句,他就应一句。   在大庆殿中待了半个时辰,当着一众侍从的面,宗广将赵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直到宗广用完饭,赵王才略微喘了口气,浑身的血液重新流通起来。   此事最后以赵王被罚奉三年告终,顺带还收走了他的一些仪仗和特权,赵王不敢有异议,告退后,匆忙赶往庆寿宫去见太后。   出大庆殿后,他从后侧门出去,跨过横街,步往熟悉的庆寿宫。   还没进去,便听到宫中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这声音,简直可以止小儿夜啼。他皱了皱眉头,很想问问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宫中如此作态,何况还是在太后宫中。   一跨进宫门,赵王便见得五个身影齐刷刷跪在院子里,一人身前站着一名宫侍,手中拿着戒尺,正往几人手心上敲着。戒尺触碰到皮肉时的声音之大,竟没被几人的喊叫掩盖下去。   旁边还有一名女官打扮的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她正高声数着:“四十五...四十六...已经一半过去了,歇一会,等会继续。”   赵王定睛一瞧,差点给吓得晕过去。这五个跪在地上、衣衫发髻凌乱的人,不是他那五个小孽障吗?!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赵王颤着声音去问旁边立着的女官,“他们几个犯了什么错,你敢这么打他们?”到底是自己亲生孩子,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是宗锦,那可是他寄予了厚望的,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被打。何况先前听说几人在狱中受过苦,出来后官家也另行罚过,也不知道上次的伤好全没有。   想到这,他看着女官的眼眸中都满是怒火。他虽然准备教训这几个孽障,但看到别人越过自己干了这事,心里还是不爽的。   女官见到他,并不惊讶,只叉手躬身,道:“奴婢请大王安,大王万福。几位郎君娘子因何受罚,奴婢并不清楚。”   “这这这这这...”   顾太后的声音隔着窗牖传了出来,声音不大,宫中众人却不敢打扰,“是我要他们打的,你有意见?”   赵王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个茶盏擦着他飞了过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瞧瞧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好女儿!”   看着地上那个四分五裂的汝窑茶盏,赵王暗道他娘和他哥不愧是母子,他今天的运气不知道是不是都用在这上面了,两次都差点被茶盏给砸到。但来不及多想茶盏,他立马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看来母亲是知道这几个干的好事了,遂对女官道:“接着打,再加五十下,左手打完换右手。”   “阿爹,我右手还要写字的!”听到多了五十下,宗锦顾不得别的,赶紧出声求饶。   赵王上前踹了他一脚,却并不重,只让宗锦稍稍向后趔趄了一下,“就你,还写字?别把人给笑死了,你怎么不说你左手还要留着抚琴呢。”   宗沁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要是早知道告诉祖母是这个后果,那她就算是被她爹给打死,也不会在祖母面前吐露半个字啊!   现在好了,偌大的东京城,没有一个人会安慰她,也没有一个人敢安慰她。   顾太后坐在殿内,心绪起伏不定。面容肃穆冷凝,内心已经快被气死了。她单以为这五个小孽障只是年少贪玩,隐瞒了来京的消息,没想到竟胆大包天的这种地步,居然敢在上元日闹事!   上元日晚上人多拥挤,一点小事都可能令秩序失常,稍有不慎,便要影响到全京城。   若真发生这种事,谁也保不住他们。也幸好那日被及时拦住了,几人一齐进衙门走了一圈,没能闹大,外人也都还不知晓这个事。否则这段时日,参赵王的折子保管能将大庆殿给淹了。   赵王自然察觉到顾太后神色不对,忙上前说:“阿娘,他们几个......”   “你赶紧领回去。”顾太后咬着牙道:“我这庙小,容不下这几尊大佛。”亏他之前还好意思抱怨,她将宗祁养得不跟他亲近了,瞧瞧跟他亲近的几个都什么样了?   这话就有些重了,赵王忙道:“阿娘,他们都还小。”   顾太后靠在椅子上,拧着眉头想了想,淡声道:“行了,你自己滚回去吧,他们这几个都留在我这。”怎么说都是自己亲孙子孙女,她还是想往好了教的。   赵王刚来东京,还没停歇片刻,就先被兄长骂了一通,又被亲娘指着鼻子说自己养的孩子不行,心都凉了一片。他现在只想找人出气,不然他会憋坏的。   想到这,他冲着窗外道:“他们三个,等会杖责二十!”   外面侍从一听便知道他说的三个是何人,三个人,刚好是三位郎君的数。何况打板子是要去了衣衫打的,这种刑罚显然不适用于小娘子们,一群人匆匆下去准备廷杖用具,赵王又重新坐在顾太后旁边,一脸郁闷。   **   将从清风轩抓来的几人放在大理寺审讯了好几日,也没有丝毫的进展。几人咬定了主子是严准家的世子,且对严家和范阳的情况亦是如数家珍,连严承嗣眼下有一颗小痣、严范阳喜欢着紫衣这种细节都能说出来。   不仅如此,为首之人还让人去取出了一封密函,是严承嗣令他行这些事的命令,上头还有严承嗣的私人印章。   “难不成,这事真是严承嗣干的,是我们想复杂了?”杨少龄骑在马上,一脸的莫名。   因实在审不出旁的东西了,几人便准备去找官家复命,顺带说明情况。宗祁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不过就是拐几个人,还需要下文书、盖印章?”   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留存书面凭证,一个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这事吧?   杨少龄挠了挠头,反问道:“你觉得他脑子正常吗?”   宗祁没理他,双腿夹紧马肚子,扬鞭喝了一声,转眼就将杨少龄甩到了身后。   紫宸殿中,宗广背靠在凭几上,绛色麒麟纹锦袍衬着颇显俊朗的容貌。他双眸紧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凭几扶手。   良久,方道:“那几个,这几天一直在大理寺,可曾出去过?全都说认识严承嗣?”   “都说自己在给严承嗣做事,且那件事是严承嗣亲自要他们做的。我问过严承嗣,拿画像给他看了,他说并不认识这几人。”宗祁回道:“这几日能见到的除了大理寺卿和我们几人,再无他人,给他们送饭的也是我的亲卫。”   宗广点点头,扯出一抹笑,“既如此,你们拉着那几个去严准府上,再另外找几个人。让他们认一认,哪个是严承嗣。”   殿中众人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应是。   出了紫宸殿后,宗祁吩咐道:“先去找找严承嗣身上有哪些特征,另外找的几人照着画上去,他们只说了眼下有颗小痣,保不齐还有什么后手没露出来。”他顿了一下,又道:“从尚服局找几个会梳妆的宫女,将严承嗣脸上的痣和斑都遮一下。”   其余几人应下后,宗祁又道:“算了,我自己去找娘娘要人,你们先去严范阳府上,等这边拾掇完了,再把人提过来。”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地说:“全都不许单独离开,若此事不成,别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众人心尖都颤了一下,低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宗祁同几人分开后,径直去了庆寿宫,打算找太后从尚服局要几个技艺超群的宫女。要宫女这种事,严格来说应该从皇后那边经手——然而坤宁殿离紫宸殿实在是有些距离。   庆寿宫中静得不像话,往常的吵闹声一概不闻。宗祁冷笑了一下,看来这几个还在养伤。   他刚走到内殿门口,便听得太后的说话声传来:“你说七娘怎么还要来找我,我那日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七贵主自小就是个执着的,想必这个事在她心中也蓄了许多年,只是未曾开口。如今一旦开口,怎么能立马停下。”   这是太后近身女官的声音。   顾太后又道:“她就非要觉得她家二郎跟蛮蛮相配,我怎么看不出来?”   女官哄道:“做爷娘的看自家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嘛。”   顾太后犹不解气,硬是说了好几个杨少龄的缺点,什么小时候经常把头上扎的总角弄乱的话都说出来了。   宗祁在外听了一会,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笑,眸中泛过冷意。   杨少龄?可以嘛,没想到还有个后面挖墙脚的。   他笑着入内,同太后借了几个人,随后径直出了庆寿宫,直奔范阳节度使府而去。   杨少龄几人已经将严承嗣按在座椅上,把他浑身上下研究得透透的了。严承嗣心知兹事体大,事关自己清白和能不能活着走出汴京,一直非常配合,让看哪就看哪,让闭眼就闭眼,让抬下巴就抬下巴。   “怎么样了?”宗祁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侍从急忙给他奉上茶水,他轻啜一口,淡声道:“已经申正了,再不快点搞好谁都别想回去睡觉。”   众人一凛,忙叉手应道:“是。”   宗祁指了指严承嗣和旁边找来的身形相似的人,对那几个宫女说:“你们看看他脸上的特征,给那几人照着画,别画得一样。”   为首的女官是尚服局尚服之一,妆容技艺最是超群,倒不是化得有多美,而是能化到看不出施过粉黛的效果。妃嫔们脸上若有些细微瑕疵的,最愿意求她帮忙,保管能还原出以前的相貌来。   尚服局的宫女们围着几个人涂涂抹抹,一下子就将几人的脸上弄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的是颊侧多了颗痣、有的是额角多了块小小的痘印、有的则是眉毛被削淡了许多。   宗祁一面喝茶,一面看着几人动作,等宫女将几人收拾完,陈尚服笑道:“郡王,你看这样如何?”   “不错。”宗祁点了点头,拧着眉头说:“你将他脸上的瑕疵遮一遮。”他这次说的,是严承嗣。   陈尚服点头,又上前动作起来,宗祁看了一会,忽道:“别的遮完,他眼下那颗小痣留着,不用遮了,你再随便其他地方画点瑕疵上去。”   他总觉得,那几人能说出小痣的特征,那便料定他们会将严承嗣的小痣遮掩,说不定是靠着别的来辨认的。   等将严承嗣也弄好,陈尚服看向宗祁:“郡王,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若没有了,我们还得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回去。”   宗祁凝着那几人看了好一会,总觉得不太满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再找个人,照着严承嗣的模样装扮吧。”宗祁望向屋内众人,“你们觉得如何?”   一名着青袍的官员点点头,“我觉得不错。”   杨少龄也道:“我也觉得不错。”   “好。”宗祁颔首,“那就你来吧,你去里面换一件严承嗣常穿的衣衫出来,等会我让他们把你照着严承嗣的样子,稍微给你修一修,保管你待会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严承嗣。”   杨少龄一下子就从位置上蹦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他娘的才是严承嗣!”   宗祁道:“你怎么能骂人呢,小心我告诉七姑母。”   严承嗣脸都绿了,自动忽视了杨少龄的前半句,毕竟这是他常说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这俩人已经将“严承嗣”这三个字定为了骂人的话,气得心绪起伏不定。   宗祁面色如常,冷哼道:“谁叫你恰好跟他身形相近呢?现在又没时间去找合适的人,你不上谁上?你既然不愿意刚才附和什么,怎么别人都行,就你不行?”   杨少龄气死了,盯着他说:“你怎么不上呢?你跟他身量不也差不多?我看你们肩膀都差不多厚度。”   “唉,没办法。”宗祁理了理衣襟,温声说:“还是你跟他比较合适呀。”他又对着杨少龄做了几个口型,方才闭嘴。   杨少龄脸都绿了,他清清楚楚看到他刚才说的是:谁让你俩都比我矮呢? 第38章 他化成灰了她指不定都能……   院内风声呼啸, 偶有春鸟飞过鸣叫几声,或是风吹枯木的声音,屋中气氛一时间陷入凝滞, 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陈尚服迟疑的看着众人, 杨少龄毕竟是长主之子,他自己要是不同意,她也不敢硬上。   严承嗣还沉浸在自己被当做骂人的词的愤怒中, 也不想说话, 咬着牙瞪宗祁和杨少龄。其余官员和找来相助的人亦是面面相觑。   杨少龄怀着满腔的怒火, 盯着宗祁不停地看,然宗祁却视若无睹,只静静低头品着自己的茶。   其实三人身量相差也不大, 杨少龄跟严承嗣差不多,宗祁则比他们高了两三寸。   “你倒是快些, 有什么不高兴的待会再说,别跟个小孩子似的闹脾气, 尚服她们还赶着回宫呢。”宗祁终于从那哥窑小茶碗前抬起头,瞥了杨少龄一眼。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人觉得是杨少龄不懂事,在关键时刻居然不配合。不过是一个在脸上抹点东西的小事,推脱成这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宗祁又道:“我要是适合,我还找你?表兄, 你都这么大个人了, 应当知道官家那边还在等着呢。”   杨少龄感觉胸闷气短,盯了宗祁许久,方才拂袖去后屋换衣衫。   这个宗祁, 今天发的什么疯?不过就是去了一趟庆寿宫,小半个时辰没见到,就仿佛换了个人,要不是大白天的,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像话本小说里一样,在路上被人给夺舍了。   他强忍着不适,换上了一件严承嗣簇新的衣衫,这衣衫带着十分鲜明的严承嗣个人色彩,艳丽的颜色,大团大团的暗纹,还织了金线进去。要不是一件新的,他压根就不想换上,但还别说,他穿上去居然刚刚好。   想到这,杨少龄的脸更黑了。   等杨少龄换好了衣服出来,宗祁放下那个哥窑小碗,叹道:“这多合身,你先前推脱什么,早点应下,不就能早点完事?”   杨少龄没理他,以行尸走肉的姿态到了严承嗣旁边坐下,随后拢了拢衣摆,生怕沾染到严承嗣身上的气息。   严承嗣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恶声恶气道:“我说杨二郎君,您连我的衣服都穿了,还介意跟我坐一起呢?我说你何必呢。”   杨少龄简直气得发抖!哪怕拐走孩童的人不是严承嗣,可他玩小童啊!还男女不忌啊!他耻于跟这种人为伍!   陈尚服照着刚才记下来的严承嗣的特征,在杨少龄脸上涂抹起来。到最后,严承嗣还能看出本来样貌,杨少龄已经看不太出来了,再加上屋中光线昏暗,必须点灯,那一点点疑似修饰过的地方可以完全隐去。   送走尚服局的宫女们后,从清风轩中抓来的那几人,很快就被带到了范阳节度使的府邸中。   宗祁让人将他们拎到了屋中,淡声道:“说一说,这件事是谁叫你们做的?”   “是...是严世子的吩咐。”几人抖成一团,但却不忘回话,甚至大着胆子往上看了一眼。   宗祁嗤笑道:“那你们认识严世子?”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信笺,扔到他们面前。   几人看了一眼,忙道:“认识的认识的,这是世子亲手交给我们的东西。”   一旁官员轻咳一声,道:“那你们看看,上面几个,哪个是严世子?”   几人愣了一下,眼中跟喝醉酒一样出现了数个人影,差点就把他们晃晕过去。入狱后虽早就设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但真碰到时,着实有些适应不过来。   上首几人各有各的形态特征,不一而足,几人几乎是挑花了眼。看到严承嗣时,几人明显顿了一下,眼下小痣,鼻尖红点,高鼻梁深眼窝,确实是严承嗣的模样。   但这特征,太明显了。   再扫到一旁的杨少龄身上,为首之人眼神迟滞一瞬,小心翼翼的望了过去。   眼下没有那一颗黑痣,但也是高鼻梁深眼窝,且左耳垂有一个红点。   几人惊喜大叫:“这位就是我们家世子!”   宗祁一脸不解:“你们家世子平时对你们,是有多抠啊,这么快就把他给卖了?我还以为你们要舍弃自己,保全他呢。”   为首之人愣了一下,哀叹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家世子压榨我们多年,又在范阳和京城作威作福这么久,我们实在是不想再跟着他干伤天害理的事了,我们可不想去下那阿鼻地狱啊!”   说到动情处,他眼中真情流露,带着丝丝缕缕的怅惘和忧伤。   宗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轻咳一声,对旁边坐着的几人说:“你们几个先下去吧,严世子......留下。”   杨少龄坐着没动,其余几人都去了后房中。   几人一边哭一边望着杨少龄:“世子啊,这不能怪我们啊,实在是你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一直给你瞒着吧?你安安心心的认个罪,大不了咱们陪你一块上路罢了。”   杨少龄勃然大怒,上前将为首之人踹翻在地,斥道:“你他娘的才要上路!”这人竟然敢咒他,他今日平白替严承嗣受了许多冤枉诅咒,真是气死了。   “世子,你都干了这么多恶事,也不是你说不上路就可以不上路的啊!”那人还在兀自哭着。   宗祁又道:“刚说过,你怎么又骂人呢?”   “他咒我,难道不该骂吗?”杨少龄偏头反问。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衣衫,杨少龄觉得碍眼,赶紧扒了下来,正要亮明身份,屋外忽然有人疯狂扣门。   来人进屋后,慌慌张张道:“郡王,官家急召。刚才范阳节度使已经传信,此事就是严承嗣所为,请官家莫要顾忌,按律处置即可。”   后房中的严承嗣受不住了,一下子从里面蹦了出来,“你胡说!我父亲、我父亲怎么可能如此。”这事本就不是他所为,即便真是,父亲不应该帮他开脱才对吗?   从清风轩中抓来的几人面色一变,知道自己刚才认错了人。   “啧。”宗祁看着严承嗣摇了摇头,叹道:“你说说你,平日里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啊?连你亲爹都看你不顺眼了。”虽然他亲爹也看他不顺眼,但看起来还没不顺眼到这个地步。   严承嗣一下子就红了眼,浑身颤抖起来。   既然范阳节度使已经替儿子认罪,且官家那边又传召,众人便停止审讯事宜,直接往大内而去。   杨少龄叭叭叭的说:“呵呵,那老子不是白演了一回严承嗣?”   宗祁瞟了他一眼,将他上下打量后,说:“表兄,你不过演了他不到半个时辰,怎么这风格,跟他越来越像了?”以前说话,不还彬彬有礼,文文静静的吗?   “呵,你还好意思提?”杨少龄臭着个脸,哼道:“你要不要脸啊你。”   宗祁温声道:“这也不是我的问题啊,实在是形势所逼。表兄,大家都是给官家做事,为朝廷效劳,你吃点亏,是福气。”   杨少龄感觉自己迟早被他给气死,遂不再理这人,闷着头上马狂奔入宫。   **   到了二月,春日的气息愈发的浓厚,柳枝开始抽芽,鸟雀也多了起来。   苏移光坐在回廊中,一边烹茶,一边看着对岸的景色,心情十分不错。   承露拿着一个帖子入内,笑着说:“十二娘,这是宫里出来的帖子。”   帖子用漂亮的信封装着,上面盖了火漆印,甚至还绘着一朵迎春花。苏移光将信封撕开,取出来一张帖子,看完后,不由哑然失笑:“她们两个,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东西。”说完,她随手将帖子递还给了承露。这样精巧的信笺和凝练的语言,定是太后教导的。   否则就她们那个德行,想约人的话定然是随意派个人来喊,或是随意写个纸条应付。   承露不解,“娘子,不写个回帖吗?”往常即便是不承帖子,也会写回帖拒绝的。   “再说吧,这段时日宫里人多,我懒得去。”炉子烧开了,苏移光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帖子上面,答得十分心不在焉,也没什么兴致。   即便赵王已经进京,宗锦五人仍旧住在宫中,没有回赵王府邸的迹象。只不过宗锦三个男子被另外安置了一处宫室,就在庆寿宫旁边的福宁殿中,而宗沁和宗溪还是跟着顾太后,一起住在庆寿宫里。   而随着潘昭容的胎相稳定,朝野已经知晓了这个事,且顺带将潘昭容晋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只要腹中胎儿诞下,封妃指日可待。   如今宫中有一小半人是围着潘昭仪打转的,宗沁和宗溪在御花园的小宴会,能有什么看头?   她将一小杯茶饮尽后,随即抻了个懒腰,淡声道:“先不必理会。”   听宗祁说,那日赵王进京后,他们分别被顾太后和赵王给罚了一通。她很怀疑她们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居然就敢办宴会了。   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苏移光忽然笑了一下,“应当是娘娘想办吧。”俩人年纪渐长,太后估计是想为俩人择婿了。   想明白这一点,她起身往回走去,“那也只能去一趟了。”又转头吩咐承露道:“你先回去磨墨。”   承露垂首应下:“是。”   苏移光哀叹了一下自己命不好,刚要放松一下心情就碰上这个事,招手让侍从收拾茶具后,自己沿着回廊,慢悠悠的往清徽院晃去。   在回廊的尽头处,有男子谈话的声音传来,苏移光遂停下了脚步。   “你若是夏日来春池,可以钓鱼,我们府上平日里用的鱼,有不少是春池里出来的。”   这显然使她兄长苏弈的声音。   “多谢苏弈兄,如此,那我夏日可得再来叨扰叨扰。”   “这算什么叨扰?我今日正好休沐,带你在这里头转转。”   另一道声音,十分的耳熟,熟到不能再熟了。   苏移光木着脸,从游廊中转了出来,同来人见礼:“郡王、三兄。”   “咦,你认识郡王啊?”苏弈有些惊讶,目光在俩人身上来回逡巡。但转念一想,宗祁模样好看出身又好,且在潘昭仪有孕前同官家还有那一层身份,年轻少女会注意他一两眼,也不奇怪。   宗祁颔首:“祁同令妹,确实相识。”   “啊,原来是你们两个互相认识啊。”苏弈这回更惊讶了,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他怎么啥也不知道啊?   苏移光瞥他一眼,暗自腹诽何止认识,他化成灰了她指不定都能认出来。 第39章 20年的最后一天~~~   微风拂过春池, 荡起点点涟漪,湖水仿佛一张上好的蚕纸突然起了皱褶。   苏移光捏着不知从哪里揪的一朵淡黄茶花,歪头看着面前之人, 不发一言。苏弈的目光在身旁俩人身上来回逡巡扫视, 目露狐疑。   他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怪在何处。   “那你们二人,是何时认识的?”苏弈终于忍不住开口, 打破这尴尬而又奇异的气氛。   苏移光撇撇嘴, 懒得搭理他。   宗祁本也不是多话之人, 从本心来说他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但又不得不答,他唇角挂上笑, 温声道:“大概是上元那日,十二娘和同伴走散, 恰巧碰到我,我便将她送了回来。”   苏移光看了他一眼, 心中好笑,没想到他竟没提别的,只提了上元那日的事。不过这样也好,省的多做解释。   “原来那日送蛮蛮回来的人是你呀!”苏弈满是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听我母亲提过一句,但那时跟你还不相识,便忘了这个事。那日凶险, 还真是多亏你了!等改日, 我再请你喝酒。”他如今是有家世的人,且也入仕好几年了,同宗祁这些年轻未婚小郎君到底是有代沟的。   今日若非宗祁奉官家令上门送东西, 顺带找苏弈谈事,俩人恐怕还得等哪家办酒席、或是宗祁正式入仕以后,方才认识。   宗祁点了点头,神色谦卑,毫无自满和居功自傲之意,他淡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烦苏弈兄如此惦记。”   苏弈赶紧摆手,“要的要的,反正你最近忙的事也告一段落了,没旁的事的话,你今日就留在我们家用午食。”   宗祁这次倒是没推脱,立马打蛇上棍一作揖,“我回府也是一个人用饭,如此,便多谢苏弈兄相邀了。”   在一旁看着他表演的苏移光觉得辣眼睛,忍不住侧过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但是苏弈却很开心,连连道好,又逮着宗祁将他夸了好一通。   “郡王先在这边逛逛,我回去给你取东西来。”苏弈浅笑望着身旁那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声音低沉悦耳。他又转头看向苏移光,“阿蛮,你先跟郡王在这走走,我回院子去取物。”   苏移光不想应,她只想回去睡觉,但苏弈一直盯着她瞧,眼中满含期盼,令她不得不应下。宗祁笑道:“苏弈兄不必如此多礼,直接唤我宗祁或是我小字豹奴即可。”   苏弈立刻改口,“行,那阿豹我先回去取你要的,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告诉阿蛮便好。”   等兄长一溜烟的走后,苏移光皱了皱眉,看宗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自那日在揽月楼用过饭,俩人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对视良久,谁都没先开口打破沉默,苏移光心里还在想着上次揽月楼的事儿,宗祁则是眉眼含笑,看她的眼中柔和若水。   依着清风和朝阳,他的面庞更显英挺,浓黑的剑眉映在光下,树影投射出一片斑驳,使他的脸看上去明暗不定。   苏移光的心跳陡的增快了一下,她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胸腔中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良久,朱唇轻启,淡声道:“你怎么跑我家来了?”   宗祁轻笑一下,温声道:“我来找你阿兄。”见少女的面颊看起来气鼓鼓的,笑靥也不见踪影,他忍不住说:“怎么,不想看到我么?”   “是啊!”苏移光不假思索,她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周围没有人,便上手推了宗祁一下,“你快回你家去,别来我这了。”她看到这人,就...就难受!   宗祁抓住她推自己的手,在绯色染上苏移光的面颊之后,趁着她还没发怒,又转而放开,“上次那个卖柿子的小贩,我今日又见着他了,刚才买了一些,让他拿了一小筐来你家。”   又是柿子!   还是上次在御街附近见到的那个小贩!   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只要一想起那个小贩,或是看到家中用来饭后做甜点的柿子,苏移光便会承受不住,一下子就能红了脸。   听到宗祁又提起,她冷哼道:“谁要你的柿子,赶紧拿回去,我现在喜欢吃橘子。”这辈子,她都不想看到柿子了!尤其是那种火红火红的。   宗祁神色迟滞了一下,望着她的面孔满是狐疑,顿了一下,方道:“真的吗?”想起她上次在揽月楼中,说这柿子真好吃时的乖巧模样,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苏移光拼命点头,“对啊对啊,呵,还好意思说,一点都不了解我。”   眼前美人的朱唇一张一合,周身萦绕着浅淡的香味。却不再是从前的梅香,而是换成了墨兰的馥郁芬芳。宗祁的目光凝在她身上,落在她赭色柿蒂纹的褙子上,眸光暗沉了些许。   他的思绪逐渐飘远,今日买柿子时,那摊贩说,我说的没错吧,你家娘子肯定爱吃,不然你不会又来买这么多的。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否认,假装没听到摊贩说的话,只吩咐了要多少柿子、送到何处去。   “看来那日的摊贩骗了我了。”宗祁微微笑道。   苏移光眼中升起几分好奇之色,疑惑道:“骗了你什么?难道他的柿子变得不好吃了,还是其实不是从西京进过来的?”   宗祁轻笑道:“他说你肯定会高兴,可我瞧你今日,似乎一点都不高兴啊。”他的面庞上,也慢慢的、悄无声息的爬上一丝酡色。   “宗祁!”苏移□□歪了鼻子,“你不许再说了。”她这回用了力,使劲推了她一把。   什么高兴不高兴的,那说的是她吗?   连带着,她望向宗祁的目光也带了些许不满。这人真是...太讨厌了。想着想着,她的耳尖子,不由变得通红一片。绯色凝在原本雪白的耳朵上,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宗祁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浅笑,并未因她的举动而收敛半分,只温声道:“今日想吃吗,我买了有小半个时辰,他应当已经送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移光不情不愿的声音传来:“在哪呢?”那日柿子甜滋滋的味道仿佛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并且一点都没有柿子常见的涩感。   “许是在前院吧。”宗祁看了她一眼,问道:“可要我去帮你取一些来?”   苏移光看了他一会,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我今日收到宫里下的帖子,是娘娘下的吗,还是她们两个下的?”她将那封信笺直接塞到宗祁手里,拧着眉头,似乎对此有些不解。   宗祁将被她揉成一团的信笺展开,扫了两眼后又重新叠上,没有对此做什么点评。   “这个筵席,你若是不想去,可以不必去。”宗祁将信笺递回去,眉眼温和莹润,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为何?”苏移光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于是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眼中也浮现出不信任的目光:“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这几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实在是太奇怪了。   宗祁有些无奈,看着她在朝晖照耀下泛着浅金色的发丝,些许碎发萦绕在额际,便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发髻。可手伸到一半,他又回过神来,急忙收回。   “我何时诓过你?”宗祁温声道:“这个筵席的用意你也知晓,何必过去凑这个热闹。”去的人多了,那两个指不定还要嫌人碍眼,干脆都别去,让她们尴尬好了。   更何况、更何况,这个筵席上,会有不少男子去,虽然是分开的,且男子那边仅仅太后可以看到,其余小贵女们则是看不到的,但他心里,却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希望她可以不去。   毕竟杨少龄也接了太后的帖子,还跟自己说要去,见不到他那就最好了。   苏移光松了口气,“行,那我就不去了。”春日到了,她近来总是春困,没有太多精神出去玩,也对那几个没什么兴趣。   想起宗沁几人,她忽而弯了下眼睛,问道:“我听说你父亲进京那日,将他们打得很惨?”   宗祁颔首:“是。祖母知道了这事,先打了一顿,而后我父亲又加了罚。”想着上元那日她满是愤懑的神态,便不由自主的柔声问她:“高兴些了没有?”   苏移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神情一阵恍惚,哪怕这张脸已经看过许多次,但不得不承认,不仅好看,还挺耐看的。仇人被打成这样,她当然开心了,可听到宗祁这么问,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们都已经惩罚过了,你就别再纠缠不放的意思吗?那话本里经常磋磨主角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呀:她都已经受了罚,心里知道错了,你又没真的有事,到底还想怎样?!   想着想着,苏移光的脸黑了下来,面容也随之一沉,不复先前的甜美和娇妩。   “那郡王可高兴?”苏移光嫌弃眼皮,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挪到了别出去。   宗祁一愣,便反应过来是自己说话方式的问题,令她产生了误解,忙道:“我也挺开心的啊。”   这话说到了苏移光的心坎里,但她的神色还是没有恢复,只轻轻哼道:“真的吗?郡王这么不友爱啊。哎呀,这可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呢,刚才还误会你,真是不好意思呀。”   宗祁听了她声情并茂的一番话,闭了闭眼,方道:“你跟苏弈的关系,比同其他几人要更好些。官家对我父亲,也与众不同。”   苏移光正打算嘲讽他的话一下子就咽回了肚子里,迟疑的望着身旁的人,那人脸上不再挂着笑,神色中带着几许认真的模样。   “嗯。”苏移光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说,打算听他将话说完。   宗祁叹道:“他们跟我不同母,也不是一起长大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好。”   几人关系普通苏移光早就猜到了,不然几人出事,宗祁也不会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他们摔得更狠。但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他说出来。   “宗锦和宗沁几人的母亲,是我姨母。”宗祁努力以平和的声音,述说着这个事实,“我母亲一母同胞的妹妹。”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苏移光诧异地抬起头来,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姊妹同嫁一夫,这可是为时人所诟病的事儿,他母家竟也做得出来。   宗祁接着说:“我外祖说,让她过来照顾我,我也可以有个依靠。”他顿了顿,声音飘渺起来,“是在我母亲重病的时候,我外祖母对我母亲说的。”   听到这,苏移光拳头都硬了。大女儿还没死,就张罗着把她丈夫定给小女儿了,要是个心思敏感脆弱的,还没到死的时候都能被他们给气死。但她就不一样了,若是她,就算死了也得爬出来找这群人算账。   细细想了想,宗祁那时候还挺小,便问道:“是娘娘告诉你的么?”   宗祁摇摇头,“我生而记事。我母亲很疼她,将她叫来问是不是外祖父逼她的,她说,姊夫人挺好的,但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母亲的话。”   苏移光一下子就明了了,趁着姐姐病重和姊夫偷情嘛,这题她会,话本和书上都可多了。   “别难过啦,反正他们现在被打,你就正好出了一口恶气嘛。”苏移光软声道:“也别听你外家乱说,你有娘娘,还有先帝和官家,哪就需要她做依靠了。”进门前说得好听,进门后还不是容不下这个嫡长子,不然太后和先帝怎么会将他接进宫去。   先前只知道他生母和继母有点关系,但却不知道是亲姊妹。想到这,她有些后悔刚才对宗祁说那些话,什么友爱不友爱的,要是她碰上这事,要不是怕世人眼光,早就大摆三天宴席了。   “对不起。”苏移光扯了扯宗祁的衣袖,“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是我错了。”她咬着唇,低头道歉,眸中盛着讨好,眼眶有些微的发红。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宗祁早都不放在心里了,整那一房的人只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而已,今天也仅仅是想跟她说一说自己家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往事,她却红了眼圈,眸中又是带着讨好的期许。他不愿意看到她这幅委曲的姿态,便伸出手,做了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感觉到头发上突然落了一个重物,随后便是一个大掌轻轻揉搓她柔顺的发丝,不疼,很舒服,却足以将她的发型给弄乱。   想着自己刚才戳了他的心窝子,苏移光身体僵硬了一瞬后,却没有直接将他给推开,而是勉强忍耐了下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抬起头,小声问道:“你揉够了吗?”   宗祁一愣,随即松开手,矜持的点了点头,“够了。”   苏移光看着他欠揍的模样便想上手,但一想到刚才听说的那一段故事,害怕宗祁还没从中走出来,便哼道:“下次再这样,我要收费的。”   “好。”宗祁跟着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苏弈拿着盒东西回来了,递给宗祁:“喏,恰巧我前几日将卷宗带回来看,都在这里面呢。”   宗祁笑着道谢:“多谢苏弈兄了。”   “分内之事,这能谈什么谢不谢的。”苏弈摆了摆手,又问苏移光:“你怎么不带阿豹四处转转?”   苏移光咬了咬唇,眼神飘忽不定,“他说想在这看看风景,又怕你等会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们,就没有去别处了。既然你回来了,那就你带着他到处玩玩吧。”说罢,又对着俩人叉手躬身,径直往自己小院而去。   她脚下生风,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处,确认自己的身影被假山和绿植挡住后,方才放缓脚步,慢慢挪回去。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今日的事。   宗祁继母不待见他,她是知道的,但却不知道俩人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想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对自己说“无事”时的神情,莫名的便感觉,胸口有些隐隐作痛。   看着那柳绿色菱纹百迭裙的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后,宗祁方才隐晦的收回目光,看向苏弈。   “如今严承嗣如何了?”苏弈同他走到开阔处,确定身旁无人偷听后,方才低声问了一句。   宗祁回道:“还收着没动,严范阳虽说了按律处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按律处置,说的好听,有几个为人父母的能狠得下心。   何况此事,瞧着便是有蹊跷的模样。   哪有严承嗣自己都不认,他爹先替他认了的?   苏弈说:“我年少时出门游学,曾到过范阳,严范阳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且严承嗣,看上去并不是得他真心疼爱的。”   “嗯?”宗祁眼中浮起疑惑,“苏弈兄在范阳见过他们?”   苏弈颔首:“我在范阳待了几个月,还在他府上住过几晚,自然见过。他对严承嗣放任不管,反正范阳是他的地盘,严承嗣惹了事也没人敢有异议,但他却将次子和三子带在身边教养。”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宗祁闻言挑了挑眉,掌心收拢成拳,心中若有所思,“苏弈兄的意思是,他这是打算放弃严承嗣,以图谋更多?”   若此事果真不是他所为,那这边按律处置后,他再放出真的凶手,为子报仇,岂不是顺理成章的出兵方式。   想到这,宗祁心中猛地一惊,神色也凛然起来。   “隔了这么久他才传信过来,想必是权衡过了。”苏弈缓声提醒道:“他次子和三子,都对严准如此纵容严承嗣,有所不满,认为他偏心。”   面对一个废掉的嫡长子,底下的弟弟们,难免会有别的心思。   宗祁点了点头,对这事也有了些许思量,笑道:“多谢苏弈兄告知了。”   苏弈说:“这有什么,昨日官家问我,我也说了一些,只不过过去许多年,一时间问起记得的不多。晚上回来后辗转反侧,才想起来这些。”   俩人沿着春池缓缓散步,不大会,便走到了湖心亭中,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苏弈面上看着十分轻松,然而宗祁心里却纷乱如麻,低沉到了极致。   严准此举,所图恐怕不小,现在抓人的事恐怕都得往后稍稍,防范严准,才是首要的。   “阿豹,大王可有给你定过婚事?”苏弈忽然问了一句。   宗祁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笑道:“未曾。”他眼中,不自觉的升起了一丝期待。   苏弈点点头,“那你可得快些了,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快娶亲了。男人啊,越老越不值钱的。”   宗祁面色僵了一下,他还以为......   “对了,那群孩子全都送回去了吧。”苏弈又岔开刚才的话题,显然是怕他伤心自己连个未婚妻都没有。   宗祁也不再提刚才的,只道:“早就全送回去了,都没什么大碍,有的没报官的,辗转许久才寻到他们父母。有的家就住那别庄旁边,竟都没察觉出什么来。”   说着说着,他面色凝重起来,拐了孩子却又什么都不做,好吃好喝的供着。除去因想家和挑食瘦了外,其余都没太大的变化。就算不是现在,是拐来将来卖出去的,也总得教点东西吧?   联想起刚才苏弈说他几个弟弟早就看他不顺眼,那这答案,恐怕已经呼之欲出了。   恰好严承嗣好小童,这符合他能干出来事,进可将严承嗣拉下马;他又不对这些孩子做什么,退也可保全自身和严准的地位,避免引起公愤。   严准急传信件,将这事推到严承嗣头上,应当已经知道始作俑者是谁,这是为保全他的权宜之计。况且按律处置四个字,又能体现出他严范阳的大公无私,引人赞叹。   见他神色平静的望着湖面,苏弈问道:“阿豹,你怎么了?”   宗祁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只道:“我下午要进宫一趟。” 第40章 新年快乐!!!   湖心亭中池风吹拂, 游鱼跳跃,又可观周围草木生长时的勃勃景象,着实是个好地方。   苏弈对这很满意, 拉着宗祁坐了下来, 俩人甚至还泡了壶茶,并几样小点心,在亭中赏景。   看起来十分悠闲且轻松, 饮着茶, 苏弈又忍不住讨论起了公务。宗祁并没有半分不耐烦, 身旁那人说一句,他便接一句,偶尔还会将话题抛还给对方。   苏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笑道:“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倒不如你。”   宗祁温声道:“苏弈兄过誉了, 早便听说兄长文章精妙无双,也曾拜读过, 祁见之以为神人,怎会不如我?”   临近午时,在苏弈的再三邀请下,宗祁留下来用午食。倒没去萱安堂,也未曾通知李太夫人,而是直接去了顾充的正院。魏国公府的朝食和午食通常都是各自用,唯有晚膳才会一齐, 只不过是大房自己用, 二房陪李太夫人用罢了。   因为上元夜的事,顾充对宗祁印象极好,态度也十分之殷勤。看着顾充硬要将宗祁拉到自己身旁的案几上坐下, 苏移光强作不屑的撇了撇嘴。   用饭时众人都很安静,除了阿狐偶尔哼唧两声,已经杯盏相碰的声音外,再不闻其他。用过饭,顾充留宗祁说话,大多是她问,宗祁答。他脸上又挂着和煦的微笑,令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顾充眼中也洇着笑意,“你送了这么多柿子过来,我们家还不定吃得完呢。”   “姑母若是吃不完,倒可多放几日,我让他挑了许多还没完全熟好的。”宗祁温声回了一句。   不大会,侍从将残羹撤下,一道道点心和茶水被端了上来,最醒目的,便是那火红火红的柿子。   柿子已经被剥好皮,一个一个的盛在小瓷碟中,清甜的香味飘散出来,一下子便吸引走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   阿狐指着柿子,开心的喊了几句,又想要伸手去抓,幸好乳母抱得稳才没让他得手。   苏移光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柿子,发了半天的呆,身旁的苏雁都已经快用完了,她还动都没动一下,只拿着银匙在柿子上面轻轻戳来戳去。   顾充看她一眼,轻斥道:“阿蛮。”   听到这声音,苏移光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毕竟在阿娘他们眼里,还有外人在,且这柿子还是那人带过来的,她一点都不用,岂不是不给人面子,让人难堪?   想到这,苏移光扯了扯嘴角,舀着自己面前的柿子慢慢吃着。   宗祁下午还要进宫,略坐了一会后便起身告辞,苏弈跟着去送他。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仿佛细密的雨点敲击在人的胸膛。苏移光凝着看了一会,慢吞吞的收回视线,“阿娘,我先回去睡午觉了。”   顾充看她一眼,挑了挑眉,终究没说什么,点头说:“去吧。”   不大一会,先前众人聚做一团的正院已经四散开去,重新恢复了清净,顾充只留了阿狐在这玩耍,一点一点的教他说话玩。   “娘子。”贴身婢女掀帘入内,笑道:“萱安堂那边派了人过来问,今日既有贵客来,怎么不去萱安堂用午食?”   顾充抱着阿狐往床榻去的脚步一顿,哂笑道:“你去告诉她,下次想说什么就直接说,想要什么也胆子大点,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怎么着,还等着我去给她开口?”   她入门时老国公还没死,李太夫人还只是个视作从六品的媵人,但却并无从六品诰命,竟然就想摆正经婆婆的谱了。她在家时父母宠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会受她这气,向来都是明面上驳回去的。   老国公好面子,不敢让外人知道他宠爱妾室,李太夫人跟儿媳发生冲突,他只好私底下教训李太夫人,让她莫要生事。一来二去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婢女当然不敢把顾充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给李太夫人,一路上想着词,将这番话加以润色,有些不恰当的词也删去了,听起来倒是好听不少。但还是差点将李太夫人给气晕过去。   “你听听,你听听!”李太夫人怒道:“她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婢子是顾充的陪嫁,自然不想平白受她的气,说完话后趁着她不注意便默默退下,一溜烟跑远了。何夫人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却没敢拦,只笑着安慰李太夫人:“母亲别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她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顾充不把你放在眼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必这番惺惺作态,平白惹人笑话。   李太夫人越想越不高兴,遂瞪了何夫人一眼,“你也就知道说些废话了。老大再过两月就回京,回来就是九丫头的婚事,完事了他又不会等小十一,肯定又急着张罗十二的,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对苏卓序她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他肯定不会顾忌什么长幼,顶多让十二等等九丫头罢了,二房的他才不会管呢。   “那她俩中间,不是还有十丫头吗,听说也没许人家。”何夫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嘀咕出来的。   李太夫人柳眉一竖,“十丫头许不许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咱们公府的,我还能管道她头上去不成?我跟你说,小十一这......”   眼见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何夫人忙道:“母亲,六郎等会就回来了,我去吩咐厨房给他准备些喜欢的吃食。”   她一面往外走着,心中对李太夫人的不屑又上升到了极点,面上却半点都没显示出来。   又暗自愤恨大房根本不理会太夫人,只能她成日陪着这人转,她都快郁闷坏了。想起先前太夫人跟她说的话,又暗自冷笑起来。   这人当妾当惯了,以为谁都想跟她一样做妾。她是什么出身,她家小十一是什么出身,凭什么要跟她一样。若说先前宋家的事她还有几分愿意,毕竟宋家虽好差距也没太大;那这位,她女儿若是过去,顶多做个媵人。   想着想着,她都恨不得手撕了李太夫人才好,或是给她把嘴封起来,让她少说话。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碰上了来给李太夫人送东西的苏守庆,不仅没理他,还直接瞪了一眼后,方才若无其事的走过。   苏守庆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最近几日应该没得罪她,整个人一头雾水,便就近抓了个婢子问道:“你们娘子怎么啦?”   婢子哪敢掺和进主家的纷争,支吾道:“奴、奴婢也不知呢。”说罢,她飞速撇下苏守庆,紧紧跟上了何夫人的步伐,生怕被苏守庆给拦下来问东问西的,她还想多活几日呢。   命重要,命重要。   苏移光自然也知道李太夫人派人去正房,阴阳怪气说了一通话,但只要她娘在,她一向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反正她娘比她还凶,肯定能处理好。   当务之急,还是先选布匹和量身比较重要,毕竟还有一段时间,上巳节就要到了。   上巳节时,无论是谁都会盛装打扮,从衣衫首饰到妆容,甚至是鞋履,无一处不精致。她向来爱美,怎么可能甘落人后。   她在一旁量衣,桑其在拾捡首饰盒,将平日里被苏移光胡乱扔的首饰全部倒腾出来,按照款式、用途和材质分门别类的放好,其中最珍贵的那一批,又单独放了个檀木锦盒中。   “咦。”桑其突然轻叫了一声,问道:“娘子的那支玫瑰青玉簪子,怎么没见着?”   承露接话道:“老早我就没看见了,还以为你知道呢。”她放下正在查验的布匹,跟着过去一起翻找起来。   苏移光正在研究眉笔,拿着几样不同的颜色在脸上比划着,听到这话后,她心尖一颤,差点将那价值高昂的岭南石黛给折断。   那个簪子,上次在颍川王府时,似乎被她给摔碎了。   而后...宗祁说他府上有会修补的匠人,可以帮忙修补,她便将那断成两截的簪子交给了他。   那后来呢?   俩人似乎,谁都忘了这个事,而后见面几次,再也没有谁提起过。她不禁开始怀疑,这个簪子真的还在宗祁那里吗,还是说极难修补,匠人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修补好。   又或者是他王府刚修葺完,许多东西都不完善,匠人现在都在忙着这个事,没空管她的簪子?   “不必理会。”苏移光将那岭南石黛放好,轻声道:“我上次不慎将其摔断,请人帮忙修补去了,你们先清点别的吧。”   乳母无奈道:“这簪子还是娘子去年生辰,贵主送的礼物呢,可得快些修好才行。”   苏移光胡乱应了一声,拿着糕点慢慢吃着。   这簪子修不修好,又不是她能决定的。   不过过去这么久了,她也是该问一声,宗祁这段时间这么忙,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他要是忘了也说不定。思及此,苏移光轻咳一声,说:“承露,去给我拿一张信笺出来,给我磨墨。”   承露不知她要做什么,随意挑了一张信笺,她看了一会,很不满意。最后在书桌那边翻箱倒柜,才将去年制的一套花笺给翻了出来。毕竟是向人询问她的东西好了没,那信笺显得太过肆意,不将人放在心上一般。   从中随意抽了一张,淡粉色的花笺,角落绘着一束桃花,颜色很淡,却让人无法忽视。从这份花笺上,似乎还能隐隐闻到桃花的清香。   承露加了点水,拿出一块雕着仙人献寿的墨块慢慢研墨,好奇问道:“娘子给谁写信啊?”   苏移光没理她,咬着笔头思索该写些什么。她从未给男子写过信,一时间对措辞方面竟犹豫了起来。   她捏着信笺,握着笔,对着敞开的窗牖想了半天,竟连怎么称呼他都没想好。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她没叫停,承露也不敢停下,聚了一大滩的墨在砚台中。苏移光让承露退下了,自己又想了一刻钟,字心中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方才左手将信笺举起,右手抓着笔,迎着光,一气呵成了一封信。   写完后,她翻来覆去的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便觉得十分之满意。   不愧是她!随随便便写一封信,就是一篇好文了。   苏移光陶醉于自己的信笺,陷入自恋中好一会,方才醒过神来,随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尴尬。她取过印章,在信封的左下角,自己署名的下方,盖了个章,是小篆所书的她的名字。随后将信笺装进一个精致漂亮的信封中,送了出去。   将信笺送出去后,她坐立难安,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过了一刻钟,乳母见她坐在那一动也不动的,忙问道:“娘子,你坐那作甚呢?快来看看上巳节用的首饰。”   被人一唤,苏移光方才想起宗祁进宫了,估摸着要晚上才能看到那个信笺。她敛了敛心神,起身同乳母等人一起挑选起首饰来。   上巳节时,任谁都是盛装打扮,不甘落于人后。毕竟这是一年一度难得的聚会日子,全城人都会出来,说不定还要玩曲酒流觞一类的风雅事,那就更要将自己最好的首饰和衣衫穿出来。   去年上巳,她着了一件草绿色团花纹褙子,下着春鸟纹月白、鹅黄间色百迭裙,内里则是一件浅茜色的抹胸,没有任何的花纹。走动间,透过草绿色的褙子,茜色抹胸若隐若现,一下子就吸引走所有同伴的目光,令同样盛装打扮、穿了一件赭色泥金褙子的魏四娘恨得咬牙切齿。   左腕间是一对羊脂玉镯子,右腕则是一串不怎么显眼的手串,头上的钗子镶嵌着各色宝石和珠玉,恍然若神妃降世。   若说这种众人都盛装打扮的时候要怎样才能更引人注意,那当然是与众不同的,穿一身素色衣衫,头上也无需繁杂的首饰,一两朵正应时节的鲜花,如桃、杏、李等,皆可。   ——然苏移光不愿意。   “娘子你瞧,这个簪子好不好看?”桑其拿着一支镂金凤簪举到她面前,凤眼处各镶嵌了两颗颜色鲜红的鸡血石。   苏移光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这簪子给吸引走了,她定睛望了一会,矜持的点点头,“那就这个吧,你先收着,我这段时日都不用,等到上巳那日再拿出来。”既然是要与众不同,那首饰盒衣衫也该让人耳目一新才对。   一群人凑在一起,终于将首饰、荷包等物都选好了,又选定了那日要穿的衣衫的布匹,和苏移光刚刚量过的数据一起拿去针线房,让人做成不同部位的衣衫。   “我记得夫人前几日说过,给十二娘做了一个小包。”乳母笑道:“是个金制的四方小盒,奴婢看过图样,绘了莲花纹,上头还镶嵌了好多宝石呢。等上巳那日,十二娘就背这个小包出门。”就这么一个精巧又漂亮到极致的小包背出去,不知道能羡煞多少人。   苏移光想了想,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又点了点头,“好吧。”   众人又是好一通鼓捣,最终敲定了上巳节所有人的穿着打扮,又将苏移光要用的东西全都放在了一个锦盒里,将锦盒放在博古架上后,方才罢手。   想着上巳节的快乐,苏移光心情一阵舒爽,等其余人出去后,她躺到榻上午睡。许是心情好,又忙碌了好一会的缘故,她一沾枕头,几乎就睡着了。   **   宗祁离开苏家后,一路直奔大内而去。   宗广刚在紫宸殿用完饭,还未曾午睡,便听到颍川王来了的消息。原本要去看潘昭仪的他顿下脚步,淡声道:“让他快点。”   等宗祁将自己的猜测说完后,宗广沉默良久,方道:“严家在范阳盘踞两代人,心思大了,倒也不奇怪。”送严承嗣来京他也做得出来,谁不知道他这个嫡长子就是个废人,还不比顾家有诚意。   虽说秦国有舍不得待了这么多年的京城,不愿去他处的意思,但将她放在京中,也算得上半个质子,是河东那边对朝廷示好的表现。   ——毕竟亲娘只有一个,儿子嘛,只要想生,还怕没有?   不要儿子的爹正常,为了争权夺利,亲兄弟亲儿子随便找点名头都能处置;但不要亲娘的儿子,世人只怕以为他疯了。就是他的属下,只怕都得被他给吓死。   若有这样疯的主公,敢跟着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宗祁没说话,跪坐一旁,默默等着皇帝自己思考。   “严承嗣先收着,我倒要看看,他那边还有什么举动。范阳那边...派人密切盯着,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消息。”宗广眸子暗了一下,眼中泛起燥意。   这些神色,预示着他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范阳的事再不解决,他恐怕会跳起来打人。   但范阳的事,也不是他能插手的,他如今虽然在帮官家做事,但到底没有正式入仕,宗祁依旧没说话。   想着这事若真是严准次子或三子干的,宗广便冷笑了一下,点评道:“养虎为患!”严承嗣如今还在京城,严准又正值盛年,还没到争权夺位的时候都能下手。   严准如此包庇,也不怕他能对兄长动手,哪天就对他这个当爹的动手了。   俩人在紫宸殿商议许久,宗祁方才退出来,去坤宁殿拜见过林皇后,又庆寿宫见太后,顺带见见那几个养伤的情况。   宗广看一眼更漏,一阵心塞。都这个点了,还看什么潘昭仪,赶紧洗洗睡吧。睡前,他又吩咐道:“你等会叫潘...没事,你先去吧。”他又当成寻常不想出门,直接将妃嫔叫来紫宸殿陪他的时候了,却忘了潘昭仪有孕,先前又落水受惊过,不宜走动这么远。   折腾完一圈,太后又硬要留他用晡食,等宗祁出宫时,已经到了酉时二刻。   他一路奔回皇城西面的颍川王府,还未入府,便有仆从说:“郎君,今日有一封从魏国公府的信笺送过来。”   魏国公府......   宗祁的眉心猛地跳了一下,明明已经是初春,他的指尖却似乎是冷得发抖,不敢询问个究竟。   将马扔给侍从后,他径直回了正院,掀开帘子进入书房,便看到了那个被摆放在书房外侧桌子上的信笺。   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但他就是莫名觉得,这是她送来的。   没有半丝犹豫,宗祁直接将信封拆开,掉落出来的,是一张淡粉色的花笺,泛着桃花香味。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第41章 到底是谁好看鸭?……   花笺是淡粉色的, 那几朵桃花,虽嫌稚嫩,却极有灵气。尚且来不及看信的内容, 他的目光全然被花笺给吸引走。   宗祁忍不住猜测, 这是不是她所绘,上面传来的浅淡桃花香气,是否又是她以桃花熬汁, 而后浸染制成。   然而想问的那个人不在近前, 令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满腔话语不知道该如何说给她听。   勉强定了定心神,宗祁将花笺举至眼前,定睛望去, 想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尽收眼底。他缓缓在旁边的软垫上坐下,顺手拿过放在矮几上的茶盏, 温在手中汲取些暖意。   豹奴哥哥,正月于贵府宴饮之时......   花笺的第一行字, 就差点令他失手将茶盏打翻。   宗祁将指腹放上去,贴着这几个字轻轻摩挲,似乎这样,就像她也在近前一般,仿佛这真是她在唤自己。   眼中浮起少女明媚鲜妍的面庞,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他不禁想起, 她每次这般唤自己时, 似乎都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想要看他听到这个称呼时的反应如何。   难道这次也是这般?   宗祁迫不及待的往下看去。   后面的内容倒和他想的不一样,十分之正经, 正经到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的来说,是在问他那个簪子的事。时隔快一个月,她倒是终于想起了那支玫瑰青玉簪子,宗祁忍不住莞尔。   也不知她写这封信时神态如何,是冥思苦想许久,又或是随意提笔一写?   宗祁看完信,心中石头落地,总算有了心情半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的将花笺上的内容又看了几遍。娟秀的簪花小楷,有一处似乎还涂抹过,但已经完全被墨汁晕染,看不出原来的字迹了。   “李征。”宗祁脸上挂着笑,看了花笺许久,方才扬声唤自己的侍从进来。   李征是他亲卫首领,轻易不离身,就候在书房不远处,听到声音急忙进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宗祁将花笺反盖在桌面上,怕其被风吹跑,又拿先前装它的信封覆在上面,方道:“去帮我准备信纸,然后磨墨。”   李征没有丝毫迟疑,立马应道:“是。”进书房前,他又用余光看了宗祁一眼,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郎君出宫时都还没什么表情,怎么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心情好成这样?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忘却这些念头,反正也跟他没甚关系,随后在书房里尽职尽责的翻找回信起要用的东西来。   宗祁仍旧坐在外间软垫上没有离开,看着那个花笺,脸上不禁漾出更深的笑来。   果然,他赌对了。   她确实会亲自来问那个簪子的事情,虽然没达到想要的效果,但能收到她亲笔写的信,也算是间接的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郎君,东西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磨墨?”李征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侍立在一旁,恭声问他。   宗祁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去吧。”他起身步入里间,却并未前往书桌旁,而是去了博古架处,从一个带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带锁的锦盒,而后将花笺放回信封,将信封放到了这个锦盒中,而后重新套上层层铜锁。   这是蛮蛮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只有放在柜子里锁好,他才能够安心。   李征已经将墨磨好,足以写四五封信的量,对他一叉手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宗祁坐到书桌边,凝着空白的信笺看了许久,不知如何下笔。在桌边枯坐两刻钟,天色逐渐暗下来,茫茫大地皆是一片昏黄,从窗牖中可以看到黄色也在逐渐褪去,已经到了金乌坠落的最后一刻。   侍从在外面问要不要点灯,宗祁让人进来了。随着侍从在书房各处的动作,整个里间越来越明亮,再配合上几颗夜明珠,霎时犹如白昼。   他愣了一会,将花笺上早就倒背如流的内容又回想了一遍,方才坚定了神色,提笔往下写去。在一堆不同用途的印章里翻找了一通,他终于找出自从来了东京,已经许久未用的那个。   印章是黄田玉所制,上面刻着的字是小篆,简简单单的豹奴二子。他小时常用,给太后或先帝写信时都用的这个,自从来了京城,便无甚用武之地。   想着蛮蛮今日在信中对自己的称呼,宗祁恍恍惚惚的沾了印泥,在自己名字下方按了下去。   等他写完信出书房时,天早就完全黑了下来,书房门口挂着的两盏宫灯发出微弱的光,拉长了守在门口的几个影子。   “郎君写完了,可要给谁送去?”李征迎上前来。   宗祁正想应下,可话到嘴边突然又转了个弯,“等会。”想了想说:“将我库房打开。”   李征应声而去,他的小库房就在书房里间,算一个小隔层,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李征那,一把在他自己手上。但他自己手上这把,现在在卧房,为图省事,只能叫李征打开了。   库房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在赵地的东西几乎都已经搬了过来,还有他母亲的嫁妆、太后和先帝留的、或是官家赏赐,还有少许赵王给的东西。   ——在来京之前他便猜想过,或许好几年都不会再回赵地,将东西留在那,有点招贼惦记。   宗祁进去随意转了一圈,在放首饰那块停下脚步,一支羊脂玉簪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簪子整个做成一支梅花的形状,连簪身都透着些许嶙峋,十分之逼真。她身上先前总是有着梅花香气,若是冬日,这簪子与她正相衬。   凝了一会,宗祁毫不犹豫的将这支羊脂玉簪放进了信封中。在库房里转了一圈,他又往信封里塞了几样东西。直到信封鼓鼓囊囊的,仿佛再塞一个东西便会立马被撑破一样,方才罢手。   如此,总算是满意了。   “将这封信,送去魏国公府。”宗祁顿了一下,又嘱咐道:“先前那个信封是谁送过来的,那就只能那个人接。”   李征了然,“喏。”看来郎君是想确保能将信送到他想送的人手里,担心经过他人之手后,会生出事端来。   想到这,李征突觉自己责任重大。   等李征走了,宗祁方才锁好库房门,他想了一下自己写的内容,觉得没什么纰漏,用词也非常谨慎小心,且又保持了应有的礼节。非常完美,非常无缺。   应当...大概...也许...没什么问题的吧?   不过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这也不是他能解决的范围了,毕竟信都已经送出去了,他能怎么办?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   想到这,宗祁暗自叹了口气,回到书桌旁开始处理公务。   这段时日因为范阳的事,官家心情不好,他反正也没有实职,就待在家里算了。少进宫,多干活。   **   接到信时,苏移光刚沐浴完,正散着半干的长发,任由桑其跪坐在后面给她擦拭。虽已经到了初春,然春寒料峭,她刚从浴室出来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就要被乳母给按着去请郎中了。   “十二娘,上巳那日你想梳什么发型呀?”桑其一面拿布巾擦着带水珠的秀发,一面好奇的问她。   苏移光闭着眼,刚洗完澡的舒适感令她昏昏欲睡,听桑其问,便挑了挑眉,“随便。”   桑其认真道:“不能随便呀,不同的发型要配不同的头饰的。”她想了想那日苏移光要穿的衣衫,兴奋问道:“百合髻好不好?或者凌虚髻,垂髫分肖髻也可以的。”   “好。”苏移光温和的笑了笑,对此不作评价。   这些都是她常梳的发型,不说桑其娴熟,她自己也适应。   桑其又在念叨着哪个发髻配哪个钗环,苏移光没理会,静静地闭目养神,让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正当桑其换了几条巾帕,给她把头发擦到差不多的时候,承露拿着一个信封进来。信封鼓鼓囊囊的,看着便很重,与其说是拿,不如说是捧进来的。   ——若是拿着,指不定走一半就坏了,将里面的东西撒一地。   “什么东西啊?”苏移光听到脚步声,睁眼看了一下,心中十分之疑惑,也燃起了些许兴趣。   承露皱着眉说:“唔,是颍川王府送来的,说是给十二娘的回信。”她想着,原来下午写的那封信,是去了颍川王府。   苏移光“哦”了一声,招手说:“拿过来吧。”   但她低估了这封信的分量,只拿一只手去接的行为很失策,要不是抓的及时,差点就摔下去了。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东西,会不会有所损坏。   摸了摸头发,感觉已经没有了湿意,到了可以睡觉的程度,她便开始赶人:“你们俩个先下去睡吧,我看会书再说。”   承露和桑其面面相觑一会,知道自己肯定是拗不过她的,行过礼后,脚步轻缓的退了下去。   苏移光趴到榻上,立马将信封撕开,找了个软垫,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这一袋子的东西掉出来后,即便是在昏暗的烛火下,仍旧仿佛蒙尘的明珠终于被人拂走落灰、常年久置无用的蜡炬突然被点燃——总而言之,就是差点闪瞎了她的狗眼。   有一张信笺,还有四五样不同的东西,每一样看上去都非凡品   她扫了一眼,先将这些似乎是首饰的东西拂到一旁,然后把信粗略的看了一遍。宗祁的字和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完全不同,一点也不温和内敛,而是同他原本的性格一样,锋芒毕露。他在信中说,他没有忘记那支玫瑰青玉簪子,只不过还在修补当中。   苏移光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又接着往下看去,他说,大概二月底或三月初可以修补好,她什么时候有空去拿呢?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   其余几日她大抵是不会出门的。   “十二娘,已经戌正了,该睡了。”乳母在外面催她。   苏移光无奈回道:“我知道,阿姆你先去睡,我看会书就睡了。”   乳母的影子在窗前立了许久,见她仍旧没有要睡的迹象才离开,准备等会再来催一次,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书这么不一般呐,又不用像三郎一样做学问。唉,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有这挑灯夜读的毅力,那不得成天子门生?哦,不过要是有个天子门生的女婿,那也不错啊。”   桑其见她声音越来越低,好奇道:“郑媪,你刚才说什么?”   乳母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了,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记得过一会进去看看。”没个人在旁边,她总是不放心,但又说不过那个小祖宗,只能由她去了。   苏移光以拳抵着下巴,细细思考宗祁这番话的用意,在将信看完的时候,她忽而回想起来,在颍川王府赴宴时宗祁曾问过她,上巳节时可有空。   她那时没有正面回答他,因为时间太过遥远,她从不许这么虚无缥缈的诺。   那现在,他是因为时间临近,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了?   苏移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眉眼徐徐舒展,原本微微拧起的眉心也放松开。她一举一动向来若画卷,若说先前是一副愁思图,如今便是一副美人闲坐图,姿态完完全全的放松了下来。   看完正文,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信首和信尾,信首是规规矩矩的称呼:十二娘,而非他这段时日习惯的用语。信尾也是他的大名:宗祁。   可印章,用的却是...豹奴。   ......唔,答应他,也不是不行?可那日也提前约了别的同伴们,她们这些未婚的小娘子们时常一起过节。   乳母的声音又在窗外响起,她的身影也映在了菱格上,“十二——”   还没等她出口,苏移光忙道:“哎呀我这就睡啦!”   本来可以好好地胡思乱想一通,却突然被乳母给打断了,苏移光将这个事姑且抛诸脑后,转而去看那几样被她暂时遗忘的珍宝。   她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只那么瞟上一眼,便能知道这些东西皆非凡品,毕竟假的和劣质的就不是这个质感。   一支羊脂玉梅花簪、一对坠着兔子的耳坠子、一个碧玉佩、一串青金石手串,都很漂亮。但她的目光最后凝在了那一支镂金凤簪上。   这簪子似乎在哪见过,看上去眼熟到了极致。   将这一堆首饰单独放在一个锦盒里后,苏移光眼中浮现起些许迷茫之色。也许是在谁那里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吧,毕竟这样类似的累丝技艺也不少,现在正是流行的时候呢。不过这些东西,还是先收着,有空再给宗祁就是了。   床上的折枝牡丹纹锦被轻轻翻动,一个象牙白的身影掀开被子上床安歇。   一夜好梦。   上巳节来得很快,几乎没过多少时间,就已经到了近前,这段时日宗祁一直没再找过她,跟失踪似的。   苏移光想了想,到底没有去问,或许是被公务绊住了也说不准。   “十二娘,你看这支簪子怎么样?”桑其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   苏移光睁开眼,望着铜镜中自己已经梳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垂髫分肖髻,桑其正拿着一支凤簪,举到她面前来。   “从哪翻出来的?”苏移光微微蹙眉,她不是都收好了,不许人动的吗?万一缺了少了,她怎么跟宗祁交代?   桑其一脸懵懵的,“这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上巳那日的穿戴么?一直放在锦盒里的呀。”   不等她再说话,苏移光夺了桑其手里的簪子后,径直从铜镜前起身,奔到了自己放宗祁送来东西的那个位置,小锁打开,里面的几样东西都静静地躺在绸布上,那支镂金凤簪赫然在其中。举出来两下一对比,一个凤首朝左凤尾朝右、一个凤首朝右凤尾朝左,凤目以鸡血石做点缀。   苏移光恍然。   难怪她觉得眼熟,原来是一对的。   桑其被她先前的举动吓了一跳,跟着一同上前来看,也被这景象给弄得愣了一下,“居然有另一对的么?”   “我这支是哪来的?”苏移光转头问桑其。   桑其挠了挠头,不确定的说:“好像是夫人给的,要不奴婢去翻翻册子,找找看?”   苏移光摇摇头,“不必了。”一个簪子而已,还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她眨眨眼,又起了些坏心思。既然今日决定过要去见宗祁一面,倒不如......   这么想着,她便对桑其说:“难得凑了一对,那今日就用这个吧。”   桑其欣然应允,转眼间就将钗环都往她头上插好,最后系了一根绛色的发带,末端还各坠了一颗硕大的浅金色珍珠。   见妆容和发髻已经装扮好了,承露等人拿着衣衫过来伺候她穿上。   最外层是一件绛色的褙子,用略微厚实的布料所制,避免她今日去水边玩受凉,暗纹则是花鸟纹,除非迎着光看,否则一点都不醒目。隔得远了,还要以为她的衣衫没有纹路呢。   浅月白色的抹胸上倒是没有任何纹路,和鲜明的绛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杏黄、竹青的间色百迭裙并不算张扬,上面是些许花卉的纹路。   