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室》 作者:平山客   文案一:   齐国公府世子陆赜简在帝心,督抚浙闽,喜怒无常,城府极深   归家省亲,忽见颐园中一女子撑伞而来,冰肌玉骨,步步生莲   陆赜几番暗示,偏偏那小丫头故作不懂   陆赜冷笑,好好的贵妾不当,偏偏要做不清不白的外室   最后,陆赜打了自己的脸,巴巴的捧上正妻之位,却被百般嫌弃   文案二:   秦舒穿越了,穿成一个累世勋贵公府家的小丫鬟   累世家仆,最好的结果就是配个下人,生的儿子女儿继续当下人   她积极的寻找目标,一个小地主冒着傻气道:凭儿,你是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我都听你的   秦舒攒了好多银子,就等着十八岁被放出去府去,却碰见了自己大爷回家省亲   陆赜用扇子挑起秦舒的下颌:爷赏你泼天富贵,要不要?   秦舒嫌弃的推开扇子,面目表情:大爷,奴婢不做妾。   核心梗: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排雷:男主不是处,但是也不是玩咖,女主上辈子爱玩,这辈子是处,男主不会有别的女人,介意慎入   一句话简介:本人不做妾,谢谢   立意:在逆境中也要自立自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赜,凭儿 ┃ 配角:无 ┃ 其它: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 第1章 拿钥匙 三千两银子买个十三岁的小戏子……   过了端午,天气就热了起来,蝉鸣鸟寂。   秦舒往水榭里凉榻上小憩眯一会儿,就听见外边抱厦里小丫头窸窸窣窣的声音。   “凭儿姐姐醒了没有?”   “昨儿才瞧了一宿的账本子,上午见了庄户上的管事,这才有功夫躺一躺。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这会儿子来说?|”   小丫头福佳道:“神秀姐姐,是三奶奶打发我来问问,叫凭儿姐姐过去说话呢?”   神秀撇一声,转过头:“什么过去说话,还不是打量着凭儿姐姐管着二姑娘库房钥匙,想算计二姑娘的东西。”   秦舒听见声音坐起来,水榭下边开着大片的荷花,正当季的时候,层层叠叠铺满了,她想起自己家附近的民族公园,这个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荷花吧。   秦舒她一个金融专业硕博连读的学术渣,头发不知道掉了多少才通过了毕业论文,好容易签了一年40+的证券公司,一线城市有房有车无贷款,有商铺出租,父母身体健康有退休金有自己的别墅一套,有单位分的房改房一套。   每年带着父母两次国外游,新交的小五岁的小奶狗男朋友精力旺盛,整天腻死人。   谁知道,不知道哪家的熊孩子从小区高楼上扔了花盆下来,正好砸中秦舒脑袋,她当下就没了意识,醒过来就成了南京齐国公府的世仆,还是一个满了十岁,立马要进园子当奴才的小丫头。   所谓世仆,就是从你太爷爷那辈,就是下人了。你太爷爷生了你爷爷,你爷爷生了你爹,你爹你妈你哥你姐全都都是下人。如无意外的话,你将来的儿子女儿外甥侄女什么的,也必然是国公府的下人。   秦舒不是一个悲观主义份子,但是从一个生活富足、财务自由的现代独立女性变成一个世世代代都要做下人的小丫鬟,落差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好在这个小丫头,本来就是磕到脑袋人事不省的,秦舒一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爹娘,直接就说不认识。   开始当她撞邪了,没少给她辟邪,喝符水,后来拖了关系,求了老太□□典,请了回春堂的大夫看过了,才说是秦舒撞到脑袋,得了失魂症。   药不知道吃了多少,人是全忘记了,一个都记不起来。不仅人忘记了,伺候主子的规矩也一概忘了。   她爹她娘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怕她这样子再进内院里,一个不小心犯了主子的忌讳,就托了老太太身边的和妈妈,送了根二两的银簪子,   不过三五日就被人领着进二门做粗使丫头。   扫了整整一年的地,这才慢慢的接受了现实。可是接受现实并不一定接受一定要世世代代做奴才。   秦舒扫了一年的地,便被她老子娘托了关系,送进老太太院子里做洒扫丫头。一二年,原先的大丫头出门子去了,便被提上去做大丫鬟。   因为认识几个字,又会写会算,一家子都是老太太原先娘家的陪房,深得信任,便叫秦舒管了老太太库房的钥匙。   这个齐国公府传了四代了,至老太太这里便没得亲生儿子,连庶子也无,只过继了一个旁宗的侄子来,从小养起。到了如今这位过继的国公爷生了五个儿子,又娶妻生子繁衍了一家子十几口人。   秦舒正愣神,外边神秀掀开帘子出来,手上端着一杯茶:“凭儿姐姐,三奶奶屋里的福佳来传话,叫凭儿姐姐过去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把茶盅递给秦舒:“这是外头人送进来的龙井,老太太不爱喝这个,倒是偏了我们了。”   秦舒是不喜欢喝茶的,来这里七八年了,再好的茶也是喝不惯的,她接过来,放在一边,问:   “打发去道观的小子回来了没有,可问清楚了,老太太何时回来?要说准了日子,东西提前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抓慌。”   神秀道:“刚才在二门外回了,林全家的小子回来说,什么先生要在静海寺办道场,老太太得等道场办完了才回来。”   秦舒站起来,摇头:“什么先生?”   神秀摇头:“他也说不知道,只说那几个字寻常也不常见,他一路念叨着回来就不记得了。”   秦舒笑:“说话不清不楚,糊里糊涂的,静海寺是皇家寺庙,从不做道场的,也不问清楚,就来回话。”   她一袭绿衫子,掀开帘子走进屋内,梳洗了一番,一边拿了块松江布擦手一边吩咐:“二姑娘那里可送了燕窝去了?二姑娘体弱,又不爱出门见人,如今天热又爱用冰,少不得多劝劝她。”   神秀赔笑:“今儿一上午叫三爷叫去书阁晒书去了,倒是忘了二姑娘的燕窝,我这就叫小红送过去。反正二姑娘也不爱吃这东西,上次去送,还见剩下许多。”   秦舒瞧了她一眼,往脖子上抹了一点蔷薇硝,心里想着自己已经求了老太太,不过还有半年多就要放出府去,何苦多嘴得罪人,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她见神秀依旧立在那里,淡淡一笑:“二姑娘寡居在家,老太太也心疼,你们不要怠慢,现送去栖霞阁就是了。”免不了敲打一句:“老太太不拘着你们出去玩,自己差事也要当好才是。”   神秀松了口气,问:“三奶奶三爷那里怎么办?”   秦舒垂了眼眸:“主子叫我过去回话,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回来,要是绣房的徐嫂子来了,你留她坐一会儿。”   说罢撑了伞出来,见三奶奶的丫鬟富佳还候在廊下,笑笑:“走吧,累你等我了。”   齐国公府是□□赐的园子,依山傍水而造,是江南名园。等出来静妙堂,便见一片碧波粼粼,池水与湖水相通,散落着太湖石,沿着湖水行一二百步,便见一面白墙,墙壁前种植着天竺、桂花、凌霄、鸡爪枫之类的花木。此刻正是午后,流水湍潺,颇有烟霞飘渺之感。   秦舒刚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吵闹声:“说起来是一门两公府,要论起来荣华富贵哪有南京的事?不过是成祖爷念着孝慈皇后的情儿,才勉强保得住一个爵位。也不瞧瞧现如今是什么光景,还往外面煊赫排场,事事同北京那边的国公府比?如今又花三千两买了个小戏子家来,三千两的小戏子,岂不是要建了金子造的园子给她住?我趁早收拾了东西,回我的扬州,大家一拍两散的,也算干净。”   秦舒打了帘子进去,就见三爷坐在轮椅上,手上拿了一叠银票,冲着三奶奶秦氏道:“一伙子勋贵吃酒,我就说再窝囊也不至于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凭什么侯府、巡抚家的也来我面前煊赫排场。北边又如何,要论起嫡庶来,咱们南京的国公府才是长子嫡出一脉。”   说罢一转头便要叫丫头推自己出去,见着秦舒,一双青黑的眼露出点儿冷森森的笑意:“凭儿来了?”   秦舒福了福身:“三爷、三奶奶。”   这是府里的三爷,天生就有腿疾,十来岁便坐在轮椅上过日子,也能勉强走几步,但是他嫌弃一瘸一拐的不体面,秦舒从来不曾见他站起来过。   三奶奶秦氏生得极朴素,穿得也朴素,只是眼睛炯炯有神,说话中气十足,是一个极为康健的女子。   几步上来拉了秦舒:“凭儿来了,你来评评理,三千两银子买个十三岁的小戏子回来。自己往帐上拿不出银子来,偏来寻我的首饰。我姓秦的虽然是商户出身,比不得你三爷侯门公府,出嫁时那也是抬了候九九八十一抬嫁妆,不说那些古董字画,便是现银子也有二三十万两,现如今还剩下什么?”   她家里是个有名的商户,妆匮甚多,嫁到国公府是大大的高攀,原先是个低眉敛目、大气不敢出的人,因为三爷实在不出息,老太太精力不济,渐渐地这个家大半是她在管,一日日也高声起来。   三爷哼一声,把银票揣在袖子里:“这可是你说的,待老太太回来,禀明了长辈,就写一张休书与你,免得嫁与我家,委屈了你。”   这样出格的话倒是吓了下人一跳,一个个的忙着劝起来,顿时屋子里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秦舒叹了声气,上去扶住三奶奶秦氏,吩咐人绞了帕子来擦脸:“奶奶何苦气成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就是了。便是三爷不对,还有老太太,老爷在,岂会没个说理的地方?”   三奶奶秦氏愣愣地,听了这话,捂着帕子哭了一通,叫下人递了杯茶,这才顺过来气,道:“凭儿,你是老太太屋子里的大丫头,十岁就进园子当差,一家人都得信任。十一二岁便替老太太看账本,那些庄户铺面的管事没有一个不认得你的。现如今二姑爷没了,二姑娘回家来,老太太信任你,倒是叫你管着二姑娘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妥帖人。”   秦舒听了这话,便晓得她的意思了,只装作不懂,笑笑:“三奶奶这样夸我,可不是要给我赏钱?这倒好,每月里二两银子奴婢正愁不够花呢?”   三奶奶拉着秦舒的手,叫屋子里大小丫鬟都退出去:“我刚嫁进来的时候,老妈妈跟我说,咱们这样的大家大族第一等的规矩,就是孝顺。不说老太太,老爷,便是长辈身边服侍的丫头,也要叫一声姐姐,显得咱们尊重。我如今叫你一声姐姐,有事求你,不知你应不应?”   秦舒只静静听着:“现如今老爷把老太太的寿辰交给我打理,说不得有什么地方要劳烦姐姐。我记得是二姑娘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尊半人高的金佛,因为表姑娘前些日子叫吓住了,放在她房里,也并没有什么用。我看倒不如送去庙里沾沾佛气,过得三五个月再拿回来,岂不好,也说不得管用了?这也是我跟你三爷想出来的一个巧宗儿,托了静海寺的大师傅日夜念经呢。” 第2章 府外人 行商的倒也弄起文墨来了……   秦舒心里立刻明白过来,不过是想着把二姑娘那尊金佛拿来换银子使罢了。二姑娘寡居之后,便心灰意懒,等闲不出来见人,又不把这些金银放在心上,倘若只说拿去寺庙里开开光,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秦舒笑笑:“原是这回事,不过那金佛是二姑娘的东西,少不得问问她。”   三奶奶便笑:“这个自然是问过的,二姑娘孝心比我们更甚,不过一说立时便答应了。”   秦舒一听,便立刻装作从腰间取钥匙的样子,笑:“这样最好不过,既是二姑娘的东西,老太太原是礼佛最虔诚的,送去庙里受了香火,开了光,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三爷拍手:“既然姐姐这样说,那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好姐姐,现下就立时开了库房,早早办了才好。”   他一时高兴,听话只听得半句,秦舒心里笑笑,从腰间拿出来一枚铜钥匙:“钥匙我这里倒也有,只怕三爷单只拿我这钥匙是拿不出来东西的。”   三奶奶秦氏问:“凭儿姐姐,这如何说?难不成连你亲自去也不成?”   秦舒这才道:“守着库房的董婆子,向来只听老太太的话。平时倒也还好,只我和碧痕一道去,一个开库房,一个登账簿。现如今碧痕跟了老太太去了静海寺,只我一个人是拿不出什么金啊银啊的,直把我当个贼在防呢?”   三爷生得一张粉脸,此刻竖起眉毛,骂道:“这贼杀才,这是二姑娘的东西,怎么反而成了她自己的东西了?倒也不怕,我带几个小子去,但凡那婆子敢多说一句,立刻押起来打上三十板子。”   秦舒只含着笑不说话,三奶奶秦氏见了,横了一眼三爷:“你要打杀谁?老太太院子里的人也是你能打骂的?我看也不用凭儿的钥匙,你带着人抢了库房便是。”   秦舒只当做没听见这句话,笑:“好奶奶,这里有一桩事求到你这里来。原是府外人的事情,只我看他们家可怜,又想着奶奶三爷菩萨心肠,免不得替人说一说。”   秦舒站起来,端了杯热茶递给三奶奶:“原是扬州的一个丝绸商,说起来还跟奶奶一个姓,也是秦。他家里也有几分家资,只独独没有个子嗣,只生下个姐儿来。父母疼爱,想着也不嫁出去,只招了赘婿在家里便是。那赘婿开始还好,后头便一日日轻狂起来,话里话外说什么,这家人没个儿子,产业早晚都是自己的,还要纳妾在家里来。这家人听了哪里肯依呢,只递了状子,判和离罢了,寻了多少人家,也了结不了这桩官司。”   三奶奶端了茶,偏着头打量:“这家人倒是奇,那赘婿有什么手段,还要四处托人了解官司?”   秦舒就解释:“三奶奶明鉴,我开始也觉得怪呢,那家人说,那赘婿本没有什么手段,只是有一个远方亲戚新中了进士,本也没什么,倒叫他狐假虎威起来了。那家人说了,千求万求,只求到奶奶这儿。也没什么可回报的,也知道三爷奶奶不缺钱,只好拿出家传的董香光的几幅画献给奶奶三爷。”   董香光的字画,便是一副寻常枯竹图也要上千两银子的。   三奶奶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从楠木几子上捡起来一把缂丝海棠春睡团扇,慢慢摇着。   倒是三爷拿了一柄扇子,一摇一晃:“行商的倒也弄起文墨来了,也罢,可怜这一家爱女之心,我们也做一桩成人之美的善事。不过一个进士罢了,扬州知府谢孝思是京府里大爷的门生,倒是知晓规矩,逢年过节即便是自己不来,也是叫了府上人来拜访的。我立时写一封信,叫个童儿送去扬州,现下就了结这门子官司。”   秦舒站起来:“可见这家人有福,遇见三爷奶奶这样的菩萨心肠。”又说了会子话,外头就有人来回三奶奶园子里花木的差事。   秦舒便站起来告辞,三奶奶把头上一支金钗取下来,递给秦舒:“我晓得,你是有个远房的表哥,过了年便要出门去了,咱们好歹相处一场,这根金钗留着做个念想。”   秦舒也不推辞,接过来,笑:“三奶奶,便是出门子了,我也照样三不五时进园子来烦您。”   回了静妙堂,果然见绣房的徐嫂子在了,见着秦舒掀帘子进来,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凭儿姑娘。”   外头日头毒,她走了一路,额头上都是汗水,小丫头红玉端了水进来:“姐姐擦把脸吧。”   秦舒绞了帕子,站在冰盆前好一会儿,这才觉得松快一点,倒了茶给徐嫂子:“徐嫂子喝茶。”   徐嫂子也是渴了,来了半天也没人给她喝口水,她接过来,灌了两大口。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娇惯院子里的小丫头,那入得眼的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下头那些婆子都取了个诨名,叫她们“副小姐”。   秦舒坐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晓得嫂子是管了府里绣房几十年的老人,少不得要请教您。”   徐嫂子晓得这个凭儿姑娘是个和气的人,笑:“府里谁不知道,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三月里那幅绣屏,您托了我放在外头试了试,卖得五两银子呢?我那时候还不知姑娘要出园子去呢,别人告我,我还直说不会,现下就是姑娘出了园子只怕也有生计。姑娘也是太看顾亲戚关系了,本来老太太说要把你配给江小管事的,他祖上是救过国公爷的老人,外头□□间的大屋住着,便是家去了也有三四个下人伺候……”   秦舒听她喋喋不休,忙打断:“嫂子这是说什么话,什么江小管事的,本也没有这会子事,叫你们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反而像真的一样了?我这次叫嫂子来,是想请嫂子在外头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用实惠的织机,买个一两架。”   徐嫂子想了想:“织机倒是不难寻,即便是没有转手的,新造也不难,只是至少得十七八两银子。姑娘你不知道现如今外头的行情,一匹松江布不过一钱银子,一妇人日夜不停也不过一月纺二十匹布,那也不过二两银子呢!”   秦舒道:“这个我是极清楚的。嫂子,我以后出了园子,少不得要找一些营生的,现如今自己有些体己,也不好坐吃山空。您只管去打听,便是价格合适,买上三五架也不妨的。”   三、五架?徐嫂子听了咋舌,想不到这凭儿姑娘竟然有这许多的体己,想她每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钱,每月还有不少花费,这钱想来都是主子们赏下的。怪不得人家讲,进了内院做大丫头,一辈子的前程都能挣出来。   徐嫂子有事求秦舒,应下来,打了包票:“姑娘放心,我倒也认识几个人,这就去办。”又期期艾艾望着秦舒:“凭儿姑娘,我家里有个小子,想着进来园子里学学本事。”   秦舒是晓得的,上次她没应口,直说丫头倒好办,小子的话倒是要问问,她听了点头:“徐嫂子放心,你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也替你回了三奶奶。三奶奶前几日说了,叫你家小子十五去江小管事那里去,先学个半月的规矩,再打发到四爷那里去跑腿儿。”   徐嫂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姑娘真真是个实心人,改明领了我家小子来给姑娘磕头。”   她情态滑稽可笑,把秦舒当个庙里的神来拜,逗得秦舒直笑,一旁的神秀拿了点心进来,道:“徐嫂子,不年不节,哪里兴这个?”又包了一包点心,叫徐嫂子拿回去了。   送了人出去,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姐姐用饭吧,今儿有你喜欢的糟鹅鸭信,去的时候见李妈妈正蒸定胜糕,荷叶酥油鸡,拿了一碟子过来。”   秦舒用过了,照常把昨夜的账本又瞧了一遍,叹了口气,丢在一边,拿起针线来。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神秀点了灯移进去,见秦舒依旧伏在案上刺绣,她走进:“姑娘,天色暗了,仔细坏了眼睛。”   秦舒这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果然见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才把绣案收拾到一边。   神秀坐下来:“姑娘难道真预备出园子去,以后当绣娘吗?这样日绣夜绣也不过得些散碎银子罢了。倒不如求了老太太,即便是不能依旧跟在老太太身边,去哪里做个管事也是使得的,岂不比这样日夜做活强?”   她同秦舒一样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依附国公府过活,爹娘兄弟都得力,平日里比一般小门小户也强一些,只是从小生下便是奴才。   秦舒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倘若自己跟人家说不想做奴才,不想伺候人,只怕人家当她发疯,手高眼低,只好另外想一套说辞:“我家里这个表哥,亲事是早就说定了的,咱们虽说是伺候人的奴才,也得讲这个信义。他们一家子都是自由身,没得娶个媳妇儿还是卖了身契的。我出园子去,别的倒是不担心,只是老太太这里,少不得你要多多上心。” 第3章 戏婆子 闽浙总督,权柄江南,这是何等……   这个表哥潘晟是秦舒大姨的儿子,不过也没有血缘关系,是过继来的。她大姨嫁人的时候,一家子在国公府都把持着有油水的差事,寻了个殷实的地主嫁了,陪嫁也多。   秦舒家去的时候,每每都能见他上门拜访,模样长得周正、性情又温和,家里人口也简单,只得母子二人,乡下也有三四百亩的水浇地,不缺衣食。   秦舒与他在家里见了一面,众亲戚都退了出内室,只剩下两个人端坐相对。   潘晟只低着头,一味儿瞧着鞋尖,不敢抬头去看秦舒。   秦舒见此不免好笑:“表哥这样,是连正眼也不肯瞧我吗?既如此,还是早早回了姨母才是。”   潘晟吓了一跳,忙摆手站起来:“不是,不是,我只怕唐突了表妹。你是大家出来的一等丫鬟,见识比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强上百倍,只听说那些规矩的人家,你们也是不能随便见男客的。”   秦舒见他憨傻得厉害,捂着帕子轻笑了一声,这人满脸通红,倒是不能再打趣了,只问:“姨母说,以后家里都归我做主,这可是真的?”   潘晟点头:“母亲身子不好,自然不会管这些。我向来没得经济头脑,收一收乡下的田租,就很了不得了。听母亲说,表妹在园子里也是管着老太太的账,只有比我强的份儿。”   秦舒得了他亲口的话,这才放心,顿了顿,又问:“我从前听人说,即便是街面上的贩夫走卒,发达起来有了几两散碎银子,也要纳妾进来家里头。”   潘晟道:“表妹放心,我是绝没有这些念头的。空口说了不算,我立刻立字据也无妨。万事只一句话,都听表妹的。”   秦舒便也不再问了,将来的事情说不准,现下能这样应承的只怕也少,只要自己有傍身的银子便也不怕。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正说着体己话儿,外头有人高声道:“凭儿姐姐,大老爷来了。”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都皱眉,神秀按了按秦舒的手,道:“你不必出去,我出去打发了,只怕又不知是哪里喝了酒来的。”   秦舒点点头,嘱咐:“不必硬顶,晾着他就是,要茶就上茶,要酒是万不可上的。”   秦舒在里间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吃了杯茶,听得外间的声音小了,这才放下心,不料有人突然推开门进来。   来人穿着一袭暗红图纹直裰,五十来岁,正是这个府里的国公爷陆中行,他喝了酒,醉醺醺一身的酒气,指着秦舒,哼哼笑道:“好你个凭儿,你家老爷我来了,连杯茶也不见你出来倒。”   说着便要去捉秦舒的手腕:“来来来,你家老爷我新得了一壶好酒,一副好扇面,你生得一双多情目,也叫你鉴一鉴。”   这话实在轻佻,尤其是里里外外那么多的丫鬟婆子。秦舒未必没从他口中听过更轻佻的,只那私下无人之处,不过占几句口头便宜罢了,还从未像今日一样,上手来拉她。   秦舒立刻甩开,十分生气的模样:“大老爷要做什么?我不过受了风寒,往避风的地方坐一坐罢了。大老爷要叫我去伺候茶水,叫个小丫头来唤我就是了,难不成我还敢托大不去?大老爷打量老太太不在,吃了酒便来静妙堂撒酒疯,倒是要叫各房的主子来评理,哪里有儿子来老太太房里拉拉扯扯的道理?我虽是个奴才丫头,也晓得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大老爷今儿不给个说法,自去老太太面前分说?便是老太太管不了大老爷,我一死又怕什么呢?”   众人听得这话,都吓了一大跳,素日里只知道她是个和气公道的,竟不想如此刚烈,神秀第一个过来抱住她:“姐姐这是做什么?万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陆中行叫这么一下倒也酒醒了,他摆摆手:“不过素日里见你伺候老太太辛苦罢了,赏你酒,攀扯出这许多出来。”说罢,便也扫了兴,领着小厮又出园子去了。   他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满府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便悄悄寻趁上去,连奶奶姑娘房里的丫头也不例外,只老太太这里他尚且有些惧怕之心,不敢强逼。又加上最近有御史弹劾他,也怕真就叫凭儿一头碰死了,心里却没有丢开来,只算着日子慢慢打算罢了。   这园子里的丫头婆子听到动静,都围在一处,神秀瞧了不免生气,攮了众人:“都各自当差去,散了。”   神秀把门关上,回头去瞧秦舒,见她面容平静,浑不似先前,担忧道:“姑娘?”   秦舒打了个哈欠,回头对她笑:“去睡吧,不妨事,嘱咐婆子们守夜不可吃酒赌钱,管好门户。”   神秀知道她素日心思重,自己不想说的事,凭别人怎么问也是不会说的,这才掩了门出去了。   秦舒移了灯过来,见手上的指甲已然折断了,从绣笼里拿了剪刀来,索性一并剪了干净。她心里想,即便出了园子,只怕也是难逃,国公府如今虽不必以前,但摆弄她一个小丫鬟是绰绰有余的,少不得离了这南京,往别处过活。   过得三五日,老太太便带着丫鬟随从从静海寺回来了,她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辈子安享尊荣,过继来的儿子也不敢不孝顺,事事都没有不顺意的。   老太太回来的时候照旧穿着一身的道袍,头上戴着香叶冠,拿着白瓷净水瓶往每个人身上点了点水,笑:“这是天师交给我的,也给你们这些丫头沾沾福气。”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治家严苛的人,老了便信起神佛来,不拘佛教道教,每月都统统使银子打点,一年里也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寺庙、道观里,念经修道,也吃些丹药。   只她弄这些,瞧着也不是很心诚,每月都花了重金求道观里的丹药,只嫌弃那丹药太大太难吃,一大半都赏给丫头们了。   这次回来,照旧带了一大批丹药,吩咐丫头往各房主子送了,剩下的一两粒便赏给秦舒同碧痕:“你们也尝尝这新做的丹药,吃了可以益寿延年呢?”   碧痕如获至宝,当下便生吞了下去,便茶水都没用。秦舒哪里敢吃这些丹药呢,只怕水银中毒,当下拿在手里,笑笑:“老太太,这样的丹药,只怕难得,我才吃了饭,得空腹吃才好。”   老太太听了便夸她:“你说得是,这丹药同那些五谷杂粮混在一起是大大不好的。”   这一回回来,三奶奶知道她爱热闹,便开了宴席,请了南京城有名的戏子女先儿,叫媳妇姑娘都来凑趣。   国公府的戏楼叫小西州,临水而建,带广厦的阔屋,便是三、五十桌也能摆下,屋檐四角都悬挂着镀金的玻璃吊灯,一时齐齐点上灯,极为富丽堂皇,众人吃过一回酒,老太太便道:“成天里尽听这些帝王将相,有什么意思?”   旁边的四爷便站起来:“祖母,听人说苏州样子那边出了个水磨腔,我前儿在宣王府听了一回,果真如名,‘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三嫂子,要不咱们今儿也听一听。“   三奶奶笑笑:“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吩咐莫二家的速速请了管戏的来回话。   戏婆子弯着腰进来,先是磕头请安,这才道:“回老太太、三奶奶的话,别的戏倒好说,只这水磨腔是魏良辅魏老大人改良来的,外头的人寻常也不会。“   表姑娘玉瑛好奇:“怎么?这当官的还唱戏?”不止她心里奇怪,连秦舒也觉得奇怪,戏子是下九流,朝堂上的大人怎么会自降身份做这些事情?   这位表姑娘是北京国公府一位姑奶奶的姑娘,家里都是武将,自幼也会些拳脚,父母怕她将来不好嫁人,便遣人送来南京,请家里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约束一二。   那婆子弯着腰道:“魏老大人是致仕归乡,自己本就喜欢,他倒不会唱,只是作曲写词,统统都会。如今炙手可热的,便是他们家里家养的戏班子。”   老太太听了,想了想,道:“你么想听,这也不难,改明儿下了帖子请来就是。倘若真像说的那般好,咱们府里也养这么一班就是。不独唱唱戏,那些个小姑娘,往府里站着也显得养眼。”   叫老太太这么一说,几个姑娘少爷便都站起来:“不如,咱们各写一封帖子,看谁写的得体,如何?”   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少爷惯常这样比试的,这么一说,便不只是写帖子,定是要骈四俪六起来。偏老太太爱看这些,一时间丫鬟们,奉上笔墨宣纸。   这里正说闹着,外头来了婆子来禀报:“回老太太,外头人回话说,京里的大爷已经到码头,老爷已经去迎去了。”   这位大爷名唤陆赜,今年不过虚岁三十,十七八就点中了状元,在外做官十几年,倒是头一次回家来。   众人实在意外,忙不迭恭喜老太太,今日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   老太太又问:“可说了没有,如何能家来的?”   那婆子是个妥帖人:“回老太太,说了,大老爷说是大爷升任闽浙总督,官船行至南京,特地留几日给老太太拜寿。”   闽浙总督,权柄江南,这是何等的权势。国公府这一辈竟然出了个这样出息的人物。 第4章 白玉壶 前日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   三奶奶忙不迭道:“阿弥托福,老太太好福气。”众人说着恭喜话,撤了宴席,簇拥着老太太回了静妙堂。   奶奶姑娘都陪着老太太等,她是急性子,过不了一会儿就直叫人去二门外询问,可曾到了没有。   小丫鬟直跑来五、六回,都说还没有回来,上台阶的时候偏偏叫门槛拌住,摔得个满脸血。   老太太嫌弃这日头见了血不吉利,很是没有好脸色,秦舒端了茶递给老太太,替那丫头开脱:“这样的差事,老太太该叫我这样的人才去办才是,她这样的小丫头懂什么?”   秦舒自幼服侍老太太,她的性子是知道的,果然这话一说出来,老太太便笑了,指着秦舒道:“你们看这促狭鬼,连这个差事也要来争?”说罢便推她:“罢罢罢,你去二门瞧着。”   秦舒便领了那丫头出来:“这会子人都忙,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跑腿儿的跑腿儿,你自去我屋子里寻止血的金疮药,别乱跑。”   那丫头立刻变跪下给秦舒磕头:“凭儿姐姐,我下辈子变猪变狗也报答你。”   秦舒见了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也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日后也做一件这样举手之劳的事,可否?”   那丫头呆呆的:“这样?”   见外头下了小雨,秦舒撑着一把素伞,慢慢往前头去了。   她过去的时候,守门的婆子正躲在山上的亭子里避雨,四角琉璃灯笼点着,恍若白日一般,秦舒皱眉:“吃酒偷懒也不寻个僻静处,这里一点上灯,百步之外都能瞧见。”   婆子们晓得她是要出园子的,不比往日里怕她,打着酒嗝笑道:“凭儿姑娘,老太太吩咐说了大爷一进门就立马去回。俺们在亭子上,这才立时瞧见得了。我们马上撤了,就守着门去。您担待担待,千万别告诉三奶奶。”   秦舒直闻见酒气,往后退:“我哪里有这闲功夫儿去告你们?”说罢,便打开伞,低头细细瞧着台阶,走下去。   且说那头,京杭大运河,明月当头,船舱里陆赜正倚着灯看书,门外有护卫禀告:“爷,胡巡抚求见。”   陆赜放下书:“请进来!”   来人五十岁上,绯色官袍,三品孔雀补子,躬着身子进来,撩开袍子跪下:“下官胡仁宪拜见部堂大人,大人微服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不恭之处,特来请罪,请部堂大人责罚。”   陆赜垂眼,翻了页书,漫不经心:“何必如此多礼?我停驻南京,为的是家事。案牍劳形,不谈也罢。”话说如此,却稳稳坐着,并没有去扶胡仁宪的打算。   胡仁宪在京里做过官,晓得陆赜这样不动声色,便是越发有雷霆手段在后头,他战战兢兢跪着:“部堂大人明鉴,下官是贺先生一手提拔,岂会不知其中厉害,只求大人宽宥一二。”   陆赜听得这话,这才放下书,问:“王献何如?”   胡仁宪只觉头顶的目光凌厉非常,他不自觉有些发抖:“罪臣王献尚且有一丝羞愧之心,前日……前日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   陆赜听了无言,曲起中指一声一声敲着桌子。   胡仁宪跪在地上,听得堂上无言,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冒出冷汗,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流在眼睛上,痒得出奇。   良久,陆赜开口:“真的是畏罪自尽而死?”   胡仁宪跪在地上不住的点头:“是……是畏罪自尽……”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陆赜喝断:“胡仁宪,你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怎么如今竟然成了江南豪族的门下走狗,叫你东便东,叫你西便西?”   胡仁宪半天说不出来话,他想着既然陆赜肯见他,必然不是要处置自己这么简单,他爬过去:“下官糊涂之极,糊涂之极,求大人指点,大人但有吩咐,下官必效犬马之劳。”   外头有人禀告:“爷,大老爷来了。”   陆赜嗯一声,拂了拂袖子,道:“你在此处仔细想想关节,不必急着回话。”   说罢便领了人下了船,大老爷陆中行等在码头,陆赜几步走过去便跪下行磕头大礼。   反而是陆中行有些怕这大儿子,去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手握权柄的一方总督,他去扶:“哪里用这些虚礼,快回府去吧,老太太等着呢?”   又上了马车,径直往园子里去,刚刚进了二门,就见假山亭子上一素衣女子撑伞而来,此刻月色朦胧,烟雨蒙蒙,颇见冰肌玉骨、袅袅美人之态。   陆赜不由得驻足,心里微微发痒:真是一幅美景!   大老爷陆中行见着是秦舒,招手:“凭儿。”   秦舒几步下来,在一边行礼:“请大老爷、大爷安,老太太已经在静妙堂等着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吩咐:“你去库房里,拿几坛子三十年的绍兴酒来。”   秦舒领了吩咐,去老太太那里回了话,又去三奶奶那里取了对牌,这才亲自带人去库房酒窖里去了几坛子绍兴酒出来,她刚出库房门口,就叫大老爷房里的一位姨娘拦住。   秦舒把酒交给身后的小丫头:“给姨奶奶请安。”   这位姨奶奶比秦舒还小两岁,不过刚刚满十六,原是家里养的戏班子,后来因国孝裁撤了,分派到各房去的,被大老爷勾搭去了,她打扮得艳俗,面容却是没长开的样子,秦舒瞧着总觉得她可怜。   姨奶奶拉了秦舒的手,叫小丫头往前头去,道:“凭儿姐姐,我是过来人,少不得劝劝你。”   秦舒敛眉:“我知道姨奶奶要说什么,您也不必劝我。”   姨奶奶叹气:“你自小长在园子里,便是丫头,也是金尊玉贵一般长大,不曾见过外头的营生艰难、食不果腹的日子,一有饥荒,少不得卖儿卖女。况且大老爷这样的人,如不肯得逞,哪里肯丢开手去?即便是出园子嫁了人,也不过是连累他家罢了?”   秦舒这才抬眼去仔细打量她,心里晓得这是大老爷叫人传话敲打自己,她丢开手,冷冷道:“姨奶奶说这话好没意思,古话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死的都不怕,还怕这些。”   秦舒急匆匆的回了静妙堂,呆呆坐了半晌,心里想着只怕要早日出去,往别处过活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碧痕进来,见秦舒愣愣坐着发呆,推了推她:“怎么出去取了一坛子酒,就这样失魂落魄?老太太久不见你,唤你呢。”   秦舒扯了个谎,说是自己刚刚没看路,跌了一跤,便往里头坐一坐。又洗了手,随碧痕出去了。   到了外头轩窗鸳鸯厅,果然一派热闹祥和,上了一桌酒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姑娘奶奶们已经退席了,只留下府里的几位爷同老太太团聚。   秦舒悄声进去,接了丫头的活计,执了酒壶给主子们斟酒。   陆赜坐在酒席上,此番好容易家来,难免松快一番,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酒,已有了微醺之态。他撑着手,半眯着眼,一边听得家里的四弟站起来朗声背程文,一边就见这丫头执了白玉酒壶缓步过来,露滴般大小的碧玉耳坠轻轻一步一晃,再往下便是白皙颀长的脖颈。   那丫头走得近些,伸手倒酒,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来,呼吸间闻得一股子花蜜的香味儿,他细细嗅了嗅,这才分辨出来大抵是玫瑰卤子的味道,往日他是不喜欢的,今日偏偏觉得合适极了。   陆赜一时间入了神儿,转过头来才见老太太在唤他,指着他笑:“看这个醉猫,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了,酒量还是这样小。他小时候,我领了他去京府里走亲戚,不想自己寻摸到京府老国公爷的酒窖里,不过一小瓶,就醉了三天。”   一席的人都笑起来,连侍立在一旁的婢女也抿着唇笑。   秦舒站在一旁,委实笑不起,只扯了扯嘴角,过得一会儿,夜渐渐深了,便拿了披风来给老太太披上。   大老爷也道:“老太太,说着话就要到三更了,您老人家不好多熬,左右老大也得留个十数日,咱们明日再说话也不迟。”   老太太这才道:“今儿回来得晚,园子里你住的那处山房只怕没收拾出来,老大你索性就睡在我这儿,明儿一早,祖母还有话问你。”说着便吩咐秦舒:“凭儿,你往后罩房里预备东西,你这个主子是日日都要沐浴的。”   陆赜自然是无不应允,站起来往后走,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见远处有个亭子,便坐了会儿,招了招手,一个暗影便进前来跪下:“爷!”   陆赜问:“可查清楚了?”   那暗影便道:“查清楚了,要紧的是三桩,一则、国公爷借了爷的名头,同江南豪族掺和一起,做起丝绸布匹走私的生意。二则、家里的三爷去年腊月,为了一颗紫檀木,行文当地知县治死了那家人。三则、去年水灾,国公爷趁当地知府的交情,强买了几十顷的地。”   陆赜面无表情:“接着说。”   暗影不敢隐瞒:“再有就是府里的事,三奶奶似乎同府里的小厮有染,国公爷每日都往二姑娘哪儿去……”   陆赜哼一声:“悖逆伦常的东西,那外头的民女岂不是更要强占几个?”   暗影道:“有两个,不过都是给了银钱的,不多时就病死了。”   他微微抬头,见陆赜大半脸都隐在月色里,良久才冷冷道:“可见真是连畜生也不如,连自己发妻都不顾的人,遑论其他。”   陆赜道:“你把那药下到茶饭里,不出一个月便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再寻个道士的批语,送到道观里去清修,三、五年内不必回府来。至于其他的,叫江小侯去办,务必不留后患。”   暗影应了,见亭子那边来了人,便又隐入假山之中。 第5章 蓝神仙 打马游街的时候叫汉王府的郡主……   秦舒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自去后头准备热水、浴桶、澡豆、精油。因不知道这位主子日常伺候的规矩,便想着寻着跟着大爷回来的婢女问一问。   不料寻了一遍,一众丫头婆子都说没见大爷带回来的婢女,只见了一个随从:“凭儿姐姐,那人长得八尺高,剑不离身,正在下廊房里吃饭呢。”   秦舒纳罕,自去寻了小子,去问了人来,别的不问,大爷的衣裳行李总是要规整清楚的。   半大的小子口齿倒是伶俐:“凭儿姐姐,那护卫说了,大爷往日里也不曾有丫鬟婢女的,行李倒是有,过得一会儿他就叫人送来,至于有什么规矩,那人只说了大爷喜清静。”   平日里并无丫鬟婢女伺候,这倒是奇怪。   秦舒想着喝了许多酒,又叫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等了半晌不见大爷,便带着小丫头寻了出去:“天色暗了,又吃了那许多酒,只怕又不认得路,在哪里睡了,跟着我出去寻寻。”   出了罩房,往前面鸳鸯厅去,果然见水阁边的亭子里坐了个人。   小丫头眼睛尖,指了指道:“凭儿姐姐,你瞧那边亭子里,是不是大爷?”   寻着人了,秦舒松了口气,领着人过去:“给大爷请安,夜深了外头露水重,往房里歇息去吧。”   陆赜嗯一声,见又是这丫头,站起来,有些趔趄,却不见那丫头有上来搀扶的意思,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了。   秦舒提着灯笼,见他突然停住,问:“大爷,您怎么了?”   陆赜便道:“有些醉酒,头疼。”   秦舒不明所以,试问道:“不如大爷在此处等一会子,我去叫了婆子抬轿子来。”   陆赜低头瞧秦舒,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会想法子。”说罢,便拂袖而去。   秦舒跟在后面,看他健步如飞,怎么着也不像吃醉酒的模样,心下便提防起来。   等到了房里,便吩咐小丫鬟把预备好的热水抬进来,外头又送了行李来,又把要穿的亵~衣收拾出来,摆放在净室。   秦舒出了门来,见陆赜坐在外间,捧了一卷书在读,道:“大爷,水预备好了。”   陆赜嗯了一声,便放了书,伸开手站起来。   秦舒愣了愣,晓得这是要替他宽衣的意思,她自幼服侍老太太,从没给男人宽衣解带过,她抿了抿唇,到底自己是丫鬟罢了。别的爷们房里的丫鬟,伺候沐浴也是常事,她安慰自己左不过这几日罢了,等老太太寿辰过了,大爷去赴任,自己到底是要回老太太哪儿去的。   一面恍惚别扭的去解陆赜的腰带,一面心里想着,也不必等过了年,只老太太寿辰过了,便去求了恩典,放出园子去,不做这伺候人的差事。   陆赜笑笑,就见那软白的耳~垂上悬着的碧玉坠子,领口是湖碧色轻轻浅浅的春衫,一低头,见先前的玫瑰花蜜味道浅了许多,混合着一股子蔷薇花的清香。   秦舒没伺候过外男的服饰,只觉得这镶玉腰带扣带处繁复非常,又恐怕这玉腰带贵重非常,只怕用了蛮力,损毁了去,正不知道怎么办,就见陆赜在自己耳边道:“怎么,不会解这腰带?”   秦舒只觉得耳~垂处一股子热气,忙退了几步,屈膝请罪:“奴婢委实没有见识,不识得这样的玉腰带。”   陆赜不置可否,见她退得八丈远,微微一哂,手上不知哪里轻轻一动,玉腰带便落在手里,扔在桌子上,便大步往净室而去。   秦舒讨了个没趣,无奈地摊摊手,听见里面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也不见叫自己进去侍候,便放心了。   一屋子的丫头见主子发了脾气,都不敢做声,秦舒挥手,吩咐她们:“听老太太的意思,只是今儿住在这儿,不用把东西都拿出来,只捡几个要紧的、跟前要用的拿出来。把冰盆移出去,这会子已经凉了。”   秦舒在外头候着,不一会儿,就见陆赜穿了月白中衣出来。   秦舒忙打了幔帐引路:“已经四更天了,大爷今儿累了,早些睡吧。”   陆赜叫她引到拔步床边,见她端过来小丫头八宝托盘里的茶:“大爷,这是醒酒茶,府里惯常的方子,几味药材炒制的菊花茶。”   陆赜点点头,一并喝了,就见她那双纤纤削葱手去解挽帐的缠丝钩,临了回头:“外头有人候着,大爷有事吩咐即可。”   秦舒出了门,吩咐守夜的丫鬟:“仔细瞧着,千万别犯懒,里头要茶,就递进去。”   这里完了事,自然要去回老太太的,她老人家一向是晚间睡不着的。   秦舒领着一个小丫鬟往前面走,那小丫头向来活泼,一路上咕咕唧唧不停,说着说着便说起陆赜来:“姐姐,刚刚大爷盯着你笑呢。”   秦舒停住脚步,皱眉:“胡说,你不好好的当差,倒是关心谁笑没笑?”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什么也不懂:“姐姐,我说真的。我那时站在大爷后边,见大爷站起来,姐姐给大爷解腰带,大爷便一直低着头对着姐姐笑。想来,那时候姐姐也低着头,没看见罢了。”   秦舒站在那儿,一时只觉得心烦意乱,哄着小丫头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那腰带,想来大爷是笑我笨手笨脚吧?”又从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银子:“老太太向来夸我能干,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只好封你的口,千万别说出去。不然,碧痕、神秀那起子人岂不是要年年都要取笑我。”   那小丫头得了钱,高兴极了,一时之间哪里管什么笑不笑的,满口保证:“姐姐放心,我谁也不告诉,连我老子娘都不说的,管叫谁也取笑不了姐姐。”   回了正院,老太太果然还没就寝,歪在床上听着碧痕给她念书:“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出自明代李贽的文章,具体哪一篇不记得了】   老太太闭着眼睛点评:“这样说话,怪道那些口谈道德的人要骂他,说他狂妄,又是异端。”   碧痕捂着书笑:“可是这样狂妄、异端的人物,在道观、书院讲学,听者又何止千万。”   秦舒悄声进去,福身:“老太太,大爷已经安置下了。”   老太太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坐起来:“说起咱们家大爷,我倒是有一桩烦心事,叫你们两个参谋参谋。”   秦舒同碧痕都笑:“老太太可抬举我们了,我们两个丫鬟,能替主子参谋?”   老太太叹气:“说起来也是一桩难事,老大这个人明年正月里就三十而立了,不说子嗣,便是房里人也无半个。听跟他家来的护卫说,在京里的时候,房里便是个丫鬟也无。”   秦舒心里吐槽,没准是不喜欢女的呢?就连碧痕也欲言又止:“这……”   老太太道:“也不为别的,只为了一桩事。他十七岁中了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叫汉王府的郡主瞧见了,为了躲这亲事,叫道观里的蓝神仙批了个箴言,说是三十岁之前不得近女色,否则会有碍双亲。”   这么一说,两个人都懂了,本朝对藩王严加管教,娶了汉王的郡主,仕途便也就完了,只能做个风雅词臣罢了。朝野皆知,汉王深得陛下皇后的宠爱,就算满朝文武上折子请汉王就藩,也一概置之不理,照旧留在京城。   老太太接着道:“咱们府里丫头,模样好的不在少数,只是性子如何却是不知道,便有那张狂的,在我面前也显不出来。按理说,满府里的丫头,论品性论相貌,谁也不及你们两个。只你们一个早就定了亲,过了年便要出园子去。一个家里老子没了,还在孝。因此,叫你们都想一想,选一两个出来送过去伺候大爷。”   秦舒同碧痕对视了一眼,秦舒斟酌道:“老太太,我们惯常跟在您老人家身边,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寺庙里住,在府里又不爱出门。况且人人当我们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一等丫头,素日里只有尊重的,实在不知哪些人稳重性儿好。三奶奶总管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务,她又是个好记性,再没有不知道的。”   老太太点点头:“正是,我差点忘了这丫头了,明儿一早就叫她过来。”   说了这许多话,两个人便伺候着老太太睡下了。   待洗漱过了,偏碧痕挤过来要同秦舒一起睡,两个人一般大小,向来是无话不说的。   待得夜深人静,碧痕便问:“我跟着老太太去了庙里,大老爷没为难你吧?”   秦舒轻轻道:“没有。”   碧痕叹气:“别看这府里荣华富贵,好似烈火烹油一般,外头的人那里知道这里面的肮脏。大老爷原先一二年间就磨老太太,说要讨了我做小老婆,后来我老子没了,就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为的不过是老太太的库房罢了。” 第6章 美人妆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   秦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了,我现在好好的,老太太总是护着咱们的。”   碧痕想着想着又扑哧一声笑出来,秦舒纳罕:“正伤心着,又笑起来?”   碧痕才道:“我是想,大爷同大老爷,父子两全然不同,大爷房里连连个婢女都没有,大老爷房里十几个丫头哪个没有被他染指?”   秦舒点点她的脑袋:“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将来要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主子的事情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上次神秀就是因为你这张嘴,同你怄了半个月的气……”   两个人窃窃私语,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便又起来了。老太太年纪大了,觉少,进了一碗燕窝粥,便叫丫头们陪着打叶子牌玩。   正玩了一两局,外头有人遮遮掩掩,秦舒便叫了个小丫头接了牌,出门问:“怎么了?”   那丫头快急哭了:“凭儿姐姐,您快去后头瞧瞧,绿袖弄坏了东西,大爷发了好大的脾气。”   里头老太太见她在门口说话,问了句:“凭儿,外头回什么事?”   秦舒晓得这位大爷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伺候不周,是要挨板子的,这绿袖说来也是自己嫂子的妹妹,少不得遮掩一二:“回老太太,大爷叫人伺候呢,我过去瞧瞧。”   老太太打出一张牌,笑:“那你快去,底下的小丫头不比你精细妥帖,要取什么东西,也不必回你三奶奶,直拿了钥匙去库房取就是了。”又笑眯眯从桌面上抓了一把钱给她:“快把你赢的钱拿走,你走了,这些丫头才好发挥呢。”   秦舒笑眯眯应了,出了门领着那小丫头往前走:“怎么就发脾气了?绿袖做什么了?”   那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大爷一早起来洗漱,说喝不惯龙井,我就往外头另取了老君眉泡茶,正要端进去,就见绿袖跪在地上哭,地上碎了一块儿玉玦。我把茶端过去,大爷一下子就拂翻了,我还烫了好大一块儿。现在大爷正叫了人,要把绿袖送到庄子上去呢。”   秦舒边走边想,一块儿玉,何至于此,必定这块儿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听着并不是要打人,而是叫送去庄子上,便也放了七分的心。   这个丫头向来粗心大意,秦舒是不让她进屋子伺候的,只怕她一时开罪了主子。偏偏她娘觉得秦舒有本事,哭闹着叫想办法弄进园子来。   秦舒到了后罩房,果然见绿袖跪在台阶下,哭得几乎要断气了,一屋子的丫头都站在廊下,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进去。   秦舒推门进去,见里边空无一人,在外间泡了茶,用漆盘端了,绕过雕空玲珑木板,这才见陆赜正端坐在书案处写字。   陆赜听见声响,抬头瞧她一眼,问:“什么事?”   秦舒便福身请罪:“那小丫头今年开春才进园子来伺候,笨手笨脚,打坏了东西。奴婢待会儿回了二奶奶,便叫她出府去。”   陆赜当没听见,笔下写得飞快,过得一会儿,便拿了信封来封好,伸手:“茶!”   秦舒上前几步,把茶递到他手里:“大爷,是老君眉。”   陆赜掀开盖碗,吹了吹浮叶,吃了口热茶,吩咐她:“叫了丁谓来,送这封信出去。”说着又抬眼去瞧秦舒,见她眼睛虽是看向自己,却落在自己旁侧,敲了敲桌面,意有所指:“不过是一块儿和田玉罢了,虽是难得,既是你来说情,也罢,叫那丫头起来吧。”   秦舒手上拿着信,听得这句话,心里跳了一下:自己何时进来说情的?何曾有一句话是给那丫头说情的?自己巴不得送了那丫头出园子呢……   秦舒出得门来,叫丫头们都散开,当差去,吩咐人寻了那护卫丁谓来,把信交给他:“大爷吩咐,叫你送出去。”   丁谓二十来岁,浓眉大眼,手上拿着山楂吃,接过信,又转头盯着秦舒:“爷叫你送信出来的?”   秦舒不明所以,不过递出来而已,有什么要紧,她点点头,问:“有什么不妥吗?”   丁谓摇头:“没什么不妥。”说着转身往嘴巴里塞了一口山楂,含糊不清道:“这江南的美人手段果然不一样,爷竟然肯叫女人进书房了。”   虽然陆赜说着不惩处了,但是秦舒怕那绿袖再惹出什么来,当下借了这个由头,亲自去回了三奶奶,叫她出园子去。本来犯了错的奴婢,三奶奶一向是要打上三十板子的,只瞧着老太太寿辰近了,不好伤人和,便叫了她老娘王婆子接了她家去。   王婆子的大女儿嫁了秦舒的哥哥,同秦舒家是亲家,她一边拧绿袖的耳朵,一边骂:“你这小娼妇,平日里又懒又馋,进府里几个月了,才拿了五钱银子回家。你说,你是不是又拿去买头油了。你个贱皮子,再擦几斤的粉,也是不值钱的货。”   绿袖不过十二三岁,也不敢跑,不敢叫,只哗哗流泪。   秦舒没好气道:“王妈妈,哪有你这样说自己闺女的,你嫌弃她,又何必生她出来?她本就粗心,往外头去也未必不好。”   王婆子讪讪道:“她既叫我一声妈,我就骂得她。姑娘在府里本是有体面的人,刚才也不见替绿袖说说情,咱们是亲家,合该互相帮扶才是。”   秦舒叫她气得站住,冷笑:“我是没本事,你自去寻有本事的人。我一个没出门的姑娘,帮扶自己哥哥嫂子也就罢了,没得谁家的老娘丫头都要靠在我这里。”   说罢,便气得转身就走,王婆子见她发了气,忙追上去,一边轻轻打自己嘴巴:“我这嘴巴臭,姑娘别往心里去。只姑娘瞧着亲戚关系,再替绿袖寻个差事吧?”   秦舒理也不理,往前飞快走了,到了角门口,便有婆子拦住王婆子母女二人不许进去了:“既叫人赶了出去,就不许往二门进进出出了。”   王婆子一时气得发狠,狠狠打了绿绣两巴掌,直把绿绣把得口角流血,犹不解气:“你能回园子也就罢了,要是回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二门的婆子讽刺她:“你虽是她的身生母亲,生养她一场,可是她生来便是国公府的奴才,你要打死她,可先得问过主子肯不肯。”   说着,几个婆子哈哈笑起来,关了二门。   秦舒往静妙堂去,还没走进就见听见里边主子的笑声,隔了轩窗望去,只见陆赜一身白袍,轻摇折扇,丰神俊朗。   缓步走进,就见玉姑娘羞红了脸跑出来,秦舒忙拦住:“玉姑娘这是怎么了?”   玉姑娘哼一声,抬着下巴指指里面:“里面那群人,本是长辈,偏来拿我取笑,好没意思。”说着一推秦舒,往外跑了。   老太太透过窗户瞧见了,笑:“凭儿,你进来,她这是害羞呢。”   秦舒笑着进去,福身请安,道:“老太太这是怎么招惹玉姑娘了?刚才瞧她的样子,竟是快哭了。”   老太太指着旁边一个檀木盒子,笑:“就是为这东西吧,这是你家大爷得的一对儿御赐的点翠鸾冠同一件偃月式青玉束发冠,我便想着这鸾冠便给你表姑娘,谁知你三奶奶偏来逗她,惹得她竟一时坐不住了。”   三奶奶叫起屈来:“老太太,可见你真是偏心,我不过说了一句‘这点翠鸾冠同那青玉束发冠本就是一对儿,不如把那青玉束发冠给了老四,岂不好’,我这难道又得罪她了?”   一时间就连在一旁陪坐的三爷也笑:“老太太,这表姑娘早晚是咱们家里的人吧。”   老太太却罕见的没有应承,只道:“他们现下还小呢。”   又抚摸着那件点翠鸾冠:“适才该叫玉丫头戴给我瞧瞧,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头面,当下从宫里接了赏赐回来,就欢欢喜喜打扮给父母兄弟看,站在月夜的雪地,叫琉璃灯笼一照,点翠就熠熠生辉,口衔珠滴,莲步轻移,那凤鸟便在云鬓上一摇一晃,是极尊贵的物件儿。”   众人知道老太太这是想起往日里侯府里的事情,一时都不出声,只有陆赜合上扇子,指了指秦舒:“我看这丫头与玉儿身量差不多,叫她戴给老太太瞧瞧看。”   这话一出,不止秦舒,就连敞轩里的老太太、三爷、三奶奶都吃了一惊。   秦舒忙道:“老太太,我不过一个丫头,何德何能,怕折了我的福。”   老太太同三爷都不出声,只三奶奶见着笑,站起来,一边那件点翠鸾冠拿起来,一边来拉秦舒的手:“快来,快来,试一试又如何?我们没见过这样的物件,你穿给我们瞧瞧,是不是传闻中那样贵重好看?”   秦舒往后退:“三奶奶,万万不可,这可不是别的东西……”这可是御赐的……   话没说完,就叫她把点翠鸾冠按在头上,又趁秦舒愣住的瞬间,打量着笑道:“真是美。”   把秦舒往人前一推,笑道:“老太太瞧瞧,果真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往日里最是娴静不过的丫头,这样一看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了。”   陆赜瞧过去,见她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肤色白皙,双眸似秋水,杨柳细腰,虽然生得极美,却无半点浮华之气,自有一番沉静的气度。头上戴着的点翠鸾冠,垂下数行珍珠,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又增添了一股贵气。   此刻水阁外一阵微风,轻轻抚动鸟雀羽衣的下摆,叫他想起一句诗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王维诗句】 第7章 翠鸾冠 便是日后正房奶奶进了门,也少……   秦舒戴着这样的点翠鸾冠,受着众人的打量,一时间只觉得如芒在背。   偏三奶奶把她推到老太太跟前,笑呵呵道:“老太太,您瞧,不愧是您老人家调~教的丫头,这模样人品气度,岂不是一等一的好。”   老太太似乎想着什么,开始没回过神儿来,叫三奶奶说了几句,这才笑着道:“果然是个好的,只可惜这是三伏天,要是下雪了,在雪地里那就更好看了。满府里,就属这丫头生得白,衬那鸾冠的珍珠最是相合了。”   秦舒低着头,要去摘下来,偏叫三奶奶握住手,只好求饶:“三奶奶,也戴着给老太太瞧过了,您就叫我摘下来吧,我哪里配呢?”   一时不由得苦笑:“赶明儿,奴婢受不得这福气,倘或病了痛了,都得算在三奶奶这里。”   三奶奶摇摇头,发髻上的珠翠乱颤,竟然笑着把秦舒推到陆赜面前:“光只叫老太太瞧可不成,还得叫大~爷瞧瞧,这点翠鸾冠可是大~爷带回来的。”   一面去问陆赜:“大哥您瞧,可是不是个美人?”   陆赜瞧过去,见那丫头双眸微垂,脸色煞白,含笑点点头:“是。”   众人都笑起来,偏秦舒觉得那笑声委实刺耳,趁着三奶奶放了手,便摘了那点翠鸾冠,借着门外小丫头回事情,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秦舒还未出得门,边听里边老太太对三奶奶笑着道:“可见你是个混丫头,羞走一个玉儿还不够,连这个也叫你给弄出去了。”   她望了望里面,一派欢喜和睦,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台阶下去,便见绣房的徐嫂子来了。   徐嫂子吓了一跳:“姑娘可是病了,脸色这样惨白?刚我才见回春堂的李大夫进园子来,姑娘赶紧去叫他来瞧瞧。”   秦舒勉强笑笑,形容也实在难看:“不妨事,才刚一个小丫头忽然从假山哪儿蹦出来,吓了我一跳。嫂子这会儿来,可是上回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   徐嫂子笑着拍手:“正是这回事情呢。”   秦舒便道:“咱们前头,一边吃茶一边说。”   往前头去了,有小丫头端了冰粉来,两个人坐着吃了解了一会儿渴,这才说起话儿来:“姑娘上次说,叫我帮着寻一寻哪里有好的织机,可不巧,就有一家,原是新做的机子,不过用了一二年,这家的儿子不成器,欠了外头的赌债,这才卖掉。”   秦舒想了想:“欠赌债,这样的人家,买过来可妥帖?”   徐嫂子道:“姑娘想的是,那赌钱的本就是贪图这家里的这七八架织机,现下压了低价要买。我们靠着国公府,谁敢来得罪?现在出银子买下,既得了实惠,也是做一桩好事。”   秦舒点点头:“那好,过几日我家去的时候,边去瞧瞧这织机。要是好,便定下了。”   坐了一会儿,便送了徐嫂子出去,又进屋子去照了照铜镜,见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这才像往常一样进去伺候。   才刚进去,三奶奶便指着秦舒笑:“你这丫头,躲到哪里去了,咱们大家夸你,偏你不不好意思。”   秦舒笑笑:“原是我想差了,三奶奶夸我,我受着就是。只是三奶奶只讲几句好听的,实用的一个都没有,可见不是正经夸人?”   三奶奶哎呦呦叹了几声,对着老太太道:“您老人家瞧瞧,这是在讨赏呢?”   众人笑起来,最后倒是反而绕了三奶奶~头上一支金钗。   陆赜坐在哪里,见她出去时脸色煞白,进来的时候反而如常,笑谈自如,不由得暗暗称奇。   站着伺候了一会儿,便见外头来人:“大老爷请大~爷出去见客,说是本家的族老来拜见了。”   秦舒见他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如此担惊受怕的过了一天。   到了晚间,便推脱自己不舒服,唤了神秀去后罩房里服侍陆赜。   陆赜见了神秀也不奇怪,只当那丫头吓着罢了,听见说病了,也只当是托词,只叫了神秀在外间伺候。待神秀回来说,也并无伺候更衣之类的事情。   秦舒听了,脸色更加不好,神秀便问:“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舒摇摇头:“但愿是我多想了。”   当夜,秦舒在风口处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果然病了,发起高热来。老太太便叫她屋里歇着,不必出来伺候,又请了大夫来瞧了,开了药来吃。   第二日依旧不见好,夜半碧痕自来瞧她,叫屋子里的小丫鬟都下去了,这才道:“我这里有一回子事想着告诉你,只怕你在病中,发起急来,反是害了你。但是只怕不告诉你,便也不算姐妹一场。”   秦舒从床~上坐起来,形容憔悴,道:“你是知道我的,便是如何艰难,也不会舍了这条命去。以前虽说了一些话,但那也只是吓唬大老爷罢了。你来同我说,便是要紧事,这我是知道的。”   碧痕见她说了一会儿话,额头上出了汗,拿了手帕来细细擦了,这才道:“前日里那雀金裘的事情,我便瞧出些眉目来,又只怕自己多想了,生出些有的没的来。后来,老太太也不曾说些什么,便没有问你。可是,你病了,今儿在席面上,大~爷特地问到你,说是怎么还不见好。”   “当时席面上有老爷老太太,三爷并三奶奶,连读书的三姑娘四爷都在。几个小的无知无觉,偏三奶奶又问,可是这丫头服侍合大哥的心意,一时也离不了了?大~爷倒是没说什么,只老太太说,这丫头病了,等她好了再叫她回去服侍你。”   秦舒听了,苦笑:“这样么?”   碧痕点点头:“老太太的心思,向来没做主前,是不会漏半分的,这么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舒与老太太相处快十年了,自问尽心尽力,平时待自己如何好,也终究把自己当下人罢了,虽然应允自己出园子嫁人,但是也可以轻易的反悔。   她不由得红了眼眶:“老太太答应过我的,过了年就出园子嫁人去,我要去问她老人家,这话还算不算数?况且,我是早就定了亲的……”   碧痕伸手去抚她的后背,宽慰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咱们是世仆,没有主子开恩哪里出得了府去?便是定亲的事情,哪里能够明说的。咱们这样的奴婢一向是由着主子配人,说什么定亲的说起来也不得准。这是其一,其二,听老太太的意思,不过是去做丫鬟的,哪里说得上什么定亲没有的话?便是定亲了,就不能侍候主子了?”   秦舒闭上眼睛,嗤嗤笑两声,随即睁开眼睛,定定道:“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便是死了,也是个明白鬼了。”   她握着碧痕的手,道:“我现下病了,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求你替我给老太太说,想家去养病,好了再回来。”   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想见的无非是自己亲人罢了。   碧痕瞧了心里也十分难过,想着她要是真的跟了大~爷去了,不知多少年才能够一家团聚一回,又宽慰了她一番:“你保重自己的身子,我去给老太太说,无论怎么着,咱们姐妹总归有再见面的时候。”   秦舒点点头,又亲自送了她出去,待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多年来那些金银体己收拾了一些,其他的衣裳布料照旧放在原处。   第二日,碧痕趁着老太太心情好,回了秦舒要家去养病的事情。   老太太瞥了一眼碧痕,问:“那丫头只怕心里正伤心呢,我知道她是一万个不乐意的,只怕还怨恨我出尔反尔,是不是?”   碧痕连忙跪下:“老太太,碧痕不敢隐瞒你。凭儿是伤心,不过绝没有怨恨老太太,她只一时没想过来。我只想着,这个时候她想家去,这也是好事。她向来是最听人劝的,她老娘又是最明白事理,最能体会主子恩德的,必定会好好劝她的。”   老太太摩挲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想一边点头:“凭儿自幼就在园子里,见惯了富贵,却又是个不慕富贵的人,倘不是她这样的心性,我也不放心把她给老大。我知道她是见多了那些爷们儿房里通房丫头的下场,故而如此。只去告诉她,她是我这里出去的丫头,便是日后正房奶奶进了门,也少不得尊重她。要是能生下一儿半女,便是半个主子。”   碧痕心里恍惚,凭儿一心想着出府,嫁给自己表哥做正经夫妻,哪里会想做什么半个主子呢?   她抬眼,见窗外一片暗青青的日光照进来,竟把老太太的脸色照得发青,面无表情的样子与往日和蔼慈悲全然不同。   碧痕打了个寒颤,又听老太太慢悠悠吩咐:“凭儿想家去,就叫她家去吧,带好药材。你去三奶奶那儿,叫她吩咐人送凭儿回去,好加她家都知晓主子的恩德。”   秦舒这里,用过了晚饭,便有婆子端着药来。除此之外,又来了一位大夫,细细地问了一通,何时来~经,可曾腹痛等等。   秦舒立刻黑了脸,冷冰冰道:“我都很正常。”   老大夫见她冷淡,不好多问,一边写药方子一边道:“姑娘的脉象,看起来还是有些宫寒,要想子嗣顺利,还得调养才是。”   秦舒冷笑,撇过头,不再回答。 第8章 金凤钗 凭儿姑娘这是年纪小,不晓得自……   到了第二日晌午,便见三奶奶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一进来就拉着秦舒嘘寒问暖:“可怜见的,不过病这几日,竟消瘦了这许多。”   秦舒客套道:“三奶奶如何亲自来了?如今府里忙着老太太的千秋,您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八个人使,何苦来我这儿费神?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吃几日药就好了。”   三奶奶秦氏听了笑:“前日你可是说了,受不得那御、赐翠羽衫的福,倘若病了痛了,都要算在我这里,我这时候怎么能不来瞧你?”又叫丫鬟端了药来,叫秦舒喝下了。   三奶奶道:“老太太与我说了,送你家去养病。我这里不得空,便叫王二喜家的送你回去,一路上仔细着,可不要见了风。”   说着拍拍手,一溜儿的丫头捧着锦盒绸缎进来:“这几匹杭州绸你拿着家去,或自己穿,或送人,都行。这里还有一副头面,是老太太送你的。说你往日里不惯打扮的,今时不比往日,可是要好好装扮起来。”   说罢,便打开一个锦盒,露出里面的金银玉饰品来——攒珠累丝金凤钗,一块儿金子盘成凤凰的样子,还点缀了大颗的珍珠,极为华丽贵重,一个璎珞盘璃项圈,一对儿虾须镯子。   秦舒见了,心里叫堵得不上不下,勉强笑道:“多谢三奶奶。”   三奶奶笑着点点头,外头人说老太太寿宴已经有外省的客人来了,大老爷请三奶奶去招呼女眷,这才出了门去。   那三奶奶的陪嫁丫头道:“三奶奶,我瞧着这董凭儿怎么脸上一丁点笑模样也没有,大爷这样的人物,她竟还有不愿意的?”   秦氏站住,仰着头笑了一会儿子:“这世上的人,不是人人见了荣华富贵都如同苍蝇见了腐肉一样,再则,俗话讲千金易得,真心难求罢了。”   话说,秦舒这里,收拾收拾便预备着家去。   在门口的时候,见着青布小轿,愣了愣:“王嫂子,我不过一个丫头,如何使得?便是老太太,三奶奶,姑娘们也不常在园子里坐轿子的。”   王二喜家的赔着笑道:“我知道姑娘不喜张扬,只是这是老太太的吩咐,说姑娘病了,不好再受风,叫了轿子送姑娘家去。这是主子的一份恩德,自然该叫姑娘知晓的。”   秦舒听了,默了默,叹了口气,自掀开轿帘,坐了上去。   秦舒坐了轿子,叫人抬着出了二门,再从角门出了园子,沿着粉墙走了几百步,往后面一所宅子去。   这里是国公府的后面,惯常住着国公府的下人,刚下轿子,就见秦舒的老娘,哥哥嫂子还有一个侄女都等在门口了,赶忙扶了她进去,叫她躺在床上。   她哥哥嫂子都是极为老实本分的人,三十左右的人,都是圆圆的脸,只生了个女儿叫宝儿。嫂子打了温水来,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汗:“姑娘擦把脸,这一路上出了这许多汗。”   哥哥抱着宝儿在一边问:“怎么大热天的反而得了风寒,这热风寒是最难好的,街上的冯先生会治这个,待会儿我去找他。”   一面念叨着她:“许是你贪凉,夜间也要冰块儿。”   宝儿才四岁,梳着双丫髻,眉心点了胭脂痣,伸手小胖手:“姑姑抱,姑姑抱。”   这家里唯一一个机敏的便是秦舒的老娘,她原是老太太陪房的一个女儿,自去端了茶来给王二喜家的吃,又见带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回来,一边吃着茶一边探了探话。   王二喜得了三奶奶的吩咐,自然要把话说明白的:“园子里大爷前几日家来了,老太太的意思是选个可靠的人送过去服侍,略微给凭儿姑娘露了露意思,竟然把她吓着了。老太太、三奶奶都说,凭儿姑娘这是年纪小,不晓得自己前程要紧。董娘子是最识大体、最能干通达的,叫你劝一劝姑娘,想通这个理儿。”   秦舒她老娘听了默默不说话,过了会儿:“王家嫂子,咱们住得近,我们家的事情,你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先头老太太体恤咱们家,叫凭儿过了年就出府来,我就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八字已经换过了,连聘礼都收了。现下叫凭儿去伺候大爷,这门亲事又该怎么办?”   说着她试探道:“还是说,叫凭儿去伺候大爷,过得几年,再放她回来嫁人?”   王二喜家的拍了拍秦舒她老娘,笑得不停:“哎呦呦,我的老姐姐,你在府里的时候是一贯聪明伶俐的,说这些糊涂话干什么?”   她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这才道:“那门亲事算什么?你家这丫头,往后可是好前程。你不知道,咱们家这位大爷现如今是闽浙总督,两个省都归他掌管,这样煊赫的权势便是往上数几代也是没有的。这以后,我只怕还要奉承老姐姐呢?至于那亲事,你们也不必管,三奶奶自有吩咐的。”   秦舒她老娘捧了一杯茶:“只怕,我这丫头向来的犟脾气,不讨大爷喜欢。”   王二喜家的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姐姐,这你可想错了,本就是大爷待她与别的丫头不同,老太太才起了这个意的。我虽没在席面上伺候,但听我家那丫头讲,前儿大爷还问起怎么不见凭儿,怎么这许久了病不见好?可见是极为上心的……”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子,秦舒她老娘送了人走,这才进来瞧秦舒,见她不像是极没精神的模样,拿了她自己叫人做的积木同宝儿在床上玩儿。   她嫂子端了西瓜进来:“姑娘喜欢吃这瓜,上外头买了来,姑娘解解渴。”   秦舒瞧了,并没有兴致,这个时候的西瓜跟现代大棚无籽西瓜可不一样,个头小不说里面的果肉也是红红白白的,她拿了一小块递给宝儿,笑:“宝儿吃瓜。”   宝儿拿过来,晓得这个姑姑喜欢自己,笑嘻嘻学了一句她的话:“宝儿是吃瓜群众。”   童言童言,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秦舒老娘笑道:“都怪凭儿,说得这些话来教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这么忽的冒出来,只叫人笑。”   秦舒笑着把宝儿抱起来,亲了她小脸蛋一口,回头道:“妈,嫂子,你们两可不能给她裹小脚。也不知哪里流传过来的,这几年竟然时兴起来,好好的一双脚裹了就变成残废了。”   她嫂子道:“姑娘嘱咐了,我是肯定要听的,咱们家虽说靠着姑娘,不愁衣食,但是也不能学人家小姐裹脚。”   秦舒点点头,对嫂子道:“我有话说,嫂子叫哥哥进来吧,我不过是气极了,也不是什么风寒,不必去寻大夫来。”   过得一会儿,一家人除了早死的老子,便都进了里屋。   秦舒道:“我原想着,等我出了园子,便一家人都脱了奴籍,出去过活。我以前叫着哥哥赎身出来,经营小本买卖,现在也能维持住一家子的开销了。等一二日,我回府去,便求了老太太,叫放了妈也出去。”   秦舒她老娘要说些个什么,叫秦舒止住了:“妈,你也不用想着一个月在园子里挣那半两银子,你年纪大了,该是我们孝顺你。”   秦舒她老娘一向都听自己女儿的,不过十来岁就同自己参谋家里的事,后来她出息了,做了一等丫头,就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   哥哥也道:“妈,妹妹说得是,我那铺子每月也有三五两银子,足够过活了。”   秦舒她老娘点点头:“我知道,你妹妹向来是不喜欢我进园子赔笑脸的,我如今老了,自然都听儿女的。你们叫我出来,我就出来,再不济还能在家里带带宝儿。”   秦舒又指着那些锦盒:“那是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我这回要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东西就留下,孝敬妈。”   秦舒她老娘摆手:“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体面,给你穿戴的。你这样的青春的小姑娘才要装扮起来,我这人老珠黄的老婆子戴这些首饰做什么?”   装扮起来?秦舒冷着脸笑:“什么装扮起来?我难道也要学那些倚楼卖笑的粉头吗?”   一时之间,叫人吓了一跳,秦舒她老娘慌忙道:“丫头,我哪里说这个,凭你要做什么,我哪一件没有依你?倘若你实在不想,咱们就去求老太太,左不过打几板子出气罢了。”   秦舒瞥过头:“你这身子,打上四十板子哪里还得活命?倘若只打打板子,我也认了,只怕发买了我们出气,不知流落到哪里,又会叫谁家买去……”   这些,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不肯自己开口,反而叫秦舒寒心。   她叹了口气,继续嘱咐:“那些金银首饰,不是给你们穿戴的,你们往当铺里死当,换了保值的金子银子,或者银票来,这才是正理。我托了绣房的徐嫂子,叫她替我买几架织机,嫂子和妈都是惯常做这个的,自是能养活自己。加上哥哥的小铺子,就算站住脚跟了。” 第9章 宝德楼 你是公侯家的公子   一家人连连点头,听得她这样安排,竟然如同安排后事一样,哥哥劝道:“妹妹可不要做傻事,我是没本事的人,可要知道妹妹要做傻事,便也去回绝了老太太,即便是叫主子卖去别处,我卖了铺子也赎你们回来。”   宝儿跑过去抱着秦舒:“姑姑不哭,宝儿呼呼;姑姑不哭,宝儿呼呼……”   秦舒往脸上一抹,竟然已经流出泪来,她拿着帕子擦了擦。   她这个哥哥自幼待她好,是个莽撞的实心眼,怕他真去回了话,反而惹事,便遮掩道:“我不是为别的,只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夜半,秦舒老娘同秦舒道:“丫头,这都是命,都是命。”   秦舒茫然,心里道:“这不是我的命,无论在哪里,这都不是我的命。在现代,我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身边是自己喜欢的男友,得空了就带着父母满世界旅游;要是在古代,那也得靠着自己的经营,衣食不愁,嫁个性情温和的男子,闲了往街上买了牡丹花插在家里……而不是做谁,连小老婆也算不上的玩物。”   秦舒在家里歇了两天,自己想清楚了对策,病自然是全好了。   这天,她带着宝儿往街上买了荷花来,手上抱了一捧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宝儿手上拿了一片荷叶,刚过转角,就见前面一簇簇的轿子,槐树下停了几匹马儿,头前的一个浓眉大眼,不是大爷的护卫——丁谓?   待秦舒走近一点,那轿子帘子掀开,出来的竟然是府里的玉姑娘同四爷,两个人不知哪里去玩了,见着秦舒:“凭儿姐姐,上街买花去了吗?”   秦舒行了礼,浅笑着道:“是,昨天听人说街上的荷花很好,今儿一早便去了,得了这么一捧子花骨朵儿。玉姑娘同四爷,怎的在这里?是上哪里玩去了吗?”   四爷比玉姑娘大一岁,两个人自幼长大,做什么都是一道儿,他笑笑:“姐姐明鉴,今儿倒不是我带了玉儿出来浑玩,是大哥哥带我们出来的,也不是玩,是温陵先生讲学,我们去听了一会儿。姐姐是不知道,那山上竟然有许多人,上至闺阁千金,下至贩夫走卒,有的还是从几十里之外赶来的,直堵得水泄不通……”   秦舒正听得有趣,便听得玉姑娘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叫姐姐么?姐姐长,姐姐短的,可见你不尊重,过不了几日咱们论理就该叫小嫂子了。”   说罢,摇了摇秦舒的胳膊,打趣道:“是吧,小嫂子?”   四爷晓得些内情,忙去瞧秦舒,果然见她脸色不好,赔罪:“凭儿姐姐,玉儿一向这样的。”又嗔怪了玉姑娘一眼。   秦舒道:“玉姑娘性子,我哪里不知道,本没有什么的,大家一处玩笑惯了。”   玉儿姑娘笑笑,心里一时不舒服起来:“我一向这样?我一向是哪儿样的人?你们是侯门公府,我本就是低品武官家的女儿,是个糊涂人,识不得你们这里的规矩。我看我还是回家去算了,免得不知说了什么玩笑话,就得罪了你家的丫头少爷。”   说罢,同秦舒告辞了,竟然不理四爷,一个人回了轿子上,不多会儿,那轿子就起了,往园子里去。   四爷得了个没趣,见玉姑娘走吧,一时之间只想追着出去,对着秦舒道:“凭儿姐姐,今儿在宝德楼吃饭,我说了一句,这里瞧过去竟然一眼能瞧见凭儿姐姐家门口的槐树。大哥哥听了,便道,你们同她好,为何不去瞧瞧?”   秦舒心里不耐烦,好似人人都在提醒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四爷,说这个做什么?你们要来,我高兴呢。”   四爷不好再说,只道:“改日再来瞧姐姐。”   秦舒站在远处,见轿子起身走了,丁谓还留在原地,他手上捧着个盒子,下得马来,捧给秦舒:“这是爷给你带的点心,他说这家还算是正宗的苏式点心。”   秦舒面无表情,吩咐宝儿:“姑姑手上不得空,宝儿帮姑姑拿着。”   宝儿接过来,倒也拿得稳,口齿清晰道:“多谢大叔。”   丁谓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不过二十岁,怎么就成了大叔了?   说罢,两个人就回了院子里。   外头的丁谓站了一会儿,见这女子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他恍惚的上了马,要是爷问起那女子回了什么话,自己该怎么说啊?他想了想,决定如实说,反正自己要是瞎编了话儿去回,一准儿叫爷看出来。   秦舒她嫂子听见外头的声音,只是她一向是怕见人的,便没有出来,听见秦舒进来,便出来接东西。   她把宝儿手上的点心盒子拿出来,奇怪道:“这是宝德楼的点心盒子,且不说里面的点心,单这盒子就要二两银子呢?一准儿是宝儿贪吃,这样花姑姑的钱?”   宝儿回嘴:“不是,是人送的。”   秦舒也不想多说,见宝儿馋得厉害,便打开来叫她吃:“刚才是园子里的玉姑娘和四爷来了,他们外面玩去的,便同我来说说话。”   她嫂子见这样说,少不得期期艾艾的说一句:“早上你带了宝儿才上街上去,王二喜家的就来了,问姑娘病好全了没有。说是一二日后,就是老太太千秋,老太太那里等闲离不得你,每日总要念叨你几句的。要是好全了,便回了园子里去。那时,你哥哥同妈不在家,我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说还不曾好,还在吃药。”   秦舒叹气:“总要回去的,也不过这一两日罢了,嫂子替我收拾收拾,我明日早上便回园子里去吧。”   且说丁谓那里,他回来了,收了几封火漆信,送进去:“京里的贺大人传了信儿来,说是等案子落定,便来杭州与爷相商要事。”   他本就是送个信进来,见爷不叫他走,便杂七杂八的回事情,待说完了,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便住了口,熬刑似的站在书房。   陆赜回了几封信,这才放下笔道:“没别的了?”   丁谓想了想,突然想到爷问的是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赜叫他逗笑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丁谓轻轻抬眼,偷着瞧了一眼,见他脸色尚好,便道:“回爷的话,凭儿姑娘没有说什么话,我送了糕点,她便叫一个小女孩儿拿着,径直走进去了,没有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话叫我给爷说。”   陆赜脸上一阵青,仍了书案上的一本书砸在丁谓头上,骂道:“蠢东西,谁叫你说这个?立刻滚出去,给我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丁谓得了吩咐,立刻出去了,心里想着,即便是扎马步也比在里面熬刑似地站着好,不过自己下次到底要怎么回话才好,怎么说都是要被罚的,这大概就是杨师爷讲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秦舒对这些浑然无知,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人,是来退亲的潘晟同他母亲。   秦舒她老娘和哥哥,自觉有愧,各自交还了庚帖,便对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他母亲倒是摇摇头:“也算这两个孩子没缘分罢了,我们原想着问问凭儿的意思,再不想园子里二奶奶派了人来。我们寡母二人,实在无力应对,也算着对凭儿不起。我知道,凭儿是个好孩子。”   秦舒她老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大姐,你可别说这些话来引我伤心。这原与你们不相干,全都怪我,凭儿原先是想着早点赎身的,我想着年纪还小,等十八了也不迟,不成想叫两个孩子没了缘分。”   秦舒隔着帘子,听得她们姐妹两个抱着哭成一团,并没有听见潘晟说过一句话。   她正想着这也好,就听见潘晟站起来道:“姨母,我有话想着当面问一问表妹?”   外面就有人劝他:“我的儿,你这是何苦?”这是不想叫两个人见面的意思,怕见了伤心罢了。   秦舒在里面出声:“表哥进来吧。”   外面一时人声立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潘晟便撩开帘子进来,便见秦舒坐在榻上,浅笑着,手边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   秦舒见他的样子,似乎比自己前几日更加憔悴,清声问:“表哥要问什么?”   潘晟朗声道:“表妹现在可还想着出府来?”   秦舒点点头:“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做奴才,想做连小老婆都不是的玩物。   潘晟道:“我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地主,也没读过几年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护不住表妹,叫你受这样的屈辱,原是我无能,不关表妹的事。”   秦舒一时听得这话,忍不住落泪,叫去服侍陆赜,人人都说她有福气,便是家里人也只是觉得秦舒因为表哥的亲事伤心罢了。   偏这个人,说自己受了屈辱,受了屈辱。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秦舒去服侍大爷,是抬举她。不说权势,便是相貌、学问、文章,那也是秦舒高攀不上的。   思及此处,她一边落泪,一边道:“多谢你这样宽慰我,多谢!”   潘晟最后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倘若将来表妹有了难处,一定来信告诉我。” 第10章 菱角香 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第二日一大早,秦舒便进园子去了,到了静妙堂,丫鬟婆子都敛声屏气,便知道老太太还未醒。   甫一进去,便见碧痕迎面而来,笑着拉住她:“可好全了?你是素日不生病的,这一回可把几年的病都发光了?”   秦舒也笑,问了几句老太太如何:“晚间还睡得着吗?荣养丸可还按时吃?”   两个人说着话儿,听见里面有响动声,掀了帘子进去,果然是老太太醒了。   秦舒同碧痕服侍了梳洗,老太太摸了摸秦舒的脸颊:“瘦了,你一病便是瘦一圈,上回病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本就不胖,家去养了一个月,回来以后手上浑没有一点儿肉了。”   秦舒低着头不说话,叫老太太拍拍头顶的发梢,叹气道:“凭丫头,咱们家虽是国公府,却是满府的膏粱,唯有一个出息的,便是老大。我如何不知道你,你素来有几分骨气的,一心想着出园子去做正头娘子,不愿意看人脸色讨饭吃。”   秦舒低头,听见这番话,那些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我这些想头颇有些大逆不道,论尊卑,自然是我配不上大爷,可要是说情愿不情愿的话,我自然是不情愿的。老太太叫我去,我不得不去。可是去之前,这话我还得说出来,服侍主子本没有话说,可去做通房丫头,我不愿去。”   碧痕听了,吓了一跳,连忙拉了秦舒跪下:“老太太,这丫头病糊涂了,说这些疯话,原不是她的本意。”   老太太脸上慢慢凝住笑:“这哪里是疯话,这是这丫头的心里话。”她摆摆手:“罢了,这丫头一向左性儿,待日后,便晓得我的苦心了。”   一面又吩咐碧痕:“你送她去寒碧山房伺候,她如今是留不得这里了,留我这里,只会伤了我们多年情分。”   碧痕只怕秦舒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一味儿拉她出去。   不料,秦舒跪在地上,如磐石一般,她抬头:“老太太,您叫我去服侍大爷,我不敢不去,只求您看着我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应允我最后一件事。我老娘如今年纪大,想着出园子去叫我哥哥孝顺,求您老人家成全。”   到底是近十年的相处,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何况是朝夕相对的人呢?   老太太瞧着秦舒面如死灰的样子,不免添了三分伤心,答应了她:“你放心,我明儿就叫三奶奶办了。你老娘哥哥都是老实人,只会赏赐了银子,往外头做营生去。”   至此,秦舒便再没有别的话说了,磕了个头:“多谢老太太体恤,奴婢去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说罢,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静妙堂,走至山石下,这才扶着石头,长吁了一口气。   碧痕从后面追来:“凭儿,我送你去寒碧山房,咱们也好一路说说话。”   两个人并排走着,一路上的小丫头看见了,都停下来叫姐姐,过得一会儿,行到山廊上,人渐渐少了些,碧痕这才开口:“凭儿,你素来看得宽,看得远,可不要想不开才好。一味儿去钻了牛角尖,反而害了自己。”   秦舒默默不说话,等到了山门口,这才道:“也不必来劝我,我不会想不开。只我们姐妹一场,瞧我如今的下场,你也该有个打算。原以为,老太太待我们与旁人不同,现如今看来终究是自己想错了。你还在孝里,大老爷寻不得去。将来出了孝,你该如何是好?”   碧痕点点头,听了进去,一时间发起愁来:“好妹妹,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秦舒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你仔细留心着,若外头有好的,便早早嫁了去。又或者,寻了老太太,辞去这总钥匙的差事。只是老太太不信任别的人,若要辞了差事,是极不容易的。”   她一面细说,碧痕一面听得入神,一时之间竟然没瞧见迎面而来的大爷。秦舒背对而立,一时之间自然也是瞧不见的。   待到三五步远,碧痕这才瞧见大爷一身玉色绢襴衫,束发网巾只插了一根玉簪子,手上拿了一柄折扇,浑似那一家的清俊书生,瞧起来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碧痕拉了秦舒行礼:“请大爷安。”一面又道:“凭儿病好了,老太太现叫她过来寒碧山房伺候。”   陆赜只点了点头,吩咐秦舒:“明儿要见客,你先去把衣裳准备好。”   说罢,便领着丁谓走了,碧痕拍拍胸口:“我每次见大爷,就见他冷着一张脸,仿佛要打人板子一般。你去吧,待会儿不忙了,我叫了小丫头送你日常穿的衣裳过来。”   寒碧山房是陆赜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取僻静幽远之意,为的是叫他好生读书。   秦舒同碧痕分别,迈上山阶,进得花厅,便见神秀,两个人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里边小丫头跑来:“凭儿姐姐,大爷在书房要茶。”   神秀本瞧不上这些偷懒的小丫头:“不过是要杯茶,难不成你不能端,偏只能我们来做?你是千金小姐,动嘴巴传话就行,我们是奴才丫头,劳心劳力。”   小丫头满腹委屈:“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大爷一向不叫我们进去书房的。”   神秀哼一声:“你进不去,难不成我们就能进去了?你自去寻丁护卫,把茶给他就是了,偏来回我们做什么?”   小丫头怯生生瞧了一眼秦舒:“大爷说了,叫凭儿姐姐端茶进去。”   神秀生气,伸手去拧她耳朵:“胡言胡语的小蹄子,不过是自己想着偷懒,便胡乱传话,偷着躲差事罢了。”   小丫头被神秀拧得急拉拉直叫,秦舒拉住她,沉了脸:“好了,不过是件小事,这么打骂,成何体统?”   神秀讪讪地住了手,小丫头也憋着哭声,秦舒吩咐:“下去洗了脸,再来当差。”又横了一眼神秀:“你心里有气,何苦打骂她,与她本不相干。”   神秀垂着脖颈,回答:“是!”   秦舒自洗了手,往外间泡了茶,端进书房,见陆赜正摆了黑子白子,正下棋呢。   她一走近,陆赜便闻得一阵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既不似前几日的玫瑰花蜜香味儿,也不像那日闻见的蔷薇香味儿。   他一时只觉得这丫头心思巧妙,身上的味道仿佛日日都不一样,一时间猜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把茶递到小桌上,道:“大爷,茶来了,刚泡好的,我听外面的小丫头讲您爱喝烫茶。”   陆赜嗯了一声,抬眼瞧她,照旧是眼睛看着别处,他漫不经心按下一枚黑子,再用左手按下一枚白子,问:“身上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正站在一旁发呆,猛然这么一问,自己举起袖子闻了闻,这才闻见一股极为清淡的菱角香味儿,如实道:“回大爷,想来是菱角的清香,昨儿家里嫂子哥哥买了许多的菱角回来,想来是衣裳上沾染上了。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陆赜点点头:“不必换了,这味道极好。”   秦舒应了一声“是”,便面色如常地站在一旁,仿佛刚才的话无半点暧昧绮思,就如同刚才说的是今天日头好一样。   陆赜右手下黑子,左手下白子,不一会儿便成了僵局,瞥见站在一旁的秦舒,目光久久落在棋盘上,问:“你可曾学过下棋?”   秦舒自然是会的,她小的时候住的是父母单位分的房子,对门是她老爹的大学同学,偏偏这个同学学习成绩不如她老爹,除此之外,无论是升迁还是结婚都快他一步,连生孩子也先一步还是个儿子。   秦舒她老爹攀比心发作,发誓要把自己女儿培养成比对门儿子更优秀的人才。人家对门学什么,秦舒就要学什么,人家对门报什么兴趣班,自己就要报什么兴趣班。   别的零零散散倒是没有坚持下来,只有下围棋这一项,一直学到高中,还拿了个省级的奖项,这才算对她老爹交代了。   拿到证书的那一天,他老爹还特意在饭店摆了几桌,把同事都叫过去炫耀,把秦舒尴尬得坐立不安。   陆赜这样问,秦舒自然是摇头:“并不曾学过,只是见姑娘们下过,看着有趣罢了。”   秦舒来古代已经快十年了,想起来父母的面容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清晰了,不知道再过几年还记得些什么?这么一想,不免低沉起来。   陆赜甩开棋子:“换了衣裳,往老太太那里用饭去。”   秦舒应了,自去寻了小丫头,拿了石青起花的袍子来换上,又重新梳了头发,把网巾换下来,戴上玉冠,腰间除腰带之外,依旧系上宫绦玉佩。   往静妙堂去,还未进去,就见里面欢欢喜喜的笑闹声,原是老太太想着好容易一家团聚,每日里都叫了大家一同用饭。   又因为因为老太太的意思,说都是至亲骨肉,不用见外分什么男桌女桌,便都一桌用饭。 第11章 残醉颜 此等艳色,非金玉不可匹敌……   丫头们鱼贯上来,先用铜盆端了清水来,净过手了,这才端上茶来。   钟鸣鼎食之家,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一时之间众人都静下来用饭。   用过饭,众人又撤到水阁上说话,几个姑娘公子都是爱玩的人,当下命了丫头拿了花签来,行起酒令。   偏玉姑娘心思巧,道:“今日老太太、三哥哥都是喝不得酒的,我看这接不上的人,只管寻了一个肯替他喝酒的丫头来,也不用自己喝,这可好?”   转眼瞧了瞧秦舒,笑着道:“大哥哥是状元之才,就做令官好了,不然我们可不敢献丑。”   秦舒晓得她促狭,只怕对那天的事情记仇,听得她这样讲,便松了一口气,自己是不用喝酒了。   陆赜也点头:“既然玉儿这样说,我便来做这个令官好了。”   陆赜话音刚落,玉姑娘便站起来去拉秦舒:“既然大哥哥做令官儿,那自然是用不着这丫头了,叫凭儿姐姐替三嫂子喝酒去。三嫂子才赏了她金钗,今日正好还这个情儿。”   她这么一说,秦舒如何说得出别的话儿来,只叫她推着到了三奶奶身后。   三奶奶站起来,笑:“放心,我如今也大有长进了,管教凭儿今天喝不了几杯酒。”   陆赜开始出了酒令,行过了一轮,大家都对答得上。   四爷便道:“大哥哥,你这个酒令也忒简单了,这里是上好的杏花酒,您便赏几杯给丫头们喝吧。”   几个姑娘也道:“大哥哥是状元,难不成日常出去宴饮,也是这样的酒令吗?”   陆赜见老太太兴致高,不想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便道:“那好,我正经出个令儿,你们再说。首要花名,花名里面又要不得带草木,其次要天字头古诗一句,最后说一句祝祷,连起来要合律。”   几个在念书的姑娘,略微想一想,便得了,只一个老太太说的勉强不合音律,也叫着他们给碧痕灌了一杯酒。   到了三奶奶这里,她娘家与别家不同,讲究的不过是略微认得几个字罢了,这些是不在行的。   旁边的三爷给她递小话儿,被玉姑娘抓住:“三哥哥这是做什么,我们偏叫三嫂子自己想?”   三奶奶想得一会儿,就认了,笑:“我比不得你们,认酒认罚。”   丫鬟端了一盅杏花酒来,玉姑娘笑着递给秦舒:“凭儿姐姐,这下你可得喝酒了。”   秦舒没办法,只好拿起来,略微抿了一口,辛辣得厉害,不像平日里喝的杏花酒,她刚想说话,就叫玉姑娘抓住手,往嘴里灌去。   秦舒向来是喝不过这些酒的,在现代的时候是酒精过敏,到了这里来会喝上一点,不过也是度数极低的果酒罢了,她叫这么灌了一盅酒,一时觉得喉咙火辣辣,转过身子咳嗽得不行。   三奶奶、几个姑娘都瞧着秦舒笑:“看这丫头,伺候过多少酒席宴饮,连这么一小盅都不会喝,连脸都红了,可见是个不中用的。”   玉姑娘拍着手笑:“年年都是凭儿姐姐做令官,不曾见你喝酒。如今大哥哥家来了,也叫你喝上一回酒。”   秦舒不但发不得脾气,还得赔笑:“姑娘说笑了。”   倘若换了往日,她自然转了话头说起别的什么有趣的来,既叫主子高兴,又全了自己体面。可是今日不知道为何,自己只干巴巴说了一句‘姑娘说笑了’,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倒是四爷站起来打圆场:“凭儿姐姐原不会喝酒,恐怕再喝几杯肯定是要醉的。要是她醉了,大哥哥回去谁来伺候?我看叫凭儿姐姐下去,还是叫三嫂子的丫头福佳来,她喝起酒来倒也有趣。”   一时之间,不知是谁扯了福佳出来,说她喝酒便是醉了,脸色也不会变的。   秦舒这才退回陆赜身后,站着听他们玩闹。   过了几轮酒令,老太太略微疲乏了,这才叫大家散了。   秦舒回了寒碧山房,服侍着陆赜除了衣裳沐浴,听见里面的水声,便立刻出得门来,问小丫头:“醒酒汤可端来了?”   小丫头摇摇头:“去厨房的鸳儿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又或者迷路了,还不曾回来。”   秦舒只觉得头晕,摆摆手:“去山门口候着,回来了立刻来禀我。”   本想着站在外面吹吹风来醒酒,又听见里面陆赜唤人,只好进去,见陆赜还没从净室出来,自己又不想进去,便站在门口问:“大爷,您要什么?”   陆赜道:“你忘了把亵衣拿进来了。”   秦舒敲了敲脑袋,惊觉自己忘了:“大爷恕罪,奴婢今日叫灌了一杯酒,便丢三落四起来,奴婢立刻取来。”   秦舒匆忙去柜子里取了亵衣出来,在净室踌躇了一会儿,推开门进去,见陆赜泡在浴桶中。   秦舒自是面不改色,她上辈子去日本玩,哪里的牛郎店可比这活色生香多了,她走近,问:“大爷,现下要穿衣裳吗?”   陆赜见朦胧的水雾之中,这丫头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别的,不过他今日没什么兴致,摇摇头:“放下吧,我再泡一会儿。”   秦舒出来,觉得口渴,喝了许多水,脑子昏昏沉沉的,问了小丫头,说是醒酒汤还没有取回来。   她挥手叫丫头出去,想着躺在外间春榻上歇一会儿,这里不会叫主子瞧见,要是陆赜有吩咐也能听见。   不料,玉姑娘叫秦舒喝的那杯酒,本不是什么杏花酒,而是外头烈性的烧刀子,越到后面越是上头。   她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瞧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三翻四次护着秦舒,心里想着捉弄一番罢了。   秦舒原本想着只眯一会儿就得了,叫那烈酒一催,自己又没有酒力,一时之间竟然沉沉睡去。那陆赜平日里冷着脸,小丫头也不敢随意进内室来,于是也无人来叫醒秦舒。   陆赜泡了一会儿,解了乏,穿得衣裳出来,随意披了件袍子,便唤人:“来人。”唤了两声没见人回答,出了外间来,正见了那丫头罗衫轻垂,海棠春睡。   他走近些,见秦舒醉颜残妆,鬓乱钗横,脸上仿佛上了胭脂一样。   陆赜把地上散落的一支金步摇捡起来握在手里,一时间只觉得此等艳色,非金玉不可匹敌。他也不叫醒她,只披着衣裳坐在一边,廊外是一片稀疏的竹林,坐了一会儿下起小雨来,台阶下泥新苔绿,只觉得快意。   外边丁谓收到一封急信,赶忙送进来,寻了一遍,见内间、书房都不见人,外廊下望去,见自家爷披了衣裳坐在榻上,忙三两步过去:“爷,扬师爷的急信……”   后边还未讲完,便见爷脱了自己衣裳盖在榻上,训道:“赶紧滚出去。”   丁谓低着头,见榻下垂下烟罗色的绢衣,一时明白榻上的是个女子,便立刻转身出来,在外间等候。   他自己暗暗叫苦,爷以前的什么屋子自己去不得,现如今可是不能够了,要是再闯进去,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只怕自己就要送去西北吃沙子了。   那女子是谁,自然不做二想,便是唯一一个入得自家爷眼的罢了。   他在外间等了一会儿,这才见陆赜一身月白的中衣出来,冷着脸问:“信呢?”   丁谓立刻奉上书信:“请爷过目。”又另外附上一叠厚厚的纸:“这是二爷治死的那家人的情况。”   陆赜拿了,放在小桌上,慢慢瞧着,道:“下去吧,以后进来要先通禀。”   丁谓点头如捣蒜,想起八九岁的时候,叫自家老爹领着去走亲戚,见着一个花园,想着进去玩儿,叫老爹敲了脑袋:“你这混小子,那花园里有女眷,你能随便进去吗?”   他出了门,正好见端了醒酒汤的小丫头回来,感叹:爷要满三十了,可以娶妻纳妾了,以后也不知多少女眷……   秦舒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头发也散掉了,身上盖着的竟然是陆赜的外袍。她瞧了瞧自己身上,见衣衫还算整齐,并没有不妥,只不过凌乱了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自己睡相不好的缘故。   瞧了瞧外头,见天色已经全黑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衣裳,从廊下进了里面,见陆赜正在临窗的书案上写字。   秦舒尚未出声,便瞧见陆赜头也没有抬起来,吩咐:“小桌上有醒酒汤,你去喝了。”   秦舒请罪:“大爷恕罪,奴婢今日失态了,日后再也不喝酒了。”   陆赜停下笔,抬起头,见她一半脸颊叫印上榻上雕刻的海棠花的印子,一时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来:“无妨,你醉酒与旁人醉酒不同,偶尔醉一醉是极好的。”   秦舒发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默默低着头。   陆赜挥手:“我这里不用侍候了,你且下去洗漱了睡吧。”   秦舒出了一身的汗,一时也正难受着,见他这样吩咐,也不说什么,便行了礼,端了醒酒汤出了门来。 第12章 玉姑娘 附小认低些,多少得一些实惠的……   秦舒往外头来,叫小丫头打了水来,自去别的净房内沐浴,在院内坐着晾头发。   神秀怕她着凉,拿了披风来给她披上:“姐姐,起风了,屋里歇息去吧。”   秦舒按住她的手,叮嘱她:“你是自幼跟着我的,什么事情,好的坏的也都见识过,你自己要早作打算才好。”   神秀倔强道:“我要跟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秦舒摇摇头:“不行,你一家子都在园子里,跟了我去,哪有这种道理?”   正说着,小丫头又来唤:“凭儿姐姐,大~爷在里面叫人呢?”   秦舒立刻起身:“我就来。”   她往里间去,见屋子里暗暗的,只有拔步床两侧还亮着灯笼,床前的帷帐也没有放下来。   秦舒放轻脚步声,只怕是里面已经睡了,没有叫人,解了那金钩正欲放下帐,就听见陆赜唤:“天气热,不必放下来,气闷。”   秦舒点点头,自把帷帐重新挂上:“是。”   这个时候,月光明亮,透过窗户,便见床前女子玲珑的腰身,陆赜知道她自来喜净,必定刚刚沐浴过了,带着一股儿不知名的香味儿,他问:“这是什么香味儿?”   秦舒不知说的是自己,只当是墙角点的檀香,道:“想来是檀香的香味儿,这是府里自己制的,有驱蚊的效用。大~爷要是闻不惯,奴婢立刻移出去。”   见她会错意,陆赜便没有再问,只道:“不必,很好闻。”   秦舒收拾好了,吹了灯烛,正想着往外头去,便听陆赜道:“你就睡在对面的榻上,我夜间要茶,你也好应答。”   秦舒愣了愣,没理由拒绝,见着这床与对面的春榻之间隔着一扇屏风,稍有遮挡,回道:“是。”   别的人家秦舒不知道,只是这园子里自来守夜的丫鬟,是睡在主子脚踏之上的,好伺候主子夜间要茶水、起夜之类的。秦舒同碧痕跟着老太太,她老人家那屋子极大,见两个丫头辛苦,便叫她们往隔间小床~上睡去。   秦舒自去寻了被子枕头来,那春榻倒是够睡,她缓缓躺下,却久久睡不着,一则并不敢睡熟,二则是下午醉酒已经睡了许久了。   那香味儿渐渐远了,似乎时有时无一般,陆赜闭着眼睛,只觉得心浮气躁起来,他透过那扇屏风瞧去,便见月色下玲珑起伏的风光。   他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坐起来,吩咐:“倒杯冷茶来。”   秦舒听了,披了衣裳起来,内间的茶尚且是温热的,于是便到外间去端了一杯冷茶来,奉到床前:“大~爷。”   陆赜见她近前来,那香味儿越来越浓,他伸手去接茶杯,一时之间摸~到那丫头的指尖,颇有肤如凝脂之感,他灌了口冷茶,丝毫没有缓解。   陆赜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老太太可跟你说了,叫你随我去杭州赴任?”   秦舒心头一紧,低垂着头,反问:“大~爷可知道,奴婢本已经定了亲,得了老太太的应允,过了年就出园子去?”   她心里还抱着那么一丝奢望,想着这些都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亲了的缘故。老太太见他难得对一个丫头上心,便什么也顾不得,叫人收拾干净了首尾,送与他。只可惜,陆赜的下一句话,便叫她失望了。   陆赜默了默道:“知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秦舒叹了口气,苦笑:“大~爷,人都说宫墙深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侯门公府也是墙院深深,不是我能久待的地方。”   陆赜哪里知道秦舒话里的意思呢,他只当是秦舒以为自己身份低微罢了,带着笑意呵斥:“胡言乱语,我说你待得,你就待得。”说罢,便伸手一拉,捞了秦舒到床帏之中。   秦舒倒在床~上,只见他推山一般压了过来,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就见一只微凉的手滑进来,解开小衣系带。   陆赜见她微微颤抖,这才停住手,道:“别怕,这是乐事。”   秦舒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老娘当然知道这是乐事,论理论论实践不比你见多识广?这事,自然要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才算是乐事。   她趁着陆赜说话,忙拢住自己领口的衣裳,道:“大~爷,我晌午来了月事,今夜实在不能伺候你。”   秦舒也是的确来了月事,并不怕他不信。   不过陆赜听了这话,僵硬了片刻,讪讪道:“倒是会扫兴。”   说着,一边握着秦舒的手:“这么半夜,如若不口口出来,如何安睡呢?”   秦舒又翻了个白眼,心里骂道,自己没手吗?她装作害羞的样子,声若蚊蝇:“奴婢不会这个。”   陆赜轻轻笑:“你若是会,便是奇了。”   秦舒撇过头去,一双眼睛盯着床前的灯烛,渐渐失去焦距,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黏糊糊的,仿佛蜡油滴在手心里。   不知道多久这才定下来,秦舒站起来,略微用手帕擦了擦手,还是觉得恶心极了。   待他进净房,这才出了门来,叫门口站着的小丫头打了水来洗手,直把手洗得通红,这才扔了帕子到铜盆里。   这事过后,二人自去睡了,倒是一夜安眠。   到了第二日,便是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一时之间,□□的官员各府、县衙、道台均有人来拜访,即便是自己来不了,也叫了夫人或者清客来拜礼,一日里连着不停的见人,竟然一刻也歇不得。   老太太是最喜欢热闹的,那些女眷又奉承她,齐齐在小西州说话、听戏。又在堂屋里设下了几条大桌案,都铺上红毯,将那些精细别致的物件挑出来摆放好,一一供老太太过目,讨她的欢喜。倘若得了一句赞,便满府高兴。   开始一、二日,老太太精神尚好,倒还与人谈笑,拿了送礼单子来一一过目,后来便烦了,一律都交托给三~奶奶,命她叫人收着,也不必瞧了。   整个园子里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老太太瞧了犹觉得遗憾,道:“倘若在冬日里便更好了,这些花木都叫用金银叶子、绒花装点起来,又能长久,又比这时节的真花还好看些。”   如若是往日,秦舒依旧跟着老太太,自然是忙得前脚跌后脚,可是此刻在寒碧山房服侍,却是与往日不同。   那些客人自不必陆赜去见,即便是要去见客,也不会叫秦舒跟着去,犹此,她倒是难得清闲起来,往廊下摆放了绣架,依旧绣花起来。   碧痕过来送了一回东西,道:“今儿不知道哪里的客人,送了两框蜜瓜来,老太太见了便说这是大~爷最爱的,叫送一筐过来,吩咐叫你放在冰块儿里,待大~爷见了客回来便切与他吃。”   秦舒把东西接过来,道:“知道了。”又吩咐小丫头,把蜜瓜湃在冰块儿里。   碧痕拉着手,打量秦舒:“不过三、五日不见,你又瘦了。”   秦舒笑笑:“天气太热,往年间也是这样,总不爱吃饭。你也别替我担心,到了冬日里,自然会胖回来的。”   碧痕便道:“老太太吩咐二~奶奶放了你老娘的身契,昨儿晚上进来谢恩,老太太还赏了八十两银子,叫去做个营生。我本想着叫你们母女见上一面,只可惜打发了小丫头来问,说你已经睡下了。”   说着替秦舒理了理鬓发,道:“我听着老太太的意思,一过寿辰,大~爷便是要去杭州的。”   秦舒听了不说话,过了会儿转头道:“哪一日去有什么要紧,总是要去的。”一面又托她事情:“我老娘,哥哥都不识字,倘若他们有个什么急事,还请你写信来给我。”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碧痕知道她心里怨恨老太太,不敢再说老太太的好话,只怕也同自己生了嫌隙,伤了情分。   碧痕便道:“你不想听老太太的事情,只我还有件事须得告诉你。昨儿,老太太同三~奶奶商议,三~奶奶说你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人,何不叫大~爷正经纳妾,写了文书来,也算是尊重长辈。老太太就道,说凭儿的性子倔强,还得磨一磨……”   这般同老太太发倔,又有什么好处,附小认低些,多少得一些实惠的好处罢了。   听到这里,秦舒便耻笑一声,碧痕劝她:“好妹妹,你这样,对自己又有什么好的,且想开些吧?”   忽然,前面花丛里跳出个人来,笑嘻嘻问:“什么想开些?是碧痕姐姐要想开些,还是凭儿姐姐要想开些?”   秦舒同碧痕都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见是玉姑娘:“玉姑娘怎么过来了,前头不是唱戏吗?”   玉姑娘摇摇头:“你们在这里坐得,我就来不得?”她身后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笑道:“我们姑娘那日灌了凭儿姐姐酒,听说姐姐醉了半天,好生过意不去,今儿是特意来瞧凭儿姐姐的。”   秦舒自来喜欢她,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笑:“可是空手来?那是不成的?” 第13章 动家法 常言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   玉姑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儿玉佩,道:“玉佩是我自己在外头买的,虽不值什么钱,但是是我自己刻的花纹,络子也是我自己编的。”   又掏出来一块儿手帕:“这帕子,也是我绣的,只绣得不好,你们现在不许瞧,等我走了才能瞧。如还不解气,直拿一壶酒来,我喝了就是。”   几个人都笑起来,坐着吃了会儿茶,三~奶奶那里的福佳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凭儿姐姐,大~爷要打死三爷呢?”   秦舒自然是无动于衷,要打死谁都跟自己无关。   碧痕同玉姑娘都惊愕非常:“大哥哥为什么要打死三哥哥?知道为的是什么吗?”   福佳摇摇头,只望着秦舒:“不知道为了什么,大~爷开了祠堂门,今儿一大早就叫三爷跪着。现下叫了人,拿了两根碗口粗的水火棍进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三爷在里面惨叫。”   碧痕道:“糊涂,还不快去回了你奶奶,叫她去回老太太并老爷,到我们这里耽搁什么?”   福佳道:“老太太、大老爷已经知道了,大老爷说自己身体不适,不曾去祠堂,只是老太太、三~奶奶等在祠堂外面。大~爷叫人把守住祠堂门口,不许人进去。老太太同三~奶奶急得不行,见里面三爷叫唤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三~奶奶便道,凭儿姐姐一向伺候大~爷,想来能说上几句话,只叫我赶忙来请凭儿姐姐。”   旁人倒还没有说什么,只玉姑娘出声:“三嫂子真是糊涂,合该闯进去才是。凭儿姐姐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服侍大哥哥半个月的时间,难道能说动大哥哥吗?”   福佳急得快哭出来:“老太太原也这么说,说三~奶奶是病急乱投医。三~奶奶说,不管有用没用,好歹试一试才好。”   碧痕同玉姑娘望着秦舒:“要不凭儿姐姐就去试一试?”   秦舒心里是极不愿意去的,这三爷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合该叫好好教训一顿,她道:“大~爷既守着门,我又如何进得去?再说,我一个丫鬟,老太太、三~奶奶的话,大~爷都不听,如何能听我的,只怕是下了决断,要打三爷罢?”   这话说出来,几个人都觉得有理,玉姑娘便道:“碧痕姐姐,凭儿姐姐,我们一起去瞧瞧吧,本是老太太的生辰,大哥哥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   秦舒本不想去,却叫玉姑娘拉着手,硬是拖着去了。   国公府的祠堂在中堂以北,绕了大半个园子这才到。祠堂不比园中别处,自是红漆大门、庄严肃穆。   老太太同三~奶奶都守在门外,眼眶红红的,想来都哭了一通。见着秦舒来了,三~奶奶几步上来拉着她的手:“凭儿,快进去瞧瞧你三爷,打了这许久,现在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怕是晕死过去了。凭他犯了什么错,总不能这么下死手打人,便是县官断案,也要叫犯人申辩才是。”   秦舒免不得宽慰她:“三~奶奶放心,大~爷三爷是亲兄弟,手下自然是有分寸的。我便是想进去,看这大门紧闭,只怕也是进不去的。”   三~奶奶又哭出来:“大~爷自然是有分寸的,我只怕底下人没什么分寸,把三爷给打坏了。”   说着,不由秦舒拒绝,从小丫头哪里取了五色托盘奉了茶,递给秦舒:“你进去给大~爷奉茶,多少劝一劝,瞧瞧三爷如何了。”   下人们搬了太师椅在阴凉处,老太太本是闭着眼睛端坐,见此抬了抬眼皮,也吩咐:“凭儿进去瞧瞧。”   秦舒端着茶,几步上了台阶,拿了铜环叩门。没响两声,里头便听见丁谓的声音:“老太太,爷吩咐过了,不叫你们进来,日后自然会给老太太禀明缘由。”   秦舒只好出声:“是我,凭儿,老太太吩咐我,端了茶进去奉给大~爷。”   丁谓听见是秦舒的声音,心里想着,爷只吩咐了不要叫老太太那些人进来,也没说这凭儿姑娘能不能进来。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叫她进来,免得得罪了她。当下开了旁边的侧门,见秦舒果然用托盘端着茶:“进来吧。”   秦舒道了一声多谢,待关了门就见丁谓往前面指:“爷在左边的空屋子里审三爷,你进去就是。”   秦舒一进来,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反正外面又看不见,这里面全是跟着大~爷的人,将来也会跟着大~爷走,秦舒到底有没有进来劝大~爷,这些人可不会去对老太太、三~奶奶讲。   她往旁边站了站,并不打算进去,笑眯眯道:“我就不进去了,想来大~爷若是渴了,自然会出来寻茶水喝的。”   外头老太太、三~奶奶的话,丁谓守在门口自然都是听清楚了的,本以为是个对老太太唯命是从的丫鬟,见她这样阳奉阴违,心下怪异,不由得瞧了秦舒好几眼。   秦舒坐在一旁的石几上,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儿糖来,笑笑:“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丁谓这才移开眼去,摇摇头:“没什么。”   秦舒吃了块糖,觉得舒服了些,道:“我知道你想的什么,不过是想我阳奉阴违,主子吩咐了的事情不去办,是与不是?”   “我且问你,倘若我进去了,大~爷会不会听我的劝?”   丁谓摇头:“不会。”   秦舒点点头:“大~爷不仅不会听劝,还会觉得我这样的一个下人,居然敢插手这样的正事,只怕还会迁怒与我。外头那些人明知道这个,还叫我进来。我虽然是个奴才,倘若没有眼色,主子叫办什么事就办什么事,叫不办什么就不办什么,只怕也活不到如今了。我这个小奴才的命,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还是要万万保重才是。”   丁谓一时间惊愕非常,觉得她这些话,怎么看怎么大逆不道,默了默道:“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要对着爷说。”   秦舒笑:“我又不傻,你不去说,我自然也不会说。不过,就是你说了,我也不怕。”   秦舒看透了老太太的虚伪,园子里的奢靡荒~淫,原本想着出了园子去嫁人,彻底离开这里,现在叫打乱了计划,不过,离了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情。   两个人在这里闲话,说得几句便俱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儿又听见里面一声惨叫,三爷不住的求饶:“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说不出别的话,只一句‘再也不敢了’,声声嚎哭,叫人听着瘆人。叫了几声,便又没了声音,只能听见鞭子挥过空气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秦舒坐在石几上,只觉得浑身发凉。   突然,那边门开了,陆赜出来,身后跟着的是江小侯,吩咐道:“老爷、三爷身边的下人,无论男女,一律送到庄子上去,叫人看管过活,一概不能再留在府里。”   江小侯穿着青布衣裳,弯着腰,应了:“是,小的一定办好。”   两个人往外边走来,见着秦舒,都是一愣,陆赜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秦舒略尴尬的笑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托盘:“老太太怕大~爷渴了,吩咐奴婢送茶进来。”说着,赶忙把地上的茶端起来:“放了好一会儿了,正好凉了,大~爷不是改了,爱喝冷茶了吗?”   爷什么时候改了,爱喝冷茶了?丁谓同江小侯都是跟了陆赜的老人,陆赜的这个习惯是知道的。   两个人暗暗去瞧陆赜的脸色,见他板着脸吐出两个字:“胡闹。”   虽然口里说着胡闹,两个人都知道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秦舒不说什么话了,垂手立在一旁,跟着陆赜身后出了祠堂,就见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老大,老三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打他?”   陆赜挥挥手,吩咐三~奶奶:“叫人把三弟抬回去,请大夫来。”   三~奶奶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就听见她痛哭出来:“我的三爷……”   陆赜一边扶了老太太往静妙堂走:“祖母明鉴,我教训他,实是他太不成样子。还未南下,圣上便递给我一份奏折,参奏的便是三弟纵仆行凶,逼~迫得人家破人亡。若不是圣上念我巡边有几分辛苦,只怕三弟如今已不知道在哪儿。”   老太太浑然不知:“竟然有这等事,是那儿一户人家?”   陆赜并不回答,只道:“祖母不用担心,已经料理干净,将那家人安顿妥当了。只是三弟这里,我少不得要用家法震慑,免得再出丑事。”   这番话一说,老太太便不再问了,她这个人,说糊涂也糊涂,说明白也明白,只不要打搅了她安享富贵,便一切都使得。况且,这国公府,唯一个出息的便是陆赜,自然是全然听他料理。   老太太点点头,见凭儿远远跟在身后,问:“那丫头,可还服侍得妥当?”   陆赜道:“很妥当。”   老太太又道:“老大,你自小~便极有主张,不需我们操心。常言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现如今你老子精神不济,我常走动的那几家除了候府王府外,又不曾有合适的姑娘,又怕你自己心里有人选,所以并不曾给你定下什么亲事。” 第14章 王相如 你这个样子,真是半点女德也无……   老太太又道:“老大,你自小便极有主张,不需我们操心。常言讲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现如今你老子精神不济,我常走动的那几家除了候府王府外,又不曾有合适的姑娘,又怕你自己心里有人选,所以并不曾给你定下什么亲事。”   陆赜便道:“这些事,祖母无需操心。我心里早就有了人选,是杭州王家的女儿,只待明年春天,便请了祖母往她家提亲去。”   杭州王家,这样称呼的便只是一个人家,那就是帝师王相如家。这么一说,老太太果然放心了,只多嘴了一句,嘱咐:“嫡妻未进门之前,可千万不能有庶出儿女,这是乱家之源。”   陆赜称是:“祖母教诲,孙儿记住了。”   秦舒远远地跟在后面,隔了十来步,按理说是听不见的,偏偏她自幼耳力好,那些话便一个字不落的进了耳朵里。   丁谓同她走在一起,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转头瞥了一眼,见秦舒脸色苍白得厉害,自然以为她全听见了,道:“你也别灰心,爷总是要取妻的,王家小姐贤良淑德,将来必定能宽厚待你。”   秦舒来了月事,本来正难受着,又在那阴冷的祠堂石几上坐了许久,这个时候正觉得小腹绞疼,听见这话,笑:“贤良淑德好像是骂人的话吧?”   丁谓愣了一下:“贤良淑德怎会是骂人的话儿?”   秦舒一阵一阵疼得厉害,只想寻个地方坐着去,便道:“我不舒服,先回寒碧山房了,倘若爷问起来,你替我回一声儿。”   说罢,便从小径,抄了近路,寻到一处亭子去。坐下不过一会儿,秦舒便手麻脚麻,浑身冒起冷汗来,她伏在栏杆上,只想着叫着阵绞疼赶紧疼过去。   这是十二岁那年冬天,掉进冰水里面,留下来的症候,也吃过几服药,没什么效果,便没有再吃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路过一个婆子,远远的瞧见,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躲懒睡觉呢,远远地便嚷嚷:“你这下贱的小娼妇,现如今老太太做寿,一府里忙得成什么样子,你还在这儿躲懒晒太阳?”   她三两步走上来,预备去拧秦舒的耳朵。   秦舒本来缓和了一些,正教这偏西的日头晒得正舒服,当下把盖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冷着脸道:“哪里来的婆子,满嘴胡吣?”   