总的来说,苏移光对此十分满意,对着镜子看了一会,便出发前往城外约定的地点。   此时的汴水边已经聚集了无数人,但相对于同伴来说,苏移光到得很早。西水门外,城中不许下水,有伤风化,官府也不许随意在上游游泳,防止污染城内河水,于是大部分人都跑去了东水门那边。   “我真勤快呀。”苏移光撩撩细碎的发丝,感慨了一下。   她一向不到这么早的,等大家都到齐了她再入场,多好?   桑其跟在后面,抽了抽嘴角,没说话。   她们先前就已经圈好的地方现在正有人布置洒扫,还不能进去。苏移光未免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早到一次,竟然碰上这个事。   沿着这一带闲逛了一下,苏移光干脆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等那群人收拾完了再过去,顺带派了桑其过去给自己收拾一块好点的位置出来。   等了一刻钟都没人过来,正当她无聊到抠手指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阿蛮。”   苏移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但她还是继续开始玩手指,声音淡淡的:“怎么啦?”   “我在附近有一小片杏林,正好看到你了,过来喊你一声。”宗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要去我的杏林中玩玩么?”   苏移光侧首,看向他目光所至的杏林,那何止是一小片,目之所及,几乎全是那片挂满枝头的雪白。不少杏花飘飘扬扬的洒下,地上也有些许的落英。   很漂亮。   漂亮到苏移光也不禁考虑起了可行性。   但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事,唇角绽放出惑人的笑来,理了理裙摆,轻巧巧站起身后,她问宗祁:“豹奴哥哥,你没看到我今日的簪子吗?”   她一个转身,就凑到了近前来,宗祁差点就同她撞了个满怀。嗅着近在咫尺的桃花香味,宗祁恍惚想着,她似乎又换香了。   苏移光见她不说话,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又问道:“豹奴哥哥?不好看吗?”   宗祁一下子回过神来,将目光放在了她的发髻上。他认出来了,这是他送她的礼物当中的一样,是累丝的技艺,极为精巧炫目。这簪子原本是太后的东西,但她不知为何却只有一支,因嫌戴着不对称,给他送年礼时一起塞了过来。   “好看。”宗祁答得毫不犹豫。   苏移光轻哼一声,缓缓问道:“你说的好看,究竟是指簪子,还是指......”   宗祁的心跳陡然快乐起来,虽然知道她后面半句话是什么,但他却没有开口去接,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苏移光状似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又哼道:“还是指我呀?” 第42章 像只落荒而逃的小兔子……   桃花的幽香争先恐后的涌入, 少女娇柔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旁。   宗祁感觉有些晕乎乎的,但心底却更清醒了,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便脱口而出:“自然是你。”   他看见眼前那人笑意更深了些, 先前的笑容仅浮现于表面, 现下便是直达眼底。   “唉,我一向喜欢跟豹奴哥哥说话。”苏移光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勾着自己的发带,歪了歪小脑袋。   宗祁立刻顺着她的话题走了下去, “为什么?”他像个学堂里, 正勤学好问的学生一般, 孜孜不倦的问着她问题。   苏移光轻叹一声,“因为你喜欢说实话啊,我这人呐, 就喜欢跟诚实的人交往。”又反问道:“难道豹奴哥哥,不喜欢跟说实话的人一起吗?”   尤其是夸她漂亮这种话, 听起来多舒心呢,多听几句, 饭都能多吃几碗,能下饭。   宗祁也笑了,“如此,甚好。”他的眸光在少女面庞上凝了一会,最终定格在涂了口脂的樱唇上,再次问出先前的话:“可要去我的杏林玩?”   他提前三日,便让人在杏林布置, 就连地上缤纷的落英, 也是精心调整过的,力求让她一眼看去便心生喜爱。   那边的杏林的确很吸引人,苏移光心念一动, 点头应允:“好呀。”随后将桑其唤了过来,说自己要去旁边的杏林玩一会,让她在原地等着。   一阵东风吹来,令人的衣摆轻轻拂动,长裙和褙子都顺着风的方向飞舞,苏移光顺手拢了拢褙子。   “冷?”宗祁微微蹙眉,想要伸手试一下她手背的温度,但刚伸出来又立马缩了回去。   苏移光甜笑道:“没有,我穿得很厚。”她拢褙子,只是不想将内里的衣衫露出来更多而已。   见宗祁不信,她托着袖子的下摆到他面前,“不信你瞧?”   绛色的褙子隐隐可见花鸟纹的影子,袖缘处衔接了一圈精白的绸布,零星绣着些花草,并不醒目。宗祁望了一会,伸手捻了捻,果真很厚实。   “我就说嘛!你还不信我。”苏移光哼了一声,杏眸往宗祁那转了一圈,皱眉道:“反倒是你,才穿这么一点。”   宗祁身上只着了一件圆领袍,看着并不厚的样子,腰间蹀躞带上还挂着不少小东西,每一样都令人觉得很新奇。   但苏移光的注意没在这些小玩意上停留多久,而是继续批评宗祁:“我先前就跟你说过,让你多穿一些,不然上回在御街那边,你怎么会被我一撞就倒?难怪你这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她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穿衣服穿少的后果,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   宗祁:......   “那次说过了,是...是我装的呀。”宗祁觉得自己十分无辜,那个是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怎么又提了起来,他突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心里苦,很苦。   苏移光抿了抿唇,没说话,跟着他一同往杏林中行去。   一路上因为她没有主动开口,宗祁也不敢先说话,俩人之间是罕见的沉闷,但周身围绕的气氛,却又和谐到了极致。   仿佛俩人只要站在那,无需什么言语,便已是最好的意境。   穿过杏林最外层的几株树再往里走,一道篱笆将其围起来,周遭还有侍从把守。俩人进去后,苏移光看到几间房子在杏林深处,青瓦白墙,被杏花挡着,朦朦胧胧的,却能清楚的瞧见精巧的构造。   但宗祁没有带她去房子里,而是径直去了汴水边,问她:“想用些什么?”   苏移光想了想,“吃点果子吧,我用过朝食才出门的,不饿。”   虽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毕竟像她这么养生的人,早起绝不可能不用朝食,但宗祁还是问了一句,以防万一。   现下得到回答,他欣然应允:“好,我让人拿些樱桃和橘子过来。”   宗祁在汴水旁边设了一张案几,此刻上面正摆着不少茶水和小糕点,苏移光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一小碟兔子形状的糯米糍给吸引走了,连装糕点的碟子都是月白釉的汝瓷,灵透明亮,又如凝脂般温润。   其实她并不怎么常吃糯米这类不易克化的,但这碟小糕点真的太可爱了,令她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   河水中飘着不少莹白的花瓣,有的是一整朵花,中间还有许多鹅黄和浅白的花蕊,顺着汴水一路向东流去。宗祁温声道:“都是刚做出来的,糯米类的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双眸一直注视着河水,但苏移光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便弯了弯眸子,笑道:“嗯,好。”   见宗祁僵坐在那动也不动,连手都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她忍不住想笑,但又怕笑出来后那人着恼,便勉强忍耐下来,转而拿银箸挟了一个糯米小兔子递给宗祁,“喏。”   宗祁正盯着水面看,耳根虽红了红,但却努力表现出心无旁骛、专心赏景的模样来。正要克制住自己,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精致雪白的小兔子,鲜红的眼睛以红豆点缀,耳朵内侧用桃花汁刷了些许粉色,看起来可爱极了。   最重要的是,挟着兔子的那只手也突兀的出现在那,手指纤细莹润若玉管,指尖染着淡粉色的蔻丹,一动不动的停在他面前。   “你尝尝呀?”苏移光笑吟吟的望他,见他半天没动静,便不高兴的撇撇嘴,“我说豹奴哥哥,你该不会是要毒死我,才不敢吃的吧?”她看了不少的话本,很多人想害人的时候都是在吃食里下毒,如果主角要他吃,他要么早有准备调换了一下,要么压根就不接茬。   他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很像后一种啊。苏移光越想越害怕,心跳“砰砰”的,但面上却没有破绽,就连挟着糯米兔子的手都未曾抖动一下。   宗祁急忙否认:“怎么会?”他真想不通苏移光的小脑袋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感觉比他见过的所有典故都要高深莫测。   顶着她不信任的目光,宗祁又道:“我只是——”   他忽而找不到措辞,干脆伸手将银箸接了过来。   因刚才的些许疑虑,苏移光将银箸递给他后,并未动箸,而是右手托腮,盯着宗祁的方向看。   厨子做糯米糍时放了许多糖,宗祁一咬下去便觉得满口的甜腻,中间又是裹豆沙馅的,甜度翻了数倍。他勉强忍耐才吃完这一个糯米兔子,神色却控制着没有丝毫的变化。   只不过吃完后,他一口气喝完了一杯茶水,才觉得口中甜腻味被冲散了许多。   苏移光眨眨眼,拿起在旁边温着的茶壶,给他将茶盏添满,方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好不好吃呀?”她的视线凝在剩下的几个小兔子身上,若有所思的看了许久。   宗祁将茶咽下,方道:“好吃。”自己让人做的糕点,就算哭着也得吃完。   听他如此说,又看了好一会他的面色,确认没事后苏移光才拿了另一双银箸去挟糯米兔子。   一口咬下去,味道还算不错,不过似乎偏甜了些。意识到这一点,她眉头轻蹙,转而又很快抚平,毕竟是宗祁请她吃的,不太好表现的不喜欢。   宗祁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身上,看到少女轻蹙的眉心,自己也跟着皱了皱眉头。这是不喜欢么?见苏移光三下五除二将一块糕点吃完,却没什么多的评价,他想着回去是该跟厨子好好说说,别做这么甜的了。   等将那个糯米兔子慢慢嚼完后,苏移光漾开一个清浅的笑,“宗祁,你家的厨子,手艺真不错啊,能捏出这么漂亮又精细的糕点来。”   ——吃人嘴短嘛,再怎样也是得夸一夸的。   她又说了许多夸赞的话,一连串的赞赏接连不断的向宗祁兜头砸了过来,将他砸得头晕眼花,人都懵了。难道刚才那一瞬间的蹙眉,是他的错觉?宗祁开始思考自己最近是不是要多吃点枸杞叶和龙眼,明目醒神。   但他很快又清醒了过来,因为他敏锐的发现,苏移光一直在夸的,是糯米兔子柔软的口感、精妙的外形和绝佳的设计。她将什么都夸了一通,但独独没有提味道。   看来是不好吃了。嗯,还是得找厨子谈谈话。   “这个又是什么呀?”苏移光对那个小兔子不再感兴趣,将眼神都放在了另一碟糕点上,重新兴致勃勃地问宗祁。   宗祁看了那团赭色的东西好一会,不确定道:“应当是桃漉?”   苏移光提起了兴趣,桃脯嘛,她晓得的,在家也经常吃的东西。各种酸甜口的果脯,一向是她百吃不厌的零嘴。   “那我尝一个看看哦?”苏移光瞅了宗祁一眼,似在征求他的意见。毕竟是吃他的东西,还是问一声比较好。   她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仿佛自己的同意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宗祁心都差点化了,他强作镇定的点点头,“嗯。”   苏移光拿过银叉,挑出一小块桃脯咬了一口,先入口的是果皮的那一部分。酸酸的,还有一点点甜味,很好吃。尝到味道后,她便直接将整块桃脯送入口中。   背面全是盐......   似乎是制作过程中洒在果肉上面,用来吸收水分的盐巴,但撒的太多了。哪怕已经制成了桃脯,盐粒都没有完全没吸收。   “好吃吗?厨子做了不少,若是喜欢,等会可以带些回去。”   宗祁的声音跟催命符似的响了起来,苏移光双眼放空,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很多果肉上面都铺满了白色的、亮晶晶的东西。她起先以为是一层糖霜,就像柿饼一样晒干以后自带的。   她直接拿过一个干净的银叉,挑了一块特别大、上面的盐粒特别多的,递到宗祁面前,嫣然笑道:“豹奴哥哥府上厨子做的,当然好吃呀,你试试看?”   宗祁毫无察觉,心中甚至有点暗喜。   一口下去,酸甜味令他停滞了几分,才继续后面的动作。紧接着,便是双眸放空,动作十分僵硬的嚼着口中的桃脯,不发一言。   嗯,看来跟厨子的谈话,还需要更深入才行。   “好吃吗?”苏移光又笑意盈盈的问他。   她转过身,以左手托着侧脸,右手搁在案几上,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宗祁没答话,凝着自己案几上的那一堆大碟小碟的糕点看了半晌,久到苏移光撑着自己下巴的手都开始酸痛了,他方才唤人将糕点全部撤了下去,只留了茶水。   恰在此时,侍从又将先前吩咐过的果子端了上来,宗祁的神色才缓和些许。   “阿蛮...”宗祁有点难受,“我很少在府上用糕点,我也不知他们做的会如此......”   如此难以入口。   外形倒是还挺漂亮的,就是味道,跟没做过饭的人做出来的一样。再看了一眼侍从端着碗碟离开的背影,宗祁怀疑厨子是将盐当成糖了,不然怎么会咸成这样?   苏移光笑了一下,“没关系啦,我也是第一次吃这样口味的点心,还...蛮有意思的诶。”她没给宗祁继续说话的机会,指指面前的那些果子说:“不是还有樱桃和橘子么?这些都是天然长出来的,总不会是你府上厨子能把控的吧?”   这樱桃一个个色泽红艳,个头硕大,且表皮亮得跟什么似的,一看就是摘下来没多久的。   宗祁松了口气,拿过一个橘子,剥了以后递给苏移光。   他剥橘子的技术倒很好,橘皮虽和橘肉脱离,但又各自紧密相连。将橘肉拿出来后,橘皮还能重新合成橘子的模样。苏移光挺喜欢吃橘子,但就是不喜欢剥,此刻有人帮她剥,自然很是乐意的接过了。   望向随着汩汩汴水漂流而下的杏花,苏移光朝东边看了一眼,笑道:“你的这么多杏花一路漂下去,在我先前的那个地方也能看到。”   宗祁一面给她剥橘子,一面往那边看了看,微微颔首:“是,不过漂不了多远,水边种的杏树也不多。”   望着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汴水,宗祁心念微微一动,想问她要不要坐船玩。   话还未出口,李征忽而从杏林中匆匆走了过来,叉手道:“郎君。”   触及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宗祁立即起身,对苏移光道:“我先离开一会。”   苏移光摆摆手,“好呀,你快去忙吧。”有果子吃,有茶水饮,还有景色瞧,一个人多自在哟。   见她脸上没有不豫之色,宗祁方才跟着李征沿着汴水往上走了走。   “何事?”眼看差不多,周围十数丈都没什么人了,宗祁方才出声问他。   眼中透着森然寒意,显然对李征来打断自己的行为,感到了万分的不满。李征暗暗打了个寒颤,但还是拱手说:“郎君,范阳急报,二月卅日,严准次子落水身亡。”   宗祁轻捻指尖,“怎么回事?”严二和严承嗣一母同胞,如果除去严承嗣,他就是当然的嫡长子。严承嗣已经快凉了,他就成了最令人瞩目的对象。   李征道:“他约了人到河边玩曲水流觞,卅日去看地方,因他骑马快,将侍从都甩在了后面。等侍卫找到时,已经飘在水面上,凉透了。”   杏花打着旋儿飞到俩人之间,宗祁闭了闭眼,严准这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养虎为患,所以下手了?   “他选的那个河,应当只能叫小溪。”李征皱着眉头说:“据来人回报,那边的水并不深,且他会游泳,是一大早用过了早饭去的。”   不仅不深,水流也不会过于湍急,否则眨眼间就能将小小的羽觞掀翻,无法用来做曲水流觞的地方。   宗祁感到有些奇怪,严准先前的举动,分明是想保下次子,才会让严承嗣顶罪。如果不打算这么做,他大可直接说凶手是严二,在范阳处置了事,连京城都不用来,也不必担心泄露什么。   那现在这情况,显然是严二做出什么事,激怒了他。为免已经有前科的严二也对自己起杀心,严准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帮我备马,即刻进宫。”宗祁冷笑了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严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接将两个儿子给摁死到无法扑腾,他其余的儿子们,现下应该会安分许久。   毕竟其他的,手中能掌握的资源还不如严承嗣和严二,更不敢冒这个险。   李征下去牵马,宗祁疾步走到苏移光饮茶的位置,坐在她旁边,温声道:“蛮蛮,我有事要进宫一趟。”   “哦,你要去多久啊?”苏移光没往大事上想,好奇的问了一句。   宗祁默了一瞬,低声道:“我亦不知,要等见了官家才知晓。”他顿了顿,又道:“抱歉。”明明是自己将她约过来玩的,结果先离开的却是自己。   “你不用对我道歉呀。”苏移光戳了戳他,“你不是有事么,就快去吧,我等会去那边找她们玩就好了。”   似突然想起什么,他将一直放置在案几上的锦盒拿到手里,打开后,一根青玉簪横卧其中,“这是上次那根簪子,前日终于修复好了。”   苏移光接过锦盒,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大为惊奇。毕竟这簪子修复的太好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断裂过的痕迹,这样的情况霎时令她惊喜不意,甜甜笑道:“真是谢谢你啦!”   “我送你到那边去。”宗祁脸上也重新洇上笑,眉眼温润无比。   苏移光缓缓起身,同他一起往外行去。因担心别人瞧见了对她名声有损,宗祁只将苏移光送到杏林外,打算目送她到那边帷帐中去。   发现宗祁不再动了,苏移光转眼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心一下子陷下去一点。正要继续离去,她忽而转过身,将头上发簪拔了一根下来,塞到宗祁手中,“既然我的簪子你帮我修好了,那你的这个就还给你吧,你还有几样东西在我那,今日出来拔禊不方便带,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给你。”   说完后,不待宗祁反应,她提起百迭裙跑开了。   像只落荒而逃的小兔子一样。   宗祁看着手中的那个累丝金凤簪,想起来是自己塞进信封里的一个,可隐隐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想着她要将其他东西也还给自己,宗祁更是拧紧了眉心,可她也说过,我亲自给你。   听起来,倒又有了新的理由约她出来了。想清楚这一节后,他笑意直达眼底,上马疾驰而去。   苏移光一路奔进了用各色鲜妍的绸布围起来的帷帐内,后来位置越圈越大,还有几个少女解下自己的外裙充作帷帐——反正没人出门玩会只穿一条裙子的,里面至少还有衬裙和袴,脱一条外裙根本不妨事。   不过这天气脱掉外裙还是冷了些,等侍从找到替代物后,她们又重新将自己的裙子系在了腰间。   看到苏移光冲进来,有人好奇问道:“蛮蛮,你作甚跑得这么急,有老虎在追你么?”   苏移光尴尬笑了笑,“没有,没有的啦。”不过那人,实在是比老虎还要可怕。   又有人问她:“你刚才去哪了呀?桑其说你去别处玩了,一个人在这给你守着位置呢。”   桑其给她占了个绝佳的赏景处,众人都艳羡的看着,然桑其就是坐在那,动都不挪动一下。   “去旁边的杏林玩了一下。”苏移光含含糊糊的说,其实内心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林元探头朝那边看了看,兴奋地说:“我们一块过去玩吧,好漂亮哦。”   苏移光笑得脸都要僵了,“那处杏林是有主的,我刚才跟他谈的不错,本来准备叫你们一块过去玩,但他突然有事离开,连我也只能回来了。”她垂下眼睫,神情落寞。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开始安慰她,先对她想带着大家一块享受美景的心表示了支持和感谢,而后让苏移光不必将这么小的事挂怀,在外面看也是一样的。   “说不定身处杏林中的人,还不如我们在这看到的美呢。”一名着赭色褙子的少女笑盈盈的说了一句。   苏移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在说她似的。   但她没功夫再讨论这个事,走到桑其那边坐下,将锦盒里的青玉簪交给她,“桑其,我刚才掉了一个簪子,你快帮我把发髻弄一下。”既然将原本对称的凤簪取了一个下来,要换成不同样式的青玉簪,那头饰的排布肯定也要重新鼓捣一番。   其实她自己也可以弄,但是这里没有镜子,还是桑其上手最方便。   桑其轻轻点头,将她的挨个小心翼翼的卸下,而后换到别的地方去。她将凤簪取下时,轻咦了一声,“十二娘,你把夫人给你的那个弄丢啦?要不要奴婢等会沿着路上找一找?”   “啊?”苏移光杏眸都瞪大了。先前在杏林入口处,她怕宗祁赶不及,所以拔簪子的动作也急,根本没来得及想哪个是哪个,摸到累丝的触感后顺手就从头上拔了一支下来。   把夫人给的弄丢了?她娘给的...跟想到什么似的,她飞快将桑其手中累丝凤簪夺过。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抢簪子的桑其:“......”   苏移光将这金凤簪反反复复的翻看了几遍,心脏猛地被攥紧。她手上这枚金簪,凤首朝右凤尾朝左,确实不是她先前就有的那个,早上专门对比过的,因此牢牢的记着这个区别。   那刚才给宗祁的那个岂不是—— 第43章 “我喜欢你。”   三月中, 正是清明时节,整座东京城都笼罩在一层朦胧雾气之下。   宗祁坐在揽月楼四楼的窗口处,目光频频投向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影, 时而又向龙津桥上眺望。   他面容沉静, 心思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刻不曾停歇。   枯坐一刻钟,他面前的茶水和糕点全然没有动过的痕迹, 又过了片刻, 猛地起身走到门口, 将紧闭的大门拉开。   守在门口的李征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随后恭敬道:“郎、郎君可有吩咐?”   “她还没来?”宗祁浓眉紧锁,锐利的视线牢牢锁在对面男子身上。   不用说李征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只尴尬笑了笑,“还、还没呢, 咱们派过去的人,还没瞧见娘子出门。”   宗祁眉头皱得更紧了, 焦躁之色尽数浮现。   李征感到了些许的诧异,不知道有多少年,他没在郎君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先帝和顾太后都教他要喜怒不形于色,自懂事以来,他一直学得非常好,甚至比教他的先帝和顾太后,做的还要更好。   “你再去看看, 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宗祁淡声说。   李征躬身应下, 随后飞快的沿着木质楼梯哒哒哒跑了下去。   等他走后,宗祁面无表情的在门口立了半晌,方才关上门, 转身回屋。继续捧着桌案上的那杯清茶,一动不动的坐着,但注意力却一直放在门口,以便在外面有动静时,自己能最快的反应过来。   魏国公府的清徽院内,苏移光坐在房门口慢慢用朝食,昨夜一阵东风吹过,院中铺了一地的桃花。她也没让人扫去,刚好给院子里加点色彩,她一边吃一边欣赏,很是得趣。   承露端着一小碟樱桃走进院子,“十二娘,这是别宫樱桃园清早摘的,夫人让人拿了一些过来。”   苏移光停下舀馄饨的汤匙,看向那小碟刚洗过,殷红的表皮上还滚动着水珠的樱桃,随后拿签子戳了一个。   “娘子准备什么时候出门呀?”承露又问道,“我刚才正好碰到十四郎,他听娘子要出门,说如果现在就出发,他可以将娘子护送过去。”   苏移光皱皱眉,“让他自己去吧,我一会再出门。”要走过国子监才是龙津桥,苏峦送她过去再折返回国子监,保不齐要迟到。迟到次数多了,总是要通知家里的,实在是有点丢人。   等承露出去找苏峦后,她吃了几颗樱桃,又开始吃馄饨,思绪慢慢飘荡起来。将自己的那支簪子不小心给了宗祁后,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害怕宗祁发现。   可过了这许多时日,宗祁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仔细想想,他一个男子,对这些首饰定然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和记忆的,苏移光也逐渐放下心,将这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前几日收拾博古架的时候,偶然间将那个锦盒翻了出来,苏移光才恍然想起,自己这里还收着宗祁之前送她的几样首饰,总是替他保管着到底有些不妥,于是她又写了一封信,问宗祁何时有空,她将这些东西还回去。   本以为宗祁将东西送出后定然不会再收回,想要还给他也需废很大的力气。没想到信送过去不到半天,宗祁就给了回信,欣然应允这件事,并且还和她约了今日早晨在揽月楼中见。   初收到信时,苏移光脸上尽是错愕,这实在是和她印象中的宗祁不大一样,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谁假冒宗祁给她回信。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信是她让人送到颍川王府去的,从颍川王府送宗祁回信的人还是他的亲卫,肯定不会弄错。   “桑其,帮我把那个锦盒拿下来。”苏移光用完那一小碗馄饨,又吃了一个生煎包后开始吩咐出门的事,“去帮我备马,我现在就出门。”   不管如何,宗祁能将这件事答应下来就好,也省了她许多功夫。   桑其抿了抿唇,“娘子,你刚用完饭,歇一歇再出门吧。”   苏移光摆摆手,“没事,我又不骑快马,慢悠悠晃过去就行了。”   桑其听她如此说,方才踩着小□□,将锦盒从博古架上取下放在桌案上,而后出了院门,前往马厩处。   话虽如此说,苏移光还是缓了一刻钟,饮了茶水方才出门。此刻已近辰正,火红色的太阳高高悬挂空中,却并不令人觉得热,而是带着一股舒适的暖流融入人身上。   从魏国公府到龙津桥不远不近,一个临近皇城,一个则是靠近南薰门。东京城就这么大,她若是飞奔过去肯定很快能到,但现在街上人多,当街纵马的事她也不敢做,只能操纵着骏马小跑过去。   从国子监开始便是京城商贩最多的地方,一路可延伸到龙津桥。路边各种食肆传来的想起不停地袭来,商贩沿街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苏移光沿着人群移动的方向慢慢走着,路边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面前摆着一碗鸡汤米线,他正吃得热火朝天,还不停地往碗里加香菜、茱萸和蒜泥等物。苏移光勒马看了片刻,不禁抽抽嘴角。   “阿峦啊,我上次叫你问的事,你问得怎么样了?”魏弘搓着手,没用自己面前的米线,而是一直盯着苏峦瞧。   苏峦停下吃米线的动作,疑惑道:“问什么?”   魏弘脸上僵硬一瞬,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的人,自己请他吃米线,他竟然这么点小忙都给忘了,便咬牙道:“就是我上次叫你问的,你十二姊和颍川王,有什么关系。”   苏峦恍然大悟,羞赧道:“我给忙忘了,你放心,我今晚一定给你问。”他先前惧于苏移光的淫威不敢问,一直怂着怂着,就给怂忘了。   “阿峦!”魏弘板着脸,显然是被气到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另外几名同伴也跟着帮腔,将苏峦给数落了好一通。   苏移光站在拐角处,侧耳听了一会,本想走出去吓一吓这几人。但又很好奇苏峦到时候会怎么问自己、到底敢不敢来问,便生生顿住脚步,凝了几人一瞬后上马离去。   一袭红裙随着骏马飞驰而去,裙摆随着清风而飘飏。隐在羃篱下的相貌即便看不真切亦令人心驰神往,暗中猜想一定是位美人才对,但却没人敢追上去唐突。   “诶!”魏弘眼睛盯着刚才离开那人的方向瞧,“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人眼熟啊?”   其余几人跟着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裙摆消失在拐角处。他们对苏移光都不算熟悉,光凭背影自然认不出她,苏峦刚才忙着吃米线,又是朝着来时的路,即便飞快转过头去,也什么都没瞧见。   “谁呀?”众人既然没有看到,便急忙问魏弘这唯一一个看到了的人。   魏弘摇摇头,嘟囔道:“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如果真是那个人,她看到苏峦到了上课的时候还在外面坐着吃米线,肯定会停下来将苏峦给骂个半死的。   虽早已听侍从来禀报过,可听到门扉被轻轻叩响时,宗祁还是按捺不住心脏快速的跳动。他起身走到门口,挂着笑将房门给打开了。   揽月楼的掌柜亲自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是各式各样的吃食,见到主家脸上的笑,一下子给愣住了。   他在这做工这么久,可从来没见这位这么笑过,莫非他是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满意,或是对楼中伙食感到赞许,准备嘉奖自己?   掌柜的正胡思乱想着,眼前那人的笑却瞬间冷了下来,“进来吧。”   宗祁跟游魂似的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掌柜到桌案前将吃食摆好,方才抿了抿唇,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恼。如果来的真是她,此刻李征一定会过来通知自己的,而不会悄无声息的敲响隔间的门。   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宗祁,你站在这做什么呀?”   身后响起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宗祁心中一喜,立刻转过头,“蛮蛮?”   苏移光皱着眉将他对哦看了半晌,疑惑道:“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是不想见到我的缘故么?”   这人站在门口不说,还拧着眉头,看着十分苦恼的模样。这莫非,是想直接在门口接过东西,干脆不让她进去了?   宗祁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表情还没完全收拢,令她产生了误解,忙道:“怎么会,是刚才掌柜送东西过来,我开门后懒得坐回去,便站在了这,打算等你一会。”   此时掌柜已经将吃食一盘盘的摆放在案几上,擦了擦额上的汗之后,从博古架后转到俩人跟前,叉手行礼:“郎君、娘子,小人已经将东西都放好了,皆是楼中大厨刚做出来的,趁着新鲜吃最好。”   苏移光看着掌柜哒哒哒下楼,而后又瞅瞅宗祁,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进来吧。”宗祁说,“我把门关上。”   苏移光想了一下,还是慢慢的蹭了进来,不确定的说:“你没事吧?”   宗祁失笑:“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她能主动关心自己,还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俩人在窗边坐下,宗祁轻咳一声,温声道:“你怎么独自上来了,我不是让李征在楼下等你么,他人呢。”   这人办事真是越来越不靠谱,得找他好好谈谈心才是。   苏移光将左手一直握着的锦盒放在了案几上,轻笑道:“我碰到他了呀,他带我上来之后就自己下去了。”   宗祁磨了磨后槽牙,他明明吩咐的是,让他看到人来了以后立刻过来禀报,什么时候让他直接带人上来了。然在苏移光面前他不好直说,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窗边拂进一阵清风,苏移光又将案几上的锦盒往前推了推,“你打开看看,东西都在里面的。”见他没有动作,她干脆自己动手将锦盒打开,而后把锦盒转了个圈,以盛着首饰的那边对向他。   宗祁抿了抿唇,“蛮蛮,这是我送你的,实在不必还给我。”   他本就是想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只要她想要,库房中其他的珍品都给她,也不会有半丝犹豫。   苏移光有些不解,“可我先前写信问你,你不都答应让我将东西还给你了吗?”他既然爽快应下,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两天过去,反悔了?   一直鸟雀停在窗台边,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点心瞧,但在不确保自己去啄食会不会遇到危险后,还是振翅飞走了。底下人群吵嚷的声音透过敞开的窗牖传进来,哪怕是四楼,也没有将众人的声音减轻多少。   宗祁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桌上的茶壶下燃着炭火,此刻茶水早就烧开了许久,咕噜咕噜将壶盖给顶起又落下,袅袅白雾环绕在俩人之间,好似海中仙山上终年不散的烟气。   面前美人的权靥也不再那么清晰可见,她的眼中盛着雾,又似含情。长眉若隐若现,朱红色的唇边漾着笑。   “蛮蛮,我以为你知晓的。”宗祁长叹一声,“我以为不必说,你也知晓我的意思,现在看来,是我自己错想了。”   苏移光没有说话,捧着茶碗在手中轻轻摩挲,同样透过雾气去看他。原本平缓的心跳和呼吸,因他这句话而突然急促。   宗祁接着说:“蛮蛮,我不是对谁都如此的。”   苏移光底下头,不想再直视他,微不可查的嗯了一声。   声音虽小,但宗祁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忽而惊喜于,自己的话终于有点回音。哪怕这回音跟没有没什么区别,但哪怕只是零星半点的,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元旦那日,你曾问我,为何在紫宸殿中要盯着你瞧,是不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才如此。”宗祁缓缓道:“那日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你先自己否认了。”   苏移光猛地抬起头,双眸直直的盯着面前那人,胸腔中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他竟会...竟会记到现在?   她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慢慢靠在椅背上,想听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宗祁定了定心神,缓缓道:“那日我为及回答你,也未曾打断过你说的话。今日既然提起,我想告诉你答案。”   “蛮蛮,我确实喜欢你。”   **   幽州范阳节度使府中,一片缟素。   严准立在院中,身着粗熟麻布制成的丧服,目光沉沉的盯着庭院中的棺椁。   “郎子,二郎已经停灵数日,今日是时候安歇了。”负责丧仪的属官上前回话,看着双目血红的严准,心中也有些触动。   孙氏扑在棺材上不停地痛苦,转而又咒骂严准:“你还我儿子!”   “他自己落水,你叫我怎么还你?”严准声音粗哑,连开口都仿佛极为艰难,像破开了嗓中的桎梏一样。   孙氏捂着胸口,气愤道:“大郎如今在东京,生死不明,二郎又...如果不是你将大郎送去东京,他又怎么会学坏!”她总共有三子二女,如今已经没了一个,另一个也困于囹圄,而最小的那个现在才十岁而已。   严承嗣和严二郎都没有嫡子,他作为嫡长子同母弟,是当然的首位嫡子。他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虎视眈眈的兄长们?   院中众人都皱了皱眉,世子好小童的事,在范阳不说人尽皆知,但他们这些内部人士也是知晓一二的。   严准没回话,闭了闭眼,淡声道:“先让夫人去歇息一下吧,哭了一日也累了。”   孙氏没有动静,趴在棺材上一动不动,她是夫人,底下仆从们也不敢直接上去拉扯,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你还想不想让二郎入土为安?!”严准眸中冒出些怒火,直勾勾地盯着孙氏。   孙氏从棺材上抬起头来,哽咽道:“我要给二郎服齐衰三年。”   严准闭了闭眼,咬牙道:“阿孙,二郎不是长子。”已经停灵超度这么多日,也算尽了心,他现在只想快点把儿子葬了,以免夜长梦多。此刻听到孙氏要服三年的齐衰,更是差点晕过去。   那这以后三年,他岂不是每天都要看到“二郎”在自己眼前晃荡了?   父母为子女所服的丧期以及等级,只有为嫡长子才需要服齐衰,从前是服一年即可,如今改成了可服三年。像严二郎这样非长子的,仅大功九月即可。   都过去这么久,他该做的都做了,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二郎。   “怎么不行?!”孙氏咬着牙说:“我给我儿子服丧,关你什么事?有本事你把大郎从京城弄回来啊!”   严准不想再跟她胡搅蛮缠,直接让人将她带了下去。   “郎君,上次交代过的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悄悄上前,对严准行礼。   他是严准亲信,专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轻易不显于人前,此刻也是遮着面的。严准知道他说的事是什么,轻轻点了点头后,问道:“可处理干净了?”   “属下检查过,没有遗漏。”侍卫又回道。   严准这才满意了,他让侍从去处理的,是上次对严二郎动手的人。既然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掌握他如此大的把柄,自然不能继续留着。刚才这亲信用着顺手,他不想轻易更换,便不会将缘由告诉他,所幸他也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省下许多事端。   孙氏被打下去后,原本嘈杂的庭院霎时安静许多,没有尖锐的哭喊,只有其余人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听起来饱含哀思之情。   严准看着棺椁,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和二郎,其实还没完全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虽知道此事是严二郎干的,但他就这三个儿子年纪比较大,同样的教养下,严二郎又明显强于三郎,他不想就这么将自己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权衡之下,他还是将大郎给推了出去,打算保下二郎。   毕竟他不仅需要一个儿子,还需要一个继承人,二郎如今是首选。   严二郎知道自己得到了严准的偏袒后,开始参与政事。甚至于,开始鼓动严准自立。反正范阳山高皇帝远,他们现在直接反了,还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等严准做了皇帝,他就是太子。   但严准从不做没万全打算的事,当年朝廷忙于跟西夏打时,他都没有动手,如今更是谨慎小心万分,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学河东那边一样,慢慢挪权。至尊之位,谁都有想法,尤其他作为节度使,还是一方土皇帝,是父死子继的位置。   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严二郎却觉得已经到了时候,也不想再等,拼命地鼓动严准自立而后发兵,如此可以趁机将幽州和附近州县一齐囊括入内。但严准顾忌着周围的河东等节度使,尤其是这几个已经先行向朝廷投诚了,他更是不敢乱来。   俩人的意见相左,僵持不下数日,严准突然发现严二郎已经私自准备好了起义和发兵的部分东西,更是惊恐万分。   这要是被发现,他可得跟着一起玩完。   前段时日读史书时,看到前朝大将军起事,因长子不能成事数次怒斥于他,引得长子心中惶惶不安,最终弑父。   严准一下子就想到了严二郎,他们现在这情况,若严二郎铁了心要造反,不干掉自己,怎么能上位?   “郎君,挽郎们已经在门口准备好了。”府中幕僚行至严准面前,垂手低声禀报。   挽郎至少要亲王级别的才能用,专在前方为亡者唱丧歌、指引归去之路,所充作挽郎者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年轻郎君。别说严二郎,就是严准都不够资格用,但他还是私下在范阳遴选了一批品级低微的官家子弟,算作给严二郎最后的慰藉。   生前没有的东西,死后到底让他享受一把。   严准低声道:“知道了,送他去吧。”他的视线落在院中几个哀恸的稚子身上,捻了捻指尖,似在思索些什么。   严二郎和严承嗣一样没有成婚,但和严承嗣专好小童不同,他十五岁就有了长女,而后接连和姬妾诞下几个孩子。   略过几个孙女,严准直接将目光定格在两个孙子身上,眼中带着审视和犹豫。虽还年幼,但难保他们将来知道以后会生出什么想法,可这两个又是严二郎唯二的儿子,他也不忍再下手。   反正事情他做得也算隐蔽,应当不会发现的。   想通以后,严准定下心神,恰逢侍从将严二郎棺材抬着往外走,他打算跟着一起走出去。   一名卫士着素服疾奔入庭院,至严准身前道:“郎君,朝廷派了魏国公世子苏弈前来吊唁二郎,顺带将世子也押送了回来,说是证据不足,让郎君三思而行。” 第44章 你喜欢什么呀?   苏移光完全不记得自己听到宗祁的话时是什么表情, 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处于迷蒙的状态, 一直到回家后都没醒过神来。   顾充看了一眼她用饭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挑眉问道:“蛮蛮?”   苏移光愣了一下,方道:“啊?”   “你怎么了?”顾充皱着眉看向她,“可是遇到什么事了?”她从小就自信得快到自负的地步, 少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 难免令人感到忧心忡忡。   苏移光舀了一口滑鱼片入口, “没什么呀,就是觉得今天的菜好吃,很多都喜欢而已。”   顾充压了压唇角, 温声道:“若喜欢,你就多用些。”   苏移光点点头, 继续埋头干饭。   然顾充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的凝在她身上,看到她说着喜欢, 用饭的速度也快,但一直在用面前的滑鱼片和鸡蛋羹,其余的几样菜基本没怎么动过。看了片刻,她干脆招了招手,让自己的侍女去给她布菜,免得她挑食的毛病又犯了。   用完饭后,婢女端着茶水和小果子入内, 苏移光才感觉自己在慢慢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后, 她感觉自己手心都有些微的湿意。   “后日是宫里大皇女生辰,再过三日皇后娘娘生辰,太后娘娘已经发过话, 让都进宫赴宴。”顾充放下手里握着的茶盏,淡笑着说了一句。   苏移光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快到皇后和宗朗的生辰了。宗朗作为官家长女,又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洗三、满月和周岁时,都曾大肆操办过。她如今作为孩童不好办生辰宴,但所幸跟皇后生辰是挨着的,皇后拿她当心肝,不舍得自己宝贝女儿生日只能宫里庆祝一下,俩人向来一块过生辰。   皇后千秋,但凡在京的朝臣命妇一大早都要进宫朝贺,下午时则会将家中晚辈也带到大内赴宴,一直玩到晚上方歇。她从小在汴京长大,皇后生辰已参加过无数次,基本都会是认识的人,即便不熟,也是有过一二照面的。   那岂不是......宗祁肯定也会在?   若是别的年轻郎君还好,可是宗祁作为宗室,肯定是会再去皇后面前单独献寿的。   苏移光的小脸垮了跨,“阿娘,我有点累,不去行不行啊?”   顾充连沉了沉,“自然不行,还有好几日,你怎么知道你三日后还累?”她目光将屋中众人扫了扫,淡声道:“谁都不许给我跑,三日后一齐进宫。”   众人心中一凛,忙点头称是。   末了又补充道:“阿狐就算了,别出去冲撞了。”他都还不到两岁,除去上次赵氏母亲病重,带他回了赵氏祖籍见外祖母,极少带他出门。   苏移光觉得没意思极了。   但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毕竟这可是皇后生日,又是太后发话让众人下午一块进宫玩,除非生病,定然是要过去的。她总不能跟她娘说,我是因为害怕看到宗祁吧?   今日宗祁说完那句话,她便急急忙忙的岔开了话题,一直到用过午食,几乎是惊慌失措的逃回了家。幸好她出了揽月楼回府时,宗祁没有一路追出来,到底给了她一些喘息的时间。   想到过几日再见到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们用完饭都回去洗漱吧。”顾充又看向赵氏,“你将阿狐放这就行,三郎明日要出门。”   赵氏一脸困惑,可见婆母说的这么正式,便小心翼翼问道:“郎君要去何处啊?”   顾充道:“范阳,他现在还在宫中,等会应当就回来了。”   屋中众人皆大惊失色,唯有顾充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范阳可不是什么安稳地方,一来处于严准掌控,而来又是边关,连苏移光都紧张起来。但看她娘一点都不紧张的样子,又逐渐放下心。这番去范阳,应当...不会...有事吧?   见顾充显然准备洗漱睡了,众人起身告辞。苏移光磨磨蹭蹭的往外走去。走了几步路,迈出竹帘之后,却发现苏雁和苏峦还跟在她旁边一起慢腾腾地磨着,只有赵氏一个人领着婢女,匆匆赶回自己的院子,想要赶紧吩咐人替苏弈收拾行囊。   “怎么了?”苏移光望向身旁俩人,满脸都写着疑惑。   苏雁道:“我少有进宫,想问问你穿戴什么比较好,等会我去你院子里坐坐?”   苏移光这会只想一个人安静坐着想回事,便拒绝了她:“我打算睡了,明天吧。若是你想早些准备,我让承露和桑其去你那,跟你说说。你若是不急,明日或后日来找我都行。”   打发走苏雁,身旁只剩下一个眼神到处乱瞟的苏峦,看到他苏移光就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问道:“你怎么还不回你自己屋里,三日后还要进宫,又耽误一日时间,你不赶紧回去多学些东西弥补,还在这磨蹭什么?”   苏峦鬼鬼祟祟张望了一下,小声说:“十二姊,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苏移光挑眉,虽心里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但还是好奇他会怎么问出口。   苏峦支支吾吾半晌,也还是没有说出来,手指不停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脸颊都红了。实在是长了十几年,苏移光就压迫了他十几年,他根本就不敢问啊!   苏移光轻啧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魏弘请你吃了几碗米线,我请你双份啊?”   苏峦的眸子猛地睁大了,完了完了,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看到自己那个时辰还没进学堂,坐在外面吃米线,会不会打死自己?他陡然间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永不起来。   苏移光踢了他一脚,“别装死,到底请了几碗。”她眼神逐渐沉下来,逐渐变成苏峦曾经万分熟悉的模样。   ——她自从十二三岁起,便开始隐藏一点脾气,没以前那么凶了。   “就、就两碗。”苏峦声音弱弱的。   苏移光瞪大眼,“你是饭桶啊!一顿朝食吃两碗米线?你不是在家都吃过几块点心才出门的吗?”她怀疑的目光将苏峦上下打量了好几圈,感觉自己第一天认识他。   苏峦露出一点羞赧之色,“我在家就吃了两三块芙蓉酥,但是我出门很早的,在学堂自己读了一会书,才去吃米线。”所以他吃米线的时候,肚子早就重新饿了呀。   苏移光斜睨他一眼,难以置信道:“所以你就能一次吃两碗?”   隐隐发现重点好像有点偏了,但苏峦没怎么反应过来,只点了点头,“他请我的嘛,我吃一碗感觉还挺好吃,不吃白不吃,就再点了一碗。”   他平时零用钱很少,苏弈是嫡长子,又业已入仕和成家,苏雁和苏移光比他大不说又是女郎。综合算下来,整个魏国公府最穷的就是他了,所以听到魏弘还要请自己一碗,那肯定得要了,毕竟他还答应了给他干活,总得拿点酬劳吧。   “阿姊,我就逃了一会的课,是他们几个约我出门吃个米线,吃着吃着就错过时间了。”苏峦双手合十,目露期待的看着苏移光,眼中带着祈求。   苏移光完全不知道他是逃了课的,她不在国子监上课,自然不知道上课的时间,听苏峦不打自招,她也不说破,只冷笑道:“胆子不小啊。”   苏峦低下头看脚尖。   见她不说话了,苏峦又可怜巴巴问道:“阿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吃人嘴短,他要是再不帮魏弘给问了,恐怕会被他给掐死。   苏移光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看起来面容和善、温柔可掬,“你...问。”   她突然这么好说话,苏峦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谨慎地看了一下四周,才问道:“阿姊,你跟那个颍川王,是不是很熟啊?”   苏移光轻笑一声,将视线凝在了苏峦身上,苏峦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下啊,求求你了。”   她跟宗祁么?   苏移光望了望天,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将俩人关系捋了一下后,她抽了抽嘴角,那确实还、挺熟的。   但她望向苏峦时却直接黑了脸,迎着他渴望的眼神,淡笑道:“关你屁事。”临走前,又道:“今晚待在房里哪也别去,我会让人来找你,怎么比较好呢,要不打二十下手心?”   苏峦瞪大眼睛,急匆匆地说:“喂!你怎么能这样!”   “不愿意是吧?那我把你逃课的事告诉三兄,或者阿娘?又或者,等父亲下个月回来,我亲自告诉他?”苏移光转过头,朱唇微微勾起,又道:“哦对了,这么喜欢吃米线,我刚才说魏弘请你吃几碗我请你吃双倍的。那你明天吃四碗吧,不吃完别想睡觉。”只用眼尾扫了他一眼便径直离去。   苏峦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还以为十二就因为他问了这么一句话而罚他呢,原来是逃课的事。想了想告诉父亲他们的后果,他突然觉得...戒尺打二十下手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四碗米线,明天怕是能吃一天了,他这一天吃下来,估计再也不想吃米线。   甫一回院子,苏移光就匆匆忙忙洗漱,而后躺到穿上去了。乳母给她将蚕丝被掖好,承露放了杯水在旁边案几上,众人方才陆续退下了。   天色还未完全黯淡下来,透过层层叠叠的鲛绡帐,可以看到从窗牖中透进来昏黄的光。今日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落日的景象也十分恢弘。   但她已经躺到了床上,显然是看不到这瑰丽的景色。   苏移光躺了一会,闭着眼睛,分明昏黄的光线本就暗沉,又被层层纱帘给遮挡住了不少,但她还是觉得这光刺目得很,照得她完全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苏移光干脆将捂着眼睛的胳膊放下,睁开眼看着帐顶悬挂的银薰球和床边挂来镇邪的玉佩,突然有些烦躁感从心底升起,一直往上蹿去。   她叹了口气,起身喝了杯水,既然光线这么明亮,她便打算去打开窗牖,看看落日。   行至梳妆桌旁,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上面堆叠着各种首饰,都是还没来得及收进盒子里的,便皱眉嘟囔道:“承露怎么回事,这个都忘了收。”   她赤着脚走过去,将首饰一样一样塞进不同的盒子中,直到最后一样,方才顿住。   这个累丝金凤簪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未曾戴过,却不知为何还在这个桌案上摆着。苏移光将簪子拿起,对着光看了看,金凤的身子沐浴着落日,散发出点点光泽,凤眼上镶嵌的鸡血石更是流溢着晖彩。令人一眼瞧过去,便对这金簪产生爱不释手的情绪。   她从前也经常戴这个出门,可现在她手中的簪子却是宗祁的那一个。   苏移光望着紧闭的窗牖出神,也不知宗祁到底有没有发现两个簪子的不同之处,毕竟他那日可是看到过,她头上戴着两个造型一模一样、只是朝向不同的凤簪。若是他能辨认出不同,也是说不准的事。   可今早见到他,却没有听他提起过,苏移光不禁陷入了迷茫之中。   **   苏弈从宫禁回来时,府中已经开始点灯,他给顾充请过安,逗弄了一下阿狐之后,方才回自己院子。   赵氏正在让人给他收拾行礼,他挑了挑眉,眼中没什么惊异之色,只笑道:“阿娘跟你说了?”   “嗯。”赵氏轻轻点了点头,她望着苏弈,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只道:“你路上万事小心。”   苏弈轻笑:“好。”他在一旁坐下饮茶,又叹道:“只怕不知这一趟要去多久了。”   赵氏跟着他一同坐下,问道:“郎君是一个人去么?”   苏弈摇头:“不止我一个人,我还要押送严承嗣一道回范阳。这次去吊唁严二,我只是主使,还有些许旁的人和护卫。”   “范阳凶险,郎君身为著作郎,如何会派郎君去?”赵氏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担忧到了极致。   连赵氏都知道范阳现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严准死了一个最出色的儿子,两方气氛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苏弈此行,着实不易。   但他只浅笑道:“原本官家想派颍川王去的。”   “啊?”赵氏眼睛都睁大了,“可颍川王到底是赵王嫡长子,官家怎么会让他过去。”苏弈过去了,顶多被严准绑着给他做事,若是颍川王过去,他身为宗室,严准要起事第一个杀他祭旗。   虽已入春多日,但早晚时露水上来,还是有着些微的寒凉之意,苏弈将一个温热的茶盏捧在手中,袅袅雾气氤氲蒸腾,遮挡住了他部分眉眼。   他轻轻点头,“官家也只是这么想,最后还是不舍得放他去。”毕竟也亲自培养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出事,“所以他跟官家推荐了我,因我当年曾去范阳游学过。”   赵氏大惊失色,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焦急之色尽显,不禁骂道:“这颍川王...怎么如此做派?也太过分了些。”她露出一些委屈和愤怒,若是颍川王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恐怕想要上手撕人了。   她面上尽是关切,苏弈眼中浮现出一些柔和,温声安慰她:“阿赵,不必骂他。”迎着赵氏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这是我所求。”   “当初官家提起要派人去范阳吊唁时,我曾跟他暗示过几句。”苏弈平静道:“先前我就告诉过他我去过范阳,他应该是放在心上了。”   赵氏张了张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沉默地望着苏弈。   屋内烛火映在俩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衣衫和面容都柔了下来。哪怕是苏弈平静到极致的面庞,也在灯火的照拂下逐渐柔化。   他望了下房梁,随即自嘲一笑:“我或许还要感谢他,我如今不过从七品,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这个功劳,我想搏一把。”   苏弈并非以科考入仕,也非选千牛、挽郎或是斋郎等途径,而是功勋子弟中最常见的门荫入仕。如今官场,科举渐渐占据上风,人以科考入仕为荣,科考中又以进士科为最,其次是明经等科。   苏家是百年世家,但随着世家的逐渐凋零,寒门和平民陆续崛起,以前众人所热衷的千牛等途径也没现在那么令人向往。但总的来说,还是比他这个直接门荫入仕的要强的。   可他已经入仕,若是现在去考功名,不管考不考上都不大妥当。   范阳的事情已经闹了两个月,这样一份机遇摆在面前,他知道自己若是不抓稳,下次恐怕再难有此机会。宗祁作为宗室显然不适合去,且本身将来至少也是亲王,还不如卖他这个人情。   “阿赵,你帮我收拾些礼物,改日替我送到颍川王府。”苏弈温和的望着赵氏。   赵氏其实还是有些懵懵的,但她也是大家出身,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苏弈的话。可他去意已决,官家也已经下了旨,她多说无用,便只叹道:“我不求你别的,能平安回来便好。”她想了想,又问道:“那颍川王那边,他喜欢些什么东西?”   送礼总要投其所好才行。   她这么一问,苏弈也愣了一下,“我...我亦不知。”自己跟宗祁不过见过几次,交谈一番而已,根本不算熟悉啊,连宗祁府邸他都只去过两次,根本没来得及细看过景色。他想了想那人,那看起来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啊,能喜欢什么东西?   钗环首饰?他没娶妻,府上也没听说有姬妾,肯定用不上这些玩意。那骑射练武之物?可他作为一介郡王,又是太后长孙,肯定都有啊。   苏弈也不禁跟着一起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恍惚道:“我记得,蛮蛮跟他好像认识,上次见他俩还是相谈甚欢的样子。要不,你到时去跟蛮蛮商量一下?”   赵氏无奈的看着他,却还是点了点头,“行吧。”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皇后千秋那一日,苏移光早早便被唤起,梳妆打扮过后,前往正院用朝食。   顾充已经穿戴好国夫人品级的命妇冠服,坐在桌案前用膳。虽是繁杂的朝拜礼服和沉重的首饰,她用膳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一点都没有不适的感觉,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打扮。   但苏移光却显然还没看习惯,频频向她娘投去惊叹的目光,最后差点都忘了自己一开始想说什么。   等想起来后,忙道:“阿娘,我又不是命妇,不用给朝贺娘娘诞辰,就不必这么早起过去了吧?”   顾充瞥她一眼,温声道:“太后娘娘发过话,让各家小娘子小郎君都先过去庆寿宫和其余几个宫殿玩耍。”   行吧,娘娘发话,也没人敢不从。苏移光叹了口气,认命的低下头喝碗里的甜汤。   喝了两口,她突然想到太后先前想给宗沁这两个未来郡主选夫婿,但因是宗沁几人自己下给京中众人的帖子,来的人并不多。听顾云这个去过的说,太后看了两刻钟便没了兴致,早早下去歇息,那想来也是没选到合适人选的。   那今日,该不会又想顺带给那两个挑选挑选吧?   苏移光一下子脸色有些黑,参加这种宴会她是很乐意的,毕竟谁没个这种时候,但给自己最讨厌的人之二做陪衬,她不愿意啊!   虽如此想着,她还是乖乖地上了兽车,一路往宫中而去。   顾充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宗沁那几个人,你不必理会。”   “嗯?”苏移光抬起头看向她娘,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充笑了笑:“他们就是上元差点伤到你的人吧?”她端正坐着,垂眸看向怀中女儿,温声道:“他们不知死活,你不必出手,自然会有人收拾。”提起这几人,她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原本温和的声线中却带着丝丝寒意,令人心生一种恐惧感。   苏移光以为她娘要亲自出手,犹豫道:“阿娘,这样不好吧,若是被娘娘知道......”   她娘到底跟顾太后同族,现下河东不比当年,顾家靠顾太后明显更多了。可以说,顾太后现在就是顾家大半个支柱,她的后代顾家人肯定要保的。   “你阿娘我有那么傻吗?”顾充挑眉,“自然是有想收拾他们的人。”她还没沦落到亲自动手收拾几个小辈的地步,拉低她的档次。   苏移光凝视了她半晌,忽而脑子一抽,犹豫问道:“你是说颍川王吗?”   顾充颔首:“昂。”   苏移光突然坐直起身子,瞪圆了眼眸,“阿娘,你知道赵王家的旧事啊,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以为、还以为颍川王跟他弟妹关系好,都不敢跟他聊上元那日的事呢。”   “你还小。”顾充捏捏她的脸,赵王家的事不是什么秘辛,年纪稍大的人都知晓一二,但对女儿,她下意识觉得她还小,无需听这种腌臜事。   对自己被认为小的这件事,苏移光感到很不满,正要说话,兽车却忽的停了下来。   “走吧,下车。”顾充的心情没有被刚才的谈话所影响,声音依旧平静不已。   众人从左掖门入宫,一路沿着宫道,穿过横街后便是庆寿宫。   “你快过去。”顾充推了推苏移光,又瞥了旁边的李太夫人一眼,径直往坤宁宫而去。李太夫人哼了一声,立刻跟上,但她年纪大了,穿同样的礼服显然没有顾充稳当,头上花钿差点要掉下来。   苏峦被引去了男眷处,苏雁也看到自己熟识的人,相携着进了庆寿宫。   苏移光眯着眼看了一会周围的人,打算慢腾腾挪进去。正到了庆寿宫门口,忽见一着绯色螭纹圆领袍的男子从中步出,看到她后,显然也愣了一下。   俩人打过招呼,宗祁正要抬步离开,苏移光却叫住了他。   宗祁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脸上是一贯的温柔,笑也直达眼底,“怎么了?”   “我想问你个问题。”苏移光想起来前两日赵氏跟她说的话,有些紧张的交握着双手,却又期待的看着对面那人,希望他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宗祁失笑,“好,你问。”他哪舍得拒绝她,别说仅仅只是一个问题罢了,便是......   苏移光轻咳一声,忸怩问道:“你、你喜欢什么呀?” 第45章 饴糖   庆寿宫门口众人来来往往, 不停地有人进去,又或者有人出来。   但人实在是太多了,没人将注意力放在俩人身上, 哪怕俩人挨得很近, 哪怕俩人在这站了许久。   苏移光将话问出口后,便紧张地看着宗祁,涂了胭脂的朱唇微微抿起, 鼻尖泛着一点粉红, 杏眸凝望面前那人, 黑白分明的瞳仁清透明亮。从宗祁的角度看去,只觉得她眸中承载的,无一不是他。   望了一会她的眼睛, 宗祁忽而笑了起来,温声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继续同她对视, 忽而想起在揽月楼时,自己曾说过喜欢她。不过过去短短几日罢了, 他觉得哪怕现在再问起,他仍然是那个答案,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之情。   苏移光看了一下周围络绎不绝的人,轻叹道:“我这不是想给你送个礼物,又怕送的你不喜欢,便特意来问一下你嘛。”   她说话时语气真挚,神情也不带一丝一毫的作伪, 宗祁一下子, 心便塌陷了一片。   这个回答显然令他极为满意,便笑了笑,温声道:“也没什么特别喜爱之物。”   苏移光皱了皱眉, 他这是不想说,还是真的没有?她想了想,便试探问道:“唔...你可喜欢玉佩?或者蹀躞带?还是布匹之类的,我家新得了一批锦缎,重锦和细锦都有,各式各样的纹样。糕点呢?你家厨子做的糕点,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一想到宗祁在府上吃的那些东西,她便替他觉得可怜。   实在是太可怜了,天天吃这么难吃的糕点,真是难为他。   听他说完后,宗祁方笑道:“那就糕点吧。”   “你喜欢吃蜜煎樱桃吗?”终于问出他想要的,苏移光才有心情继续说笑。   蜜煎樱桃?就是上元那日在龙津桥附近吃过,甜死人不偿命的那个东西?宗祁愣了一下,方才艰难的点点头:“喜...喜欢。”她既然问起,那日还买过,肯定是极爱吃这个的,为了让她满意,就算不喜欢,也得说喜欢。   苏移光显然很高兴,脸上漾着笑,眼眸如星子一般璀璨,“那太好了,初春时宫里时不时送一点樱桃,恰巧我家也有几株树,吃不完的都被我做成了蜜煎樱桃放着。你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一小罐子去。”   被我我做成了......   宗祁忽而觉得,任何时候,相信自己的直觉都是有道理的。譬如他刚才跟着直觉走,说自己爱吃这个蜜煎樱桃,她便说要给自己一罐她亲手做的。他开始庆幸方才答了喜欢,否则、否则怎么可能会得到这个。   “好。”他本就和煦的目光又柔了些,眼角眉梢染上层层的笑意,沐浴在朝阳下,好似浑身都发着光一般。   总算办好了这件事,苏移光长出一口气,冲他挥挥爪子,“那我先进去啦,你去别处玩吧,你早上可有拜见过皇后娘娘了?”   “拜见过了,百官朝贺在命妇之前。”宗祁柔声回了她一句,“我先前就在坤宁殿外,刚才来的庆寿宫。”百官朝贺皇后是不必进坤宁殿的,只需在殿外遥遥见一面,上表道贺便可。   苏移光点点头,又说了一声后,转身进了庆寿宫大门。   今日是皇后生辰,命妇们需着朝参的花钗礼衣,但他们这些非正式命妇的,自然还是穿的普通些好。直到那个月白色的裙摆消失在面前,掩进了门中,宗祁方才从中收回视线,打算往前殿而去。   隔壁的福宁殿门口站着一群锦衣少年,一直眺望着庆寿宫的方向。   魏弘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袍,再想想刚才那人穿的也是月白的百迭裙,便突觉神清气爽,于是轻咳一下,问道:“阿峦啊,我上次叫你问的事儿?”   荀盛康看着庆寿宫外,那一道步伐矫健的绯色身影,将胳膊撑在魏弘肩膀上,摇头道:“你瞎吗?”人家两个什么关系他没看出来,但相熟,是肯定的。   “你想打架?”魏弘斜睨荀盛康,眼眸暗沉了下来。   荀盛康嗤笑一声,将魏弘看了一下,无语道:“就你这小身板,连阿峦都打不过吧?”   众人哄笑了一会。   苏峦没说话,眼睛一直黏在宗祁的背影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喂!阿峦?”见他不开口,魏弘等不及了,伸手推了他一下,“我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办好了没呀。”   他不提还好,一提苏峦就一肚子火气。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日被苏移光支配的恐惧,她这个可怕的人先是叫老仆来打了自己二十下手心,而且打的是左手,不影响写字,于是他晚上又将家规给抄了三遍。   到第二日一早起来,他闻到一阵鸡汤米线的味道,一出房门,就看到一个婢子站在那,笑嘻嘻地说:“十四郎,这是十二娘特意吩咐给你做的鸡汤米线!连今早要出门的世子,都没这待遇呢。”   鸡汤米线只有鸡汤的味道,一滴调料都没给他放,连他想加几颗葱花都不许,还用的特别大的海碗装着。味同嚼蜡的吃完后,中午、晚上、宵夜,他不出意外的还是看到这清汤寡水的米线。   他都快吃吐了!哪怕看到国子监门口那家米线店,都勾不起半点的食欲。   想到那日苏移光回他的话,苏峦也冷哼了一下,原话传给魏弘,“关你屁事?”   显然是想不到苏峦会突然说这句话,魏弘呆滞了一下,身体微微向后仰。其余人也愣了一会,方才看向他。   “阿峦!你怎么能这样说我!”魏弘指着苏峦,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苏峦将自己手掌举给魏弘看,因那老仆打得极其用力,手心至今还有未消的红痕,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你还好意思叫我帮你问,今天又问!这就是我问了的后果!”苏峦悲愤的看着魏弘,刻意隐去是因为逃课被打的。   魏弘惊了一下,仔仔细细地看着苏峦的手心,被他给吓了一跳,顿时热泪盈眶,“阿峦,我真是没想到你为我付出了这许多。”   苏峦哼了一声,理都懒得理他,直接转进了福宁殿内。   庆寿宫中闹成一团,一群小娘子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说笑。苏移光进去时,也不知是谁提议,说要玩飞花令。   “你玩吗?”苏雁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胳膊。   苏移光摇头,“你跟他们玩会吧。”她刚进来,还得先去拜见太后才行。何况早上起太早,倒有点困。   太后正在逗弄宗朗和宗月,詹贤妃已经被放出来了,宗月却还是暂时养在太后宫里。宗沁和宗溪坐在一旁奉茶,浅浅微笑。   看到苏移光进来,顾太后脸上立刻挂上笑,关切的问了好一通的话。什么穿的暖不暖,早上可用了朝食一类的,令宗沁和宗溪掐紧了指尖。   苏移光被宫人引着在旁边太师椅上坐下,漫不经心的瞥了宗沁和宗溪一眼,微笑道:“沁娘和溪娘,今日打扮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可见娘娘就是会打扮人。”   她将太后的审美夸了一通,令顾太后眉开眼笑,但宗溪却总觉得,她这意思,是在说她俩自己穿的衣衫都很丑。   一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抬首看了苏移光一眼,柔柔道:“蛮蛮姊谬赞了,只不过赵地远离京师,我们两个以前确实没见过这么多新奇的装扮。”外地都是仿着京师的妆容、首饰和布匹花纹来的,她以前在赵地,跟京城比起来穿的土了一点,也不奇怪,   苏移光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却又觉得有些无语,她刚才真是想夸太后打扮的好啊,她怎么就这么敏感呢,唉!   不过既然她这样想,她就只能跟着说呗,让她解释自己没在骂人,那是不可能的。   “蛮蛮姊,你刚才见到豹奴阿兄了吗?”宗朗凑过来,好奇地问她。   苏移光揉揉她的小发包,挑眉笑道:“见到了,怎么啦?”   这一下子,连顾太后都精神了,一直盯着这边瞧,眼睛一错不错的望着。   宗朗在她旁边坐下,说:“他刚才跟我说要去前殿了,我怕他就是想逃跑,是骗我的,所以想问问你呢。”   苏移光温声道:“他好像真的往前殿去了,应当是没有骗你吧?”   在内殿略坐了一会,顾太后便让几人出去跟同伴一起玩,见此情形,她知道太后肯定还有别的事,便识趣退下,慢慢去了院子里。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顾太后才跟女官说:“去把阿锦叫过来,跟我说说隔壁那些小郎君的情况。”   女官虽心底觉得这位是个不靠谱的,但没有指出,只低声应下后,出去唤人。   苏移光出庆寿殿时,院中众人玩各种游戏正玩得如火如荼,苏雁显然是玩飞花令输了好几次,现在面颊有了些微泛红。她打算退下歇一会,却被人拦着不许走,想拉着她继续玩。   宋迎迎上前打圆场:“没事啦,就让她歇一会,等会再玩吧。难道玩这飞花令,你们就玩这一会么?”就算是拉磨的驴,也总得有个歇息的时候吧?何况苏雁本就抽签在后面说,容易的都被前面的人说完了,后面的说不上来也是常有的事。   成琼冷哼一声,“我们都在玩,阿雁自己不慎,输了几轮,总得愿赌服输吧?就这样下去,像什么样子。”因为她堂弟被拐的事,上次又和宋迎迎吵过架,俩人算是彻底结仇了。   凡是宋迎迎讨厌的,她就喜欢,凡是宋迎迎帮的,她就得反着来。总之就是,一定要和宋迎迎作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她开心。   宋迎迎也受不得气的,又驳了几句,成琼继续讽刺回来。原本是苏雁的事,结果竟成了她们俩人的战场,其余小娘子们都不敢上前去劝和。幸好俩人吵架声音不大,还没引来四处侍立的宫女们。   苏移光在一旁看了片刻,对这一群人的幼稚程度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随后眯了迷眸子,单手提起裙摆缓缓走下台阶,行至一群人待着的桃树下,微笑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一见她来了,宋迎迎第一反应就是诉苦:“蛮蛮,我跟你说——”   成琼又哼了一下,冷笑道:“告状精。”迎着宋迎迎喷着火的眼眸,她得意道:“有本事你别找人做主啊,跟个三岁小孩似的。”   苏移光又瞥她一下,这人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比宋迎迎成熟的?   她想了想,对众人说:“我九姐姐不胜酒力,不若她下去歇一会,我来替她玩?”   众人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妙,但这提议显然没什么毛病,人家都有点醉了,自然得让人休息。刚好她妹妹又主动要补上,倒还皆大欢喜。   苏雁松了口气,跑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饮了好几口青梅汤,方才感觉自己胃中一直在烧灼的感觉淡了许多,身子也舒畅了一点。   苏移光一向擅长这些,先前拒绝苏雁,也不过是玩腻了而已。这会在院子里玩着,可谓是如鱼得水。几轮下来,唯有她滴酒未沾。   见此情形,众人都开始起哄让她喝一点,不然都没劲玩下去了。苏移光用杏眸将众人都扫视一圈,方才用右手举起那个小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美人的唇角还沾着些许酒渍,眸中泛着波光,鼻尖不知是冻的还是揉的,有一点点粉红色。银盏中酒液尽了好一会,众人才反应过来。有人又要给她添一盏,却被苏移光摆手拒绝了。   她一个没输过的人,喝一杯已经很给面子了,再喝岂不是显得自己好像听她们话一样?   一群人玩闹了一会,各处开始摆饭,因人数众多,女眷的位置干脆摆在了花园中。   宫女们扶着太后,苏移光等人也一同往宫城深处而去。还没进小花园,便见得一行锦衣青年从中走出,有的是宗室,有的是重臣子弟,还有几个皇后的娘家人。   苏移光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在中间的宗祁,几人显然是刚去拜见过皇后。但她仍是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分一丝多余的眼神过去。   