这婆子姓胡,在厨房帮忙,正送了姑娘要的点心回来,一天跑了许多趟,见着偷懒的就要来打骂,不想碰见的是秦舒,她讪讪的放下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是凭儿姑娘,我还当是厨房的小丫头,送了饭菜不回去,在这里躲懒。”   她见着秦舒脸色苍白,道:“姑娘是不舒服?我扶了姑娘回去,刚我去老太太哪儿,就说怎么不见您?”   秦舒懒得与她计较,瞧着天色也快暗了,便道:“我现在浑身冒冷汗,麻烦你扶我回寒碧山房。”   胡婆子乐得献殷勤,知道这些副小姐,一向大方的,不说抓几个钱,就说给上主子屋子里一盘好点心也是好的,她擦了擦自己的手,去扶秦舒,一边走一边道:“看样子姑娘这是来月事了,疼得厉害。我知道个偏方,寻正月十五出生同七月七出生的两个童男子的童子尿,送了牛黄、金银花煎服,连着服七天,必定不再犯。”   秦舒叫她说得恶心,道:“别说了,我头晕。”   且说陆赜这头,送了老太太回去,在那边用过饭了,这才回寒碧山房来。坐在书房看了许久的书,吩咐了一声端茶来,不料进来的却是丁谓。   陆赜这里没见凭儿,问:“怎么是你进来,凭儿呢?”   丁谓摇摇头:“从祠堂出来,走了一会儿,凭儿姑娘就说自己不舒服,先回来了,不过刚才我也没看见她,要不要叫人进来问问?”   陆赜瞧了瞧丁谓,便晓得他说话不实:“痛快说出来,你还能瞒我?”   丁谓便竹筒倒豆子讲了出来:“从祠堂出来,爷同老太太说话,我跟凭儿姑娘远远地跟在后面。后来爷同老太太说,明年开春儿了,便去杭州王家提亲。我看凭儿姑娘脸色苍白,想来是听见了。后来,她便说自己不舒服,往小路去了。”   倘若秦舒听见这番话,真是要大笑三声,扯着丁谓的耳朵大喊:您老人家真是太会脑补了。   陆赜沉了脸,吩咐:“叫人出去找。”   派出去的人刚刚出了门口,就见一个婆子扶着秦舒从山廊上下来。   神秀忙迎上去:“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小日子来了?”   秦舒点点头,吩咐:“神秀,抓一把钱与这婆子,谢她送我回来。”   那婆子笑着讨好:“神秀姑娘,近日可好?厨房新得了新鲜的莲藕,糖拌最是爽脆,赶明儿送了来给姑娘尝尝。”   神秀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递给那婆子:“多谢你了。”一面又扶了秦舒往回走:“上午叫她们一起扯去祠堂,就知道下午要出事,红糖莲子已经熬好了,姐姐待会儿立刻喝了。大爷回来了,叫了丁护卫进去,问了一通,便叫我们去寻姐姐。”   神秀道:“我看着大爷脸色很不好,姐姐要不先去回话?”   秦舒摇摇头:“先去换衣裳。”   秦舒在隔间换了衣裳,收拾干净,喝过了一晚烫烫的红糖莲子汤,这才觉得舒服多了。问了小丫头,说陆赜在书房里面。   秦舒推了书房门进去,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得陆赜冷哼一声:“大忙人回来了,往哪里办差去了?”   秦舒道:“奴婢从祠堂出来,身子很不舒服,往路边的亭子里坐了坐,误了主子的差事,请大爷责罚。”   陆赜瞧了瞧她的脸色,并不相信:“既是不舒服,不过小半日就好了,世上岂有这种病?那天底下的大夫岂不是全然没有营生可做了?”   秦舒低着头,翻了个白眼,果然是从十七八岁就没有近女色的男人,她道:“天底下出奇的事并不少,况且这也不是奇事,这是女子本有的病症。”   陆赜只当她狡辩:“你性子果然倔强!”   秦舒低着头,心里只想着叫陆赜赶紧骂完,自己好下去歇着。   不料,秦舒低着头,偏不认错,陆赜大为光火,以为她仗着自己喜爱她,便使小性子:“你午间,也听见我同老太太说话,明年春天主母就要进门,你这样性子,如何能有好果子吃?女子卑弱第一,柔顺第一,你这个样子,真是半点女德也无?”   秦舒虽说在古代活了十来年,但是她实在是成为不了一个古人,她抬起头,冷冷道:“大爷,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奴婢这个古怪的性子也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改不了。大爷嫌弃我性子不好,打发了我出园子就是。我本就是已经定亲了的人,自去嫁人就是。大爷金尊玉贵,自然不缺人来服侍的。”   陆赜听了,脱口就是训斥:“荒唐,你如何还嫁得了人?”   秦舒略微愣了愣,便晓得他说的是那晚上的事情自己用手伺候他的事情,道:“大爷,在外头,即便是死了丈夫的寡妇都能嫁人,何况我这样的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嫁不得人?况且大爷也知道,我并不想来服侍大爷,只老太太叫我来,又不放了我的身契,我不得不来。既然现在大爷不要我服侍了,烦请大爷跟老太太说一声,叫我出园子就是。”   陆赜脸色发白,本来想压压她的性子,免得将来后院是非多,不料叫秦舒这一大番话,一口气哽得不上不下:“寡妇嫁人,自是清清白白,自然嫁得。你未出阁,已然不清白,如何嫁人?”   秦舒自然是冷笑:“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倘若我不清白,大爷岂不是比我更不清白?我表哥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想来并不会嫌弃我,只会体谅我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罢了。”   更加不清白?受人逼迫?身不由己,那日她分明没有半句拒绝,反而含羞欲滴,自己又何曾同那些纨绔一样强行逼迫?   陆赜怔怔地望着秦舒,叫气得冷笑,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掷了书案上的茶盖碗到秦舒跟前:“天生反骨的东西,出去跪着。”   秦舒积压了许久,今日说了这么一通,身上虽然还是很不舒服,心里头却畅快极了:“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别说吩咐我出去跪着,就是打死了,如我老娘哥哥告了官去,也不过赔几两银子。只是我这个性子是天生的,爹娘生下来便是这个样子,只怕一时改不得。”   说罢,也不理会陆赜,自推了门出来。   以秦舒这些日子对陆赜的了解,他这个人万事以自己仕途为重,是绝不会做出打死婢女的事情来有碍清名的。那些挑唆三爷的仆奴,也不过是叫送去庄子上,看管过活,不曾要人命。   因此,秦舒这么说了一通,并不怕陆赜就此打杀了自己。 第15章 梦魇住 既有了肌肤之亲,你我又何曾清……   秦舒捂着肚子出得门来,神秀便扶着她:“姐姐,还是难受吗?我都听见了,大~爷叫你跪着去。姐姐这样如何能跪,我进去求大~爷。”   秦舒忙拉住她:“别进去,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进去说,弄不好反而要叫我多受些罪。”   神秀踌躇:“那我去拿了暖炉来,给姐姐捂捂小腹?”   秦舒摇摇头:“扶我去里面躺着,我要睡一会儿。大~爷自持身份,又不会出来盯着我,瞧我到底跪没有跪?”   神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倘若要奉承谁,谁便生不起来气,那刚刚又何苦对大~爷说那样的话儿。”   秦舒脱了鞋,躺在床~上,一时之间只觉得小腹一抽一抽的疼,她无精打采道:“但凡是个人,便不会叫陆家的人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待会儿等我疼过了,再去奉承他吧。”   神秀笑笑不说话,关了门,悄声退了出去。   陆赜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拿了本书来瞧,勉强消了些气,叫人端茶进来,叫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想起来,自己是叫那丫头上外边跪着去了。   他自己推了门出来,瞧了瞧左右长廊,都不见那丫头,沉着脸问话:“凭儿呢?”   神秀便道:“回大~爷的话,凭儿姐姐今儿来了小日子,疼痛难忍,往里间歇着去了。”   陆赜听了冷笑:“好一个阳奉阴违的大丫鬟,主子叫跪着,自己也敢歇息去?”说罢,便叫神秀领了自己去:“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放肆的?”   这个时候天色已暗,只有一点夕阳斜照,神秀无法,推了门进去,刚想开口唤秦舒,却听陆赜吩咐:“出去。”   神秀担忧地瞧了瞧床榻,见秦舒依旧熟睡着,不免心急。   陆赜走近,撩~开床帏,见秦舒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本来还气着,见此也心软了三分,伸手去摸秦舒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去握她的手,也是冰凉的。   秦舒本来就疼得睡不着,不过是眯着眼睛罢了,见他进来,心里哀叹:做奴才,连睡觉也睡不好,要想先睡觉,还得表演一番才行。   秦舒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酝酿了一会儿,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便从眼睛里落出来,偏偏依旧不睁开眼睛,只眼睫毛蒲扇一样抖动,叫人知道她此刻已然醒了。   陆赜见枕间青丝散落,两鬓落泪,仿若梨花带雨,心里暗叹怪道古人云:美人垂泪最销~魂。   陆赜见她这样哭得跟受惊的小鹿一般,只当她自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语气虽然还是生硬,气却已经消了大半:“刚才不还嘴硬吗,怎么又上这儿哭起来?旁人见了,还只当我如何了你一般?”   秦舒适时地睁开眼睛,忍着腹痛,趁着手从床~上坐起来,未语泪先流:“大~爷也知道,我来了小日子,这是我自来便有的病症,来时腹疼难忍,并不是为别的,大~爷若是不信,自去寻了小丫头来问。大~爷说,新主母明年春天便要进门,奴婢只有高兴的份儿,何曾有别的念头?”   陆赜进来见她脸色苍白,便知道是自己冤枉了她,只怕是真的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并不是听见王家小姐的事情,使小性子。   他依旧板正着一张脸,问:“即便是如此,你好生告诉我就是,又是在哪儿闹着要出园子,又是说什么要出去嫁人的话,成何体统?”   秦舒心里冷笑,那自然都是我的心里话,只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来,低着头想了想,道:“以前,便是老太太、二~奶奶有什么地方误解、冤枉了我,我自然细细分说,好叫主子明白内情。可是,我今儿叫婆子扶了回来,本就难受,听见大~爷那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辩白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着大~爷既然这样厌弃我,不喜欢我,我自然不该留下来徒留憎恶……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老太太一向夸我伶俐的,只怕那时候糊涂了……”   陆赜进来时是盛怒,这时全然没有半分了,听秦舒说自己只怕是糊涂了,不由得轻笑:“知道自己糊涂就好了!”   秦舒抬头,取了帕子拭泪,见他神色,便晓得自己是安全过关,故意道:“既然大~爷说我糊涂,那我还是外头跪着去吧,合该叫冷风吹吹,醒醒脑子才是。”   说着便假作要起来往外头去,陆赜捉住她:“人虽然糊涂,却不能叫外头吹风去了,再吹成个木头,可就亏了。”   秦舒听得这话,一时发怔。陆赜平时不苟言笑的,何曾说过这样的笑话儿来,虽然并不好笑。   她叫陆赜扶着躺在床~上,听他道:“我瞧过几本医书,晓得你这妇人症候,按几个穴~道,便好上许多。”   说罢,秦舒见他解开自己的外衫,只留了中衣,又不知道按了什么穴~道,开始很疼,不一会儿果然腹痛减轻了许多。   秦舒呆呆道:“大~爷明明会医术,又如何不知道妇人小日子疼痛呢?还以为我是装病?”   陆赜道:“你只说了身子不舒服,又何尝说过小日子,又叫你骂了一通,哪里想得起这回事?”   谁敢骂他呀?秦舒可不能承认:“我哪里骂大~爷了,明明是大~爷先说我不干净的?”   陆赜见不过这么一会儿,这小丫头还改起自己说的话来:“我说的是不清白,何曾说你不干净了?既有了肌肤之亲,你我又何曾清白?”   秦舒并不认同,心里笑他,这算什么肌肤之亲?只是并不敢反驳他了,怕他没完没了。   他一双大手,温暖又干燥,不轻不重地按~揉推拿,那绞痛慢慢缓和了许多,不知不觉中,秦舒竟然渐渐睡着了。   秦舒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带着父母在海边旅游,她带着墨镜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父母在教练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学冲浪,她浑身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抬眼去瞧父母,模模糊糊的一团,虽然看不见具体的五官面容,耳边却是熟悉的乡音。   母亲远远的叫她:“小舒,小舒,你瞧你爸,他站起来了耶,他站起来了……”   秦舒坐起来,正好看见老爸从一头栽倒在海浪之中,不由得大笑起来:“秦副处长,你这学习能力退化得太厉害了,还大学生生呢,还优秀、党、员呢,都学三天了,连三秒钟都站不住?”   老秦同志叫海浪冲回沙滩上,冲着秦舒嚷嚷:“你这孩子,我们老人学习新鲜事物,你不鼓励就算了,还在哪儿冷嘲热讽看笑话?你小的时候,要学什么兴趣班,我们都是鼓励为主的?”   秦舒端着个椰子走过去,笑:“不是这样吧,老秦同志,那些兴趣班好像都是您老人家非要给我报的吧,怎么现在变成我自己要去学兴趣班了?还鼓励为主?我可记得隔壁李叔家的孩子去参加围棋大赛,你就偏要我也去参加,我才三岁坐都坐不稳,叫你拉过去……”   老秦同志转过头:“哪有这回事?”一面讪笑,一面道:“哎呀,都中午了,你妈肯定饿了,去吃饭吧,吃饭吧,听说这美国的龙虾不值钱,可便宜了。我看新闻,说遍地小龙虾都没人吃呢……”   秦舒她母亲摇头:“我可不要吃龙虾了,我要吃中国菜,你要吃龙虾自己一个人去吃。”   秦舒挑挑眉,道:“好呀,叫老秦同志给这些外国人露一手,今儿就老秦同志做中国菜。”   她笑着正开心,听见旁边一个什么人问她:“什么菜?姐姐今儿叫谁做菜?外头庄子上才送来新鲜的鹿肉,趁下了雪,上园子里烤来吃正好。”   秦舒一回过头,便见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个藕荷色绫袄的丫头手上托盘里端了一堆宫花:“姐姐,这是外头人送来的,老太太叫分给几个姑娘。”   秦舒大骇,转头往回跑:“不不不,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在夏威夷度假呢,我那边是夏天,不是冬天,你们搞错了,搞错了……”   神秀往外边来,正放了药碗在小几子上,便听得秦舒梦里说着呓语:“错了,错了,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   神秀只唯恐她今日不舒服,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梦魇住,忙过去叫醒她:“姐姐,姐姐……”   秦舒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神秀发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没事,做了个噩梦。”   神秀听见笑:“刚才姐姐梦里一直喊,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莫不是做梦叫拐子拐去了?”   秦舒坐起来,小腹还隐隐作痛,不过最疼的时候已经疼过去了,她接过神秀的热茶,微微喝了一口:“可不是遇见拐子了吗,叫拐去不见天日的地方,连回家的路都不知道……” 第16章 施绫被 支持正版   神秀端了药碗过来,笑:“可见是梦得深了,醒了还说胡话。这是大~爷开的药方,叫上外头立刻抓了药来煎下,说等您醒了,就端进来给您喝了,连着吃上一个月,下月就必然不痛了。”   秦舒没说什么,接过来,见是黑黑的浓稠的一大碗,她喝了半碗,便再也喝不下去,直欲作呕,放在一边:“我缓一缓,待会儿再喝。”   神秀便问她饿了不曾,又往外边端了饭菜进来:“姐姐吃过了就睡吧,大~爷吩咐了,叫你好好歇着,今日不必过去伺候。”   如此三、四日,果然不见陆赜吩咐秦舒什么,也不叫她去服侍,叫她好生歇着就是。   便是神秀也免不得说陆赜的好话:“大~爷是真体贴姐姐的。咱们园子里,便是四爷一向同服侍的丫头好,也不曾留意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发狠,挨窝心脚也是有的。过来服侍大~爷这么些日子,大~爷虽不时常说说笑笑,但是也不曾打骂了谁。”   秦舒心里道,是不成打骂了谁,只发卖的发卖,关在庄子上的关在庄子上。听三奶奶那边的丫头讲,三爷下~半~身都叫打烂了,屁~股上没有一丁点的好肉,浑似烂棉花一样,请了几个大夫来,都说将来要留下症候,不良于行。   秦舒心道,肯眼睁睁瞧着自己弟弟被打成这样的人,哪里是神秀说的那种温和体贴之人呢?   这日,日头甚好,那边老太太又摆了宴席,拉着陆赜的手嘱咐:“老大,你十几年都在外头,如今家来十几日便又要走了,咱们祖孙相见又不知是何日?”   说着说着便哭起来:“你老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今儿竟然下不了床了,我去瞧了,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庆幸的是脑子还清醒,晓得冷暖。”   陆赜淡淡道:“听闻杭州有名医,孙儿去了,自请了来给父亲治病。”又嘱咐几个幼弟:“在家里要好生读书,不可胡闹。”   几个弟弟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得应了:“是!”   散了宴席,又在偏厅坐着醒酒,吩咐秦舒去寻了三奶奶过来。三奶奶秦氏正拉着老太太诉苦,冷不防见秦舒过来说大哥要见自己,心里已经是很不安了。   三奶奶进得偏厅,见秦舒也跟着进去伺候,心里便放心了几分。   她战战兢兢行礼:“不知大哥哥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陆赜瞧她虽然慌张,但是勉强自持,把桌子上的一封信扔在地上:“念。”   三奶奶见那信封熟悉非常,打开来瞧了,便怕得浑身瑟瑟发抖:“大哥哥,我……我……”   陆赜摇摇头:“我叫你念出来。”   三奶奶瘫坐在地上,脸色发青,求饶:“大哥哥,我不想的,我不想的,你饶了我吧,千万别说出去……”   陆赜并不理会:“想来是三奶奶自幼没有读过书,不认得这几个字。凭儿,你念给三奶奶听。”   秦舒从地上捡起来那封信,还未打开,边见三奶奶跪着扑腾过来,抱住秦舒的大~腿:“凭儿,给我,把信给我,千万别念……”   秦舒不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内容,叫三奶奶这样害怕,迟疑地去瞧陆赜的脸色,见他冷冷吐出一个字:“念!”   秦舒只好打开来,缓缓念道:“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出自张文《游仙窟》)   秦舒慢慢顿住,这才知晓,这是一首艳词,看三奶奶这个样子,想必是她自己写的。虽然秦舒觉得这些艳词仍称不上什么香~艳,但是在这时候的人来看,已然十分惊世骇俗。   秦舒望向陆赜:“大~爷,不必再念了吧。”   陆赜道:“你这样的妇人,秽乱内帷,不守妇道,又爱玩弄权势,实在不能在留在国公府。”   听得这话,瘫软在地上的三奶奶痴痴笑了:“我淫~乱内帷?我不守妇道?三爷又何尝守过夫道?他一条腿没了,尚且不安分,勾三搭四。这几年身子不行了,反倒叫我守活寡吗?玩弄权势,这就更好笑了,满国公府里哪一个爷们不爱权势,为了柄扇子逼死一家人,为了几百亩地,又用的什么下~流手段?现在倒好,反而说是我的错?”   秦舒听了大骇,哪里想得到三奶奶这样大胆,也不知那奸夫是谁?   三奶奶越说越发笑,笑得大声:“也别只说我一个人,满府里的丫头,略微平头正脸,便被大老爷勾搭强要,还三不五时往自己寡居的女儿房里去。岂不是比我荒唐百倍吗?便是大老爷和三爷在府外还共用一个粉头呢,这个大爷也不知道吗?”   她笑得人发瘆,站起来指着秦舒道:“就是凭儿,不也是叫大老爷时时惦记着吗?也好也好,父子同享美色,老三是这样,老大也是这样。真是天道自然,家传渊源……”   陆赜面色如常,仿佛并不曾听见一样,他站起来:“念你在陆家多年,服侍老太太尽心尽力,你去家庙里修行吧。”   三奶奶同三爷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念哥儿,念此她求道:“我自不干净了,求大哥哥叫我见见我儿子,纵有千般错,求大哥哥念着我不得已,叫念哥儿时常去见我……”   陆赜没有回答,出得门去。秦舒拿了那封信,叫三奶奶抱住:“凭儿,求你去告诉三爷,就说我要走了。他现在躺在床~上养伤,只怕没有人去告诉他。请他好了之后,千万去瞧我。”   秦舒宽慰她:“三奶奶,你放心,我会的。念哥儿还小,你保重自己,千万以他为念。”   三奶奶抱着秦舒直流泪:“只盼着大~爷看我可怜,不叫我去死就是了。”   秦舒心下凄凄,出得门来,见陆赜站在廊下,古怪地瞧了她一眼:“真是主仆情深。”   秦舒并不接这话,举着手里的信:“大~爷,这信怎么办?”   陆赜并不答话,转头走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很晚了,秦舒本想着拿个灯笼照着回去,又不知陆赜发什么疯,径直往前头走,并不等秦舒。   出了静妙堂,索性月色尚好,不打灯笼也是无妨,几个婆子见秦舒出来,笑呵呵:“凭儿姑娘,大~爷才往前头去。”   秦舒少不得替自己遮掩:“无事,大~爷才打发了我回老太太哪儿取东西,你们可千万关好门。”   这才出了门,往山廊上去,并不见陆赜的身影。   秦舒心道,你们家出了丑事,冲我发什么脾气,便是我同三奶奶多说了几句话,那也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心里只觉得陆赜越发脾气古怪,喜怒无常。   下了山廊,绕过一处桂花树,这树生得高大繁茂,下面又新栽了花草,便见陆赜站在那里。整个人隐在树下的阴影里。   秦舒尚且不觉得什么,她脚步又轻,走过去,刚想着唤陆赜,便见他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秦舒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走近便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音。   秦舒顿时愣住,想着不知道是哪两个倒霉鬼在这里私会,叫陆赜抓了个正着,这下可没有好果子吃了。   这个桂花树的背面便是一座山湖石的假山,层层叠叠,颇能容纳几个人,她想走近些,听听到底是哪两个人。   一个男声道:“好姐姐,我明儿就叫我老娘去求老太太,三媒六聘接了你过来,咱们两生生世世的好,生生世世的在一处,日日都像现在这样快活。”   一个女的轻轻道:“不行的,这样私地下偷着见一见也就算了。我爹妈哪里肯叫我现在就嫁人了,只怕要在园子里待到十八~九岁,才肯叫我出门子……”   听着听着,又听那女子一声惊呼:“表哥,别……”   秦舒轻轻呼了口气,心道,古代人还挺开放的,这假山里边都弄起来了,也不怕外面蚊子多。不过,古代的那些春画艳图好像也是很多在户外的。   她后退一步,去瞧陆赜的脸色,果然见他脸色暗沉。   她刚想开口替这两个人求求情,心道,年少慕艾是常事,就被陆赜拉着手腕往前走,吩咐道:“不用跟来。”   不用跟来?秦舒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里又没有旁人,这句‘不用跟来’是对谁说的?   秦舒叫他拉着走了一截,便叫他捏着下巴,抵在一处石壁上,这才惊觉不好:“大~爷,这时候虽然晚了,但也有各处查上夜的管家婆子,只怕会叫人撞见。”   秦舒叫他掐住腰,耳边是炽~热的呼吸声,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过得会儿,见陆赜嗤笑一声:“想来你是惯常在这假山里做这些勾当,这些事一清二楚。”   说着,陆赜边见秦舒脸色苍白了一分,又继续道:“叫你读艳词,仿佛在读佛经,见男女苟合,也面不改色,想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不以为意罢了。”   秦舒心里道,这话说起来也没错,我上辈子的确是见惯了这些事,做惯了这些事情,要叫我见了这些,就装出一副骇然惊羞的古人女子的模样来,也实在难为我。我做了十年的奴才,也培养出了一些哭戏来,可要时时刻刻做戏,那也是很难的。 第17章 怒火高 支持正版   秦舒心里道,这话说起来也没错,我上辈子的确是见惯了这些事,做惯了这些事情,要叫我见了这些,就装出一副骇然惊羞的古人女子的模样来,也实在难为我。我做了十年的奴才,也培养出了一些哭戏来,可要时时刻刻做戏,那也是很难的。   陆赜见她不说话,心里自然觉得自己说中了,又想着三奶奶秦氏的话,“父子同享美色,老二是这样,老大也是这样。真是天道自然,家传渊源……”,只怕这个淡月弯弯浅笑颦的美人,早就被陆中行那畜生寻摸上手了。   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来,忽然觉得手上不知道沾染了什么黏黏糊糊,不干净起来。   可是秦舒面上一片坦然,又叫陆赜疑惑起来,跟自己她尚且不愿意,陆中行那个畜生哪里有值得她委身的地方呢?   他定定瞧了半晌,问:“以前大老爷对你可有不规矩的地方?”   秦舒原本以为他是嫌自己不贞静,瞧了假山里的事情也无一丝一毫的羞意,现下听他这样讲,脑子里顿时明白过来。   所谓玲珑心肠,她一时转过弯来,心里晓得这是个叫陆赜放她家去的机会,抬头做惊愕状望着陆赜,微微张口,却并不说话。   陆赜见了,果然冷笑,擦了擦手,随手丢了手帕,径直回了寒碧山房。   秦舒并不着急着回去,往石壁下站了一会儿,想清楚了关节。瞧陆赜刚才的意思,倘若叫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大老爷沾了身子,想必他是绝不会要自己的。   大老爷这一个月以来,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起不了床,连话也说不清楚,请了太医来,也说不出什么病来,一日日瞧着也不见好,竟似中风瘫痪了一般。万一陆赜拨了她去给大老爷,日后出去也是比在陆赜身边方便。   更何况,以陆赜的性子,最大的可能只是把她退回给老太太罢了,甚至都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叫秦舒跟着去南下。   她心下有了计较,有了盼头,连脚步也似乎轻快了起来。   回了寒碧山房,神秀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急得不行:“姐姐刚才同大爷怎么了?”   秦舒摇摇头:“没有什么事情,你这是怎么了?”   神秀道:“刚才大爷一回儿来便叫了我去问话,问姐姐过去在老太太身边是个怎样的人?我听这问法奇怪,捡了些好听的回了。不料,大爷说我同姐姐好,自然是替你讲话。现叫了其他的小丫鬟,在里面问话呢。”   说着担心的望着秦舒:“姐姐,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得罪了大爷?”   秦舒听了摇摇头,道:“也不必替我遮掩,如实说就是。你不说,旁人也会说。你如实回话,对我只有好处,没有一个字的坏处。”   神秀听了,并不懂,只应下了:“我答应姐姐就是,大老爷以前的事,也要说实话吗?”   秦舒点点头:“说实话。”神秀这里,秦舒反而叫她说实话,便是实话也不过是以前大老爷求了老太太要秦舒过去侍候罢了。被老太太拒绝之后,又三不五时的不规矩。   倘若陆赜问神秀,大老爷到底有没有得手,神秀也只会说这是绝没有的事情,并不曾叫大老爷得手。   陆赜的性子,只怕并不会相信神秀的话,只当神秀替她遮掩,搞不好连神秀有没有被大老爷惦记上都要怀疑起来。   里边陆赜听着小丫头的回话,不免怒火三丈高。   “凭儿姐姐原就生得好,老爷求了老太太好几次要凭儿姐姐过去服侍,老太太都回绝了,只说凭儿姐姐年纪小。老太太信道士,一年里倒有半年留在道观里,有时留了碧痕姐姐看院子,有时留了凭儿姐姐看院子。她们两个人管着老太太的总钥匙,因此总要留一个人在家。”   那丫头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继续道:“凭儿姐姐在院子里的时候,老爷趁老太太不在家,总叫了凭儿姐姐过去。虽然凭儿姐姐不愿意过去,但是到底是主子,叫上三五回,总是要去一次的。”   陆赜咬着牙问:“那她有没有在大老爷院子里留过夜?”   那丫头开始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要问凭儿姐姐的事情,听得这句话便明白来,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情。老太太规矩严厉,丫头们都不敢的。”   陆赜问:“什么时候去,时候时候回,去过几次?主子问话,你如实答来。”   那丫头听了害怕,何况她一向在外间侍候,也不曾留意得这样细致,摇头:“没有仔细记过,也不过这半年的事情,想来没去过几次。只大爷家来前几日,老太太还没有从道观回来,大老爷喝醉了酒,过静妙堂对凭儿姐姐拉拉扯扯。凭儿姐姐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清清白白做人,便是一头碰死,也要个说法。”   这丫头记性倒好,那日的话听得明明白白,还多加了一句‘便是一头碰死,也要个说法’。   清清白白做人?陆赜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一些,虽然很明白这是不太可能的,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相信这些话,叫着丫头下去了,吩咐:“叫凭儿进来侍候。”   那丫头心里害怕得厉害,出了门来,寻着神秀同秦舒,一边哭一边把刚才的回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大爷叫我仔细想明白了回话,我怕得紧,全都说了。又问我凭儿姐姐什么去过大老爷的院子,去过几次,什么时候回来的……”   神秀插着腰站起来,指着这丫头的脑袋骂道:“你是不是打算坏了凭儿姐姐这门前程,好自己上去,那你可瞧错,你这样的蠢货,大爷是万万瞧不上……”   秦舒听她这样说,倒是吃了一惊,不过十几日之前,神秀还为自己叫人退亲,出不了府抱不平呢,现下竟然也觉得跟着陆赜是一门好前程。   神秀见着秦舒诧异的眼神,撇过头去,不敢直视秦舒的眼睛,只道:“姐姐不要笑我,这世上的男子大多混账,即便出去嫁人做正头娘子,也不过换了个地方服侍人罢了。我亲姐姐嫁了不过三年,那家人便说生不出儿子来,纳了妾来,反而叫我姐姐去服侍。可见,是不是正头娘子,又有什么相关,遇见一个混账男人,便是比在府里做丫鬟还不如。”   她转眼去瞧秦舒,见她一脸温和,并没有鄙夷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都是卖身,卖给婆家为奴婢,为何不挑一个有钱有势的。像大爷这样体贴人,我再没有听过第二个,便是以后不好,现如今也受过这样的好。像我亲姐姐,不过成亲前有几句好话,便受折磨一辈子,哪里有什么实惠可言。”   神秀说着说着哭出来,拿了帕子擦泪水:“姐姐不要瞧不起我,说我这样想是不要脸,是想爬主子床做小老婆,我只是觉得大爷待姐姐好,如今又没有别的出路……”   秦舒叫了小丫头下去,待屋里屋外静悄悄,这才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你说的有一句话,我倒是十分赞同。在男权社会,婚姻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卖身罢了。”   神秀疑惑:“那姐姐……”   秦舒笑笑,故作轻松:“我其实并不想嫁人,不想嫁给任何人。可是律法不允许,年满十八无婚配,便要罚钱,叫了户籍叫官府胡乱配人,所以我必须物色一个人品好的人嫁出去。我这个人物质欲望很低,倘若不合自己心意,便有再多钱也不会开心。再则,跟着大爷的风险比出去嫁人要大多了。”   神秀知道,秦舒自小便刻苦学刺绣,如今这手功夫,肯定是能养活自己的。她这样说,神秀是相信的。   至于秦舒说的风险,神秀也朦朦胧胧的明白,越是深宅大院,越是见不得的人越多。   她擦了擦眼泪:“是我想差了,姐姐。”   秦舒拍拍她的肩膀,不再说什么,出了门。   她当然不会觉得神秀这种想法是不要脸的想法,是想爬主子床的想法,只是替她感到惋惜罢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姑娘,所想到最好的出路不外如此。   秦舒听了神秀这番话,不免神色怏怏。 第18章 出园子 这短时间上哪儿去寻摸一个好女……   秦舒听了神秀这番话,不免有些神色怏怏,推了门进去,见陆赜站在窗户边,福身行礼:“大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陆赜没有回头,问:“你从前服侍过大老爷,是吗?”   秦舒听了,心跳加快,心里知道这个问题要是答好,那么出园子去便指日可待,她默了默,微微叹了口气:“大爷,我是奴婢,主子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话虽然没有否认,但是话里话外都是承认的意思。   陆赜回头,见秦舒微微低头,一派坦诚,道:“倒是配得上坦荡二字。你既服侍过大老爷,我这里便不能留你了。你以前日日说着要出园子去嫁人,明日便叫管家放了你身契,出府去。”   秦舒听了,心里狂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半分,还得似悲似哀,呆愣愣得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赜瞧了,心里只冷笑,道她一贯爱装模作样,说要出园子嫁人的时候情真意切,这个时候要出去了反而现出哀哀之情,他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不想再看见她:“你出去吧,不必进来服侍了。”   秦舒低着头出了门,回了屋子,一头倒在床上,闷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连肚子也笑疼了。   神秀端了药进来,吃惊:“姐姐这是怎么了?”   秦舒这才从床上坐起来,拉着神秀的手道:“大爷说了,明日便叫我出园子去。”   神秀惊愕:“可是因为那小蹄子对大爷讲的话,怎么忽然要赶了姐姐出去?我去寻大爷分说,那小蹄子的话当不得真的。”   秦舒拉着她,笑:“虽阴差阳错,但是也叫我得偿所愿了。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想在园子里做谁的小妾、通房丫头。我自去过活,虽然比不得园子里富贵,但也是我自己当家做主,我是极想过这样的日子的。”   神秀听了秦舒这番话,知道她主意已决,那劝告的话便说不出来,只道:“姐姐将来不后悔就好。”   到了沐浴时分,果然不见秦舒去服侍,陆赜叫茶,也是丁谓端了进去。   陆赜说不出的烦躁,那丫头不来自然是自己吩咐了的,可真见她不来,便也心烦意乱起来。   到了第二日,也果然不见秦舒进去服侍,问了神秀,神秀支支吾吾道:“凭儿姐姐说,大爷要叫她出园子去,不叫她来服侍。”   陆赜对着丁谓招招手:“去瞧瞧,那丫头在干什么?”他想着那丫头一向硬气,不肯求饶认错,只怕自己背后哭罢了。   丁谓摇摇头:“不用瞧也知道,还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请了几个小丫头吃酒,说是要出园子了,就当践行。”   陆赜一时气结,本就是她做下了丑事,现在反而当没事人一样,冥顽不灵,没有一点悔改之心,冷哼一声:“叫了江小侯来,放了她身契,立刻送她出去,不必再来报我。”   秦舒昨晚上高兴极了,几个小丫头凑了钱从厨房取了酒菜来吃,她受不过劝,只喝了一小口,晕晕乎乎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刚起了床,梳洗好了,神秀就进来:“姐姐,江小管事来了,说取了您的身契,送您出园子去。”   秦舒早把东西收拾好了,不过是几件衣裳罢了,值钱的东西此前都通通放家里去了,几张银票贴身放着。   她当下拿了包袱出来,见着见着江小侯,笑笑:“江小管事,您事情忙,也不用送我,拿了身契给我,我自己个儿出去就是。”   江小侯见她,见她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明媚动人,他原本跟着大爷在京城,只三年前叫派了回南京,时常在园子里走动,自然也时常能碰见秦舒,见她一日日大了,也出落得一日日漂亮。   她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举止没有不妥帖的。江小侯原先是起了心思,想要娶秦舒的,求到老太太那里去,只是没有音信,倒仿佛自己没求过这件事一般,便也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江小侯也笑笑,从袖子取出来一张身契,双手递给秦舒:“凭儿姑娘,这是你的身契。”又问:“出了什么事情,爷要赶你出去?”   秦舒拿过那张身契,细细瞧了一遍,这才折起来放在荷包里,道:“是我做错了事,大爷即便不赶我出去,我自己也不好留在这儿了。我自出去了,怕大爷见着我生气,就不去门前磕头了。”   又见神秀站着送,拍拍她的手:“日后你出来见我,又或者我进来给老太太磕头时来瞧你,总是能见面的。”   说了这几句客套话,秦舒便拿着包袱,往山廊上去,又恐遇见熟人问东问西,叫老太太知道了,免不得要叫进去问一番,只捡着那僻静的路,往二门外去了。   从偏僻的角门出去,到了国公府后面,一排排的房子早就冒起了炊烟,秦舒老娘正抱了宝儿站在门口同隔壁吵架:“你家该死的鸡再飞过来,就别怪老娘我宰了下酒吃,不认家门的野物,活该做下酒菜……”   她骂得正起劲,忽然看见背着包袱的秦舒站在三五步之外笑,往里喊:“老大,老大,快出来,你妹妹回来了。”   一面把小宝放在地上,一面上来接过秦舒的包袱:“怎么家来了,是主子放你假出来的?你爱吃街上那家酱肉,我马上叫你嫂子去买了来。”   秦舒把宝儿抱起来,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亲了一口,笑:“宝儿,有没有想姑姑啊?”   宝儿趴在秦舒肩上,扯着一缕头发:“好香啊,姑姑。”   三个人进了院门,哥哥从厨房出来,嫂子正在织布,都是吃了一惊:“怎的突然家来?”   秦舒往房间里瞧,见只买了一架织机,正织了半匹布料。   嫂子端了水来,问:“妹妹这次能住几天?我们本想着请几个织户来织布,想着同你商量商量。”   几个人往上房坐定,秦舒这才把放身契拿出来:“府里主子放我身契,叫我出园子了。”   家里几个人都替秦舒高兴:“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子团聚,不用分离了。”   只老娘发愁:“也不知园子里的主子做什么,一下叫留下,一下叫出来的。好好的一桩婚事都毁了,凭儿明年就满十八了,这短时间上哪儿去寻摸一个好女婿来?倘若叫官府去配人,哪里有什么好人?”   哥哥并不担心:“妈放心,现在官府管得也不严,再不济使了银子,总能宽限一年半载。像妹妹这样的人,哪里愁嫁?她的绣活,有名的绣娘都赞呢?妹妹今儿家来,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咱们好好整治一桌酒菜来吃。”   说着,哥哥嫂子两个人往街上去,买了鸡鸭鱼肉来,整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买的酒是甜甜的米酒,并不醉人,秦舒喝了几杯,直到月中,这才各自散去。   秦舒她老娘叫了她过去,从箱子里拿出个小木盒:“丫头,这里都是你历年拿回来的,我都替你存着,本想做嫁妆的。只你哥哥说,哪有用自己妹子的钱做嫁妆,你的嫁妆都他来出。上次那些金银首饰,当了三百两,上回去府里,老太太放我身契的时候赏了八十两,又给了一百两银子叫出去做营生,如今都在这里,一并交与你,叫你自己收着。”   秦舒拿着这些银票,看着面前的妇人,五十多岁,在这个时代不算年轻了,对于自己而言,虽非生身母亲,却有养育之恩。   她老娘依旧絮絮叨叨:“这些钱都是你自己的,谁也别想打这个主意。你嫂子有些抱怨,受了她娘家的挑唆,也不想想这一家子不都是全靠你了。你这些都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秦舒把钱接过来,笑笑:“嫂子耳朵软,我是知道的,她待哥哥好,孝顺您老人家,这我也知道。这个钱,我自然会拿着,将来做什么营生,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以前借着老太太大丫头的身份,也结识了好些绣娘,布庄的掌柜,总是有门路的。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够衣食无忧。”   她老娘听了,点点头,晓得自家女儿是个有本事的,又支支吾吾,拐弯抹角的问:“园子里犯了什么事情?叫人赶出来了?老太太那日又给我身契,又赏银子,这可是府里姨娘的份额,便是到底有没有伺候主子?若是没有,我明儿去问问你姨母,这门亲事总还有余地的。”   秦舒并不好说的太明白,想了想道:“虽还是完璧之身,但是也不算没有伺候主子,姨母那里就别再去,总归是我们对不起人家。现在再去,很没有意思。”   她老娘点头答应了,只说明日寻了媒婆来,早日相看起来,免得到了官府的期限,叫胡乱配人。 第19章 贺九笙 这个好说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用过了早饭,哥哥往铺子去照看,老娘带着宝儿,嫂子织布,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秦舒身上带了银子:“我出门去寻徐嫂子,我以前定了几架织机,现在去瞧瞧,还去瞧瞧以前相熟的绣娘。晚饭未必回来吃,哥哥嫂子不用等我。”   按照她老娘以前一贯的作风,必定是要跟着去的,就怕秦舒乱花钱,这回却十分爽快:“那成,你去看看。我也去官媒婆家瞧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后生。”   秦舒出得门来,往相熟的茶馆里买了他们家的点心,见茶馆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问了小伙计:“这是做什么,生意这样好?”   那伙计十二三岁,机灵得很,当下招揽秦舒进去:“姑娘不知道,现如今我们茶馆里的先生往杭州去了一趟,学了个新书,讲的是当朝集英阁大学士贺九笙在江南开海禁,办市舶司的故事,现在人人都来听,每日里直到宵禁了才散去。”   贺九笙?秦舒从老太太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只晓得这是一名女官,具体是几品官倒是不知道。但是想来既然是集英阁大学士,那品阶想来也是不低的。   她一时来了兴致,提了点心往里边走,小伙计赶忙给她安排了一处地方,擦了擦桌子,请她坐下:“这一桌都是女眷,你们也方便。”   秦舒放眼一望,见这里听书的,虽然是男子占大多数,但是也有些女子,包房里的瞧不见,只这大堂的便有四五桌,间或一些随了自家丈夫出来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听书的女眷竟然不下二、三十人。   秦舒暗自诧异,自己在深宅大院里,久久不出来,不晓得外头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还只当寻常女子并不上这些地方来。   小伙计打量秦舒是头一次来,念快板似的念:“一份鸭掌十五文,一份瓜子花生八文,一份茶点十二文,一杯清茶五文,要想喝别的茶也有,姑娘要些什么?”   秦舒道:“来一杯茶就行。”说罢,递过去五文钱。   小伙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另外的茶博士上来点茶。   秦舒见那茶博士一双手每个指甲里都是黑垢,便把那茶放在一边,喝不下去。   旁边同坐的女子告诉她:“你下次来听,不用喝茶,只听书不喝茶只用三文钱就行了,这五文钱的茶是陈年的旧茶,差一点倒不怕,只怕是发了霉的。”   秦舒谢过了好意,便听得惊堂木一拍:“正所谓,十年寒窗苦,殿前琼林宴。青史几行泪,北邙野草高。今日我们讲的是集英阁大学士,礼部尚书贺九笙贺大人牧野杭州的故事,上回我们讲到上海粮食短缺,一石大米竟然涨到七两银子,一府的人饿殍遍地,一时间不知饿死了多少……”   秦舒听得津津有味,概括下来与当时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上海粮食危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是当地的大户商家联合起来,欺负这个刚刚到任的贺大人,囤积居奇,谋取暴利。只这个贺大人手段高超,不仅仅平息了这场粮食危机,还利用差价赚的盆满钵满,赢得彻彻底底。   那说书先生这样一说,下面的人都讨论起来,有人说只怕贺大人赚了不只一百万两银子,有人就站起来反驳:“这可是说少了,我远房表舅十年前正好在贺大人手底下当衙役,那年贺大人论功行赏,便是他这样的三等的衙役也得了三百两银子。这样算起来,恐怕远远不止一百万两银子……”   有一位耄耋,清了清嗓子道:“我前日翻看旧时的邸报,讲上海市舶司当年押解进京的银子便有五百万之多……”   秦舒坐在楼下听得津津有味,不料楼上一个人也冷冷注视着她。   且说这头,陆赜叫了江小侯放了秦舒身契,自己在书房看书,他一时觉得父子都看上一个女子,实在不妥,一面脑子里不时闪过秦舒哀哀怨怨的眼神。又叹气:她说的本也没有错,她是奴婢,又如何拒绝。   坐在书房里,犹豫不定,又想她依然算服侍过自己,出了园子也嫁不了人。正想着,这丫头只怕要来求自己,到时候美人垂泪,如何铁石心肠?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推门进来,本以为是那个丫头进来哭泣求情,却是回事的江小侯:“回爷,已经将身契给了凭儿姑娘,她已经收拾包袱出园子了。”   给了身契,便立刻出去,这本是自己的吩咐,可是陆赜听见这样的话,却发了怒:“混账东西,不先来禀了我,就发了身契?”   可这怒气实在没有道理,本也是自己吩咐的,不必再来禀告。   陆赜深觉失态,挥手叫人下去,心里道:这丫头别的倒也罢了,如此乱自己心绪,是断断留不得的,打发了也是好事。   这日,旧日金陵师友邀约,陆赜赴宴归来,在马上便一眼瞧见秦舒一袭碧衫子,同那小伙计说说笑笑进了茶馆。   陆赜下了马,上了楼上雅座,见那丫头竟然听书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来,那丫头竟然从荷包掏出来钱来,买了一枝花插在头上。   可见昨日什么哀哀之情全是假的,那日说什么一时糊涂了,见着自己便说不出来辩白的话,也全是假的。   陆赜眸色越发冷,好一个唱念俱佳的丫头。   秦舒自然并不晓得,她坐在茶馆,听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徐嫂子出得园子来,便提了点心,往她家里走去。   徐嫂子正好在家里,迎了秦舒进来:“凭儿姑娘可是稀客,昨儿听老太太哪儿的人讲,大~爷这一、二日就要动身去杭州,你怎的还有空出来?”   又端了茶来,笑:“必定是大~爷体恤姑娘,想叫姑娘走之前,出来见见老娘哥哥……”   秦舒笑笑,止住她的话:“嫂子,我不瞒你,昨儿大~爷发了我的身契,叫我回家来了。”   徐嫂子笑僵在脸上:“这如何说,恐怕老太太尚且不知道呢,今儿早上我送东西去静妙堂,碧痕还说老太太备了东西叫赏了你,带去杭州呢?”   秦舒摇摇头:“嫂子,左不过我侍候不周罢了。这也不妨,走了我,自有好的去侍候大~爷。我今天来找徐嫂子,是想同您说,前些日子,拖您看的织机,我嫂子只买了一架回去,我这次来是想全都要了。”   徐嫂子口里答着话:“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心里委实叫她的话给震惊到了:“出园子来,这样大的事情只怕还是要禀告老太太,大~爷也许是一时生气罢了。”   秦舒不接这个话,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十贯的宝钞,这时候宝钞不值钱,比不得银子,也当是几钱银子左右:“我拜托嫂子做了许多的事,没什么好谢的,给家里的孩子买零嘴吃。”   又把买的点心推过去:“知道嫂子爱吃这家的点心,路上特意买了给嫂子。”   徐嫂子笑着点头:“这也不费什么功夫儿,我下午就去给姑娘定下来。往日姑娘在园子里,帮我多少忙,数也数不清。姑娘这样,倒是跟我见外。”话虽如此,钱却是忙不迭收在袖子里。   秦舒见她应承下来,便告辞离去,自去金陵街面上买了一捧栀子花,往相熟的绣娘家去。   转过街角,便见表哥潘晟迎面而来,笑道:“表哥哪里去,这样急,当心摔着!”   潘晟忽然站住,见着秦舒愣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原是去寻表妹的,不料在这里碰见了。”   秦舒不知道自己母亲一大早便去了潘家,道:“我昨儿才刚回来,表哥如何知道的,找我有什么事?”   潘晟见秦舒抱着一大捧栀子花,便晓得她这是要去拜访人:“我已经知道表妹叫放了身契,出了园子。我来,是想告诉表妹,我的心意未改,从前说过的话依旧还算数。要是表妹愿意,咱们从前的亲事依旧作数的。”   秦舒听了,抱着栀子花不言语。潘晟的确是一个温和的好人,倘若是在现代,同这样的人做朋友也是极为舒服的。   潘晟急切道:“表妹不信我的心意?”   秦舒摇摇头:“咱们从小一处长大,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我哪有不清楚的。只是表哥说从前的事情作数,可有同姨母商量过?”   潘晟想了想道:“我说过,只对表妹说实话的。刚才姨母带着宝儿去了我家,我娘并不同意。只我想着,能遇见一个有情谊的人,并不容易,我也明白我娘担心什么。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我知道表妹的性情,你不是那种人。我心里这样想,也盼表妹这样想。”   这里四处无人,秦舒也并不想骗他:“姨母是在园子里待过的,知道那深宅大院里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沾染半分。表哥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还是回去同姨母商量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母命,算不得数的。”   潘晟得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得了应承一般,答应:“好,我这就回去。”   墙那边的陆赜听得这番话,脸色铁青,吩咐丁谓:“你去叫了凭儿来。” 第20章 青砖瓦 你这样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   秦舒见着潘晟走了,心里想,这个人性情温和,人品敦厚,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很好的结婚对象——一个很好的抵御生活风险的人。   她转头往前面走,突然看见丁谓抱着剑站在巷子口:“凭儿姑娘,爷要见你。”   既然已经拿到了卖身契,秦舒哪里耐烦再应付他:“我还有事,等日后有了空闲再去给大爷磕头。”   丁谓不曾想,这个人出了府,变脸变得竟然这样快:“大爷在那边酒楼等着,你当真不去?”   秦舒摇摇头:“我是被大爷赶出来的,现在没脸去见大爷,还请丁护卫见谅。”说着,便抱着栀子花就要走。   丁谓一手拿着剑,挡在前面,露出三寸剑锋:“凭儿姑娘不去是不成的,不要叫我们难做,伤了姑娘的体面。”   秦舒冷了脸,问:“既放了身契,我便是自由身,难不成还能虏了我去吗?”她话虽然说得硬气,心里却也知道,陆赜权势正盛,即便虏了个把民女,就算哥哥去告官,也没有人会接这个状子。   丁谓摆手:“凭儿姑娘请。”   秦舒气结,叫丁谓领着进了一家酒楼,在雅间水龙吟门口站定:“姑娘进去吧,爷就在里面。”   秦舒无法,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偶尔一声琴声,长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陆赜果然坐在书案后弹琴,只并不成音律,只是偶尔碰了碰琴弦,发出泠泠的声音来。   秦舒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那琴声发涩发冷,陆赜也并不抬眼瞧她,仿佛没她这个人一般。   秦舒把怀里的栀子花放在如意圆桌上,隔得远远的屈膝请安:“凭儿给大爷请安,出园子出得急,又怕大爷见了我生气,走的时候便没有去磕头,请大爷恕罪。”   秦舒站了好一会儿,并不见陆赜出声,外头丁谓那个门神把守着,自己又走不了,只好又开口:“如我做错了什么,还望大爷明示。我是小门户家的女儿,又没有念过书,生性愚钝,恐怕领悟不了大爷的言外之意。”   陆赜终于开口,冷哼一声:“你哪里愚钝,只怕是机敏得很,唱念做打,好一番做戏,叫我赶你出去?”   秦舒心里一惊,虽然拿了买身契,但是也并不敢狠狠得罪他:“大爷这话说错了,倘若大爷今年没有家来,我本就是要出府的。我想出府去同家人团聚,又有什么错?难不成,要生生世世做奴才,才算没有错吗?”   陆赜这才抬眼去瞧,那丫头脸色无一丝惭愧之色:“同家人团聚,未必见得吧?你才见的那个表哥倒是仪表堂堂,不知他知不知道你已非清白之身……”   秦舒自然不怕陆赜,也不怕他说的这件事,她略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对于陆赜来说,只有他嫌弃别人,没有别人来嫌弃他的道理。即便是自己有被大老爷染指的可能,叫陆赜嫌弃打发了,那么自己也要痛哭流涕,苦苦的哀求他,这才符合自己先前的“人设”。   可是自己觉得卖身契到手,不肯这样多余的做戏,不仅没有苦苦的哀求,反而爽爽快快地出去了,叫他撞见自己同潘晟交谈,必定以为自己此前都是做戏罢了。   秦舒默了默,道:“大爷这样的人,我的身份高攀不上。我虽然身份寒微,却也并不想做没名没分、以色侍人的通房丫头。大爷本也嫌弃我,也是两便的事情。倘若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大爷,在这里同大爷赔罪,您是腹内行舟,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计较了。”   秦舒说完,便缓缓跪下,并不想得罪了他。   陆赜听完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瞧着秦舒,用扇子柄挑起她的下巴:“你说不想做通房丫头,那也使得。置办了正经文书来,做有名有份的妾室。爷赏你泼天的富贵,你要不要?”   秦舒一时心里百转千回,哪里还想得到他不过一两日,就转了自己的心思。   那日,从二奶奶口中得知大老爷也看中自己,叫他误以为自己已经叫大老爷沾了身子,他明明是很介意的。   陆赜说了这番话,便见那丫头脸色灰暗,道:“可见你这丫头,说话不尽不实……”   话未说完,秦舒便打断,仰着头道:“大爷,我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已经叫老爷沾染过身子,父子共用一个妾室,大爷也全然不在意吗?”   陆赜对此实是耿耿于怀,如鲠在喉,此刻为了试一试这丫头,偏偏咬着牙道:“我不介意。”   秦舒脸色由暗转成苍白,她推开扇子,扶着一旁高几子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不做妾。”   这话实在是意料之中,陆赜冷笑几声:“果然是得陇望蜀,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这样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举你。不做妾,难道想做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吗?”   秦舒后退几步,实忍不了:“大爷如是叫我过来听骂,我也听过了。国公府的园子里那些勾当,我自一清二楚,既然出来了,就决不再回去。大爷说的做妻,做妾,我通通没有兴趣。我虽贫贱,却也靠自己的双手清白过日子,并不想攀附什么侯门公府的富贵荣华。”   说罢,也不去瞧陆赜如何,径直推了门出来,对门口的丁谓道:“大爷已经骂完我了,还不叫我走吗?”   丁谓刚刚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他还从未见人对着爷如此放肆,一时呆呆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从内室砸出来一个茶杯,便听得爷忍着怒意道:“叫她走。”   秦舒走出酒楼门口,忍不住懊悔,本来想好的说什么都任由他说好了,偏偏自己这个脾气,忍了半天到最后反而破功了。又叹了口气:自己虽然在这里活了这许久,也终究还是一个现代人,骨子里的东西,变不了。   她噼里啪啦发泄一通,说的都是心里话,出来的时候连买的栀子花也忘记了。她只好又往街上去寻了那挑货的货郎,重新买了一束栀子花来。   绕过几条巷子,站在巷尾那一户敲门,果然一会儿就来了个老婆子,还未开门,便大声道:“这月的绣品已经叫卖完了,如再想要,得预定下月的才行……”   打开门来,见是秦舒,忙不迭请她进去:“原来是凭儿姑娘,娘子早上还念叨您呢,说你又有天份又肯下功夫,她现在收这些学生是万万赶不上你的。”   这是一个两进的小院,□□间大屋,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应有尽有。   秦舒把栀子花交给老婆婆,笑:“可见花婆婆嘴巴果然抹了花蜜的,这样夸我,我都有点飘飘然了。”   花婆婆把花接过来:“这可不是老婆子诓人,娘子实说了这话的,只娘子从不当着姑娘的面儿夸您。姑娘每次来都带了花来,可又得花几十文吧,这可以买上两斤猪肉了。”   秦舒跟着老婆婆穿过回廊,就见一间宽阔的大屋,屋子里有十几个绣娘,当中的一个便是这所宅子的主人——黄娘子,她以前叫老太太请去国公府,教授过姑娘们的针线,秦舒便因此与她相识。   黄娘子是徽州人,不过三十来岁,据她所说是家里人都没了,只带了花婆婆夫妻来南京过活,她针线上的功夫甚好,也安下家来。   此刻,那些十几岁的绣娘正围在她身边,听她讲课:“今日我们绣一副草字出来,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段,都要与原先一样,这就是叫你们动针线之前,先练字的道理。”   秦舒转头对花婆婆道:“我们出去等着,黄娘子正在讲课,别打扰了她,我们俩个都得挨训。”   两个人出去等着,花婆婆上了杯清泉水上来:“老婆子还记得,凭儿姑娘一向不喜欢喝茶的,这是上外头买来的玉龙泉的泉水,姑娘试一试。”   秦舒笑笑,端了茶来,果然是甜滋滋的山泉水,她坐着好一会儿,见墙上挂了黄娘子自己写的字画,心道:这黄娘子必定的诗书之家出身,现在在这里,也只怕另有一番内情。   黄娘子讲授了一遍,便叫各自练习,净了手出来,见着秦舒笑:“你如何出得园子来了?往日里见你,看账本清点库房,忙得跟什么似的,今日到有空闲来瞧我?”   秦舒道:“我这回是真出园子了,以后再也不回去,想着到娘子这儿来瞧瞧,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儿,也好养活自己。”   黄娘子倒了杯茶:“你就是出来了,自有那表哥接了你家里去,做个满嘴流油的地主婆,怎么来我这里日夜苦熬眼睛?” 第21章 黄娘子 天底下的美人那样多   秦舒叹气:“府里放了我的身契,我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至于我那表哥,这亲事恐怕是不成了,现在只好赖在娘子这里,求您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收留我。”   黄娘子笑起来:“在这儿哄我?你这丫头的心思从不在刺绣上,只把它当来钱的路子罢了。再说了,你们老太太如何疼你,即便你出园子,只怕也要好好的打发你,上我这里挣这三五个铜板吗?”   秦舒摇摇头,收了笑:“娘子是明白人,如何瞧不出我如今说的到底真不真?”   黄娘子这才相信,同她讲话:“我这里是缺人,你要来,我自然只有高兴的。不说做绣活,便是同我作伴也是好的。现如今,我这里新来了几个没基础的丫头,都要从头教起来,你若来,我便轻松许多。”她们本谈得来,又问了许多,秦舒免不得说了一点内情:“老太太本想着叫我去服侍大爷,只我不愿意,后来又得罪了他,便放出府来。”   黄娘子听了,免不得高看秦舒几分,只叫她放宽心,凭她自己一双手艺,总是饿不死人的。   如此说定了,待黄娘子这边收拾好屋子,便叫了秦舒搬过来,一月里也没要固定的工钱,只做多少算多少,卖多少得多少,只算是分成,这是很照顾秦舒了。   又留了秦舒吃了晚饭,吃过了,叫了花老伯送她回去。   到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在院子里纳凉,嫂子端了水递给她,问:“到哪里去了,怎么天黑了才回来?”   秦舒也不瞒他们:“先去了徐嫂子家里,后来去看了看黄娘子。我同黄娘子已经说好了,过得几日,等她那边收拾好,便去她的绣房做活儿。”   哥哥开口:“便是做绣活儿,在家里就行了,如何还要住到外边去?再说了,妹妹刚出来,又要搬出去,岂不是叫别人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连自己妹子也不待见。”   秦舒虽然同这些人是亲人,但是多年不住在一起,她自己是很不习惯的,再则家里只有三间房,一间哥哥嫂子住,一间放了织机,一间老娘住,就是厨房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棚子,便是没有多余的房子。   再则,她去黄娘子哪里做活,也是要多学学她,日后自己出来开绣房也未可知,这晚上回来并不安全。   秦舒便道:“哥哥不用说这些,我们兄妹,又何曾这样见外。便是搬出去住,便不是一家子兄妹骨肉了?都在南京城里,便是回家来,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哪里就叫人说闲话了?”   哥哥说不过秦舒,往向秦舒老娘:“妈,你说说妹妹,别的也就算了,现如今好容易一家人团聚,做什么偏偏出去住?”   秦舒老娘瞧瞧她,又瞧瞧她哥哥,和稀泥:“你妹子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我说的话,几时有用过?这家里一向听她的,我们论见识本也不如她。”,这才叫哥哥闭嘴了。   众人在院子里纳凉,秦舒抱了宝儿给她讲故事:“师徒四人一路西行,走到一个叫白虎岭的地方,这个地方住了一个妖怪,叫做白骨精。这日,这白骨精变成一个村姑模样……”   秦舒老娘一向多话,这天晚上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偏着头打盹儿。连宝儿也觉得奇怪:“祖母,姑姑在讲三大白骨精呢,你怎么不听?”   秦舒老娘扯了个折:“我听着呢,蚊子多呢……”   回来第一晚,秦舒是跟老娘一起睡的,她很不习惯。这日晚上,秦舒说什么也不一起睡了,往放织机的房间临时搭了个床,抱了被子过去。   秦舒老娘啧啧嘴,没办法,只千万嘱咐她:“那窗户口要关好,没得叫蛇溜进来。”   秦舒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妈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怎么说话酸溜溜的。”   秦舒她老娘叹了口气:“还不是你潘家姨母,今儿我去她家了,就只说了一句你放回家来了,还未说别的。你潘家姨母便说起来已经给你表哥说亲事了,是绸缎庄掌柜的女儿,比你小两岁。我下午抱着宝儿绕道去瞧了瞧,那姑娘正在铺子里帮忙,豆芽菜一样,哪里比得了你。”   秦舒听得这话笑起来:“在您老人家眼里,旁人都比不上我。潘家姨母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这事就算了。妈您再同官媒瞧瞧,我也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只要人品好,模样周正,年纪相当,家里人口少是最好的。”   秦舒她老娘点点头:“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可惜了你同你表哥,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当下各自去歇息了,又在家里住了一日,黄娘子便派了花老伯过来:“我家娘子叫我同姑娘说,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叫姑娘今日若是方便就搬过去。”   秦舒哥哥嫂子拿了板车过来,很是搬了一些新做的被褥过去。   黄娘子瞧了,拉着秦舒小声道:“你哥哥倒是有良心,知道心疼你。”   秦舒只笑笑不说话,全然相信一个人是很难的,她历年攒下的银子一百多两都自己收着,加上老太太赏赐的五百两银子,加起来也六百多呢了。   这个世上,靠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有钱傍身,自己才靠得住。   住进去当天,秦舒便拿起了针线,做起活儿来,等到了晚上,便在一旁指点那些小丫头,教一些基础的选针用线。   晚上就寝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因为是头一晚,黄娘子今儿同她睡在一处,笑:“你既出来了,怎么今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秦舒推了被子坐起来,只觉得闷热:“我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黄娘子笑:“这你放心,我们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最是机警,那梁上君子是进不来的。”   秦舒点点头,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叫一阵拍门声惊醒。   这时候,雨下的很大,一屋子的人都叫吵醒了,花婆婆夫妻并几个留宿在黄娘子这里的学生都穿了衣裳起来。   黄娘子同秦舒睡在后面,是最后听见的,忙点了灯,穿了衣裳起来,问:“什么人在外面拍门?”   花婆婆打了伞,半边的身子还叫淋湿了:“不知道,也没说找谁,只一味儿拍门。我透过门缝瞧了,是三五个穿着油衣的年轻大汉,为首的一个叫人撑着雨伞站在门口,丹凤眼,剑眉,很不怒自威的样子。瞧他身上的穿戴,非富即贵,不像打家劫舍的。”   丹凤眼,剑眉,秦舒听了心里一紧。   黄娘子想了想,叫了花老伯从后门出去:“你去寻了后街的王衙役来,只说我们家遇见贼人了。”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定银子交与他带去。   又几步走到门前,朗声道:“不知外面的客人是谁?这里是绣娘黄娘子的宅子,莫不是寻错了地方?”   外头便有人回答:“没有寻错地方,找的就是黄娘子的宅子。”   秦舒扶着旁边的柱子,听得这个声音,当下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这个声音秦舒认识,是陆赜形影不离的护卫,丁谓的声音。   黄娘子瞧了瞧秦舒,心里也猜到一二,对着外面道:“请问要找谁?还请明日再来,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不便开门相见。”   丁谓在外面觑了一眼自家爷的脸色,道:“我们要寻的人自在里面,速速开门,否则就破门而入了。”   黄娘子咬牙,瞧了瞧秦舒,见她缓缓走过来:“娘子,大抵是来找我的。这本是我的事情,不要连累了大家。”   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黄娘子拦住她:“你不要去,你既赎身出来了,便是良民。”   秦舒摇摇头,对着黄娘子道:“只怕今日不开门,是了解不了的。”说罢,便抽下门闩打开大门,一时风雨都扑面而来。   陆赜站在门口似笑非笑,伸出手来,对秦舒道:“走吧,船在渡口等着,不要误了时辰。”   他语气轻松平常,仿佛两个人情投意合,已经商量好一般,秦舒不知道是这风雨,还是其他,叫自己忍不住战栗起来。   秦舒脑子里一片混沌,自己设计好的安稳日子都付之流水,一时之间一种虚无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抬起头,望着陆赜,还未说话便流出两行清泪:“天底下的美人那样多,燕瘦环肥,你要什么好的没有。你就当日行一善,放了我吧。”   陆赜并不见生气,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儿帕子,擦了擦秦舒的眼泪,含着笑道:“可见是睡糊涂了,说起胡话来。又或者,还在气我?”   往日陆赜冷脸,秦舒并不害怕,今日这样笑,反而叫她毛骨悚然,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她未退得两步,就叫陆赜拉了在怀里,还待挣扎,便一记手刀劈在脖颈处,顿时晕了过去,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第22章 程子衣 身世浮沉雨打萍,一生向谁去……   这个时候,王衙役从后门匆匆赶来,衣裳下摆全都湿~了,他平时得了黄娘子的孝敬,又是街坊,便颇为照顾她。   听了花老伯的话,又见拿了银子过来,当下穿了官服过来,只当是几个喝醉酒的小毛贼罢了,这里是金陵城,打家劫舍是没有的。   他本睡前喝了酒的,这时候还有几分醉意,见着头前的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女子,上前来:“忒,哪里来的混账,跑到这里来强抢民女,赶紧放下,要不然锁了你去见官。”   陆赜并不搭理他,打横抱了秦舒,往外边走去。   王衙役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声喝道:“你这淫贼,当真张狂,见了衙门里的人,还要掳了人去?”当下便伸手去拦。   丁谓抬腿便是一脚,手上拿着一块儿令牌:“锦衣卫办事,不想死的,通通闪开。”   王衙役叫踢了个后滚翻,听见锦衣卫三个字,几分酒意顿时没了,爬上前几步去瞧那令牌,果然是四寸大小的象牙牌子,他揉了揉眼睛,那字却不认得,当下冷汗就冒出来,跪着道:“小人不知上差驾临,万望恕罪。”   丁谓收了牌子,也不为难他,撑了伞,带着随从,走入雨幕之中。   话说陆赜这头,那里在酒楼听得秦舒的话,什么不做妾,当下气得摔了杯子,只他一贯爱面子,秦舒说出这样的话来,纵然心里不想放她去,但也拉不下面子。   兀自言道,不过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罢了,纵有三五分颜色,有一二分可心,但是禀性乖戾,桀骜难驯,如何能留在身边?   回了家去,不过一二日,那边先去的幕僚师爷便写了信来催促,陆赜便叫预备了官船,沿着京杭运河南下。   行得半日,在运河上遇见皇后的弟弟国舅爷,都虞侯江植的私船。江植搂着美人站在甲板上,看见陆赜浙闽总督的飞虎牌、杏黄伞,当下遣了小船来拜见。   这江植是皇亲国戚,领个虚职,虽无半分实权,但是得皇后陛下宠爱,日常进宫走动。陆赜当下,请他上船来宴饮。   江直喜不自禁,当下着了正装前来拜见,口称督宪大人,再三拜之,酒酣之迹,免不得发牢骚:“还是督宪大人厚道,晓得与人为善。你不知道你的前几任,便是现今的礼部部堂,同陛下说,宗室一年花费银粮甚巨,要裁撤用度,上了一个《宗藩条例》,一众宗室连娶多少老婆都要礼部核议,一京城的郡王将军都被她摆~弄得要生要死。”   说着江植指了指堂中歌舞的女子:“你瞧这些女子,轻歌曼舞,那礼部部堂也是女子,却喊打喊杀。真是牝鸡司晨,亡国之兆……”   陆赜端了酒杯,撇了一眼:“志鸿兄,慎言呐。”   江植自知失言,也端了酒杯,笑笑:“喝酒喝酒,我新得了一美人,善舞,颇有飞燕之姿,还请督宪大人品鉴。”   说罢,鼓乐声起,一绿衣女子踏歌而来,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   陆赜坐在正前,大抵是这酒喝多了些,看着那舞女的面容竟然渐渐变成了秦舒的模样,似哀似泣,似悲似怒。   一会儿眉目含情的望着自己哀哀道:“奴婢大抵是糊涂了。”   一会儿柳眉倒竖,冷若冰霜:“做妻,做妾,我都没兴趣。”   陆赜闭了闭眼睛,就见那绿衣舞女手执白玉壶笑着走上来:“奴给大人斟酒。”   那舞女穿了一袭绿衫子,耳朵上坠着滴翠,一步一摇,伸出手来倒了酒奉给陆赜,轻言软语:“大人,请饮此杯。”   陆赜定定瞧了那手腕,想起来那丫头的一截皓腕,心道:须得配上好的玉镯才相衬。   这么一想,他突然惊心起来。酒席散去,外头下了瓢泼大雨,丁谓上前来禀告:“爷,外头下了大雨,江面起了大风,船工说这段江水艰险,夜黑不宜行船,靠岸停得半日,天亮才能行船。”   陆赜开船的时候就吩咐了,五日到达,不许耽搁。丁谓知道他的性子,一向严苛,来回话也怕他发脾气责骂。   不料,陆赜听完,便笑:“可见这是老天爷的意思。”随即吩咐丁谓:“靠岸下船,从这里骑马赶回南京要几个时辰?”   丁谓呆住,愣愣道:“回爷的话,只怕须得三个时辰。”   丁谓不知爷要连夜赶回南京干什么,纵然落下什么东西,打发底下人去取来就是,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雨,亲自骑马回去呢?   只不过,他一向晓得,大人吩咐自己便去做就是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当下一路冒雨,赶回南京。这时候已经是半夜,又拿了令牌叫开了城门。   丁谓就见陆赜往国公府方向去,未进门,便绕到后街。   丁谓暗暗惊心,原不是回国公府,而是来接凭儿姑娘的。叫开门,问了话,这才知道黄娘子之处。   回程的路上,丁谓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陆赜的马车,他心里实在好奇,凭儿姑娘那样忤逆爷,爷为何反而这样念念不忘呢?   …………   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了,身上的衣衫已经叫人换过了,只穿了一件白色暗纹的中衣,脖颈处仿佛落枕一般,酸疼得厉害。   她望着头顶的天青色帷帐,绣着翩翩而去的仙鹤,呆呆瞧了半晌,耳边是涛涛的江水声,终是苦笑起来。   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来,陆赜一身沉香色的程子衣,走进来站在床前,问:“何故发笑?”   秦舒盯着帷帐上的仙鹤,看久了,那仙鹤仿佛要飞出来一般:“身世浮沉雨打萍,一生向谁去?”   帐上四角悬挂着蓝釉玲珑香炉,陆赜轻轻一碰流苏,便发出泠泠的响声,他站在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烛光,一片阴影笼罩而来:“有些人是树木,有些人是牡丹,有些人是藤蔓,再有些便是浮萍,生来便是如此,自有各自的造化。你生性倔强,把自己比作浮萍,却不去做牡丹。殊不知,爱花人日日锄泥,只盼花开。”   秦舒听了呵呵笑起来,陆赜皱眉:“又是为何?”   秦舒抻着手,从床~上坐起来,青丝垂下,松松绾就:“爱花人?呵呵,倘若我爱这株牡丹,只叫它长在肥沃的土壤里,而不是把它摘下来戴在头上,不过几日就叫它枯萎而死。”   陆赜冷冷瞧着她,半晌抿唇道,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外头风雨甚大,现成荫蔽不要,非要去受风吹雨打?”   秦舒缓缓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对于我来说,你才是最大的风雨。我本活得好好的,虽然清贫却也自得其乐,叫你强虏至此,远离亲友,背土离乡。似你这般,瞧上哪个女子,也不问别人愿意不愿意,便用强逼~迫,纵然是浙闽总督,手握权柄,也不过是个二流人物。”   陆赜本就一夜未睡,此刻叫秦舒这句‘二流人物’一激,太阳穴刺刺发疼。   他伸手去捏住秦舒的脖子,微微用力,咬牙道:“你在找死?”   那力道并不大,只是恰好叠加在昨日旧伤之上,一时之间秦舒只觉得半边肩膀都木木作疼,她咬牙忍着,冷哼两声,连正眼也不去瞧陆赜:“恼羞成怒以至于杀人灭口?很好,我只求速死。”说罢,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几瞬之后,陆赜松开手,负手而立:“你是弱女子,又在气中,口不择言,我不与你计较。只是,你若不早早想通,受苦的是你自己。”   秦舒没了力气,跌坐在床~上,背对着陆赜,并不理他,过得一会儿,听得开门关门的声音,一个丫头端了药来:“姑娘,这是祛除湿寒的药,您昨日淋了雨水,这是大人开的药方,您起来喝了吧。”   秦舒闭着眼睛道:“他开的药方子,我怕有毒,我不喝,你出去吧。”   那丫头并不敢违逆,听得此话,缓缓退了出来,见了督宪大人站在门外,皱眉:“没喝?”   那丫头怕陆赜怪罪自己,一五一十把秦舒的话讲了出来:“姑娘说,大人开的药方子,她怕有毒,她不喝。”   陆赜阴沉着一张脸,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挥手叫丫头下去了。   天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船的人还在睡梦之中,秦舒醒了,是叫饿醒了,她算起来已经足足两天没有吃饭了。   偏偏脖颈处疼得更加厉害,僵直着脑袋一动不能动,秦舒撩~开帷帐,见内间一片漆黑,唯有外间有一星烛光,她抹黑寻着烛火而去,绕过一架四扇的山水屏风,便见陆赜正坐在书案前看邸报。   秦舒没有穿鞋,脚步又轻,站在屏风旁边好一会儿,陆赜才瞧见她,放下手里的文书,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秦舒不答反问:“你已经把卖~身契还给我了,我现在是良民,强虏我来,就不怕我家里人去告官吗?”   这话刚问完,连秦舒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嘲道:“这话问得实在愚蠢!” 第23章 冷若霜 安心跟了我,总归有你自在日子……   这句话刚问完,连秦舒自己也觉得好笑,自嘲道:“这话问得实在愚蠢。”   陆赜走过来,见她赤着脚,问:“怎么不穿鞋?”   秦舒后退两步,并不回答他,她望着陆赜,一种平静到极点的表情,哀哀问道:“为什么?”虽然知道原因也无济于事,但是她还是想问,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陆赜望过去,见秦舒脖颈处隐隐一片青紫,他道:“你喜爱一朵花,要什么理由。无非是颜色可爱,香气袭人。”   秦舒进前一步:“倘若这花朵颜色不再,枯萎无香,大人可会放这花走?”   陆赜眯了眯眼睛,衍出怒意,警告道:“你倘若自毁容颜,又或者自残,伤的是你的亲友。你若在脸上划一刀,我便在他们脸上划三刀,你若是伤了一只胳膊,我就断了他们两只胳膊。”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秦舒叫他逼靠在屏风上,呼吸可闻:“可是这朵花已经叫别人赏过了,你也全然不介意吗?你不是很在乎人伦吗?如国公府园子里三奶奶那般身不由己,便要送去家庙。似我这般,竟然还要强留在身边?你这样的虚伪,不愧同大老爷一脉相传,是真正的亲生父子。”   秦舒说着,站直了身子,贴在陆赜身上,温暖湿润的唇仿佛不经意擦过陆赜的嘴角,耳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她一只手,从外衫伸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也并不做别的,只像一条鱼儿一样从上游到下。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儿时盛夏的午后,脱了鞋跳在碧水湖里,那些红色金色的鲤鱼都围过来,浑身都痒痒的。   陆赜僵在哪里,仿佛连耳后都是一阵苏苏麻麻,便听得她靠在自己耳边,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大老爷最喜欢我这样,说我的手就像湖里的游鱼儿,大爷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你们是父子,大抵是心灵相通的罢?”   陆赜听得这句话,猛然睁开眼睛,握住秦舒的手:“你果然放肆。”   秦舒偏过头,嘴角挂着冷冷的浅笑:“喔,大爷不喜欢我这样,还是不喜欢我提大老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只手:“可是这只手,既服侍过大爷,的确也服侍过大老爷,总是忍不住比较呢?”   陆赜额头冒起青筋,推开秦舒,咬牙道:“以后不许再提大老爷,也不许再叫我大爷。”   秦舒后退两步,整了整衣袖,笑:“我叫惯了,只怕一时改不得。以后在大爷面前,我就做个哑巴好了,免得蠢笨如我,又不知说出什么话惹怒了大爷。”   陆赜听了这话,怒极了,挥起手掌,还未落下,便听得秦舒冷哼:“大爷这是要打我?大老爷可不这样,纵然气极了,也只叫下人打板子,不会亲自动手。”   陆赜如何不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自己的,她叫自己强虏而来,心里自然愤恨,只怕短时间是消解不了的。   他自幼便老成稳重,做官多年,养气功夫见长,等闲也不生气,偏偏这丫头,一字一句都往他心口上戳,偏偏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   陆赜转过身子,心里暗叹,圣人讲的果然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背对着秦舒道:“你也不必故意说这些来气我,安心跟了我,总归有你自在日子。你也不要想着提了大老爷,我就会放你。我未得偿所愿,你又岂能得偿所愿?”   说罢,便出了屋子,往隔壁旁间歇息去了。   陆赜算起来有足足两日未睡觉,叫秦舒闹了一通,气得头疼,喝了安神的汤药,这才勉强睡着。断断续续做了些乱梦,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陆赜起了身,见隔壁听着甚是吵闹,唯恐是秦舒不肯罢休,在砸东西生气,招手叫了丁谓来:“你去瞧瞧,她在隔壁做什么?”   丁谓额头上不知道叫什么砸了一下,青紫青紫的,陆赜瞧了,奇怪:“你头上怎么了?”   丁谓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凭儿姑娘说自己脖子疼,吩咐丫鬟,叫我拿伤药进去给她。不料,我一进去,凭儿姑娘本来在用饭,当下就砸了桌子上的瓷瓶过来,说我不是好人,挑唆爷虏了她回来。”   陆赜皱眉:“她用饭了?”   丁谓点点头:“爷睡下没多久,凭儿姑娘便说自己饿了,要用饭,别的到没有什么,只一整条清蒸的河鱼叫吃了大半。听丫鬟讲,凭儿姑娘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现在叫了几个丫头在屋子里打叶子牌。”   陆赜见此,出了门外,站在外间瞧了瞧,果然见屋子里一派说笑声。   丁谓问:“爷要进去吗?凭儿姑娘叶子牌打得不好,输了好多,又说自己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便把屋子里摆放的那些瓷器都给了那些丫头。”   陆赜是闽浙总督,这又是官船,下头的人奉承,家具摆设无一不精,便是那些瓷器,也全都是宣元、正德年间的官窑名品,随随便便一个拿出去只怕得上千两银子。   丁谓腹诽:这凭儿姑娘倒是大方,打个叶子牌,就送出去十好几个。   陆赜摇摇头,她这个样子哪里是消气的模样,只怕自己进去也讨不了什么好的,他透过窗户,见秦舒笑得开心,吩咐丁谓:“你送一百两银子进去给她。”   秦舒是气愤远远大于伤心,她哭过了一回,便叫了丫头端饭进来。吃过一条极鲜美的河鱼,心情便好了大半。她心里素质一向不错,说那些话不过半试探半泄愤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死要活。   倘若真的要死,那也应该是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已经熟悉适应了古代生活的今天,千古艰难唯一死,对于秦舒而言,她实在是一个怕死的人。   她看了半日书,无聊之极,门口有人把守着,不许她出去。拔步床的格子里有一副描金的叶子牌,她当下叫了人进来,组局打起叶子牌来。   赌博果然叫人忘记一切,秦舒正渐入佳境,丁谓便端了托盘进来:“凭儿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爷叫我送进来给你。”   秦舒拿着手里的牌,兴致全无,当下扔了牌,道:“我累了,你们忙去吧。”   这里的丫头本就是官船上的,不是陆家自己的丫头,并不认得秦舒是谁,只看她对着主子的贴身护卫也那样不客气,这时候冷了脸,都不敢待在屋子里,纷纷出门来。   秦舒怏怏坐了半晌,一个丫头端了药进来:“姑娘,这是祛除湿气的药,您喝了吧。”   秦舒抬手去端药碗,见那药颜色清亮,与寻常不同,喝了一口,并不十分难喝,便一口灌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心情激荡,又惊又怒的原因,这药的效果并不好,这天晚上秦舒发起高热来,她口渴得厉害,喊了丫鬟端茶来。   丫鬟碰到她的手,热得吓人:“姑娘是发热了吗?”   秦舒浑身没力气,躺在枕头上,过得一会儿连那枕头都热起来:“你再去倒杯水给我,敷了冷毛巾来给我。”   丫鬟并不敢隐瞒,出来禀告了丁谓,丁谓又去回了陆赜。   陆赜道:“回来的时候,晚上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开了方子给她也不肯喝,病症岂有不发出来的道理?”当下穿了衣裳,过得隔间来,果然见秦舒闭着眼睛,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   陆赜伸手去摸额头,见果然烫极了,又伸手去把脉,末了开出一张方子出来:“立刻抓了药,煎来。”   又拧了冷帕子敷在秦舒额头上,免不得说她:“叫你喝药,你偏使气不喝。倘若早喝了,哪有这些事情?”   秦舒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我好好呆在南京,怎么会受风寒?怎么会发高热?”   陆赜叫她噎住,便不再说话,拿了一瓶药酒来,倒了几滴在手掌心:“你脖子上那处已经淤青了,我替你揉一揉,不然你明天早上,又要叫痛。”   秦舒觉得太热了,掀开被子,哼一声:“这也是你打的。”   这声音平时听起来自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偏偏她此刻病了,又浑身无力,这冷哼声叫陆赜听来,便仿若撒娇一般,他笑笑,往床榻上坐近一些,拂开那垂下的青丝,往那脖颈处,不轻不重的揉起来。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第24章 胭脂口 支持正版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过得会儿,熬好的药叫丫鬟端了来,陆赜把秦舒扶起来坐着:“喝了药再睡。”   秦舒看那药黑糊糊的一大碗,邹眉头,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难不成越难喝的药,越有效果?”   陆赜拿了汤匙,喂给秦舒:“喝吧,叫下面人给你熬了冰糖莲子汤,你喝过药,再喝一碗就是了。”   秦舒无法,张开嘴喝了几匙,又觉得这么喝嘴巴不知道要苦多久,索性端了碗来,一口气喝下了,偏那药是才刚刚熬好的,一口喝下便是很烫的。   陆赜见她被烫得龇牙咧嘴,也只觉得十分可爱,拿了茶水给她漱口,笑:“先漱漱口,等冰糖莲子汤冷一冷再喝,可好?”   秦舒嗯了一声,便倒头睡去,心里微哂:这样小意温柔,大抵是觉得征服一个琵琶别抱的女人很有趣吧!只可惜,这个时代男人,特别是国公府园子里出来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秦舒一清二楚。   秦舒喝了药,终是没有喝那碗冰糖莲子汤,一觉沉沉的睡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外头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的帷幕,有风从窗户缝透过来,吹动深深浅浅的天青色帷帐,仿佛湖水的涟漪。   脖颈处还是疼,但是比昨日已经好多了,已经能够微微转动了,秦舒抻起身子,转过头,就瞧见陆赜躺在一边,与自己不过一臂之隔,她想起身,不料一缕头发叫他压住。   他睡觉的样子很恬静,姿势端正,正着身子平躺,双手垂在两边。   秦舒叹了口气,正预备忍着疼把头发扯出来,就见陆赜睁开眼睛,眼眸里一片清明,想来是早就已经醒了,不过闭目养神而已。   秦舒指了指,道:“你压住我头发了?”   陆赜坐起来,披了袍子站在床下,望着秦舒道:“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叹了多少声气吗?”   秦舒默了默,抬头直视着陆赜的眼睛:“古人胸中垒块,以酒浇之。可我生性不爱喝酒,唯有叹气疏之。倘若你连叹气声也觉得刺耳,恐怕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了。”   陆赜瞧了她半晌,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末了只有两个字:“很好。”便拂袖而去。   秦舒倒在床榻上,过得一会儿,两个丫头进来,挂起帷帐:“快到午时了,姑娘可要洗漱,大人传了膳食,吩咐叫姑娘一同去。”   昨晚发了高热,这时候还是夏天,天气炎热,秦舒浑身黏糊糊的:“你去告诉他,我要沐浴,陪不了他用饭,麻烦你帮我提了热水进来。”   这是一艘豪华的官船,所备所用,无一不精,便是净室,也用玉石修筑成了汤室,热水从铜铸仙鹤中缓缓流下,侍女见秦舒站在岸边犹豫,便道:“姑娘放心,此前日日清洗,是绝对干净的。”   又伸手,要去替秦舒宽衣,秦舒摇摇头:“我自己来就是了,我沐浴,不习惯旁人侍候,你们两个去外面歇息吧。”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双双福身行礼:“是,奴婢就候在外面,姑娘如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秦舒脱了衣裳,泡在热汤之中,水汽弥漫,她心里不自觉的想:官船上这样奢华的玉石建造的汤室,不知道足够多少户平民百姓活一辈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舒的意识开始模糊。   宽阔明亮的棋室,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望着秦舒道:“你年纪比我小,学围棋又才三年,你执黑子如何?”   秦舒正望着窗外发黄的枫叶发呆,听得这话回头来,见是一个极秀气清隽的少年。   她那个时候每天放学都被她老爹逼着去学围棋,心里老大不愿意,微微哂笑,讽刺道:“我执黑,你再贴七目半如何?”   少年愣了愣,随即从棋盒里抓出几枚棋子,握在手心:“是我冒犯了,抱歉,猜先吧。”   彼时的秦舒因为一个职业棋手说她有天赋,便每日被她父亲送去在棋室,她在这日之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围棋,觉得那是枯燥的计算,毫无乐趣可言。   那日,不知道为什么,秦舒那局棋下得很慢,每一步都想了很久,最后那少年摆出两粒棋子:“我输了,四分之一目。”   秦舒那时候才十二岁,学着那些名家的风范,站起来,微微鞠躬:“承让。”   那日之后,秦舒突然对围棋萌发出极大的热情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同他下棋,是一件既放松又快乐的事情。   秦舒晓得这不是真的,她呆呆的,抱怨:“你怎么还是十几岁的样子?”   那少年笑笑,没有回答,指了指棋盘,问:“现在怎么不下棋了?”   秦舒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棋盘上:“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爱下棋的。”   那少年还是笑,仿佛此刻才知道:“这样么?那我让你执黑,再反贴七目半,好吗?”   秦舒缓缓点头:“好。”   两个侍女在外间等候了许久,听见里面渐渐没了声音,正想进去瞧瞧,就见陆赜推门进来,问:“姑娘呢?”   侍女如实道:“姑娘说自己沐浴不习惯人侍候,叫我们出来。不过,姑娘,已经在里面待快一个时辰了。”   陆赜皱眉:“糊涂,她本就在病中,身边岂能没人?”   两个侍女惶恐地跪下:“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陆赜走进去敲门,唤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推了推门也推不开,两个侍女脸色大变:“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栓门。”   陆赜抬腿,破门而入,就见水雾弥漫之中,秦舒慢慢得滑向水底。   陆赜大骇,顾不得什么,大步淌入汤池之中,抓着秦舒的胳膊,一把捞起来,怒道:“你当真要寻死?”   秦舒睁开眼睛,棋室云子都消失了,面前的是陆赜那张盛怒的脸,淡淡道:“我没想死,不过,死了也是一桩好事。”   陆赜并不说气话,只冷冷道:“你死了,你父母兄弟虽不会死,却也活不好。你此刻死了便是死了,全然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活着,又倘若过得三五年,我厌倦了你,自然放了你。”   秦舒望着他眼睛,并不说话,陆赜恨她钻牛角尖,当下抱了她起来放在床榻之上,冷冷地站在一旁,叫下人服侍她穿戴好,道:“我对你太过宽纵,叫你生出这个念头来。”   秦舒浑身好无力气,抬眼懒懒问:“你要如何?”   陆赜道:“服侍自己的夫婿,本就是本分。”说着他挥手:“拉这两个丫头下去杖责二十,以后你的身边每时每刻都要人在身边侍候。”   那两个丫头顿时吓得跪在地上:“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我们不敢了,不敢了……”只说了这两句话,就被人堵了嘴巴,困了双手,押了下去。   这样的事,秦舒在国公府园子里见过许多,她望着陆赜:“是我不叫她们侍候的,她们只是听我的吩咐,你要罚就罚我好了,不要打她们。她们年纪小,打上二十板子,只怕一两个月都下不来床。倘若你觉得她们服侍得不好,叫她们走就是了,何必打她们。”   陆赜笑笑:“这不相关的人,你倒是时时刻刻替她们说情。主子使性子,她们不劝着,反而纵容主子,如何不该罚?”说着他慢慢解开衣襟上的扣子,一步一步靠近:“我本想着你年纪小,一时转圜不过来,也是正常的,虽知道,越是纵容你,越是叫你生出自戕的念头。”   秦舒坐起来,一头青丝如瀑,她泡皱的手指微微颤抖,自知是绝躲不过去,道:“你叫我服侍你,岂敢不从。只是那两个丫头,实在可怜,放了她们吧。”   陆赜把衣裳甩在一旁,抚下挂帐金钩,深深浅浅的碧玉色帷幕缓缓落下,他抚开外衫,握着秦舒白圆的肩头:“你再替她们求情一次,就多打一板子。”   不一会儿,一阵大风把虚掩的窗户吹开,磅礴的大雨打破窗纱,啪啪地打在临窗的小瓷瓶上,就连屋子中间的拔步床也叫风吹得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正所谓:象床稳,鸳衾谩展,浪翻红绉,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周邦彦《花心动》)   两人事了,已经是傍晚时分,陆赜穿了衣裳,见秦舒浑身无力躺在一边,又见刚才她并不抵触,十分餍足,笑:“昨日撩~拨我时候,不是挺嚣张的,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可见是个没用的。”   他说了这一句,并不见秦舒答话,拉了拉床角的铃铛。   一时之间丫鬟鱼贯而入,捧灯的捧灯,端水的端水,有人打开帷帐:“大人,姑娘,要起了吗?”   昏黄的灯光顿时斜斜地飘进来,秦舒只觉得刺眼,她背对着陆赜躺着,被子拉到腋下,只露出一片光滑的脖颈来,不过此刻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印了大大小小紫痕,听陆赜对她道:“叫丫鬟服侍起来吧,用过饭再歇着。” 第25章 避子汤 好一个娇娇儿   秦舒累得连眼眸也不肯抬, 下面钝钝的疼,懒懒道:“我现在不想吃饭,你叫她们把热水放下就出去吧。”   陆赜皱眉:“如何能不用饭?”随即一想, 便又笑起来, 对着丫头侍女挥手:“你们下去吧。”   走下床来,亲自拧了帕子, 给秦舒擦拭:“你真是个怪脾气,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是主子, 她们是奴婢, 无论怎么服侍你, 都是应该的。事后服侍你又不愿,按照这些大家大族的规矩, 主子敦伦,贴身的丫鬟本就是要在旁服侍的。”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秦舒只觉得难堪, 又见他拿着帕子进前来,忙拢住被子, 微微蹙眉, 只觉得恶心:“不用了, 我自己来就行了。你是主子, 我是奴婢, 何曾叫你来服侍我?”   陆赜得偿所愿, 又见秦舒懒懒地, 温顺非常,只觉得这是情趣罢了,一时并不在乎什么主子奴婢的, 道:“你又何曾出过什么力气,倒累成这样?”   说着掀开被子,秦舒本就难受,当下捏着被子一角坐到床角,也没什么好脾气:“都说了不用,你赶紧出去,我正难受着。”   她语气生硬,懒得应付,偏偏陆赜并不介意,见她拥了被子过去,露出一小块儿带血的床单。   陆赜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难怪当时她就直喊痛,还当她年纪小,难免矫情罢了,却不想是头一次,他一把把秦舒搂过来,闷闷发笑:“好一个娇娇儿。”   秦舒听得这一句“娇娇”,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具身体本就较弱,起先怕他用蛮力,也是自己吃亏,只好顺从。她谈过不少男朋友,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并不在意,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陆赜把秦舒打横抱进了汤室,本来是说着给她清洗,不料见着那丫头叫水汽一蒸,白里透红,娇不能胜,顿时心~痒不已,又半是哄半是强迫的要了一回儿。   秦舒本是在病中,这具身体又是头一次,这样叫他强了两回,出得汤室的时候,双~腿打颤,几乎不能站稳,叫丫鬟扶了出来,坐在饭桌上,见都是些荤腥重油之物,略微用了两口,便实在吃不下去。   陆赜见了,亲自夹了一块儿鱼肉,劝:“你合该多用些,浑身没有几两肉。”   秦舒也想多吃,她本是爱吃鱼的,昨日这河鲜也是鲜美,她夹了一块儿到嘴边,便闻得一大股腥气,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秦舒这一日并没有用过什么东西,什么也呕不出来,丫鬟端了茶水来漱口,撑着桌子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陆赜挥手,吩咐:“把鱼端下去。”又走进前来:“我替你把脉瞧瞧,本就在病中,白日里丫头们昏了头,叫你在汤池里泡得水都冷了许久。”   秦舒默不作声,默默伸出手去,两根纤长带着笔茧的手指搭上来,过得一会儿便听他道:“你这身子看起来以前就算不得好,稍有受风受雨便是要吃药的。我写了药方来,你要连着吃,等好一些了,再用补药进补。”   秦舒只觉得脑子昏沉沉的,全身也酸疼非常,她无可奈何的嗯了一声:“我困了,想去歇息了。”   陆赜见她满脸倦容,知是要得她太狠,当下命丫鬟扶了她去歇息。往书房里看了半晌的公文,这才往内室里来。   他料想那丫头必定困极了,便轻手轻脚地脱了衣裳,撩~开帷帐,果然见一张恬静的睡颜,他正要掀开被子,就见秦舒睁开眼睛来。   秦舒在这里哪里能够睡得安稳呢,陆赜不过刚刚掀开帷帐,她便醒了。   陆赜伸手去抚那张小~脸,不过几日却见消瘦了许多:“快睡吧,看你这眼下青黑,便是没有睡好的缘故。”   秦舒望着他,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忘了,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爷还是叫人熬了避子汤来吧,我喝了,才睡得着。”   旁人说这话,陆赜只会觉得其人知进退,但是从秦舒嘴里说出来,他便很不舒服,他打量秦舒,见她眉间微蹙,不见半分的哀怨之态,道:“你倒懂事?”   秦舒呵呵,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大~爷当我是什么人?一个暖床的丫头罢了!难不成大~爷对着服侍的丫鬟们说几句‘我是主子’,我就真的成了主子吗?这时不喝避子汤,倘若真的一时不慎有了子嗣,将来落胎,难受的也是我自己。”   这话的确是事实,陆赜听了虽觉得刺耳,但也无可反驳,他这时觉得秦舒有一二分可心,承诺道:“你既跟了我,哪里又没有终生可靠?将来主母过门,生下嫡子之后,你自然可得一男半女。”   秦舒坐起来,云鬓削肩,温暖昏黄的烛光照在她澄澈的面容上,叫人陆赜想起云楼上,卷帘后的黄昏瘦美人。   他略有恍惚,便听得那丫头讥诮道:“一男半女?呵呵,这话实在叫人发笑,仿佛是给我的恩典一般。”   陆赜也知道,这丫头骨子里素来有些离经叛道:“你不想生?”   秦舒笑道:“生下一个孩子,叫他将来知道,他父亲强虏民女,母亲是被奸~淫才生下他的,这又有什么好?”   陆赜气极反笑:“你说得不错。”当下撩~开帷帐,大声吩咐:“叫人熬了避子汤来,越快越好。”   等候在外面的丫头听了,立刻去厨下寻了药婆子熬了避子汤端了,奉了进去。   秦舒端过来,丝毫没有犹豫,闭了气,一口气喝光了。   陆赜见秦舒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忍不住道:“你要知道,这避子汤也不是全然有用的。”   秦舒擦了擦嘴角,背过身子躺下,并不理他。   陆赜为之气结,他何尝在别人那里吃过这样的闭门羹,偏偏这个丫头软硬不吃,你对她和颜悦色,她反而冷眼讥讽你。你若用强,她又不挣扎,只一双眼睛冷冷瞧着你。   陆赜坐了半晌,披了衣裳出来,见丁谓在门口守着,叹气:“你说想凭儿这样的丫头,究竟是怎么养出来的?”   丁谓虽然只是个护卫,但是跟着陆赜引来送往,自然是知道一二:“爷其实也知道,收服这样的人,要拿她想要的东西吊着才好。只是爷一遇见凭儿姑娘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叫她几句话一激,便只顾着生气。”   陆赜听了,望着茫茫江面不出声。   第二日,陆赜还未如何,秦舒已经是病了,患上了咳疾,整个人怏怏不乐,毫无精神,昏睡了大半日,叫人扶起来喝了药,又睡了大半日,连饭也不曾正经吃过,只叫丫鬟喂了一碗燕窝粥。   只是喂了一碗燕窝粥,倒吐了半碗,直吐得脸色发青,好似快要背过气一般。   如此过了两日,咳嗽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晚间吃药的时候,那药气味儿熏人,竟然叫呛得咳出~血来。   陆赜知道她这是心病,一面停了船,叫人下去请好大夫来,一面同她道:“你也不必做出这幅样子来,等明年春天王家小姐进门的时候,我自然放了你去。倒时候,赏了金银给你,回南京也罢,另去什么地方也罢,都由你。”   秦舒坐在床~上,叫丫鬟垫了后靠,一勺一勺喂药,整个脸色苍白得不行,听得这话,连眼眸都未抬一抬,只抬起一只袖子:“我吃不下了,放在一边吧。”   那侍女不敢,去瞧陆赜的脸色,见他负手而立,一双眼睛冷冷盯着秦舒,道:“接着喂,吐了一口,就再去端一碗来。”   秦舒依旧不正眼看他,接过侍女手里的药碗,一口气喝了,淡淡道:“我累了,出去吧。”   侍女瞧了瞧两个人的脸色,忙不迭退了出去,门口等着奉茶的侍女拉着她问:“里面如何?”   那个摇摇头:“病着的那位,今儿没有同大人讲一句话,无论大人说什么只当没听见。大人的脸色黑得吓人,叫我出来,我就赶忙出来了。只怕,那二位一时闹起来,病着的那位倒没有什么,只叫我们吃挂落。”   另一个道:“咱们在这官场上也不知侍候过多少达官贵人,这样的倒是头一次遇见,妻不妻,妾不妾的,这样的发脾气使性子。听说这位大人不仅是浙闽总督,还是国公府的世子,病着的那位竟然不在乎。我上回进去奉茶,见大人同那位说话,那位偏偏不回答,只冷笑。”   俩个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下去了,其中一个嘘了一声:“你不知道,我看那姑娘并不想跟着大人呢,刚刚听见大人说什么回南京去的。她这个病,大半都是自己想不开,又不曾好好吃饭吃药的缘故,大人刚刚都发脾气了。”   两个人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又听得秦舒咳嗽声传来,互相望了望,叮嘱:“咱们都要小心些,上回柿儿萍儿叫打了二十板子,只怕回去也得不了好的。” 第26章 病渐深 妇人见短,不堪学道……   船从南京出来, 行得三五日,又连绵下起雨来,秦舒精神不济, 又犯懒, 一日日躺在床上,不出门去。   药是每日里照常吃的, 开始觉得难吃,一碗药总要分个三四次才能喝光。到了后来, 丫鬟每每端来, 不过晾上一盏茶的时间, 便眼睛也不抬, 不多说一个字,就喝了下去。   这日, 秦舒精神好了一些,咳嗽虽然还是没有减轻,但是人却不昏昏沉沉了, 自顾自穿了衣裳起来,坐在临窗的小案边看书。   看了一会儿, 那字密密麻麻, 眼睛便累了, 见着一旁摆了云子, 吩咐丫鬟:“去拿棋盘来, 我下下棋。”   那丫头名叫春喜, 这几日同秦舒混熟了, 晓得她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性子却是极好的,有事犯了错也并不罚人, 那日受罚的两个姐妹也赏了伤药,她有心劝解:“姑娘一个人怎么下棋,不如我去请了大人过来?”   秦舒并不讲话,推开半扇窗户,带着腥味儿的江风缓缓而来,这时候是黄昏时分,正见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美景,她呆呆瞧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   春喜拿了棋盘过来,赶忙要去关上窗户:“姑娘,赶快关上吧,大夫说了,你本就有风寒,后面又没有好好将养,拖成了肺痹,是万万受不得风的。”   秦舒挡住她的手:“满屋子的药味儿,熏得脑子疼。我又不开多久的窗户,只露一个缝儿,透透气罢了。”   春喜见她这样透透风,反而精神要好一些,便也依了,一面拿了披风来披上,劝:“姑娘,万事要想开些。你只想想我们这等丫头,本就是罪宦之后,在这官船上服侍,倘若叫谁瞧上,带回家去,不拘妻妾,总是难得的好归宿。”   秦舒望着她,叹气:“原来如此,你家里犯什么罪了?”   春喜道:“我父亲本是河陵县丞,那年起了水患,死了数万百姓,这才叫治罪了去。”   秦舒听了默默不语,又听春喜劝:“不怕姑娘笑话,我本就是庶出,姨娘早就去了,平日里艰难度日,自问没有享过什么富贵,可一朝大难临头,受苦的份却有我。我刚被发卖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命不好。可是后来有人跟我说,你觉得自己命不好,可还好好活着,一日三餐比好些庄户人家还强上一些。那些受了水患的人,大多生前无哪日吃得饱饭,死后连尸体遗骸也不知去哪儿寻,这才是真的命不好。”   她劝人,并不说秦舒该如何如何,只说自己,这样并不叫人反感,反而叫人听得进去。   秦舒打开檀木棋盒,见里面的棋子,白子洁白如玉,温润发光,黑子乌黑透亮,拿起一个对着光瞧竟然呈现才墨绿色,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永子。   秦舒抬头,见春喜依旧望着自己,道:“你说得对,世上的人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我这点苦实在不值一提,实不必做出自怨自艾的样子来。你说话不像没有读过书的样子,在家里请过先生吗?”   春喜笑笑:“并不是,我家里门户小,又是女孩子,哪里读过书?只是以前常常去山上听温陵先生讲学罢了,先生讲学也不收钱,谁想去听便去就是。他讲话诙谐明白,又不像那些读书人瞧不起三教九流。因此,去听他讲学的人越来越多。”   秦舒翻开一本棋谱,一边打谱,一边按落棋子,发出清音,她正听得有趣,突然见春喜没了声音,道:“接着说,听起来倒是有趣。”   春喜正说得顺畅,见着大人悄声进来,忙行礼:“大人。”   陆赜掀了帘子进来,见秦舒不像往日懒懒得躺在床上,反而起身坐着,只是形容依旧憔悴,一截袖子空空荡荡的,透出几分瘦骨嶙峋的意味儿来,他坐到棋盘一边:“怎么想着下起棋来,你想下棋,唤了我来陪你下,就是了。一个人下棋做什么?”   秦舒猛一见他,正预备说话,叫风一呛,不迭声的咳嗽起来,半晌都止不住。   春喜忙端了热茶来,又去抚后背:“姑娘去躺着吧,你今日坐了许久,又说了许多话。”   秦舒喝了大一杯热茶,这才止住咳嗽,道:“我没事,再坐一会儿,就回去躺着。”   陆赜瞧瞧了打开的窗户,训斥道:“本就是要静养,如何开窗见风,你是如何侍候的?”   春喜本就胆子小,同秦舒也不过熟悉才多说几句话,见陆赜训斥,当下就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姑娘说满屋子药味儿难闻,这才叫开了个缝儿,透气的。”   陆赜生平最恨这些丫头婆子做错了事情不认,反而推给主子,当下沉着脸道:“拉出去,打上十板子。再狡辩一句,再加十板子。”   秦舒出声,道:“大爷瞧我不顺眼,打我骂我就是,何苦罚我的丫头?这船上本就一个她合我的心意,只为了不关窗户这件小事,未免太苛责了。我闷了许多日,不过想瞧瞧外头的景色。”   从那夜以来,秦舒病了之后,日日躺在床上,连话也不曾对陆赜讲过半句。有时去瞧她,只见她昏睡,有时她醒着的时候去,也并不见她搭理人。   请了名医上了船,把脉之后,只说这病凶险,要细细养着,平心顺气,不可劳顿积郁,待不咳嗽了,这病才算见好。倘若一月之内咳嗽不见好,这病只怕是好不了的。   他听了这老大夫的话,并不肯相信,当下停了船,叫人又请了几位名医来,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是风寒没有将息好,加重之后转成了肺痹。   肺痹,陆赜读过几本医术,也会寻常把脉,自然是晓得这病凶险的,也暗自后悔起来,那丫头脾气倔强,一时并不肯接受,自己长她多少岁,又何苦一时气来强逼她?   因为记着大夫的医嘱,要叫她静心将养,每日只进来瞧一次她,见她并不想见人,也不多进来打扰。她懒懒的,赌气不肯同陆赜讲话,也由得她去了。   这时节听得她对自己讲话,虽然语气生硬,是给个丫头求情,也觉得比往日那般视而不见要好。   陆赜瞧了瞧秦舒,她脸上消瘦了许多,面颊无一点多余的肉,一双幽幽的眼睛衬得又大又黑,他伸手把窗户关上,对着春喜道:“下去熬了燕窝来。”   又对着秦舒笑:“我来陪你下棋。”说着,把棋盘上纵横散落的棋子一枚一枚捡起来,放在棋盒里。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带着微微的棋茧,秦舒微微愣神,声音也低沉起来:“我并不爱下棋,只是躺久了无聊,拿着棋谱摆摆棋子,消遣而已。”   陆赜也并不勉强,另外起了话头:“我进来时,听你们在说温陵先生讲学,你要听着有趣儿,我接着给你讲。”   秦舒的确是感兴趣,便只坐在哪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陆赜见了,便缓缓道来:“这温陵先生本身姚安知府,后来挂冠而去,四处讲学。他讲学与旁人不同,讲的不是四书五经、科举文章,讲的是他自己离经叛道那一套。”   这话说完,陆赜并不接下去讲了,他拿起秦舒面前的茶杯,也不讲究,喝了半口茶,等秦舒问:“既然离经叛道,为何还要那许多的人去听?听说他每到一个地方,前去的百姓有数万之中,上至闺阁夫人,下至挑夫佃户。”   陆赜这才道:“这自然有他蛊惑人心的一套功夫。别人讲致君尧舜,他讲民为贵,君为轻,别人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讲婚姻自由,推崇的是卓文君同司马相如。别人讲妇人见短,不堪学道,他就讲武则天是明察擅断的圣后,说历来有大见识的女子并不在少数,只做史书的男子,并不肯记下而已。他在麻城收学生,不独男学生,也收女学生。他的拥趸之中,多的是贩夫走卒,商贾之流,间或一二女眷,上不得台面。”   陆赜话里话外,是瞧不上这等离经叛道之人的,不过这时讲学之风盛行,即便是内阁首辅也每每十日去广文书院讲学,他虽觉得不可助长此风,但也无可奈何。   秦舒默默听着,抬眼问:“这人是一直这样离经叛道,还是突然变了的?”   陆赜见她平心静气的同自己说话,哪里有不可说的呢,道:“想来这等离经叛道之人,自然是天生的,他父母老师都通通教诲不过来,听人说,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写了一篇文章说孔夫子此人虚伪,最是狂悖无礼之人。”   秦舒几乎怀疑这个所谓的温陵先生就是自己的同乡,在秦舒心里,那些话只有跟自己同一个时代的人才讲得出来的。   秦舒呆呆坐在那里,心里打算着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见一见这个温陵先生。 第27章 镇江府 顿时明白,这是女子描眉之物……   陆赜见她虽无精神, 但是神情温顺,自流露出一股病弱西子的风流来,他握住秦舒的手, 温声道:“他这个人离经叛道, 说的话又会蛊惑人,当个新鲜事听听也就罢了, 要是听多了也就乱了心性。你若喜欢这些,等我们到了泉州, 自陪你去听那些名师大儒讲学, 这才是正该听的。”   泉州?不是要去杭州吗?秦舒问:“要改道去泉州吗?”   陆赜点点头:“福建出了叛乱, 当地的山民哄抢了府衙, 得我亲自去弹压。”他站起来,把秦舒拦腰抱起来, 放在床榻之上:“你只须安心养病即可。”   秦舒无可无不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自己人微言贱, 旁人并不当一回事,只当个猫猫狗狗一样, 随便哄一哄, 便认命了一般。   夜间, 秦舒尚在睡梦之中, 叫陆赜叫醒:“海路走不了了, 咱们要下船走陆路去。”   秦舒刚想问, 海路如何走不了, 便又是一阵咳嗽声,陆赜去抚她的后背,拿了披风来将她包住, 打横抱了她下了船。   秦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扯开披风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了。这不知是一架什么马车,宽阔非常,足有四五丈之宽,秦舒坐在床榻上,马车依依呀呀的声音传来。   陆赜道:“你的病本不宜舟车劳顿,只是放你一个人在此,我又不放心,只好叫你忍耐一二,随了我去才好。”   秦舒瞧了瞧他,不置一词。   马车不比船上稳当,一整天下来,秦舒只觉得浑身酸疼,她夜里又发起烧来,病情隐隐有加重之势,咳嗽起来竟然不能安稳睡上片刻。   又过得一日,秦舒便昏昏沉沉,没有清醒的时候,陆赜同她说话,又抚她的脸,均是没有反应。他招了随行的老大夫来,问:“她这个病到底如何?”   老大夫之乎者也铺垫了一堆,这才说了实话:“夫人,这是气郁结于心,又加上风寒,以至于成了肺痹这样的大症候,这个时候实在是不能舟车劳顿。倘若好好安养,安心静气,也不至于如此。”   陆赜听了叹气,当下叫了江小侯来,问:“前面到什么地方?”   马车上温暖干燥,外面下了大雨,江小侯一进来便带来一股湿冷之气,他先请了安,回:“回爷的话,前面是瑞安了。”   不时,听得翠烟纱挽幛之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江小侯微微抬头,就见陆赜撩开帷帐进去,宽慰的声音传来:“可舒坦些了,药温着呢,要是能喝下去,就先把药喝了。”   江小侯望着那微微摆动的翠烟纱,听得里边女子浅浅说话声,听得并不清,陆赜的话倒是十分清楚:“那好,你且睡着。”   过得会儿,见陆赜走出来,吩咐他:“你先打马去前面镇子上,寻一处安稳妥帖的宅子,瞧她这个样子,再奔波劳顿,只怕剩的半条命也没了。你素来办事老道,速速去办。”   江小侯知道,这位凭儿姑娘只怕是病得不行了,要寻一处养病的宅子。他当下打了马去府衙,拿了令牌出来,同那知府细细说了一通,不过半日,便在府衙旁一二百步的地方收拾出一个园子来。   那虽说是个园子,不过一个二进的院子,多种了些花花草草罢了。江小侯亲自去瞧了一边,虽然简陋,也打整得规矩,又瞧了瞧内室,添置了许多东西。   第二日,陆赜便抱了秦舒住了进去,见她病得浑浑噩噩,实在不放心,等了一日,见她好了些,能吃下东西了,这才对她道:“我且先去,你在这里养病,倘若哪一日病好了,就叫江小侯护送去泉州。又或者,等我那里处置好了,亲自来接你。”   能暂时同他分开,秦舒自然求之不得,只依旧是病容,也肯说些好听的与他周旋:“只怕我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   陆赜坐在床前,道:“胡说,不过是小病,将养一月半月的,自然大好。”   秦舒幽幽的望着陆赜,还是问了出来:“先前我病时,你说等明年春天王家小姐进门,便放我回南京,是随便说着好玩,还是当真的?”   陆赜那日不过见她病得重了,为了解她的心病而已,自然是不算数的,可是此刻见秦舒病情又加重了,自然脱口而出:“自然是真的,王家小姐名门闺秀,她进门自然要给她些体面,遣散通房的。”   秦舒虽跟了他不过一月,自问也瞧得出来说话实不实,见他答得这样快,便知是哄自己玩而已,她笑笑,并不表露出来,道:“大爷这样许诺我,叫我能够回去同亲人团聚,我也无以为报,只盼着早日好起来,去泉州服侍大爷。”   又轻轻靠在陆赜肩上,低声道:“我自会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将养,大爷不必担心我。我身边有春喜,她很是得用,江小管事还是跟着大爷去才好,您身边没人,我如何放心?”   陆赜拥了她入怀,只当她病过一遭,转了念头,晓得自己的好了。听她说什么亲人团聚,一时之间只当她不肯跟自己,全因同家里人亲近,不忍分别罢了。   陆赜见她乖顺,摸摸她的柔发,道:“江小侯就留在这儿,免得别人冲撞了你,倘若你病好得快,自吩咐他送你过来寻我,也不必两边传信,耽搁时日。”   秦舒知道陆赜这是铁了心要把江小侯留下看着自己,便不再多话了。   陆赜静静抱了秦舒好一会儿,这才放开了:“我走了。”   秦舒求之不得,只微微点头,见他出了房门,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如此之后,秦舒便大为放心起来,安心养病了,每日里吃过药,也并不躺着,也出来走动走动。   这样过了七、八日,渐渐止住了咳嗽,老大夫又重新开过了药方子,抚着胡须笑:“夫人吃得下药,用得了饭,这病便好了一大半。只唯恐留下病根,来年一遇冷,便要咳嗽,还是要另外开药吃着为好。”   秦舒浅浅点头,谢过了:“多谢老先生。”   等到了半月的时候,秦舒便全然好了,每每坐在窗户前发呆。   春喜端了热茶进来,把地上散落的书捡起来:“姑娘,若是觉得闷,何不外头走走,这时节天气正好,又不十分热又暖和。”   秦舒临窗坐着,见江小侯从外头来。以前这两个人同是国公府园子里的仆奴,各自当差,不过点头之交,江小侯的那些心思秦舒隐约明白,但他此刻进屋来,只在屏风外行李:“给姑娘请安,路引拿来了,也往去了信,叫消了春喜姑娘的奴籍。”   春喜当下呆住:“姑娘,我如何受你这样的恩情?”   秦舒笑笑,叫春喜把路引拿进来,见那上面写着“王春熙’三个字,皱眉:“劳烦江小管事了,只是这名字却是写错了,春喜是她后取的名字,她本不叫这个的。再则也错了一个字,喜字写成了熙,这如何能用?”   当下拿起桌上的眉笔,在宣纸上写上——李颜,吩咐春喜:“递出去给江小管事,还请他重新办一份路引来。也怪我没有说清楚,倒是麻烦你多跑一次腿儿。”   春喜别的字不认识,自己的名字是会写会认的,那纸上的两个字分明不是自己的名字,她抬头去瞧姑娘,见她眼神坚毅,对自己道:“别发愣,递出去吧。小厨房新做了定胜糕,难为在这里还能吃到金陵风味,你送一碟子给江小管事,说不定能吃到我自己捏的那一块儿。”   春喜不知道秦舒要做什么,绕过屏风,依了吩咐,递了那宣纸,又把小几上的一叠糕点递给江小管事。   江小侯本不认字,只后来跟在大爷身边,便学了几个字,见宣纸上不上墨写的,反而是青黛色,他拿过来,想了想,顿时明白,这是女子描眉之物。   又听秦舒在里边缓缓道,说不定能吃到我自己捏的那一块儿,顿时愣在哪里,手上拿了一块儿定胜糕,不知如何是好。   江小侯稳了稳心神,把那块儿糕点拢到袖子里,回话道:“姑娘有事吩咐即可,大爷留我在这里,本就是给姑娘办这些跑腿儿的差事的,也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姑娘将养好身子,便是大家办好差事了。”   秦舒听了隐隐露出泣声,春喜忙劝:“姑娘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不过也只微微几声,秦舒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泪,对着外面道:“江小管事不要笑我,往常咱们同在园子里当差,现如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南京,我见着你,便想起来园子的人,忍不住伤心,叫你笑话了。”   江小侯见了不免感慨,往日在园子见她,众人称颂,进退有度,现如今倒是时不时哭,他劝解道:“姑娘不必伤心,倘或爷将来开恩,说不准能回南京探亲的。”   秦舒在里面听了,沉下脸来,果然如此,果然是哄骗自己的,什么半年之后放自己走,不过一句虚话而已。 第28章 水月庵 几个小尼姑穿红着绿,同人喝酒……   江小侯慢慢退出房门, 台阶下有一大片开得正好栀子花,夹着外头新买来的夹竹桃,白白红红的一堆, 甚是好看。他手上夹着那用眉笔写了字的纸, 总觉得闻见一股幽幽的香味儿,却不知是花香还是别的。   里头春喜端了茶, 秦舒缓缓问她:“春喜,我待你如何?”   春喜立刻跪下:“姑娘待我恩重如山, 解了我的奴籍, 给我安身之所, 我这辈子都无以为报。”   秦舒瞧着她, 面容真挚不似做伪:“我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安安静静什么也不要说, 到时候只管说自己不识字即可,你做得到吗?”   春喜抬头,不可置信:“姑娘要去哪里?”   秦舒转头, 望着窗户外的一片艳阳天,缓缓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春喜连忙摇头:“姑娘万不可生出这样的心思, 在外头, 姑娘这样的弱女子哪里有活路, 又靠什么养活自己。我以前见的寡妇, 整日浆洗过活, 又受街坊欺凌……”   秦舒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只是我留在这里, 跟了陆赜,在他的后院里圈养过活,等将来主母进门发了慈悲, 叫我生下一男半女。全然指望别人来过日子,服侍主母,晨躬立省,甚至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亲近。等到年老色衰,便一个人守着四四方方的院子过活。春喜,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我一想到,我将来数十年,年年月月都是这样,我都觉得窒息。”   春喜劝:“姑娘,大人这样宠爱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将来姑娘生了小少爷、小小姐,就算主母不善,委屈求全些,将来小少爷小小姐长大了,也会有好日子过的。”   秦舒笑笑:“你不用劝我,我绝不愿意过这样没有尊严的日子。我自己有手有脚,何必跪着向别人讨生活呢?”   春喜实感念秦舒的恩德,见她这样不再劝,反而道:“姑娘,这里都是人看着,你就是拿了路引也走不得的。”   秦舒并不准备告诉她,吩咐道:“去叫他们准备轿子,我要去山上的水月庵礼佛。”   春喜出来,寻了江小侯,道:“江管事,姑娘说要去水月庵。”   江小侯皱眉,病才刚好,实在不宜出门去,他正迟疑,就见春喜道:“姑娘说了,她才做了梦,梦见大人受伤不好了,她心里慌得很,实在是今日要去一次的。”   江小侯应了,过得一会儿便备好了车马,进去回话:“姑娘,车马备好了,是现在走吗?”   秦舒点点头,叫春喜扶着上了马车。水月庵在镇江城外的山上,是一个小庵堂,香火不算太盛,因此来的人也很少。   庵堂的主持是个老尼姑,看起来有六十上下,背地里也做些不清不白的勾当,养活庵里面大大小小的尼姑。   秦舒坐了轿子,刚刚到了山脚下,便见主持慧能站在山门口迎接,先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着同秦舒鞠躬:“夫人真是诚心可鉴,只怕菩萨也会保佑夫人,心想事成的。”   秦舒点点头,一边同人往庵里走,一边没话找话说:“你们山上是风水宝地,前几天不过拿回去一道护身符,我的病全然就好了。也不瞒主持,我的病也是大半个月了,总也不见好,以前我是不信神佛的,这回见了神通,也不得不信了。”   慧能奉承道:“全因夫人有佛缘,菩萨保佑。我头一次见着夫人,您的面相,是个极贵重的人物……”   进了庵内,也不先去拜菩萨,迎到旁边厢房坐下,慧能捧了杯茶水:“夫人打发人来,这里的东西都换过新的,断没有旁人用过,污了夫人。”   秦舒笑笑,对春喜道:“我今日累了,瞧天色也晚了,你去外头瞧瞧跟来的人都安顿好了没有?再有,这里妥帖,江小管事也不必跟在这里,在城里等着,免得一时大爷的书信来了,没个人知晓。”   春喜知道,秦舒这是叫自己出去,有话同那个老尼姑讲。   秦舒见春喜出了门,这才问:“我要的路引可拿来了?”   老尼姑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放在桌子上,一笑便露出缺了一颗牙齿:“夫人,您要的这些路引都在这里。我们素来只知道您身份贵重,也知道您现下住的那所宅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听常在我们这里吃酒的钱主簿讲,就是府尊夫人也时常遣人过去问候您。您怎么反而叫我去办路引呢?”   秦舒心道,这老尼姑倒是一五一十都摸清楚了,她装作惊讶的样子:“你倒是提醒我了,这路引是给家下人回去南京用的,直接叫府尊夫人办,岂不好?”又把那几张路引退回去:“这几张你拿着吧,我另外去办。”   慧能哎呀呀两声,只打自己嘴巴:“只怪我多嘴,这全是我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您不要,我可冤枉死了。”又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夫人,这可是个好物件,只要滴了一滴在饭菜里,管教人昏睡上一整天。夫人常说自己睡不着,这本是走江湖的人的药,寻常治病也是用的。”   秦舒笑笑,转过身子:“你拿这些来给我做什么?我深宅大院里住着,哪儿来的地方用这个物件?不明不白的东西,我还敢入口?你这老尼姑,我上回不过见那麻沸散新奇罢了,你这便淘登这些便宜玩意儿来哄我的钱?”   老尼姑哪里不知道这些,不过担心自己正经拿出来的不入眼,先拿个东西出来铺垫罢了,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玫红色的瓶子,笑眯眯道:“夫人,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这是精油,从南边传来的东西,点一滴在耳朵后,夫人服侍老爷的时候,就更相合了。”   秦舒这才做出满意的样子来,伸手拿过来瞧瞧,嘱咐慧能:“我也是个要做人要脸面的,也是看在与你有缘的份儿上,收了你的东西。倘若,你说出去,传到我院子里的下人哪里,叫我没了体面,我自然也少不得叫你没体面。”   慧能赔着小心,指了指那玫红色的瓷瓶:“夫人放心,多少后宅妇人往我这里弄这些东西,我自然晓得规矩,绝不说出去。我要是坏了规矩,岂不是没了名声,名声没了,谁敢要我的孝敬呢?”   秦舒把那白瓷瓶同路引拿过来,笑:“难为你费心淘这些东西来,免得你再费心给别人,我就全收下了。只是,别人问起来,可不能说我在你这里买了东西,就只说拜菩萨求子,你明白不明白。”   这位夫人一向大方,慧能哪里有不肯的呢,她这个人做这些迎来送往的营生,也不过是为了养活着尼姑庵上上下下的人,连连保证,绝不会说出去的,接过秦舒递过来的两张银票,喜滋滋的出来门来。   那老尼姑主持上回去院子里,江小侯瞧她就不是个正经尼姑,这个尼姑庵想来也不是个干净的地方。上回秦舒来这里的时候他没跟着,这回一来便里里外外瞧了一通,竟然还瞧见有男客在里边吃酒耍钱,同几个年轻的小尼姑轻薄取笑。   他皱了皱眉,立刻去禀了秦舒:“姑娘,这个庵堂不像个庵堂,是个不干净的地方?”   秦舒装作不懂:“这话怎么讲?那位慧能主持可是位得道的出家人,又供奉了金身的菩萨,这里还能有什么不干净的?”   江小侯只当秦舒以前只在园子里过活,即便出门拜佛,也是浩浩荡荡跟着主子一起,是大相国寺,静海寺那样的正经地方,不曾晓得这些地方的小尼姑庙有的一贯做这些不干净的皮肉生意的,怕她不明不白沾染了这些,自己将来不好同主子交代。   江小侯想了想,便立刻禀明实情:“姑娘不知道,这个不干净不是所谓的神鬼之事。我刚才往后头去,见着三五个男香客围着两三个小尼姑吃酒,说话不明不白的,很不成样子。”   秦舒依旧是装傻:“可是那几个人见小尼姑年轻,就轻薄她们?”   江小侯摇摇头,索性点明了:“姑娘,这里只怕并不是什么正经的尼姑庵,是一所暗娼寮。那几个小尼姑穿红着绿,同人喝酒调笑,并不像是被强迫的模样。”   秦舒这才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还有这样的事情?”   江小侯道:“姑娘从小进园子当差,跟着老太太,服侍左右,自然是见不到这等事的。一时觉察不到,也是有的。”   秦舒喔了一声,叹气:“我也来了一回了,见过那主持不下三五次,竟然没有瞧出来。幸好,这次叫你跟着来了。不然,恐怕我还蒙在鼓里,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既如你说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说了这一通话,又支支吾吾道:“江小管事,这事还是不要告诉大爷为好。”   江小侯立刻明白了,回:“姑娘说的是,实是我的疏忽,原怪不到姑娘身上来。”   秦舒幽幽叹气,道:“终究还是咱们金陵的老人,不一样罢了。我在这里养病半个月,快一个月了,多亏了你照应我,不然,这病是好不了的。”   江小侯听了,心里一时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他知道陆赜是什么样的人,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只低着头回话:“姑娘严重了,本就是我的差事,哪里来的照顾不照顾?只要姑娘想开些,养好身子,自然有极好的前程在。那杭州王家,小人也送了几回东西上门,听闻王家小姐是个极厚道的人,姑娘实在不必担心。” 第29章 兰缎裙 世人都晓羊脂好,岂知黄玉更难……   秦舒听了, 不置可否,并不接话,转而吩咐:“也不必说这些了, 这个尼姑庵既然不干净, 咱们便收拾东西下山去吧。”   下山的时候,天色快暗了, 老尼姑来送秦舒:“夫人怎么不住一宿,这天黑了, 又下雨, 山路不好走。”   秦舒叫人打伞送上马车, 撩开车帘同她说话:“我听人说, 这方圆数十里,哪家的女婴儿不要了, 都丢在你庵堂门口,你那些小尼姑多半都是这样来的。我也知道你养活这些姑娘并不容易,只是做这些营生也非长久之计。“   老尼姑讪讪:“夫人说的是, 只我想着,比当时叫人丢在野外叫狗吃了强些, 也是没有办法。”   秦舒道:“你如今也有些银钱, 不如买些田地, 也比现在强些。你要知道, 这风月之地, 最是容易惹官司的, 你们本没得依靠, 更加不容易。”   老尼姑知她是好心,又见她诚恳,并无鄙夷之情, 当下好生应下了:“夫人说的,贫尼记住了。”   秦舒点点头,往山下去,行得半路,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她本来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小憩,见此问:“外边怎么了?”   外边雨下得颇大,春喜微微掀开一个缝,发丝上便沾了雨,回头对秦舒道:“姑娘,外头一伙人,追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好像练过功夫,拿了一柄剑正同那些人打斗呢。”   会功夫的女子?这倒是稀奇,秦舒撩开车帘子,就见绵延的雨幕之中,一个身量不足的绯衣小姑娘正拿一柄长剑,左劈右挡。追她的是七八个褐色短打的大汉,最壮的足足有那小姑娘两个身板宽。   秦舒瞧了一会儿,就发现那小姑娘架势虽然唬人,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偏偏为首的一个人猫捉老鼠一般:“小丫头,跟了爷回去,管教在床上教你怎么舞剑。”   秦舒挥手,招了江小侯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大庭广众之下,欺压弱女子?”   江小侯本不欲管闲事,可秦舒吩咐了,只好上前去问:“阁下,你们有什么纠纷,如何七八个大汉围堵一个小姑娘?”   那几个人一向蛮横,当下冲江小侯吐了口浓痰:“你是什么鸟人,来管你爷爷我的闲事?满镇江府打听打听,我闯爷的名头,别在这儿……”   他嘴巴里不干不净,话还未说完,便叫江小侯身边,陆赜留下的一个护卫一脚踢出去老远:“哪里来的臭虫?”   那姑娘倒也机灵,见此忙从泥地上爬上来,对着秦舒的马车哀求:“求夫人救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往舅舅家去,路上遇见这几个流氓,要拐了我卖人去。”   秦舒见那姑娘身上不止被划破了什么地方,不一会儿雨水冲下来一片血迹,使了个眼色,春喜便打了伞下去,把她扶起来。   那个护卫本是陆赜巡边时候的军中之人,一身的拳脚功夫,那人叫踢了一脚,顿时就呕出一大口血来。几个人都明白过来,秦舒这些人不好轻易招惹,不好用强,当前的一个站出来:“这位夫人,好叫你知道,这女娃娃本是我兄弟买来的小妾,现下趁我们不注意逃了出来。”   那姑娘当下反驳,高声骂道:“我呸,谁是你兄弟的小妾,你们这样的猪头癞蛤、、蟆说什么梦话?”   又转头对秦舒道:“夫人,我不认识他们。我好好在酒楼吃饭,叫他们伙同那黑店给我下了药,这才叫他们虏去的。”   秦舒抬了抬帘子:“既然你们说这姑娘是你们家的逃妾,那这姑娘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必然是知道的?”   这话问出来,那大汉果然说不出来,支支吾吾一会儿才道:“夫人,本就是花几个钱买来的,主子再随便取个名字就是了,我做什么要知道她本来的姓名?”   姑娘望着秦舒哀求:“夫人,我不是逃妾,我的确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同家人赌气,自持会个三角猫的功夫,便孤身一个人去舅舅家,没想到半路着了这几个人的道儿。”   秦舒望着她笑:“你别怕,既然我遇见了,少不得管这事的。”她从马车箱笼里拿出一定十两的纹银,远远的抛掷出去,对那几个人道:“既然是花几个钱买来的,我再出几个钱买走就是。”   说罢,不再理那几个人,吩咐春喜扶了了那姑娘上马车。   那几个人不肯罢休,想着上前拦下来,却叫马车旁一左一右的护卫三两下就踢了老远,惹得一众人都笑起来:“就这种货色,也学人家强抢民女?”   秦舒见此,不免郁郁,强抢民女的何止这几个狗东西,当下沉了脸,吩咐:“回府。”   马车咿咿呀呀慢慢走着,春喜拿了干净帕子给那姑娘擦脸,污水擦干净了,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来,她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四岁,一双眼睛清澈有神,往向秦舒的时候没有半分胆怯害怕:“多谢夫人今日搭救我,日后我回家,定备重礼相谢。”   既不通名报信,也不说自己家住何方,秦舒见她言谈,便知是大家出来的姑娘,转了转念头,故意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罢了。”   那姑娘果然好奇起来:“夫人这话怎讲,如何是救自己?我看夫人必定出自仕宦之家,如何会怕这几个地痞流氓,这救自己一说,如何说得通?”   秦舒勉强笑笑,摇摇头:“不过见了今日的你,想起昔日的我罢了。”又从抽屉里拿出来几块儿绣花手帕来:“春喜,快给她包扎上,这里没有金疮药,先止住血才好。不然,这样的小姑娘流这么多的血,只怕吃多少饭也补不回来。”   那姑娘见秦舒这样要说不说的样子,果然来了兴趣,心里道:什么今日的你,昔日的我,难不成她同我一样,离家出走,遇见强人了?   她被春喜包扎好,有换上干净的外衫,坐在马车角落里,偷偷打量秦舒,见她梳了一个堕马髻,斜斜插了一枚衔珠金凤钗,上身着一件蓝湖织金短衫,下着妆花织金兰缎裙,手上戴着一副黄玉手镯,整个人仿佛神仙妃子一般。   世人都晓羊脂好,岂知黄玉更难求,更别提这样纹理水头的黄玉。   她低了头,心里小声道:她一身富贵,看起来也不像被强抢的民女,只怕说那话来哄我罢了。   回了院子,秦舒洗漱一番,自然请了江小侯来相见:“我刚才叫府里的老大夫去瞧了瞧那姑娘,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休养几日。你去打听打听,那些人是什么来头,这姑娘看着也可怜,我们帮她一帮才好。”   江小侯是陆赜留下来的,办事老练,这些自然不需要秦舒吩咐了才去办,早吩咐人打听了来:“回姑娘的话,那几个人不过是镇江一个大户罢了。姑娘不必担心,姑娘叫那丫头留下,便留下就是,不会有什么麻烦。”   秦舒点点头:“如此便好。”这时候,春喜从外头进来,对着秦舒笑:“姑娘,你猜,刚才那小丫头吃了多少斤牛肉?”   秦舒拿了扇子扇蚊虫,笑:“这我如何知道?”   春喜一面放下托盘,一面去关窗户:“姑娘,您别看那丫头年纪小,听说有牛肉吃,两个眼睛发光,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我说牛肉再好吃能吃多少,不料那丫头闷声一气吃了四斤,真真笑死个人。”   秦舒笑着道:“能吃是福。”   春喜回过头,见秦舒笑得开怀,顿时愣了愣:“还未见姑娘这样高兴过,可见做善事是极好的。”   秦舒摸了摸自己的脸,毫无察觉,心里却知道这大抵是等不了几日便要彻底走了的缘故。   第二日,那救回来的丫头酒足饭饱,又好好的睡了一觉,院子里里里外外走了一圈,见廊下挂着一些鸟雀,顿时从地上折了根花枝,逗弄起来。   秦舒叫她吵醒,也只得洗漱起来了,叫人唤了她进来,见她换过一身衣裳,又活泼可爱,是个极为俏丽的小姑娘。   秦舒问:“伤口可好些了?”   那姑娘混不在意,大大咧咧摆手:“只是皮外伤,血止住,休息几天就行了。”她也不怕生,扬着头满屋子打量,见榻上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顿时来了兴致:“夫人还会下棋吗?”   她几步走进,低着头细细打量了棋盘:“我这话问得不该,夫人何止会下棋,只怕棋力还很深呢。”   秦舒正愁同你没话说,当下笑笑摆手,邀请:“早上闲来也无事,可以兴趣同我对弈一局?”   那姑娘果然高兴起来:“求之不得。”一面盘腿坐下,一面道:“夫人不知道,我家里人人会下棋,嫌弃我下得不好,没几个人肯跟我下的。”   秦舒把残局的棋子缓缓捡起来,问:“还不知道如何称呼你?”   那姑娘渐渐放下了戒心,回答:“夫人叫我剑平即可,刀剑的剑,平安的平。”   秦舒练了许多年的棋,棋谱不知道练过多少,古代围棋经典的死活题,不过业余水平便能解出来。更何况后来AI下棋出来以后,更是日新月异。比起古代来讲,自然是强上许多。   两个人不过下到中盘,剑平便丢子认输了:“我输了,夫人棋艺高超,我远远不能及。只怕,就算是我家里人,也不能赢夫人的。“   秦舒也放了棋子,道:“不过消遣而已,我终日闷在这宅院之中,闲着无事,便用用脑子而已。” 第30章 细谋划 一只手也不规矩   过得几日, 剑平留在院子里养伤,时不时来同秦舒下棋,过来的次数多了, 见秦舒整日望着盆景发呆, 神色郁郁。又见这家里的下人都称呼她为姑娘,并不是夫人。   剑平见她发髻, 明明是妇人的样子,由此, 不免疑惑起来。她有时同侍女闲聊, 那些人口风很紧, 并不说此处住的到底是什么人家。   下了几日的棋, 剑平见她棋风坦荡平阔,她父亲常说棋风见人品, 对着秦舒倒是亲近起来。   一日,两个人用饭完,又摆了棋局, 剑平不免问道:“夫人是嫁人了吗?为何不曾见您的夫婿?我听下人们都称呼你姑娘,心里奇怪, 问她们又神神秘秘的不告诉我?”   秦舒什么也不说, 只等着她来问, 等了这几日总算见她开口了, 她按下一枚棋子, 道:“算不算嫁人也不知道, 只是没名没分, 下人只好称呼姑娘罢了,实是这家的规矩严,等闲不敢同你说这些内帷。”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怕不是正经妻妾,是外宅罢了。   剑平略低头思索,想起那日说的什么,今日的你,昔日的我,开口问:“夫人那日说,见了今日的我,想起昔日的自己,这样说来,夫人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叫人强抢过来的?”   秦舒这时候,反而闭口不言:“下棋吧,不要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没得叫我想起家里的亲人,一天都不得安生。”   剑平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跟着哥哥们被教导长大,只是又不像哥哥们能够在外面走动,不懂世情,又一股子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免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为何不去告官?”   问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了,连我碰见那样的地头蛇,没有父兄在身边,也不过想着走掉算了,不曾想去告官。瞧夫人的穿戴,宅院里下人的举止进度,比我家里的下人还规矩一些,只怕不止是大富之家,也是大贵之家。”   秦舒适时的叹气,滴出几滴泪来:“我本是南京小门小户的人家,家里虽然清贫,但是也算和乐,同表哥已经定亲了,只等着满了十八岁便嫁过去。不曾叫贵人看中,一朝虏来,去国离乡,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只怕死后连魂魄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家里母亲年事已高,我离开的时候又病了,只怕为我忧心,不知何时能见?”   剑平沉默了一会儿,问:“夫人想要回家吗?”   秦舒苦笑着摇头:“你看着宅子里的下人、护院,足足三五十人,便是想要出去一趟,尚且不容易,何况逃回家去呢?恐怕,这就是我的命吧。小时候去上香,大和尚便说我是一生漂泊的苦命,可见真如他所说了。”   剑平咬了咬嘴唇,望了望四周,见侍女都下去了:“夫人,那些什么命啊,运啊的,都是说来骗人的,人的命都靠自己,别人说的怎么做得准?”   秦舒呆呆地望着剑平,好似叫那话震住了一般,流出两行泪来:“你说的是,人的命都是靠自己。只是我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只怕自己是靠不住的,只能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经受磋磨而死。”   剑平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夫人想回家,只是弱女子路上并不安全。我自幼学过拳脚,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两三个人是近不了身的。   夫人待我有救命之恩,解了危急,倘若夫人信我,我愿意护送夫人回家去。我父亲说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秦舒一步一步引诱她说出这番话,心里微微叹息,这世上有这样拔刀相助的好姑娘,也有以权势压人如陆赜那样的狗东西。   剑平见秦舒不说话,问:“夫人不愿意吗?”   秦舒立刻抬头,坚定道:“我愿意回家去,就算死在路途中,也要回去。”   剑平笑:“我父亲常说我不知人,可是我看夫人棋风,坦荡平阔,绝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可见我没有错看夫人。”   秦舒点点头,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剑平:“完全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秦舒点点头:“好,后日便是中元节,到时候街上热闹非常,城门也不会关,没有宵禁,往镇江去一二十里就有码头,从码头坐了海船往北而去,不过七八日就能到苏州了。”   剑平吃惊:“夫人是早就想好了?”   秦舒点头:“即便你不跟我一起,我也打算自己跑。我不瞒你,虏我的那个人位高权重,只是我病重,暂时叫我留在这里养病罢了。现在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月有余,病也渐渐好了,只怕这些下人护卫要送我去了。我这个时候不走,只怕将来是想走也走不了。”   剑平眼睛发光,见秦舒安排得头头是道,心下又多了一层佩服。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细细商量了一番,便各自歇息去了,只等着后日中元节那一天。   到了第二日晚上,秦舒便预备着东西,一副要过中元节的样子。这时候的中元节,是个极热闹的日子,并不是像现代人说的鬼节。   这个时候的中元节同元宵节相似,街上的商户人人都会挂了各色的灯笼出来,便是在南京的时节,御河还有桥灯会,游人携家带口,沿着街肆赏灯吃茶,直到午夜才散去。   丫头们在院子里跟着请来的匠人学做花灯,一会儿春喜拿了一盏自己做好的莲花灯过来:“姑娘,您瞧。”   秦舒坐在廊下,道:“似模似样了。”   匠人笑笑:“夫人,这个荷花灯,待中元节那日,伴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送入清河之中,也不必用火烧,便能够超度亡魂的。”   一个个的丫头都奇怪:“还有和尚道士吗?”   匠人笑笑:“镇江的中元节历来便比别的地方隆重些,到了明日入夜了,那山上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里的道士和尚,都通通出门来,绕着大街小巷吟诵,还有奏乐的跟着一起,是极壮观的。”   那些丫头没有哪一个是镇江人氏,听得那匠人这样说,一个个都神往起来,望着秦舒。   秦舒笑笑:“这有什么,到时候咱们一起出去逛就是了。”   江小侯站在一边:“姑娘,只怕到时候街上人多,冲撞了您。倘若您喜欢着花灯,我到时候派人去买几盏就是了。”   秦舒沉了脸:“哼,大爷叫你留下来,莫非是关着我,叫我这里也不许去,那里也不许去?”   江小侯低头:“不敢,小人多嘴了,姑娘实在想去,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秦舒这才满意,又想着明日走了之后,不知道多久才能沐浴了,叫人抬了水来,细细地泡了一遍,叫了丫鬟下去,坐在床上把细软都清点了一遍。   陆赜给她的那些首饰,秦舒是不敢带走的,只怕太贵重了,只自己原先的几百两银票罢了,用针线缝在中衣夹层上。   到了半夜,秦舒睡得正熟,后背叫人贴了上来,高挺的鼻尖去蹭她的颈窝,一只手也不规矩,从下面入,渐渐游移。   秦舒一时睡得迷迷糊糊,还当是自己现代新换的那个小奶狗男朋友,拍拍腰上的手:“别闹了,我困着呢,明天有要紧事。”   这话刚落,环着秦舒的力道便紧了三分,耳边听人冷冽的问话:“明天有什么要紧事?”   秦舒脑子里道,真是烦人,明天自然是中元节,我要走的大日子。她这么想了一句,便立刻清醒过来,僵住片刻,忙坐起来道:“大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赜伸手去摸秦舒脸,一双手冰凉冰凉的:“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用管,你刚刚说的那句‘别闹了,我困着’,是对谁说的?”   秦舒瞧了瞧他的脸色,帐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只脸颊上的那只手慢慢往下,揪着秦舒的衣领,把她拉了过去。   “你发抖做什么?既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做什么这样害怕?”   秦舒嘘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抖,只怕出了差错,叫自己中元节那日走不了:“大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红袖出墙吗?我一直病着,不过这几日才好了一点,里里外外都叫丫头们围着,何曾见过一个外男?大爷不信,立刻叫了人进来,拷问清楚。你虽是主子,也没得这样的侮辱人?”   这样说了一通,陆赜反而笑起来:“不过白问一句,你这丫头,气性倒大。我那边事情轻快一点,就骑了快马来接你。你见我了,不见知冷知热,反而排揎我一顿,可见是个没良心的丫头。”   惯会倒打一耙,秦舒撇撇嘴,反问:“大爷回来,不问问我的病有没有好些,反而怀疑我红杏出墙,我在这里日日担心大爷,大爷现下反而说我没良心。”   陆赜拉她入怀,抱着笑了会儿,这才问:“回来时问了江小侯,他说你病已经大好了,可是真的?”   秦舒轻轻点头:“咳嗽倒不曾犯了,只是大夫说药还是要吃,免得到了冬日,一遇冷风便又犯。”   陆赜听了,顿时心猿意马起来,一只手去解秦舒衣衫细带,探到里面,摸到丝绸做的肚兜,他压下来,问:“旁人的肚兜,不是绣牡丹花,就是绣鸳鸯,只你这丫头什么也不绣?”   秦舒中衣夹层缝了银票,怕他粗鲁扯坏了,只好顺着他自己解开,一面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一面把那件中衣脱了,悄悄丢在床榻下:“这样说来,大爷必定见过很多人的肚兜了?” 第31章 惊变起 支持正版   秦舒中衣夹层缝了银票, 怕他粗鲁扯坏了,只好顺着他自己解开,一面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一面把那件中衣脱了, 悄悄丢在床榻下:“这样说来,大爷必定见过很多人的肚兜了?”   陆赜轻轻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犯不着吃醋。”一面把肚兜扯下来,凑在鼻子前嗅了嗅:“你最是配栀子花香味儿的, 这肚兜不绣花也好, 免得叫那些线头, 刮伤你这娇嫩的身肌肤。”   外头春喜正睡得正香, 秦舒体谅她们,叫她们夜里不必守夜, 自己睡就是。睡到半夜就听人二门的婆子来拍门:“春喜姑娘,春喜姑娘,大人回来了, 江管事叫你们赶紧起来,伺候洗漱。”   春喜赶紧穿了衣裳起来, 听那婆子道:“大爷刚才回来了, 往姑娘房里去了, 你端着水在门口听吩咐。”   春喜懵懵懂懂, 垂手候在门口, 不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是经过人事的, 也见过这样的事, 父亲去官之后,叫一个举人家买去了。第一家的有老太爷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巍巍的摸在自己的脸颊上,半天才解开衣裳, 咂着嘴说自己太瘦,索性打发了自己出去。   春喜那个时候太小,才十四岁,已经记不清了到底是跟少爷还是老爷,只觉得痛而已,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罢了。她此刻,听见这样的声音,仿佛并不难受,那浅浅的低呼不由得好奇起来,难道竟然不一样吗?   另一个丫头,年纪还小,本是秦舒见她可怜叫她进来帮工做活儿的,小声问:“春喜姐姐,姑娘是不舒服吗?还是大人在打她?”   春喜横她一眼:“别多话,等着里面叫人伺候就是。往日姑娘宽纵,可大人却不是这样的人,咱们要小心些。”   话音刚落,便听得陆赜的笑声:“隐约兰胸,菽发初匀,脂凝暗香。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   小丫头便问:“春喜姐姐,这是在念诗么?”   春喜恨恨地瞧她一眼:“就你话多。”   两个人不知道等了多久,天色已经微明的时候,里边才点起灯来,吩咐:“端水进来。”   春喜两个又重新到了热水,低着头慢慢端了进去。   陆赜披了件松松垮垮的外袍,站在灯台前,指着湘妃色的帷帐:“给你们姑娘擦了身子,她好睡。”   春喜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正上前来,就见秦舒撩开帐子,钗乱鬓斜,一脸潮红,望着两个人道:“把东西放下就出去吧,我自己来。”   陆赜倒了杯茶,皱眉:“这本是下人该做的,你生性宽仁,也不要纵容得这些丫头没了规矩。”   秦舒从床上胡乱扯了一件外衫套在身上,坐起来,掀开帷帐:“她们才多大,未成人的小姑娘罢了,非礼勿视,你懂不懂?再则,我四肢尚勤,用不着别人替我干这事儿?”   陆赜见她脸色,知道是自己久旷,要得太狠的缘故,讨了个没趣,挥手对两个丫头道:“既然你们姑娘都发话了,那就下去吧。”   秦舒自顾自下得床来,扶着床架好一会儿才站稳,端了热水到屏风后面擦了一通,回来的时候见陆赜精神大好,坐在窗边的棋盘边,手里正翻着自己常看的一本棋谱。   秦舒心里一跳,前些日子陪着剑平那丫头下棋,那本棋谱上自己还写了眉批,她走近些,见陆赜瞧得认真,连忙伸手去抽书,带着嗔怪:“大爷怎么还看上书了?半夜才到,还是歇了好?”   陆赜手腕轻轻一转,连人带书都拉入怀里:“这是你写的批语?”   秦舒没有底气的否认:“不是我写的,从外头买来的时候就有这些,想来是别人的旧书。”   陆赜伸手轻轻抬起秦舒的下颚,笑:“你写几个字来瞧瞧,便知道是不是你写的。”   秦舒本是怕他看见自己的批语,不想他根本没有细看,不过说字丑罢了,便佯装生气,撇开脸去:“字写得丑又怎么了,我又不像您,三岁开蒙,翰林教导……”   陆赜被她逗笑,果然丢开棋谱的事情:“人说字如其人,也不尽然也。旁人瞧了你的字,只会觉得是三岁顽童,断断想不到是你这样的销魂美人。”   当下,打横抱了她上床去,手上还不规矩,叫秦舒笼被子躲开来,没好气道:“我的爷,都折腾一晚上了,您就体谅体谅奴婢吧,我比不得您老人家。”   陆赜只好讪讪地收了手:“好好好,你睡就是了。”   秦舒叫折腾了一晚上,累极了,偏着头,不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枕边早不见陆赜的踪影。   外头丫头们不知在做什么,四处走动,匆匆忙忙,秦舒穿了衣裳起来,绕过屏风,见春喜正带着小丫头敛声收拾箱匮。   秦舒问:“这是在做什么?”   春喜行礼,道:“姑娘,大人吩咐了,叫我们收拾好东西,等晚上便启程回泉州。”   秦舒吃了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大爷人现在在哪儿?”   春喜摇摇头:“大人早起的时候吩咐的,还说姑娘累了,叫我们不要去叫醒你,等了醒了再说。去哪儿了倒是不清楚,只是起来便出去了,连早饭都没有吃。”   秦舒听了面色凝重,问:“大爷真的说了,晚上启程回泉州?”   春喜点点头:“我听大人这样吩咐江管事的,说时间紧,又问了大夫,说您的病已经好全了,就立刻启程回去。”   秦舒抬眼,吩咐:“你不必收拾了,去请江小侯来,我有话问?”   春喜踌躇,走到门口又转头回来,跪下:“姑娘,我早上听大人讲,要吩咐人回南京,置办了正式文书来,要纳姑娘进门。姑娘,你要三思而行。”   秦舒脸色果然白了一分,问:“你果真听见他亲口这样说的?”   春喜点点头:“是我亲耳听见大人亲口这样说的,还说如今给你些体面,日后夫人进门了,你们两个人也能相处得好,免得你受委屈。”   “这样说来,倒是我自己想多了。”秦舒垂了眼眸,转头吩咐:“这倒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原本以为规矩严,正妻进门之后,没有容身之地的。你去预备几样小菜来,等大爷回来了,好用才是。”   春喜见她脸上的震惊不是作假,当她明白了,不会走了,自然退了下去,高高兴兴的准备酒菜去了。   秦舒往铜镜钱梳妆打扮,仔细描眉,正涂胭脂,就听得江小侯站在门口:“给姑娘请安,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秦舒放下牛骨梳,并未回头,问:“大爷可是吩咐了,今儿晚上,等他一会儿来就起程去泉州。”   江小侯听了,立刻请罪:“爷早上起来吩咐的,只是那时姑娘尚且睡着。我吩咐人收拾东西去了,没来得及回禀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秦舒懒懒道:“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你严重了。只是这地方住了一个多月,现下突然要走,倒是有些舍不得。今儿是中元节,前些日子本来答应了丫头们,放她们往街上逛逛,瞧瞧热闹,现在倒是我要食言了。”   这时候华灯初上,朦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江小侯低着头回答:“这只是个小院子罢了,以后去了泉州,自有更好的。今日过不得中元节,往后的重阳节、元宵节都是能够去瞧热闹的。”   秦舒笑笑:“你说得是。刚才我问春喜,大爷哪里去了,她是个糊涂的,不清不楚,我只好叫你来问问。”   江小侯听了,却支支吾吾:“这……”   秦舒疑惑:“是不能说的去处吗?倘若是正事,也就不必说了。”   江小侯只好如实讲了:“姑娘问我,我也就说了,只是千万别放在心上。是杭州的王家姑娘到了此处养病,大人免不得去探望。”   王家姑娘?秦舒想了想,这才想起来是陆赜明年春天就要迎娶过门的那位姑娘,她微微一哂:“这又有什么多想的,你下去忙吧。”   等了一会儿,陆赜并没有回来,秦舒便吩咐春喜:“端了饭菜来,想必大爷已经在外头吃了,不必再等了。”   春喜应了一声,吩咐小丫头往厨房端饭菜去。小丫头不懂:“从前姑娘这个时候从来不用饭的,只等一会儿才用一碗肉粥呢?今儿怎么要吃饭了?况且,姑娘不等大人吗?”   春喜拍拍她的肩膀:“这也是你混说的,自去当你的差,主子用饭,哪有定的,不是饿了便叫人去端就是。”   那小丫头扭头笑:“春喜姐姐,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大人昨日把姑娘欺负狠了,所以今儿姑娘才不待见大人。”   春喜觑了觑秦舒,见她手上拿了本书,往里屋走,并没有听见,拧着那小丫头的耳朵出了门外,站在廊下教训她:“你一个小姑娘,哪里学的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那小丫头□□喜吓住,顿时哭出来:“春喜姐姐,我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昨儿晚上回去,我饿了,便去厨房端来碗粥。是厨下的婆子问我,怎么这时候天亮了才回来睡。我便说姑娘大人天亮才叫人进去,那婆子就笑起来。说,大人这是把姑娘欺负狠了。”   她年纪实在小,本是种地人家出来的,哪里懂这些,听她说欺负二字,也并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春喜拉了她到一旁,替她擦了眼泪:“不是我厉害,不许你说东说西的。只是这些话,不是你一个姑娘该说的。那些婆子你也少来往,她们胡吣说的话,也不必当个宝贝似的到处说。”   小丫头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的回:“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第32章 拖延计 支持正版   前日里, 江小侯送来一批书,其中就有一本收录了一篇大骂温陵先生的文章。   秦舒捧着书看了,才知道这位温陵先生名字叫做徐作吾, 本是姚安知府, 其他的到没有看出来来,只是正统的读书人骂他骂得厉害。   不过片刻, 春喜便提了食盒上来,笑:“姑娘, 知道你晚上用得少, 便只叫做了几碟子, 一碟云林鹅, 一道黄泥胭脂鸡,一碟子金钱虾饼, 这碟子杏仁豆腐是外头送进来的,您尝尝,可还入得口?”   秦舒点点头, 直吃了两大碗碧梗米,把侍候的春喜惊得道:“姑娘今日怎么吃这样多?”   秦舒放下筷子, 笑笑:“今儿厨房做的菜好。”又从旁边的盒子里, 抓了一把钱给春喜:“她们办差得力, 叫她们买茶去吃。”   又吩咐春喜:“你叫厨房的酒菜预备着, 待会儿你上门口候着, 等大爷一回来就叫厨房上菜过来。”   秦舒坐在灯烛前, 魂不守舍, 心口砰砰直跳,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春喜提了酒菜进来:“姑娘, 大爷回来了。”   她站起来,挥挥手吩咐春喜下去,刚走到屏风处,就见陆赜推门进来。   陆赜解下披风,抬头就见,秦舒站在立在灯烛旁,缓缓福身行礼。不知道是那一扇窗户未关,吹起一缕青丝来,见她一身红裳,素手抚了头发别再耳后。   往日见她,总是不施粉黛时多,衣裳也是青绿色多,今日一袭红裳,可见艳丽非常。   陆赜去瞧那丫头,偏偏她又转开眼去,又见桌上摆了酒杯,笑:“既摆了酒,还不赶快来倒?”   秦舒浅笑,面颊已经染上绯色,她缓缓而来,耳朵上的两个碧玉坠子仿佛荡开的湖水涟漪,朦胧的烛光之下,越发显得柳眉翠笼,春映银盘。   陆赜如何忍受得了,一把把秦舒捞到怀里,只闻得一阵似麝非麝的香味儿,顿时情动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丫头,这可是你勾引我的,可别说我不体恤你。”   说罢打横抱了秦舒,往床榻处走。   秦舒只得环着陆赜的脖子:“爷快放我下来,不是今儿晚上就要启程吗,可不要因为我耽误了行程。”   陆赜抚落帷帐,笑:“倘若做了柳下惠,不辜负你一番好意吗?”说罢便解开秦舒的外衫,露出葱绿色的抹胸来,微微横斜,便是一痕雪脯。   陆赜只觉得今日这丫头在床笫之上,竟然主动了许多,不像往日里一动不动的仿佛个物件儿一样,他忍不住低声唤她:“娇娇儿。”   不过唤了一声,就叫她伸出一双玉手来环着陆赜脖子,粉面含春,不胜娇弱:“只愿爷待我的情意,都只如此时此刻才好。”   陆赜见她病过一场,回心转意,彻底想通了一般,又见这丫头情动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快意来。   他并不回答秦舒的话,俯身下去去吻秦舒的耳后。   陆赜见她全身泛红,刮刮她鼻梁:“丫头,你倒比我心急起来,是你服侍我,还是我服侍你?”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秦舒推到一边,翻身压了上去,半含媚半含春:“自然是妾,服侍爷了。”   陆赜见她今日,这样大胆主动,本来还想含笑瞧瞧这小妮子能服侍出什么花样来。   不料见秦舒俯身过来,闻见那似麝非麝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再也经受不住,抓了那玉手,翻身压了上去:“改日你再伺候我,今儿还是我伺候你吧。”   …………   春喜候在门外,见状拉了小丫头走开道:“咱们往外头坐一会儿,里头叫用水还得些时辰呢?”   她们两个往外头走,往厨房端了碟点心在廊下坐着吃,才吃完了,又喝过一杯热茶,便见江小管事从外头来。   春喜忙上前拦住他:“江小管事,大人和姑娘此刻都不得空,您要回事情,还请明儿早上来吧。”   江小侯这个人,自小便跟着陆赜,后来虽然叫派回南京看家,却也知当他定下的事情,是没有更改的规矩,说了今夜启程回泉州,就是今夜启程回泉州,他皱眉道:“我有要紧事,要回禀爷。”   春喜知道,这是要说启程回泉州的事情,可是现在她是万万不敢进去打扰的,只好如实道:“刚才大人回来,姑娘叫我们端了酒菜进去,这会儿想必已经睡下了。江小管事,里边没叫我们进去伺候,我们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江小侯刹那间便明白过来,他站在台阶下,离这房门尚且十几步远的样子。照理说,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偏偏那似有似无的娇喘声隐隐约约传到耳朵里,他顿时便脸色煞白起来。   春喜见他脸色变了,问:“江小管事,倘若实在有急事,等一会儿大人姑娘叫我进去的时候,我便回禀大人。”   江小侯收敛心神,知道这个样子是万万走不了的,他摇摇头:“不用了,我明儿再来回禀就是。”说罢,便失魂落魄的出门去。   春喜同小丫头面面相觑起来,都觉得今儿是中元节,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奇怪起来。先是姑娘破天荒的摆了酒菜,梳妆打扮等着爷回来,后是这江小管事也奇奇怪怪的。   两个人在廊下不知道坐了多久,便听得里面响动停了,春喜竖起耳朵听,只听见两个人细细密密的说话声,并没有听见叫人端水进去。   小丫头便问:“春喜姐姐,要端了水进去吗?”   春喜摇头:“主子没叫,咱们不能进去。”   陆赜发泄过一通,却见那丫头倚靠在床头,不似往日一副怏怏不耐烦的样子,反而一只手抓了陆赜的衣襟:“爷这是累了吗?”   此刻秦舒松松挽着头发,只拉了水绿色的锦被盖住胸口,她本就是一双秋水眼,如此烟视媚行,便显现出十分的绰约风流之态来。   陆赜笑笑,去捉她的玉手,不料叫躲开来,翻来披了件衣裳下床来。   秦舒望着他笑笑,往桌上到了两杯酒递过来:“我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听收拾花木的妈妈说,外头人家正经成婚,新婚之夜夫妻二人是要喝交杯酒的。我身份低贱,并配不上这样的礼节。这是我自己酿的米酒,请爷满饮此杯。”   此时两人情意正浓,秦舒这样说,陆赜岂有不应之理,他接过来,见她半低着头,道:“你若是喜欢这些,等到了泉州,便叫人置办着就是。我已经派人回南京,置办文书去了,到时候正经纳妾,这又算什么呢?”   秦舒听了,露出惊喜的神情,不敢相信:“爷说的是真的?”   又担忧:“老太太说过,主母进门之前,不好置办妾室的,还是等明年春天爷成亲了再说吧。爷待我这样深情厚谊,妾便知足了。”   说着便推了陆赜的手:“爷,这可是妾亲手酿的。”   陆赜就着秦舒的手,一饮而尽,刚入口中便是一阵苦苦的味道,听见是那丫头亲手酿的,酿得不好也是有的,便皱眉全喝了。   秦舒脸上的笑容更盛,饮了自己手里的酒,一把被陆赜拉上床。   又混闹了一回,秦舒见陆赜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她下床穿了衣裳,站在床边推了几声:“爷,爷,今儿是中元节,外头正热闹呢,您陪我去瞧瞧吧。”   那老尼姑给的药十分有效,陆赜仿若不觉,秦舒怕那药下得太多,伸手去摸了摸鼻息,缓绵有力,她松了口气,往梳妆台前卸了妆,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些膏药涂在脸上,顿时一张脸便蜡黄粗糙起来,仿若四十多的农妇。   秦舒换了身衣裳,站在门口吩咐:“今儿是中元节,叫江小管事准备了轿子,咱们上街瞧热闹去。你去跟府里的丫头婆子说,今儿除了留守的人,都通通放出去瞧一个时辰的热闹。”   春喜道:“姑娘,大人也去吗?”   秦舒摇摇头:“大人今日累了,就不去了。你快去叫江小侯准备轿子,我可是求了爷好久才允我出去一个时辰的,等亥时就得回来的,要是晚了,可逛不了多会儿了。”   春喜到底是年轻,也爱瞧热闹的,顿时开心起来,忙去叫了江小侯,也不说是秦舒的吩咐,只说大人允了姑娘今儿去街上瞧热闹,叫准备轿子。   江小侯备了轿子,见秦舒头戴帷帽,遮住面容,掀开轿帘吩咐他:“江小管事,大爷才睡了,他今儿回来的时候没有用东西。你吩咐厨下预备着,倘若爷待会儿醒了,便叫人端了饭菜进去,劝着叫他用一些。也不用那些大鱼大肉,我寻常吃的好克化的鱼粥就是了。”   她此时吩咐娓娓道来,仿佛一片心意全在陆赜身上,叫人断断想不到,过得一时片刻,就要溜之大吉了。   江小侯应了,对这秦舒弯腰道:“街上乱,叫了几个护卫跟着姑娘,免得外人冲撞了。”   秦舒点点头,笑:“你安排得周全,我也逛不了多久,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大爷本说与我一道儿去的,偏偏又说自己累了。”说罢,便领着丫头婆子十几个人并几个护卫,起轿出了府门。   秦舒也不着急,往街上逛了一会儿,每过一个铺子,都下了轿子买一盏花灯。   路过土地庙的时候,见前面一片开阔的地,挤满了小手艺人,各式各样买什么的都有,秦舒一时见了,叫轿夫泰勒轿子等在一边,又笑着对跟着来的丫头婆子道:“你们也去逛吧,没得只跟着我。只是要小心,不要自己儿一个人走,当心叫人冲散了,叫拍花子的拍去了。” 第33章 乘船去 起锚,开船了,开船了……   路过土地庙的时候, 见前面一片开阔地,挤满了小手艺人,各式各样卖什么的都有, 秦舒一时见了, 叫轿夫抬了轿子等在一边,又笑着对跟着来的丫头婆子道:“你们也去逛吧, 没得只跟着我。只是要小心,不要自己儿一个人走, 当心叫人冲散了, 叫拍花子的拍去了。”   丫头婆子都谢了恩, 三三两两的结伴去了, 不过一会儿就消失在人流中。   秦舒瞧瞧春喜,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她脑袋:“也不必跟着我了, 你自去寻你的小姐妹玩去。我这里有护卫呢,不过逛逛就回去了,没什么要你伺候的地方。你跟着我, 倒还拘束,自去玩吧。”   春喜犹豫了一会儿, 见那几个丫头婆子越走越远, 忙不迭答应了:“姑娘, 我去了。”   秦舒笑着摆手:“去吧, 别玩得太晚。”   到了这个时候, 秦舒身边便只跟着几个护卫罢了, 她一路走, 一路瞧见稀奇的玩意儿,便统统买下来,叫身边的两个护卫提着。不过逛了半条街, 便大包小包的,手上拿满了东西。   秦舒回头,仿佛这才注意到:“不过这么一会儿,就买了这么多东西了?”指了指前边的绸缎铺子:“也好,我往铺子里瞧瞧有什么好歹布料没有,你们提着灯笼东西在门口等着。”   几个人都恭敬道:“是。”   那绸缎铺子是个大铺子,今夜热闹,出来逛的人也多,里面人挤人。秦舒一进去,便见掌柜的迎上来:“夫人要点什么?”   秦舒皱眉,随便挑了几匹布:“就这些吧,帮我包起来。”   那掌柜的见她穿着富贵,不想出手这样大方,顿时热切的侍候起来,又是请到里间,又是上茶:“夫人坐着喝口茶,布料一会儿就包好了。”   秦舒微微沾了沾嘴唇,便放下茶杯,笑笑:“这五六匹布料,我自己如何拿回去?我给你了地址,你明儿给我送去就是。”   掌柜的连连称是,只说自己招呼不周,不曾想到这里,连忙拿了纸笔过来,递给秦舒:“夫人请留下地址,我明儿一大早就叫伙计送过去。”   秦舒笑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会写字,我说了,您记下就是。棋盘街第三户,也不必一大早,太早了丫头婆子不曾起来,晌午送去就成。”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定银子,站起来就要走,撩起帘子往外头望了望,皱眉道:“今儿这人真是多了,掌柜的,您生意好,堵得门都出不去了。我这身衣裳新做的,不好挤皱了。”   掌柜的便笑着道:“夫人从后门出去,绕个弯儿,便能到门口了,您的护卫在门口。要不您从后门出去,我打发个小子,叫他们去后门候着您。”   秦舒摇摇头:“不必了,你说了,不过绕个弯而已,我走到正门口就是了。”   说罢,掌柜的便撩开帘子,开了后门,送了秦舒出去,一边寒暄一边说着祝福话:“夫人要是瞧这料子得用,以后吩咐一声就成,我们自送了料子去府上。”   秦舒摆摆头,头上的帷帽轻纱随风而动:“不过是今儿出来逛个热闹罢了,你别送了,里头忙 去。”   说着便挤进热闹的人流之中,那掌柜站着瞧了一会儿,就瞧不见了,心里琢磨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来买布料,挑都不挑,随便指一指便叫包上了。   一想着那地址,棋盘街第三户,他皱皱眉,那是个有名的大户人家的院子。掌柜的颠了颠手里的银子,不管了,这银子总是真的,别的奇怪不奇怪,轮不到自己来管。   秦舒往约定好的小巷子处去,脱了外套的华贵的绸缎衣裳,露出一身青布粗衣来。巷子尾有个黑衣女子,牵着两匹马,见着秦舒便笑:“姐姐果然没有食言,我害怕你今日不来了呢?”   秦舒掀开帷帽,丢在一边,露出一张蜡黄色的脸,手里拿过缰绳,摸了摸马头,赞叹:“好马。”   剑平在陆赜回来前,便出了府门,叫秦舒给了银子往外头买两匹好马,按照约定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巷子处等候。   秦舒翻身骑上马儿,对着剑平道:“快走吧,我那主家突然回来了,只拖得了一时片刻。”   剑平见她上马的姿势利落,分明是骑马的好手,心里疑惑:“这是怎么的小门小户的女儿,连骑马也会?”   不过,秦舒可没有回答,径直骑了马,绕着另外一边去了城门。这时候是中元节,并没有关城门,也不宵禁,只是出城的人也少,两个人骑着马,剑平是男装倒也正常,只是秦舒一身女装,便十分的扎眼。   守城门的衙役拦住:“做什么往城外去?”   秦舒知道女子装束惹眼,只是此刻只着急出城,她从袖口掏了两份路引出来,又不知不觉递过去一錠银子:“差爷,我们姐弟是往乡下去的,家里的老爷在乡下病了,夫人吩咐我们去侍候。”   中元节,人人都出去瞧热闹去了,偏这两个人一向是被排挤,做些不讨好的,别人不愿意干的差事,收钱的时候也少,这个时候见秦舒递过来的是一錠五两的大银锭,顿时脸色就变了,那路引连看也不看,便递了回去,笑着道:“既然是家里人病了,那得赶快去,千万别耽搁了。”   秦舒道了一声:“多谢。”便打马出城去了   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剑平见她马骑得飞快,追上去道:“姐姐不要急,慢一点也没什么,到了码头,那船便立刻就走,并不会叫人追上。这时候夜深了,只怕骑马骑得太快,反而要摔跤的。”   秦舒并不理会,一边疾驰一边道:“今儿月色好,并不耽误。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平时坐在马车上,也是认得路的,你跟紧我,就不会摔跤了。”   剑平诧异极了,只觉得那宅子里的夫人,同这个马上的人,仿佛是两个人,她一时愣神,叫秦舒甩开老远,咬了咬牙,抽了几马鞭子跟来上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两个人便到了渡口,果然见一艘大船停在那儿。   渡口等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见着剑平来了,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位小哥儿,你怎么才来?本说好的时辰,偏偏你晚了,大家伙儿都极有意见,有几个闹哄哄的要退了船资,下船去呢?”   这艘船也是剑平按照秦舒的吩咐找的,只是这船一般是下午开船。剑平许了他银两,叫等两个人来,才能走。   剑平下了马来,笑:“船家,你着急什么,这时候,你这船上本就没什么人。”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来:“放心,说好的事情不会食言。”   这艘船是秦舒打听过的,船家是正经做生意的人,一半用来运货,一半用来运人,因此纵然前些日子可以走,等的便是这艘船,路上安全些。   两个人上了船,进了船舱里,剑平放下短剑,点了灯,转身过来,就见秦舒坐在床榻上,手跟腿都抖得不行。   外头船公的号子渐渐响了起来:“起锚,开船了,开船了。”   秦舒双腿软得不行,听见这声音,心里总算是送了一口气,一刹那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叫人抽干了一样,望着剑平道:“多谢你,小妹妹。”   剑平见她这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做什么船,去哪里买马匹,在哪里等,她瞧了只有佩服,一时间也疑惑:“姐姐不怕我是坏人?”   秦舒坐在船舱里,耳边渐渐听得风浪声,笃定道:“你不是。”她在园子里混了上十年了,各色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倘若连一个小姑娘的根底都能错看,那竟也是白活了吧。   她这样笃定,倒是叫剑平非常吃惊,又听秦舒缓缓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江南沈家的女儿,沈家长剑,是吗?”   且说这头,等在那铺子里护卫开始笃定时候还瞧见秦舒,等过了一会儿见她掀开帘子往外望,便知是在里间吃茶去了。   又等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见那掌柜的里里外外招呼客人,这才觉得不对起来,赶忙拉了那掌柜的问:“我们姑娘哪里去了?”   那掌柜的招呼客人,倒是不曾留心这几个护卫竟然还没走,他叫人揪住衣领,急忙道:“那夫人买了几块儿布料,叫包起来,又说前面太挤了,从后门走了。”   几个护卫脸色一变,倒是不曾想到秦舒逃走了,只怕这个时候人多,叫走丢了,或者叫拐子拐去了。   领头的那个护卫当下丢了怀里的东西,把绸缎铺子里里外外寻了一遍,皆不见人,他急脾气上来,一脚踢翻了那掌柜的:“我可告诉你,刚才那姑娘是个贵人。在你的店里走丢了,倘若能找到便罢了,找不到有你好瞧的。”   当下,把铺子里看布料的男男女女都赶了出去,叫人看押着:“我回去禀告爷,你们一个人留下看着这个老东西,一个人往街面上去寻。”   那掌柜的吓了一跳,胸口叫踹得青疼,直喊冤枉:“大爷,真不关我的事。我是正经的生意人,哪里会做拐人的勾当。那夫人吃了口茶,就往后门去了。我还说叫个伙计喊了你们去后门,那夫人说不过几步路,不用喊。”   其中一个飞快回了府,先是寻了江小侯:“江管事,刚才姑娘去绸缎铺子买料子,人走丢了,不知道去哪儿。”   江小侯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盏茶的时间。”又把一路上各自买了什么东西,去了什么地方都细细的回禀了一通。   这样的事情,江小侯不敢瞒着陆赜,赶忙进了内院。廊下只有一个婆子坐着吃酒,见着江小侯便偷偷收拾了酒葫芦:“江管事,姑娘外头瞧热闹去了,还不曾回来。大人也睡了,不曾叫人呢。” 第34章 始察觉 连一个女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瞧……   江小侯叫那婆子退下, 进到房内,便闻得一阵旖旎的香味儿,他站在屏风处回话:“爷, 姑娘往外头瞧热闹去了, 护卫的人回来禀,在绸缎铺子走丢了。”   里边静悄悄的, 并没有回声,江小候放高声量又回了几句, 还是不见人回答, 连一丁点响动都没有。   江小侯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绕过屏风, 就见床榻之下三三两两散落着衣衫,他撩开帷帐, 见陆赜赤身躺在床上,叫了几声:“爷?爷?”   床上的人无半点反应,江小侯探了探鼻息, 这才放心了,赶忙吩咐护卫:“赶快去请大夫来。”   老大夫睡得正香, 被人扯了起来, 说的大人昏睡不醒, 他一边揉眼睛, 一边没好气的想:“大晚上的, 自然是该睡觉的, 能睡不醒也是福气。”   刚踏进屋子, 见里面的场景,便知是才欢好过的,心里思量着该不是马上风吧?他怕屋子里还有女眷, 低着头不敢乱看,到了床榻前,把脉瞧了瞧,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大抵是太累了,所以才昏睡不醒。你们不晓得睡觉是最养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江小侯把圆桌上的两个酒杯递给老大夫:“这两个酒杯杯壁上有些不同,请老大夫瞧瞧,别说爷不知不觉叫人下药了。”   老大夫拿过来闻了闻,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往里面沾了一滴,放在嘴里尝了尝,道:“这药倒是金贵的,只是不好多吃,那睡得不好的用上指甲盖大小就能安睡一晚上。”   江小候问:“有什么法子叫爷现在醒过来?”   老大夫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截药材,递给江小侯:“点燃了,放在鼻下熏一会儿,不出一刻钟就能醒过来。这酒杯里的药,别的到没有什么,只是叫人昏睡而已。这药也不常见,等闲的大夫也不会配这些药,不知哪里寻来的?”   江小侯点燃那药材,冒出幽幽的青烟,果然不出一刻钟的时间,陆赜便咳嗽几声,叫人扶着坐起来,见并无秦舒的身影,皱眉问:“都进来做什么?凭儿呢?”   江小侯低着头,心里想凭儿姑娘大约已经走了,只是并不敢直说:“一个时辰之前,凭儿姑娘叫我准备轿子,说爷答应她叫她出去逛逛瞧热闹。刚才护卫回来,说凭儿姑娘在一处绸缎铺子走丢了。我赶忙进来回禀爷,不想爷昏睡毫无知觉,叫了大夫来,用了药,这才醒过来。”   陆赜何等聪明,自然听出言外之意:“什么叫走丢了了?”   这时候,那在街上寻人的护卫也回来了,甫一进来便跪下请罪:“回爷的话,属下往街上商户打听过了,皆不见踪迹。又去城门口询问看门的小卒子,说有一男一女骑了两匹快马出城去了,正是凭儿姑娘走丢的时辰。”   陆赜只觉得太阳穴万分刺痛:“什么叫一男一女?你们跟了她在镇江府伺候,她又接触过什么外男?”   此话一出,江小侯同那护卫都跪下了:“回爷的话,凭儿姑娘在此处时,并没有接触过外男,便是出门去,也是丫头婆子跟着。”   陆赜披了衣裳起来,冷笑:“最好如此。”   当下清点了人马,叫江小侯拿了手令去镇江府衙,点了一二百府兵,往码头而去。   陆赜沉着脸,提了剑站在岸边,随行的人举着火把,吩咐:“把码头上的船都一一搜查一遍。”   不过一会儿,那码头的管事便赶来请罪:“大人说的一男一女,算着时辰,倒是有一对儿相似的上了船,不过那是徐大的海船,早先半个时辰便出海出了。”   陆赜听了不语,这个时候一个护卫押了春喜来,回话:“爷,春喜押来了。”   春喜叫摔在地上,后脊梁隐隐作痛,见这幅阵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吓得一张脸全白了,话也说不清楚:“大人,饶命,饶命,我真的不知道姑娘会逃。我见姑娘对大人那样上心,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不想着跑了,她把我的那份儿路引都烧了,我不知道她还想着逃。”   陆赜蹲下来,用剑柄抵着春喜的肩膀,问:“什么叫想着逃?她要逃去哪儿?”   春喜瞧了瞧陆赜的脸色,寒得仿佛要结冰一样,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断断续续道:“姑娘说,她不想做妾,不想做通房,不想做伺候人的小老婆,连……”   陆赜问:“连什么?”   陆赜发怒的时候不像旁人发狠,偏偏比平日还和颜悦色些,春喜瞧了害怕得发抖:“姑娘那日对我说,连自己生的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娘亲。她说,她说,她不要过那种日子。姑娘说自己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不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此刻江风正大,陆赜偏不觉得冷,还觉得十分的燥热,他冷笑一声,倒也觉得是那丫头说得出的话儿,他站起来问:“那艘船是到什么地方的?”   码头管事的战战兢兢:“海上并不会停,只到了苏州、杭州,不拘什么地方,只怕是客人要下船,便要停靠岸边。”   陆赜瞧了江小侯一眼,他立刻会意:“属下带人去苏州、杭州的码头等着,只要姑娘下船,便立刻接了她来见爷。”   陆赜挥挥手,一言不发上了马:“连人都能看丢,叫个妇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要是找不到人,你也不必回来见我。”   当下提了春喜回府,细细的拷问了一遍,说出了许多可疑的地方,又把水月庵的老尼姑给供了出来。   府兵点了火把,三更半夜上了山,把那老尼姑从姘头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几棍子杀威棒打下去,便一五一十统统招了个干净。   慧能趴在地上,半边身子都是血迹,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家,只是瞧着府兵都听吩咐,便晓得来头大:“大老爷,饶命啊。那夫人的确是拖了贫尼办了些事情,说是家里人要回南京,托我办了些路引。又说家里的老爷服侍得不好,问贫尼要了些药……”   陆赜气得直欲吐血:“好,好,好,不愧是国公府园子里的一等丫鬟,手段高明,叫二三十人看着,还办出这么些差事。办了差事也就罢了,还叫人无知无觉,丁点儿口风也不曾露。”   院子里跪了一片丫头婆子,静悄悄丁点声音也不敢发出,陆赜挥手:“这些眼空心空的奴才,也不必留着了,统统打上四十板子发卖了去。”   那些丫头婆子来话都喊不出来,便被人堵了嘴巴,统统拉了下去。   陆赜瞧了瞧江小侯:“也不必在这儿跪着了,派人去各处的码头等着,南京老家也派人去等着。她一个弱女子,出得门去,不信她不回家去落脚。国公府里她相熟的人有哪些,都通通吩咐起来,倘若收到信儿,立刻报来。”   陆赜仰着头靠在太师椅椅背上:“开了什么路引,谁开的,去的是什么地方,用的是什么名字,统统都要去查清楚。”   说着他叹了口气,笑一声:“那丫头想必计划周全,那路引上的地方是不会去的,只是以防万一,一个地方都不能漏下。最要紧的是去查一查,以前园子里谁受了她的恩惠,后来又放回家出府去了。只怕,无论是南京还是那个什么绣娘家里,如今她都是不会轻易露面的。”   江小侯细细听了:“属下记住了,立刻去查,必定把凭儿姑娘找回来。”   陆赜眼前浮现出秦舒的嗤笑,她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脸上永远带着那种不屑的笑,做妻,做妾,我都不愿意。   陆赜几乎能想象到她口里会说什么话:“你是浙闽总督又怎么样,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怎么样?我不愿意跟着你,也不愿意做你的女人。我从前那些温柔小意,都不过是骗你的,叫你放松警惕,我自己好逃出去的。都怪你自己蠢呢,连一个女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瞧不出来,这不能怪我。”   他手上抓了茶杯,脸上不自觉狞笑起来,手上越发用力,砰地一声,那茶杯竟然叫他捏碎了,茶水泼了一地。   丁谓出去办差了,前几日并未跟着陆赜,此刻才回来,他进得门来,见自家大爷捏碎了一个茶杯,一只手垂在一旁,血水沿着手掌缓缓的滴在地上。   他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进来,正想出去,就听陆赜问:“回来得正好,拿了腰牌,去杭州锦衣卫司所等着,照着凭儿的画像,一个个比对,不能漏过一个。”   丁谓应了:“是!”   陆赜咳嗽两声:“你看样子并不是很意外?”   丁谓猛然抬头,只好如实道:“属下也不知道怎么说,萍儿姑娘与寻常女子不一样,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觉得是她的禀性。”   陆赜冷哼一声:“如何与寻常女子不一样?”   丁谓便道:“寻常女子,想的自然是寻一个可靠的郎君,托付终身。可凭儿姑娘并不这样想,她以前对小丫头说过,那样的女子脑子受了蒙蔽,并未开化,把自己托付给旁人,衣食住行都求着别人,端人家的饭碗自然看人家的脸色。凭儿姑娘当初便不愿意来伺候爷,您是知道的。”   他这个人素来有几分憨傻之气,继续道:“凭儿姑娘想必不曾见过,爷同王家小姐一般的情谊,因此念头便有些偏。”   陆赜抬头瞧着他,半晌,才冷冷道:“我看你的脑子才是真正的没有开化。” 第35章 周姑娘 我也只把你当做亲生的兄弟   十月的扬州城刚刚下了一场小雨, 整个江上都飘着蒙蒙的薄雾,青岩黑瓦之下,沿街的小溪水流湍急, 石板桥上渐渐爬上了青苔, 阶下溪草依旧繁茂,偶见檐下回梁燕子。这个时候正是傍晚, 商人落户,行人归家, 家家户户陆续飘出袅袅炊烟。   一所临街的小宅子挂起了旗帜, 一位年轻的后生一块一块儿卸下了门板, 外头等着的人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周家后生, 今儿你们家豆腐铺子怎么开得这么晚?要不是咱就好你们家这一口卤豆腐,可等不了这么长时候。”   那年轻的后生, 巴掌脸,招风耳,眼睛很大, 生得极瘦,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穿着青布直裰, 一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样子, 闻言拱手, 一副公鸭嗓子:“各位街坊, 今儿我娘上乡下吃酒席去了, 我们姐弟功夫不到家, 耽误了些许时候。今儿的豆腐,给大家一律少算三文钱,承劳各位街坊久等了。”   这下子, 众人都高兴起来,一个两个的夸:“周家后生不愧是念过书的童生,做生意也这样大气,以后肯定把这铺子经营得越来越红火。”   一个要买三斤,一个要买五斤,正闹哄哄地里里外外围了豆腐摊三层,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呵骂声:“都是三十、四十多的大老爷们,养家糊口的汉子,人家孤儿寡母的做小生意,连几文钱的豆腐钱都贪?”   众人往后望去,见是西街头刽子手家的老大魏大勇,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有旁人两三个人宽,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这个时节还穿着一层薄薄的短打,连袖子都没有,他哼一声,往柜台前走来。   这魏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府衙里边砍头生意的,人又长得凶神恶煞,见他来,周围的人都往后站,怕冲撞了他身边那些砍了头的冤鬼。   魏大勇掏出一截碎银子:“周小哥儿,来二十斤豆腐,不用找了。”他站在柜台门口,身子挡住大半,探头往铺子里边瞧,见只有周宏生一个人,不免有些失望。   外头那好事的站得远远的笑他:“魏老大,你别瞧了,周家姑娘早就不出来卖豆腐了,你望穿了眼睛也就望不见的。”   那凑热闹的婆子听见外头的响动,也开了门,就笑:“魏家那哥儿,你就别想了,人周家姑娘说了,她那头的丈夫没了,要守孝三年,现在是不嫁人的。”   魏大勇提了豆腐出来,声音喊得震天响:“什么不嫁人?女人说不嫁人那是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真不嫁人的女人呢。真要不嫁人的,便是勾栏里的粉头,人老珠黄的嫁不出去,同龟公作伴。”   这话带了一点荤,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撇头,见周宏生干站着,脸上没半点笑,魏大勇讪讪:“周家后生,我不是说你姐姐,你别多想。”   周宏生扯扯嘴角,阴阳怪气地道:“那自然不是说我姐姐了,我姐姐拒你的提亲,倘若说她是勾栏里的粉头,魏大哥岂不是连龟公都不如了?”   这些人乐得看魏大勇吃瘪,哈哈大笑起来,把魏大勇气得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周宏生道:“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牙尖嘴利,看在你姐姐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跟我这么说话就算了,要是跟旁人这么说话,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那挑事的就高声喊了一句:“魏大,周家小哥儿可是童生,见县太爷都是不下跪的,你还要打他?”   魏大勇哈哈一笑:“他见着县太爷是不用跪,可他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太爷。我虽见了太爷要磕头下跪,可我月月都能在签房见呢?”   周宏生拉下了脸:“那是,能够日日月月给太爷磕头,我是没有这个福分的。”说罢,便不再理人,三两下把豆腐都装好,对着众人道:“对不住了,今儿豆腐不卖了,我们兄妹做的豆腐不好,改明儿等我娘回来了,诸位再来吧。”   那瞧热闹的婆子笑:“不过街坊邻居说几句,怎么还发起气性来?”   周宏生充耳不闻,自顾自上了排版,收了旗帜,关了大门。   魏大勇见了不觉得扫兴,反而觉得自己压了那姓周的一头,笑起来:“他是个夹生饭的性子,不妨事,等以后成了一家人,我自然好好□□他。”说着便冲着街坊邻居拱拱手,大步生风的走了。   周宏生关了铺子,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这才端着一大筐豆腐往后院去。   这个小院子,是前面开店,后面住人,也不大,不过五、六间房的样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丫鬟夏荷坐在小几子上做针线活。   他咳嗽两声,夏荷这才站起来,见那一筐豆腐:“少爷,今儿豆腐没卖完?”   周宏生哼一声:“不卖了,留下几块儿自己吃,剩下的你送去养济院吧。”   夏荷喔一声:“少爷,你去跟小姐说吧,她不吩咐我,我是不敢乱跑出去的。叫我说,给养济院那些老头,还不如给陈婆婆吃。他们本来就是孤苦老人才叫接去养济院的,现如今不过吃饱穿暖一点,往门口外晒太阳,瞧见大姑娘小媳妇儿,还嘴巴上干占便宜呢,真不害臊。”   周宏生没得话说,怏怏道:“随便你。”   夏荷哼一声,往前面走了几步,在穿风堂里喊:“小姐,我送豆腐去陈婆婆家去了。”   里面便有女子清脆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了,去吧。”   夏荷便从那筐子里拣出来两块儿豆腐,放在厨房里,一边把袖子挽下来:“少爷,小姐说了,晚上做鲫鱼豆腐汤吃,等我回来就做。你要是饿了,有春食铺子的点心,你随便吃一点,”说罢,手上拿了一把伞,便提了豆腐,往外头去了。   周宏生把小几子上的针线筐挪到一边,见那是绣的一副绣球花的手绢儿,坐了一会儿,便飘起小雨来,他连忙把东西收捡进屋内。   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往后面去,走近些,便听得织布机的声音,唧唧复唧唧。   周宏生站定,就见一间大阔屋内摆放了四、五架织机,外头雇佣来的四、五个妇人正在手脚麻利地织布。那几个见着他,都笑着同他打招呼,有一个道:“早上绣庄冯娘子来了,说是有个大户的小姐赶着出嫁,要赶着时间绣个屏风出来,姑娘往那边屋子做绣活去了。”   周宏生干巴巴道了一句‘几位嫂子辛苦了’,便往旁边屋子去了,靠河的一边开了个大大的窗户,此刻叫木头撑起来,便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窗下坐着个绿衣女子,前面是一大架绣架,一旁的屉子上密密麻麻摆满的各色丝线,此刻手上正不停的飞针走线。   这是七月里从南京找来的姐姐,说是周母原先在南京生下的女儿,在那边嫁人了,现在死了丈夫,举目无亲,便想着来投奔自己的亲身母亲。   周宏生还记得那是个下了小雨的晚上,外头咚咚敲门,他在里面读书,就听得周母一声惊呼:“我的姑娘,你怎么来了?”   他出门来,刚想问问怎么了,就见周母拉了那姑娘进了房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哭声传出来。   周母哀哀嚎哭了半晌,倒是那姑娘宽慰道:“我没事的,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您眼睛本就不好,一时哭坏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细细密密说了许久的话,周母开了门出来,便对周宏生道:“这是你那苦命的姐姐,本是我原先在南京国公府园子里当差时生下的,后头叫主子瞧上,留下伺候了。现如今也嫁了人,只是丈夫得病死了,那边又无亲戚,便回这里来。论起来,倒是我唯一的一点骨血了。”   周宏生是过继来的,周母夫妻原先在南京大户人家当差也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便是一个字也没有提过。他自十岁上便过继过来,自己亲身的爹娘早就病故了,因此便把周母当做亲身母亲来侍奉,见此也没有二话,只当多个亲人罢了。   周宏生进来,往凳子上坐着,忽然想起来往年间回乡下祭祖,那些族人的闲言碎语,说周母夫妻两个是在人家大户人家犯了事情,这才叫打了板子赶出来的,听说回来的时候屁股都烂了,没准儿这位姐姐也是犯了事情叫赶了出来。   秦舒见他坐着一句话不说,停下针线,往旁边到了杯白开水喝,问:“这是怎么了?自己兴冲冲的要开铺子卖豆腐,这么会儿又不卖了?”   她说话的口音与扬州土生土长的人都不一样,说的是官话雅韵,是自小生在南京养在南京才有的口音。   周宏生闷闷道:“魏老大又来捣乱了,我听他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生气。”   秦舒抽开屉子,换了个新的顶针,笑笑:“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受气的。他说他的,你卖你的豆腐,当没听见就是了。你越在意,他就越来劲。你不当一回事,他三五下觉得没意思,自然不来捣乱了。”   周宏生见她手上功夫不停,脸上淡淡的,道:“说我自己也就算了,可是他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往阿姐你身上来,我就一时没忍住。”   秦舒笑笑:“这就更加不必了,我自在里头,听不见外头的那些话。什么样的人家,自然有什么样过活的手段。我们家人丁少,只得你一个人撑门面,你又还小,旁人说些闲话,自然只有忍了。等你大了,自然会好一些的。”   周宏生叹了口气,问出来:“那阿姐在南京的时候,是什么样过活的手段?”   秦舒有些惊讶,他这样好奇,倒不如说明白:“我在南京的时候,是做人家的奴才丫头。主子起之前,我就得在门口候着,主子睡之后,我才能在主子脚踏上和衣而睡。主子一时喜欢你,便受底下人的记恨,三五个抱团排挤你起来。倘若一时犯了错,不说挨板子,往雪地里跪上几个时辰也是有的。人家是什么样的豪门贵胄的手段,同我这个丫头无关。”   周宏声闻言瞧着秦舒,难为情道:“阿姐,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的。不过,日后咱们一家人,总不会再叫人欺负你。”   秦舒便道:“咱们虽然不是同一个爹娘老子生的,但是都姓周,出自同宗,你过继来,侍候母亲多年,我也只把你当做亲生的兄弟。”   周宏声重重点头,笑起来,带了些孩子气:“阿姐,我一定认真念书,以后考了功名,叫旁人都不敢欺负你跟娘。”   他年纪小,不过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总做出一个小大人的模样来,说起来在现代也不过是个初中生罢了。秦舒在他这个年纪,绞尽脑汁的想些主意来少些一点功课,多看一点动漫。   两个人说开了,坐着吃了会儿点心,便见外头周母周大娘打着伞从外头回来。   她这次回乡下穿了一身新做的绸子衣裳,早早买了布料回来,自己新手剪裁的,还往压箱底的箱子里取了二两重的银镯子戴上。   秦舒同周宏生两个人听见响动望出去,就见周大娘发髻也散了,身上的裙子也叫沾了半裙子的泥水,细细看,连脸上都叫人抓了几条血痕,整个人好不狼狈。   周宏生下了一跳,忙出去扶她:“娘,你不是回乡下走亲戚了吗?你上哪儿打架去了?” 第36章 绣娘路  有名的歌舞人家,专做瘦马生……   周大娘先站在外头, 用竹篾子刮了刮鞋底的厚泥土,进得屋子来,灌了两大杯茶水, 这才掐着腰道:“你大伯娘那个老俿婆, 我早瞧她不上,以前打量自己占了个长嫂的名头, 动不动寻我的晦气,我这次回去可给了她一回好看了。”   她生得并不好看, 凸嘴龅牙, 原先在园子里时, 不过外院的大厨房里打杂, 本来是留不下来。因为老太太夸过一回,她做的豆腐羹好吃, 这才叫配了人留在园子里当差。   如此过了几年,一日里往三爷院子里送饭菜,叫撞见三爷同武大家的媳妇儿鬼混。三爷一向怕三奶奶, 怕嚷嚷出去,反说周大娘手脚没有个轻重, 打碎了禹王府送来的琉璃盏, 要把她发卖出去。   那个时候秦舒也不过才十三、四岁, 心里头明白缘由, 又见她可怜, 便同三奶奶道:“这个下人倒无足轻重, 只是老太太夸过她一句。咱们园子里, 也向来只有买人的,卖人的时候到少,再则, 她要卖出去,只难保不会编排府里。倒不如打她几板子,不止她,连同她男人都放了身契,他们保准回老家去,不会乱嚼舌头。”   那时节秦舒才接了老太太库房的钥匙,三奶奶见她也说情,免不得给了个面子,拉着她的手:“好姐姐,我才嫁进来,不懂这些,难为你提醒我。既然老太太夸过她,我们就少不得尊重些。不过她的确是犯了错,就按姐姐说的,放出府去算了,也算全了咱们这等门第的慈悲之心。”   秦舒亲自送了她们夫妻出园子,又自己额外拿了十两银子给他们,也算是做一桩好事。   因为这桩缘故,秦舒在镇江府的时候,想着一个落脚的地方躲个一、两年,便立刻想到了周大娘这个实诚人。   周大娘注定与寻常的审美无缘,生得膀大腰圆,见着秦舒又在做绣活儿,啧啧两声:“怎么没有个歇息的时候?不说我卖豆腐,便是街面上杀猪的,也每月里歇一日呢?哎,日做夜做,当心不到三十就熬坏了眼睛。”   秦舒放下针线,笑:“娘去乡下做什么了?怎么这么高兴?”   周大娘见秦舒叫自己‘娘’,几个月了还是有点不习惯,不过说到乡下,她顿时神采飞扬起来:“你们姐弟两个今儿真该随我去,亲眼瞧瞧老太公那张势利脸,瞧你们大伯娘一张脸被气成猪肝一眼的颜色。啧啧,真是解气,比吃北边的人参还养人呢。”   她如今卖豆腐为生,秦舒做绣活儿,每月里又给她一两银子的家用,加上乡下分的田地里的进项,倒是比原来过得宽松多了。   周大娘翘着二郎腿:“老太公说是要修祖坟,每家每户都要出银子,我是没什么的,只是当初你大伯娘指着鼻子骂我不是周家的人,我如何出银子。管叫她给我斟茶赔罪,我才肯出。”   夏荷外头送豆腐回来了,拍着手笑:“大娘,就该这样,好好打他们的脸,咱们不是白叫人欺负的。”她本不是这家的人,是北边逃难来的,家里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人,周大娘瞧她可怜,把她收留在家里。   周大娘笑着点头:“你说得对,下回带了你去,叫你瞧了也出出气。”   秦舒哭笑不得:“到底是一家人,虽然有些口角,但是乡下的地还得劳烦人家照看,不要闹得太过。”   周宏生也这样赞同:“娘,阿姐说的有道理,要是得罪狠了,撒秧苗的时候动动手脚,咱们那几亩水浇地哪儿有收成。”   秦舒见她气不顺,端了茶道:“也不必做这些口角,每年祭祖的时候,您就穿得光鲜富贵的回乡下去,就能惹得大伯娘睡不好觉了。您现在过得比大伯娘好,您过得越好,她就越不顺气。”   周大娘听了,拍手说好:“这个话实是有道理。看我不回去显摆几次,气死那老婆子。”   到了入夜上灯的时候,雇佣的那几位织布的妇人都下工家去了。夏荷自去做了饭,不过炒了几盘菜,把鲫鱼豆腐汤摆在中间,一个人舀了一大碗:“大娘,小姐,少爷,你们尝尝这汤,我是按照小姐说的法子做的,这汤熬出来果然是乳白色的。”   秦舒尝过了,自然夸她一句:“很不错。”又转头对周大娘道:“我听人说,温陵先生在杭州万松书院讲学,我想带着宏生去瞧瞧。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叫他出去瞧瞧别的读书人。不知道,娘意下如何。”   周宏生也附和:“听说这个温陵先生极有才华,原先是云南的知府,他每次讲学,听者有数千人之多。”   周大娘自问不如秦舒有见识,她这样说起来,见周宏生也是一副很想去的样子,便点头:“你们想去,我自然是同意的。只是怕路上不安全,花费又多。”   周宏生望着秦舒,她笑:“娘不用担心这个,我手头上这个绣活,不过七八日就能完工。因为是急活,那户人家急着要,便足足给我五两银子,还不算丝线钱。”   秦舒刚来扬州的时候,做的绣活并没有销路,还是周大娘拖了人情放在铺子里寄卖,每月里毫不停歇,也不过得上一两半两的碎银子。现如今,渐渐熟悉这里了,认识的绣庄多了,秦舒又肯让利,因此每个月也能有三、四两银子,足够开销,还有富余。   周大娘吃了一惊:“是哪家的大户,出手这样阔绰?要是能长长久久,接人家的生意,那岂不好?”   秦舒道:“是宋家盐商家里的小姐,他们那样的人家本没有外头买绣活儿的道理。只是听说这个小姐出嫁很急,做绣活儿的人不够,这才叫我做个绣屏。也是绣庄娘子照顾我生意,赶明儿少不得备了礼品上门致谢的。”   周大娘听了咂嘴:“盐商家的姑娘?只怕不知是哪里买的瘦马,叫送去给谁的?”   秦舒自然晓得这瘦马是什么,只夏荷不知道,瞪大眼睛问:“什么?送给别人一匹马,还要做绣屏送去?”   周大娘拍她脑袋:“我跟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   等吃过了饭,外头洗漱过了,周大娘又在秦舒房间里磨时间,道:“凭儿姑娘,前儿有个行脚商人往南京去,我托他去你们家瞧了瞧,见你们后街那宅子门口把守着人呐。那商人也不敢上去问,站在街口瞧了会儿,人倒是安全,没什么闪失。”   秦舒叹了口气:“那就好,只怕连累了他们。”   周大娘关了门,劝她:“算着你逃出来,也三个多月了,那边还不知道要叫人守到什么时候,只怕不是能轻易丢开手的样子。姑娘,不是我多嘴,你要早做打算才是。只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寻来了也是有的。”   秦舒默默的瞧着灯烛不言语,又听周大娘在旁边唠叨:“凭儿姑娘,按理说,论你的样貌人才,便是嫁给几百亩地的小地主也是绰绰有余。现如今到了我这里,连一个好的都不曾有。我说个法子,说得不好,你别动气。”   秦舒道:“您说就是。”   周大娘道:“那府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来了,姑娘你最好寻个好人家嫁出去。这嫁过人了,难道那大~爷还把你掳回去吗?这旁人都没什么,只是府衙的王书办,就是帮你办户籍的那个。他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会写几个字,家里世世代代都在衙门里做胥吏,家资不薄。更加难得的,他是个好人,先头的那个老婆得了病,花费了一二百两银子治病,半点没有嫌弃的……”   秦舒截断她的话,找了个借口:“大娘,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先前跟着大~爷的时候,每回都是喝了避子汤的,数起来,少说也喝了不下几十碗。我自己偷偷瞧过大夫了,那汤药药性强,我已经生不了孩子了。每月里小日子来的时候,疼痛难忍,就是那时候喝避子汤留下的症候。”   周大娘仿佛被雷劈了一般,长叹了口气:“这群天杀的东西,竟然这么祸害人。难怪这几个月不停有人上门提亲,你只说不愿意,我还当你眼光高,原是这个缘故。这些大户人家,原不把下人当个人来看。以为人人都想攀附富贵,既拉了丫头做那事,又不许人生孩子,生生把身子都熬坏了。”   她说着说着,想起自己在园子里的伤心事来,一边痛骂一边哭,反倒是秦舒要丢开手里的绣活儿来宽慰她:“别管以前如何,咱们现在过得好就成了。总归大家还有一条命在,那园子里不知多少人连命也没了,算起来,我们也算走运了。”   周大娘哭了半晌,抽抽搭搭打了个嗝:“也是,咱们有的吃有的喝,算起来也比很多人强。只是那王书办一片诚心,人又实在是个好的,真是可惜了。”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擦了擦眼泪,便要回去睡了,叮嘱:“你关好门窗,免得那起二流子街面上的混子,隔着河对岸,往你房里偷看呢。”   秦舒等她走了,点着油灯,又做了一个时辰的绣活儿,这才灭了灯上床歇息。   第二天,天微微亮,周大娘便起床,带着夏荷在院子里洗洗刷刷,预备着做豆腐,把泡好的豆子拿出来又洗过了一遍,便吩咐夏荷:“夏荷,你去烧火去。”   秦舒起来的时候,已经满院子都是豆香了,她披了衣裳起来,就见夏荷端了一大碗的热豆浆:“小姐,你快喝碗热豆浆,这个第一锅的,最养人了。”   秦舒端起来喝了一口,又香又清甜,没有丝毫的豆腥味儿,她站在厨房门口,就见周大娘叫水汽蒸得红光满面,正掳袖子往大锅里下卤水。   周大娘瞧见了,忙叫秦舒出去:“这屋子里油烟重,没得把衣裳都熏了,你出去歇着,我半个时辰就好了。”   秦舒就劝她:“这做豆腐,每日这样累,也不过一百多文,您就是多睡会儿,养养身体也比这值。”   周大娘哈哈笑一声:“我这才四十多呢,哪儿能闲着,把骨头都懒坏了。等我五十了,叫你们姐弟两养老也不迟。”   秦舒把那碗豆浆喝了,正往外头去,就见夏荷开了门,迎了个人进来。   来人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桃红色的绸衫,梳着双丫发髻,头上戴了碎金子做的璎珞,见着秦舒,先是行了个礼,笑着问:“请问,是周家姑娘吗?”   秦舒点点头:“不敢这样称呼,已嫁过人了,唤我周娘子就是。”   那姑娘便笑着道:“周娘子,我家老太太昨日瞧了你的绣样,很是喜欢,说不像咱们扬州一贯的那些老样子,倒是像南京官面上的官绣。正好,我家小姐的夫家也是祖籍南京,想请您去教教小姐刺绣。”   周大娘一听,赶忙迎出来,又是叫夏荷端茶又是端点心:“不知道贵府何处,那倒是咱们的荣幸了。”   秦舒有意推辞,道:“我还在孝里,贵府的小姐是红事,只怕冲撞了。”   那姑娘听了就笑:“我们家是不信这些的,要信这个,还能叫周娘子绣屏风吗?老太太说了,也耽误不了娘子多久时日,最多也就半月的时间,下个月姑娘就要出嫁了。这半个月里,娘子就住我们府里,等小姐出嫁的时候自然有一笔丰厚的答谢。”   这样一说,便是那个盐商宋家了,秦舒有一多半的绣活儿都是从她家接来的,并不好得罪了,只好应下了:“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便应下了,只怕自己绣工不好,教不了小姐什么。”   周大娘闻言,从腰间摸出一把钱来,递给那小丫头:“我们小门小户的,本没有什么见识,还要姑娘多多提点了,不然冲撞了主家,才万万不该。”   那小丫头是个贪财的,蚊子腿~儿也是肉,接了钱,笑着提点:“我家小姐不住在府里,在荷风小筑里住着,只有小姐一个人,并不会冲撞别的主家。不瞒周娘子,请您去是老太太的主意,小姐本不善女红,又是个喜静的性子,只怕寻常不会叫你到跟前去。”   秦舒不认得这个丫头,怕不知道底细,便借故留了这小丫头一会儿,又叫夏荷去请了同宋家相熟的绣房娘子来。   那娘子见了这小丫头,倒是认识,两个人说了通话,等人走了,便给秦舒透了透底细:“你不知道,宋家的这个小姐是从外头认的,没得半点血缘关系,是陈家大院里出来的姑娘,本是被醉仙居买去挂牌子的,不知怎的,叫宋家买去,现如今依旧住在荷风小筑里。我也去送给几次东西,倒是正经出嫁的模样,连嫁衣都绣了。”   陈家大院,那是有名的歌舞人家,专做瘦马生意的,买了贫家的女儿来,精心教养,一等资质的便教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百般淫巧;二等资质的便叫她们略微识得几个字,懂算盘会算账;三等资质的则教些女工厨艺,持家之道。   这么一说,秦舒便懂了,这种是非之地,她是万万不想沾染半分的,道:“这样说来,只怕我是不能去的。”   绣房娘子摆手:“照我说,去得。你不知道,这家里的亲事说起来也奇怪,那姑娘日日闹脾气,现如今叫看管起来。除了宋府的老太太,谁也不许去打扰的,最是清净不过。盐商家里,都是不把银子当银子的主儿,你且去一回,一年的嚼果都有了。” 第37章 解残局 在这个地方低挂,黑子便活了……   秦舒听了, 也只好如此,当天下午收拾好了东西,吩咐周大娘照看着家里的织布。   到了月尾便给几个工人结了月银, 照旧同以前一样每个人多称二斤糖饼回去, 不要怕破费了,这样熟练的省事情的女工难找。   下去, 照旧是那小丫头来接人的。   那小丫头拿了零嘴一边吃一边打量秦舒,奇怪道:“周娘子, 你脸怎么了, 早上还好好的, 怎么现在又红又肿, 脸色也变黄了。”   秦舒出来前涂了药,她知道自己这一张脸实在招摇, 因此等闲并不出门来,她围了围脖子上的面巾,道:“不当心, 叫虫子给咬了,不妨事, 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那小丫头啊一声:“那可惨了, 十天半个月才好?我们姑娘最见不得丑人了, 你的脸现在成了这样, 我们姑娘肯定不会见你了。”   秦舒自然是乐得如此:“既然如此, 姑娘要不要回去禀告您家小姐, 免得污了小姐耳目?”   那丫头摇摇头:“算啦, 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叫小姐练练绣活,磨磨性子, 不要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小姐不见你,你躲着点就是,银子又不会少你的。对了,你别姑娘姑娘叫我,叫我们小姐听见了是要打我的,你叫我小桃吧。”   两个人到了一处湖边,从石桥上过,便见一处粉白照壁的小院子。一婆子守在门口,见马车过来,拿了马凳来:“小桃姑娘,小姐正练琴呢。”   小桃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儿山核桃,丢在嘴里:“知道了,这是教绣活儿的周娘子。”   那婆子见了秦舒的脸,吓了一跳:“她这脸怎么能见小姐?”   小桃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叫她来,是因着老太太的一句话,才叫她来的。小姐不愿意见就不见,倘若叫她走,你们去回老太太呗。接了人来,我的差事就办完了。一天天的自己躲这儿吃酒,见天儿指使别人,有本事自己去。”   那婆子讪笑:“我不过平白说一句罢了,姑娘心里不顺,那我做筏子骂人出气。咱们都是府里出来的,原该一处和气些才是。”   小桃不搭理她,领着秦舒往后头走,路过小径,便见花木越来越繁盛,绕过一处月洞门,见一片稀疏的竹林,耳边便听得泠泠的琴声,如高山之上一条白炼飞瀑而下,激荡四周悬崖峭壁,琴弦带风而动,仿佛有风过来,吹得竹林萧索,一阵寒意涌来。   小桃悄声道:“我家小姐在弹琴,听不得杂声,你别说话就是。”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女子斥责:“谁在扰我弹琴?”   秦舒瞧瞧小桃,未见怎样,里头已经有女子求饶声传出来。小桃领着秦舒进去,就见水阁上,一白衣女子手上的琴弦已经断了一根,一个桃红色衣裳的婢女正磕头求饶,四周大抵十几个仆妇都安安静静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那白衣女子背对着秦舒,瞧不见长相,只声音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话却刻薄:“你这浊物,便是眼泪,也污了我的琴。”   说着旁边站着的一个青衣妈妈,便拿起一旁的藤条,直打了一二十藤,这才吩咐:“给她上了药,赶出府去。”   小桃见此,正准备等会再来,刚刚挪了挪步子,就听得那女子道:“回来了,还不过来,要我去请你?”   小桃使了个眼色给秦舒,带着她进了水阁,跪下道:“姑娘,教刺绣的周娘子到了,只是她下午叫虫子咬了,一张脸生得丑得很,只怕污了姑娘眼睛。”   这女子才十五岁,面容并未长开,一副小女孩子的模样,眉眼间却一副媚态。她本名是不知的,现叫做苏绾绾,流落风尘之前,原也是诗书之家的女儿,自幼学琴棋书画,又学诗学文,是扬州这时艳名才名远扬的人物。   苏绾绾偏头,拿起琴桌上的一柄香扇,打量秦舒,见她只微微福身行李,并不下跪,笑:“小桃,这你就错了。美人在骨,不在皮囊,这位周娘子是一位大美人,并非是生得丑的丑妇。”   小桃本不意外,却做一副吃惊的模样:“我早上去的时候,周娘子的脸上还好,容貌虽不如小姐,也确实是个美人。可现在一张脸这个样子,小姐怎么知道的?”   苏绾绾手里的香扇微微拂动,一股浓烈的香粉香气就随着扇子而来:“美人骨,世间罕见。世人大多眼浅,只看皮相,未见骨相。这是我们这一行的东西,你不知道也是对的。”   说着摆摆香扇,示意秦舒坐到前面的矮凳上:“周娘子是南京人?”   秦舒摇摇头:“并不是南京人氏,是祖籍扬州,只是父母原先在南京待过。”   苏绾绾便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会南京官绣也说得通了。我看之前绣的屏风,所绣花卉之物倒是不与寻常街上卖的一样,倒是仿佛是临摹的那些唐宋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又雅致,不是那些大红大紫的俗物。”   这便是秦舒在国公府园子里近十年,日夜苦练的功夫,在行家眼里秦舒这个临摹功夫自然是入不得流的,在那些看个好玩或附庸风雅之人,自然是能唬住她们。   秦舒只道:“小姐喜欢便好。”   苏绾绾又问:“周娘子读过书?”   秦舒心道,上辈子书倒是正经念过二十多年书,只是在这里就算不得读过书了,自己那个狗爬的字,恐怕连字也算不得会写:“不曾读过书。”   苏绾绾见她惜字如金,便不再问了,又问了问她的脸,是否需要请大夫来。   秦舒摇摇头:“多谢小姐好意,十天半个月自然就好了,不需要吃药的。”   吩咐了小桃领秦舒下去歇息,小桃心里诧异:“我们小姐向来脾气不好,难为对着你还多说了几句话,你怎么反而比我们小姐的话还少呢?你哄得她高兴了,岂不好?”   秦舒放下包袱,见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耳房,铺陈也齐全,道:“我刚刚见小姐发脾气,怕得很,不敢多说话。”   小桃喔一声,手上拿了一根大红烛把玩:“我刚刚瞧你背挺得直直的,还当你胆子大呢。也是,少说点话也好。”   说着便告诉秦舒不要乱走动,便关了门出去了。   四周清静无人,秦舒自点了灯烛,见旁边有纸笔,便画起花样子来,才画完一张,另有一个小丫头送了饭菜了:“周娘子,你饿了吧。”   秦舒见她年纪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拉了她说话,问:“平日里来拜访的人多么?”   那小丫头坐着拿了秦舒给的零嘴吃,一边想一边道:“往日来瞧小姐的人倒多,只是这一个月却是没有了。她们都说小姐要成金凤凰了……”   秦舒打听了一番,心里暗暗放心了,这里似乎并无人来往了。   她原本想着,那位苏绾绾小姐是不会叫自己过去学刺绣的,不料,第二日,便叫人唤了秦舒过去。   苏绾绾懒懒地坐在春榻:“周娘子,我要绣一个荷包,最好用南京官绣的样式,至于花样子么,我已经画好了。”   秦舒接过来,是一张上好的雪里浪,见着那画的画,不由得眉心一跳,那幅画已经上了颜色,一颗阔叶芭蕉之下,一男一女褪尽衣衫,抵在假山石上,分明是一副春画。   见秦舒愣住,苏绾绾笑:“怎么,绣不了?”   秦舒声音不变:“俗话讲,只要价钱合适,没有做不了的买卖。我是嫁过人的,并非没出门子的姑娘。”   苏绾绾拍手:“周娘子爽快,这里有纹银十两,三日时间可够了?”   秦舒点点头:“够了。”   苏绾绾拍拍手,自有人端了针线进来,是要叫秦舒在跟前做绣活儿的意思。   秦舒并没有什么意见,几天下来,也并没有客人来过,清静得很。   只那位苏绾绾小姐每日里要练上四、五个时辰的琴,惹得她身边的那位老妈妈劝:“小姐爱琴,那也不过是消遣而已,如何为琴伤了自己的手?咱们这一行,相看的时候,手出、臂出、肤色出,最要紧的便是这十指纤纤素手。”   苏绾绾哼一声,并不驳斥她,坐到一旁的棋盘上,重重的按下一枚棋子,不过一会儿叹了口气,随手打乱了。坐着瞧着棋盘发了会儿呆,又一粒白子,一粒黑子,把那盘棋局复原了。   秦舒自在后廊房下刺绣,透过窗户瞧见了,剪断最后一根丝线,绕过去从前门进:“苏小姐,荷包已经锈好了。”   苏绾绾接过去,瞧了瞧,很是满意,细细收在袖子里:“辛苦周娘子了。”   秦舒见那棋盘上是一副残局,且见她每日里除了弹琴便是望着这残局,开口道:“姑娘这盘残局,我倒是在一本棋谱上见过。”   苏绾绾并不太相信:“你不懂棋,看着相似罢了。这一局棋是那一年状元郎同寒山居士的残局,终究是状元郎艺高一筹,赢了寒山居士这位大国手。”   秦舒笑笑,手里去拿黑子:“姑娘请看,这里下一处断,等白子落后,另外在这个地方低挂,黑子便活了。”   苏绾绾望着秦舒,满脸震惊,瞧了瞧棋盘,果真是黑子盘活了,她心里算了一下,问:“这样的话,黑子便只输半子了,棋谱后面是怎么下的?”   秦舒赌对了,她摇头:“小姐见谅,这本是我父亲买来的棋谱,我不过见过一回,因我不大会下棋,后面记不住了。”   苏绾绾立刻站起来,抓住秦舒的手,满脸希冀,急切道:“周娘子,这本棋谱可以转卖给我吗,多少银子我都愿意出?”   秦舒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苏小姐,这本棋谱很珍贵吗?我们这样的人家,除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下棋,原也没有谁会下棋。听我娘说,是用几个馒头从一个赖头和尚那儿换来的。”   苏绾绾紧紧抓着秦舒的手,不知怎的,竟然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泪来:“可见老天爷待我不薄,这样的时候,叫我遇见周娘子,得了这局棋的解法。足可见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便是举世皆知的残局,也有人一二招之间便化解了。”   秦舒心里纳罕,即便是棋痴,也不用这样吧?她一双手叫苏绾绾抓得生疼,挣脱出来,见大拇指出几乎叫她抓出一条血痕,瞥了撇嘴,心道,这下价钱我可得喊高点。   苏绾绾又是哭又是笑:“周娘子,我愿意出一百两,不,三百两银子买这本棋谱,如你还不满意,我没有多余现银子,我那些首饰也值些钱,你看中哪个便拿去就是。”   秦舒心里实在满意,只还装作一股无知村妇不识货的模样,摆手道:“姑娘,哪儿值得这些银子,你随便给个三两五两就够了。本就是三五个馒头换来的东西,小姐已经照顾我许多生意了。只是我们寻常也不把那棋谱当回事,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散落在哪里。”   苏绾绾听了便激动道:“周娘子,我跟你一起回去找。”   秦舒瞧了瞧那老妈妈,果然见她阻止:“小姐,你现在是尊贵人,不能随意出门的。”   秦舒就坡下驴,劝道:“我一个人回去找就是,等我找到了,一定立刻拿回来给小姐。我们那儿是个腌臜地方,小姐不好去的。”   苏绾绾无法,便道:“那好,我派个人送你回去,赶马车去,别耽误了。”   秦舒点点头,转头又瞧了一边棋盘上的残局,默默留心了三、四日,虽然不是自己下的,但是已经能够完全记下来了。 第38章 冥冥中 荷风小筑来了个贵人   果然便立刻派了车随着秦舒回去, 只苏绾绾身边那位老妈妈临行出门来,打量秦舒,十分精明:“周娘子瞧着不是俗人, 下的棋连我们小姐也称赞, 急得跟什么似的就要买你的棋谱。”   秦舒只装傻:“妈妈说错了,我并不会下棋。”   那老妈妈止住笑, 脸皮上的肉便耷拉下来:“这棋谱恐怕不是娘子家传的吧?”   秦舒摸了摸腰间的香囊,笑:“是不是家传的又有什么关系?倘若说是我自己下的, 你猜苏小姐会不会相信?”   那老妈妈深深觉得冒犯, 眼神不善地盯着秦舒:“周娘子, 你不是个俗人。”   这便是把秦舒当骗子的意思了, 秦舒摇摇头,又见小桃从后头坐了马车来:“周娘子, 咱们快走吧,小姐等着呢。”   秦舒冲那老妈妈点点头,上了马车, 就见小桃望着她笑:“周娘子,你别理老妈妈, 她这个人一向抠门, 小姐花银子, 花的是自己的钱, 再不济也花不了她的银子。不说府里每月给银子, 便是小姐自己那些金银首饰便不下一万两, 花三百两买一本棋谱又怎么了?”   秦舒并不答话, 她自己一个人也说得高兴:“我们家老太太吃一碗蛋炒饭都得五十两银子呢,更何况买这些书?我家老爷原先为了买一柄扇子花了三千两呢,买个棋谱花三百两算什么?老妈妈是歌舞院子出来的, 很舍不得花钱……”   她一直说,见秦舒一句话都不回答,这才怏怏不乐的停住,抱怨:“周娘子,你人生得这样好看,绣的屏风连老太太都喜欢,怎么这么闷呀?”   秦舒笑笑,对她道:“我生来便是这样的性子。”   到了家,一家人正好刚刚吃完饭,夏荷端着豆腐筐跑过来:“小姐,你这脸怎么还没好?”   秦舒冲着周宏生招手:“你跟我去书房找一找一本棋谱,现人家急等着要,我记不清了,许你记着放在哪儿了。”   又对着夏荷道:“你拿点心出来,陪着小桃姑娘坐一会儿。”   周宏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跟着秦舒进了自己惯常读书的房间,问:“阿姐,咱们家哪儿有什么棋谱啊?咱们家没有会下棋的,就是我,也不过是个臭棋篓子的水平,连中盘都下不到就输了。”   秦舒从旁边翻出来一张宣纸,吩咐周宏生:“把门关上,磨墨。”   周宏生有一个好处,秦舒吩咐的事情,即便是不懂也先照做,事后再问,他倒了半杯茶水在砚台里,一边磨墨,就瞧见秦舒提了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他歪着头瞧了半晌,这才发现是一张棋谱。   那棋谱跟现在的那些不同,秦舒每下一子便画上一张,直画了二三十张,这才停笔了。   周宏生不懂:“阿姐,做什么这样画棋谱?”   秦舒把袖子卷下来:“毕竟要收人家三百两银子,总是要画详细点,对得起人家才是。”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子:“你把这些拿过去找典当铺的陈叔,告诉他把纸张做旧一下,是急活儿,这三两银子不用找了,必定细致一些,你等在哪儿,两个时辰后拿回来。”   周宏生小声问:“阿姐,你这是作假啊?”   秦舒咬了咬嘴唇,道:“我又不是卖古董,算什么作假?”又叮嘱他:“从后门去,快去快回。”   说着便拍拍袖子,坐在书房内的躺椅上,拿了本书一晃一晃的看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周大娘在外头敲门:“姑娘,什么棋谱啊?那小桃姑娘好像等不及了,叫我来催你呢?”   秦舒开门把她迎进来,把书扔在桌上:“娘,您不用管这个,总之是好事儿。您出去拖延一会儿,实在不成您就装病,请个大夫来瞧瞧,一来二去也能耽搁点时间。”   周大娘见这里只有两个人:“姑娘,这里只我们两个,您就别叫我娘了。从前在园子里,您是一等丫鬟,虽然现在不是了,您这么叫我,我总觉得受不住。”   秦舒道:“那可不行,你以后也别姑娘姑娘叫我了,就叫我的名字璎珞,不然别人听见了,该起疑心的。假冒身份去办户籍,这可是要吃牢饭的。再说了,这有什么受不住的。我以前不也是个奴才罢了,还分出个高低来?”   周大娘叫吓住,嘴巴张开,半晌才喊出两个字:“璎珞。”又听外面夏荷在喊人,忙出去了。   小桃在外头坐了很久了,开始觉得新鲜,又有人陪着她说话吃点心,说书般说了半个时辰,偏那夏荷十分捧场:“真的呀,吃个蛋炒饭就得五十两银子?该不会叫人坑了吧?”   小桃捂着帕子笑她没见识:“我家老爷干了几十年的盐商,谁能骗他呀?这蛋炒饭可跟你们外面的不一样。这米就是御田里出来的碧粳米,一粒一粒的分明,下蛋的鸡也是用人参、白术、红枣等珍稀药材喂养的。”   夏荷咂舌,她们这条街最有钱的就是那个开绸缎铺子的王富户,他媳妇儿生孩子快死了,也不过上药材行拣那人参须子回来吊着气,这家人居然用人参来喂鸡:“这吃得出来分别吗?不都是鸡蛋?”   小桃声音高了一度:“当然有分别了,我家老爷就吃得出来不同。”   夏荷问:“那你吃得出来吗?”   小桃笑笑,道:“当然,去年老太太剩下半碗,赏给我们丫头了。我分了一口,那滋味儿我说不出来,隔得老远的就闻见香味儿,慢慢嚼,还有一股儿肉味儿,反正比寻常的蛋炒饭好吃上百倍。”   两个人说了半晌话,茶不知喝了多少杯,点心也吃了两盘,小桃这才想起来:“周大娘哪里去了?不是去催周娘子了吗?怎么这么半晌了也不见她?”   两个人推了门出来,就见周大娘坐在石台阶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气,额头上都是冷汗。   夏荷不知道是装的,着实吓了一跳,蹲下来:“大娘,您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   周大娘只顾着演戏,并不说话,吓得夏荷哭出来,大喊:“小姐,小姐,你快出来,大娘不知道犯什么病了,都喘不上气来了。”   小桃也吓着了:“周娘子,你先别找棋谱了,你娘看着快不行了。”   秦舒这才推门出来,同夏荷两个人把周大娘扶到床上,吩咐:“夏荷,你去请城东的回春堂大夫来。”回春堂在城东,一来一往没有小半个时辰是回不了的。   夏荷呆呆点了点头,忙不丢跑出去来:“小姐,我这就跑着去。”   秦舒拧了毛巾敷在周大娘额头上,见她一进一出的呼吸,仿佛个破布灯笼一样。   小桃站在旁边:“周娘子,你娘这是怎么了,看着真吓人。”   秦舒道:“也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去年犯过一回,也是这样的脸发青,出冷汗,喘不上气来,后来吃药好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犯了。”   说着同小桃抱歉:“那本棋谱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我清了一个柜子还没找到,只怕在另外一个柜子里,耽误姑娘的功夫,真是对不住。”   小桃摆摆手:“这有什么,我多等一会儿罢了,你们这儿也挺有趣的。你还是先看看你娘吧,等大夫来了,你再去找棋谱。”   不过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见夏荷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手上还拽着一位年轻的小哥儿:“您快瞧瞧,我们家大娘好像快不行了。”   秦舒是着着实实吃惊,不知道这丫头跑得多快,才能这么短的时间把人请回来。得亏是个年轻大夫,要是上了年纪的,叫她这么拉着跑,不得散架了。   那大夫把了把脉,问了问哪里不舒服,周大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胸口疼。那大夫露出怪异之色,不过也没说什么:“没什么事,想来是老人家有什么事情不顺心,一时心悸了,我开几服药吃就是。”   夏荷拿了纸笔过来,才写了方子,就见周宏生抱着一堆已经做旧的宣纸推门进来,惊讶:“娘,你这是怎么了?”   周大娘见他已经回来了,也不装了,从床上坐起来:“没事没事,才喝了口冷风,胸口疼。你赶紧把棋谱给小桃姑娘带回去吧。”   秦舒把那叠宣纸递给小桃:“小桃姑娘,我娘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大症候,苏小姐那里我恐怕去不了了。这些棋谱你带回去给小姐就是了,三百两银子是说笑了,随便十两、八两,给我娘治病,也就够了。”   小桃把那叠纸抱在怀里:“那行,周娘子,我会跟我们小姐说的。”   送了小桃同大夫出了门,周大娘这才着急道:“怎么不叫人跟着去拿钱?就那么几张纸就能换十两八两,东西给人那么爽快,要是人家赖了,不送银子来怎么办?”   夏荷同周宏生见周大娘中气十足,坐着捶床的模样,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娘,你这是真病,还是假病啊?”   秦舒倒了杯茶水递给周大娘:“我不想回去苏小姐那里做活儿了,于是叫娘装病,既能推脱,又不至于得罪了人家。至于银子,娘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他们那样的人家,得了心头好,不会占我们便宜的。”   周宏生奇怪:“那是什么棋谱,怎么值三百两银子?阿姐竟然会下棋?”   秦舒随便找了个理由遮掩过去:“是从前在南京大户人家当差的时候,随着人家老太太去寺庙里,看一个老和尚这样下棋的,学了一丁点而已。”   好在并没有多问,那周大娘听到三百两银子,当下就急了:“三百两银子呢,不行,我得带着夏荷去他们家门口等着,免得他们赖账。”   秦舒忙拉住她:“娘,你才病了,又去要钱,这算什么嘛?你放心,照那苏小姐的性子,明儿一大早必定送了银子来。”   事情果如秦舒所料,还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入夜的时候,小桃便抱着一个包袱,送银子来了:“周娘子,这个包袱里一共是一百两银子,另外这是二百五十两银票,小姐说了,你母亲病得凶险,就不强留你了,这多的五十两便给周大娘治病。”   秦舒从里面拿出来一锭五两的碎银子递给小桃:“小桃姑娘,这些日子承蒙您照顾了,你以后回了宋府,府上有什么针线活,到时候您提一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小桃的确是要回去宋府的,却不知这周娘子是如何知道的,她是宋府家生的丫头,见秦舒出手大方,为人也坦荡,应下了:“你放心,管针线上的就是我姑奶奶,到时候一准儿照顾你生意。”   送了小桃出去,见周大娘、夏荷、周宏生都围着桌子上那包袱银子眼睛发直。周大娘道:“我的娘勒,这么多足色的雪花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三百两银子,就放着什么都不干也够花十几年了。”   秦舒逃出来来的时候本来身上是带了四百多两银子的,只是财不露白。这周大娘夫妻以前虽然好,也不知现在如何的,便只说了身上带了四、五十两银子,没有多的,也全拿来买织布的机器了。   夏荷拉着秦舒的衣襟:“小姐,这么多钱呀。”   秦舒从那堆银子里分出五十两递给周大娘:“娘,这些你拿着,本也就是苏姑娘给你瞧病的。”   谁知周大娘却摇头:“我哪里会管钱,叫我管,我就只会花。还是你管着,我知道你有本事,会钱生钱。这钱虽多,却也不能用一辈子。你拿着,仔细想想做个什么小生意,咱们家也算有份儿产业了。”   秦舒便道:“那好,明儿先一人做一身新衣裳来穿。”夏荷最是高兴,她是逃难被周大娘捡来的。   周大娘心善,添双筷子,给口吃的喝的没问题,做新衣裳是没有。   秦舒又道:“要做什么生意,我得仔细想想,尚且不着急就是。只是我们本来打算去杭州万松书院的,已经在苏小姐那里耽搁几日了。依我看,还是收拾了趁早去,免得温陵先生已经走了。”   众人都不反对,只是周大娘说什么也不去,说自己不识字,听什么讲学,倒不如上街上听说书的。再说她去了,说看家啊?   众人热热闹闹商量了一通,去哪家铺子买布料,又听说杭州的杭绸比扬州便宜多了,周大娘便说:“你们反正也要去杭州,要是杭州便宜,就从杭州买了带回来,要是跟扬州一样,回来了再做衣裳也是好的。”   秦舒知道她这是不想花钱的意思,也不多说,又把家里的事情细细的吩咐了一遍,嘱咐她晚上不可一个人睡,请了隔壁的婆婆来陪着,一定要关好门户。   秦舒唠唠叨叨,倒把周大娘说烦了:“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大年纪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隔壁就住着公门里的衙役呢,什么小偷小摸敢来?”   秦舒便不再说了,把那些银子都一一清点好,锁在柜子里,银票早就缝在贴身的中衣里,夜半躺在床上,心里感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钱人的钱好赚。感谢我亲爱的老秦同志,要不是你以前逼着我学棋练棋,我也挣不到这笔钱。虽然没有按照您老人家的意愿,去做职业棋手,但是也没忘了这门手艺。”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老秦同志眉飞色舞的面容:“那还用说,你老爸我从来都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秦舒冲着虚空笑笑,冲着虚空击掌:“老秦同志,我现在不怪你了,我明天还要去杭州,就先睡了啊。”   到了第二日,周宏生便托了相熟的衙门书办,办了路引,又去牲口行雇了一辆马车,说定了连人带着车马,跟着去一趟杭州。车夫的吃住都包了,左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共给五两银子。   周宏生带着马车回来,夏荷上去瞧了瞧,捏着鼻子出来:“小姐,这马车也不知运什么东西了,一股子臭味儿。”说罢,便打了水来,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又把那劣质的熏香点了一根,拿去车上熏,这才满意:“听人说,去杭州得几百里路呢,咱们要不要抱一床铺盖垫着?”   只周大娘听说雇马车花了五两银子,心疼了大半天:“叫我说,坐船去岂不好,又便宜又快?偏你阿姐说自己晕船,坐不得船。”   其实并不是秦舒晕船,而是担心码头叫陆赜留了人罢了,不敢冒险而已。   周宏生抱了行李出来,道:“娘,钱花都花了,您就别念叨了。”   夏荷想得周到,出了行李,连常用的药丸都带了,还不算各种各样的零嘴点心,笑:“小姐,听说杭州的西湖可有名了,要是有空,咱们也去瞧瞧?”   刚开口,就被周大娘横了一眼:“叫你去,是叫你服侍小姐少爷的,脑子里想着玩儿怎么行?”   夏荷吐了吐舌头,跑到秦舒身后躲起来。   到了中午,秦舒、周宏生、夏荷便赶着马车,往杭州而去。   秦舒并不知道这日晚上荷风小筑来了个贵人,倘若她知道,一定庆幸自己走得早。 第39章 踪迹显 爷,要不要我带人接凭儿姑娘回……   这时节福建事定, 陆赜上了奏折,依旧照旧例,在杭州设总督府。这日过扬州来, 盐商总首宋仁在荷风小筑设宴款待陆赜。   这夜里下了小雪, 四匹纯白无杂色的骏马踏雪而来,陆赜一身白色大氅, 下得马车就见恭候在门前的宋仁。他很年轻,二十多岁, 立刻跪下:“请爷安。”   宋仁旁边立着个女子, 也是二十来岁, 眉眼粗糙, 手上都是老茧,穿着男子样式的月白色直裰, 碧玉腰带,只是没有喉结,没有束胸, 旁人一看便知是女子。她并不下跪,只行了一个拱手礼:“下官凉州守将李良芝, 见过督宪大人。”   雪花飘飘而下, 陆赜见那女子只穿了薄薄一层, 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和颜悦色:“扬州的冬天比不上西北吧?”   李良芝颇有些拘谨, 微微弯腰, 低着头:“回大人, 扬州的冬天并不冷。西北的冬天,土地龟裂,寒风如刀。”   陆赜点点头:“进去说吧。”一行人不知从哪个门进的荷风小筑, 与秦舒那时所见所闻全然不同,叠石假山,曲水流觞,碧水、绿树,可谓是一步一景。   陆赜便问:“这个小院子是你布置的?”   宋仁跟在后面半步,回答:“回爷的话,是苏小姐布置的。”陆赜便不再说话了。   进了一处暖房,自有各色仆人络绎上菜,各人坐定,陆赜开口道:“你自西北来,不懂江南的风俗,要知道,西北跟江南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这番话话里有话,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汗流浃背,伏地请罪了,李良芝是行伍之人,又经历过战阵,默了默才道:“下官是带兵的将官,只知道,无论是在西北还是在江南,只管带兵打仗,别的一概不管。”   陆赜听了满意的点点头,当今东宫乃是陛下唯一的女儿,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陛下便有意提拔了两位一文一武的两位女官,文的便是当今礼部尚书贺九笙,武的便是这位替父守城的李良芝。只是朝廷文武殊途,一个是京城一品大员,另一个却是地方四品守将。   陆赜此番调李良芝来杭州,自有他的一番用意:“打仗首要的便是练兵,你虽然过来了,但是你西北的虎贲军却没有来。无兵而议战,亦如无臂指而格干将。你预备到哪里征兵?如何选兵?”   这便是正式的考察了,李良芝端正身子,朗声道:“回大人,江南富庶,骠勇之地甚少,下官听闻义乌此地民风剽悍,时常械斗,倒可一用。下官选兵,有四不能选,城乡油滑之徒不能选,老兵油子不能选,不惧官威的城里人不能选,细皮嫩肉之人不能选。①这四类人进了军队,还未打仗,心便散了。”   陆赜听了满意,问:“要多少兵?”   李良芝回:“兵在精,不在多,三千兵足以应付浙江、福建的兵事。只是朝廷现下正在主和,要招安海上的王直,只怕并没有下官的用武之地。”   陆赜听罢,饮了口酒:“我来浙江时,在御前立下军令状,浙江海寇一日未禁,不安定东南,我便一日不回京城。招安?满朝文武岂会跟海上的倭寇同殿为臣?”   李良芝是武官,并不懂这些,当下屈膝半跪:“下官定不辜负大人栽培提携之恩。”   事情谈毕,屏风叫人移开,轻纱之后,泠泠的琴声响起。   那宋仁知事,连忙使了个手势,招呼李良芝一同出去,出得门来,冲李良芝拱手恭贺:“李大人,今日见了督宪,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也。”   那院子里开了一簇簇旺盛的牡丹花,李良芝折了一朵:“这个时节,还有牡丹盛开,可见扬州盐商富贵,并不是传言。”   陆赜今日领了李良芝来此地,便是把她做心腹的意思,这话虽不中听,宋仁也只得笑两声:“李大人过奖了,要是您喜欢,改日在下送几株牡丹花到府上。”   李良芝把那花儿扔到地上,笑笑:“不必了,我这人恐怕养不活这么娇贵的花儿。”说罢,便大步走了。   那宋仁见此摇摇头:“这也能算是个女人?幸亏是丈夫早死了,要是活着,有这样的夫人,只怕也无颜见人。”   李良芝出得门来,自有亲兵牵住马等在门口,迎上去:“将军,督宪大人怎么说?”   李良芝翻身上马,道:“我听他问话,便知道此人必定知兵,与那等外行的文官不同,叫我去义乌招兵,三千兵也同意。只同坐的那个扬州盐商,一副太监模样,真够晦气的。”   屋内一曲罢了,陆赜抚掌而叹:“绾绾的琴艺又大为精进了。”   苏绾绾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凤冠霞帔,坐在青纱之后,并未起身:“大人喜欢,绾绾的琴便没有白练。大人曾经说过,倘若绾绾能够解出那盘残局,便迎娶绾绾,不知道还算不算数?我知道,我这般风月浮萍之人,并不配明媒正娶,便是跟在大人身边做个丫头,我也心甘情愿。”   说罢,青纱撩开,墙上挂着的便是那局已经破解的残局。   陆赜有些恍惚,仿佛耳边又出现另一个声音:“你瞧,想做你丫头的人这样多,何苦还来寻我?”   他连看都未看,皱眉:“你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还是个小姑娘罢了,那不过是静海师傅的一句戏言罢了。等你再大一些,我自然替你寻一位好夫婿。”   苏绾绾听得这话,哀怨道:“小姑娘?呵呵,大人难道不知道,您昔日恩师的小女儿,如今艳名远播,入幕之宾多矣。”   陆赜颇为扫兴,站起来:“若你要嫁人,我替你寻个夫婿,倘若不愿意嫁人,在宋家终老也行。只是入我的府邸,那是万万不行的。”   苏绾绾见他要走,顾不得了,踉跄着追出来,眼含清泪:“为什么?大人是嫌弃我身子不干净了?”   陆赜摇摇头:“你莫要胡思乱想。”   苏绾绾后退一步,苦笑:“我知道,是因为我是大人恩师的女儿,是不是?抄家灭族,没入教坊,大人肯替我周旋,把我改名换姓从教坊司中救出来,那是因为先父的恩情,是不是?”   陆赜拂开她的手,并不回答,大步离开。上了马车,丁谓在旁边禀告:“爷,那户姓周的人家已经去过了,并未见凭儿姑娘。只是同四周的人打听过了,周家的确是有两位姑娘,一位是守寡的女儿,一位是收留的逃难来的姑娘。这家人的确受过凭儿姑娘的恩惠,只那是很多年前,凭儿姑娘便没有来投靠。”   陆赜后仰靠在马车壁上,揉了揉眉心:“那守寡的女儿年岁几何?逃难的姑娘年岁又几何?”   丁谓倒吸一口冷气,又想起那婆子支支吾吾的模样,道:“属下疏忽了,立刻去打听。”   陆赜回了行辕,才沐浴过了,就见丁谓回来了:“爷,向四周的邻居打听过了,后来又去县衙查了户籍,这家的寡妇女儿是三个月前才回来的,年岁自述是二十五岁,只拿邻居说了瞧着不过十七八的模样,说话也不是本地口音。我说了几句南京官话,那邻居便道,那寡妇女儿便是这样的口音。”   陆赜顿时沉了脸色:“怎么不带人回来?”   丁谓回禀:“说一家人除了留下一个老妇人看门,都往杭州万松书院去了,那里有温陵先生讲学。”   陆赜哼一声:“必定是这丫头。你留了人在这儿看着那家人,我坐船回杭州等着。”   丁谓领命,走到门口,又叫陆赜叫住:“待见了她,不要惊扰了,悄悄盯着报与我就是。另飞鸽传书给江小候,叫各处派出去的人都撤回来,不必再往别处走访了。”   说罢,便等不及,当下叫人预备船只,往杭州方向而去。   且说秦舒这头,因为担心晚上不太平,只白天赶路,晚上住店,一连走了八、九日,这才到了杭州城。   进城大道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赶车的车夫连声道:“咱们运气好,要是晚了,城门关了,可得在马车上将就一宿了。”   秦舒他们三个人一连八、九日都蜗居在这小小的马车之上,腰酸背痛不说,连饭也没有好好吃过。   