林元在旁边拉着她的手臂,感慨道:“颍川王长得还不错啊,我原本觉得我阿兄和你阿兄,在汴京已经是最好看的了,没想到他比这俩人还好看。”   “嗯。”苏移光皱了皱眉头,一点都不想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林元却对这个很有兴趣,又说:“旁边杨少龄也不错,就是比颍川王矮了那么一点。他平时看着也挺高的,果然旁边不能有个对比的东西。”   苏移光突然想逗逗她,含笑问道:“跟你表兄比呢?”   林元惊恐摆手,“我都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最近在作甚。”   “今年有秋闱。”苏移光温声提醒她,又抬了抬下巴,“那个不就是?”到底是皇后亲外甥,怎么都能得一份特殊待遇的。   宗祁看着苏移光一眼都没看向自己,本就够难受的了,虽没直接看向她,但注意力却一直在她身上。看到她下巴微抬的方向,稍一侧目便瞧见了林皇后的外甥,面容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苏移光视线一偏移,就看到了阴沉着脸的宗祁。她从未见过宗祁如此骇人的时候,瞬间就被他给吓了一跳。她不解的望了他一眼,又是谁刺激他了,怎么这个表情啊?不过这人的心情一向多变,她也没太多功夫去深入研究,甩了甩头后将此事抛诸脑后。   看到她终于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了,宗祁感觉心下稍慰,整个人通体舒畅,脚步都轻快不少。   苏移光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擦肩而过时,她感觉俩人靠得太近了,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零陵香的味道。她皱了皱眉,正要小声提醒,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碰到了什么,一阵炽热感几乎要灼烧到她身上。   那边宗祁一行人正在给顾太后行礼,苏移光悄悄收拢手心,感觉到两块硬硬的东西正藏在她手中,是宗祁刚才塞进来的。   “哎呀,综合看,还是杨少龄好看一点诶。”林元又在旁边叽叽喳喳,“他五官比较柔和,颍川王嘛,看起来太凶了一点。”   苏移光睨她一眼,没接话茬。   两拨人各自走出很远后,宗祁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苏移光的方向,想到刚才萦绕在鼻息间的桃花香味,他的心跳便止不住的加快,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他从前的许多年,少有这种感受的时候,仿佛自从遇见她,心跳加快的感受,便无时无刻都萦绕着他。可莫名的,他却很享受这种感觉,一点都不排斥。   林昶拍了拍自己表弟的肩膀,笑道:“刚才阿元还看了你一眼呢,她这家伙,很少看人的。”   他表弟没说话,却觉得他的话有一点不对劲,他怎么觉得,林元把在场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呢。并且这种扫视,还不带半点别的感情,就是简简单单的看一眼而已。   林昶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感觉是可以回去跟母亲说一下了,瞧他妹妹,也不像是不乐意的样子啊。   周围人都在叽叽喳喳说着话,宗祁没有参与进去,一直在回想着刚才那一阵桃花清香。她似乎,会随着花季的不同,而换香。   想到自己的衣衫常年用同一种熏香,宗祁忽而皱眉,也不知她闻久了会不会嫌弃?毕竟就这一种味道,再好闻都会闻腻的。   想到这一点后,宗祁琢磨着,回去以后是要将库房里的熏香都拿出来,选一款她喜欢的。   可自己选的,又怎知她会喜欢?宗祁蹙了下眉头,忽然想到苏移光要送自己礼物,那他何不如,将这些熏香作为回礼送给她,到时可以装作不经意的问一句,就什么都知晓了。   打定主意后,宗祁的神色更坚定了几分,眉眼温和下来,周身常年环绕的冷冽一扫而空。   “咱们现在去福宁殿么?”杨少龄忽而问了一句。   他们大部分人虽已入仕,但能在正式场合进宫朝参和献寿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外命妇,五品一下的朝臣和官妇们,除非是帝后亲眷,大多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宫。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会一同入宫,还是因为家世。   除了身上有爵位的几个,其余人官阶都不高,而能做到五品的,年纪怎么都不会太轻。他们一群人跟人家坐一起吃饭既不够格,又不是一辈人,还不如去福宁殿里。   林昶点头,“上次阿锦还说给我介绍...我得找他算个账才行,差点坑死我。”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宗祁,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放开了胆子说。   一行人踏入福宁殿后,殿中的嘈杂跟被谁定住了一样,一下子安静下来,里面一群小郎君们大眼瞪小眼,而后又望向宗祁等人。   宗祁坐下后,看到旁边的玛瑙碟中摆着一盘樱桃,稍微愣了一下。   杨少龄说:“这是蜜煎樱桃,应该挺甜的,你尝尝?”   宗祁看了一会,一下子就想到了苏移光说过,她自己做了蜜煎樱桃,还要给他送来。这么一想,他对眼前这盘樱桃一瞬间就失去了兴趣。即便是宫中做的,再好吃,难道能有她做的好吃?   不知为何,他对苏移光的手艺,就是有一股迷之自信。   见宗祁不吃,杨少龄只以为他不爱吃甜食,拿着银签一个一个戳,一下子就将一碟子蜜煎樱桃吃完了。结束后,还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今天运气不错呀,往常我就算值班有赏赐,也分不到樱桃吃。”   宗祁不想搭理他,还在心里盘算着回礼的事,但他一个人也能叭叭叭,令宗祁额头青筋直冒。若不是在宫里,差点就要拍过去一掌了。   “唉,对了。”杨少龄忽然拉了拉他,“你怎么突然推荐苏三郎去范阳啊,你们啥时候认识的?”   宗祁理了理衣襟,“上个月。”   杨少龄难以置信,“才认识一个月,你就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啊?”他都快不敢相信,这人居然是他?   过了一会,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宗祁斜了他一眼,哼道:“举贤不避亲仇。”   杨少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歪了歪脑袋,“你跟他又啥时候有仇了?”等反应过来后,他觉得不对劲,又问了许多问题。   宗祁看他一眼,懒得再说话。   宫城西北角的小花园热闹非凡,苏移光进去拜见过林皇后以及各家夫人后,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她悄悄用余光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将左手拿出来,慢慢展开。   手中躺着两颗用纸包裹好的饴糖。 第46章 吃糖吃糖   花园中拂过一阵风, 吹落无数粉嫩的桃花。   夫人娘子们谈笑的话,也随着风声传入众人的耳朵里。一群小娘子们皆竖起了耳朵,想要多听一点八卦。   苏移光却没空管这些, 她只看着自己掌心里的两颗糖,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就弯了弯。弧度很小,肉眼看不太出来, 但她自己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这两颗糖分明还没吃, 可她莫名觉得, 自己心里甜了一下,比吃过饴糖的时候还要甜。   林元凑过来,惊讶道:“你怎么有糖呀?”她仔细看了一会, “居然还有两颗,分我一颗好不好?”   苏移光一下子就将掌心收拢, “不给。”又强调道:“一颗都不给。”   她看了看周围的案几上,虽还未将正式的菜肴端上来, 但却已经摆了不少零嘴小食。又将林元看了看,发现她对自己手里的糖很感兴趣,便更加不理解了。有这么多好吃的,她盯着这两颗糖作甚?   林元见她竟然不给自己,一下子就睁大眼睛,叫道:“小气鬼!”   苏移光充耳不闻,重新将自己手掌摊开, 看着手心里的饴糖。两颗都很小, 所以挤一挤才能稳稳地躺在她的手心中,外面包裹着纸,一想到这是刚才宗祁借着衣袖的遮掩塞到自己手心里的, 她便忽觉这糖一阵烫手,仿佛还沾染着他的温度一般。   “咦。”顾云从旁边凑了过来,“这糖是酥月斋的吧?你什么时候让人去买的呀?”   苏移光侧过头,好奇的看着她:“酥月斋?这是什么?”   顾云跟看野人一样看她,“你是有多久没出过门了,这是上个月刚开的一家糕点铺子,专卖各式糖的,什么饴糖、松子糖、麦芽糖牛皮糖龙须糖的,因有尽有,我祖母还给我买过两次。”她叹了一下,又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贵了。”   苏移光去看手心里的两颗糖,包糖的都是纸,能不贵吗?她怀疑这家店就是靠卖纸赚钱的。   “给我一个呀?我还没吃过这种包装的呢。”顾云好奇的伸手去戳。   苏移光一下子就将手心合拢,生怕别人抢她的糖一般,护的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放开。顾云被她这举动给吓了一跳,频频投来惊讶的目光,她不可能是连两颗糖都舍不得给人的呀?   林元哼道:“你别做梦了,刚才我说都没给呢。要说我刚好有两颗,咱俩一人一颗得了。”她最后一句话是跟顾云说的。   顾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将桌上的茶盏给打翻,过了好一会,才稳住心神,一个小宫女上前给她顺气。苏移光一边瞪了一眼,干脆不理她们。   见这俩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糖看,苏移□□不打一处来,把其中一颗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后,一下子就把另一颗的糖纸剥开。   是一颗普普通通的饴糖,苏移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仿佛能听到旁边顾云和林元吞口水的声音,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将这颗糖直接扔进了自己的口中。   一股甜腻腻的感觉一下子就在口中蔓延开,很甜很甜。她仔细品味了一番,感觉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甜,可却似乎比她吃过的所有糖都更好吃。   “酥月斋的糖没有别处的甜。”顾云继续念念叨叨,“但却胜在不腻人,可以一下子吃好多颗都不觉得甜腻的。上次我祖母给我买了一罐子,我一个半天就吃完了,然后第二天上火了。”   林元在一旁笑话她贪吃,但苏移光却没心思跟她们俩说话,因为她口中已经被糖给塞满了,一点都没有说话的空间。听到顾云说这糖不是特别甜,她也感觉出来了,但他就是觉得,这糖比什么都甜。   一颗糖不大,且化得很快,她一下子就吃完了一颗。将第二颗糖拿出来时,宫女们端着一盘盘的菜肴入内,苏移光看了一眼,觉得离正式开吃还有好一会,于是还是将手中这颗糖扔进了嘴里。   第二颗是粽子糖,明显比前面那颗更甜腻一点,但她却不觉得腻。   她将糖含在口中美滋滋的,菜肴逐渐上齐,每个人旁边侍立的宫女也给众人添上酒水或茶饮果汁。林皇后先敬了顾太后一杯,而后一众命妇起身敬皇后,再是苏移光这一群年轻小娘子们。   到她们起身时,苏移光口中那颗粽子糖还没吃完,勉强定了定心神,才端着那一小杯橘子汁起身,同其他人一起给皇后祝寿。低头饮果汁时,她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那粽子糖吞入了腹中。   坐下后,林元看着她,嘲笑道:“叫你刚才不分我一个,若是我跟你一人吃一个,你不早就吃完了,你刚才没吞进去吧?”   “你以为我是你?”苏移光哼了一声。   吃糖,也是要讲究技巧的!   今日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太阳也不算炽热,遥遥挂在空中向众人致意。   苏移光看了一眼面前的菜品,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每一样都很精致。且又要考虑到菜品不能少,又得考虑浪费问题,每一样的分量都小得不行,显然是为了皇后的千秋节专门准备的。   她慢慢将口中粽子糖吃完后,没让旁边的宫女帮忙,自己拿食箸挟了一筷子笋丝和一块鱼肉放在盘中,一旁的宫女急忙拿了另一双食箸帮她挑鱼刺。   她夹的是一块鱼肚子,又沾满了鱼露才放到自己碗中的,不仅口感鲜嫩,味道也好到了极致。令人只尝一口,便恨不得将舌头一块儿给吞下去。   这宫女跟她认识,见她喜欢便小声道:“这些都是一大早去汴水旁采买回来的鳜鱼。”   苏移光笑了一下,春日吃鳜鱼,确实是绝配。   她爱吃羊肉,但已经过了冬日,且菜品很多,所以羊肉的分量十分之少。她感觉自己没吃几块便吃完了自己案几上的。   用过饭,众人漱口净手后,又是各式果点被端了上来,几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碟子樱桃。   苏移光无聊到拔樱桃梗玩,一众命妇们开始应制作诗,会作的不会作的都至少作了一首。这种活动必定作诗,大家都有提前准备,不会作诗的大不了提前找人捉刀写好,今日默一遍便是。不大会,顾太后又派身边女官过来传话,让小姑娘们若有愿意的,也可作一首,若是得了诗魁的,她还另有奖赏。   说是自愿,但旁边人都做,自然不好与众不同,苏移光接过纸笔后便也挥毫写了一首律诗。   “你写完了吗?”林元偏过头来看她。   苏移光点头:“写完啦。”   林元叹了口气,“我最后一句感觉怎么改都不太好。”   她定睛一看,发现林元竟写了两首,于是立刻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她:“你居然便这么厉害啦?”   “你快帮我想想嘛!”林元瞪她一眼,给她看自己拟的几句,“你觉得这几句哪个好一点?”   苏移光看了一会,指了其中一句,又指着第三个字说:“我觉得将这个改成醉比较好。”   林元顺着她改的默念几遍,果然觉得更顺口了,立马说:“蛮蛮,刚才那糖你喜欢不?赶明儿我让人去那什么酥月斋排队,多送你几盒吧?”   “不用劳烦你老人家啦。”苏移光捏着鼻子小声哼道:“只要你别再抢我的吃就行。”她要林元送的酥糖作甚,反正、反正也没甚特别和稀奇的。   不过就是普通的饴糖味道罢了。   林元皱皱眉头,有些不太理解苏移光怎么突然变了态度,但这是在宫宴上,她不好深究,便就此作罢。   正在众人的事都呈了上去的时候,花园外传来一阵动静,一名着豆绿色褙子的美妇人,被一众侍从和华盖伞簇拥着进了花园,她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意。   苏移光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一时间竟没认出来,林元在旁边道:“是潘昭仪。”   原来是她,苏移光恍然大悟,看这人的目光有充满无奈。   皇后生辰,又有太后坐镇,其余宫妃哪有这个胆子,连詹贤妃都老老实实的比皇后先到,坐在旁边给皇后奉茶。她要么就干脆称病别来,反正月份大了也没人怪罪,这还最后来,很难让人不觉得她是在打皇后的脸。   苏移光抬首忘了一眼林皇后的方向,发现对方正在垂首看众人献上来的诗,偶尔跟顾太后讨论两句,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她托着下巴想了想,看来皇后的养气功力又变强了。   潘昭仪给皇后行过礼,又将自己的贺礼献上,是一个熠熠生辉的,足有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她掩唇笑道:“这本来是官家送给孩子玩的,但娘娘是他的母亲,我便先替孩子将这夜明珠献给娘娘了。”   林皇后没说话,顾太后从诗作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众人在宫中一直玩到晚上方歇,苏移光没给林皇后送生辰礼,只给宗朗送了七朵绒花和七朵通草花,因今年恰好是她的七岁生辰。   望了望已经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苏移光也感觉有些疲倦,众人起身同皇后和太后告辞,各家人凑在一处,往宫门外行去。   到横街处时,福宁殿中的郎君们也被宫人引了出来,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说话。宗祁一众人已经开始处理政务,自然跟苏峦这一干还在上学的孩子没什么话讲,是完全分开走的。   顾充站在路边等了一会苏峦,大多数人家中都有儿郎在福宁殿玩,但因横街足够宽敞,是朝臣参拜时排队的地方,站了这许多人,也没觉得有多拥挤。   苏峦还未走进,宗祁一行人先到了近前,因顾充站在靠前的地方,他便直接上前行礼,“姑母万福,今日玩得可好?”   顾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道:“豹奴,我家三郎的事,可真是多亏你了。”她眼中的笑容诚挚,显然是真的在感谢宗祁。   苏弈自身能力出色,入仕没多久就做到了著作郎,虽是门荫入仕,却无一人敢小瞧他。但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有。   他作为门荫入仕的,天生就比科举和选千牛卫等途径矮了半截,将来想往高处爬,也不一定容易。存在的时间久了、在朝中盘根错节深了,就成了世家。苏家如今虽还算世家,但却难保将来。世人都是报团取暖的,或是一同做千牛卫和挽郎的人,或是科举的同年,互相之间的关系总要比旁人好上几分,有机会时也会先考虑拔擢这些人。   苏弈要是没有一分特殊的功劳,又没有这种关系下的帮助,剩下的只有苏家以及那些姻亲家族,以后路途如何,却未可知。   “三兄自己有能力完成此事,我不过是在官家说起时,提了一句罢了,姑母不必谢我。”宗祁唇角挂着笑,比这三月春风,更加和煦。   苏移光撇撇嘴,感觉这人更虚伪了,他那眼睛里,分明写了快夸我快夸我,否则怎么可能笑得这么开心。   不过他上次过来,还一口一个苏弈兄,今日怎么就变成三兄了,三兄也是他能叫的?苏移光感到一丝不解,又觉得他有点讨厌,抬头瞪了一眼。   然顾充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看他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满意,只觉得这孩子哪哪都好。   几人在这说着话,苏峦刚出福宁殿,随着人群一起走过来,苏移光拉着她娘的胳膊说:“阿娘呀,我们明天叫人去酥月斋买糖吃好不好?”   听到酥月斋,宗祁的眸子陡得变了色,悄悄收拢手掌,仿佛指尖还沾染着先前碰到她手心时,那一点点幽香。他站在这没动,看上去是在等自己的同伴。   “什么糖?”顾充有点莫名,“你自己叫人去买就行了。”   苏移光笑了笑,“粽子糖,味道还不错呢,还有它家最普通的饴糖,今日也有人给我吃了,甜滋滋的,一点都不腻,可好吃了。”   她说话时,特意分出一丝注意,余光一直凝在宗祁身上。   顾充等苏峦等得不耐烦了,点点头敷衍她:“好好好,等明日你就去买。”   苏移光撇撇嘴,显然对她娘这态度非常不满意,但在外面,也不好表现出来。   黄昏的光洒下,将红色的宫墙上覆盖住一层金光,宗祁立在光影中,微微笑道:“那家店我知道,就在我府邸旁边。表妹若是喜欢,我可顺便买了送过来。”   “哎呀!”苏移光假惺惺的笑了笑,“怎么好劳烦表兄破费呢?认识这么久了,我现在才发现表兄是个这么好的人,实在是我的失误。”   顾充:“......”他好像只说过顺便买了送过来,没说要送她吧。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漏听了什么东西。   但仔细看一下,宗祁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的笑,一点变化都没有,于是她开始怀疑真的是自己漏听了,宗祁刚才肯定说的事我顺便买了送给你。   见苏峦终于快挤着人群过来,顾充随口问道:“谁今天给你吃的,阿云还是阿元,还是谁?”   苏移光轻笑一声,歪着头仔细思考许久,坦然道:“我忘了,或许是哪个不知名的好心人吧。”   顾充皱眉:“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你也敢吃。也幸好人家是好心给你吃的,没给你下毒。”   宗·不知名好心人·祁:“......”我看着向那种人吗???   一行人顺着吵嚷的人群,一路从左掖门出宫,乘上兽车后回魏国公府。   因为顾充车中还塞进去一个小婢女,正给她拆卸满头的花钗,故而苏移光这次跟苏雁乘一辆车,李太夫人独自坐了一辆。   甫一上车,苏移光便觉得昏昏沉沉,困得不行,一下子就靠着车壁睡着了。   众人回府后,各自散去歇息。   苏峦吊儿郎当走在最后,看着苏移光已经离开,一想起白天时魏弘那人说的话,又着急忙慌跑回自己的屋子。他感觉自己太亏了,就两碗米线,结果被打成这样,这世上就没他这么惨的人。   苏峦回了自己屋子后,还在不住的喘气,婢女给他奉上茶水,他猛灌一口,才略略平复一点。   “你怎么回事?”梁姬皱着眉进来,在苏峦旁边坐下,问道:“怎么急成这样,小心呛着。”   苏峦没说话,咕噜咕噜把剩下的水又喝完了。   梁姬又问道:“你今日去宫中如何?可有认识什么人?你三兄他将来能承爵,跟你可不同,他如今又去了范阳历练,你更要抓紧机会往上走走。”见他还是不说话,她也有些恼了,便问道:“前几日的事我还没问你,你手怎么回事,十二娘怎么连夜叫人来打你,还发你抄家规?”   苏峦睁着一双大眼睛瞅过来,梁姬沉下脸,“你又怎么得罪她了?”   “没有呀。”苏峦目光到处瞟,一下子看房梁,一下子又看着门口,过一会又移到窗格上去了,反正就是不瞧梁姬。   自己儿子,梁姬如何能不知道,她当即喝了一声:“你说不说?”她伸手戳了他一下,“你不说是吧?那我去问问夫人,大不了你阿爹下月回来,我问问他也行。你和十二娘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一个个还这个样子。”   见她是要起身的架势,苏峦立马慌了神,拉住人说:“阿姨你别走呀!父亲母亲都很忙,你去问他们,他们得多烦咱俩呀。”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不告诉他爹,怎样都行。   梁姬不置可否,“所以我就不忙了?”她从一直拢着的袖子里直接抽出一根戒尺,微微笑着看向对面人。   看着从她袖子里一点一点被拉出来的那根长长的戒尺,苏峦头皮发麻,呼吸都停了一会,他就知道,他阿姨就在这等着呢。   望了望那根戒尺,苏峦权衡了一下利弊,立马老老实实从头招了一遍。   听到他竟然敢逃课出去吃米线,梁姬额头青筋直冒,立马把外面的婢女叫了几个进来,将苏峦按在地上痛揍一顿,一边揍一边骂道:“你从前在那边书院便总是不学好,我求了夫人给你换个书院,好不容易换去了国子监,你还这样。”   不多时,这一小片屋子上空便响起了苏峦的嚎叫声,比苏移光那日叫人来打他还要响亮。   苏移光卸了钗环和妆容,正散了一头长发准备去洗漱,承露进来笑道:“娘子刚才没去东北角那边,那一块可都响着十四郎的叫声呢,听到的人都说跟鬼哭狼嚎一样。”   桑其问道:“该不会上次娘子叫人去打了,还在上药吧?”   苏移光睁眼,朝东北的方向望了一眼,浅笑道:“梁姬打的吧。”过去好几天了,苏峦就是她的命根子,一下子被打二十下手心,还罚抄家规,她不可能还继续忍得下去,势必要问清缘由的。   第二日一早用朝食,苏移光便对赵氏说了她打探来的情况。   赵氏沉吟片刻,犹豫道:“按郎君的想法,他极为感谢颍川王,仅仅送一罐蜜煎樱桃,不太合适吧?”   苏移光向后仰了一下,无奈道:“没说只送一罐蜜煎樱桃呀,但他只回了我糕点。”她眨眨眼,又道:“而且呀,他府上厨子做糕点的手艺,一个比一个拿不出手,可难吃了。那这个糕点做礼物,他肯定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他府上厨子做糕点手艺不好?”顾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在哪,一股怪异感横亘在心头,不上不下的。   苏移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漫不经心道:“上次太后娘娘在颍川王府设宴的时候呀,阿娘你没吃到吗?”   她语气肯定,神色没有一丝作伪,顾充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可我记得,那场宴会的厨子,也是娘娘将宫里的厨子带了出去。”宫里厨子不说手艺又多好,但总归是不会差的。   尤其是糕点这种贵人们日常消遣的东西,最不可能失手。   苏移光“嗯”了一下,“但宫里厨子就那么多,总不能都带出去,有几样就是他们家厨子自己做的。”   顾充想了想,许是自己没吃到颍川王府厨子自制的东西吧,那她...还算幸运的?   用过朝食,赵氏按照苏移光的说法清点好礼物,从她这里借走一罐蜜煎樱桃后,又拿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凑在一处,以魏国公府的名义送去了颍川王府。   府里过去送礼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回去复命,就收到了颍川王府的回礼,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到了用午食的时间,在正院中,赵氏让人将回礼拆开,除去惯常用来做礼物的东西外,还有几盒子不同种类的糖。 第47章 苏相公   东风穿过竹林, 竹叶互相碰撞,发出一阵如细雨般的声音。   宗祁坐在房门前,抬首望着面前的竹林, 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又将目光投在一旁的小罐子里, 里面是她依言送来的蜜煎樱桃。   他拿出食箸,挑了些许放在小碟子里,而后立刻将小罐子密封好, 方才端起那个天青釉的小碟子, 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个。   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甜, 确实是蜜煎樱桃的味道。   但和上元那日吃过的相比起来,却又没有那么厚重的腻味,口感要好上许多。吃了几颗之后, 宗祁心情大好,看着这罐樱桃的目光都柔了三分。   他心想, 或许,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蜜煎樱桃了。   颍川王府厨房中, 李征端着一小碟蜜煎樱桃入内,刚一进去,正在一旁闲话的众人就闻到了飘散开来的甜腻香气。   众人一致朝香气源头看去,发现原来是李征端着一小碟东西进来,碟子小,李征两根手指就能捏稳,但上面乘的东西却连碟子都没覆盖。   厨房的管事见多识广, 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一碟子樱桃, 趁着李征走过的时候捞了一颗塞进嘴里,“哟,这不是李府掾吗。”他看了一下李征碟子里的东西, “莫非这是郎君给我们的赏赐?”他是听人说起过的,皇帝春日时常给重臣赏赐樱桃,难道郎君是学的官家?   想到这,管事有点飘飘然起来。   李征面无表情的拍开他又要伸过来的手,瞪了一眼后方道:“你做梦呢。”他如今是郡王府从六品府掾,因平常散漫惯了,仆从跟他倒也没太多顾忌。   “那你端着过来作甚?”有人问道:“总不是郎君赏了你,你端来我们面前炫耀的吧?”   李征神色不变,但心中却暗想他可没这份福气,只看了众人一眼,淡声道:“郎君叫我拿来,让你们好好学习学习。”   “学习什么?”管事十分疑惑。   他们都是常年做厨子的人,对菜肴的把控十分熟练,感觉已经没什么需要学的了。   这间厨房就这么大,因厨房的人都在里面说话,虽没有炊烟升起,众人一讨论起来,还是吵得不行。李征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冷声道:“让你们学习怎么做好一盘糕点。”他想起自己每每在郡王府里办公时吃到的那些糕点,忽然就想给郎君鼓掌,干得太好了,早就想提点这群人了,他现在终于注意到了啊!   不容易啊!   李征没放过他们,继续提点道:“肯定是你们做的糕点,把郎君给难吃到了,居然还不想着虚心学习。”郎君吃没吃过他不知道,反正他绝口不提自己。   管事挠了挠头,“可郎君总共也没吃过几次糕点啊,我们这不是想着研究这个......”浪费时间呀。   整个府里就一个正经主子,他不吃的东西,谁会费心研究?平时属官要吃只能赶鸭子上架现做,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些属官和幕僚们,逐渐都要这个了,偶尔送一次过去也是原封不动的放着。   “啧。”李征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看在你总是单独给我开火的份上,我可得跟你说说。”他又摇了摇头,“你说府上现在就郎君一个人住,那以后呢?郎君可年岁不小了啊。”   管事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也神色一凛,拱手道:“真是多谢府掾提醒啊。”   看了眼屋中众人,李征轻咳一声,“行了,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研究研究吧。”想起来刚才分这一碟樱桃出来时,郎君那肉痛的表情,仿佛他拿走的不是一碟虽然有点贵但还算平常的蜜煎樱桃,而是一碟金子。   都这样了,他们要是研究不好,郎君估计得疯。   离开厨房后,李征脚步轻快的回前院自己屋中休憩,刚去了一趟魏国公府送东西,他觉得自己最近格外的累。身为属官,又是亲卫首领,他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家,以前住赵王府,现在则是住颍川王府。想到这,他又叹了口气,想他一个堂堂从六品命官,竟然天天住别人家。   看着赵氏掏出来的几盒子糖,顾充反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她先眯了眯眼睛,才将视线放在那些糖上面,“这些都是颍川王的回礼?”她原以为,他说买了糖顺便送来,不过是说说而已。   “是的。”赵氏本来没什么感觉,毕竟她也送了糕点,可现在看自己婆母的神态,她也被带得有些懵了,试探问道:“阿娘,怎么了?”   “你送了他什么?”顾充言简意赅。   赵氏直接从婢女手中抽出礼品单子,让人拿过去给顾充看。粗粗扫过一眼后,顾充的眼眸又扫了一眼那批礼物。   都不需要仔细对比,将两边的糕点排去后,只大致估计一下,就能看出颍川王府送来的,明显比这边送过去的要好上一档。   等顾充将话说完,赵氏一下子就懵了,这颍川王,究竟是什么意思?苏弈交代她送礼,她知道对方会回礼,就当两厢以后有了来往,但没想到他会回好这么多的。   迎着顾充疑惑的目光,她心思急转,猜测道:“颍川王一个人开府另居,咱们府中有母亲在,算是长辈,所以他为显礼节,送的好一些?”   听赵氏这么一说,顾充也觉得有点道理。她无论从哪边算,都是宗祁表姑母,且苏弈将来会是国公,和他这个郡王平级。   她原以为宗祁只是不愿意承他们这份情,不想扯上关系才成倍加送回来。顾充揉揉眉心,轻叹道:“看来,他是觉得现在了却这个人情,还不是时候。”   苏移光坐在旁边安静的剥栗子吃,不发一言。   回院子后,她将那几盒糖拆开,想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第一盒是龙须酥,雪白雪白的糖丝裹成一团一团的,像个蚕茧一样。苏移光拿食箸挟了一个,刚咬下去第一口,便觉得满口酥脆,随后糖丝在口中化开,甜味一下子就迸发出来。   后面几盒一一打开,分别是芝麻糖、麦芽糖还有蜜饯。她一一尝过后,感觉自己满口的甜味,喝了一杯清水才缓过劲来。   “都收起来吧。”苏移光将盒子重新改好,然后交给桑其,“一天吃一点就行了。”   桑其将盒子接过,抿唇笑道:“吃多了糖,是有点腻味,娘子多喝点水。”   苏移光点点头,打开窗牖后,看着外面炽热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几盒子糖,没有昨日皇后千秋时那两小颗糖好吃。   明明还是那个酥月斋一贯的味道,甜且不腻,但今日,她不过吃了五六颗,便觉得已经吃不下了。   难道是她刚用过饭的缘故?昨日吃糖确实是在饭前吃的。又或者是宗祁家住酥月斋旁边,和店主熟悉,所以给他的东西也格外不同?   胡思乱想许久,她也没理清个头绪,干脆摇摇头,将此事暂且搁置。   **   春光虽好,却转瞬即逝,眨眼间便入了夏。树影婆娑,蝉鸣阵阵,连风都带着一股袭人的暖意。   傍晚,苏移光坐在树下打络子,手指灵巧的四下游动,操纵着两根络子变换的方向,一朵朵梅花一下子就出现在面前。   她打算做一条挂玉佩的绳子。   承露从院子里回来,她和身后几个小丫鬟手里都捧着一大堆东西,刚一走进,苏移光便忍不住掩了掩鼻子,“你弄的什么东西呀。”   “十二娘快去洗漱吧,郎君明早就要回来了。”承露和小丫鬟们并未将东西抱进屋,而是放在了院子的一角,“端午快到了,夫人那边拿了许多艾草和菖蒲,让我们到处都熏一熏。”   苏移光又看了看她们放在旁边的杂物,哦了一声,“那你等会在我屋子里放一根菖蒲,我老觉得有蚊虫,天天绕着床帐飞来飞去,烦死了。”   她说罢,将络子放在树下的案几上,起身去旁边小房子里洗澡。   因苏卓序要回府的事,整个魏国公府从三日前便开始四处洒扫和清理,又将他在外院的书房给重新打扫布置了一番。清徽院这边尚且没什么反应,顾充正在正院里和赵氏商量明日的吃食以及用具。   赵氏拟了个单子给顾充,又问道:“咱们可要派人去城外接父亲?”   顾充接过单子看了看,笑道:“他不会回府,应该是直接进宫述职后再回来。”洗漱和换朝服,也肯定会在城外驿站都整理好。   她想了想又道:“还是派个人去吧,送他进了宫,晚上一并把人接回府。”   赵氏点点头,一并记下了,顾充又道:“明日晚上去萱安堂用饭,你派人去跟太夫人说一声,让萱安堂早做准备。”   府中人聚齐,自然是要一起吃一顿饭的,李太夫人毕竟算长辈,不好让她移位置,只能众人一起去她房中用饭。   得知了明日众人要一同在此用完饭的萱安堂,也很忙碌,无数仆役们忙上忙下,给李太夫人的屋子装饰一新,又将饭厅多加了一些案几和座位。   众人虽忙碌着,但却有条不紊进行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没什么纰漏的地方。唯有李太夫人,感觉自己心脏怦怦直跳,快要从胸腔里蹦跶出来了。   十一娘坐在旁边吃炒松子,关切问道:“祖母,你怎么了?”她这紧张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总不会是大儿子要回来了,高兴的吧?看样子也不像啊。   李太夫人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勉力淡声道:“没事。”   何夫人拍了拍十一娘的手:“你出去找阿九和十二她们玩吧,祖母和娘有话要说。”   十一娘将这两人来回扫了几圈,方才应下,临走前还抓了一把松子走。   走到门口,她突然想起去年年末的时候,祖母鼓动她娘趁着府中众人不在,将阿九的婚事抢给她的那回事。虽不是她做的,她也不知情,但她也脱不了干系,和大房那两个,已经很久都是面子情了。在家中不过见到了说两句话,顶多面对外人的时候一致对外罢了。   想到这个,她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祖母紧张成这样,该不会是怕伯父回来以后问责吧?毕竟阿九和宋远道的婚事,可是伯父离京之前定好的,她直接在后面外墙角,很不地道。   十一娘到底是李太夫人和何夫人一同带大的,对李太夫人可谓了解至极,她确实是在担心这件事,望向何夫人的眸子里都快掩藏不住自己的担忧,“阿何,你快给我说说怎么办呀!”   何夫人无奈蹙眉,“阿娘,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娣妇当时也没说什么,兄长那边...应该也不会如何吧?”忆起那次被苏移光给讽刺的画面,她便觉得头都大了。   “你怎么半点用都没,我那次还不是为了你和小十一好?”李太夫人阴沉着脸,“我要是为我自己,何必出手。”   虽然很想打她,但何夫人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安慰了几句,温声细语,却不见成效。李太夫人已经陷入不能自拔的难受中,顾充当然不会说什么,她最擅长的就是阴阳怪气,却从来不屑于自己动手,最是阴险。可苏卓序,他要是发起狠来,连她都怕的。   李太夫人兀自担忧着,何夫人已经不想管她了,又说了几句话后,径直离开,回自己院子准备。   苏卓序还未进城,便见到自己家的仆从候在城门外。但却如顾充所料,他并未打算回府,而是先往宫中述职。   一路上,国公专有的车架令御街两旁的行人纷纷回避,让出些许道路来。苏卓序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一只手掀开帘子,问道:“郎君觉得,此次回京可会有什么变动?”   苏卓序睁开眼,看了下掀开帘子、骑在马上的人,那是自己府中的幕僚,他将帘子扯了下来,淡声道:“一切听从官家安排。”   镇守大内的侍从已经接过今日魏国公要回京的指令,接过文书和令牌看了一眼后,便请苏卓序下车,引着他往内走。   原本派来接他的人没走,只请和他一同回京的人先回府休息,他们则往旁边人少的地方挪了挪,打算等苏卓序出来再护送他回去。   还没进大庆殿,苏卓序便感觉气氛跟以往不同,透着些严肃和压抑,受这气氛影响,他忍不住将腰背挺得更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在外候着的时候,从殿内出来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那青年身着绯衣,头束玉冠,容貌隽逸出尘,连他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觉得这青年看上去着实不错。   但这是大庆殿外,没人敢轻举妄动,故而他只看了这青年一眼,便慢慢将视线挪开。   谁料这青年却没有离去,而是径直向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国公从并州回京,一路可还顺利?”那青年男子在他面前站定,拱手见礼。   苏卓序吃了一惊,见他气度不凡,又还了半礼,顺带问道:“不知这位是......?”他没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是谁的,他今天穿的国公等级的公服,紫色衣衫,玉带板,又在此处候着,无论哪一样都可章视他的身份。   幸而今天还没穿朝服,否则衮冕一穿,只怕这人还没出大庆殿,老远就能认出来了。   青年一面避开他还的那半礼,一面笑道:“我名宗祁,早便听家中长辈提过国公之名,心生仰慕之意,今日终于得见。”   宗祁......苏卓序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眉心猛地跳了一下,惊愕地抬头看去,顿了一下方笑道:“原来是颍川王,早便听说郡王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呐!”   联系他刚才说听家中长辈提起,赵王这个不管事的肯定是不会管这些,那便只剩下官家和太后,或是母族之人了。苏卓序掩下这些想法,不管是谁提起的,也与他无关,何况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客套话。   “国公谬赞。”宗祁眸中含笑:“我如今还未正式入仕,年少是真的,却谈不上有为。”   对于刚才苏卓序夸他的那句话,他眉毛都没抬一下,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用这句诗来夸过他。反正他父亲那个样子,不管他好不好,夸的人也没心理负担,他总不能比他父亲更差吧?   苏卓序缓过劲来后,又想起苏弈的事,无论是苏弈还是顾充,都已经通过书信告知过他,也提过宗祁从中引荐的事,便急忙道谢:“犬子的事,真是多谢郡王相助了。”   虽说宗祁只是提了一句,真正去办事还是靠苏弈自己,他若没有那半年在范阳游学的经历也不会让他去。但苏弈现在的地位,还没有到官家面前自荐的能力。   宗祁笑了一声,半点不拿捏架子,温声道:“姑父是长辈,何须如此客气,直接唤我宗祁或豹奴即可。”   苏卓序差点被他这一声姑父给弄懵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因为秦国大长公主和顾太后这俩人,便感慨道:“你离京前不过总角之年,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   宗祁依旧面带温润笑意,轻声道:“官家还在里面跟人议事,姑父来的稍早了些。”   苏卓序摆摆手,“还好还好。”官家跟人谈事时间也没个准,万一提前谈完他不在,那多不像话,还不如早早的在这等着。   临近午时,没有旁的人再进宫,整个大庆殿外除去侍立的卫士和仆从,便只剩他们俩人。   无论苏卓序说什么,宗祁总是能灵巧的应对,不仅接住他的话,还是顺着他的话题谈得更加深入。这小郎又为人温和谦逊有礼,一下子就戳中了苏卓序的心窝子。俩人说着说着,干脆走到了大庆殿殿门往旁走一点的廊柱那边说话,这边侍从和护卫少。   俩人说了大概两刻钟的功夫,苏卓序感觉自己畅快极了,暗想宗祁可比他爹强多了,也不知怎么生出来的。   不多时,有侍从出来请苏卓序,“苏国公,官家召见。”   苏卓序正说到兴头上,听到原本期待的东西反倒还愣了一下,宗祁轻咳一声以作提醒,他方才反应过来。   “既然官家已经腾出空召见姑父,那祁便先离开了。”宗祁满脸笑容的看着对面的人。   苏卓序捋了捋自己蓄的美髯,轻轻点头,“好,你一个人开府居住,若是得空,可多来我府上走走。”   宗祁略一拱手:“多谢姑父,祁年轻,有什么不懂之处,还望姑父多多提点。”   跟着侍从进入大庆殿后,苏卓序先行跪拜高坐金銮殿之人。自从三年前外放并州,他一年才回来一次,时隔一年,连这大庆殿都觉得陌生了些。   宗广看了下面那人一眼,虽在殿中,但这大内是他的地盘,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想起那俩人刚才在外面不过两刻钟,就已经姑父侄子的亲热上,不禁抽了抽嘴角。   因苏卓序已经进宫,魏国公府上上下下从下午开始准备起来,厨房的位置不停地飘着炊烟,一叠一叠的菜肴起锅,端入萱安堂中。   苏移光趁着府里人都在忙着,干脆在下午骑马出去外面转悠了一圈,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到家门口时,苏移光忽见街角处转出来一列人马,原本要进府门的她干脆勒住缰绳,看向来人。   等那列人马也在魏国公府大门前停下,一名紫衣玉带之人从车中下来,苏移光挑了挑眉,笑道:“哟,苏相公回来啦?” 第48章 “我今日见到宗祁了。”……   夕阳余晖照射下, 夏日晚风吹来,散走了些许燥意。   落日也同样洒在马背上的少女脸上,将她的面庞衬得犹如凝脂一般, 仅仅是一个明媚的笑, 便足以消散疲倦。   苏移光漫不经心的握着马鞭,含笑看着下面那人。   今日魏国公进宫,因在宫内许久没有回来, 她不耐烦等, 便出去外面转了一圈。谁知到了下午, 各处都在传魏国公因镇守并州有功,已经升了官位,听说很是不凡。   她感到新奇, 刚好回家前路过大内附近,顺带揪了个禁军问了一句。   那禁军认得她, 便笑着回道:“旨意才刚刚从宫门出去一刻钟,想必已经传到贵府了。官家授了魏国公参知政事衔, 准入政事堂。”   苏移光只知道她爹三年绩效都是上上,回京后肯定升迁,但没想到一下子升到参知政事这个位置。   即便对朝政没什么了解,但一批高官和常见官名她还是知晓的。参知政事,位同副相,如今又可入宰相才能进的政事堂,如今众人见到, 都要恭称她爹一声苏相公。   正是想到这个, 她才突然在门前作怪的唤了一句   苏卓序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人,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拧着眉道:“你快下来。”哪有让自己老子从底下仰着头看的, 太不像话了。   苏移光轻啧一声,慢慢从马背上下来,又叉手弯腰行礼,“苏相公万福。”   “好好叫人。”苏卓序额上青筋直跳,没料到回来第一天就差点被她折腾死。   苏移光还未说话,身后有一大群仆从涌出,随着仆从们四下散开,顾充从众人身后显现出来,她唇角挂笑,温声道:“她这不是叫的好好的?”   过来传旨意的人才喝了一盏茶,刚被众人高高兴兴的送出去,接到苏卓序得入政事堂,整个魏国公府都陷入一股莫大的喜悦中。四十出头的年纪能进政事堂的,哪怕不是正式宰执,仅为副相,纵观本朝和前朝,也没几个人。   众人先前便已经候在前厅,听到他已经到了门口的消息,便急忙迎了出来。顾充一出来就听到他开始训人,便蹙眉道:“赶紧进去吧。”   苏卓序点点头,今日魏国公府正门大开,上台阶时,他还伸手提了一下自己宽大的官袍。   门前的一片空地周围种了许多竹子,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正厅里的众人见他进来,匆匆起身向外迎来。   除去李太夫人在萱安堂中没动,其余人都等在这宽阔的厅堂内,苏守庆率先迎上来,“阿兄。”   何夫人跟着一起唤了一声,而后才是此起彼伏的“父亲”和“伯父”的声音,赵氏逗弄了阿狐许久,他才掀了掀眼皮,小声道:“阿翁。”   赵氏有点后悔现在就把阿狐带出来,自己昨晚教了一晚上,居然过了这么久才喊。   顾充安慰道:“他都一年没见到他阿翁,那时候还不会叫人呢。”她指指苏移光,小声对赵氏说:“阿狐已经好多了。蛮蛮小时候,我让她喊阿爹,她张口给我来一句叔叔,过一会又喊舅舅;我说不对,她改口说是阿兄。”   她一直和李太夫人不和,以前老国公又还在,故而苏卓序不在家时,她经常带着孩子住娘家。那时她父亲还在世,故而现任淮阳侯还没有去河东,淮阳侯和苏守庆都喜欢孩子,没事时经常陪苏移光几个玩。苏移光那时身边男性只有叔叔舅舅阿兄一类的,说话开始连贯的那几个月根本就没有阿爹的概念。   顾充声音虽然压得低,但苏移光耳朵尖,还是听到了,一下子就凶凶地瞪了过去。   苏卓序就站在她旁边,就算不想听都得被迫听完,然后就忆起了自己蠢闺女喊自己叔叔舅舅阿兄的画面,脸一下子就黑了。   被两道视线阴沉沉盯着看,饶是顾充心态良好,也有些顶不住,只能硬着头皮领人往内院走。   进了内院后,顾充对苏移光说:“你们先去萱安堂,我带你阿爹回去换身衣服。”他现在还穿着公服,那帽子两头感觉马上可以用来戳人,不便在家用饭。   苏移光还记着刚才她娘说她坏话的事,转头哼了一声,方才转头跟其余人一起往萱安堂的方向而去。   一行人甫一进萱安堂,便闻到其中飘出的阵阵饭菜香味,本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诱人的香味引得众人加快了脚步,齐齐往厅内飞快地走着。   看着身边几人不停的和她身边擦肩而过,苏移光的脚步频率却没有丝毫的变化,面色也和往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她对厅中飘来的香气没有一点兴趣。   苏雁撞了撞她的胳膊,问道:“你该不会刚才在外面用过饭,所以这会一点都不饿?”   等其他人都快步进了屋后,苏移光方才理了理衣袖,缓声道:“急什么,他们现在就算进去了,能吃吗?还平白多消耗体力。”   苏雁被她说的愣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看了看那几人消失的衣角,附和着点头,“你说得对!”今日苏卓序回京,没道理他还不在,其他人先吃的。   掀帘进去后,苏移光眸光先往上首看了一眼,发现李太夫人的神色竟反常的平和。既没有因苏卓序升迁副相而产生喜悦,也没有因他回京而恐慌。   看到大部分人都进来了,她也没说什么话,只让众人都坐下。   在正厅内喝了一刻钟的茶,苏移光感觉自己喝茶都快喝饱了,顾充和苏卓序二人方才姗姗来迟。   她饱含幽怨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两人,却又一言不发。   饭前,苏守庆先端起酒盏向苏卓序示意,“恭喜阿兄升迁参知政事。”他倒还挺高兴的,反正他现在就是靠着国公府和苏家,自己兄长越厉害,对他的好处也越大。他爹死了之后其他人都对他不屑一顾,等他哥官越做越高,越来越得官家信任,众人又一扫先前对他的嫌弃,重新热络起来。   苏卓序点了点头,跟他一起喝了一盏。   从李太夫人起,众人都开始恭喜苏卓序,没多大会便开始用饭。   因今日苏卓序回府,用饭时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没有往常的拘束。   何夫人饮了一口青梅酒后,拿帕子按了按唇角酒渍,笑道:“阿兄如今得入政事堂,可有想好何时办烧尾宴?”   顾充正在剥虾,剥了一小碗后让人拿给苏移光,又留了两个给阿狐,从百忙中抽空看了她一眼,淡声道:“等端午过去先。”   何夫人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还挺希望赶紧办的,烧尾宴顾名思义便是鲤鱼烧尾得以化龙,及第和升迁的人有事会办上一场,尤其是苏卓序这种突升高官的,来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苏六郎已经有了未婚妻,年底便要成婚,但十一娘的还没个头绪,她想着在筵席时,可以趁机观察观察汴京的儿郎。   厅内众人又开始埋头用着自己案几上的菜肴,婢女挟菜的动作很轻盈,几乎听不到食箸和碗碟碰撞的声音,安静得只能闻见自己和身边人的呼吸心跳声。   苏卓序显然已经用到了尾声,他饮了一口茶润喉,对顾充说:“等过几日,你让宋家人过来一趟吧。”   顾充还未回话,上面的李太夫人心里一惊翻起惊涛巨浪,她一直想着等晚膳过后、或是明日,苏卓序会找她“谈话”。她都已经在心里打好草稿,想清楚到时怎么应对苏卓序说的话了,谁知道他突然搞这么一出?   直接在众人面前说起这个事,这不是在明晃晃打她的脸吗?   顾充转头,凝视苏卓序良久,方才笑着点了点头,“好。”她又笑道:“宋家那三郎,这两年还算不错,听说要准备今年秋闱了。”   苏卓序不置可否,“你让宋家人明日过来,等谈拢了,端午后便开始走纳采问名。”最好还是秋闱前办昏礼,到时候考中了,就是双喜临门,没考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若是秋闱后没考中还办昏礼,他觉得很丢人,恨不得直接换个女婿算了。   俩人旁若无人的交谈着,厅中众人心思各异,唯有苏守庆还捧着个酒盏傻乐呵,完全无视了李太夫人频频投来的视线。   这一餐饭用了半个多时辰,用完后又闲谈了半个多时辰,苏卓序将带回来的土仪礼物等一一分给大家后,才各自散去。   空中挂着一轮残月,璀璨的星子照耀着地上的道路,和两旁的宫灯相互配合,往哪边走的路都清晰可见。   苏卓序和顾充回正院,沿着宽阔的大路,穿过回廊时,淡声道:“我今日见到宗祁了。”   “嗯?”顾充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在哪见到的?三郎的事,你可有跟他道谢。”   苏卓序道:“在大庆殿门口,那小子自己上来和我打招呼,还主动喊我姑父,我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他表姑母。三郎那件事,他也是谦逊得很。”他捋了捋胡须,“倒还有点意思。”   顾充对他的评价十分认同,“是挺有意思的,三郎让阿赵送礼过去,他直接回了更多。跟他爹娘都不像,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苏卓序思绪飘远了一下,沉着脸摇摇头,“他小时候就挺精怪的,何况又是先帝亲自养着。”跟着皇帝待久了,自然要与众不同一点,不然就白让先帝教养这么久。   “那倒也是。”顾充感慨道:“小时候被蛮蛮打就知道不还手,委委屈屈的样子谁见了不心疼?”   俩人一路说着,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第49章 “我去让人给你熬一碗醒……   宗祁是个实干派。   不仅脑子活泛, 动作也很迅速。   在苏卓序回京第三天,宗祁估摸着其一众亲近的亲眷和好友们已经上门拜见道贺过后,便给魏国公府递了帖子, 想要亲自上门拜见。   苏卓序接到他递来的帖子后, 便对顾充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小子真就有点意思。”刚认下的姑父,就敢立马上门来拜会了。   顾充也笑了一下, “上次赵王那几个孩子, 我看倒是被他整得挺惨。”   最后苏卓序还是欣然应允了宗祁上门道贺的请求, 时间就定在他上门道贺的后一日,这日不仅他会来,还有些苏卓序离京前的同僚和少许关系稍远些的亲眷。   因苏弈不在家, 而宗祁又自称晚辈,苏卓序便让苏六郎去门口迎。苏移光本来坐在春池边上垂钓, 看到苏六郎领着宗祁进来时,整个人都麻了。   “十二娘。”苏六郎以为苏移光不认识宗祁,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便上前说:“这位是颍川王。”   苏移光手里拿着鱼竿,稳坐不动,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嗯嗯,好。”   苏六郎今年刚刚入仕,从小吏做起, 看到她这个姿态和神情, 莫名想到了自己上峰视察工作时的样子:稳重、沉着、冷静,无论看什么的目光都带着审视。   一切都很正常,这很符合苏移光看人时的模样, 可...苏六郎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十二娘?”   俩人对视良久,苏移光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急急忙忙整理好裙摆,起身行礼,“颍川王万福。”   宗祁看着旁边那人的举动,不好出声阻止,望向苏六郎的眸光都充满了复杂,最后只道:“免...礼。”   他这句话说的很艰难,别说苏移光,就是苏六郎都能立马发现他的异常。苏六郎皱了皱眉,敏锐地回过头去,但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宗祁脸上还是挂着浅笑,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既然没什么异常,且已经打过招呼,苏六郎便对着苏移光点点头,请宗祁跟他一起往前走。   俩人快要离开春池,进入回廊时,苏移光伸出一条腿,踩了宗祁一脚。   她一点都没惜力气,宗祁吃痛,眉心都拧了起来,可苏六郎还在前面,他不好弄出动静,只能回头看向苏移光,却发现她已经重新拿起钓竿,开始心无旁骛的垂钓。   苏移光很不高兴,她有预感,刚才已经要有鱼上钩了,却突然被这两个冒出来的人给打断,又要重新开始钓。   很晒的。   “娘子,快到巳正了。”桑其看了一眼天色,悄悄提醒苏移光,“要不回去歇会,傍晚再来钓?”   苏移光没说话,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真的没有鱼上来,方才扔了钓竿,气呼呼的回了自己院子。   她打算小憩一会,桑其等人给她沏了一壶茶后,便退出去门外守着。   等人一出去,苏移光便开始翻箱倒柜,一个个抽屉被拉出来,柜子门被打开,乳母听到里面的动静,急忙喊道:“什么东西掉啦,没砸到你吧?”   苏移光高声回道:“没东西掉,我在找东西,不用管我。”   听她如此说,屋外守着的人才放下心,慢慢的散去,最后只剩承露和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守在门口。   不知翻了多久,苏移光终于把几个小罐子给掏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将刚才被自己翻乱的东西给整理好。她打开其中一个罐子,往外倒了倒,发现什么都没有。   苏移光有心怀疑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被黏住了,于是拿到光下看了看,发现果真是空的。她蹙着眉将剩下几个罐子一股脑打开,发现全都没有了东西。   “都吃完了吗?”苏移光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迷茫的看着眼前几个糖罐子。   ......   宗祁被苏六郎一路引着去了苏卓序书房所在的院子,里面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都是早已蓄须的年纪。   众人见他进来,皆愣了一下,随后齐齐给叉手行礼,宗祁急忙摆手让众人不必多礼,又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年纪最大、两鬓已经斑白的一位。   院子里的一群官员都懵了,怎么今日才发现颍川王竟是个如此厚道又温和的人?看了看宗祁,再看了看刚才被他拉住的那个人,众官开始在心中反思起自己。   “那日在大庆殿门口未曾多言,今日特来恭贺姑父升迁。”宗祁拱手给从人群中走出来的苏卓序见礼,又让人将自己带来的贺礼献上。   他送了几支笔和一块歙墨,并一副前朝大家的山居秋雨图,只看了一眼,苏卓序便满意至极,对宗祁的印象又提高了一个台阶。   众人听到宗祁这一声姑父后,院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过了小半会才开始重新热闹。表面上看着虽热闹不少,但却有不少视线投向宗祁,或隐晦、或自然的打量起来,谈话时也有点心不在焉的。   面对众人的窥探,宗祁始终泰然自处,完全当没看到似的,一直含着笑跟众人说话。   虽跟他聊得投机,但苏卓序也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已经跟他一个人说话,又聊了片刻便让人将他领去旁边坐下。   因周围都是岁数比较大的人,苏卓序怕他觉得无聊,特意把苏峦这个话特多的给拎了出来,让他跟着宗祁,缓解缓解他的尴尬。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宗祁,无论坐在哪,无论旁边是谁,他都能很顺畅的跟旁边那人聊起来,聊到兴起时,连苏峦都插不进去嘴。   一通交谈后,院内熟识的人分别各自交换眼神,对这位感到了些许的迷茫。   筵席一直延续到晚上,中午用过午饭后,有部分人告辞,晚上剩下的人不多不少。有熟的人提议道:“老苏,我记得你从并州带回来了好酒,怎么不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苏卓序大笑一声,急忙让苏峦领着人去取酒,摇头道:“这酒烈,你别喝的醉醺醺回去,让尊夫人又骂我。”   那人其实已经喝了两口酒,有一点微醺的感觉,说话也大胆起来,“没事,她敢骂你......她敢骂你的话,我就让她骂你,反正不骂我就行了。”   苏卓序顿了顿,“我怕挨骂,那更不能给你喝了。”   苏峦已经取了几坛酒回来,摆在正厅中,还没将酒坛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便已经飘散在空气中。   “你喝不喝?”苏卓序问宗祁。   宗祁有点犹豫,“祁不大能饮酒。”这毕竟是在未来岳父家,若是喝醉了可怎么办,可一看到苏卓序微微皱了一下的眉头,他急忙改口,“但既然是来给姑父道贺的,自然能喝。”   苏卓序刚要皱起来的眉心一下子被抚平,脸上重新浮现出满意的神情,宗祁见状,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太难搞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纷纷出去更衣或是到外面吹吹风来醒酒。宗祁没什么醉意,但他怕苏卓序知道自己没醉,又让自己喝,于是也装作有些醉了的模样,跟着人群走出去。   苏卓序看着他空出来的位置,叹道:“还是年轻,不能喝啊。”   不知不觉的,他人群四散开来,他走到了白天路过的春池处。   夜晚的春池,在繁星和灯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每一次的晃动,都仿佛一匹织银的锦布在跳跃。小路尽头有一人身着浅蓝牡丹纹绉纱百迭裙,正撑着头垂钓,头发随意绾成两个小髻,以一朵石榴花做点缀。   那人和湖水互相映照,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美到了极致。宗祁凝着她,逐渐放慢脚步,在离那人还有丈余远时,完全停了下来。   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他,转头瞥了一眼,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宗祁站定在那,温声道:“出来醒醒酒。”   他是背光的,周遭又有许多草木,从苏移光这个方向看,连表情都不怎么真切。她盯着宗祁看了一会,干脆扔下手中钓竿,媞媞行至宗祁面前。   “酒味这么重?”苏移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你这是究竟喝了多少啊?”   宗祁慌忙解释:“没,我没喝多少,应该是旁边人的味道,况且这酒味道就挺大的。”   苏移光挑眉,“你旁边坐的是谁?”   “你...你父亲。”宗祁闻着近在咫尺的幽香,感觉虽然萦绕在周围的酒味被冲淡些许,但面颊却止不住的开始烧灼。   苏移光拖长了音调,又凑近几分,低头嗅了一下宗祁的衣襟,“是秋露白的味道?”   她越靠近,宗祁觉得自己越发口干舌燥,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头脑也开始晕晕乎乎的。   “阿蛮——”   他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温柔而又缱绻,比这夜风更加令人惬意。   然苏移光不吃他这套,看他这头脑发昏的样子,只觉得他已经要醉倒了,便哼道:“你不知道少喝点?”她瞪了宗祁一眼,方道:“你等着,我去让人给你熬一碗醒酒汤。”   宗祁酒量还不错,刚才也没喝多少,实际上根本就没喝醉,本打算回去的,可听到她这句话,一下子又走不动路了,轻轻点头,“好。”   苏移光指指自己的垂钓用具,咬着牙说:“你去给我钓鱼,我今日两次钓鱼都被你打断了!你若是不给我钓一条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宗祁点了点头,扮演着一个听话醉酒人的形象,向着她放钓具的位置走去,依言拿起鱼竿,收鱼线、绑鱼饵、抛向水面。 第50章 “你想听什么。”   见他乖乖的开始钓鱼, 没有到处乱跑的迹象,苏移光才放下心,转身向厨房行去。   厨房离春池不算远, 她走了没多大会, 便见到几间屋子出现在面前。   虽然天色已晚,里面还是亮着灯,显然是在预备着书房那边是否要继续传菜。苏移光进去时, 几样菜肴刚刚做好, 所有人都在忙前忙后的盛菜和传菜。   “十二娘?”一个小管事刚端着一碟子蒸糕准备出去, 便看到了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的苏移光,整个人都被她给吓了一跳,“有什么事跟奴婢说一声就行了, 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啦?”   苏移光踌躇了一会,说:“我想要一碗醒酒汤。”   管事点点头, 喊了个小丫头出来,“你带十二娘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苏移光跟着那个小丫鬟进了一个小小的厨房, 显然是专门做点心用的地方,灶上刚热好一碟子绿豆糕,那小丫鬟趁着火还没灭,十分熟练地拿了一个砂锅,往里面注水。   “呀!”小丫鬟敲了敲脑袋,“奴婢不会做醒酒汤诶。”   见苏移光睁大眸子,她弱弱地说:“奴婢去旁边问一问封管事, 马上就来回娘子。”   苏移光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跑开了, 再看看那个刚注了水的砂锅,人都懵了。炉火很旺盛,没多大的功夫, 砂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咕噜咕噜的冒着气,但那小丫鬟还没回来。   围着灶台四处转了转,想要出去叫人,又怕这有火的地方没人看着会出事,犹豫不决的垂首思量。   她一面低着头揪衣服,一面想着自己喝过的醒酒汤中有的东西。   似乎好像......有青梅?想到这,苏移光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柜子上最显眼的地方看到了贴着青梅的标签。费力拿下来以后,她用小匙取了五六个,小心翼翼的用湿布捏着,解开砂锅的盖子,将青梅扔了进去。   醒酒汤里面不仅有青梅,还有些其他的材料,苏移光谨记一个要领,就是一定要够酸,故而在看到山楂等物时,也是毫不犹豫地往里面扔。   正当她扔的起劲,外面响起刚才那个小丫鬟的声音:“啊呀封管事你快点,又不是我的事,是十二娘等着你呢。”   俩人甫一进这个小厨房,就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阵阵酸味,差点被冲得晕过去。   封管事走过来看了看锅里煮的东西,颤巍巍问道:“十二娘,请问你加了些什么呀?”   苏移光歪头想了想,将自己加过的所有东西都说了一遍,她每多说一个,管事和小丫鬟便觉得自己口水又多了几分,等她说完的时候,浑身都冒着一股酸味。封管事摇头笑了笑,加了几块糖和蜜饯进去,温声道:“十二娘,醒酒汤是酸甜口的,你这样太酸了,容易反胃的。”   苏移光愣愣地点头,等封管事盛了一小碗出来后,她迫不及待道:“你帮我拿个小食盒装着吧。”   厨房里面小食盒很多,尤其是这个专门做糕点的厨房,里面的食盒又小又精致,很适合装一碗醒酒汤,封管事原想叫刚才那个小丫鬟帮她提过去,却被苏移光给摆手拒绝了。   她一个人拎着这个小食盒回到先前垂钓的位置,看着那人挺拔的身子映在如水的月华下,清新俊逸。苏移光深吸一口气,提着食盒,摄手摄脚的走上前,打算吓他一跳。   “蛮蛮?”宗祁缓缓回头,手里还握着那根钓竿。   对于他牢牢握着钓竿的行为,苏移光感到非常满意。   瞥了一眼鱼篓,发现原本空荡荡的鱼篓里面已经装了两条鱼,宗祁在鱼篓里面加了点水,那两条鱼正游来游去的。她不禁感到有点困惑,原来已经醉酒的人,也还能这么稳的抓着鱼竿,还能坐在这一动不动的钓鱼?   她觉得,宗祁简直就是不是人。   “我给你带了醒酒汤来。”苏移光举高手中的食盒,“你快点喝。”   宗祁将钓竿放下,捧着她递来的食盒,甫一打开,一股青梅山楂等物交杂的味道便传了出来,哪怕封管事已经加了不少糖块和蜜饯,也无法完全掩盖住。   宗祁凝着这“醒酒汤”,感觉牙齿都在发酸,便抬头去看苏移光。   他眸子里明晃晃写着不想喝,眼中似盛着一汪清泉,眸中透着些许柔弱和无辜,让人不忍再强迫他喝。   可他醉了呀。   苏移光闭上眼,勉强稳住心神,说:“不行,你必须喝。”见他垂下眼眸,呈现出满满的委屈和不情愿,她又哼道:“这汤有一大半还是我亲自熬的呢,我都没给别人熬过,你到底喝不喝?”   要是这要是都不喝,那就是不给她苏十二面子了,她见不得谁不给自己面子。   苏移光挽了挽藕粉色的长袖,打算宗祁要是再不喝,她就强行灌下去。   但宗祁却很给她面子,一听是她亲自熬的,便拿了汤匙,一勺一勺的喝着。   “你喝快一点呀。”苏移光催促他,虽感觉他身上的酒味散了一点,但谁知道是不是被风吹散的,里面如何根本就看不出来。   宗祁抬头,温声道:“有点烫,也有点酸。”   苏移光皱眉:“你懂什么?就是要趁热喝,药效才好,你平时看病的时候医士没告诉过你吗?醒酒汤就是要酸的,越酸效果越好。”   听她这么说,宗祁便焉耷耷地低下头,继续和醒酒汤奋战。   见他还是慢慢吞吞的喝着那碗醒酒汤,苏移光急道:“你别想搪塞过去,喝碗醒酒汤跟三岁小孩喝药似的。”她抢过宗祁的汤匙,“我喝给你看。”   她舀了满满一勺,正要送入口,才猛然想起来这是宗祁用过的。   苏移光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的鞋面,若无其事的将汤匙放了回去,“今天天气真不错。”   宗祁只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听到她说这话,才跟着附和地点了点头:“嗯嗯。”   过了一刻钟,宗祁才总算磨蹭着喝完了这份醒酒汤,苏移光也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喝完了你就回席上吧。”苏移光坐在旁边的青石上,踢了踢他腿。   宗祁没有躲开,将装过醒酒汤的小碗放回食盒后,任由她踢。只是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苏移光以手撑着头,侧身去看一旁的宗祁。那人剑眉英挺,星目如炬,薄唇此刻也微微收拢起来。   “不回去吗?”苏移光拧着眉,“等会该有人来寻你了。”她倒不怕被人看见她和宗祁在这说话,只是觉得有些麻烦。   宗祁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蛮蛮,上次那几盒糖,你可吃完了?”若是吃完了,他可以再送几盒过来。   听到那几盒糖,苏移光猛地警惕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一样,她迅速道:“吃完了!不好吃!”   宗祁一下子就笑开了,“都吃完了,还不好吃吗?”他调侃的目光汇聚在面前那人的双眸中,对视了片刻,俩人都慌慌张张地移开各自的视线。   夜风徐徐拂过,带着池水中微凉的寒意,令人感觉天气舒适,也让人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苏移光哼道:“因为太难吃了,别人都不吃,只能我一个人吃。”她的小手揪着衣襟,虽在跟宗祁说话,眼睛却瞥向了湖面。   “是吗?”宗祁轻声问了一句,但却不是在询问她,似乎只是在问自己,“那几盒糖,都是酥月斋的招牌,我一一尝过,感觉还不错。”   苏移光淡淡嗯了一声,又想起困扰自己许久的一件事,终是问道:“你和酥月斋的店家,是不是很熟呀?或者你是不是能买到不一样的糖。”   宗祁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摇头说:“不认识。”   “那就奇了怪了。”苏移光蹙眉道:“为何你后来买的那几盒糖,我觉得没有在大内的时候,你塞给我的那两颗糖好吃呢?”   她说的是一个疑问句,十分真诚的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宗祁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的说:“我在大内的时候,何时给你塞过两颗糖?”他眼神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之意,看上去说的也是事实。   苏移光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该不会真喝醉了吧?在大内的时候...就是快进小花园,我们和太后娘娘一起去小花园,你们刚给皇后娘娘祝寿出来。”   “嗯?”宗祁轻笑道:“我怎么记得,给你塞糖的那个人,是一个不知名的好心人?”   不知名的好心人......   苏移光陡然明白过来,他是在记那日在横街上,她说今日有不知名的好心人送她糖吃的仇!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苏移光不高兴了,又有一丝丝从心中委屈升起,气恼道:“那你想我怎么说嘛?”   她眸中氤氲着委屈,鼻尖都泛着粉红,瓷白的面庞被月色镀了一层光,令人心生怜爱。   宗祁直视她的双眼,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望着他宽阔的双肩,苏移光忽然有点害怕,尤其是在对面那人缓缓靠过来时,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便觉得心跳陡然加快,她也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他靠得越近,苏移光往后退的速度越快,不经意间,便被那块青石给绊了一下。   这一下并不严重,她只要稍稍往后再退一下便能稳住身形。但身后便是春池,她退无可退。   宗祁阔步上前,眼疾手快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强行拉了回来。   “当心些。”宗祁皱着眉,看向面前那个走路都在走神的人。   苏移光捏了捏指尖,让自己醒过神来,“我没事。”她半靠在宗祁怀中,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宗祁往后退了一步,拉着她离春池远了一点,方道:“下次若是一个人,别太靠近池边。”   苏移光心乱如麻,勉强点了点头,将视线挪向他处。   春池依旧波光粼粼,国公府四处点着灯,整座府邸亮堂堂的。但苏移光却不知道该看向何处。   宗祁叹了口气,温声道:“蛮蛮。”   苏移光抬眸,眼中尽是无措。   宗祁的呼吸骤然急促,他强行压抑住,片刻后方道:“上次在揽月楼说过的话,我想再说一遍。”   苏移光面颊不可控制的泛上红晕,她轻咬牙关,想要远离,下意识不敢去听接下来的话。但她的手腕却被宗祁握住,只是虚虚的握着,她却挣脱不得。   “你快说吧。”苏移光将目光放在手腕上,看着宗祁骨节分明的手指,感觉到上面覆着一层薄茧,有些粗糙。   宗祁替她将被风拂乱的石榴花理正,温声道:“我喜欢你。”   俩人久久无言,苏移光微微垂眸去看鞋尖,却被迫和宗祁对视。   宗祁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捏了捏她的发髻,闷声道:“蛮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想听你说的。”   他有点郁闷,自己一个人说着,对面一点反应都没。   苏移光不说话,伸手推了推宗祁,却发现俩人之间挨得更加近了,她一抬头便看到宗祁深深注视着自己,又惊慌失措的撇开头去。   看来刚才的那碗醒酒汤没有什么效果,一定是被封管事加了糖块和蜜饯,不够酸的缘故,这是苏移光此刻心中最大的想法。   “你喝醉了,先下去歇息一会吧。”苏移光平静的陈述。   宗祁反驳:“我没醉。”   醉酒的人总是喜欢说自己没醉,这是苏弈告诉过她的话,苏移光一直牢牢记着。   她对上宗祁的眸子,再次强调道:“宗祁,你醉了。”   可这人眼睛发亮,还透着光,看着确实没醉,但肯定已经是醉到了极致,所以看起来是清醒的。看来这情况,有点难搞。   这一次,宗祁点了点头:“嗯,我醉了。”   现在轮到苏移光惊讶,她万万没想到宗祁立马承认自己醉了。可她三兄明明说过,醉酒的人喜欢说自己没醉呀,怎么会承认自己醉了呢?   她正兀自思量着,宗祁滚烫的手覆上她的面颊,又道:“我真的醉了。”   苏移光:“......”   她无情地拍掉自己脸上的手,道:“我再去帮你端一碗醒酒汤来。”   宗祁倔强地摇头:“不用,我醉了。”   苏移光被他弄得额头青筋直冒,“那你想要什么?”   宗祁不说话,只盯着她瞧,一缕头发从发冠上脱落,挡住了他部分面庞。   这份孩子气的模样,又一下子令苏移光心软了几分,不知怎么的,她突然伸出手,替宗祁将那一缕头发撩上去。   但每次刚一撩上去,又颤巍巍的掉下来了。   宗祁一动不动的,任由她去处理这一团头发。   苏移光觉得这样有点累,又总是弄不上去,便道:“你坐旁边,我给你把头发重新弄一下。”   她要帮忙扎头发,宗祁又开始乖乖听话,依言坐下,又盯着她瞧。   苏移光:“......”这人醉了之后听人说话,还带时清醒时不清醒的?这什么毛病?   看一眼宗祁傻兮兮的样子,她认命的叹了口气,这副样子回去人家等会还要以为他去偷鸡摸狗了。便将金导簪从他头发上慢慢拔下,接着取下发冠,将多出来的那缕头发绕了进去,再慢慢插上导簪。   她很少实践过梳头这一技能,但理论经验却是满点的,尤其宗祁的头发根本不用重新梳,差不多就得了。但这一套下来,她还是觉得胳膊有点酸痛。   “阿蛮。”宗祁等头发整理完了,又说:“你还没回我话呢。”   苏移光装傻充愣:“什么话?”   宗祁不假思索地说:“我说我喜欢你的话。”   这年头,醉酒的人记性都这么好了?苏移光眼中浮现着迷茫,对宗祁到底醉没醉这件事,也有一点不确定。   但接下来宗祁的表现很快让她打消了疑虑,他扶着额头晃了晃,显然是头晕的征兆,过了片刻又恢复如常。他拉着苏移光的胳膊说:“阿蛮,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就睡这。”苏移光看了一眼景色,“刚刚入夏,热得很,这里靠近湖边,晚上凉快的不得了,就是蚊子多了点。”   宗祁一噎,又飞快道:“我刚才乱说的。”他起身和苏移光相对站着,良久,方才握住那人的手。   苏移光咬牙切齿:“宗祁——”   宗祁的耳根子通红,但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开,小小声说:“蛮蛮,你回答我好不好?”   苏移光不动声色,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她反手扣住宗祁的手腕,防止他乱动。   宗祁显而易见的愣了一下,点下头想了一会,说:“我想...我想...”他眼神飘忽不定,也不知道到底想好了什么没有。   池边逐渐静下来,只余蝉鸣声在聒噪。   苏移光看了他一会,无奈道:“我喜欢你。”   宗祁的手指一下子收紧,猛地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   “蛮蛮?”宗祁试探地说:“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苏移光被他握得有点痛,便抽回手,“你想听的是这个?”   宗祁嗯了一声,又小幅度的频繁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再说一遍好不好?”   从他眸中,苏移光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轻轻撇开视线,哼道:“我已经说完了,你赶紧回去吧。”   “没了吗?”宗祁显然有一点不满足,但他又不敢直说,只谨慎的提出疑问。   苏移光掀了掀眼皮,“你想听的我都说了,还能有什么?” 第51章 “你要对我负责。”……   宗祁忽而伸手, 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道:“蛮蛮,我一直想听这句话, 从揽月楼那日起, 便一直想着。”   苏移光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看了宗祁一眼,淡声道:“时辰不早了, 你早点回去歇息了, 要是想留在池边睡, 我可以让人给你拿一床被子过来。”   说着,她挣扎了一下,“你赶紧把我放开。”但那双手却一直禁锢着她的肩膀, 没有挪动半分。   宗祁有点委屈,声音闷闷的:“不放。”   苏移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感, 她瞪着眼睛,“宗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无赖了。   任凭她怎么说,宗祁就是一动不动,还拿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来看她,眸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委屈,好像被她说了以后,觉得难过了一般。   苏移光拧着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不放。”宗祁此刻的声音压得极低, 和她又靠近了些, “蛮蛮,你刚才说过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苏移光现在满脑袋浆糊, “我刚才说过什么?”   她都不明白,怎么就一会不见,宗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明明刚才他找过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就去给他弄了一碗醒酒汤,还盯着他喝了下去。   可放了那么多青梅山楂这些酸的,醒酒汤不该没有效果才对,难道是秋露白的后劲太大,导致他现在才开始发作?   正胡思乱想着,宗祁捻着她的一缕发丝,小声提醒:“你刚才说过的,你喜欢我。”   原来是这句话。   他这么一复述,苏移光又理直气壮了起来,她叉着腰说:“哦,原来是这样啊。”   宗祁的眼中仿佛盈着光,比晃动的春池更加多情,他一错不错的盯着苏移光,生怕错过她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移光轻轻别开头,淡声道:“那不是我的说的。”她复又回头,迎上宗祁深沉的目光,“我刚才就说过了,这是你想听的。”   她声音平淡,仿佛直视在叙述一件事实而已。   然下一刻,握在她肩头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给捏碎一般。   苏移光忍不住蹙起眉头,满是不高兴地看着对方。   实在是太疼了。   见她不适,宗祁蓦然回过神来,用力到发白的指尖慢慢卸力,最后只是虚虚放在她的肩头上。宗祁蜷了蜷手指,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一般,若无其事道:“就不放。”   “你才三岁吗?”苏移光感觉他这一醉酒,整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起来,难道是以前藏得太深了,才导致她没有发现他的这些特点?想到这,她便开始自我反思,什么时候看人的眼神这么不到位。   宗祁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撩到耳后去,颤声道:“蛮蛮,你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去的。”他深吸一口气,随后郑重道:“你要负责的。”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面庞,根本不用深入研究,便能知道他刚才是有多正式的在说那话。   苏移光一阵头大。   负责?   他这话说的,怎么像她是话本里头玩弄了人就走人的浪荡子?   “负什么责。”苏移光戳了戳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一个男子,是怎么说得出口这种话的?我都还没说让你负责呢。”   宗祁愣了一下,苏移光正要窃喜,他又道:“那你快说吧,我会答应的。”他又强调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眼中散发着期待的光,似乎很想让她说出要他负责的话。   苏移光木着脸看他,“你醉了。”   “我醉了。”宗祁点点头,“蛮蛮,你今天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真的醉了。”   苏移光:“......”记性还挺好。   她突然想起了元旦那日在紫宸殿外见到的焰火,那时,宗祁也对她说,有些话说出口是要负责任的。   可她肆无忌惮惯了,并没有当回事。   难道今日就是翻船的时候?   苏移光正要开口,宗祁猛然将她搂住,她睁大眼,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宗祁拉近了旁边的树丛中。   随后便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咦,赵兄?你是醒酒回来了,可有见到颍川王?”   “我们各自散步,没见着呢。”   “哦,我还打算碰到他,问他点事呢,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改天再问也是一样的。”   几人似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听声音似乎有五六个人。   苏移光默默在心中数着人数,刚才因怕她出声惊扰到来人,宗祁是用力将她拉近怀里再躲起来的,此刻她半靠在宗祁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而又有力的心跳声。听着听着,她耳尖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那几人提到颍川王,她不由得抬头去看宗祁,却没看到对方有什么反应,一如既往的静静凝着她看,眼眸湿润润的,似乎还有一层水雾在其中。   他的长相本就是偏硬朗的,五官也是棱角分明,只因平常在人前时常带着三分笑,柔和了这一层冷硬。此刻他眸中似含着春池中跃动的波光,愈发显得温和多情。   苏移光看着他,不由得呆了一会。   宗祁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满足感。   他从前觉得,男子无需在意这些,可看到苏移光眼中的惊艳时,他又觉得幸亏他娘给自己生了一副好样貌,否则在这种场景下,如何能让蛮蛮生出旖旎心思?   “乖。”宗祁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苏移光若无其事的挪开眼眸,还在震惊于宗祁一个醉酒的人,怎么会反应这么迅速,她都还没发现有人过来了的时候,这人竟然已经拉着她躲起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为什么要躲?这不是她家吗?   苏移光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当中。过了一会,她方才想起来,刚才宗祁的手握在她的肩膀上,让人看见了不好。   可即便如此......他将手拿开不就行了,干嘛要拉着她进这草丛里,还挨得、挨得......   察觉到怀中人有一点挣扎,宗祁不动声色的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阿蛮。”   “你自己在这待着好了,我出去了。”苏移光瞪了他一眼。   宗祁无奈:“他们一会应该就走了。”   俩人再没有说话,直到那行人彻底离开后,才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苏移光理了理刚才蹭乱的衣衫,咬了咬唇,飞快地瞪了宗祁一眼。   但宗祁却仿佛没什么感觉一样,低着头神色自若的整理自己的衣服。过了片刻,他突然举高自己的袖子,神情肃穆。   苏移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将视线挪了过去。   却只见那人指着自己袖子中部的一角,沉声道:“蛮蛮,你要对我负责。”   “?”   苏移光头都大了,怎么又是刚才那句话,她忍不住踢了宗祁一脚,“负什么责?再乱说话,我今晚把你揍得下不了床!”   宗祁没注意到别的,在听到她说下不了床的时候,脸上晕出一抹绯色,但却还是没有忘记刚才要说的事,他指着自己的袖子,继续说:“你没看到吗?我袖子上...我袖子上都有了你的口脂了。”   他一说完,那抹绯色已经从脸颊一下子蹿上了耳根,不可抑制地冒着热气。   苏移光顿了一下,方捏着他的袖子看了起来,果然在一个小角落,看到了她今日涂抹口脂的颜色。虽然只是一个小点,看起来像是旁边不小心蹭到了一样,却和他今日月白色的衣袍极为不搭,十分之显眼。   估计是刚才他拉着她进树丛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可、可进树丛那次,明明是他非要躲进去的呀。   苏移光默默将那袖子放了下去,“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也没看见。”   宗祁捏着袖子,哼道:“没关系,我可是有证据的,反正你要负责。”   苏移光突然觉得,他今晚喝醉酒耍酒疯的样子,只有她一个人看到,真是太可惜了。她用手用力擦了擦宗祁衣袖,但可能是她口脂质量太好,根本就擦不掉,便叹道:“你下次别喝酒了。”   “嗯。”宗祁顺着她的话点头,“那你要对我负责,不然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苏移光突然有点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宗祁用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袖子,认真地说:“我就一直说,等到你对我负责为止。”   苏移光感觉,再这么下去,自己要被他给折磨死了,可她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呢?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这简直就是平白失去了自己的风度。再说了,谁知道等他清醒过来,还记不记得自己醉酒的时候发生的事。权衡了一会之后,她便摆了摆手,无奈道:“行行行,我负责,可以了吗?”   她话音甫一落下,便见得对面那人的眸子陡然亮起,单单是从眼睛里,她便能感受到对方心中莫大的喜悦。   毋庸置疑的,他很高兴。   看着他的笑,苏移光也愣了一会。   但宗祁却不给她愣神的机会,缠着她说:“蛮蛮,你再说一遍。”   苏移光勉强按捺下自己不断上涌的火气,拒绝他:“不说。”   “再说一遍嘛。”宗祁显然是不想放过她了。   苏移光揉了揉太阳穴,“刚才不是说过一遍了?”   宗祁见她手中动作,忙问道:“是不是头疼?”他想伸手帮着按,又怕被打,便收回了手,委委屈屈地说:“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一点都不明确。”   “不明确什么?”苏移光又踢了他一脚,感觉这人今晚特别欠揍。   宗祁说:“你只说了一句我负责,太模糊了,别人都听不明白。”   苏移光很想问他是不是在耍人,可一触及到他认真的眼眸,又忍住这个心思。   算了算了,跟一个醉鬼计较什么,还不如遂了他的意得了,真麻烦。   “我对你负责,好不好?”苏移光感觉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了自己生平最大的耐性,她觉得自己现在没把宗祁按在地上打一顿,已经是一个奇迹。   果然,每天都在见证奇迹的发生呢。   宗祁很不要脸的点头:“好。”   他没说多余的话,就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已经能让人产生一股窒息感。   苏移光麻了,挥手赶人,“你赶紧走吧,我累了,我想睡了。”   听她说自己想睡觉,宗祁才慢吞吞的准备离开,嘱咐好刚才钓上来的两条鱼记得要吃后,方才转过身。   苏移光正松了口气,他又转了回来,指着自己的袖子,提醒她:“蛮蛮,你记住你说过的话,你要对我负责的。”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苏移光俯身提了鱼篓,打算从另一条路离开。   往苏卓序书房所在院落而行的路上,宗祁的嘴角一直是翘着的,想了想刚才她说的那两句话,便觉得今日来魏国公府这一趟,简直就是他人生中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再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时候了。   进了院子后,苏卓序正在跟旁人说话,发现他进来,便分了一点眸光给他:“酒醒了?”   宗祁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浅笑道:“谢姑父关心,已经醒了。”   苏卓序细细打量,发现他面色红润,眼眸透亮,很是清醒的模样,便放下了心,只嘱咐道:“下次莫一个人出去这么久。”他刚才听人来说许久没见到颍川王,差点就要派人出去搜寻了。   宗祁忙不迭点头,“姑父说的是,祁下次会注意的。”   他态度简直好到不能再好,饶是苏卓序这么苛刻的人,平时他对苏弈都左右看不惯,此刻却挑不出宗祁的错处来。可他莫名觉得,这小子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字:高兴。   不过就是去他家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虽然他这府邸是还挺好看的,可有什么值得很高兴的事吗?   苏卓序正沉思着,突然又有人上来跟他攀谈,便将此事暂且按下。   苏移光一路上几乎是逃跑一般奔回了院子里,将鱼篓随意丢下,嘱咐小丫鬟好好养着后,便去了浴房洗漱。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趴在软软的床榻上时,她才看看回过神来,怔愣的望着床头的柱子。   她脸颊发烫,便用手捂了捂脸,想要将脸颊的温度给降下去,可却发现从手指到手心,也都是滚烫滚烫的。   “娘子,喝口温水便睡吧。”桑其端着一小杯温水进来,让她润喉。   苏移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放那吧。”   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桑其满心都是疑惑,但却不敢问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委婉说:“娘子晚上怎么一个人去钓鱼,连承露都没带。”   “没什么。”苏移光接过水,抿了一小口,“我想一个人坐着静一静,外面钓上来的两条鱼你让人照看着,明日咱们吃鱼。”   她如此说,桑其便不再问,收走她喝过的杯子后,出了房门,去看她说的那两条鱼。   等人一出去,苏移光继续呆呆地看着床柱子。   她今天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呀!   都怪宗祁!   没事干喝什么酒,喝酒就算了,还非要过来春池那边缠着她。看他那架势,今日她若是不顺着他的话说完,这人根本就不会走的。   苏移□□/恼地捶了捶床榻,翻来覆去的,根本就睡不着,打算等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将那人给狠狠地揍一顿。   ......   在不少亲眷和友人都上门道贺过后,魏国公府终于恢复了宁静,顾充也按照苏卓序所言,给宋家下了帖子,邀他们过来一同商量苏雁和宋远道的婚事。   顾充在家中接待,宋家则是宋府尹之妻陈夫人亲自上门,还带了自己长媳、宋迎迎和宋远道等几个人。   苏移光本来跟林元约好了去她家别院放风筝的,但顾充不让她去,叫她在家中招待宋迎迎几个。因宋家人是下午来的,苏峦下午也没去国子监,而是直接回家,准备跟宋远道说几句话。   陈夫人一行人来的很快,本来是约好了申时二刻见,但他们却比约好的时间到的稍早些,顾充很给面子的去了前厅迎,苏移光等人紧随其后。   甫一进门,陈夫人便率先给顾充行礼,笑道:“数日不见,郡主风姿依旧,我家郎君倒是来过,可我还未亲自来跟郡主恭贺国公升迁之喜呢。”   只听她这一句称呼,苏移光便惊得抬了抬眼。和宋家的婚事是她爹一手定下的,她娘和陈夫人一干人往常并无什么来往,见面机会也不多,但陈夫人今日这一声郡主,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   顾充幼时,便因是秦国长公主和河东节度使女的身份,破例封为吴兴郡主。郡主和国夫人,虽同为从一品,但亲近些的人都知晓,其实她更喜欢被人唤做郡主。   只因郡主这个爵位来自于她的母亲,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像国夫人,不过是跟着丈夫得封的罢了。她不喜倚仗丈夫,宁可倚仗本家。   果然,她话音一落下,顾充脸上的笑容就真切了几分,跟她说话的兴致也高涨起来。   ——即便是她特意探查后喊出来的称呼,但对方愿意去做这个事,便表明宋家对这门婚事,给足了诚心。   在晚辈拜见过长辈后,陈夫人又笑道:“九娘和十二娘还是这般乖巧,我时常在想,我的迎娘若有她俩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迎娘活泼好动,性情自然,有何不好?”顾充和她相携着一起进了内院,一道往正房去。   路过苏移光身边时,顾充分了一点目光给她,暗道说阿九表面上看起来乖巧倒有点可信度。说蛮蛮乖巧,这陈夫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看来是又上了一层楼。   宋迎迎这次罕见的没说话,垂首跟在陈夫人身后,宋远道则耳朵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鞋面瞧。   苏移光看了几眼觉得无趣,便挪开了目光。   顾充和陈夫人进了正房攀谈,又让苏移光带着宋迎迎等人到处去转转。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还是赵氏先上前和宋大嫂说起话来:“你头上这绒花好看,我少见这种样式的,可否去我那坐坐,让我好好看一看?”   有了她领头,苏移光也拉着宋迎迎走远了。苏峦想着自己是要跟宋远道说话的,可他压根没看自己,一直盯着阿九瞧,便道:“哎呀!”   “怎么了?”苏雁赶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苏峦捂着肚子说:“九姐,我肚子疼,先离开一会,你先跟宋三兄一起转转吧,我待会再过来。”   他一股脑跑远了,便只剩下宋远道和苏雁四目相对。   俩人中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最后还是宋远道轻咳了一声:“我没来过几次国公府,可否请你带我转一转?”   苏雁莞尔,欣然应允。   宋迎迎走远后,还在惦记着她哥,苏移光瞪了她一眼,感觉这人怎么突然就变得碍眼起来了。   “你走慢一点呀!”宋迎迎几乎是追着她跑,等苏移光的速度慢下来后,她又问道:“我们去池边玩么?”   苏移光觉得她连这都不懂,居然还需要她提点一下,便无奈道:“去我院子,他们肯定要去池边,别打扰人了。”   顿了一会,宋迎迎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人是谁,急忙跟着她一起跑开了。   顾充和陈夫人的谈话很顺利,一过完端午,宋家便找了素有才名的傧相,上门来行纳采问名之礼。   这边刚将使者送走,苏卓序便对顾充说:“蛮蛮的事,也该看起来了。”   顾充皱皱眉,“她还小呢。”   苏卓序摇头,“先定下来,又不一定现在就出嫁,我看这两年京中青年才俊不少。”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再等等也行,不若等明年吧。”   “等明年作甚?”顾充目露狐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以前不是总催着她跟蛮蛮相看,说着先定下来,婚事再慢慢商量的吗?怎么今日又改口了。   苏卓序捋了捋自己留长了一点的胡须,目光灼灼:“明年有春闱啊。”   春闱......   顾充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明年春闱,你该不会是想着要——”   苏卓序骄矜地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如此!”他大儿子是门荫入仕,二儿子更不可能走科举的路,大女婿也不知今年秋闱情况如何,那现在最大的希望,就寄托在二女婿身上了。   顾充目瞪口呆,“莫非你想把她嫁给......”她有些难以启齿,春闱能中榜的,就没几个年纪轻的人,二十多岁都算是年纪小的了。   苏卓序握着她的手,殷切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年纪轻的只是少,又不代表没有,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 第52章 他今天怎么又来了?   苏卓序虽说的笃定, 但回了内院后,顾充的心情还是久久平复不下来。   年纪轻的进士,哪是那么容易找的, 只要是三十岁以内的, 那可都是多方关注的对象,若是能有个二十来岁的,更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一众高官们看他的眼神保管就跟饿狼看到一只肥鹿一样。   顾充蓦地想起自己家翁来。   老国公便是二十二岁中的榜眼, 因为家中早已给他定下了亲事, 故而未被人捉婿。他中进士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家扼腕叹息,后悔怎么没有早些给家中女儿定下这门亲事。哪怕隔了数年, 顾充幼时也听长辈们提起过这件事。   因自身能力出众,又有家世加持, 老国公仕途一路顺畅,就没遇到过什么阻碍。他这辈子遇到最大的挫折, 大概便是死得早,好不容易熬到快拜相进政事堂的资历和年纪了,却因一场风寒突然薨逝。   虽说死后被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师,赐谥号文思,但活着和死了,到底不同。   顾充叹了口气,对苏卓序道:“你就想得美吧, 真有个年纪轻的, 不知多少人等着,说不定人家省试前就已经被定好了。”   “别人能抢到,难道我就抢不到?”苏卓序不高兴了, 眉毛开始打结。   顾充无奈:“那么多人围着,就等着抢这几个人,我看你们非得把人家给分尸不可,你要真有看中的,还不如现在就试探试探。”   被她这么一说,苏卓序有点犹豫了,他闷着头想了一会,顾充以为他要打消这个想法了,他却握着拳,郑重道:“你说得对!从今日起,咱们国公府上下的侍从和护卫们,都得操练起来了。在这种事情上面,怎么可以输给别人,气势首先就不能输!”   他背着手走来走去,“这样,我记得好像十一娘十三娘这几个也没定亲,我派人去他们家问问,若是都愿意,咱们就阖族准备起来。”   顾充简直要被他给惊呆了,这人是光自己一个人嫌不够,还打算拉着苏家所有人一起?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苏卓序已经匆匆出了门,派人去住在附近的族人家中询问。他现在算盘打得啪啪响,只要苏家全族一起上,再操练个小半年,等明年这个时候,根本就没几个对手嘛。   在家中歇了一段时日,苏卓序终于走马上任,开始去官署里头工作。上午,他照旧在政事堂办公,却见到宗祁被人引着进来。   他是来传官家的话的,见到政事堂里人多,还留下来聊了几句。   “姑父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宗祁望着苏卓序,温声问他。   苏卓序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笑得太过于明显,连宗祁都能发现端倪,“没什么,这国朝风调雨顺,家中也无甚大事,自然高兴。”他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再过三个多月,是小女出嫁的日子,诸位若是得空,还请过来喝杯喜酒。”   魏国公的长女出嫁,众人自然是要给面子去瞧一瞧的,便都急忙应下。也有和宋家素有来往的,两家的帖子都接了,便打算两家都派人去。   离开政事堂前,宗祁又看了苏卓序一眼,若有所思的捻了捻指尖。他这笑,分明是解决了一个心头大事的笑。   “姑父,我最近刚得前朝窦立贤的一幅《西山斫琴图》,其中有些许不懂的地方,可否到时拿来给姑父瞧一眼?”宗祁面上带着无尽的笑意,望向旁边端坐起草公文的人。   前朝窦立贤的画......   苏卓序起草公文的动作慢了下来,握笔的手也顿住,敛住笑,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向宗祁。   宗祁笑意不改,“祁观摩窦立贤的画较少,尤其是这幅《西山斫琴图》,似乎少有面世的时候。”   苏卓序将湖笔抛掷在一旁,轻笑了一下。这幅《西山斫琴图》当然少有面世的时候了,因为它本来就是窦立贤送给苏家的东西,刚绘完不久,就到了苏家的府库中去了。   后来前朝有君王久闻窦立贤画人物之名,想要观摩一二,苏家顺势将这幅画献给了皇帝。   战乱以后,前朝倾覆,宫中库房里许多东西也被抢的抢烧的烧,不知所踪,这幅《西山斫琴图》也失去了踪迹。如今市面上所有的西山斫琴图,都是以苏家的几幅摹本为蓝本所画。   苏卓序也看过自家老祖宗临的摹本,听宗祁这么一说,便对这真迹起了几分兴趣,“好啊,我明日下午不用值班,你若是也有空,过来玩玩。”   宗祁点点头:“我也不知是否是真迹,到时还要请姑父帮忙,鉴定一二。”   “可以。”苏卓序点了点头,若说仿的最像的,那肯定是他家几幅,外面的那些仿得再好,也是从他家流传出去的,稍微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不对的地方。   宗祁似乎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急忙躬身一叉手:“既如此,那祁先在此多谢姑父,明日下午,祁便带着那幅画来拜访姑父。”   “郎君。”刚一出来,李文便迎上前,犹豫道:“我近来让人跟着苏相公,发现他最近和苏家族人联系很紧密,那日我听苏家人提了一句,似乎是在说明年春闱的事。”   宗祁皱了皱眉,明年春闱,按理来说,跟他也没什么干系才对。   “继续盯着罢。”既然暂时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倒不如继续盯着人看,指不定可以发现端倪。   李文领命而去,宗祁在政事堂附近站了一会,也转身离开,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   苏雁的婚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已经顺利的过了纳采问名和纳吉,接下来便该是纳征。   “这是阿陈那日跟我商量过后,拟出来的聘礼单子。”顾充将两张泛黄的纸放在案几上,示意小丫鬟拿去给赵氏瞧。   赵氏拿过那张单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笑道:“宋府尹这些年生财有方,果真是赚了不少钱,给三子准备的聘礼都这么多。”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暗道难怪自己家翁会看上宋家。这宋府尹不仅年纪轻轻靠自己坐上开封府尹,竟还能攒下这么多家业,果真了得。   顾充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宋家都能给出这么多聘礼,咱们家要给的,只怕更多了。”   时人讲究厚嫁,本就对聘礼没多少要求,只从奁钱来看是否收家中疼爱。宋家给出这么多聘礼,便是给足了面子,苏家要陪嫁过去的数额,只能往大了加,何况还是苏氏嫡枝的女儿,奁钱少了只会让外人笑话苏家抠门。   赵氏也道:“原先准备的那些,只怕要不够用了。”   顾充食指轻扣桌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叫了个小丫头过来,“你去将十二娘和九娘叫过来。”   赵氏抬眼,疑惑问道:“阿娘,怎么了?”   “没什么,我叫她们过来看一看,到时清点奁钱的事,让她门上手试一下。”顾充最近被这一大堆事,给搞得焦头烂额的,人都不适到了极点。   转瞬之间,赵氏便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便将手中已经筹算过的账整理出来,打算到时让苏移光俩人对照着清查。   用过午食后惯常是苏移光的午睡时间,一觉醒来,听桑其复述了一遍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多了个任务,望了望桌案上的一沓账,她不动声色的绕开了路。   这大夏天的,她一点都不想动。   桑其端了一个冰碗给她,温声道:“娘子先吃一碗,就没那么热了。”   “阿九呢?”苏移光拿着团扇扇了一会,又有冰碗在身旁,总算是凉快了一些,便干脆将团扇放在脸上盖着,扇面接触到脸颊,一丝冰冰凉凉的触感传来,令她心情好了一点,语气也温和了一点,“她的嫁妆,她自己清算吧。”   桑青掩唇笑了笑,“那奴婢去将九娘请过来,娘子跟她一同算?”   苏移光吃着冰碗,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去吧。”反正到时候把阿九叫过来了,就让她自己算得了。   苏雁下午应当也没什么事做,来得很快,没多大时间就到了清徽院。   “喏,都在那呢。”苏移光指了指她的嫁妆单子,里头每一样东西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连样式都描述了出来,生怕有人偷换。   苏雁拿过单子,先粗略的扫过了一遍,而后问道:“你可看过了?”   苏移光的冰碗已经吃完,现在正在剥莲蓬吃,“没呢,就等你来看,我人多好。”   她说得理直气壮,两只手一刻不停的剥了嫩嫩的莲子往自己嘴里送,眼中一派诚挚。   苏雁愣了一下,默默地继续低头看单子,将其中每一样都细读过一遍后,道:“我看完了,大致记下来了。”   “是吗?”苏移光从她手中将单子拿过来,自己扫了一遍,随后放下莲蓬起身,“好像都堆在正院耳房里头,过去看看吧。”   苏雁点点头,二人一齐往正院去。   顾充和赵氏去准备其他东西,不在院中,小丫鬟们见二人进来,显然是已经被嘱咐过,忙引着俩人去了耳房中。   苏移光寻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剥手里几个没吃完的莲蓬,苏雁的拿着单子开始一个一个查探起来。过了约莫一刻钟,苏移光手里的莲蓬终于吃完了,随意从苏雁手里抽了一张单子,开始看起来。   “青玉如意一对、翡翠雀鸟簪一支、亭台楼阁金簪一支、百子衣一件......”   苏移光拿着单子一个一个清点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四合如意云纹锦两匹、宝莲龟背纹锦四匹...咦,这些锦缎怎么只写了纹样,没写具体的品种?”   她将单子反复看了一遍,仍旧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什么?”苏雁急忙将手里的东西丢下,围了过来,“我瞧瞧。”   苏移光顺势递给她,自己干脆坐着歇一会,“这些是从哪拿的?”   苏雁看了半晌,也满脸的疑惑,想了一会说:“应当是公中出的。”   想到这,她干脆出去,打算问一问正院里的大丫鬟,这些锦缎是从何处送来的。   苏移光见状,干脆上手摸了摸,发现锦缎很轻薄,基本都是匣锦,还有几匹细锦。瞧起来都挺不错的,并非普通布料,按理说已经会有品种名才对。   她正垂首沉思,苏雁手里捏着单子,皱着眉头回来了。   “怎么了?”苏移光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   苏雁一进来便哼道:“刚才母亲身边的小鱼跟我说,这些就是公中出的,从萱安堂送来的。”   苏家关于族中子孙的婚嫁,一向有所规定。嫁女从族中公产里出六十贯和二十匹锦缎,娶妇则从族中公产里出四十贯和十匹锦缎,这两年因顾充身上事务繁忙,且族中婚嫁事宜不多,便由李太夫人那边管着。   “我记得小时候五姊出嫁,我们去看过她的嫁妆。”苏移光饮了口茶,淡淡道:“里头似乎有十六匹细锦和四匹重锦。”   苏雁默了一瞬,“我先去将以往的单子找出来看看。”   苏移光不置可否,起身理了理衣襟,“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找出来了,直接跟父亲说就行。”做孙女的亲自去跟长辈说嫁妆给的不对,到底不像话。她蹙了蹙眉头,又道:“算了,我去说罢。”   太夫人连苏雁的都敢替换,这两年其他成亲的族人更不必说了,有的不细心的指不定就这么过去,又不像他们可以直接将以前的单子找出来。只是些许锦缎,没人会为此费这么大心思。   但她知道她爹素好面子,肯定丢不起这个人,何况这么多人零零总总加在一起,贪的也不少,铁定会找太夫人算账。   因惦记着刚才的事,俩人下午干脆将加快速度清点,倒还真找出来一二遗漏的,全都记在了纸上。   晚间用饭,苏移光本想跟苏卓序说锦缎的事,看到他人进来的时候,都要张口喊他了,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只能又将嘴给合上。   “姑母万福。”来人先上去给顾充行礼。   苏移光木着脸看他喊人,完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喊姑母姑父,喊得越来越顺溜,跟她娘是他亲姑母一样。   不过这不重要,他今天怎么又来了?端午前几天不是才来过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宗祁隐晦的侧首看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查的勾起一抹笑来。   苏移光就看了一眼,感觉有些看不下去,主动移开目光。   “今日你那幅画可瞧过了?”顾充笑着问宗祁。   苏卓序代为答道:“瞧过了,应当是真迹。”他将家中几幅摹本取了出来对比,苏家本还有藏窦立行其他画作,几处一比较,他几乎可以确定是真迹。   宗祁笑着说:“多谢姑父相助,几处不懂的地方,经姑父一说,祁豁然开朗。”   苏移光现在听到他说话就浑身不舒服,干脆低下头用饭,假装这样就能听不到他说话。可即便如此,那几人对话声还是源源不断的传入她的耳中。   顾充似乎对宗祁很关照,让他多用些菜,苏卓序又叫他饮酒,顾充不满道:“你怎么总这个样子,他才多大年纪,就天天哄着人喝酒,成个跟你一样的酒鬼你就开心了?”   “没事的。”宗祁笑道:“这酒味道浅淡,我就陪姑父喝一盅而已,不喝多的,姑母不必担忧。”   一众小辈都在这,苏卓序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气呼呼的说:“你瞎说什么呢,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瞧着都快要娶妻的时候,喝点酒怎么了?三郎像他这个年纪,都已经定亲了。”   想到这,他突然问宗祁:“你何时娶亲,让我去喝杯喜酒啊?”   这回轮到宗祁脸色差点要稳不住,他顿了一下方道:“祁尚未有婚约,一切都要看父亲和祖母如何安排。”   他想暗示苏卓序,自己还没有定亲。   但苏卓序却没听出来,只摇了摇头,“你父亲竟也不着急。”   宗祁只能保持微笑。   用过饭,苏移光率先起身离开,苏卓序和宗祁还在说话,没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正院外有一架秋千,她干脆在门口玩了起来。   苏卓序又说起今日那幅《西山斫琴图》,叹道:“这幅画我家几代人都只见过摹本,没想到竟从你这瞧见真迹了。”他一面唏嘘,一面又饮了杯酒,眼中竟是感慨之色。   顾充让人将他的酒杯夺了,方才起身回房,准备洗漱。   宗祁瞧出他对这幅画的喜爱,忙道:“祁已经得了有几日,看过一段时间了。祁这几日恰巧繁忙,不得空观赏,姑父若是喜欢,便暂时留在姑父这把玩一段时间?”   其实他是想说,直接送给他便可。但俩人认识还不算久,他这样贸然送厚礼,只会令对方心生警惕,而暂时借给他看,就不一样了。   果然,苏卓序听到这,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看宗祁的目光,简直可以用欣慰二字来形容。他假装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宗祁的“好意”。   “你平常若是得空,就多过来走走。”苏卓序轻咳一声,对这位便宜侄子十分之满意。   宗祁欣欣然点头,起身拱手:“既如此,这幅画暂且留在姑父这,等祁得空时,再过来取。”   等他来取画的时候,又能上门一次了,嘻嘻。   踏出正院后,目之所及是一片血色夕阳。   少女坐在秋千架上摇动,长裙随风轻轻飞舞,她的身后是一轮壮丽残阳,在他眼中,却不及那少女万分之一的美。 第53章 对你负责   宗祁立在院门口, 抬眼过去,凝着她看了许久。   苏移光早就察觉到宗祁的目光,但既然他不说话, 也不动作, 那她也只做不知,微微垂首,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裙摆瞧。   从宗祁的角度看过去, 只觉得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垂首时露出的那一段脖颈, 如雪一般柔腻。   他顿了片刻,缓缓走上前去。   苏移光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他,也不说话, 眸光沉静却似乎有无尽的笑意。她忍了一会,终是有点忍不住, 于是问道:“宗祁,你怎么又来我家了?”   “我不能来吗?”宗祁直接反问她。   苏移光捏了捏自己的衣角, 哼道:“不许你来。”   宗祁立在她面前,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几乎只能见到他月白色的衣衫。   “反正就是不许你来。”她忽然间觉得有点不高兴,伸手推了推宗祁。   但她力气并不大,根本推不动那人。   宗祁笑了笑,温声道:“可是是姑父叫我来的呀。”   苏移光撇撇嘴:“你怎么能喊得这么顺口的,我看你喊几位长主的夫婿, 也没喊这么热情。”算起来, 几位长公主的丈夫,才是他真正的姑父,她爹不过是个表姑父而已。   宗祁道:“我和姑父一见如故, 相谈甚欢。他是长辈,我喊得殷勤些也无妨的。”他目光落在苏移光瓷白的面庞上,眸色深深,“倒是你,可能忘记了一些话。”   他目中折射出的东西,令苏移光有点看不懂了,顺着他的视线,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感觉并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既如此,那就只能是宗祁眼睛出了毛病了。   “我忘了什么?”苏移光感到莫名其妙,坐在秋千上将腿晃来晃去,装作不经意的踢到了宗祁。   宗祁温声一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蛮蛮,你是不是忘了那日我来你家道贺时,你在春池边对我说过的话?”   苏移光的脑海轰的一下炸开。   春池边说过的话?   她忐忑的抬起头望向宗祁,定下心神后,不动声色问道:“什么话?我不记得了,还请豹奴哥哥来给我指点迷津一下?”   但宗祁却没有被她的话给激到,只将手虚虚放在她的肩头,叹道:“你怎么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呢,蛮蛮?”   苏移光想要退后,离他远一点,但她坐在秋千上,根本没有退路,只能强作镇定的直视宗祁。   “蛮蛮,看来你是完全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宗祁慢条斯理道:“那就只能我亲自来替你回忆回忆。”   他的手沿着苏移光的五官,虚虚拂过,虽未触碰到,但苏移光却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感觉窜上心头。她正要将宗祁的手打开,那只手却停了下来。   宗祁柔声道:“那日你的口脂印在了我的衣衫上,你说过的,要对我负责。”   他的手甚至指了指自己的衣袖中部,示意苏移光看过去。   这么仔细一看,苏移光方才发现,他今日所着的衣衫,和那日是同一件。袖子上那块口脂的印子早就被洗掉了,但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还能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仿佛那日蹭上的口脂,还残留在他的衣衫上一般。   “是吗?”苏移光抬眸看他,握住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我怎么没瞧见口脂?莫不是你那日喝糊涂了,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然后还要赖到我头上来?”   她现在只觉得奇怪,明明他那日已经喝醉了,她之所以应下,也是想着这人都已经喝醉了,根本就不算什么,等明日他酒一醒,说不定就忘了这个事。   宗祁轻笑一声:“蛮蛮,我那日便跟你说过,我没醉。”他似是叹息,替她将挡住视线的鬓发撩到耳后去,“是你一定要说我醉了,我便只能同意你的话。”   虽心中早就有个猜测,但此刻听到他亲口说出自己没有醉酒的话,苏移光还是感觉接受无能。   她猛地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指着宗祁说:“宗祁,你骗我!”   宗祁正想说自己并没有骗她,是她非要按头说他醉了,他为了配合,才点头同意的。   但苏移光的神情却一下子委屈了起来,她怒气冲冲的看着宗祁,眼中带着无尽的委屈。   “蛮蛮,是我错了。”宗祁见此情形,只得立刻改口认错,他低头反思自己的错误,“我没有醉的,虽然你说我醉了,我也应该据理力争,而不是顺着你的话说我醉了,让你误会。”   他率先低头认错,苏移光满腹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她无力的挥了挥手:“没事,是我误以为你喝醉了,还硬要你喝醒酒汤。”   她闭了闭眼,缓声道:“那我说过的话,要不,你就自动忘了吧?”   “忘不了。”宗祁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你说的哪一句,我都忘不了。”   苏移光罕见的沉默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方道:“宗祁,我......”   宗祁仍旧追寻着她的目光,不肯让她歇息一刻,他沉声道:“那日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你要对我负责,难道你就要让我这么忘了吗?”说到最后,他甚至双目泛红,指尖轻轻颤抖起来。   苏移光一只手是握着他的胳膊的,也连带着感受到了他的颤抖,静静听完宗祁的话,她忽而觉得一阵牙疼。   这人说话的语气、说话的音调、说话的方式,让人听起来,怎么好像她是一个负心汉,而宗祁就是被她给抛弃了的可怜妇人?   苏移光顿了一会,赶紧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却掉,制止自己去想这些事。   她怎么可能会是个负心汉呢?这不就是胡说吗?   可以触及到宗祁受伤的眼神,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跟一个负心汉一样,就是那话本里的薄情郎君。而宗祁,则是里面的痴情女,正苦苦等待着她的心上人。   但那痴情女的心上人,现在正在要她忘了自己先前许过的承诺,想要自己片叶不沾的抽身离去。   “蛮蛮。”宗祁又出声唤她。   苏移光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根,狠狠道:“你想要什么,快说吧!”   这话一出口,她又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现在这样子,不就像薄情郎被缠住以后,对痴情女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快点说,等我给完就别来纠缠我了!”   宗祁刚才只是有一点点委屈,但现在这委屈显然被放大了,他盯着苏移光,缓声道:“蛮蛮,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苏移光笑了笑,道:“我觉得我不知道吧,嗯?豹奴哥哥?”   只听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宗祁便觉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委委屈屈地说:“你说过的话,你不能不负责任,何况你还想叫我忘记,这怎么可以?”   他觉得苏移光真就是个小磨人精,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他忘掉那些话呢?她是怎么说得出来的呢。   苏移光低着头想了一会,“那我还要负责任吗?”   “难道不应该负责任吗?”宗祁感觉自己气血上涌,声音颤抖到几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他沉声问苏移光,“蛮蛮,难道你就这么打算直接让我忘掉吗,可那些话,明明就是你说的。”   他看着苏移光的目光,感觉自己有点难过,“你不能这样,蛮蛮。”   苏移光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眸,突然间也觉得自己似乎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了。   她静静地看了宗祁许久,喟叹道:“好吧,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话的,你不用忘。”   “还有呢?”宗祁听了这话,却并没有放松片刻,还是盯着苏移光瞧,想要让她将话给说完全。   苏移光捏了捏指尖,一下子就懵了,还有?   还有什么?   她想了一会,才想明白宗祁说的还有是指什么,不禁哑然。可一想到自己刚才那宛如负心汉的发言,她又不敢继续像刚才那么说话,只能跟着宗祁的思绪往下说去:“嗯,好,我负责。”   宗祁的眼中一下子迸发出光亮来。   她很了解宗祁,知道他现在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我说完啦。”苏移光摊了摊手,“好了吗?”   宗祁却得寸进尺,“我觉得不够。”   苏移光睁大眼,“还要什么呀?我都说我......说我负责了,这还不够吗?”她很想将宗祁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这人简直没有一刻是满足的。   宗祁理直气壮道:“你刚才说的话,本来就是应该说的,你那日已经说过负责了,不过是在重复那天晚上的话罢了。”   “那...然后呢?”苏移光感觉自己猜不透宗祁在想些什么,遂虚心求教。   宗祁被她这一句反问给问懵住了,他想了一会,方道:“蛮蛮,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苏移光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好像是说过这句话。她又看了宗祁一眼,这人也确实有点招人喜欢。   “既如此。”宗祁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嫁给我好不好?”   这一句话顿时在苏移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她从小到大都不缺乏追求者,无论什么地位的都有,但却是第一次被人直白的问出这句话来。回想起之前,也是第一次有人非要她说出喜欢的话,更是第一次有人敢叫她负责。   “蛮蛮,好不好?”宗祁的声音跟催命符一样在她耳畔响起。   苏移光怔怔地抬头看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好像从未真正看清楚过宗祁,一切对他的想象,掺杂了许多的道听途说。只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似乎才在她面前展露过一些她不曾听别人说起过的东西。   宗祁久久得不到她的回音,显然有点着急,他焦躁的声音再次响起:“蛮蛮,你要对我负责的,那日你口脂都蹭到我身上,若是传出去,我就没脸见人了。”   苏移光:“???”   不愧是你。   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一个男子说自己没脸见人?她抬头看了宗祁一眼,却只能从对方眼中看到真挚。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忍不住心软了一下,差点要开口说好。但这种事,她却又无法立刻答应下来。   “让我想想罢。”苏移光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镇定。   宗祁显然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根本没有一点点的意外,也没有多的表情,他只是低头应下,“好。”   苏移光却颇有一点意外,按照宗祁以往的表现,他此刻不应该不依不饶才对嘛?她伸出手在宗祁眼前晃了晃,又捏了捏他的手,感觉应该是个真人。   “那...我先回去了?”宗祁反手握住苏移光作怪的那只手,低声问她。   苏移光挥挥手:“你赶紧回去吧,都这个时辰了。”   终于让她又说了一次负责的话,宗祁心情大好,跟她告别后,转身往出府的那条路走去。   刚一到魏国公府侧门外上马,李文便上前来,似乎是有要事奏禀的模样。   宗祁看了他一样,等一行人走了许久,离开了魏国公府门口那条街以后,他方才问道:“什么事?”   李文看了看四周,策马离他近了一点,皱眉道:“郎君,魏国公近日和族人联系密切,属下探查到,他似乎是想着明年春闱的时候,来一个榜下捉婿。苏家上上下下,已经在准备这件事了。”   宗祁猛地捏住了马鞭,“榜下捉婿?给谁捉?”   苏家人很少参与这种活动,榜下捉婿之人,这十来年间以豪绅和寒门为多,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找个有潜力的女婿,一方提供钱财和势力,一方能让他们跻身士人阶层。但苏家本身就是老牌世家,婚姻往来都是有固定的人群,不必有此举动。   李文看了看他的神色,咳了一声:“苏相公的意思是,他想给苏十二娘找一个进士夫婿,他又怕自己一个人不够,所以去问了问苏家族人中其他有未婚配女儿的,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想法。”   宗祁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头疼不已。刚解决了一个事,怎么又来这个?   他握紧缰绳,沉声道:“我知道了。”   李文觑了觑他的面色,问道:“郎君,苏家上下现在想法一致,已经开始组建族人和侍从操练了,那你......?”人家要榜下捉婿,你打算怎么办呀?   别说进士科,宗祁连馆试和解试都没参加过,他侧首瞪了李文一眼,“闭嘴!”   他一路盘算着解决方法,一路策马往府中行去。刚一回府,还没来得及歇息,他便让人将考进士科要用到的东西都找了出来,打算好好看一看,再做打算。   李文看了一眼,好心提醒道:“郎君,这进士科,不仅要考经策,还要考诗赋啊。”尤其是前朝,进士一科完全是看诗赋水平。   宗祁被他给说得噎住,捏紧了手中的书册,遂转头,咬牙切齿的看着李文:“你赶紧闭嘴,不然我亲自撕了你的嘴。”   “郎君多看看也是好的,就算不去考,也能跟苏相公说话的时候,多展示展示嘛。”李文嘀咕了几句,赶紧跑远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宗祁觉得也颇有几分道理。   他就算不去考,那也能在和苏卓序说话的时候多展现这方面的才能,以此显示自己并不弱于中榜之人。   打定主意后,他干脆低头看向面前的书案,内心逐渐坚定下来。   在宗祁离开后,苏移光凝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便若无其事的收回了目光,转而进了院子里。   苏卓序还在厅中时不时喝两口酒,正在问苏峦的功课。他回来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还没来得及关心关心他。   他觉得自己正是在跟还在拉近感情的时候,但苏峦脸上的表情已经快绷不住了,差点就要涕泗横流。眼见得苏移光进来,他如释重负一般的起身,唤了一声:“十二姊!”   他这一声,简直就跟见到了救命恩人的声调没什么两样,连苏卓序都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觉得十分奇怪。   苏移光神态自若的进去坐下,将今日的事跟苏卓序说了一遍,末了强调道:“布匹数量虽没变动,但品种却是天差地别的。原本是细锦居多,再有几样重锦。可阿九的嫁妆里面,变成了匣锦居多,细锦只有四匹。”   锦缎之中,重锦最为名贵,细锦次之。匣锦则不适合做衣衫,而是做装饰物为多。   苏卓序揉揉眉心,忘了继续跟苏峦“拉近感情”,点头道:“我知晓了。”他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   苏移光知道他定是去萱安堂了,也不管这个事,反倒是看向了旁边的苏峦,哼道:“怎么不说你逃课吃米线的事啊?”   “别呀!”苏峦一阵头疼,感觉自己恨不能跪下喊姐姐,“十二姊,上次咱们说好了,你不告诉阿爹的呀,难道你要反悔?”   苏移光哼了一声:“我就算反悔,你能把我怎么着?我帮你瞒着,你也没给我什么好处吧?”   苏峦急中生智,忙道:“你上次不是说酥月斋的糖好吃吗,我去给你买几罐子回来好不好?”   苏移光嗤笑:“我说小十四,你这意思是,我连几罐子糖都买不起了?何况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出门,还用得着你啊?”   苏峦急忙否认:“自然不是,可是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啊,十二姊,你就收下吧。你要是不收下我的这份心意,我真是寝食难安。”   盯着他看了一会,苏移光起身离开,苏峦差点就要追上去问她到底要不要。   “明日送到我院子里。”   听到这句话,苏峦总算是放下了心,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他连觉都睡不好。   离开正院后,苏移光径直回了清徽院,一路上都在想着今日宗祁所说的话。   想着想着,她眼前不禁浮现出宗祁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来。宗祁一贯对她很好,可以说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地步。她说还想吃酥月斋的糖,他第二日便给她送几大罐子过来,她说想看焰火,他直接带她去揽月楼的后院放。   她想,或许,她也是喜欢宗祁的。   从小到大,她虽追求者不少,但却从未将那些人放在心上过。有的看得顺眼的还能做个普通朋友,见面时说两句话,看不顺眼的则直接不搭理。相比起来,宗祁或许可以说是个意外。   “娘子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承露见她进了院子,忙上前替她将褙子脱了,“可要洗漱?”   苏移光眨了眨眼,点头应下。   她进了屋子,看到那支累丝凤簪还在桌案上放着,虽有许多日子未戴过,但却一直放在这张妆台上。   这是他的簪子。   苏移光心里一阵恍惚。   对宗祁送她的东西,她虽有退回去不少,但似乎从内心里,却从未抗拒过。这簪子是那日不小心换错了的,但她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去跟宗祁说出真相,而是一直放在了自己的梳妆台上。   宗祁说他喜欢她。   那她或许,也是喜欢宗祁的吧?   苏移光不是很确定的想着这个事,眼中也现出了几分迷茫之色来。想着想着,又觉得宗祁真是烦人。   “把这个簪子收起来吧。”苏移光唤了侍女进来,拿着那个累丝金凤簪递给她。   侍女不敢多问,接过后,翻出装这个簪子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收了进去。   苏移光洗了个澡出来,感觉浑身舒适多了,夏日的烦躁感也一并散去不少,黄昏时宗祁在她面前叽叽歪歪的那一番话,也被她选择性的遗忘掉大半。   反正现在他也不再,不会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叨什么要她负责的话,还是忘掉的好。   一群小丫鬟们在廊庑下聊天,脸上具带着笑,苏移光踏出浴房,一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见是她出来,几个小丫鬟都敛了敛笑,桑其上前说:“她们瞎聊呢,娘子不必管她们的。”等俩人往卧房走,快进去时,她才说:“刚才郎君去了萱安堂,出来之后,听说萱安堂砸了不少东西。”   苏移光顿了顿,挑眉道:“哦,是吗?”   “是呢。”桑其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郎君进去说了什么,听人说太夫人脸色都变了,骂了许久,后来直接砸了些东西,听说还砸了个汝窑的鹅颈瓶。”   苏移光摇了摇头,无奈道:“那个鹅颈瓶我记得是祖父的东西吧。”想来她砸完就已经冷静下来了,毕竟按照她父亲的性子,若是再闹得过分些,指不定会让她赔那个瓶子。   太夫人最是爱财不过,怎么可能会愿意出这个钱。   “不必管那边,反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苏移光淡声嘱咐了一句。   桑其急忙点头应下,萱安堂的事跟她们清徽院自然没关系,甚至他们清徽院和萱安堂的丫鬟们也都没什么来往,但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萱安堂有点什么事,不出两刻钟,整个公府都能知晓。   她们平时没事干的时候,听这些八卦的事情听得最为起劲。   回房后,苏移光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妆台,发现那支累丝凤簪虽然被收进锦盒里了,但那个锦盒却一直搁置在桌面上。   她掩下心头的异样,上前拿过锦盒,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放在了博古架上。   转身时,她忽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差点摔倒。等定睛去看,才发现是几个空的糖罐子。   是宗祁那日送来的糖,酥月斋的。 第54章 “没想法。”   第二日是宋家送纳征之礼来的日子。   纳征之礼, 即为聘礼,故而早晨众人去了萱安堂用饭。   甫一进去,苏移光便感觉到多了许多的新面孔, 尤其是屋内的婢子和仆妇, 和往常在太夫人身边服侍的不太一样了。   望一眼李太夫人恹恹的神色,苏移光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她昨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   看来她爹是直接将太夫人的心腹都给换了, 她最近想干点什么都无人可用, 不生气才怪。   但苏移光才懒得理她, 笑眯眯地行过礼后,在旁边案几上坐下,饮着牛乳等用饭。   看着她这副高兴模样李太夫人就觉得不顺眼, 遂哼道:“十二丫头,人都还没到齐, 你倒是自个先用上了?你怎么不跟你十一姊学学呢?”   苏移光感觉自己很冤枉,她举了举手里的小盏, 睁大眼眸说:“太夫人,我只是喝两口牛乳暖暖胃,没有用饭呀?”   苏雁推了推她,想叫她别跟太夫人争执,就让她说两句也没什么。   但苏移光可不干,她又没干什么坏事,况且她从来就不是让人说她的性子, 便捧着那盏牛乳, 疑惑的问苏雁:“阿九啊,你有没有发现,萱安堂的许多姐姐和阿媪们, 都跟之前不一样了?”   她语气天真而又诚挚,仿佛只是在对着人诉说自己的疑问一般,一点别的感想也没有,更不带丝毫的嘲讽。   苏雁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牛乳的指尖,微微泛着一点点白,手指柔弱无骨,纤细修长,   “我也有几日没来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苏雁抽了抽嘴角,还是配合着说了一句。   苏移光见她爹还没来,又感慨道:“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我记得封媪好像还会做桂花糖糕,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还挺想吃的。”   封媪是李太夫人心腹中的心腹,跟了她几十年的人。   苏雁跟着笑了两声,木着脸说:“是吗,我记得味道好像确实是不错。”   听着俩人在底下一唱一和,李太夫人手心都快掐出血来,她盯着俩人,恨不能下去一人赏一巴掌。正要出声训斥,却突然看到苏卓序和顾充走了进来。封媪是苏卓序亲自下令发配到庄子上的,她此刻也不敢再多说,只能瞪了俩人一样后,将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苏移光根本不在意她瞪的这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问苏雁:“你想吃桂花糖糕吗,我等会叫桑其去做一点,她最近刚学会做糕点。”   苏雁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呀,那我等会用完朝食去你院子里。”   李太夫人差点被她怄出一口鲜血来,吃吃吃,就知道吃!   连十一娘也吃惊的看着苏移光,这种时候还敢继续气人的,恐怕也只有她了。她下意识看了看太夫人的脸色,见实在是难看得不行,又往旁边缩了缩,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太夫人不高兴的时候,可是无差别攻击的,根本就不管是队友还是对手。   苏移光兴致不错,用饭的时候比平常还多用了两块酥黄独饼子,炸得香喷喷的饼子再配上甜甜的蜂蜜,她一下子就多吃了几块。   她吃完了之后,还不忘看一眼上方端坐却没怎么动面前吃食的李太夫人,关心地问道:“咦,太夫人怎么看上去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可是今天的朝食不大好?”   苏雁恰在此时也吃好了,她瞥了一眼上面,淡声道:“可能是刚才听咱们说话,所以想吃桂花糖糕了吧。”   她说完后,李太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苏卓序抽空抬头,若有所思道:“阿娘想吃桂花糖糕?那我等会叫厨房的人做一碟送过来就是了。”   李太夫人握紧食箸,咬牙切齿道:“不必了,你们自己吃便是,不用惦记着我。”反正她死了苏卓序估计都不会掉滴眼泪,这会子干嘛这副模样。   跟苏移光一样,假惺惺的!   用完饭后,便有侍从进来回禀,宋家前来送纳征礼物的队伍已经在路上,快要转入魏国公府门前的那条大街了。   听到这,苏卓序急忙起身整理仪容,顾充等人也跟着起来了。   “你先去正厅吧,咱们去忙别的。”顾充温声对苏卓序说了一句。   苏卓序点点头,径直离开往正厅去,准备迎接宋家的使者和礼函。苏移光没事干,看着众人相继离去,最后才拉着苏雁起身,“走啦走啦,去吃桂花糕吧。”   苏雁顿了顿,跟着她起身离开。   去了清徽院之后,苏雁才知道她说的吃桂花糕,是真的让人去做桂花糖糕来吃,而不仅仅是故意气太夫人的玩笑话。   “桑其,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些之前晒干的桂花,你快去取出来。”苏移光一进门,便开始催促桑其去拿桂花。   刚才在萱安堂那么阴阳怪气的说了一通,她着实有那么点想吃了。   桑其依言去取了晒干的桂花,开始准备制作的流程。   苏移光摸了摸自己的脸,莫名其妙道:“你这么盯着我看作甚呀?”   苏雁轻咳一声:“没有呀。”见她眼中情绪不对,又忙改口道:“我见你今天漂亮,所以多看了几眼。”   苏移光呵呵两声,对她这话显然是不怎么相信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漂亮这种话,还用你说嘛,这难道不是事实?”   对于她的不要脸程度,苏雁虽早就有所准备,但今日又听到这,还是惊讶了一把,她抚了抚额,无奈道:“今早萱安堂那边已经重新送了锦缎过去,之前的二十匹也没要回去。听说这两年婚嫁的其他人那边,也由父亲出面送了过去。”   苏移光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哎呀,你这样还挺划算的,她给你重新送了二十匹,前面的又不好意思要回去,你岂不是还赚了?”   “这么大个麻烦事,才二十匹锦缎而已,还是算了吧。”苏雁颇感好笑。   苏移光摇头,严肃道:“二十匹锦缎那也是锦缎啊,也不便宜的,你怎么能看不上呢?”   深知跟她再纠缠下去,自己肯定是要先受不了的,苏雁急忙转移话题:“宋家四娘约我明日出城踏青,你可要同去?”   “我去的干嘛?”苏移光反问她:“她约你踏青的目的,你不是很清楚吗,干嘛找我当个挡刀的,我可不干。”宋迎迎约她,肯定是为了宋远道约的,打量谁不知道似的。   苏雁脸色一红,“你小声点。”她又极力邀请苏移光跟她一块出门,还说宋家在郊外的别庄上,结了许多的桃子。   苏移光耐不住她的缠磨,最后说先考虑一下,没有直接拒绝死了。   宋家人走后,顾充和赵氏二人开始清点聘财,对着单子一点一点的查看,不敢漏过一点。   赵氏一面看着,一面说:“宋家这莫不是把咱们当那些......”   当下不少落魄世家和寒门联姻,世家想要钱财,寒门则想要地位和名声,故而会出大量的钱财,以期有一位世家出身的儿媳或女婿。这也是看到宋家给的聘财时,赵氏的第一反应。   顾充摇了摇头:“不管这个事了,先赶紧清点完,郎君回来的晚,又想要她早点发嫁,阿九的婚事实在是有些急迫。”宋家确实是想要和苏家关系更稳,所以才会出这么多聘财以表诚心,但跟那些花钱买和世家联姻到底不同,毕竟苏家并不缺钱,他们自己也知晓。   ......   自从打听到苏卓序想要榜下捉婿的小道消息,宗祁便一扫以往的生活习惯和作息,开始刻苦学习。   每日回府后,除去固定的处理公务和习武,便是在书房看书,偶尔还作一下诗。   李文进去给他送茶水,忍不住叹道:“郎君,你这样不行呀,这个态度根本就拼不过别人的。”感受到宗祁几乎杀人的目光,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郎君你想想,那些来参加省试的学子们,哪一个不是寒窗数十载,每天都是埋头学习,你每日学习的时间才这么点,那怎么能......”   他话没说完,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宗祁放下书,抬头看他,眸光沉沉,李文被他给看得,不自觉的抖了抖。   “那你觉得,该当如何?”宗祁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别人寒窗数十载,他虽从未落下过诗文经义,但到底多年没有专门花时间去学过,难免有不如别人的情况。   李文想了想,笑道:“郎君,这科考一途,虽然要看用功程度,可这天赋,自然也是很重要的。否则怎么有的人几十岁了还中不了进士,有的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就能蟾宫折桂呢?”   宗祁:“说重点。”说了白天跟白说一样,真不知道每天脑子里想些什么。   李文怕他暴怒,忙道:“天赋强劲,那也得别人知晓才行,不然为何那么多士子通常提前来京师呢?不就是想先行在京师扬名,给一众高官和考官留点印象吗?”   “郎君不若先去拜访几位说得上话的,让他们给你举荐一二?”   宗祁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人举荐...?”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李文。   李文拼命摇头:“郎君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听说有的都已经把自己诗文整理成册,准备送到几位相公手里温卷了。若是才华不够,不能被几位相公看上的,还不是只能被打回来,毕竟有眼睛的都看着呢。”   宗祁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自己重新拿着书看了起来。   他看了半晌,又觉得头疼,干脆将书卷丢开,在桌案前枯坐。   因苏雁和宋迎迎约好了去郊外踏青,一大早的,苏移光便被她给喊了起来,想着是自己昨日答应的事,她最终还是同意前去。   宋迎迎不光约了苏雁,为掩人耳目,她还叫了不少同龄的小娘子们出来玩,苏移光跟着她一道去,看起来倒也不怎么显眼。   “你们打算在外面玩多久?”苏移光骑在马上,好奇的问苏雁。   苏雁摇了摇头,“不知道,看迎娘怎么安排的吧,我是打算用过午食就回去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郊外,宋迎迎见到苏雁过来,眼神闪了闪,急忙迎上前,十分之热情。   苏移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玩投壶和飞花令,偶尔参与一二。到了巳正,宋迎迎把苏雁叫到旁边去说了一会的话。   因知道她要让宋远道出来,和苏雁去别处玩,苏移光也没管这个事。   “咱们中午吃什么?”苏移光把宋迎迎叫了过来,好奇地问她。   宋迎迎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在这边烤点东西吃,我带了会做这些的婢子。”   宋家的婢子做烤肉和烤鱼算是一绝,苏移光一连吃了许多,用过饭后,众人收拾好东西,清扫完地上的废弃物后,便开始准备往回赶。   “蛮蛮,我们打算去西边那个大池子里赏荷,你可要同去?”宋迎迎拉了拉苏移光的胳膊,热情的邀请她一起去观赏荷花。   魏国公府里便有池子,正是夏日,莲花盛开的时候,满池子都是粉白之色,根本无需再去别处欣赏。再加上她跟宋迎迎这几人也不是特别熟,便拒绝了她的邀请,骑着马慢悠悠往家中赶去。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集市,苏移光干脆牵着马走,方便随时停下来买东西。   已到盛夏,日头正是炽热的时候,她在外面走了一会便觉得热得不行,哪怕有羃篱遮面,也觉得脸上有烧灼感。   逛了一会她便觉得不耐烦了,转了方向,打算策马回府。   刚转过身,她便看到御廊处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于是又立马转了回来,若无其事的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但那人早就已经发现了她,见她要往反方向走,便径直阔步走到了近前。   “蛮蛮。”   听到这声音,苏移光简直跟听到了催命符似的,又加快了脚步。   但那人却不放过她,身影一闪,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苏移光觉得她今天出门一定是没有看黄历的缘故,不然怎么又会碰到这人。   但前面的路已经被挡住了,她只能停下脚步看向来人,深吸一口气后,问道:“怎么啦?”   宗祁皱了皱眉:“怎么看到我跑得这么快。”   “不行吗?”苏移光反问他,“我就是想跑快一点啊。”谁叫你那么烦人。   宗祁看着她,闷声道:“你昨日才答应了要对我负责,今日却见到我就跑这么快,你这样,我会很伤心的。”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说几个字就要叹息一声,说道最后,苏移光恨不能堵住他的嘴了。   苏移光瞪他:“那你想怎么负责?”   她不过就是看到之后想跑远些,这人居然都不愿意,就没见过比他更磨人的。   “反正看到我不许跑。”宗祁突然变得孩子气了起来,“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苏移光只想快点走,便点了点头,“行行行,我不跑可以了吧?”