进了杭州城,便选了一所干净宽敞的客栈,几个人好好的沐浴过,用过饭,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秦舒不知道,她这里刚刚一进城,便有人报了消息入总督府。   丁谓进去的时候,陆赜正在接见宁波、台州的守将,他候在一旁大半个时辰,见人出去了,这才上前道:“爷,凭儿姑娘黄昏时入城,一行一共四人,现在大同客栈。”   丁谓低着头大半晌,不见陆赜吩咐,试问道:“爷,要不要我带人接凭儿姑娘回来?”   陆赜屈指轻叩书案,嗤笑:“她可不比你们,瞧不上这府里,接回来做什么?”   丁谓叫这话将住,心里腹诽道:既然不叫接回府里来,做什么像梳子一样把国公府各处梳理一遍?但凡与那凭儿姑娘有几分关系的,通通都查个干净,最远连云南都派人去了。   只是他不敢这么说,知道自家爷要面子,免不得说些搭台阶的话:“爷,今儿我在城门口瞧见凭儿姑娘,见她瘦了许多,她本就大病一场,想来是在外面过得极不好。倘若此时见爷肯去接她,必定感念爷的恩德。”   陆赜冷笑两声:“她是个孤寒性子,能这么想才真是怪事。”   丁谓说出那么一番话儿来,已然是用尽力气了,懒得再劝,候在一边,过得会儿见陆赜摔了个杯子过来:“你杵在这儿做什么?替她讲话倒是会说,现在倒是哑巴了?”   丁谓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好外头杨师爷进来回话,见地上泼了茶杯,打圆场道:“世子,海上的访客送了书信来了。”   这是正事,陆赜挥挥手,叫丁谓出去。   丁谓满脑子问号,也不敢走远,只在廊下等着,心想:为着凭儿姑娘的事,自己不知受了多少池鱼之殃。爷在别的事情赏罚分明,怎么在这件事上总是迁怒?哎,怪就怪自己倒霉,怎么派了活跟着爷回南京?   书房里头一直商议到半夜,才见杨师爷出来,他六十多了,是典型的江南文人,恃才傲物,生平的志向便是驱除倭寇,便入了陆赜的幕府,如今老了,性子也平和许多,见丁谓还站着,抚须笑:“丁护卫,刚才你回了什么事,叫大人发了大脾气?”   这种女眷内帷之事,丁谓哪里敢大嘴巴到处去说,摇摇头:“总归是是我的差事没办好。”   杨师爷却摇头:“你不说,我来猜猜如何?我嘛,是个不务正业的读书人,有几分相面的本事。我瞧着,这是跟世子的姻缘有关。”   他这话说出口,丁谓便露出惊讶的神情。丁谓忽然反应过来:“杨先生,你诈我?”   杨师爷却摇头,笑:“非也,非也,我还断言此姻缘是世子的正姻缘。”   正姻缘?那岂不是说凭儿姑娘日后会是爷的正夫人?丁谓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凭儿姑娘虽然长得美,但是那样的身份,又是婢女出身,怎么可能嫁给爷做嫡夫人呢?   爷的夫人日后是国公府一品诰命,怎么肯叫一个婢女出身的去受一品诰命呢?   杨师爷笑笑,合上扇子敲了敲丁谓的头:“我说的准不会错,要是错了,上我哪里领好酒去。”   丁谓揉揉脑袋,见杨师爷走远了,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他说得准不会错,要是爷以后娶了别人,也不代表不会娶凭儿姑娘,只要凭儿姑娘活得够长,一日不嫁旁人,那杨师爷岂不是不能说错儿?   想来半晌,才明白自己被诓骗了,龇牙道:“这读书人就是阴招多。”   陆赜这里坐了半晌,拿了邸报来瞧,却半个字都瞧不进去,索性扔到一边,正想开门出去,见自己身上衣裳太扎眼,便往衣柜里挑了一件鸭青色的直裰,寻了一根寻常的布腰带,仿若寻常仕子的打扮。   出得门来便听见丁谓说什么读书人阴招就是多,阴恻恻道:“你刚才说什么?”   丁谓自然不敢再说一遍,抬头见陆赜这样的打扮,脸颊肌肉不自觉跳动,露出一个怪怪的表情:“属下刚才在同杨先生闲话。”   陆赜下颚点点前面,道:“带路。”   这个带路,自然是指的是去大同客栈的路。原以为爷今夜是肯定不回去了,没想到只是等晚点儿去罢了。 第40章 何夫人 东府乐魂销金地   出总督府的时候, 已经是亥时末。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除了巡逻的军士,街面上冷冷清清并无一人。   到了大同客栈前, 倒是没有紧闭大门, 留了个老头坐在虚掩的大门口看门。那老头似乎认识丁谓,见着他来, 打了个千笑嘻嘻问好:“官爷,那三个人依旧睡着呢, 没走。”   丁谓嗯了一声, 对陆赜道:“爷, 凭儿姑娘在二楼最后一间房。”   到了这里, 便不用旁人带路了,他径直上了二楼, 步子有些急,官靴蹬在木楼梯上,惹得住店的人粗声粗气的抱怨:“大晚上的, 谁啊?还睡不睡觉?”   陆赜走到最后一间,微微用力推了推门, 并推不动, 他绕到另外一边, 窗户倒是没有锁好, 一掀开, 便跳了出去。   窗户边的春榻上躺着个打呼的丫头, 陆赜皱眉, 伸手朝脖颈下微微一点,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绕过春榻,往里几步, 便见床帏并未放下,一女子横卧,月光下可见身段玲珑。秦舒有踢被子的习惯,此刻被子已经叫她踢下床了。   十月份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只见她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并没有摸到被子,屈膝缩成一团。   陆赜站在床前,瞧着这女子姣姣面容,曲线玲珑,比三个月前更添三分妩媚,更加勾人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地上把被子捡起来,扔在秦舒身上。   秦舒一连赶路七、八日,本就累极了,睡得沉,一时身上冷,不知道是谁替她盖了被子,还只当是夏荷,带着睡意哼了一声:“夏荷,你去睡吧。”   陆赜听得这声娇哼,终是忍不住,挥手抚落幔帐,他一双手温和干燥,从衣领伸进去握住丰盈。   秦舒还以为是夏荷,伸手去抓,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夏荷,别闹了。你要是饿了,就拿钱出去买吃的,且让我再睡一会儿。”   她一双手去推压在身上的人,摸到精壮厚实的胸膛,当下惊醒过来,见床上一个黑影,并瞧不见面容。   秦舒只当是哪里来的采花贼,只怕他要自己性命,心里慌张,做出镇定的样子来,声音却瑟瑟发抖:“你是谁?倘若要银子,枕头下包袱里有,你拿去就是。我兄弟就睡在旁边屋子里,楼下也有伙计,只要我喊一声,你就走不了了。”   陆赜起了兴致,伸出两指点了点,秦舒便立刻浑身酥麻酥麻,毫无力气,动弹不得,他笑:“我是过路的梁上君子,本只为求财,奈何姑娘丰姿美容,勾人心魄。我只求姑娘一夕之欢,决不取半分纹银,姑娘可能一尝小人的心愿?”   秦舒心里暗叹一声糟糕,果然是采花贼,她道:“不瞒壮士,奴家本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壮士这样的好汉,不要银子,生意也做得。只是我是年老色衰,得了花柳病才叫楼里的妈妈打发走人的。一夕之欢并没有什么,只怕叫壮士染上这样的不治之症,便是奴家的罪过了。”   陆赜听了,虽知这丫头一贯胡乱编排骗人,但听她说自己得了花柳病,仍忍不住黑脸:“一贯胡言乱语,这样咒自己?”   这样带着训斥的声音,天底下便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同秦舒讲话,她如何听不出来,一时又惊又怒,问:“陆赜,是不是你?”   天底下这样直呼他名讳的寥寥无几,便是壁见陛下的时候,内阁首辅也称呼他的字“宣远”,陆赜倒也不否认,沉着脸道:“果然是越加放肆了,直呼起你家爷的名讳来。”   秦舒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忍不住冷颤:“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陆赜笑笑,去抚秦舒的脸颊,有清泪划过,那声音比平常要温和些,在秦舒听来如夜枭一般刺耳:“小丫头,你也太小瞧一位两省总督的权势了。”   秦舒声音发抖:“你是两省总督,天底下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苦来逼迫我?”   陆赜手往下,游移到精致的锁骨,顿时引得秦舒一阵战栗,他满意的哼了一声:“丫头,我想要你,你就得高高兴兴的应承我,这个道理你要懂。往日给你的体面太多,以至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着他轻轻剥开衣衫,威胁道:“你最好不要喊叫,否则把春榻上的那位姑娘叫醒了。我倒没什么,为了你的清誉,只好她灌哑药了。”   陆赜伏身去寻秦舒的香唇,未得片刻嘴角便一阵刺痛,血腥之气弥漫了整个咽喉。   秦舒仰着头,一阵笑,嘴角流出鲜血:“你要我,我就得应承你,真是无耻。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勾一勾手指,我就得像狗一样爬过去吗?”   陆赜吞下血唾沫,火气大盛:“你是逃妾,按照律法,我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   秦舒恨恨道:“我早就放了身契,本是清白良家。是你像强盗一样把我掳走,叫你逼良为娼。”   陆赜耐心全无,当下从床上站起来,打开门唤:“丁谓。”   丁谓本来在楼下躲得远远的,见此蹬蹬蹬上了二楼,见陆赜脸色不善,便晓得这是又碰壁了,不敢多瞧,低着头道:“爷,有什么吩咐?”   陆赜道:“叫轿子来。”说罢,转身裹了床单,把秦舒打横抱起来,道:“你要是不想叫你那几个同行的人,去大牢里报道,就安静些。”   走到外头来,动静惊醒了睡得浅的房客,见陆赜凶神恶煞的模样并不敢问,只窃窃私语。   秦舒叫他抱着,发丝凌乱,内衫已经脱尽,只裹了一层牡丹花床单,那牡丹花正盛开在起伏的胸脯之上,越见蘼芜之态。她望着陆赜冷硬的下颚,心里不知怎么的,越来越镇定,仿佛一种认命般的宿命感渐渐涌了上来。   陆赜觉察到这目光,回望过去,见她缓缓道:“陆赜,我恨你。”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恨他,处置查办的文官武将,被拒了亲事的汉王,还有一些清流御史弹劾他,那些人在庭下咒骂,恨不得生啖其肉,陆赜听了只觉得好笑,半个字也不会放在心上,恨我又如何?   可听见秦舒说恨他,陆赜不自觉停住脚步,见她月光下盈盈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心里说不上生气也说不上别的,只觉得忽然空落落起来。   他撇过头,警告道:“祸从口出,如不想连累旁人,你最好知趣一些,一个玩意儿罢了,也配说恨不恨?”   陆赜抱了秦舒,门口已经备好了四乘小轿,见他出来,丁谓忙打开轿帘子,问:“爷,回府吗?”   陆赜却摇摇头,吩咐:“去西冷书寓。”   丁谓听了心里一惊,又见陆赜正在气头上,并不敢相劝。   西冷书寓位于杭州东边,文人仕宦称之为——东府乐魂销金地,是杭州城一等一的红粉佳丽之处。   西冷书寓从外面瞧去,不过一所普普通通的民居,青墙灰瓦,连牌匾也无,只檐下挂了两盏金碧辉煌的琉璃灯笼,足配人送的“销金”二字。   丁谓跟着爷来过几次,只不过是接待那海上来的姓王的,他叩了叩门环,片刻便有一位少妇过来开门。   她梳妇人发髻,穿着雪青的白绫袄,襦裙,最多三十来岁,瞧着倒像是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只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并不会深夜独自迎门,她露出个浅笑,不见半分轻佻,反而叫人觉得端庄有礼:“丁爷。”   丁谓指了指轿子:“何夫人,里面是位姑娘,收拾个干净的院子出来。”   何夫人点点头,并不多问:“随我来。”   秦舒坐在轿子里,靠着轿壁,闭着眼睛,连半声丝竹声都不曾听见。想来这园子颇大,进了门,不知过了多久,就见人掀开轿帘,陆赜抱了她出去。   何夫站在一旁,忽然见里面抱了个女子出来,再定眼一瞧,竟然是新任总督大人,心下暗暗吃了一惊。   秦舒叫他放在床上,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支撑住身子,缓缓地坐起来,见地下一整幅串珠玉兰金银地毯,她微微偏过头,不去瞧陆赜,便见雕花玲珑的轩窗,窗户边一尊青铜香炉里正燃着幽幽檀香,好一个既雅致又富贵的所在。   秦舒嗤笑一声,抬头望着陆赜:“怎么,总督大人强、暴民女,也要选一个勾栏瓦舍之地应景吗?”   陆赜走过来捏住她的下颚,道:“无知无畏,天生反骨的东西,你且在这里磨磨你的性子,什么时候磨好了,就什么时候出去?”   秦舒转开头,冷冷道:“恐怕只会叫总督大人失望了,向来不识时务之人如我,宁愿老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出去。”   陆赜站在那里,见秦舒仰着头,脸上控制不住滚下泪珠,只是背挺得直直的,不见半分屈服之态,他本来想说些什么,见此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拂袖而去。   何夫人站在阶下,脸上仿佛是随时随刻都带着浅笑:“大人。”   她也并不多问,只等着陆赜吩咐:“这个丫头性子古怪。你素来有几分□□人的本事,现交给你,磨磨她的性子。”   何夫人道:“大人交给我办,我自然尽心尽力。只是,我们这里□□姑娘,若要立即见效,少不得软硬兼施,受些皮肉之苦。倘若手段温和些也是有的,只是恐怕要费些功夫。”   陆赜大步走出去,留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就是。”   何夫人身边跟着个经年的老嬷嬷,弯着腰凑在她耳边道:“夫人,这差事可不好办。我刚刚站在门口听了一耳朵,那姑娘不像是个轻易改主意的主儿。”   何夫人瞧着倒是胸有成竹,扬了扬手绢,叫人都下去,端过盛着衣物的托盘,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白瓷瓶砸过来,碎在脚下,抬起头就见那姑娘道:“这位想必就是何夫人了,你也不必来打着□□我的主意。我来这里快十年了,受过的规矩教训不知多少,倒也不曾叫我改了我这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倘若真改了性子,活着的不过是叫凭儿的行尸走肉,就不是秦舒了。   来这里快十年了?这话怎么的说的,不过刚待了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何夫人见她一张脸青白色,想来是气糊涂了,说的糊涂话吧。   何夫人是天足,却穿着时兴的小脚金莲鞋,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她走近,笑着坐下来,一边去帮秦舒解身上缠绕得严严实实的床单,一边道:“今儿晚了,姑娘想必也累了,我预备了热汤,姑娘沐浴后就歇息吧,有什么话儿,咱们明儿再说也不迟。”   秦舒的目光里依旧充满了防备,何夫人笑:“姑娘别这样瞧我,我是过来人,谁也不是一出生就是在烟花巷里,我能体谅姑娘的难处。”   秦舒道:“既然如此,何必来劝我?”   何夫人摇摇头:“我不劝姑娘,也没什么好劝的,我现在劝姑娘是往姑娘伤口上撒盐,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和姑娘相逢有缘,你又少不得在这里待上几日,我做个东道主,请姑娘园子里各处逛一逛,散散心。”   说罢,把新做的干净的外衫披在秦舒身上,吩咐丫头:“伺候姑娘沐浴。”   秦舒机械似的叫人扶去浴桶,又机械似的被人扶回绣床上,她躺在床上,闻得一股淡淡的瓜果香味儿,眼皮累得慢慢往下掉,脑子却像针刺一样疼。   她想不清楚自己哪里出了纰漏,难道陆赜时时刻刻叫人等在杭州城门口辨认吗?不,她入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根本没有露脸,如何能露了痕迹?   脑子里嗡嗡地想了半晌,天色晓白之迹,这才勉强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何夫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晌午了,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小丫头打起帘子,接过斗篷,她站定了一会儿,见里面静悄悄的,问:“怎么样了?”   旁边一个穿红的妇人道:“夫人,这倒也奇了,不哭不闹,只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送了饭进去,也吃了,只是不说话。您说,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劝过没有?”   那妇人皱眉:“劝过了,只像个哑巴一样不言不语。不只是我们,连屋里服侍的小丫头都不曾见她说过一句话,只怕我们又不知道里头的深浅,点不到她的痛处。再则,这姑娘又不是我们院子里的姑娘,论□□人,要软硬兼施才行,一味儿的说好话软话,那怎么行?她的身份不一样,我们又如何敢对她用粗?”   她说起来条理分明,说一句瞧瞧何夫人的脸色:“夫人,您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何夫人扬扬手,示意她退下,推开门进去,果然见秦舒呆呆地坐着,见她进来,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何夫人。”   何夫人叫丫头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姑娘请讲,您是客人,我能办到自然尽力。”   秦舒道:“请帮我去大同客栈传一个信儿,就说我很好,叫他们不必担心,且回家去吧。”   何夫人不回答,秦舒笑:“怎么,办不到?”   何夫人摇了摇扇子:“姑娘,您是个聪明人,不是我办不到,而是不敢办。前几天晚上送您来的那位爷,是什么身份,您是清楚的,又何必这样呢?父母生养,何其不易,这个世上同谁过不去,都不能同自己过不去。人活着,都逃不出一个难字,姑娘有姑娘的难处,我们这等人也有自己的难处。”   秦舒并不说话,一只手拨弄着金钩上的流苏,渐渐失神。   何夫人福了福身子,缓缓退了出去:“姑娘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多讲。” 第41章 吐真言 你每次碰我,我都觉得恶心极了……   陆赜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七日之后,他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见秦舒仿佛小猫一样乖顺的抱膝坐着, 只穿了薄薄的一层中衣, 赤着的双脚已经冻得指头通红。   窗户大开着,横斜过来一支绿腊梅, 一条云间从手臂处拖到地面,也是绿梅一般清清浅浅的颜色, 窗前的美人望着梅花入神, 一动不动, 仿佛入画一般。   陆赜缓步过去, 见炕上的小矮桌上随意摆放着棋子,他随手拿起一颗白子, 扔在棋盘上,发出叮咚一声,问:“想明白了没有?”   秦舒回过头, 眼睛还红肿着,一副才哭过的模样, 此刻冷冷地望着陆赜, 脊梁挺得直直的, 却不见丝毫的自悲自怜之态:“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总督大人叫我想明白, 恐怕我此生都不会想明白。要我心甘情愿的做你的女人,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你非要强逼我, 把我圈禁在你的后宅,我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并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是只要我还活着有一口气,自然是想尽办法逃出去。我宁愿在外头日夜做绣活儿,过清贫日子,也不愿意跪在你的床榻上承欢。”   她微微偏着头,笼着一股从窗外梅花处袭来的白茫茫的寒气,盯着陆赜一字一句道:“你每次碰我,我都觉得恶心极了,你碰过的每一寸肌肤,我都恨不得剜下来才好。”   前面那些话不过在陆赜的意料之中,只这最后一句着实叫人扎心,每次碰她,都叫她恶心?   陆赜愤愤的想,她在床榻之要是真的恶心,又何苦做出一副春色撩人之态,娇不能胜之情来,他上前一步,捏住秦舒的下巴,冷笑道:“果然是个硬骨头。”   他虽脸上还未如何,心里已经气极了,手上没个分寸,秦舒一时间只觉得那骨头都要叫他捏碎了。   只是,她性子如此,吃软不吃硬的人,当下强忍着,闭上眼睛,瞧也不瞧陆赜一眼,更遑论求饶。   陆赜瞧了一会儿,见她虽然吃痛,微微皱眉头,却没有半分哀求之态,当下冷笑两声,丢开手来,冲着外边吩咐:“拿鞭子来。”   丁谓同何夫人都等在门外,听见这声吩咐,都吃了一惊。丁谓十几岁便跟着陆赜,深知他的性子,待人从来都是客气而疏远的,又哪里同女人计较过,更遑论打女人了。   即便是现在到了杭州,也不过就一个凭儿姑娘,不曾有过别的女人。自家爷待凭儿姑娘如何,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一时只怕是凭儿姑娘又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叫爷发作起来。   他是随身带着一根银色软鞭的,当下解下来,正准备拿进去,就叫何夫人拦住:“丁爷,还是我拿进去吧。”   丁谓一时踌躇,又听见里面骂声:“丁谓,你磨蹭什么?赶紧滚进来。”   丁谓几步上了台阶,低着头不敢乱看,站在屏风处:“爷,这鞭子不比其他,十鞭便可以叫人皮开肉绽……”   他不劝还好,此刻说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话还没说完,就叫陆赜喝断:“再多嘴半句,立刻给我滚去西北。”   丁谓不敢再多说一句,弯着腰,双手捧着鞭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盯在地上,他慢慢上前,视线里蓦然出现一双玉足,还未怎么,已然吓了一跳。   陆赜怒气正盛,接过鞭子,问秦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这话,实指望秦舒能知趣些,说些软话罢了。   不料,秦舒只是笑笑,道:“有,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在我心里,你比你父亲你弟弟更不如,你真是叫我恶心极了。”   那笑只是微微扯动嘴角,眼角眉梢平扫,往日里对自己笑也大多如此。陆赜那个时候只以为她生性腼腆,即便是床榻之上情动也不过这样浅笑罢了,此刻见了,才知道这笑未必是高兴情动,而是十足十的嘲讽、轻蔑罢了。   念及此处,陆赜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全然明白过来,只怕她口中说的恶心、厌恶并无半分夸大之意,往日里的巧笑盼兮、半嗔半痴都不过是违心之态,逢场做戏应付自己罢了。   他不觉自己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只觉得胸口闷堵得厉害,长吁了一口气,道:“很好,这是你自己自找的。”   他瞧了瞧那鞭子,半晌,冷笑一声,转头吩咐丁谓:“把周宏生带上来。”   丁谓大松了口气,旋即出了门,把捆扎门口的周宏生蒙住眼睛、捂了嘴巴,带了进去。   秦舒本以为这鞭子是打自己的,那倒没什么,可要打在旁人身上,又于心何安呢?她脸色大变,上前一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赜甩开秦舒的手:“拐带逃妾,便是立刻杀了,也是律条所在。你尽可以多说几句放肆的话,有的是人替你受罪。这小子十鞭子打死了,跟你一起来杭州的不是还有个丫头吗?”   这话叫秦舒冷到骨子里,她微微颤抖,容不得她多想,即刻跪下来,拉着陆赜的袍子哀求:“都是我不识时务,扫了大爷的好意。求大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放了这不相干的人。”   陆赜见苍白着一张脸替别人求情,心里越发烦躁,当下推开来,冷冷道:“晚了。”   丁谓见两个人话赶话,越说越偏,刚想开口劝一劝,便听得那软鞭两下破空之声,他大骇,惊得抬头望去,便见那周宏生瘫软在地上,后背上两条带血的鞭痕。   周宏生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呜呜呜呜地叫唤着。   秦舒忙扑过去,鞭尾带到她脸上,左脸颊处也是一处浅浅的血痕。   倘若是旁人,即便是寻常男子,此种情景,也不会像凭儿姑娘一样扑过去挡鞭子。秦舒抹了抹嘴角的鲜血:“你不如意,只管打我就是,何苦为难旁的不相干的人。他们不过是贫家小民,对我的事情丝毫不知情,只因受过我的恩惠,收留我罢了。”   丁谓见此,当下呆在原处,心想,这凭儿姑娘莫不是叫逼疯了不成,岂不知越替外人说话,爷便气得更加厉害。   他正叫秦舒这话震得发愣儿,突然那条银鞭子便扔了过来,打到四扇山水屏风上,顿时哗啦啦得倒了一地,听得陆赜怒喝道:“你这狗眼睛往哪儿瞧,押了人滚出去。”   丁谓不敢停在屋子里,当下后退几步,押了那周宏生出得门外,往外头站在去了。   周宏生后背一片血淋淋,倒在地上不住的抽噎,丁谓挥挥手,便有人抬了他下去。   那何夫人站得远远的,见此便问:“丁爷,那姑娘看起来倒是个弱症之人,只怕受不住刑。”   丁谓古怪瞧了那何夫人一眼,见屋子里偏偏半点声音也无,只怕自家爷叫凭儿姑娘一刺激,纵使不想罚她,也下不来台来。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往里头禀告:“爷,杨先生派人寻你,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他心里正惴惴不安,便见陆赜推开门,一脸寒气的吩咐何夫人:“去请大夫给她上药,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见她,屋子里要时时刻刻叫人看着。”   何夫人点点头,纵使心里有话,见陆赜这个脸色,也不敢开口了。她望着陆赜的背影,若有所思起来。   进得门来,见秦舒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她这样瞧过去,便只能看见脸上的一点点痕迹,还感叹,想来这姑娘实在得总督大人的心,这样野性难驯,叫拿了鞭子进去,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她冲着秦舒道:“姑娘,您是明白人,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受这些无妄的皮肉之苦,岂不是冤枉?万事只一句话,来日方长罢了。”   秦舒躺在床上,刚她扑过去替周宏生挡鞭子,后背上也顺带扫上半鞭子,火辣辣地疼,那疼痛仿佛连成一片,一直蔓延到嘴角,她闭上眼睛,幽幽道:“何夫人,天地气合,万物自生,一个人没有‘气’,只怕也活不了几年。”   何夫人知道这个时候她正是气盛的时候,不好再劝,道:“我请了大夫来,待会儿叫给姑娘瞧瞧吧?”   秦舒脑子昏昏沉沉,道:“我累了,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屋子里的人都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丫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脚踏处。   躺了一会儿,手脚冰凉,那小丫头见秦舒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帐子,往外头拿了个暖炉塞进去,坐着同秦舒讲话:“姑娘你还冷吗?今儿天气冷,外头都结冰了,你刚才开了窗户坐了半晌,要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秦舒并不回答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今儿,苏州的董姐姐回来,带回来好多东西,还说以后都不回去苏州了。喔,董姐姐本是叫原先浙江巡抚的公子给强买了去,听院子里的姐姐说,那浙江巡抚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叫下了大狱,连家也被抄了。”   秦舒知道她是好意,只是此时此刻只觉得头疼,道:“多谢你的好意,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要做到是不容易的。”   那小丫头并非懵懂无知之人,当下住嘴了:“姑娘说的是,我聒噪了。”   秦舒叹了声气,问:“是谁吩咐你?”   小丫头便道:“是何夫人。”   秦舒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你替我多谢她,麻烦帮我拿金疮药来。”   小丫头哎了一声,知道她这是有转圜余地的意思,忙去禀告的何夫人。   等何夫人请了医婆来的时候,那半鞭子鞭伤上的血迹已经凝住了,医婆拿了剪刀来,把衣裳剪了下来,这才能上药,见那伤口不似寻常鞭子打的,虽然流了些血,却是鞭子倒刺挂出来,并没有打得太狠,上了一些上好的云安白药:“不防事,隔三五个时辰换一次药,不过三五日就结疤了,只是注意不能沾水。”   秦舒谢过了,那婆子想来这里的熟人,并不多嘴,上好药便提了药箱告辞了。   偏偏何夫人不同寻常,她亲手给秦舒披了棉斗篷,笑道:“我知道姑娘并非不明白,只是忍不下这口气罢了,人又不是棉花一样的物件,怎能无一二分脾气呢?”   秦舒抱着一杯热茶,热气从指尖传过来,她垂眸,道:“夫人不妨直说。”   何夫人这才道:“从前有个读书人说过,世上的事情,世人的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又说,天下事,多利害相伴。姑娘如今的处境,都要在周旋二字上下功夫才是。倘若一味儿硬抗,岂不是大大的愚蠢?”   她识人是有几分本事的,前几日不过陪着说说话,这个时候才以实话相劝。   秦舒抬头,颇有些意外,何夫人笑笑:“姑娘难道以为我是那种丧尽天良的老鸨,专做一些下贱的勾当?倘若姑娘不知道怎么周旋,又不嫌弃我们院子的手段,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一句不怕姑娘笑话的话,这床榻之中,大有文章可做呢……”   秦舒按下一枚棋子,摇摇头淡淡道:“并非嫌弃你们,你们的周旋之道恐怕在他身上灵验不了,我自己已经有好法子了。”   何夫人听罢,不再说话,往外头去了,站在院子里见那姑娘在窗户前下棋,老妈妈弯着腰笑着道:“夫人,您瞧,这还没正经受刑,不过瞧瞧旁人挨鞭子,见了血,不就老实了。照我说,□□姑娘还是要先打一顿杀威棒,这才好。”   何夫人摇摇头:“这你就错看她了,我看她骨子里就不怕。倘若今日没有押了旁人来,会不会服软,还是两说呢?”   陆赜出了西冷书寓,此刻时辰尚早,雾气茫茫,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沿着柳堤走了数百步,直到衣裳都叫雾水浸得微湿,这才停下来。   丁谓一直退后三五步跟着,见陆赜停下来,这才敢上前禀告:“爷,杨先生并没有派人来寻,是我自作主张,请爷降罪。”   没有预想中的盛怒,只听得嗯了一声,问:“大同客栈那个丫鬟如何了?”   丁谓留下人盯着,自然一清二楚:“那个小丫鬟,说自家小姐少爷丢了,闹着去报官。我派了人同知府通了个气,叫他敷衍着。不料那丫头的是个愣头,吵吵囔囔知府是昏官,把葛大人气得打了他二十板子,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关在大牢里了。” 第42章 胭脂马 人面桃花是也   丁谓瞧陆赜的脸色, 已然好转了许多,听此,倒是并没有说什么, 往前踱了几步, 这才吩咐:“放出来吧。”   丁谓应下了,又问:“爷, 原先往南京置办好的纳妾文书……”   说到一半便被截断,陆赜冷冷道:“暂且搁置。”   此刻叫西湖柳堤上的寒风一吹, 陆赜立刻冷静下来, 好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 好一匹烈马, 他忽然笑出来:驯服这样一匹烈性的胭脂马,叫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也是一桩美事。三军尚且用命,更何况一介弱女子?   丁谓跟在旁边,本就战战兢兢, 见陆赜本是黑着一张脸,突然笑起来, 不免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回了总督府, 自去忙公事不提, 他本想着今日两个人大闹了一番, 只怕得缓个三五日, 才能相见。   不料, 傍晚的时候, 西冷书寓派了个小厮来回禀:“姑娘今儿上了金疮药,不知怎么的,竟然全身起了红疹子, 还发起高热来。我们夫人派人请了大夫去瞧了,只也说不出什么来,直说怕是叫什么毒虫咬了。现在姑娘迷迷糊糊,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我们夫人不敢擅专,想来还是禀告一声为好。”   丁谓瞧了瞧花厅里边,今儿下午的时候来了战报,说有一二百倭寇从台州登陆,到处流窜,自家爷听了大发脾气,把台州知府、守将统统训斥了一通:“沿海军门上万,不过一二百流寇,便叫尔等关闭城门,如临大敌,真是大齐朝闻所未闻的笑话。”   台州知府跪在下首,擦了擦脸:“督宪大人明鉴,非是下官不敢出战,实乃不知倭寇踪迹也。闻听一处,下官立刻率军而去,到则全无踪迹也。三尺门童,竟然视倭寇如衣食父母,见了朝廷的大军,就如同见了世世代代的仇寇。替倭寇通风报信者数不胜数,抓了一人,还有十人百人。”   陆赜听罢道:“你是朝廷命官,保的是一方安宁,无兵可用也就罢了,带着几千府兵龟缩城内,以至于城外百姓被倭寇肆虐,洗劫一空。”   这话实在重,台州知府听出些意味儿来,求饶道:“下官自知罪责难逃,求大人叫下官待罪立功,必不惜此身。”   陆赜摇摇头,唤左右侍卫:“摘了他的乌纱帽,玩忽职守,即刻槛送京师。”   台州知府是首辅崔阶的门生,当下急呼:“督宪下车伊始,便要杀人立威,向自己会试春闱的座师挥刀吗?”   所谓会试春闱的座师,便是春闱点中陆赜做状元的主考官,那一年的主考官恰好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如今的内阁首辅崔阶。   陆赜闻言,扫视一周,道:“我来江南时,陛下对我说江南文武好生厉害,叫我要留十万个心眼。阁老也对我讲,说南边的大臣都有自己的心思。我来之前,曾在陛下御前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必平闽浙的战事,倘若做不到自提头去见陛下。我的差事办不好,自取我的脑袋。可是在取我的脑袋之前,诸位也要瞧瞧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堂下林立的闽浙官员听了都大为震惊,一个两榜进士、四品知府,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叫摘了乌纱帽?一个个都敛声屏气,肃穆而立,生怕一时间发作到自己头上,自觉这位总督大人带着生杀大权而来,又杀伐果决,心狠手辣,赏罚一体,恐怕非此前可比——这江南的官场恐怕要大变天了。   等到里面商议定,各自退出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丁谓这才进去回话,捧了杯茶端过去,见陆赜脸色还好,禀告道:“爷,西冷书寓派了人来,说凭儿姑娘病得不好了,请了大夫去,也不知是什么病症,人只昏昏沉沉的。”   陆赜当下站起来,吩咐:“拿我的帖子,去请归乡的冯老太医。”   他也不坐轿子,骑了一匹快马,脚步匆匆地到了院子门口,果然见里边还亮着灯,不一会儿出来个小丫头,捧着些带血的衣物出来。   陆赜站在芭蕉树下,倒吓了那丫头一跳,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话来:“大人……大人……”   陆赜问:“大夫开过药了吗?姑娘如何了?”   那小丫头胆子小,直一味儿地点头:“来……来过了,只姑娘说……那药难吃,不肯吃……”   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来,陆赜皱着眉头挥挥手,叫她下去了。他朝窗户望去,窗前薄薄的桑皮纸映着女子袅娜的剪影,他站了一会儿,颇为踌躇,只怕自己此时进去,不仅得不了好脸色,还叫她看透自己的虚实。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月洞门处,恰好见丁谓领着冯老太医过来。冯老太医已经七十多了,告老还乡,见着陆赜口称:“世子。”   他年纪大了,叫丁谓深更半夜从床上扯起来,满腹牢骚:“不知是谁病了,这样要紧?老夫一把老骨头,叫这小子催得像哪家房梁着火一般。”   冯老太医是自幼看着陆赜长大的,虽说陆赜权柄日重,圣眷益深,但说这几句牢骚话的脸面还是有的。   陆赜道:“是家里的女眷,发了急症,还请老太医瞧瞧,方能放心。”   女眷?冯老太医抬头望望,他年纪是大了,这个烟花之地的盛名还是有所耳闻的,他为人老派,一向保守,自觉辈分大,开口道:“世子,非是老夫多嘴。这风月浮沉中的女子还是少沾染为好,不说别的,便是染了病就不好了。武威侯家的二小子,您最熟悉不过的,好好的一个后生混在烟花柳巷里边,连个子嗣都留不下来……”   他唠唠叨叨个没完,丁谓见自家爷脸色越来越暗,只得打断他:“冯老太医,您医者仁心,快进去瞧瞧病患才是。”   冯老太医这才哎了一声,叫丁谓扶着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要不是瞧世子的面儿上,我才不来这种地方。”   还没进门就叫熏得打了几个喷嚏,从袖子里慢悠悠掏出个白手绢,细细擦了擦,抱怨道:“真是烟花柳巷的女子,隔八丈远都能闻见这呛人的香粉味道儿。”   丁谓苦着一张脸,既怕里边的凭儿姑娘听见,又怕外头的爷听见,拉了拉冯老太医的袖子,示意他少说些话吧。   冯老太医嘟囔一句:“你这小子,几年不见,怎么染上这拉拉扯扯的毛病?”   话音刚落,丁谓就听见里头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谁在外头说话?”   丁谓不敢擅自进去,回话道:“凭儿姑娘,是冯老太医来给姑娘诊脉的。”   过得一会儿,才听里边传出声音:“我没病,用不着诊脉,叫他走吧。”   冯老太医嘿了一声,指着里边,对丁谓道:“你听见没有,这样的烟花女子还拿乔上了?”他回过头去瞧陆赜:“世子,您瞧见了,人家不要我诊脉……”   话没说完,就见陆赜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推门进去,这才觉得几分不对劲来,凑过去问丁谓:“怎么回事儿啊?”   丁谓叹了口气:“您就别问了,这哪里是我能多嘴的。”   陆赜怒气冲冲进了房门,绕过屏风,就见四个角落里都点了炭盆,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红泥小炉,炭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跟早上比起来不知暖和了多少倍。   秦舒穿了镶边大毛衣裳,白白的狐狸毛衬着烤得微红的面颊,正映了那句话——人面桃花是也。   陆赜本以为进来必定瞧她病歪歪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说着气话,见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些意外。   秦舒冷冷地撇了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怎么?总督大人大半夜不睡觉,又要拿着鞭子来打女人了?也是,街上那些混账男人最喜欢喝了酒打自己媳妇儿了。”   那个桌子很矮,她蹲在地上,素白色的裙子堆在地上仿若白雪一般,一边慢悠悠的拿了夹子夹了银丝炭放进红泥小火炉中,一边不知拿了一株什么枯草拷在炉子边,过得一会儿便闻见一股辛辣味道来。   陆赜本听见她说不瞧大夫,本是带着怒气进来,现瞧见她这个样子,虽说冷言冷语,并不见好脸色,气却消了大半,又听见她说什么喝了酒打自己媳妇儿,自己何曾是那种人?   只早上见她说那样的话,怒不可遏抽了两鞭子,并没有话来反驳,讪讪道:“伤口上药了没有?还是叫大夫进来瞧瞧。”   秦舒只当做未听见一般,放下夹子,往一旁铜盆里洗了洗手,冲着外边道:“丁谓,叫大夫进来吧。”   这时候夜深人静,里头两个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叫外头的丁谓同冯老太医听清楚,丁谓倒不意外,只把冯老太医惊得够呛。   听见里面发话了,两个人进得门来。   丁谓还好,冯老太医叫这屋子里的辛辣味道呛得直咳嗽,只这屋子里的氛围实在古怪,便闭口不言。   秦舒坐在一旁,挽起袖子,果然见手臂上布满了红疙瘩。冯老太医瞧了瞧,抚须道:“这个嘛,倒不像是虫子咬的,倒像是风燥邪气所至。”说着便要伸手去把脉。   陆赜见了,道:“等等。”从旁边捡了一块儿素白的手绢搭在秦舒手腕上:“这怕这病会过病气,还是隔一层为好。”   不止秦舒,连冯老太医都是一脸莫名的样子,秦舒冷哼一声,偏过头去,讽刺道:“这烟花之地我都住了快十日了,这个时候倒讲究起来了?”   冯老太医挑挑眉,见陆赜一脸受屈的表情,心里啧啧称奇,伸出手去把脉,道:“姑娘这是肺不耐寒,受外感风寒病邪侵袭而至,老夫开几副药,把这寒气发出来,不过一二日就会消了。”   秦舒心里嗤笑,明明是中午吃了一块儿花生糖,过敏罢了,不过说一二日会消下去,也算是对的,她收了手,道:“药太苦,我可不吃。本就挨了打,流了那么多血,再吃这样苦的药,连饭也吃不下去,不知多少日才能把补回来。”   冯老太医抬眼去往陆赜:“这,良药苦口,哪儿有药是不苦的?”   谁料,陆赜叫排揎了这几句,虽然在外人面前,脸上挂不住,却还是对冯老太医道:“还请您老人家,琢磨个病人肯入口的药方子来。”   冯老太医叫噎住,往旁边来,自有丁谓铺了纸笔来,他提笔写了药方子:“这方子倒是不难吃,但是起效慢,那红疹子可得多忍受几天啰。”   写罢,扔给丁谓:“去熬药吧,也不拘每日喝上几副药,只当糖水,渴了便喝上一碗就是。”   丁谓把方子交给丫鬟,亲自送了冯老太医出去,叫他拉住问:“你们这姑娘什么来头,我还没见过谁对世子这么说话的?”   丁谓打哈哈:“冯老太医,您在京城的时候可不这样,哪儿见您打听这些事的?”   冯老太医哼一声,甩甩袖子:“圣人都说了,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夫都七十又五了,自然事事都从心了。”   丁谓笑笑:“您老人家七十可以从心了,可小的我才二十多,可学不了您老人家。”   冯老太医甩甩宽大的袖子,慢悠悠从台阶上下去,一边上马车一边道:“瞧着吧,那姑娘瞧面相就是个能折腾的人,拿得住还好,拿不住啊,以后叫我来的时候多着呢。”   丁谓并不说话,在廊下候了一会儿,那小丫头拿着药方子过来:“丁爷,这个时候外头药铺都关门,街上也宵禁了,我们院子里缺了一味儿药材,配不齐这药方。” 第43章 红姑娘 纳你做外室,已经算是抬举你了……   配不齐药材?丁谓把那药方拿起来, 瞧了瞧,不见什么太名贵的药材。   陆赜御下甚严,杭州城的宵禁是他来了才下的命令, 自己虽然有腰牌, 但没有陆赜的吩咐,也不敢犯了这个禁令。   犹豫了一会儿, 又怕待会儿不见端药进去,自己又要吃挂落。往门口站了站, 没听见里边吵架的声音, 这才禀告道:“爷, 冯老太医开的方子少了一味药材, 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   他站在外头,立刻就听见陆赜吩咐:“叫府兵拿着腰牌去抓药。”   丁谓哎了一声, 果不出意料,自去抓药去了。   里头,陆赜自是坐在一边, 他不讲话,纵然脸色再难看, 秦舒也当看不见, 浑似没这个人一般, 她细细地把那几株枯草烘干, 用白纸包裹了, 吩咐小丫头:“拿去厨房吧, 用油酥了, 再用牛油、花椒、香叶、桂皮、八角、白芷混在一起炒。”   那小丫头掰着手指记不下来,问:“姑娘,不会是要把这枯草炒来吃吧?”   秦舒闻言笑笑:“算啦, 你们不会这个,拿去厨房好生放着,明儿我亲自去弄。”   小丫头接过去,答应了,又问:“我问了夫人,姑娘要的牛肉只怕还得等几天,现成的牛都是老死的,都是没有嫩牛肉,夫人说已经托人去寻了,不知姑娘急不急着要?”   这样麻烦,秦舒心道,那便也算啦,用羊肉来涮也是行的。她话未说出口,就听那边陆赜道:“《大齐律》私宰耕牛者,杖一百。老弱不用者,从有司验辨后,方允许宰杀。”   小丫头被吓唬住,怯生生望着秦舒:“姑娘。”   秦舒咬了咬嘴唇,挥挥手:“你下去吧,不用寻了。”她呼了口气,转身往床榻走去,把红软的帐纱放下来,坐在帷幕之内,轻轻吹了口气,那软纱便慢慢浮动起来。   她瞧了瞧陆赜,见他依旧坐在原处,道:“我要睡了,陆大人还不走吗?”   陆赜并没有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秦舒恨恨地把帐幔拂到一边,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外头有小丫头的声音:“姑娘,药熬好了。”   秦舒躺了一会儿,反而把困意躺了出来,她下意识道:“我睡了,明儿再说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陆赜清冽的声音:“端进来。”   秦舒翻了个白眼,恨恨地想,一个人怎么能讨厌到事事同自己作对的地步呢?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门开的声音,脚步声渐渐往床榻而来。   丫鬟把床帘拂开,昏黄的烛光射进来,秦舒睁开眼睛,就见陆赜端着药碗坐在床边:“把药吃了再睡。”   他那命令的语气,叫秦舒想起小时候,自己老爹总是这样指着她鼻子道:“秦舒,把这盘棋下完再睡。秦舒,把你今天比赛下的棋,复盘完再睡。秦舒,要先喝牛奶再吃饭……”   秦舒冷笑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拿了勺子微微抿了一口,连忙放下,皱眉:“太甜了,这得放了多少糖?”   陆赜见那药碗依旧是黑糊糊的汤汁,道:“怎么会,药方子我瞧过了,不会有甜味儿。”   秦舒撇撇嘴,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陆赜微微愣住,他知道那药是苦的,还是不自觉张开嘴,微烫的药汁涌进口舌之间,舌根处苦味儿渐渐蔓延开来,他握紧拳,只静静望着秦舒,等她开口。   秦舒微微低头,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人,又没有得力的父兄依靠,当然要识时务一些。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尊卑有别,我再不知高低,只怕不止挨上两鞭子了。我虽身份低微,旁人尽可以作践,但自己却是要爱惜自己的。”   陆赜冷冷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来:“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秦舒微微扫了他一眼,只怕自己起先骂他骂得太过痛快,一时之间改弦更张,是极不容易叫人相信的,一时踌躇起来,但要说自己后悔这样骂他,那是一万个没有的。   她微微低着头,脊梁还是挺得直直的,一头的青丝垂在肩上,十分恬静的样子。   陆赜伸手轻轻抬起秦舒的下巴,脸上那条浅浅的血痕便露了出来,问:“疼吗?”   秦舒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谁知陆赜并不以忤,自问自答般道:“都流血了,那自然是疼的。“   他又问:“你早上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每次碰她,都叫她觉得恶心……恶心极了……   他语气很淡,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手上微微用力,虽然不疼,不知怎的,却比早上拿鞭子的时候更叫秦舒害怕。   秦舒迎着陆赜的眼神回望过去,幽深不见底,微微寒颤:“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只怕你比我更清楚。”   陆赜蓦然松开,端起药碗,灌了一大口药。秦舒正惊得发愣,就见她一只手按着自己后脑勺吻了下来,她伸手去推,仿佛铁壁一样纹丝不动。   秦舒略微松动,便叫撬开牙关,苦涩的药味儿顿时一涌而进,仿佛连天灵盖、脑子里都是那难闻的药味儿。   过得好一会儿,秦舒这才推开来,抻着手不住的咳嗽,呼吸间闻得一股血腥味儿,她伸手去摸嘴唇,指间赫然是一抹血迹,果然叫咬破了。   要换了往日,哪怕是在国公府园子里做丫鬟,遇见这样的事情,秦舒也敢回手一个巴掌扇过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这陆赜可是真的会打女人的。   陆赜哼一声,甩甩袖子,站起来:“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也不必在我这里使你那些女人的小心机,你爱说真话,那日后在我面前,字字句句都非真话不可。”   秦舒止住咳嗽,仰着头,说一点不感到震惊那是假的,她一时叫他这番话震住,微微怔住。   陆赜接着道:“闹脾气也闹够了,三日之后,我便派人接你出去。”   秦舒一时情急,实话便脱口而出:“我不要进总督府。”   陆赜微微握拳,咬牙道:“这个自然,你流落在外三个月之久,谁知道还清白不清白,不清不白的女子怎配入我的府邸,登堂入室呢?在外头找个小院子,纳你做外室,已经算是抬举你了。”   秦舒也不管他如何,听见这话自然是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凝固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陆赜见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丢下一句:“你最好安份些,否则受皮肉之苦的也是你自己。”便匆匆出了门,丁谓跟在后面,奉上马鞭:“爷,是回总督府吗?”   陆赜疾步走到大门口,手上接过来马鞭,横手挥在踏马石上,那力气之大,竟然叫那马鞭断成两截。   丁谓吓了一跳,陆赜是喜怒不露于色的人,何曾这样发过脾气,他也不敢劝,就站在一边儿。   过得一会儿,陆赜这才吩咐:“在总督府附近寻了干净的小院。”   丁谓应下了,心里却叫苦,我本来好好一个护卫,怎么现在干的全是这种内帷私事?虽然这是爷拿我当自己人,信任我的意思,但是我还是想去军中效力啊!   不过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露出来,陆赜上了马,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他,道:“这是祛疤止痛的膏药。”说罢,便打马走了。   丁谓哎了一声,虽没有明说,却也知道这药是给谁的,他拿着药转身进去了,在门口回禀:“凭儿姑娘,大夫开了祛疤止痛的伤药。”   那鞭伤虽然只是皮肉伤,被打的时候,秦舒只顾着气愤,尚且不觉得什么,这时节冷静下来,叫炉火一烤,便发痒发痛起来。   她叫了丁谓进来,把那膏药打开来,见不似寻常黑乎乎的一团的,反而是碧玉色带着花香的,抹了一点在脸上的血痕处,果然冰凉冰凉的,她嘟囔道:“那个老头子,不是最闻不得香粉味儿吗?怎么做的药还有香味儿。”   丁谓低头,冯老太医那些话还是叫凭儿姑娘听见了。   秦舒挥手叫他下去,末了又叫住他,问:“不许随便宰杀耕牛我是知道的,那些意外死的,买了这种牛肉也是有罪吗?”她以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因为主子不爱吃,倒是只吃过一回牛肉,怎么来的也记不清楚了。   丁谓点点头:“不许宰杀耕牛是太、祖定下的祖制。不过每年总有些意外死了的牛,姑娘要是想吃,我可以帮姑娘找一找。”   秦舒摆手:“没有,我就是问问。”看来陆赜那厮倒是没有说假话来恫吓自己。   见秦舒没有叫自己走,丁谓意会,便道:“姑娘放心,大同客栈那两个人很好,已经妥善安置了,只那叫周宏生的少年不肯回家去。”   秦舒低头,有些泄气:“知道了,多谢你。”   秦舒这里养伤,不知那绿色的膏子是什么调的,竟然有奇效,不过两三日就叫伤口结了疤,慢慢好了起来。反倒是那日陆赜发疯,咬破秦舒的嘴角,因她贪吃油炸的点心,倒是一碰就疼。   她待在这里,说是三日之后便接她出去,不料一连五日也不见陆赜的踪影。   秦舒慢慢等着,渐渐心里焦急起来,又后悔那日,本不该这样说实话,叫自己先见了夏荷同周宏生要紧。她私下托了何夫人,想传手信儿过去。   何夫人这才爽快应下了,只道:“只怕姑娘的家人并不信,等大人来的时候,姑娘说些软话,自然能相见了。”   秦舒低眉不语,只得耐心等着,不料又一连等了七八日,连身上的伤疤都快好尽了,也不见人影,再过一、二日,连丁谓的身影也不见了。   秦舒一日日等得不耐烦,想要出门去,叫门口把守的军门挡了回来。无论秦舒说什么话,这几个守门神便只有一句话:“如无要事,请姑娘不要出门。”   如此,过得一个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这日,秦舒还未起床,便听得外头丫鬟唤:“姑娘,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得四、五寸厚呢。”   秦舒披了衣裳,推开窗户,果然见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恰似柳絮漫桥,梨花盖舍,院子里的雪松叫压得低垂起来。   外头走来个丫头:“姑娘,我们姑娘叫我过来请您,说晚上备了羊肉锅子,请您过去。”这是院子里的红姑娘,以棋艺闻名,那日秦舒无聊同她下了一局,便囔囔着要同秦舒学棋了。   秦舒打了个哈欠,笑:“天气太冷,我就不过去了。你告诉她,想学我的棋艺,一个羊肉锅子可不行。”   秦舒为人随和,也不行旁人对这些烟花女子有偏见,同她们相处得甚是融洽,听见这话,引得下面扫雪的丫头都笑起来:“凭儿姑娘难道想要金山银山不曾?”   只是,她说了这话,便是应了那些姑娘学棋的意思,她夜里等了半晌,不见人来,问:“红姑娘怎么没来?”   那丫头支支吾吾,说话吞吞吐吐,秦舒厉声问:“你问你,你说就是,怕什么?”   丫头只好跪下来道:“姑娘,是何夫人嘱咐我们不要叫你知道的。红姑娘叫客人叫去了,那客人是新任巡抚的公子,不敢不去。”   这话倒是奇了,这个院子里接客本也是生意,又有什么不能叫秦舒知道的呢?   秦舒这么一想,狐疑起来,正站起来,就听见外面有女子呼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第44章 胡公子 往日那些美人垂泪,太多也是装……   秦舒往外走了几步, 门就被推开来,红姑娘身上不过披着一层薄纱,披头散发的跑进来, 扑倒在秦舒跟前:“姐姐救我, 姐姐救我。”   秦舒把她扶起来,见她两只手臂上都是些叫刀划出来的细细的红血线, 锁骨处一长条血痕,微微露出来的胸口上都是凝固的红蜡, 触目惊心, 问:“这是怎么了?谁弄的?”   红姑娘一味儿只顾着哭, 一边摇头, 一边句不成句:“今儿妈妈叫我去拜客,刚进了屋子, 却面的扇子还没有放下来,就叫胡公子拉了过去。我说我是清倌人,还不曾见礼, 要跟妈妈商量才合了礼数。他喝醉了酒,便说我瞧不起他……”   话还没说完, 便听到外面有动静, 一个男声站在院子中央吵吵:“小红呢, 快出来, 别不识抬举, 你这样的货色, 爷肯调理你, 是你的福气。伺候得爷高兴了,把你收进爷府里,是你祖上烧高香了。”   红姑娘不过才十五岁, 比秦舒还小三岁,加上又发育得不好,模样看起来是妥妥的豆芽菜初中生,她听见这声音害怕得发抖,一只手攥紧秦舒的袖子,哀求:“姐姐,求你叫我在这儿躲一躲,不要声张出去。”   秦舒取了衣裳来披在她身上,问:“何夫人呢?”   红姑娘摇摇头:“今儿一天没见妈妈了,想来是出门去了。”   秦舒听了这句话,见她说话颠三倒四,不尽不实,摸了摸袖口,道:“你们本就做这个生意的,这样的事情想必不是头一次,往常是谁主事,又是个什么章程?”   红姑娘叫问住,支支吾吾:“想来是妈妈,我一贯不清楚这些的。”   秦舒心里已经了然了,并不说穿,吩咐丫头:“你去把门口守着的府兵叫进来,就说有人在院子里捣乱,叫他们把人赶出去。”   那丫头哎了一声,出得门去,不过一会儿秦舒便听得外面的怒喝声:“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来拉我,瞧瞧这个令牌,认得吧,也不瞧瞧自己是几品官阶,几个大头兵,在这儿充什么好汉?”   说话间便提了鞭子,一脚踹开门,拨开幔帐眯着眼睛往里瞧,哈哈笑:“小红,小红,别躲了,滴蜡烛有什么疼的,快来快来。”   他人生得肥胖,绕过屏风,就见正前方端坐着一翠衣女子,尽态极妍,往下打量,双丘丰盈,腰间盈盈不足一握,他嘿嘿笑起来:“这是哪儿位姑娘?何夫人竟把这样的美人儿藏着,实在不地道。”   他站在那里三尺远,犹闻得一阵酒肉臭味儿,秦舒竖起团扇,勉强挡一挡,皱眉道:“我不是院子里的姑娘,不过客居在此,也并没有见过什么小红姑娘。”   说罢吩咐后边跟着的两个府兵:“这位公子醉了,你们扶他下去。”   这姓胡的,名唤胡廉,是新任浙江巡抚的独生子,自幼娇惯得不成样子,是个痴肥愚蠢又狂妄的人物,那几个府兵本就是前任总督留下的亲兵,自然认识这个人,不敢强硬动粗,只好言好语:“胡公子,我等是总督大人留在此地的。”   胡廉醉醺醺的:“少拿总督大人来压本少爷,我还不知道,总督大人从不来这种地方。更何况,总督大人同我爹以兄弟相称,怎会与我计较……”   他往前一扑,秦舒立刻往后退了半步,胡廉便跌倒趴在地上。   他人长得痴肥,又铺了地毯,倒是一点都不疼,脑袋卧在秦舒裙摆前面,闻了一股香味儿,抓着裙子闻了一把:“这不是胭脂香,是瓜果香味儿。”   秦舒恶心极了,往后退去,只是裙摆叫他紧紧抓~住,生生把那镶边都撕下一圈来,她转头对那府兵厉声道:“还不赶紧拉出去,陆赜留你们在这儿,莫不是留你们看着旁人来撕我衣裳的?”   那两人也不敢得罪胡廉,只得半哄半拉地叫他出去,只他死死躺在地上,倒叫旁人拉不动,嘴里还说着下~流话:“美人儿,过来叫哥哥我香一香,不止起来,还抱你到床~上去……”   秦舒冷笑一声,瞥见红泥小炉上,接了一碗滚烫的开水,泼过去,顿时便听见杀猪般的叫声。   胡廉扑腾着站起来,彻底清醒了,骂道:“你这婊、子,既到了这个地方,装什么贞洁烈妇?本公子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一面冲着外面叫人:“来人,把这贱人给爷捆起来。”   他这样的人,惹是生非,家里人只怕他吃亏,倒是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时时刻刻跟着强干的家仆,他一喊,便立时冲进来五六个人,倒把那两个军户看押起来。   一个人拿了两根指头粗的麻绳把秦舒捆起来,推攘到床~上,胡廉叫烫着大~腿,走路一瘸一拐,伸手摸了一把秦舒的脸颊,偏头吐出口浓痰:“呸,这年头,当婊、子也当得高贵起来,对着客人也挑挑拣拣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千人骑万人跨的东西,爷们儿今天教教你规矩。”   那两个府兵叫三四个人押在地上,见胡廉竟然把秦舒捆起来,动手动脚,惊得大喊:“胡公子,我等实是总督大人留在此处的,这位姑娘是总督大人内宅之人。”   胡廉恍若未闻,扭了扭脖子,头也不回,吩咐家仆:“这几个丘八真扫兴,丢得远远的。”   又去摸秦舒的手,呵呵笑起来:“美人儿,你这手比豆腐还嫩呢。”说着微微用力,竟然把一只袖子扯了下来。   胡廉顿时更加兴奋,从靴筒里抽~出一支匕首,笑:“咱不着急,你这胳膊真是漂亮极了,我待会儿在你这白胳膊上细细地划口子,那才更漂亮呢。”   外头似乎是何夫人赶来了,脚步声纷杂,拍着门喊:“胡公子,你素来是个尊重人,可不要坏了我们院子里的规矩。里头这位姑娘是总督大人的人,你要是敢动了她,只怕吃不了兜着走。你现在开了门,我自叫小红陪了你去,一切都好说……”   她说了两句就被人捂住嘴巴拉了下去,只听见呜呜呜的声音,胡廉道:“一个臭婊~子,也配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他转头,这才注意到秦舒自被绑起来,不哭不闹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瞧着自己,笑:“你倒是镇定,这美人儿果然不一样。”   秦舒叫绳子捆住,动弹不得,见此微微笑:“原是为了这回事,胡公子何不早说,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我很乐意。”   胡廉竖起大拇指:“美人儿,你真是得我的心,你早说情愿,又何必把你绑起来呢?”   秦舒望过去,眉目含情:“公子那样进来,我还以为要打杀了我呢。我被陆赜关在这里,十天半月也见不了一个人,早遇见公子,便早得救了,旁人哪里比得上公子分毫呢?不如公子把绳子解开,我好好的伺候你才是……”   这话说得胡廉晕乎乎的,声音又轻又软,当下点点头:“好好好,我这就解开。”   秦舒松了口气,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锋利的金钗,预备再说几句话敷衍他,刚刚说了几个字:“公子,您真是个体贴人……”   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那力道之大,门板都被踢飞了一块儿,撞在屏风上,把屏风带倒,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胡廉骂骂咧咧回头望去:“奶奶的,这西冷书寓的老婊~子是要造反呀……”   剩下的话被吞了回去,胡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腿立刻就叫吓软了,跪在地上:“世叔,世叔,侄儿不知世叔在此……”   他手上还拿着秦舒的半截袖子,当下吓得丢在一边,脸上冒着豆大的冷汗,跪着道:“世叔,我今儿喝了酒,冒犯了,侄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秦舒自知得救,彻底松了心弦,往门口望去,就见一身玄衣的陆赜,只半边身子隐在阴影的,瞧不清出脸色来。   只听见他道:“称我世叔,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公子?”   胡廉跪着爬过去,谄媚地笑:“是我呀,世叔,浙江新任巡抚胡文华的独生子,我叫胡廉,世叔同我爹在春和亭宴饮时,我远远地拜见过。想来隔得太远,世叔认不得我。”   陆赜哼一声:“胡大人向来奉公廉洁,治家严谨,怎会生出此等强抢民女、贪花好色之徒?必定你是冒充胡大人的公子,招摇撞骗罢了。”   随即吩咐:“来人,拉下去用刑,叫他招出来到底姓谁名谁。”   丁谓跟在旁边,一身甲胄,挥挥手,便有门外左右捂了嘴,把胡廉拖了下去。   陆赜站在远处好一会儿,脑子里都是刚刚在门口听见的她的轻言软语:“早遇见公子便早得救,两厢情愿的事情,公子真是个体贴人……”   他因倭寇的战事,足足五六日未睡觉,只怕走的时候未交代过她,叫她等得焦急,一回杭州城,连总督府都没回去,便立刻赶来西冷书寓。   陆赜一时之间脑子里乱哄哄的,自觉反应也慢了许多,已经分不清她说的话,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句话虽是敷衍却也带了几分真心,哪句话是真心却谎作玩笑。   也是太久没睡过了,陆赜脑子晕乎乎的,慢慢踱步过去,坐在床前,慢慢地把那麻绳轻轻的解开。   这麻绳捆的时候极为用力,把秦舒的手腕勒出一圈血痕来,陆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膏子,轻轻地给秦舒上药,一言不发。   秦舒自觉还知道点他的性子,最是古板的那种封建士大夫,女子生死是小、失洁事大,自己被人动手动脚,虽说不是自愿,那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   只是他脸色虽然难看,却一言不发,十分反常。秦舒安安静静地坐着,闻见他身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更加不敢再说话刺激他,只怕又发疯起来。   陆赜见秦舒一脸平静,心里又多明白一层,这样的场景尚且冷静自持,往日那些美人垂泪,太多也是装的罢了。   这样想着,他手上忍不住微微用力,握住秦舒的手腕,抬眼去不过见她微微皱眉,意有所指,冷冷道:“你倒是能忍。”   秦舒想把手腕抽~出来,不料叫他紧紧攥~住。两个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秦舒怕他走掉,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开口道:“大同客栈随我一起的那两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允许我见他们一面?我听何夫人说,他们留在杭州,不肯回家去。现在天气又冷,他们身上又没什么多余的钱……”   陆赜咬牙,眼眸越深,这丫头可太知道怎么叫自己生气了,他按着秦舒的后脑勺,带着怒气的吻了下去,唇~舌相津,直至两人气喘吁吁,这才分开来。   他一手伸出大拇指去揉按那娇艳、湿~润的檀口,阴森森道:“你刚才说,自会好好伺候那姓胡的,便是像现在这样跟个木头一样伺候吗?”   秦舒心里微微叹气,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她一时只觉得万分好笑:“对我而言,刚才那位胡公子跟大~爷你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把羞辱说成是抬举。大~爷强迫我时,我尚且是处子之身,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残花败柳,对着胡公子,大~爷难道以为我会一死了之吗?倘若是贞洁烈妇,在南京的时候,便该一头碰死了,又岂会活到今日?”   陆赜推山一般把她压下去,恨恨道:“闭嘴。” 第45章 恻隐心 小人畏威不畏德   秦舒的唇又叫封住, 恰似疾风骤雨一般,叫陆赜抓住手腕靠在鬓边,青丝散开来。   这似乎带了惩罚性质, 粗暴非常, 秦舒只觉得难受,无半点温存意味儿可言。   她想起乡下午后暴雨的小池塘, 系在岸边的小船叫雨水冲到一边,一摇一晃, 野渡无人舟自横。小伙伴们头顶着荷叶, 一边用秦舒撕下来的棋谱折成小船, 慢悠悠放进池塘边, 渐渐摇晃开来。   秦舒渐渐茫然起来,一转头撞进陆赜满是红血丝的眼神里, 盈出清泪:“为什么?”   陆赜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秦舒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那样的眼神,仿佛易碎的细白瓷已经惊出了裂纹, 一种精致的脆弱。秦舒的眼神,温和的, 冷淡的, 嘲讽的, 刚强的, 不屈的, 只从没有过这样的。   陆赜不知怎的, 一时怔住, 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嘴,低头去吻眼角的泪,一只手拂下金钩幔帐, 遮住里面的春光。   第二日,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浑身酸得手腕都抬不起来,刚刚发出点声响,外头便有丫头问:“姑娘,是要起了吗?”   秦舒嗯了一声,瞥见床上凌乱的痕迹,微微失神,床上已经无陆赜的身影,便开口问道:“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那丫头慢慢撩开床幔,托盘上装着干净的衣物,脸上都是惊慌的表情:“回姑娘的话,大人今儿卯时初天还未亮,便走了。嘱咐我们,说姑娘累了,不要打搅您。”   秦舒瞥见那托盘上的衣裳,她在园子伺候十来年,一眼便认得,是平金绣麒麟鸾凤纹圆领袍、葱绿地妆花纱龙襕裙,这是有诰命的人家才能穿的服饰。   她微微沉了脸,这个朝代开创的时候,衣冠皆有定制,士农工商,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都有详细的规定,一般平民家里,甚至不允许妇人戴金首饰。此时王朝延续了二百多年,早已经禁不住这些事情,园子里的小姐也穿过这样的衣裙。   只是,她们是她们,秦舒是秦舒。   秦舒一贯谨慎,吩咐:“另外去找一身衣裳来。”   丫头犹豫道:“这是总督府早上送来的,说是大人吩咐给姑娘送过来的。”   秦舒问:“送衣裳来的人还在吗?”   丫头摇摇头:“是个管事娘子送来的,瞧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只说是大人吩咐送来,并没有进来,在门口送了衣裳便立刻走了。”   她这么一说,秦舒越发觉得蹊跷起来,陆赜那样的人,最是老古板,怎么会送违制的衣裳过来,她吩咐:“我不习惯穿新做的衣裳,过几次水再穿,另取一套来。”   丫头不敢违逆,取了衣裳来,服侍秦舒梳洗过了,便吩咐外头上菜来。   丫头端上来,一边道:“姑娘,这是按照大人说的法子做的,燕窝二两,用虎跑泉的泉水烧滚了泡上一个时辰。用嫩鸡汤、好火腿场、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直到变成玉色为止。”(出自清代袁枚《随园食单》)   秦舒并不做声,也实在是饿了,舀了一勺,点点头,又去夹了一筷子炒鲤鱼片,见桌子上摆着汤水乃是火腿鲜笋汤,一时吃惊,问:“这时节,哪里去寻的鲜笋?”便是现代有大棚蔬菜,也没有大棚鲜笋的。   那丫头便说:“姑娘不知道,这都是总督府送来的。”   秦舒便不再说话了,见一桌子菜都十分清淡,用过一碗饭便没胃口了,忽然想起来那日烘干的茱萸来:“那茱萸可按照我说的法子酥过了?”   丫头自然点头:“按照姑娘说的办了。”她见秦舒吃得好了,这才跪下来道:“姑娘,求你饶了何夫人同小红姐姐吧。”   秦舒放下筷子,微微嗤笑一声:“这话怎么说,你们是主,我是客,只有你们算计利用我的时候,哪里有我对你们拿乔的道理,‘饶过’就更是不敢当了?”   那丫头抬起头,不想秦舒早就看明白了,满是震惊:“姑娘?”   秦舒站起来,抱了红铜袖炉坐在窗户边的榻上,道:“难不成把我的好心当成愚蠢?我这个院子住了一个多月,偏偏就是昨日闯进来一个纨绔来。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想借了陆赜的名头吓退那姓胡的罢了。小红姑娘是何夫人十几年□□出来,待价而沽,不想这样被人糟蹋罢了。”   她推开窗户,就见庭前哗啦啦跪了一片人,跪在首前的便是一身素衣、不着环佩的何夫人。此刻外面还飘着小雪,不知道这些人跪了多久,鬓发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来。   那丫头跪着爬过来,去拉秦舒的裙摆,流着泪道:“姑娘,昨晚那种情形原不是我们夫人的本意,不过指望胡公子瞧见总督府的兵卫在此,知难而退罢了,并不是有意叫姑娘受人冒犯的。只求姑娘看着我等都是风月可怜人的份儿上,绕过我等这一回儿。“   秦舒回头望着庭前跪着的这些人,足足有五六十人,上有六十老妪,下有五、六岁的幼女,她一时只觉得堵得慌,冷笑:“我知道,你们不过瞧我心软,便一次两次用这个拿捏我罢了。”   饶是如此,秦舒也绝做不到叫那么小的孩子,那样的老人家就这么跪在雪地里,指了指道:“叫小孩儿跟老人都起来。”   那丫头却摇摇头:“姑娘,昨儿半夜,何夫人便带着我们跪在院子里请罪,早上大人出来瞧见了,并没有叫起来。没有大人的吩咐,她们是不敢起来的。”   秦舒打开门,见庭下三五步便立着一位兵士,刀枪林立,把守严密。当前跪着的是何夫人,整个人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乌,见着秦舒开了门,磕头道:“凭儿姑娘,原是我该死,把心思动到您身上,怎么罚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我院子里这些人,求姑娘瞧在她们不容易的份儿上,饶她们一命。”   她旁边跪着一个小女孩儿,只有三四岁的模样,已经跪不稳了,倒在何夫人身上依偎着,声音像小猫一样:“好冷啊,何妈妈。”   秦舒走近,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哪儿小女孩儿身上,微微讥道:“你叫这么小的孩子出来跪着,你活得了,她是可活不了的。”那孩子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脸反而小小的,望着秦舒道:“姐姐,可以把袖炉给我暖一暖吗?一小会儿就好了。”   秦舒点了点头,问:“跟姐姐到屋子里去,这儿太冷了。”   那小孩儿只望着何夫人,并不敢答话,正犹豫着,忽听见外面的参拜声迭起:“大人……大人……”   陆赜一身石青色的袍子,腰上只挂了一块儿白玉,众人都跪在地上,伏地叩见:“大人。”   他走近,见秦舒蹲在雪地里,当下皱眉,只也没说什么,把自己披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也不理这些跪了一地的人,扶了秦舒的手,打横抱起来,见她神色怏怏,笑道:“你既见不得这些,又何必出去,不去瞧就是了。”   抱进屋子里,这才道:“这里的东西都不要带走了,到了新宅子里再做新的就是,这些衣物什么的烧了就是。”   秦舒默默的瞧了一会儿,问:“你预备怎么处置这些人,小孩子总是无辜的……”   秦舒撇过去,只见陆赜勾着嘴角笑,那笑仿佛嘲讽一般,剩余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陆赜见此,竟然快意地大笑起来,末了叹气:“你呀,一颗心又大又软。殊不知,小人畏威不畏德。第一只爪子伸过来的时候,如不狠狠的打回去,那么第二只爪子也就快了,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他思忖了一番,道:“你这个性子可不成,倘若一个人在外边住,如何辖制得住那些刁奴,莫要妇人之仁?”   秦舒一时怔住,只怕他一时改了主意,要叫自己去总督府里住着,一口气提着,冷冷道:“我在园子里那么多年,连辖制下人也不会吗?男子做这样的事情,便说是恻隐之心,又有仁人之心,我一说,便是妇人之仁了。倘若不是你叫我待在这儿危墙之下,我又怎会被人算计?日后离了这里,我跟她们自然不会再相见,所谓‘第二只爪子’又到何处去寻呢?”   陆赜一时叫她哽住,只是今儿心情好,不做计较,一手扶住秦舒的肩,道,笑笑:“我不过说几句,想着叫总督府管事的娘子替你料理几个月,也免得你操劳,你倒生气起来。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他讨了个没趣儿,虽然秦舒说话夹枪带棒,但也不似往日那样句句都在剜他的心,道:“你见不得这样的事,不出去就是。别人我自不会苛责,但是为首的确是不能放过。”   秦舒轻轻点头,听得外面有人禀告:“大人,胡廉带到。”   陆赜走出门去,见堂下跪着胡廉,叫上了一晚上的刑,这个时候已经浑身是血,如一堆烂肉一般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叫喊着:“我爹是浙江巡抚,我爹是浙江巡抚……”   陆赜走下去,靴子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胡廉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仿佛要凸出来一样,一双手鲜血淋漓,怕得往后爬:“世叔,世叔,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回家去,不要告诉我爹……” 第46章 先予之 你不愿意我碰你,也由得你……   陆赜哼一声:“可见你还是不肯招, 依旧要攀诬胡巡抚的名声,是不是?”   胡廉叫上了一晚上的刑,已经肝胆俱裂, 不敢多说半句, 当下只连连道:“我不姓胡,我不姓胡, 我跟胡巡抚没关系,我不是他儿子, 不是他儿子。”   陆赜满意地点头, 吩咐:“很好。不过,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胡巡抚的儿子, 我也不妨写封书信,叫人送你去苏州。问一问, 这个强抢民女的混账,到底是不是胡巡抚的公子?倘若真是,少不得要参他一本教子不严。”   他在外面这些勾当, 多半是瞒着家里的,偶尔漏出去一两件, 也叫溺爱的母亲祖母遮掩过去, 这时候听陆赜这样说, 便是不准备放过自己的意思, 蠕动着上来抓陆赜的袍子, 脸肿得话也说不清:“大人, 饶命, 饶命……”   陆赜瞧也不瞧,一脚踢开来,转头去瞧何夫人:“你是女流之辈, 旁人就算了,自己去领四十板子,再去给你冒犯的人磕头。”   铡刀落下,反而叫何夫人松了口气,她一双腿已经没知觉了,摇摇坠坠伏地谢罪:“谢大人恩典,谢姑娘恩典。”   秦舒在里边,只听得何夫人一声声的惨叫,过得一会儿,连声音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水火棍落下的声音。   陆赜走进来,这才发现秦舒身上是一件极朴素的衫子,问:“不是叫澄秀给你送套衣裳过来吗?”   秦舒把那衣裳拿出来:“收到了,只是这是有诰命的人家才能穿的,只怕是送错了。”   陆赜倒是不知道这些,见秦舒这样说,道:“想来是这些日子忙,弄错了。”   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外头何夫人便叫人扶着过来赔罪,她也不进屋子里来,只在门口跪下磕头:“姑娘,妾身一念之差,叫姑娘受了委屈,索性没有酿成大祸,在这里给姑娘磕头赔罪,求姑娘宽恕一二。”   秦舒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竟然也恨不起来她,可叫她说自己浑然不在意,也是没有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要是在现代应该判什么刑,要关多久,并不想说话,摆摆手,叫人下去了。   外头有人上来奉茶,门稍微开了一点缝隙,秦舒一眼便瞥见何夫人跪过的地上一滩血迹,当下转过头去。   陆赜见了,反觉得她这个样子比往日那清冷自持的样子,可爱百倍,当下替她披了斗篷:“走吧。”   秦舒上了一辆四驾马车,本以为是去哪儿个安置自己的小院子,谁知行了小半个时辰还未见停下来,撩开车帘,就见外面雪已经停了,大地白茫茫一片,郭野四处无人,间或一二牛车从山路上下来,远远望去,仿佛一幅水墨画一般。   她一时看呆了,不想叫陆赜伸手捞到怀里,当下跌坐在他的大腿上,见他眼神幽深起来,忙抓住他的手:“大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陆赜并不答这句话,伸手探进衣襟里,微凉的手触碰到肌肤,秦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脸色也渐渐冷下来。   这马车里的车柜里叫放了炭炉,温暖如春,靠得近了,还是有些热的。陆赜瞧她脸上染上胭脂色,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两片丹唇湿润非常,他一手抵在车厢处,俯身过去轻轻吸允。   马车摇摇晃晃,秦舒怕一个转弯跌倒,连忙抓住他的衣摆,这慌张的表情反而叫陆赜快意起来,他坐回来,含着笑道:“果然没涂胭脂。”   秦舒脸上表情未变,心里骂道:“真是个变态!”   他瞥见秦舒手腕上依旧还是一圈淡淡的乌痕,把她的手捉过来,涂了药,又从车柜里拿出个匣子来。   打开那匣子,是一对儿莹莹如月的玉镯,秦舒在园子里十来年,也算见识过富贵,见这玉镯水头成色,便知是上好的羊脂玉,这样一点杂质没有,纯色的更是难得。   即便是以豪奢闻名的国公府,也没有女眷人人都有的份儿,不过是老太太有三五支,姑娘有一支罢了。   陆赜把那玉镯取出来,替秦舒带上,笑:“我到南京那天晚上,见你一双玉手,手持白玉壶,那时便想,你这样一双皓腕须得这样的镯子才堪配。所谓今春玉钏宽,昨夜罗裙皱,此句说的正是你。”(宋晏几道《生查子》)   秦舒默了默,扯了扯嘴角,问:“这样贵重,只怕不是该我的东西。大爷现在给我,将来我走的时候,只怕也是要还给大爷的。”   陆赜沉了脸,松开手来,仰着头往后靠在车壁上,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想走?”   秦舒抬头直视着陆赜的眼睛:“奴婢知道,论身份地位,自然是奴婢配不上您。可世上的男女之事,并不是一句配不配得上就能了结得了的。再则,大爷春天一到,便要娶妻,府外设外宅,自然不是家宅和睦之道。我自幼父亲早亡,家计艰难,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并非能够长久伏小做低,以色侍人之人。国公府对我有大恩,大爷叫我服侍,我并不敢推辞,只求大爷叫我能得善终,安享余年。“   说罢,秦舒便伏地叩头:“求大爷成全。”   这样的恳恳之心,却叫陆赜冷笑:“原因呢?因为我失手打了你半鞭子?不对,在哪儿之前,你便跑了一次的。”   秦舒又复抬起头道:“奴婢十岁上就进园子当差,那些通房丫头、没有子嗣的妾室,她们是什么下场,自不用多说。奴婢见这样的事情太多,并不想步她们的后尘。”   陆赜屈指轻轻叩在桌案上:“你这些念头真是怪哉,难不成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国公府是国公府,我是我,怎可一概而论?”   真是鸡同鸭讲,秦舒摇摇头,只觉得喉咙堵得发痛,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深深吐了口气,反问道:“难道大爷是可以值得信任之人吗?”   旁人哪里敢这样质问他,偏偏这个小女子敢,陆赜见她双眸泪水盈盈,偏偏忍着不落下来,叹气,伸手去抚她的脸颊:“你信我一次可好?”   秦舒摇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绑匪绑了人来,还说是为了那人好?”   陆赜无可奈何,握着拳头想了半晌,这才道:“再过几日便是十二月了,明年五月我便要去王府提亲,到那个时候,你若还是想走,我也不留你。你不想进总督府,也由得你。你……”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不愿意我碰你,也由得你。免得避子汤吃多了,将来没有子嗣,又要怨我。”   前面那些话本也就说过,这最后这一句,说什么不碰自己,秦舒惊讶得抬起头来:“大爷说的当真。”   她说这番话表面上求情,不过以退为进,试探陆赜罢了。   陆赜见她脸上隐隐喜悦之情,咬牙道:“自然当真,五个月后,倘若你还是要走,那便也是我们无缘吧。”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道:预先取之,必先予之。   秦舒半信半疑,只他答应不碰自己,且看着就是,她当下磕头:“多谢大爷成全。”   陆赜却再也笑不出来,微微哼了一声,便听见外面禀告:“大人,翠柳庄到了。”   陆赜嗯了一声,心里尚且憋着一股气,也不敢秦舒,自顾自下了马车,入了庄内。   他本想晾着秦舒,不想秦舒乐得如此,连马车也没下,陆赜自进去了,换了衣裳,这才发现秦舒竟然没跟来,问:“姑娘呢?”   打发了人去瞧,回来禀告:“姑娘待在马车上,说大人没叫她,不敢到大人面前来。”   陆赜叫气得牙疼,笑笑:“还真是避如蛇蝎了。”   他忍不得,三两步出得门来,见马车还停在门口,撩开车帘子,就见秦舒拥着斗篷,一手磕着瓜子,一手拿了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儿。   秦舒见他脸色不善,当下放了书,从马车上跳下来,道:“大爷没叫我进去,我还以为是刚才惹了大爷生气,见着我烦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是刚刚跪着求自己放她走的模样,只怕得了自己不碰她的承诺,便十分舒心了。   想到这里,陆赜便不由得暗恨起来,心里想:这丫头果然和自己犯冲,自己舒心她便要死要活的,她自己舒心,我便不舒心。   陆赜戎马一个多月,本是今日闲暇,无案牍劳形,出城来散心,叫这小女子三五句话一说,已全无兴致。   陆赜一言不发地往里走,进了书房便自顾自坐下看书。秦舒跟在后边,见他在书房里瞧了半晌的书,末了放下书,吩咐:“磨墨。”   这个屋子里又没有地暖,有没有炭盆,冷冰冰地仿佛雪窟一样,秦舒闻言,走上前去,倒了半杯茶水在砚台里,见书案上并没有墨条。   秦舒望着陆赜,见他眼皮抬也未抬:“第二个阁子上,有一块儿松烟墨。”   秦舒往旁边去,博古阁第二个阁子上放着一个紫檀木镂空雕花盒子,打开来,一半装着五块儿松烟墨,一半装着半匣子大拇指头大的珍珠。她微微咋舌,这年头并没有人工养殖的珍珠,都是野生的,这样大这样圆的,能得这么一匣子并不容易。   便是南京显郡王府的郡主出嫁,头面上要二十四颗这样大小的珍珠,也是托了好些人家才置办齐全的。   秦舒取出墨来,慢慢的研磨,只是她生来怕冷,这屋子里又没有炭盆,一双手早就冻僵了,又见陆赜并不催促,只慢慢磨着:“大爷,墨好了。” 第47章 武备志 支持正版   陆赜嗯了一声, 扔过来一本书:“把这本书誊抄一边。”   秦舒看着那本二指厚的竖排版线装书,当下愣在那里。她虽然来古代快十年了,但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都没有正经练过字, 有些繁体字是只会看不会写的水平,往日里看看账本, 记记账,也不需要写那么许多字, 只常用的那几个就足够应付了。   陆赜见此冷笑:“你不是爱看书吗?现不过叫你抄一抄, 便不长进了?”   秦舒把那本书拿过来, 见上面是写着的是《武备志》, 心想,练练字也无妨, 屈膝行礼:“那奴婢不打扰大爷了,出去寻了纸笔誊抄。”   谁知陆赜敲敲书案另外一边,道:“搬个凳子过来, 坐在这儿写。”   秦舒往旁边寻了一个紫檀嵌竹梅花凳过来,好在这书案宽大非常, 并不显得挤, 她从笔架上挑了一只笔, 只是手叫冻得没力气, 写的字也轻飘飘的。   写了半页, 忽然叫陆赜伸手抽了出去, 啧啧两声, 评判道:“狗爬的都比你写得好。”   秦舒心里只觉得他幼稚极了,不料他起身过来,握住秦舒的手, 教她运笔:“写字,先得会运笔……”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又干燥,身上是一股冷冽的梅香味儿,耳边是他的呼吸声,那梅香味儿一直沁到秦舒的肺腑里。   秦舒一时怔住,脑子忽然昏昏沉沉起来,想起一个冬日遥远的午后,那个少年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声音轻柔地对自己讲:“秦舒,写字,先得会运笔……”   那个少年完整地讲了什么,秦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耍脾气地扔了笔:“现在干嘛还学毛笔字呀?”   那个少年捡起笔,在宣纸上写出几个字,拿给秦舒看:“你看,你的名字用毛笔字写,多好看?”   这样的往事,秦舒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了,有时候自己静静坐着,偏偏什么具体的事也想不起来,总是模糊糊的一团,总是恍如隔世一般。她怔怔地坐着,这样的往事仿佛叫秦舒整个人都迟钝了起来。   秦舒回过头去,不知是对陆赜说,还是对记忆里那个少年说:“我的手太冷了,所以才写不好。”   两个人离得很近,秦舒回过头,唇角便轻轻擦过陆赜的脸颊。   陆赜一时僵住,抬头去瞧秦舒,见她神色与往日迥然不同,迷惘中带着绵绵情意,他本就心猿意马,见此,哪里还把持得住。   只先前叫秦舒一激,说下了不碰她的话,这时候道:“丫头,这可是你勾的我,别又说我强迫你。”   当下把秦舒打横抱起来,踢开门,往后走去。秦舒双手环住陆赜的脖颈,尚且有几分清醒,心里默默念道:何夫人说的是周旋二字,是周旋二字。   这个翠柳庄本就是个温泉庄子,往后十几步,便是一个叫分隔开来的露天小温泉,小径上铺着太湖石,积雪已经叫人扫干净了,只四周低矮雪松上积满了雪。   边上已经叫人温了酒,陆赜见了,喂了半杯给秦舒,也见她温顺的吃下了,想起那日她醉酒的模样,又忍不住喂了半壶酒给她。秦舒一贯不喝酒,前世不喝,这辈子也不喝,半杯就醉,这么半壶酒喝下去,哪里还清醒呢?不过求醉罢了。   他见她温顺得跟个小猫一样,一时,抱着秦舒,慢慢走近温泉池子里。秦舒穿的本是那院子里预备的衣裳,讲究的便是轻薄,一入水,便忽而现出玲珑的曲线来。   秦舒喝了酒,脑子越发混沌起来,叫温泉水一烫,便脸颊绯红,她双手撑着岸边:“别闹了,我不会游泳,待会儿两个人都起不来。你没看微博上那些新闻,一个人去救另外一个,反而自己没上来。”   陆赜见她眼似秋水,眉带春色,嘴巴里嘟哝着什么,也并听不太清,当下拉了她进前来。   这温泉水池子颇深,秦舒叫他一拉,便踩进深水里,脚下虚浮,惊慌得忙搂着陆赜的脖子,望了望四周竟然是宽阔的水面,当下急道:“咱们落水了。不要紧,我想过了,这里是长江,咱们放松往下游飘过去,那里就有一艘救援船了……”   陆赜见她竟然说起胡话来,什么长江,什么救援船,心道:自己事先吃了药,倒还没觉得什么,只瞧这丫头这个样子,只怕那檀香甚为厉害,以后还是少用为好。   陆赜低头亲下去,开始那丫头还僵硬着,不过一会儿便化为一汪春水来。   陆赜只觉得这丫头今日甚为怪异,秦舒见他停下来,反而问:“怎么了?”   说罢,便笑起来:“不好意思了?”那笑是陆赜从未见过的,温柔中带着一点羞赧,是满含着对意中人情谊的笑容。   陆赜的心仿佛被轻轻击中,一时想,这丫头倒把自己的心意藏得深,明明对自己情深意重,又装作冷若冰霜、一心求去的模样,只怕是真如她自己所说,担心色衰爱弛,将来又没有子嗣可以依靠。   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往日里最看重嫡庶伦常的,这时候竟然冒起来个念头:倘若这丫头真有了,便叫她生下来也无妨,最好是像她这样娇俏的女孩儿。   陆赜低头细细地去吻秦舒的眉眼,一时极致的温柔缱绻。而这丫头,仿佛也变了个人一样,主动回应,浑然不似往日那种僵硬应付的样子。   两个人在温泉里泡着,也不觉得冷,秦舒只觉得恍惚在梦中一样,她捧着陆赜的脸颊,终是落下泪来:“阿宴,我很久都没梦见过你了。你以前总是叫我下棋……”   陆赜愣在那里,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捉住秦舒的肩膀,咬牙问道:“阿宴是谁?”   不过秦舒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累极了,歪着头躺在一边:“阿宴,我累了,待会儿再复盘那局棋,好不好?”   陆赜彻底明白了,这是把自己当成哪儿个野男人了,他气得脸色发白,摇晃秦舒,冷冷问:“说,这男人是谁?是你在扬州时候认识的野男人?”   他心里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只怕这丫头早已经心有所属,所以才不愿意跟着自己,千方百计地要走。   怎料秦舒本就闻不得那烈性味道,又叫陆赜灌了几杯酒,哪里还认得人呢,只把他当做自己幼时一同练棋的同窗罢了,当下眼神迷离地去瞧,疑惑:“你怎么也老了,在那边也会老吗?”   说着说着,秦舒便摇摇头,一只手去摸陆赜的脸颊:“不,你不是阿宴,他怎么会这么老?喔,我知道,你是那个基金公司的小徐,是吧?”   眼前的人影摇晃,忽大忽小,秦舒眯着眼睛打量,实在认不出来是谁,摇摇头,彻底放弃了,推开陆赜,趴在岸边:“不是小徐?那是技术支持那边的?技术支持的偏偏技术不行啊,钱包里有钱,自己拿了打车走吧,我不留人过夜的。”   身边都是水,她一时只觉得自己在浴缸里,迈了腿儿往前走,却怎么也也迈不过去,正疑惑,便被人从水中抱起来。   陆赜铁青着一张脸,抱了秦舒出了温泉,自己三五下穿戴好,往她身上披了件斗篷,便往内室来。   内室几个丫头正在摆放东西,受了澄秀娘子的吩咐移了三五个铜炉炭盆进来,忽然见大人踢开门抱了个姑娘进来,三三两两都跪下,不敢抬头瞧:“大人。”   陆赜放了秦舒在床上,拿了被子替她盖住,转头吩咐:“都出去,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陆赜见秦舒青丝缭乱,依旧涨红着一张脸,他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脸颊,问:“阿宴是谁?小徐又是谁?技术支持又是什么?叫我拿钱走又是什么意思?”   刚刚闹了一通,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连天色也暗淡了下来,风呼呼作响,仿佛又要下雪了一般。   秦舒本就折腾得累极了,只想睡觉,叫陆赜拍醒,偏过头拉住被子蒙住,想也不想道:“叫你拿钱走,就拿钱走,啰嗦什么?我可不喜欢老男人。”   老男人?陆赜一时间气得连呼吸都不畅,恰好这时候外头那管家娘子禀告:“爷,时辰到了,要用膳吗?”   陆赜手里正端着个茶杯,当下朝门口扔过去,呵斥道:“滚远点。”   外头两个丫头端着托盘,听见里头大人砸了茶杯过来,两个人低头偷偷去觑管家娘子的脸色,见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吩咐:“都下去吧。”   两个人都下去了,绕过弯,见管家娘子还站在远处,悄声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大人对澄娘子发脾气呢。”   另外一个待走远了,嘘着声音道:“你不知道,我听那些从京里来的护卫说,这澄娘子并没有嫁人,不过是自梳头罢了,为的便是留在大人身边。”   两个人仿佛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有趣事,相视一笑,往外头去了。   这边厢陆赜气得摔了杯子,秦舒叫吵得受不了,拥了被子坐起来,伸手去拉陆赜,却只拉住床帘,对着床帘道:“你把我什么东西摔碎了?要死了,我的玻璃杯都是我人肉从国外背回来的。”   她说了几句话,便头疼得不行,又倒在床上,哼哼唧唧:“我头疼,眼睛疼,耳朵疼……”   说着用脚踹了踹陆赜:“快去给我倒杯牛奶来。”   这个时代的人只有极少数人喝牛乳,大多吃的不过是羊乳,他心里疑惑起来,凑过去问:“国外是哪儿?你去过哪里的国外?琉球还是暹罗?”   秦舒只觉得那被子冰冰凉的,叫枕得舒服极了,挥挥手,把陆赜赶开:“国外就是国外……你走开,我困了……”   陆赜坐在那里半晌,脑子发懵,那些男人是谁,自然可以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有一件事情,他算是明明白白了:这丫头说不愿意跟着自己,那是一万个真心的。 第48章 试一试 给我生儿育女,顺心和乐……   秦舒渐渐沉睡起来, 过得一会儿,陆赜推门出去,便有丫头端了醒酒汤进来喂她。   两个丫头掀开床帘, 就见床上躺着一位姑娘, 露出来的圆浑的肩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红痕,她们两个还是清白身子, 不曾伺候过这些事情,当下只低着头, 不敢看过去。   双手端了醒酒汤, 奉过去:“澄娘子!”   澄娘子现叫做澄秀, 原是自幼跟着陆赜服侍的丫鬟, 现如今也快三十了,她这种丫头本就是做通房用的。只是出了汉王郡主那桩事情, 叫陆赜为了蓝神仙的箴言,把满府的未出嫁的丫头都打发出门子去了。   她本也是要嫁人的,只自己一狠心便自己梳起了发髻, 只当已经嫁过人了。这些年,虽不在陆赜房里伺候, 但府里一应大小的事物都是她主理, 京城府邸一应人等都尊称她一声“管家娘子”。   澄娘子端过醒酒汤, 轻轻唤了唤:“姑娘, 醒酒汤到了, 喝了再睡吧。”   醒酒汤?秦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叫递过去一碗药, 她只抿了一口便推开来:“护士,这里面有青霉素,我过敏, 不能喝,不能喝……”   澄娘子也不勉强,吩咐两个丫头:“在外间守着,等醒了再把醒酒汤端给姑娘喝。”   两个丫头等她走了,便坐到铜炉火盆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花生剥开来吃,一边低声说话:“你猜,澄娘子出去以后会去哪儿?”   一个摇摇头:“这还用说,必定是去大人哪儿伺候了。总督府现如今那样多的事,她本就忙不过来,还坚持要亲自过来庄子上打理。不就是想见见床上这位姑娘吗?”   另一个忙拉了她衣袖,示意她小声一点:“你不知道,我听说这位姑娘原也是大人老家,南京国公府里的丫头。”她用手指了指秦舒:“听人说,这位姑娘是国公府的世仆,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丫头,极有脸面的。”   “你知道什么,澄娘子原先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不过家里出了事,才被卖来做丫头的,听人说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好些大家小姐还厉害呢。”   …………   这边陆赜正在吩咐暗卫:“去查查凭儿身边几个人,一个称呼阿宴,一个姓徐,但有可疑之处,可疑之人,统统报来。”   冷冷地坐了半晌,思之再三,还是决定就当没有听见秦舒醉酒后说的那番话,不去问她。   陆赜在书房坐到半夜,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外头有人进来。   澄秀端了茶进来:“爷,澄秀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主仆十几年,陆赜抬头,她还未开口,便已经知道她要讲的是什么:“不必说了。”   澄秀虽然快三十了,却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子,她长得不过清秀,却极为干练,做事一板一眼,是陆赜身边所信任的家下人。   她跪下磕头:“爷,有些话,澄秀不得不说。爷,您明年春天便要去王家提亲。您是知道的,王家嫁女儿最看重的便是家风门第,倘若知道爷府外设外宅,又会作何想法?后宅不宁,家门不幸的事,爷难道还看得少吗?”   陆赜知道她说的有理,站起来往外走:“这个你放心,终究是要接进府去,给个名分的,只是她性子乖戾,暂且安置在府外罢了。”   说着停下来,对着她道:“你去请个大夫来,把过脉之后斟酌一个避子汤来,万万不可以后妨碍子嗣。”   澄秀听了,心里一惊,这不仅是要给名分,还要叫那姑娘生育子嗣了。澄秀自幼就跟着陆赜,自问是极清楚自家爷的性情的,最是鄙夷那些宠妾灭妻之人,曾对人说过,倘若一个人后宅不安宁,那么此人大多是不能用之人。   更何况,大爷的生身母亲原来是国公府夫人,便是因为国公爷宠妾灭妻,抑郁而终的。夫人临终前,大爷不过才十二岁,她那时候已经说不得完整的话了,仍旧拉着大爷的手嘱托:“将来娶一个名门贵女,夫妻和乐,千万不要学你父亲。”   澄秀想到这里,只怕爷这样说,便是把那姑娘放在心上了。   陆赜出了书房,往秦舒这边来,进了内室,见两个小丫头依偎着蹲在床脚踏上,手上还留着花生碎屑。   他皱眉,想起来那日她说过,吃了花生便手上起红疹子的,捂着拳头咳嗽一声,惊醒了两个小丫头,吩咐:“出去。”   陆赜撩开床帘,见秦舒已经叫换上了中衣,偏着头,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恢复了正常。许是先前太热,手脚不规矩,踢开了被子,这个时候又冷下来,蜷缩着身子。   陆赜叹了声气,把被子拉过来,仔细的替她掖好被子,小声道:“你今儿在温泉说的那些话,最好说的都是醉话,要是真有别的野男人,也别怪我……”   别怪他如何?不要她,放她走,那岂不是正如她意?这怕这丫头会高兴得跳起来。像惩处那些犯了错的丫头小厮一样,打上二十板子?   陆赜摇摇头,这时候尚且怨恨自己,心不甘情不愿,要真打上二十板子,只怕这辈子都恨上自己了。   一时间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失态之下,抽了这丫头半鞭子,不由得暗自后悔起来。这丫头是个冷性子,这般用强,这怕这辈子都不会……   秦舒不知是叫冻醒的,还是叫饿醒的,她揉揉眼睛,便见陆赜坐在床前,眼睛虽是瞧着自己,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秦舒微微一动,便觉得腰酸得厉害,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纵然温泉后面的事情记不得,哪里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呢,她呵呵笑两声,讽刺道:“堂堂两省总督,节制几十万兵马,说的话便像风一样,说过就飘过了。”   陆赜只知理亏,也并不生气,又听她问:“后面你做什么了,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   陆赜见她这样,便知是问不出那野男人的名字来,又见这样问,理亏得转过头道:“不过喂你喝了半壶酒罢了。”   秦舒哼一声,并不想理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陆赜捉住手腕,听他正色道:“你说得没错,在你这里,我一向是说话不算话。如今也不妨明白告诉你,从前说的什么等我成亲之后便放你走之类话,全是我的违心话。我见着你,往日立言立身的准则一概都忘了去。倘若遇不见便罢了,只叫我遇见你,又在扬州寻到你的下落,便是我们有缘。我只想着叫你一辈子待在我身边,放在心上,给我生儿育女,顺心和乐。”   秦舒听了,心里无半点触动,咬着嘴唇,默默地坐在哪里,并不说话,也不去瞧陆赜一眼。   陆赜本以为她必定大吵大闹,又或者委屈得掉眼泪,只没想到她就这样默默坐着,一句话也没有,问:“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秦舒望着床榻前的灯笼,朦朦胧胧的橘色,长叹了一口气,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说什么?我很乐意给你暖床泄、、、欲?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能给你这样有权有势的人生儿育女真是我这个小丫鬟的福气?你想听这样的话吗?”   陆赜叫一口气堵住,一时脸色发白发青:“你……”   秦舒转过头,平静地望着陆赜:“我不想做的事情,你偏偏要勉强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偏偏不许我去做。惹你生气了,便把我丢在烟花柳巷之地,叫我受尽侮辱。一时不慎,便要挨鞭子,以至于血肉模糊。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你,你又何尝待我好过?你这样待我,又说把我放在心上,我又怎么相信呢?还是你从不知道什么才叫待人好?”   陆赜只觉得满嘴里都是铁锈味儿,叫她问得哑口无言,喉头滚动,良久这才憋出来一句:“你不想着走,我们自然过得和乐。”   秦舒摇摇头,正色:“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道理,是冬天到了才会下雪,并不是下雪了就是冬天,殊不知六月也会飞雪的。是你先要待我好,我才会想着不走。”   陆赜听了,察觉到秦舒话里话外松动之意,当下拥着秦舒,道:“我待你好,你便想着留下来,不再走了吗?”   秦舒叫他紧紧搂在怀里,听得他这样问,微微叹了口气:“试试看吧。”   倘若她立刻答的是一个好字,那么必定是在虚与委蛇,但是她此刻幽幽叹息,说的不过是‘试试看吧’这四个字,却叫陆赜心里升起希望来。   他望着秦舒,不似往日同他硬顶作对时候的鲜活,反而眉间染上淡淡的忧愁,他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怜惜来,打算问一问温泉里说的那些个野男人也抛之脑后了。   他凑过去,想亲亲她含愁的眉眼,叫秦舒一根削葱指抵嘴唇,冷冷淡淡道:“才说的话,便做不到了?”   陆赜抓过她的手,讪讪:“好好好,你今儿也累了,我不闹你了。”一边又转移话题:“你从温泉回来便醉了,睡了大半天,还没用过东西,可想吃点什么,我吩咐厨房给你做?”   秦舒想了想:“粥吧,这时候太晚了,免得麻烦厨下人。”   陆赜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果然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下去吩咐厨下熬了一锅粥,这个时候正好。”   秦舒不置口否,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偏偏这样却叫陆赜觉得十分的安心,知道她果真是勉强着‘试一试’。 第49章 自顾自 同床异梦,各怀二心   门吱呀一声, 秦舒听见陆赜推门出去,静静地倚在床头,耳边仿佛浮现出神秀的声音:“倘若姐姐想要奉承谁, 谁便再也生气不起来。”   秦舒轻轻拨动着窗帘上的流苏, 冲着眼前的虚无道:“神秀,你要知道, 奉承人是很累的,我这个人天生就不想奉承别人。”   她坐了一会儿便见陆赜端了粥进来, 坐到床沿来, 舀了粥来喂她:“这是连姜粥, 黄云鹤的《粥谱》上论, 捣汁煮粥,治反胃, 散风邪。你才在温泉里泡了两三个时辰,正好吃这个。”   秦舒哪里还记得什么温泉的事情,不过记得的是在那屋子里叫他握住手写字, 一时想起阿宴来,听他这样说, 岂不是在池子里胡闹了两三个时辰, 当下诧异道:“两三个时辰?”   陆赜笑了一声, 顾左右而言他:“快吃粥吧, 待会儿冷了。”   秦舒恨恨瞪了他一眼, 怪不得身上比往日要酸得厉害, 自顾自端了粥来, 也不要他喂了,讥讽道:“总督大人真是好生厉害,一把年纪了, 还这样不知节制。”   陆赜自问脸皮肉,见她这样说着,不免有些脸热。等她慢慢把那一碗粥吃了,替她接了碗,又端了热茶给她漱口。   秦舒免不得点他一句:“真是难得嘛!”   这一番小心伺候,等秦舒预备睡的时候,陆赜也自顾自脱了衣裳上床来,并不见秦舒赶他下去。   陆赜心里大定,心道:女人大多都是吃小意温柔这一套,自己原先所作所为是大错了,倘若自己按捺一些脾气,必定不是如今的局面,叫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他见秦舒翻身朝着里面睡,心里又想起她此前说的那番话:你每次碰我,我都觉得恶心极了。   一时如鲠在喉,他忍不住伸手环住秦舒的腰身,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先前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秦舒翻了个白眼,自己说过那么多话,问的又是哪一句?她还未回答,便见陆赜抵在她颈窝处,问:“你说,我每次碰你,你都觉得恶心,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比黄金还真。   秦舒不耐烦极了,却依旧要耐住性子应付他,想了想,道:“嗯……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   陆赜仿佛心漏了一拍,问:“怎么说?”   秦舒道:“你每次只顾着自己舒服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咬你一口。”   这话一出,秦舒便觉得自己腰上的手愣住,过得一会儿便听得一阵闷笑声,笑过来,抵在秦舒耳边道:“你说得是,忘了你年纪小,倒是我孟浪了。”   他轻轻去吻秦舒的耳垂,无边的暧昧如夜色一般笼盖过来:“以后,倒是先叫你舒服了,我再舒服就是。”   秦舒心里觉得烦,可生理上一股苏苏麻麻的感觉叫她轻轻战栗,她忙转过身子去推陆赜:“你这个人没有够的时候,我今天可累了。”   她这样轻轻的娇嗔,叫陆赜听来自然是无限的柔情,开口道:“好好好,你累了,不打搅你。”   当下果然松了手,又下床吹了灯,笼了床帘,躺下不过一盏茶的时候,秦舒便听见耳旁绵密悠长的呼吸声,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秦舒往床里边滚去,二人中间隔了一人宽,闭着眼睛想:自己原先也是错了,不该和他硬顶,这样虚与委蛇一段时间,待他放松了警惕,走得远远的才好。   两人此时虽睡一张床上,却是同床异梦,各怀二心。   不过睡了个把时辰,秦舒便听得外面丫鬟禀告:“大人,总督府有急信送过来。”   秦舒睡得浅,当下把陆赜叫醒:“外头人说,总督府送了信封过来。”   陆赜好似正等着什么信儿一般,当下穿了衣裳起来,就要往外头去。   秦舒怕他此时一走,又要一个月见不到人影,忙拉住他,问:“我要见大同客栈随我来的那两个人。”   陆赜一边系上腰带,见她眼底都是青黑,道:“我吩咐人带了来见你,只不要哭哭滴滴惹得你伤心才好。”   秦舒摇摇头:“我不过只想劝他们回扬州去,做什么伤心?”   陆赜见她睡眼惺忪,越发见盈盈可怜之态,嘱咐:“我有要事要回总督府,这个温泉庄子甚是有名,你且在这里休养几天,再叫人送着回杭州。”   说罢,便披了大氅,往外头去了。   秦舒松了一口气,倒在床上,知道日上三竿,这才有丫头进来服侍:“姑娘,澄娘子领了两个人进来,说是大人吩咐的,是姑娘的同乡。”   秦舒听了,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问丫头:“是一男一女吗?”   小丫头抱了衣裳过来:“回姑娘的话,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人穿得薄,冻得脸都白了。好像很久没吃饭的模样,澄娘子给两个人上了一盘点心,狼吞虎咽的,看着怪可怜的。”   一面又把衣裳展开:“姑娘,这是澄娘子吩咐人给姑娘新做的,莲青色芙蓉纹贡缎做的袄子,天青提花的马面裙,已经下过水了。”   秦舒哪里还管得什么衣裳,当下穿戴好,略微洗漱过了,便叫丫头带着往花厅去。   还未进去,不过在拐角处透过窗格子,便瞧见两个人身上一层薄薄的衣裳,缩着肩膀呆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   待进了门,夏荷还好,当下扑过来抱住秦舒,哭道:“小姐,我可见到你了,你不知道,你忽然在客栈里不见了,后来少爷也不见了,我急得跟什么一样。跟店家说,人家也不管我。还是有个好心人叫我去报官,我才知道去府衙寻你们的……”   她一边说一边抽噎起来,断断续续道:“把我抓进去关了几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把我放出来了。”   秦舒鼻子发酸,抚她的后背:“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夏荷抿嘴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现在终于见到小姐了。其实在大牢里待在比外面好,里面至少有吃的。我出来没几天,少爷也回来了,我们身上钱用光了,只好把棉袄当了。”   秦舒红了眼眶,立刻把自己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披在夏荷身上,吩咐丫头:“去拿几件厚实的棉袄来,端了铜炉进来,上饭菜来。”   她转头去瞧周宏生,那日他虽是叫人蒙住眼睛,堵住嘴巴,却也知道秦舒是被哪家豪门强抢了回去。   他此时见秦舒一身绫罗,满鬓珠翠,自是富贵逼人,竟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站起来,低着头盯着地面:“阿姐,你还……”   未说得一句完整的话,眼泪便嗒嗒地滴在地上,只是并未哭出声音来。   秦舒叹了口气,又见丫头们奉着饭菜罗贯而入,拉了两个人入席:“你们饿了吧,正好我也没吃,咱们三个人一起吃。”   夏荷倒也还好,只是周宏生却颇为拘谨。夏荷饱饱吃过了,便问:“小姐,那你现在还跟我们回扬州吗?本来说好去听什么劳什子先生讲学的,也没有去?”   秦舒给他们两倒茶,笑:“我现在恐怕回不去,待会儿你们吃过饭了,我就叫人送你们回扬州去。”   夏荷懵懵懂懂,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都要过年了,竟然还不回家吗?”   她还要再问,却叫周宏生呵斥住:“夏荷,别问了。”   秦舒去抚夏荷的头发,已经干燥枯黄得不成样子,她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宽慰两个人:“宏生、夏荷,也不必担心我,我这里很好。这里本就是我原先的家,不过同丈夫吵架,这才赌气回的扬州,这时候,你们姐夫已经肯认错了,我自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这些事情,娘都是知道的,你们早日回去,也免得她担心。”   夏荷又盛出泪来:“小姐,我舍不得你,你留在这儿,没人教我绣花了?”   秦舒便道:“咱们出门也一个多月了,娘在家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宏生你带着夏荷先回家去,等明年开春儿了,再来看我也是好的。又不是从此不再见面了,总有再见的时候的。”   夏荷含着泪点头:“嗯嗯,我听小姐的,家里养的鸡不知道会不会被隔壁大黄咬了吃了……”   周宏生一句话都不说,偶尔偷偷打量一眼,他那日被打了两鞭子便被人拖了下去,怀疑秦舒后来也是挨了鞭子的,只是一个月之久,便是挨打了,也像自己一样也好全了。   秦舒拍拍他的肩膀,问:“好全了吗?”   周宏生点点头,复问:“阿姐,真是吵架了,现下又和好了吗?”   这里的是非之地,秦舒自己的事情并不像连累他们,只想着叫他们赶快回家去,含着笑道:“自然,只是你姐夫向来脾气不好,那日同我吵架了,这才用起鞭子来,说的也是气话。我替他同你赔罪,你不要放在心上。等日后他有空了,自然要同你亲自赔不是的。”   周宏生心里还是怀疑,但见秦舒情真意切,说话半真半假,哪里分辨得出来,犹犹豫豫:“那不如见过姐夫了,我同夏荷再回去,总不好这样失礼。”   秦舒沉默了一会儿,笑:“本是要见的,只是今儿一大早,便急匆匆出去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情,只怕要过年才回来呢?你们先回去,要是晚了,只怕赶不上过年,叫娘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像什么样子。”   周宏生见她这样,心里大概明白了,道:“阿姐放心,我一定带着夏荷安安稳稳地回去扬州,不叫你担心。”   既说定了,秦舒便立刻收拾起来,吩咐人安排了马车来,又收拾了一堆的点心、小吃叫夏荷拿着,嘱咐:“路上千万小心。” 第50章 珍珠粒 替我办差事,自然是要厚赏的……   这时候澄娘子从外头来, 手上拿着个匣子:“姑娘,既是你的家里人,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这里有五十两银票, 并十两散碎银子。我久不在园子里伺候, 不晓得如今园子里几位爷房里通房丫头该拿什么份例,倘若记错了, 还叫姑娘吩咐我就成。”   夏荷同周宏生都愣住,通房丫头?便是两个人不晓得大户人家的规矩, 也晓得这不是正经娶妻纳妾。   他们那条街上, 绸缎铺子的王掌柜买了个全灶丫头, 每日里忙完厨房的活儿, 夜里还要给王掌柜暖床,一二年生了个女儿。王掌柜嫌弃生女儿晦气, 一转手便把人卖了,倒比原先买来的时候还贵上一两银子。   两个人心里默默的想,这个通房丫头同王掌柜那个厨下的全灶丫头, 大概也差不多吧。   澄娘子笑吟吟把匣子教到夏荷手里:“千万别客气,这本是你们应该拿的。原本要多些的, 可是姑娘没进府去, 只叫在外头住着。主子没吩咐, 我也不敢太违例。”   夏荷叫她把匣子塞到手里, 脸涨得通红, 又怕秦舒难堪, 只当做听不懂:“我不要, 我们家大娘不许我们乱收人家的东西。”   周宏生把匣子拿过来,拒绝道:“无功不受禄,不必了。”   说罢, 便扶了夏荷上了马车,冲着秦舒做揖:“阿姐,你自己保重,家里很好,你不必担忧。”   秦舒站在原处,拿出一个荷包,塞到周宏生手里:“路上拿着做盘缠用。”   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车辙在雪地里压出两条浅浅的印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澄娘子便道:“不想姑娘家里人都这样轻财,只听说姑娘原是国公府园子里的世仆,不想在扬州还有亲戚?”   秦舒正上台阶,听得这话,转过头俯视她,问:“澄娘子,我同你本没有来往,你为何要在我亲人面前,叫我这样难堪呢?”   澄娘子听了,微微惊讶,这样的丫头一贯是玲珑心肠,即便吃些暗亏,初来乍到,也是一忍百忍的做派,不想这样直接问出来,她不慌不忙福了福身子:“府里往常不说女眷,便是丫头也少见,我虽管着府里杂事,却养成粗疏性子,倘若有什么错漏之处,还望姑娘明示。”   秦舒冷冷道:“总督府的管事娘子,自然比一个连通房丫头都算不上的外室身份贵重。”   澄娘子只笑笑,既不害怕,也不觉得难看:“姑娘严重了,这样说话,我在姑娘这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说着便把那匣子银子递给秦舒:“姑娘初来乍到,身上想必没有银子使,这些还请姑娘收着。”   园子里待了十来年,哪里看不懂这些,只是她不耐烦做这些螺丝道场,当下打落,散碎银子撒了一地:“你说得很是,你在我这里没有立足之地,回你的总督府去吧。”   这个时候,大门处跟着三、五个丫头,外头有些远远的庄户,澄娘子当下沉了脸色。   她向来在陆赜那里有脸面,府里又没有女眷,府里府外自然把她当做内宅第一人,哪里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过这样排揎?偏她一贯自谦,受了秦舒这一句,便只有忍着的份儿。   当下只回了一个字,道:“是。”便转身走了,她一边走,一边道:“这姑娘脾气这样厉害,待日后主母进门,恐怕就要家宅不宁了。我得替爷磨一磨她的性子,免得将来叫主母难堪。”   秦舒自顾自回了房间,坐了一会儿,手脚冰凉,起身用夹子掀开盖子,这才发现铜炉里面的炭已经烧光了,屋里屋外也没有人。   秦舒心道:那么澄娘子不会有这么不入流的下马威吧?   一面想着,一面披了厚厚的斗篷出了门去,往回廊里走了一圈,这才见门口处有个看门的婆子,她问话:“那些丫头都到哪里去了?”   那婆子上了年纪,佝偻着身子,不知说的哪里的土话:“姑囔,人都外头去干活了,活多……”   秦舒从荷包里掏出来一粒珍珠,这是从陆赜那盒子里拿的,递给那婆子:“带我去厨房,我饿了。”   那婆子颤抖着接过来,笑得牙不见牙,又仿佛咬银子似的送到嘴边去咬,秦舒止住她:“珍珠不是银子,禁不住咬的,这样大粒的珍珠,比这样大的金子还值钱。”   那婆子收起来,笑着点头,话也说得明白了:“姑娘说的是,姑娘饿了,我去替姑娘端了饭菜来。厨下腌臜地方,免得油烟脏了姑娘。姑娘想吃什么跟我说就是。”   秦舒拢了拢斗篷,系带紧了,只露出个脑袋来:“不用,我自己去看看。”   路上遇见个穿青布棉袄的小子,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模样,手上抱着一盆梅花。   秦舒叫住他,招手:“外面这么大的雪,怎么叫你这么小的小子来搬梅花。”   那小子望着秦舒,一时间叫吓住,那婆子便道:“姑娘,这是富贵儿,他爹死了,跟他娘过活呢,也没什么正经差事,哪里缺人就叫过去。”   当下把富贵儿从雪地里拉上来:“那梅花放在外面又不会冻着,你操哪门子心?”   秦舒便问他:“知道银丝炭放在哪儿吗?”   富贵儿点点头:“知道。”   秦舒又问:“知道我住在哪儿吗?”   富贵儿点点头:“知道。”   秦舒拿了一粒珍珠放在他手心:“我呢,请你帮我办一件事,去拿一筐银丝炭来,把我屋子里都铜炉都点上,做不做得到?”   富贵儿长得瘦,营养不良,当下把那珍珠紧紧攥在手里,答应了:“办得到。”   秦舒把他怀里的梅花接过来,随手放在地上,笑:“去吧,等你忙完了,再来搬这盆梅花。”   反正也不是要紧事,富贵道了一声是,便往长廊深处飞快跑了。   那婆子见富贵儿也得了一粒珍珠,酸酸道:“姑娘也忒大方了,他那么小的孩子,哪儿用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随便给块儿糖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秦舒笑笑,一边走一边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替我办差事,自然是要厚赏的,你是这样,那小子也是这样。”   那婆子听了咂舌,庄子里说来了个贵人,不想出手竟然这样大方?   说话的态度不自觉加上三分谄媚:“是是是,姑娘心地好,不苛待下人。”   一面转过几道回廊,往月洞门后的小径走去,走到尽头,便是瞧见三五个婆子,掳了袖子,在院子里热气腾腾地宰鸡杀鸭,大声笑谈:“澄娘子走之前说了,那姑娘病了,只吃得下粥同素菜,这些荤食就便宜我们了。”   秦舒站在门口不出声,那婆子咳嗽两声,高声道:“都瞎咧咧什么呢,姑娘来了。”   这里的是厨房,这些人都不曾见过秦舒,只瞧她身上穿戴,恍若神仙妃子一般,当下停了手来,站在一堆儿,弯着腰道:“姑娘,您要什么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   秦舒也不回答,走上台阶,推开厨房的门,见里面还算是干净,回头见案板上放着一块儿肉,问:“这是什么肉?”   一个年轻点的蒋嫂子,是厨房的管事,笑着道:“回姑娘,是牛肉。”   秦舒皱眉:“病死的牛肉?”   蒋嫂子笑:“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咱们虽只是个乡下的庄子,那也是总督大人的温泉庄子,自然是外头宰杀了送进来的,还不至于去吃病死的牛肉。”   秦舒嘴角抽搐,好一个陆赜,自己不知吃了多少牛肉,那日还拿朝廷的律法吓唬自己。   秦舒问:“总督大人的温泉庄子,不知道有没有茱萸?”   蒋嫂子回答,自然是有的,又听得那姑娘一样一样的吩咐,牛肚,鸭肠,白菜,鸭血,鹌鹑蛋,山药……林林总总数了十七八样,这才停住:“这些都各自切上一盘子来。”   将嫂子正迟疑着:“姑娘,那茱萸有是有,只不过是养在花房的,叫火煨着,拿着个来做什么?”   秦舒笑笑,打开荷包,抓出一把珍珠来,挨个儿递给那些厨房的婆子:“来来来,每个人都有。”   众人一时又惊又喜,听秦舒道:“我今天想吃我老家的一道菜,就麻烦你们了,倘若差事办得好,再赏。”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干人等都叫秦舒指挥起来,没有二话了。   从花房去了茱萸来,见正是红艳艳的,不像在西冷书寓里枯黄的那株,当下满意,吩咐人都摘下来,只当做辣椒用。   秦舒倒是没有自己亲手熬过火锅底料,好在这里的人得用,不过说一说,便晓得秦舒的意思:“姑娘是想做汤锅,只是加上茱萸的辣味儿,是不是?倘若要辣,用牛油熬制最好。”   秦舒点头夸她,那管事娘子却道:“这不是我想的法子,是往日有人爱这么吃过,只我们这儿的人并不爱吃辣。”   