这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像一个负心汉了。   见宗祁不说话,她又问道:“你用过饭了吗?”   这样问话多能体现她关心人呀,看他还敢不敢说她不负责!这世上就没有比她更负责的人了。   宗祁摇头,“我刚从大内出来,尚未用饭。”   苏移光有一点诧异:“你在宫里,怎么不去庆寿宫用个饭再出来?”她有些不解的看向宗祁,明明去太后那里用个饭,多方便的事,他怎么没去呢。   宗祁道:“家中还有点急事,就先出来了。”他原是打算回来看书的。   “那你还不去用饭?”苏移光拧着眉说,“都这个时辰了,你居然还在外面闲逛。”既然家中有急事,你就赶紧回去呀,居然还找上她,开始说话了。   正午的日光炽热,俩人站了一会,便觉得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故而转去了旁边的御廊下说话。幸得中午在外面的人少,俩人站在御廊里面一动不动,倒也没挡住路。   宗祁捏了捏指尖,说:“蛮蛮,你用过了吗?”   “我用过了才回来的呀。”苏移光笑了一下,“我又不像你,连饭都不用就出门。”   宗祁当然知道他已经用过了,这么问一句不过是想装委屈罢了,他盯着苏移光,脸上露出一点难过的神色,“蛮蛮,我有些饿了。”趁她没说话,又补充道:“我打算去揽月楼用饭,你可以陪我去吗?”   苏移光感觉他自从在春池那晚装醉酒开始,整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不仅天天到她面前来晃悠,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也和他这个人不太符合。   “你自己去呀?”她抬脚轻轻踢了踢宗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踢宗祁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小爱好,这人也确实挺欠揍的。   宗祁没躲,站在那任由她踢自己,反正踢的也不痛。   “你昨天才说过要——”   苏移光一听他这话,就觉得头都大了,急忙打断他,“行行行,我陪你去行了吧?”   她感觉自己要是再不答应宗祁,一定会被这人给缠一整天的。   负责负责负责,负什么责啊?   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什么需要对他负责的地方,口脂那个事,他不都已经洗干净了嘛,居然还好意思说自己没脸见人。   “走吧。”苏移光踢了踢他,催促他赶紧去揽月楼,别再耽搁时间。   得了她的保证,宗祁感觉今日突然出宫回府用饭这个决定,实在是妙极了,否则怎么能在路边恰好碰到蛮蛮呢?   俩人一前一后的去了揽月楼,因不是饭点,楼中人不多,便没有任何阻碍的上了四楼。   “你可有想用的?”宗祁问她。   苏移光掀了掀眼皮,“我已经在外面用过午食了才回城的,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莫不是失忆了?   宗祁当然知道,甚至在碰到她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今日出城玩,还在城外用了些烤肉。可他并不知道那些烤肉味道如何,也不知道她吃了多少。   “我知道的。”宗祁笑了笑,眉眼温润如玉。   苏移光瞧瞧瞥了一眼,暗道他这张脸,确实还挺有看头的,难怪有人说颍川王美姿仪,烨然若神人。   他有这个被人夸的资本。   见他一错不错的看着自己,苏移光想了想,问他:“你不是说饿了,怎么还不想想吃什么?”   “我怕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宗祁温声说。   苏移光挑眉,说了几样专门饭后消食的小点心,如山楂青梅之类的东西。   吩咐下去后,侍从很快下去准备,偌大的屋子里顿时只有他们俩人。   这张桌案并不宽大,静下来之后,几乎能听到对面那人清浅的呼吸声。   因已过了午时,太阳逐渐向西偏移,明晃晃的日光从大开的窗户处泼洒进来。不知为何,屋子里的温度也慢慢开始升高,苏移光甚至能觉得自己耳尖开始发烫,心跳也快了许多。   她小口小口的饮着手中的茶水,眼睛时不时的瞟一眼窗户。   宗祁知道她的心思,问道:“热了?”说罢,不等她回答,便起身关上了窗户。   窗户一合拢,将外面嘈杂的声音尽数隔绝开,屋中的气氛更加的奇异。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都快能听到宗祁的心跳声了。   “蛮蛮。”宗祁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苏移光蓦然回神,惊愕地抬头看他,“怎么了?”   宗祁抿了抿唇,问道:“我昨日问你的话,你说让你想一想。那如今...你想得如何了?”   不过一日的光阴,能想成什么样?   苏移光瞬间愣了一下,有点难以理解。   “没想啊。”她倒是很坦然,直接对宗祁说,“我没想。”   宗祁垂首,温声道:“蛮蛮,我想听听你心底的想法。”   苏移光直视他,“没想法。”她忽而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你那日说喜欢我,可是真心的?”宗祁给她斟了一杯茶,语声淡淡。   但苏移光却能从中听出一些颤音,她双眸微阖,道:“也许是吧。”   也许,她是真的喜欢宗祁吧。   宗祁陡然提高了音调,“也许是?蛮蛮......”   “宗祁。”苏移光打断他,平静地开口,“你当知道你的身份,我家中不参与这些争斗已经快有百年了。”苏家自前朝起,便不参与帝位之争,哪怕是女儿选为了皇后,在中宫无嫡子的情况下也不会扶持哪个皇子。   可宗祁是赵王的嫡长子,如今又是官家最属意的人选。不说是她,即便是她的父亲,也不会愿意。 第55章 挠了挠她的手心   屋内静谧无声, 煮沸的茶水不停地掀着壶盖,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俩人相对无言,都捧着手里的茶盏。   旁边的冰鉴上冒着阵阵的白烟, 让屋中霎时凉爽许多。   说完这句话之后, 苏移光有了一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她看了眼宗祁,暗想这或许是她早就想说,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吧。   侍从扣响房门, 打断了屋中的沉闷气氛。   宗祁扬声让侍从进来, 一列人端着菜肴入内, 刚一进来,就感觉到屋中气氛不大对,但还是战战兢兢的摆好菜肴, 方才退出去。   望着面前的桌案,宗祁没有拿起食箸, 只淡声道:“蛮蛮,下月宫中便要多一位人了。”   苏移光看了看他, 心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不想答话。   潘昭仪下月便要生产了。   “所以呢?”苏移光问他。   宗祁道:“不管是与不是,只要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便已足够。”   苏移光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这个是与不是,是什么意思。   宗月之后,宫里已经有数年未闻孩童啼哭声, 故而这些年朝野给官家的压力也愈发的大,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只要这个孩子能平安顺利诞下,便足以证明官家还能生,急切逼迫官家立储的人也会暂缓动作。   不管是皇子或是皇女, 都是证明官家能生的一个孩子。   官家之所以对大皇女诸多宠爱,除去她是嫡女又是长女外,更重要的是她是官家三十多岁才得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诞生,堵住了朝中众臣私底下对官家的诸多质疑,令他得以告知世人,即便不过继,他也能有一个继承人。   宗祁剥了些莲子放在玛瑙盘子里,转而将那碟莲子递到苏移光面前,“蛮蛮,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苏移光看着面前那个玲珑剔透的玛瑙碟子,在昏暗的屋子里似乎在发光,上面盛着的莲子每一粒都白胖饱满。哪怕未到近前,也能闻到上面所透出来的清香。   她捻了一颗放入口中,甜味从中透出来,脆生生的。   “嗯。”苏移光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宗祁又道:“可这些担忧,我觉得如今并不会变成事实。”   他双眸一直追寻着苏移光的视线,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我现在还是颍川王,还是赵王的长子,而并非谁的嗣子。”他想得很清楚,如果官家想,一开始就已经将他接入宫中,并且会直接过继。   可从他现在所着手的政务便可知,官家如今是将他当辅政亲王在培养,而非帝王之道。   “我知道。”苏移光心烦意乱,“你让我想想。”   她掐了掐自己的指尖,闷着头说:“可若是官家没那个意思,怎么会让你到京城来。”   宗祁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好让屋内通一通气,“留在京中的宗室不少,不差我一个。”   他父亲便很受宠爱,按理说是可以留在京师的,但赵王出京赴封地也是顾太后要求的,她不想两个儿子因此而心生隔阂。   留在京中的宗室,无一例外是身上有京中的官职,官家对他所期许的,便是如此。他到底年纪大了,这几年身体又不好,便想让他在京城着手政事,进可掌握局势,退亦可替新君稳定朝政。   苏移光口里泛起一丝苦涩感,她一连吃了好几颗莲子,才堪堪将这股苦涩给压下去。   “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罢。”她眸中泛起一丝水汽,瞪了宗祁一眼,“既然你什么都没处理好,谁让你来招惹我的?”   她又在心里狠狠骂了宗祁一通,恨不能先将他按在地上揍一顿。先前觉得自己像什么负心汉薄情郎的那些错觉,早就烟消云散,瞧宗祁现在这模样,怎么可能像个痴情女?   明明他才是那个薄情郎!   想着想着,她看宗祁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奇怪了起来,当中似乎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宗祁都有些许的走神。   半晌,桌案上原本热气腾腾的菜肴慢慢冷了下来,宗祁起身,行至她面前,喟叹道:“蛮蛮,我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苏移光嚯地一下转过头,咬着牙说:“你来招惹我,你跟我说是身不由己?”   宗祁蓦地伸手,半搂住她,苏移光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耳朵却轻靠在他胸膛上,能够听见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听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开始杂乱无章起来,速度也愈发的快。   “蛮蛮。”宗祁叹了一声,缓缓道:“心悦于你,的确是身不由己。”   苏移光没有接话,而是捏紧了自己的衣衫,好好的纱衫被她揉皱成了一团。   屋中安静下来,俩人之间流转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的说不清道不明,隐隐夹杂着几许暧昧。   良久,苏移光推了推他,“你先去用饭吧。”   宗祁慢慢松开禁锢,垂眸凝视她,苏移光不自在的别开头,想要逃离他的视线。   “宗祁。”苏移光有一点急了,她不想再这样下去。   “好。”宗祁最后还是退了一步,他只抚了抚苏移光的鬓发,便松开手,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低头用饭,苏移光也捻着莲子一粒一粒吃着。   但俩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吃食上,心不在焉的吃着面前的东西,逐渐觉得心跳快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苏移光终于用完了碟子里莲子,她拿过帕子擦了擦手,才看向宗祁,“你想如何?”   她想知道,宗祁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出意外,今年,抑或是明年,阿爹和阿娘便会给她定亲。毕竟,她已经十五岁了,苏雁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宋远道定好亲事。   宗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等慢条斯理的用完饭后,方才抬眸看向对面那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来,“蛮蛮觉得,我想如何?”   她明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偏偏还是要一遍一遍的问他。   苏移光倏尔笑了,“豹奴哥哥怎么想的,我又怎么会知道?还望豹奴哥哥能够给我,稍微解释一下,嗯?”   朱红色的唇瓣明艳如朝阳,杏眸仿佛在诉说心事,又似含笑,眼下的美人痣妖冶多情。   宗祁怔愣了一瞬。   “豹奴哥哥?”苏移光斟了一杯茶水,放在宗祁面前,笑意直达眼底。   宗祁深吸一口气,接过她递来的茶看了一眼,只是浅浅的小半杯,他便仰头一饮而尽。   “蛮蛮。”饮了小半杯茶,宗祁感觉自己也逐渐平复好了心绪,“我所想的,你一直清楚。”   他的手轻扣桌案,每一下都敲击在苏移光的心头,“我想你嫁给我,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宗祁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苏移光感觉自己心底忽而软了一下。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有心软的感觉。   明明不该有的。   可一触及到宗祁那深沉的眸光,她便止不住的觉得不想拒绝他。   “嫁给我好不好?”宗祁又问她。   碟子里的莲子空了,苏移光开始拆旁边堆着的莲蓬。   一颗颗绿色的莲子从莲蓬里拆出来,滚落在桌子上,犹如一颗颗青玉珠。   苏移光抽空看了宗祁一眼,纤长白皙的十指不断地动作着,温声道:“好。”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宗祁便能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似乎被人拽住一样,呼吸也变得不稳。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半拍。   “蛮蛮?”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开口问她。   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想了那么久的事,一夕之间得到回应,不论是谁,都难以从中清醒。   苏移光抬眸,头上簪着的绒花轻轻颤动,她定了定心神,又道:“宗祁,我说好。”   一阵清脆的声响传出,她蹙眉去看,发现是宗祁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将茶盏扫到了地上。   茶水泼了一地,茶盏也碎了一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宗祁却来不及去管那破碎的茶盏,只问道:“蛮蛮,你是说......”忽然间不敢继续问下去。   他害怕这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再问下去,便到了醒来的时候,到那时,便什么都没有了。   “宗祁。”苏移光将那个玛瑙碟子推回他面前,里面重新盛满了乳白的莲子,“尝一颗吧,很甜。”   宗祁不再说话,伸手挑了一颗。莲子入口,甜滋滋的,能将他此刻的心境完完全全的诉说出来。   他突然间就不想继续问下去了,既然蛮蛮已经答应,那便是真的,再追问下去,又有何意义?   “很甜。”宗祁吃了一颗之后,温声对她说。   苏移光弯了弯眉眼,“那就再吃一点吧。”   “好。”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苏移光一颗一颗剥莲子的声响。   宗祁此刻,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悦耳的声音,令他几乎要溺毙其中。   莲蓬终于剥完了,苏移光也停下手,虚虚握拳撑着头,看向对面之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宗祁愣了一下,“嗯?”   苏移光笑了笑,“你今天说的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宗祁一只手平放在桌案上,视线望向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不记得了,也许是从喜欢你的时候吧。”   “嗯。”苏移光低低应了一声。   宗祁看着她漆黑如瀑的发,柔声道:“阿蛮,别的事,我会解决好的。”   苏移光掐了掐指尖,不置可否,“是吗?”   宗祁起身,立在她的太师椅旁,伸手去抚她的眉眼,最后因她一直坐着的缘故,只能半跪了下来。   “从我打算告诉你,我喜欢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有所筹划。”宗祁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尾,“我不做没有胜算的事,也不会让你跟我一起陷入不确定的事中。”   苏移光半垂着眸,恰能看到那人微微滚动的喉结。   宗祁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揽着她的脖颈。苏移光动了动,想从这种禁锢中挣扎出来,但宗祁却丝毫没有移开的迹象。   苏移光将自己的手抽出,无奈道:“宗祁。”   “我在。”   “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苏移光感觉今天已经用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再没有余力去想别的,她现在只想回到床上,先睡一觉。   宗祁凝着她看了许久,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缕缕荷香。   她又换了香。   眼前那人朱唇秾艳,眼尾泛红,引人采撷。   不知怎的,宗祁感觉自己心跳重新加快,他左手微微使力,令苏移光的头颅微微垂下。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一张俊美无比的脸骤然靠近。   瞬息间,宗祁周身便被一阵幽幽荷香所萦绕,唇上所触碰的,尽是一片甜美。他尝试着去描摹那份美好,却又显得万分的笨拙。   良久,宗祁方才轻轻松开她。   苏移光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只低着头看宗祁,眼中蕴着委屈。   宗祁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沿,拿开后,苏移光从他指尖看到了一抹绯色,随即面容微变。   原本他便生得唇红齿白,又只是沾染上了一点,她先前并未发现,等他用手去蘸取时,才变得那么的显眼。   “蛮蛮。”宗祁低低的笑,呢喃了一声。   苏移光掐着手心,强迫自己清醒,“嗯。”   宗祁让他看自己,“上次你的口脂印在了我衣衫上,我让你负责,你不认,那今日呢?”   那今日呢?   今日的口脂,直接印在了他的唇上。   苏移光双颊染上红晕,耳根渐渐发热,不想再理会这人的任何一句话。   但宗祁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蛮蛮,今日可不能再不认了。”他紧紧握着苏移光的手,力道之大,令她略略皱起了眉头。   “宗祁!”苏移光这次连眼尾都洇上了绯色,她咬着牙说:“你总是这样。”   总是说这种话,这种非要她负责的话。   她盯着宗祁,威胁道:“你若再如此,我便不负责了。”   宗祁俯身,将额头靠在了她的手心里,沉闷的笑意从中传出。   “好。”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低声应下,“我不这样了。”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苏移光,柔声道:“你这句话,是不是在告诉我,你愿意负责?”   “是不是?”他又追问。   他的眼中含着光和期待,仿佛她的回答是令他快乐的源泉,语气带着些许的撒娇,让人难以招架。   苏移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和眉毛。   宗祁干脆握住她在他脸上的手,一直盯着她瞧。   苏移光被他瞧得不自在极了,许久后,轻咳一声,“是是是,好了吗?”   这回答显然令宗祁极为满意,他带着笑的眉眼轻轻点头,“嗯。”   俩人在揽月楼待了许久,日影已经逐渐往西偏移,从那条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照射在桌案上的影子,也越拖越长。   “你松开。”苏移光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那人握得太用力了,她难以直接脱身,只得皱着眉说:“宗祁,我想回去了。”   宗祁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哑声道:“蛮蛮。”   “干嘛?”苏移光挑了挑眉。   宗祁挠了挠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说:“陪我用晚膳好不好?”   苏移光简直都快被他给折磨疯了,她当机立断抽回手,哼笑一声,“不行。”他想得倒还挺美。   和宗祁告别后,她要来铜镜,从荷包里掏出装口脂的银鎏金小盒子,一个仅有四五分大的盒子,用两根手指捏着都嫌小。对着镜子细细涂抹好口脂后,她打算径直骑马回府。   但宗祁却不放过她,非要送她,一直到了魏国公府那条街上,方肯罢休。   进府前,苏移光和苏卓序打了个照面。苏卓序一身紫色官府,见到她先皱了皱眉头,“又去哪玩了?”   “出去玩了呀。”苏移光一面回着话,一面脚步轻快的往里面走去。   苏卓序看了眼远处那骑在马上的背影,觉得颇为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便就此作罢。   她回来的时候,苏雁早就已经被宋远道送回来好一会了,发现苏移光还没回来,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又猜测她可能是去别处玩了。   毕竟大白日的,在东京城内大街上,出事的可能性太小了。   但此刻见到她回来,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啦?”苏雁拉着她问。   苏移光敛眉道:“随便转了转。”她语声很淡。   虽不是很明显,但苏雁跟她相处多年,却听出来了,便道:“那你先休息吧,我回去了。”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盛夏的太阳照在头顶,不一会就让人感觉头晕目眩,浑身都是燥热。   过了片刻,苏移光走到了榆树的荫凉下。院中的树上停栖着不少鸟雀,阵阵鸟鸣和蝉鸣声传出,扰的人心烦意乱。   但苏移光在这一片夏日独有的声音中,却意外的平复好了心境。   他既然说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她便姑且,信他一回。   只此一回。   从荷包中,她拿出了最后一颗莲子,剥开后,那股清香再次扑鼻而来,甜味沁入心脾。   ......   纳征之后,便是请期。   苏雁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下,便办了一场小筵席,请同龄的小娘子们一块过来玩耍。   一时之间,魏国公府内热闹非凡。   作为主角唯一的亲妹,苏移光被迫上阵帮着招待客人,来人倒还挺多,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有少许,是宋迎迎带来的,她估摸着应该是宋家的故友亲朋。   “阿蛮。”宋迎迎很热情,“我给阿雁姊带了礼物,她在哪呢?”   苏移光指了指里面,“在里面,你去寻她吧。”   宋迎迎身边跟着两三个少女,具是粉面香腮,身姿窈窕。谁都愿意欣赏美人,苏移光的视线便难免在她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会。   她目光就那么瞧了一会,宋迎迎何等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忙介绍道:“这几位是我家表姊妹,是我祖母本家的侄孙女。”   原来是钱太夫人本家的人,苏移光了然,也凝出一个笑,“原来是几位钱娘子,先前听迎娘说起过你们,她可是赞不绝口呢。”她掩唇笑了笑,又另外派了个小丫鬟引她们进去。   到底是苏雁太婆婆的本家人,她也乐意给个面子。   一行人进去后,苏移光看着十一娘一行人过来了,她身旁还有何家的几个同龄小娘子。   何六娘也赫然在列。   看她们几人言笑晏晏的模样,苏移光暗忖她们这是和好了?心下如此想着,她还是打了个招呼。   “蛮蛮今日这条裙子可真漂亮。”何六娘也笑着迎了上来,甚至还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裙带。   苏移光侧身避开,也赞道:“六娘今日也漂亮。”她给十一娘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赶紧带这几人离开,不然她真的要动手了。   十一娘也知道自己表姊实在是有点丢人,便要拉着她走人。等好不容易带着人走开,她才松了口气,今日要不是她阿娘说何家也会派人来,且叮嘱她带着,她才不会理这几人呢!   不过转念一想,她今天要是不看着这几个人,她们丢人的话,跟她也脱不了干系,还是将她们看牢了为好。   何六娘不知她的心思,在里面转了一圈,摇头叹道:“我说小十一,你怎么这么怕她呢?”   “我怕谁?”十一娘感到莫名其妙。   何六娘瞪她一眼,“你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怕苏移光吗?若是你不怕她,刚才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拉着我们离开?我还想多跟她说两句话呢,瞧她那张狂样。”   十一娘这才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便忍着气说:“我并没有怕她,只是若不早点进来寻个位置坐下,待会地方不够大位置不够,可能只能坐在院子里了。”   “哟。”何六娘睁大眼,“我可是你亲表姊,你身为魏国公府的人,就算来晚了,还不能给我寻处好位置坐啦?”   十一娘不想跟她争辩这个事,打算岔开话题,但何六娘又道:“你瞧瞧,我先前要帮你说你还不让,现在苏雁和宋远道木已成舟,你就哭吧你!”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事,因为记恨她乱传话,十一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何家人接触过,但没想到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人都差点懵了。   等想明白后,她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这人太过分了!   “六表姊。”十一娘咬着要说:“你这么关心宋远道和谁定亲,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不然怎么这么不忿阿九和他的婚事,还成日鼓动我去抢,又在外面败坏我名声?”   何六娘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我喜欢他作甚?我分明就是替你打抱不平,你还半点都不领情。”   十一娘冷笑道:“领情?外面将我的名声穿成什么样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乱说的缘故?”她都想不明白,何家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要不是她娘也姓何,她压根就恨不得不跟所有何家人来往了。   俩人在这边吵了起来,声音虽不大,但附近的人都能隐隐听到一些,且俩人都吵得面红耳赤的,看上去是下一刻就要开始动手的模样。   见此情形,一众小丫鬟们急忙去通知苏移光。   承露刚来找苏移光说话,这边又是十一娘和何六娘的事,她整个人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只能一边走一边让承露将刚才的话说完。   “娘子,刚才宫里传出来消息,说潘昭仪已经生产了。”承露在她耳畔小声说。   苏移光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继续往十一娘几个所在的地方赶去。   承露又道:“是个皇女。” 第56章 “我有心仪的人了。”……   苏移光猛地停住脚步, 回过头来。   是个皇女......   她眼中带着愕然,还有一丝彷徨。   眨眼间,整个院子里的小姑娘们似乎都陆陆续续得知了这个消息, 不用人劝, 十一娘和何六娘也停止了争执,因为这个消息是在太吸引人注意了。   苏移光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缓不过进来, 周遭众人说话的声音不断的传入耳中, 却仅仅只是入耳而已。   有人叹道:“潘昭仪先前颇为无礼, 连皇后娘娘的寿宴都敢迟到,如今岂不是......”她又慌忙掩住了嘴。   苏移光看了一眼,认出来那小娘子是林家的亲眷, 自然是向着皇后的,对潘昭仪的无礼行为百般看不惯。   “再如何也是宫里贵人, 皇女之母,岂是你能胡说的?”林元瞪了那人一眼, 生怕她祸从口出,惹出事端来。   毕竟潘昭仪再如何嚣张跋扈,也不是她们这些闺阁女子可以肆意评论的。可以是有品级的宫中妇人们讨论,也可以是朝臣以此为由弹劾,但她们来说,便有些逾矩了。   有了潘昭仪产女的事加成,众人的话题又多了起来。   林皇后候在潘昭仪所出宫殿的正殿中, 周遭嫔妃或坐或立,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恰到好处,但却没有人敢大声喧哗。   她从凌晨便已经发动,一直到现在, 孩子都还没生下来,显然是难产了。   早晨起来后,林皇后被告知了潘昭仪已经生了一个多时辰的消息,便乘辇来了她的宫室。   “怎么生了这么久?”林皇后听着潘昭仪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不由蹙了蹙眉,看向医士。   医士回道:“刚才接生的妇人出来说,是皇子的个子比较大,不易生产。”   林皇后脸色不大好看,嫔妃们或是跟着露出担忧之色,或是转过头一脸窃喜。她先前得罪的人太多,除了帝后几人,恐怕就没几个希望她生下健康孩子的。   “娘娘,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会?”女官半俯在皇后身畔,声音压得很低。   林皇后正想同意,一声啼哭声却响了起来,有一个婢子飞奔进来回禀道:“娘娘,是个皇女。”   听到是皇女,屋里霎时静了片刻,林皇后匆匆起身赶过去,直到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确定。不多时,宗广也下朝赶了过来。   虽然不是自己预想中的皇子,但宗广还是挺高兴的,宫里已经几年没有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的意义对他来说,跟宗朗别无二致,都在象征着国朝的帝王还年富力强。   “是个皇女也好。”林皇后淡淡道:“阿朗和月娘又添了个妹妹。”她只看了眼孩子,没多逗弄。   宗广却非要抱给她看,“你瞧这孩子,长得跟阿朗小时候还挺像的。你上次不还跟我说,这孩子出生后你想让她跟阿朗做个伴吗?”   这话一出,屋中众人大惊。   林皇后心乱如麻,根本没有闲心多看,她原本打算的是个皇子,便抱到自己膝下来养,哪料到是个女儿......   她已经有女儿了,何必去养别人的女儿。   “嗯。”林皇后扯出一抹笑,“赶紧将孩子放回去,别着凉了。”   宗广又抱着逗弄了一会,才放了回去,众人一齐涌入屋中去看潘昭仪。   听到自己生了个皇女的那一刻,潘昭仪第一反应是像话本里一样,孩子被人给换了。她明明找了许多个稳婆和生产过的妇人看过,都说是小郎君,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小娘子?   再一想到她先前仗着自己有了皇子,在宫中的跋扈举动,甚至连...连皇后的千秋也敢迟到。   她脑子里一阵眩晕感传来。   等发现官家对这个女儿还算喜欢之后,她又逐渐放下心来。   庆寿宫中,顾太后正在品茶,听到宫人的回禀,她沉默良久,方道:“知道了,你且下去罢。”   屋中静了一会,她看向对面之人,“豹奴,是个小娘子。”   宗祁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应了下来,“祖母,我听到了。”   顾太后又叹了一声。   她两个儿子,一个后宫那么多妃嫔,却多年没有子嗣,好容易皇后怀了一个,却仅是个皇女。若在寻常人家就罢了,要么招赘要么过继,可身为皇帝,过继人选又岂能草率决定?   至于另一个儿子......那位的孩子多到,她这个做祖母的有时候都会认错。有几个来着?十四个还是十五个?   “即便你不愿意,可有些事,也不是你能完全做主的。”顾太后缓缓道。   宗祁颔首,“祖母,我知道。”他眼中不由浮起一丝迷茫。   似乎从出生起,他身上就被寄予了一些奇怪的希冀。祖父将他当做半个继承人培养,伯父将他当半个儿子。   可也始终只是半个,他也一直是第二人选而已,只不过第一人选一直还未来到这人世间。   他以为潘昭仪会给官家诞下皇子,那他就从第二人选变回了原本的赵王嫡长子,但却没想到,又是一个皇女。   宗祁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杯茶,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快二十年,别人或许艳羡,但他却早已没什么感觉。他想仅仅做自己而已,而不是被人提起时恍然大悟一般想起,是官家可能要过继的那个人。   他如今比官家本人,还要更期望他能有一个皇子。   顾太后见他半晌不言,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罢了,我也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到时再问问你伯父吧。”   见她面露疲色,宗祁便下意识想起身告辞。   顾太后却突然喊住了他,“豹奴。”   宗祁投去询问的目光。   她接着说:“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也年纪不小,是时候准备婚事了。若是你愿意,祖母替你挑个小娘子?”   宗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他缓声道:“祖母,我有心仪的人了。”   顾太后虽早已知道,但还是例行公事的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小娘子?模样性情如何?”   宗祁笑了一下,正要说话时,一人从外掀帘进来,哼道:“就你还什么心仪的人?我看你成日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所谓心仪的人,谁知道是什么人呢。”   屋中俩人具抬头看向门帘处。   是赵王进来了。   宗祁猛地握紧拳头,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声道:“父亲请慎言。”   “还会叫我慎言了?”赵王嗤笑了一声,“长本事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有本事你倒是说说那人是谁啊,就你这眼光,可算了吧。”   宗祁当然不会告诉他,就他这性子,他还怕他出去胡言乱语,败坏蛮蛮的名声。   “我为何要说?”宗祁冷冷道,“我眼光再不济,恐怕也比父亲要好万倍。”   顾太后淡声道:“怎么没通传就进来了?”   赵王听到宗祁这一番话,顿时火冒三丈,正准备动手收拾他时,听到太后这一句话,瞬间便愣住。   虽然太后是他亲娘,但首先也先是国朝太后,再是他母亲。   即便不是进太后的殿宇,只是母亲的房间,他也应该先行通传才是。   “豹奴,你且先回去吧。”顾太后转头吩咐宗祁,打算亲自动手收拾赵王。   宗祁顿了一会,方才起身,只对太后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等宗祁走后,顾太后才抬眼看了一眼小儿子,“你来作甚?”   赵王讪笑,“阿娘,我没事就不能来给你请个安,看看你吗?”他磨磨蹭蹭的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顾太后轻瞥他一眼,哂笑道:“有事就说,不然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赵王急忙敛住笑,“好好好,阿娘你别气了,我这就说。”   “豹奴的亲事,阿娘可有什么人选?”赵王小心翼翼的发问,还不等顾太后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若是阿娘没什么想要的人选,儿子倒是有个现成的人。”   顾太后掀了掀眼皮,“谁?”   赵王道:“阿杨先前就跟我说过,她娘家四侄女性情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听说还有点才名。和豹奴又是嫡亲的表兄妹,正正好相配。”   听到是杨家人,顾太后当先冷笑了一声。   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能不知道,豹奴最是厌恶杨家这个母族?来东京这么久,还是在杨家盛情相邀下,才上过一次门,除此之外再无表示。   如今他还想把豹奴和杨家女凑一对?   顾太后觉得,自己小儿子今日一定是疯了,才会将这种话说得出口的。   但赵王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他不解道:“阿娘,豹奴他两个母亲都是杨家的,他嘴上说着不喜欢杨家人,心里指不定还是亲近的。那位又是他嫡亲表妹,总归是见过,总比别人好吧?”   顾太后气得发抖,“你别在我面前提杨家人!我听到都觉得恶心!”   她真心觉得他今日莫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还玩起了什么口是心非的戏码。豹奴那孩子不喜欢的自然是真的不喜欢,难道还会去假装自己不喜欢不成,对他有什么好处?   “阿娘——”   顾太后气恼道:“豹奴的婚事你别管,你也别叫那位插手,她要是敢插手,我直接剁了她的手!”   赵王继妃是在还未出阁时,便和自己姊夫有染,按照顾太后和先帝的想法,自然不可能让她做正妃。但大杨妃薨逝前心疼自己妹妹,在自己生身父母的哀求下,到底同意了俩人的事。赵王那时候跟这位继妃也是情到浓时,一刻都不肯分离的。   磨了几个月,眼见得小杨王妃都已经显怀了,顾太后终是同意赵王娶她做继室,同时也将宗祁接入宫中教养。   “阿娘,阿杨也是关心豹奴,即便不是母亲,她也是豹奴的亲姨母。”赵王尝试给赵王继妃说话。   顾太后冷笑:“有睡到自己亲外甥他父亲床上去的亲姨母?你再多嘴,我把你的嘴也给缝了。”   屋外的宫人恨不能堵上自己的耳朵,这样就能听不到太后的这番话,赵王也被她如此直白给弄懵了。当初他和小杨王妃的事刚发时,顾太后也曾说过这种话,但她都已经多年没这么说过了。   骤然又听到,他还很有些不习惯。   “行了,豹奴的婚事自有我管。”顾太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若是没事,就先回去。”   赵王怕继续挨训,他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这么当着宫人的面令他觉得颜面全无,正要退出去时又被太后给唤住。   “还有那几个,既然伤已经养好了,你就赶紧带回去罢。”顾太后看了眼赵王,声音冷淡。她已经快受不了宗锦这几个了,偶尔待一段时日还好,他们还能装一装,待久了才发现这几个性情竟顽劣到这个地步!   他离开前,顾太后又不痛不痒的刺了一句:“真不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平日是怎么管教孩子的。若是一两个孩子不好许是那个孩子的问题,你这就一个孩子好,不是你的问题,能是谁的?”   赵王原本兴致勃勃的进来,是来找自己亲娘商量宗祁的婚事的,结果不仅被警告不准插手,还被这么训了一通。再想到先前连自己儿子都不给他面子,更是觉得恼火,告辞后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庆寿宫。   宗祁离了庆寿宫后,径直往宫外走去。   却在前朝,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眯着眼眸看了片刻,等确认后,方才迎上前去。   “三兄从范阳回来了?”宗祁浅笑看向来人。   苏弈见是他,便拱手行了个礼,“今日刚到京城,正要来面见官家。”他又郑重作揖,“多谢你先前的举荐。”   宗祁急忙将他扶起,“三兄何出此言?你我表兄弟自该互相帮扶,何况我举荐三兄不过是秉着举贤的心思,举的是三兄的才,而非三兄这个人。”   苏弈也笑了起来,他去一趟范阳,整个人显得沉稳了不少。   “三兄快进去罢。”宗祁笑眯眯的,“今日官家刚得了一位皇女,三兄又从范阳归来,这不是正好吗?”   俩人随后道别,宗祁出宫,苏弈往紫宸殿而去。   在宽阔的宫道上还有不少下午不用当值,准备回家的官员。宗祁同人一一打过招呼,却并未闲谈。   “我就知道你今日肯定在宫里。”   来人勾着宗祁的肩膀问道:“去喝酒不?”   宗祁将他的手扒拉下去,“不喝。”   杨少龄毫不气馁,接着说:“今日官家得了三皇女,给皇城所有官署的人都加餐,还赐了酒。”   “你怎么不留在官署用饭?”宗祁问他。   杨少龄摇摇头:“好不容易今日事情干完得早,我出去透透气。”他揽着宗祁说,“我已经让人将我的那份酒拿到你家去了,不若我们现在去你家喝?”   宗祁觉得他很欠揍,自己想喝酒就直说,竟然还把酒拿去了他家。   很过分。   太过分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杨少龄一会,终归还是答应了下来。今日的事太多,他也想静一静。   ......   潘昭仪诞下三皇女的事,不过一个早上,便在京城传遍了。这个消息令无数等待的老臣愕然,又令他们感到无措。   苏卓序却没当回事,继续在官署办公,不过是在看到因诞下皇女的加餐和赏赐时,才动了动眉毛。   如果官家每添一个孩子便给官署的人这样加餐,那他倒是希望...官家天天都能有贵子降生。   魏国公府内院里,一众小娘子们将这个事讨论了一会,也丢到了一旁,唯有苏移光心里想着这个事,不停地走神。   “蛮蛮,到你了。”苏雁推了推她。   苏移光看了下四周,才想起来到她行酒令,便掩唇笑了笑,随意抽了一支。   “你刚才怎么了?”苏雁低声问她。   苏移光摇了摇头,“没什么。”   苏家不会参与争斗,在情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他父亲是决计不会希望她嫁与宗祁的。只因他现在是皇位的第二人选,而第一人选还未降生。   “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会?”苏雁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终是出声问道。   苏移光点了点头,最终进了屋,在榻上靠着休憩。   她愣了一会,忽而想起来宗祁说只要那个孩子能平安诞下,便已足够。   或许宫中还会有新的孩子出生也不一定呢?   苏移光将抱着膝盖,慢慢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力量一般。   也不知道宗祁现在在哪,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三皇女出生第三日行洗儿礼,皇家亲眷以及重臣和家眷都前往观礼。   苏移光身为魏国公兼参知政事女,也在其中。   “阿娘,你准备的什么?”苏移光好奇的看着顾充放在车里的锦盒。   顾充笑了笑,“几枚古铜钱,用来压胜的。”   不算贵重,却足够用心。   苏移光哦了一声,没有将锦盒打开去一探究竟。   兽车悠悠驶到宫门口,一众人被宫侍引着进了宫,众人也见到了传闻中的三皇女...的被角。   潘昭仪还在坐月子,自然没有露面,主持洗三的是林皇后,但她面上却有几分疲惫的神色。   “怎么了这是?”苏移光小声问了一句。   林元叹道:“官家想让娘娘抚育三皇女,娘娘不大乐意,潘昭仪也不乐意,但官家却提了好几次。”   苏移光皱了皱眉头,“三皇女才这么小呢。”   林元点头,“是啊,之前二皇女还不是贤妃养着,怎么潘昭仪就不能养三皇女了。”   俩人说着话,旁边人多了起来,苏移光便示意她噤声。   围观了三皇女的洗三后,命妇们纷纷开始作诗,为三皇女的洗三礼添彩。苏移光听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出色的诗,便隐出人群,打算到旁边的小花园里转一转。   夏末时节,池中的荷叶逐渐开始枯萎,一旁的茉莉树散发出几许清香,直直的扑入人的鼻息间。   苏移光站在那株茉莉前看了一会,并未采摘。   “我就知道你在这。”   苏移光没有回头,光听声音,她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宗祁。”她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缓声道,“你见过小皇女了?”   宗祁站在离她不远处,两人隔着一簇花枝,他迟疑着点了点头,“见过了。”   苏移光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那日说,不管是与不是,都足够了。”   茉莉的香气环绕在周遭,俩人的鼻息间尽是这一缕幽香。   宗祁望着他,沉声道:“蛮蛮,那日我是这么说的,今日,也不必更改。”   察觉到她略有些不稳的气息,他上前了一步。苏移光咬了咬唇,杏眸透着无措。   宗祁低低的叹了一声,“昨日,官家授了我左武大夫。”他温声道,“只需信我一次,好不好?”   苏移光凝着他的双眸,一阵恍惚。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道:“好。”声音很低,连她自己都快听不到的那种低。   但宗祁却听到了,他眼中也带着笑。   看着宗祁眼下青黑,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像个薄情郎。明明先前已经答应过宗祁,但她突然之间,又开始想要反悔。   “我只是太担忧了。”她喃喃道。   宗祁却不在意,他点了点头,温声说:“我知道。”   他递给苏移光两颗糖,仍旧是酥月斋的,随后缓缓道:“前些日子祖母问我婚事,我本欲说清却被人给打断,等过几日得空,我再跟祖母说一次吧。”   苏移光皱了皱眉,“可我父亲现在恐怕并不乐意。”   宗祁说:“我知道,你不必担忧。” 第57章 二更   夏末的风还是燥热的, 拂在人脸上也带着几分闷。   苏移光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吹来的那阵风。   “那、我先回去了?”苏移光忽而笑了一下。   宗祁点头,在俩人擦肩而过时, 他又道:“后日我休沐, 陪我去龙津桥附近逛一逛好不好?”   苏移光本不想答应的,可在回首的刹那,触及到他的眼眸时, 却缓缓点了头。   仿佛不答应他, 便是她最大的罪过一般。   她似乎总是受不住宗祁那宛如撒娇和诉苦一样的缠磨。   “好啦, 我走了。”苏移光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离开花园,回了皇后的坤宁殿。   他走后, 宗祁凝着她的背影良久,忽而低下头, 看着手指上的一瓣朱红。那是她头上簪着的石榴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一瓣下来。   许是刚才俩人擦肩说话的时候, 正正好落在了他的手上。   宗祁将那片花瓣握在手心,过了片刻,又放在了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头。   仿佛这样,他才能够安心。   苏移光在小花园里慢悠悠转了小半圈,便回到了坤宁殿。此刻的洗三早已全部举行完毕,三皇女也被人抱下去休憩了。   “阿蛮姊,你刚才有看到我三妹妹吗?”宗朗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 拉了拉她的胳膊。   苏移光点点头, “看到了一点。”她在人群靠外的位置,根本看不清楚。   宗朗皱着鼻子说:“她好丑呀!浑身红红皱皱的,他们居然还夸她好看!”这一群人围着一个小丑家伙夸好看的形式, 着实让没见过世面的宗朗大吃一惊,也颠覆了她的认知,所以她现在急需要寻求认同,需要有人告诉她不是她一个人觉得自己妹妹丑。   林元也在旁边,听到后颇感无奈的笑了笑,她捏着宗朗的鼻尖说:“小孩子小时候都不大好看呢,你小时候也是的。”   宗朗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哼了一声:“我小时候肯定没这么丑的。”   她又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苏移光和林元只看着她笑,却不附和。她是皇女,又是长姐,说自己妹妹丑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们不过是臣下之女,自然不能在皇女丑这个话题上掺和一脚。   举行完了洗三礼,林皇后便让侍从引着前来观礼的人落座,准备传膳。   “我前几日得了一本棋谱,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看?”林元扯了扯苏移光的衣袖,兴致勃勃的跟她分享自己新得的东西。   苏移光已经有段日子没有下棋,听她这么说,倒也起了几分兴趣,便点了点头,笑道:“可以呀,我还做了一些莲子糖,你要不要?”   林元颔首,“行,我家明日有事,后日你过来好不好?”她搓着手,期待的看着旁边的人   听到她这么问,苏移光本要立刻应下,可忽然间又升起了几分迟疑。   后日,宗祁约了她去龙津桥逛,她已经答应了宗祁,自然不好再跟别人出去。   遂推拒道:“我后日也有事,不若再过几日吧?大后日?”   “也行。”林元想了想,自己最近横竖也没什么事干,便点头同意,“那你要记得带莲子糖来。”   跟她商量好后,苏移光从荷包里将宗祁刚才给她的两颗糖给摸出来,糖纸微微发黄,虽不是用的什么好纸,但整个东京城用纸来包着糖的店子,也没几家了。   “是酥月斋的糖么?”林元又凑了过来,“给我一个。”   苏移光跟受惊的小兽一般,将糖又塞回了荷包里头,警惕着说:“不给。”   林元大为不解,“上次娘娘千秋,你有糖也不给我,今日又不给我,你作甚嘛。”   苏移光捏着那两颗糖,定了定心神后说:“我过两日给你带糖去,这两颗是别人给我的。”   听说是别人给的,想必也是一片心意,林元望了一眼,只能委屈巴巴的同意。   看着那几颗糖,苏移光摊开掌心,凝视了许久。等众人开始饮酒作乐的时候,她方才挑了一颗,将糖纸剥开。   是一颗莲子糖。   她刚才跟林元说自己做了莲子糖,没想到宗祁给她的糖里头,也有一颗莲子糖。   苏移光忍不住弯了弯眼眸,将糖放入口中。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传来,莲子糖入口即化,不一会就了无踪迹,过了片刻后甚至还有几分回甘。   如此,便还剩下一颗。   她看着剩下的那颗糖,突然不想就这么吃掉,于是又放回了荷包里,这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菜肴。   一顿饭,众人偶尔谈笑两句,都用得很慢。苏移光没怎么说话,一直埋头吃面前的獐子肉,她懒得去挟其他的东西。   用完饭,众人开始赏花、作诗、游戏。   “我们去旁边走走吧,反正我也不想作诗。”林元笑着说。   俩人在宫道上逛了逛,直到侍女来唤,方才回筵席处,众人也收拾各自的东西,打算回家去。   宗祁在紫宸殿饮了几杯酒,颇感上头。   身旁有人笑他:“郡王今日酒量不错啊。”   宗祁侧首扫了过去,眼眸沉沉,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瞧不出喜怒来。   那人被他看得顿了一下,官家得了皇女,按理说这颍川王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这副模样?难道是太高兴了又不敢表现出来?那人狐疑的目光在宗祁的脸上和酒杯中来回逡巡。   宗祁只那么看了他一眼,并未多做停留。   筵席散去后,他径直去了庆寿宫。   顾太后只看了眼洗三就回来了,并未参加后面的宴席,此刻正在屋中焚香烹茶。清甜的山泉水煮在茶壶中,冒着汩汩热气。幸而屋子里还有冰鉴,否则定是燥热难耐的。   “祖母。”宗祁掀帘,立在那,并未入内。   顾太后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淡声道:“来了?进来坐吧。”   她拿起已经煮沸的茶壶,给自己的茶碗添了盏茶,又倒了一盏给宗祁,“今年新制的茶饼,尝尝看。”   不知怎的,宗祁雀跃跳动的心,在这一刻忽然间又平复了下来,他饮了两口茶,方才将眸光投向对面的顾太后。   他斟酌着开口:“祖母,那日我对你说,我有心仪的人了。”   “嗯。”顾太后往自己的碗中加了三四多未开的茉莉,方才拿着银鎏金梅纹茶匙搅动茶汤,声音淡淡的,仿佛对此事并不在意。   又仿佛,已经是了如指掌,才会如此的不在意。   宗祁沉声道:“是魏国公之女。”   顾太后这才掀起眼眸来看他,但眼中却没旁的情绪,只笑了一下,轻轻道:“我知道。”   “祖母知道?”宗祁愣了一下。   顾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跟她说话和跟别人说话时,那眼神都不一样,你叫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得信誓旦旦,眼中还带着几分调笑。   宗祁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难道他之前真的表现得这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的那种?   他又转念一想,在庆寿宫时他确实是随性了一些,但在魏国公府,尤其是在苏卓序几人面前,他应当是没有显露过自己半分心思的。   “可要祖母给你保媒?”顾太后笑着问他。   宗祁之所以特意来告知顾太后,心里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听到这自然是愿意的,但还不等他回答,顾太后又道:“可苏卓序,未必会愿意。”   肉眼可见的,宗祁的眼眸黯淡了一下。   顾太后看着他笑:“我问过你伯父了,他说苏卓序喜爱读书人,像杨少龄这小子他就挺喜欢的。”   这也是为什么卫国敢替杨少龄提这个事的原因,就是他恰好戳中了苏卓序的爱好。   “你虽也不曾落下过功课,可你看上去,跟杨少龄他们的气质不大像。”   宗祁放下茶碗,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最近来往魏国公府很密切。”顾太后终于搅拌好茶,茉莉的浅淡香气从茶碗中透出来一些,她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宗祁颔首,“是。”   顾太后道:“既如此,那你先看着办吧。”她还是那副浅淡的语气,但却已经蕴上了几分笑意。   “好。”   ......   苏移光自小在东京城长大,整个东京城就没多少她不熟悉的地方,从早上开始,领着宗祁在龙津桥附近转了一整圈,直到申正,她才依依不舍的准备回去。   “我送你。”宗祁温声说了一句。   苏移光一手拿着海棠果的糖葫芦,一手捏着藕粉桂花糕,十分不舍的看着那些小摊贩,一点都不想离开。   “我再买一份炒肝!”苏移光竖起一根手指,“就买一份就回去。”   她眼眸中透着光,还有几许期待的意思,宗祁无奈同意,“吃完炒肝就不能再买了。”她今天已经吃了够多的,各种冰的热的刺激的,他怕她再吃下去,胃要受不了了。   得了他的同意,苏移光欢快的奔向卖炒肝的铺子,“要两份炒肝。”一边说着,她一边咬下了手里的最后一颗糖葫芦。   “不是说就买一份?”宗祁紧随她身后走了过来,眉头皱的紧紧的。   苏移光转过头,眼中净是无辜,“还有一份是你的呀。”瞧她多贴心,自己吃东西都不忘给他也买一份,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摊贩的动作很快,没多大功夫两份炒肝就已经出锅了,苏移光拉着宗祁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先将手里的藕粉桂花糕收好,才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炒肝,随后往里面加了一大堆的茱萸和香菜一类的香料。   宗祁就这么看了一眼,都觉得冲鼻子。   苏移光却吃得很带劲,一小碗炒肝没多大功夫就吃完了。   “我去旁边买杯饮子。”她对宗祁说了一句话,便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小贩堆里。   宗祁还在慢吞吞吃着自己的炒肝,都没来得及拦她,就已经跑没了影子。他只能放下炒肝,眼睛一直望着她刚才离去的方向。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光阴,苏移光带着笑回来,手里拿着两杯饮子,看上去似乎是加了石榴汁的,另一只手背在后面,不知道拿的什么。   等坐下后,她才将另一只手拿出来。   是一只麒麟状的糖人,金黄色的身子在光下是半透明的。   宗祁看了一眼,正要问她刚才不是吃过一个小兔子状的,却见那麒麟糖人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给你哒。”苏移光笑着说,“刚才我买那个小兔子糖人的时候,我看你眼睛一直盯着这个麒麟,肯定是想买却不好意思说。”   麒麟糖人被固定在竹签上,威风的身子也被固定住了,有些地方里面还有泡泡。   宗祁怔愣了一瞬,方才将那个糖人接过来,他想解释,他先前看着这个麒麟糖人只是随意将目光落在一处而已,也只是在看这些糖人究竟干不干净。   可一想到这是她方才专门去买来的,便又不想解释了。   即便是误会了又如何呢,只要她能够为他去买来,便已经足够了。这么想着,宗祁唇角微扬,轻声道:“谢谢。”   苏移光低头喝着自己的饮子,没听到他说什么,便蹙眉道:“你刚才小声嘀嘀咕咕什么呢?该不会是在骂我吧?”   宗祁啼笑皆非,只得说:“我说我很喜欢。”   “哦。”苏移光还是不怎么信,看了他一会,方才继续低头喝那杯加了石榴汁的饮子。   俩人将所有东西都用完后,方才起身往魏国公府而去,沿着御廊一路随着人群往前走。   苏移光一面走着,一面还要抽空吃两口她的藕粉桂花糕,不然等回去后被阿娘看到,又要说她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宗祁怕她被人撞到,只能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襟,又怕她像上元那日一样走丢,几乎是一错不错的盯着,生怕她出什么事。   “阿峦,你看那人像不像你阿姊?”有人扯了扯苏峦,问他话。   苏峦刚下学,此刻正站在国子监门口,准备回家去,听到同伴问话,他茫然的抬头看过去。   果然看到他十二姊的身影,还一边走一边吃桂花糕。   只是她旁边那男子是谁?看着还有点眼熟的模样?   苏峦又开始迷茫了,他很想一探究竟。   可一想到上次被打的惨剧,他又不敢问了,毕竟他也不经打啊。   “不知道,也许是吧。”苏峦这次学会了谨慎说话,还刻意朝那边看了几眼,才一板一眼的说,“就是个背影而已,我哪看得出来?”   旁边人摸了摸下巴,对他的话倒有几分认同,“也是。”   苏移光以为他会和往常一样,将自己送到门口那条街以后,便会站在那目送她进府。   可却没想到这人一点停下来的迹象都没有,一直跟着她走到了魏国公府的大门口。   甚至到了角门处也不打算停留,还跟着她一起跨入了门槛。   苏移光不由去瞪他,“宗祁?”   “怎么了?”宗祁顺着她的话低下头,十分无辜的看着她。   苏移光心中升起几分烦躁,“你怎么跟进来啦?”   宗祁理正气壮:“我上次借了姑父一副《西山斫琴图》,早上在皇城官署里头碰到姑父了,他叫我今天过来拿画!”   苏移光看了他一会,确信他说的是实话后,方才没再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的一言难尽。   宗祁果真是和苏卓序约好了,一进来就没再跟着苏移光,而是转去了苏卓序书房的方向。   凝着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苏移光不由得轻哼了一声,倒也是会想。   清徽院里一派热闹,她一进去就见到一群不当值的小丫鬟在树下玩叶子牌,见是她回来了,纷纷扔下牌,一拥而上。   拿帕子的拿帕子,拿洗手盆的拿盆,还有来给她褪外衣的。   “这是什么?”苏移光看着地上摆着的一筐石榴,发出了疑问。   承露笑道:“是宋家拿过来的,说是送给九娘的礼,可送了好几筐子,咱们府里头每个院子都有份。”   苏移光点了点头,“去给我切开一个吧。”   她进屋洗手净面后,切好的石榴便已经摆在了桌案上,下面还放着几块冰,使得石榴触之生凉,夏末吃起来便是一阵凉意。   “宋家倒也还算有心。”苏移光吃了几颗石榴,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钱太夫人的侄孙女。   似乎最开始和她家太夫人商量好,打算将亲事换给十一娘的人,便是宋家的钱太夫人。   晚膳照旧在正院用,二房的人陪着李太夫人在萱安堂用。   看到那个着绯色衣衫的人进来的时候,苏峦感觉自己脖子被掐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这个人不是下午的时候,那个跟他十二姊一起走的那个人吗?怎么还跑来他家了?难道他十二姊的亲事已经定下了?   苏峦带着满腹的疑问,缓缓抬起头,在看到那人面容的时候,又差点被吓到腿软。   这不是总来他家蹭饭,不是,是来他家和他爹聊天的颍川王吗?   苏峦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感觉自己还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颍川王和他姐?他的目光在苏移光和宗祁之间来回转悠,但他年纪轻不说还藏不住心事,就这么看了几眼,一下子就引起了俩人的注意。   宗祁似笑非笑的眼神扫了过来,苏峦的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苏移光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压低声音说:“看什么看?快用饭了,眼睛还到处乱瞟!”   被他这么一说,苏峦顿时不敢再看了,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桌案,生怕再看下去,被这俩人把眼珠子给挖了。   可他又有满腔的疑问和发掘八卦的心思,根本就静不下来,手指捏紧了自己的衣衫。   “豹奴,还得多谢你借我这幅画了。”苏卓序落座后,笑道,“这《西山斫琴图》是窦立行酒后之作,当年传言,这幅画是他此生巅峰之一。后来他酒醒后,自己再仿,都仿不出来一模一样的。这几日得以细细观摩了一下真迹,果然不凡。”   宗祁笑道:“姑父喜欢便好,祁也是偶然所得,想着窦立行跟姑父家颇有渊源,自己又分辨不出真假,才想着来问一问姑父。”   这幅画是先帝赠他的生辰贺礼,从前朝宫里扒拉出来的,还找一群人鉴定过,他自然知道是真迹,所以才敢拿上门来让苏卓序看。   苏弈听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说了半天,不由好奇道:“什么画?”他才从范阳回来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根本没在家待多少时辰,今日才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在家用晚膳。   宗祁回道:“是前朝窦立行的《西山斫琴图》,三兄应当知晓的。”   苏弈当然知晓了,他家那么多摹本,就是他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临摹过。刚才也听他们两个说起,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已,闻言不由大惊,“豹奴你有真迹?”   这次是苏卓序答了他的话,“是,我看过了,是真迹无疑。”   苏弈看着宗祁,过了一会,忸怩道:“豹奴,这幅画,可否让我也看一眼?”似是怕宗祁不同意,毕竟这么珍贵的一幅画,他又忙补充道:“你放心,就看一眼。”   哪料到宗祁这人却十分之大方,忙道:“三兄若是喜欢,可以多留几日也无妨的。”只要这幅画留在苏家,那他下次登门,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了。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嗒响,但苏弈却有一点不好意思。他毕竟不像苏卓序一样勉强算是长辈,又因范阳的事欠了宗祁一个人情。   想到这,他便犹犹豫豫的说:“这...不大好吧?” 第58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在宗祁的百般劝说之下, 苏弈最终被迫同意将那幅画留下来观摩几天。   可他其实对那幅传说中的窦立行巅峰之作,没有太多的感觉。苏家有不少窦立行真迹,他也都看过, 再则他也不像苏卓序那般爱诗画, 看个画能看半天那种。   今日提出想看一眼,主要还是因家中摹本看多了,想瞧一眼真迹罢了。   解决了心头的一件事, 宗祁感觉心情又舒畅了许多。   苏卓序问道:“豹奴, 前日官家怎么是授了你左武大夫, 我记得最开始官家似乎是要授你开封少尹?”他刚才在书房时就想问了,但一直在讨论画,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个事。这会来吃饭, 他才终于想起来了。   开封长官经常是宗室担任,宋府尹算是少有的非宗室, 苏卓序当初就是看中了他这个能耐,才主动结亲。   宗祁也是宗室, 且是近枝宗室,他以为官家会给他授开封少尹,作为入仕之途,没想到却是武官的官职。   “祁在赵地时,曾上过几次战场。”宗祁浅笑道。   他眉眼温润,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   但莫名的,苏卓序却从中看出了几分危险的感觉。他顿了一会, 方才想起来宗祁在赵地时确实上过战场, 曾率百余骑夜袭敌营,取敌军上将首级而还。哪怕早就有传言说官家想要过继,赵王嫡长子在彼时才正式进入朝廷中人视线中。   如今想来, 已经过去两三年了。   苏卓序掩下心中百般想法,只道:“也挺好的。”   宗祁轻声应下,一群人脸上都带着笑。   苏移光朝宗祁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总觉得这人的笑看上去,很不怀好意。   苏峦眼神涣散,目光在众人之中来回逡巡,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在这用饭。他瞧瞧看了眼苏移光,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不出意外的,什么都没瞧出来。   一时间,他又泄了气,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秘密,又谁都不敢告诉的感觉,好难受哦。   果然他就不能做那种需要隐藏秘密的工作,不然肯定会第一个招的!不是怕死,他真的藏不住啊。   这么想着,他又看了眼宗祁,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告之色。苏峦心中大惊,又定睛去看,却发现宗祁的眼神已经恢复如常,且正在跟苏弈谈笑。仿佛刚才的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三兄。”用过饭,宗祁温声唤了苏弈一句,“不若现在跟我一起去看那画?”   经他盛情相邀,俩人最终决定前往苏卓序的书房去看那幅《西山斫琴图》。因那幅画是绢质的,频繁挪动对其寿命有损,也没叫人去取,而是自己过去了。   苏卓序看着宗祁二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良久后,方才说:“我都差点忘了两年前常山那一战了。”   屋里没人应他,还是顾充见他有点尴尬,才点着头附和了一句。   苏移光喝了两口茶便径直起身离开,生怕她爹等会问为何今日是跟宗祁一起回来的。   顾充回后房了,赵氏抱着阿狐离开,苏雁也去学管家和看账本去了。人稀稀拉拉的走后,只剩苏卓序和苏峦二人在这大眼瞪小眼。   “十四,你有什么事吗?”苏卓序本来想骂他的,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凶,才勉强挤出了一个和蔼的面容看向他,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但他这样说话的语气,却令苏峦感到害怕,他想了想,还是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懒得动。”要是他将今天白天看到的事说出去,肯定会引起一片腥风血雨的!   “懒得动?”苏卓序挑了挑眉,术后提高了音调,“懒得动?还不给我滚回去看书!”   苏峦原本就打定了主意不说,得了他这句话,更是起身一溜烟跑了。   瞧着他那跑开的样子,苏卓序不由得哼了几声。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指望,就让他开心点得了。   苏移光匆匆忙忙的回了院子,进屋后,将妆台上一个带锁的柜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来。   锦盒周身绘着凤鸟纹路,是一个楠木盒子,光是这个盒子,便已是华贵至极。   她小心翼翼的将这个锦盒打开,掀开盖子的那一瞬间,竟是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是和上次他送信过来时,一样的东西。一支梅花簪、一对耳珰、一个碧玉佩还有一串手串,最显眼的,是那支累丝金凤簪。   这支簪子本来是她的,却在上巳那日,不小心给到了宗祁手中。   锦盒是今日宗祁给她的,那时她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   “你那日退回给我的东西。”宗祁缓缓道。   她带着狐疑的心思揭开了锦盒的盖子,见到那些熟悉的东西,便不解的看着宗祁,“怎么啦?”   宗祁凝着她的眉眼,温声道:“蛮蛮,那日你不愿收我的东西,那今日呢,今日可愿?”   最后她拗不过宗祁,还是将这个锦盒给带了回来。   在妆台前看了片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移光起身点上灯,又从博古架处将另一支累丝金凤簪取下。   两支簪子放在一起时,比单独一支更加华丽好看。凤鸟振翅欲飞的模样,逼真至极。   “十二娘,可要去洗漱?”桑其在外面瞧着门问她。   苏移光又看了一眼这对簪子,方道:“马上,等一会儿。”   她将另一支簪子也放进了那个锦盒当中,收好后,又重新放回了那个带锁的柜子里。   等将一切收拾妥当,她又检查了一圈,发现没有遗漏之后,才过去洗漱。   不知为何,她今日睡得格外的早。   宗祁和苏弈一道去了苏卓序的书房,俩人从画一路聊到了范阳局势,不知不觉的,蜡炬都快烧完一根。   “三兄在范阳不过三月,竟能将范阳舆图拿到。”宗祁笑道,“祁还以为此番定是凶险不已,曾数次忧心,万万没想到三兄竟是如此手到擒来。”   范阳的详细舆图一直牢牢把控在严准手中,朝廷这边只有一个大概的地图,却没有很详细的。若是能将有一幅能将范阳每一条道路和山川都绘全的舆图,则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苏弈笑道:“我也只拿到几张残卷,严准那边防守不是很严密,许是因自己已把控好范阳,有所松懈的缘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舆图,若是有误,我的罪过就大了。”   宗祁道:“官家已经着人看过了,应是真舆图无疑,当中有几处标记错误的地方,因是当年画舆图之人的失误,也无伤大雅。”   苏弈松了口气,吃了几块点心后,又开始和宗祁谈论范阳河东等地。   宗祁看了他一眼,再过段时间又是大考核,不出意外的,苏弈这次定能升迁。   第二日,苏移光依约前往林家,去欣赏林元新得的那份棋谱。   林家离魏国公府不算远,隔了几条街道的距离,苏移光骑马过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你怎么才来!”林元有点等不得,“我都把棋盘准备好了。”   苏移光失笑,温声道:“我刚去常云楼买了些点心。”她将装点心的盒子摆在案几上,又让侍女拿了一个小罐子出来。   林元捧着那个罐子,兴奋道:“是莲子糖么!”   “是。”苏移光点了点头。   俩人坐定后,一同看起了那本棋谱,甚至还开始对弈。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俩人极为专注,除了偶尔拿点心吃外,再无其他的举动。   窗外南风拂过柳林,柳叶晃动摇曳,发出几声轻响。   苏移光盘子里的点心很快就吃完了,她惋惜的看了一眼,便重新专注于棋局上。片刻后,林元掷下黑子,气哼哼的,“不下了,我又输了。”   “今日可是你非要下的。”苏移光斜眼看着她,哼了几声,显然对这人十分不满。   林元皱着眉头说:“你让我一局行不行嘛?”见她挑了挑眉头不说话,便干脆拉着她的胳膊,“你都赢了好几盘,就让我一局,我今日不赢你一次,晚上都睡不着觉的。”   苏移光被她缠磨得没办法,只得无奈同意,俩人将棋子一粒一粒的收回棋笥中。   “既然要我让你,你不准备答谢我么?”苏移光含笑问她。   林元现在就想赢她,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便催道:“你想要什么,快说。”   苏移光撑着头,作沉思状。   过了一会,方道:“那你给我打个梅花络子吧。”   