秦舒站在那里看他们忙活起来,偶尔说上几句:“牛肉切薄一点,牛肚不用切,顺着用手撕下来就是……”   等过了半个时辰,便见大锅里熬制的红油茱萸香味儿越来越重,秦舒用筷子沾了一点,笑:“虽然比不上辣椒,但也不错了。”   当下叫人盛出来倒在红铜锅子里,来不及回房间,就夹了一片牛肚涮了涮。   那些婆子闻见这味道都呛到了,见一整片红辣辣的叫吃下去,偏偏那姑娘还直点头:“不错,是这个味儿。端去我房里吧。”   一面又把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打来开,笑眯眯道:“蒋娘子,你很是能干,这一颗给你。徐婆婆,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一颗给你。”说罢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把荷包收起来戴在腰间,笑:“不着急,你们下次差事办得好,我自然再赏的。” 第51章 微试探 以后,不必给姑娘熬避子汤了……   秦舒披了斗篷, 回去房间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叫热气熏得暖和极了。   她从陆赜书房翻了一本志怪小说,一边看, 一边涮火锅, 吃得差不多了,才见几个丫头从外头匆匆回来。   几个人手上拿着托盘, 托盘上放着精致华美的衣物:“姑娘,这是澄娘子吩咐我们回总督府取来的, 您要不要试一试?”   秦舒合上书, 打量这几个丫头, 问:“澄娘子吩咐的?”   几个丫头互相望了望, 点点头:“是澄娘子吩咐的。”   秦舒不以为意,笑笑:“你们是总督府的丫头, 自然听管事娘子的吩咐,这倒是没错。”说罢,摆摆手:“预备热水来, 我要沐浴。”   等她沐浴出来,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 点上了熏香, 连一丁点辣味儿都闻不出来。   丫头拿了帕子过来替秦舒擦头发, 小心翼翼道:“姑娘, 没留下个人服侍您, 本是我们的错。只是澄娘子的吩咐, 我们不敢不听。”   秦舒止住她的话:“想来是人手不够罢了, 这本没有什么。”   几个丫头只得闭嘴了,等烘干好了头发,秦舒上床的时候, 被窝也叫汤婆子暖得暖和极了。   天色虽然才刚暗,秦舒却觉得自己累极了,窝在被窝里,心道:“这还是没什么妻妾呢?要真是跟了他,恐怕得一辈子勾心斗角了,比当老太太的大丫鬟还不如。”   这样朦胧的想着,免不得唉声叹气起来,睡意朦胧起来,迷迷糊糊之间,有人撩开被子,从后面贴了上来。   陆赜环住秦舒的腰,凑在她耳边道:“就说不叫你见那两个人,叫你这时候还在叹气,白白惹你伤心罢了。”   秦舒把腰上的爪子拿下来:“冷死了,你先下床去把手烤暖和了,再上来。”   陆赜从谏如流,果真披了衣裳,往铜炉处暖了会儿手,这才又上床来,一只手去捏秦舒腰间的软肉:“也就你敢这么使唤我了。”   秦舒抓住他的手,恨恨道:“你怎么整天想着这事儿?”   陆赜翻身压过去,勾住秦舒的下巴,笑:“丫头,阴阳交合,乃是天地之道。”   秦舒也觉得真是奇了,饶是自己上辈子那么爱玩,也没有日日惦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这男人跟女生天生就不是同一种生物。   昨日身上那些红痕还没消呢,要是今儿又来一遭,她可受不住,哼了一声:“我觉得我现在比外头那些小丫头还不如,更不用说在园子里当大丫鬟的时候了。”   陆赜停住,他是向来听不得这种话的,自以为跟了自己,自然是千好百好:“说什么胡话?你怎么不如了?”   秦舒横他一眼:“外头那些小丫头还有个歇息的时候,我嘛,主子想什么时候要就得什么时候要。”   陆赜一时愣在哪里,闷着声音笑起来,又想起昨日这丫头,说什么每次自己都只顾自己舒服,见她此刻一双秋水眸盈盈,忍不住情动,低头吻了下去。   他吻得极温柔,像湖水里的鲤鱼轻轻地碰上来,又忽而远逝,不一会儿,秦舒便双眼迷离,呼吸急促起来。   秦舒在这种事情上,是从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的,伸出一只手去环陆赜的脖子。   偏偏陆赜好似好折磨她一样,直磨得她唇间忍不出露出低声喘吟,这才凑在她耳边问:“丫头,可舒服了没有?”   秦舒眼角眉梢都是胭脂色,水光潋滟,听见这句话,撇撇嘴:“一点也不舒服……”   一句话未完整讲完,陆赜微微动了动身子,便听得秦舒一身惊呼。   他此刻忍得颇为辛苦,见秦舒此等艳色,也觉得十分值得,伸出手去刮了刮秦舒的鼻梁:“口是心非。”   自然是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出自唐牛峤)   一番事了,饶是冬天,因着铜炉炭盆也是暖气熏熏,两个人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额头上都出了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   陆赜披了衣裳起来,叫外头送了热水起来,亲自绞了松江棉帕子,递过来给秦舒:“你就讲究多,那些丫头进来替你擦身子本就是应该的,偏你不愿意。”   秦舒微微横他一眼,坐起来背对着他自顾自细细地擦了一遍:“你好意思,我可不好意思。将心比心,倘若叫我去服侍旁人这样的事,我也是不愿意的。”   陆赜接过来帕子,扔进铜盆里,才要吹灯就叫秦舒叫住:“先别吹灯,等她们把避子汤送来,我喝了再睡。”   陆赜只觉得这句话刺耳,收了手,坐到床边,试探道:“其实倘若你能生个女儿,同你一样貌美娇俏,那是再好不过的。”   秦舒怕冷,拢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听得这句话,当下吓得从床上坐起来,连表情也僵硬了,只怕自己这么说出来,反而激得他的逆反之心,抿出一个笑:“爷这是拿我寻开心?”   陆赜一根手指挑了秦舒一缕青丝在那儿缠绕,闻言顿住,笑笑:“何以见得?”   不该笑的时候偏偏笑了,秦舒如何能不知道他,想了想道:“天底下难道还能想生男就生男,想生女就生女吗?爷这么说,倘若现时一时不慎有了,生下女儿自然是没有什么,生下的要是儿子,那岂不是庶长子。爷是知道国公府的家规的,便是大老爷那样的人,生下大爷之前也不曾有过庶出子女。”   大老爷年轻的时候又何曾闲下来过,只是那时候老太太管着家里,不拘是谁,一律灌了避子汤,便是一时不慎有了,也灌了落胎药的,这样严防死守,才不叫一个庶出的儿女生在嫡子前面。   陆赜听她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实情,可心里仿佛扎了一根刺一样,冷着脸,半晌都说不出话儿来:“你倒是懂事?”   秦舒见他这个样子,只是说一说,并非是真的要自己生孩子,松了口气,脸上的笑也真切了一些,哄道:“明年春天,爷迎娶夫人进门,待夫人生下嫡子,奴婢那时倘若有了身孕,自然是生下来的。”   陆赜脸上无半点笑,忽然外头有人禀告:“大人,避子汤送到了,可要立刻端进来?”   秦舒也顾不得他现在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孩子是万万不能有的,当下冲外面道:“端进来吧。”   丫头用托盘端进来,刚刚走到床边:“姑娘。”   秦舒伸手去端,还没碰到碗,就见陆赜站起来,抚落那药碗,吓得小丫头立刻跪下:“大人。”   陆赜呵呵笑两声,捏着秦舒的下巴,见她脸上都是惊惧之色,问:“叫你孕育我的子嗣,你便这样害怕?这样的不情愿吗?”   秦舒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单,鼻间都是浓浓的汤药难闻之气,心里有些绝望起来:“爷现在一时兴起叫我生下庶出子女,将来爷娶妻纳妾,不知多少儿女,总有对我厌烦的一天,到那时候又叫我如何自处呢?”   陆赜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但是他深恨的也是她只知道说实情,竟然没得半点情分。倘若一个女人肯为这男人生孩子,那自然是有情分的,可惜,这丫头却没有。   陆赜盯着秦舒,问:“今儿外头来了个人,说是你的旧相识,姓徐,你可知道是谁?”   秦舒见他转了话头,一时说起什么姓徐的,当下哪里想得起来:“姓徐?”   陆赜见她想不起来,咬牙提醒:“一个老男人……”   秦舒全然不记得那日温泉池子里发生的事情,自己说过什么话也统统不记得,不说问一个姓徐的老男人,只怕你直接问她基金公司的小徐,她也是记不得名字的,当下摇摇头:“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人,说是有什么事儿吗?”   陆赜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问出另外一个名字:“阿宴是谁?”   这个名字,前世今生,秦舒算起来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听过了,她尚能自持,却忍不住抬眉,微微露出惊讶之色,顿了顿道:“我自幼在园子里,何曾认识这么多的外人,这个名字连听也没听过,大爷不信,自可去查证就是。”   陆赜听了她这番话,断定她必定认识这个叫阿宴的人,前面那姓徐的只怕是真不认识,他冷哼一声:“查,我自然会派人去查的。”   说罢,便从衣架上拿了袍子,走到门口吩咐:“以后,不必给姑娘熬避子汤了。”   他说罢,便见秦舒瘫软在床榻之上,一脸苍白,当下心里堵着一口气,狠狠踢开门,往旁边书房去了。   大门一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就被吹了进来,那丫头跪在地上发抖:“姑娘?”   秦舒挥挥手:“把药碗拿出去吧。”   待听得门合上的声音,秦舒这才无力的瘫软在床上,口里小声的念道:“阿宴,阿宴……”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说出阿宴的名字,竟然叫陆赜听过去了,或者是做梦,不不不,自己很少说梦话的,便是在园子里碧痕同自己一同睡了许多年,也不曾叫她听了去。   秦舒忽然想到,昨日在温泉池子里,陆赜好像是说过,喂自己喝了半壶酒,这么一想便立刻胆战心惊起来,醉话又哪里记得。   说一个阿宴的名字到没有什么,只怕叫他知道这个身子里装着的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生出一些神神鬼鬼的是非来……   秦舒躺在床上,想着陆赜这个人真是十分能忍,倘若不是因为这避子汤的缘故,今夜他也不会问出阿宴的名字来。   她本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的,不料这样迷迷糊糊想了一炷香的时间,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52章 米鹤壁 绝此路途,不做此念   第二日, 一大早,秦舒还未醒,便有丫头捧着衣裳进来:“姑娘, 大人吩咐奴婢给姑娘穿戴, 吩咐了马车,仿佛是要出门。”   秦舒掀开来, 才发现托盘上是一套月白色的男装,有些懵, 问:“可说了要去哪儿?   丫头摇头:“并不曾说。”一面又提醒秦舒:“姑娘, 奴婢看着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比昨天晚上还不好。”   秦舒梳洗过了, 连早饭都没用,便被人催着到了大门口。   陆赜立在哪里, 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秦舒穿着一身月白色男装出来,头发束起来, 插了一根玉簪子,清丽绝伦, 与往日妩媚娇艳大不相同。   他一时看得眼睛发直, 又见她鼻子尖冻得通红, 把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来, 替她披上, 淡淡道:“上车吧。”   秦舒扶着他的手, 上了一辆宽大的马车, 安安静静坐着。抬眼去望陆赜,见他从中间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卷轴,扔过来:“认得这几个人吗?”   秦舒拿起来翻了翻, 见是几个男子的画像,只是是黑白水墨工笔画,她迟疑着摇摇头:“不认得。”   陆赜道:“这几个人姓徐,都是你见过的,据他们说,同你只说过几句话。”   秦舒一时非常之震惊,她又翻了翻,只有一个人面熟,其他的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陆赜淡淡道:“那日你在温泉池子,情动之时,唤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阿宴,一个叫小徐,我派人去查了,你身边没有叫阿宴的。看你的神色,这几个姓徐的,也并非你口中唤的那个小徐。”   秦舒的脸色霎时便白了下来,见陆赜后仰,屈肘打量自己,她低头理了理思绪:“大爷是觉得我在扬州的时候,同别的男人有染?”   陆赜勾起一抹冷笑,缓缓摇头:“你没有。”   秦舒微微抬头,见他抄起一柄扇子,往前来,点了点秦舒的胸口,笃定:“身子没有,可是心里却已经有人了。你最好守住嘴巴,叫我知道那男人是谁,你觉得他难能活得了吗?”   秦舒听了,心里默默道: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在我还没告诉他的时候,他就死了。   这么一想,秦舒情绪渐渐低沉起来,又想起昨夜没有喝避子汤,忧心忡忡。   这幅忧心忡忡的表情,在陆赜看来自然为了那野男人担忧,一时又骂自己:“人是到底在自己身边,又管得了这些?白说这些话,什么用也没有,只是叫自己扎心。”   一时又后悔起来,这丫头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做长久的水磨工夫就是了。   两人各想各的,一时都无话。   不知行了多久,外头听见丁谓的声音:“爷,到了。”   秦舒跟着陆赜下得车来,见是一户青墙黑瓦的门户,二尺来宽,斑驳的木门,外头挂了两盏灯笼,巷子里一个人都无,显得鬼气森森。   丁谓上前叩了叩门,口称:“京城故人。”   过得一会儿出来个男子,妆花云缎飞鱼服、鞘裙排穗绣春刀,见着陆赜便跪下:“十三见过世子。”   陆赜伸出扇子点了点他的肩膀:“不必多礼,领我去见米鹤璧。”   秦舒跟着陆赜进去,大堂摆放着一大幅岳飞的画像,上写‘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秦舒一进来,便觉得此处阴冷,随着陆赜走过长长的甬道,在一间屋子里站定。   他挥了挥,旁边便有人把手里的食盒交给秦舒,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那名锦衣卫迟疑道:“世子,米总督性子暴虐,又对陛下又怨怼之心,只怕……”   陆赜微微摆手:“无妨。”   里面传来洪亮的笑声,笑过后道:“李十三,论气魄你远不如京城的阿九,可见锦衣卫的陆瑛也几分识人的本事,才叫你长长久久留在江南。”   李十三却也不生气,只摇摇头,冲陆赜拱手:“世子,京城已经下了令,除夕前要押了米总督到诏狱,最迟明日就要动身了。”   诏狱,奉诏治狱是也,自本朝以来,进得去锦衣卫诏狱的,便没有完整身子出来的事情。   陆赜嗯了一声,推开门,大步进去。秦舒拿着食盒连忙跟上,刚进去,便见门被外头人关了。   屋子里很简陋,不,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中间铺了一张草席,中间有一人盘腿坐在地上,形容整洁,陡然睁开眼睛,笑:“我知道,你终究会来见我。”   今日的陆赜穿着并不华贵,不过一身青色的仕子襴衫罢了,他撩开下摆盘腿坐在米鹤璧的对面,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奉寿先生,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秦舒打开食盒,见里面只有两坛子酒,当下拿了出来放在两人身前,退后几步,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米鹤壁揭开酒塞,灌了一大口酒:“别来无恙否?呵呵,老夫,只是须发白了些罢了。”   他打量陆赜,又喝了一大口酒,问:“状元公昔日对老夫道,呼樽来揖客,挥尘坐谈兵①。今日,赴任闽浙不过半年,便有明汀大捷,斩杀倭寇劲旅。陛下又亲自下旨加封你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不止浙江、福建,就连南直隶的兵务都统统归你辖制,山东、两广,甚至是湖广的兵也任由你调遣。”   他一边说一边哈哈笑起来:“内阁行文各省,言道:东南帑藏,悉从调取,天下兵勇,便宜征用②,真是好威风的江南王啊。”   秦舒听了这话,免不得心里一跳。   陆赜微微摇头:“奉寿先生,浮名而已,何须挂怀。”   米鹤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状元公又知不知道,这位老奸巨猾的内阁首辅可是大大坑了你一道,明着叫你下江南,做手握重权的一方封疆大吏,可只要你待得上几年,在这轻歌曼舞的江南生了根,那就再也入不了阁,将来又遑论首辅之位。”   陆赜见米鹤壁癫狂的样子,微微叹息:“我知道,大齐朝,历代的内阁首辅,并无一人出自地方督抚、也并无一人出自布政使,我从京城来地方,便已经绝此路途,不做此念。”   米鹤壁惊讶:“三公三卿,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翰林院苦熬数载,西北巡边也有功劳,又得圣心,只要留在京城,将来何愁不能入阁呢?“   陆赜并不回答他话,言辞恳切:“我来江南时,有一个贵人对我说,米鹤壁为人耿介、才具妥慎,只可惜时运不济,才叫三起三落,一事无成。”   听得这句判语,米鹤壁愣住,眼眶里泛出泪花来,问:“那位贵人还说了什么?”   陆赜慢悠悠倒了一杯酒,微微喝了一口:“那位贵人说,倘若有将来,米鹤壁未必不能重用,只是……”   说到这里陆赜顿住,米鹤壁已经了然,开口接话:“只是如今说这些太晚了,是不是?”   陆赜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把酒泼掉,又重新倒了一杯,推过去:“如遇端敏公,当敬他一杯酒才是。“   又从酒瓶里手指沾了酒,在草席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这二字,是东宫写给你的。“   那两个字笔画简单,秦舒倒是认得,微微抬起头,便见是——介肃二字。秦舒一时大震,她在祠堂见过这几个字,是谥号,人死了之后朝廷追封的谥号。   米鹤壁好似早已经料到,苦笑起来:“人人都说,新任闽浙总督陆赜是个孤臣,便是陛下也这样认为,不想早已经上了东宫的船,叫你来江南下这一步重棋,真是妙哉妙哉。”   说着笑中带泪:“也罢也罢,我米鹤壁生性顽愚,得此‘介肃’二字,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米鹤壁对陆赜道:“人人都说闽浙总督乃是天下第一督,可我要说这天底下最难做的官,便是江南的总督。十年间不知换了多少杀了多少,前有张景,后有林牧之、冯知桓,多我米鹤壁一个也没什么。只是我这里有一句忠言逆耳,要说给状元公听。”   陆赜抬手:“后学晚辈,洗耳恭听。”   米鹤壁道:“手握半壁江山兵权的天下第一督,陛下信任你时,自然是事事好,倘若一旦恩宠不再,便是一篇新春的贺表,也能做出千般文章来。所谓夹缝之中,机衡之地,事事都要两全,宫里要交代,内阁要交代,风闻奏事的御史给事中也要交代,便是你有三头六臂,也有心无力,无力回天。”   他这一番自白,与其说劝陆赜,不如说是在诉苦:“倘若像那位赵侍郎待个一年半载,那也无妨,照样回得京城去,做得好不如青词写得好,锦绣文章一来,便步步高升,位至天官吏部尚书。只是我瞧你这番动作,恐怕倭寇不平,是不会回京城的。到时候不上不下,总督你做到头,内阁又进不去,如何是好?”   这话带了狭促,仿佛在瞧好戏一般,陆赜淡淡道:“倘若尸位素餐,一事无成,做到首辅又如何?倘若能平江南倭患,便是三十岁就致仕又如何?大丈夫生于世间,惟血气养性不可磨灭③。坐看江南百姓受此荼毒,无动于衷,那就真是肉食者鄙了。“   米鹤壁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你很像一个人,三十年前那人须发皆白,也如你一般去做众望所归的宣大总督,亲友都劝他不要去,可是他说知道自己将来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还是要去。后来,果不其然,三年之后就叫押进诏狱,如今恐怕尸骨都白了。”   他笑着泛出泪花来,颇为苍凉悲壮:“豺狼当道,说的便是只有像豺狼一样才能在广德朝的官场立足。那些天真的士大夫就只能做旁人手里的玩物。”   陆赜笑着摇头:“这是广德朝的为官之道,却不是我陆赜的立身之道。一时得失,乃常事,不足虑。”豺狼当道?豺狼又算什么呢?不过是陛下需要豺狼罢了。   米鹤壁微微叹息,问:“难道又是如我这样的蠢物吗?将来,将来江南事定,你如何自处?茕茕孑立的孤臣,难道指望东宫帮你说话吗?”   陆赜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朗声道:“用你们心学的一句话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将来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了。”   他在门口顿了顿:“其实你不懂广德朝的为官之道,江南事事两难不错,只是你忘了陛下为什么叫你来江南。”   秦舒随着陆赜走到门口,就见那米鹤壁摇摇晃晃扑了过来,大声疾呼:“请你告诉陛下,米鹤壁是忠臣,是忠臣呐,微臣一片丹心,从京城到江南,从江南到云南,都是忠臣,对陛下绝无半句虚言,更遑论欺君……”   那声音真是凄惨极了,叫得秦舒心里发慌,她跟着陆赜一言不发的走到大门口,径直上了马车。   便有人在马车旁边禀告:“爷,米鹤壁用匕首自尽了,用自己的血,写了一首绝命诗。”   说着,便有人从马车窗户递了一个二指宽的白绫进来,陆赜拿在手里,打开来,血迹还未干:“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出自胡宗宪绝命诗)   陆赜沉着脸,淡淡道:“不愧是连陛下都夸过的妙笔丹青,连血书也这样力透纸背。”   秦舒坐在一旁,只觉得这样的陆赜又真实又叫人害怕,她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色苍白。   偏偏陆赜瞥见,一手拿着那血书,转头道:“怎么了,不舒服?”   秦舒不知道为什么,比此前多了三分真心的惧怕,刚想摇摇头说没有,胃里边突然翻涌起来,忙跑下马车干呕起来。 第53章 芙蓉隈 支持正版   这恶心只是心里上的, 仿佛透过那血红的布条子,便看见米鹤壁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陆赜下车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条手绢, 替秦舒擦了擦嘴角, 不是询问,是笃定:“吓到了?”   秦舒呼吸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 她缓了缓,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锦衣卫关押前任总督的重地, 并非我这样的后宅妇人可以来的吧?”   出来这么一会儿, 秦舒手指便有些冷了,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以至于微微发抖。   前任总督,尚且在他几句话之下, 被逼自尽而死,况呼自己一个身若浮萍的小女子。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柔软又冰凉, 他微微叹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让你知道,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现在又在做怎样的事。”   这话大出秦舒的意料, 她微微梗住, 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一点点的暖意从手心传过来。   秦舒愣在那里, 陆赜却站定, 仿佛在等着秦舒开口,她撇撇嘴:“上车吧,怪冷的。”   秦舒转身要上马车, 却叫陆赜拉住不松手,她无可奈何:“你在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样的人,是公忠体国,为国为民之人,同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在我这里,你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强抢民女的人。”   陆赜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实在是一再的容忍,又或者是从这个丫头里听过不知多少更加难听的实话,这时候,听见这几句,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陆赜问:“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米鹤壁这样自领死路,你会如何?”   秦舒勾了勾唇角,觉得十分好笑,难不成还以为自己对他死心塌地吗?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是高高兴兴的收拾包袱跑路了。不过,陆赜这个人老奸巨猾,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米鹤壁那样的境地呢?   她侧着身子,半天都没有言语,叫陆赜攥着手,仿佛不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许走一样。   她叹了叹气,转头去瞧陆赜,见他幽深沉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问,语气平静:“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这还不是你说的算的事情,你要如何,我便如何。你要抓我回来做你的禁脔,便抓回来。你要磨我的脾气,便把我丢去青楼,□□我的尊严。你想叫我死心搭地跟着你,便不叫我喝避子汤来。”   秦舒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困于三尺之地,呼吸尚且不得自由,陆大人还想我怎么呢?”   这些话,陆赜无可辩驳之处,良久才问得一句:“我待你,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   秦舒想了想,其实还是有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养尊处优,除了他也不必瞧别人的脸色,受旁人的气,当然那也是因为她见不到其他人,每日里除了那些丫头,便只能见他了。   只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这么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陆大人可接受不了。   秦舒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起来:“那也还是有一些好处的,景德镇的细白瓷、斗彩盖碗,定窑白釉玉壶春瓶,宝石白玉香炉,缕嵌锦绫填漆床,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还有云锦、苏缎,倘若是我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享受不了这些。跟了大人您,才能享受这些荣华富贵。”   她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来,点点头:“嗯,就这些吧,别的什么,我暂时还没体会出来。”   她每说一句,陆赜的脸色便暗一分,说到最后,便松开秦舒的手。冷冷道:“上车。”   两个人上了马车,陆赜还是冷着脸,吩咐:“去小宅子。”   秦舒从抽屉下的柜子里,抽出来一条皮裘,抱着腿盖着,手上拿着暖手炉,浑身暖和起来,偶尔瞥一眼陆赜,见他拿了本书在看,可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秦舒心里实在爽快:“谁叫你大早上带我来这种地方吓唬人?再则,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丁谓在外头禀告:“爷,小宅子到了。”   陆赜当先下了车,没有扶秦舒的意思。   这马车甚高,地下又结了冰,秦舒只怕跳下去就会摔到,她哼一声,当下把马车里的皮裘拿出来扔在地上,手上轻轻一撑,便稳稳地跳了下去。   丁谓见了,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爷去年秋猎的时候亲自打的一头成年老虎,还得了陛下的称赞,因为甚是得心,特地从京城带来杭州的。偏偏凭儿姑娘只当踏脚的草席一般,又去瞧陆赜,果然黑着个脸,是要发脾气的前兆了。   等秦舒走到门口,丁谓连忙弯腰把那皮裘捡起来,拍了拍灰尘,抱在怀里。   陆赜一言不发,并不等秦舒,当下迈着大步,径直进了两扇门。   秦舒在门口站定,见这所院子瞧不出来大小,围墙一直延伸到街边,只有两扇木门,并不出格,门上也并无匾额。   秦舒问丁谓:“这是什么地方?”   丁谓如实道:“这本是一个盐商的园子,与总督府只有一街之隔,从总督府后门出来,不过百余步便能到这里了。爷说,姑娘想住在外边,这样才方便。”   秦舒听丁谓这样说话,便知此事是他来办的,疑惑:“这些事不是一向是江小侯办的吗?他去哪儿了?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抱着一柄剑,可不像是处理这些庶务的人?”   丁谓苦着一张脸:“姑娘,您能安生些,江小侯也不至于被发配去西北了。”   秦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问:“那还回得来吗?”   丁谓也不说,只是指了指里边:“您快进去吧。您明知道爷对你上心,又何必说那些话来气他。”   秦舒这个时候最听不得别人用这种话来劝她,撇了一眼丁谓,冷笑:“丁护卫,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你想要这份儿上心,是么?”   秦舒进得门,便见一大副雁翅照壁,上刻松鹤延年、吉祥如意的花纹,往里进,便是一大片曲径通幽的竹林,青青翠竹,皆为法身①,往小径过,便豁然开朗起来,天光大亮,放眼而去,便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依次排开来,左右各有山廊,上书匾额“入胜”,“通幽”。   秦舒停住,便听得丁谓道:“姑娘,往入胜处去。”   秦舒便向左转,山廊又走了几十步,下来便瞧见一片假山,那假山还有名字——缀云、连壁,再往前,便是一座虹桥,因水汽太冷,湖里的各色游鱼儿纷纷涌上来换气,甚是壮观。   过了桥,从月洞门进,便是一派宽阔的广厦,五六间大屋。   秦舒站在月洞门前,见上写“芙蓉隈”三个字,并左右写——绿香红舞,月缕云裁②,旁边丁谓忍不住催促:“姑娘,大冷天,怪冻人的,左右这园子也是您住,等哪天天气好了再来逛也不迟。”   这位倒是不慌不忙,一路走来一路看景儿一般,只怕里面那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秦舒进了月洞门,便见庭前的院子里站了不下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肃穆,敛声屏气。   此时见了秦舒,都齐刷刷的见礼:“见过姑娘。”   台阶上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连忙打起门帘,禀告:“大人,姑娘来了。”   秦舒此时还穿着男装,只觉得怪怪的,挑了帘子进去,一大股热气顿时袭来,只见里面温暖如春,闻见一股梅花香味儿。   这屋子甚大,几乎怀疑是几间屋子打通来的,不过屏风隔开来。   陆赜坐在左边的桌子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铜锅子,声音倒是蛮平静的,听不出情绪:“过来用膳。”   秦舒走过去,自有丫头替她端了热水来净手。   她微微抬头,就见墙上挂着玉器镶嵌挂屏——玉堂清品、小栏晴韵、老馥秋赏、雪窗琼影③,她心道,只怕这个小园子的某些摆放的器物,是南京国公府里也不曾有的东西。   陆赜夹了一块儿羊肉,到铜锅子里涮了涮,夹到秦舒的碗碟里:“这是宁夏的盐池滩羊,冬日吃,最是补身不过。”   盐池滩羊,秦舒自然是晓得的,有一回,老太太嫌弃外头送来的滩羊没有往年的味道,怀疑外人诓骗作假。派了人去宁夏,买了一百头羊,运回来不过活着一半儿,划算下来得十两银子一只。也赏了服侍的大丫头们一碟子,味道儿倒也不错。   在现代,连澳洲的龙虾都能在超市里买到,盐池滩羊自然也不难买到,但是在古代,那可是只属于权贵人家才有的口腹之欲。   又见他这样的态度,本想着肯定会冷着脸,一时倒摸不着头脑了,低头默默吃了半晌羊肉,见他还一直往自己碗里夹,这才道:“够了,我吃不下了。”   秦舒这么一说,陆赜便也放下筷子,道:“这个园子里一共七八十个下人,倘若不够,再添。有什么东西缺了的,打发人去总督府说一声就是。你要出去,也不拘束你,只要带齐全人伺候就行。”   秦舒听了,顿时眼睛冒光:“真的,去哪儿都行?”   去哪儿都行?那自然是不能的,要是要回南京,回扬州,那怎么行。   陆赜补充道:“江南不太平,不知哪里会冒出来流窜的倭寇,最好只在杭州城内。倘若你想念亲人,自去打发人接来便是。”   秦舒点点头,那位温陵先生讲学之地,想必也是在杭州城内,她这么一想,顿时高兴起来。   见他脸色好像不错,秦舒也拿了筷子给他涮了一片羊肉,问:“温泉庄子,你书房里那匣子珍珠,你有别的用处吗?”   陆赜以为她再开口要东西,这可是头一回,笑笑:“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拿了来给你就是。”   秦舒点点头,随意道:“没有别的用处就好,那日丫头被澄娘子叫走了,我出门寻晚膳,少不得打赏些人。我手上没钱,只好拿了几颗匣子里的珍珠。”   告状是要有水平的,秦舒也没说澄娘子半句不好,只说自己的难处。   陆赜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以后这府里的人都归你调度就是,不用往总督府里去。”一面又朝外吩咐:“丁谓,去大通钱庄取五千两银子出来,交给你们姑娘。”   这样的手笔,便是秦舒也吃惊,瞧着陆赜道:“你这样一出手就是五千两银子,只怕是很可能步米总督的后尘的。”   陆赜听了,不怒反笑,摸摸秦舒的脸颊:“澄秀这个人跟我多年,实是个忠仆,只是有些古板迂腐,改日叫她来同你赔罪就是。”   秦舒笑笑,没说话。 第54章 小茴香 支持正版   过得两三日, 这天秦舒犯懒,还未起身,便听得外面丫头小茴香进来禀告:“姑娘, 总督府的澄娘子来了, 在门口跪着呢。”   秦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心里装着事儿, 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小茴香回答:“腊月初一了,再过几天就是腊八节了。”   秦舒听了心里一沉, 离自己上次来月事已经是一个月了, 倘若再不来, 只怕是真的有了。   这个念头一起来, 秦舒哪里还管得了外头跪着的什么澄娘子,一时仿佛心里压下一块大石头, 连呼吸都不畅的,她坐起来,刚想开口叫小茴香请个大夫过来。   忽又摇摇头, 不行,万一真的有了, 叫了大夫来, 那陆赜必定也会知道, 按照他此时的意思, 要是真有了孩子, 只怕真的会叫自己生下来。   小茴香是个极伶俐的丫头, 道:“姑娘不想见澄娘子, 我出去叫她走就是。”   秦舒咬着唇摇头,心里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倒霉的,虽说这段时间床事多, 又没有喝避子汤,但自己月事有时推迟也是常有的事情。   小茴香见她家姑娘愣神,又问:“姑娘?”   秦舒拉过被子,叹了声气,旋即坐起来:“你去吩咐他们准备马车,我要去万松书院。”   小茴香向来机灵,她是从总督府调过来的,大人特地放了她在姑娘身边,便是时时刻刻要注意姑娘的动向。   她答应一声,吩咐人准备马车,又调了十来个护院来,进门的时候,还见澄娘子跪着,忍不住道:“澄娘子,您今天先回去吧,姑娘要出门,恐怕顾不得您这一宗。”   澄娘子跪在台阶下,目光平平地望着远处:“我做错了事,本是来请罪的,姑娘罚我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小茴香摇摇头,心道,还真不是姑娘故意要你多跪一会儿,她心里觉得澄娘子实在没趣儿,何苦跟姑娘卯上,便是姑娘如何出格,如何不合规矩,那也是大人默许的。   进了门,见秦舒已经梳洗好了,一手拿了斗篷,吩咐:“安排好了没有?”   小茴香见她这样着急,心里疑惑,问:“姑娘怎么这么着急?那书院现时腊月里也冷清得很,没什么人的。现在时辰还早,山路上的冰都还没化赶紧,倒不如等日头出来再去,姑娘您也好把早膳用了。”   秦舒摇摇头,她一刻也等不了,披上斗篷就往外走:“本来前几日就要去的,是你们说山路叫冻住了,不安全,我才又等到今天。今日又推明日,又不知哪日才能去。”   走下去,便见澄娘子跪着,冲秦舒磕头:“奴婢冒犯了姑娘,同姑娘赔罪……”   话还没说完,便被秦舒打断:“行了,回去吧。”   秦舒这时候哪儿有空和她计较,三两步出得门来,上了马车,身后跟着十几个护院,便一路逶迤地向凤凰山万松岭而去。   行到半山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小茴香打起帘子,有人靠着车窗回话:“姑娘,这个坡甚是陡峭,又结了冰,马车实在上去不了。”   秦舒闻言,扶着小茴香的手,从马车上下来,见前面果然是一片陡峭的爬坡路,那一片也不知是谁洒水了还是怎样,亮晶晶地结了好大一块儿冰。   小茴香便劝:“姑娘,要不咱们改日再来。大人一向是下午就要去小宅子的,咱们不要回去晚了。”   秦舒摇头:“中间冻住了,马车过不了,旁边没有冻住,咱们走过去就是。”   说着也不理其他人,自顾自提了裙子,往上面走去。   小茴香也只好跟上了。   走了一个时辰,这才瞧见万松书院长长的山梯,秦舒不觉得冷,反而满头大汗。   小茴香累得顾不得什么,一屁股坐在一块儿干净的石梯上,苦着脸道:“姑娘,您走慢点行不行。”   秦舒笑笑,吩咐几个护卫:“把你们小茴香姑娘扶起来,这么坐着,晚上就得闹肚子了。”   内外有别,男女有别,小茴香可不敢叫他们扶着,忙不迭站起来,望着高大的牌坊感慨:“这书院也要立贞洁牌坊吗?”   她不认识字,见着牌坊便以为是贞洁牌坊,秦舒拉了她的手,一边朝石梯上走,一边道:“这上面写的四个字,是‘万世流芳’,这四个字写的是孔子,并非朝廷颁发的贞洁牌坊。”   这时节的书院,讲究是便是左庙右学,左边修建的是孔子庙,右边才是学堂。   秦舒一行人进了山门,便见到一个扫雪的童子,正低头一横一撇仿佛写字一般扫地。   他抬头见着秦舒一行人,倒是大吃一惊:“山路冻成这样,我们都下山不去,你们倒上得来?”   秦舒开口:“我们是听说温陵先生在此讲学,特意前来的。”   那童子表情倒也平常,温陵先生拥趸甚多,便是大雪天寻来的也有,只不过这样的女子倒是第一个,他摇摇头:“你要听先生的讲学,那可得等过完年再来。一个月前,先生受挚友邀请,往南京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舒也不觉得失望,仿佛要见这样的人物,独一次是见不到的才是正常的,她问:“先生可说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回来?”   童子摇摇头:“什么时候回来倒是没说,先生随性惯了。不过,先生说了,杭州是朝廷抗倭心腹之地,他肯定是要留在这里的。你要是想听先生讲学,开了春再来便是。”   秦舒往前走几步,听见明道堂里面郎朗的读书声,仔细辨认,仿佛是女子的声音,问:“这里面是谁在读书?”   童子便道:“是温陵先生的女弟子,你可不要惹她,她脾气很坏的。”   话音刚落,学堂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一个雪球便砸了过来,直接砸在那童子的脸上,碎了满脸的冰雪碎块儿。   他抹了抹脸,呸了两声,敢怒不敢言,两个眼睛瞪着学堂里的小姑娘,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那小姑娘转眼开了门出来,笑眯眯道:“小阿五,你又在说我坏话?”   那童子跟那小姑娘身量差不多,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样子,瘪了瘪嘴,干巴巴道:“先生走之前,可是叫你背书的,你到时候背不出来,先生可是要罚的。”   那小姑娘听了,反而把书放下来,过来扯那童子的耳朵:“你还敢说我,前些日子我书匣子那些小纸条,是不是你替他们放的?”   那童子只弱弱说了一句:“不是我。”   小姑娘哼一声,松了手,转头对秦舒道:“这位姑娘,我老师访友去了,等过了元宵节才会回来,正月二十的时候开山门讲第一场学。”   秦舒点点头:“多谢。”   那姑娘拱手行了个礼,这才拿了书往后边去了。   那童子见她转了弯,这才揉了揉耳朵,小声抱怨:“我爹说得没错,贺家的姑娘就是霸道……”   话没说完,便听得那姑娘大喊一声:“许忬,你今天的大字写得不好,重写。”   那童子放下扫把,气冲冲跑到后面去,看不见人影,却听得见声音:“你凭什么叫我重写?”   那姑娘便道:“论辈分,我是你师叔,我叫你重写,你就得重写。”   小茴香见秦舒瞧着纳罕,以为她不知道这些,解释:“姑娘不知道,现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商户人家,都时兴把自己的女儿送出来读书,以此为尚。不过现如今有些门第的官宦之家,都讲究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送出来念书是嫁不了什么好人家的。”   秦舒摇摇头,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转身往山下走去,笑:“恐怕并非小门小户的女儿。”   下山的时候,路便好走多了,不过没有那么急迫,只走了一个半时辰,这才见到半山腰停着的马车,上了马车,又一个时辰这才回了杭州城内。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秦舒一天没吃东西,此刻坐在马车上,闻见酒楼里的卤肉味儿,顿时饥肠辘辘起来,吩咐小茴香:“你去下面买两斤卤肉上来,记着,要肥瘦相间的,全是瘦的不好吃。”   小茴香瞧了瞧日头,有心劝她赶紧回去,想了想,心道,要是能听劝,也不会出来了,答应了一声,赶忙下了车,往酒楼里切了两斤卤肉上来:“姑娘,这些日子大人来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早,也不像前些时候都是晚上来,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叫大人等着便不好了。”   叫她这么一提醒,秦舒顿时吃肉的心情都没了,这十几日,陆赜每日都来,有时候后半夜来,也要歪缠一番,每一次都没有叫人熬了避子汤来。   秦舒有一回问了一次,叫陆赜不阴不阳挡了回去:“你不是说怕以后没有子嗣傍身吗?”   秦舒倒也问过下人,只都说陆赜吩咐过了,不必买药,也不许买来。秦舒自己出门也叫人跟得紧,是断断没有机会买避子汤来煎服的。   她掀开帘子,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吸了几口冷气,也不知是胃,还是肚子,一时一抽一抽的疼起来,叹气:“回去吧。”   马车往小宅子行去,才刚到街口,便见丁谓守在那里,上前来:“姑娘您这是哪里去了?爷晌午就来了,等了你大半日了,连午膳都没进。”   自己出门去逛,可是他亲口同意的没道理又在这里摆脸色看,秦舒耐着性子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丁谓叹了口气:“您快进去瞧瞧吧,爷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第55章 日昌隆 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   秦舒刚进月洞门, 就见七八个屋子里服侍的丫头都齐刷刷跪在台阶上。   挑了帘子进去,就见陆赜端坐在太师椅上,表情不善, 呵斥道:“跪下!”   秦舒还未如何, 旁边的小茴香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饶道:“奴婢知错了, 求大人恕罪。”   澄娘子从旁边过来,手上端着一杯热茶, 稳稳地放在陆赜手侧。   陆赜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奴才, 主子任性, 你们不知道规劝, 反而随着主子性子胡闹。今儿跟着姑娘出去的人,一律领十板子, 罚俸三个月。”   小茴香不住磕头:“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恩典。”   秦舒一时叫梗住,连喉咙都痛起来, 只怕自己这时候开口求情说话,反而更加连累小茴香她们, 叫陆赜罚得更重。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就见澄娘子笑着过来:“姑娘, 爷也是为了您好, 如今外头天冷, 您又是去的山上, 一时不慎, 马车从山上摔下来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更别说不知什么时候,又有登陆的倭寇流窜……”   秦舒知道,这个时候是该跪下认错的, 但是她僵直在那里,实在是跪不下去。   她抬头,见澄娘子一脸温柔的笑,陆赜还坐在哪里等她认错,理也不理,绕过隔断的四季山水屏风,撩开珠帘,往起居的内室去了。   陆赜一时竟下不来台,黑着脸,咬牙吐出几个字:“真是反了。”   澄娘子便劝:“大人,姑娘年纪小,气性也大,您不要同她计较。”   陆赜摆摆手,吩咐她下去,末了叫住她:“你管着总督府的庶务,也颇不容易。这丫头年纪小,脾气又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往这里来了,免得那日她生了气,你少不得像今日这样来赔罪的。”   澄娘子听了,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陆赜,心里知道这是念着多年主仆,给你了留了面子的,挤出来笑比哭还难看,止不住酸溜溜道:“大人这样疼爱姑娘,真是姑娘的福气。”   陆赜揉了揉眉心:“她要是知道是福气就好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内室来,见她抱着腿,坐在榻上,手上正抱了一盒点心,在里面挑挑拣拣,看见他进来,也只当没看见一样。   陆赜便道:“你倒还有气了?这个时节,往外头跑,大半天不见人影,满府的人都撒出去找你。”   秦舒吃了几块儿桂花糕,胃里才舒服了一点,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你才不是因为外头冷,外头可能有流窜的倭寇,才不叫我出去。是你自己等了大半日,所以才生气的。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玩意儿,只有我日日等着服侍你,没有你等我的道理。”   这话倒把陆赜气了个到昂,指着秦舒道:“妇人之见,不,是小人之见。”   秦舒撇过头去,冷冷道:“尊卑有别,贵贱有别,男女有别,泾渭分明,我知道你的意思,总督大人。”   陆赜深觉得这个小女子,牙尖嘴利,倘若她要堵你的口,你是万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他憋了半晌,心知倘若这个时候不顺着她些,不知哪个时候又起了要跑的念头,叹了口气,去抚秦舒的削肩:“好了,不过一件小事,怎么又扯到尊卑贵贱来,又说什么玩意儿不玩意儿的话?”   秦舒也只得顺着台阶下来:“既然不过是一件小事,那么那顿板子是不是可以免了?”   陆赜站在那里,既没说不同意,秦舒便只当她答应了,掀开帘子出了门来,吩咐:“爷说了,不用打板子了。”   小茴香倒也聪明,只等在门口,倒也没人强拉她去受罚,因此倒是一板子都没挨,见此笑眯眯:“姑娘饿了吧,我去厨房端了饭菜来。”   秦舒进得门去,便见陆赜在书案上磨墨,唤她:“过来,写几个字来瞧瞧。”   秦舒不知他要干什么,又想起那日在温泉庄子书房里的荒唐事,免不得提防起来,一只手微微卷了卷袖子,提笔便写了今日瞧见的四个字——万世流芳。   秦舒从来没练过毛笔字,即便是到了古代也不过勉强算会写罢了,拿笔运笔全然不懂,笨拙得很。   陆赜见了皱眉,又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念了一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青之功劳。此话怎解?①”   陆赜那语气,让秦舒仿佛回到了高中语文课堂,语文老师是个青年秃头小哥儿,上语文课讲解古文的时候,最喜欢随即点一个人起来,叫他翻译。   秦舒被他叫起来,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惹得他叹气:“秦舒,你这么偏科,以后只能去上隔壁人大了?”   秦舒此刻默默叹气:老师,要是知道我会到古代来,我一定好好学文言文。   陆赜笑一声:“大雪天都要去山上听讲学,连句读详解也不通,可见也是个叶公好龙的。”又捉了秦舒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写字:“握笔要空,而非实,下笔要讲究藏锋……”   秦舒不明所以,叫他握着手,在纸上写字两个字——凭儿,又在旁边并列写下自己的名字来——陆赜。   陆赜见了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放下笔,道:“你既然这样好学,日后每日我抽出半个时辰,教你读书写字。”   秦舒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兴致,只是自己去听讲学,可不是为了学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她道:“温陵先生讲的可跟你们不一样,他的书上说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还说有好女子便可立家,无需男儿。”   “还说士农工商都是一样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秦舒越说,陆赜脸色便越暗,打断道:“这种人的异端邪说,听个新鲜也就罢了,倘若听得多了,移了性情,将来吃苦头的便是你自己。”   犹自喋喋不休:“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②。各在其位,各安其份,才是正道。”   秦舒心里默默摇头,好一个三纲五常的封建士大夫,她转头反诘:“如爷这样说,还未娶妻,如今便有意叫我生下庶出儿女,岂不是乱了纲常?”   陆赜笑笑:“这算什么乱了纲常,便是庶长子又如何?”   秦舒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庶长子也不会越过嫡子去,爵位家私自然是以嫡子为重,她一时冷静下来,斟酌道:“温陵先生讲学,我不过自己在小宅子里闷得慌了,是去听个热闹罢了,我今儿也并没有见到温陵先生。听说讲学那日人山人海,比庙会还热闹。”   陆赜想了想,道:“要是闷了,出去逛逛,或者下了帖子请别府的女眷来说话,这都是好的,只是听那个狂悖混账的人胡言乱语,是大大不必。”   秦舒见他神色,是不容置疑的,见此只好答应:“我知道了。”   这时候,小茴香在外头禀告:“大人,外头有日昌隆的掌柜来回话。”   陆赜转头:“来得正好,你在屏风后面也听一听。”说着走出去,吩咐道:“请进来。”   秦舒坐在屏风后,透过浅浅的水墨屏风,便见一位五十多的掌柜穿着灰色银鼠褂袄弯腰低头进来,打了个千,又跪下:“满桂叩见世子。”   陆赜嗯了一声,道:“坐吧。”   那掌柜的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谢世子。”   陆赜端着茶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上半年写了信去京城,说是有难处。”   那掌柜的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回世子,不敢同世子说这种话。世子也知道,天下的票号,现如今都以咱们日昌隆和大通票号为大。现如今世子赴任江南,江南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我们实在进不去。”   见陆赜脸色尚好,这才继续道:“金库里堆着山一样的金银,如今世子又到江南来了。我们这帮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与其把这些钱借给别人收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倒不如咱们自己把海贸这一摊子支起来。只是这是大事,不敢不过来请世子的示下。\"   陆赜听了,笑骂道:“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   那掌柜的笑笑:“世子操心的是朝廷上抗倭的大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忙,也只能多留意这些商贾之道。”   秦舒在里面听得疑惑,票号倒是知道,只是这时候的票号业务简单,大多是对商户服务,大宗的银两来往运输不便,垫支较大,便催生了此时的票号。   这种票号与现代的银行完全不同,你存钱进票号不仅不会给你利息,还要收你的保管费。对于普通商人和平民百姓是相当傲慢,还规定一百两银子以下一概不办理汇兑,只对大商户服务。   秦舒大三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银行实习过,在大堂干了三个月,饱受折磨,好在保研过了,又接着念书去了。   她听那掌柜的,对陆赜说话,仿佛十分恭敬,以他为尊的样子,暗道:怪不得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赜道:“泉州、苏州、宁波,这三处地方,都要开海禁通商了,内阁已经发了行文,待海上谈判的消息传回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要建市舶司了。”   那掌柜的得了确切的消息,果然高兴起来:“得世子这句准话,我们这帮老家伙就放心了。”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东西:“这是世子上次叫人吩咐我的干股,虽然只是个古董铺子,三成的干股一年也有上万两银子了。这上面已经用好印章了,世子只需写上那人的名字即可。”   陆赜嗯一声:“你们想做海贸,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商议着,拿个条陈出来。”   谁知那掌柜的已经写好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儿奏折大小的条陈,笑眯眯道:“不敢瞒世子,已经写好了。”   那条陈叫陆赜展开,长长的,字写得又小又满,直看了一刻钟,这才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只是有一句话,千万把好关,出了纰漏,求到我这里也是没用的。”   那掌柜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精明来:“世子放心,江南的商场上,咱们这帮老伙计还没有失手过。”   陆赜盖上茶碗,放在桌上:“今儿天冷,就不多留你了。”   那老掌柜便知趣:“小人告退。”弯着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   秦舒坐在哪里,听得半懂不懂,见陆赜手上拿了一张纸,走到书案处,唤她:“过来。”   秦舒只好站起来,叫他握住手,提笔蘸墨,往那张纸上空白处缓缓写上三个字——董凭儿。又捏住她拇指沾了朱砂,往上面印了手印。   秦舒颇有点儿愣在那里,问:“这干股是给我的?”   陆赜指腹间染上了朱红色的朱砂,他伸手往秦舒的额间点去,恰如点点梅花,笑:“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盖因你往日总说自己没个依靠,恐日后见弃于我,不得善终。”   那只是托词罢了,秦舒心里默默,又听得他道:“我既放了你身契,你便是自由身,现如今给你一份儿产业傍身,等日后纳进府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纳妾?果然又重提进府这件事。秦舒叫他问住,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株疏梅发愣。   陆赜最见不得她这副皱眉含愁的模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忍着怒气,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舒认真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算一个不能融入古代生活的人,只是叫她同古代女人一样,跟几个女人同享一个丈夫,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就陆赜这种封建士大夫,开口道德闭口文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尊女卑瞧不起女人的气息,跟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折磨。   秦舒觉得还是如实说为好:“嗯,往日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家里的爷们儿纳妾也是有的,晨昏立省,站着侍候立规矩是常有的事情。生下的子嗣,好一点的叫自己养的,倘若正房奶奶抱去养,不仅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遇见自己生的少爷小姐,也并不能以亲生母亲自居,反而要给少爷小姐行礼。”   她转过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清醒:“大爷说,心里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便是叫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赜问:“你还是不愿意?”   秦舒笑笑:“不是还不愿意,是一直不愿意。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的便是别人瞧不起我。我身份低微,又是无知女流,大爷便瞧不起我;将来大爷娶了正妻,我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暖床泄欲的玩意儿,自然也是瞧不起我;我生下的儿女,不能叫我娘亲,这又是另外一层瞧不起了。倘若我给大爷做妾,这些瞧不起都要统统笑纳了。”   她转过头,眼眶有些酸了,苦笑:“大爷说喜爱我,难道叫一个人活在屈辱之中,便是大爷口中说的喜爱吗?”   陆赜握紧拳头,问:“入我的府邸做妾,便这么叫你屈辱吗?”   秦舒后退一步:“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却实至我于屈辱之地。我说过的,我宁愿嫁给平民布衣,又或者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做别人的小妾。”   这些日子相处得甚好,又见她日渐柔顺,谁知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陆赜叫她气得手腕微微发抖,抚落书案上的砚台、毛笔,吐出两个字:“放肆。”   秦舒看着他盛怒的面容,忽然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无论说再多的话,他都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忽然警醒起来,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牛弹琴?   大概是有所期待吧?期待陆赜良心发现吗?   或许,在陆赜看来,秦舒这种出身寒微的小女子本来同他就算两种生物,就如同秦舒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只会观赏它们靓丽的外表,而不会从它们吐出的泡泡里读懂内容。   可悲的是,秦舒同陆赜或许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方。 第56章 夜半语 听说生孩子,比这疼十倍   小茴香站在门外, 听见里头先是一阵争吵声,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胆战心惊地站了一会儿, 刚想凑头往里面瞧瞧, 就见大人怒气冲冲推门出来,往庭下走了五六步, 这才停下来吩咐:“从今天起,不许姑娘出门去, 你们这些人倘若再犯, 仔细自己的骨头。”   小茴香也在总督府待了几个月了, 哪里见过陆赜发这样的脾气, 当下吓得跪下,等陆赜出得月洞门, 这才敢抬起头来。   小茴香拍拍自己大腿,往里头去,见屏风已经叫推到了, 一地的碎瓷片,也不知打碎了多少瓷器。她没听见姑娘的声音, 心里想着该不会叫大人打晕过去了吧, 试探着叫了一声:“姑娘?”   也并没有人回答她。   再往里边去, 便是一大滩墨水, 一个不小心就差点踩上去, 又猫叫似地喊了一声:“姑娘?”   秦舒站在衣柜旁, 见她猫着腰, 鬼鬼祟祟颇为好笑,取了绣球扔过去:“我在这儿呢。”   小茴香抬头,就见秦舒已经把外衣脱了, 只穿着中衣,手上挂了一件衣柜里取出来的狐裘,惊喜道:“姑娘,你没挨打啊?”   秦舒笑出声来,把衣裳床上,指了指地上的一件:“叫染上墨了,你赶紧拿出去用水泡开,看能不能洗掉。”   小茴香见秦舒脸上的笑不似勉强,抱着衣裳喔了一声,小声问:“姑娘,刚才屋里怎么了,大人刚出去的时候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叫吩咐,说以后不许姑娘你出门了。”   秦舒抿嘴笑:“我哪里知道自己一时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你家大人?要不然,你替我去问问?”   小茴香摆摆手,尴尬地笑:“姑娘,您可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敢呢?”   秦舒自觉与往日并无不同,吃过了晚膳,看了会儿书,便上床歇息了,没有陆赜在一旁歪缠,倒是一觉睡到天亮。   腊八这天,秦舒体恤下人辛苦,只叫留下十几个无根无枝的在园子里侍候,其他人都统统打发回家,自己过节去了。   另外叫了酒席叫丫头们坐着吃酒行酒令,才刚开席,吃了几粒花生,小腹便隐隐下坠,往净室去,果然是小日子来了,一时之间心里一大块儿石头落地,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上帝耶和华观音菩萨保佑。   这秦舒来小日子,没有一回是不疼的,出得净室的时候,小腹已经是一绞一绞的痛了,她靠着墙蹲了一会儿,这才起得身来,往床上上走去。   拉了铃铛唤了小茴香进来:“我小日子来了,你去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小茴香见秦舒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吓了一跳,她没有见过来小日子这样严重的,问:“姑娘,我去请大夫来吧?”   秦舒摇摇头:“我喝一点热的便睡了就是,我向来是这样的,也不过是疼半日罢了,后来便好了。”拍拍她的手:“不必担心。”   小茴香也不用去厨房,便叫茶放熬了一锅浓浓的红糖姜茶来,端了进去,撩开帘子,见秦舒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姑娘,红糖姜茶熬好了。”   秦舒撑着手坐起来,也不怕烫,喝了一大碗,吩咐:“我睡了,你去同你的小姐妹吃酒去吧。”   小茴香摇摇头:“姑娘,我守着你。”一面又绞了帕子来,给秦舒擦手擦脸。   秦舒也无暇它顾,闭着眼睛忍受那绞痛,不知过了多久,痛得轻了一点,便浅浅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叫人一碰就醒了,外头不知是什么时辰,万籁俱寂,听听得见呼呼地风声。   一只带着微微薄茧的手,往额头上探来,问:“如何了?”   秦舒不知出了多少冷汗,连额头的刘海也叫打湿了,她往外转过身去,就见眼前陆赜一身暗红团纹直裰,肩上还有落下的雪花,屋子里热气袭人,那雪花不一会儿就融化了。   秦舒小腹还是疼,还已经比刚开始缓和多了,望着陆赜发愣。   陆赜虽说脸色也不好看,出口的话却是:“要是还疼,叫人请了大夫来?”   秦舒本来就是怕他日日歪缠,日日河边走,说不得什么时候真的怀孕了。这才同他半真半假的吵了一架,想着不说就此冷落自己,至少也十天半个月不会过来这里,谁知道,才不过几天,又来了。   秦舒怔怔望了他半晌,这才开口:“听说生孩子,比这疼十倍……”   陆赜见秦舒苍白着一张小脸,一双眼睛黑黝黝的,透出十分的灵动来,虽说冷着脸,大半地气已经消了,冷冷呵斥她一句:“胡说!”   秦舒抬了抬眉毛:“你藐视科学。”   陆赜道:“哪里学的新词儿,必定又是在温陵那老匹夫的书里看的。”   秦舒平躺着,不去瞧陆赜,小声嘀咕道道:“不仅藐视科学,还是偏见教条主义的拥护者,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的既得利益者,最顽固难以改变的份子。”   陆赜探过头去,问:“你说什么?”   秦舒抓了他的手,叹了口气,颇有些可怜兮兮道:“我怕生孩子疼,能不能不生?”   陆赜不由得失笑:“胡说,天底下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   秦舒撇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理所应该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简直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陆赜,拉高被子,头埋在里面,瓮声瓮气道:“我要睡了,你去别的地方睡吧。”   外头小茴香绞了热帕子递给陆赜,又道:“大人,外头,大夫来了,是不是请进来?”   陆赜把被子掀开,一边去擦秦舒的额头,一边吩咐:“请进来。”   进来的这位大夫,是位妇科圣手,大半夜被总督府的人叫起来,甫一进去便见重重叠叠的床帐已经叫放了下来,床前的春凳上坐着一男子,衣着华贵,气度非凡,当下抱着药箱跪下:“草民王廷叩见总督大人。”   陆赜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内人每月都腹痛难忍,此前也吃过药,并无大用,还请先生诊脉过了,斟酌个有用的方子来。”   王大夫抚了抚胡须:“是,老朽自当尽力。”   床帐中伸出来一只素手,十指纤纤,手腕上盖着一块儿手绢,他搭脉良久,这才道:“敢问夫人,可是幼时受过大寒?”   秦舒点点头:“我倒是不记得了,只听旁人说过,好像是有一回掉进了冬天的湖水里。”   王大人抚须道:“这便是了,夫人这是长年累月的症候,也须得长年累月的调养,才能起效,只吃得几幅药是断断没有用的。”   这番话,秦舒倒也不意外,她遇见的每一位大夫几乎都这样说,她把手腕收了回来,就听那老大夫道:“不过,大人同夫人也不必太担心,这五内不调的症候,等生下子嗣,即可缓解大半。”   秦舒听了,简直要扶额,这不就是她老妈那一套,什么生了孩子就不会痛了吗?半点科学依据都没有。   陆赜听了,摆摆手:“王大夫,咱们屋外谈。”   出得内间,陆赜开门见山:“内子的脉象,可易有孕?”   王大夫道:“内情不明,不敢妄断。夫人的脉象,看起来是喝过避子汤的。夫人本就是体寒,避子汤就是寻常妇人喝了也容易宫寒,要想有孕,还得仔细调养。”   陆赜听了,拱手:“一切都劳烦老先生了。”吩咐人领着大夫下去开方子去了。   秦舒躺在床上,她这具身体向来耳聪目明,纵然刻意到外间说话,她却一字一句全然都听清楚了。   秦舒望着陆赜叹气:“为什么非得生孩子?”   古有李夫人至死不让汉武帝瞧她的病容,可此时见了秦舒,陆赜却觉得病美人依旧是美人,他伸手去抚她额间的碎发,吐露心声:“不生一儿半女,你的心不定。”   这个逻辑实在是无耻极了,秦舒偏过头,眼泪不自觉流下来,她有心要告诉他,即便是生了孩子她也不会认命的,但凡能走,一定会走。   陆赜默默瞧了一会儿,脸色灰暗地走了。   小茴香听得两人说话,在一旁战战兢兢,只怕两个人一时又吵架起来,等大人走了,她这才把手里那份干股书交给秦舒:“昨儿那份儿叫墨染了,这是大人叫他们新写的一份儿。姑娘,这份儿干股写的是您的名字,便是将来总督府的主母进门,这也是您的,谁也拿不走。”   见秦舒并不答话,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姑娘,不是奴婢劝您。实在是大人能为您做的,都做全了。您多少体谅一点他,别当个仇人似的,成吗?女子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嫁人生儿育女,侍候夫婿……姑娘,您认命吧,跟着大人又有什么不好?”   她絮絮叨叨不停,秦舒只觉得十分烦躁,诚然,在此时的标准里,陆赜对自己这个外室、小妾预备役已经足够好了,自己不愿意生孩子就是不知足。   秦舒不无绝望的想,难道自己真的要像一个古代女人一样生儿育女,以夫为天的过完这一生吗?   随即,她便坚定的摇摇头:即便这是封建十足的古代社会,但是也有像表哥那样的人,也有像温陵先生那样的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陆赜一样的。 第57章 微光现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如此过了七八日, 大夫开了药来,秦舒叫小茴香盯着,每日里喝三回, 每回喝上一大碗。以至于, 秦舒仿佛整天都能闻见一股儿若有若无的药味儿,嘴巴里无论吃什么都感觉到一股苦味儿。   下人们听得陆赜的吩咐, 果然不敢再叫她出府去,就是在园子里逛得久了, 便要劝得回屋子里去, 说:“园子里冷, 姑娘受了寒气, 病症怎么肯好呢?”   秦舒自觉气不顺,却明白这些人都是受了陆赜的吩咐, 撒气也不能撒到他们身上来,每日里往书房一坐就是半日。   这日,秦舒身上好了, 练了会儿字,就见小茴香一脸喜气洋洋的跑进来:“姑娘, 大人派了澄娘子送东西来了, 别的不算, 就是贡缎就有一大箱子, 您快出去看看。”   秦舒神色淡淡的, 把写好的一张大字晾在一边:“有这么叫人高兴吗?”   小茴香知道她是不在乎这些的, 小声道:“姑娘, 大人自从腊八那日走了之后,足足七日没来,今儿是除夕, 想必宴饮多,也过不来。不过大人总是想着您的,好歹送了东西过来。”   秦舒并不打算出去,自顾自提笔写字:“你看着就行了,我不必出去。”   小茴香喔了一声,叹了口气,姑娘的脾气真是跟大人一样,自己想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殊不知,这园子的人虽说是侍候姑娘的,不用回总督府,但是月钱都是总督府发的,大人一时冷落这里,那起子惫懒的不就生出怠慢之心来。   她摇摇头,出得门来,便见澄娘子,屈膝:“澄娘子,姑娘不太舒服。”   澄娘子笑笑,把礼单子交给小茴香:“无妨,姑娘不舒服,你接了礼单就是。只是有句话要带给姑娘,爷今儿去了王相爷的府上,只怕过不来这里过除夕了。”   小茴香啊了一声:“怎么过年倒出去过?”她并不知道,这位陆赜早就说过,是要娶王相爷家的姑娘的。   澄娘子听得她问,一股脑儿道:“本是没有这个道理的,这是王家太夫人派了人过来问姑娘的事情,爷少不得要去拜访的。”又嘱咐小茴香:“你仔细服侍姑娘,可不要再出纰漏了。”   小茴香不知道内情,听得迷迷糊糊的,进得门来,嘀嘀咕咕:“这跟我们姑娘有什么相干?我又出了什么纰漏?”   秦舒自然知道,这番话是特意说给自己的听的,只是她并不在意,陆赜不来这里正合她意。倘若王相府态度强硬,逼着陆赜打发了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不过,听得她这一番话,秦舒这才惊觉:“今儿是除夕了?”   小茴香忍不住数落她:“姑娘,您可真是的,过得连日子也不知道了,今儿可不是除夕吗?晚上咱们园子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呢,人已经在外院住下了,正装扮呢?”   秦舒来这里快十年了,也不过近几年才算会听戏,问:“谁安排的?”   小茴香笑:“是澄娘子吩咐人去请的,说怕大人不在,姑娘过年过得太冷清。”   秦舒点点头,不想扫了下人的兴致,等入了夜,便在戏台子摆了几卓桌酒席,叫十几个丫头各自坐了,不必拘束。   秦舒撑着手,看戏台子上的武生动作利落,每翻上一个跟头,便引得下面一阵喝彩。   小茴香跑到秦舒身边来,道:“姑娘,咱们待会儿把那人叫过来问问,怎么跟头翻得这样好?”   秦舒点点头,过得一会儿,那戏班子的班主便领着那武生过来,磕头道:“长春班给奶奶请安,您安康。”   秦舒不习惯别人给她下跪,笑笑:“起来吧,大冷天的,别跪了,给他们搬两个凳子,坐着说话就是。”   那班主要弯腰:“谢奶奶体恤。”   秦舒指了指他身后跟着的那个武生,台子上身手利索,这么下得台来却仿佛身量不足的样子,问:“是我这几个丫头,想见见他,跟头翻得这样利索的不多见。”   旁边自有人端了一托盘白银,秦舒道:“寒天腊月的,又是除夕,叫你们过来搭台子,很不好意思,一点点心意,不要推辞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做的就是逢年过节的生意,那武生接了银子,声音清脆:“谢奶奶赏赐。”   那声音一出来,便叫丫头婆子都吃了一惊,小茴香凑在秦舒耳边道:“姑娘,是个女孩子诶。”   这个时候的戏班子,是实实在在的下九流,也没有女子唱戏的说法。那班主怕主家忌讳这个,忙把那小姑娘往后面拉扯:“奶奶容禀,这丫头是混进来,我实在不知道。这不是我们班子里的……”   那小姑娘立刻跪下,给秦舒磕头:“奶奶恕罪,奶奶恕罪。”   两个人颇为滑稽,惹得丫头婆子都捂着嘴笑起来。   秦舒摆摆手,笑:“哪至于就这样磕头了,我看你翻跟头比好些男武生还强一些。”又从旁边单独拿了一封银子,招手叫她上前来:“既然你多给我磕了几个头,少不得要给你一份儿压岁钱的。”   那小姑娘年纪小,接了钱立刻高兴起来,胆子也大,一脸的油彩:“我新学了一个小曲儿,唱给奶奶听。”   秦舒含笑点点头,就见那小姑娘朝着戏台子挥了挥手,琴箫声便渐渐响起,吟唱声响起。   一琴一萧,音律仿佛潮水一样磅礴而来,叫秦舒愣在那里,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茴香本来听着,一转头见秦舒苍白着脸,微微发抖,又恐她是哪里不舒服,忙问:“姑娘,你不舒服吗?”   秦舒摇摇头,一只手抓紧扇柄,指节皆白,她勉强露出一个笑,问那小姑娘:“你刚刚唱的这首曲子,是谁教你的,谁写的曲子,谁填的词?”   那小姑娘叫她吓住,结结巴巴道:“是我哥哥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班主怕这丫头得罪贵人,连忙道:“回奶奶的话,这本是从京城传过来的曲子,本也不符音律,只因为是当朝大学士贺尚书化名填的词,又朗朗上口,这才叫这些小儿唱起来。”   秦舒瘫软在那里,问:“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这一句是谁写的?”   小茴香见秦舒这样反常,问:“姑娘,怎么了?”   那班主跪下道:“不敢隐瞒奶奶,这的确是贺尚书填的一句词。这是十年前陛下金台宴饮,贺尚书醉酒所做,此事人人皆知。虽然贺尚书酒醒之后,说此句并非自己所做,不叫署自己名字。此句虽无署名,但人人皆知是贺尚书所做。”   秦舒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指甲不知不觉叫自己掐进手心里,问:“这个贺尚书,就是朝廷上的贺学士,贺九笙,是不是?”   班主也听说那起子街头巷尾的传言,说如今的闽浙总督陆赜同那位女子出仕的贺学士,一向不合,他暗恨这个小丫头,偏偏在这个府邸里唱什么贺学士写的词,一边不停地去打自己嘴巴:“奶奶恕罪,奶奶恕罪,不该唱贺尚书的词……”   秦舒听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她稳了稳心神,这才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倒把你们吓着了。”又把那姑娘拉起来:“小妹妹,不好意思,把你吓着了。”   此时秦舒已经毫无听戏的兴致了,只怕那位小妹妹回去受罚,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听了一段《惊梦》,这才打了打哈欠,对着丫头婆子道:“我困了,坐不住了,就先回去了。今儿难得天气好,又没风又没下雪,你们都在这儿好好听几出戏,再回去歇着。”   众人大喜,都道:“谢姑娘恩典。”   只小茴香见秦舒这样反常,跟着她回了屋子,往外头茶房泡了茶水来,就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试探问道:“姑娘,你怎么听见那首词,就……”   秦舒正在书架上翻书,闻言:“就怎么了?”   小茴香想了想,摇摇头道:“说不清,仿佛叫吓到了,又仿佛是高兴……”   秦舒把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问:“咱们宅子里,有没有贺九笙的书?”   小茴香不认识字,苦着脸道:“姑娘,哪有您这样挖苦人的,明知道奴婢不识字的。您刚不是说累了要睡了吗,怎么又翻起书来?”   秦舒此刻兴奋得恨不得跑出去大喊两声,哪里还睡得着,招手叫她过来:“你有没有听说过贺九笙的事迹?”   小茴香点点头:“知道,听说她写的那些文章什么的,都是父亲哥哥代笔,而且都是因为会拍马屁,才做得这样大的官儿。”   秦舒本来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叫她这么一说,顿时噎住,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谁跟你说的这些,胡乱编排人?”   秦舒走到净室洗漱,小茴香在门口抱了换洗的亵衣,振振有词:“姑娘,你看她是个女的,又从那么多男人里面脱颖而出,整天在男人堆儿里,说不得真是有点那什么的……”   秦舒洗漱了出来,接过亵衣,沉着脸道:“她是个女子,那又如何,你自己也是女子,怎么这么想人家?就不许女人比男人厉害能干?”   小茴香知道秦舒不爱听这个,立刻闭了嘴巴。等秦舒沐浴过了,默默地拿了帕子给她擦头发。 第58章 晓风扇 可不是士大夫所为   陆赜回小宅子的时候, 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他喝了些酒,有些微熏, 连脚步都虚浮起来。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下人们都各自散了,只留下一二守门的婆子, 各处都灭了灯,黑漆漆的一片, 颇见冷清之状。   陆赜皱了皱眉, 只怕那丫头并不上心这些, 便被下人轻慢起来。   丁谓跟着后面半步, 替陆赜撑着伞,道:“爷, 凭儿姑娘还没睡?”   陆赜抬头,果然见月洞门后,一点烛光在一片黑暗中氤氲开来。   丁谓道:“想必今儿是除夕, 姑娘等着爷呢?”   今日本就是见了烦心的人,进了小宅子又黑漆漆的一片, 少不得发作起来, 只听了丁谓这句话, 心里顿时熨帖起来:“那丫头一向是睡得早的, 今日这个时辰了还未睡, 必定是等着自己。”   他三两步迈上台阶, 轻轻地推开门, 静静地站在屏风处瞧了一会儿,见秦舒正在灯下绣花,一脸的温柔恬静。   他没见过这样情态的秦舒, 一时心里酸酸胀胀的,楞在那里望着她出神儿。   秦舒听了那首词,兴奋得大半夜睡不着觉,恨不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命令小茴香把她需要缝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颇有兴致把荒废了两个月的针线拿了起来。   刚刚门吱呀一声开了,秦舒低着头,以为是小茴香从茶房端了热茶过来,谁知大半天没见人过来,手上的穿针引线的动作没停,连头也没抬,笑笑:“进来了,怎么不过来?”   秦舒同他讲话,大多是冷冷的,在镇江府的时候是虚情假意的,这般软和的家常语气说话,却是没有的事情。   秦舒问了一句,久不见人答话,抬头望去,就见陆赜痴痴的站在屏风处,她脸色不自觉冷下来,问:“不是说你去王相府了吗?”   陆赜笑笑,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扯了那衣裳来瞧,竟然是一件婴儿的衣衫。   他强留了秦舒在他身边,人虽留得住,心却不在,只想着早日哄着叫她生下子嗣,也叫她的心彻底安定下来,此刻见她背地里竟然在缝制婴儿的衣衫,心里仿佛被什么撞了一般,道:“这么晚了,怎么不歇息?这些活,叫下人去做便是。”   秦舒哪里知道这陆赜竟然脑补了这么多内容,这件小衣裳不过是从小茴香针线篓子里翻检出来的,是她做给她干外甥女的小衣裳,因为没做完,便叫秦舒今晚拿过来打发时间罢了。   秦舒坐着,闻见他一身的酒气,不知道喝了多少,微微皱眉:“睡不着,不过坐着打发时间罢了。”   陆赜心道: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他坐得近些,从袖子里拿出一串佛珠套在秦舒的手腕上:“这是大和尚念过经的佛珠,你时时带着,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有孕了。”   那佛珠黑不溜秋的一串,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又听得他说这佛珠是拿来保佑有孕的,当下恶心得差点没扔出去。   秦舒把那串佛珠脱下来,给陆赜戴上:“还是你带着吧,有没有孕,可不在我。”   陆赜失笑,倒也不勉强,果然自己戴上了。两个人离得近,陆赜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瞧见,他凑过去,趁着秦舒不注意,衔住那白软的耳垂,推倒来,一路向下吻去,含糊不清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安置了吧!”   他力气又大,压下来跟一座山一样,又浑身的酒气,秦舒叫他闷得喘不过起来,刚想说几句话,扫扫他的兴致,就见他冷抽一声气,从自己身上起开来。   秦舒坐起来,就见他一只手往胳膊摸了摸,拔出五六枚绣花针,那绣花针是一套,有粗有细,最粗的是用来缝被子的大针,足足有食指长,下半截还沾着血,想必是扎得太深了。   秦舒见了忍不住笑起来,又见他黑着一张脸,讪讪道:“我是想说床上还有针来着,谁叫你太急了,都没来得及说。”   一面伸手把陆赜手上的针拿过来,数了数,吓唬他道:“好像还少一根,你快找找,说不好扎进肉里去了拔不出来。”   陆赜咬牙切齿:“你这小妮子。”   秦舒推了推他,下床来,从竹笼屉子里找了换洗的亵衣出来,交给他:“去洗洗吧,一身的酒气,熏死人。”   陆赜站起来,一只手去揽她的腰,勾着秦舒的下巴,问:“今儿做什么了,心情这样好?”   官场上惯看人心的,一眼便瞧了出来。   秦舒一时僵住,淡淡道:“看不见你,自然心情好,连饭也多吃了两碗。”   陆赜叹叹气,自觉在这丫头面前是越发硬气不起来,又觉得她在口是心非,一面瞧她的脸色,一面抱了衣裳:“好好好,我这就去洗,熏到你了。”   陆赜出来的时候,秦舒已经躺在床上了,她拍拍身边,等陆赜上了床,便问他:“你知道贺九笙吗?我想看看她写的书和诗词?”   陆赜掀开秦舒被子,伸手去解开衣襟,含糊着应付她:“她写的文章有什么好看的?杂途出身的流官,连读书人都算不上……”   彼时科举出仕才是正途,才是正统,科举出仕之中又以进士为贵。大齐朝,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这位十七岁就中了状元的总督大人,自然是瞧不上贺九笙那样的出身的。   衣襟微微掀起,一片丰盈半隐半露,他正想伸出手去,就叫秦舒抓住,柳眉倒竖,哼了一声:“陆大人眼光真的颇高,这个瞧不上,那个也看不起。连温陵先生、贺学士这样有名望的人,你都瞧不起。说不得,在背后,又怎么瞧不起我这个丫头出身的呢?”   陆赜叫她这句话将住,小意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各自都不相干的人。”   想起她往日的那些话,什么自己是不讲道理的人,自己一碰她就恶心,颇有些心结:“要论这个,只有你瞧不起我,我何曾瞧不起你?”   秦舒听完,戚一声,简直就是强盗逻辑,推开陆赜,拢上衣襟,捂紧被子,偏头往一边睡去:“懒得跟你说话了。”   箭在弦上,陆赜被撂在半截,岂有忍得住的道理,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捞了过来,哄她道:“不过随便说几句话,你又因为那句话气不顺了?你要喜欢她的书,明儿叫人买回来就是了。不过她是陛下简拔入仕,以青词幸上,并没有文集传世,只不过几篇散碎的文章罢了。”   虽然话里话外还是在贬低贺九笙,但是秦舒听他答应买书回来,不免手上松动起来……   也许是酒后更加没有节制,这夜里不知道要了多少次,秦舒累得筋疲力尽,不过扯下枕头的手帕略微擦了擦,连水都没有叫,便倒头睡去。   第二日,秦舒是被小茴香叫醒的,捧了一碗汤圆在床边:“姑娘,今儿是大年初一,要吃花生汤圆的。”   秦舒睁开眼睛,床另一侧早就没有陆赜的身影,昨晚快天亮才睡,此刻哪里起得来:“放着吧,我睡醒了再吃。”   外头陆赜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丫头递上帕子擦了擦汗。小茴香便道:“大人,姑娘说睡醒了再吃。”   陆赜把那碗汤圆端过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直裰,浑身冒热气,坐到床边来,捏捏秦舒的肩头:“先起来吧,待会儿还有来拜年的,你少不得要见见,认个脸熟。”   秦舒可比不得他,每日都是要睡觉睡足时辰的,背对着身子小声道:“这小宅子里的下人我都认识了,整天都能见着,用不着认人。而且我也不喜欢别人给我磕头,你见一见,便发了新年的赏钱就行了。”   陆赜笑笑:“不是他们,是外头下面办差的人。”   外头下面办差的人?秦舒惺忪地睁开眼睛,转身问:“什么外头的人?今日来给你拜年,而你又肯见的,只怕是你辖下的受你看重的官员?”   陆赜点点头:“知道你昨晚上累着了,旁人不相干的人也不叫你去见,只几个亲近的,你去见见。”   秦舒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肯叫自己的内眷出去见外男,坐起来道:“恐怕不合适吧?我用什么身份去见客?外室,小妾?坐在堂上受礼,是你的嫡妻世子夫人才有的体面。叫我出去见客,是叫我在堂下歌舞助兴吗?”   若是往日,在陆赜的观念里,妻是妻,妾是妾,侍妾是万万不可越过妻子的体面去的。可这时候,心里却觉得,妻子要给体面,自己的宠妾也是不能委屈的。   听得秦舒说什么歌舞助兴,陆赜当下皱眉:“你是我的女人,何必这样自轻自贱?”   秦舒垂着眼眸,心里默默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暂且哄着他叫自己自由出府去,长久的关在府里,又不吃避子汤,哪一日真的有了身孕,就悔之晚矣了。   她抿抿唇,微微笑了笑,伸手去整理陆赜的衣襟,轻言软语:“我知道爷的意思,是想着叫外人知道我,将来家眷来往,也给我体面。只是现如今我待在小宅子里,将来主母进门,我进了总督府,自然也是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寻常宴饮、人情往来,也没道理下帖子请一个妾室去的道理,自然也见不着什么人。现在自然也没必要见什么外客,叫那些夫人、太太知道了,少不得说我没规矩的……”   她眉眼弯弯的,嘴角勾了一点浅笑,一只手抚在陆赜胸口前的衣襟上,微微偏着头,露出精致的翠玉滴露耳坠和白皙颀长脖颈上红痕。   陆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神也随着那翠玉滴露的耳坠游曳起来,后来秦舒又说了些什么,他便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秦舒说了一通,见他一句话不说,反而眼神渐渐幽深起来,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真是满脑子黄色废料,男人真不愧是下半身控制脑子的生物。   秦舒刚伸手推推他,就见他一只手压着秦舒的后脑勺,铺天盖地的吻了下来,疏雨摧海棠,激起乱红一片。   陆赜记得那日秦舒的话,什么只顾着自己舒服,当下刻意的温柔起来,极致缱绻,他自己倒没什么,倒把秦舒弄得面色绯红,气喘吁吁起来。   陆赜自觉得意,低头轻轻点了点她的朱唇,笑:“如何?”   秦舒恨恨地瞪他一眼,把探进衣襟里的一双大手抓住:“陆大人,白日宣淫,可不是士大夫所为。”   陆赜笑笑:“顾不得这个了。”随即挥下床帐,金钩落下,深深浅浅的天青色的帷帐顿时合上,把床上交织的人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过得一会儿,外头小茴香往厨房去点了点姑娘大人要早膳,正领了几个丫头端了了洗漱用水,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的声音,顿时羞得满面红,当下赶了丫头下去:“大人同姑娘说话呢,咱们等会儿再来。”   偏偏她刚走到回廊转角处,就见外院的管事匆匆赶来:“小茴香姑娘,外头盐道都转运使、杭州知府携夫人给大人拜年来了,还请您通传。”   小茴香脸上的羞红色还没有褪干净,为难道:“大人跟姑娘正说话呢,这个时候我不好打扰的。”   那管事便道:“要不姑娘在门外通禀一声,实在是大人提前吩咐了的,说这几位大人来了,速速禀告,不得怠慢。”   小茴香见那管事实在着急,只得答应了,矫着手指走到门口,听得里面的动静小了些,这才大声禀告道:“大人,姑娘,外院的管事来回话,外头盐道都转运使、杭州知府携夫人给大人拜年来了。”   小茴香这么突然嚎了这么一嗓子,秦舒倒没什么,反而把陆赜吓了一跳,顿时如同瀑布一般飞泻而出,愣在那里。   秦舒见他愣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是忍不住倒头扑在被子里闷声笑起来,又推他:“快起身吧,你的贵客来了。”   陆赜黑着脸道:“这丫头竟然如此没规矩。”   秦舒偏着头,额头上泛起薄汗,已有所指:“这丫头不是你看上,特地放在我身边的吗?既然你都说没规矩了,索性叫她回去跟着你,如何?”   陆赜却不接这个话,拿了袍子三两下穿上,好言好语地劝道:“这两个人不仅是亲近的官员,还是我的同年,一同在翰林院共事过,这次又特意带了夫人来。我先去,你待会叫丫鬟服侍梳洗了。若不投缘,随便说几句话了就回来歇着?”   秦舒偏着头,真是十分不解陆赜做什么这么执着叫自己出去见人,她懒懒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叫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外室去招待人家,说不得叫人家以为你在羞辱人呢?”   陆赜虽不懂内宅妇人,但是想到他母亲生前,提及妾室,语气里也是十分瞧不起的,只当做玩物罢了。倘若他母亲这样的人出门去交际应酬,主人家叫一个妾室来招待,以她母亲的性子只怕会拂袖而去。   陆赜摸了摸秦舒的柔顺的发顶,默了默:“你放心,不会的。”   秦舒拗不过他,只好点头:“好,我过会儿就去。” 第59章 鲠在喉 我要抬你进总督府做贵妾   秦舒等他走了, 又眯了一会儿,这才从床上起来洗漱,坐在铜镜前用膏子去遮盖脖颈上露出来的红痕。   一转头见小茴香捧了衣裳进来, 一件绯色石榴纹绣金线的对襟大袖禙子, 同色的襦裙,秦舒瞧了皱眉:“颜色怎么这样红?另外取一套来。”   小茴香便道:“大人吩咐说了, 今儿是大年初一,叫我取一套喜庆的衣裳出来给姑娘。见了这套, 还说颜色好呢?”   秦舒把那衣裳拿起来, 又见着另外丫头捧的头面珠钗, 略微想一想便明白了, 她点点头:“就这套吧。”   等打扮好了,便叫丫头引着到西花厅去, 还未走近,便听得两位夫人在里面闲话:“这个园子倒是打理得不错,颇见章法, 可惜是冬天,见不着那一片杏花开。”   另外一位淡淡道:“这怕什么, 等杏花开的时候, 你递了帖子来, 自然能瞧见。”   先头的便笑:“何夫人说笑了, 哪有递帖子拜访一个外室的道理?纵然我不要诗书之家的脸面, 也要顾忌家里儿女的名声婚事。倒是何夫人, 是衍圣公府旁支的女儿, 怎么今日也来拜访一个外室?”   哪一位倒也不见半分脾气,语气依旧淡淡的:“女子以夫为天,本就是圣人之道。”   小茴香跟着秦舒, 听了面色难看起来,心道,这是什么名门闺秀,大家夫人,倘若不愿意来不来就是了,偏偏来了还要在人家家里说闲话,一时间去瞧秦舒。   反而见她笑了笑,低声道:“小茴香,你去给你家大人回话的时候,可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然他老是以为做他的侍妾是很了不得、人人高看一眼的事情呢?”   小茴香听了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无底气的反驳:“姑娘,我没有……”   秦舒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笑出声来,高声道:“两位夫人,实在失礼,我来晚了。”   自有人推开门,便见里头的两位妇人,一个看着年轻一点三十多岁,一个看着却有四十多了。   秦舒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两个人是陆赜同年的夫人。陆赜中状元的时候才十七、八岁,这个时候三十岁中进士已经算年轻了,他的同年想必年纪都是比他要大一些的。   秦舒进了,屈膝福了福身子,笑:“见过两位夫人,有事耽搁了,还请见谅。”   两个人自知失言,亦是同样行礼,不知道如何称呼秦舒,便含糊道:“哪里哪里,倒是我们劳烦主人家了。”   秦舒摆摆手,笑笑:“两位夫人久候了,还请入席吧。”说罢,便有丫头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秦舒端起酒杯:“怠慢了两位夫人,我在这里以茶代酒,给两位夫人赔罪。”   这两人也不知自己先前说的一番闲话,有没有叫秦舒听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各有各的拘谨之处:“哪里,哪里。”   秦舒只当无事发生,又问了各自的姓名,这才知道二人都是大家大族家的小姐,随了丈夫到此赴任,都各自生了五六个亲生的儿女。   至于秦舒自己只含糊说自己姓董,其余的便说:“小门小户,并不值得一提。”   又寒暄了一会儿,外头便有人来禀告:“夫人,老爷说要留下来宴饮,叫夫人先回去,不必等他。”   见此,两位夫人便齐齐站起来告辞:“既然如此,家中还有事,我们二人便不叨扰了。”   秦舒点点头,送她们出去,走过贴水桥面,其中那位年纪大一点的何夫人在假山处站定,神色严肃道:“我有一二句话,想对姑娘说。”   秦舒点点头,挥退身边跟着的人,只小茴香不放心,离得三步远紧紧看着。   何夫人性子古板,最厌恶妖妖娆娆的女子,见秦舒一个外室竟然穿着大红色衣裳,头上戴着贵夫人才能戴的镶宝石金钗,本就不喜,可又见她宴席上的举止,进退有度,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便有心劝她几句。   何夫人道:“我四十多岁了,家里的女儿也不过跟姑娘差不多的年纪,今日倚老卖老,劝姑娘几句话,姑娘觉得好,便听一听。若是觉得不好,便当一阵风吹过。”   秦舒自觉来到古代,性子已经变了许多,她在现代的时候压根就不会搭理这种人,可是此时,却能笑笑,道:“夫人尽管说。”   何夫人道:“你是总督大人养在外面的外室,无名无份,连正经的妾室也不是。你今日身上的穿戴,是正室夫人才配得上的东西。你今日在这里,一人当家做主,日后总督夫人进门了,少不得是一个逾越的罪名。今日总督大人偏宠你,可你也要懂规矩,知劝解,家宅和睦,这才是侍妾的本分,这才算长久之道。”   秦舒知道她是好心,可是这世上的话,偏偏是这些好心人说出来这般刺耳。   秦舒微微摇头笑:“夫人这样为我好,我哪里不知呢?只我本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并不想给人为婢为妾,夫人慈悲心肠,不如设法救我出去,我自然生生世世都感念您的恩德。”   何夫人叫她这番话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你……”   小茴香听了,急得跺脚,忙过来拉住秦舒,打圆场道:“何夫人,我们姑娘吃酒醉了,说胡话呢,您见谅。”   秦舒抚开小茴香,上前一步,道:“我哪里说胡话了,连酒都没有吃,何曾醉了?何夫人,我本有未婚夫的,叫人强虏过来关在这里。你们家老爷跟总督大人要好,求您替我求求情,救我出去,可好?”   何夫人叫她吓了一跳,后退几步:“董姑娘,冒犯了。”说罢,便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小茴香见了叹气:“姑娘,你这么说,大人哪里又不知道要怎么想了,到时候发起脾气来,还不是您自己吃亏?”   秦舒哼哼笑了几声:“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何夫人和我,自然不会去告诉陆赜的,要是他知道了,那就是你这个小叛徒告的密。”   小茴香闻言愁眉苦脸,小声嘀咕:“大人每日都要问,我还能撒谎吗?再则,又不只我一个人盯着姑娘……”   送了人走,秦舒生了一肚子闷气,也不回去,往园子里胡乱逛着,碰见一束开得极好的梅花,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雪花。   当下吩咐小茴香:“去寻个剪子来,剪一束梅花插在美人觚里,一屋子都是梅花淡淡的香味儿。”   丫头们都站在身后,秦舒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许久,这才带着人往回走。   她嫌这一头的珠钗累人,坐在梳妆镜前,正想叫小茴香拆下来,就见铜镜里,陆赜脚步虚浮地从门口进来,慢悠悠做到秦舒旁边来。   秦舒也不管他,自顾自从发鬓上拔下一支镶红宝石金凤钗来,又去取耳朵上耳坠。   陆赜抻着手把那只金钗拿起来,又复插到秦舒的发鬓之中,扳过她的肩,仔细打量,笑:“你穿这样的红色配这样的金凤钗,是最美的。旁人这样只会觉得艳俗,偏你只得一个艳字,而无俗字。”   他凑得近一些,便扑面而来的酒气,秦舒拿了帕子去捂他的嘴:“这样的绯色,可不是我这样的身份能穿的,这是你的正室夫人才配的颜色。”说罢,便推开他,往外间走去。   小茴香端了醒酒汤去,过得一会儿便出来禀告秦舒:“姑娘,大人喝了两碗醒酒汤,往床上一躺就打起呼噜来。”   秦舒便道:“那你就在这儿服侍你家大人吧,等他醒了,你好第一时间告密。”   小茴香可怜巴巴:“姑娘,大人问我,我不敢不说的。”   秦舒哼一声,脑子发沉,往暖阁里,拆了头发,脱了衣裳,睡下了:“我歇个午觉,你们不用在这儿等着。”   秦舒暖和地躺在被窝里,脑子里乱纷纷地,虽然写出来那么一首词,但是不是自己的老乡,却说不准。即便是自己的老乡,就会救自己出去吗?无亲无故,甚至不认识,在极度男尊女卑的封建朝堂做到尚书的女官,会因为自己是她的同乡就这样轻率地救自己吗?只怕未必……   还有那位温陵先生,他又是谁呢?秦舒这些日子也颇看了些书,看他的书里某些言论,是深受此时流行一时的心学影响,只怕并不是自己的同乡。迷迷糊糊之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千万重要的,是偷偷买了避子汤来才是。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子被掀开,挤进来一个人,一只手搭在秦舒腰上,贴着身子抱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秦舒声音还带着睡意,嗔道:“屋子里睡得不舒服?偏要来挤我?昨晚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一大早又被你叫起来应酬,你别闹我,我困着呢。”   陆赜听得她这样说,环着腰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紧紧抱着秦舒,凑在她耳边道:“我后悔了,不该答应你叫你在外边,我要抬你进总督府去,日后还要请一封诰命给你,才不至于叫旁人瞧低了你。”   平地惊雷,叫秦舒彻底醒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惊慌:“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这个园子我住着还挺好的。”   陆赜低声道:“你说的是对的,无名无份,只会叫旁人轻易折辱你。”   秦舒这才明白,大抵是他酒醒了,小茴香把何夫人的事情禀告给他,一时间便起了这个心思,开口道:“你不用理那些人,即便做了贵妾,她们又会说你不是正室夫人,你做了正室夫人,见了那些官阶门第更高的,自然又要低一等。这些人整天比来比去,哪儿一日都没有尽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比这些无用的做什么?”   秦舒拍拍陆赜的手:“不要胡乱攀比,这样不好,要知足常乐……”话未说完,便见陆赜微微用力,紧紧地箍着自己,仿佛连气也喘不上来。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完全不在乎一般,叫陆赜如鲠在喉,恨恨道:“董凭儿,你可真知道怎么扎我的心?” 第60章 比平时更加水光潋滟   真会扎他的心?秦舒冷笑, 这可实在是冤枉,明明是自己被那位何夫人白白地排揎了一顿,怎么又是扎他的心呢?   她顿时疑惑起来, 自己本来就不想去见这些外客, 是陆赜非要她去的。   秦舒狐疑问道:“该不会是你故意叫何夫人那样说的吧?”   陆赜一时被说中了,只是却万万不能承认, 他不过想着叫外头的女眷劝劝她早日进总督府去的,哪里知道何夫人说话那样重?   他松开手, 另外提了一件事:“你不是要瞧贺九笙的书吗?叫外头的人找来了。”   秦舒一听, 果然放下, 进得屋子来, 见书案上放着三四本书,她翻开来, 瞧了瞧,失望地放下:“怎么都是青词?”所谓青词是皇帝修道所需,烧给神仙的文章。   陆赜从后面跟进来:“都跟你说过了, 贺九笙以青词幸上,十篇传世的文章里面有九篇都是青词。”说着用扇子柄抬起秦舒的下巴, 充满了打量:“你怎么突然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秦舒推开扇子, 坐到他身边, 仰着头:“一品的女官, 执掌礼部, 将来很可能入阁, 这难道不叫人吃惊吗?”   陆赜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可见你无知!米鹤壁说我是孤臣, 却不知这天底下只有个一等一的孤臣,便是贺九笙。所谓女官,不过是满朝文武给陛下面子罢了, 是可一不可二的事情。入阁那是想也不要想,满朝文武听一个女人在堂上指手画脚,岂不荒谬?”   秦舒默了默,的确只听说过这一个女官:“难道这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女人做官吗?”   陆赜摇摇头:“那也未必,只是像她这样出身的文官,便只得她一个人。有些许低微武职,是边夷土司幼子年幼,家眷暂代,如瓦老夫人或者如李良芝,不过这是惯例,也非本朝特例。”   秦舒叫他说了一通,看起来这个贺九笙是个吉祥物一般的存在,即便真的是自己老乡,又肯救自己出去,只怕也有心无力。   她半信半疑,从桌上拿了一个橘子,剥开来,喂了一瓣到陆赜唇边,笑:“我从前忙惯了,在这里整日叫人服侍,又闷在屋子里,倒不自在……”   陆赜顺水推舟,吃了一瓣橘子,笑笑:“这个好办,你若是嫌这里呆着憋闷无趣,去总督府,伺候我的书房笔墨,红袖添香是美事。”   他一只手慢慢滑向秦舒腰间,问:“如何?”   秦舒顿时僵住,进了总督府,把守严密,那岂不是更加不好跑了吗?她转过身子,一脸扫兴的模样:“我不过想出去逛逛,爷倒好,整天想着指使我做事情?总督府又不是没有丫头?”   她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更何况,总督府有澄娘子,她一向不喜欢我的。”   陆赜手上的扇子在秦舒身上轻轻划过,微微叹气:“你只有,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这样跟我说话。你不愿意进总督,我也由得你自在半年,等五月份,王家小姐过门,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进门去,全了礼数。”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又无可奈何:“你说想出去逛一逛,我知道,无非是想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那老匹夫蛊惑人心的手段的确是有一套,他说的话你爱听,可是你说的话,我却不爱听。”   秦舒沉默起来,颇有一点害怕,陆赜此人当真一眼便可看透自己,无所遁形。   陆赜冷哼一声,站起来就要走。   秦舒忙拉住他,只怕他这时一时负气走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去,只是拉住他的袖子,喉咙却好似堵住一样,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陆赜冷冷问:“没话说?”   秦舒吐出一口闷气,半晌:“我错了。”   陆赜又问:“哪里错了?”   秦舒低声道:“爷抬我进府做贵妾,是抬举我,我不该拂了爷的好意。”   秦舒只说了这一句,却叫陆赜更加生气,当下哼一声,拂袖而去。   秦舒愣在原地,从窗户望去,见陆赜气匆匆大步从月洞门出去,皱眉道:“真是神经病一样的人。”   小茴香见陆赜走了,这才从外间冒头进来,道:“姑娘,你可把大人气惨了。”   秦舒撇撇嘴:“你讲话怎么这么偏心?他哪里惨了,我整天被关在这里,不是我比较惨一点?”   小茴香一边从桌上捡了茶盖碗到托盘里,一边道:“姑娘心里比谁都清楚,大人又是给你古董铺子的干股,又是要抬您进府做贵妾,他对您是一片真心,自然也要您回他一片真心。”   秦舒往嘴巴里含了一片橘子,也不知是听了小茴香这句话酸的,还是叫橘子酸的,当下捂着牙,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小茴香往外头换了新茶进来,见秦舒还坐在哪里发呆,大人这样走了,也一副毫不着急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姑娘,不是我说您。您对大人何曾上心过,便是府里的澄娘子都比您上心。”   秦舒瞧了瞧小茴香,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是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没主动追过男人,她看上的男人都不用自己怎么样就凑上来了,要怎么讨好男人,那还真是空有理论,毫无实践。   她招招手,示意小茴香过来:“那你说,怎么样才叫上心?”   小茴香却叫秦舒问红了脸,嗔道:“姑娘这话问的,我一个黄花姑娘,哪里知道这些。只我听府里人说,正月十九那天是大人的生辰,姑娘不妨在那天送大人一个生辰礼。”   秦舒听了,深以为然,当真冥思苦想起来。   本以为陆赜这样拂袖而去,秦舒不服软认错主动请他,他是绝对不会过来的。   谁知道,不过一二日,便又趁着夜色而来,只秦舒同他说话,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在床笫上十分用心。   这样过了十来日,几乎是每夜必来,又不叫秦舒喝避子汤,只是也不同她说话,也不在此留宿,房事完了,不论多晚,都是要回去总督府的。   秦舒心知,回绝他抬自己进总督府做贵妾,是大大惹毛了他,又见他这副做派,仿佛不有身孕,是绝不会叫自己出门去的。   十九这日,秦舒正胸口闷闷发胀,小茴香便从外头引了个大夫进来:“姑娘,这是请平安脉的大夫。大人吩咐了每一旬就过来,请一次平安脉。”   秦舒忐忑地伸出手去,上次来月事是腊月二十三,虽然没到一个月,但是这月里房事频繁,总是有不祥的预感。   老大夫把了把脉,又问了问来小月子疼痛是否缓解了,这才说了一句:“姑娘的药,还是要每日吃着。不可吹冷风,不可受凉,发物也不可多吃……”   秦舒打断他,问:“我这身子,可是有孕了?”   老大夫愣了愣:“目前并无脉象,姑娘也不必着急,等身子调养好了,自然就有了。”   秦舒松了一大口气,吩咐人送了老大夫出去。   到了晚膳的时候,才用了一碗豆腐汤,陆赜便推门进来,见着桌面上的三菜一汤,皱眉:“怎么吃这样素?”   又挥手,吩咐丫头:“重新换过上来,把那只新打的鹿狍子做了锅子端上来。”   明儿就是温陵先生讲学的日子,秦舒不愿意得罪他,又见他今日来得早,又肯说话了,便道:“中午吃了羊肉的,我嫌腥气,晚上便吃得素。”   陆赜一撩开袍子,坐在秦舒身旁,自有人摆上碗筷,他夹了一筷子:“我再陪你吃一会儿,你这样廋,再不肯进食怎么行?”   秦舒只好陪着他吃了几块儿鹿肉,过得一会儿见他还在往自己碟子里夹菜,忙放了筷子:“我真吃不下了,你来之前就吃了两块儿鱼肉,一碗豆腐汤,再吃,今儿晚上就睡不着了。”   陆赜这才挥手,叫撤了下去,又吩咐:“把哈密送来的香瓜切一碟子上来。”   哈密的香瓜?秦舒倒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竟然已经有了吗,见丫头端上来的是一叠金灿灿的,拿了一块儿来,冰冰凉很是爽口。又觉得刚才吃的鹿肉太腻,一连吃了几块儿。   陆赜见此,便吩咐:“总督府还有一筐,都统统拿过来给你们姑娘。”   秦舒见他今日不同寻常,怀疑是今儿大夫来过了,搞不好说自己太瘦以至于难以受孕,所以晚上便逼着自己吃东西来了。   吃过了饭又叫小茴香端了一大碗浓浓的汤药上来,秦舒闻了闻,简直比以前的方子更加难闻,喝了一口直皱眉,道:“这药怎么比以前苦多了?”   陆赜听了道:“这是大夫今儿把了你的脉,重新斟酌的药方子,你的身子还得好好的调养,否则极难有孕。”   他这话跟大夫上午说的,倒是不一样,秦舒半信半疑,叫他盯着把那一大碗都喝了下去。   见他肯好好说话了,又把自己胡乱绣的荷包拿了出来:“我听说,今儿是爷的生辰,我也不会别的,唯有一手的绣活儿还算见得人,还望爷不要嫌弃。”   陆赜接过来,见那荷包上绣的不过是只仙鹤,当下冷笑道:“你倒是会打发我!”   扔到秦舒身上:“重新绣了来。”说罢,便撩开珠帘,往里头净室去了。   小茴香这个时候猫着身子进来,颇有些数落道:“姑娘,我就说了,你绣什么仙鹤啊,要绣鸳鸯,你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要重新绣了。”   秦舒切一声:“你这是事后诸葛亮。”   小茴香道:“姑娘,您还不明白吗?大人是要您的一片心。我都知道的事情,偏您自己不知道。”   秦舒打量着小茴香,把她看得发毛:“姑娘,您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秦舒笑:“小小年纪,说话这么酸,也是难得。”   过得一会儿,陆赜撩开珠帘进来,拿着本书看着,并不理秦舒。秦舒枯坐了一会儿,心道,这还不如每天半夜来,做完了那事儿就走呢?   她自顾自往净室去洗漱,手指都泡皱了,这才穿了衣裳出得门来。   这屋子里很暖和,秦舒沐浴出来的时候,向来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冷。陆赜见了,直皱,放下书,从衣架上取了件斗篷,三两步,替她披上:“以后便是在屋子里,也不能穿得这样单薄,沐浴出来受了风,也是要感染风寒的。”   他这一时冷,一时热的态度,倒叫秦舒颇不适应,不过他肯软和些,秦舒也乐得就坡下驴,笑笑,拉拉他的袖子:“我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要与我计较了,今儿又是您的生辰,总不好生气的。”   旁边高几上摆着一壶果酒,秦舒倒了一杯,举杯道:“我喝了这杯酒给爷赔罪。”   秦舒正举杯要喝,就叫陆赜捏住手腕,一把夺了过去,一口灌了,恨恨道:“你还是别喝酒了,免得酒后又说出几个野男人的姓名来,岂不是更加叫我不安生?”   秦舒自觉脸皮已经变得比以前厚多了,笑笑,从枕头下翻检出一个荷包来,系到陆赜的腰带上:“也不知道爷喜欢什么,索性就绣了两个。”   陆赜见那藕荷色的荷包,当中正是一幅交颈鸳鸯图,只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当下揽了秦舒的腰,抱上床榻:“安置了吧!”   明儿就是温陵先生讲学的日子,秦舒有事相求,自然刻意的柔顺主动起来。   秦舒攀着他的脖颈,不过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便被他抓住手:“今儿累了,睡吧。”   这个实在叫秦舒吃了一惊,当下松了手来,讪讪道:“爷今儿是怎么了?”   陆赜瞧她满脸震惊的样子,说不生气是假的,他伸过手去摸秦舒的小腹,咬牙道:“大夫说了,再好的田也不能日日耕,况且你这还是块儿薄田。”   他一向以文人自许,虽然床榻上荒唐一些,也从没见他说过这样粗俗的话来,只不过他不在床笫上歪缠,秦舒倒是乐见其成,裹了被子往一边睡去。   眯了一会儿,又想起明天是事情,掀开被子往陆赜那边去,陪着笑道:“爷,我已经快在园子里关了一个多月了,纵使我做错了事情,罚也罚够了,明儿叫我出去透透风吧?我已经知道错了。”   陆赜闭着眼睛并不答话,叫秦舒推了推肩膀,这才出声:“知道错了,就是不改,是吧?你要到哪里去透风?”   倘若说是去万松书院,陆赜哪里会允呢?秦舒便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只随便逛逛。”   陆赜睁开眼睛,见这小妮子一双秋水眸,比平时更加水光潋滟,伸手进去揉了揉雪脯,听得她嘤咛一声,笑:“睡不着?”   秦舒以为是他又来了兴致,谁知道见他翻身下床去,从书架里抽了本书来。   躺在床上,翻开一页,字正腔圆的念起来:“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   秦舒无语至极,刚开始还听着,不过一会儿那一字一句便仿佛催眠符一样,叫秦舒渐渐睡了过去。   陆赜见她睡着,这才放了书,下床进了净室,叫浴桶旁边的小几子上放着她才换洗下的小衣裳,也顾不得是湿的干的,就着那小衣裳舒缓了出来。   掀了帘子进来,见秦舒一脸恬静的睡颜,只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着。   陆赜伸出手去,替她抹平了,心里忽然有些后悔起来,要是当初不那么强迫她,只徐徐图之,只怕今日境况大不同也。 第61章 夫妇之际,恩情尤甚   这夜, 秦舒睡得极好,一夜无梦,天一亮就醒了。屋子里烧了地暖, 秦舒赤脚走上去也十分暖和, 她倒了杯茶,见屋子里静悄悄, 一个丫头都没有。   从斜刺里推开窗户,便见一排丫头都站在窗户下。庭院里, 梅花树下, 陆赜一身白衣正在练剑, 剑气如虹, 惊落簌簌梅花。   秦舒见窗户下的丫头们都一脸憧憬的样子,撇撇嘴:“至于么?”   那边陆赜收了剑, 随手扔给一旁的丫头,见秦舒赤脚站在窗户的风口处,走上前来, 皱眉:“大夫说了,不可受寒, 可见你并没有遵从医嘱。”   秦舒并不反驳, 去下手绢, 踮脚去擦陆赜额头的热汗:“你还是赶紧进来换了衣裳吧, 不要我没有风寒, 反而你得了风寒。”   陆赜低头打量秦舒, 仿佛要从她的神色里, 瞧出来这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时间微微发愣,隔着窗户伸手捉住秦舒的手, 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秦舒失笑,半真半假地反问:“你说呢?”   陆赜摇摇头,笑笑,伸手去抚秦舒云鬓上掉下来的碎发:“吃过早膳,我陪你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   秦舒听了,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一时连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   见陆赜脸色不似作假,当下连忙要转身去:“那我洗漱了,吃过早膳,咱们就马上去。听说温陵先生讲学,每次都人山人海,要是去晚了,连山门都进不去的。”   她要去拿衣裳,却见陆赜一只手抓住手腕,问:“怎么谢我才好?”   秦舒转过头去,见他脸上含着笑:“我见了温陵那种离经叛道之人,如见恶人,如闻恶声,你要怎么补偿我?”   秦舒上前一步,两个人隔着窗户咫尺之隔,呼吸可闻,微微带着笑意道:“爷从前说过,要待我好的,我都记得。”   陆赜听了免不得心里冷哼一声,给她干股,给她名分,给她子嗣,不见她提起自己待她好,不过这时带她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偏偏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秦舒瞥一眼,见廊下站着的都是丫头,心愿达成,哄一哄也无妨,她招招手,示意陆赜低头,她轻轻的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在陆赜的嘴角。   四周的丫鬟见了,一个个羞得红了脸,似潮水般四散开来,往远处躲着嘀嘀咕咕起来。   陆赜是正统的士大夫,床笫之事不出内室,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倘若是旁人他只会觉得此人放肆,但是秦舒做来,却觉得还好,又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温陵那老匹夫。   他晃了晃神儿,进得内室,果然见秦舒已经叫穿戴好了,不过一件素色的衣裳,头上也并无发簪,又见她急忙忙地叫了丫头进来:“小茴香,端了早膳进来。”   陆赜心里酸恻恻地想:“也不知那温陵老匹夫有什么好的?等你见了他,见是一个一个五十多秃头的老头儿,看你还欢喜不欢喜得起来。”   两个人草草用过了早膳,便叫秦舒催促着上了马车,一时行到万松书院山脚下,果然叫马车轿子堵得水泄不通,等了一会儿,后面的马车轿子又跟了上来,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倒叫堵在原处。   秦舒还未如何,只见陆赜歪靠在马车壁上,斜斜地用扇柄挑开车帘,那些叫堵在远处的,纷纷下了马车,步行起来,人人摩肩接踵,倒真的仿佛庙会一般。   陆赜默默瞧了半晌,出言讽刺道:“敢倡乱道之辈,惑世诬民之徒,实在大大该杀。”   秦舒去瞧陆赜的神色,不见半分玩笑之态,开口道:“不过一个老头子,讲一些牢骚话罢了,怎么就说到该杀不该杀呢?”   陆赜笑笑:“此人狂悖放肆,言之凿凿,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这也便罢了,偏偏讲一个什么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大齐朝以儒立国,陛下但有风闻,怎容他立足?”   秦舒见陆赜的样子,仿佛已经有人弹劾温陵先生一般:“先生讲学也许多年了,只怕陛下早就知道的……”   陆赜望着窗户外面,叹气:“你既然想来,便听一听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少日子,最迟三月,京城的缉捕文书就要到了。   这路上堵得颇严重,秦舒本也想下去走算了,只瞧陆赜的样子,肯定不会跟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也只得安耐住性子。   等二人到万松书院山门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只可惜秦舒来晚了,站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头模模糊糊传来一阵寥廓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在是大大的荒谬。又说夫妇之间,以三纲五常论之,殊不知,夫妇之际,恩情尤甚。”   这话说完,便引得下面一片议论之声,秦舒便只听得断断续续的讲学声,正想往前边去,就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百姓散开来。   三五一个一群正讨论温陵先生的讲学,这里来听的大多以年轻人为主,几个年轻的士子一边走一边道:“先生说的实在有理,倘若夫妇之间,仍以三纲五常论之,几十载光阴岂不无趣?”   另外一个道:“倘若遇卓文君那般的奇女子,便是不纳妾又如何?现如今不说旁人,内阁首辅崔阶一生只得一老妻耳。”   秦舒听他们讲话,顿时明白来,这好像那种小众先锋交流会一样,只是她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就已经要结束了,忍不住抱怨道:“都说了下车步行,偏你不肯。”   陆赜瞪她一眼,用扇子敲敲她脑袋:“待会儿自然能见。”   果不其然,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有一个道童上来:“陆大人,我家先生有请。”   