原本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特别难的事,没想到就是这么个要求,林元霎时松了一口气,点头应下,“好,我给你打两个。”   苏移光弯着眼眸笑,让婢女给自己重新盛了一小碟子糕点,方才继续跟她对弈。   应林元的强烈要求,苏移光怕以后她不陪自己玩,最后还是让了她两局。好不容易赢来这两局,林元心情一下子就好了,笑眯眯地望着她。   俩人玩了一整个早上,将棋谱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遍,方才罢手。   “走吧,咱们去用饭。”俩人先前是在卧房玩耍,此刻林元拉着她去了正厅。   因今日要待客,林元这里的饭食也比往常丰盛许多,苏移光光是看一眼那道金黄酥亮的松子鳜鱼,便能感受到些许馋意。   林元得意的看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这道松子鳜鱼可是我家厨子最近刚学会的,你快尝尝。”   苏移光点点头,挟了一点放在碗里凉着,又问她:“我娘说昨天在观里看到你母亲和你姑母了?”   “是啊。”林元点了点头,“不过我表兄已经快要定亲,我娘现在也没提过这个事了。”   苏移光点了点头,“反正你看着他别扭,这样也挺好的。”   用完饭,林元送她出去。   “等过几日,咱们几个一道去天青寺上柱香吧?”林元拉着她,对这个的兴致非常之大。   苏移光笑了笑,“你就是想去看银杏吧?”天青寺有几株巨大的银杏树,马上快要入秋,正是最好的赏景时节,不过人也不会少。   林元颔首,“当然了。”   “我的桃花络子你可得记得帮我打。”苏移光戳了戳她。   林元摆摆手,“知道的知道的。”   苏移光走后,一人从外面进角门,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另一个人。   “咦,刚才那个是苏十二?怎么不多玩会?”林昶含笑望着苏移光,又责备地看向林元,“四娘,怎么就让人玩这么会呢。”   林元撇撇嘴,懒得搭理他。   宗锦的目光跟着追寻了过去,那人正好上马准备离开。只消看一眼,便觉得那女子容貌美到了极致,似神女下凡一般。他才动一点心思,忽而又想起宗沁几个说苏十二不好惹,便暂且按捺下了想法。   看着林昶将宗锦带回来,林元明显有些不悦,在东京半年,宗锦的名声也渐渐开始扩大。她警告似的瞪了林昶一眼后,直接转了进去。   竟然敢带这种人回府,简直是不知所谓!   等林元走后,林昶才说:“走吧,你不是说想喝我那的酒吗。”   宗锦点点头,又笑道:“阿昶兄的四妹,倒是与众不同。”   他话一说完,林昶的面色瞬间就冷了一下,等再看过来时,又恢复如常。他垂了垂眼睑,到底没再说什么。   ......   苏雁的昏礼在初秋,因是这个时节京中少有的宴会,且主角一个是魏国公之女,一个是开封府尹之子,宾客十分之多。   从一早上起,魏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忙碌开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喜色,还有些许疲倦。   连李太夫人都有点高兴,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仆从,暗道终于送走了一个。只等苏移光这个再被送走,她就安生了。   “祖母,我去九姐房中了。”十一娘看着她脸上的笑,迟疑着说了一句。   李太夫人挥了挥手,“去吧去吧,陪她说说话。”反正也就这一日了,等到今晚嫁了人,还能有多少机会回来?   看着她的面容,十一娘总觉得有些不确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苏移光也在外面招待来往的亲眷,她一面跟人谈笑,一面想着苏雁今日倒是舒服,一天都待在房里,晚上才有动作。   李太夫人也在迎接客人,有人笑道:“太夫人的孙女各个样貌出挑,如今九娘嫁了,另两个还不知道要被哪个有福气的迎回去。”   一听到这,李太夫人眼睛就亮了一下,开始跟人推销起十一娘。   恰逢十一娘从苏雁处出来,听到她这些话,恨不能赶紧躲起来,让人看不到自己才好。   她这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嫁不出去了?   “我说小十一,我上次说你还不肯认。”一道声音传来,“你瞧你今天这个神情,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十一娘猛地转过头,阴沉沉的目光盯着来人,“六表姊,小心祸从口出。”自从上次她在长主府中推了她一次,砸碎了几个花盆后,好几家高门大户的小宴都没再请过何六娘,却没想到,她却还没长记性。   “有什么祸从口出的?”何六娘对她的不领情,感到十分的愤恨,半晌后,得意道:“祖母已经跟姑母说过了,让你嫁我阿弟,以后啊,你还得唤我一声姐姐。”   听到这,十一娘是真的着恼了。就不说何家是什么光景,单这一屋子蠢人,还想让她嫁过去?她可忍不了这群人的蠢劲。   与此同时,李太夫人也听何夫人说了此事,她断然拒绝:“那怎么行?阿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家现在什么样?”   当初何家也曾风光过,不然老魏国公也不会给自己次子求娶何家幼女。自从主事的死的死、告老的告老,近些年何家是愈发走下坡路,大不如前。李太夫人心气高,见惯苏家富贵繁华,自然看不上何家。   何夫人默了一瞬,她刚才不过是因自己母亲说起,随口一提罢了。虽知道自己本家是什么样子,但听到庶婆母如此直白的嫌弃,她又有些不开心。   她暗地里瞪了李太夫人一眼,这人成天这也瞧不上那也看不上的,也不看看她自个是什么出身。如今连苏卓序都懒得理她,也就他们二房还跟她说两句话,她竟还给脸不要脸了。   “六表姊。”十一娘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看向何六娘,“你可跟别人提起过?”   何六娘摇头,“祖母刚跟姑母说,我哪有空去跟别人提?我跟你说,祖母让你嫁给我阿弟那是你的福气,否则就你这被宋远道不要的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她趾高气昂的看着,眼中透着不屑。   十一娘眼闪过一道阴翳。   她看着何六娘,缓缓道:“你可想乘船?”   “好啊。”何六娘早就对春池感兴趣得很,但一直没什么机会去玩,现在听到她这么说,一下子就被激起了兴趣。   “那咱们走吧。”   苏移光远远看着这俩人勾肩搭背的走了,心中升起满腹的疑惑,她俩咋回事?还时好时不好的?   “桑其。”她对着婢子招了招手,“你跟上去看看,若有什么事,就来跟我说一声。”   桑其领命去了,苏移光继续跟一些同龄小娘子们说笑。   因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她身上所着都是艳丽的颜色,连钗环都戴了不少,光一对精致的亭台楼阁的簪子,便足以令人惊叹。簪子虽小,楼阁上的人物却看得清清楚楚。   因旁边有人经过,她便拉了拉自己石榴色的长裙,以防被人踩到。但没料到,纱质的长裙,还是被人勾了一道丝。   顾忌着今日是昏礼之日,苏移光只蹙了蹙眉头,到底没说什么,反正里面还有衬裙,外裙待会有空再去换便是。   哪料到却听到有人的议论声隐隐约约的传来:“真不知道苏十二是怎么嚣张到今天的,她也快十五了,却到今天都没定亲,肯定是太过放纵太没人要的。我要是她,早都羞死了!还有那苏九,不过是嫁个府尹三子罢了,竟搞这么大的排场。”   她隔得远,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话还是顺着风飘到了苏移光耳中。   顾云拧着眉,撸了袖子就要上去收拾人,却被苏移光给拦下了。   今天这日子,打人着实不太好。   她抬眼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正是刚才那群不小心勾到她裙子的人之一。她理了理裙摆,才睁眼看着那群人。   “不管嫁谁,也比那种鱼和熊掌想要兼得的人强吧?”她侧首问旁边的顾云。   先前说话的那人顿时怔住,苏移光这是在直接说她?而且是毫不避讳的说?   她未婚夫前段时日便是跟自己庶妹有了首尾,甚至还想两个一起娶回去,闹得满城风雨。旁人提起时对她都是同情的,可她万万没想到,苏移光竟敢直接嘲讽她?   她正要说话,苏移光又道:“呀,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小心提到你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感慨一声罢了,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这样一段话说下来,刚才那小娘子想骂她,但面对她真诚而又歉意的面庞,却又不知该怎么骂出口,捂着胸口直喘气,眼睛阴沉沉的。   苏移光却不管她,继续对旁边的顾云说:“你刚才说什么?你那个婢女总是喜欢背后说人坏话啊?没关系的,爱人者,人恒爱之。这背后编排诽谤人的,肯定也是要被别人说的。不过你可不能再将她留在近前了,还是远远打发了事,不然小心带坏你的名声。”   顾云附和着她的话,跟着猛点头,“你说得对!爱造谣诽谤这种行为可是改不了的,我回去就把她打发去做杂事。这人品好的,无论是什么地位都受人尊敬,人品不好的,哪怕身穿锦衣华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那贵女气得发抖,旁边一人想要指着俩人骂开,却被自己同伴给拦住了。   一人蹙着眉看她,心道刚才说话那个才来东京不到一年,参加宴饮又不多,对苏十二不算了解就罢了,可这个怎么还这么冲动呢?   苏十二那让人说她的性子吗?谁敢说她一句,她能把你说得连这东京城都不想混了。   偏她说话大胆又放肆,且句句戳到人的痛点上,让人还无法反驳。刚才也确实是她们这边先编排人在先,让她抓住了把柄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那小贵女拉了拉自己的同伴,压低声音道:“你得了空,去给苏十二道个歉。”   “我又没说错,她刚才还那样说我!”最开始说话的小娘子显然不乐意。   “我让你去你就去,你是想以后见一次被她阴阳怪气一次么?”苏十二有多记仇,她可是看在眼里的。   那小娘子迫于压力,只得委委屈屈的应了,心里却还有诸多的不服气在内。   内院具是女客,苏卓序等人也在外院迎男宾,来人见到他都拱手作揖道贺,还有明里暗里跟他打听苏移光的,全都被他给含糊过去了。   赵王也接了苏家的帖子,领着子女过来,宗祁是单独来的,两边却因时间差不多,刚好碰在了一处。他倒是不想跟赵王一起,但都见上了,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避开。   苏卓序跟几人见过礼,寒暄几句后,指着宗祁对赵王笑道:“豹奴年少有为,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虽不大喜欢这个儿子,可听到他被人夸,赵王还是自觉给自己长脸了,也露出几分笑。   等他们都离开后,苏峦嘀咕:“要是我也有个赵王这样的爹就好了。”   苏卓序和苏弈猛地转过头。   顶着他爹和他哥如有实质的目光,苏峦叹道:“若是这样,就我这样的,也能被人夸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我阿爹这么厉害,想必我这辈子都听不到这句夸赞了。”他低垂着头,有点懊恼。 第59章 “两罐都给我好不好?”……   初秋已经有了些寒意, 一阵清晨的凉风吹来,让人倍感舒爽。   苏峦硬着头皮没有挪过位置,他说完这句话, 又过了片刻, 等那俩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挪开视线后,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   就算已是秋日, 可这心中紧张, 也难免渗出了冷汗。   苏卓序冷哼道:“成日不知道好好读书, 净想些有的没的。”刚才竟然还说什么想让赵王做他爹,他看这死儿子是讨打得没办法了,这个样子, 等会回去不打一顿很难收场的。   苏弈也一脸复杂的看着苏峦,再一想到他刚才的说法:因为赵王不行, 所以一个随便好点的儿子都能被人称赞青出于蓝。想到这,他又不免替宗祁叹息了一声。   “阿爹, 我最近读书可用功了。”苏峦目不斜视,小小声说:“先生昨天还夸我了。”   苏卓序无动于衷,淡声道:“是吗?夸你什么了?”   苏峦道:“夸我做的文章有进步啊。”他昂首挺胸,十分自得。   苏卓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原来如此啊。”就他平时那文章,但凡稍微花点功夫,没进步才怪, “等明日得了空, 让我看看你最近做的文章。”   “阿爹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我哪敢劳烦阿爹这个!”苏峦立马变得万分体贴。   一听他这么说, 俩人便知道肯定有问题,苏弈挑了挑眉,温声道:“阿爹政务繁忙,我这几日倒是有空闲,我来给你看看吧。”   听到这,苏峦脸色更难看了,让三兄看,他还不如让阿爹看呢!   俩人都没空理会他的一点小心思,继续接待客人,又打发他去跟同龄的小郎君说话,免得没个主人招待,显得怠慢了。   宗祁和赵王一行人离了苏卓序面前后,趁着人少,他便打算和赵王分开走。   哪料到赵王却唤住了他:“你一个人作甚,带着你几个弟弟先,成日里一点分寸都没有!”   看了宗锦几人一眼,宗祁冷笑道:“阿弟在京中识得的人颇多,友人也多,想必是不需我带的,恐怕还要嫌我多事。”   赵王眉头皱了皱,再次对这儿子的恶劣印象更加深了些,刚才旁人夸赞时他的那点子高兴也烟消云散了。他想叱骂宗祁几句,又顾忌着这是在魏国公府,且是别人的婚宴上,不好乱来。   “阿锦比你懂事多了!”赵王冷哼。   宗祁面无表情,心中也没有一丝的波动,只淡声道:“确实比我懂事,我可没去过狱里,也没被官家和祖母一同罚过,更不敢在京中恣意纵马。”   他一下子就戳到了赵王的痛处,若不是想着是在外面,他恨不能现在就跳起来打他一顿。但宗祁到底也大了,从他小时候就打不着,现在更是不可能有机会打。   想到这,赵王到底是偃旗息鼓了。   “我刚才听人说苏卓序还有个女儿?”赵王往先前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听说是他和吴兴生的,俩人宝贝得很。”   他捻了捻自己的短须,若有所思的走了。   宗祁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神色晦暗不明,哂笑了一声,不论他提起魏国公另一个女儿的原因是什么,那也都不是他能提起的。   宗锦看着他这个笑便觉得阴森恐怖,急忙拉着宗三郎等人走远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宗祁才往自己相识的人那边走去。   “我听他们说,今日有人要去障车。”杨少龄推了推他,“你要去不?”   宗祁皱着眉没说话,障车多为女方亲属参与,去拦截婚车,让男方给予钱帛方予放行。他平时喊苏卓序姑父虽喊得勤,但俩人的关系实则也不算亲密,且真正相识的时间也不过短短数个月罢了。   “我便不去了。”宗祁摇头。   杨少龄抱着胳膊说:“行吧,我到时候跟着他们去凑凑热闹。”   宗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捧在手中慢慢悠悠的晃着,一派淡然神态。   虽看起来仍在注意着身旁众人的谈话,偶尔还附和两句,但思绪却早已飘远。   昨日新整理好了一份文件,里面记录好了赵王妃在赵地时,借着赵王的名义大肆敛财的证据。或是放贷、或是强行购买良田、或是收重礼、又或是......将人逼至绝路后,卖入府中为奴。   除了赵王妃的,还有少许赵王的东西,以及宗锦宗沁这几人仗着赵王和赵王妃的宠爱,飞扬跋扈,行无礼之事的文书。   宗祁扣了扣桌案,低着头若有所思,这份东西,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放出去才好。若是现在放出去,赵王妃这个做继母的受罚,难免会让他的婚事拖后。可若是以后再放,则有些夜长梦多了......   等宾客差不多到齐后,苏移光总算有了片刻的空闲,得以歇息一二。   面前摆着不少糕点,她挑了几样喜欢的吃了两口,又拿了几颗梅子在手里。梅子生津解渴,刚才的疲乏顿时消散了一些。   周围的小娘子们不停地上来跟她搭讪,她都一一笑着应了,一人说几句话,也不冷落谁。   “十二娘。”一道细若蚊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引得她不由蹙眉看了过去。   头上戴了一朵三多绒花,是刚才那个开口讽刺她的小贵女。   “怎么了?”苏移光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望向她时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少女咬了咬唇,低声道:“方才是我吃错了药,乱说话,还望十二娘不要放在心上。”她叉手行了一礼,“实是无心之失,请十二娘莫要因此而责怪。”   原来是为着先前的话来道歉来着,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提点。苏移光哂笑了两声,看着她的眸光也温和无比:“你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怪罪你呢?”   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让那少女也怔忪了片刻。   她又道:“你瞧我是那么计较的人?你刚才说了什么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呀。”   少女一噎,扯了扯嘴角,就你还是个不计较的人?拿着天底下,恐怕所有人都宽容无比了。虽如此,她还是不怎么敢反驳,只低着头说:“是无心之失,十二娘既已忘记,那咱们便不再提了罢。”   “这怎么行呢!”苏移光大吃一惊,“你来给我道歉,我都不知道你错在哪了,就接受你的道歉。若是你没有错,岂不是我冤枉了好人?”   她一番话说完,那少女颇感头疼,这苏十二,当真是个胡搅蛮缠的家伙!   可又没办法,她只得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大致总结了一遍,方道:“还请十二娘不要怪罪。”   “没关系的。”苏移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家里的事都这样了,谁还有空责怪你呢?只是以后可千万别在外面多管闲事,胡言乱语,先看好你自家的东西才是第一要紧事。”   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无端透着一股冷意。   少女被她看得浑身一个哆嗦,心底拔凉拔凉的。果然,刚才阿冯姐说的没错,这世上,再没有比苏十二更记仇的人了。   “知道为什么没人编排你么?”苏移光看着她,温柔的笑了一下,也收起了先前阴阳怪气的语气。   少女下意识摇了摇头。   苏移光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因为旁人都要脸面,看你这么惨了,不愿再说你。加之你这事又是真的,实在没什么可讨论的。”   她脸色白了又白,听出来了苏移光的言下之意:她的是真的,其他人没闲心讨论,而苏移光她们的是假的,所以才会被她们给议论。   她在这待了好一会,脸色青了白白了青,跟她同行的几个人都上来解围。   听她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苏移光冷笑着将几人的面容一一扫过,正要开口,桑其匆匆赶了过来,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她说完后,苏移光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对着刚才那几个少女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事了之后,她跟在桑其身后,匆匆往春池边上赶去。   “她不是在招待人吗,怎么待着何六娘去那边了?”苏移光皱着眉,疑惑的看向桑其。   桑其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就瞧见十一娘带着何六娘子去了春池边上,然后还带她去乘船了。”   苏移光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十一娘这个节点带着人去春池玩,且就她们两个人,总觉得没好事。   她步履匆匆的赶去了春池,正好瞧见十一娘和何六娘正泛舟于池中。   她们没有叫人撑船,而是十一娘在拿着浆划船,偶尔放下船桨,随波逐流。从远处眺望过去,正是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郎泛舟的场景,还挺养眼的。   但就这么一幕,她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苏移光不由得眯了眯眼睛,问桑其:“她们刚才可有说什么话?”   “没说什么,只有十一娘说带何六娘在春池撑船,何六娘早就惦记咱们家池子了,立马答应下来。”桑其将自己刚才不远不近跟着时,俩人的对话和盘托出。   苏移光摸着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当俩人来到离岸边几丈远的地方的时候,十一娘放下了船桨,笑意盈盈的看着何六娘。   何六娘不明就里,“小十一,你怎么不划了,我还想去那边的芳岛上采几朵花呢。”那边的小岛上种了许多桂花还有秋海棠,正是盛开的时候,耀眼到了极致。   十一娘一手撑着头,温声道:“我不想划了呀,要不六表姊你来划?”   何六娘不大想动,但却已经上了船,就这么回去她也不甘心,便接过了船桨,学着刚才十一娘的模样,开始慢慢划动起来。   “六表姊啊。”十一娘看着她,叹了一声,“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话多呢?偏偏喜欢在外面传我的谣言啊。”   何六娘不悦的皱了皱眉,“我都说了多少遍,我是在帮你,也是祖母她们同意的,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明白。”她无奈摇头,“果然祖母说你太年轻了,不懂事。”   十一娘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闻言掀了掀眼皮子,浅笑道:“是吗?那让我嫁你弟弟呢?也是外祖母同意的?”   “自然,祖母都已经跟姑母说了,我阿弟才学过人,能嫁他,也是你的福气了。”   “是吗?”十一娘语气飘忽,仿佛注意力完全不在这边一样,眼神也看着远方的湖心亭。   她登船之前,便已经带着何六娘绕春池走了一圈,确信旁边没有人了。她这会又将春池扫视了一圈,打定主意后,沉了沉眼眸。   “你刚才是怎么划的,我怎么——”   何六娘话音未落,却陡然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了,她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水中。   十一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六表姊,还要在外面传我和宋远道的事吗?”   她顿了片刻,见何六娘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才扯着她的发髻,将人从水里拽了出来。   何六娘整张脸浸在水中片刻,甚至打湿了鬓发,看起来湿漉漉的。   “还传吗?”十一娘笑着问她。   她想要反抗,但头发被人给扯住了,一动就头皮疼,一时间使不上力气来,便咬着牙不说话。   十一娘微微一笑,又扯着她的发髻,将人按到了池子里。   岸边树丛里,苏移光看着船上俩人的动静,心脏怦怦直跳,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娘子,咱们要不要去阻止十一娘啊?”桑其看着这个架势,很害怕会出事,便紧张兮兮地问她。   苏移光看她一眼,淡声道:“我在这瞧着,你去喊人过来。”十一娘看上去不像是要何六娘命的架势,且俩人现在在池中,根本就难以制止她的举动。   还不如等桑其喊几个人过来,再做打算,万一她真的玩脱了,也能尽快将何六娘救起来。   桑其低着头应下,转身匆匆跑开了,苏移光捏着自己石榴色的百迭裙,一脸紧张的看着十一娘将何六娘摁下去又拉起来,拉起来又摁下去。   如此往复数次,十一娘看上去也没多大力气了。   “六表姊。”十一娘拍了拍何六娘湿漉漉的脸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务必在外祖母面前把我和你弟弟的事给搅黄了,让她别再惦记着这个事。否则等我嫁过去,你回娘家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的。”   初秋的天气,带着些许的寒凉,尤其是池水的凉意更甚。她的脸在池子里泡了这么久,妆容早就花了,旁边散乱的头发也滴滴答答的在淌水。   “阿蛮。”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苏移光原本正专心致志的看着十一娘那边,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整个人都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   “怎么了?”宗祁眉眼含笑,望着她的眸光也带着三分温柔。   又有些狐疑地朝她看去,显然是不明白她刚才那被吓到的原因。   苏移光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谨慎的朝他靠近了几分,问道:“你怎么过来这了?”   宗祁道:“刚喝了两杯酒,出来走走。”实则是看到那抹石榴红的身影一晃而过,犹豫半晌后,追出来的。   苏移光戳了戳他,凑近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几分酒气,便皱眉道:“干嘛总是喝酒。”   “姑父刚才叫我喝的。”宗祁毫不犹豫的告苏卓序的黑状,他揉了揉苏移光的发髻,温声道:“姑父让我喝,我总不能不喝吧?”   苏移光哼唧了两声,想着他跟她爹那股子热情劲,不由说:“那你说你不想喝,他总不能逼着你喝吧?”   她眼中波光流转,一颦一笑间,尽是动人的风情。   宗祁的呼吸都迟滞了一瞬,心底忽而悸动了一下。   苏移光不着痕迹的回头看了一眼池中,十一娘已经没再继续按何六娘的头,俩人看上去似乎在心平气和的说话,但何六娘的狼狈模样,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强迫下的心平气和。   她怕宗祁再往前会将池中俩人一览无余,便又朝他那边靠近了几分,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但宗祁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往春池去,见她过来,唇角笑意加深,“怎么不戴我那日给你的簪子?”他的视线落在那飞仙髻上插着的各种首饰上,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赠她的累丝金凤还有梅花簪。   “今日这身都是新的,往常没戴出去过的。”苏移光浅笑,她抬起手,扯了扯袖子,露出半截皓腕来。   宗祁缓缓低头,视线也挪到了她的腕间。   上面是一串青金石手串,在日光的照耀下,蔚蓝透亮。   是他送她的那一串。那手串此刻正乖顺的伏在她手腕上,漂亮得不像话。   只这一瞬间,宗祁便觉得心底某一处被抚平了,无比的熨帖。   苏移光扯着他往外面走了走,远离了春池,转入了花园中的一条小道里,隐在假山后面。十一娘那个事,还是越少人看到越好,免得不小心被人泄露出去,影响的也是整个苏家。   宗祁被她拉着走,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一点都没有反抗的心思,只低垂着头,看着她拉自己衣衫的那只素手。   良久,他才开口,“蛮蛮,我衣衫要被扯坏了。”   这种时候,苏移光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是怎么说出口这种话的,便一下子撒开手,瞪了他一眼,“那好吧,我不扯了。”   可这样,宗祁又不干了,他扯了扯苏移光的衣袖,轻声道:“我早就看这件衣服不顺眼,被扯坏了,正好可以换一件新的了。”   不知何时起,这样的话,他几乎是张口就能说出一大串来,连苏移光这种听惯了的,都有些难以适应。   但她还是很快抓住了他话语当中的纰漏,便眯着眼看过去,“你的意思是说,你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看不顺眼的衣服,来我家赴宴?”   听出她语气当众隐隐透出的几分危险,宗祁的直觉引导着他立马否认,“自然不是。”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苏移光嘴角噙笑,“我也不懂啊,豹奴哥哥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宗祁此时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整个人处于飘忽的状态,他看了眼苏移光,无奈道:“是我刚才说错了,不过是一件衣衫而已,蛮蛮想扯坏便扯坏,没什么的。”   苏移光不依,“我像是那种随意弄坏别人衣服的人吗?”她戳了戳宗祁,“你竟然这么想我。”她不悦的皱起眉头来。   宗祁伸手,抚平了她蹙起的眉,指腹贴着她光滑如凝脂般的肌肤,令苏移光不适的往后仰了仰头。他手指上太多茧了,苏移光心里想着。   她正看着宗祁,手心里忽而被塞进来两颗糖,她低头一看,又是酥月斋标志性的糖纸。   “这次是什么糖?”她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宗祁道:“好像是麦芽糖。”   苏移光拆开一颗扔进嘴里,含糊道:“你家到底放了多少糖,怎么还总是不一样的口味?”   “偶尔会买一点。”宗祁声音温和。   看着他如玉的眉眼,苏移光一下子就起了坏心思。她手速飞快的拆开剩下那颗糖,然后抬手,塞进了宗祁的口中。   宗祁一个愣神间,便感觉到一只嫩白柔腻的手伸过来,却只是蜻蜓点水一般,还未待他有所反应,便已经挪开了。紧接着,一股麦芽糖的甜香气在口中蔓延开,丝丝缕缕的甜一下子迸发。   “好吃吗?”苏移光好奇的看着他。   她那双杏眼里含着光,比月光下的春池更加的迷人,宗祁只消那么瞧上一眼,便陷了进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还是无法躲过她的眼神,只得顺着她的话点头,“好吃。”   苏移光眉眼弯弯,勾着他的手指,抿唇笑道:“我上次做莲子糖,还剩下些没吃完的,你要不要啊?”   “好。”听到是她做的,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满口应下。   苏移光掰着手指,“我前段时间做了一次,这个是五日前做的,味道不比上次的好,还剩下两罐子,那就给你......”   “两罐都给我好不好?”宗祁说。   他眼中含着期待,似乎她不将剩下的两罐莲子糖一起给他,便是辜负了这人。   苏移光有点纠结,“味道一般般的,还不如酥月斋的糖,你真的要吗?”   宗祁勾着她的手指,温声道:“阿蛮做的,怎么会味道一般呢?”   她亲手所制,莫说是糖,即便是□□,他亦甘之如饴。 第60章 “你怎么打我?”   花园中颇显静谧, 只有秋风偶尔扫过落叶的声音。   苏移光看了宗祁一会,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好, 等晚上的时候, 我取给你。”   眼前那人笑靥点点,那笑映在如玉的面庞上,宗祁的心跳便漏了半拍。   他蓦地伸手, 揽住了苏移光纤细的腰肢。   从腰侧传来一阵炽热, 苏移光抬起眼眸, 望了过去,咬着唇说:“宗祁。”   “嗯。”   他淡淡的应了一声,眼睫低垂, 视线凝在她的面庞上,从长眉到杏眼, 再到朱色的唇瓣,一一划过。   因他刚才的举动, 俩人更加靠近,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中有力跳动的心脏,他鼻息中洒出来的热气,刮过她的耳垂,令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面颊也是绯红的。   就那么一瞬间,宗祁的眼眸便暗沉了下来,从他的眼中, 苏移光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样的情绪, 莫名的令她感到害怕,甚至是想要逃离。   但宗祁没给她逃开的机会,另一只手轻轻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只需一俯身,便能触及到面前的美好。   “宗祁。”苏移光仰着头看他,连声音都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在。”   宗祁温声回她,随后微微低头,攫取那处朝思暮想的丹唇。从唇瓣到唇珠,他尝试着去描摹轮廓,却始终不得其法。   他只觉得,那朱唇甜蜜柔软,比刚才吃过的那可麦芽糖,更加动人心弦。只是这么轻轻的触碰,便让他几乎要溺毙于其中。   良久,宗祁才松开禁锢,慢慢放开了她。   但揽在腰间的那只手却没有挪开。   苏移光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杂乱而又匆忙的脚步声。   “你们去找十一娘,我去找十二娘。”   是桑其的声音。   应该是她带人回来了。听她的语气,小十一不见了?她刚才不还跟何六娘在那艘穿上吗?   苏移光压下心底的疑惑,将手覆在宗祁那双大手上,跟她细腻素白的手相比,则略显粗糙,她皱着眉说:“宗祁,有人过来了,你先放开。”   宗祁不愿意,埋在她的肩窝里,赌气一般说:“不放。”说着话,还搂得更紧了些。   苏移光感觉自己迟早要被她给气死,她又推了推,声音也提高了一点,“宗祁!”   宗祁还是不肯放手,这回连话都不说了,只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移光心跳越来越快,放在宗祁手上的那只手也猛地缩紧,在他手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宗祁顿了片刻,等那人快要出现在假山附近时,忽而拉着她一个闪身,转入了墙角处。两面是墙,令一面是茂密的花丛,极为隐蔽。   他似乎早就算计好了一般,带着她到了这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宗祁。”苏移光红着眼去瞪他,若是目光能实质化,他现在早就被她给盯出几个窟窿来了。   宗祁将一只手竖在她唇边,示意她噤声,又压低声音道:“乖。”   不知怎的,苏移光突然变被安抚了下来,咬着唇低头,看着自己百蝶纹的鞋面。   蝴蝶振翅欲飞,仿佛活了一样。   过了半刻钟,听到桑其自己嘀咕了几声后,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她方才松了一口气,瞪着宗祁不说话。   “怎么了?”宗祁有些好笑,亲昵的捏了捏她艳红的耳垂,“不是你拉我进花园的么?”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但她却能从中听出无尽的调侃之意。   “那我又没让你、让你......”   “让我什么?”宗祁问她。   苏移光不说话了,唇瓣被她咬得血色全无,她掐着宗祁的胳膊将他的手挪开,方道:“快到午时了,你回席上去吧,我还有点事呢。”她得去看看十一娘把何六娘带哪去了。   瞧小十一今天这样子,看起来不太正常,就算有人说她现在把何六娘推进水里去了,她都信。   “什么事。”宗祁捏捏她的耳垂,看着那块地方由红变白再变红的,感到十分新奇,乐此不彼的轻轻揉捏着,也没仔细听她说话。   苏移光将他作乱的手拂开,没好气道:“不告诉你。”她推了推宗祁,示意他让开。   宗祁见状,便往旁边挪了挪,贴着墙根,方便她出去。   看他还算识相,苏移光总算是满意了些,眼神也变得和善了许多。   “等晚上的时候,你在春池春池边等我,我将莲子糖给你。”苏移光温声道,“别太晚了,我要去送嫁的。”   宗祁笑着应下,心情好到了极致。   望着她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宗祁眉眼柔和下来,他捻了捻指尖,仿佛仿佛上面还残存着她的馥郁。   想到苏卓序的打算,他又轻轻叹了口气,顿了片刻后,又往前院去了。   苏移光出了小花园后,便朝春池行过去,刚走了两步,便迎面见到一个侍女。侍女看到她,欣喜道:“娘子!”   “你怎么在这?”她认出来这是她院子里的小丫鬟。   那侍女说:“刚才没看着娘子,桑其姐姐让我在这附近找找,没想到娘子果然在这!”   “桑其她们呢?”苏移光问她。   侍女引着她往外走,说:“桑其姐姐她们去了二房院子,十一娘带着何六娘子过去了。”   苏移光点点头,想着何六娘刚才那狼狈模样,十一娘估计是带她去换衣服,外家警告她不许说出去了。可何六娘离上次得罪她,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并且她当时也在卫国长公主府上报复回去了。   今天这次,又是怎么一回事?   掩下心头的疑惑,她匆匆赶去了二房处。   十一娘正坐在院子里,旁边立着的是桑其。   看到她过来,便笑了笑,“蛮蛮过来了?”   “怎么回事?”苏移光没多耽搁,直接问她情况,眉头紧紧锁着。今日到底是府中的大事,她也不想闹出什么来。   十一娘捋了捋鬓发,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蚊虫总是爱咬人,给个教训罢了。”她噙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移光勉强按捺下不耐,沉声道:“你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坐在船上,将人脑袋按进池子里,何等危险,万一她一个把控不住......   何况也幸好旁人都在内院忙着宴饮,没空去池边,否则都要被人给看光了!   她行事也太不小心了些。   似是感受到她的不满,十一娘无奈道:“你和九姐因祖母和我母亲去年的事,对我不满我也知晓。可何六娘乱传的那个,跟我一个铜板关系都没有。她今日还跟我说,何家想让我嫁过去,若是你,只怕比我更狠。”   苏移光正要说话,何六娘换了一身衣衫,从里屋出来了,瑟瑟缩缩的看着院中这俩人,踌躇着步子,不敢近前来。   “随你。”苏移光看了眼何六娘,方道,“下次换个时间,别闹出事来。”   因十一娘发了一通疯,何六娘此刻已经不敢再说话,她缓缓走过来,低声道:“我换好衣服了。”   “这一身可是我新制的,还没穿过呢。”十一娘笑语盈盈,“没想到你穿着还挺合身,倒是便宜你了。”   看着何六娘新换的衣衫,苏移光低头望了眼自己石榴红的百迭裙,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条勾了丝的裙子还没去换掉。   三人一同出去,何六娘脸上已经少了些之前的嚣张劲,整个人气焰都消了下去。   “以后行这种事,莫要再露了端倪。”苏移光跟十一娘并肩而行,忽而冷冷的说了一句。   十一娘转头看过去,之间她的目光凝在自己的腕间,盯着看的,正是她平常戴着的那串了金珠在内的红珊瑚手串。   她猛地想到了半年前......   苏移光淡声道:“长主那边,可不是你能随意使手段的。”若是那天她一个不小心,让卫国发现了端倪,她下场绝对比何六娘惨多了。毕竟当时何六娘看起来是无心之失,而她那次...却是故意推人的。   “我知道了。”十一娘抿了抿唇,点头应下,   何六娘听着她俩人的话,有些云里雾里的,转过头想在她们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只看到一样冷淡的脸色。   苏移光侧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暗含警告之意。   几人出了二房的院子后,十一娘领着何六娘回筵席处去,苏移光则回了清徽院换衣服。   桑其看着她今日的装扮,挑了一条秋香色的长裙出来,“娘子,等会就穿这条吧?”   苏移光点了点头,解下长裙的系带,将秋香色的那一条围在了身上。   等桑其等人出去后,她走到放小零食的地方,上头摆着不少瓶瓶罐罐。她挑了两个贴着莲子糖的罐子。   打开检查一眼,确认是莲子糖后,才逐渐放下了心。   刚才答应过宗祁,晚间要将这两罐糖给他。   众人一直玩闹到晚间,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候,整个筵席达到了高潮。   用过饭,苏移光便起身,往苏雁的住处行去。其余小娘子们也闹哄哄的跟着,一齐去看新嫁娘。   顾云勾着她的手跟她说:“我阿爹传信来,让我过几日去河东。”   “去河东作甚?”苏移光诧异的眨眨眼。   顾云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大兄过段时日要进京了。”   除去严准外,最令官家忌惮的便是河东节度使这个表弟,除去朝廷,其余节度使们也对他礼让三分。苏弈在范阳时,被严准看中,想要将他留在范阳做幕僚。甚至不顾他已有家室,打算嫁女给他,还是河东节度使去了封信,才令他打消这个想法。   如今他让长子进京,难道是想让外祖母去河东?   苏移光望她一眼,笑道:“那你从河东回来时,可得给我带些土仪。”随后便暂且按捺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步入了苏雁的屋子。   里面闹哄哄围了一圈的人,有族中各房的女眷,还有其他的亲眷熟人,都凑在一起说着吉祥话,偶尔夸苏雁两句。   苏雁妆容精致,抿着唇一言不发,脸上不知道是胭脂还是因为羞的,泛着浅浅的红晕。   身为国公之女,她在昏礼之日可着国公夫人品级的婚服。昏黄的烛光映在她青色的婚服上,绣着翟鸟的彩线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苏移光站得累了,悄悄的寻了处位置坐下,托着腮发呆。刚用过晚膳后,她将那两罐子莲子糖给了宗祁,也不知道他吃没吃。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   苏移光抬眼看过去,发现是她爹在说话,看来是男方已经到了,准备发嫁了。   顾充也说了几句话后,程姬入内,给苏雁系上一个小囊,温声道:“听尔父母之言,夙夜无违。”   “咱们去前院吧!”顾云拉了拉苏移光,“我们过去揍宋远道一顿。”   苏移光弯着眼睛笑,“他怎么惹着你啦?”   “今日跟他一起过来迎亲的有个人,前几日冒犯过我,我今日可得揍他一顿才行。”顾云恨恨的说着。   一群小姑娘们涌出了屋子,打算去刁难来迎接新妇子的男方,想起来宋家之前还起过换亲的心思,对揍宋远道这件事,苏移光突然也变得热忱了起来。   前院中众人只看到一片衣香鬓影闪过,留下阵阵幽香,小娘子们没有做丝毫的停留,直奔去了大门口处。   等外面的人吟过诗,里面打开大门后,见到的便是一群手持棍棒的小娘子,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瞧。   她们倒也没多刁难,揍了一会后,便罢开手,让人进去了。   “蛮蛮。”宗祁悄无声息的凑了过来。   苏移光刚趁机揍了宋远道一顿,以宣泄火气,正揉着酸胀的手腕呢,哪料到旁边突然靠过来一个人,立马就拿着手里的戒尺往旁边用力敲了一下。   宗祁一下子就被她给敲懵了,怔怔的望着她,眼中带了点委屈,“你怎么打我?”   因刚才不小心打了他,苏移光本来是满怀歉意准备道歉的,可听到他这饱含委屈的一句话,她就又起了坏心思,趾高气昂的哼了一声,“打就是打了,你想怎样嘛。”   “你还想打回来吗?”她瞪了眼宗祁。   宗祁顿住,低声道:“我没有啊。”他伸出手给她看,“你瞧,都红了。”   他麦色的手背上,一道一寸宽的红印赫然印在上面,贯穿整个手背。瞧着便触目惊心,令人只消看一眼,便可知道那下手之人用了多少力气。   那只手就停在她面前,不动了。   苏移光看了眼,一阵心虚感涌上来,她尴尬的笑了笑,“我刚才、刚才也不是故意的呀,有个人突然跑我身后,我还以为想偷袭我呢。”   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浅淡零陵香气,她忽闪着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他。   宗祁也知道自己刚才过来的突兀,定是吓着她了,便点头道:“我知道的。”嘴上这么说着,他那只手却就是不从她面前挪开。   苏移光看着看着,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摸了摸鼻子,试探道:“那、我去给你拿药来好不好?”   原本只是想博取些同情,得到她关注而已,现在听说她要去给自己拿药,宗祁顿时欣喜若狂,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你去刚才那个小花园里头等我吧,你快些。”苏移光说完便匆匆忙忙的回自己院子去了。   宋远道才刚刚进门,往后面的每一道门都有人守着,过去后还有些仪式。苏雁那边估计得等一会,她只要动作快些,应该不会耽误事。   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众人的谈笑声,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起来,拿完药去小花园的时候,嘴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花园的角落处,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被落日余晖将身影拉得长长的。他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站在那,便仿佛所有的光芒都铺洒在了他身上。   苏移光看愣了一瞬。   直到那人对她笑了笑,模糊的唤了她一声,方才令她回过神来。   苏移光拿着药瓶上前,“给我看看。”   宗祁迟滞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的手,他慢慢将右手给伸了出来。   苏移光嫌他动作太慢,一把将他的手给扯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后,发现那道红痕不仅没消,反倒还隐隐有点鼓起来的趋势。这么看着,她心虚得更厉害了。   为了掩饰心头的情绪,她匆忙打开药瓶,用指尖挖了一块药膏后,动作迅速而又粗暴的往宗祁手背上抹去。   冰凉的药膏沾在手背上,但她的指尖却是温润的。宗祁低着头,看着她纤白如玉管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动作着,指腹柔腻光滑,触在他手背上,犹如触碰云雾一般。   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忽了起来。   还未等他沉浸其中,那只手边已经挪开,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指尖,嘱咐道:“你记得按时涂药,回去用热水泡一下。”   宗祁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红痕已经涂满了药膏,他轻轻低着头,应下了。   “这个药膏你拿回去用吧。”苏移光将装药膏的瓶子塞到他手上,随后捏了捏自己的裙摆,轻咳一声,“对不起啦,我刚才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因心理怀着愧疚,她脸颊红扑扑的。   宗祁莞尔,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轻笑道:“没事。”   被他揉了一下,苏移光猛地想起他用的是右手,那岂不是要把药膏都蹭到她头上了?她睁着眼睛,推了下宗祁,“你怎么又使坏!”她赶紧摸了下刚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发现没有沾染上药膏,才放下心。   “好了,我先过去了。”跟他说了几句话,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苏移光便摆摆手,施施然离开。   宋远道此刻已经候在苏雁的房门外,刚刚吟完诗,抱着只大雁进了屋。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将屏风撤开,苏雁得以和宋远道遥遥相望。   等俩人出门后,苏移光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打算和苏峦等人一起去送嫁。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去送嫁,住在附近的族人也派了家中青年过来,一路举着火把行往宋府尹家中。   路上果然安排了人障车,好在宋家提前准备了钱帛,给完方才放行。   苏移光骑在马上,看着城中夜景,偶尔跟身旁的小姑娘说笑。   “刚才我们应该多打他一会的,现在都已经出了门,就没机会了。”顾云嘀咕了一句。   苏移光无奈:“把他打到走不动路,那他们还怎么回去啊。”   空中挂着一轮弯月,繁星遍布,苏移光仰着头看,不知不觉的,众人便到了宋家。   对这些来送亲的人,宋家很是热情的招待,让他们进去和宋家其他的宾客坐一块儿饮酒。   苏移光作为新妇的亲妹,被安排在了上席,身旁都是宋家亲眷。   “阿蛮。”宋迎迎坐在她旁边,笑道,“你用过饭了吗?”   苏移光也回她一个笑,“用过啦。”她从自己的案几上拿了一块芙蓉糕,“你不用管我,我就用些点心就好。”   因新妇已经迎了回来,宋远道母亲程夫人和宋府尹几人都去忙了,上首坐着的是钱太夫人,正在跟几个妙龄少女说笑。   看着苏移光睇过来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钱太夫人想起那件事,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转瞬间,那人的视线便收了回去,低着头饮自己面前的酒。   “姑祖母,那位是苏家十二娘吧?”一个少女坐在钱太夫人身侧,轻声问她。   钱太夫人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她,她这人脾气不好,你少去招惹。”   少女咬着唇想了想,“那日迎姐带我们去魏国公府,她看起来似乎还挺好说话的。”那日苏移光只对她们笑了一下,便令人心神荡漾,还让专门人带着她们去旁边玩......   钱太夫人出身小户,她侄孙女也并非什么高门贵女,看着宋迎迎都觉得很不得了了,那种高门贵女,她还以为过去会被人家看不上呢,没想到她竟然那么温柔。最重要的是,还长得那么好看......   “你去青帐观礼,等会你表兄要出来饮酒,你陪你表嫂说说话。”钱太夫人转身吩咐了一句。   少女点着头,低声道:“好。”临走前,她下意识回过头看了眼苏移光,在对方发现前,又自己飞速的收回了视线。   见她们离开,宋迎迎也拉了拉苏移光,“我们也过去瞧瞧吧?”   苏移光放下杯盏,笑着颔首。   望着小娘子们离去的背影,钱太夫人皱着眉摇头,“二娘这孩子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 第61章 “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因天色已晚, 宋家留了来送亲的人住下。   第二日晨起,她们前往正院,宋府尹夫妇要答谢他们这些送亲的人。   宋府尹先递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过来, 苏移光笑眯眯的接下, 随后作揖道谢。   等他挨个送完礼,众人方才开始用饭。   钱太夫人话挺多的,不停地跟苏雁还有宋远道说话, 叮嘱他们一些事。偶尔还跟宋府尹几个说两句, 或是提起自己的侄孙女们来。   苏移光有点饿了, 一直埋头用自己的饭,没工夫搭理她的闲话。   “二娘,你昨日是没睡好么, 怎么眼睛下面青了一片?”她又开始喊自己的侄孙女。   苏移光看了她一眼,心想谁能睡好, 昏礼那么晚才弄完,早上又得一大早爬起来, 这都能睡好那也是个神仙。   钱二娘本来在盯着苏移光瞧,听到这声音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放下羹匙,低声道:“是有一点。”   她神情有点萎靡,钱太夫人点了点头,遂不再管她。   用过饭,程夫人又给来送亲的人一人献上一匹锦帛, 尤以苏移光那匹泥金的缎子最为华贵, 不过都装在袋子里头,从外面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这简陋,无以款待诸位, 只能献上些薄礼,还望诸位喜欢。”程夫人笑着对众人说。   苏移光很给她面子,她话音一落下,就笑眯眯地捧场了几句。   一抬眼,就发现钱二娘正在看她。   俩人视线刚好撞上了,苏移光便回了她一个浅笑。   晨光微熹,她如玉的面容突然盛开,唇角还带着一个浅浅的笑靥,给这张脸庞更添三分精致。   钱二娘愣了一会,才缓缓回过神来。   用过朝食,苏移光等一众人便准备回去复命,她问苏雁:“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的么?”   她说得很郑重,苏雁忍不住笑了一下,“再过两日我就回去了,能有什么话叫你带的?”   苏移光挠了挠头,才反应过来宋家跟她家就隔几条街道而已,确实不需要她带话。   “那、我先回去啦?”她跟苏雁挥了挥手,以作告别。   等苏家来的人都走了之后,宋家人方才转身回府,众人都转回去了,唯有钱二娘还慢了半拍,宋迎迎便拍了拍她:“你愣着做什么呀?”   钱二娘如梦方醒,红着脸低下头,“没有,刚才站在那发了一会呆。”她低头捏着帕子就要进去。   看着她面颊上不正常的红晕,宋迎迎戳了戳她的脸,歪着头说:“你脸怎么这么红呀,难道是生病了?”她看了看钱二娘的面色,感觉对方应该是没有生病的,想了半天,突然说,“苏家来送嫁的那些人里头,无论男子还是女子,都是挑得容貌好或身材魁梧的,你该不会是看上谁了吧?”   “这怎么可能!”钱二娘大惊,急忙摆手。   宋迎迎哼了一声,“那你刚才用饭的时候在看谁啊?”她有点不信,视线在她脸上上下逡巡着。   钱二娘咬了咬唇,过了许久,已经进了内院后才说:“我在看苏十二娘,她长得怪好看的。”   原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出来,宋迎迎等了半天,结果就等到这么一句,她瞬间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过了一会方道:“是挺好看的,不过她凶得很,你可千万别招惹她。”   “怎么你和姑祖母都这么说?”钱二娘不解,“我感觉她挺温柔的呀。”就那么笑了一下,便令人觉得满室生辉,所有色彩都明亮了几分。   “她温柔?”宋迎迎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一般,脑袋微微后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要是温柔,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凶的人了。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我三嫂,她亲姐姐,对她言听计从呢。”   这跟自己预想中的不一样啊,钱二娘愣住,低着头沉思。   宋迎迎冷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让她自己领悟去。反正都到这份上了,再不懂她就白说这么多。   “迎姐,你是不是嫉妒啊?”钱二娘忽然面色复杂的看着她,神色也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感觉,“三表嫂对她言听计从,那说明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值得人信服呀。你总在我面前说她凶,我都没见她凶过。”   宋迎迎一下子就炸了,“她怎么不凶,她还凶我呢!还凶我三兄呢!”她想起上次在卫国长公主府上,她三哥站在旁边,被她训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就这,还不凶?   钱二娘啊了一声,她前几个月才被钱太夫人接过来住,便疑惑问道:“怎么回事呀,她为什么凶你们?若是这样,那也确实太坏了。”   “就是!”宋迎迎握着拳,以表达自己去苏移光的愤懑之情,“还不是因为去年、去年、去年......”   “去年什么?”钱二娘问她。   宋迎迎眼神飘忽,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变得尴尬了起来。   她祖母干的那个事,确实不太好说出去,是有那么点丢人。   看她半天都说不出个缘由来,这么话多的人甚至罕见的沉默,钱二娘想了一会,摇头说:“迎姐,你看你都说不出缘由来。”   “那是因为、因为...”宋迎迎涨红了脸,撇过头不看她。   俩人说了一会话,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都开始生起了闷气。钱二娘最后看了宋迎迎一眼,摇着头率先走了一步。   宋迎迎掐着帕子瞪她的背影,“居然还不信我的,你就等着被她教训吧!”她跺了跺脚,重重的哼了一声,力求让前面人听到之后,才转身离开。   苏家众人带着各种礼物离开后,便一路往魏国公府行去,在路过一处卖云片糕的店子时,苏移光便觉得有点想吃,再一看旁边卖鸡签和羊肚的,更加走不动路。   环顾一圈骑在马上的众人,她伸出一只手戳了戳旁边的苏峦:   “十四。”   苏峦转过头看她,疑惑道:“怎么啦?”一看她脸上这灿烂的笑,他心底便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苏移光看他这神情就不高兴,小脸垮了下来,“你先往回走,我去弄点吃的。”   苏峦捏着缰绳想了半天,还是点头应下,“好吧,那你快一点哦。”   “知道知道,我买完回去吃,不耽误事。”   说完她操纵着马挪出队伍外,随后勒住缰绳下马,到旁边的几家店子要了一大堆东西。现在已经过了早市的点,等自己要的东西都买齐了,她才趁着这个时辰人少,赶在苏峦等人转进魏国公府门前那条大街时,追上了他们。   将事情办完,把一部分礼物交给苏卓序后,苏移光才回了清徽院。   昨晚到底是睡在别人家里,她是没怎么睡好的,打算好好补一觉再起来。   因她特意吩咐过不必喊她用午食,等她睡醒掀帘出来时,发现已经日影西斜了。   珠帘落下,发出细碎的撞击声,苏移光坐在外间,自顾自的倒了杯水喝。   “娘子醒了?”桑其听到里头的动静,急忙进来,“可要用点吃食?”   苏移光点头,“好,我想吃鸡汤小馄饨,多放点肉。”   桑其应下出去了,她才缓缓在旁边的小杌上坐下。   这一坐下,她才发现旁边的小案几上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   有一封信笺,被压在一个楠木锦盒下面,只露出一个小角。   苏移光按捺下心头的疑惑,把锦盒挪开后,将信笺取过,展开。   落款是宗祁,说她昨日送他的莲子糖很好吃,他处理公文时已经吃了半罐子了。锦盒里头装着的是给她的生辰礼物,因他明日便要离京,去一趟湖州赈灾,恐怕来不及给她过生辰。   正是秋收的时候,然湖州却遇了一场蝗灾,虽不严重,但湖州作为天下粮仓之一,损失不计其数。   看完信笺,苏移光仰着头想了想,原来下月月初就是她生辰了啊,这些日子忙着,她又有意要忽略自己快要及笄的事实,都差点要忘了。   “小金。”苏移光出去,随便喊了一个守在外面的小丫鬟,“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小金摇了摇头,“娘子,我和小银一起守在门口,没有谁来过的。”   小银也跟着点头。   “那有谁进过我的屋子吗?”她换了个问法。   小金还是摇头,“没有谁进来,桑其姐姐在睡觉,承露姐姐在整理书房,都没有人过来呢。”   没有人?   那桌案上的信笺和锦盒是谁放的?   苏移光满腹疑惑。   她重新进屋,将屋子扫视了一圈,夕阳将屋中照得透亮,在一片浅金色光线中,她才发现西边的窗牖是开着的。   可她记得在睡前,她让人将外间的窗户全都关上了。   他是从那进来的吗?   苏移光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她压住自己的各种思绪,回到小杌上坐下,打开了那个锦盒。里头装着的全都是和田玉的物件,有钗环、有镯子、有玉佩。最漂亮的,便是一对蟾蜍的镇纸,细致到了极致,但又不让人觉得丑陋,只感觉憨态可掬。   苏移光挨个看了一遍,又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印章。因其太小了,刚才都没发现,印章上的字是小篆,又是倒过来的,她一时间有点辨认不出,便干脆将印泥翻了出来,旁边没有纸,她又懒得拿,直接往手心里戳了一下。   走到亮堂的地方后,她低头看向掌心里那红红的印章,只有两个字。   是他的小字,豹奴。   苏移光突然感觉一阵牙疼,这枚印章突然间也变成了个烫手山芋一般的存在。不光是这个印章,还有盖出来的那个印,现在仿佛就在灼烧着她的手。   “娘子。”   屋外突然响起桑其的声音,似乎是带着菜肴回来了,她愣了一下,手忙脚乱的将这一大堆东西收拾好,才让桑其进来。   “娘子,菜已经准备好了,先趁热用了罢。”桑其进了外屋,将一碟碟菜肴摆放在桌子上。她刚一揭开食盒,浓香的气息便已经传了出来。   苏移光睡了几个时辰,就用过一顿朝食,现在看到菜肴的时候,才恍觉自己确实有点饿了。   “呀,窗户怎么是开着的?”桑其摆完菜,看着那边的窗户,满腹的疑惑。明明早上在娘子睡觉前,她亲自过去关好的,难道是她记错了?   苏移光也跟着看了眼窗户,顿觉心情复杂。   她没接话,坐下后握着小匙开始用饭,因太久没吃东西,她现在光以闻到鸡汤馄饨的味道,馋虫便被勾了起来。   舀了一个吃完,发现厨子果然按她所说,多放了些肉在里头,显得十分皮薄馅多。她一口馄饨一口汤的用着,偶尔还掺杂些青菜和别的小食。   桑其趁着这个时间,过去奋力将窗户给关上,还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想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无论怎么想,她也觉得这窗户就应该是关好的才对。   嘟囔了几声,到底是想不起来,她才作罢,过去给苏移光添了杯茶水,一面幸灾乐祸的笑道:“娘子刚才在睡着,奴婢也没打扰,听说何夫人和太夫人吵起来了。”   “怎么了?”苏移光将一个小馄饨咬破个小口,然后塞了一点酱菜进去,慢悠悠的吃着。   这俩人也能吵起来?她吃完一个后,握着小匙的手顿住了。   何夫人和李太夫人表面上看起来一派亲密婆媳的模样,谁都知道俩人内里是和而不同。但因李太夫人是婆母,何夫人一贯都不跟她起争执,很少能有真正吵起来的时候。   桑其想了想,尴尬道:“奴婢、奴婢也不大知晓具体的状况,似乎是为了十一娘的婚事。”   “啊。”苏移光挠了挠头,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又觉得有点意外。   这俩人怎么老是为了小十一的婚事吵起来,能不能有点新意,她都快要给听腻了。   发现苏移光愣着神,桑其以为她是在想何夫人和李太夫人吵架的事儿,便试探着问:“娘子,要不奴婢过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告知你?”   苏移光抽抽嘴角,上下打量了桑其一下,方道:“这...就不用了吧。”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打听这种事情,若是让别人给听去了,还不知道怎么想,也就桑其想得出来了。   “好吧。”桑其低着头,对自己无用武之地这个事儿,显然是有点不大高兴的。   小馄饨不算多,不大一会,苏移光便已经用完了。她又啃了两块羊排,便对桑其说:“先撤下去吧。”   桑其点头,叫了个小丫头进来两个人一起收拾。   将东西都扔进食盒里头后,桑其让小丫头提过去厨房,自己出去给她准备洗澡水。   “等等。”   苏移光突然出声唤了一声。   俩人齐齐回过头来,她对着那个拿食盒的小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过去,“桑其你过来。”   桑其依言近前,好奇道:“娘子,还有什么事嘛?”   “也没什么大事。”苏移光搓了会手,轻咳一声,尴尬道:“你让承露带着人去准备洗漱的用具,你、你去那边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她到底还是捱不过自己想看八卦的心思。   桑其噗嗤一声笑开,被她瞪了以后,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对,赶忙敛住笑,点着头应下。虽如此,眼中的笑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眼见苏移光要生气,她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苏移光将门扉掩上,摊开手心看了一眼,对着那朱砂色的两个字怔神许久。不知过了多久,她拿着巾帕沾了点清水开始擦拭。   但那印泥的质量极好,她擦了半天,也只擦掉表面的一层浮色。一直到最后,甚至连掌心都泛了红,还是没能将那两个字完全抹去。   苏移光莫名的有点烦躁。   可往手上盖印章的事是她自己脑子发昏想出来的,现在想怪都不知道该怪谁去,只能将帕子丢在一边,暂且按捺下,准备每次洗掉一点,等它慢慢褪色。   “十二娘。”屋外有人在唤她,听上去似乎是小金的声音,“天色已晚,可要奴婢进来点灯?”   苏移光握着印章,淡声道:“不必了,我等会要点灯的时候再叫你。”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笼罩大地,一颗一颗的星子逐渐冒出头来。她将印章上残留的印泥擦了一下后,搁置在之前的那个盒子里,转身走到窗边打开窗牖,探头去看天上的景色。   偶有几只鸟雀飞过,发出声声低鸣,月华从窗口倾注进来,屋里虽未点灯,却是一片的银光,茜色地衣上投射出她倚窗眺望的影子。   “真讨厌!”她看了眼手心,小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等下次见到他,定要将那印章盖得他浑身都是才行。   “讨厌什么?”   她就这么随意骂了句,面前都是呼啸的秋风,哪料到在风声中,居然还有人应了她的话。   听到这声音后,苏移光陡然间紧张起来,一只手扒拉着窗框,猛吸一口气,一动不动的站着。   片刻后,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将将站在那,便挡住了所有的月光,屋中一下子暗下来许多,苏移光也感觉眼前黑了一片。   “你你你......”   苏移光勉力拿出另一只手,指向站在窗前挡住月华的人,“你怎么在这?”   宗祁蹙了蹙眉,“我明日要走了,本来给你送了生辰礼,又不放心,便想着过来看看你。”他看着苏移光惊惶的面容,问她:“刚才说讨厌什么?”   苏移光别过头,“没什么。”她刚才正骂他呢,哪敢说出来。   她不愿意说,宗祁也不勉强,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若有不开心的,告诉我便是了。”   苏移光胡乱应下,头疼的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宗祁沉默半晌,缓缓道:“翻.墙。”   听到这,苏移光更是觉得差点要晕过去了。不说他是怎么躲过绕着魏国公府内侧的巡逻守卫,单论这堂堂颍川王爬墙?这要是说出去,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你下次...可莫要如此了。”她艰难的启口。   “我明日要出远门,等不及见你,才如此。”宗祁顿了顿,又说,“蛮蛮,你先让我进去好不好,我站在这久了,保不齐会被人发现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其中间或夹杂着一两丝的委屈在里面。   苏移光感觉头疼,没想到这人居然但在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要脸。半夜三更的跑到她院子来就算了,居然还好意思叫她让开些,因为他要进屋来!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抒发不出来。   宗祁又催她:“蛮蛮。”   苏移光看他一眼,终是让开半步,将窗口的位置空了出来。   就在这个间隙,宗祁直接扶着窗台,一跃而入。   等他进来后,没人再挡着月光,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虽和点着蜡烛的时候不能比,但人刚从黑暗的环境中出来,一点点亮光便已经能够看清很多东西了。   苏移光看到他面上带着笑,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盒子。   “我送来的东西和信,你可有看到?”宗祁柔声问她。   苏移光抽抽嘴角,“看到了。”   听她如此说,宗祁便放下心来,“喜欢吗?”他又问她。   苏移光下意识收拢了手心,只觉掌心那个盖了印章的地方滚烫滚烫的,像要将她的手掌给灼穿一般。   “你怎么把东西送进来的呀?”她岔开话题。   宗祁又默了一瞬,“翻.墙。” 第62章 “官家让我做主考。”……   屋内静谧无声, 因没有点蜡烛,显得有些暗沉,从窗口处照进来的那点微薄的光线, 并不足以将人的面庞完全照亮。   苏移光抬眸去凝视宗祁的面容, 看了一会后,眼眸垂了下来,“......”不愧是你。   她久久不回自己的话, 宗祁不高兴了, “蛮蛮, 你不喜欢吗?”   “还行吧。”苏移光淡淡应了一句。   那几个和田玉的首饰和摆件,每一样都白皙透亮,莹莹生光。   宗祁何等敏锐, 自然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虽不知因为什么缘故, 但他下意识不想去逼迫,便抿了抿唇, 略过了这个话题。   “还有这个。”他将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个锦盒递了过去。   苏移光有些疑惑,“你不是已经拿了东西过来吗,怎么还有呀?”她清亮的声音在屋中回转,又撞入了宗祁的耳中。   他一下子就红了耳尖,轻咳一声,“那个是你生辰礼,因那时我不在, 便想要今日另给你过一次。”说着, 将那个盒子又往前递了递。   锦盒不大,一只手就能稳稳地握住,上面绘着漂亮的云纹, 锁扣处也是灵动的祥云。   苏移光垂首看了一会,终是接了过来,掰开锁扣后,直接打开锦盒的盖子。   也是一枚印章,木质的。   她握在掌心把玩了一会,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指腹在印章上摩挲了一下,顺着凸起的纹路,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也是篆文。她举起来看了看,但此刻光线昏暗,印章又是深色的,光这样看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你雕的什么?”苏移光握着印章,仰脸问他。   宗祁不自在的撇过头,没说话。   本来她对这个印章只是有一点好奇的,他这作态激起了她的兴趣,伸出食指戳了戳旁边这人,撇了撇嘴,“快告诉我呀,我懒得去拿印泥试了。”   宗祁有些局促不安,过了片刻,他说:“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虽认识篆文,但却并不算熟稔,也不是每个字都认识的,有时候还要将家中的藏书翻出来对比。   可宗祁却如此笃定她能认出来印章上的字,甚至是看着翻转过后的都能一看便知。   苏移光皱了皱眉头,但看宗祁这一言不发的样子,便知道是指望不上的了。她起身走到窗边,将印章底部翻转朝上,顺着银色的流光,低头看去。   只一看,她便怔住了。   跟白日那个印章一样,也只有两个字,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蛮蛮。   “喜欢吗?”宗祁突然出声,低低地问她。   苏移光再次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木质印章,雕工有些粗糙,能够看出来字是好看的,但因雕工的原因,使得雕刻出来的两个字不够尽善尽美。   盯着这个印章看了一会,蓦地,她心头浮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来。   “喜欢。”她答得很轻。   宗祁勾唇一笑,将印章从她手中拿过,柔声道:“用桐木雕的,不是很好看。”   苏移光嗔道:“你都觉得不好看了,居然还拿来送我。”她捏着宗祁胳膊,哼道,“你自己的印章呢,就用羊脂玉雕的,送我的就是桐木做的,漆没刷光滑不说,连雕的都这么差劲,从哪找来的工匠,敢这么糊弄你啊?”   宗祁摊开手,低着头看了手心里的印章许久,抬起头时仍旧带笑,“蛮蛮。”他用指腹摩挲着印章的位置,“是我雕的,第一次雕,没想到会这么差劲,下次再雕一个更好看的送你。”他露出了羞赧的神色。   听到真是他雕出来的,苏移光直接惊掉了下巴,“啊?”随后便歪着头看了过去。   窗牖中透进来的银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散落的碎发也在微风中轻动,眼眸中映着星辰。   “是我雕的呀。”宗祁微微笑了笑,目光缱绻,说罢,给她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有几道划痕,虽浅,但累积得多了,触目惊心的很。   苏移光呆滞了一会,伸手去触碰他受伤的地方,低声道:“还疼吗?”   “这么点小伤罢了,不疼的。”宗祁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里,抬眼望向她。   不过是割伤一点皮而已,算不得什么。   苏移光将他的手掰开,把印章夺了过来,低声说:“好看。”她又仰头看着宗祁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雕得很好看,我喜欢的。”   宗祁笑意渐深,眸光愈发的柔和,他握着她的手,将印章牢牢按进了她的手心里,“那你以后若是给我写信,就用这个印章好不好?”   他声音一旦柔和下来,便像是在撒娇一样,苏移光根本就受不住的。   她没有拍开宗祁包裹着自己拳头的那只手,半晌后,唇角绽开一抹笑,“好。”   俩人都笑了起来,苏移光顺势将印章放回了锦盒里面,免得不小心被自己给遗失了。她手腕翻动间,宗祁的视线也从来没有挪开过,一直紧紧追寻在后面。   她掌心里那一抹朱红色的痕迹,自然也被他给瞥见了。   “手怎么了?”宗祁皱着眉问她,瞧着不大高兴,“给我看看。”   苏移光惊了一瞬,想起那个豹奴的章还盖在她手心里,便往后面藏了藏,“不给你看!”说着说着,直接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心里想的事印章的事,宗祁却因为那抹红色以为她受伤了,对她这躲闪的举动愈发的恼火,加重了语气,“拿出来我瞧瞧。”   他眉头已经显而易见的蹙了起来,眉心中间拧起了一道褶皱。   这模样,使人一瞧便知道他隐隐动了怒。   但苏移光全然不怕他,瞪了一眼后,委屈道:“你凶我。”左手往身后缩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将整条胳膊给背在了后面。   “给我看看。”宗祁态度强硬起来。   苏移光还是抓着他话中的漏洞不放,继续说:“你凶我!”她这回是真的有点恼了,她刚才都说了一遍,哪料到宗祁竟全然不将她的话给放在心上。   宗祁:“......”   他盯着眼前人看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知道了他若是再说下去,也不过是继续跟她车轱辘这两句话。   没有半点意义。   思及此,宗祁定下心神,直接将她藏在身后的手给抓了出来,随后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不给她再次缩回去的机会。   苏移光刚在只是将手背在后面,没用什么力气,可压根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手啊!直到他握住自己的手,稍稍用力使她掌心摊开朝上时,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跑去做了什么这么不小心,手里全是红印子,便是我雕了一个印章,也才几道口子罢了......”   说着说着,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怔愣的看着被他打开的手心。   那红红的一片,并非受伤后的血迹,也不是手掌红肿的缘故,更非受伤后上的药膏,而是...印泥的颜色。顺着皎白的月光,他模糊看到那似乎是一个印章,只不过有些模糊,这么乍然一看,瞧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章印在了上面。   苏移光不想让他看清楚章上面的字,试图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宗祁...”   她试了一下,根本就抽不动。   宗祁没说话,凝着她手心细细看了许久。白嫩的手掌和那一片朱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了一会,他眼眸微睐。   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也变得有些奇怪,“蛮蛮。”他压低了嗓音,“这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原来是听说他要去湖州,心中思念,才在自己手心里印下那个章,却又不肯让他知晓。   宗祁的瞳仁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反正都已经被他看到了,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苏移光不自在的别过头,咳了一声,“我随意印的,你别放在心上。”   她又随随便便售出什么别放在心上这种话来,宗祁阴着脸,沉声道:“蛮蛮,随便印便能印在手心里了么?”   苏移光被他缠磨得头疼,无奈道:“篆文本就难辨认,还是倒着的,这两个字我又不熟悉,只能印出来看看是什么。刚好旁边没有空白的纸,我就顺势印在了手心里,哪有那么多讲究嘛。”   宗祁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提炼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其他的都可以被他无视,他勾着苏移光的指尖,轻声问她:“那现在,熟悉了吗?”   “嗯?”苏移光歪头看他,不明白他说的熟悉是什么。   宗祁继续把玩着她的手指,低着头说:“这两个字,现在熟悉了吗?”   是印章上的那两个字,也是他的小字。   豹奴。   苏移光凝着他,心头泛着阵阵无力感,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合着这人就听到了一句?   “熟悉了吗?”宗祁还在追问她,仿佛只要她说出不熟悉,他就要亲自帮她熟悉熟悉。   苏移光摆了摆手,“熟悉了熟悉了。”在宗祁面前,她的脸皮都变得薄了呢。   闻言,宗祁轻笑了一声,低头去吻她的指尖。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上面,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袭来,令苏移光不安地动了动。   “我明日早上就离京了。”宗祁声音低低的,却抬着头,用那双星目看着她,似是要将她看到心软为止。   苏移光唔了一声,问他:“什么时候走?”她声音也禁不住的柔了三分。   宗祁道:“明早辰正去见官家和娘娘,见完就走。”   “要去多久?”苏移光咬了咬唇,突觉一种异样的情绪升起。   宗祁捏了捏她的脸,“我亦不知,要视湖州情况而定。少则一月,多则四五月吧。”   四五月?   苏移光另一只空出的手无意识的捻着自己的裙子,将好好一条朱色龟背纹的百迭裙捏得褶皱不堪,“那...”她艰难启口,“那你岂不是有可能要在外面过年?”   宗祁点了点头,“嗯。”他笑道,“不过也不一定,若是情况好,湖州那边官员也配合,指不定一两个月就能完事。”   可湖州是产粮重地,就算蝗灾程度不大,用脑袋想也知道一两个月很难解决的。   “那你注意身体。”苏移光想了想,也没说让他早些回来的话,“湖州地处江南,你都从来没去过南方,指不定会水土不服。”到湖州还得过江,对北人来说,晕船的可能性极大。   宗祁颔首:“是啊,那你会不会想我?”   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被绕到这上面来了,苏移光懵懵的,她不自在的转过身,小声嘀咕:“不想。”   宗祁眸色陡得暗沉下来,他伸手抚了抚苏移光的背脊,低声道:“真不想?”   “真不想啊,你去湖州是为朝廷和百姓做事,我干嘛要想?”强忍着脊背上传来的不适感,她肯定的点了点头,义正言辞的将自己的话说完。   “唔。”宗祁垂眸思索了一会。   屋中安静下来,俩人都不在说话,苏移光想着自己刚才那负心汉一样的发言,隐隐有些心虚。   然还不等她升起半分愧疚,肩头便猛地被揽住,宗祁将她给强行拉了过去。   “宗祁,你干嘛呀?”苏移光蹙着眉推了推宗祁禁锢着她的手臂   “不干嘛。”宗祁温声回了一句,胳膊却没有松动半分。   俩人离得近了,彼此间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到,并且还愈发的粗重。苏移光能够感觉到宗祁握在自己肩头的手,也逐渐变得滚烫,他的心跳声比鼓点更加密集。   宗祁凝着她看了一会,旋即微微俯下身来。   看着他的动作,苏移光早便猜到了这人的意图,可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她竟然一动也不动,一点想挪开的想法都没有。   在他唇触上来的那一刻,她缓缓阖上了眼眸,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另一只原本在揪裙子的手,不知不觉的攀上了他的肩膀。   肩膀突然重了一下,宗祁当然感受到了,可他现在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只低头汲取着那份美好。   苏移光有一点呆呆的,任由宗祁描摹着她唇瓣的纹路,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来。良久,她握着他肩的那只手收紧,将他的衣衫给捏皱了一块不说,染了丹蔻的指尖还在他背上留下几道刮痕。   宗祁吃痛,皱了皱眉头,却没松开手,反倒是攻势更深。   苏移光浑身软了下来,几乎要坐不住的往下滑,宗祁趁势不再握着她的手,转而扶住了她的腰肢,以免她继续往下滑去,趁势深入。   良久,宗祁才缓缓松开手,垂眸盯着她红艳的朱唇,笑了一下,“蛮蛮。”   苏移光转过头不理他,不但如此,还用手掐了掐他的胳膊。   但宗祁毫不在意,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唇瓣,温声道:“乖一点,等我从湖州回来好不好?”若是这次湖州之行顺利,等他从湖州回来,那苏卓序想必也不会不愿意他娶蛮蛮。   “就不。”苏移光嘟着嘴,哼了几声,“等你一走,明日我就定亲,后日就嫁人。”   宗祁脸色立马黑了下来,他一只手扣在苏移光脑后,手背在她面颊上摩挲,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苏移光挑眉,对他的威胁十分不满,“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宗祁认真思索了一会,那模样看得苏移光毛骨悚然,半晌,他认真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呀。”她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他却继续说:“可是我可以杀了那个人。”   苏移光倒吸一口凉气,她将宗祁的手从自己脸上拍下去,握着他的胳膊坐直了身子,“宗祁,你......”   “我怎么了?”宗祁笑了笑,温声道,“蛮蛮,你都要嫁给别人了,还不许我发一下疯吗?”   苏移光瞪他:“你也知道你在发疯。”   “知道啊。”宗祁摸了摸她的额发,“所以蛮蛮乖一点,等我从湖州回来好不好?”   苏移光抽回手,开始赶人:“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你明天还要不要出门了?”   宗祁不说话,又坐了半晌,气鼓鼓的盯着她看了一眼,方才转身走人——   这次还是走的窗户。   苏移光看了眼窗牖外的明月,骂道:“什么狗脾气。”   确认人走远了,她叫了小金进来关窗点灯,又一个人坐了一会,才去洗澡。临去前,还把宗祁送她的那个木质印章狠狠的扔进了柜子最里层。   洗完澡出来,她披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在院子里赏月,桑其也领着两个小丫头一蹦一跳的回来了。   一进来,便忙不迭地喊道:“十二娘十二娘!”   “嚎什么,我听得见。”苏移光揉了揉耳朵,一脸不耐。   桑其的声音随即小了些,走进说:“十二娘,我刚才出去问了一圈啦!”   苏移光饮了一口冰过的果汁,挑眉道:“哦?怎么回事?”   桑其看了眼四周,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兴奋道:“太夫人给十一娘瞧上了一门亲事,何夫人不愿意,差点都打起来了,现在二郎君也在那边,听说都给太夫人跪下了,只求她们别再争执。”   连苏守庆这个一向不管事的都跑了出来,那两个人闹出来的动静定然不小。以她对这俩人的了解,只差要上手的最后一步了。   “什么亲事能让咱们太夫人看上啊?”苏移光懒懒的问她。太夫人看上,何夫人却看不上,还能有这事?李太夫人眼高于顶,绝对不会给小十一瞧中一门普通的亲事。   难道是对方家世太高,何夫人担心拿捏不住?   她正兀自思量着,桑其低声道:“是赵工部尚书。”   苏移光的表情一下子如遭雷劈。   赵尚书是她嫂子赵氏本家的同族叔伯,前两年丧妻,收过孝后,现在张罗着准备再娶一位妻子。   官位倒是挺高的,赵家门第也不错,否则赵氏不会嫁给苏家冢子。   可赵尚书的年纪,却比苏卓序和苏守庆还大一些,孙辈都有好几岁了。   她想了一会,对李太夫人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难怪何夫人能被她给气成这样。她可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会愿意让十一娘嫁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   “要是还有什么,你再跟我说。”苏移光兴致勃勃的吩咐她,这件事,肯定还有后续的,她最爱看这种狗咬狗的事儿了。   桑其懵懵懂懂点头,“我看何夫人都这样了,太夫人应该就偃旗息鼓了吧?”她光是在萱安堂外站了一会,都被里面传出来何夫人的嘶吼声给吓了一跳。   苏移光笃定道:“肯定有的。”   萱安堂闹的这一场风波,大房无人出面,要么是围观看戏的,要么是紧闭门户当做不知。即便是苏卓序听了,也只派了人过去看着,防止她们真的打起来。   受伤倒是其次,李夫人出身小户,小时候在家是要干活的,虽一把年纪了,也未必就打不过何夫人。但家宅不睦要是传出去,对他的仕途必定有所阻碍。   顾充听小丫鬟说了之后,也只笑了笑,淡声道:“不必管,若是有什么有趣的,你再来告知我。”反正苏卓序也在家,他总不可能看着自己亲娘闹起来的。   第二日晨起,桑其进来服侍苏移光更衣洗漱,一面低声道:“昨晚二郎君他们出了萱安堂后,何夫人将二郎君骂了好一通。”   苏移光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哑声问她:“什么时辰了?”   桑其这才想起还没拿水来给她喝,忙走去桌案前倒了一杯温水,一面说:“刚过辰正。”   宗祁昨日说进宫见官家的时间,似乎便是......   辰正。   她愣了一下,随后以令桑其惊叹的速度,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起身穿鞋。   “娘子今日这么早起来啦?”乳母拿者她今日要穿的衣衫入内,对她不需要人左右催促,只喊了一声便起来的行为感到十分的惊奇,随后点头说,“合该如此。”   苏移光没空听她们说话,匆匆洗漱换上衣衫梳好发髻,然后呆坐在了妆台前。   她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突然间就冒出一个念头,告诉她快些将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然后......   然后去看他一眼。   苏移光被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可还是按捺不住内心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期待,木然起身,往外走去。   “去哪呢?”乳母拦住她,“大早上的,还没用过朝食,往外跑作甚?”   先前只想着出去,看了眼食案上的餐食,苏移光才想起自己未曾用朝食这个事。可用那些汤汤水水的,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她看了一圈,干脆拿了一个肉包子吃,间或饮两口豆浆,没大一会就用完了。   乳母被她这飞速用朝食的举动给惊到,一直到她出门,都没回过神。   等人走后,乳母才醒转,看着剩下那些压根没动过的朝食,气得直打转,“这是作甚哟,这么多东西,就吃一个包子,那哪里吃得饱?还用得这么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噎着了...”   她在这长吁短叹,桑其也叹了口气,把那些根本没用过的东西收拾好,端了出去。   估算着他从皇城出来,往湖州的方向去会经过的路线,苏移光在国子监附近选了一家食肆坐着。   刚才就吃了一个小肉包,其实是有些没吃饱的,她又点了一碗鸡汤米线。   等到冒着黄澄澄鸡汤的米线被端上来后,她才发现这家店似乎是上次苏峦逃课的时候,吃的那家小店。闻起来味道确实不错,难怪苏峦就算逃课也要来吃,还一连吃了两碗。   她先舀了口汤喝,还没送到嘴里,鲜味便直往口中涌过去。喝了好几口汤之后,她才开始吃米线。米线很容易就被夹断,她拿食箸的动作既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否则米线便会直接掉下去。   米线吸收了少许的鸡汤,口感绵软细腻。她吃着吃着,便已经去了小半碗,随后往里头加了几滴醋。   正要继续吃,一阵清道的声音传来,她急忙放下食箸,张望过去。   “瞧见没,中间那位就是颍川王,骑着玄色骏马着紫袍那个。”旁边的食客低声和自己的同伴说话。   同伴惊叹道:“往常只听过有关颍川王的传闻,说他姿容隽逸气度不凡,我原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啊。”   苏移光便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仿佛又回到了宗祁刚来京城的时候,满地都是他的传闻,她一时间都怀疑宗祁请了人帮他说话。   周遭的人还在感叹着颍川王丰神俊朗,宛若谪仙,那一行人马已经悄悄的往这边靠近了。   苏移光撑着头,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瞧,然后便发现,她媚眼全抛给瞎子看了。   那人根本就没往她这边瞧上一眼!   这个事实,瞬间就令她愤怒到了极点。他、他怎么敢呀?他怎么敢瞧都不瞧上自己一眼?   眼见宗祁的马就要从道上过去,苏移光看到脚边有一粒小石子,便气鼓鼓的捡起来,扔了过去。   她准头还挺好,又使了十成的力道,扔得足够远,刚巧砸在宗祁的右臂上。   右臂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宗祁瞬间愣住,敛着眉侧首看过去,却正巧看到一张姣美的面庞。那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眸子还有些阴沉沉的。   宗祁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是什么缘故。他刚才只想着尽快出城,然后赶路,眼神压根就没往旁边瞟过,哪里能想到,她竟然就坐在这?   苏移光看着他,做了个口型:“你等着。”她已经想好了,等宗祁回京的时候要怎么收拾他,一定要将他绑着扔一天的小石子才行。   宗祁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她是特意在这里等着自己的么?想着这个,他便有了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对着那人勾唇一笑,策马离去。   眼看着他走远了,苏移光再低头去看自己面前的鸡汤米线,恨恨的一口气将剩下的全部用完,顺带听着旁边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你说颍川王刚才为什么看过来呀?”   “肯定是咱们这店里的香味传出去,将郡王给吸引了过来。”   苏移光看了一眼,说话的是店主,正在熬鸡汤。她没有出声反对,默默埋头喝了两口汤。   湖州蝗灾是大事,将将一闹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往那边看了过去。   也正如苏移光所料,他在湖州待了不止一两个月,甚至于到了年关,都还在处理后续的事宜。   冬日昼短夜长,苏卓序在官署待了一早上,下午又去紫宸殿面圣,一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府。   “这么晚才回来?”顾充问他,“可用过饭了?今日你又不值班,还在宫里留了这么久。”   苏卓序点点头,“用过了。”他又蹙着眉,似在思量什么,“明年开省试,官家让我和老郑做主考。” 第63章 弥封   夜风习习, 在冬日的院落里呼啸,但动静不算太大,毕竟没有秋日里满地的落叶, 无物可扫。   听他说完, 顾充啊了一声,“这次倒也还挺早,不过官家怎么突然把这个事交给你。”   苏卓序是科考出身, 但却没多少主持或参与其中的经验。   别说顾充, 连苏卓序自己都有那么点懵, 他在外为官时日不短,京中科考的事,也漏下了好几次。他想了想, 轻咳一声道:“我在并州主持过一次考试,这...应该也算吧?”   顾充看他一眼, 点了点头,“应该算吧?”   “不过我瞧着官家的意思, 这次似乎与以往不同。”苏卓序靠在软榻上,垂眸沉思,他回来就皱着眉的原因便是这个。   顾充奇道:“有何不同的?官家是有要改制的地方?”她眸中神色透出些疑问来。   苏卓序揉了揉眉心,无所谓道:“不知道。”他干脆瘫在了榻上。   “你能不能先去洗漱?”顾充对他这没换过衣衫便往榻上躺的行为十分不满,“还有,既然你任主考之一,那这几个月若是有人上门, 你是让人进呢, 还是不让人进呢?”   听到这个,苏卓序猛然坐了起来,开始揣摩起今日在紫宸殿时, 官家所表露出来的态度。他手指轻扣桌案,想了一会,淡声道:“有人登门,简单拜访可以,若是备了礼的,一概不许入内。”他沉声道,“一根针都不行!”   科考前,多有士子前往拜会主考或其他有名望的人,先将自己的诗文给对方看过,若是能得到肯定,便可帮着举荐一番。而这当中,给主考看便是最为方便的,还省去了举荐这一步骤。   登门时,难免会有宴会,众人一齐饮酒作乐,往常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苏卓序却敏锐的感觉到,官家今年似乎会有大动作。   苏家也不缺钱,自然不会缺这么点子礼物,顾充点头应下,“你派人看着就是,人家是来拜会主考的,又不是来拜会我的。”   苏卓序枯坐了一会,忽然兴奋起来,忙对顾充说:“只要没带礼物的,都可以放进来,尤其是年纪轻的,二十五以内的。”   “你又怎么了呢?”顾充挑眉。   苏卓序搓着手,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敢来拜会主考的,要么是过于自负的,要么是有真才实学的。”他畅想了一下,接着说,“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什么未婚的青年才俊,蛮蛮的事,不就有着落了吗?”   他越说越兴奋,干脆起身绕着屋子转圈,神情也带上了几分得意。   顾充却渐渐地拧起了眉,“二十五岁,太大了点吧。”她不大高兴,“这个年纪没娶妻的,想必都是等着娶高门女的。”   换而言之,就是家世真不太好的。   但能读得起书,还能读到这个地步的,家里大多都不算真正的穷。这种出身和年纪,身边基本都是有婢女伺候起居,各方面那种,搞不好早就已经有了孩子。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保持自己未婚的身份,得以在发达后被高门相中做东床快婿。   这种行为很平常,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高门也不介意,但顾充却不喜欢这样的。   “那你说多少岁?”苏卓序转了几圈,停在她面前,“二十三岁?还是二十二岁?”   顾充想了一想,眼神飘忽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差不多吧,不过你到时还得好好打听一下才行。”   俩人各自去洗漱,随后坐在榻上,秉烛夜谈。   直到亥正,顾充掩唇打了个呵欠,才总算讨论了个眉目出来。苏卓序倚着软枕,将这两年出名的一些青年,都和顾充过了一遍。   “这个家世不行,而且听说年幼丧父,寄居亲眷家。”   “英雄不问出身,何况他伺候寡母一向尽心,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今年很多人推他的。”   “他将来能成事那也是他的本事,若是你学生,资助他倒也无所谓,但选婿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了几个,顾充都不大满意,苏卓序大为头疼,都想不出来她想要个什么样的。   顾充想了想,总结了一下:“最好是家庭和睦,为人有担当的,哪怕是寒门出身,也必不能太过于穷苦。”虽说苏家嫁女必定会陪送大量财帛,但若夫家困顿,那便只能妇家拿钱贴补,那不就成了个无底洞?   “行行行,我到时候先看着。”苏卓序挥了挥手,十分无奈。   顾充瞪他,“本来就是,你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她摇头,“你去并州三年,也没见你认识点青年才俊。”   苏卓序被她给说了一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嘟囔了几句之后,白眼一翻,自己睡觉去了。   顾充也懒得理他,径直摔帘子进屋,脚步声震天响。   是夜,苏移光坐在窗下,空中皎月高挂,因快要到月半,那道明月已经臻于圆满,所洒下的银光也可照亮整间屋子。   即便没有点灯,院子里也是一片明亮,她看着手中的信笺,兀自出神。   是宗祁从湖州寄来的信,信中说他还要在湖州再待大半月,赶回京时,应当是明年年初。   苏移光手指摩挲的信,暗道果然如她所料,宗祁就不可能这么快回京。在信的最后,宗祁又催促她给自己来信。   “娘子,那套花笺翻出来了。”承露敲了敲门,等她应声后推门进屋,手里捧着刚从书房里头翻出来的东西。   苏移光回过神,下意识将信笺折起来,敛下重重思绪后,淡声道:“你先放那,帮我磨一下墨。”   承露本身就是服侍她这些的,便转而去旁边的案几上取过歙墨,一点一点的注水研墨。   俩人之间隔了个博古架,互相之间看不真切,苏移光便又将信笺展开,慢悠悠的读完。   看着宗祁催她写信的那些话,她陡觉面红耳赤,偏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人还写了首诗。以一位女子的口吻,写对丈夫的相思之情。   可她似乎,并没有这么思念吧?   苏移光看了一会,确信这是宗祁假托女子来写自己,信足足有三页纸,她都想不明白宗祁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明明初见的时候,他还是个不苟言笑的赵王世子,瞧起来清贵端方,若山中璞玉。   果然,人不可貌相。   “娘子,磨得差不多了。”承露将墨块擦拭后,温声唤了她一句,随后在案几旁点上了灯。   苏移光收回一直放在信笺上的视线,淡淡的应了一句,温声道:“你去隔壁看看,我马上过去洗漱。”   承露领命去了,她这才起身走到案几旁,可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最后还是对着宗祁的那封信,仿了一封差不多的,最后也回了他一首诗。只不过内容却跟他的不一样,而是写一位丈夫因妻子久久不归,最后换了个妻子。   反正他都用女子来假托自己了,那她借男子假托自己也无妨。何况负心汉这种角色,一看就知道是她本色出演,宗祁每次看她时候那模样,不就是在说她是一个负心汉吗?   反正都担了这个虚名,不写点什么来印证她就是个负心汉,似乎是有那么点亏的。   提笔写完,她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方才满意了。找了半天印章,她突然想起了宗祁送她的那个,鬼使神差的,她将那个印从犄角旮旯里头翻了出来。   还是盛在先前的那个锦盒里头,这些时日都没有用过,一点印泥的痕迹都没有沾染上。她拿着端详了一会,才取出印泥,小心翼翼的按了上去,随后在信的左下角,自己署名的下方,盖了下去。   印章很小,盖出来的章就跟她写的名字差不多大小,很是精致。   等将一切做完,她吹了吹信笺,又放在蜡烛上面烤了烤,确认墨水和印章都完全干涸以后,才塞进了信封里头。   “娘子,浴房那边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桑其进来催她,“明日还要去宋家呢,早些休憩吧。”   苏移光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才堪堪应下,苏雁刚诊出有了身孕,她要帮家里送礼过去。   ......   因苏雁怀孕一事,宋家人心情都很不错,她上门时,无论是来接她的宋迎迎,还是去正院见过的程夫人,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就连路上碰到的钱太夫人,那张肃穆的脸上也罕见的柔和了一点。   她身边还是陪着几个本家的侄孙女,苏移光看了眼,有点疑惑,李太夫人也喜欢自己本家人,但就是偶尔让人过来玩玩而已,少有待这么久的。   宋迎迎解释道:“钱家不在汴京,来一趟要许久才能来下一次。她们家只在京中有个小宅院,住不下一大家子人,我祖母就让她们几个过来住了。”   苏移光跟着她往苏雁和宋远道住的地方走去,随口应了一声。   苏雁正在和自己陪嫁的婢子说话,婢子在做小孩子的衣衫,她时不时提点意见。   见她们进来,便忙问道:“你们看这几个花样怎么样?”   苏移光看了眼,点点头,“还不错。”反正是给孩子贴身穿的,也没人看,只不太丑就行了。   自从有了身孕之后,苏雁说话都柔了几分,一面让人坐下吃茶,又喊婢女去厨房拿点心过来。俩人只略微坐了一会,便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过来了。   有宋家其余的女儿还有亲眷,也有少部分苏家亲眷,甚至还有刚才在路上碰到的钱氏姐妹。   苏移光喝了两口清茶,才想起来忘了让人将礼物拿进来,又吩咐桑其带着人去兽车上面搬,苏雁也指了几个自己院子里的人一起跟过去。   等桑其带着人搬了一堆礼回来,屋内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被吸引了过去。   宋迎迎:“......”她合理怀疑苏移光就是故意来炫耀的,想用钱来震慑她们家!   哼!   苏移光倒没什么感觉,只让人将礼物都堆在苏雁的屋子里,继续跟其余的人说笑。   宋家亲眷都听宋迎迎等人说过苏移光,早就听闻了苏十二娘的威名,原以为今日过来,必定是要受一番气的,没想到人还挺和蔼,一直带着三分笑意,将众人都给看愣了。   一众人看向宋迎迎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疑惑,说好的苏十二娘跋扈嚣张呢?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啊?   宋迎迎也有点愣,不过一两个月不见,苏移光这是转了性了?突然就变得这么好说话起来,要知道以往看她,那可都是似笑非笑,看一眼就让人心跳加快,两股战战。   “你看我作甚?”苏移光终于发现了宋迎迎一直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撇头看了过去,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我好看,但你这么盯着瞧,就没必要了吧?”   宋迎迎:“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她觉得她可以收回刚才想的她转性的话了,这人分明还和以前一样,今天的温柔一定都是装的。   见苏移光一直盯着她瞧,宋迎迎硬着头皮说:“我看一下你,你又不会少块肉。”她指指旁边一人,“你瞧,二娘也一直盯着你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盯着你,干嘛就问我。   骤然被点名,钱二娘慌了一下,急忙摆手,“迎姐,我、我就是随意看一下。”   宋迎迎哼了一声,鄙夷地看她一眼,“看了就看了,还不好意思承认。”   苏移光捻了块橘肉吃,偶尔跟苏雁说两句话,但耳朵却一直竖在宋迎迎那边。   听这人吵架,还怪有意思的。   她们来得不算早,陪苏雁说了会话,便临近了用午食的时辰,宋家照旧留众人用饭,宋远道也从书房中现身。   钱太夫人坐在上首,问旁边的侄孙女,“今日玩得可好?”   “都好。”几个小娘子低头答话。   “你们表嫂身体如何?”她又问。   钱二娘虽不知她怎么问起这个,还是答道:“表嫂气色不错,还跟十二娘说了许久的话。”   “苏十二娘......”钱太夫人敲了敲扶手,“她可有跟你说话?”   钱二娘低头回道:“说了,不过没说几句。”   眼见众人逐渐到来,钱太夫人掩下眸底的思绪,没再继续问刚才的话题。   也不知是因为今日有苏家人在的缘故,还是平时就是如此,宋远道今日的表现格外的上道,不住地给苏雁挟菜。又是挑鱼刺,又是剥虾的,饶是苏移光这个坐对面、隔了条宽阔的主道的,都忽视不了他的举动。   钱太夫人频频向那边投去目光,程夫人也隐晦的看了几眼,想也知道不是常做的。但苏雁却接受良好,只要他让人递过来她就吃,也不理会钱太夫人等人的眼神,在对上钱太夫人时,还对她柔柔一笑。   这样的作态,令钱太夫人升起一丝烦躁感,但苏家人都在这,偏还有个集苏家所有缺点于一身的苏移光,她也不好说什么。再一想到苏雁肚子里还有她重孙子,只得忍了。   用过饭,有部分人告辞离去,还有少数人留下,继续陪苏雁或其余人闲话。   眼瞧着夕阳西斜,苏移光便打算回去,苏雁喊自己的陪嫁婢子去送她。   见那婢子似有话要说,苏移光便走到庭院僻静处,淡声道:“说罢。”   婢子犹豫了一会,方道:“九娘不让说,但奴婢觉得这总不是个事。”她瞧里面看了眼,低声道,“九娘有了身孕,太夫人那边暗示过好几次了。”   她说的隐晦,苏移光想了好半天,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仔细打量了这个婢子一下,才发现她是苏雁的乳姐,且已经嫁了人,难怪会跟她说这个事了。   “她给宋远道送了人么?”苏移光抱臂挑眉问她。   婢子摇头,“未曾,太夫人的意思是,让九娘自己选。”若是真送了人,众人早就知道了,哪还是暗示这么简单。   苏移光看了眼朱漆大门,恍惚间明白过来。   许多女子出嫁,身边陪嫁的婢子,往往是一同给夫婿准备的。   “宋远道知道?”她挑了挑眉。   婢子想了一会,“郎君应当不知,太夫人是对九娘暗示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她看了看苏移光,接着说:“太夫人经常叫二娘来咱们院子里送东西,还是郎君在的时候,有时又会将郎君唤过去她院子里。”   听她一骨碌说完,苏移光脸上只写了两个字:震惊。   她以为她家那位已经够奇葩,够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没想到宋家这位,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让自己本家侄孙女给自己孙子做妾,她怎么想得出来的?   李太夫人自己本身就是妾室出身,且苏家门第太高,李家门第低微。她想要李阿盈这几个给苏弈这个国公世子做妾,也无可厚非,毕竟国公本身可以有十员正经妾室,名为媵人。   可钱太夫人这出,就十分的匪夷所思。钱宋两家门第之差没那么大,宋远道又非长子,她自己当年还是正室,让本家人到宋家做妾,也不怕拉低自己身份。   “我知道了。”苏移光敛眉应下,“若有点别的什么,你再来告知我。”   婢子急忙点头,“奴婢知晓的,只是九娘那边......”   同她交代了几句,苏移光领着人出宋府,还在路上碰到了宋远道,直接划了个眼刀子过去,将宋远道给吓得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姊夫这是从哪回来啊?”苏移光含笑问他。   宋远道老老实实交代:“刚去了祖母房中。”   “哦——”   苏移光故意拖长了音调,又嫌恶的瞧了瞧他,方才趾高气昂的转头离开。   她走了几步,突然想到钱太夫人这一两年跟她家那位来往密切,该不会是从她家那位身上学的吧?想到这,苏移光冷笑了一声,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学都学不像。   宋远道还未入仕,以后如何不好说,但起码现在,钱二娘进来连个媵人都捞不着,没名没分的。钱二娘要是知道她姑祖母心里怎么想的,只怕早就收拾细软跑路了。   “娘子,这件事要告诉郎君他们吗?”桑其刚才跟在她旁边,将事情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苏移光皱着眉摆了摆手,“她既不愿意说,就先不说罢。”横竖那边还没发生什么,也无需现在就大动干戈的。   在湖州,宗祁暂时借住在刺史家中。   接到她送来的信,便是一愣。   这回居然有两页,且两张纸都写得满满当当的,令他既惊讶又惊喜。   往常蛮蛮给他写信,可从来没写过这么多的,都是顺着他的话敷衍几句完事。   像这般,还是第一次......   “蛮蛮。”   宗祁强行压下心头的喜悦之情,展开第一封信看了起来,看完便面色僵硬不能动弹。这是仿着他的那封信写的?还写得极为嫌弃,跟以前相比也就是字数多了那么点。   他匆匆阅完,赶紧跳到下一张上面,指不定这张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第一张不过是逗他玩罢了。   第二张上面写了一首诗,是首七言绝句。   宗祁勾起嘴角,暗道果不出他所料。   等他怀揣着期待,将这首诗粗粗看完后,那抹笑又僵在了他的脸上。   她要停妻另娶?就因为他久久不在的原因?   宗祁感觉自己呼吸都迟滞了一瞬,跟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完全喘不过气来。   他阴着脸将这首诗翻来覆去的读了数遍,感觉有一股火气席卷全身。停妻另娶?她怎么敢的?   不对,不是停妻另娶,是停夫另嫁。他恍惚着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对,俩人似乎还未成亲。   宗祁将信纸搁置在案几上,烦躁的揪了揪着衣摆。   看来他还是得先将遗留的事情都处理完,尽快回京,才是正途。   转过年关,聚集在京中来参加省试的各地学子们也多了起来,开始往各家高官家拜访。更多的是到处送自己所作的诗文,光是苏卓序收到的,便能堆满一个小书架。   从宫里一回来,苏卓序便道:“今年送来的这对诗文,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顾充问道:“怎么了?”   “今年省试,和吏部那边的考核一样,需弥封。”苏卓序摇了摇头,“看来官家是下定决心要整顿这风气了。”   顾充也跟着惊讶了一会,随后点了点头,“这样也挺好的,不知省去多少事。”   想着家里放着的那些书卷里头,确实还有几个才学过人的,苏卓序颇有些惋惜,旋即又道:“端看他们自己造化了,既要弥封,应当不会落榜才对。”   他又直起身对顾充说:“对了,今日豹奴回京,在宫里碰到我了。说待会要给咱们送湖州的土仪来,你留意着点。” 第64章 不知道写什么   以最快的速度将湖州的事处理完毕, 将将翻过年,宗祁便开始往京城赶。   因要进宫面圣,他甚至都没回府, 而是直奔宫中而去。   在他进去前, 走的一帮子人是政事堂的,他自然听到他们还在说什么弥封的事,进去汇报完赈灾和捕捉蝗虫的事, 便问起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   “早就有人上过表, 提了好几年的事。”宗广饮了口茶, 淡声道:“这风气是该整顿整顿了,我听闻最近往苏家和郑家的人不知凡几,苏家和郑家还没怎么让人进门, 其他人家里天天开筵席。”   看来官家在民间打听了不少消息,宗祁敛眉, 回道:“却是该当如此。”   宗广也点头,“也省得他们到处温卷温什么的, 直接弥封,好的自然就看上了。”   试前,学子请试官看文,想知道自己的东西能否入试官眼是常态。这还算是正常的,更有甚者,请高官或王孙举荐的,也不胜枚举。   也是宗祁这几个月都不在京中, 否则必定会有人往颍川王府递帖子, 就是他父亲赵王那边,听说也有人上门。   “省试弥封,对应试之人来说, 可谓是再公平不过的事了。”宗祁顺着宗广的话,说了下去。   宗广点头,“今年省试弥封,往后可延续,各州的发解试以后也该如此。”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宗广突然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问他,“我前两天才收到你说要回京的奏报,路上走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宗祁抽抽嘴角,摇头,“没出事,只是觉得冬日,又是年关,路上也没什么景色,不如早些回来。”   宗广道:“你也不用那么急,等春日回来也行,正好看看江南风光。”   宗祁笑了笑,“若下次有机会再去罢。”   俩人顺着今年省试说了几句,宗广还提了几个自己听闻过的名字,连对方的诗都瞧过了,一直拉着他说了一两刻钟。   看了看更漏,宗广道:“行了,你先去庆寿宫看你祖母吧。”   宗祁却没动,他捏了捏衣摆,方道:“官家,今年省试我想参加一次。”   “你?”宗广往后仰了仰,似是不可置信一般,“你连发解试都没考过,怎么参加省试啊?”他将宗祁上下打量了一圈,觉得他提出的这个请求,十分之奇怪。   若想参加省试,他先去参加一次各州的发解试便好,以他的能力,应该...还是能考过的。   更何况他身为颍川王,好端端的跑去参加什么科考。他的出身,即便不参加,也能入仕,且最后能达到的位置,还会被大部分参加了科考的人要高。   宗祁面容变得奇怪起来,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被苏卓序给捉婿,才跑去参加省试的吧?但还是温声道:“前些年我在赵地时,发解试合格了,只不过当时不便入京,便没来省试。”   他那时在冀州无聊,正好看到发解试的布告,便去报了个名,没想到还考过了。但他本身就是闲极无聊才去的,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便也没去省试。   没想到如今,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听说他还参加过发解试,宗广也愣了一下,居然还有这个事,他怎么没听说过啊?   宗广怀揣着震惊的眼神,点了点头,“行,你去一趟吧。”他摸着短须想了想,“正好今年弥封,我倒要看看这效果如何。”   若是没有弥封,必定会有人想要向宗祁示好,看到名字就直接让他过省试。   在紫宸殿得了自己想听的消息,他方才往庆寿宫去。   在庆寿宫用过晚饭,他本打算回府,出了庆寿宫宫门后理应右转沿着横街出宫。却鬼使神差的,直接穿过大庆殿旁的小门,往右掖门的方向行去。   听宫人回禀宗祁往右掖门去了,宗广感到惊奇,“都这个时辰了......”   “怎么了?”林皇后刚给自己心爱的牡丹浇完水,自外间进来,看到宗广还在同侍人说话,不禁出声问了一句。   宗广摆了摆手,“没什么事。”他抬头,轻声道:“等今年科考结束,我给阿朗册封罢。”   林皇后握着白玉梳梳头的手顿了一下,柔声道:“阿朗还小,也不急于这一时。”   公主大多是出阁前进行册封,也有受宠爱的,早早便有了封号。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宗朗越早有公主封号越好,但在皇帝面前,姿态总是要做足的。   果然,她话音落下后,宗广的面容更加的柔和了,他温声道:“阿朗是我们的长女,早些有封号,又有什么不好?”   林皇后心里暗自呸了一声,谁跟他长女了?她分明就这一个女儿,但还是顺着问他,“那月娘......?”宗月和宗朗相差还不到一岁,既然宗朗要封公主,她自然也当问一句宗月。   宗广似是现在才想起二女儿一般,他只道:“月娘等过几年吧。”   不同于宗朗的特殊,宗月身为次女,又是和长女接连降生,则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子嗣少,宗广对她也不错,但和宗朗还有刚出生的三皇女比起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略逊一筹。   听他如此说,林皇后也没再继续规劝。反正他女儿他自己不疼,还指望她来疼不成?   宗祁出宫后,一路往颍川王府而去,然到附近时,天色早已黯淡下来。   这个时候光明正大进去,说是来送土仪的,难免会让苏卓序觉得奇怪,毕竟俩人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么晚都要见上一面的地步。   他在附近踌躇了一会,还是决定拿出自己离京前学会的本领:翻.墙。   一回生二回熟,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他一路翻进了苏移光的院子里。   屋中已经熄了灯,里面的人瞧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如此一来,他便有些犹豫,不大敢直接进去,生怕打扰了她休憩。   早在信件中,苏移光便得知了宗祁今日回京的消息,又从苏卓序那边加以证实后,她此刻和衣躺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觉。   睁着眼睛看了会鲛纱帐顶,屋里还燃着炭火,她嫌闷得慌,干脆打开窗户准备透透气。   还在犹豫中的宗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扇窗牖在自己面前打开了:“!”   因不知开窗的人是谁,他便没敢上前。   开了窗后,外面的冷气一股脑的往屋子里冒,在感受到清新感的同时,苏移光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她便瞧见,旁边有一道人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老长,一直拖到了她面前这扇窗户下来。   “宗祁。”因已经有过一次,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唤人了,“你站那作甚?”   听到她喊自己名字,这回轮到宗祁被吓了一跳,她明明没有探出头,这又是怎么看到的?   既然确定开窗的人是她,宗祁便果断地走到了窗前,柔声道:“蛮蛮。”   苏移光皱着眉头,嫌弃看他,“你站那作甚?还真翻.墙上瘾了,你老实给我交代,究竟翻过多少?”   “没。”宗祁急忙给自己辩解,低声道:“就翻过你的。”   苏移□□笑了,“还很光荣了?”   宗祁低着头,委委屈屈的,“太晚了,不□□进不来。”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此刻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期待,莫非是因俩人心意相通,所以她才感受到了自己在这?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你当我瞎啊?”苏移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见他还是不解,便忍着气指了指他脚下,示意他自己低头看。   看着那一道长长的影子,在满地清霜里格外的显眼,宗祁也陷入了沉默。他刚才一心将注意都放在了窗户上,竟是忽视了脚下,也幸亏开窗的那人是她了。   苏移光哼了哼,“你今天回京的?”   宗祁点头,“是。”他觑了觑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提议,“蛮蛮,先让我进去好不好,外面太冷了。”   还在冬日,外面自然冷了,苏移光嗤笑:“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冷风都不觉得冷,才跟我说了两句话,就觉得冷了?”虽如此,她还是让开了些,以便宗祁进来。   进来后,就这月光看了看,宗祁才感觉到这间屋子和上次那间有所不同。想来他刚才是走反了位置,却歪打正着,她开了这边的门。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开了窗?”宗祁将窗牖重新阖上,只留了一条缝隙。   苏移光没阻止他的举动,自顾自倒了杯水喝,喝了几口方才回道:“里头太闷了,透透气。”   宗祁看着她喝冷水,便将杯子从她手中拿开,问道:“怎么在这,也没个人进来服侍你,上次外面还有人守来着。”   苏移光淡淡哦了一声,“上次那个是客厅,这个是我卧房。”   宗祁:“!”   卧房!   他就这么进了蛮蛮的卧房?!   宗祁感觉此刻心情很复杂,难以形容的复杂。   苏移光点了点头,“是啊。”她奇怪的看着宗祁,“你不知道?”他都能翻.墙进来,竟然没打听清楚哪间房是哪间。   因窗户被宗祁给关上,屋里重新暗下来,几乎要瞧不清对面人的面庞,苏移光便指使他去点灯。   将蜡烛点燃了几根后,宗祁坐在她旁边,勾了勾她的手指,闷声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能悄悄溜进来已经废了很大的功夫,其余的事情,他哪还能知道。   他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苏移光却不信他,只白了他一眼,再无他话。   “蛮蛮。”宗祁见她不理自己,顿时有些慌乱,“我刚才宫里回来,都没来得及回家,就过来了。”   苏移光玩着他的袖子,闻言挑了挑眉,“那你现在回去?”   宗祁这回是真气着了,他从袖子里掏出苏移光先前写给她的那封信,摊在桌案上。   “蛮蛮,我觉得,你是不是需要给我解释一下?”   苏移光大为不解,“解释什么?”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啊。   宗祁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被她给气死过去。他用指背敲了敲桌案上的信,沉声道:“我让你给我回信,你这都回了些什么呀?”   他先拿起第一张,当着她的面读了一遍,将她读得面红耳赤的。   读完,宗祁方道:“就不能写点我高兴的么?”   不等她有所回应,他又拿起了第二张,这次都不用看信纸,他直接将那首诗给背了一遍。   这首连苏移光自己都忘了的诗,就这么被迫听他人在她面前念着,苏移光不安的揪着他的袖子,“这诗、这诗......”   “这诗怎么了?”宗祁偏头看她,暗想只要她说是乱写的,自己就不再追究了。   苏移光手松了松,他的袖子就这么滑了下去,随后抢过宗祁手中的信纸,看了一遍后,喃喃道:“虽隔了一个多月,我还是不得不感慨,我这诗作得可真好啊。”   宗祁顿时噎住,看着她拿着信笺的手,那视线好似要将那双纤白如玉的手给灼穿一般。   苏移光毫无所觉,美滋滋的在心里默读了好几遍,更加的满意。   “蛮蛮。”宗祁眸光深深,偏头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本能的,苏移光从他的话语中察觉出一丝危险来,但她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写得很好!”   说实在话,那日虽是随性而作,但确实是她近段时日来写得最好的一首诗了。   宗祁感觉自己能被她给气死,他伸手拧了拧她的脸,咬牙切齿道:“蛮蛮,你要跟这诗中的男子一样,停妻另娶?”   “没有呀。”苏移光狡辩,“我一个女子,怎么停妻另娶呢?”   宗祁遂改口,“那就是停夫另嫁?”   苏移光别开头,讶异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不过去了湖州几个月,你都学了些什么回来呀。不过是首诗而已,我随意写的,你竟还当真了。”   她倒打一耙的功夫练得愈发的炉火纯青。   合着这还变成了他的错?宗祁被气得仰倒,他将苏移光搂在怀里,低声问道:“蛮蛮,好端端的,你作这么一首诗,不就是想气我吗?”   苏移光抬头看了他一会,忽而伸手捧住他的脸,娇声道:“好啦,是我乱写的,你不要生气嘛。”   见宗祁不说话,她便用自己的手背去冰他的脸,“理我一下呀。”   她如此动作,宗祁呼吸一下子停了一会,随后俯身攫住了她的唇瓣。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迟早被她折磨疯。   窗牖并没有合严实,一缕寒气从那道缝隙中透出来,刚好对着俩人所在的位置,苏移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冷吗?”宗祁第一时间便感觉到她颤抖了一下,便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冰凉凉的。   苏移光嘟着嘴哼了一声,“刚才我冰你的脸,你没感觉到么?”   宗祁哄她,“感觉到了。”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那首诗上,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手的冰凉。   苏移光这才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你快回去睡吧。”她推了推他,“今日才回京,就折腾这么久,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宗祁应下,又道:“我让人往你家送了些湖州的东西过来,你明日记得看。”   苏移光却毫不意外,“我知道呀,你来之前就已经送过来了,我这里都有一些呢。”   听她如此说,宗祁便放下了心思,揉了揉她的发顶后,才起身,往窗户边走去。   打开窗牖后,寒气扑面而来,宗祁怕冷着她,飞速跃了出去,顺手给她把窗户关上了。   宗祁往苏家送了一大箱子湖州特产,从市井小屋到名贵珍品都有,这样一堆一堆的,令苏卓序大为惊讶。派人一打听,他只往京中带了几箱子东西而已,自己留了一箱,往宫中官家和两位娘娘处各送了一箱,剩下的便是给魏国公府的了,连赵王那边都没有。   不消别的话,苏卓序对宗祁的印象又往上拔高了一大截。   真是再没有这么贴心的人了。   过完正月,京城的人明显的增多起来,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来往的行人,皆着文士打扮,气质不俗。   苏移光不过是出门遛马,去一趟食肆用饭,便能见到无数操着外地口音的人。看来都是来参加省试的人了,她心里默默想着。   “阿姊。”她旁边位置上突然凑过来一个人,兴冲冲的跟她说着话。   苏移光转头看过去,发现是苏峦,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你不上课,跑出来玩了?”   “今日休假呀。”苏峦睁大了眼睛,有点不解她怎么不记得这个,“你早上用朝食的时候,不是还瞧见我了?”   苏移光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吃自己面前的东西。   苏峦见状,也给自己叫了一份。   苏移光看着他那灿烂的笑脸,摇头道:“你瞧瞧人家,你还有心思吃饭。”   苏峦懵了,“我怎么了?”   苏移光道:“你瞧瞧人家,都是来参加省试的。你倒好,连发解试都没考过。”她摇了摇头,“出去别说你你认识我。”   “我还年轻。”苏峦认真的说。   好好的过来吃饭,结果被她给教育了一通,苏峦委屈极了。在国子监、在家中的时候,早都被父亲和先生给骂过,出来透透气,又被她给骂了。   “唉,罢了罢了。”苏移光叹气,“考不过就考不过吧,也不是一定要考过这个才能入仕的,你往其他方面发展发展也行。”她猛然想起来苏卓序说过,苏峦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也不必逼得太紧了。   被她这么一说,苏峦一下子更忧伤了,看着自己面前刚端上来的小食,欲哭无泪。   见他半天不动食箸,苏移光便挑了挑眉,“你吃不吃?”   若是不吃,她就帮他吃了。   苏峦忙道:“我吃我吃。”   俩人在食肆用完饭,苏移光看他被自己给骂得实在是太惨了,又很是沮丧的模样,终于良心发现,提出带他出去玩,并且还是她出钱。   这么一来,苏峦差点喜极而泣,暗暗在心里发誓今日一定要花她一大笔钱,才能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俩人付过饭前,正要动身离开,却突然间碰到了苏峦的几个同窗,几人具是热情的喊着苏峦的名字,涌入食肆中来。   “原来十二姊也在这呀。”魏弘笑着跟苏移光打招呼。   苏峦皱着眉,不大乐意,“你喊什么十二姊?”   魏弘揽了揽他的肩膀,沉声道:“阿峦,咱俩什么关系,你阿姊不就是我阿姊,这不是早就说好的话。”   苏峦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没有明着反驳。   听说俩人要在城中玩,魏弘等人当即提出要跟他们一起,苏峦拗不过,只得捏着鼻子认下,最后继续瞪魏弘几个。   瞪着瞪着,他就想起了颍川王,要是让颍川王知道他们几个人,说不定会揍一顿。要不是看在魏弘跟自己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他早都自己上手揍了。   在城里玩了一圈后,苏峦最后下定决心,下次不能让魏弘再碰到他姐了。   省试的日子一天天的推进,苏卓序每日忙碌不堪,天天在官署待到晚上,宫门快落钥的时候才回来。   最后几日,他便住进了贡院里。   省试当日,宗祁一大早便到了贡院中。   苏卓序在里面见到他,以为他是官家派来监考的,但他忙着,又顾忌这是在贡院内没有上前攀谈。   众人同试官见礼过后,逐渐安静下来,各自入座。第一场是考的是策,宗祁颇善此道,略思索了半刻钟,便提笔开始答题。 第65章 “明日一早便可放榜。”……   省试一共要考三日, 考完后,宗祁等一众参考的人倒是出来了,但苏卓序这些试官却是被关在里头, 开始阅卷。   一考完, 宗祁便径直回了颍川王府洗漱,接着便进宫去见顾太后。   “我听你伯父说,你去参加省试了?”顾太后惊奇的看着他, 又有些不解, “你考这个, 是为了什么?”   虽说也有部分公卿子弟去参加科考,可宗祁身为亲王嫡长子,原不需走这一步。何况如今局势并不明朗, 他仍旧还是官家的准过继人选。   宗祁嗯了一声,浅笑道:“想去试一下自己能力。”   顾太后露出怀疑的眼神, 显然是不太信他这个说辞的,“是吗?”   “是。”宗祁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又道:“我来京城这么久, 官家虽授我左武大夫之职,但我年轻,恐怕不能服众。在赵地时斩杀敌军的事太过久远,且并非什么大的战役。”   顾太后的疑虑逐渐被打消,但还是说:“你既想如此,何不去参加武举?”   前朝文武官分得不太开,武官可转文职, 文官也可转武职, 只要愿意,今日还在官署起草公文,明日便可去塞外杀敌。但本朝官制分得更为清晰, 文武官员之间的区别也逐渐加大,少有文武官职互换的情况。   “恐怕考不过。”宗祁答得很坦荡,丝毫不因自己考不过武举而觉得羞愧,“都是久练武艺之人,我自然不如。且兵法谋略之道,我也不如一直学的人懂得多。”   顾太后沉吟片刻,没再多说,转而问道:“你也年纪不小了,蛮蛮那丫头今年都要十六了,你打算如何?要不要我去帮你跟苏卓序说说。”   听到她问起这个,宗祁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只是苏卓序那边......   他握着茶盏,想了想,含糊道:“应当不用,快了罢。”若是他这次能考中,那这事便成了大半。   只不过不知道他考中以后苏卓序会不会乐意,想了想,他还是对顾太后笑道:“若我处理不了,还得请祖母帮忙才是。”   顾太后放下银匙,摇了摇头,“我现在帮你跟他说不就完了,非得弄这么麻烦。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去魏国公府,跟他可混熟了?”   “还行吧。”宗祁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苏相公偶尔也会邀请我过去坐一坐。”   只要他想,确实能让大部分长辈喜欢,顾太后看了他一会,终是点头应下了。   宗祁从庆寿宫出来后,本打算直接去往魏国公府,却在横街时转了个弯,往回颍川王府的方向而去。   “郎君。”李文将一份文书呈上,“又有了新的证据。”   宗祁打开后,粗略翻了一遍,是赵王同赵王妃一齐在赵地大量置地的证据。但却是强占民田得来的,民田被占以后,百姓只能沦为赵王的佃农。   “知道了。”他将东西折叠以后,又重新收进了柜子里,开始在心中思索着究竟什么时候放出去比较稳妥。   但起码不是现在,他婚事在即,这俩人都不能出事。   宗祁烦躁的揉了揉眉心,重新将这些东西都整理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后,方才罢手。   或许婚事也得快一点了,他感觉自己有些等不及,若是能今年娶蛮蛮,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打定主意,宗祁也没叫人进来,自己提笔研墨,给苏移光去了一封信。   苏移光原在屋里打络子,她新学了几个样式,正乐此不彼的玩着,等玩了一会,起身去窗台浇花时,忽见一封信笺放在上面。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宗祁的。   “桑其,刚才有人来过吗?”她出去扬声唤婢女,皱着眉头问。   桑其摇头,“没有人来过咱们院子呀。”   苏移光顿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院子的防守实在是松懈,宗祁这来来去去的,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好几次了,根本就没人发现过他。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行了,以后派人在周围都留意留意,我总感觉有人来咱们这。”她说得很隐晦,没直接说自己看到过人,只说自己感觉有人来过。   桑其听得有些迷糊,但还是猛点头,“好,我这就去跟小金她们几个说,平日里别老待在屋子里,多出院子转转看。”   苏移光赞许的看着她,“合该如此。”她就不信,院子里这么多人,还能让宗祁再来。   等她回去拆开信,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来。   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有一首情诗,让人读起来都觉得牙酸的那种。她嫌弃的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宗祁这段时日都干了些什么。   亏他还在信中写,他不擅诗文,所以省试最后一道的诗文,恐怕答得不太好。看他天天作诗这激情,哪里像是个不擅诗文的。   看了几眼后,她便将东西收了起来,再看下去她怕伤眼睛。   这诗若是单独拎出来看,她倒还有点闲心欣赏,可一想到是那人专门写给她的,便浑身不适了起来。   看别人的和看自己的,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通,恰逢正院那边喊她过去用饭,便暂且搁置下此事。   “今日宋家来了人,说九丫头想要回来待产。”顾充坐在上首,正在逗弄阿狐,看她进来,便顺嘴说了一句。   苏移光睁了睁眸子,颇有点惊讶,“我先前过去的时候,她没说想回来待产呀,她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顾充拿着玉佩的手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呢,她就让人说了一个想回来生产,许是还有一两个月的时候回来吧。”   对这个要求,她没觉得有奇怪的地方,她当年刚怀上的时候,秦国就对她说过让她回公主府生产。无论是苏弈还是苏移光,都是在秦国府上出生的。因本家人照顾肯定更为尽心,在自己本家生的人不少,苏宋两家隔得这么近,她想回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苏移光却觉得有点怪异。   明明她前几天去都没什么事,怎么今天突然就说想回来生产,还隔着几个月呢,也没必要刻意说一声。说得夸张一点,两家隔得这么近,她就算当天过来,都是来得及的。   莫不是和宋远道起了矛盾?   她蓦地想起了去年时,苏雁身边婢子跟她说的话。   “再有一件事。”顾充将阿狐放在旁边,让他自己抓孔明锁玩,“你外祖母和阿云快去河东了,你过几日去帮我送些东西过去。”   苏移光皱皱眉,“阿娘你不去吗?”外祖母这一去河东,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娘怎么不自己去送东西。   顾充笑笑,“还有事,我过些日子去。”   苏移光应下,等到了顾充说的时间,看着婢女将东西都收拾完后,她坐着歇了一会,骑着马往秦国大长公主府而去。   两家隔得不算太远,她骑着马慢悠悠走着,后面侍从驱车载着顾充送的东西,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大长公主府前。   原以为到公主府时,会看到一众仆从收拾东西,忙忙碌碌的场面,结果却跟寻常没什么两样。   就算是进去后,看到里面的仆从,也是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浇花的、洒扫的、修剪枝叶的,有条不紊干着平常的活计。   哪怕是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无任何变化。   顾云听说了,出来迎她。   “你们不是要去河东么,怎么看上去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苏移光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满眼的疑惑之情。   顾云抿了抿唇,“我也不知,早上起来就听人说不用去河东了,我还没问祖母呢。”她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突然之间来了一句不用去,人都懵了。   苏移光偏头看她,“你干什么去了,居然没问。”   整个大长公主府上,就顾云和秦国两个主子,她是秦国一手带大的,哪怕是淮阳侯的嫡长子在这,也没顾云受秦国喜爱。按理说有什么事,她应该知道的很快才对。   顾云将手笼在袖子里,想要挡住一点点风,温声道:“祖母早上去大相国寺上香了,刚回来没多久,我都没来得及问。”   原来是这样,苏移光小小的哦了一声。外祖母去大相国寺上香是惯例,她点点头,跟着顾云一起往里面走去。   秦国刚从大相国寺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衫便听说她来了,本也不是外人,索性没换,就坐在厅堂里等着。   苏移光一进去,便闻到了浅淡的檀香味,是从秦国身上散发出来的。这香味不像寺院里的那么重,闻起来有令人醒神之感。   “来了?可用过午食?”秦国放下书卷,笑着望她。   苏移光上前行过礼,跟顾云一起挨着她坐下,方才回道:“用过了才来的。阿娘说外祖母要去河东,叫我送东西来,让外祖母一并带着。阿娘今日不得空,说过两日再来。”   “唔。”秦国低吟了一声,“她有心了,不过这些东西暂且是用不着了。”   苏移光刚听顾云说了一嘴,正是满脸的困惑,便顺势问道:“我刚才听阿云姐姐说了,怎么突然不去啦?”   秦国面上浮现一股烦躁的神色,无奈道:“严准运了一批盐去卖,过了平卢后想要走你舅舅的地界,你舅舅不同意,两边现在闹僵了,你舅舅便不让我去,等以后再说。”   本朝严格把控盐铁产出,但有些节度使手上的却是不能控制的。河东近些年逐渐移权给朝廷,但范阳那边,一直是严准私底下搞,每年按着比例交赋税给朝廷。   但朝廷连严准新开了多少矿都不清楚,他交的那点赋税,谁知道是真是假。   “原是如此。”苏移光点了点头,严准近些年动作愈发的大,现在又跟阿舅闹僵,这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她下意识转过头,往顾云的方向看了一眼,舅舅这个时候让她去河东,肯定是在河东有相中的人,想要定给她。又突然不去,也不知道后面打算如何。   “那大表兄呢,还来吗?”苏移光问了一句。   秦国点头,“他过来,不过就他一个人来。”   顾大郎早已娶妻生子多年,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那我等会回去跟阿娘说一声。”苏移光拿了块点心吃,“阿娘还总在家里想着你们要去多久呢,这下都不用去了。”   秦国笑道:“说不准以后要去,你要留下用晚膳吗?”   苏移光点点头,“好呀。”公主府的厨子做饭味道不错,她一贯挺喜欢的,本来今日来送东西,就是预备用晚膳,现在便正好了。   她在公主府陪秦国说了一会话,又去顾云的房里玩双陆,苏移光不爱玩这个,顾云又提出玩樗蒲。一直到了申正二刻,秦国那边差人来问要不要去坐船玩。   俩人欣然应允,一起去了正院寻秦国,准备三人一起去坐船。秦国带着笑换了衣衫起身,因池上风大,她还特意加了件带毛的衣服。   三人正要出去,却有侍婢进来回禀道:“贵主,二娘和二郎来了。”   “怎么回事?”秦国皱着眉,一脸的疑惑。顾二郎和顾二娘两个,虽喊她一声母亲,但不过年不过节是不会登长公主府的门的,毕竟她看两个人不怎么顺眼,俩人也是知道的。   今日俩人过来,难道是跟蛮蛮一样,以为她要去河东,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眼不成。   “让他们进来罢。”秦国淡淡的说了一声。   苏移光又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瞥向门口的方向。   不多时,顾二郎和顾二娘一齐出现在正厅,顾二娘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泪痕,顾二郎则是满脸的愤懑。   “怎么了?”秦国饮了口茶,淡声问俩人。   顾二郎拉着自己姐姐先行过礼,方道:“母亲,洪家实在是欺人太甚!若不是阿姊今日受不住了来找我,我都不知道她竟被欺负成了这样。”   秦国偏头看他,眼中满是疑问,他今日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也不说个重点,虽然听起来唬人,且他的语气也十分慷慨激昂,可却让人听不明白到底在说些什么。   顾二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生气,没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来,他便伸手扯了扯顾二娘的衣袖。   顾二娘想要将手收回去,却被他一把扯了过去,他撩开顾二娘的袖子,对秦国说,“阿娘,你看,这是她昨日被姊夫给打的。”   她胳膊和手背上都有些红肿,虽然不是特别重的伤,但出现在这样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身上,瞧着便有些骇人了。   秦国放下茶盏,眉头也拧了起来,“他打的?”顾二郎正要点头,她却没理,而是径直问顾二娘,“他作甚打你?”   顾二娘额头上渗出点点汗水来,她去找自己弟弟时,便没想着要来找秦国,哪知道他径直将自己带到了秦国面前来,说要让秦国给她做主。   一想到缘由,她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她支支吾吾的不说话,秦国便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遂吩咐苏移光和顾云,“你们两个不是说要去坐船玩吗,且先去吧。”   苏移光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听后面的,便识趣的起身告辞,打算回家去,顾云也拉着她,说想跟她一块出去走走。   等俩人走后,秦国揉揉眉心,看着面前这俩姐弟的面容也满是疲惫,“说罢,到底是什么事,除非你杀人放火打人了,他不管如何,也不该打人。”   洪家打的不是顾二娘,而是顾家的颜面,她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了,断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便是让洪家以为,顾家怕了他们。   出了公主府后,苏移光问顾云,“你打算去哪,跟我回家去么。”   顾云想了想,竟然还真的点头,“好呀,我这就跟你回去。”   “那你可以在我家用了晚膳再回。”苏移光想了想,“今晚似乎是吃鲈鱼。”   顾云不悦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就不说邀请我在你那住下呢,这么大晚上的,还让我走,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苏移光哑然,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节去。俩人骑着马在路上慢悠悠晃着,一边还聊着天,在经过一条街道时,苏移光的马速却慢了下来。   “怎么了?”顾云催她,“这么晚了,照这个速度回去,一到就能用晚膳,你可快些呀,别磨蹭了。”   路上人少,又不是大道,几乎没什么人经过,苏移光停了一会,倒也没挡住别人的路,她勒着缰绳沉吟了一会,哼道:“我带你去别处蹭饭。”   “去哪?”顾云满是好奇。   苏移光马鞭虚指前方,淡淡道:“我带你去宋府尹家用饭。”   从名分上来说,苏雁是顾充的女儿,也算是顾云的表姊,她过去苏雁夫家用一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俩人贸然前往,便有些奇怪,她便皱了皱眉,说:“这不太好吧,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说一声再去比较好。”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去给他们家一个惊喜。”苏移光两腿一夹马肚子,操纵者骏马小跑起来,“你快些,等下他们都用完饭了。”要是提前说,让他们准备好了去,还有什么意思。   不出顾云所料,宋家上上下下看到这俩人前来,具是吓了一跳。可两个女郎笑意吟吟的立在门口,又是傍晚时分,他们也不好赶人离开,只能捏着鼻子让俩人进去。   进去了,她径直去了苏雁和宋远道的院子里,苏雁正在晒太阳,看到俩人进来,狠吃一惊。   “你俩怎么来了?”她问道。   苏移光含糊道:“刚好路过,过来蹭顿饭吃。”   苏雁无奈,“还有两刻钟,倒是正正好赶上时间了。”   “你怎么突然说想回去待产呀?”正好小丫鬟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苏移光便顺势坐下,也跟着一块晒太阳。   苏雁语声淡淡,“就是想到了,先跟家里说一声,免得忙乱。”   “哦。”苏移光眼神乱瞟,“那到时候可以让你阿姨陪你。”   苏雁点头,“我正有此意。”   恰在此时,宋远道从外面进来,他早在路上就听人说自己两个小姨子来了家里,知道其中一个肯定是苏移光,他便有些不想回来,但人都来了,他在家却不露面,更会被记恨上,只得抬步往回走,但却没想到另一个竟是顾云。   无论哪个,都是他惹不起的。   他进了院子后,有侍婢上前来给他褪去外衣。   苏移光偏头瞧过去,发现这侍婢面生得很,既不是苏雁的陪嫁,她先前来的时候也没见过。宋家家产虽丰厚,但宋府尹为人并不奢靡,且苏雁和宋远道并不掌家,俩人屋子里的仆从不多。   “这位我似乎没见过。”苏移光将目光放在宋远道和那侍婢身上,含笑问道:“是因着你有了身孕,程夫人专门派来伺候你的么?”   听到身后那说话声,宋远道脊背便僵硬了一瞬,一转头,却见那人笑眯眯的。但那笑,却怎么看怎么阴森,他往屋里走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苏雁看了眼宋远道,浅笑道:“是呀,叫玉蕊,不过不是母亲给的人,是祖母送来的。”   苏移光喊了声宋远道,虚心求教,“我说姊夫,既然是阿九坏了身孕,钱太夫人专门送来伺候她的,你怎么还跟她抢人?”她疑惑的看着站在屋门口那人,歪着头说,“刚才我都没瞧见人,怎么你一回来人家就出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怀孕的那个呢。”   宋远道本来已经要进屋去换衣衫了,被她这么一喊,只能停下来听她说话。   她是笑着说的,面上的神情还带着丝丝的困惑,但他被苏移光损惯了,自然听得出她话语中的讽刺。   顾云噗嗤一声笑了,“许是宋姊夫天赋异禀,有那怀孕的本事,或是阿九怀孩子的累能转移到他身上,这也说不准,你就少说两句罢。”   “哦,好的。”苏移光听她这么一说,遂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宋远道,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宋远道却感觉头皮发麻,这婢子是钱太夫人送来的。长辈送的人,他自然不好辞,钱太夫人说的是苏雁怀了身孕不便伺候丈夫,便叫这个婢子来伺候他。   但苏移光的意思显然是,苏雁怀孕,那自然应该有多的人来伺候,没想到这人却是被他给抢走了。