两个人跟着道童而去,往后百十步,便见一铜亭,一进去便暖和非常。   一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剃了光头,穿着道袍,不僧不道的样子,清节凛凛,面前摆放着棋盘、黑白云子,见陆赜来,挥挥袖子,笑:“宣远兄,五六年未见,你大变样了。”   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对弈一局,如何?当年宣远兄,棋艺冠绝京城,不知官场案牍劳形,可有减退?”   陆赜解下斗篷交给秦舒,撩开袍子,盘腿坐下来,随意按下一枚棋子,笑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难道孔子出生以前,人们白天都点着蜡烛走路吗?陛下去年六月听此言论,不过微微一哂,道好一个狂生。”   温陵先生也按下一枚棋子:“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老夫五十八了,还害怕什么呢?”   陆赜微微叹气:“你收的学生越来越多,门徒信众也越来越多,便是陛下不计较,那些朝堂上的儒家弟子也不会放过你的。虽有心学门人替你周旋,保你十载安稳日子,谁又能保你一辈子呢?”   温陵只笑笑,并不回答他,反而瞥了站在陆赜身后的秦舒:“这位姑娘看样子也是善弈之人。”   说着便放下棋子,望着秦舒笑:“这盘棋,我已经输了,是不是?”   秦舒笑笑,从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按下:“先生此局虽落下风,但是还有可周旋的地方,只是先生自己心里已经认输了,这棋怎么下也是会输的。”   温陵还未如何,却叫陆赜吃惊,往日里见她拿着棋谱,还以为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现在不过下一子,便死局变活局起来,幽深的眼神里充满了打量。   温陵先生抚须大笑起来:“不愧是宣远兄的婢女,也学到你一二分洞察人心之处。”   陆赜丢下棋子,敲得棋盘叮咚之声,站起来,耐心告罄:“你为官时,尚算个勤勉的好官,念着这个,凡是有参奏你,陛下皆念:此系老臣。但是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陛下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内阁对你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说罢便拂袖而去。   秦舒见他走了,也并不跟上,跪在蒲团前,拱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先生,我从前读您的书,有几个问题不懂,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教你?”   温陵叫陆赜发作一番,倒也不生气,只好似一股春风拂过一般,笑笑:“圣人说,有教无类,自然可以。”   秦舒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温陵先生:“婢子字迹丑陋,叫先生见笑了,只我想问问,先生可见过这句诗?”   那是秦舒早就写好的,是教员的诗句,倘若这个温陵先生真的是自己的老乡,那么肯定能认出来。   不料,温陵先生拿过来,念了一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好句,好句,写此句者真乃千古大胸怀也。”   秦舒犹不死心,斟酌问道:“先生有没有觉得,你的脑子里时常出现另外一个人的灵魂?又或者,仿佛不是自己?”   温陵先生听了此问,倒是也不吃惊,笑笑:“你是觉得我太过离经叛道了吗?便生出这些神神鬼鬼的疑惑来。”   秦舒摇摇头,满眼都是期盼:“冒犯先生,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先生的回答对我实在很重要。”   温陵先生笑:“老夫快六十了,哪儿能寻常一句话就能冒犯得了的?你问的这话,十几年前,倒是有个人问过我同样的话,问我有没有乘过飞鸡,仿佛我是个疯子一样的人物。古人有驾鹤而去,她问我是飞鸡而去。”是飞机,不是飞鸡。   秦舒僵在哪里,一句话想问但是又怕问出来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先生,问你这个问题的,是贺九笙,贺学士,是不是?”   秦舒的心怦怦直跳,一秒钟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温陵先生吃惊的语气:“这倒是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秦舒笑笑:“先生,我知道你跟贺学士是至交好友,我刚刚写的那句诗词,你能否写在信中,请贺学士雅正?那词是我一位友人所做,他生平最仰慕的便是贺学士。”   温陵先生抚须笑:“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的好词,你不说,我也会寄给她的,听好词一阕,一年都不用吃肉了。”   秦舒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仿佛要跳到胸口,稽首:“多谢先生,婢子住在总督府后街第一户,名唤董凭儿,他日再来拜访先生。”   秦舒走出亭子,脚步发软,扶着路旁的高槐站了一会儿,心道,这个贺九笙是自己的同乡无疑,但是她看到诗句之后会不会来寻自己,却未可知,不过,总算是有希望了。 第62章 卢家三娘给夫人请安   陆赜站在石栏杆之前, 见秦舒这许久才来,酸溜溜道:“你跟那老匹夫,倒是有话说?”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只是山上的薄雾还未散去, 陆赜的斗篷叫秦舒抱在怀里。   见他又开始阴阳怪气,秦舒连忙几步上去, 把手里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又踮起脚尖去给他系好带子, 赔笑:“好了, 回去吧, 山上怪冷的。”   去握陆赜的手, 果然已经冰凉冰凉的了,秦舒在铜亭子里, 倒是不觉得冷,一双手是极暖和的:“干嘛不去找个避风的地方站着,偏要在这儿吹风?”   不料, 陆赜反手捏住秦舒的手腕,问:“你刚刚跟那老匹夫说什么了?”   秦舒笑笑, 淡淡道:“也没说什么, 就是稍微表达了一下, 我对温陵先生的仰慕和崇敬之情。”   陆赜手上用力, 气得咬牙:“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女子的贞节?”   秦舒抿抿嘴角, 立刻反驳:“我未嫁失贞, 那也是你的功劳。我这样的人, 一个服侍男人的玩物罢了,旁人也不会把我当正经人看待,反正我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   陆赜叫堵住, 又不知如何反驳,忍了忍气道:“你的身份,抬进府去做贵妾,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难不成你还要做嫡妻正室夫人吗?”   秦舒冷笑,一根一根手指掰开陆赜的手:“我说过的,我不做妾。你嫌弃我,自然有人不嫌弃我。退一万步,即便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她说罢,也不管陆赜脸色如何,便提了裙子,从山阶上下去。   小茴香跟着马车等在山门口,见只有秦舒一个人下来,问:“姑娘,怎么你一个人,大人呢?”   秦舒踩着凳子上了马车,里面暖和极了,柜子上还泡着热茶,喝了一口,撩开车帘,远远瞧见陆赜还站在远处,嗤笑道:“你家大人发神经了,没事儿,他喜欢吹风就多吹一会儿好了。”   秦舒自坐在马车里喝热茶,吃点心,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外头小茴香的声音:“大人,启程回小宅子吗?”   话音刚落,就见陆赜撩开车帘子,黑着脸上得马车来,吩咐:“回城。”   秦舒见他那样子,只做没看见,端了茶过去:“爷,吹了这么久的风,喝口热茶吧,不然肯定要感染风寒的。您身强体壮,自己染了风寒倒没什么,只怕给我过了病气,那就不好了。”   那杯茶倒得满,马车一摇一晃,秦舒端得不稳,略微抖了一下,便荡出几片茶叶在陆赜的衣襟上。   陆赜见秦舒今日见了温陵那老匹夫,快意之情溢于言表,与前些日子强颜欢笑,勉强应付自己的模样大不相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见秦舒拿了手帕来擦衣襟上的茶水,也一言不发。   秦舒在一旁撑着手瞧了半天,笑笑:“你干嘛跟我一个小女子计较,好像我高兴了,你就不高兴一样。再说了,也是你主动答应带我来的,来了又何苦不高兴?便是我同温陵先生说几句话,那也是我尊敬他,无关风月……”   她正说得高兴,就见陆赜俯身吻了下来,唇齿相津。   等两人分开的时候,虽未真的如何,秦舒的鬓发都已经散开来了,她讪讪笑道:“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一边又心里暗暗吐槽,技术极差。   等她理好头发,撩开车帘的时候,便发现已经到了闹市。这里不知是杭州哪里的地方,四周都是破破烂烂的民居,街巷上游晃的也是一群老弱妇孺,偶尔才能看见些许半大的小子。   秦舒回过头,问陆赜:“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老弱妇孺又是什么人?”   陆赜闭着眼睛,吐出两个字:“灾民!”   秦舒来到古代,也是自幼靠着国公府过活,后来进了园子,又哪里见过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呢,偶尔从外面买了丫头进来,能被选上的也不会太差,领进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焕然一新了。   这样密密麻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古代底层百姓,秦舒倒是第一次见。   街上一个母亲拧着一个小女孩儿的耳朵骂:“你个挨千刀的,本就剩一个馒头了,你爹你哥回来吃什么?”那小姑娘虽叫骂了一通,但是手里却紧紧抓住小半块儿馒头不松手。   秦舒瞧了一时心里颇不好受,回头问陆赜:“衙门没有赈灾粮食吗?”   陆赜照旧闭目养神:“这是北边来的难民,府衙里的赈灾粮食是本府缴纳的税赋,用多了,不说地方官,便是下面的升斗小民也有抱怨。只能以工代赈,勉强熬过这个冬天,等春耕的时候,发了他们粮食种子,叫他们回乡去。”   秦舒道:“会饿死人吧?”   陆赜睁开眼睛:“平民百姓就是这样苦,生来便是受苦。倘若江南没有战事,还有余力赈济他们一二。可沿海各省,饱受倭寇之乱,自顾不暇了。”   秦舒来到这里呆的最久便是国公府,其次便是扬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听过倭寇作乱,却不曾亲眼见过。   撩开帘子看了许久,末了默默问:“听说江南的倭寇已经作乱十年了,打仗打得赢吗?”   陆赜闻言,拉了秦舒拥到怀里,闻得幽幽兰香,耳垂上的坠子像打秋千一样,他伸手去抚正,不答反问:“你觉得呢?你希望我打赢吗?”   秦舒下颚抵在他肩上,觉得陆赜也就在这种时候显得不那么讨厌一点,她嗯了两声,非常真心:“我希望你能打赢,打完了仗,百姓休养生息,人人都能吃饱饭。”   刚说完,秦舒也觉得不现实,2020年的中国还在脱贫攻坚呢,这个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怎么可能人人都吃饱饭呢?   大抵是觉得这话可笑,陆赜笑笑,又微微叹息:“其实,今日温陵那老匹夫有一句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夫妇之际,恩情尤甚,倘若只以三纲五常论之,实在可悲。”   秦舒见他竟然这样说,简直比铁树开花还要叫人吃惊,当下赞扬道:“爷能明白这一层道理,日后定能跟王家小姐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只求你夫妇和顺,赶紧把我这个小虾米放了。   陆赜闻言一顿,去瞧秦舒的脸色,半分惊半分喜,提到王家小姐也并无半分芥蒂,缓了缓道:“王家小姐,出身名门,祖父是首辅致仕,外祖父也是先帝朝的名臣,自幼家教森严,以孝悌闻名,年满十六往来求娶着,络绎不绝。要不是因家中长辈不舍,也不会拖到十八还没嫁人。”   王家小姐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秦舒只当闲话家常罢了,当下点头:“也是,这个时候十八未嫁人的确有些晚了,要不是老太太要多留我两年,我也早就嫁人了。”   陆赜听了,脱口而出:“女子那么早嫁人干什么?”   秦舒当下点头,连连称是:“也是,王家小姐要是嫁人嫁得早,哪里能遇见大爷这样的好夫婿呢。”   陆赜叫她气得到昂,伸手去掐她腰间的软肉,闻得她抽了口气,这才松开来,冷笑两声:“董凭儿,你就装傻吧!”   秦舒只笑笑:“奴婢哪一句说的不是实情呢?大爷是闽浙总督,权柄江南,难道如今听实话也觉得刺耳吗?”   陆赜往着秦舒笑笑,并也不理人,叫停了马车,夺了护卫的一匹马,扬鞭打马走了。   秦舒扒着窗户,见他马上身姿挺拔,青衫落拓,冷冷笑道:“可见皮囊再好无用,人格有高低之分,人品有卑劣之别。”   小茴香见陆赜走了,这才敢悄悄爬上马车来,突然冒出一个脑袋来:“姑娘,你又故意气大人了?”   秦舒打量小茴香,觉得非常奇怪,这个丫头怎么就一副婆婆心态,好像陆赜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对自己好,她撇撇嘴,很是生气:“小茴香,你到底是谁的丫头,你怎么回回都向着你家大人。刚刚你不是在马车旁边吗,我每句话都顺着他说,我还有错了?”   小茴香微微哼了一声,她同秦舒混熟了,知道秦舒向来对她们这些丫头也没什么上下尊卑的念头,自然有话就说:“姑娘,你明明知道大人想听你说什么,又不想听你说什么的,你偏偏要说些不爱听的来伤大人的心。”   秦舒无语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蹲在角落里,拿着一块儿桂花糕,伸手一个大拇指,无奈地笑笑:“小茴香姑娘,您老人家真是高手。”   小茴香刚好吃完了一块儿桂花糕,正在捡落下的碎屑,闻言呆呆地问:“姑娘,我是什么高手?”   秦舒被她气笑了,蒙头一块儿狐狸皮盖了过去:“气人的高手。”   又醒了一盏茶的时辰,便到了总督府后的小宅子,开了门,远远得便见一盆盆红艳艳的茱萸,秦舒见了便笑:“这是谁送来的?温泉庄子上送来的吗?”   等她走近了,这才发现那红灿灿的一串并不是一粒一粒的,秦舒当下愣在那里,惊道:“辣椒?辣椒?谁送来的?”   打理花木的婆子上前弯着腰回话:“回姑娘的话,这叫番椒,是外头人送来的,只说是孝敬姑娘。”   秦舒蹲下来,上手摘了一个,掰开来,果然闻见一股正宗的辛辣味道。   这个朝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海的缘故,并没有辣椒从大洋那边传过来,这东西只怕很珍贵,又在这样隆冬的时节培育出来,她拍拍手,站起来,问:“是外头谁孝敬的?”   不料那婆子却道:“那人说,只要姑娘喜欢就行了,并不要把他的名姓说出来,免得有攀附的嫌疑。”   她这么说,秦舒便来了兴致:“不问清楚,我怎么敢收人家东西呢?”   那婆子便跪下:“姑娘,不是我胡乱引荐人,实在是看那姑娘可怜,这才替她递话儿到姑娘面前。”   秦舒往屋子走,笑笑:“既然是位姑娘,请进来见面吧。”   小茴香端了水来,替秦舒梳洗,一边好奇地问:“姑娘,那番椒是什么东西,红艳艳的,是花儿一样养着的吧?看姑娘的样子,仿佛很难得一样。”   秦舒拿了膏子洗手,道:“难得是难得,但是这份儿心是最难得的,也不知哪里打听到的,又花心思寻来。”   秦舒叫她换上家常的衣裳,才坐着喝了一口茶,便见外头有人在台阶上磕头行礼,是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卢家三娘给夫人请安。” 第63章 你还是恨我   秦舒点点头, 示意小茴香请她进来。小茴香撩开帘子,过得一会儿便请进来一个十五、六岁,一声水红衫的姑娘, 她身量不足, 看起来不过一米五的样子,一进来又是磕头:“卢三娘给夫人请安, 恭祝夫人万福金安。”   秦舒挥挥手,示意她起来:“凳子上坐着说话吧, 不年不节, 磕这么多头干什么?天地君亲师, 我可是哪一个都不占。”   卢三娘却不坐着, 只不过站在原处:“本就是求人,更何况是在夫人面前, 更加不敢放肆。”   说着便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来,缓缓放在桌子上:“夫人,卢家做错了事, 本是我们该死。只求念在父兄已经伏法,家祖母年迈的份儿上, 宽恕一二。”   秦舒叫她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你既然寻到这里, 又拿我喜欢的番椒来做敲门砖, 怎的却不知我的身份?你说这些事情, 我哪里知道原委呢?”   那姑娘跟个小兔子似的, 当下又跪下了, 口齿倒是清晰:“前些日子官府抓住了一些倭寇, 我父亲本也不知他们的身份,此前买了一些生丝和绸缎给他们,此番被抓, 攀扯到我家里来,抓了我父亲哥哥,他们也已经自尽了。”   秦舒听了,默默道,只怕不知道身份是假的,这十年间倭寇势大,那些商户也不管什么身份,只要做得生意便好,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是妇道人家,外面的事情是做不了主的。看在你这样年幼便为家事奔波的份儿上,我便替你传一传话,只是却不敢保证什么。”   卢三娘喜得连连磕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秦舒见了便心里感叹,年纪这样小的姑娘,便为家累奔波,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叠银票:“拿回去吧。”   那姑娘却摇摇头:“夫人不肯收,我于心不安。一点点心意,并不成敬意。夫人肯见我,肯帮我传话,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罢,便又是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小茴香等人走了,把那叠银票拿起来,数了数,望着秦舒道:“姑娘,是大通票号的银票,五千两一张,足足五万两呢?那卢姑娘家里犯了什么事,出手打点要这么多银子?”   秦舒道:“通倭还算是小事吗?银票你放着吧,等你们家大人来了,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我饿了,摆饭吧。”   才吃过了晚饭,小茴香便端了药来,黑糊糊一大碗,比之前也浓稠了许多,直叫秦舒皱眉。   小茴香笑眯眯劝道:“姑娘,您别说我多嘴。这是您的头等大事,即便现在不生,将来也不生吗?现在不调养好,不说您自己,只怕大人那关您就过不去。”   秦舒没好气地接过来,一口闷了,道:“小茴香,你可真是你家大人的狗腿子,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小茴香讪讪笑笑,又把另外一碗冰糖燕窝塞到秦舒手里:“姑娘,吃一口甜的,冲冲药味儿。”   到了晚上,略微消了一会儿食,便拿了笔墨出来练字,照着帖子临摹下来,也能笔顺了。   刚写完一张,揭开晾在书案另外一边,就见陆赜掀开帘子进来,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呷了一口茶,见秦舒练字练得正高兴,并没有搭理他的打算,开口问:“听小茴香说,今儿下午你见了外头人了,还收了人家东西?”   秦舒专心致志,不过略微回答一句:“晚膳前来的,说是卢家的女儿,我也不认识。”   陆赜这个人,上午才发了脾气,拂袖而去,晚上依旧能当没这回事一样跟秦舒说话,他走过去,见秦舒写的一张大字,点评:“似模似样了。”   又弯腰握住秦舒的手,带着笔写了几个字:“笔势还是有些凝重干涩,字就是要多练,多下功夫。”   秦舒看着他写的那几个字,这才反应过来:“我练字这字帖,是你自己写的吧?”   陆赜哪里会承认:“我哪里有空给你写字帖?”   秦舒看着字迹简直一模一样,也不拆穿他,放下笔,从匣子里拿出来一叠银票:“这是今儿那卢家的姑娘送来的大通票号的五万两银票,她们家具体犯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只看她一个小姑娘,倘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求到我这里来,便替她传句话儿。”   陆赜并不接过那银票,反而一直手掌摩挲着秦舒的耳垂,笑笑:“能寻到你这里的门路,又求动你提她传话,也算机敏。也罢,一门老弱妇孺,小惩大诫便罢了。”   秦舒倒是没什么开心的:“她们家可是通倭?”   陆赜点点头:“去倭寇容易,去衣冠之盗却难,朝廷禁海,海上贸易凋零,江南的大商户大豪族,只管做得成生意,还哪儿管是不是倭寇呢?”   秦舒听出来了,忧心忡忡:“那岂不是腹背受敌?”   陆赜听了,心里微微一动,轻轻抬起秦舒的下巴,问:“担心我?”   秦舒默默看了他一眼,有心想说他一句自作多情,又怕今日已经刺激到他了,只怕多说了,真要发脾气了,只笑笑,并不回答,转头问:“爷说的,那个古董铺子的干股,不知道可不可以立时兑了银子出来?”   陆赜问:“那是你的干股,写的你的名字,要去兑银子,自然能兑出来。怎么,要买什么东西,缺银子使了?”   秦舒便道:“今儿见的那些灾民,我想兑了银子买些粮食给他们送过去,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但是起码少饿死一些老人小孩儿。我拿着这些银子,反正也没什么用,我又不缺吃不缺穿。”   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没有亲眼看见也就罢了,亲眼看见那样的惨烈现状,实在没办法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陆赜听了这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默默瞧了秦舒半晌,末了伸手去抚她垂下的一缕青丝:“他们都说你心软,可见不假。”   秦舒不知他又想到什么:“不是我心软,是世人心肠太硬。”   字面意思说的是世人,但意思指的却是陆赜,他皱皱眉,颇有些无奈:“我对你又何尝真的心硬过?”但凡她肯说些软话,即便是敷衍,他哪一回没有依她呢?他活了快三十年了,自问没有对哪个女子,像对她一样上心的。   秦舒弯弯嘴角,并不想回答,又听他道:“你那点干股的银子也不过一万多两,远远不够,卢家送来的五万两你也拿着,这些钱也能买一点粮食了。我回头叫日昌隆的大掌柜来你这里回话,他素来办事老道,买粮食的事情交给他去办。”   见他安排得头头是道,秦舒也没什么好说的,又听他说饿了,叫了小茴香端了饭菜上来。   一桌子的荤腥,秦舒心里吐槽,哪有晚上快要睡了,吃得这样油腻的,她不过陪着坐在一边,却叫陆赜夹了好几块儿鱼肉在碗里:“你要多吃肉,大夫说了,你太瘦了。”   老实说,秦舒吃的也不算少,也白白嫩嫩的,只是算不上胖罢了。她这具身体才十八岁,等年纪上来了,新陈代谢慢了,自然会胖的。   勉强叫陆赜劝着吃了两口,便撑着手在一边看他用饭,他是世家子弟,仪态是无可挑剔的,见他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大碗鱼汤,菜也吃了大半,疑惑:“你都三十了,这么吃,怎么不胖啊?”   陆赜闻言手上的筷子一顿,他从前最恨人家说他年轻,因为他年纪的缘故,许多本他该办的差事,该他升任的位置,总有那么些人以他太过年轻,不宜太过擢升来置喙。   便是他三十岁升任总督,也有那起子清流议论,说什么历任总督皆是老成持重之人,东南情形复杂,恐非陆大人这样的年轻人能应付得来的。   他此刻听秦舒这样说,虽没有明着说,但是话里话外却是嫌弃自己老的意思。偏偏这小妮子连十八岁都还差两三个月,嫌弃自己老,那可不是当然的吗?   陆赜顿时食欲全无,什么都吃不下,放下筷子,往内间去了。   以前他生气,秦舒隐隐约约都能猜出个大概来,这回自己不过有感而发的问了一句,便见他摔了筷子,摸了摸鼻子,实在莫名其妙。   便是小茴香也弄不懂:“姑娘,才刚好模好样的说话,怎么大人一转眼就发起脾气来?”   秦舒无辜地摊摊手:“跟我没关系啊,你也听见了,我不过问问他怎么不长胖。”   吩咐了丫头把晚膳撤了下去,又在外头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洗漱了往内间去,见陆赜已经躺在床上了,手上拿着本书在看。   秦舒走近些,见他手上拿着的,竟然是秦舒常看的那本温陵先生的文集。   陆赜撇了一眼,翻了一页书,冷哼道:“舍得进来了?怎么不在外面坐到天亮算了?”   秦舒坐到床边,笑笑:“爷怎么看起温陵先生的书来了,您不是一向最瞧不起他吗?还一口一个老匹夫的?”   陆赜见她一口一个温陵先生,心里酸溜溜的,瞧这本书也是要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叫秦舒整日捧着这本书不离手,只是这是万万不能说的,只道:“自然是看看这老匹夫又在书里写了什么狂悖犯上之言,我好写了折子参奏他。”   秦舒心道,说话这么冲,可见是真生气了,今夜不宜说话了。便脱了外衫,从床尾爬到里面去,裹住被子:“我累了,先睡了。”   不过实在是吃得太饱,闭着眼睛许久,怎么都睡不着。   听得身边陆赜掀开被子下床吹灯,上了床便掀开秦舒的被子,环着她的腰挤了进来。   秦舒本以为他是起了兴致,又要要一回,不料却只抱着,过得一会儿,在她耳边道:“从前种种都只算我对不住你,此后,我陆赜绝不负你。”   陆赜知道秦舒并没有睡着,等了良久,不见她回复只言片语,顿住:“你还是恨我?”   秦舒微微叹息:“从前有一个人说,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我觉得他说得很对,我也从来不打算把自己托付给什么良人。大爷你也会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托付给旁人吗?”   陆赜只当她恨自己,在抬扛罢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男女有别,女子长大嫁人托付良人才是正途。”   秦舒并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闭上眼睛:“睡吧,我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听得陆赜一声长叹,松开手来。 第64章 票号金融制度简述   第二日, 秦舒醒来的时候,陆赜照旧不见人了。   小茴香端着热水进来:“姑娘,日昌隆的掌柜来了, 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秦舒连忙起来穿戴洗漱了:“快请进来。”   这位掌柜的和腊八那日来回话的不是一个人, 只是穿戴却差不多,戴着四方帽, 穿着灰的夹袄,一进来就跪在屏风前请安:“小人徐安, 给姑娘请安。今儿早上世子吩咐, 说姑娘想买一批粮食, 叫我来请姑娘示下。”   秦舒坐在屏风里面, 把那叠银票和干股放在托盘上,示意小茴香拿出去:“也没什么示下, 只是想买一批粮食赈灾,粮食也不要太好的,粳米就行, 只要是能填饱肚子。不知道这笔钱,能买多少?”   徐掌柜的点了点银票:“回姑娘的话, 这里有大通票号的银票五千两一张的十张, 一共是五万两银子。加上姑娘这份儿干股, 可以立刻兑出一万多两银子。这样的话一共是六万两银子。松潘叠溪, 一石米值二两银子;茂州小河, 又要便宜一些, 一石米一辆银子。只是这是秋粮刚下来的价格, 这个时节只有高的,没有低的。更何况,如今在打仗, 粮食大多都收作军粮了。”   秦舒哪里知道他说的叠溪、小河是什么地方,她在扬州的时候买大米,不过粮店挂出牌子多少钱而已。   秦舒道:“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讲究,只怕要是买的地方太远,运回来时间太久。这样吧,先拿一万两出来在杭州周围买,其余的便往粮价低的地方去买?”   徐掌柜称是:“小人立刻去办。”   过得三五日,这徐掌柜便又来回话,言道均已经办妥,哪里去买的粮食,买了多少,花了多少钱,已经运到哪里,都一一制了账册呈给秦舒。   秦舒见他这样妥当,连发粮食的事情都委派给他,只怕街面上那些无赖也来领,特地吩咐了,只能叫穷苦的老人小孩儿每人半升米。   …………   这日,天气好,秦舒正在暖棚里侍弄她那几盆珍贵的辣椒,就见小茴香又端了药来:“姑娘该喝药了。”   秦舒放下小铁锹,见大夫又改了一个方子,不像原来那么难闻了,端过来喝了一口,问:“说到这儿,我倒是忘了,待会儿你去外面重新请一个大夫过来。”   小茴香另外端了热茶给她漱口,啊一声:“姑娘,给你瞧病的可是杭州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您还嫌弃人家医术不好啊?”   秦舒敲了敲她脑袋:“我不是嫌弃他医术不好,不过咱们也得尊重一下客观事实吧。我原来来月事,虽然疼痛难忍,好歹每个月都来。现在喝了他的药,这都三月中旬了,再过几天就快三个月了没来了。”   小茴香想了想道:“大夫不是说了吗?这是正常的,吃这个调理的药,小日子就是与平时不同的。人家可是名医,你要换掉人家,我怎么说呀?”   秦舒白了她一眼,把摘下的辣椒交给一旁厨房的婆子:“把这些番椒照我说的法子烘干了,用铁锅炒香。像上回那样,用牛油熬制,加八角、香叶……”   那婆子双手捧着一小堆辣椒,笑嘻嘻点头:“姑娘放心,一定照姑娘说的法子办。”   秦舒回去房间,用夷子洗了手,便吩咐小茴香:“备车,我要到教堂去。”   小茴香迟疑:“上回您去,大人便说了,要少同那些黄头发的番和尚打交道。”   秦舒伸手轻轻揪住她耳朵:“可是你家大人已经去台州一个月了,少拿他来压我。”   过了正月,陆赜便彻底的忙起来,有时候四五日才来一次,有时候半夜来,累得倒头就睡,过得十几日,又往台州去,已经一个多月了。   小茴香无法,只得备了马车,往教堂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的教堂还很少,只有少数的沿海城市有,不知走通了朝堂上哪个大人的路子,叫礼部准许他们以朝贡的名义逗留在大齐境内。   秦舒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温陵先生同贺九笙是至交好友,那首词必定早就到了贺九笙手中,倘若有心要认自己这个同乡,只怕早就找了过来。两个多月,毫无音讯,只怕那位贺学士并非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即便是同乡,也不会贸然出手搭救。   教堂位于杭州城南,是一所建筑风格十分分明的天主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隔得远远的便能看见高大耸立的钟楼,一声一声悠远的铜钟声传到数百米之外。   秦舒下车的时候,神父沙勿利已经等候在门口了,只是他没有穿着黑袍,反而如同这时的士大夫一样,头上戴着四方帽,身上穿着儒衫,学着这时候的文人留了一大把美髯。   沙勿利笑笑,一开口便是正宗的官话雅韵,无半点口音:“夫人,您是考虑过了,预备皈依我们天主教吗?”   秦舒道:“沙先生,一个人一生的宗教信仰,怎么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轻率的决定呢?何况,我对你们的宗教还不是很了解。一个对天主教一知半解的人,即便是现在皈依了,恐怕也不能完全的信仰你们的主吧?”   沙勿利点点头:“今日教堂有讲读圣经,夫人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听一听。”   秦舒笑:“荣幸之至。”   等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便见路上已经全部换成青砖铺地了,各种精雕细刻的大理石石柱,石窗,石门楣,四周的窗户上是从遥远母国运来的彩色玻璃,上面雕刻着花卉和圣经上的故事,最前方的十字架背后是一幅耶稣受难图。   小茴香一脸不忍看的样子,拉着秦舒的手,小声抱怨:“姑娘,哪儿有人把□□的人画在墙上,真是蛮夷之人,连我们大齐的礼节都不懂。”   秦舒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静一点,随意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她环视一周,见教堂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士大夫打扮衣着富贵的男人,并没有穷苦的百姓。   沙先生坐在秦舒旁边,见此解释道:“有一位贵人曾经建议我们,要在文人士大夫之中发展教徒,只有他们接受了我们,那些百姓才能接受我们。”   秦舒笑笑:“我知道,是贺九笙贺学士建议你们这样做的。”   沙先生颇有些吃惊,想了想道:“夫人似乎对贺学士的事情,异常关注。”   秦舒敷衍道:“沙先生,在我们大齐朝,女人是受到很多束缚的,是男人的附庸,一个女人能像贺学士那样,难道不叫人好奇跟关注吗?”   过得一会儿,讲经声止,幼童的吟诵响起,长椅上的读书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去,只有第一排还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   秦舒对小茴香道:“你去把我们带来的粮食发给来教堂的贫苦百姓,记住,先把老人小孩儿发完,其余的才能发给年轻人。我有一点不舒服,在这儿坐着等你。”   小茴香听了,迟疑了一下:“姑娘哪里不舒服,我们回去请了大夫来?”   秦舒瞧了她一眼:“不过吃多了一点,有点胀气罢了,做什么动不动请大夫,还嫌我喝的药不够多吗?”   小茴香自知失言,点点头:“那好,奴婢去放粮食,左不过一刻钟的时候。姑娘坐在这儿,不要乱走,要是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秦舒没说话,小茴香福身行礼,便跟着沙神父出得门去。   整个教堂,除了前面的唱诗班,便只有秦舒和第一排坐着的那位男子。   秦舒缓缓地走上前去:“万先生。”   那名男子正闭着眼睛聆听唱诗班的吟诵声,听得这句话,睁开眼睛,见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疑惑:“夫人,认识在下?”   秦舒笑笑,他身边隔了两个位置坐了下来:“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总掌柜,谁人不识呢?”   那名男子闻言笑笑,转过头去:“夫人,这里只有一名虔诚的信徒,并没有什么大通票号杭州分号的掌柜,那些世俗的身份就不要带到教堂这个神圣的地方来了。”   秦舒道:“打扰先生,实在情非得已。我有一份儿关于票号的东西,想着这里只有先生是行家,便冒昧上来请教。”   那男子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来这里做礼拜的人,无论贵贱都多了几分宽容忍耐,又见秦舒衣着华贵,只怕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心里想着无非的票号汇兑的事情,三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请讲。”   秦舒从怀里拿出一份儿札子:“天下票号,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南边以日昌隆为尊,我这里有一份儿札子,倘若先生照此办理,在杭州又何须畏惧日昌隆呢?”   那男子听见这话,微微一哂,口气倒是大,两家票号自从创办之日起,缠斗了十几年,各有胜负,各据南北。自从新任总督上任之后,大通票号便在江南节节败退,靠着几个商会转运银子北上,勉励维持罢了。   他心里并不当一回事,随意的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的字还是缺笔的字,横向写着的字,不免笑笑,料定秦舒必定不通文墨。瞧了一会儿,半猜半蒙,这才明白这是个题目——票号金融制度简述,这些词儿他就只对票号这两个字熟悉。   再翻开一页,也瞧不太懂,是一些小标题,后面连接着一些黑点,写了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他是懂的,也会简单的算术。再往后,便是一个标题:摘要,也是一些半懂不懂的新词儿。   万掌柜一眼便飘过去,却见下面一行给吸引住——票号人事制度建设。他通读了一遍,这时候也不嫌弃字词偏僻怪异了,也不觉得横向排版别扭了,当下读了两三遍。心里为之大震,连忙往后一页翻去,见是一张白纸,转头问秦舒:“夫人,这后面的内容呢?”   秦舒站起来,笑笑:“看来万先生是识货之人。”   万掌柜急切道:“敢问夫人,此文章是何人所写?若非浸淫票号几十载,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这样的高人,又肯叫夫人把文章给我看,我一定要亲自拜访,彻夜详谈。”   秦舒摇摇头:“这是一名姓秦的先生写的,只是她生性不爱见外人,肯给万先生瞧这篇文章,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仰慕贺学士。”   贺九笙在升任礼部尚书之前,曾经做过十多年的外任,辗转江南江北数地,一手创建扶持了大通票号。只可惜这位贺学士或许知道票号、金融赚钱,却不懂如何赚钱。因此,虽然创建大通票号时间最早,却让江南的日昌隆隐隐有后来居上之势。   秦舒说罢,便要往外面走。   万先生连忙快步出来,拦住秦舒:“夫人给我这个条陈,既给了,又岂有只给一半的道理?”   秦舒站定:“万先生,别的话也不用多说了。你还是传了信儿去北京吧,这件事你做不了主的。”   万掌柜愣在那里,见那女子往天光大亮之处而去,衣袂飞舞,急忙问道:“夫人家住何处,该如何联系这位秦先生?” 第65章 见色起意的盈盈之心   出得教堂门来, 往旁边去,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不知种的是什么树, 已经开始抽芽了。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门, 小茴香同几个教堂的人一起,正在派发粳米。排队的百姓有的连布袋子都没有, 直接端着缺了口的破碗来装米。   小茴香抬头瞧见秦舒,忙跑过来, 嘀嘀咕咕:“姑娘, 这些番和尚可真会收买人心, 就这样每个月都发粮食, 那些人岂不会念他们的好?”又指了指一个小桌子前坐的一个年轻文仕:“您瞧,还请了大夫来义诊, 还送药,真是把自己当活菩萨了。”   这不是早期天主教的传教方式罢了,不给人家一点好处, 人家怎么会到你的教堂来。   秦舒指了指那小大夫:“我正好有点不舒服,叫那小大夫给我瞧瞧。”   谁知, 小茴香听了, 劝道:“姑娘, 这些大夫都是些半吊子的游医郎中, 怎么配给姑娘诊脉呢?再说了, 男女授受不亲, 姑娘您叫个这么年轻的后生来诊脉, 大人知道了,又不知道会怎样呢?”   秦舒眼神颇有些冷:“放肆!”   小茴香知道秦舒向来随和,从不见她这样严厉地对下人说话, 当下吓得跪下,只是说的话还是劝:“姑娘,大人说过,不叫姑娘在外面胡乱诊脉开药,奴婢不敢隐瞒。”   秦舒见她这样,便知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她讽刺的笑了两声,见那大夫已经收拾桌子预备走了,两步走上前去:“先生,不知道可不可以替我诊一下脉?”   那位小大夫抬头见秦舒,仙姿佚貌,富贵逼人,不敢直视,又把药箱打开来:“这是教堂的义诊,无论是谁,自然都是可以诊脉的。”   秦舒坐在一个木凳子上,伸出手腕:“请先生把脉。”   小茴香急得跺脚,劝:“姑娘,您有什么话,自然回去家里说,要请大夫来,自然也由得你。”   秦舒理也不理,坚定道:“请先生诊脉。”   那小大夫迟疑的伸出右手去,见这位姑娘虽然是妇人出嫁了的打扮,可是刚刚那位侍女却称呼姑娘,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收手,并不敢贸然说实话,斟酌道:“姑娘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秦舒见那大夫的表情,已然明白了大半,道:“我的月事已经快三个月没来了,以前本就不规律,家下人说这是因为吃药调理的缘故。”   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请问大夫,我可是有身孕了?”   那小大夫见秦舒脸色发白,并不忍心:“看脉象,的确是滑脉,不过也说不准。”   秦舒微微冷笑:“多谢大夫。”   小茴香见秦舒脸色难看得厉害,战战兢兢上来扶住她:“姑娘,回府吧。”   秦舒瞧她一眼,问:“你早就知道了?”   小茴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姑娘,是大人吩咐的,倘若大夫诊脉诊出来,先不要叫姑娘知道,只等坐稳了胎,才叫姑娘知道。”   秦舒吸了口气:“陆赜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茴香摇摇头:“一个月前,大人走后的第二天,大夫来诊脉这才知道的,我不敢告诉姑娘,只传了信儿去台州,只是并没有回信。”   秦舒摆摆手,忽然浑身都没有力气,叫小茴香半拉半托地请回马车上,靠着马车壁,淡淡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小茴香见她脸色不好,气得发青,跪下砰砰砰磕头:“您有气尽管打我骂我,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秦舒头歪在窗橼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小茴香,你说生孩子是不是特别疼啊?”   小茴香啊一声,见她情绪还算平和,支支吾吾:“姑娘,这个,我没生过,不过想来乡下那些妇人有的生在田埂上的,生孩子大抵也没那么难吧?”   秦舒打量了小茴香一会儿,招招手:“小茴香,你胆子大不大?”   小茴香连连摇头:“姑娘,我胆子小得很,小得很。连那小奶狗都怕,干不了什么大差事,只能端茶递水。”   秦舒把她拉起来,拍拍她的手,把手上的翡翠玉镯褪下来:“陆赜派你盯着我给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双倍。你帮我去药材铺子弄一副堕胎药来,我给你五百两银子,如何?放心,保证不会连累你,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小产了?”   小茴香叫秦舒这番话,吓得发抖,缩着肩膀道:“姑娘,你给我钱,只怕我到时候没命花的。不瞒姑娘,大人从前在杭州的时候每十天就要见一次给你诊脉的大夫,姑娘身子如何,大人十分上心。不说是堕胎药,便是不小心滑胎了,我们这些下人只怕没什么好下场的。”   秦舒也不逗她了,撇撇嘴,叹气:“真是没出息。”   小茴香抱着秦舒的袖子,好容易挤出几滴眼泪来:“姑娘,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爹娘去得早,全家就指望我的差事呢。要是姑娘有个好歹,我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可怜我那几个弟弟妹妹都活不成了……”   说着,越说越伤心,拉着秦舒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秦舒叫她哭得脑子发懵,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不干就不干,我又不会逼你干。”   听得秦舒这句话,小茴香立刻止住哭声,取了手帕擦了擦眼泪,连眼眶都没红:“奴婢谢姑娘恩典。”一面又取了披风给秦舒披上:“姑娘,披上吧,外头还是有风呢。”   秦舒瞧她的样子,一口闷气:好家伙,比川剧变脸还快。   回了小宅子,自然又叫了大夫来,这回倒是如实说了,只说是滑脉,又说保胎药还是要照常吃,不能断了。   秦舒听了久久不语,叫了丫头送大夫出去。   小茴香端了药进来,见秦舒坐着发呆,劝道:“姑娘,吃药吧。”   秦舒趴在栏杆上,端过药来:“去请澄娘子来,我有事跟她说。”   小茴香听了,立刻跪下来:“姑娘,我知道姑娘要做什么,我不敢去请。不瞒姑娘,大人对这个孩子盼得厉害,倘若这个孩子不明不白的没了,不止奴婢一个人,只怕这个小宅子上上下下七八十口人,都没有好下场。”   秦舒看着小茴香的样子,坚决又没有半点通融,有气无力:“所以,你才是陆赜留下看着我的人,是不是?”   小茴香没有否认,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姑娘,我本就是总督府的丫头。”   秦舒笑一声,揉揉眼眶,问:“陆赜,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来?”   小茴香摇摇头:“大人传了信儿来,台州有战事,归期未定。”   秦舒挥手,叫小茴香下去。这时候已经三月份了,池塘边长了些嫩草,几只野鸭子在湖水里扑腾着翅膀。   秦舒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望着远处幽幽叹:“太难了,太难了。”她有气无力地坐了一会儿,便被小茴香劝着回了内室。   如此过了四五日,小茴香每日如临大敌一般,绝不放秦舒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用进口之物全都详细经管起来。澄娘子倒是送过几次东西来,只是小茴香每日盯着,总也见不到人。   又过了三、四日,秦舒颇有一点自暴自弃,心道:算了,到古代来本来就是捡了一条命,古代平均寿命又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因为什么病嗝屁了,现在每天也好吃好喝,每天四肢不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消费娱乐的方式少一点、不能随便出门,好像也不是太糟糕。要是陆赜永远都不回来了,自己一个人生个孩子也是不错的。   小茴香从外头来,手里端着一盅补品,见秦舒精神越来越不振,劝:“姑娘就这么干坐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拿本书来瞧,又或者选了针线来绣几个帕子,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秦舒这才回过神儿来,问了一句:“我坐了多久了?”   小茴香把补品送到秦舒手上:“姑娘,您下午吃了两口八宝粥,就一直坐在这儿,少说也两个时辰了。您不说保重自己,多少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   秦舒喝了一口汤,刚想夸她今天的汤不错,叫她一句话噎住,一盅汤也洒了大半:“你气死我得了,小茴香。”   小茴香叹气,取了衣襟上的手帕去擦:“姑娘,我一直不懂,您为什么就这么不愿意跟着大人呢?”   她一边去擦桌案上洒的汤水,一边细数着陆赜的好处:“大人是状元郎,又是国公府的世子,人又相貌堂堂,又肯对姑娘好,等闲不对姑娘发脾气,又迁就您。现如今有了孩子,不拘男女,也算有了依靠了……姑娘,您还是定一定您的心才是。女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么,嫁人生子,相夫教子。”   秦舒叫她越说越是心里堵得慌,沉默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外头丫头的声音:“大人。”   秦舒回头望过去,就见陆赜撩开门帘进来,不知是不是外头下了小雨,身上的玄色衣裳颜色便更深了一些。   陆赜站在三步远,见秦舒微微转头,神色怏怏,眸色发冷,没有一丝一毫欣喜之情,他张了张口,喉咙发涩:“身子如何了,可叫大夫来瞧过?”   这话问的是秦舒,只她当没听见一般,不见半句回答。小茴香只得打圆场:“回大人,还跟以前一样,每十日就请了大夫来请平安脉。昨儿才新换了方子,大夫说脉象甚好。”说罢,便觑了觑两人的眼色,退了下去。   陆赜走过去,坐在秦舒身边,轻轻地抚她的头发,过得一会儿笑:“这孩子来得真好,我接到你有孕的消息的时候,正要带兵去垂云岛,那天起了大风,海船不能航行。谁知道送信的人走了不过两个时辰,大风便停了。”   他抓过秦舒的手,在她的手心写字,一笔一划仿佛羽毛一般轻轻划过:“蓁,草木繁盛的意思。倘若生了个女儿,就叫这个名字,陆蓁,像你一样貌美可人。”   秦舒不置可否,收回手,淡淡嗤笑:“我倒觉得,可能是个儿子。”   陆赜脸色僵了僵,却又升起些期盼来:“怎么说?”   秦舒望着他,一字一句:“因为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大夫说我宫寒,极难有孕,偏偏不过两三个月便有了。你想要一个庶出的女儿,只怕也不能如愿。”   陆赜道:“儿子也好,倘若是儿子,我便亲自教他开蒙读书。”   秦舒沉默,良久问:“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会给你未来的夫人抚养,是吗?”   陆赜并不否认:“记在嫡母名下,将来对孩子也好。等王家小姐过了门,你自然进府去全了礼数。至于孩子,也自然日日能见面的。”他心里以为,这的确是为了这丫头着想,为了这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倘若生的是男孩儿,又肯读书,自己挣出一份儿前程,自然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倘若生的是女儿,那自然还是叫正妻教导,学得一些名门闺秀的大家做派。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层意思,只觉得这丫头颇有一些孤寒偏激的性子,孩子养在她身边,叫学了去,那就万万不好了。   秦舒撑着手,静静地瞧着陆赜,见他神色坦然,仿佛真的是为了秦舒好一样,她蓦地笑出声:“你以为叫我生了孩子,我便能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把孩子抱走给正室夫人抚养,倘若我想见孩子,自然得讨好你、依靠你,是不是?”   这样的诛心之言,叫陆赜勃然大怒:“董凭儿,你放肆。”   秦舒弯着嘴唇笑笑:“怎么,叫我说中了?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用为你好的借口来欺辱一个弱女子,既无耻又虚伪。”   陆赜指着秦舒道:“嚣张乖戾、孤寒偏激,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抚养子嗣?论出身见识,不过蓄婢世仆,会的不过一些针凿女工,半点文墨不通,句读不识。倘若将来教养出的儿女跟你一个性子,哪有半点儿名门之后、诗书之家的风范?”   秦舒叫他哽得喉咙发痛,良久才勉强说得出一两句话:“你既然这样嫌弃我,瞧不起我,又何必叫我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自然有高门贵女,替你生儿育女?”   陆赜从前见她哭,只觉得楚楚可怜,可这次却觉得微微烦躁,他伸出手去抚秦舒脸上的清泪,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阴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特别是对女人的耐心,见色起意的盈盈之心,总有消退的时候。 第66章 出身寒微,性子偏激   当日陆赜拂袖而去, 两人越加生分疏离起来,十余日不见陆赜的身影。   秦舒已经叫完全的看管起来,不允许出府门一步, 每日里用饭用药皆有定例。   秦舒每日吃了睡, 睡了吃,颇有一些浑浑噩噩, 不知时日。   这日,她歪在春榻上小憩, 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   外头小茴香端了一碟子春杏进来, 又顺了件薄衫盖到秦舒身上:“姑娘, 虽说是四月了, 可风还是凉的,您坐一会儿便往里间去?”   一面用手绢拿了个春杏:“姑娘, 这是外头人送来的。您前几日吃了那腌杏,不是说爱吃吗?”   秦舒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节杏子只怕还在开花,这是怎么种出来的?”   小茴香有心替陆赜说好话:“姑娘不知道, 这是大人从两广那边运回来的。两广那边与咱们这边的节气不同,这时节那边已经很热了, 那些大户人家专吃这样提前上市的稀罕物件。前日大人问我姑娘饮食如何, 我说其他的还好, 就是喜欢吃杏子, 谁知道今日便送到了。”   秦舒并不答话, 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小茴香转到另外一边, 接着道:“姑娘,您同大人都赌气堵了半个月了,何苦这样, 时间长了,好好的情分都磨没了?”   秦舒笑笑,又咬了一大口春杏,心里惊奇,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杏子这么好吃呢?   她吃完了一个,把那核儿远远地丢在湖水里,荡起一阵阵涟漪,自嘲道:“小茴香,这你可就错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家大人又是什么身份,我哪里配跟他赌气呢?”   小茴香哼一声,递了湿帕子过去给秦舒擦手,小声道:“姑娘也别这么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听说当今陛下的生母西宫太后,不也是掖庭的婢女出身,入宫前还是下九流的脚夫人家的女儿。要这样论身份,西宫太后如今比不上那些高门贵女吗?我看也未必。”   秦舒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小茴香,你倒是英雄不问出身了?那日你家大人是如何骂我的,你又不是没听见,他可不是你。”   小茴香摇摇头,接着道:“姑娘难道不知道大人那日说的是气话,你从来是不肯服软的性子,又那样说大人,什么无耻、虚伪、欺辱,两个人话赶话,都在气头上。人说的气话,怎么能当真?”   秦舒瞧着小茴香诚恳的面容,叹气,是心里话还是气话,我自然是能分辨出来的,她摸摸小茴香的发辫:“我如今见弃于陆赜,将来即便是生下这个孩子,也是要被抱走给别人抚养的。你是个机灵、聪明的姑娘,有机会就回总督府去吧,我这里是没什么好前程的。”   小茴香扯扯嘴角:“我知道,姑娘就想着我走了,就没人唠叨你了。”   秦舒翻了翻身子,挥了挥团扇:“我再躺一会儿,你忙去吧。”   小茴香见着秦舒一副慵懒闲适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轻轻跺脚:“姑娘,听丁护卫说,大人这几个月都忙着倭寇的战事,有时候几天几夜都睡不了觉。可便是这样忙,也时常叫我过去问话。大人心里明明是有姑娘的,您服个软,认个错,又有什么不好?”   说了一通,也没有丝毫回应,小茴香泄气得甩甩手,丢下一句:“您就犟吧。”便往后头去了。   秦舒不理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吹着风躺了一会儿,浑身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坐起来抓了了两个杏子吃,越吃越饿。   正想唤丫头端了点心来,就见一个穿着水红色衫子的小丫头上前来,倒了茶递给秦舒:“姑娘,您喝热茶。”   秦舒见她面生得厉害,问:“你是新来的吗,怎么不曾见过你?”   那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没长开,瞧着也钝钝的,不甚机灵,只说话十分清楚明白:“回姑娘的话,我是新买来的,才来了十几天,在外头院子里扫地,等闲不进内院来,所以姑娘才不认得我。”   秦舒见她瘦弱得厉害,头发也枯黄得不成样子,拿了点心给她吃:“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家里还有别人吗?”   那小丫头拿了点心却捏在手里,并不吃瞧了瞧秦舒:“姑娘,我就是通州人,叫玲珑,是原先的主家取的名字。”   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秦舒又听她说:“姑娘,是大通票号的万掌柜叫我来的。他叫我告诉姑娘,京城的贵人已经见过了姑娘的条陈,请姑娘往京城去见面。”   秦舒的心怦怦直跳,镇定问道:“你这样说,可不能叫人相信。”   那小丫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信纸张:“京城的贵人说了,只要给姑娘看了,姑娘一定会去京城的。”   秦舒把那张纸接过来,手腕有些微微发抖,展开来见上面的字迹是方正圆润的馆阁体,写着的一句鲁迅的诗词——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最下面写——同是异乡烂柯人,请京城一晤。   秦舒见了,立刻明白过来,自己苦心写的那份票号的条陈打动了这位贺大人,她把那张信签纸撕得粉碎,洒在湖水里,不一会儿就完全打湿了,看不出原来的字迹来。   她静静地瞧了一会儿,转过头问:“你们要怎么接我去?这个小宅子里,不说丫头下人,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暗卫。走自然是可以走,但是漏了踪迹,只怕会牵累旁人。”   玲珑果然名如其人,虽然看着木讷、笨拙,却是玲珑心肠:“姑娘舍得总督府的荣华富贵吗?”   秦舒反问:“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又何来舍得不舍得?”   玲珑点点头:“姑娘如今的处境,贵人已经知悉,传了信来,只要姑娘自己拿定主意,那么其他的事情不必姑娘担心,自有人来办。”   秦舒并不放心:“你们预备怎么办?”   玲珑瞧了瞧秦舒,道:“姑娘放心,陆总督虽然权势正盛,一时风头无两,但是我家大人也在此地做过四年的两江总督,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个人去京城,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秦舒直言:“董凭儿这个身份,我不想要了,从前种种干系,都要一并抹去,再无任何瓜葛,你们可做得到?”   玲珑有些惊讶,未料定这位姑娘如此决心,略微迟疑:“这样的话,只怕要迟些日子。”   秦舒笑:“无妨,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几日。”   玲珑自幼习武,听得外面轻轻的脚步声:“姑娘,外头有人来了,您安心等着,这些日子尽量敷衍一下,等外边准备好了我便立刻禀告你。”   小茴香远远地便在水廊上看见个小丫头蹲在姑娘面前凑趣,见她匆忙出来,忙揪住她的耳朵:“你倒会钻营,一个不留神儿,就到主子跟前献殷勤去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面黄肌瘦,一手的老茧,也不知身上有没有跳蚤,要是过给了姑娘,有你好瞧的。”   玲珑缩着身子求饶:“刚才姑娘醒了,喊饿,我便端了一碟子点心进去,以后一定不敢了。”   小茴香听了大惊,也顾不得这小丫头了,往亭子里走去,见秦舒正端着一碟子点心,已经吃了好几块儿了。   小茴香忙抢过来,数落道:“姑娘,也不知道谁拿过来的东西,您也敢入口?”又拿了手绢过去:“快,您快吐出来。”   秦舒推开,没好气道:“这是府里的丫头送来的,难道还吃不得?”   小茴香道:“她是新进来的丫头,是澄娘子买的下人,谁知道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秦舒并不觉得有什么,把身上盖的薄衫拿开:“这有什么,便是真的存了什么心思,那也是如我愿的好心思。”   小茴香皱眉:“姑娘,您别说气话。”   秦舒不理她,扬扬手:“把东西放下吧,我才吃了一碟子点心,现在可吃不下了。”   小茴香见她这一个月来,总是饿得快,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嚷着要吃饭,她撇了撇秦舒的小腹,只有在躺下的时候,才能看见不过稍微的隆起一点点。倘若正常站着,那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她凑过去,小心的劝:“姑娘,总督府那边传了话儿来,说大人今儿晚上要过来用饭。您好歹收拾收拾,换身衣裳?大人肯给您台阶,您就别犟了。便是生下这孩子叫抱走,那也是姑娘您生的。您求求大人,也未必没有转圜的地方。”   秦舒笑笑,用扇子拍拍她的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今儿累了,不想奉承侍候别人。那日你也听见了,你家大人说了,我这样的性子出身,不配教养孩子,说什么也没用。”   秦舒闭上眼睛:“他是最看重门第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你该知道这个的。”   小茴香无法反驳,只得回了院子预备好热水,又叫厨房预备好晚膳。   陆赜来的时候,已经是上灯的时分,廊下挂了一排的灯笼,他进得屋子来,静悄悄的,问:“姑娘呢?”   小茴香道:“姑娘在湖边的亭子里,想来睡着了,一时没回来。”   陆赜皱眉,低声呵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茴香一向怕陆赜,见他黑了脸,跪下替秦舒分辨:“姑娘这些日子,整日整日在湖边的亭子里坐着,连正经饭也吃不下。想来今儿一时睡了过去,并不是有意的。”   正经饭吃不下,那是因为每一个时辰就要吃些点心炖汤,到了正经用膳的时辰,可不就吃不下吗?   陆赜沉着声音吩咐:“带路。”   小茴香只好提了灯笼,站在水廊上,指着里面挂着一盏小灯笼的水阁:“自那日大人走后,姑娘每日都来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倘若秦舒听见一定会翻白眼:拜托,亲爱的小茴香姑娘,能不能不要给我擅自加哭情戏?   陆赜来之前,只觉得自己宽纵得这个丫头毫无规矩,连教养子嗣这样的大事也敢开口置喙,实在太过僭越。   可此时听了小茴香这句话,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接过小茴香手上的灯笼,往水阁里去。   那丫头躺在春榻上,下巴明显尖了些,小腹已经有了微微隆起的幅度,他坐过去,拂开脸上吹乱的青丝,颇有些自白的味道:“妾室生下的孩子,抱去给主母抚养,本就是国公府历来的规矩。你说你怕将来见弃于我,我便叫你在夫人未进府之前有个傍身的子嗣。倘若再叫你抚养,那主母将来的脸面何在?”   秦舒睁开眼睛,定定瞧了他一会儿,一时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敷衍他,是彻底说几句话叫他十天半个月不来,还是说几句服软的话好叫放松对自己的看管、监视。   陆赜自然以为她还在赌气,道:“你乖巧些,柔顺些,等日后正室夫人有了子嗣,自然抱回来给你。”   秦舒心里只觉得可笑,她缓了缓语气,尽量听起来不是那么嘲讽:“我知道,将来把孩子抱回来给我,不过是说着哄我的罢了。在你的心里,我出身寒微,性子偏激,并不配养育你的子嗣。如你自己先前所说,不过喜爱我的颜色,又加上我性子倔强难驯,一时沉溺起来罢了。倘若在国公府我便顺从了你,只怕这时候已经丢在脑后了。”   陆赜觉得她一字一句甚是刺耳,可要反驳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道:“你与旁人不同。”   秦舒笑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大爷这些年修身养性,不沾美色罢了,见的女色太少。我这样的性子,时时给你脸色看,你一时半刻觉得新鲜,将来必定会厌烦我。不,只怕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些厌烦了,是不是?”   陆赜笑笑:“温陵先生说你洞察人心,这句判语,实在是没错。”   秦舒微微抿了抿唇:“大爷万事以仕途为重,因为汉王府的亲事,狠下心来十几年不近女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耽于女色呢?这十几年,大爷未必没有遇见可心的女子,偏偏一个都不曾沾染,连传闻都没有,可见大爷心智坚韧,非常人可比。”   陆赜连想也不想,也知道这丫头接下来说的必定是些不中听的话:“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舒笑:“其实我跟大爷那十几年遇见的可心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个时候大爷并不能做什么。遇见我的时候,满了三十岁,约束自己约束得太久,想放肆一回罢了。”   “芙蓉帐暖,十丈软红,大爷也尝过这滋味儿了,刚开始新鲜,这时候只怕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陆赜听她娓娓道来,语气平和,又鞭辟入里,没有一丝一毫悲情,仿佛在说这旁人不相关的事情,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西子无情最动人,他此刻并不想骗她,微微颔首,道:“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聪慧非常。”   秦舒笑笑,就当临别赠言了:“这我倒是不否认,很多人这么说过。”只她生性惫懒,什么事情做到六七分差不多的时候,便不想用功了,一心想做咸鱼,远远比不上那些幼时同窗。   秦舒接着道:“其实你自己知道,府外置办外室,又叫我生孩子,这并不是家宅兴旺之道,未来的夫人也会因此失尽体面。但是你就是想叫自己放肆一回,这并不是因为我,只是因为你想而已,随便其他得你心的女子,你也会样。是不是?”   陆赜那种微妙的心理全然叫她说中,神色惊讶:“那夜你从假山上提着琉璃灯笼下来,明月清辉,素衣佳人,就已经注定是你了。”   秦舒点点头:“大爷喜爱我是真,瞧不起我也是真。”不,也不独独瞧不起秦舒,是瞧不起所有女人,只当做取乐的玩意儿。即便是对王家小姐将来的夫人,也并没有多少尊重。   陆赜听她这样说,便知那日气急出口的话伤了她的心,只那是气话,却也是实话:“我那日话说得太重了些!”   秦舒含笑摇摇头:“实话罢了,没有什么重不重的。只那日大爷这样说,倒是叫我忧虑起来。这个孩子生下来自幼养在旁人身边,受你们的教导,将来会不会也这样嫌弃我的出身见识,嫌弃我只会针凿女工。”   陆赜听了皱眉,只觉她胡思乱想:“胡说,哪有儿女嫌弃自己身生母亲的道理?”   秦舒幽幽叹息:“道理哪里比得过人心呢?人说,人心似水,其实不然,人心比做云雾才妥,飘去哪里,何时消散,恐怕自己也做不了主的。”   陆赜心道:终究还是那日的话说得重了些,这丫头说过,生平最怕人瞧不起她、看低她,他另起了个话头:“南浦送来了一盒珍珠,另外有一些珊瑚玉器,你不是喜欢紫水晶手串吗?”   秦舒再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好,我一定日日戴着。”   外头丁谓站在廊桥出,隔得老远地回话:“爷,总督府有战报送到。”   陆赜应了一声,低头打量秦舒,只觉得她今日说不出的怪异,以她往日的性子是绝不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的,不是内容,而是说话的语气,她何曾这样平静的跟自己说过话,一汪叮咚湍急的溪流忽然变成了深潭。往日她自己受了气、受了委屈,即便不能真的如何,定要说几句话刺一刺自己的。   秦舒问:“大爷为什么这么看我,外头丁谓在催了?”   陆赜伸出手,指腹边缘微微摩挲她的脸颊:“我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你在这里好生养胎,将来在我的后宅,总有你一席安生之地。”   秦舒望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耳旁的声音仿佛从远处的高楼传来般微弱又飘渺:“好!”   陆赜抱住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便转身而去,走到水廊那头,见秦舒依旧坐在灯下,烛影摇动,光影模糊,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吩咐丁谓:“多叫几个人在暗处盯着。” 第67章 一张脸隐在火光之中   此日之后, 秦舒安心等着,安胎药是照常吃的,大夫也每三日来请一次脉。   有一次, 秦舒问那大夫:“可有堕胎的药方?”那大夫吓了一大跳:“老夫是正经良医, 怎么会这些方士游医的把戏?有损天道人伦的事情,医书上也不会记载。”   秦舒瞧了瞧他的表情, 不似作假。这时候良家女子哪里有堕胎的,有了便生下来就是。   从前在国公府, 秦舒倒是见老太太给几个出身不好的丫头灌过药, 孩子是掉了, 可是恶露却排不干净, 有一个没半年就去了。另外一个好一点,从小身子就康建, 一副药没排干净,又喝了一副,只是后来便整日病歪歪的。   秦舒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的堕胎,不过是喝了小剂量有毒的中药, 胎死腹中罢了, 至于那死去的胎儿能不能排出体外, 那就不能保证了, 要是运气不好, 在子宫内发炎, 真是神仙难救。   这日, 秦舒见天气好,提了竹篓在柳树下钓鱼,万千柔丝, 绿阴匝地,正昏昏欲睡之时,便见玲珑端了果盘来。   走进些,福了福身子,一边蹲着给秦舒剥莲子,一边低声道:“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等入了夜就可以走了。只是叫烧死的怀孕女尸并不好找,花费了点时间,到时候一把火烧起来,世上便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了。”   秦舒拉了拉鱼竿,钓起一尾草鱼,她不慌不忙的取下来丢在竹篓里,问:“何时去京城?”   玲珑道:“入夜之后,直往码头去,坐松江水师的官船,沿着运河而上,要是走得快,不过十余日便能到京城。”   秦舒连日的郁气一扫而空,长长舒了口气:“很好,多谢你们了。”   玲珑站在那里,颇有点好奇地看着秦舒:“万先生说,姑娘是大通票号的救星,可是票号的规矩,账册算盘都不能叫女人碰的?”   秦舒学的是金融,票号的课题也做过,空有一身理论,无半分施展的地方,她回头笑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语气很是笃定:“自我开始,女人就可以进票号了。”   玲珑并不太相信,只是万先生、贺学士都对她如此看重,只怕也有些真本事。   到了晚上,秦舒便借口累了,要歇息了,不准丫头们在屋子里侍候。又怕房子烧起来,殃及无辜的丫头,往厨房叫了几桌子席面儿,在云台水榭摆了酒席,对小茴香道:“我怀孕这些日子,也累得你们服侍了,且叫了几桌酒,你们几个丫头也松快松快,今儿晚上就不必在我跟前侍候了,我自看会儿书,便睡了。”   小茴香看这些日子秦舒也慢慢接受事实了,也知道这是给自己体面,只是大人吩咐了姑娘身份要随时随刻倒要跟着人的,她也不太敢离开:“姑娘,叫她们去吃酒就行了,我还依旧留在姑娘这里服侍。姑娘身子一日日重了,身边没人怎么行?”   秦舒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去,倘若不放心,吃过几杯酒再回来就是。本就是你生日,给你摆的酒席,你不去,怎么像话?”   几个小丫头见秦舒这样说,也纷纷劝:“茴香姐姐,姑娘都这么说,你就去吧,要是不放心,我们留一个下来还不成吗?难道就只能你服侍姑娘,我们还不配了?”   这样一激,小茴香便是不想去,也只得去了,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服侍,走之前细细交代了一番:“姑娘不能喝冷茶,走动你都要仔细些,万万不能摔到了……”   啰啰嗦嗦,引得秦舒发笑,拿了芙蓉美人团扇拍拍她:“快去吧,真够啰嗦的。我本来也该去坐坐的,只是我现在喝不得酒,去了你们也拘束。等明年你生日,那时候我也生了,自然敬你一杯酒。”   小茴香见过秦舒喝醉过一回酒,那次不知道她同大人说了什么,两个人闹起别扭来,熬了几日,大人受不住了,从外头拿了一壶葡萄酒来,半蒙半骗地叫姑娘喝了。   姑娘开始还好,坐了一会儿便迷糊起来,丫头的名字也叫错了,半壶酒都打翻了,污了薄衫罗裙。   大人见了便抱了姑娘往水池里去,小茴香隔得远远的都能听见里面的娇吟之声。等里面完了,第二日,大人叫丫头拿了膏子进去,见姑娘膝盖上青了一片。   小茴香想到这里,耳根子都红起来:“姑娘还是不要喝酒了。”   秦舒不知道她想的是这个,笑笑:“那就以茶代酒。”说了几句,小茴香便叫丫头们推推攮攮出了门,往云台水榭去,果然见已经摆上了几桌酒席。   呼啦啦一哄而散,顿时道清净起来,秦舒从阁子里拿了一盒茶叶出来,另外留下的一个小丫头立刻接过手来:“姑娘,我来,这水烫得厉害,你别动。”   秦舒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瞧了瞧那杯茶嫩牙浮动,皱眉:“这杯子不好看,配这茶不好。我记得有一对儿翠盖碗,白绿相间,盖碗皆有素光,是治玉大师明岗的手笔。”   那小丫头记性倒好:“我记得,前儿小茴香姐姐收到库房去了,说再好的杯子总是用,也看得烦了,另外选了一套定窑白细瓷来用。”   秦舒点点头:“你拿了对牌,往库房取过来。”库房在这园子最东边,来来回回没有小半个时辰,是回不来的。   那小丫头从没办过这样的差事,平日那些金贵的东西,小茴香总怕她们笨手笨脚,不叫她们沾手,她接了对牌,脸上喜气洋洋:“哎,姑娘,我这就去。”   她小跑着去了库房,先给那守着库房的婆子看了对牌,又在里面寻了一会儿,这才拿着一套盒子往回走。在月洞门外,便瞧见里面一片红光,忙不跌跑了几步,见几间正屋子火光大作,火苗子直撩到房顶上。   她一想,姑娘还在里面呢,吓得手上的翠盖碗摔在地上,拼命往云台水榭狂奔而去,大声疾呼:“走水了,走水了……”   小茴香吃酒吃得微醺,听见走水了,吓得一激灵,拉着那丫头问:“哪里走水了?”   小丫头气喘吁吁:“芙蓉偎,姑娘还在里边。姑娘叫我去库房取东西,回来的时候便烧起来了。”   小茴香吓得腿软,叫小丫头扶着:“赶快禀告大人,赶快接水来救火、救火……”   …………   陆赜到的时候房梁已经叫烧塌了,离得十几步远依旧烤得脸发烫,下人拿了水车来,也无济于事,反而叫火越来越旺。   有经验的老伙计指着一截外头倒塌下来的木头,对陆赜道:“大人,这木头上浇了油脂,只怕是人为纵火。”   小茴香跪在一旁,头发叫火燎了一点儿,哭得喘不上起来,断断续续:“姑娘说今儿是我生日,赏了酒席叫丫头们吃,就只留了个小丫头在身边侍候。偏姑娘泡茶要用翠玉杯,打发了那小丫头去取,一回来便瞧见走水了……”   陆赜脸色发黑,一颗心往下沉,只怕那丫头那日叫自己说了几句重话,便生出自戕的心思了,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汹涌的火苗顿时飘了过来,闻得一阵须发烧焦的味道,衣摆上飞溅上几个火星子,精美的绸缎顿时烧开一个黑洞来。   仿佛秦舒一张脸隐在火光之中,含情目似笑非笑,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陆赜,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没留下。   丁谓跟在身边,大惊,连忙拦腰抱住陆赜,大声劝道:“爷,您这个时候进去也于事无补,这样大的火叫烧了一个时辰,只怕凭儿姑娘早就烧焦了。”   陆赜此刻哪里听得这样的话,一脚踹开丁谓,满目猩红:“你们这些狗奴才,我说过的,姑娘身边要时时刻刻不离人,你们偏偏玩忽职守。”   丁谓见陆赜还在往火里走,忙抱住陆赜的腿,情急之下胡乱道:“爷,凭儿姑娘那样坚韧的性子,从来都是外柔内刚的人,怎么会自戕呢?只怕是同上回那边,自己悄悄走了。”   这话不过是丁谓胡诌的,自家爷派了十几个暗卫明里暗里盯着,苍蝇也插翅难飞,何况凭儿姑娘那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妇人?不过是叫陆赜此时冷静下来,纵使再喜欢凭儿姑娘,过得一时半会,也不过伤心几日罢了。   谁知陆赜听了这话,当下转头吩咐:“叫了暗卫来。”   不过片刻,一个穿着短打青衫的奴仆模样,精壮男子便上前来,跪下磕头:“属下见过大人。”   他虽然是暗卫,但是终究是男子,男女有别,即便是监视秦舒,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到内院来,见秦舒的面也少,走了水之后便刚忙救火来,一张脸熏得乌漆嘛黑。   陆赜眼眸露出寒光:“今儿起火之前可有人出府?”   那暗卫立刻惊醒:“有两个丫头出府去了。”   陆赜气得又是一脚踹过去,立刻转身:“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等闲不能出城门,去传了守城的卒子来。”   守城的卒子正是换防的时候,三三两两说着要去哪里喝酒,就见前面七、八匹快马奔驰而来。   杭州城内,除了八百里加急,不得纵马疾驰,本就是陆赜下的禁令,一个小卒本想大声喝止,叫为首的一个百户拉住:“这是总督府的马。”   当下上前跪道:“卑职蒋百川见过总督大人。”   陆赜骑在马上,身上披了一件玄色披风,问:“宵禁之后,可有人出城?”   蒋百川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当下一一数了出来:“胡巡抚、裴巡按,盐运的转运使都出去了,还有楚王府的世子。”   见着陆赜不说话,蒋百川详细禀告:“楚王府的世子,要去码头,说是要进京恭贺陛下的万岁节,又说染了风寒,不叫人掀开车帘检查,只听见声音。”   陆赜哼一声,扬扬马鞭子,疾驰而去:“去码头。”   …………   秦舒上了松江水师的船舰,等得开船的号子声响起,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玲珑端了热水来:“姑娘,洗漱了睡吧,出了杭州城就出不了什么意外。”   秦舒谢过了,拿了热水来泡了一会儿脚,见小腿处已经有些微微浮肿了。   玲珑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瞧着秦舒,问:“姑娘真的懂票号吗?”   秦舒摸摸这小丫头的脸蛋,脸上已经有些癣,点点头:“帮别人做过这方面的课题,那老师很严厉,于是印象深刻。”   玲珑将信将疑,只她对万先生是顶顶崇拜的,先生这样推崇这位姑娘,想来即便不是很厉害,也懂一点儿东西。   “我听万先生说,将来……”刚说出半句话,便听得外面的一阵喧哗声,玲珑止住话,往外头瞧了瞧,回来道:“凭儿姑娘,追上来了。”   说罢,一面领着秦舒往船舱里去,打开地板:“姑娘,这是个暗室,我扶你进去躲一躲。”   暗室里暗得厉害,伸手不见五指,下楼梯的时候最后一步叫崴了脚,当下疼得冷汗冒了出来。   玲珑扶着秦舒坐到一旁,这是个装着货物的的货仓,散乱装了些鱼虾,秦舒靠在又脏又臭的渔网上,听见外面凌乱四起的脚步声。   陆赜到了码头的时候,松江水师的船刚刚行出半刻,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那丫头一定在这艘船上,他下令叫水师拦截,坐了小船追了上去。   楚王世子是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人,他手上拿着折扇迎了上来:“宣远兄,承此盛情,蒙你深夜相送。”说着便打开扇子,咳嗽了两声:“只可惜小王旧疾来得汹涌,只怕不能同宣远兄喝一杯了。”   陆赜并不回答,鹰视环绕一周:“世子,本督接到线报,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内陆,为了世子安全计,还是叫水师搜查一番才稳妥。”   楚王世子看起来极和善,白白胖胖的脸笑起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宣远兄的公务为重,小王自然全力配合,全力配合。”   接着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秦舒的心仿佛跳到喉咙一般,听得楚王世子的声音:“宣远兄,这间屋子是世子妃的卧室,她今日不舒服,早已经歇下了,就不必打扰她了吧。你放心,里面都是从王府带来的宫女宦官,绝没有什么倭寇。”   陆赜正迟疑,外头有人上来禀告:“大人,火已经叫灭了,人也救了出来,只是全烧焦了,腹中的胎儿已经成人形了……”   陆赜闻言,胸口涨涨发闷,喉咙一阵铁锈味儿,刚想开口说话,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丁谓忙扶住陆赜,劝道:“爷,您节哀。”   陆赜呵呵笑了两声,推开丁谓,脚步趔趄地往岸上而去。   楚王世子颇为震惊,摇了摇扇子,问:“丁谓,你们家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说两句话就闹得吐血了,这身子骨儿可不行,在京城的时候可不这样啊?”   丁谓拱拱手:“冒犯世子了,卑职告退。”说罢,挥挥手,便带着甲板上的数百甲卫离船而去。   楚王世子身边的大太监咋舌:“世子,那姑娘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叫陆大人颇为看重?”   楚王世子横了他一眼:“闭紧你的嘴巴,不该问的不要问。”   大太监立刻低头,轻轻扇了扇自己嘴巴:“奴才多嘴了。”   暗板叫打开的时候,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秦舒脸色苍白得如宣纸一般,满脸的冷汗,已经闻不见半点的鱼腥味儿。   玲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凭儿姑娘,人已经走了……”   船舱里又热又闷,秦舒叫扶着站在甲板上的时候,一轮明月刚好从云中飘出,耳边是滔滔的江水声,她忽觉心中大悲,不能自已,终是哭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泪流满面。   旁边站着的楚王世子奇怪地抬头瞧瞧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凭儿姑娘,陆总督的水师已经走了。”   秦舒扶着玲珑,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我不是董凭儿,我姓秦名舒,我是秦舒……” 第68章 大通票号选学徒   五年后, 京城   城门刚刚打开,满街上都是搭了棚子,挑了扁担的摊贩, 一打开盖子, 豆汁儿油条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出来。   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出得门来,花几个铜板儿, 豆汁儿一喝,便侃起大山:“我说冯爷, 今儿一大早从永定门打马过的八百里加急, 您是听见没听见?”   旁边的一个带着青瓜帽子, 呼出一大口白气:“嗨, 这还能不知道,我早三天就知道了。浙江又打了胜仗, 特地选了今儿报进来,太后娘娘的寿辰,讨个好彩头。”说起来伸出个大拇指:“说起来这陆总督, 还真是这个。倭寇作乱十来年了,他一去, 三四年就摆弄得清清楚楚。”   另外一个刚刚出门, 听见了, 也乱搭话茬:“外国进贡的使团也到了, 听说还赶了大象来, 昌元公主给陛下进献了两只白鹿, 这可是天大的祥瑞, 陛下当下就拍着她的肩膀说她用心。”   从胡同另外一头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青衣文仕,黑着脸哼了一声:“这等秘事,你又如何得知, 莫不是陛下同昌元公主说话的时候,你就站在一边?”   那说话的回嘴:“我是没站在一边,那自然有人站在一边?”   青衣文仕哼了一声,大步走开,砰地一下关上房门。   她身后跟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姑娘,拱着手替她爹道歉:“各位叔叔伯伯,对不住,我爹这人就这样,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都是街坊邻居住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这臭脾气,见父女两一脸晦气的回来,忙问:“这大早上做什么去了,谁又惹白老先生了?”   那姑娘满脸无奈:“大通票号选学徒,我想着报名看看能不能选上,谁知道叫我爹知道了,硬是把我拉回来,不许我去。”   大门轰地打开来,青衣文仕喝骂道:“还不赶快回家来,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们家诗书传家,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枉费你爹我教你开蒙,你的女训都读到哪里去了?”   那姑娘被骂得满脸通红,小声嘟囔:“讲道理你比谁都会,只是会饿肚子罢了。”又慢吞吞了回了家,关上门。   旁边的人都跟看戏一样瞧笑话,等得那木门又砰地一声关上,这才议论开:“这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今儿是大通票号一年一次选学徒的日子,我得赶紧叫我家大丫头去报名,要不然白请先生教写字儿了。”   “你那大丫头未来婆家,不嫌弃抛头露面?”   “穷讲究,做学徒都要一个月一两银子,更别提以后了,要嫌弃,也是我们大丫嫌弃他们家。”说着当着跑到胡同口,扯着嗓子喊:“大丫,快起来,快起来,去大通票号报名,待会儿人多了,连名字都写不上。”   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穿着棉袄叫他爹扯着往街上去:“爹,你急什么,我脸都没洗呢?”   她爹扯了袖子往她脸上囫囵擦了擦:“这样挺好的,大通票号选学徒又不看脸。”   父女两到了大栅栏大通票号时,早叫人围得水泄不通。踩在一旁的马车上垫着脚往前望去,就见一座五、六层高的建筑,四方尖顶,统统都是大理石构造,既宽阔又明亮,门口的窗户从海外重金运来了透明的玻璃,太阳一照,就闪闪发光。   虽然不像别的地方雕梁画栋、飞檐碧瓦,但是简朴之中又透着富贵,低调之中,谁也不会瞧低一眼。   站在门口的伙计、学徒个个衣着整洁光鲜,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他爹顾不得什么,拉着大丫奔命地往里边挤过去:“掌柜的,掌柜的,咱们也要报名。我是她爹,我同意她去。”   …………   玲珑打了个哈欠,穿上棉袄,从房门出来,径直往西边去,那是一个极宽阔的食堂,门口挂了牌匾“鹤鸣”,窗明几净,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恭敬地同她打招呼:“玲珑姐好,玲珑姐早。”   玲珑微微点头,走进里面,便见墙上挂着一大幅遒劲的草书——事在人为,得人则兴,失人则衰。   再往里,便是一排排的透明玻璃的窗口,玲珑走过去,依次瞧了瞧。窗口的厨子笑着招呼她:“玲珑姑娘,今儿早上来点什么?口外新来的山珍,加一碟子水煠肉,别提多鲜了。”   玲珑摇摇头:“昨儿吃得太油腻,半个月都不想吃肉了。”走到前边,见一大块儿玻璃碎了,问:“这怎么回事儿?”   旁边另外窗口的厨子笑笑:“别提了,昨儿晚上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带了口外的皮裘商来二楼吃饭,吃饭吃到一半,就立马开口说,以后他们的银子就全存在咱们大通票号了,说什么连伙计吃饭的地方都舍得用玻璃,哪儿会贪他那儿几个碎银子,当下就把货款十万两全存进来了。喝酒喝得高兴,一不留神儿就撞玻璃上了。”   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叫左杨,原先跟玲珑一样,跟在秦先生身边当差,这一二年才被总号派去扬州。   玲珑嗯了一声,颇有点酸酸的:“那他可真出息,吃一顿饭就有十万两银子的进账,年底□□股又多了几百两了。”   那厨子听出来了,嘿一声:“不过还是比不上姑娘您,在总号当差,这次选学徒也叫您跟着一起,两京一十三省各个分号的大掌柜谁不卖您三分薄面?您还跟以前一样,吃碗西红柿鸡蛋面,您别说这玩意儿我第一次见还以为的辣的,谁知道做出来竟然是酸甜口的……”   玲珑大好的心情都被他败坏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掌柜不过是瞧在姑娘面子上叫自己一声‘玲珑姑娘’,待在总号有什么用,她比谁都想放出去独挡一面,她随便指了指:“西红柿鸡蛋面,再加半勺炸酱。”   她端了面条坐到一旁的鸡翅木大案桌上,闷闷不乐的吃了两口,就见门口进来一人,二十来岁,瑞福祥的衣裳,德明宝的靴子,坐在她对面:“玲珑,两年多没见了,你还长高了了。”   玲珑哼一声:“多新鲜呐,左掌柜又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左杨,他嘿嘿笑两声,挠挠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苏州富大师打造的宝石金凤钗,这几年你生辰我都给忘了,现在一并补给你。”   玲珑瞧他一眼,并不太相信,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支步摇金凤,镶嵌了五、六颗红宝石:“得一千多两银子吧?你这个铁公鸡,以前连洗脸的胰子都要顺我的,现在财大气粗,转性儿了?”   左杨笑笑,又递给去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的一个条陈,麻烦你帮我掌掌眼,要是看得过去,就帮我递给先生。”   玲珑吸了口面条,这才把那信签纸展开:“银票防伪?”   左扬点点头,替玲珑剥了个鸡蛋:“这是我们扬州新试验出来的印刷技术,平时看不出来,得在太阳底下透着日头才能瞧出来底下的暗押。这次两京一十三省的分号掌柜都来总号,不就是为了小额银票印发的事情吗?”   玲珑瞧了,折起来收好,面条也吃得差不多了,把袖子放下来:“行了,我会替你转交的。”   她往外走去,走了几十步,见左杨还跟着她,奇怪道:“你还跟着我干嘛?我现在就要去棋盘胡同见姑娘,你要跟我一块儿去?”   左杨摆摆手,他自从去了扬州,就跟撒了欢一样,是青楼的常客,虽还没成亲但是外头养的小星可不少,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多舌告到姑娘秦先生那里去,弄得不止总号发了训诫,连秦先生也写了信来,弄得他灰头土脸大半年,现在是万万不敢去见先生的。   玲珑白他一眼:“那不就结了?”   左杨见着四处无人,拉着玲珑的袖子:“今儿晚上重泽楼,我请你吃饭,山西有个粮食商人想求见先生,你先看看,咱们好歹也是三四年的情分,你去瞧一眼。”   玲珑冷了脸:“没空。”   左杨追着玲珑从票号侧门出来,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嬷嬷一脸肃穆:“玲珑姑娘,先生有事吩咐你。”   玲珑哎一声,三两下上了马车,问:“秦嬷嬷,姑娘风寒好些了吗?”   秦嬷嬷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先生说,叫几个大烟枪一熏,反而鼻子不堵了,舒缓多了。”   这次姑娘把两京一十三省分号的掌柜统统叫来北京,商量的就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有几个耄耋不肯松口,整日坐着商议,偏偏其中有几个老烟枪,议事厅叫他们熏得云雾缭绕。   左杨见秦嬷嬷没搭理他,堆着笑脸:“秦嬷嬷,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看着比我走之前还要硬朗了些……”   秦嬷嬷抬了抬眼皮,不阴不阳回了一句:“左小子,你这回从扬州回来,人倒是大变样了。”   左杨尴尬得笑笑:“哪里,在您老人家面前我还跟原来一样。”   秦嬷嬷伸出手指点了点:“上车吧,先生也要见你。”   左杨啊了一声,心里不上不下没个谱儿,心知自己这顿挂落是吃定了,一路上不言不语,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儿,半点没有外头左二爷的风采。   马车咯吱咯吱压着路旁的积雪,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棋盘胡同。下得马车就见‘秦宅’二字,与大多数京城的宅子一样,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别有洞天,绕过照壁,便是两颗极高大的青檀树。   也是因为这两颗青檀树得先生喜欢,票号里的人便不把这里叫秦宅,反而叫小檀园。   从回廊过,便见流水上的醉卧轩,几个分号的大掌柜也不怕冷,坐在石凳子上吵得厉害,见着秦嬷嬷领着人过来,笑着打招呼:“秦嬷嬷,秦先生的病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商议?”   秦嬷嬷笑着摇头:“诸位大掌柜,我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哪里知道你们的大事?”   只这么一句,便推过去了。那几个分号的大掌柜拍拍手,抱怨道:“我们都在这儿住了半个月了,各地的分号都没人主持大局,要是有个什么事,地方上可怎么办?”   另外一个抽了口旱烟,咂咂嘴:“老胡,你还没瞧出来吗?秦先生这时在熬我们呢?这五年来,她想做的什么事,有没做成的吗?别的就算了,收学徒连女娃娃也收进来,这可不行。往年间我在外边没回京,你们也不知道劝劝先生。这回见了先生,我必须好好说道说道。这男女有别,男女大妨,这根线可不能松……”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胳膊,低着声音:“周掌柜,你大烟杆子抽多了,胡咧咧什么……”这大通票号的大主子、二主子可都是女子。   周掌柜自知失言,嘿嘿笑一声,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两句:“你扯我胳膊干什么,我是说女学徒,又没说别人……”   秦嬷嬷仿佛没听见刚刚这番话,笑笑:“几位大掌柜宽坐,我有事回先生去了。”   说罢便领着玲珑同左杨往“澹静堂”去,地如其名,隐在万尾篁竹之后,一时之间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吹声。   秦嬷嬷领了玲珑进去,独留左扬在门口等着,过得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悠扬清丽的唱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①   左扬垂手而立,半点不敢放肆,眼睛盯着地面,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唱完了【皂罗袍】,刚另外起了个头,便听见先生的声音:“好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我新得的云子,紫檀棋盘,你带回去吧。”   左扬忙抬起头,就见里面出来一个绯色衣衫绣牡丹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   在左扬身边站定,轻轻瞥了他一眼,便露出万种风情来,声音也清清朗朗:“左二爷,久闻盛名。”   左扬并不认得他,但是先生身边的人,即便是一个唱戏他也不敢轻慢,拱手行礼:“哪里哪里,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那男子讥讽地笑笑:“扬州的何香君是我师妹。”说罢,便一摇扇子,施施然走了。   左扬站在那里,面上不敢如何,心里却已经骂开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不就是先生爱听你的戏吗,矫情什么?”   又不知道站了多久,直站得双腿发麻,里边才出来个绿夹袄的丫头:“左二爷,先生请您进去。”   左扬哎一声,口称:“劳烦姐姐了。”,心里却叫苦,又是左二爷,又是请,今儿还不知道怎么过关呢?   丫头挑了帘子,一进去便是一大股热气袭来,左扬不敢乱看,跪在屏风前:“左扬给先生请安,两年没见,先生身体一向可好?”   里头哼了一声,冷冷清清的声音:“托你的福,还过得去。”   左扬忍不住微微抬头,透过屏风上繁复的牡丹花,朦胧可见一个云鬓女子,可怜巴巴求饶:“先生,我知道错了。”   秦舒笑笑,放下笔,后仰靠在圈背椅上,微微咳嗽一声:“我看你还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外头丫头端了茶来,左扬接过来,笑嘻嘻端进去,恭恭敬敬摆在书案上,又撩了袍子跪下:“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票号这个行当,手头上过的银钱何止千万,咱们首要的一点便是要治身严谨。我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实在大大不该。”   秦舒端起茶抿了一口,喉咙舒坦了些:“你是独子,又是三代单传,娶妻纳妾,多几个红粉佳丽传宗接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左扬抬头,见先生脸色微微含笑,伸手扔下一张纸:“也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回家娶妻纳妾去,同你在扬州那些红颜知己繁衍子嗣,想必你父母都很高兴。你跟在我身边几年,我少不得要备一份厚礼。这样吧,我书房那款北宋的澄泥砚,配上李延圭的墨,李后主提了款,也不算辱没了你。”   左扬脸色大变,从桌脚下捡起那张纸,见上面是秦舒亲笔手书——兹有扬州分号左扬,治身不严,立即开革,永不录用,末尾不仅用了先生的私印,还盖了总号的印。   他当下砰砰磕头,磕得头上有了血印子,这才抬起头,涕泗横流:“先生,我左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请先生再绕我一次,我一定做出个样子来,不给先生丢人。”   秦舒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哼一声:“你也知道你丢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晚了。”说着她敲了敲书案,旁边立着的丫头端着五福托盘上前,掀开来,便是一方砚台、一块儿墨。   秦舒道:“我还有事,你下去吧。”   左扬抬头,瞧瞧那砚台,瞧瞧那墨,又去瞧秦舒,见她已经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慢揉着太阳穴,跪在那里,十分诚恳:“先生,我知道除虚伪,节□□,敦品行,薄嫉恨,幸辛苦,戒奢华②,是您写的守则,我是从您身边出来的,偏偏犯了,是大大丢了先生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万万不该带头违反先生定下的规矩。”   “我是先生一手教出来,先生叫我走,我不敢不走。只求先生念在往日,留我在票号,即便是重新当一个学徒,我也甘愿。”   秦舒听他絮絮叨叨,本就头疼,当下沉了脸:“还啰嗦什么?”   左扬见秦舒这样说话,心里哀叹:这回是彻底完了,彻底完了。   他磨磨蹭蹭刚要起身,就见廊下一阵咯吱咯吱的笑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推开门,风一样扑进他怀里:“小左哥,你从扬州回来了?”   左扬叫他磕到鼻梁,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忙抱住他,不叫他乱动:“小公子又长高了。”   左扬打量,见这娃娃头发蓄起来了,又黑又密,与寻常幼童的双丫髻不同,反而像成年男子一样只梳了一个,还像模像样带了个玉冠。   见他打量,那小娃娃顿时从左扬身上下来,展了展自己衣裳,颇为臭屁:“怎么样,小左哥,我的审美品位还不错吧?这玉冠上的图案可是我自己画的?”   左扬笑笑,心里知道这下有转机了,当下苦兮兮道:“我刚从扬州回来,只是先生叫我出去,以后恐怕不能进来见小公子了。”   那小娃娃四岁上下,闻言狐疑去望秦舒,见她招招手:“秦珩,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堂念书吗?”   秦珩缩了缩肩膀,爬到凳子上,小手轻轻捶秦舒的肩膀,身上都是奶香味儿,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我有一道算术不会,听说小左哥回来了,就想请他教教我。”   他还小,脸上都是婴儿肥,粉粉糯糯的,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来,连秦嬷嬷都给他说话:“小公子都改了,每日学得可认真了。”   秦舒捏捏他脸颊,知道他在说谎,也无可奈何,微微点头:“去吧。”   秦珩搂着秦舒的脖子亲了一口,欢呼雀跃:“谢谢娘亲。”说罢,便爬下凳子,拉了左扬蹬蹬地向外跑去。 第69章 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   秦嬷嬷见了就笑:“刚生下的时候, 小猫一样,姑娘还直担心养不活呢,现在也长得白白胖胖的了。”   秦舒笑着哼一声:“都是你们娇惯的, 越发不成样子了, 这一年换了不止五个先生,等这个被他折磨走了, 看谁来教?现如今,往外面打听打听, 只要说是咱们府上的西席, 给多少银子都是不来的。”   秦嬷嬷把窗户微微开一个缝儿:“小公子还小呢, 才能满四岁, 我看有好些人家六七岁开蒙都有。等小公子再大一些,自然好一些了。再说那些先生也不过是些老举子, 出了四书五经,什么都不懂。小公子问的话,他们答不出来, 自然有些偏见。别看小公子在姑娘跟前卖乖,可是性子却是十足十随了姑娘, 小小年纪, 便十分倔强。”   秦舒摇摇头, 闭着眼睛, 一只手去揉太阳穴。秦嬷嬷忙把熏香移得近一些, 上手替秦舒轻轻按压:“姑娘, 又疼了?”   秦舒嗯一声:“老毛病了。”   秦嬷嬷从瓷瓶里倒出来一滴精油, 往手上抹了抹,顺时针轻轻揉着太阳穴:“李太医说,姑娘这是月子里坐出来的毛病, 风邪透进骨头缝儿里,要想根治,得等下次月子。那段日子,票号出了事,姑娘没日没夜地忙着。”   秦舒呵呵笑出声来:“那可没什么指望了。”   秦舒才叫按得松快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小丫头惊呼:“吴老先生,你怎么了?你眼睛怎么这么红?鼻子怎么也出血了?”   老先生声音很是愤慨,扯着嗓子以至于有些嘶哑了:“我要见东家,我要请辞,贵府的西席,老朽无法胜任,还请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秦舒睁开眼睛,无可奈何,整了整衣衫:“请吴老先生进来吧。”她站起来迎了两步,见来人一只眼睛红红的,鼻子流血不止,叫拿了块儿帕子捂住,很是狼狈的样子。   秦舒很是惭愧:“吴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吴老先生是个近视眼,他一进来玻璃片上就起了迷蒙的薄雾,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往书房里望了望,叹了生气:“东家,小公子呢?”   秦舒只好请他坐下来,亲自倒茶,赔罪道:“犬子顽劣,还请先生担待一二。他做错了什么,我一定重重责罚他。”一边又拿了一盒茶叶来:“知道先生是福建人,这是特地从福建运回来的功夫茶,您尝尝可还合口味儿?”   拿人手短,世人都是这样。秦舒姿态如此之低,冯老先生也不好臭着一张脸了,叹了口气:“东家,说实话,小公子论起天姿,实在是老朽所罕见,教给他一篇文章,不过通读下来,便能背诵。人家在他这个年纪,背完千字文,会做几句打油诗,便算得上聪慧。可小公子年仅四岁,已经念完了论语,朝廷上有名的神童,张学士也不过如此。”   好话说完了,就要告状了:“可是,小公子却有一条读书人的大忌讳。我教他论语,说这是千古圣贤之道,他便说难道孔夫子说的一定是对的吗?还说什么四书五经是用来点缀门面的,用来办事是大大不行的。”   秦舒可总算是明白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是什么滋味儿了,还是一个不停告状的老师,她半句话都不敢反驳,只一味儿点头:“是是是,先生说的在理。”   冯老先生瞧了秦舒一眼,丫鬟递上一条布巾,他把那条带血的换下来,接着道:“这也就罢了,我只当他年纪小,不懂圣人之道,微言大义。最可怕的是,他满口荒诞之言。什么倘若女人要守女德,那男人也该守男德才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男人女人怎么一样呢?圣人言,男子为阳,女子为阴,他偏偏说什么阴阳阴阳,阴在阳的前面,先有阴才有阳。”   冯老先生说到激动处,不迭拍手:“东家,您说,这岂不是荒谬吗?”   秦嬷嬷咳嗽一声,瞧瞧秦舒,这些荒谬之言还能是谁教的,自然是这个生身母亲教的。   秦舒叫他说得脸红,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能算太错,毕竟还是先有母亲,才有儿女的吗?这可不是先有阴,后有阳的吗?”   冯老先生瞪了秦舒一眼:“还有更加可怕的呢?那日我教他,天圆地方。谁知,他站起来说天不是圆的地不是方的,地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球儿上。还说什么,海船沿着一个方向航行,就一定能回到原点,自己将来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航海家,沿着大海一个方向航行。”   秦舒听了颇为欣慰,不住点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样的志向,我还以为他整天就知道玩儿呢?”   冯老先生叫秦舒噎住,双眼圆鼓鼓的:“这……这怎么行,少年立志,自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说中进士点翰林,那也得是个正经的读书人。那船家的行当连正经良民都算不上,这可是下九流。”   秦舒生怕把这位西席给气走了,她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等他回来我一定说他。”   冯老先生看秦舒的样子,也不像个严厉的母亲,恳切道:“东家不知道这样说过多少次,可小公子一次也没有听过。不是老朽托大,这教子便跟种树是一个道理。你小时候不给他立些规矩,修剪枝丫。等他长大了,免不得是个不成才的歪脖子树的。”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   秦舒倒是不敢跟老师辩驳,不住点头:“先生放心,这才我一定叫他改了,亲自给先生认错。”   等他一走,玲珑便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还从没见姑娘这样怕一个人,是是是,好好好,别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舒问秦嬷嬷:“冯老先生眼睛和鼻子怎么了?”   秦嬷嬷本来想遮掩过去,见秦舒问了,不得不说:“是小公子同学堂里的伙伴捉弄先生玩儿,把辣椒面儿洒在书上,又把先生的眼镜儿藏起来。老先生眯着眼睛找眼镜,打了个喷嚏,辣椒面儿就进了眼睛里不是。慌忙往往外头寻热水,鼻子又撞在柱子上了。”   前面先生告状秦舒都没当一回事情,只听见这个,沉了脸:“这样捉弄先生,你们也替他瞒着?我现在要去议事厅,等我晚上空闲了,再来收拾他。”   说罢指了指墙角一个樟木箱子:“把这箱子账册抬到议事厅去。”   议事厅在中轴线上,秦舒用正屋改建而成,她深居简出,等闲不去票号,即便是有什么事,也是旁人来这里请示她。早几年,她白天便在议事厅办公,晚上便睡在议事厅后的碧纱橱里。这样熬了几年,也培养出一些人来,渐渐只拿些大主意,又加上自己头疼这个宿疾越来越严重,便把许多庶务教给旁人来办。   议事厅很是宽敞,一水儿的紫檀木带垫儿圈椅,秦舒走进去,除了一两个德高望重之辈,都站起来同她见礼,口称:“秦先生。”   在座的这些人,在秦舒掌管大通票号的头一年,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都不服她,好一点的看在贺学士的面子上,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实行起来却大打折扣。次一些的,直接连表面功夫儿也不屑做,直接当着她的面儿说,咱们做票号十几年,还没听说姑娘说这些法子、这些规矩未免太折腾人了。   秦舒也并不勉强,暂且按下,等年中的时候,各自把盈利账册拿出来,两京十三省的大掌柜开革了七位儿,这才震慑住这帮老资格。直至今日,人人都要称呼她一句“秦先生”。   秦舒笑着点头,坐到主位上,丫头们鱼贯而入,各自端上斗彩釉下青花小盖碗:“这是龙团胜雪,用上等的银丝水芽制得,诸位请。”   众人听得她这句话,便知今日是要敲重鼓、下决断了。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其制法早已经失传。有消息灵通的掌柜,知道福建有个茶商去年奉命重新制出了此茶,每斤花费银钱四万,只给皇家专供,即便是首辅崔阁老得陛下赏赐也不过二两茶叶。   众人打开盖子,果然见碗中光明莹洁,若银线一般,不愧是上等银芽所制,这些人虽然惯见富贵,可此等传闻中的贡茶还是第一次见,左手旁的万掌柜品了一口,笑:“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这水芽果然名不虚传。”   其余也跟着附和:“好茶,好口福。”   秦舒挥挥手,唤了丫头上来,每个人桌上都放上一个锦盒:“既然诸位掌柜喜欢,就带二两回去。不是我小气,这茶金贵得很,福建同一个地方换了个土地,便种不出来,一年也没有多少。”   这样的茶便是朝堂上的大人得了赏赐,那也是珍之重之,倘若有外人见此刻大通票号诸位掌柜脸上的表情也不过寻常,必然咋舌,不过五年之久,大通票号开遍两京一十三省,这富甲天下、汇通天下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底下人有人接话:“秦先生放心,是哪家茶商种茶,我们福建分号贷了票子给他,管叫他种得满山都是,缺别的也就算了,这茶是万万缺不了先生喝的。”   这是一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郑掌柜,就你们福建贷得出款子,我们浙江就不行了?”   “哈哈哈,浙江款子倒是不少,只先生说了,这茶认水土,只我们福建种得出来……”   秦舒跟着笑了几声,等他们安静下来,这才道:“这次叫诸位掌柜回京来,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商议便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其实这件事,去年已经议过来,无论是咱们的股东还是分号的掌柜,都不大同意。现在,不知道诸位改主意了没有?”   说到这里众人都不说话,秦舒点了人,那位周掌柜才站起来道:“秦先生,不是我们不识大体。您是知道的,咱们票号历来的利润分三个部分,一个就是异地汇兑收保管费,二是放了款子给钱庄银号,吃些利息,三是平色的余利。第第三条虽然少,每年也有个几千两。秦先生要发行小额银票,这平色余利就半点都没了。”   秦舒掀起盖碗,吹了吹浮茶,笑笑:“不过一年几千两银子,你们泉州票号就这么大一点心眼?怪不得泉州开海通商一个港口,今年的票银竟然还比不上山西平遥一个内陆的票银?”   秦舒从来说话温温柔柔的,给足了面子的,从来不曾说过这样下面子的重话,顿时弄得周大掌柜面红耳赤,里外不是人,讪讪坐回椅子上,半句话说不出来。 第70章 天底下十分富贵,七分都在你们票……   她积威已久, 深知自己是女子,起初整治的手段更是霹雳,此刻说得这样一句话, 底下众人便统统不言语起来。   只右手边坐着的一位山西商帮的代表, 五十来岁,轻轻叩了叩桌面儿, 清了清嗓子:“秦先生,老夫说几句。”   秦舒点点头:“张老先生, 您请讲。”这位张老先生是山西商帮的代表人物, 家里是巨富出身, 生的几个儿子也个个走仕途, 如今位置最高的便是苏州知府张清横,因此讲的话, 秦舒是不得不听的。   张老先生手上拿起来一叠银票:“咱们说是银票,其实行话应该叫汇票。咱们大通票号成立十年来,都是靠认字迹来辨别真伪, 每个分号大掌柜之间都要熟悉彼此的字迹,以防有人假冒。秦先生来了之后, 引入了密押制度, 每三个月都变换一次密押。我们从前都只做大商户、大钱庄的生意, 自然出错少, 损失少。”   “可现如今秦先生要发行小额银票, 一两三两五两的散碎银子, 要是那些平民小户个个都来兑银子, 恐怕即便是杭州、扬州、苏州这样的大分号,每日里也不过处理百十来单,再多就有心无力了。可小额银票, 每日兑换又何止千万呢?一千个业务,也比不上那些商户一单业务。”   他这样带了头,下面便有帮腔的:“人手不足倒是可以培养,但是这利润真的有秦先生说的那样多吗?”   秦舒拍拍手,便有人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来是上了封条的账册:“我知道诸位疑虑重重,这里是新疆伊犁分号的账册,伊犁地处偏远,去年户部便把收税的差事一并分包给伊犁分号,借着这个由头,我们在伊犁试着发行了小额银票,至于具体利润是多少,你们也是票号的老手了,自己算一算吧。”   伊犁是什么地方,那在大齐朝属于鸟都不拉屎的偏远蛮荒之地,收回来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十年有八年都收不上税来,这这地方能有什么利润?   众人将信将疑,几个业务熟练的当下从袖子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碧玉算盘,一边翻账册,一边飞快的拨弄算盘,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才放下,坐定:“我们几位粗粗看了一下,虽然看得不全,但是伊犁这半年的利润,八万两是有的。”   这话可叫大家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伊犁去年连三万两银子的利润都没有,今年不过半年怎么就八万两了,我说不是算错账,记错账了吧?”   新疆分号的大掌柜立刻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我们新疆虽然比不得你们沿海富庶,却也不会做假账?”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倒是闹了个脸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舒笑这往下压压手,示意两个人都坐下来:“这很好解释,天底下的商户能有多少呢?是商户多,还是百姓多呢?新疆的商户不多,百姓却有几十万户,十户里有一户人家往我们票号里兑了银票去,我们便收十万两银子了。”   这话一点出来,大家都纷纷称是:“天底下都是百姓多,商户少,咱们只做大商户的生意,平白丢了一大块儿利润来。”   顿时七嘴八舌起来,什么江浙藏富于民,要是把百姓的银子都储蓄起来,那岂不是十倍于现在?开先说的,什么人手不够啦,什么银票防伪问题啦,在绝对的利润面前都统统不成问题了。   秦舒听他们说得热闹,静静看着杯子里的嫩芽起起伏伏,心知事定,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等众人说得痛快了,这才道:“诸位掌柜、商户合股的东家,时近正午,不妨我们边吃边谈。”   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照得人暖洋洋的,秦舒同万掌柜往外边来,见隆冬时节路旁依旧开着好些盆栽的鲜花,腊梅、月季,蔷薇……   万掌柜瞧了便道:“这花儿开的倒是好,只可惜冻几天就活不了了。”   秦舒摇摇头:“这是在冯大太监的皇店里买的,说是买,花了十倍的价钱。”京城里这些太监,即便是内阁的阁老也要巴结着。   这位万掌柜自然就是当初杭州的哪一位,他那时候得了秦舒的那份儿条陈,又自去打听了秦舒的身份,才知道她竟然是闽浙总督陆赜的外室,自知干系重大,当下不敢隐瞒,立刻写了书信回禀给京城的贺学士。   后来从杭州来京城,也由他一手操办,因为这个缘故,秦舒便承他的情,对他也多几分尊重,近一年更是把他调到北京来,一应庶务都教给他打理。   万掌柜顿了顿,问:“秦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秦舒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户部拆借咱们票号五百万两,分两年还清,低息的事情?”   万掌柜点点头:“这笔钱,咱们拿去干什么不好,借给户部,他们拿什么钱来还利息?还不是明年又继续借,拿明年的粮食还今年的缺口?以前这笔生意还算有赚头,可是现如今日昌隆,放话出来,比我们低三厘利息,我们难道也要低三厘吗?”   秦舒不知不觉踱步到湖边,见湖边的柳树竟然罕见地起了雾凇,沆砀茫茫,很是好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我拿的主意,是上边拿的主意。”上边?上边自然是贺学士,自然就是那一位了。   万掌柜点点头:“既然是东家的吩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秦舒望着茫茫的湖面,点他一句:“金融是国之重器,要为国所用,才能为国所容。这个道理你要懂,东家的这份儿苦心你要担待。”   她望着万掌柜,恳切道:“我精力不济,近年来头疾越发严重,票号的事务大部分都依仗你,辛苦了。”   见秦舒这样郑重,万掌柜拱手:“鄙人辛苦,不过劳力罢了,先生辛苦,是劳心。我们不敢说辛苦……”   秦舒反而笑起来:“好了,咱们两哪儿用得着这样,论起来,不论是在杭州还是在京城,都是我欠你人情。知道你喜欢那龙团盛雪,我特地留了半斤给你,你待会儿带回去吧。”   万掌柜笑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这边秦珩拉着左扬蹬蹬蹬地跑出二门外,一辆马车停着:“快,小左哥,你快点儿带我去多宝楼,待会要是先生告了状,我可就是去不成了。”   左扬把他抱起来放在马车上,问:“去多宝楼干什么?”   秦珩不回答,指指左扬额头上的红印子:“小左哥,你发了什么错,我娘这样生气?”   后头丫鬟追着上来,手上抱着一件白狐狸毛斗篷:“秦嬷嬷说了,先生正在告小公子的状呢,叫左二爷领着往外头转转,等天黑了先生消气了,再回来。”   左扬答应了,把斗篷给秦珩系上,叫人驾着马车往外头去,问:“去多宝楼干什么?”   秦珩道:“多宝楼今儿要拍卖一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我娘亲说了,那个用来盛荔枝最好了,过几日是她是生辰,我想送给她。”说罢狡黠地笑笑:“你知道你犯什么错,你肯定是不守男德了?”   左扬悻悻然,打了个哈哈,先带他往酒楼吃了饭,抱着他往街上去逛了一圈,东西是可以买,只是小吃是不敢乱吃的,买了一串糖葫芦也只叫他拿着看。   到了多宝楼的时候,已经张灯结彩很是热闹了,外头是酒楼同一些迎客的青衣小厮。   左扬把秦珩抱起来,怕他被这些人碰到了,往里面走,偏偏叫个老熟人缠住:“哎呦,左二爷,才几年不见,贵人多忘事,就把小女子给忘了。”   左扬才叫收拾了一顿,哪里敢再干这些勾当呢:“少拉拉扯扯的,你不是从良了吗?”   那女子哼一声:“至于吗,我又不会吃了左二爷你,这里可是个干净地方,我就是想,人家老板也不许。”她努努嘴,指着中间的一个台子:“我是舞姬出身,现如今别的都不干了,在这里跳跳舞。”   左扬点点头,敷衍半句:“那挺好的,前程远大。”便抱着秦珩往后头去。   秦珩小手捂着嘴笑:“小左哥,我娘说了,谈恋爱要讲究质量,不能光讲究数量。”   左扬扯了口气,讪讪道:“哎,那不是以前吗?我现在痛改前非了。”   他抱着秦珩往后面去,渐渐地安静下来,仿佛与前边的热闹不俗一个地方,有人出来接他,打了个千:“左二爷吉祥,您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儿来,肯定是调回总号来了吧?”   左扬笑笑:“听说你们今儿晚上的东西不俗,我们来开开眼。”   那位青衣粉靴,引着左扬往包间去:“瞧您说的,天底下十分富贵,七分都在你们票号里,还用得着上我们这儿来开眼?您抬举我们了。”   后边是一个园林,最中间是一个流星溢彩的去了顶儿的亭子,进了包间,推开窗户,除了那亭子,便一片漆黑。   秦珩趴在窗户上,一边摇着小脚,冲左扬招招手:“小左哥,你有没有跟玲珑姐姐表白阿?”   左扬拍拍他屁股,老脸一红:“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   秦珩哼一声,翻过身子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一点一点的:“我都听见我娘跟玲珑姐姐说了,说你不守男德,要给玲珑姐姐介绍温陵先生的弟子,说人家长得好,又干净……”他眨眨眼,后面的想不起来了:“后面的不记得了。”   左扬知道这小公子人生得聪明,最爱恶作剧捉弄人并不十分相信:“先生真的这么说?” 第71章 你是谁家的孩子   秦珩撇撇嘴, 那神态跟他母亲一模一样,摇摇头:“真忘了……”   说着,窗外声乐起, 灯光大作, 数十个妙龄女子从亭子八角而入,踏歌起舞, 衣袂飞扬,舞姿翩翩, 颇有‘口动樱桃破, 鬟低翡翠垂’之味。   秦珩当下被震住, 下巴搁在窗户上, 眼珠子一动不动。京城虽然繁华,但是他一个奶娃娃, 秦舒一贯繁忙,府里又没有男丁,因此这些地方, 他是从来不曾来过的。   左杨见那舞姬、歌姬身上穿的布料甚少,牵手搭背合舞之间, 连白花花的大腿都露了出来, 他自己是没什么, 只是这个小祖宗是万万不敢叫他看这些的, 要是回去说漏了嘴, 自己可就真的完了。   他关了窗户, 哄着秦珩转移注意力:“小公子, 这舞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以前不是说没见过黄色的牡丹吗?这里就有一株,那花长得比你还高呢?”   秦珩年纪小, 果然丢开那舞,好奇:“冬天也有牡丹开花吗?”   左杨抱了他起来,往外头走:“这个自然,他们家的牡丹与外头不同,比大家小姐还要伺候得金贵,即便是隆冬也有牡丹花开。雪里牡丹,是这楼里的一盛景。”   两人下了楼,沿着小径而去,同招呼的伙计说了一声,便有人领着过去。   那是一大片牡丹花,姚黄魏紫连成一大片,颇见巍峨之态。秦珩惊叹:“果然比我还高。”   这是这花金贵得很,叫围住了玉栏杆,等闲不许人随便进去,只允许隔得三尺,远远地观赏。   领着两人来的管事笑:“也就是左二爷要来看,咱们是老熟人,不然这花金贵,等闲也是不能给人看的。”   左杨知道这是在拱他抬面子,笑骂道:“少来这套。”   那管事却道:“不瞒左二爷,这花儿明儿就要送人了,起了泥土起来,连花带根一起栽在框里,晚上乘着天黑就要抬进贵人府里去了。”   左杨站在一旁,闲话:“这倒是奇了,你们楼里这花,原先不是汉王要,都硬挺着没给吗?什么贵人,你们还巴巴送上去?”   那管事对着左杨费心三分逢迎,见四周无人,凑得近了,指了指南边:“不瞒您说,南边的那位儿回京来了,另任了户部尚书,上头说他赏无可赏,问他要什么赏,他就说‘别无所求,只求雪里牡丹’,这不,得赶紧给人家送去。”   左杨惯好打听的,抱着手小声问:“真的,这御前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那管事嘿一声:“咱们楼里什么三教九流没有,前儿冯公公干儿子出宫来兑一幅画,我们打听了,这才知道原委。”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左杨一转头,连小公子的影子都没瞧见了,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慌了神儿:“小公子,珩哥儿,您别吓我了,快出来,不就是想吃糖人吗?小左哥待会儿就抱你出去买,你不说要买那盛荔枝的玉盘子吗,再不出来,就被别人拍走了。”   喊了半晌儿连句回声都没有,那管事也慌了,大通票号二东家的公子在他们楼里丢了,那可担不起这干系:“左二爷,您别急,我这就叫人去找,今儿拍卖的东西也贵重,寻常人也进不来后边,肯定丢不了。”说着,便各自往前头去了。   等两个人一走,秦珩这才从牡丹花丛里跑出来,手上抱着一只鹦鹉,望了望四周不见人,喊了几句:“小左哥,小左哥?”   他刚才见一只鹦鹉飞到花丛里,怕他啄了那花,忙不迭顺着栏杆间隔钻进去,等出来的时候,手上抱着鹦鹉,已经不是原先的地方了。   他向来胆子大,又见前面回廊上灯火通明,犹豫了一下就往回廊上走去,一边走着灯火暗了起来,见前面一个水阁上点着灯,朦朦胧胧还有人影。   秦珩小腿儿蹬蹬蹬,忙不跌跑过去,见关口上守着一个玄衣配剑的男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奶声奶气:“大叔,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他在小檀园的时候,用这招是百试百灵的,没有人不依着他。   那人并不说话,黑着脸摇摇头,抱着的双臂微微一斜,便露出白刃剑锋来。   秦珩叫吓了一跳,收了笑,强自镇定下来,沉着脸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你要是杀了人,可是要秋后问斩的,要是那砍头的刀不快,你脑袋连着皮,半死不活。“”   水阁里传来一声吩咐:“丁谓,不要吓唬小孩子,领他进来。”   秦珩倒也不怕,心里明白这外面的是奴才,里边的才是说了算的主子,他抱着鹦鹉走了进去,见里面坐着一位青衣男子,薄唇、脸颊微瘦,一双丹凤眼,瞧起来跟外面那玄衣大叔差不多的年纪,他正在书案上写字,招手唤秦珩过去:“你是谁家的孩子?   秦珩走过去,刚刚比那书案高半个脑袋,见上面放着一幅字,偏着脑袋瞧了瞧,这是草书,写得龙飞凤舞,他认字儿认得很费力:“卧石听……,什么松色,开门看雨,一片什么声……”   他人长得粉雕玉琢,说话的声音还奶声奶气的,陆赜笑笑,把他头上沾的一片牡丹花叶子拿下来,把他抱到膝上,教他一个一个认字:“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①”   秦珩跟着念了一遍,指着那涛字道:“大叔,你写的这个字跟我娘写的一模一样,先生说这是点如桃,撇如刀,是南唐后主的金错刀。”   陆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这孩子很可亲,当下沾了磨,另外写了一张,指给他瞧:“这种字体,才是南唐后主的金错刀,作大字卷帛而书,宛若游龙惊鸿。”   秦珩叫他抱在膝上,听他声音温和有力,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是先生弄错了。”他叹了口气:“大叔,要是你是我先生就好了,你懂得比他多多了,字写得也比他好。”   陆赜笑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几岁了?”   秦珩见桌上摆放着一步碧玉笔筒,当下从膝盖上跳下来,去摸上面雕刻的山水立绘,下巴磕在桌案上:“我四岁了,是小檀园秦家的孩子。”   他站在陆赜对面,见他原先脸上还笑着,听见这句话脸色立刻灰暗起来,秦珩知道自己说错话,问:“大叔,你怎么了,你认识我们家吗?”   话刚问完,心里便怪自己不该说,秦嬷嬷说了,她们家的仇家是很多的,他娘亲好像得罪了很多人,这个人听见小檀园秦家脸色便这样不好,只怕也是自己家的仇人。   陆赜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伸出中指,点点秦珩的额头:“大叔也有个孩子,倘若活着也跟你一般大了。”   秦珩转了转眼珠子,问题多得跟连珠炮一样:“真的吗?他也是四岁吗?他被拍花子,走丢了吗?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身上有什么胎记吗?你们找了吗……”   他一贯调皮捣蛋,这个年岁已经学会看大人的脸色了,见陆赜神色落寞,当下适时闭嘴:“大叔,对不起,我的问题好像太多了。”   他往前在秦舒面前一犯错,便故意露出这种像小鹿一样,可怜兮兮的表情,陆赜看着他,晃了晃神儿,竟然觉得他神色间有几分熟悉感,摸摸他的头顶:“没事,是大叔自己想起了伤心事。”   秦珩喔一声,他一贯小心眼,心里暗暗道:“谁叫你那个侍卫胡乱吓唬人呢,你自己就多伤心一会儿吧。”他见宣纸下有一张羊皮,他抽出来,一眼便认出来:“是吕宋诶,只可惜比例不太对,海岸线也画错了。”   陆赜颇为惊奇,这张图是海运的商人带回来的,即便是老练的如他,关注此地已久,也不能一眼说这图比例不对,海岸线不对,他问:“你看得懂地图?”   秦珩抿着嘴不说话,并不说实话,摇摇头。他自然是看得懂的,他母亲书房的挂着一大副吕宋的地图,花费万金,指着图上教他:“这里是吕宋,有优良的港口,物产丰富,还盛产黄金。”   外边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宣远兄真是好兴致,夜半教子。”   走进来一人,国字脸,一大副胡子把半边脸都遮住,左边眉头上有一大道伤疤,声音又大又响亮,伸出手去摸了摸秦珩的脸:“这就是宣远兄的公子吧!”   说着把腰间的玉坠子解下来,塞到秦珩手里:“伯父初次见你,不曾准备什么,这块儿玉坠子就当见面礼了。”   他人长得吓人,脸上又有刀疤,声音又大,不过秦珩自幼胆子大,他母亲带他见过那些分号的叔叔伯伯,因此倒是面色如常,只推辞:“我不是大叔的儿子,我姓秦。”   陆赜拍拍他的肩,道:“既然是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又唤了丁谓进来:“他迷了路,想必家人正在找,你抱着他出去寻寻他家人,要是没有寻到,就送他回小檀园去。”   秦珩有些犹豫,他娘亲说过不要随便拿外人的东西,只是他看了看陆赜,又看了看手里那个玉坠子,看起来也不是太值钱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多谢大叔。”   丁谓抱着他走出水阁,不过行了百十来步,便在前面遇见到处找人的左杨,他扬扬手:“小左哥!”   左杨急得满头是汗,当下接过来:“小祖宗,我一不留神儿你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里人多,走丢了我就惨了。这坠子哪儿来的?”   秦珩道:“一个大叔送的,不,是大叔朋友送的。”   左杨见丁谓穿着官靴,腰上的佩刀也不俗,京城这地界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当下拱手见礼:“多谢这位兄台,不知府上何处,改日定备上厚礼拜谢。”   丁谓经历了四五年的战事,身材更加魁梧,拱手:“不必了。”说罢,便走了。   左杨见他举止行事,必定大有身份,也不纠缠,抱了珩哥儿往包厢去,刚好见亭子中间摆放着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正在竞价。   左杨瞧了瞧珩哥儿,见他手上正摆弄那串玉坠子,瞧也不瞧那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就知道他是找借口出来玩罢了。不过,他依旧举了牌子,花了三五千两银子拍了下来。   等回去的时候,秦嬷嬷等在门口,下了马车就把睡着了的珩哥儿抱了过去,止住左杨的话:“先生今儿累了,你明儿再来吧,要是真要清理门户,今儿也不会叫你带着小公子出去了。”   左杨郑重谢过了,把那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交给嬷嬷身边的玲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儿福娃娃:“玲珑,知道你喜欢,今儿街上看见了,便买回来送你。”   玲珑接过那福娃娃,见是一男一女一对儿,微微摇头:“你拿回去,我现在大了,不喜欢这些了,以后不要送了。”心里却道:姑娘说的是,一个人是不是喜欢另外一个人,那是极清楚明白的。   玲珑转身往回走,左扬叫住她,一脸莫名其妙:“玲珑,你怎么了?”   玲珑并未回头,摇摇头:“没怎么,姑娘说得对,我年纪太小,见的人太少。”说罢,便径直往里走,丫头婆子提着轻纱灯,缓缓关上大门。 第72章 过渡章,无男主   秦珩叫抱回澹静堂的时候, 已经睡得很睡了,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同陆赜一样也是丹凤眼, 眼睫毛又密又长。   秦舒替他脱了衣裳, 拿了帕子来给他擦手擦脸,不知碰到他身上哪里, 叫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怔怔瞧了秦舒半晌, 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搂着秦舒脖子:“娘亲, 我好爱你呀。”   秦舒哪里不知道他的甜言蜜语小把戏, 毫无所动:“怎么叫爱啊?”   秦珩想了想:“把我喜欢吃的灌汤包给你,我以后种一大片你喜欢的牡丹花, 带你出去玩儿,给你买糖葫芦,随便吃什么零嘴都可以, 我都让你吃。”   这是变着法儿说自己不让他吃零嘴呢,秦舒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摇摇头:“这些我都有了, 我想灌汤包就吃灌汤包, 我想吃糖葫芦就吃糖葫芦,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有。”   秦珩瘪瘪嘴巴:“这么挑剔吗?”   秦舒问:“为什么要作弄先生?”   秦珩闭上眼睛, 小扇子一样合上, 拉了被子蒙在头上, 瓮声瓮气道:“今天本来就是大胖背书背不上来,又揪女同学的头发,先生便叫他起来罚站, 说他是养不教父之过,要是再不改就要请了他父亲来。”   秦舒拍拍他的小肩膀,已然猜到了后面的内容,听他依旧躲在被子里,仿佛越说越委屈,隐隐带了哭腔:“谁知道大胖站起来说,什么珩哥儿以前也犯错,先生怎么不请了他父亲来……先生说,说我没爹,要是有,一样叫过去。”   秦舒无言地拍着他的后背,听他躲在被子里小声地抽泣,突然感到很无奈,她是成年人,可以不在乎这些世俗鄙见,纵然听见,也不过微微一哂罢了。可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不一样,敏感柔弱的内心,是绝对会被刺伤的。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秦舒这才拿了手绢来,给他擦鼻涕眼泪,郑重道:“我们珩哥儿怎么会没有爹呢?只是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所以你不记得他而已。你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呢,珩,美玉的意思,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美玉一样的人。”   秦珩露出两个黑黝黝的眼睛:“美玉吗,先生说读书就是为了考科举中进士,将来做官,那样的人才能算是美玉吧?”   秦舒皱了皱眉,虽然她极力避免,但是这些世俗的贵贱之分还是无可避免的影响到他:“娘亲只希望你将来健康快乐,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会一定要你去考科举。”   这些话对他来说太遥远,也太深奥了些,秦珩抿抿嘴唇:“我现在就很快乐呀。”   秦舒摸摸他的小脑袋:“睡觉吧,那就一直快乐下去。”   第二日一早,秦舒才刚起身,秦嬷嬷选了一只碧玉钗替秦舒挽住头发,感叹:“姑娘日日夜夜忙着票号的事情,原先大把大把掉头发,现如今用盛夫人给的方子仔细经管着,又黑又密,像缎子一样了。”   秦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虽然这一副皮囊不过二十三岁,但是眼神的年纪却不匹配,她叹了叹气,心道:果然工作就是折磨,现代是咸鱼,即便在古代被环境逼着上进,也没有自己女强人师姐那种神采奕奕、精神奋发的感觉。   她见秦嬷嬷还要往头上插珠钗,止住道:“别折腾了,戴这么多,脖子酸。”   秦嬷嬷迟疑:“姑娘,咱们自己在家怎么着都好。可今儿要去定武侯府上,他们家侯夫人最是以衣冠鉴人,又向来不待见咱们商户人家的,只怕太朴素了,反而不好。”   秦舒点点头:“还是嬷嬷想得周道,您看着办吧。”这世上就是有那种既想着你的银子,又嫌弃你铜臭的人。   秦嬷嬷一边给秦舒上妆,一边道:“不是我想得周道,是姑娘一贯不在乎这些身份之别,便是对着我们这些奴婢也只拿常人看待,不觉得矮人一头。按理说,定武候那种人家,贺学士打个招呼只怕比姑娘三番两次上门,要更有用些。”   秦舒是向来不跟她们说这些机密之事的,只摇摇头:“文武殊途,大臣是不好与勋贵结交的,贺学士如今也有她的难处。”何止是有难处,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秦嬷嬷不做声,等装扮好了才道:“姑娘本就是明艳的长相,这样宝石珠钗装扮起来,更显得气色好。”   外头丫头端了小粥酱菜来,秦嬷嬷摆放好了,先用筷子尝了一口,这是她宫里带出来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回头道:“姑娘,今年六必居头一缸的酱菜,您快来试试。”   秦舒早上一向吃得不多,只是担心去了定武侯府上也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勉强配着酱菜,用了一碗粥,见秦嬷嬷一脸希冀的表情,笑:“这六必居的酱菜果然名不虚传,我看也多进一些,叫咱们票号里的人也尝尝。”这六必居的酱菜也是秦嬷嬷远房亲戚开的,独生的儿子也在哪儿当差。   秦嬷嬷笑:“那就多谢姑娘了,本来姑娘想叫我们家那小子来票号当差,只他那个木讷脾气,见着生人连句话都蹦不出来,还是叫他跟着他表舅学酱菜的手艺才好。”   秦舒用过了,叫套了车子出门,才出二门,就见左杨跪在芭蕉树下,口称:“昨儿不该领了小公子出门,请先生责罚。”   秦舒瞥一眼,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一只手挑开帘子吩咐他:“扬州你是不要想回去了,去寻你师傅,有一个地方,名叫吕宋,你去哪儿吧。”吕宋隔得千远万远,比发配充军还苦。   左杨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谢先生。”   出了门,便往定国公府的大街去,这一条街上坐落的全是开国时便有的勋贵旧族,再不就是有些夺爵抄家后重新赐给大臣的宅子,才刚刚行到街口,便见车轿子往来,竟叫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嬷嬷便道:“定武侯家里的老太君教养过两年当今贵妃两年,因此满门得幸,原本不过个破落户,如今倒是宾客满堂。”   秦舒闭着眼睛,听秦嬷嬷讲古:“这个贵妃是六七年前入宫的,很有几分本事,连皇后都冷落了,要不然,哪儿来定武侯今日的荣华富贵。”   过得一会儿,来了个小厮,引子马车又往前行了几十步,从一个小小的偏门进去。   秦嬷嬷当下沉了脸:“姑娘,只怕定武侯那起子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也不会走这样的门,这是给下人用的。侯夫人既然下了帖子请我们,又这样做派,不怕自己的小家子气结仇吗?”   秦舒按按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撩开帘子从车上下来,对着候府的丫头婆子笑笑:“劳烦你们来迎我了。”   秦嬷嬷会意,立刻往那婆子手里塞了个银袋子,吐出两个字:“劳烦。”   这几个丫头婆子脸上堆满了笑,虽然这位秦夫人不得他们家侯夫人的脸儿,但是人家出手大方,便是这样来迎一迎,每个人都能分上五两银子,因此倒是很乐意。   几个丫头婆子笑着迎了秦舒进去,边走边替秦舒圆面子:“今儿是我们二太太做生日,来往的女眷也多,我们夫人嘱咐了,倘若照顾不周,还请秦夫人见谅。”   秦舒口称:“哪里哪里。”她抬头打量,见这里虽然只是候府,却是红墙碧瓦,一砖一瓦皆有规制,府里没什么花草,以青葱树木见多,就知这府里贵则贵已,却跟富字半点不沾干系。   一行人往正院去,丫鬟仆人往来穿梭,忙得不停,根本没人搭理秦舒。   领她来的婆子抓住个小丫鬟问:“二太太同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头推开她的手,皱着眉头:“赵大家的,你这手才干什么去了,我这可是新做的衣裳。二太太想看戏,夫人领着客人们往晴川戏楼去了。”   那婆子把那丫头拉到一边:“那这位秦夫人怎么办?是领着去戏楼那边,还是留在这儿等着。”   那丫头侧过身子瞧了瞧,皱眉:“那戏楼里可是有品阶有诰命的太太,这么个商户人家哪里配去,你要领着去你自己领,我可不想受夫人挂落。”   两个人躲在一旁嘀嘀咕咕:“这可是大通票号的掌柜,跟寻常商户人家不一样。”   那小丫头一瞪眼:“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钱多些,再有钱能比得过盐商有钱吗?人家夫人来了,不也得规规矩矩等着吗?夫人说了,如今贵妃娘娘肚子里有了龙子,咱们家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见了。”   她随手一指:“今儿大家都忙着呢,你领着她到茶房等着吧。”   秦舒虽然站得远,却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并不避讳表示自己听到了,脸上还是和煦的笑:“既然如此,还劳烦这位姑娘领我去茶房了。”   秦舒坐在茶房的矮凳上,撇了撇粗白瓷器上的浮沫,惹得秦嬷嬷抱怨:“这样的瓷器,这样的茶,便是我们小檀园里的丫头都不用的,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待客,真是怠慢。”   秦舒并不接话,指了指外边,笑:“秦嬷嬷,牢骚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这样的冷遇,说实话,秦舒遇的也不多,开始几年贺学士的处境还好,可以出面替秦舒周旋,难的不过这一二年。不过大通票号财大势大,秦舒无论是打点还是给干股份,都很爽快,等闲的达官贵人并不会如此怠慢她。   这是这一家子,仰仗着宫里的贵妃,又因为同贺学士隐隐约约的关系,颇为刁难。   不知道坐了多久,侯夫人这才姗姗来迟,她三十多岁,穿着宝蓝小花瑞锦,一身酒气,脸上两陀胭脂红,未进门便是一阵笑:“秦夫人,我来晚了。”   说着推开门,先是取杯子倒了杯茶喝了,笑:“还是这粗茶吃得解渴。”说着瞧瞧这逼仄的茶房,笑骂了几句丫头:“你们可真不会办差,秦夫人是我的贵客,你们岂不寻个宽敞的地方来坐,不是见你们素日勤勉,少不得罚你们。”   又拉了秦舒的手,往正堂里去:“来来来,生意经还是得问你们这样的人家才行,那些公府侯爵人家的夫人,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上次说的事儿,我回我们家侯爷了,他的意思是要再加一成才像样。”   秦舒坐定,见并没有上茶,淡淡道:“今儿是贵府二太太寿辰,我是来拜寿的。论生意,我如今也不大管了,恐怕说不出个丁卯来。倘若夫人要问,改日自然叫了掌柜的上门来。”   这定武侯姓江,早年间是纨绔一个,家里家外全凭了夫人做主,侯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见不过这么一会儿秦舒的口风便变了,她这几年宫里宫外,春风得意惯了,当下放下茶杯:“秦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舒笑着摇摇头,颇见云淡风轻:“侯夫人见谅,大通票号并不是我一个人做主,诸位股东也是大江南北都有,夫人想加一成,恐怕有点强人所难。我们已经给足了诚意,可侯夫人并不很满意,也只能说颇为遗憾。”   说罢,她站起来:“这一套点翠宝石头面本就是贺礼,就不带回去了。”   秦舒福了福身子,见侯夫人的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秦舒,冷笑:“商户人家果然掉进钱眼儿里,不过多要你一成宣大的干股,也至于跟我们撕破脸吗?”   秦舒笑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过拿了五分,她开口就是一成,即便是宣大的分号,一年一成的干股也有二十多万两银子了。今日一成,明日就可能是两成,这样得寸进尺的人,秦舒见得多了,受过的教训也多,是万万不能开这个口子的。   秦舒转头,往外走去:“大通票号有票号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票号,我只是一个办差的人,夫人想多一份儿干股,我自然要回去问问东家。”   侯夫人坐在那里,本来还坐得住,听见这样一句话,也不免心里打鼓,她借着贵妃的势跋扈惯了,讪讪自言自语了一句:“东家又如何?等贵妃生了小皇子,将来抄了你们北京的金库又算得了什么?”   秦嬷嬷扶了秦舒上马车,颇为愤愤:“不过一个贵妃的八竿子亲戚,竟然这样跋扈。”   秦舒望着天边黑云欲坠,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合上车帘缓缓道:“要下大雨了。” 第73章 唯有一个浮生长恨的“恨”字……   是夜, 果然下了瓢泼大雨,秦舒坐了一顶不起眼的青衣小轿,从偏僻的角门出, 往贺学士府而去。   秦舒披着油衣, 到贺九笙书房门口的时候,裙子下摆已经全湿了, 她站在廊下拧了拧水,这才推门进去。   紫藤圈椅上坐着个三十五、六的女子, 这样冷的天气, 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她正专心致志地从一个碧瓮里取了雪水来倒在铜壶里, 听见秦舒的脚步声,也不过淡淡道:“你来了。”   她伸出一只手, 指指对面:“你来得倒是巧,我这梅花花瓣上采集的雪水,煮水泡茶, 便宜你了。”   秦舒缓缓走过来,见她脸色蜡黄, 还偶尔咳嗽几声, 坐到对面的圈椅上, 把湿了的裙摆展开靠在红泥小火炉旁边:“他们都说你称病不朝, 连内阁也不去了, 都说你病入膏肓, 我想你定是装病。”   贺九笙笑笑, 提起滚烫的开水浇在杯子里:“半真半假吧!你找我什么事?”   秦舒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这才道:“定武侯的事情, 他越发贪得无厌了,多费些银子倒没什么。我正在办小额银票改革的事情,只怕你此时称病,那位贵妃又这样杀上门来,人心便散了。”   贺九笙用钳子夹了一块儿银丝炭进去,不一会儿那火便越来越旺,她咳嗽两声开口:“票号的事情不能停,本来想多留那定武侯几年,如今做起来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贺九笙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冯’字:“你去大卧佛寺见这个人。”   秦舒盖住那个字,问:“贵妃真的会生下龙子吗?”倘若真的生下来,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化为转眼云烟了。   贺九笙望着秦舒,微微发哂,下了个论断:“你是个学者型的人才,不懂政治。一个毫无欲望跟野心的储君,是绝没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自觉有才能,就要当仁不让,这才是对国家的责任。”   秦舒安了安心,又听她微微太息,一字一句:“如今这盘棋,我在棋眼之中,今后每一步都可能天翻地覆,生死之隔。倘若……倘若真的事不成,天津有一艘大海船,随时可以远遁海外,我的的一双儿女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秦舒站起来,反而笑笑:“你一定会赢,我可不想去缅甸当野人。”   说罢,她便撑着伞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定国公府烟雨楼,定国公喝了几杯酒,微醺,对着陆赜道:“现如今,京城风雨颇多,稍有不慎,棋局倾覆,你要多多小心。”   陆赜微微点头:“大伯父放心,我是孤臣,哪一边都不会碰的。”   定国公六十岁了,难免操心后辈:“我如今赋闲在家,朝廷上的事情,你比我懂,我也不过白嘱咐你。可是这家里的事情,你却一贯不上心。你祖母写了信来,叫我催促你尽快迎娶一户贵女。”   “你十七八岁本就有个好姻缘,叫汉王郡主插一杠子,白白蹉跎到三十岁。本来你自己选好了王相爷家的小姐,后来又退了亲,不肯娶了。过得一两年,你父亲又去了,陛下夺情留用,但是亲事又耽搁了。”   陆赜刚想开口敷衍两句,就见定国公一摆手:“你别说什么闽浙军务繁忙的话来糊弄我,军务繁忙,也没得日日夜夜都在军营的道理,何况你是总督,不是总兵。”   旁边的国公夫人见陆赜的脸色不好看,打圆场笑:“我们也是想着你如今回京城来,年岁也差不多了,也是该娶妻了。”   定国公是武将,一只手掌拍在桌子上,哗哗作响:“你婶子说的是,你大哥比你大五岁,现如今都续弦第三个老婆了,你还一个都没娶,这怎么像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出个儿子来继承你们南京的爵位,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旁边坐着的一位五爷,他那年往杭州游历,很是见了当时陆赜颓废自苦的模样,知道点隐隐约约的内情,见这几句话一说,顿时冷场了,忙不迭扶了他父亲老定国公往外走:“爹,你喝醉了,儿子扶你回去歇着。反正赜大哥也回京城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也不迟。你是赋闲在家里了,赜大哥明儿还赶大早上朝呢?”   陆赜并不以为意,又喝了几大杯酒,这才叫告辞回府。   他那闷头喝酒,脸色发白的模样,倒是吓了国公府夫人一跳,散了酒席就把那小五捉了来:“我看你刚才急着扯了你爹出去,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说说吧,怎么就老是不娶妻?一提这件事,你赜大哥就变了个人儿一样?你是没看见他刚才那个样子,蒙头喝酒,一言不发,简直吓人。”   五爷挠挠头:“娘,我哪里知道,就以前去杭州的时候,听下人白话了几句。说的赜大哥以前在杭州有个宠妾,那女子性子烈,后来怀着孕自焚死了,那王家的亲事就是因为这件事退了的。”   国公夫人听了,赶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岂不是一尸两命?”人老了之后,就爱做善事,爱信佛。   五爷点点头:“那可不,一尸两命,葬在南京陆家的祖坟里去了。我去杭州游历的时候,在总督府住了几个月。您是没看见当时赜大哥的样子,哀毁骨立,虽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办公,我听说他好几年晚上都睡不着,还是找了大卧佛寺的方丈,这才勉强睡得着。”   国公夫人听了,叹了叹气,捏了捏手上的佛珠:“赜哥儿这辈子也是苦,母亲去得早,南京府里面又乱,老太太如今万事不管,这么多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她拍拍五爷的肩膀:“不过这儿事恐怕也由不得他自己,就算我们不问,只怕汉王也要过问的,你们年纪相近,你劝劝他。”   …………   陆赜回府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他迷迷糊糊躺在马车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见秦舒捧着茶杯盈盈浅笑:“大爷,喝了酒要吃些解酒茶才好。”   这样乖顺的秦舒只存在于他的梦里,他想,她只会佯装路不平,泼半杯茶在他衣襟上,不怀好意的笑笑:“天气太热,泼杯凉茶也没什么的吧?”   陆赜不敢动,梦里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怕眨了眼睛好容易梦到的故人就消失了。   他觉得眼睛发酸:“你过得还好吧,佛说善心之人,不必候在地府,会很快轮回转世的,想必你已经不知道投胎到哪里,成为一个女娃娃了。”   对面倩影微微摇头,眼波横转:“我过得很好啊!”   陆赜觉得她是那么远,伸手去拉她,却突然惊醒。他望了望,原是在内间的拔步床上,澄秀正蹲在地上给陆赜脱靴子。   澄娘子也不年轻了,她刚才端了解酒茶来,便听睡梦中的陆赜口中喃喃,叫着凭儿二字,她望着陆赜,劝:“爷,凭儿姑娘已经死了五年了,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跪下来:“爷,奴婢知道说这些话,是大大的不合规矩。可是夫人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爷的起居,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倘若夫人还在,看着爷如今为了一个奴婢自苦,不肯娶妻,又怎么会安息呢?”   陆赜笑笑,伸出一只手抬起澄秀的下巴:“你哪里配说她呢?她是主子,你是奴婢,连主子都不敬了,你果真是半点没有规矩了。”说着喊了一声:“来人。”   外头立刻进来两个侍卫:“爷。”   陆赜松开手,澄秀瘫倒在地上,吩咐:“领你们的管家娘子下去,杖责二十。你今日编排你主子一句,便去小祠堂她灵位前跪足十日。”   澄秀瘫倒在地上,满脸泪水,朝着陆赜磕了个头,便被拖了下去。陆赜吩咐的杖责二十,又是侍卫行刑,并不是府里的婆子,这二十杖实打实的皮开肉绽。   丁谓念着多年的情谊,送了金创药来,见澄秀趴在床上,整个人虚脱得仿佛才下河里洗过一样,道:“你明知道凭儿姑娘是爷的逆鳞,又何苦扎他的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年,爷才能睡个整宿觉,又何必自找苦吃。”   澄秀听了,默默不作声:“人死如灯灭,一直守着,那灯也不会再燃起来。”   丁谓见她冥顽不灵,摇摇头,放下金疮药便走了。他回去的时候,果然见陆赜已经睡不着了,书房的灯大亮着。   他走进去,劝:“爷,要是睡不着,煎了安神药吃了再睡。”   陆赜本在架子上找书,忽然看见一本警世小说,他翻开一页,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见上面是秦舒的眉批——浮生长恨欢娱少,她用着他写的字帖,又肯下苦工,后来的字已经骨架间已经与陆赜的字有五六分像了。   那场大火烧得彻底,统统烧得干净,什么东西也没给他留下,这本书是她在她日常乘凉的水阁里寻到的。   陆赜看着那字,心里默默道,不知道那时候的她是以怎么的心情写下这话眉批的,浮生长恨欢娱少,她那短短的一生,得意时少,失意时多,从遇见自己开始,就是欢愉少了;同自己朝夕相处那半年,只怕唯有一个浮生长恨的“恨”字。   陆赜坐在那里半晌,望着书案上的一副美人丹青出神儿,不知坐了多久,外头丁谓捧了绯色官袍来:“爷,该上朝了。”   陆赜这才回过神儿来,站起来,见外头的天色蒙蒙发白:“今儿是廷推的日子。”   他穿了官服,洗漱过了,并不急着出门,往小祠堂去,净手之后上了一炷香,问:“大卧佛寺的祈福灯挂了吗?”   丁谓回:“澄娘子已经叫人办了,派了专人看着。”   陆赜嗯了一声,见中间挂着的那画儿沾染了些灰,用袖子扫了扫,这才乘了轿子,往紫禁城而去。 第74章 云鬓宽袖朦胧女子   秦舒是趁着夜色到大卧佛寺的, 她身上披着暗色的斗篷,身边跟着玲珑,从后山的后门入, 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带着她进了一处禅房。   房里的是一位老者, 六十上下,头发有些花白了, 不过插个一根木头发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 负手仰头, 对着墙上的一副水墨丹青, 缓缓念道:“烟暖土膏农事动, 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①”   秦舒在门口站定, 见门虽然关着,却窗户大开,她笑:“双林先生有田园之思了么?”   此人叫冯冬亭, 如今大内禀笔太监,御前会议的时候, 阁老也得礼他让三分。他自幼入宫, 在内书房受过翰林学士的教导, 虽然是太监, 却是一副文人习气, 以文人自居, 自号双林。   冯冬亭转过身来, 只微微颔首:“秦掌柜,咱们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秦舒客气道:“陛下一日也离不得双林先生,我们这些人自然无缘得见先生。”   冯冬亭笑笑, 眼角额头便露出许多褶皱来,他摆摆手:“秦掌柜的棋艺精湛,不妨手谈一句,如何?”   秦舒颔首,坐到临窗的竹榻之上,哪里已经摆放好了棋盘,罩子揭开:“想不到,先生还保留着三年前的棋局。”   冯冬亭按下一枚白子:“下棋要下完,下到一半的棋就像吃到喉咙里的鱼骨头,卡着不舒服。”   秦舒笑笑,不再说话,专心下棋起来,这不过是点缀罢了。过得一会儿,她便投子认输:“先生棋力见长,我已经不是先生的对手了。”   冯冬亭笑笑:“这盘棋我在脑子里想了三年,何况秦掌柜留了余地,我再不赢半子,哪里对得起秦掌柜的苦心呢?”   他挥挥手,便有青衣太监送进来两杯香茗,他举止文雅,喝了一口茶,这才道:“定武候如今圣眷正浓,不止宣大的巡抚是他保举,便是工部侍郎的差事也叫他领了去,即便如今犯了什么错,陛下也会轻轻揭过,你们又何必同他过不去。不就是二十万两银子,你们大通票号难道还缺银子吗?他如今在宣大说一句话,你们也行得方便。”   秦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展开来放在棋盘上:“双林先生,这里是五十万两大通票号的银票,来之前,我亲自写的暗押,亲自用的印,两京一十三省,只要有大通票号的地方就可以立刻兑了现银子出来。”   她望着冯冬亭,语气里满是大通票号当家人的笃定:“这五十万两,只需要先生说一句话,七个字。其余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办,不必麻烦先生。”   冯冬亭在皇帝身边侍候不假,可皇帝是个吝啬的,看见这些仆奴穿绸缎尚且要责罚,下边人的孝敬也不过一年几万两银子,他还从来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摆放在桌案上。   不过到底是权力中心的人物,他打量秦舒:“定武侯要的不过二十万,你们这样办事,只怕花费几个二十万了。”   秦舒提了铜炉,替冯冬亭添茶水,闻言笑笑:“双林先生,对我们而言,有的人身家性命尚且不值二十万,而有的人一句话却值五十万,人与人是大大不同的。”   冯冬亭听了,仰头大声大声笑出来:“哈哈哈,秦掌柜是爽快人办爽快事,痛快。”   谈完了事情,也不必再留了,秦舒从佛堂过,瞥见左边香室里一大盏祈福油灯,她走近两步,见那飘带上写:“爱妾董凭儿。”   她黑着一张脸,嘲讽的笑了两声:“这是谁点的灯?”   旁边候着个小沙弥,回答:“是户部尚书府供奉的祈福灯。”   秦舒笑着摇摇头,在小沙弥的惊呼声里把那飘带扯下来,叫油灯引燃,丢在地上,望着那团明亮的火光,清幽幽感慨:“真是晦气呀。”   那小沙弥苦着一张脸:“施主,这是惠贤法师亲手写的超度符,现如今他云游去了,哪里还能再写一张呢?要是供奉的香客怪罪,小和尚可要叫主持方丈罚挑水了。”   玲珑见他那样子,滑稽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小和尚,难道你们寺里你竟挑不得水咯?”   秦舒笑笑:“好了,要是方丈怪罪,你就说是我揭开的,要是那供奉的人家找你们麻烦,你也说是我干的,推到我这里就好了。”   小沙弥支支吾吾:“那……施主家住何处?”   秦舒道:“棋盘胡同,小檀园。”   玲珑扶了秦舒出来,上了马车,忧心忡忡:“我们本没想告诉姑娘的,陆总督已经回京了,陛下任他做户部尚书,姑娘是想好了要同他见面吗?”   秦舒闭着眼睛,头隐隐发痛起来:“京城就这么大,他又是户部的官儿,早晚都会遇见的,迟或者早又有什么分别呢?”   玲珑听了默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倘若是从前,姑娘一定不会见的。”   秦舒睁开眼睛,有些疲惫,问:“多久的从前?”   玲珑回道:“五年前,在杭州的别院,姑娘对我说,前尘往事,种种恩怨,都一并忘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   秦舒有些恍惚,才五年的时间,那些往事却旧得仿佛上辈子一样模糊了,她望着桌案上随着山路颠簸而抖动的烛苗:“这个世上的确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了,只有大通票号的大掌柜秦舒。董凭儿可以不见他,大通票号的秦舒却不得不见的。”   玲珑低头:“奴婢懂了。”   秦舒又问:“今年票号的学徒招得如何了?”   玲珑挺得直直的背也塌了,泄气道:“三百六十三个学徒,才二十个女孩子,还有一个本来叫选上了,爹妈又找过来,说是收了人家聘礼硬是要带回去。”   “那女孩子也没主见,叫爹妈忽悠几句,也闹着要回去。就因为这件事,那些掌柜的不知道说了多少怪话,什么就不应该招女学徒,来来走走的像什么话,干几年回家去一嫁人,咱们培养她几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玲珑神色怏怏,秦舒问:“不止说了这个吧?”   玲珑哼一声,很委屈:“还有人说,都是些嫁不出去的丑姑娘才来干这份儿抛头露面的差事。我们劝人家出来当差,是嫉妒人家嫁人嫁得好。”   秦舒心里暗暗叹息,这些话,即便是几百年之后,还是很有市场呢。   秦舒拍拍她的后背,宽慰她:“万事开头难,事情咱们一步一步做,要是有人说怪话,你就把他们名字记下来,我到时候也说他们怪话。”   玲珑破涕为笑:“姑娘尽会唬我……”   秦舒躺回去,拿了斗篷披在身上,鼻间都是斗篷上的熏的栀子花味道,她闭着眼睛:“你好好跟着掌柜们学本事,将来,我们还要办一所学校,到时候便叫你去教书,叫票号里的人都知道,女子也可为人师表。”   玲珑不敢相信:“要办学吗?可我哪里懂那些之乎者也呢?只怕就是票号的东西,人家就不会服我。”   秦舒觉得身上暖和极了,舒服得哼哼两声:“那就拿出本事来,叫别人不得不服。”   …………   陆赜刚刚从户部回来,脱了官服,换上家常衣裳,便见小茴香战战兢兢回禀:“大人,大卧佛寺守着的家下人回来回话,说凭儿姑娘那一盏祈福的油灯,叫人把写名字的条幅给烧了。”   陆赜听了,并不发怒,一时只觉得是天意,是她不肯原谅自己说的那几句气话,他搁下茶杯,问:“是谁不小心烧掉的?”他只以为是家下人打瞌睡了,没有周全照看罢了。   陆赜这两年越发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大发脾气,这件事情同凭儿姑娘有关,她便更加害怕,低着头回禀:“回话的说,是个姑娘把条幅扯下来烧掉的,还说什么真晦气之类的话。”   陆赜听了冷笑:“哪家的姑娘如此放肆,连我的祈福灯都敢扯?”   小茴香道:“回话的人说了,那姑娘说话很是狂妄,说什么,有什么怪罪,自去小檀园便是,多少银子也是赔偿得起的。”   后面这半句实在不是秦舒的话,是那回话的添油加醋罢了。   陆赜听了,脸色大变,一拍茶几,震得茶盖碗摔在地上:“放肆!”当下,叫了丁谓进来:“拿了帖子,去请小檀园的秦姑娘,我倒要看看,无非是个大通票号,究竟有什么狂妄的资本。”   丁谓到小檀园的时候,秦舒正拿了千字文,叫珩儿背着手背书,他背得吞吞吐吐,见外头引了客人进来:“先生,尚书府的丁护卫送帖子来了。”   外头丁谓便道:“我家大人下帖子请秦掌柜过府邸一见。”   珩儿听见这么一句,从窗户里偏出头来,看见还是一身玄衣的丁谓,他倒是还认得,即便是只见过一面也自来熟,笑着打招呼:“大叔,是你呀,你来找我的吗?”   秦舒皱眉:“你怎么认得?”   珩哥儿吐吐舌头,毫不犹豫就把左扬出卖了,小声道:“那天小左哥儿领我去多宝楼玩儿,我迷路了,在一个亭子里看见这个大叔和另一位大叔,那个玉坠子还是大叔朋友送的呢?”   他瞧了瞧秦舒的脸色,并不太生气,从门槛里跳出来,去拉丁谓的手:“大叔,进去喝茶吧,我们家有一种好茶,那些叔叔伯伯喝了都说好呢。”   丁谓叫他拉着往屋里走,廊下四处站着的奴仆也不见上来阻拦,他叫拉着跨过门槛,就见一大副黄花梨框款彩芯的围屏,屏风后是一个云鬓宽袖朦胧女子。   里面并没有说话,珩哥儿觉得奇怪,问:“娘亲,我想请这位大叔喝茶?”   丁谓拱手:“秦掌柜,茶就不必喝了,秦掌柜去不去,还请给句准话儿,某也好回去复命。”   秦舒笑两声:“丁谓,你这样说话,在京城可是要得罪人的。既然来了,茶还是要喝一杯的。”说罢扬扬手:“玲珑,上茶。”   这个声音,丁谓哪里不认识,他猛然抬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屏风,仿佛眼神能穿过一般,他站在那里,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热水,张了张嘴吧,开口唤:“凭儿姑娘?”   玲珑上了茶,她这几年长得大变样了,虽然算不上美貌,却也不是那个蜡黄瘦小的的小姑娘了,丁谓接过茶,一时认不得她,只是这个名字是认识的,失火当晚,府邸里便丢了一位丫鬟,名字里也有一个玲字,不叫玲珑,唤的是玲酒。   他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什么滋味儿都品不出来,又听得里面发笑:“丁谓,你这样牛嚼牡丹,可是大大浪费了我的好茶。”   珩哥儿见母亲似乎同这么大叔认识一般,磨磨蹭蹭进去,又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抱着秦舒的脖子撒娇:“娘亲认识这位大叔吗?”   秦舒并不说话,听得外面丁谓又唤了一声:“凭儿姑娘,是你吗?你还活着吗?那日的大火把你住的芙蓉偎都烧个精光,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秦舒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自觉这几年养气功夫见涨,见着昔日故人也能如此平静,笑了笑开口道:“我今儿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她虽然没有承认什么,可在丁谓看来却是十足默认的意思,他有些激动,上前一步:“凭儿姑娘,爷他一直以为你殒身在那场大火里了,你不知道这几年……”   秦舒止住他的话,并不想听:“够了,你出去吧。我今儿真的累了,明天再说吧。” 第75章 我四岁了,十月初七的生辰……   丁谓还想开口说几句, 从屏风处走出来一个嬷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温和, 态度却不容拒绝:“丁护卫, 帖子我们收了,今儿我家姑娘累了, 时辰也不早了,男女有别, 明日再去府上拜会。”   他叫人请出来, 眼见那扇大门叫人合上。门口有牵着马的小厮, 见丁谓并没有请了人出来, 咋舌:“这小檀园竟然如此托大,我们大人下帖子, 竟敢不去?”   那小厮呸了一声,还要再骂几句,便听见丁谓厉声喝止:“住口。”   那小厮惊奇, 他机敏,知道丁谓在里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丁爷, 您怎么了?”   丁谓哼一声, 一翻身子上了马, 缰绳勒得马匹打了几个喷嚏, 他吩咐那小厮:“你在这门口守着, 要是见人出门, 必然跟着去, 看看去的是什么地方。”   棋盘胡同离陆赜的尚书府有几条街的距离,丁谓飞马而去,也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下得马,疾步走到陆赜书房门口,见书房的灯烛依旧亮着。   他本来是要说的,可是走到门口却有些犹豫,自己并没有真的见到凭儿姑娘,即便是声音像,也不一定是真的。   丁谓正犹豫着,便听见陆赜在里头呼他:“在外头磨蹭什么,人请来了没有?”   丁谓走进去,见陆赜果然又在书案上写字帖,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那秦氏果然嚣张。”   丁谓不知道说还不是不说,倘若自己认错了不过罚一顿罢了,倘若真的是凭儿姑娘,自己又不说的话,只怕不是罚一顿那么简单了。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说:“回爷的话,我去了小檀园,领我到了后罩房,到的时候那秦掌柜正在教一个小孩子念书。我走近一些,听着那声音有些像凭儿姑娘,那小孩子就是那日在多宝楼看见的那位小公子,看起来也差不多三四岁的样子。要是凭儿姑娘还活着,那孩子也差不多是这般年纪。”   陆赜听得这几句话,一时间头皮发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人死还能复生么?”   丁谓摇摇头:“人死自然是不能复生的,可要是一开始人就没死呢?大通票号的大掌柜,京城里见过她面的不在少数,是不是凭儿姑娘,叫了人来认一认,一切便知。”   陆赜点点头,提笔写了纸条来:“去请!”   户部员外郎夏应怀被下人叫醒的时候,他正在温乡暖玉的小妾被窝里好眠,听见外头的声音,不耐烦翻了个身子,抓了抓身边小妾的软肉:“想必是外头宴饮的帖子,都怪你勾得老爷我,大下午就往你床上来,这时候可喝不得酒了。”   那小妾推了推:“老爷,你快听听,好像是尚书大人要见你,是尚书府的人。”   夏应怀听见这几个字,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子来,果然听见外头人隔着窗户禀告:“老爷,尚书府派了人过来,说尚书大人要见您。”   夏应怀是个胆小的人,二十年不得升迁,也因为胆子小,虽然六部政潮颇多,却也不沾染他半分,他心里抖了抖,问:“哪儿个部的尚书?”   外头仆人回话:“老爷,是你们部里的,户部的尚书。”   夏应怀听了,暗道一声糟糕,立刻穿了衣裳起来,连手都有些抖。小妾娇滴滴地服侍他穿戴,哎呦一声:“老爷,至于吗?这京城不算上边的阁老,就是尚书也有六位呢,您至于怕成这样?”   夏应怀自己慌忙系好腰带:“你懂什么,这户部可不比其他,天下的钱粮都汇聚于此,陛下又是个爱财的人,这圣眷可非比寻常。咱们广德朝,便是你是首辅,没了圣眷,那也是一文不值。”   他慌慌张张穿着官服出来,见门口停着一辆青布马车,他冲着车夫拱拱手,上来便见桂云楼的班主,当下愣了愣:“你也要去尚书府?”   班主冲夏应怀行了个虚礼:“见过夏大人。”   夏应怀一路上心里打鼓,袖子里藏着户部的一些钱粮数据,只怕到时候陆赜问起来,答不上,只是跟这么个戏班子的人坐在一辆马车上,这些机密又是不好拿出来的。   这马车赶得很快,一路颠簸,夏应怀同那班主一路被引着到了陆赜的书房,两个人齐齐跪下:“下官夏应怀拜见大司徒,小人桂云楼班主王喜见过尚书大人。”   陆赜坐在圈椅上,手上按着一副画儿,道:“起来吧,今儿叫你们来,为的是认一个人。”说罢,便把那画交给丫头,徐徐展开。   夏应怀同那班主站起来,一同看画儿。画上的是个翠羽清衫的女子,手上拿着牡丹团扇,懒懒地躺在花架子之下,满目春色,娇若芙蓉。夏应怀看了并不说话,只是那班主却脱口而出:“这不是大通票号的秦掌柜吗?”   陆赜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真的是秦掌柜吗?”   那班主又瞧了瞧:“这画上的人要瘦削些,可这眉眼神态就是秦掌柜。她喜欢我们戏班子贾小楼的戏,时常去听,小人一准儿不会认错的。”   陆赜转头问:“你认为呢,夏大人?”   夏应怀这么个户部芝麻官,哪里配陆赜叫一句大人呢,他瞧陆赜的脸色,斟酌道:“往年间,户部同这些票号拆借款子,大通票号虽然另外派了人,但是我也见过秦掌柜几面,这画中的女子的确与秦掌柜有七八分像。”   话音刚落,夏应怀就见陆赜嘴角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他打了个冷颤,就听陆赜挥手:“今儿晚上麻烦两位了,时辰不早了,就不留你们了。”   两个人大晚上被人叫起来,莫名其妙的看了一幅画,又莫名其妙了被送了客,都是一头雾水。   等人走了,陆赜便立刻吩咐:“备马,我要去小檀园。”   丁谓道:“今儿太晚了,想必凭儿姑娘都睡了。”   陆赜气得挥落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大片墨洒在那幅画上,晕开深深浅浅一大团,他冷笑几声:“她是睡了,可我这五年又何尝睡过安稳觉呢?”   陆赜骑了快马,叫开了小檀园的门,家里的下人都得了秦舒的吩咐:“倘若待会儿尚书府的人再来,不必拦住他们,请进来便是。”   秦舒的院子里,其余灯都熄灭了,只有屋子里点了一盏小灯,珩哥儿白天午觉睡多了,这个时候怎么也睡不着,正缠着秦舒讲故事。   秦舒把叫人做的彩绘故事书拿过来,慢慢给他念着:“从前有个白胡子的采药老人,他到深山里面去采药,得到一颗葫芦,他把葫芦籽取出来,种了下去。秋天的时候,那葫芦苗越长越高……”   珩哥儿从被窝里凑出来:“娘,等明年春天,我也想种葫芦,就种在飒爽亭旁边,我们夏天乘凉的时候就能看见小葫芦了……”   陆赜站在外头,听见女子温柔的诵读声,稚子孩童的撒娇声,仿佛雷劈一般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出门时本是满怀的愤怒,他想憋着一口气,问问那个女子,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残忍,为什么宁可死遁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可是此刻,他听见里面的对答声,竟然生出无限的心酸来。   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里边的故事都讲完了,秦舒拍拍珩哥儿的后背:“睡吧,明儿要去学堂念书呢?”   珩哥儿哼哼几声,又告状道:“我不喜欢这个先生,我问他什么他也不懂,我问他为什么是蓝的,草为什么是绿的,他只会骂我……”   陆赜上前一步,想要推门而入,叫秦嬷嬷拦住:“我家先生和小公子已经就寝,只怕大人此时进去并不合礼数,还请大人到花厅偏坐片刻。”   陆赜哼一声,宝剑出鞘,白刃抵在秦嬷嬷喉间,并不理她,推开门,缓缓走进去,绕过屏风,见是一大架黄花梨拔步床,帷帐挂在金钩上,并没有叫放下来,一眼望过去,便见床榻上身着雨过天青色中衣的女子,一个白缎中衣的男孩子正在床上打滚耍赖:“我不要这个先生,我不要这个先生……”   那女子叫他闹得没办法,只笑了笑,却还是不松口:“这个先生没了,谁来教你?让票号里的那些叔叔伯伯来教你读书吗?”   珩哥儿眼睛弯弯:“那好呀!”他倒着躺在床边,忽然见屏风处站在个月白色直裰的男子,他坐起来,倒是还认得,喊:“大叔,你怎么来了?”   又忽然看看秦舒,连忙把被子给她盖上,挡在她前面:“大叔,男女有别,这个时候你不能进我娘亲的房间的。”   陆赜缓步过来,坐在床沿上,眼眶有些泛红,摸摸他的脸颊:“你几岁了?什么时候的生辰?”   秦珩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很想亲近这位大叔,他人小,却也知道外男不能在晚上随便进母亲的卧房,他奇怪地望了望母亲,见她并没有立刻唤了家丁护卫进来。   珩哥儿又去瞧大叔,见他仿佛快哭了一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小声道:“我四岁了,十月初七的生辰。”   他觉得实在不妥,挡在秦舒面前,严肃道:“大叔,你赶快出去吧,我跟我娘亲要睡觉了。你要做客,明天白天来好了。”说罢往外面大声喊:“秦嬷嬷,请这位客人出去。”   陆赜扯扯嘴角,这才抬头去瞧秦舒,见她眉眼几乎同五年前一摸一样,只她面沉似水,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回过头对着珩哥儿道:“大叔有话跟你娘亲说,叫丫鬟抱了你出去好不好?男子汉大丈夫,都四岁了,怎么还能跟娘亲赖在一起呢?” 第76章 恐怕陆总督不会善罢甘休   秦舒一眼便瞥见靠在床头的长剑, 白刃泛光,还沾着一丝血气,她掀开被子, 刚要坐起来, 就叫陆赜按住手腕,声音沙哑:“你要到哪儿去?”   说着, 伸手去抚秦舒的脸颊,狞笑一声:“你这院子里几个三脚猫的护卫, 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何必白费功夫呢?”   珩儿不懂发生什么, 只觉得这个大叔不是好人, 他抓了陆赜的手一口咬上去,他人小即便使出全身力气, 也不过咬出几个深深的牙印。   秦舒见陆赜并不发怒,反而一脸欣慰地望着珩哥儿,只怕他一时发疯起来, 连小孩子也顾不得,拍怕珩哥儿的后背:“珩儿, 住手。这位大叔同娘亲认识, 我们有事要谈, 叫秦嬷嬷抱你出去睡。”   珩哥儿抬起头, 嘴角上染了血, 焦急:“这个大叔是坏人, 我要保护你。”   秦舒并不理他, 拿了棉斗篷给他裹好,唤了秦嬷嬷进来,问:“议事厅后边碧纱橱的暖炕烧了没有?”   秦嬷嬷回话:“回姑娘, 才刚叫人去了。”   秦舒把珩哥儿抱起来,教给秦嬷嬷:“现在天气干燥,往屋子里摆两盆水。他晚上吃得多,不许再吃零嘴了,糖也不许吃了。”   珩哥儿三岁前都是跟秦舒一起睡的,秦舒一直说着要把他移出去,自己一个人睡觉,叫他歪缠着,十日里倒是有八日依旧赖在这里。   珩哥儿叫秦嬷嬷抱着,还要过来搂住秦舒的脖子不松手,带着哭声:“我不要出去,我要留在这里陪你。那个人明明就是来打人的,娘你快叫护卫进来,一个人打不过,十个人还打不过吗?”   秦舒把他的小手从脖子上扒拉下来,叫他这句话逗笑了,一直送到门口:“你可是写了保证书的,要是过年前念书再迟到,就三个月不能出门,记得明儿早上不要赖床。”   秦嬷嬷担忧:“姑娘,这府里没几个好身手的护卫,要不要叫了票号的人过来?”   秦舒摇摇头,她并不想把这件事情搞得人尽皆知,这种隐隐绰绰的风流韵事,一旦流传出去,对象又是陆赜这种朝廷命官,不论是对大通票号,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情。   她笑笑:“我心里有数,您帮我带好珩儿,我就放心了。”   珩哥儿喔一声,叫秦嬷嬷抱着走下台阶。   秦舒站在门口,见外面已经开始飘雪了,一阵冷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门外是十几个点着火把灯笼的护卫。乌泱泱站了一院子,看着吓人,却是没有见过血的人,不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硬碰硬的,便是真打起来,也大概是打不过的。   她从架子上捞了一件披风披上,缓缓关上门,坐在外间书案的紫檀圈椅上,坐了一会儿,见陆赜并没有出来,问:“陆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陆赜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料秦舒压根儿也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他只得踱步出去,见她手上端着杯热茶,神色平静悠然,仿佛深夜见外男,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常事。   他开口,满怀酸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伸手去抚秦舒的脸颊,却叫她偏头躲开来,往日水光潋滟的夺情目此刻冷幽幽瞧着陆赜:“陆大人说的话,小女子怎么听不懂呢?难不成我们从前还认识吗?什么又叫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好好地待在京城,死这个字,只怕离我还很远,恐怕陆大人认错人了吧。”   陆赜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他真想问问她,为什么如此狠心,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头一天晚上还含情脉脉答应等着自己,第二天就放火死遁而去,甚至自己一个人生下他的儿子。   他想问问她,难道这五年之中,她从来就没想过回去吗?从来也不曾把自己挂怀在心上吗?   陆赜心中千言万语,都被她这一句‘难不成我们从前还认识吗’给堵了回去,只念着一句话:“不认识?”   她轻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耳坠上的绿宝石也轻飘飘晃荡:“陆大人,我姓秦名舒,祖籍山西,自幼随父母逃难到北京,招赘的夫婿早亡,恐怕陆大人的的确确是认错人。”   在陆赜的梦里,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子都是哀哀怨怨的看着自己,他潜意识里以为,不过是自己说了些气话,伤了她的心,朝夕相处半载,总是有情谊在的。   她这样不耐烦的表情,这样的绝情的话,仿佛一瓢冷水泼在陆赜头上:面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如此厌恶他。   陆赜站得离秦舒三步远,幽幽道:“董凭儿,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竟敢像你这样愚弄我!”   秦舒低头瞧了瞧盖碗里漂浮的尖叶,听见这句话,抿出一个笑来:“陆大人,此话怎讲?你我素不相识,又谈何愚弄呢?商贾妇人,又怎敢愚弄朝廷大员呢?”   陆赜听得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秦舒的手腕,那杯茶顿时倾倒在织金地毯上,他忍着怒气:“你是我的妻子,那孩子是我儿子,你弃夫弃家,已经是大罪。即便你如今是大通票号的掌柜,我叫你回去,你也必须回去……”   他说得激动,忽觉手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瞧,见秦舒左手拿着一柄泛着冷光的玉鞘,自己手臂上被划开一大道口子,鲜血顿时顺着衣袖淌到地毯上。   陆赜不敢置信:“你……”   秦舒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陆大人,董凭儿是你的侍妾,跟我秦舒又有什么相干呢?你深夜提剑闯门,满府惊慌,我虽是商贾妇道人家,出身寒微,性子偏激,这天子脚下,也不是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是五年前陆赜送给秦舒的八个字,现如今她就泰然自若地坐在自己面前,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的确就是董凭儿,可是她不承认,又能奈她如何?   那玉鞘甚是锋利,划开的伤口颇深,不一会儿半截袖子就叫染透了,他不退反进,一手抓住刀刃,微微用力,顿时鲜血淋漓,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你就这样恨我?这五年,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想回去的念头吗?难道往日那些情长日短、春闺梦短都是假的,你待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那刀鞘上的血蜿蜒,秦舒闻言笑笑:“陆大人,这又从何说起呢?我青年丧夫,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可不要败坏我的名声?你我素不相识,又谈何情意呢?”   他怔怔望着秦舒半晌,末了把那玉鞘从秦舒手中取出来,随手丢在一边:“很好,你这样很好。不过,我陆赜想得到的什么,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道理。你记住了,不管你是董凭儿,还是秦舒,都只能是我陆赜的女人。”   说罢,便大笑着出得门去,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秦舒预想过很多种情形,独独没有预料到这种,门外的雪花叫大风吹进来,她愣了愣:“真是越来越疯了。”   玲珑抱着剑从另一侧的帷幕后走出来,担忧:“姑娘,恐怕陆总督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是以前,贺学士处境尚好,便也不怕。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只怕很有些麻烦。”   这丫头担心陆赜发疯,坚持要抱着剑,躲在屏障后边,要是陆赜真的有动粗,她也好及时出来。   秦舒道:“要是贺学士处境好,我就不必留在京城,自去江南了。不过,也不用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天底下本就没有董凭儿了,我又怕什么呢?”   她脱了披风,坐到床上,瞥见靠在床头的长剑,冷冷道:“这段时间,珩儿就不要出门去了。我旁的都不怕,只担心他拿这个孩子做筏子。”   玲珑点头:“姑娘,我会当心的。”   秦舒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太阳穴又隐隐发痛起来,玲珑点了熏香,放下帐子:“姑娘,您睡吧。”   秦舒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心道:早晚也要挑破的,与其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叫他知道真相,大庭广众地发疯,还不如控制在自己能够掌控的地方。   陆赜回府的时候,一截袖子已经全是血了,他今儿穿的是浅色月白的袍子,更加刺眼,小茴香抖抖索索给他上药,半句话都不敢问。   偏偏陆赜却问她:“小茴香,你觉得你们姑娘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茴香哪里知道秦舒没死的事情呢,只当陆赜一时间见了什么,感怀往事,她不敢多说:“姑娘是个大大的好人,对下人们都很好,从来不曾打骂过。”   陆赜听了嗤笑:“大大的好人?”   小茴香吓得连连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说错了话了。”   陆赜冷笑:“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以前所见所闻,都是大大的错了。”   第二日,御前会议,吵吵嚷嚷大半天,依旧什么都没议出来。   黄昏时分,陆赜才从宫里出来,便有下人等在宫门口:“大人,秦掌柜今儿一天都没有出门的迹象,只下午贾小楼送了帖子来,往桂云楼听戏去了。”   陆赜皱眉,从前在杭州,还从未见她喜欢听戏。   那下人又禀告:“贾小楼是戏班子新登台的旦角儿,秦掌柜这几年很捧他。虽然不常去,但是时常叫了人去府里唱堂会。”   陆赜一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官服都没换,黑着脸上了轿子,吩咐轿夫:“去归云楼。”   他心里暗暗咬牙:董凭儿,旁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你要是真的敢红杏出墙,我有你好瞧的。 第77章 处处红帐绿幔   轿子上没有备换的衣裳, 又不好穿着官服去戏楼,陆赜隔着轿子吩咐那长随:“把你身上的外衣脱下来。”   那长随听了,啊一声, 瞅了瞅自己身上这身灰扑扑的藏蓝色棉袍:“大人, 小人这衣裳怎能给大人穿,隔壁街上便有成衣铺子, 小人立刻买了来。”   陆赜皱眉,呵斥道:“啰嗦什么, 赶紧脱下来。”   长随没办法, 只得脱了那棉袍递进轿子里去, 过得一会儿, 便见陆赜一身灰扑扑的棉袍从轿子里出来,偏偏他头上戴着玉冠, 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扔了一块儿银子,嘱咐他:“你回去吧。”   那长随没办法,可是跟着的护卫却不能回去, 随着陆赜一起进了戏楼。   陆赜进去的时候,戏台子上正在唱《长生殿》, 一句唱腔正精彩, 引得下面坐着的大声喝彩起来, 一时之间乱哄哄的。   那戏台子上的贵妃, 含情脉脉, 不看着旁边的唐明皇, 反而往二楼的包间瞧去, 唱声起:“桂华正研,露华正鲜,撮成好会, 在清虚府洞天……”   陆赜朝那二楼的包间望去,见挂了一片珠帘,与别处不同,过得一会儿那包间便有丫头端了一大盘白银出来,戏楼子的人弯着腰笑眯眯接过来,高声唱:“丙申房贵客赏贾老板一千两。”   陆赜瞧了眼睛直冒火,想都不用想,那里面坐的必定是董凭儿那丫头,他疾步从楼梯上去。   那班主本不认得陆赜,只是昨日才被叫过去,这时候自然是认得的,在门口望见了,赶忙从后边追上来,陪着笑:“陆大人,您捧场,您楼上雅座儿请。”   陆赜站在楼梯口,指了指丙申房,问:“里面是什么人?”   班主瞧陆赜黑着一张脸,又想起昨天晚上见的那幅画儿,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儿内情,笑着道:“陆大人,这包间里是大通票号的秦掌柜,这是我们戏楼单给她留的房间。”   班主把陆赜迎到旁边一个包厢,亲自伺候茶水,又拿了戏折子来:“陆大人,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次,您赏脸点一出戏。”   陆赜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便丢在一边,问:“秦掌柜常来你们这儿听戏吗?”   班主回道:“两三年前倒是经常来,也不过是贾小楼登台唱戏的时候才来。这一两年,来得少些了,不过一两个月总要下帖子请贾小楼去唱堂会,寻常不往戏楼来。听说是秦掌柜头疾越发严重,因此甚少出门了。”   陆赜做了六年的闽浙总督,封疆大吏,向来是说一不二,即便是沉着脸不说话,也足够吓人:“秦掌柜很捧这个贾小楼吗?头疾是怎么回事儿?”   班主一时头疼,这秦掌柜的事情,自己一个戏班子的主事,哪里知道这些,只含糊道:“贾小楼本来没什么出头的机会的,本来不过陪着客人在游船上伺候船宴的,后来不知怎么叫秦掌柜碰见了,要说实话,论唱功身段儿,这贾小楼也算不得出挑,能像现在这么红,大半都是秦掌柜用银子砸出来的。”   陆赜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嗯了一声:“伺候船宴?这么说是个小倌儿?”   那贾小楼脾气不好,又是一棵摇钱树,要是惹得他不高兴,三五天不肯开嗓子,那可是要着急上火的。   班主不好背后编排他过去的事,心照不宣地笑笑:“大人,这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往常咱们这行当,引来送往的应酬,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才说了几句话,陆赜便从窗户见那包厢里人影浮动,却没看见人从楼梯上下来,他皱眉:“戏已经唱完了,怎么没见秦掌柜出来?”   班主道:“秦掌柜有自己单独的楼梯,从另外一边下去,这时候想必是等着贾小楼卸妆了喝酒吧。”   陆赜手上的杯子几乎要捏碎,往日若不是自己半哄半骗,何曾见过她喝酒,又想起秦舒醉后娇不能盛的模样,立刻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哪里喝酒,你立刻领我过去。”   班主这才叫实实在在惊着了,支支吾吾:“这……陆大人……秦掌柜向来不见外人的……”陆赜虽说是个位高权重的,可秦舒却是他们戏楼的财神爷,是万万不敢随随便便领个人过去,免得得罪了她。   陆赜本就不耐烦,语气很不好:“狎妓可是重罪,你们楼里干着这些不干净的勾当,本官虽是户部,也可拿你。”   这是□□裸的威胁,这时候但凡唱戏的,那是下九流,跟青楼娼妓一样的勾当,哪里说得上干净呢?班主半跪下来,求饶:“陆大人,您别介,小人这就带您去,这就带您去。”   陆赜到了后院,这里想来常做些勾栏瓦舍的勾当,修建得颇有情调,处处红帐绿幔,念及此处,不免心里更气。   等绕过回廊,又打开一道门,班主解释:“这后面是秦掌柜买来送给贾小楼的私宅,里面贾小楼花费万钱盖了一座铜亭,里面升上火,便是隆冬也温暖如春。”   进了门,不过四五十步,便见花草藤萝相伴的假山旁一大座铜亭,悠扬清丽的唱词从里边飘出来:“赏心悦事谁家院……”   班主见陆赜脸越来越黑,他回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陆大人,这是西厢记,秦掌柜最喜欢听这个……您瞧,要不要我过去通禀一声……”   秦舒颇有些怕冷,唱戏在这亭子里要开着窗才好,不然有回声,她身上披着斗篷,见眼前的少年一曲罢了,抖抖水袖,翘着兰花指,笑盈盈:“秦掌柜,这可是春天的桃花酿,只得这一杯了。”   秦舒含笑去接,却叫他躲开,一阵香风,送了酒杯到秦舒唇边:“就让我服侍秦先生吧!”   秦舒无法,就着他的手微微抿了一口,看着眼前的少年,也不过才十六七岁,便这样世故圆滑,伏小做低,她指了指凳子,叹息:“我说过的,你不用这样。”   那少年坐回去,罕见地有些局促:“是因为小人长了一张跟秦先生故去的故人,一模一样的脸?”   那窗户大开着,陆赜隐在假山旁,他看得见里面的人,里面的人看不见他,见那戏子竟然给她用手给她喂酒,一时间怒发冲冠,站在那里颇有点眩晕的感觉。   他本想几步上去,一脚踢开那戏子,听见什么故人,生生止住脚步。   里头秦舒望着那少年的脸,却又不是在看他,只是透过他的脸怀念某个记忆里的人罢了。   少年的提问,秦舒并不否认:“你跟他长得很像,剑眉入鬓角,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翘着,仿佛在笑一般。只是你性子跟他大不相同,他虽然天赋极高,人却很随和,整个人像磨润了的老玉,只发出一点点的微光,却又不会刺眼。”   少年低头:“可是小人却不是那样的人,小人是阴冷潮湿的地沟里爬出来的刺猬,旁人扎了一下,我是一定要扎回去的。不光要扎回去,扎不出血来,我心里就不痛快。小人跟秦先生的故人,实在是天壤之别。”   陆赜听了,心里暗恨:这个什么所谓的故人,只怕就是那个阿宴了,倒是只闻其名,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叫这丫头经年恋恋不忘,不知道又是凭借的什么?   秦舒摇摇头:“哪里又算什么天壤之别呢?术业有专攻罢了。你学戏,数十年如一日,并不低贱,只是千万别自己看不起自己。”   那少年跪下来:“先生此前说过,倘若我不想唱戏了,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会给我一个稳妥的去处,现在这话可还算数?”   秦舒点头:“一诺千金,自然算数。”   少年磕头,俯在地上:“小人不愿意再做戏楼里引来送往的营生,请先生答应我,叫我跟在先生身边学本事。”   秦舒扶额,不知道他又打的什么主意:“你在这戏楼子里唱戏,一年几百两银子是有的,倘若你不想唱了,我自然送你一笔钱,买田置地。跟在我身边做学徒,可是每月只有一两银子的。况且,现如今,我头疾发作频繁,也不大理那些庶务了。”   少年不肯起来:“只要能跟在先生身边,只怕做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厮,小人也心甘情愿。”   这话一说出来,秦舒就觉得怎么那么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不是电视剧里卖身葬父的性转版台词吗?她顿时打了个激灵,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在秦舒看来还没成年呢,她不过是看在他的容颜的份儿上,多几分亲近看顾的意思罢了。   秦舒问:“你要跟在我身边,端茶倒水?”   少年依旧跪着:“是,小人愿意跟在先生身边,先生旦有趋驰,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舒正犹豫着:“你要跟在我身边,票号的本事只怕要从头学起,没有四五年的功夫儿,是学不成的。你现成的本事,也荒废了……”   陆赜叫气得升天,什么跟在先生端茶倒水,什么叫学本事,还不是别有所图,他见秦舒一副很不好拒绝的语气,忙上前道:“这恐怕不妥。”   陆赜负手走过去,坐在秦舒身边,道:“‘诸色户计’是太。祖定下的祖制,天下的百姓分为官籍、民籍、军籍、匠籍、盐籍等。如无皇命,不可擅自更改,更加不允许擅自更改原先的营生。伶人娼妓是为乐籍,日常服绿色巾。”   他瞧了那跪着的少年,已经瑟瑟发抖了:“本官看你今日竟然穿着红色团纹直裰,这可是大大不妥。”   秦舒不知他竟找到这个地方,当下冷了脸色。那班主见秦舒沉了脸,忙进去拱手作揖赔罪:“秦掌柜恕罪,陆大人今儿要听小楼的戏,您看?”   秦舒知道他政务老练,甚至连各种繁琐的律条都能信手拈来。不过此时已经跟开国时严苛的律法大不相同了,只是你穿什么衣裳,只要没人去告你,官服是不会追究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舒拿起桌上的暖手香炉:“那就不打扰陆大人的雅兴了,告退。”   她说罢便站起来,偏偏身上的狐狸毛斗篷宽大,一角搭在桌上的棋盘,她迈步出来,便扯动那一棋盘的棋子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偏秦舒仿佛没听见一般,半步未曾停歇,径直往亭外走去,唤了一声:“玲珑!”那边角房里便有个抱着剑的姑娘跑出来,有些意外:“姑娘,今儿不下棋吗?”   秦舒笑一声:“不下了,很晦气。”说罢,便沿着小径,穿过假山而去。   她那声晦气,声音不大不小,亭子里的人却都可以听见,这个晦气说的是谁,自然都是清楚的。   班主低着头见陆赜脸色不好,小声问:“陆大人,你看这戏还听吗?”   陆赜深吸了口气,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本官还有事,改日再来听。”   等陆赜走了,那班主这才把贾小楼从地上扶起来,劝:“我的小爷,你师傅我不妨告诉你,昨儿尚书府请我去,是叫我认一幅画儿,那画儿上的人就是秦掌柜。你刚才也瞧见了,要不是早就认识,秦掌柜那种八面来风的玲珑人,怎么可能跟陆大人这么说话?”   贾小楼吃惊得转头,去瞧他师傅神色有没有骗人:“真的?”   班主把拍了拍他膝盖:“是不是真的,你不会自己瞧?秦掌柜心善,捧着你,可你一个半大小子,还是这样的出身,真去人家身边,外边的人该怎么想?”   贾小楼默默低着头:“师傅,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只是想跟着秦先生罢了,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没有瞧不起我。”   班主嗨一声:“这瞧不瞧得起,你都这个命!” 第78章 五年前已经戏耍过本官一次……   秦舒刚出这宅子的二门, 便叫陆赜追了上来,口中称呼:“秦掌柜留步。”   陆赜跟在她后边,见她脚步未停, 仿若未闻, 又接着道:“户部今年借款的事,秦掌柜也不想听吗?”   当今陛下信奉道教, 大兴土木,新建的道观一年花费银钱几百万, 上下挥霍无度, 国库寅吃卯粮, 便向票号拆借度日。   其实, 户部向票号拆借,说起来户部是借钱的那一方, 可得利的却是票号这一方,这个时候商业远远没有现代发达,能够贷这一大笔款子并且支付利息的, 可不多见。更何况,今年秦舒要做小额银票改革, 就万万不能丢了这笔生意。   陆赜见她停下脚步, 接着道:“大通票号给户部上了一份儿条陈, 说是除了今年拆借的款子, 以后五年每年都无偿付给户部若干白银。这笔钱并不需要户部偿还本金, 也不需要户部支付利息, 只需要允许你们大通票号能够发行等额的大通宝钞即可。”   陆赜走到秦舒面前:“秦掌柜好魄力, 每年六十万两银子,五年就是三百万,三百万两银子扔进水里, 连春熙湖都可以填满。《货殖列传》中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堆废纸一样的宝钞,真是天下奇闻。”   其实也不怪陆赜这样想,宝钞是太。祖朝发行的国家货币,可是因为财政短缺,没有足够的白银作为支撑,便连连加印,搞得如今宝钞大幅度贬值,几近于废纸一堆。   当初秦舒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别说是大通票号的诸位分号掌柜,便是跟她同时代的老乡贺九笙也无法理解,这简直就是亏本买卖。   那还是今年的春天,两个人窗前对弈,窗外桃花乱飞,秦舒按一枚白子,郑重道:“我要的不是废纸一样的宝钞,我要的是逐渐过渡的货币发行权,彻底建立以银本位为主的货币体系,让大通票号成为大齐朝的一国央行。那样的话,即便人员更迭,人亡政息,只要大齐朝不亡,大通票号就会永远存在,你我灌输给大通票号的意志也就会永远存在。”   这样蓬勃的野心,连贺九笙都吃惊,她拈起棋盘上的桃花花瓣:“我自幼便是昌元公主的伴读,十六岁便在御前行走,陛下用我是用我锋利如刀,挥刀所向,金石可破。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懂政治,我的老师告诉我,一柄刀太锋利,用起来固然无比顺手,可是对于这柄刀自己而言,却不是长长久久之道。一个幸臣,又谈什么吏治,又谈什么改革呢?”   两个人那天下了很久的棋,直到月上中天,秦舒才听见贺九笙道:“你去做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陆赜是新任户部尚书,票号要取得宝钞的发行权,必须要先过他这一关。   秦舒转过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陆大人,这份儿条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春天的时候户部就已经议过了,当时的户部尚书陈春歇陈大人是同意的,白纸黑字,用了户部的大印。难道陆大人如今,身为户部大司徒,要出尔反尔吗?”   陆赜挑眉:“陈春歇京察时,因老疾昏聩不职而罢官。这份条陈他可以认,本官却不可以不慎之又慎。”说着意有所指:“秦掌柜,九转玲珑心,五年前已经戏耍过本官一次,五年后未必没有第二次。”   秦舒抬眼打量,这才发现他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袍,偏偏带着玉冠,不伦不类,很是滑稽的样子,她挥挥手,吩咐:“玲珑,到前面等我,我有话跟陆大人说。”   玲珑对陆赜并不放心,可是秦舒吩咐了,她只得答应,走远几步站在路口处,眼睛却一直盯着陆赜。   秦舒道:“朝廷如今连过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只得发一半废纸一样的宝钞,这笔钱对户部来说,是燃眉之急。大通票号虽然只是商贾,却也懂得为国分忧的道理。”   陆赜笑笑,一只手负在背后:“秦掌柜如今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许多。”   他句句话都不离五年前,秦舒自然听得出其中的阴阳怪气。大通票号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是陆赜真的推翻此前户部的条陈,秦舒这一年多的准备就要打水漂了。   秦舒无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赜盯着秦舒的眼睛,慢悠悠道:“你还不承认,你就是董凭儿。”   秦舒沉默,看他眼睛里逐渐盛出怒气,忽然叫他抓住手腕,往前面扯去。   陆赜虽然是文官,但是浙江倭患严重,却是久经沙场的军伍之人,他拉了秦舒往前走,一只手仿佛铁钳一样锢在秦舒手腕上,半点挣脱不开。   旁边有个假山,陆赜拉了进去,把秦舒抵在石壁上,一块儿坚石顿时膈得秦舒腰间软肉发痛。   秦舒闷哼一声,另外一只手伸手就要去打陆赜,却叫他抓住手腕:“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承不承认自己就是五年前的董凭儿?”   秦舒望着他冷笑:“陆大人,你的侍妾董凭儿五年前早就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手臂一凉,裂帛声起。秦舒右手一大截衣袖竟然就这么生生被他撕开来,顿时露出一支细白如嫩藕的手臂来。   陆赜冷笑:“你还不承认,你小手臂这两颗胭脂痣,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女人一模一样吗?”   他拇指上带了些老茧,摩挲在嫩白的肌肤上,带来微微刺痛。   秦舒叫他气得浑身发抖,以至于有些目眩,她一只手挥下去,便听得响亮的耳光声:“下作!”   陆赜当下愣在那里,一边脸上是五个浅浅的手指印,他生平还没被人打过耳光呢:“你……”   玲珑本来站在外边,一转眼就见姑娘被陆赜拉进假山,她赶忙上前几步,便听得里面的耳光声,大声问:“姑娘,没事儿吧?”   抓着手腕的手松开,秦舒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对玲珑道:“我没事,去另取一套衣服来。”   玲珑皱眉,实在不放心:“姑娘,真的没事吗?”秦舒摇头:“我没事,你赶快去取了衣裳来。”   陆赜站在那里,有些讪讪,但是更多的却是愤懑:“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叫你宁肯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宁可叫孩子没有父亲?”   秦舒冷着脸,并不回答,反问:“那我又有这么不堪,叫你时至今日,还这样羞辱我?”   陆赜一步上前,抓住秦舒的手腕,问:“好,从前的事情,我都可以统统不计较。那唱戏的贾小楼,同你是什么关系?”   秦舒只觉得好笑,看他手腕上用白布敷了药,这时候微微用力,还泛出血来:“陆大人请自重,这跟你恐怕没什么关系的。”   陆赜吸了口气,好言好语:“这些戏子向来做什么勾当,想必你也不知道,下九流之人,对着达官贵人附小做低,伺候床榻。”   秦舒讽刺地笑笑:“陆大人多虑了,论干净他们未必不如你。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在我心里,你比那些戏子要不堪多了。”   说罢甩开陆赜的手,见玲珑拿着斗篷来,忙裹得严严实实的,往前面小径而去。   陆赜无法,等他一脸晦气地回尚书府的时候,丁谓上前禀告:“爷,定武侯来了,在花厅等了两个时辰。”   陆赜喜洁,开始没觉得什么,这个时候倒觉察出来这棉袍上一股子膻味儿、腥味儿,他皱着眉头扔到一边,径直进了净室。   他这几年带兵,时常在军营吃住,倒是养成了即使大冬天也冷水沐浴的习惯,他舀了一瓢冷水往身上淋去,心里却道:“不过五年前说了几句气话,那丫头何至于五年还未消气?她说我的那些话,岂不是比‘出身寒微,性子偏激”这八个字更加扎心?我又何尝跟她计较过?”   丁谓在外面听得里面哗啦啦一片水声,问:“爷,见不见定武侯?”   陆赜回过神儿来,没回答,问:“叫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没有?”   丁谓摇摇头:“爷,只知道现如今大通票号都是凭儿姑娘说了算,那些大通票号的掌柜都称呼她为‘秦先生’。至于五年前到底是怎么来京城的,他们口风很严,只说自幼便在京城。不过,大通票号背后有贺九笙的影子,这是可以确定的。”   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陆赜一身素白的中衣出来,问:“那孩子呢?”   丁谓从旁边抽了松江棉布递过去:“回爷的话,小公子随凭儿姑娘姓,姓秦,名珩,请了一个老举人开蒙,据那举人说,小公子很聪明,已经在学论语了。”   陆赜听了,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这一点倒是随我。”   等陆赜收拾好,去花厅的时候,那位定武候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了,不知喝了多少杯茶,他知道自己虽然是沾了贵妃的光,可是自己本身却不招陛下喜欢,不像这位十七岁中了状元,陛下亲笔点的状元,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圣眷优渥。   陛下宴饮时,曾对左右宫人道:“新科状元酷肖朕年轻时。”   定武候站起来,拱手见礼:“见过陆大人。”   陆赜最厌恶这种以裙带关系媚上的人,他拱拱手还礼,态度算不上热络:“侯爷新接了工部的差事,替陛下修建三大殿,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 第79章 娘也不喜欢那个大叔   定武候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帖子:“过几日便是家母的寿辰, 她老人家说您是三元及第,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定是要下帖子请您过去一遭的。”   翰林院里那么多状元, 没见他去请别人, 这借口着实拙劣。   陆赜笑笑,垂眸拨弄盖碗, 开口便要拒绝:“老夫人缪赞了,只是我从前军务劳顿, 弄得一身的伤病, 如今旧疾发作, 等闲不能出门见风, 只怕是要失礼了。老夫人寿辰,我自另备了寿礼奉上, 失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话一出口,略懂些脸色的便知道站起来告辞了, 偏这位侯爷家里破落惯了,这几年陡然富贵起来, 还是改不了以前的厚脸皮:“不妨事, 不妨事, 陆大人见不了风, 咱们坐马车去就是, 到时候在堂屋里吃酒, 也不坐在外头。我们府里还有一幅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 听闻陆大人精于丹青,还要请陆大人鉴定鉴定,这是不是真迹。”   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陆赜抬眼, 见定武侯还笑着,道:“陛下是最爱谢学士的丹青的,只是真迹却少,侯爷神通广大,竟然能得此盛名加身的《猛虎图》?”   定武候笑笑,痴肥的脸上有些得意:“也是下面人送的,大通票号的秦掌柜前几天特地派人送到我府上的,也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我夫人品鉴品鉴。”   陆赜恩了一声,问:“秦掌柜也会去贵府的寿宴?”   定武侯不知他怎的突然问到秦掌柜,点点头:“这个自然,秦掌柜自来同我们交好。”虽说前几日不懂规矩,但是随后又补上了重礼,松了口,说股份的事情还可以再商议商议,这时候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的。   陆赜立刻改变了主意,接下帖子:“那好,那日陆某必定叨扰。”   当今陛下子嗣稀薄,生一子十岁早夭,到了三十岁这才得了唯一的女儿昌元公主,自幼疼爱非常,五岁时便亲自点选了翰林学士教导,十岁时,便按照太子出阁读书的规制,择内阁阁老教导,十六岁千挑万选了一位驸马,成婚之后便命她观政六部,移居东宫。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朝野不称她昌元公主,只称东宫。   但是这一切,却在六年前改变了,苏贵妃进宫,颇得圣宠,进宫一年便生下一位公主,虽然三个月便早夭,却叫陛下升起了满怀的希望,自己还是有可能生下一位皇子的。   接着便有方士进言,说二龙不相见,东宫已经住进了潜龙,另外一位真龙是万万不会降生的。这等无稽之言,正常人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当今陛下是一定会相信的。   他是一位狂热的修道爱好者,醉心于修道打坐炼丹,数十年不上朝,对于神神鬼鬼的方士,那是一万个相信。   犹豫了几个月,陛下便下旨,叫昌元公主出宫开府建牙,逐渐疏远起来,甚少见面,即便是新春佳节,也不过叫昌元公主在乾清宫外磕头,并不见她。   直到今年夏天,这位苏贵妃又怀上了,至此,昌元公主一派的官员或贬或谪,即便是小心翼翼、谨慎非常的贺九笙也被数次训斥,不得不时常称病在家,不问外事。   陆赜望着几上的红底金帖,叹息:倘若不是处境艰难,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去逢迎那种人家……   秦舒回小檀园的时候,站在廊桥上,便听得书阁里朗朗的读书声,她站着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四书集注》。   秦嬷嬷走过来,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姑娘,你瞧,自下了学,便在书阁里读书,都读了大半晚上了。老奴怕他饿了,才往厨房端了碗芝麻汤圆来,十个小汤圆吃了六个呢?姑娘喜欢吃辣,偏偏小公子却爱吃甜……”   读书声小了些,秦舒走过去,立时便见前面立的禁碑:无故开门入阁者,逐出门外。上得二楼,这是一间把六间大房通为一间的藏书阁,推开书阁的门,便见一列列高大的檀木书柜,往后走了几步,便见珩哥儿坐在高高的木□□上,他似乎看书看得认真,连秦舒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   秦嬷嬷跟在后面,笑:“您瞧,在上面坐了大半天呢?”   秦舒扶了楼梯轻轻走上前,到了他面前才见他抬起头来:“娘亲?”   秦舒坐在他旁边,去握他的小手,果然冰凉冰凉的,她叹了口气:“嗯,我们家小顽童,主动念书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待会儿,一定要给每个人都包个红包,这可是比过年还稀罕的事情呢?”   珩哥儿把书合上,放在一旁:“读书不好么?从前先生叫我念书,嬷嬷也叫我念书,你也教我读各种书,难道我不该念书吗?”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秦舒忍不住笑一声,拿了手绢出来给他擦眼泪,却叫他躲开:“男子汉大丈夫,随便说两句就生气了?”   秦舒把那本书四书集注拿起来,翻了翻:“从前娘让你念书,不过是想着你学着认字,读一读诗词歌赋,了解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转的。并没真正的打算让你穷经皓首去读这些四书五经,当做安身立命之道。更没有叫你去考科举,将来母以子贵的想法。”   这些话,秦舒从来都没有对珩哥儿说过,他一时听了,呆呆道:“那娘将来想要我做什么?”   秦舒摇摇头:“我不知道,关键是你自己将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伸手去擦珩哥儿脸上的泪,缓缓道:“那天先生说,你想成为一名航海家,海船沿着一个方向前进,然后又回到出发的地方。这个想法就很浪漫啊。”   珩哥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只是想去看看地图上的那些地方,是不是真的是那样的。大海是不是真的那么宽阔,只看得见白白的一条线。吕宋是不是真的遍地都是黄金?”   秦舒笑出声来:“吕宋这个时候还没开发呢,哪里来的遍地黄金,等你小左哥在哪里干个三、四年,才能挖得出黄金呢?”   珩哥儿捧着脸,又想了想:“我以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试一试考科举中状元是什么滋味儿,先生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啊?”   秦舒刮刮他的鼻子:“先生从前也这么说过,你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了?”   珩哥儿吸了吸鼻子,垂头,楼梯上滴下几滴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可是,可是我不想你被人瞧不起,我不想你被别人欺负。”   秦舒见他哭得肩膀都有些颤抖了,偏偏还忍着不出声,她叹了叹气:“娘哪儿有被人欺负,你不是看见票号里那些叔叔伯伯,我说话,他们不敢不听的。我不说他们就算好的了,他们还敢欺负我?至于看不起,那就更加没有了。”   珩哥儿吸了吸鼻子:“明明就有,那天那个大叔大晚上闯进来,明明就是欺负你、不尊重你。”   秦舒道:“那天那个大叔……”   秦舒才说了半句,就被他打断:“娘,我不想知道那个大叔的事情。”   他聪慧敏感又多疑,秦舒只担心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她拍拍珩哥儿的肩膀:“好了,你想读书考科举,娘也支持你。你不喜欢这个先生,咱们换一个就是了。太常少卿王禹孝满回京,他是广德二十七年的状元,文名满天下,虽然做官不怎么样,但是却是公认的文坛盟主。”   珩哥儿抬头,脸上还挂着泪,见秦舒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人家名气那么大,肯收我做学生吗?”   秦舒挑眉,拿起缂丝牡丹团扇,拍拍他脑袋:“儿子,你也太小看你娘了,大通票号的二东家,这点人脉都没有吗?”   她母亲答应了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办不到的,珩哥儿点点头:“嗯嗯,我要正经拜师,正经读书。”   秦舒心里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他性子随了自己,十分倔强,这种负面刺激下下定的决心,恐怕不是劝个三五日就能改变的。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疏离于整个社会之外,是会感到痛苦的。   外头秦嬷嬷送了封火漆信封来:“姑娘,是万掌柜送来的,宣府的书函。”   秦舒见那火漆完好,并没有被人拆封过,打开来匆匆看过两行便面色凝重起来,她看完之后,把信放在一边:“你告诉万掌柜,要做两手准备,银子要备足,北京不够,就去杭州、苏州调。”   秦嬷嬷答应了,问:“姑娘,出什么事儿了?”   秦舒拉了珩哥儿,从楼梯上下来,道:“宣府分号的银库被抢了,北京总号刚运过去的两百万白银不翼而飞了。”   秦舒蹲下来,见珩哥儿眉头皱着,捏捏他的包子脸:“这种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等娘明天赴了定武侯的寿宴,就带你去拜师。”   说罢,便把珩哥儿交给秦嬷嬷:“带他去睡吧,睡之前记得把牛奶喝了。”   秦舒转身,预备往书房而去,珩哥儿拉住她,小脸一脸严肃:“娘,我不喜欢那个大叔。”   秦舒愣了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微微点头:“娘也不喜欢那个大叔。”   秦嬷嬷笑着打圆场:“大晚上的,这母子两倒说起不相干的外人来,都回去各自洗漱了,明儿都忙着呢。”   珩哥儿点点头:“娘,你去忙吧。”   秦舒转头往书房而去,心里不免愧疚起来,说他聪慧是果然不假的,一点只言片语,就叫这孩子猜出来了。 第80章 你别碰我   到书房的时候, 玲珑已经等在书房了,她伺候秦舒笔墨,等她写完了信, 这才不解的问:“我们不是已经拖了冯公公, 为何迟迟不动手?宣大的总督是定武侯的亲信,这批白银被抢, 跟他脱不了干系。”   秦舒往一边净手,给她解释:“有些事情, 时机不到。更何况, 陛下把他当做贵妃的臂膀, 难道只凭冯太监一句话, 就可以置他于死地吗?”   玲珑反问:“只是这堆干柴已经架好了,缺的不就是冯公公这一点火星吗?”   秦舒摇摇头:“干柴备好不假, 但是天气却不好。倘若我们点了火,天上却下雨了,这就得不偿失了。”   玲珑听了忧虑:“可是, 这天什么时候能不下雨呢?”   秦舒打开窗户,闻得一阵玉箫声:“不会很久了。”   第二日, 秦舒去定武侯府上的时候, 侯夫人比上次热络多了, 见过秦舒带来的重礼, 脸上的笑又深了三分。   她在里间独自摆了一小桌, 单独请秦舒一个人, 拉着秦舒的手, 笑:“秦掌柜,您瞧瞧您,咱们本来是一个意思, 话却说差了,要不是贺学士递了话儿来,我们怎么解开这疙瘩呢?”   她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着喝了杯酒:“你放心,你们宣府的银库被抢了,我们侯爷说了,自然写信替你们问一问。你们虽说是有钱,可白白丢了二百万两,也是大事。”   秦舒听她这样说,连丢了银子多少都一清二楚,当真是权势正盛,半点忌讳也没有,笑笑:“那就多谢夫人了,票号说起来也不过是商户生意,没有贵人看顾,是万万不行的。”   桌上的酒,是秦舒带来的葡萄酿,度数很低,她这几年也能喝一点了,她举起酒杯:“我在这里同夫人赔罪,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   侯夫人笑得花枝乱颤,拍拍秦舒的手:“哪里哪里,本就是误会,我还得谢你的那副《猛虎图》呢,帮了我们大忙了。”说罢,便举起了酒杯:“好了,也不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话了,咱们两满饮此杯,还跟以前一样要好,还跟以前一样来往。”   秦舒喝了酒,坐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她酒量虽低,却也不至于喝这样一杯葡萄酒就醉了,她站起来,头晕目眩,扶着一旁的柱子,浑身发热,连喘出的气也仿佛是热腾腾的。   面前的侯夫人站起来,笑着去扶秦舒:“哎呦,秦掌柜,素来听说你不喝酒,往常来我们府里也不过浅尝辄止,今儿怎么喝一杯酒醉了?”   秦舒微微发颤,问:“你在酒里加了什么?”   侯夫人收住笑,露出十分的刻薄来:“我这是送秦掌柜一桩好姻缘呢,你虽说是寡妇,但是也只得二十来岁,人又长得美,这样白白守寡,春闺寂寞,我看着都替你着急。”   说着,她拍拍手,内间的门被推开,出得一个身穿枣红色宽袍的男子,笑眯眯走过来,冲着侯夫人作揖:“婶子,侄儿有礼了,这里多谢婶子大恩大德,将来必有厚报。”   侯夫人笑笑:“这不是我,是你叔叔的意思。咱们家同秦掌柜是休戚与共,等今儿成了好事,以后你娶进门,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既然成了一家人,便万事好说,也免得秦掌柜三心二意,今儿说得好好的,明儿便改了主意。”   她转头,见秦舒脸色绯红,眼神迷离,额头上的头发已经叫汗水打湿了,笑:“秦掌柜,我这个侄儿才十八岁,算起来还小你几岁呢,他一贯规矩,没得像那些勋贵子弟一样乱往胡同里窜,这样的人才也不算辱没了你。”   秦舒扶着柱子,心里暗恨自己大意,今儿吩咐了玲珑去学士府,并没有叫她跟来,外头的不过是一个不顶事的小丫鬟,即便是带了护卫那也是在外院,进不得内宅来。   她千想万想,也绝没有预料到这位侯夫人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指甲抠进手心里,勉强得一丝清明:“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虽是寡妇,却没有守节的意思,倘若真要是为了姻缘,自去提亲就是,这样的做派,恐怕失了候府的体面。”   侯夫人笑笑:“我原也没想到这一处,还是我们家侯爷想的法子。他说的在理,这女人一嫁人,自然就向着夫家了。倘若有了身孕,那就是铁板定钉的事情。”   说罢推了推那男子:“文哥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扶了秦掌柜进去。”   那酒里不知下了什么烈性的药,直叫秦舒双腿发软,浑身无力,那男子走过来,十七八岁的样子,只是脸上长满了痘疮,看起来令人十分恶心,他笑嘻嘻去扶秦舒,一只手攀着秦舒的小手臂,一张口便是一嘴熏人的臭气:“秦掌柜,你醉了,我扶你去里屋歇息吧。”   秦舒想推开,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当下便往前跌去。   那叫文哥儿的男子顺势搂住秦舒的腰,娇软无力,把她打横抱起,一脚踢开门,往最里面的春榻而去。   他把秦舒放在榻上,一边去解她的腰带,一边自白:“秦掌柜,你恐怕不认得我,我是赵瑞宏,候府的旁支,现如今在府里替婶子跑跑腿。你第一回 来府里,我领着人在栽花木,你站在桥上那样子比牡丹花还好看,我当时就想,能跟你这样的女人睡一觉,便是死也值了。我惯常做善事,现如今老天爷果然叫我如愿以偿了。”   他哈哈笑起来,一边忙不迭去解自己的腰带,顿时脱了个精光。   秦舒拔下头上的金钗,狠狠往自己大腿扎去,顿时一抽一抽的疼,她望着赵瑞宏,笑笑:“原来是你,我记得,你时常来跟你婶子回话的,那日你穿了件绿袍子……”   赵瑞文听了,手上本来打算去剥秦舒的衣裳,一时停住:“秦掌柜记得我,我那日是穿了绿衫子的。可见秦掌柜心里也有我,不然这么久了,还记得我穿的什么衣裳?”   秦舒的袖子很是宽大,她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轻轻抚摸,不止赵瑞文,便是她自己也不由得轻轻战栗,她放轻了声音,便显得柔情似水:“去把窗户关了吧,这么冷的天儿,这里又没生个火,染了风寒可不好。”   赵瑞文一听,立刻点头如捣蒜:“也是也是,不说冷,叫人看去就不好了。”   他一转身,便觉脖颈处一阵刺痛,刚想开口说话,嘴巴里也流出鲜血来,他见秦掌柜手上拿着一把小玉鞘,刀伤沾着血:“你……你……”   说出两个字,便直直得往下倒去。   秦舒割破的是他脖子上的大动脉,鲜血飞溅,顿时流了一大滩。秦舒喘着粗气,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去系散落的腰带。   门已经被锁了,门外还守着人,她是绝对出不去的。她瞧了瞧那扇打开的窗户,窗外是一条活水引来的水涧。   秦舒站在窗前瞧了瞧,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那水涧并不深,不过没过小腿,只是这时节是隆冬,寒冷刺骨,倒是叫秦舒恢复了几分清明。   沿着水涧走了几十步,便见前面一处假山,又听得人声,忙不迭躲了进去。这假山上引了流水,里面便湿漉漉的,又潮湿又阴冷,秦舒坐在地上,那药效渐渐发作起来,便是在冷水里走了这许久,她此刻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发热,口干舌燥。   她不知在那假山里待了多久,已经分辨不清时间的长短,或许只有几句话,或许有一个时辰,听得上面有人道:“侯爷就不必送了,约莫一时片刻宫里便有赏赐,你还是忙正事要紧。”   定武侯道:“哪里哪里,我送陆大人出去,我虽是武夫,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陆赜瞥见假山下的一角熟悉的衣袍,扶额道:“侯爷忙去吧,我随便找个亭子醒酒就是。”   定武侯本来以为陆赜是要走,这样一说便放心了,招手叫来一个小厮:“这园子小路多,你领着陆大人到携芳阁去小憩一会儿。”说罢又拱拱手,连说了几句怠慢,这才往正厅去。   陆赜挥挥手,对那小厮道:“你去取茶点心来。”等人走远了,他这才撩开袍子,从假山上跳下来。   那假山里面中空,四周都是流水,潮湿阴冷,他走过去便见秦舒云鬓散乱,脸色绯红,闭着眼睛靠在一块儿山石上,他蹲下来,见她裙子下摆全都湿透了,带着些血迹,脸上的绯色一直染到脖颈处,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陆赜皱眉,伸手去扶她的脸,手指刚刚碰到便听得她一声微吟,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倒还清明:“陆赜?”   她这个样子,陆赜哪里没见过呢,往日在杭州,她肯敷衍自己的时候,床笫之间的艳色绝不会逊色于此,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把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出去。”   秦舒不信这侯府里的人,却也同样不肯信他,微微摇头:“不要,烦请你去叫我的丫鬟过来。”   陆赜却不理她,环腰抱了她到一处小轩里,吩咐丁谓:“去,就说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了脚,叫他们把轿子抬过来。”   他又回过头瞧秦舒,从袖子抽出手绢替她擦汗,见她闭着眼睛靠在自己肩上,喘息声越来越重。   他想伸手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却叫她抓住手掌,她浑身都没力气,虽然抓的是手上的伤口,却不叫人痛,反而痒呼呼的,入耳的话却是冷冰冰的:“你别碰我!” 第81章 微微发颤的锁骨   陆赜并不勉强, 自嘲般笑笑:“你放心,我就是再禽兽,也不至于在这里就要了你。”   那药效越来越强, 秦舒不自觉抓住陆赜的衣襟, 丝滑柔顺的绸缎摸起来冰凉冰凉,叫她手腕忍不住微微发抖, 胭脂色的眸子里带了些哀求:“送我回小檀园,送我回小檀园……”   过得一会儿, 丁谓隔着窗户禀告:“爷, 轿子到了。这府里的下人正在到处找秦掌柜, 我打听了一下, 说是出了人命官司,侯府一个远房亲戚叫人抹了脖子, 听说人已经不行了。”   陆赜哼一声,见秦舒裙子上的血迹,顿时前后明白来:“死得好!”随即打横抱起秦舒, 上了轿子,吩咐:“回府。”   刚到了门口, 便听见定武侯的声音:“陆大人, 怎么这就走了?”   陆赜并不掀开轿帘, 原先冷清的声音顿时带了几分醉意:“侯爷不必送了, 部里来了份紧急公文, 咱们来日再叙, 还请替我问老夫人安, 今日还没拜会她老人家,颇为失礼。”   定武侯笑笑,听陆赜的声音果然是醉得厉害:“哪里哪里, 陆大人肯拨冗前来,我只怕招待不周。”其实,也不怪定武侯对陆赜姿态低,实在他每每在御前,陛下嫌弃他不通青词,说他粗苯,即便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也没什么好脸色。   那日他抖抖索索把自己冥思苦想的青词奉到御前,陛下哼一声便丢在一旁,转眼便旁边的一份儿奏折:“这样的文章,才算是朕的学生。”虽然进士及第,便是天子门生,但是叫陛下这样欣赏,口称自己学生的,便只有陆赜一人。   陆赜听了,在轿子里嗯了一声:“侯爷哪里的话,你留步吧!”   轿子叫抬下台阶,秦舒听见外面街市上的吆喝声,世俗的热闹扑面而来,偏偏这街上人来人往,抬轿子的轿夫并不稳,偶尔颠簸,冰凉的绸缎摩挲在燥热的肌肤上,她忍得很辛苦,才叫那暧昧的低哼几不可闻。   轿子没有停,秦舒睁开眼睛,秋水眸里都是艳色,红润润的唇间呼出热气喷涌在他脖子上,叫陆赜顿时僵住半边身子:“陆赜,我要回小檀园……”   陆赜望着秦舒,喉结滚动,道:“秦掌柜,你是大通票号的东家,我是户部的尚书,本来就跟各家票号谈着拆借的事情,就要避嫌。倘若我今日就这么坐着轿子进了你的府邸,只怕明日就有风流韵事传出了。”   他这一番话冠冕堂皇,却叫秦舒无可辩驳,她靠在陆赜肩上,腰上是他一只手紧紧抱着,一时只觉心下悲凉。   陆赜的轿子一直叫抬到内院,叫下人都退下,这才抱着秦舒出来,小心翼翼放在床榻之上。   他从前觉得她倔强,却不知能倔强到此种程度,额前的碎发已经完全叫汗水打湿,仿佛洗过一般,想必要药效彻底彻底舒发出来,连嘴唇也微微发抖,偏偏咬紧了牙关,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未曾发出。   陆赜看得惊心,他抬起秦舒的下巴,命令道:“松口,要是咬到舌头你还有命在?”   不知他按的是什么穴道,秦舒顿时连咬牙忍耐的力气都没有,牙缝间偶尔露出一丝婴宁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来,偏偏鬓发散落,衣衫凌乱,微微露出起伏的风光来。   陆赜望着她这样闭着眼睛,仿佛受惊的蝴蝶一般微微颤抖,偏偏脸颊艳若桃李,无边春色绵延开来。   陆赜喉结滚动,心里的防线已经几不可见,他俯身去寻秦舒小巧粉嫩的耳垂,光洁的额头,一直蔓延她微微发颤的锁骨,就像此前在杭州的别院,就像从前无数个梦到她的日日夜夜,就像他从前万分熟悉的她身上的每一寸,肤如凝脂。   他伸手去扯秦舒的腰带,胸膛起伏,不住的唤她从前的名字:“凭儿,凭儿……”   他的手不知碰到哪里,触到一片冰凉,他顿住手,抬头见秦舒闭着眼睛,眼尾鬓角都是冰凉的泪水,他一时怔在那里,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一时觉得空落落地。   陆赜低头去吻她的泪,却见她蓦然睁开眼睛,眼角眉梢虽是春色无边,眼底的眸色却十足的悲凉:“陆赜,你还是这样,把我当做身份寒微的玩物,一个暖床泄欲的玩物罢了。”   这话倘若陆赜反驳,便是大大的违心,至少曾经是把她当做一个颜色可人的床榻侍候之人的。   秦舒这样盈盈泪光地望着自己,陆赜只觉得那目光太过刺眼,他撇过头去,不忍再看:“你不想我碰你,我不碰就是。”说罢,他当真站起来,推门出去。   玩物吗?暖床泄欲吗?倘若真是这样,为何自己这五年不得安生,连安稳觉也睡不了呢?为何时常梦见她,为何时常怀恋从前呢?   陆赜大步往前厅去,脑子里乱得厉害,见小茴香端着茶来,吩咐:“快去请李太医来。”   他接过小茴香手里的茶,重新迈着步子进去的时候,见床榻下已经散落了些许衣衫,秦舒背对着他,整个身子扭得跟麻花一样,显然很不好受。   陆赜拧了冷棉巾走过去,见秦舒外衫裙子都叫她自己扒开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扬妃色中衣,他坐在床边,去给她擦额头的细密的汗,等得擦完了,自己反而出了一身汗。   外头小茴香禀告:“大人,李太医到了。”   陆赜赶忙把床帐放下来,对秦舒道:“大夫到了,你忍一忍。”   这位李太医是个医术极高明的人,生性耿介,连陛下吃丹药都敢劝一劝的人物,进得门来,便闻得一股味道,皱了皱眉头,坐下来,见帐中悬出来一截手腕,已经盖上一层白绢。   他笑笑,当下便扯开来:“老夫看病,心里便只有病人,倘若这医家还讲究什么男女大妨,我看陆大人还是请别人来吧。”   有求于人,陆赜当下拱手:“还请先生把脉,开了药来舒缓内子的病情。”   李太医伸出手,把了把脉,一面摸着胡须,哼一声:“这等虎狼药,吃了可是伤肾伤肝的,吃得多了,未老先衰也是常有的事。”   他只当是陆赜强迫内眷罢了,把陆赜当做贪花好色之徒,语气里都是鄙夷:“陆大人行伍多年,自然吃得这药,只是这妇人的脉象却不是能吃这药的人。”   陆赜听了倒不觉得冒犯,只问:“李太医,这脉象到底如何?”   李太医站起来,掸掸袖子,往外间的如意圆桌上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一边的童子:“去抓了药来,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服下,三日不得饮食,只可喝水。”   三日不得饮食?陆赜着实吓到了:“李太医,这么严重吗?”   李太医哼一声,恨不待见陆赜:“里面是谁,我摸脉象也瞧得出来,实话跟你说,这位夫人身子时常便不大好,时常吃药,还有头疾,时常发作,不好好保养也就算了,如今还吃这等虎狼药,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长此以往,恐怕有损寿数。”   陆赜见他提了药箱便要往外走,连忙追了出来:“李太医,你是医者仁心,难道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吗?”   李太医叫他拦住,很不耐烦:“保养的法子,我早就说了,劳心劳力之人,是大大不肯听的,否则这头疾何至于今日这般严重?你也不必拦我,这大夫只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命。陛下要吃丹药,里面那一位又爱财如命,都是一样的道理。”   陛下修道炼丹,又乾坤独断,是万万不允许旁人置喙半句的,那些敢置喙的早就梃杖的梃杖,发配的发配,只有这位李太医仗着医术高明,在太医院三进三出还改不了这幅脾气。   陆赜见李太医越走越快,转身回了房,丫头端了药来,他一勺一勺给她喂了下去,替她盖好被子:“你忍一会儿,这药见效了便舒服了。”   陆赜见她浑身汗水湿透,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瞥见她偏着头,睁着眼睛怔怔发愣,问:“在想什么?”   秦舒不无悲凉道:“在想,我的运气为什么这样不好?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捉弄我,叫我来这个地方?”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为什么要叫她跪着讨生活?为什么她不想跪,便是不识时务,不识抬举?   陆赜从前从来不觉得这世上有哪一个女子能够影响自己,可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女人是不同的,她这幅样子,便叫陆赜瞧了十分心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陆赜低沉暗哑的声音:“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从前,从前都是我的错。”   秦舒转过身去,背对着陆赜,她一直以为自己一点都不在乎陆赜说什么,只要自己离他远一点,自然过得自由自在,可是当她听到他说自己错了的时候,却忍不住鼻头发酸。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好像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秦同志,在一个遥远的午后对自己说:“老爸以前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从前对你的教育方式很有问题……”   秦舒不自觉流出泪来,她分不清这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叫她想起了已经面容模糊的父母,还是因为别的……   陆赜见她偏着头,默默流泪流得厉害,也觉得难受极了,他握住她的手,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汗,又重复了一遍:“从前,都是我的错。”   只是他性子如此,说出这一句便也千难万难,再要他说点别的来,那是万万不肯的。 第82章 自己的妻儿,我陆赜还是护得住的……   秦舒起先不过默默流泪, 后来小声啜泣起来,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委屈都要哭尽似的。陆赜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无话, 只听得她悲悲切切的小泣声, 转头瞧见窗格间露出来的一缕残阳,长叹一声。   过得一会儿那药起了效果, 又添了几味安神的药,秦舒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她睡得并不好, 时常皱着眉头, 双手紧紧握着, 仿佛在睡梦中也充满了防备。   陆赜伸手去探, 见她已然手脚冰凉,便知那李太医说得不错, 这是血气不足的缘故。他心里默默道,这几年她不知在外边吃了多少苦,才叫身子亏空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 秦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什么时辰她倒是不知道, 只是屋子里都点上灯。   她依旧是侧着身子朝里的姿势, 不过微微动了动, 腰间便伸出来一双手扶了她坐起来, 又拿了靠枕垫在她身后:“你醒了, 好些了吗?”   秦舒不知那虎狼药是这样厉害, 吃了太医开的药身上的潮热退了下去,但还是浑身无力,她抬眼, 便见陆赜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她身边,四周床榻上散落着一些札子、条陈。   秦舒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虽然有些凌乱,但的确是原先自己的衣裳,便知他的确说话算数,没有碰自己,当下微微吃惊,只默默地看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陆赜拉了拉床边的铃铛,过得一会儿便有丫头端了药碗进来,他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得温热了,这才喂给秦舒,见秦舒并不张嘴,满眼防备,无奈道:“李太医开的药,要连吃三副,才能排尽你身子里的热毒。”   说着,便自己就着那药碗喝了一大口:“喝吧,凉了就更加苦了。”   秦舒微微打量,这才见他身上是云锦玉色暗纹的直裰,束发的是莲花状玉冠,仿佛五年前临风摇扇的贵介公子,年轻了许多,跟先前的那身绯色圆领袍大为不同,想必是换过了。   陆赜见她打量自己,微微勾了勾唇角:“喝药吧!”   秦舒偏过头,自己端了那药碗,本想一饮而尽,可那苦味儿从舌根蔓延,几乎叫反胃得吐出来。陆赜赶忙从旁边的小青碟里拿了颗糖渍梅子,喂到她嘴边:“这是你从前爱吃的邵安梅子。”   秦舒含着那梅子,酸酸甜甜的,把药味儿冲淡了许多,她抿抿唇,把剩余的半碗药一饮而尽,见陆赜又递了梅子过来,抚开来,看着他的眼睛道:“陆大人今日解我之狼狈,秦舒不胜感激,只是我并不是陆大人从前的侍妾,你不要认错人才是,我从前也并不爱吃什么邵安的梅子。”   这番话,陆赜并不意外,他把那碟子青梅放在秦舒手里:“这药苦得很,这梅子是消食的,多吃些也没什么。秦掌柜话里的意思,陆某明白。”   秦舒不知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并不太相信,她开口:“既然如此,还请陆大人送信儿去小檀园,叫我家里人来接我吧,并不好在这里多加打扰。”   陆赜微微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门被推开,小茴香端着托盘进来:“大人,上朝的时辰到了,该更衣了。”   那托盘上并不是绯色仙鹤官袍,反而是青鞓革带,青罗衣,白纱中单,赤罗裳,秦舒来京城久了,知道这些衣裳并不是文武百官日常穿的公服,而是重大祭祀才穿的祭服。   陆赜挥挥手,叫小茴香退下,走下床,自顾自解开腰带外衫,随手扔在床上。   秦舒哼一声,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开口道:“你能不能出去换,男女授受不亲,陆大人难道要在我一个守节的寡妇面前赤身相见么?”   陆赜正在解中衣上的系带,闻言笑笑:“秦掌柜现在这么说,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先前揪我衣裳时的情景。”他挑挑眉,眼睛撇向床前几子上一团衣裳:“好好的一件罗衫,就被秦掌柜的指甲勾出丝来,也穿不了了。”   他把中衣脱下来扔在一旁,露出精壮的胸膛来,猿臂蜂腰,只是右手手臂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他弯腰去去拿放在床边的衣袍,秦舒便闻得一股竹子的清香。   秦舒撇过头去,眼睛盯着那晃动的烛火,不知过了多久,听他一声轻笑:“秦掌柜嫁过人,还怕看这个吗?”   陆赜系好玉腰带,见她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心知这是她发脾气的前兆,不好说得太过,坐到床边来,问:“李太医说你身子亏空,从前也给你开过药,你为什么不遵医嘱?”   尊医嘱?叫她不要劳心劳力,不要操心,最好不闻外事,安心将养个三年五载,这种医嘱,秦舒怎么可能会听呢?倘若没有自己的价值,恐怕就算的同乡也不会庇护自己。更何况,如今的大通票号灌注了她的意志,她的思想,她的血肉,在她心里,是绝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陆赜等了一会儿,知道她不会回答,望着她叹息:“已经卯时了,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你此时就这么从我的尚书府出去,只怕不想嫁给我也只得嫁了。”   秦舒抬眼瞧他,并不相信,最多不过一些风言风语罢了,现如今的她难道还能叫旁人说强娶就强娶吗?   陆赜道:“知道你不信,我回京以来,陛下和汉王屡次过问我的婚事,我都已经有人选推脱了过去。你今日大白天从这里出去,只怕那汉王唯恐天下不乱,陛下老了,又爱做这些红娘的事,恐怕你又要重蹈昔日覆辙了。”   他站起来:“你还是等晚上,趁着夜色出去吧。”   陆赜戴上忠静冠,站在床前默默瞧着秦舒,他久居高位,一生肆意,即便不做肃色,也显出三分威仪来:“今儿是苏贵妃加封皇贵妃的典仪,陛下要用加封皇后的规制,着一品大员并国公、阁老主持,授宝册。”   秦舒听了,心下一惊,怪不得定武侯敢如此行事,又是劫了宣府的银库,又是在侯府给自己下药。又觉得陛下当真对着苏贵妃上心,这胎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这样逾制越礼。倘若真的小皇子,只怕昌元公主真就是鸩酒一杯了。   她一时脸色灰暗起来,陆赜瞧了轻笑:“你放心,自己的妻儿,我陆赜还是护得住的。