外人面前,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他只能将罪名都揽下来,“十二说的是,却是我的疏忽了,待会起就该让她去服侍阿九起居才对。”   苏移光没理他,继续闭着眼睛晒太阳,偶尔从顾云手里吃两颗松子。   等宋远道进屋后,苏雁方才低声道:“有个玉蕊我都不说什么了,这本就是常态。可太夫人那边,竟是想叫她本家的二娘......”   苏移光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自然知道钱二娘,便问道:“她还在宋家住着呢?”   “是,她们几姊妹都还在,因她们父母还没回去。”苏雁点了点头。   苏移光努力回想了一下,“她暗示半天,不还是没进来,这说明根本就不可能成,钱二娘知晓么?”   苏雁摇了摇头,十分茫然,“我亦不知,我看她那样子,竟有些懵懵懂懂的。”在她看来,男子有妾室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母亲程姬本就是妾,但有个表妹做妾,实在是令她难以接受。   苏移光正要说话,恰逢到了饭店,便不再多言,几人起身,进屋用饭。   ......   苏卓序等一干试官,在贡院中关了数日,总算将应考考生的卷子都评完了,又将弥封的拆开,一一核对后,将名字和排名登记好。   因见了不少才华横溢,灵气逼人的卷子,他心情颇好。但一想到不知这些人家世和年纪,又有些犯起愁来。   “老苏,要不要去喝酒?”有人将自己的工作做完后,喊了一声苏卓序。   在里面待了这么久,苏卓序也嫌闷得慌,遂点了点头,“好,去何处饮酒?”   “去龙津桥那边吧。”一人笑道,“我都不知多少日没去过了。”   众人说笑着,正准备出门往龙津桥去,却忽然有人进来通传,“诸公请留步。”   一群人对视一眼,疑惑道:“何事?”   “官家通传诸公往紫宸殿一趟。”那人回道。   去龙津桥饮酒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众人只得唉声叹气应下,齐齐出来,准备进宫面圣。   “姑父。”   一名青年男子翻身下马,微微笑着看向众人,又给其余官员一一见礼。   “姑父和诸公辛苦,不知何时可出省试结果?”宗祁试探着问了一句。   苏卓序跟他最熟,便回道:“已经出来了,明日一早便可放榜。” 第66章 捉婿   正是黄昏时刻, 落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即便如此,也遮挡不住那如劲松般的身姿。   宗祁当然知道已经批阅完出结果了,否则官家也不会叫这些人进宫去, 他不过是问一句, 权当闲聊罢了。   苏卓序还在心里想着那几个灵气逼人的卷子,思量着到底要不要省试结果一出就捉婿,若是其他的都好, 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些卷子当中的人可怎么办?   若是殿试之后再行此事, 倒是稳妥了, 但好的恐怕早就被人给定下。   “你今日得空?”苏卓序掩下纷杂的思绪,抬眸看了眼宗祁。   宗祁含笑点头,“今日正好得空, 去了庆寿宫陪娘娘,出来的时候碰到官家了, 官家正好想见姑父和诸公,便让我来喊一声。”   众人都在谈论今年的省试, 纷纷点评着自己看中的卷子。   有人笑道:“前些日子,郑尚书还向我举荐人,我瞧了那小郎做的赋,当真是雄健,本还答应了郑公,结果只能看他的造化,刚才我翻找了一通, 他果然中了。”   另一人道:“我瞧见一篇, 那风格跟郑公举荐的人极为相似,指不定那个就是他。”   还有人道:“我也见了一篇赋,做得果真不错。”他将赋中自己觉得好的几句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了,齐齐赞赏。   宗祁握着马鞭的手收紧,耳朵也竖了起来。若是没出问题,这篇赋,正是他所做。如此看来,他这算是中了?   见旁边苏卓序没有参与讨论,他便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姑父,你觉得刚才那篇赋如何?”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俩人本是并肩而行,苏卓序的速度便稍微慢了半拍,他沉吟半晌,斟酌道:“刚才那篇赋我似乎也有瞧见过,刚劲有力,华丽而不繁冗。”   宗祁面露喜色。   苏卓序接着说:“就是不够简洁。”他摇摇头,“近年来多倡导文以载道,他这篇文采不错,就是这方面逊色了些。”   宗祁的面容僵了一下。   苏卓序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就这这篇赋点评了起来,末了说:“还是有待进步。”   “这样呀。”宗祁脸都快笑僵了,还不得不装作受益匪浅的样子,跟着点头。甚至苏卓序在批评的时候,他也顺着一块说。   “观其文章,想来应当年轻。”苏卓序淡声道,“若是果真年轻,算是还不错的。”不过跟他看上的,准备捉婿的那几人比起来,到底逊色些许。   一路领着众人往宫城,宗祁听苏卓序说了一路的他看中的几篇文章,将文章中的优劣全给他剖析了一遍,他也只能僵着脸附和,夸赞他眼光好。   等一众试官进了紫宸殿后,宗祁才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再听他说下去,他真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既然明日放榜,那他今日还是赶紧回去洗漱才对。   ......   因今日有客,还是新妇本家亲眷,一个是亲妹一个是表妹,宋家倒也不吝啬,晚上的饭菜很是不错。   苏移光喝了几口鸡汤,感觉胃都被熏暖了。   先前那个给宋远道接衣衫的婢女,果真如宋远道所说,改为服侍苏雁,现在正在给她布菜。   “你们家的汤很不错。”苏移光笑了笑,一脸的餍足。   宋远道不想看她那张脸,便移开目光,淡淡点头,“多谢夸奖。”   苏移光:“......”哟,脸皮变厚了?   “肯定是跟你学的。”顾云在她旁边小小声的说话。   苏移光转瞬就去瞪她,“你怎么话这么多。”   先前苏雁说过的那名叫玉蕊的婢女笑道:“这道鸡汤是用乌鸡熬的,又加了枸杞龙眼等物,最是补气益血。先煮好撇去浮油后,又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   原来是把油撇去了的,难怪她喝了还想再喝,一点油腻感都没有。   “娘子有孕,吃不得油腻和腥膻物,所有厨子才特意做了这道。”玉蕊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便直接回答了出来。   苏移光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对她这一会的识趣,非常之满意。   宋远道有些尴尬,小姨亲自上门替他管教未来的妾室,说出去,脸面都要被丢尽了,偏他还什么都不敢说。   用完饭后,顾云也觉得今天吃得不错,脸上露出两分笑来,对宋远道说:“多谢姊夫今日款待,我家也近,以后若有空,定当多来看望看望阿九姊。”顺便过来蹭饭。   宋远道微微笑道:“她月份渐大,不便出门,一个人在家也是无聊,你们能来陪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要来蹭饭?堂堂大长公主府和魏国公府,是短了她们两个吃的,还是少了厨子,怎么就对他家这么情有独钟。   苏雁温声道:“我有些想吃酥月斋的糖,蛮蛮你明日帮我买来罢。”   宋远道忙接过话:“我去帮你买便是,何必劳烦她。”只要别让苏移光上门就行。   苏雁嗔道:“你今年省试也不知道过了没,明日就是放榜的日子,也不去瞧瞧,瞎凑什么热闹。”   经她这么一说,屋内众人才想起来明日就是省试放榜的时候,一时间心思各异,纷纷低头掩盖住眼中的思绪。   宋远道去年婚后参加发解试,不仅过了,名次还算靠前。但发解试是七人取一,省试则是从发解试合格的人里头九人取一,算下来难度翻了数倍。   “好像是哦。”宋远道也顿了一下,不过他也没底,“或许没过也说不准,我正好去贡院看榜,帮你带回来不久得了。”反正别让他瞧见苏移光,一切都好说。   苏移光轻哼了几声,却没让他听到,用过茶点,便起身告辞。   “我不便送你们,让他送吧。”苏雁起身看着俩人,眸光含笑,“你将他们两个送回去罢,横竖隔得不远,现在天又黑了。”   宋远道还没答话呢,顾云便道:“多谢姊夫,不过我不用回家,我今晚去蛮蛮家玩。”   三人一齐往外面行去,宋远道婚前没有自己的院子,成婚以后俩人住的则是在府中靠里面的位置,略有些偏,若走前门出去,则要走一段路。   经过正院时,几个钱家的小娘子们正在那里赏花,看到宋远道来了,具是上前见礼。   钱二娘看了眼苏移光,便悄然低头,挪开了视线。   “怎么在这玩呢,可用过饭了?”宋远道问几人。   钱家小娘子们都说用过了,唯有钱二娘一手拈花,一面瞧瞧抬头打量苏移光。   看几人在跟宋远道说话,苏移光便径直走到了钱二娘面前。   彼时宋迎迎正好从正院出来,见此情形,不由冷笑了声。叫她不信自己的话,今天肯定是惹着苏移光了,她就哭去吧!   面前陡然出现一条鹅黄色的百迭裙,并一双精致漂亮的绣鞋,钱二娘拈花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过来。   “二娘。”苏移光对着她微微一笑。   那笑太过于迷人,使得钱二娘的心跳一下子就漏了半拍,困惑道:“十二娘,你是有什么事么?”   苏移光摇摇头,“没什么事,不过是今日看你投缘,跟我阿姊院子里一个人像,所以过来找你说两句话。”   “跟何人像?”钱二娘有些不解。   苏移光温声道:“跟玉蕊像。”   玉蕊原是钱太夫人的婢子,她这几个月都住在钱太夫人房中,当然认识。可那到底是个婢女,听说自己跟她像,钱二娘的面色还是稍微变了一下。   “请问是何处相似?”钱二娘不敢发怒,还是斟酌着语气问了问,又在心里回想玉蕊的容貌,俩人五官分明都没有相像的地方。   苏移光看向宋远道的方向,语声淡淡,“你家太夫人,对你们的态度像。”   钱二娘面色陡变。   玉蕊是钱太夫人给宋远道准备的妾室,她说太夫人对她们的态度像,那岂不是......   她想了想姑祖母对自己说的话,和平日里的吩咐,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捏着衣摆,沉声道:“多谢十二娘提点。”   苏移光又对着她笑了笑,才转身离去。   目睹了全过程的宋迎迎:“?”   她今天不对劲。   怎么不凶人了?   还对钱二笑?   莫不是疯了?   怀揣着各种心思,宋迎迎凝着她的背影望了半晌,直到钱家姐妹站到她面前来,都没有发觉。   “苏移光跟你说什么了?”宋迎迎迫不及待的问。   钱二娘轻声道:“没什么,就随意说了两句话罢了,迎姐有什么事么。”   宋迎迎不死心,“她没凶你?”   “她为何要凶我?”钱二娘反问。   宋迎迎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合着她在宋家,就只凶她和她三哥呢?实在是太过分了!   苏卓序到底还是没喝上酒,去紫宸殿见了面皇帝之后,众人便径直回家了,有人约明日晚上出去玩,也被他给拒绝。   明天白天放榜,众人都忙得很,他作为主考不禁要管放榜的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去做。累了一天,哪还有空去喝酒,便和众人约了殿试后再饮酒,众人欣然应允。   明日说不定就能成事,既如此,他晚上说不定还有的忙,出去饮一次酒,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他回府时已经晓月初升,顾充急忙让人给他准备水去洗漱,又道:“今日总算是出来了,可有什么瞧中的人?”   “卷子都被弥封了,就算诗文好,也不知道答题的是何人。”苏卓序有点郁闷,不过他又道:“巡考的时候倒是远远瞧见几个考生气质出众,很是不错的样子,就是不知道答的如何。”   顾充轻应了一声,又道:“阿娘说她不去河东了,说是阿兄和严准近段时日闹得有点僵,大郎一人前来京城。”   苏卓序在贡院待了数日,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听到这也愣了一下,但却没有很吃惊,“严准一向行事谨慎,现在却一反常态,想必是有大动作的,暂且不必管他。”他在太师椅上坐下,轻轻捶着自己的腿,“不过去河东不必经过范阳,反倒是去范阳要经过河东,怎么因着这事不去了。”   他虚虚握着拳,拧眉思索起来,恐怕事情没有秦国所说,仅仅是因为河东不给严准借道运盐的事而起。这几年几股节度使势力和朝廷隐隐交锋,虽还维持在某个平衡点,但稍有不慎便会被打破。   除非范阳节度使现在换个人做,且那个人一门心思效忠朝廷,否则一场战事,必定是免不了的。   苏卓序轻舒一口气,正巧洗漱的水准备好了,他便起身往外走去,一面对顾充说:“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我还要去贡院放榜,你先帮我联系族人。”   顾充虽觉得他这个捉婿的想法不太靠谱,但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不捉一次似乎有点亏,便只得点头应下。   第二日天不亮,苏卓序便精神抖擞的起来了,浑身都散发着光彩。   “你怎么这副模样?”顾充看不过去,规劝道,“好歹收敛些。”   苏卓序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顾充顿了顿,又道:“眼睛也放亮一点,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前两年有一户人家也行榜下捉婿之事,结果捉回去后,发现那位新科进士竟已是知天命之年,孙子都有了,不知被众人笑了多久。   苏卓序点了点头,穿好官袍后,往外走去。   贡院门口聚集了一大批的应考士人,有的昨晚干脆就没回家或驿站,一直守在这,就为了等放榜的时候,自己能够第一时间看到消息。   苏卓序远远地瞧见了,急忙让车夫转了个方向,改走侧门进去。   颍川王府的属官都知道宗祁去考了省试,李文前一晚还特意问道:“郎君,要我去帮你看是否中榜吗?”   宗祁只瞥他一眼,淡声道:“我自己去看便是。”   李文以为他不懂,便解释道:“阿郎,明日放榜,应考士子那么多,明日贡院门口肯定会围得水泄不通的。”   宗祁当然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贡院门口会被围得水泄不通,还知道自己已经中榜。但他过去那,是去看名次的吗?这个名次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若没有这个事,即便不中榜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要让苏家人第一眼就看到他,那才是最要紧的。   “你去帮我占个好点的位置,我明早过去。”宗祁想了想,淡声吩咐了一句。   李文摇头叹气,“别说明早了,明天一整天人都不会少,让我帮你看完回来得了。”   宗祁不给他继续废话的机会,只道:“还不快去?”   等看到宗祁一大早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李文顶着两个黑眼圈,才恍惚明白过来他不是说笑,而是真准备亲自看榜。   他想了想,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他激动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便回去休息了。走在路上,他瞧见一辆兽车经过,好奇的看了一眼,里面的人掀开帘子,一身紫色官袍格外的显眼。   是魏国公。   李文恍然想起,去年的时候打听到的那些事,魏国公打算榜下捉婿,那郎君今日岂不是——   他猛地转头向宗祁的方向看去,只见对方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圆领袍,腰间蹀带上饰以金玉,身姿挺拔如劲松。咋然瞧去,一派温润君子模样,在人群中极为出众和显眼。   李文恍然大悟。   守在门口等放榜的,不止是应考士子和仆从,还有各高门大户之人,都在这守着,等放榜后抢一位中意的女婿回去。   宗祁既要被苏家带回去,早就踩好了点,知道苏家人就在附近。且周围还有几个他的人,一旦放榜,便会将苏家人往他的方向挤。   天色渐渐明亮,辰时三刻,贡院大门打开,开始往外贴榜。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   贴完后,宗祁往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不多时,人群齐齐喧嚣起来,有人因中榜喜极而泣,亦有人在当中数次翻找自己的名字,最后发出叹息声。   “阿郎怎么还没来?”   “他是主考之一,今日定是待在贡院里头,夫人交代过,让咱们先行事。”   另有几个苏家族人,目光在周遭一众考生当中逡巡,想要在人群中挑个出众的。   毕竟苏卓序可交代过,一定要人品好、相貌端正、年纪轻的,这样的人不多,还要防止被其他人抢先,一众人盯着看,眼珠子都不敢眨一下。   今日不仅要替苏卓序寻一个,族里还有几个未定亲的小娘子,家里也想在今日相看相看。   过了片刻,苏卓序身边的侍从挤进了人群,对众人道:“阿郎吩咐,今日可得往年纪轻的寻,若是捉到一个,便带去贡院侧门那边,阿郎在那等着呢。”   众人具是点头,都道明白。   不知何时起,人群开始拥挤起来,苏家分散在各处的人顺着人潮往前涌动,竟是挤到了贴榜的那面墙附近。   站在贴榜墙前方靠中间位置的,是一名身姿俊挺,衣着华丽的青年郎君。光是看一眼背影,便可知此人定是出身不俗。且从那隐隐露出来的一截下巴和鼻梁,相貌似乎也没有大的瑕疵,看上去就是苏卓序会喜欢的那种。   众人在人群中隔空对视一眼,纷纷下定了决心,打算往那青年那边凑过去,还有半丈远的时候,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苏家人原本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此时虽未被冲散,但却离刚才那个青年远了。就算是最近的一撮人,也离他有两丈远。   “这可如何是好?”   几个人嘀咕了几句,还想往先前瞧中的青年那边挤,但却瞧见有几个身强力壮、一瞧就知道是大户人家仆从的人,一边一个,架着那个青年往外拖。   正好青年被几人拖着测过神,定睛一看,样貌果真还算不错,但却不是上层。   苏家众人心里气急,怒火攻心之下,差点要呕出一口血来。但那小郎君俨然已经离开,众人的眼神只好继续到处瞟着。   在远处瞟了一圈,一人觉得眼睛疼,便收回视线,打算揉一揉。   刚一修整完,却发现自己身旁就站着一个气质卓然的男子,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负手而立。   那人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让人一瞧,便知道是中了的。   “诶,你看你看。”   他急忙拉了拉同伴,示意他去看旁边的青年。   几个苏家人正四下张望着,被他这么一打断,本来很不高兴的。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人立在旁边,看上去比先前那个,还要好了数倍。   尤其是这位还露了个侧脸,一眼望过去,凌厉英挺的眉眼,便映入众人双眸。   “那就这个了!”   说话的是苏家五房的一个男子,他本人跟苏移光一个辈分,他父亲则和苏卓序同曾祖,在这一辈人中行一。已经二十有五,先前在外地供职,刚好家中有事,请了个长假回京。   几人挽了挽袖子,对视一眼,便不经意地问道:“这位小郎可是中了?”   宗祁早就注意到了旁边几人,就是他吩咐人将他们挤过来的,听到问话,便侧首,微微笑道:“中了,这位兄台可也中了?若如此,咱们也算是同年了。”   “同年谈不上。”苏大郎微微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想和小郎做个亲眷,不知小郎意下何如?”   宗祁适时露出困惑的神色,“兄台的意思...是?”   苏大郎却不说话了,嘴角一直噙着那抹笑,一挥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上来。   宗祁错愕道:“这位兄台,这是何意?”   “没什么,就想请你去咱们家做做客罢了。”苏大郎深深看他一眼,又摆了摆手,众人便团团围住宗祁,也不动手,只簇拥着他往人群外走去。   他眼中带着疑惑和不解,但却没有丝毫慌乱。苏大郎一看,更满意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这是有大出息的人啊,他叔肯定就喜欢这种!   一群人拥着宗祁往外走,苏大郎在一旁押送,偶尔跟他说两句话,宗祁皆对答如流,只是对自己被强行带走有些不满。苏大郎并未解释,只交代剩下的人:“你们继续看着,给十三、十四她们也瞧瞧。”   众人齐齐应下,苏大郎再未多做停留,一直带着宗祁往贡院的侧门行去。士子们看着这一群人围着一个人离开,有些面露同情,有的则是欣羡不已。光看这一群主仆的架势,就知道必定是高门大户,能被他们捉婿,不知要少奋斗多少年。   苏卓序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老早就听到一个侍从飞奔进来,说苏大郎领着人捉了个气质出众的郎君,便理了理衣襟,暂且放下其他事,跑到贡院侧门等着。   侧门人也不少,苏家乌压压一大群人围着宗祁过来时,整条道路几乎是摩肩擦踵,其余人见了,纷纷避开一射之地。   “如何?”苏卓序焦急地冲上来,问着来人。   苏大郎上前,脸上带笑,“阿叔,捉到了一个,此人年纪不大,且面如冠玉,举止风流。见我带着人围上时,不喜不惧,仅有困惑之意。”   因人多,苏卓序便站在侧门的门槛上,踮脚隔着人群望了一眼,只看到那青年的小半边脸,果然很是不错。他心里隐隐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但事态紧急,他只点了点头,“先送回去,我稍后便回去。”   苏大郎颔首,先让人领着宗祁往回走,苏卓序则返回贡院处理剩下的公务。   因宗祁一行人是步行,苏卓序处理完公务后骑马回去,正好看到他们将人簇拥着进魏国公府的大门。   如此,苏卓序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他纵马上前,对着苏大郎唤道:“大郎,等等。”   众人皆停下脚步,被围在中间的青年缓缓转过头来,温声道:“姑父。” 第67章 她答应了   这一声姑父,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还有熟悉的称呼。   淮阳侯常年在河东, 顾二郎一家和顾充并不亲密, 顾云又是个小女娘,喊他姑父的男子,在京城并不多, 尤其是喊得这么亲热的, 也就只此一家了。   几乎是一瞬间, 苏卓序的面容就已经僵住。   “这是......?”苏卓序指着面前的人,偏头问苏大郎。   苏大郎不明就里,以为是他看到挑了个这么好的回来, 太高兴了,便美滋滋的说:“阿叔, 这是我给你抢回来的人呀!就是替十二抢的那位,他们那边还在忙着, 没全部回来。”   原本心里一惊隐隐有了猜测,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现在听苏大郎说,这位真是给他抢回来的女婿,脚一打滑,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苏大郎大惊,就要伸手去扶, 宗祁眼疾手快, 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稍一使力,便使人稳在了台阶上。   “姑父小心。”他淡声说了一句。   苏卓序捋了捋受惊的心脏, 颤声道:“豹、豹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他们把你带到我家来了,莫不是找错了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苏大郎说的。   苏大郎急忙否认,“阿叔,怎么会呢,我先问过这位小郎的,他说他中了榜,我才让人将他带了回来。”见俩人这情形,难道是认识?   可若是认识,这么好的一个人选在这,他何必还要专门去捉婿呢,提前预定下来不就好了,苏大郎百思不得其解。   见苏卓序的视线扫了过来,宗祁温声道:“祁今年参加了省试,昨晚听姑父说今早放榜,便过来瞧一眼,哪想到居然中了。又恰逢这位阿兄相问,不过如实回答罢了。”   “这是个误会。”苏卓序一只手捂住脸,满是疲惫,原本的欣喜一扫而空,“你那日不是...”   那日在贡院里头远远地见到了宗祁,他以为是来监考的,原来竟是应试的人!   他再次望向宗祁,无奈道:“豹奴,他们不认识你,捉错了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就让人将你送回去。”他想了想,又道:“对了,你排名如何?几场考试答的都是些什么?”   “尚可。”宗祁模糊的回了一句,总不好说昨日他点评了那么久的一篇赋,就是他做的吧。   苏卓序唉声叹气,“大郎,你们再过去一趟吧,豹奴,咱们先进去说话,外面人多眼杂,免得让人看到了。这实在、实在就是个误会,唉!”   因今日是省试放榜日,城中许多人都出来围观,魏国公府先前弄了那么大的动静,现在聚在门口这条街道上张望的人也不在少数。   “咦,那不是颍川王吗,怎么在这?”   这大半年来宗祁经常登魏国公府的门,还专门挑人多的时候骑马来,周围住的人基本都认识他了,此刻都站在一块,指指点点的。   “听说苏相公今日带着苏家人捉婿,那看来,颍川王不就是——”   “你的意思是,颍川王也去参加了省试,是苏相公捉回来的......人家堂堂颍川王,官家倚重,来参加这个作甚?”   一名着绿袍的男子施施然经过,笑道:“我都在榜上瞧见颍川王的名讳了,还在稍靠前的位置呢。”   宗祁面色陡然一变,握着拳说:“姑父,祁也知道这是个误会,可如今这件事已经传开,祁的名声......”   周围住的人,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豪绅富商,此刻在街道上看的,大多也都是高官家眷或仆从。照这个趋势,要不了一日,整个京城上层官僚,都要知道此事了。   苏卓序:“......”不愧是你。   一个大男人,在这跟他说名声。   但他也知道宗祁所是确实是这么回事,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进去再说。”   宗祁微微低头,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旋即又压平,跟着苏卓序一块往里走去。   “阿叔,那还要...”苏大郎左右环顾了一圈,还是追上苏卓序,将话问了出来。   苏卓序更头疼了,无力的摆了摆手,“暂且先别了。”   他一个不小心将颍川王捉了回来的事,照外面这些人议论的程度,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得满城都是。这个不解决,他哪敢再去捉一个,那不是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等魏国公府门口的一群人进去后,街道上的人们谈论的更大声了。   “你说这苏家运气怎么这么好?颍川王不知道怎么想不开,跑去参加省试。考过了就算了,苏家人去捉婿,正好还捉中他。”   “就是,听说咱们家郎君今日也带人去择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有这等运道。”   众人聚在一块说了会话,不到半刻钟,街道上的人霎时少了许多。些许做文士打扮的四散分开,往别处去,一路走一路说着。   “豹奴啊,你说这......”苏卓序感觉自己头都快炸开了。   宗祁先给他行了个礼,“姑父如今是怎么打算的呢?”   苏卓序饮了口茶,用以平复自己的心情,“这件事,不若咱们都当做不知?也确实是姑父对不住你啊。”   “姑父也听到刚才外面那些人说的了。”宗祁抿了抿唇,“众人要不了多久便能听说,有些话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祁的名声倒是不打紧,可姑父把人捉回来又放回去,姑父的颜面呢,外人又会怎么想姑父?”   俩人说了一通车轱辘话,宗祁最后对着苏卓序深深一揖,以作告辞。   “祁年轻不懂事,姑父且先想着,若有什么解决的方法,麻烦告知祁一声。”宗祁声音发颤,像受极了委屈,却无法被安慰的模样。   阿郎将颍川王抢回来的消息,不到半刻钟,便传遍了整个魏国公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这回事,等宗祁出去的时候,送他的管家别提有多热情。   苏卓序原准备将这件事好好捋一捋,再和赵王商量一下,看看解决方法。然而还没等他想到个折中的法子,顾充便被顾太后给喊进了宫去。   一齐进宫的还有秦国。   “阿充啊!”顾太后一见到顾充,便开始喊她,等人行过礼后,她又拉住秦国的手,喜道:“听说你女婿前日往省试放榜的地方择婿,恰好将豹奴给带了回去?”   秦国自然也听说了这回事,她下意识看了眼顾充,心里想着措辞。   然顾太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道:“这可真是个好事,豹奴这孩子的亲事,我急了许久了,可我上次去天青寺给他抽了个签,都说缘分未到,我让解签,那大德说缘分就在今年,原是如此!”   顾充望着顾太后,满腹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许久,方道:“娘娘,是我们家晚辈不懂事,抢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就抢到了颍川王。   “那孩子实在是有眼光,不是我自夸,豹奴这孩子的品貌才学,在这京城还是排的上号的。”顾太后深谙先发制人之道,完全不给顾充和秦国说话的机会。   她先是自夸了一番,又开始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不易。等她噼里啪啦说完一通,顾充和秦国双眼已经迷迷瞪瞪,看着她的目光也充满了迷茫,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顾太后喝了口茶润嗓子,方才问道:“阿充,你意下如何啊?”   “挺好。”顾充下意识应了一句,又陡然反应过来,“娘娘说什么?”什么意下如何?   顾太后默了一瞬,方道:“我说,让他们趁着你表兄最近还在京城,赶紧定亲,然后今年就成婚得了。你表兄到底是藩王,不便在京中久留的。”   顾充骇然道:“娘娘,怎么就......?”   她进宫的时候,便打算好了要跟太后道歉,这是个误会,甚至还想好了要如何承受太后的怒火。可现在这发展,跟想的比起来,完全不一样。   “怎么了?”顾太后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尽管提,我来改动。”   太后说的话,谁敢有不满意的?   顾充稳了稳心神,无奈道:“娘娘,是他们出去捉人的时候,不小心将豹奴给捉了回去。跟豹奴也说过是不小心的,我们也没想到豹奴这孩子竟会去参加省试。”   “什么小心啊不小心的。”顾太后面容沉了沉,“只许你们捉人,要不要也是看你们这些捉人的来决定么?”若是普通人家中榜的,自然是看妇家要不要来决定。   可宗祁并非普通人家出身。   顾太后哼道:“人都被你们捉回去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就不想负责?”   在庆寿宫待了一个时辰,大部分话都是顾太后在讲,顾充稍要说几句,便又被堵了回去。中心思想便是:你们捉了人,便不想负责了么?   这一个时辰,顾充有口难言,最后也不知是何时将太后的话一股脑答应了下来,等她出宫时,才想起自己究竟都附和了些什么。   苏卓序焦急等着,期待顾充能跟太后说清楚,哪料看到的却是一张失了魂的脸。   “怎么回事?”苏卓序惊问。   顾充摆了摆手,“完了,全完了。”   苏卓序追问她:“什么完了?”   顾充坐下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捂着脸说:“我答应娘娘了。”   苏卓序还是不解,有过了好一会,顾充才道:“我答应娘娘,俩人下月定亲,今年就成亲。”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闷,东风拂进来,将桌案上的纸吹到地上,然而并未在俩人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俩人都不再说话,相对无言,尤其是苏卓序,原本在屋中踱步的他,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看着窗外。   ......   苏移光这几日都没出门,桑其出去了一次,是去宋家送东西的,一回来便说满城都传遍了,颍川王被魏国公府给捉了回来。不说街上,她去的时候,宋家众人也在谈论这个事,看她来了之后,才堪堪掩住讨论的心思。   “我知道了。”苏移光挥了挥手,想要堵住桑其喋喋不休的嘴。   她算是看明白了,宗祁以前的样子分明就是装的,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   居然跟她爹说,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声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编络子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又摇了摇头。   桑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想起了另一件高兴的事,忙道:“对了娘子,今日我去的时候,钱家几位小娘子正准备回家去。”   “嗯?”苏移光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其道:“东西早都收拾好了,听九娘说,那日我们去后,便准备连夜回去,钱太夫人舍不得,好不容易拖到了今日。”   钱家姐妹回家去的消息,她并不怎么意外,都被钱太夫人当妾看了,她不走才怪。   “知道了。”苏移光托着腮看向门口发芽的桐树,低低叹息了一声。   但桑其是个话多的,没人理她也能自己碎碎念很久。   “我走的时候,他家太夫人还说让咱们家姑爷去送钱家姊妹。”桑其皱着眉直摇头,“也不知道她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还有那姑爷,竟也不知道赶紧拒绝,反倒是钱家姊妹吓得够呛。”   “好了好了。”苏移光耐不住她的唠叨,急忙打断她:“阿九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替她急上。人都要自己走了,宋远道就算心里想着点什么,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桑其适时闭嘴,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的话,确实是这个理,便浅笑道:“奴婢不是见着了,就想说几句嘛。”   已是二月底,春光明媚,杨柳堆烟,她在屋中稍坐了片刻,便起身往院子里去透气。   府里众人都在谈论颍川王的事,苏移光转了一圈,有些听腻了,便干脆转回院子里,好让耳根子清净些。   傍晚时分,她从往正院用饭,几人的神情都带着些古怪,尤其是顾充和苏卓序,一整顿饭都没说过话,拿食箸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她问了几声,俩人具是敷衍答了,问不出个什么名堂。   等回院子里,恰是小丫鬟们用饭的时候,整个清徽院一下子冷清许多。落日余晖洒在青砖上,将一块块砖瓦照得透亮。   她本能的觉得有些奇怪。   果不其然,将将进屋,窗户便被扣响。   “你来作甚?”她猛地将窗牖打开,无奈的看着外面那人。   桑其站在外面,手里拿着瓢,懵懵地看着她:“娘子,我一直在这啊。”她扬了扬手里的水瓢,“我想问问你,这盆牡丹早上可有浇过水。”   苏移光手指捏紧窗沿,心脏扑通直跳,原来是桑其,幸好她没多说别的话,否则又是个麻烦事。   “那盆欧碧吗?浇过了。”她掩下心中繁复的思绪,随意回了桑其一句。   桑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拿着水瓢继续吭哧吭哧给其他花花草草浇水。   立在窗户口看了一会,苏移光啪嗒一声阖上了窗牖,随后背靠着窗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迅疾杂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听着桑其一边浇水一边哼歌的声音,她有些失神,游魂一样的走到卧房中,坐在妆台前发呆。   妆台上还摆放着那个锦盒,里头装着的是那一对累丝凤簪。因她几日没出门,平常只戴些绒花一类的小物,妆台已经好几日没收捡,还有一串青金石手串,她前些日子出门戴过,回来就顺手扔在了妆台上。   也是宗祁送她的。   她拿着看了一会,卧房的窗户骤然被扣响。   不知道桑其又要问她什么,她心下想着,一面打开窗户,一面说:“承露早上已经浇过那片芍药了。”   “是我。”沉稳的声音传来,一张俊逸容颜映在她眼前。   苏移光皱着眉头,“这么晚了,你来作甚?”   宗祁立在窗边,因这一面墙是背光的缘故,他脸上落了一片阴影,他深深凝了苏移光一会,淡声道:“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苏移光嘟囔了一声,“你用过晚膳了吗?”   宗祁点点头,“用过了,刚在庆寿宫用的。”   顾充和秦国回去后,顾太后便召了宗祁进宫。   宗祁还在想着前几日省试放榜的事,过了两三日,苏卓序到现在也没给他个答复,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就这么过去。   “祖母。”他先上前给顾太后行礼。   顾太后饮了口茶,眉眼含笑,“豹奴,这件事,我可给你处理好了。”   宗祁脑子发蒙,“何事?”   顾太后淡声道:“婚事。”她嘴角微微向上翘了几分,“我刚叫了秦国她们过来,苏家人已经应下了。”   直到她将过程说完,宗祁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这件事还要再过段日子,故而在苏卓序思考的这两天,他也没闲着,现在全城上上下下,全都直到颍川王被魏国公领着人给捉了回去。   现在去各种酒肆茶馆或是筵席上,都能听到有人讨论这个事。那日在魏国公府,他直接对苏卓序说自己的名声怎么办,就是打算从此着手。   “过几日我就选两个人,去给你纳采。”顾太后美滋滋的,“若是苏卓序在这恐怕还没那么容易,但阿充和她娘傻乎乎、不是,她俩单纯惯了,已经答应了我。”   她一直觉得自己堂弟媳兼小姑子挺傻的,连带着顾充也有点傻乎乎,之所以没人敢招惹,都是因为俩人脾气凶的原因。   苏卓序那老狐狸不好骗,她便只能从顾充那边着手,果不其然,当场就能将事情给拍板。   宗祁瞬间大喜过望,对着太后拱手行礼,“多谢祖母相助。”   出宫后,不知怎的,他便转到了魏国公府门口的这条街道上来。转了片刻,便想着来都来了,干脆进来看看她。   “宗祁,你怎么笑成这样?”苏移光皱着眉看他。   宗祁愣了一下,瞬间敛起笑,喃喃道:“是么?”他应该没怎么笑吧?   苏移光俯在窗口看他,手指在窗沿上轻轻敲打,“今日我外祖母和阿娘,也去过庆寿宫。”   “这样么。”宗祁微微笑道:“那倒是巧了,我是下午去的,不知姑母和姑祖母是何时去的?”   他一副讶然的神情,仿佛对秦国和顾充俩人去过庆寿宫的事一无所知,连眼神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但苏移光可不信他,总觉得这人今日怪怪的,“你今日很奇怪。”在宗祁面前,她一向直言不讳。   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摇头道:“你真不知道我阿娘和外祖母去过?”   “当然不知道。”宗祁矢口否认,也没说顾充已经答应俩人婚事,细细的给自己辩解起来,“我在紫宸殿见完官家,就去了庆寿宫用晚膳,你也知道我祖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我哪有机会知道?”   他眼神诚挚,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便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他。   然苏移光可不信这人,猛地从窗台前直起身,差点便撞到宗祁的胸膛。她起身后也没停着,干脆利落的关上了窗户。   窗户一关,宗祁的面容和声音便被隔绝在外,只能从窗格子那里,看到外面人的轮廓,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蛮蛮。”宗祁轻轻扣着窗户,“让我进去好不好?”   苏移光两手死死抵住窗户,闷声道:“不行,你就在外面吹冷风吧!”   春寒料峭,又是傍晚时分,站在阴凉处还是会觉得冷的。宗祁衣衫单薄,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两刻钟,一阵风吹来,果然觉得有些凉意。   “有点冷了,让我进去罢。”宗祁坚持不懈地敲窗户,“你忍心看我在外面吹冷风、受冻吗?”   几日不见,这人愈发的啰嗦,苏移光听他在外面絮絮叨叨,恨不能拿一团棉球堵上自己的耳朵。   过了小半会,外面没了声响,她掐了掐指尖,想着他应当是走了。天色现在也逐渐暗淡,看不清外面有没有人影。   在屋里待久了有些闷,她想看看人走了没,便重新起身打开窗户。   怎料到,将将一打开,那人便出现在自己面前,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   苏移光颇觉头疼,“你怎么还没回去呀?”   “蛮蛮。”宗祁将手放在窗沿,制止她关窗的举动,温声道:“我不进去,你就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俩人僵持片刻,苏移光终究还是拗不过他,无奈颔首同意。   宗祁这次倒没耍赖,跟她说了两刻钟的话便离去。   等人走后,苏移光也没关窗,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怔怔的望了许久。   桑其提着水壶过来,那边的牡丹她已经浇完了,现在打算过来浇这一片的芍药。刚一过来,就看到自家娘子站在窗口,眼睛一直凝着一个方向看。   “娘子,你怎么啦?”桑其放下水壶,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眼睛前晃了晃。   苏移光将她手拍开,“你先浇花去。”   她还以为宗祁今日有事,才走的这么早,若是往常,怎么也得再赖两三刻钟才肯走的。   没想到是听到了桑其过来的脚步声,又知道她不肯让他入内,才会这么迅速果断的离开。   啧,亏她还以为这人转了性,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个样。   趁着苏卓序和顾充还在家中长吁短叹的时间,顾太后动作迅速的开始给宗祁挑选使者,殿试之后,便开始纳采。   苏卓序着了一身礼服,立在门口,木然的看着纳采的人进屋,脸上满是生无可恋。 第68章 “我们要合葬的。”……   早在上个月苏卓序便得知, 颍川王昏礼的事,具是顾太后一手操办,赵王压根就没经过手。   哪怕是遣使过来纳采这一项, 也是顾太后选的人, 是顾家和顾充同辈的一个郎君,在朝中任上骑都尉。   这消息在顾太后选完使者的时候便传了出去,不过是郡王婚事, 竟是让一位正五品的官员出面, 众人纷纷感慨太后对孙子的重视。   但苏卓序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便好,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在看到顾都尉进门时, 只能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来。   “姊夫大喜。”顾都尉先对着苏卓序拱手,等苏卓序也回了礼, 他方才让人拿着大雁出来,开始行纳采问名之礼。   纳采的礼物很丰厚, 饶是见惯了富贵的苏氏众人,也被这一批一批的礼物,看晃了神。   “纳采就这么多礼,那纳征的时候呢?”何夫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按理说,纳采只需送些礼物,聊表心意便可,等到纳征, 才是真正下聘的时刻。   看了眼身旁的女儿, 何夫人又有些烦忧,她最近正领着十一娘跟一个小郎君相看,但李太夫人嫌弃对方家世不够好, 两方正闹着,谁也不让谁。   何夫人掐了掐指尖,想着分支的十三十四娘都已经定了人,早知道当初苏卓序弄那一出的时候,他们也跟着一块就好了。   面对顾都尉的热情,苏卓序则显得冷淡了许多,但魏国公府的各项准备和礼数都是没得挑的,众人只当苏卓序为人严谨不苟言笑,加之现在又是大场合,他严肃些也是应该的。   他一路领着顾都尉进了宗庙,俩人将纳采礼行完后出来,重新回到正门前,开始行问名礼。   苏卓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庚帖,上面写了苏移光的姓名、家世、嫡庶、排行,还有年岁,上头的年岁是用来给俩人占卜用的。   “既如此,我也好回去给娘娘复命了。”顾都尉将装着苏移光庚帖的锦盒妥善收好,才对着苏卓序笑了一声。   苏卓序默了一瞬,虽然很不想,但还是客气笑道:“你也忙了一早上,先留下,用些饭再走吧?”   顾都尉辞让了一会,跟着苏卓序进去了。   酬宾的吃食准备得很是丰盛,都用小碟子装着,但样数很多,看着就精致得很。顾都尉刚一进厅堂,闻到香气后,便觉得有些饿了。   用饭时,顾都尉一直在说话,苏卓序偶尔应和两句,心里盘算着怎么快点把他送走。他实在是话太多了,叽叽喳喳的,难怪太后会选他做使者。   前院在行纳采礼和问名礼,不少人都好奇地围在旁边看着,唯有苏移光这个正主还躺在榻上小憩。   因是白日,最近天气又渐渐地热了,她没关窗,还能顺带听一听院子里的鸟鸣和细微的风声。   宗祁从窗口跃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和衣浅眠的模样。   上身是一件秋香色的褙子,下罩一条绛色花鸟纹百迭裙,身上还盖了件薄被,瞧着似乎是天蚕丝所制。   因翻身的缘故,薄被已经卷得乱七八糟,轻软的撘在她手腕上,差一点就要掉下榻去。   宗祁怕她着凉,便过去拿被子,想要给她盖好,但被子有一小半被苏移光给抱在怀里,一时间竟扯不动。   凝了一会,宗祁只能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稍微移开了一些,才能扯出来剩下的半边薄被,动作轻缓的盖在了她的身上。   等给苏移光盖完被子,宗祁才恍觉自己额上竟出了一层汗,是紧张出来的。   本打算坐着歇息一会,他视线一转,便看到她将足衣踢到了地上。此事恰是一阵风吹进来,带着阳春的酣畅,但也有一点寒凉,被这阵风一吹,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宗祁认命的叹了口气,弯腰将足衣拾起,试图去套到她脚上。   “你做什么呢?”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嗓音也有点涩涩的。   那人正盯着他,目光灼灼,似是要将人给穿透一般。宗祁顺着她的视线,缓缓低头,看到自己的手上正拿着她的足衣。   苏移光满脸惊恐,“宗祁,你...你...你?”这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到她屋里来,拿她的足衣???   本来还好,被她这么一质问,宗祁尴尬更深,面庞悄无声息的爬上一层红晕,他轻咳一声,将足衣放在了榻上,柔声道:“我看你将足衣蹬掉了,虽然快入夏,这天气还是有些凉的。”   苏移光刚才只是惊惶之下问出来的话,等清醒之后,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了榻上那只锦缎足衣片刻,她拿过,自己窸窸窣窣的套上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来。”宗祁现在光是站在她旁边,便觉得一股热气止不住的冒出来,转身去倒水的背影,似落荒而逃。   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突然变得极其落魄,苏移光坐在榻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宗祁耳力好,站在放着茶壶的桌案前,猛地转过头来,凶巴巴地说:“你笑什么?”   苏移光敛住笑,故意道:“豹奴哥哥,你连笑都不给我笑啦?那我现在可得赶紧去前院,让我阿爹他们停下来,否则等你娶了我,还不得天天让我哭?”   她将薄被盖在腿上,轻靠着软枕,嘴唇紧紧抿着。   宗祁没有说话,斟了杯水递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了几口后,方道:“我确实想让你哭?”   “啊?”被她这一句话,苏移光惊得杯子都拿不稳,差点失手摔了下来。   她将杯子放在旁边,哼道:“你果然是嫌弃我了,就跟话本里说的一样。”   “哪样?”宗祁没看过话本,一时间不清楚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移光伸出如葱管般纤细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恨声道:“有这样一种男子,喜欢的时候,就百般讨好,等到女子真心喜欢他之后,却又弃如敝履,一点都不疼惜了。”   “没想到豹奴哥哥,也是这样的人。”她手指轻轻点了点,似是叹息,又似是感慨。   宗祁被他戳得涌上来一阵火,便径直握住她作怪的那只手,淡声道:“那我现在疼你?”   苏移光不明就里的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眸子,那双眼睛仿佛能将人看穿,她只对了一眼,便慌忙移开了视线。   “不要。”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她随即摇头拒绝。   话音未落,一片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她所有的光亮都遮挡住。   旋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蛮蛮,刚才你说想要的,现在由不得你不要。”   苏移光怔愣的听他说完话,眉头都拧了起来,她什么时候说过想要了?不就是复述了一遍话本里的,一句调侃而已,这人就会抓住她话里的纰漏不放。   还未等她想明白,那人便低头倾身,扣住了她的后脑。   一个温热的吻落下,却是在眼睛上。   苏移光下意识的揪紧了腿上的薄被,俩人现在靠得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被宗祁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我明明没说......”   然宗祁不给她说完的机会,那吻又落在了她的唇瓣上,将她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不同于以往的轻柔,这次他攻伐很深,凛冽清冷的气息将她整个人裹挟,无论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仿佛永远都挣脱不开。   良久,宗祁方才离开她的唇。   “宗祁,你......”她想要将刚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宗祁用指腹轻按她朱红色的唇,轻声道:“你说了。”他顿了一顿,再次强调,“你明明说了的。”   这么说出口后,仿佛开了一道闸,其他的话语也源源不断的从他口中倾泻而出,“你先前说什么话本,不就是嫌我现在不疼你了吗?我明明就没有这样。”   宗祁的虽离开了她的唇,但俩人现在却是鼻尖对着鼻尖的,他的手也一直扣住她的后脑,以至于她听着这些话,明明觉得面红耳赤,却又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等以后,我定当日日疼你,不给你说这种话的机会。”宗祁揽着她,声音温润。   但苏移光却莫名觉得忐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抓着宗祁的衣袖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话变得这么多的?”   宗祁捏捏她的脸,淡淡道:“嫌我话多?”   “没有啊。”苏移光立马反驳,“豹奴哥哥,你怎么总是喜欢自己想这些事呢,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   宗祁看着她,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个小没良心的气死。   他长臂微微用力,让人靠在自己胸膛上,无奈道:“蛮蛮,你就不能哄哄我,把我气死了,你怎么办?”   “我还打算长长久久的跟你一块过下去呢。”   苏移光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被理清,过了片刻,她方才说:“我看你身板这么硬朗,指不定我死了,你都还活着。”   宗祁的面容一下子就肃了起来,苏移光哪怕一直埋在他胸膛,没有抬头看,也能感觉到周遭骤然变化的气氛。   “怎——”   “蛮蛮。”宗祁揽着她的胳膊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话,怎可轻易说出口?”她若是真的...那他该当如何?   苏移光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信这种的,便弯着唇笑了笑,温声道:“豹奴哥哥,你竟然也这般,简直就跟我阿娘还有外祖母一模一样。”   听到她说他像顾充和秦国,宗祁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随后望着她的发顶,语气幽幽,“蛮蛮,你似乎,总是想惹怒我。”   “我没有啊。”苏移光声音里溢满了无辜,委屈道:“宗祁,明明就是你喜欢瞎想,还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宗祁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温声道:“蛮蛮,咱们百年之后,是要合葬的。”   “不然呢?”苏移光直接反问。   这世上的夫妻,哪怕是帝后,也要合葬,他说这些,不就是废话嘛。   她反问得理所当然,宗祁的面色也好看了一些,他无意识的揉了揉苏移光的头发,“我说的合葬,是葬在同一处墓穴内。”   “不然...”   宗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必有什么过仙桥,太麻烦了。”   夫妻合葬,虽在同一处墓室,但两边其实是有间隔的,一般是在中间开一扇窗户,当做过仙桥,就是俩人在底下相会的地方。   苏移光有些不明白,最开始的时候,俩人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聊到了身后事。   一股阴森感爬上脊背,她忍不住伸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透着不适。   宗祁轻顺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听了只会难受。”   沉闷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苏移光难得没有去反驳他,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阿蛮。”宗祁柔声道,“月末便是纳吉,祖母那边初步定的婚期,是在夏末。”   苏移光皱着眉嗔他,“今日才问名完,都还没占卜过,谁知道是吉兆还是凶——”   宗祁捂住她的嘴,肯定道:“肯定是吉兆。”谁要是敢占出凶兆来,他定要砍了那人的脑袋。   “哦。”苏移光焉耷耷的应了一声,“可你们定的也太快了。”请期明明是亲迎前的最后一项,按理说婚期应该是一切流程都走完了,才确定下来的事。   一般是男方定婚期后通知女方,女方虽不会拒绝,但她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想好了。   然而顾太后的动作,比她想得还要快,纳吉和纳征也是迅速的完成,随后便是请期。   看着顾都尉再次登门,苏卓序冷着脸哼了几声,勉强答应下顾太后那边定的时间。   等人一走,便握着写了婚期的锦盒,恨恨的看着顾都尉离开的方向。 第69章 昏礼(正文完)   在送纳征礼来的时候, 苏移光昏礼当日还有后续要穿着的郡王妃服饰,早已被一并送了过来。   经过多日的量身修改,贴合到不能再贴合。   苏卓序是从一品国公, 宗祁是从一品郡王, 俩人的爵位品级相当。苏移光如果按照国公女的身份出嫁,所着婚服和现在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郡王妃的婚服是上头赐下的,不用自己花钱, 苏雁上次昏礼时候那一身, 则是苏家照着顾充和李太夫人的礼服做的。   随着礼服一起赐下来的, 还有一副花钗,是郡王妃的冠服之一,总共有九树。   承露检查了一会, 感觉没什么纰漏,才进去里面催苏移光洗漱。   “娘子, 今日还是早些睡吧?”承露倒了盏茶,小心翼翼地上前, “明日就要......”   “嗯。” 苏移光轻声应下,“我知道的。”   明日便是昏礼,她确实得早点休息才好。   在屋里略坐了一会,苏移光起身去浴房洗漱,出来时一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想着颍川王府是否也有浴房。   她迄今为止,去颍川王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对里面的布局一点都不了解。宗祁前段时日虽送了布局图来给她, 问有没有想改的地方,圈出来他来让人改建。   但那布局图画得虽规整,她却有些看不太懂, 打算等到时候亲眼看一看再说。   “我来吧。”桑其接过她手里的巾帕,开始擦拭。   她力道大,又干惯了这个事,就擦了一小会,比苏移光擦了半天还有效果。没多大会,一头绿云便已是半干。   “娘子明日下午多用些吃食,我听人说起,昏礼时候吃的那些东西,什么肝啊肺啊肉酱的,都可难吃了。”桑其小小声在她耳旁絮叨。   苏移光莞尔,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浅笑道:“你现在怎么跟个阿媪似的?我上次说,你还不承认。”   桑其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她,吭哧吭哧道:“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离变成阿媪,还有好多年呢!”   “哦——”   苏移光故意拖长了音调,斜着眼打量她,“我说的不是外表呀。”   桑其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她,继续干着擦头发的工作。往后一两刻钟,任苏移光怎么逗弄,她就是不开口。   等到那一头如瀑的发丝完全干透,日影已经消失,一轮弯弯的月牙高悬,并着周遭的繁星,照亮了院中的青砖。   苏移光坐在院子里赏月吹风,骤然间,产生了几分不舍的感觉,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一下子从这里离开,任谁也不会愿意的。   她倒是想继续吹风,但桑其看不过去,左右催促着她进屋睡了。   第二日晨起,整个国公府的仆从们虽在布置昏礼和迎接宾客,但其他地方又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苏雁还有两月便要生产,早在前段时日就已经回魏国公府来住了,一大早的,便兴致勃勃来清徽院,说是要陪她说说话。   但苏移光还没起来。   “她啥时候才能起来呀?”苏雁抚着肚子,在屋里转圈圈。   桑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声音稍微小一点,随后说:“昏礼晚上才举行,先让十二娘睡会嘛。”   没人喊她,苏移光中途醒了一次,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很自然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起床洗漱用饭时,外面太阳高挂,苏雁坐在正厅,气鼓鼓的看着她,都快被磨到没脾气了。   “我算是服了你了。”苏雁坐在那直摇头,“能睡到这么晚,你这以后可......”   说着说着,她忽而噤声,“不过颍川王是自己开府另居,只要他没意见,你睡到晚上估计也行。”她跟宋远道住在府尹府中,到底还是有诸多的不便。   但长辈在,子孙不得别居,宋府尹为人本就守礼谨慎,再加上他这个位置无数人盯着,宋家子孙都没人敢提出搬出去的。宋府虽还算宽敞,然而宋家人多,人一多,就显得挤了。   苏移光低头用着午食,偶尔应和几句她的话。   等用完后,方才放下食箸,看着面前那人,认真道:“阿九,我发觉,你自从去了宋家,话变得多了起来。”   苏雁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当即便瞪了她一眼,“你瞎说什么呢!赶紧喝两口茶了去睡会,然后起来梳妆。”   苏移光点头,坐在那又慢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茉莉花茶,跟苏雁说了几句话后,才放下茶盏,进屋去午睡。   等她进去了,苏雁也没闲着,让桑其和承露几人将她今日要着的衣衫首饰检查一遍,又看了看胭脂等化妆用的东西,才放下心来。   黄昏时,宗祁乘革辂,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到了魏国公府前,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   “先前苏家就是在省试放榜的时候,趁着颍川王去看榜,将他给捉了回去。”   另一个人也还记得,跟着颔首,“是啊,仔细想想,也才过去小半年的光阴。”   “这苏家人,运气还是一贯的好,从前朝到本朝,都没怎么变过。”   鼓乐声夹杂着众人的谈话声,宗祁从革辂下来,站在大门口等着。   苏卓序此刻正在领着苏移光拜宗庙,苏弈停在门口,看着后面浩浩荡荡的仪仗,他心情颇为复杂。不得不说,太后和官家还是挺宠颍川王的,这场昏仪隐隐逾矩,许多都是按着亲王的规格。   苏弈让宗祁先别着急,稍候一会,苏卓序马上便出来。宗祁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着急,那么多时日都等了,不过在门口等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了两三刻钟,宗祁才终于被苏卓序带到了清徽院的大门前。他数次来过这个地方,但都是从侧面或背后进来。   这还是第一次,走的正门。   宗祁抬眸凝视着眼前的数间屋子,隐隐有一种恍惚感。   苏移光已经穿好褕翟,头戴九树花钗,坐在妆台前,苏雁正往她脸上贴珍珠,她嫌太多了,“够了够了,再多等会脸都看不见了,别人还以为我脸上长珍珠呢。”   苏雁说她不过,又嫌她烦,干脆让几个人将她按住,继续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一下子动弹不得,苏移光瞬间就慌了,“诶,你怎么这样呀!”   “我哪样?都跟你说了让你别动,非不听我的。”苏雁忍着气,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些,贴一个珍珠,她那嫩白的脸颊就凹陷一下。   苏卓序一进屋,就听到这俩人吵架的声音,眉头都忍不住拧了起来,进来忍了片刻,才问道:“阿九,她这边弄好了没?”   “快了。”苏雁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些。   苏移光哼唧了几声,等到所有妆容都收拾好了,她才转头瞪了苏雁一眼。   “娘子你别动!”承露赶忙制止她。   她现在头上戴满了花钗,发髻加起来比头都大多了,动来动去容易散架不说,还有可能误伤附近的人。   苏卓序又等了一会,方才转身出去,由顾充领着苏移光出门。   俩人对着她蘸戒完,身旁的人提着裙摆,引着她一路向大门处走去。   “这衣服太热了。”苏移光小声的跟桑其抱怨,“幸好已经快入秋了,不然我感觉我要热死。”   等苏移光乘车,从魏国公府离开时,身后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带着嫁妆一块启程。   一时间,魏国公府的一众宾客都看到了那一抬一抬、一车一车的嫁妆,从家禽牲畜到名贵家具,再到古籍孤本、金玉古董,应有尽有,光是铜钱,便用了好几辆兽车拉着。   “也真不愧是苏家,嫁女可都是下了血本的。”   虽说现在嫁女都是厚嫁,但跟苏家的厚比起来,又薄了许多。   “去年魏国公长女出嫁,莫不也是这般光景?”有人看着这嫁妆,瞠目结舌。   旁人摇了摇头,“今年更甚,去年那位是姬妾所出,这位可是吴兴郡主的爱女,秦国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且嫁的又是郡王,自然不同。”   去年苏雁出嫁,嫁妆一路跟着送到宋家,已经惊到了不少人。   今年送嫁的队伍,拖得更长,苏移光等人都已经进了颍川王府的大门,最后一批人才刚刚出外面那条大街。   颍川王府除了宾客外,没有旁人,顾太后有心给赵王没脸,特意将他叫进了宫去,免得他今日不仅添不上忙,还坏事。等赵王这一边安排妥当了,她又让先前的顾都尉去颍川王府,帮忙招待宾客。   今日宗祁出来迎亲,也是从宫中出来的,蘸戒他的人是宗广和林皇后。   俩人行完同牢礼,宗祁便出去了,苏移光坐在屋子里,觉得无聊得很。   “娘子,先用些点心罢?”桑其拿了一碟绿豆糕还有鸡签过来,“刚才同牢的时候,那些东西都不怎么好吃。”   苏移光到不怎么饿,随意吃了一点后,靠在榻上休憩。礼服繁重,她从下午一直穿到现在,早便疲累不堪,眼眸轻轻垂下,最后干脆闭了起来。   宗祁在外面见完宾客,但这一身浅淡的酒气,回到了俩人的新院。一推门进来,便看到烛光融融下,美人着华衣、严妆覆面,靠在床头休憩。   桑其几个见他进来,便要躬身行礼,宗祁只挥了挥手,让几人都退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桑其还欲说话,却被承露给拉住了,她低声道:“外面人都说郡王为人端方温润,不会怎样的。再说俩人是夫妻,咱们在这,反倒碍人眼。”   等桑其几人不情不愿的走了,宗祁才缓缓走到苏移光面前。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脸颊上贴的珍珠。   戳一下,她的肉便稍稍凹陷一点点。   宗祁觉得有些有趣,戳了一会,嫌不够,干脆伸手,打算抠一颗下来看看。   珍珠白嫩,凝在她脸上,竟跟她的肤色不相上下,宗祁一时间看愣了。过了好半天,才下手,摸上了脸颊最下面的那一颗。   他刚抠下来,苏移光便猛地睁开眼睛,随后用手捂着面颊,怒斥道:“宗祁,你干什么!”   宗祁将手背到身后,满脸无辜,“我、我没干什么。”他哪知道,这珍珠粘得这么紧,抠下来居然会让她疼醒。   脸颊某个位置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苏移光忍着气摸了过去,再跟另一边一对比,很快便发现少了一颗珍珠。   “把手伸出来。”她看着宗祁,冷声吩咐。   宗祁飞速将珍珠塞进袖子里,在她面前将两只手摊开,疑惑道:“蛮蛮,怎么啦?”   苏移光视线黏在他手上一会,又将他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通,竟然没发现那两颗珍珠的影子。   “我脸上的珍珠少了一颗。”苏移光淡淡说了一句,眼睛死死盯着他,想要观察他的表情。   宗祁闻言大惊,“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觉得,会不会是没有粘好,掉了的原因?”   苏移光捏紧了衣摆,怒视宗祁,“你倒是会找理由。”珍珠粘上去之后都是要经过各种试验的,怎么可能那么随随便便,就掉下来。   “那是怎么回事呢?”宗祁蹙眉,开始思考起来。   苏移光瞪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他弄掉的,就是不肯说而已,便懒懒起身坐到妆台前,淡声道:“你来帮我拆一下首饰,我脖子都快断了。”   宗祁依言跟着她走到了妆台前,站在她身后。   但他从未着手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后面那人半天没动静,苏移光掀起眼皮,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片刻后,她拔下一只花钗,在宗祁眼前晃了晃。   宗祁跟着明白过来,按照她先前的动作开始拆卸一支支花钗。每拆一支,发丝便略略松动一些,直到最后一根固定头发的发带也被解开后,满头如瀑的墨发柔顺垂下,披散在背后。   摸了摸脸上的珍珠,苏移光淡声道:“你去弄点水来。”   宗祁直接倒了杯温水端过来。   “我不是喝的。”苏移光想了想,还是继续说,而是倒了些水在手心,而后将贴了珍珠的面颊浸湿。   等外面服侍的人带来清水,她将妆容全部卸下后,已经是一刻钟过去了。   看了看镜子,感觉脸上已经没有残留的东西后,苏移光方才褪下了外衣。褕翟宽大而又重,这么穿了一天,能让她直不起腰。   宗祁今日也穿了一身礼服,又喝了点酒,若不是屋中还放着冰鉴,他早就能出汗了。   他脱下外衣后,一颗东西突然滚出来,顺着衣袖滚到了地衣上。   苏移光低头看过去,宗祁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来是什么,但那颗东西已经咕噜咕噜滚到了苏移光脚边,他反应再快,也没办法捡回去。   “这是什么呀,豹奴哥哥?”苏移光弯腰拾起那颗珍珠,捻在指尖,斜眼看着宗祁,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宗祁喉头滚动了一下,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苏移光起身,走到他跟前,将那颗珍珠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再看看,还认不认得?”   宗祁沉默了一会。   苏移光暂且把珍珠搁置在桌案上,随后望着宗祁,动作轻柔的抚上他的发顶。从发冠处一直到,额头,她抓住一根碎发,猛地使力拔了下来。   宗祁吃痛,不可思议的去捂自己的前额,委屈道:“蛮蛮。”   “干嘛?”苏移光挑眉。   见她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宗祁更委屈了,“很痛的。”   苏移光捏着那根发丝,在他眼前晃了晃,哼道:“那你抠我脸上粘好的珍珠,我就不痛了?”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理亏,宗祁看了她一会,还是选择闭嘴。   俩人各自转身去洗漱,苏移光洗澡一向慢,等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宗祁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衫,微湿的头发散在脑后,跪坐在桌案前,看着手中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苏移光上前,好奇的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   宗祁见她过来,温声道:“范阳的公文。”   既是公文,苏移光便没再管,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那你帮我擦一下头发。”   刚才在浴房中,桑其已经给她擦了一会,现在只是摸上去有一点点湿润的感觉,但却没有水珠滴下,故而直接披在身上,也不至于将寝衣沾湿。   宗祁依言接过巾帕,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才开始给她擦拭。   “累不累?”他柔声问了一句。   苏移光捶了捶自己的后颈,低声道:“累呀,我脖子都酸了。”   宗祁给她擦了一会头发,便将巾帕放在一边,开始给她按揉后颈。   他动作轻柔,但力道却不算小,就按了那么一会,苏移光便已经舒服得闭上眼睛。   “往左一点,对,再上面一点。”   苏移光这会舒服了,便不停地使唤宗祁改变方向。宗祁没说话,但双手却随着她指的方向而挪动。   “豹奴哥哥啊。”苏移光喟叹了一声,“你这么好的按摩技法,都是从哪学的?”   宗祁捏捏她的耳垂,“不是你教的?”她不停地让人动作轻一点重一点、用指腹还是指尖,就是个傻子,听了这半天,也能学会一点了。   苏移光哼了几声,没理会她。   宗祁捞起她的头发看了眼,发根的部分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巾帕搭在了架子上。   等他坐回来时,苏移光揪着他玄色的外衣,嘟囔道:“你到底有没有洗澡,我怎么感觉你身上还有一股酒味?”   宗祁本就好洁,不消她吩咐自己也是要洗漱的,听她这么质问一句,差点都给气笑了。便搂着她问:“我有没有洗,你不知道?要不要我再洗一遍给你看?”   “你瞎说什么呢。”苏移光拍了拍他。人离她很近,她又低头嗅了嗅,发现酒气并没有变浓,还是跟以前一样。   见她四下张望起来,宗祁指指旁边的桌案,“那里有一壶酒。”   苏移光从他怀里探头看过去,桌案上果真放着一个天青釉的酒壶,旁边的酒盏里头,还盛着晶莹的液体,让人一瞧,就知道是酒液。   她想过去看一眼,刚刚要起身,却又被宗祁给按了回来。   “你干嘛呀?”苏移光转头瞪他。   宗祁满脸的无辜,“没什么。”   苏移光盯着他瞧了一会,就在耐心都要消失殆尽的时候,那人却突然俯下身来,轻轻的、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宗祁。”   “我在。”   很明显的,苏移光感受到他的气息粗重了几分,他再次倾身,这次的吻却不是落在唇角,还是直接攫住了她的唇瓣。   清冷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霸道的将她包裹住,宗祁的手揽着她,轻轻在她后背顺着,一下一下,轻柔而又舒缓。   感受到背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苏移光的心也渐渐地安定下来。   旋即,她抬手,勾住了宗祁的脖颈。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能感觉到宗祁气息的变化,攻伐得更深,动作却更为轻缓。   “阿蛮,阿蛮。”良久,宗祁方才放开她,将头埋在她耳畔呢喃。   苏移光笑了笑,放在他脖颈处的手向上,轻抚他后脑,“嗯?”   宗祁顿了许久,方才说:“没什么。”   “嗯。”苏移光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声音软得不像话,宗祁亲了亲她的耳尖,才将人抱到挂了茜色鲛纱帐的床上。   层层叠叠的锦缎堆在一块,她刚一躺上去,整个人便微微往下陷了陷。   正要惊呼出声,宗祁便低头,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