你好好歇着,晚上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罢便出得门来,见淮秀立捧着衣物站在门口,顿住,问她:“澄秀,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   澄秀仿佛被雷霹了一般,凄然跪下,惊慌道:“爷是要赶我走?”   陆赜不回答她,反而道:“我记得你在福州还有一门远亲,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澄秀拉着陆赜的下摆,求情:“爷,奴婢做错了什么,您打我罚我,怎么着我都行,就是千万别赶我走,我自幼便跟在你身边,您现在叫我走,岂不是叫我死吗?”   她一边说,一边哭得可怜,见陆赜不为所动,反而站起来质问他:“那董凭儿有什么好,不通诗书,连字也写不了几个,不就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会勾引人吗?爷放着正经的高门嫡女不娶,偏偏对董凭儿这个下贱的奴婢恋恋不忘,要是夫人还活着,看见爷如今年过而立还膝下无子,不知会多失望?”   “爷叫她引诱放荡,以至于自甘堕落,岂不知这样的出身的女子,固然柔弱叫人怜爱,却毫无见识气度,连清白二字都没有。爷对她恋恋不忘,且不说她已经死了,就算活着,难道要叫她那样低贱出身的婢女去做国公府的宗妇吗?即便爷肯丢这个人,国公府也肯丢这个人吗?”   澄秀一直在外面侍候,并不曾进去见过秦舒,只以为她家大人又同五年前一样抱回来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陆赜勃然大怒:“放肆!”   澄秀呵呵笑两声:“他们都说爷是最守规矩的人,可是遇见董凭儿,什么规矩都通通忘了,她一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竟然放了牌位在小祠堂,这又算什么规矩?”   陆赜望着她扭曲的脸,觉得有些陌生,道:“不错,我从前的确觉得规矩很重要,身份很重要,门第很重要。虽然极喜爱她,却觉得她的身份见识,并不配做我的嫡妻。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不相干的规矩何必去守,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又何必介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只知道,没有她,我纵然娶得高门贵女,此生也不过如此,毫无滋味可言。”   只恨从前自己太贪心,要得太多,反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澄秀听到这番话,顿时瘫倒在地上,见陆赜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在庭下立住:“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发。你再留下去,只怕有损我们二十载主仆之情,如今给你一份儿银钱放返祖籍,也算善始善终。”   澄秀俯在地上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没有完成夫人临终前的托付吗?还是哭自己从小照看的大人,竟然对那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心心念念?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一如不知道自己这许多年在坚持着什么规矩?连爷自己都不在乎的体统规矩?   她蓦然想起那年陆赜中了状元打马游街,脚跨金鞍青骢马,一只手捧着明黄色的钦点诏书,因他是勋贵之后,又十分年轻,陛下破例赐大红色的蟒袍,他一手提着缰绳缓缓从白玉桥上而过,面含浅笑,面如玉,春风缠马足,无数的香囊簪花从阁楼下抛出来,也不见他多瞧半眼。   这样的少年郎,难道不应该娶一位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高门嫡女,夫妻合乐,开枝散叶吗? 第83章 你这样厌恶我   秦舒不过坐了一会儿, 又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她撑床沿慢慢站起来,便一阵头晕。   门吱呀一声, 小茴香捧着衣物进来, 赶忙上前扶住秦舒,带着哭腔:“姑娘……”   秦舒坐下, 这才发觉是小茴香,笑:“是你呀, 你过得还好吧?”又见她头发已经绾起来, 梳成妇人的样子:“你成亲了?”   小茴香跪在秦舒脚边, 哭得伤心:“姑娘, 奴婢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姑娘一面……”她一边说一边打自己:“姑娘,那天晚上我不该吃酒的,我要是守在姑娘身边, 芙蓉偎也不会失火,姑娘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秦舒哎一声, 见她把自己一张脸打得泛红, 去拉她的手:“别打了。”秦舒手上没有力气, 反而叫她带着停不住, 手上挨了一下, 顿时红了一片。   小茴香愣住, 望着秦舒怯生生, 流着泪道:“姑娘,我就是这样笨,什么差事也办不好, 白白叫你吃了这样多的苦。”   秦舒不知李太医说的话,还以为她说的是从前的事情,笑笑:“我没有吃苦,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小茴香抹了抹泪,只当秦舒这是在安慰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姑娘,我现在也嫁人了,是大人身边的一个管事,现在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秦舒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小茴香说起来就停不住了:“一男一女,我们家那口子说合起来刚好是个好字,才两三岁的样子,每天可粘人了,要不是姑娘的屋子,大人不放心旁人打扫,我也舍不得离了他们。”   她觑秦舒的脸色,见她不是很反感的样子,接着道:“姑娘,芙蓉偎走水之后,那一片全都烧干净了。大人以为你没了,大病了一场,三四年都睡得不安宁。后来大人做了个梦,说梦见姑娘在下面过得不好,无名无份受那些小鬼的欺负,就以正妻原配的礼数,把姑娘的坟茔移到南京祖坟里。为了这个,还同老太太大吵一通……”   秦舒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忽然见外面一阵凄厉的哭声,她回头望去,便见一个一身秋香色对襟摘枝团花褙子的女子推开门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三个婆子,劝她:“澄娘子,你有话等大人回来再说,万不可冲撞了贵客。”   澄秀是管家娘子,纵然此刻陆赜吩咐了送她回祖籍,但是此刻闯进来,那些婆子也只敢嘴巴里劝一劝,并不敢上手强硬拉她。   她跌跌撞撞跑进来,见床沿处坐着的是一身杨妃色中衣的秦舒,娴如静水照花,当下愣在哪里,苦笑起来:“是你?果真阴魂不散,果真阴魂不散……”   她一边哭一边笑,指着秦舒问:“你既然走了,做什么还回来,做什么还回来?从前夫人对我说,那起青楼风尘女子一贯会蛊惑人心,交代我要好好看着爷。可是夫人哪里知道,你这种女子比那些烟花女子还会魅惑人呢?”   小茴香急了,她连忙转过身去,呵斥那几个婆子:“你们干等着做什么,等姑娘同她对嘴吗,还不赶紧拉下去?老话说,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难不成这尚书府连个管家娘子都是主子了,你们这样当差,索性通通打发了出去。”   那几个婆子手忙脚乱拉住澄秀,拿了布条堵住她的嘴巴:“澄娘子,你也是有年头的老人了,怎么叫猪油糊了眼睛,这可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秦舒无力地抬抬手:“等等,我有话跟她说。”   小茴香劝:“姑娘,你病了,本就没有精神,何必跟她说呢?澄娘子本就对姑娘一肚子怨气,她不知,没有姑娘,大人也不会纳她的。”   小茴香点破的这一点隐秘的内情,是澄秀数十年都不肯承认的,即便是对着自己也不肯承认,但凡自己认了,那自己待爷的那片心岂不是低了,她睁大眼睛:“小茴香,你胡咇什么?”   小茴香还要说,叫秦舒挥手止住,她缓了缓道:“澄娘子,老实说,你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过因为瞧不起我的身份,给过我难堪罢了。我受过的难堪多了,并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你其实心里也知道,我从前并不愿意跟着陆赜。你只不过不愿意相信,非要把过错推到旁人身上罢了。”   澄秀怔怔地望着秦舒:“你胡说,明明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秦舒摇摇头,叹息:“我只是想劝你,人在这个世上,父母生养,活着并不容易,要为自己活,不要这样糟蹋自己。旁人可以看低你,可自己不要看低自己。”   澄娘子听了,怔怔流泪,望着秦舒道:“这就是你的第二层错了,既然服侍了爷,却不肯安分守己,全心全意得待他。”   秦舒只觉得她可怜,望着她并不说话,言尽于此。小茴香见秦舒脸有倦色,挥挥手:“请澄娘子出去!”   小茴香亲自关了门,去扶秦舒:“姑娘,昨儿你出了一夜的汗,我兑了热水,洗一洗吧。”   秦舒此刻浑身黏糊糊的,连穿的中衣都皱皱巴巴,她摇摇头,道:“你去拿一幅帷帽过来,服侍我穿戴了,送我出去吧。”   大抵是陆赜走之前吩咐过,小茴香听了,并没有别的多余的话,转身出去,又捧了一堆衣物来,服侍秦舒换上:“姑娘,这是我自己新做的衣裳,还没下水过,您不要嫌弃。”   替秦舒戴上帷帽,扶了她出门,送她上了一辆青布马车,泪盈盈问:“姑娘,奴婢以后还能见你吗?”   秦舒毫无力气,勉强抬起胳膊摸摸她的发梢:“从前的事别放在心上了,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小茴香知道秦舒这是万万不打算回来的意思,她拉着秦舒的手,吸了吸鼻子:“姑娘你也要保重,从前的事您别放在心上了。”   秦舒嗯一声,放下车帘,不知从哪个门出了尚书府,又饶了几个圈子,这才到了小檀园门口。一直进到二门,她才叫等在一边的秦嬷嬷从马车上扶下来。   秦嬷嬷一脸肃色,伸手去摸秦舒的手腕,皱眉:“姑娘,你还好吧?”   秦舒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见那车夫跪下,奉上一页信签:“秦掌柜,我家大人说了,这是李太医开的药方子,李太医特地嘱咐了,要连着吃三副药,还请姑娘照着方子写的办。”   玲珑一脸不善,接下来,望着秦舒:“姑娘?”   秦舒什么也不想说,对秦嬷嬷道:“我要沐浴,麻烦你叫人放热水进来。”   秦嬷嬷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吩咐了丫头,不一会儿就扶着秦舒进了水雾弥漫的净室。秦舒沐浴一向不习惯旁人伺候,奈何这次的确是全身虚弱无力。   秦嬷嬷替她脱了衣裳,见中衣皱皱巴巴,脖颈处还有红痕,拿着香胰的手一顿:“姑娘,你受苦了。”   秦舒闭着眼睛不答话,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叫池子里的热水泡得暖洋洋的,秦嬷嬷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玲珑跪在门外请罪。”   秦舒睁开眼睛,随手撩起浮在肌肤上的玫瑰花瓣,笑笑:“不必,这个她又做不了主的,她也是受人之命。”   秦嬷嬷从来不过问外面的事情,倒也听不懂,问:“那老奴去叫她起来?”   秦舒垂了垂眼眸:“她不能再跟着我了,叫她回学士府去吧!”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其实她早该明白,即便是同乡,她与贺九笙实实在在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在至危至险的境地,她秦舒也是属于可以被舍弃的对象。一个在夹缝中长成的女性官僚,没有一颗冷硬的心,是活不下去的。   秦嬷嬷问:“姑娘,您是不是还请亲自去一趟学士府?”   秦舒从水中站起来,自顾自穿上衣裳:“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问的。大家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刚刚出去,往外边儿坐着擦了会儿头发,就见珩哥儿小跑着过来,扑到她怀里:“娘亲,娘亲,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我新背了一篇文章,我背给你听?”   他小脸红扑扑的,头发上都是雪花,一进来便化了,发髻上沾了些水珠,秦舒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笑:“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要睡得足,才能长得高。”   珩哥儿手上拿着一本论语,高兴得扬扬:“娘,先生送了我一本郁山先生亲笔批注的《论语》,先生说他是有名的才子,是咱们广德朝最年轻的状元呢?”   最年轻的状元?秦舒狐疑,把那本论语拿过来略翻一翻,便见上面赫然是陆赜的笔迹,嘲讽地笑笑,把他手里另外一本拿起来,见写着《文鉴图说》四个字,翻开来,见是一些历史小故事,只是详细地画了古典插画,房屋梁宇人物纤毫毕现,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珩哥儿不解:“娘,这是先生给我画的,他说我年纪小,有些东西太枯燥,这样来学便简单多了。”   秦舒见那图画上还署名了‘陆宣远’三个字,当下笑笑,只是见珩哥儿很喜欢的样子,一时踌躇起来,摸摸他的脑袋:“你喜欢就好,不辜负了先生的苦心。”   到了晚上,又赖在秦舒身边,不肯回去自己一个人睡,见秦嬷嬷端了药来秦舒,问:“娘,你病了吗?”   秦舒喝了,回他:“是风寒,本不必吃药,偏秦嬷嬷小题大做,非要请了大夫来。”   珩哥儿听了,八爪熊似地爬在秦舒身上:“我给娘亲暖手心,手心暖了,风寒自然就好了。”   …………   陆赜回府的时候,果然是内寝一片空荡荡的,问了下人,这才知道,自己头前出门,秦舒后脚便坐了马车回府了,虽是预料之中,但也觉得郁闷。   往书房坐了一会儿,本是打算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的,脑子想着不知她现在如何了,竟然坐不住。   小檀园的构造,陆赜早就摸清楚了,也知道倘若递了帖子进去,她是万万不肯见的,从后门的一处矮墙,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   按照构造图上,行了一百多步,便见一处宽阔的轩屋,廊下点了数盏轻纱灯,孩童撒娇声,女子温柔低哄声,他隔着纱窗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要是没有五年自己做得好一点,今日的天伦之乐便也有自己一份儿。   过得一会儿便听见什么《文鉴图说》,又听秦舒问珩哥儿喜不喜欢,当下连呼吸都屏住,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出来几个丫头婆子。   陆赜慌忙躲进一处宽大的芭蕉树底下,等人走干净了,这才又出来,他站在窗户外听了一会儿,见珩哥儿已经睡着了,只有秦舒一个人坐着翻书的沙沙声。   他推开窗户跳进去,隔得三尺远,便闻得一阵馥郁的玫瑰香精的味道,仿佛两个人第一次在南京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身上总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花香,沁人心脾。   陆赜绕过一座剔红嵌宝石围屏,见秦舒坐在床上,一身藕荷色暗纹芙蓉中衣,一只手握着半卷书,似乎早已察觉他,叹了口气,语气不是高兴的样子:“你就不会尊重人吗?难道陆大人经常做梁上君子,深夜闯别人的内室吗?”   陆赜见她虽然生气,却没有立刻叫了人来赶他出去,他厚着脸皮坐在床前:“你这样厌恶我,倘若我光明正大递了帖子来,你也是不肯见的。”   秦舒哼一声,阴阳怪气道:“难为陆大人终于知道我厌恶你了,终于不脑补我们从前有什么深情厚谊了?”   陆赜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得不了什么好脸色,可是叫秦舒这样说,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排揎,当下也有些下不来台。他转头瞧见一旁镂空雕兰花鸡翅木高几上放着半碗燕窝,转了个话头儿:“李太医的医嘱说了,你得三日不能饮食,只能喝水,你怎么不尊医嘱?”   见秦舒并不搭话,转头去瞧睡在她内侧的珩哥儿,一双睫毛像刷子一样,一只小手抓着秦舒的一缕头发,微微发出呼噜声,已经睡得很熟了。   陆赜伸手把珩哥儿的小手掰开,把手心的那缕头发拿出来,静静瞧了会儿,不知那小子梦到什么,脸上还挂着笑:“珩儿鼻子嘴巴脸型都长得像你,只有眼睛长得像我,难怪我头一次见他就觉得很熟悉,仿佛见过一样。”   “我听人说,你生他的时候很艰难,山东的票号出了事,你那个时候都九个月了,赶去济南,路上羊水便破了,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不过歇息了两天,连月子都没坐,便接着赶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摸秦舒的手,刚刚摸到手指,便听见啪的一声,叫秦舒一巴掌拍下来,手背顿时红了一片。   秦舒冷着脸道:“没别的事情,还请陆大人走吧。”   寻常女子,倘若丈夫这样说话,早就扑到他怀里去了。可惜秦舒不是寻常女子,她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他丈夫的。   陆赜丧气,只得拿出另外一套说辞来:“有一笔交易,要同秦掌柜谈。我知道你们大通票号在宣府被劫了二百万两白银,按照你的性子,即便是宣府是虎狼之地,你也一定是要去的。不说追不追得回银子,即便那些死伤的掌柜伙计,你是一定要去安抚的。虽然定武侯是个蠢材,但是陛下如今捧着他,宣大的总督又唯命是从,他们都敢给你下药了,等你去了宣府,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放肆的事情。”   秦舒见他啰啰嗦嗦一大堆,说不到要点:“你要做什么交易?”   陆赜知道她是急性子,道:“我向陛下请命往宣府巡边,我卸任闽浙总督,可身上左都御史的虚衔还没去,恰好顺理成章。我奉了钦命,又有军中故旧,倘若秦掌柜随我的车驾北上,自然安危无虞。”   秦舒望着陆赜冷笑,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想着闹得满城都是风言风语,到时候不想嫁也得嫁了,她转了转眼波,刚刚开口吐出两个字:“不必……”   就叫陆赜抓住手:“你别忙着回绝,我是微服前往,不是钦差仪仗开道,知之者不过一二人,不会有辱秦掌柜的清誉的。”   听他这样说,秦舒犹豫起来,宣府是一定要去的,丢了这么大笔银子,不说抚恤那些伤亡的掌柜伙计,最重要的便是给宣府那些股东交代,哪里是边关重镇,每年钱粮来往众多,万万不可轻忽的。   秦舒抬头:“你要我做什么?”虽然米鹤壁五年前说过他陆赜是搭了东宫的船,但是就秦舒这几年的见闻,他同这些东宫旧臣并没有什么来往,也不曾替东宫办过什么差事,反而同那个定武侯有几分面子情。   陆赜见秦舒想着事情,并没有发觉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摩挲她的削葱般的玉指,笑:“此前秦掌柜交由户部的条陈,发行宝钞的事情,不能一家独大,要跟日昌隆合办……”   见秦舒眼神横过来,连忙把手拿开,讪讪望着她笑,秦舒见了,自问可以心平气和,道:“陆赜,我不喜欢你,不想跟着你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明白不明白?”   是的,她从来也不愿意跟着自己,从来都是自己强迫她。从前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丫鬟,尚且处心积虑谋划逃走,现在成了票号的大掌柜,哪里又肯跟自己再续前缘呢?况且,这前缘也不过自己一厢情愿。   陆赜坐在那里,不去瞧秦舒,不知沉默了多久,才把喉咙里的话咽进去:“从前的事情,秦掌柜不想再提,陆某自然不会再提。陆某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公事罢了,并非秦掌柜所想。秦掌柜这样忧虑,陆某也不妨对你说实话,我十七岁的时候仰慕一女子,是当时翰林学士冯台鉴的嫡长女,可惜为汉王郡主所误,终成憾事。如今她新寡,我自然要去提亲的。从前,陆某与秦掌柜的纠葛,你我二人还是都一并忘了才是。”   秦舒倒是没听过这回事,当下心里怀疑他编瞎话糊弄自己,不过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姓甚名谁都一一说了,看着也不是作假,点点头:“那好,既然陆大人这样说,以后还请不要说什么从前之类的话了。”   陆赜见她听自己临时胡乱编排的一番话,减了几分戒心,心里又是喜又是酸,接口道:“要是我再提从前,就叫我成个瘸子。”   这话说得,仿佛珩儿平时贪玩耍赖一样,一点儿也不正经。   秦舒抿抿唇,合上书:“没别的事,陆大人还请原路返回吧。”   陆赜并不起身,依旧赖在床沿上:“其实你走的那几年,我得空了也时常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虽然那老匹夫胡言乱语颇多,但是也有一二可听可入耳之处……”   他本来还想说的,被秦舒皱着眉,不耐烦打断:“都说了不再提从前,陆大人现时就想成瘸子吗?”   陆赜见她神色果真十分不耐烦,不好再得寸进尺,心想去宣府一路上总归有说话的机会的,当下掸掸袖子,站起来:“那后日,陆某便在京郊十里亭等秦掌柜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见高几上放的半碗燕窝,怕秦舒不尊医嘱,还是要吃的,便回头端了起来,三两口喝了进去,嘱咐秦舒:“李太医是有名的国手,他的医嘱你还是要听的,千万不要不当一回事。”   秦舒哎一声,见他转眼间已经把那半碗燕窝喝光了,忍着笑道:“那是珩儿的,他嫌太甜了,一口没吃下又吐了回去,本来打算明儿早上倒掉的。你吃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陆赜顿时黑了脸,虽然的确觉得恶心,但是在秦舒面前还是强撑着:“没事,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可嫌弃的。”   秦舒叫他原路返回,果然没叫人给他开门,他自己只好沿着原先的矮墙翻了出去。偏偏撑着跳出去的时候,墙上的一块儿青砖松了,砸到陆赜的脚上。   等在墙下的丁谓听得自家爷闷哼一声,连忙去抚他:“爷,您怎么了?”   那青砖的一块儿尖角,正好砸在陆赜脚上的大拇指上,开始是疼,后来没知觉了,他望着那一处矮墙,心道,别的地方都结实,偏偏这一处松了,难不成才刚发的誓,提了以前就要成瘸子?   陆赜冷哼一声,如常地往前走去。丁谓跟在后面,见自家爷一只脚轻,一只脚重,望了望那矮墙,以自家爷的身手,不会翻不过这墙啊? 第84章 自然是把你当做我妻子看待   第二日一大早, 秦舒是被一阵朗郎读书声吵醒的,她推开窗,便见珩儿站在一株绿梅前读诗经:“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嘇。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秦嬷嬷手上拿着书信,见秦舒嘴角含笑, 也凑趣道:“姑娘,小公子懂事了!”一面把手上的书信递给秦舒:“姑娘, 这是学士府送来的书信。”   秦舒打开来, 仔细瞧了一通, 又坐在桌子前回了一封信, 封好了之后交给秦嬷嬷:“请转告个贺学士,她说的道理我都懂, 从前是我不知道境况已经危险到了什么地步。她说的事情,我会照办的。我说的事情,也请她仔细考量。此间事了, 我希望去吕宋。”   一面又吩咐丫头水袖:“去收拾行李,我要去一趟宣府。”   梳洗之后, 正陪着珩儿吃早膳, 便见外头票号里跑腿儿的前来回话:“秦先生, 外头万掌柜说, 得了消息, 定武侯叫留在宫里侍驾, 陛下要闭关打坐, 没有一个月是出不了宫来的。”   秦舒听了,默不作声,夜间吩咐秦嬷嬷好生照看珩哥儿, 紧闭门户,等闲不要出门去。   第二日,天气放晴,连路旁的积雪都化了。秦舒只带了水袖一个丫头,并四五个护卫,驾着马车往京郊十里亭而去。   到的时候,陆赜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身黑色的大氅,头上戴着网巾,里头是青衣斓衫,做寻常士子打扮。   见秦舒的马车到了,陆赜迎上前去,一只素手从里边撩开马车灰布帘子,见秦舒一身紫丁香色的绣袄,并同色的裙襕,通身毫无钗坠,连头发也不过随意绾了一个髻,其余的编成辫子,极为朴素,却显得干练非常。   陆赜眼前一亮,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既然秦掌柜到了,那咱们就启程吧!”   秦舒点点头,并无多余的话,见他不坐马车,反而翻身上了前面一匹青骢马,打马而去,长身玉立,衣袍叫风吹得猎猎作响。   秦舒抽了抽嘴角,就连一旁的水袖都道:“姑娘,大冬天骑马,多冷啊?怎么不坐马车?”   秦舒放下帘子,轻轻笑了一声,玩味儿道:“说不定人家就是爱骑马呢?”   陆赜在外头骑马行了一个多时辰,这北风刮得像刀子一样,不一会儿就手脚冻僵了,连眼睫毛上都是薄薄地一层冰霜。   他本来特地吩咐了不要带马车,自己不带马车,秦舒是肯定会带的,到时候脸皮厚一点,自然能挤进车里去。不料,走了一个多时辰,见秦舒在马车里一句话都没有,更别提叫自己进去了。   陆赜有心厚着脸皮上去,可里面还有个丫鬟,秦舒是向来不给自己脸面的,两个人怎么说话他都不计较,可要是在丫鬟面前下自己面子,陆大人是万万受不了的。   不过在外面冻了一个时辰,陆赜□□那匹马也惫懒起来,他心里正犹豫着,就见马车帘子掀开,小丫头水袖道:“陆先生,我家掌柜的有事请您商量,还请马车里一叙。”   陆赜得了个台阶,也不矜持,立刻就下了马,解了大氅,进了秦舒的马车。   小丫头水袖见状,倒了热茶:“陆先生请用!”便自顾自下了马车。   陆赜一进来,便见这马车颇大,他手里握着那杯茶,暖了暖手,抬眼去瞧秦舒,见她身上披着火狐狸斗篷,越发显得玉肌花貌,她歪在角落里捧着一本书,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陆赜吃了口茶,见秦舒并不出声,问:“不知秦掌柜,有什么事情同我商议?”   秦舒坐久了马车,便觉得浑身发酸,她把书放在一边,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了块儿点心,正预备往嘴里放,就叫陆赜截了下来,得寸进尺地握住秦舒的指尖:“三日不得饮食,你明日才能吃东西呢?”   秦舒抽开手,问:“定武侯留在宫内一个月,是不是你做的?”   陆赜望着她,精神尚好的样子,转头去吹茶杯里的浮沫,笑笑:“你想知道?秦掌柜,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秦舒从坐垫下的屉子里拿出来一个玉兰折枝绣花的靠枕,歪在上面:“其实我以前只是管管票号里的事情,这些高门权贵的往来,都是旁人来做。一则我并不擅长这些,二则我的身份并不合适。我其实一直希望只用做一些专业上的事情……”   陆赜正听着,见她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后来没了声音,转头望去见她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他移过去,本想把把脉,不想见她手上冰凉冰凉的,当下坐在一旁,一双大手替她暖着。   过得一会儿,等她睡熟了,这才把那靠枕轻轻拿开,叫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把那辫子散开来,如瀑的青丝便垂了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走得并不快,陆赜一边摩挲着秦舒的柔夷,仿佛上好的白玉盘一般润手,一边把秦舒刚才瞧的那本书拿起来瞧,见是一本翻译的泰西人的书,讲的是航海的故事。他仔细地翻了几页,见秦舒似乎看这书看得颇为认真,好些地方还用朱红色的字迹做了批注。   那书中间夹杂着一张地图,打开来,见其中一个岛屿叫圈了起来,批注:此地华侨众多,气候温暖湿润,港口建设进展迅速,倒是个好去处。   陆赜看到这里,心里一惊,这才知道秦舒心里又在打算要走,他心里不知不觉升起一股怒气,好半天这才茫然的想道,她想走便走,自己现在是全然没有资格生气的。   他叹了叹气,把那张地图折好,夹回书里,放在一边,全然就当从来没瞧见过一样。   秦舒受不得颠簸,本就是喝了安神的茶,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点上了灯,零星的烛光摇曳。   秦舒睁眼缓了一会儿,这才发觉是在去宣府的马车上,靠在陆赜的怀里,青丝已经散开来,她坐起来,问:“怎么晚上了不住店?”   撩开车帘子风雪便涌了进来,飘进脖颈间,激得她打了个冷颤。陆赜本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见此去了斗篷给她披上:“路上去瞧瞧我恩师他老人家,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秦舒把他的手拂开,没好气道:“你自去见你的老师,叫我去干嘛?”   陆赜抿抿唇不答话,不过想着蒙混过关,反正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秦舒就是叫马车掉头回去,也得半夜才能找到住店的地方。   秦舒恨恨瞪他一眼,唤:“水袖,掉头寻住店的地方。”   水袖倒是不知陆赜要秦舒跟他一同去拜访自己的老师,只是他们赶路赶得急,这个时辰能找到住的地方并不容易,当下骑了马过来,靠在马车前道:“姑娘,前面五里路便是水田村,要是往回走,这时候雪下大了,只怕路不好走,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寻到客栈。”   大半夜赶路,秦舒是出过事的,也不敢赌这口气,当下摔了帘子,转头质问陆赜:“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赜的脸隐在阴影里:“陆某顺路去探望给自己传道受业解惑的恩师,怎么,还要秦掌柜同意吗?”   秦舒一时叫他堵住,坐到另外一边来,离他远远的:“陆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然不是我该置喙的。只是陆大人同恩师相聚天伦,只怕不是我这些人能够叨扰的。待会儿到了水田村,我跟票号这些人,寻一户农家歇息就是。”   这话一出,两人一时无话,不知坐了多久,丁谓在外头禀告:“爷,前边便是水田村了。”   陆赜嗯了一声,便见马车停了下来,他是知道秦舒向来吃软不吃硬的,温声道:“一个月前我师母给我写信,说我老师旧伤复发,病体残躯,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等闲也出不得京城,这次顺路,倘若再不去见我恩师最后一面,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一面?秦舒不知说什么才好,又听陆赜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见这些不相干的人,只是我见你睡了,想必是极累了的,便没有叫醒你。”   秦舒哼一声,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只要态度好,也不会不给旁人面子,小声道:“说得比唱得好听,你大半夜领个女子去拜访你老师,即便我脸皮厚并不在乎,你老师师母又该以何种身份待我呢?”   陆赜听了,一时‘自然是把你当做我妻子看待’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只是秦舒是绝不会这样认为的,少不得又多讥讽自己几句,当下忍了回去。   他握住秦舒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问:“你自己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做我什么人的。”   秦舒想抽开手,却叫他用力握着,道:“当然知道,大卧佛寺的祈福灯上写着的,爱妾董凭儿。”   陆赜便道:“那是主持方丈说,要是写了别的,同你生前不符,恐怕在地下你收不到这份香火,这才这么写的。”   秦舒听他这么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从前种种同现在的秦舒又有什么相干呢,又何必介怀?她冷着脸道:“你自己去吧,你不想见你老师。”   陆赜无法,只得一个人下了马车。村口等着几个半大的小子,见他过来,便上前亲热得叫道:“陆大哥,陆大哥。”   一时热热闹闹地朝村子里走去,秦舒瞧了奇怪:“陆赜是南京人,怎么教他读书的老师,却是北方人,还住在这么偏僻的村子?就算是辞官归隐,那也要选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吧?”   这时候风雪大了,听得外面树梢叫吹得呜呜的声音,远远听着仿佛狼叫一般,开始还不觉得冷,坐了一会儿便觉这马车四面八方都透着冷风。   秦舒撩开帘子,下得马车来,见票号的人都打着火把候在外面,她吩咐:“今天赶了一天的路,你们也辛苦了,往村子里寻几户农家借宿去吧。”   水袖哪里不知自己办错了事,上前请罪:“姑娘恕罪,我不该不请示你,就听了陆大人的吩咐往这里来。”   水袖是完完全全秦舒的人,秦舒倒不会因为这个就怪罪她:“无妨,是我自己吃了茶睡着了,没叫你,你自然不会随意上来。”   一行人打着火把往村子里去,接连问了几家,无论出多少银子都是不肯借宿的,还是一户人家明说了:“我们这里是小村子,这时节又不太平,平时并不会有过往客商,村里族老定了规矩的,见着外人来要格外警惕,借宿这种事情,多少银子我们都是不敢的。”   秦舒身后的一个护卫不忿:“我们前面那行人,怎么就叫迎进村子里去了?”   那人道:“那是沈老先生家的贵客,自然不一样。”   秦舒开口问:“请问这位老丈,村里有什么庙宇可避风的?我们才五六个人,又有女眷,怎么可能是劫道的强人呢?”   那老汉摇摇头:“庙宇倒是没有,我们这是小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不比上田村那种几百户的大村,我们就只有个三尺来高的土地庙,就在村口呢。”   秦舒叹气,正准备叫人回去,就见那边一个小姑娘领着两个下人,提着灯笼过来,那小姑娘穿得很喜庆,脸上也挂着笑,见着秦舒便叫:“嫂子,你怎么站在这儿,赶紧到家里去,家里热菜热饭已经备好了?”   秦舒听她叫嫂子,便只陆赜肯定说了什么,脸上的笑也提不起来:“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姓秦,并不是你嫂子。”   不知那陆赜同沈家的人说了什么,那小姑娘只笑笑:“那我叫你秦姐姐吧,你们远道而来,我们理应尽东主之谊,还请到家里歇息吧。”   说着便亲亲热热上来挽秦舒的手,拉她往前边走:“我姓沈,单名一个纨字,今年十四岁了,我有三个哥哥,大哥在福州做官,二哥哥在山东做官,家里除了我爹娘,便只有我跟我三哥三嫂了。我爹爹爱教书,村里有个乡塾,十里八乡的小孩子不拘男孩女子,只要想学都可以来听……”   秦舒叫她拉着往前走,她虽然年纪小,却不怕生,人又明快爽朗,几句话把自己家交代得清清楚楚,稍稍减灭了秦舒一点戒心。   秦舒心里是一万个不想去的,觉得万分的别扭,可是跟着她的几个护卫并水袖已经骑马赶了一天的路了,叫他们今夜睡在风雪里,她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第85章 陆大人本就与旁人并不相同   不过几步路, 便到了沈宅,这个宅子也并不大,推开柴扉院门, 也不过七八间大屋子, 门口站着一位温婉的妇人,见着秦舒曲膝行礼, 笑:“就知道没有小妹请不来的人,快进来吧, 母亲已经备好酒菜等着了。”   那小姑娘笑笑, 推了秦舒进门:“秦姐姐放心, 您这几位家下人, 我们自然会一一安排好的。”说罢便吩咐人领他们下去安置,把马牵去喂草料去了。   秦舒福身行礼:“不速之客, 叨扰贵府了!”   秦舒听她们说备好了酒菜,心里想大抵是女眷吧。可是进得门,便见主位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年约七十的老者, 同左边陪坐的陆赜谈笑正欢,不知说到什么, 抚须大笑起来。   许是笑得猛了, 又大声的咳嗽起来, 他旁边的妇人连忙递了巾子过去, 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都劝他少说些话, 偏那老爷子摆摆手:“你们也不必这样, 人的寿数都是有数的, 我这样快活一日比好些人活十年还值呢?有什么可伤心的呢?快莫做这些小儿态了。”   转眼瞧见站在门口的秦舒,笑:“快摆酒菜,人到齐了, 咱们可以开席了。”   秦舒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自己是随行的人吧,人家也不会相信,就见一袭青衫的陆赜走过来,牵了她的手,走到那老爷子面前,道:“学生算来也快十年未见老师了,今日见老师还是如此洒脱疏阔,学生也就放心了。”   他说着望了望秦舒:“学生今日带了内子,给老师磕头,以谢多年师恩。”   秦舒叫他气得脸色发白,宽袖里的手使劲拧了他一把,就知道他打的这个主意,当下叫他拉着跪在那老先生面前,带着磕了个头。   沈老先生笑笑,赶紧扶了两个人起来:“温陵有句话讲得好,无甚大事,何用跪来跪去?咱们也学一回那泰州心学的道理,不用这么多礼。咱们赶紧入席,免得这好酒好菜都凉了。这北地可不比江南,多等一会儿可就得喝冷酒了。”   这户人家人口少,也不拘男女都坐了一桌,秦舒叫陆赜拉在身旁坐下,受着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简直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菜,见那小姑娘给她斟酒:“秦姐姐,这是我们自己酿的高粱酒,你喝几杯,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自上回在定武侯府里出了事,秦舒便很忌讳在外面喝酒,抿抿唇,就要开口拒绝,却叫陆赜伸手从面前端了酒杯过去,笑:“你秦姐姐酒量不好,这杯酒我替她喝。”   陆赜倒是自觉,口里也称呼什么‘你秦姐姐’,只怕秦舒脸色越来越难看,以她的性子,虽然不会当场翻脸,等没人了自然没自己好果子吃。   陆赜一行人到得晚,吃过饭,不过略微说了一会儿话,便散开歇息去了。他看秦舒的脸色,知道她肯定要发作,虽然只喝了几杯酒,却做出脚步虚浮微醺的模样。   只是秦舒进了屋子,便自顾自洗漱去了,从桌上拿了一盒自己带的药膏摸在手上,并不跟陆赜说话。   陆赜心里知道这样先斩后奏,实在大大得罪了她,他坐在秦舒身边:“我自幼便被母亲教导,要刻苦用功,振兴门楣,十一二岁便指着仕女图对我说,将来要求娶仕宦之家的嫡女,那样的女子无论是见识手段,才能品行,才堪配为齐国公府的宗妇。”   秦舒哼一声,哪里肯听他说这些,转身就往火炕边走去,摸了摸被褥,果然十分暖和,脱了鞋子,拖过来一床棉被,指了指旁边的软榻:“你到哪儿去睡。”   陆赜追过来,咽气:“你能不能心平气和的听我说说话?”   秦舒把炕上的小桌子搬到一边,道:“陆大人,我们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你该不会以为对着你老师唤我几句‘内子’,我们就真的有什么关系了吧?”   她转头见陆赜沉默地坐在炕边,微微摇头:“在我的印象里,陆大人不是这么自欺欺人的人?”   陆赜本来没喝几杯酒,不知怎么却觉得此刻脑子晕乎乎的,他生出些无力来:“我幼承庭训,想的不过如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周全家事,绵延子嗣。我幼时读书,读张敞画眉,还在心里讥讽,如此缠绵的小儿女态当真可笑。可是后来遇见你,才知世间有此乐事。”   秦舒看他这架势,今儿是非说明白了不可,端了杯茶,拥了被子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陆赜停下来,去瞧秦舒表情,见她垂眸盯着茶杯里的浮叶,顿了顿,见她没有开口的欲望,这才接着道:“你走了那几年,我时常做梦梦见你。可是在梦里,你看书下棋自得其乐,却从来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我心里知道,你一直恨我,恨我强逼你,恨我毁了你一生。”   即便是我现在三媒六聘娶你为妻,你也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后面这一句,陆赜并没有说出来,只怕自取其辱。   秦舒靠在床头,叫热气一熏,困意便上来了,她打打哈欠,倒也是真心话:“我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恨你,我只是想离你远一点,过我自己的日子……”   陆赜这样的人自然只捡自己爱听的话听,只能听见前面半句,当下握住秦舒的手,忍不住问:“倘若我问你,你可愿意做齐国公府的宗妇……”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舒打断:“不用问了,我不愿意。我这样的身份,便是做妾,也是抬举我,哪里配做什么国公府的宗妇呢?”   这句话,是陆赜捏着她下巴,居高临下说的原话,一字不差。陆赜自然记得,自知理亏,辩驳不得半句:“那是从前,你那日自己也说了,不要再提从前了。”   秦舒困极了,躺下来,严严实实掖好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头:“我困了,你去那边软榻上睡。”   秦舒本就体弱,舟车劳顿,浑身酸软,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的睡颜从来都是恬静慵懒的,额前有些小碎发,额头圆浑饱满,那五年他不知画了多少副这样的画像。   陆赜坐在炕边,不知瞧了多久,心里长叹一声,过去觉得她像刺猬,自己说一句她便也要伸出一根刺来刺一下才罢休。现在觉得她像一团棉花,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激不起她什么反应,都不能叫她放在心上。   陆赜抱了被子往那边软榻去,心道,倒宁愿她同以前一样,比现在不搭理自己要强多了。   秦舒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叫外面公鸡打鸣声儿吵醒的,她坐起来,炕上的温度已经凉了一些,想必是灶里的柴火已经烧尽了。   她披了衣裳起来,倒了杯冷茶润润喉咙,这才发现炕上并不见陆赜的身影,往衣柜旁的软榻上一瞧,果然瞧见个模糊的人影。   秦舒掀开帘子,见那软榻不过五尺来长,陆赜生得高大,躺在上面,半截腿依旧搭在地上,大半的被子都落在地上,只盖住了上身。   秦舒本来以为,他这样的人肯定是要赖在炕上的,不想真的在这软榻上叫冻了一夜。   陆赜睡得不安稳,早就醒了,见秦舒把被子捡起来盖在他身上,睁开眼睛,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什么话都不曾说过一样:“秦掌柜醒了?”   秦舒撇撇嘴,见他脸色泛红,怀疑他叫冻着了:“陆大人,恩师也探望过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咱们启程去宣府吧?”   陆赜头疼欲裂,撑着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往旁边秦舒身上跌去。   秦舒只得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见他手背烫得跟红炭一样,只是她力气小,陆赜这么倒下来,根本扶不住,倒带着两人一起从炕上倒去。   陆赜趴在秦舒肩头,闻得一阵栀子花清香,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扶着脑袋,七分真,三分假地道:“秦掌柜,陆某只怕染了风寒,不能启程赶路了。”   他腰带上荷包玉坠子不知系了多少,膈得秦舒发疼,使劲儿推了推他,本来想着肯定推不太动,不料轻轻一推,便听得砰地一声。   秦舒坐起来,便见陆赜的额头撞在一旁的炕桌上,虽然没破皮,但是顿时起了个大包。   陆赜一时头冒金星,倒吸一口冷气,冷幽幽望着秦舒:“你真下得去手?”   秦舒讪讪地笑笑:“又不是故意的。”说罢便要去外面请大夫来,叫陆赜抓住手腕,问:“你去哪儿?”   秦舒见他样子,的确是一副病容,不像是装的,语气好了些:“去叫丁谓请大夫来。”   出得门来,夜间下了大雪,院子里已经有几个下人手上拿着扫帚扫雪了,丁谓正从门口过来。秦舒嘱咐了两句,叫他就进请个大夫过来。   丁谓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爷那身子是在军营里打熬过的,也不至于冒着风雪骑一个时辰的马就风寒了。   这里偏僻,昨夜又下了大雪,这大夫请过来很是费了些功夫儿,秦舒坐在一旁,见陆赜开始躺着还跟她没话找话说,过得一会儿便渐渐没了精神。   请了大夫来,沈老爷子一家自然都知道了,就连沈老先生都拖着病体过来了一趟,嘱咐陆赜可千万要保养好自己。   那小姑娘偏着头笑笑:“我们这里的气候,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往常我们病了,要是发热发得厉害,就用白酒浑身擦一遍身子,第二天一准儿跟没事人一样。”   偏偏连那大夫也说:“这个法子是不错的,这时节大雪封山,药材也不齐全。”说罢,当真叫人拿了酒来,把陆赜一截袖子挽起来,用一块儿棉布沾了酒,直擦得浑身发红,对秦舒道:“夫人,您瞧,待会儿你得擦得用力些才行,不然不起效。”   秦舒手里拿着那块儿棉布,心里把陆赜骂了一百遍,面上还要装作特贤惠的表情:“好!”   一行人退了出去,秦舒叫住丁谓:“丁谓留一下,你家大人有事吩咐你。”   众人听得她这样称呼,出得门来,那小姑娘扶了沈老爷子:“爹,看起来果然吵架了。陆师兄这样不苟言笑,又是一品大员,超品的国公,竟然也要这样看夫人的脸色?”   沈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拍拍小女儿的手:“你陆师兄现在这副样子,倒比从前有趣多了,起码有人气儿了。”   里头的秦舒等人走干净了,把那棉巾子扔给丁谓:“你来给你们大人擦身子吧。”   丁谓哪里做过这些事情,当下为难地去瞧陆赜:“爷?”   陆赜暗气,挥挥手:“你出去!”   丁谓僵持在两个人中间,得了这句吩咐,如蒙大赦,赶紧推开门出去,又见秦舒也要跟着出来,小声劝:“秦掌柜,您这是何必呢,爷早日好了,也能早日启程去宣府不是?我也告诉您一句实话,这趟来宣府,本来爷是不打算来的,这是得罪许多人的差事,可为了您,他还算来了。”   秦舒不解:“得罪什么人?”   丁谓瞧了瞧外面院子,并无旁人,这才低着声音道:“定武侯被困在宫里陪陛下闭关打坐,爷这个时候又请了钦命去定武侯的老巢,您难道就不觉得巧合吗?朝廷上的事情,卑职也不大懂,可倘若这个时候扳倒定武侯,不止陛下,连东宫那里,爷都是得不了好的。陛下向来猜忌多疑,爷肯冒这样的风险行事,全是为的姑娘。”   秦舒并不太信,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苏贵妃如日中山,有陛下看顾,的确不是动定武侯的时机。这广德朝,是真真正正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帝的好恶,便是你的身家性命所向。   秦舒在门口站了会儿,转身往屋子里去,把那坛子白酒倒在铜盆里,从一旁重新抽了一条崭新的松江棉布出来浸在酒里,解开陆赜的腰带,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眼前是一根木头一般,直擦得他全身泛红,这才放下袖子,一言不发地往外头去。   她心里仿佛憋着一团火,出了院子,绕着村子里的小路走了许久,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水袖远远地跑过来,见秦舒手上握着一团雪球,上前道:“姑娘,咱们的人往前面探了探路,昨晚上雪下得太大,山路都叫封住了,只怕得等天气晴了,才能上路。”   秦舒听了恨恨地把手里那团雪球砸在土墙上,叹气:“从前在票号,往来应酬,也不是没有低声下气的奉承过人,也不是没有受过旁人的气,为什么换了陆赜,我就这么难受,这么生气呢?”   此刻叫冷风一吹,冷静了几分,秦舒自己也明白,不过虚与委蛇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生气跟难受的呢?   水袖只觉得自家主子平日也算进退有度,临大事而不乱阵脚,偏偏遇见这位陆大人,往常并不会放在心上的事情,这时候倒是一点就着,她试问了一句:“也许,在姑娘心里,陆大人本就与旁人并不相同?”   秦舒听了,脸色一黯,顿住脚步,道:“要说不一样,那就是他比旁人更加可恨,更加可恶,更加会恶心人。”   水袖见状,不知她怎么又这样生气了,立刻闭嘴。跟着秦舒绕了这小村子一周,见她脸色好些了,这才道:“姑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秦舒手上拿了枝村头折的野梅花,丧气道:“还能怎么着?哄着那位大爷,等他好一些就赶紧启程呗?” 第86章 陆某只怕消受不起   秦舒回去的时候, 还未进门,便听得一阵急促咳嗽声,走到门口, 见丁谓正端着药碗, 侍立在一边。   陆赜看起来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手腕上的衣袖没有叫人放下去, 大抵是她刚刚磋得重了,皮下的毛细血管破裂, 远远瞧着乌了一大片, 只见他仿佛没瞧见秦舒一样, 摆摆手:“拿出去吧, 我不喝。”   丁谓为难地瞧了瞧门口的秦舒:“姑娘?”他倒也机灵,这几日, 不曾听陆赜唤从前的称呼,自己便也模模糊糊要么叫秦掌柜,要么只叫姑娘二字。   这边厢秦舒还未答话, 便听得陆赜厉声道:“难不成我的话,你如今竟然不听了, 还是有了另外的主子了?还不端了药, 赶紧滚出去。”   秦舒走过去, 把手里那只野梅花交给丁谓:“你待会儿找个矮瓶子, 把这梅花插起来, 放在窗户边上。”又把他的手里的药端过来, 吩咐:“忙去吧!”   丁谓拿着那束花, 应了一声,见陆赜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再说什么, 便道:“爷,卑职告退。”   秦舒见他躺卧在炕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身上雪白细绫的中衣微微敞着。她刚刚用白酒给他擦擦身子,不过三五下擦了擦胸膛跟手臂,便气得往外面去了。   陆赜黑着一张脸,见秦舒坐过来伸手去系自己中衣上的带子,忍不住微微讥讽:“不劳秦掌柜贵手,陆某只怕消受不起。”   秦舒冷冷撇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舀了一汤匙药汁送他唇边,语气说不上好:“吃药吧,这里大雪封山,药材可不好找,浪费了这碗药,你一病不起,去不了宣府那倒没什么。只怕,陆大人寒窗苦读,苦心经营得来的煊赫权势,那可就烟消云散了。”   陆赜叫她气得梗住,刚想开口便忍不住一阵咳嗽,这一咳嗽便好似一粒沙子在喉咙里一般,停不下来。   秦舒见他咳得厉害,不敢再刺激他,伸手去抚他的后背,她才从外边回来,从屋檐下抓了许多的积雪,手上冰冰凉。偏陆赜高热未退,那手在他背上轻轻抚过,仿佛轻若羽毛,一时冰热相遇,也觉十分舒服。   过得一会儿,咳嗽止住了,陆赜注意力全在那只柔荑上,全然忘记自己片刻之前想说什么话了,只觉得二人这样相对,不用说话也是极好的。   秦舒又重新把那碗药端过来,低头吹凉了会儿,违心道:“都是我的错,竟然叫陆大人去睡软榻,弄得你伤风了,你要是不赶紧好起来,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呢?”   那药喂到陆赜唇边,他张开嘴,咽了下去,很苦很苦,直把那碗药喝完,便见秦舒站起来就要走,他一把抓住秦舒的手腕,实是肺腑极想问之话,却也难问出口。   秦舒叫他握着手腕,不明所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风寒就是这样的,忍忍就好了……”   陆赜咬牙问她:“你就这样嫌弃我?”   秦舒心里呵呵直笑,回他:“陆大人,此话怎讲?我这样的女子,只有旁人嫌弃我身份寒微,毫无见识的份儿,我又哪里敢去嫌弃别人呢?”   陆赜本还生气着,听见这一句,去瞧她的脸色,见她站在原处,神色间都是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倔强,他忽地轻笑出声,倘若真对自己无一丝一毫挂怀之处,倘若真那么怨恨自己,如今耿耿于怀的偏偏为何是‘身份寒微,见识浅陋’这句话,而不是别的什么事情?   秦舒见他一时怒,一时笑,这样喜怒无常叫人惊心,又听他道:“你不用回答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秦舒撇撇嘴,心道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能有自知之明,真是极不容易的。陆赜松开她的手:“你想出去逛,就带人跟着,只是这里冷,你向来体寒,别逛得太久。”   秦舒听他这么说,自然乐意出去,也并不想在他面前待着。出了门,便瞧见沈小妹手里正拿着丝线,走过去,见她正在窗前描花样子。   沈纨笑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女工向来不好,叫秦姐姐见笑了。”   秦舒见她针法是果然疏漏的,但是描的花样子却别有神韵,就知道她这样的姑娘,也是进学读书过了的,摇摇头:“花样子很别致!”   沈纨大方健谈,当下请了秦舒进屋子里去,备了热茶跟点心,亲亲热热攀谈起来,坐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心里奇怪。   等再喝了几杯茶,果然见外面丁谓来催:“夫人,大人请您回去一趟。”   这话一出,果然见秦舒脸色一僵,沈纨劝道:“秦姐姐,许是陆师兄有要事同你商量,你还是过去一趟吧。”   秦舒勉强笑笑:“见笑了。”   她在沈纨哪里少说也坐了两三个时辰,回去的时候,陆赜的高热已经退了,后仰在背靠上闲闲地翻书,见秦舒进来,指了指榆柳桌面:“用饭吧,等一会儿就冷了。”   秦舒走过去,见是一小碟麻婆豆腐和一条红烧鱼,这两样菜放在京城大通票号的食堂里不算稀奇,可在这个小山村,不说新鲜的鱼,就是这海外传来的辣椒就极为难得。   这个朝代的人大抵只有云贵蜀地的百姓吃一点辣,其余地方的人都吃得清淡,偏偏秦舒自己是无辣不欢的,这菜倒是合她的口味,她也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当下坐在桌前,就着那豆腐和鲜鱼,倒是吃了两碗饭。   陆赜见了放下书,道:“你过来。”   秦舒极不情愿,坐在那里慢悠悠喝了杯茶,这才过去,叫陆赜抓住手腕,捏了捏,吐出两个字:“太瘦!”   说着,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玉镯,戴在秦舒的手腕上。这玉镯虽然很润,但是品像看起来却算不上太好,中间还裂开了,用金箔镶嵌起来,秦舒自问还算了解陆赜,他不入眼的东西,也不会送给别人。   秦舒正疑惑着,就听陆赜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叫我传给我将来的妻子。芙蓉偎失火那日,这镯子不知怎的从匣子里掉到地上,摔成两截。回京城后,遇见一位金器大师,他说这断了的玉镯也是可以接回去的。”   陆赜摩挲秦舒的手腕,望着她问:“你说,断了的玉镯可以接回去,断了的情份还能接回去吗?”   秦舒无奈地叹气,她有的时候真想摇摇陆赜的脑袋,你千方百计地把定武侯困在宫里,不就是想这个时候去宣府杀他个措手不及吗?你不赶紧去办正事儿,整天在这儿纠结情分不情分的,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了。不过她心里也知道,陆赜现在不就是用这个来拿住她么?   秦舒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我不知道。”   见陆赜垂着眼眸不说话,她实心实意地劝道:“其实老纠结过去,也没什么意思,咱们都得朝前看。你也别老是把我以前的话放在心上,我那时候说不做妾也不过是托词。我压根就不想嫁人,我就喜欢一个人过日子,要不然这五年也不是没有合眼缘的人。要嫁人早就嫁了……”   这一番话太长,秦舒换了口气,接着道:“你那天不是说自己十七八岁喜欢的那位姑娘,现在新寡,那你就去提亲嘛,少年时的情份才更加真挚……”   她说着说着,见手腕上叫陆赜握得越来越紧,识趣地停下来:“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心理话,都是为你好……”   陆赜缓了好久,才咬着后槽牙道:“你是不是打算气死我?”   秦舒讪笑,那倒是没这个意思,还指望你去宣府呢?她见他一时脸色发白,伸手轻轻抚他胸口顺气:“好了,陆大人赏我镯子,我领赏,行了吧?”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金镶玉镯子。   这场景,倘若不知二人心里各自的打算,只这么瞧着,倒也算一对儿璧人,丈夫送妻子首饰,妻子戴上给丈夫看。   陆赜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缓和了些,他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中了状元,跟着一班同年去大卧佛寺赏花,那里的姻缘签颇灵,大家起哄,我们这几个没成亲的都迫不得已抽了一签。旁人的倒还好,只我的那个签文叫大和尚瞧了,盖在禅桌上,不肯说。”   “一众人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签,当下起哄往别处去。我心里实在奇怪,后来返了回去,那大和尚只得告诉我,那签说的是姻缘坎坷,将来河东狮吼,畏妻如虎。”   秦舒坐在他旁边,这等拐弯抹角的话,她没有回答的欲望,偏偏陆赜去拉她的手,嗯一声:“你怎么看?”   秦舒没办法,只好道:“都是封建迷信,你将来娶一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大家闺秀,又怎么会河东狮吼呢?”   陆赜淡淡撇了她一眼:“可是我想娶的人,偏偏不是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女子。”   秦舒坐在那里,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印象里他仿佛没说过这种叫人肉麻的话,怎么几年不见,还变成一个‘怨妇’一样的人,好像自己此刻不答应他,便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陆赜沉默着等她,他是认真的,清醒的在问她,不是气话、不是醉酒后的醉话。良久,才见她抬头皱着眉道:“陆赜,你为什么老是逼我?”   陆赜不回答,心道,倘若不耍这些小手段,只怕她此刻还像在京城一样对自己理也不理,两人哪儿能这样坐着心平气和地说话呢?   秦舒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撇向一边,不去看陆赜的眼睛,半分真心半分假意道:“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只知道用手段强迫我屈服于你的意志。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变。难道你以为,五年前我是因为你不肯娶我为妻,我才走的吗?你从来都不在乎,我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只一味儿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塞给我。从前是珠宝田地铺子,现在是正妻的名份,难道我很在意的是这些吗?”   她这些话,本是敷衍,却也是真心话,陆赜听了,一时无话。 第87章 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者必无官……   过得一日, 陆赜高热退了,咳嗽也轻了许多,便辞别沈老先生。   沈老先生拖着病体一直送他到村口:“个人自有个人的命数, 你也不必劝我回南京去, 我在这里很好。等我去了,也不必扶柩回南京, 就把我葬在北望的山上,年年都可见宣府重镇。”   陆赜撩了袍子跪下来:“老师保重身体, 将来何愁没有王师北定之日呢?学生身负钦命, 不能久留, 就此拜别。”   二人上了马车, 自那晚那番话之后,陆赜倒是正常了许多, 一路上并不见逾矩之处。他自顾自看书喝茶,并不与秦舒多说话。   三五日,便到了京西第一府、边防重镇宣府, 还未进,便见巍峨的城墙雄关, 门口等着数十位惴惴不安红绿官袍的官员, 站在领头的是一位二品总督, 大冷的天他倒急得出汗, 问左右:“快去前头看看, 钦差大人到了没有?”   旁边是一位是胸前绣着獬豸的宣大御史林阖怡, 虽是七品小官, 却是代天子巡狩,监察百官,寻常地方官即便是总督巡抚, 也十分礼遇。   他抚了抚胡须,道:“大帅不必着急,这陆赜从前也巡边过,不过例行差事。”   宣大的总督名唤杨勒,闻言站定:“这个时节来,我只怕他来者不善。”话音刚落,便见前头探信儿的快马到了:“大帅,钦差陆大人已经到前面接官亭了。”   杨勒闻言,整了整仪容,果然片刻之间,就见前面数十甲卫拥着一辆青布马车缓缓而来,他上前几步,弯腰在马车前:“下官宣大总督杨勒恭迎上差,宣府乃边防重镇,下官不得擅离,因此未能专途远迎,若有失仪之处,还请上差宽宥一二。”   论官阶,陆赜是一品的尚书,他是二品的总督;论身份,陆赜是钦差,他是下官,外官礼谒钦差是要行跪拜之礼的。   但是杨勒做了六年的宣大总督,当惯了土皇帝,只不过托大弯腰拱手行礼,并不曾跪拜。   陆赜伸出扇子挑开帘子:“杨大人?”   杨勒见陆赜脸上带着笑,又想他也是在外面做过总督的人,并不是京里那些喊打喊杀的清流,立刻堆着笑道:“上差旅途劳顿,下官已经在总督府略备薄酒,替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大人赏脸。”   陆赜笑笑:“杨大人,论情谊,你我还是同一个座师,何用如此见外?只是我身负钦命,还得请杨大人到驿站接旨才是。”   杨勒一时听陆赜的语气缓和,又听闻陆赜手腕高,清流杂流都混得开,并非一味儿耍狠之人,笑笑:“既然到了杨某的地盘,陆大人何须去住驿站,自然下榻总督府才是正理。待大人梳洗之后,咱们宣府的同僚,自然要敬大人几杯酒才是。”   陆赜含笑点头:“总督府就不去了,我是京官,你是边将,避嫌还是要的。”说罢,便放下帘子,吩咐:“杨大人,驿站见吧。”   秦舒坐在他对面,这几日两人也并没有说几句话,见此道:“这一路上多谢陆大人照应,你要到驿站下榻,恐怕我不便打扰了,就此别过了。”   陆赜垂着眼眸不说话,手上松松握着一副疏竹扇子,那扇面随着马车颠簸懒散摇着,道:“秦掌柜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要宣的是什么圣旨?”   秦舒不解,望向陆赜,听他接着道:“还是说秦掌柜已经知道了?”   秦舒摇头:“不敢!”   陆赜笑笑:“可见贺九笙也并未把你当做真正的心腹,你难道就不为自己打算吗?”说着他摇摇头:“你连我尚且不肯相信,何况贺九笙?我忘了,你避开大通票号,另外有一笔生意,年年拨出数十万两,往海外而去。你说,要是大通票号的股东知道了,会如何?”   秦舒听他轻言细语缓缓道来,手脚僵硬,这是她的秘事,所知者不过一二心腹,是留给自己最后的底牌,连秦嬷嬷都不曾知道,她咬咬嘴唇:“陆大人,你要如何?”   陆赜并不答话,听得外面丁谓道:“爷,驿站到了。”便施施然下了马车。   这驿站修得富丽堂皇,陈设名贵,陆赜下得马车,便见宣大总督杨勒已经等在门口了,笑眯眯就要上前来。   陆赜横他一眼,从袖子里拿出卷轴来:“这是陛下的手谕,诸位大人验一下吧!”   杨勒顿时大惊,往常巡边不过是兵部行文,何曾降过圣旨?他当下理了理袖子,带着左右属官跪下,双手接过来,见虽不是明黄色的绫罗,却是上好蚕丝织就,四角绣了祥云瑞鹤,再看笔迹,端正雅容,的确是当今陛下的笔迹,再看内容,当下愣在那里:“这……这……大通票号丢了二百万两,这是关外的鞑子抢劫所至,此事具已查清,内外勾结之人已经明正典刑,还有甚可疑之处呢?”   陆赜进了大厅,端坐在一旁,见秦舒远远站在门口,并不进来,伸手:“茶!”秦舒只好端过丫头手上的茶,走进去,放在他手中。   陆赜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问:“明正典刑,可有经过刑部的勾决?   杨勒心里发虚,回道:“陆大人,我是二品的总督,有王命旗牌,军情紧急,即便是七品的县令也可不请皇命,先斩后奏,何况这区区几个勾结鞑子的小商户?”   陆赜敛了笑,露出一张冷面来:“陛下说你不谨,可见不错。”   这话一出,不止杨勒,便是厅里众多垂手而立的宣府文武官员都眉心一跳,心里都不约而同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旁边的宣大御史林阖怡上前打圆场:“下官宣大御史林阖怡,从前在翰林院,也在上差手底下办事。这次上差远道而来,我等身为东道主,怎能不尽地主之宜。区区商户小事,等给上差接风洗尘之后,再谈不迟,再谈不迟。”   陆赜向来过目不忘,自然记得他,当下点点桌面,扫视一周,见众人都低着头,道:“承蒙诸位美意,那就偏你们宣府的美酒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由总督杨勒引着告退出了驿站大门。   总督杨勒同御史林阖怡上了同一乘八抬大轿,杨勒忍不住唉声叹气:“我就说,不要动那二百万两,不要动,偏你们不信,这可如何收场?这笔银子那群老西儿也有份儿的,动他们的银子,岂不是比动他们命根子更坏事?”   林阖怡倒还撑得住,宽慰:“我看那陆赜并非讲不了情的人,宣府盘根错节,他要查这个案子,上上下下的牵扯便多了。他也并不是那起清流,未必没有转圜。退一万步讲,那事儿做得干干净净,银子大都运去京城了,就算他要查,到哪里去查?”   杨勒听了心下安稳了些,却还是皱眉:“要是查这个案子,我倒是不怕。只怕那些老西丢了银子,不管不顾,把从前腌臜事都抖落出来。”   林阖怡摇头:“杨尚书病逝之后,他们推的人不仅没能入阁,还被陛下申斥,现下群龙无首,一味儿钻在钱眼里,从前那些事抖落出来,他们只怕比我们更难受。”   杨勒听了,咬咬牙:“但愿那陆赜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做了六年的宣大总督,实在不行,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都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人都散干净了,陆赜仍旧坐在哪里吃茶,秦舒站在哪里,他此前一番话不次于平地惊雷,并不敢走。   过得一会儿,丁谓进来禀告:“爷,许老先生求见。”   陆赜这才回过神儿来:“不着急,明儿再见吧。”说着转头,见秦舒亭亭立在一旁:“你换一身衣裳,晚上跟我去总督府赴宴。”   陆赜站起来往外走,见秦舒依旧愣在原处,道:“你放心,等回了京城,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他从前不知说过多少这种话,哪儿一次都没有做到,秦舒并不相信。到了晚上,水袖抱着衣裳进来:“姑娘,这是陆大人派人送过来的衣裳。”   秦舒打开来看,竟然是一套妆花绢飞鱼服,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当下换了衣裳出去,见陆赜一身绯色仙鹤官袍子端坐在江山海崖图之下。   彼时朝廷科举取士,考的不仅是学问文章,太.祖立朝时曾说‘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者必无官威’。因此在默卷之后,还要增添一道相面的过程。虽寻常进士可放宽一二,但凡鼎甲,却是圣上密访而后定,为的便是朝廷的体面。   此刻陆赜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胸前的绣的仙鹤高洁俊雅,剑眉入鬓,薄唇微抿,显露出十分的官威来。   秦舒无论是从前在杭州,还是在京城,都从未见过陆赜穿官服的样子,此刻见了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是‘美姿仪,少聪慧’的状元郎。   陆赜站起来,伸手去正了正秦舒的帽子,嘱咐:“你待会儿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秦舒见他手伸过来,不自觉后退半步,踱他这样郑重,便知那总督府的宴席必定有大事发生。 第88章 刀枪林立,寒光闪闪   此刻的总督府前, 车如流水马如龙,各处的文官武将,甚至是这宣府里有头有脸的致仕老大人也一并等在门口。   一辆轿子停住, 等在门口的众人纷纷围了上去, 当前一位守将殷勤掀起轿帘,把里面一位耄耋老先生扶出来:“许老先生, 您老人家可来了,您可得替我们拿个主意才好。”   这位许老先生在广东巡抚的任上致仕, 出身晋商巨富之家, 是“老西儿”的灵魂人物, 历来宣大总督接了朝廷的任命, 第一件事便是去他的府邸拜会,他已经是快八十岁的高龄了, 身体却还健朗,耳不聋背不驼,笑呵呵道:“你们急什么?该急的人哪儿轮得到你们?”   那守将叹气:“老先生, 您沉得住气,可我们不行。”   许老先生横他一眼:“你也是山西人, 难道不知这宣大的总督比六月的天变得更快, 从前的李总督、武元帅去职, 朝廷可有动你们分毫?这宣府是边关重镇, 没了你们靠谁来守呢?”   众人听了, 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了, 当下放心下来。这些世袭的武职, 世世代代地经营,彼此交错攀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朝廷要用他们,却也奈何不得他们。   才说了几句话,便见总督杨勒疾步从里面出来,互相寒暄了几句,便见钦差仪仗从前面缓缓而来,旗锣开道,打头便是两块儿黑底红字的虎头牌——‘肃静’、‘回避’,其后写着数块儿牌子写着陆赜历任官阶,后面依次是杏黄伞、对瓜、朝天蹬。   杨勒见这个架势,心下一沉,他并没有穿官服,当下只得撩开袍子跪下:“下官宣大总督见过钦差大人。”   他一跪,后面便呼啦啦跪了一片,蔚为壮观。   秦舒叫陆赜安排站在轿子旁,此刻掀开轿帘,见他一脸春风含笑出来:“杨大人,何用如此多礼?”   他这个态度,实在的温和,杨勒心道,大抵是这位年纪轻,习惯这般煊赫排场,并不是下马威之意,当下笑盈盈地迎了陆赜进去。   花厅里瓜果飘香,鼓乐飘飘,杨勒请了陆赜上座,自己陪坐在一旁,对面戏楼正轻轻浅浅念着唱词,他拍拍手,对陆赜道:“素来听闻陆大人喜好昆曲,我们宣府虽是边镇,却也有一二可入耳之人。倘若大人喜欢,这两个小戏子就送与大人。差途辛苦,案牍劳形,可略微解乏才是。”   陆赜笑而不语,杨勒见状挥挥手,那边两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佳人金莲翩翩,低垂臻首,浅浅屈膝:“奴家见过大人!”   秦舒立在陆赜身后,立刻闻见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味儿,便听陆赜道:“杨大人,这样的贵的礼,我可不敢收。喜欢听昆曲的不是我,是我夫人。”   这杨勒久居边关,哪里知道刚刚从江南回京的陆赜有没有成亲呢,当下笑笑,也只当陆赜洁身自好,这种关头不肯授人以柄,他举着酒杯站起来:“上差驾临宣府,我等蓬荜生辉。这杯酒,下官略表敬意,以洗上差之鞍马劳顿之苦。”   杨勒站了起来,其余各人自然也都举杯,偏偏陆赜手上扇子一搭,按下杨勒的手腕:“杨大人,还是先谈完公事再喝酒不迟。”   杨勒望了望那御史林阖怡,他见机道:“陆大人,不过区区商户小事,倘若大人要查,自调了卷宗来,何足挂怀?大人难得来一次宣府,此地虽不比帝都风物之盛,却也别有一番北地风光。”   陆赜笑笑,手上的扇子闲闲搭在桌上:“我说的不是大通票号丢失两百万两白银的事。”   他这话一出,杨勒、林阖怡都心里一惊,便听陆赜道:“左都御史陆赜,奉旨问宣大总督杨勒话。”   杨勒速速跪下,口称:“臣杨勒恭请圣安。”   陆赜回了一句“圣躬安”,伸出手来,秦舒立刻把此前他交给自己的一份儿折子奉上:“杨勒,陆赜代朕问话,你务必如实答来。”   杨勒跪在那里,有些失态,心里乱得跟一团乱麻一样,嘴巴里却还不由自主地说着大话空话:“老臣一字一句皆是实言,不敢欺瞒陛下半句。”   陆赜扫视一周,见在座宣府文武皆是低头瞧着桌面,眼观鼻鼻观心,他这才问:“你当初说边患严重,朕便一年拨给你三百万两银子,连宫里失火重修宫殿的银子也挪给你。现在你如实告诉朕,边患到底严重不严重?”   杨勒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回陛下的话,老臣不敢隐瞒。鞑子精于骑射,历年来多次劫掠地方,这是实情不假。但臣自就任以来,一日不敢忘陛下的重托,整顿兵马,严阵以待,鞑子并不敢轻易来犯。臣就任宣大总督六年来,鞑子劫掠地方,屈指可数,臣此前之奏折一一备述,无一隐瞒。”   陆赜撇了他一眼,翻开那份儿折子,缓缓念道:“去年十月,阳曲县令亡,西北卫所损一千两百户。十二月,平定、广灵两县县令亡,县衙属吏皆被屠净……”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一串,陆赜合上折子,丢在杨勒跟前:“杨大人,既然鞑子劫掠屈指可数,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呢?”   杨勒把那折子拿起来,草草瞧了一通,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在这里做惯了土皇帝,朝廷派来的御史好得跟他穿一条裤子,京里边又有定武侯给他周旋,这些秘事是绝不会传到京城里的,他无意识的辩解:“去年阳曲发生了瘟疫,阳曲县令实心用事,不仅阳曲县令,西北卫所一千两百户都是死于瘟疫。至于平定、广灵两县的县令,他们一人因恶疾暴毙,一人久病而去,县衙属吏具安在,何曾被屠?”   御史林阖怡见此上前帮声:“陆大人,我是宣大御史,大人所说之事,并不曾听闻,宣府近一年何曾有过什么战事?”   陆赜笑一声,仿佛不认得林阖怡,问:“你是何人?”   林阖怡脸上一白,还未被人如此下过面子,只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当下道:“下官宣大御史林阖怡!”   陆赜摇摇扇子,毫不客气:“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站一边去。”说着他望了望在座的各位宣府文武:“杨大人刚才所说,可是属实?”   连总督都跪下答话了,下座的十几位官员守将哪里敢开口呢,都是低着头不说话。   陆赜饮了杯酒,把酒杯扔在地上,当下听见碎裂青石之声,气定神闲:“宣府的酒果真不错!”随即一一点名:“徐总兵,你说刚才杨总督说的话,是实情吗?”   徐总兵五十来岁,满脸的胡子,他本就是宣府祖籍,世世代代的军户武将,他本不想开口,却叫陆赜问到头上,推脱道:“这……下官领的是军职,地方瘟疫,臣不得而知,不得而知……”   陆赜屈指点点桌面,望向旁边陪坐的一位红袍官员:“他们是军职,不是地方官,刘巡抚你是宣大的巡抚,督办一省民政、吏治、刑狱,你该不会也不知道吧?”   刘巡抚站起来,一时不敢说什么,说是实情却不敢说,说不是也不敢说,他硬着头皮回禀:“下官实在不清楚,实在不清楚。”   陆赜拍手:“很好,宣大的官果然硬气。”说罢挥挥手:“把刘巡抚这句话记录在案,就写刘巡抚对陛下垂询之事,一问三不知。”   众人一时大骇,不知什么时候花厅一角落里一个锦衣卫正在奋笔疾书,杨勒顿时站起来,拍着桌子咆哮:“姓陆的你什么意思?你是钦差,我礼让你三分也便罢了。如今,竟把我们宣府的官儿当犯人来审吗?”   陆赜冷幽幽瞧他一眼,并不理他:“记录在案,陛下垂询,杨总督咆哮以对。”   杨勒叫憋气得满脸通红,他来回几步,狠了狠心,指着陆赜道:“钦差大人,这里是宣府,边关重镇,军情大如天,恐怕本官今日陪不了钦差了。来人,送钦差大人回驿站。”   门外的总督护卫顿时涌了进来,刀枪林立,寒光闪闪,一时之间整个花厅噤若寒蝉,呼吸可闻。   秦舒站在陆赜身后,见他气定神闲,却也并不害怕,只明白为何今晚会叫自己跟在身边。这个宣大总督杨勒行事这样不管不顾,当着陆赜这个钦差的面都敢动刀动枪,只怕秦舒无论是留在驿站,还是去寻大通票号宣大分号的人,都会很危险。   陆赜打开扇子,露出一副枯梅来:“有人跟本官说,这宣府是个国中之国的小朝廷,文武自成一派,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开眼界了。”   杨勒自持大军在手,向来蛮横,又怕陆赜再问下去,那些顶不住压力的宣大文武真的就抖落出点什么来,当下就要强硬送陆赜回去,他还要再说几句话,就见外头护卫头子飞奔而来,凑在他耳边道:“大帅,李良芝的虎贲军到了,拿了钦差的令牌入了城,把巡防营的人都围住了。咱们的人进不去,不知道他们在里边干什么?”   杨勒气得火冒三丈,质问:“陆赜,你想干什么,即便是陛下也不能擅闯军营,你一个钦差没有兵部的关防,没有内阁的行文,也敢围了我的巡防营?你要知道,京官插手地方军务,乃是朝廷大忌。”   陆赜用一副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杀良冒功,谎报军情,不用别的,只这两条便能叫你身死族灭。” 第89章 先生,陆大人到了   杀良冒功、谎报军情, 这八个字一抛出来,不只是杨勒,在座的宣府文武都骇然起来, 他们互相望了望, 这些事情不独是杨勒一个人做的,要是追究起来, 在座的这些人统统都跑不了。   杨勒轰地一下掀了桌子,精美菜肴顿时散落一地:“陆赜, 你竟敢这样污蔑边将?竟敢这样污蔑我等宣府文武?我定要写折子, 重重地参你一本。陆赜, 天底下没有这样做官的。”   杨勒正想叫人把陆赜拿下, 礼送出境,就见院内呼啦啦涌出一堆甲卫, 把他的总督府护卫团团围住。   门外进得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身材高挑挺拔,头戴网巾, 做男子装束,行动间都是甲胄粼粼, 入得门来, 单膝跪下行礼:“卑职李良芝奉命带虎贲军到, 请钦差大人示下。”   陆赜嗯了一声, 问:“开始审了没有?”这个审问, 自然是问的是巡防营那边, 打了败仗死了人, 却说压根没有打仗,人都是因为瘟疫死的,这样的事情, 军营上上下下哪儿有不清楚的人。   杨勒此刻苍白着一张脸,便听得李良芝朗声禀告:“回大人,已经着宣府的锦衣卫开始审问了,他们是刑名的老手,料想不过一二时辰,定能开口。”   杨勒此刻全然明白了,这陆赜来宣府就是打算釜底抽薪的,这个洗尘宴宣府上上下下的文官武将都被困在这里,他望了望四周,从前唯他马首是瞻的下属,见他们都一一低着头,眼神躲避。   陆赜站起来,看着一地的残羹冷炙,笑笑:“残羹冷炙,岂是待客之道。来人,上西北烧刀子烈酒。诸位都是宣府的干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该谁来说,到底说些什么,商量个人出来吧。本官不会耽误诸位太久,外头的口供一到,诸位说什么也就都晚了,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罢,也不管这些人如何神色,自顾自往后厅而去。厅里众人开始沉默,杨勒知道这些人心里已经开始摇摆,当下摔了杯子站起来威胁:“我杨勒做过什么,你们未必没有份儿,谁自问自己干干净净,自可以去后面寻钦差分说。”   他这话一说,众人越发沉默,过得一会儿那徐总兵站起来,心一横:“杨大人,我们不说,外头的人也会说。您也别怪我们,有些事情您做得太偏了。”   总督府的书房中间是一个镂空掐丝珐琅的炭炉,陆赜坐在旁边,唤秦舒:“过来!”   秦舒走过去,实在有些后怕,问:“你没有圣旨,怎么敢调兵围住军营?”这的确是文臣的大忌讳,要是皇帝多疑,只怕陆赜也得不了好。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果然已经冰凉了,偏她自己毫无察觉,道:“李太医开的药,你还是要常吃的。”   见秦舒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笑笑:“你不用担心我,有些事情,存乎一心。”   秦舒点点头,脸有倦色,见陆赜递了杯茶过来:“你站了大半天了,喝口热茶吧。”   秦舒这几年养尊处优,的确也没在冷天站过这许多时辰,端起茶杯来,坐在铜炉前,慢悠悠喝了,不知坐了多久,她眼皮越来越沉,忽地脚下腾空,叫陆赜打横抱起来往后走。   秦舒惊得睁开眼睛,听陆赜在耳边道:“是李太医的千日醉,安神用的不是酒,你在后边睡一觉,等醒了,事情就都解决了。”   要说秦舒自己,那是一万个不想睡的,只是这千日醉果然厉害。   陆赜把她放在后边的软榻上,把帽子揭开,掖好被子,见她缓慢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呼吸就渐渐绵缓起来。他坐在旁边,伸手去抚她的眉,他心里忽然悲凉的意识到,眼前地这个女子或许永远也不会,像自己这样时时记挂他。   门外有人小声的禀告:“爷,徐总兵求见。”   …………   秦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慌忙坐起来,见陆赜正坐在一旁地书案前写奏折。   陆赜放下笔,好似一夜未睡的样子,问:“睡醒了,可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秦舒摇摇头,只觉得头脑异常清醒,仿佛小的时候早晨五六点就醒了那种精力无限的感觉,她问:“外面怎么样了?”   其实,看陆赜这个时候还这样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便知外头的事情大半已经解决了。   陆赜点点桌面:“口供都拿到了,宣府的文武全都按了手印画押了,已经连夜贴了封条,叫锦衣卫送去京城。只是,你要有心里准备,丢的那二百万两白银,大半是追不回来了。”   说着他从桌子上拿出个盒子,坐到秦舒身边,打开来见是那日他母亲的金镶玉手镯,因为秦舒要扮男装,因此摘了下来。   陆赜取出来,替秦舒戴上:“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纠缠你,只是这个镯子是你自己收下的,要时时戴着。”   秦舒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道:“我想去大通票号看看。”   陆赜朝外面唤一声:“来人!”水袖这时捧着衣物进来,行礼:“大人,先生。”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她从来不称呼秦舒‘姑娘’,只随票号的人唤她先生。   陆赜复坐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不再去瞧秦舒。   秦舒身上还穿着飞鱼服,转身到屏风后换了女子衣衫,出来时书案空无一人,已经不见陆赜的身影。   秦舒摇摇头,本来想说几句话的,领着水袖推开门,径直出了总督府。   门口停着小轿,沿着总督府大街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大通票号宣府分号门口。全国各地的票号都是仿照北京总号的建筑仿造的,只有细微不同,刚进门口,便见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杵着拐杖出来:“秦先生,秦先生。”   秦舒赶忙扶住他:“冯老掌柜,您歇着就是,伤还没好,怎么能起来?”   这是宣府分号的掌柜,向来得力,他请罪道:“诸位东家叫我来宣府,委以重任,我的差事却办砸了,还叫秦先生千里迢迢过来收拾烂摊子,我还舔着一张老脸躺着,像什么样子?”   秦舒赶忙叫水袖扶住他:“运二百万过来,是诸位东家都同意的,也是总号批了的,要追究也不是你一个人担着。”本来秦舒也觉得就这么运二百万过来,实在太过冒险,只是当时贺九笙立主促成此事。现在想来,这二百万白花花的银子不就是一个明晃晃的诱饵吗?   要扳倒这位宣大的总督,以贺九笙现在受猜忌的身份,是不能自己出面的。因此,抛出这二百万银子的诱饵来。这些钱并不属于贺九笙一个人,而是属于大通票号诸位股东。这些股东有世家巨富,有江南豪族,有世宦名臣,因为商业同大通票号站在一起,在政治上却各有各的主张。   现在苏贵妃风头正盛,这些人骑墙两望,现在丢了这么多银子,不会对定武侯怎么样,只是对这个宣大总督,却乐得落井下石。   一边说一边到了旁边会客的花厅,这里布局与总号一模一样,倒是不会寻错地方,秦舒坐下,喝了口茶,这才问:“冯老掌柜,死伤的伙计有没有安顿好?现在分号的银库里还有多少现银子?我别的都不怕,只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一时挤兑银子,咱们倒不好应付。”   冯老掌柜手上递过去一个账簿:“秦先生,您看,咱们的人也就折了四五十人,倒是镖局的人折损得多,全都是一刀毙命,没有留下什么活口。只逃回来一个会游水的,腿上挨了一刀,跳进河里保了一条命。”   这些情况,其实秦舒都能想象,那宣大总督打着抢银子的主意,必定都是要做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的。秦舒默默地想,这些人本不必死的,是权力斗争叫他们不得不死。   她翻了翻账册,道:“这些人丧葬抚恤银子一定要发送到位,以后选学徒这些人都要优先考虑。京城总号已经在协调银子了,小散户的不要怕,大宗汇票的商户我会亲自去拜访的。”   过得一二日,秦舒便四处拜访,让出利息,请宣府汇票汇兑能够宽限十天半月。其中以那位‘西党’的灵魂人物许老先生为主。秦舒去的时候,蒙蒙烟雨,他正在湖边垂钓,当下脱了蓑衣请秦舒道亭子里宽坐。   上的茶是太平猴魁,几句寒暄之后,秦舒便把贺九笙的亲笔信交给他:“许老先生,此番宣府事宜,有劳您了。”   许老先生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一副好身板,耳聪目明,那日见秦舒一身锦衣卫装扮站在钦差身后,不免多了几分揣测,匆匆瞧了瞧信:“老夫多嘴问一句秦掌柜,前几日总督府钦差身后站的可是你?”   秦舒并不否认,知道贺九笙叫她随陆赜北上,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叫旁人以为陆赜的态度已经有所偏向,她笑笑:“大抵是长得像吧!”   又一二日,从京城总号运过来的五十万银子从海路来,又转陆路,终于平安到达。秦舒亲自查看清点银库,一一盘点入库。   这日晚上,料想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便吃了安神的药,时直半夜,被一阵拍门声吵醒,她披了衣裳起来,尚且有些头晕,就见门口的水袖惊慌道:“姑娘,关外的鞑子来了。”   听得这一句,秦舒还没反应过来,站了一会儿冷风吹来这才道:“多少兵马?从哪里来的?已经到宣府城下了吗?”   关外的鞑子可不比江南的倭寇,游牧民族骁勇善战,频频劫掠地方,八年前甚至绕过大同府,三千铁骑就直逼京师,虽然城墙高深不可入内,却围住京师一个月之久,当时的兵部尚书害怕陛下怪罪,拔剑自刎而死。朝廷军队可谓是闻鞑子骑兵色变,根本不敢与之抗衡。   水袖摇摇头:“具体情况并不知道,是许老先生送来的消息。”   秦舒当机立断,吩咐:“派人把金库的门封牢,任何人不许出入。”又宽慰自己:“宣府是天下雄关,往常也不是没有鞑子骑兵来过,即便是围住京师那一次,也不过是绕道而行,并没有攻破宣府。”   秦舒话音刚落,冯老掌柜提着灯笼过来:“秦先生,相熟的官兵传了消息来,外头来了三万鞑子骑兵,领兵的蒙古人俺答。这个人听说钦差陆大人在宣府,便提兵三万,要报当年一箭之仇。”   三万骑兵?秦舒坐在那里,只觉得腿软,上次围住京师也不过才五万,她问:“一箭之仇?”   冯老掌柜道:“秦先生有所不知,这位陆大人原先也来巡边过,他那个时候也年轻,虽是文官,却颇为骁勇,一箭射掉这位俺答的右眼。”   他在宣府待久了,这样的事也经历多了,反而反过来宽慰秦舒:“秦先生放心,便是有十万蒙古鞑子来,也攻不破咱们这宣府城。何况这时候天气冷,过不了几天便是大学,这些鞑子往城外抢些金银财货,最多一个月变回打道回府,这是绝不会有错的。”   抢些金银粮食好过冬,这自然最好的结果,便是这个结果,城外那些乡野的百姓只怕是活不了的。   秦舒沉吟,对冯老掌柜道:“外头怎么样,咱们无能为力,只是咱们分号的金库实在显眼。我从前说过,各地的分号都要有备用的金库。你们宣府照办没有?”   见他点头,秦舒还待吩咐,边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水秀打起帘子,飘进一片茫茫的雪花:“先生,陆大人到了。” 第90章 生死茫茫,魂牵一面   秦舒抬眼, 便见陆赜一身墨色织金螭纹袍子,腰上照旧是玉带。他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背后萦着烛光, 无数的飘絮裹了进来。   陆赜站在那里,并不说话, 神色淡淡地望着秦舒。冯老掌柜见状心里惊奇,这位钦差大人深夜前来, 瞧门口那丫头水袖的模样, 当是认识的, 觑了一眼见秦先生倒还好, 只这位钦差大人的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他立刻知趣拱手:“秦先生、陆大人, 老朽告退了。”   一时间,帘子重新放下,隔断风雪声, 陆赜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才走上前去, 虚虚地握住秦舒的指尖, 照旧是冰凉的:“你本就体寒, 这时节听外头人回事, 倘若没生铜炉炭盆, 衣裳还是要多穿的。”   秦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听了鞑子兵临城下的消息, 这时候瞧见陆赜竟然觉得很安心, 以至于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她把手从陆赜掌中抽出来,后退两步, 拉开距离,语气比往常更加冷淡:“有事吗?”   她似乎才起来不久,不着粉黛,青丝如瀑般散落在后背,一身雨过天青色沿边儿金红大袖比甲,下面是同色的六幅湘水裙,那腰不堪盈盈一握,衬得整个人仿佛都泛着玉色。陆赜很想像在杭州那样,松松地揽着她的腰,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得教她写字。不过那时候心思全不在笔墨上,往往写到一半,便扯下软帐,盖住一袭春色。   那时候有多少海棠春色,今日就有多少冷若冰霜,陆赜自嘲道:“秦掌柜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前几日有求于我时,还同住一屋,亲自服侍我汤药,今日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连话也不乐意多说半句了。”   秦舒坐到一边,端起一杯热茶暖手:“夜深了,陆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恐怕不能奉陪。”她一副公事公办、无悲无喜的样子,叫陆赜心里发凉,他倒情愿她能发发脾气,同往日那样说几句刻薄话。   陆赜坐在一旁,自顾自倒了茶来,吃了一大口,这才道:“珩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将来必定是要认祖归宗的。”他本以为秦舒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甚至会很愤怒,可惜叫他失望,秦舒不过想了想便点点头:“我虽然生了他,却没有资格替他决定所有的事情。等他长大了,满了十六岁,倘若他愿意认你,我也没有意见。”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便珩儿愿意跟着他,她自己也不会因为儿子勉强自己的。   陆赜心里想,父为子纲,哪有老子同儿子商量的,这天底下从来便是父亲怎么说,儿子怎么做才是。只是这话却不会在秦舒面前说,夫为妻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父为子纲?   陆赜沉吟开口:“我这次来,是有话跟你说。鞑子的三万骑兵明日就会到城下,倘若是往日,坚壁肃野,据城墙而守,便是一个月也守得住。但是我这时候刚刚把宣大总督拿下了,倘若只守不战,在陛下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说着他顿了顿,就着昏黄的烛光望过去,见那玉色果然皱眉:“你又没带军队来,这宣府的军户年年都是守城,难道换了你统帅,便立刻骁勇起来,打得过鞑子的骑兵?”   陆赜见她这样问,心里好受了些,道:“打不过也要打,至少不能坐看城外的百姓被劫掠。我陆赜做官是为了做事,倘若不做事又何必做官?”   秦舒对这种唱高调的行为毫不感冒,私心又觉得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城府极深,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略带讽刺地说了句:“陆大人高风亮节,心系百姓。”   陆赜不怒反笑,勾了勾唇角:“你的性子还跟从前一样,这样说话倒比刚才有生气多了。”   秦舒默默翻了个白眼,就见他起身过来,高大的身影顿时笼罩过来。   陆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令牌,放在秦舒手心:“宣府文武各怀心思,倘若没我镇着,旁人是使唤不动他们的。我要领兵出城,城内留李良芝守城,要是有事,你就拿着令牌去找她。”   秦舒本以为他只会派旁人出城,自己留在城内,见他这么说,心里吃惊,面上也表露出来。   还未说话,便见陆赜轻笑出声:“你还是有几分担心我的!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秦舒有心告诉他,吃惊并不等于担心,可是此刻出城野战,必定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当下说不出任何话来。等陆赜转身离去,水袖进来,她依旧愣愣坐在那里。   这夜,秦舒再也睡不着,生生坐到天亮,开了票号的大门,果然是街面上纷纷乱了起来。预想中的挤兑并没有发生,反而因为这场战事,前来兑换汇票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其实也很好理解,这个时候大宗的银子就是烫手山芋,不说外头的鞑子攻不攻得进来,便是城里趁乱浑水摸鱼的人,都盯着这些银子呢。换成了汇票,这种大宗的往来,必定是指定人提款子的。   除了票号,便是粮店人最多了,不过半日便卖光了今日的粮食,挂上‘今日售光,明日请早’的木牌子。   街上也多了巡逻的士兵,但有哄抢不法之徒,统统都抓了起来,不过半日,便用麻绳拴了一长串,游街示众。   秦舒小心惯了,下午便吩咐人关了票号的大门,倒是冯老掌柜见惯了这些事情,反而宽慰秦舒:“秦先生不用担心,这鞑子本来就是各处部落合在一起的,大都是没有过冬的粮食,出来抢些过冬的粮食布匹,自然会回去的。鞑子年年冬天都来的。”   秦舒听了,又亲自去抚恤了那些伤亡的伙计,这样过了七八日,也并没有听见陆赜出城的消息,倒是水袖往外头出去一趟,回来道:“那些鞑子没有攻城的云梯,现砍了树来。守城的是个女将军,不知从哪里弄来火油,一桶一桶浇下去,烧得那些鞑子屁滚尿流。”   秦舒听了却高兴不起来,鞑子已经在攻城了,并不像前几次那样在城外抢些粮食就打道回府,何况这火油也是有用光的时候。   过得一二日,半夜的时候票号来了几个小毛贼,索性巡夜的伙计防备好,叫审问了一番,才知道是街上的青皮流氓,打量这时节乱得很,来大通票号碰碰运气。   冯老掌柜气得把这些人打了七八十杖,这才送给街面上巡逻的士兵。   又过了几日,各大粮庄开始闭店,每日不过卖出去几百石粮食。   这晚,水袖端了八宝粥过来,秦舒才恍然惊觉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她没有食欲,勉强吃了一口,便问:“外头怎么样了?”   水袖绘声绘色:“姑娘,您不知道,外头那鞑子的俺答同那位李良芝李将军仿佛是老相识,攻了几日连半个人都爬不上来,气得他在下面说些荤话。那位李将军面不改色,说自己扫榻以待。今儿晚上,许老先生送了信儿过来,说久久抢不到粮食,带的干粮又吃了许多,鞑子内讧起来,有小几千人在前些日子已经走了。”   秦舒放了心,正预备洗漱了去睡,便听得外面一阵的拍门声。冯老先生日夜住在票号,守门的不敢开门,请了他来,隔着门问:“外面是什么人,这个时辰了,我们大通票号不见客了。”   外头高声道:“是钦差卫队的人,来请秦掌柜,速速开门。”   秦舒走出来,见外头是瓢泼大雨,听见这声音仿佛是丁谓的声音,望着冯老掌柜道:“开门吧!”   门一打开,便见雨中一片火光十几个甲胄的兵士打着火把立在门口,领头的是丁谓,他满脸都是血,头发都结成血绺子,见着秦舒,拱手行了个军礼:“姑娘,爷要见您。”   秦舒从前见他,无一回不是干净整洁,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她站在廊下,瞧屋檐下的灯笼叫风吹得一摇一摆,问:“他出什么事了?”   丁谓撇撇旁边的伙计,走进一步,小声道:“姑娘,您快去吧,要是晚了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秦舒笑笑,并不相信:“怎么会?”   丁谓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带着血污的的绢布,递给秦舒:“是白莲教蛊惑的军士,本来打仗打赢了,歼灭了三千朵颜部的骑兵,叫一名百户一箭射中心窝。大夫说这箭位置凶险,爷说了,叫姑娘去,有事交代。”   秦舒打开那血绢,只有八个字——生死茫茫,魂牵一面,一时无话,耳边仿佛都是冬雷轰轰的声音,过得会儿才能渐渐听见丁谓的声音:“……姑娘,我送信出门的时候,爷连拿笔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叫一旁的属吏代笔的。求姑娘看在京城的小公子的份儿,就去见见爷吧……”   秦舒仿佛感官都钝钝起来,她转头只觉得丁谓聒噪,手上接过来水袖递过来的油纸伞,吩咐:“走吧!”   秦舒是乘着轿子到的总督府,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井井有条,站在总督府的大门口,只见肃杀之气。   进了内堂,在廊下收了雨伞,边见里面隐隐绰绰晃动的人影,几个大夫似乎在商议:“拔箭的时候要快,这心脉的血要是流起来,那是止不住的。”   ……   秦舒并不着急进去,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见那几个大夫话里的意思好似十分凶险,   这时候起了大风,漫天的大雨被风吹过来,打在秦舒的裙子下摆,丁谓急得催促:“姑娘!”   秦舒闲闲瞥了他一眼,推开门进去,便见一堆大夫中,陆赜脸色苍白地躺在拔步床上。 第91章 免得互相猜来猜去   陆赜身上已经除了甲胄, 雪白的中衣布满干涸的黑色血迹,胸膛上插着一支黑色断箭,他似乎还有些精神, 正低头吩咐床榻前的数名守将:“壶口关叫徐良臣去守, 鞑子虽被打散了,只怕听见我中箭的消息又会去而复返。宣府的围已经解了, 不过一二日鞑子必定会打道回府,李良芝你的虎贲军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李良芝跪在床前, 她受陆赜知遇之恩, 口里还向从前在杭州一样称呼:“部堂, 卑职明白。您还是先拔箭吧, 晚一分便多一分凶险。”   陆赜说得一番话,已经疼得额头上全是汗水, 嘴唇都发白发抖,他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朝床前人影缝隙中望去, 便见秦舒站在门口,他忍不住伸手唤她:“过来!”   秦舒回过神儿来, 眼前都是各种人焦急的表情, 她无知无觉走到陆赜床边, 觉得很不真实, 生离死别这种场面对秦舒多少有些陌生, 因为陌生以至于显得冷酷, 她开口, 只说得出一句话:“你还是听大夫的,先拔箭吧。”   陆赜抬眼,见她依旧这样冷冰冰的, 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心疼还是伤口疼,他声音已经有些发虚了,去握秦舒的手,交代道:“倘若有万一,便叫丁谓护送你回京城,我写了一封奏折,叫珩儿继承国公府的爵位,陛下念我殉职,只会同意的。朝政纷乱,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你也不要太相信贺九笙,万事自己多留条退路。”   他手上有些血疤,秦舒只问:“珩儿姓秦,如何继承国公府的爵位?”   陆赜喘了口气,接着道:“奏折里已备述前情,你是我的妻子,珩儿是我唯一的嫡子,如何继承不得?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不想跟我扯上一点儿关系,只是珩儿还小,倘若你没有名分,我一去,你如何护得住他?别搅在京城这趟浑水里了,去江南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泉州吗,泉州也有海的,不必去海外的小岛冒险……”   前面的话,秦舒都能预料到,只听见泉州二字,却有些发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泉州?”   陆赜苍白着脸,笑笑:“倘若我能活着,再告诉你。”说罢便对床前侯着的大夫道:“拔箭吧!”   秦舒坐在床头,叫他死死抓住手,旁边过来两个大夫,一个按着陆赜的肩膀,一个握住箭柄,对陆赜道:“大人,我等要拔箭了。”   陆赜望向秦舒:“等一等,我还有一句,你附耳过来。”   秦舒微微低头,便听他缓缓道:“从前……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必定早些想清楚,统统都改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还未等秦舒回话,一大簇血便飞溅出来,以至于过了许久,秦舒眼前还是鲜红的一片。   她坐在哪里,叫陆赜握住手,不知道过了多久,丁谓在旁边唤她:“姑娘,已经是中午了,爷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您身上都叫溅了血迹,下去换身衣裳用膳吧!”   秦舒脑子懵懵地,这才发现自己裙摆上都是此前拔箭时溅到的血,抬头望了望四周,此前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两个大夫还守在一旁斟酌用药。   她低头去瞧陆赜,见他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此前握着手已经松开,反而是秦舒自己紧紧握着,反而把他的手上抓出一道红印子来。   此刻天光大亮,时近正午,秦舒来的时候是半夜,昏昏沉沉坐在床前,已经五六个时辰了。   丁谓忙挥手,唤两个丫头去扶秦舒:“姑娘,您别担心,血已经止住了。药也能喂进去,大夫说命是大抵保住了。”   秦舒喔了一声,恢复点清明来:“什么时候能醒?”她站起来,不料双腿已经麻了,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当下往前面倒去。   幸好两个丫头在身边,赶忙扶住她:“姑娘,您没事吧?”   秦舒本来觉得没事,叫她们这一唤,只觉得脑子发晕,顿时天旋地转起来。丫头吓了一跳,忙把她伏在一旁的软榻上,大夫还没走,上前来把脉:“无妨,这是惊恸交惧,神思受损,我这里有李太医从前调养的方子,喝一副便能好了。”   秦舒嗤之以鼻,吃惊倒是有,我什么时候悲痛了,见那大夫从一旁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滴了三滴在茶水里,递给秦舒:“吃了药,睡一会儿,头就不晕了。”   秦舒此刻难受得厉害,当下喝了那碗茶,勉强撑着换了衣裳,就困得不行,往后面睡了去。   那安神的药果然厉害,不过一会儿,秦舒便睡熟了。   秦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外头廊下几只鹦鹉正在叽叽喳喳叫唤,屋子里空无一人,她推开窗,见窗外是一片绿洲,还起着朦朦地薄雾,她坐了一会儿,往净室内洗漱了一番,便打了帘子出门去。   才刚下台阶,便见那边抄手游廊过来提着个食盒的丫头,惊喜:“姑娘醒了?”   几步上前给秦舒行李:“胡太医说的果然不错,说是七日就真的是七日,这才早上,姑娘便醒了。姑娘这些日子都没用膳,肯定饿了吧。”   秦舒皱眉:“我睡了七日?”   那丫头点点头,道:“胡太医说了,本是三日就会醒。可是后来大人把胡太医叫去问了一番,便又给姑娘喂了一次药,说,叫姑娘好好睡一觉。”   秦舒问:“陆大人已经醒了?”   那丫头点点头:“第二日晚上便醒了,现下在前厅同人议事呢?”   秦舒转身往前厅去,还未走进,便见阶下垂手候着三五个青袍官员,她一时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便见里头出来几位绯袍官员   丁谓上前来:“姑娘,爷请您进去。”   秦舒点点头,走进去便见陆赜依旧躺在床上,只是旁边散落着奏折,她走过去,试图叫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恭喜,陆大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她走进些,坐在床边,本想把话说清楚,却见陆赜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先用膳,有什么话待会儿在说。”   秦舒摇摇头,见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发乌紫,顿了顿:“我想有什么事情,大家还是趁早说清楚一点比较好,免得互相猜来猜去,徒添误会。”   陆赜见她一脸严肃,口中称呼也十分见外,皱眉道:“倘若是我不想听的话,也不必这时候说来气我。”   秦舒笑笑:“反正在我这里,你从来只听得进那些你爱听的好话。倘若不中听,你也受累听一听吧!”   她转了转手上的金镶玉镯子,斟酌道:“我从前想嫁给我表哥,是因为他性情温和,素来极尊重我,我做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反对。”   陆赜听了哼一声,压根儿就没什么血脉联系,还一口一个表哥的:“你表哥早就成亲了,现如今连孩子都有三个了,原先那个夫人难产没了,现在新娶的这个才十七岁。”   秦舒已经习惯他的语气,并不在意,接着道:“后来被你强掳到杭州,开始的时候我是极恨你的,后来西冷书寓的何夫人劝我,只要肯周旋将来未必没有转机。我当时也担心,倘若真的惹怒了你,你是不是真的会把我长久留在那种烟花之地。”   陆赜反驳:“我没这么想过!”   秦舒点点头:“后来我知道你当时不过是吓唬我,只是我并不知道。我当时想,要是留在那里一双玉臂千人枕,倒不如只奉承你一个人,毕竟你也算一表人才,床笫之上并不会像西冷书寓的客人那般磋磨人。”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见她并不排斥,道:“我不过想着吓唬你两天,便接了你出来。那时候出了战事,这才叫你在哪儿多留了一个月。”   秦舒微微垂着头,本以为对这些往事已经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却还是微微发酸,叹了口气:“其实抛开前事不提,后来在芙蓉偎的别院,你待我也算极好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发脾气,我从来都不怕的,要不就是虚张声势,要不哄一哄就好了。你说你从前极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信的。后来怀孕了,有了珩儿,我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要不要认命,要不要把此后一生都寄托在你的喜爱上,要不要做一辈子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时至今日,陆赜有些隐隐约约明白了:“所以你说,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你都不愿意?”无论是妻还是妾,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秦舒不回答他的话,接着道:“其实我那时还想过,要是真的走不了,以后该怎么讨好你,你娶了夫人我又该怎么讨好她,要是孩子真的被抱走了,我要怎么求你,你才会抱回来给我。倘若你真的抱孩子抱走,不用等他长大,只怕五六岁的时候就不认得我了,更不会叫我娘亲。”   秦舒停住,哽咽不能语,一颗泪滴在陆赜的手背上,叫他心口仿佛又隐隐发痛起来。   秦舒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接着道:“后来我走了,其实开始的时候我是要打掉珩儿的,我不想要一个时时刻刻提醒我屈辱的孩子。那个时候船上刚好有个船工的媳妇儿,也是四个月的肚子,不知怎么的胎死腹中,偏偏喝了药那成型的孩子排不出来,熬了五天人就没了。”   “我当时很怕,问大夫喝了堕胎药胎儿是不是也可能排不出来。后来我便想,堕胎可能会死,生孩子也可能会是死,要是生孩子的时候没了,还能多活半年呢?” 第92章 从此,我们一别两宽   陆赜默默听着, 什么也说不出口来,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轻飘飘,说什么都觉得残忍。   秦舒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是这样怕死, 为了活下去, 为了好好地活下,体面和尊严都一概抛掉。”   即便她如今是大通票号的大掌柜, 谈笑皆是富贵,可还是觉得生下珩儿的确是一件很不体面、很没有尊严的事情。陆赜不禁想, 往日自己许诺贵妾之位, 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另外一种侮辱罢了。   秦舒顿了顿, 笑:“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的时候想,倘若将来事败, 我去求你,不知你会不会救我一命。无论是京城的定武侯府,还是这次来宣府, 我都承你的情。”   陆赜瞧了瞧秦舒,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面色也不自觉冷峻起来:“你想离越我远越好, 又说什么承我的情呢?倘若对面不相识, 又谈什么承情呢?”   正说着, 外头丫头端了药来, 黑糊糊的一大碗, 屈膝道:“大人、夫人, 这时辰该喝药了。”   秦舒听她唤自己夫人,倘若往日会觉得气愤,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好笑, 她把药端过来,吩咐:“你下去忙吧!”   她端过来,还很有些烫,舀了舀勺子晾凉,道:“我从前闻见这些汤药就想吐,便是喝了,一整日都不想吃饭。这几年吃药吃得多了,竟也不觉得难闻,反而能闻出一股子草药香。”   秦舒见温度差不多了,递给陆赜,示意他一口喝了,见他不接药碗,只好用勺子舀了喂到他唇边,也不张嘴,笑:“苦肉计也要掌握分寸,倘若火候太过,说不准把自己烤焦了。”   陆赜叫她说中,讪讪看她一眼,千日醉最是养颜安眠,她足足睡了七日,此时脸上不像往日带着点苍白的玉色,反而脸颊带了点胭脂色,低眉浅笑弯弯颦。   他不情不愿地喝了那口药,又见秦舒拿了手绢来擦自己的嘴角,没有往日那些香味儿,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儿,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胸口疼得舒缓多了,仿佛一颗心叫一双柔荑捧着放在温暖的春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过来,有一点微微发熏却又很舒服。   秦舒又舀了一勺药,见他思绪不知飘向了那里,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大夫进来?”   陆赜抬眼,却不喝那药,冷冷道:“妻离子散,孤家寡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药喝不喝也没什么两样。”   秦舒抿抿唇,手上停住,无奈叹息:“又何必这样说呢?当初你真的以为我葬身火海,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见,这个世上无论没了谁,不过树上掉下一片树叶罢了,无关紧要。”   这话实在是诛心之言,却又无一字不实之处。他心里却又觉得冤枉,何曾无关紧要呢?   陆赜不说话,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自己都无法更改她的心意,无论说什么,都只不过徒增笑耳,都不过叫自己在她面前变成彻底的笑料。   秦舒这才又舀了一勺药喂给他,等喝了大半碗隐隐见底了,这才从旁边端了茶来给他漱口,捏了帕子给他擦唇角,动作轻柔。除了他刚回南京国公府那十几日,秦舒还从不曾这样服侍过他。   陆赜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紧紧握住秦舒的手:“你不想做董凭儿,只想做秦舒,我也由得你。只是你要知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可能叫你跟珩儿永远在外头,你们早晚是要进国公府的大门的。”   秦舒沉下脸来,陆赜有一种本事,几句话就能叫她轻易生气起来,她撇开头吐纳了一会儿,这才没那么憋闷,良久直视他的眼睛:“陆赜,这个世上,是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应该属于你的,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陆赜默然,五年前的他听到这句话,只会大发雷霆,五年后的他却已经明白发脾气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她的神情还跟五年前一样倔强,说出的话还是可以轻易扎痛他。   他不过脸色越发冷,什么话也没说,倒是秦舒自觉无趣,转了话头:“你出身勋贵,三元及第,陛下宠幸,你本可以如米鹤璧说的那样,留在京城做你的心腹宠臣,一步一步熬资历,入阁也非难事。可你偏偏要去江浙平倭患,偏偏想做一些实事。这次来宣府,你也明明知道贺九笙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边患严重,你还是来了。倘若论做官,你的确是一个实心用事的好官。贺九笙曾说,倘若将来广德一朝会出一位彪炳史册、千古流芳的名臣,那一定会是你。”   陆赜向来眼高于顶,又年少成名,自问倘若像首辅崔阶那样只为做官,不为做事,便是权倾朝野又如何?只是他素来心思深沉,从未对旁人说起,此刻见秦舒一字一句皆说到他心上,不免讶然。   秦舒笑笑:“你是一个好官,但是对我而言,也就仅此而已了。世家子弟,宦海浮沉,纳美于室,是风流韵事。但是娶一位婢女为妻,却有辱门楣。”   陆赜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自己,风流韵事是才子美名,可是纳婢为妻却会有违人伦。他自然知道秦舒委屈,知道她不愿意,可是也仅仅也就是知道罢了。   五年前,他在芙蓉偎对秦舒说,会补偿她,此生永不辜负她,可是人这一辈子这么长,真的会不辜负她吗?从前十七八岁心动过的高门贵女,现如今连容貌都不记不太清了。   陆赜微微张口:“可我说过的,我愿意用三媒六聘正妻之礼迎你进门。难道从前,你对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意呢?”   秦舒嗤笑一声:“这个世道,女子轻易动心,只会叫自己死无葬生之地。倘若我脑子不清醒,此刻只怕早已经骨肉分离,在你的府邸为奴为婢。我不知道自己要说多少次,你才会真的相信,我从前不过虚情假意罢了。从前在杭州,我过得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她起头来,直视着陆赜的眼睛,敛眉肃色:“陆赜,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可是从前的事情不是沙子,风一吹就没了。我有的时候深夜常常梦见杭州的芙蓉偎,我求你叫我见孩子一面,可是你却说我见识鄙陋,只怕带坏了孩子……董凭儿出身寒微,不懂诗书,纵然她是一株旁人瞧不上眼的杂草,可是上天生她在野坡上,自由自在。你偏偏要把她移栽在自己的花房里,初时觉得别致,后来又嫌弃她不登大雅之堂……”   “可是野坡上的杂草,未必见得愿意待在暖熏的花房里,贫贱出身的董凭儿,也未必见得愿意用自己的身子讨生活。”   说到这里,秦舒顿住,她垂了垂眼眸,两行清泪滑落:“陆赜,我不想回到从前那种以色侍人,终日惶恐的日子了。你自成亲过日子去吧,不要再为难我了。”   见她这样悲戚难忍,陆赜木然坐在那里,一时之间四顾茫然,不是国公府的宗妇,不是妻子,不是名份,不是他在乎纠结的身份高低……   陆赜艰难道:“从前都是造化弄人,你再信我一次……”他戛然而止,后面说不出来了,秦舒或许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何来‘再信一次’。   秦舒含泪笑一声:“其实你全然明白的!”   她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那镯子有点小,褪下来的时候有些费劲,箍得皮肤发红,见陆赜手握成拳,只好稳稳地放在锦枕一旁:“陆大人,我答应贺九笙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从此,我们一别两宽,你好好珍重!”   秦舒站起来,却叫陆赜紧紧握住手腕,脸色转青:“倘若我就是不放手,你要如何?”   秦舒站在原处,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倘若你真的要像五年前那样勉强我,那我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不过,我想你不会逼我走最后那条路的。”   陆赜无力垂下手,见秦舒转头推门大步而去,外头下了大雪了,纷纷扬扬叫风刮得漫天都是,仿佛乱絮一样。他撩开锦被,站起来,忍着胸口的箭伤,挣扎扶着高几走到窗边,见秦舒一步一步朝大门而去,直到最后看不见她的背影,也不见她回头瞧一眼。   寒风刺骨,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不知他在窗户前站了多久,丁谓这才赶忙进来,见陆赜中衣胸口红红一团血,显然是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劝:“爷,您当心自己身子,姑娘心软,又有小公子牵绊,早晚会回头的。”   陆赜苦笑着摇摇头,她是心软不假,可那是对旁的不相关的人,对他那从来便是心如铁石的,何曾心软过?   丁谓却不赞同,倘若姑娘心里真的半分没有爷的话,为何见爷拔箭,会那样失态呢?不过这样的话,从前的他会说,如今却明白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问:“爷,那姑娘身边的暗卫要撤了吗?”   陆赜摇摇头,喃喃:“答应贺九笙的事情已经办到?你身处漩涡之中,即便自己想退,旁人只怕也不会叫你退的。”他转头吩咐丁谓:“多派一倍的人手,倘若重演定武侯府的旧事,你也就不用来见我了。”   丁谓答了一声是,见陆赜这样便知伤心也不过一时,姑娘是爷的一块儿心病,又岂是等闲几句话便化解得了的。 第93章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   秦舒出了总督府大门, 便见水袖从对面马车上跳下来,手上拿着一副极厚实的大毛斗篷:“姑娘,出了什么事?总督府的人不许我进去, 我们托人打听了, 只说是姑娘病了。”   秦舒披上斗篷,踏着凳子上了马车, 摇摇头:“没什么事!”   水袖见她眼睛红红,仿佛才哭过一般, 当下只静静的, 过了会儿, 便听得她吩咐自己:“等雪停了, 便启程回京城去吧。回京城之后,事情交代清楚, 我便要下江南了。你要想留在总号,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送你去万掌柜身边。要是跟着我下江南, 恐怕没有机会再回票号了。”   水袖想了想道:“我愿意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说姑娘待我有活命之恩, 即便留在总号, 没有姑娘在, 也不过被当做端茶倒水的丫头罢了。”   秦舒点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宣府分号, 门口贴着春联, 大门处贴着福字, 已经开始如常营业了。里边出来办汇兑的客人,手上都拿着一副春联。   秦舒刚要从后门进去,便见前头坐轿子的坐轿子, 骑马地骑马,闹哄哄地进了票号大厅,一个青衣小厮着急忙慌地挤过去,倒推得秦舒倒退一步。   水袖皱眉揪住他的手腕:“你走道儿不看路啊?”   那小厮连忙说了几声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这大通票号免费送春联呢,我们家老爷太太嘱咐我赶紧来占个位置,只怕晚了就没了。”   水袖这几日一直守在总督府外面,倒是不知这里的事情,心里奇怪,不过一副春联,叫城里字写得好的私塾先生写的,各地的票号过年过节都送些应节的礼品,哪至于人人抢着要呢?   秦舒吩咐水袖放手,走到大门口,果然见里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果然听得里面一阵清朗的笑声:“放心放心,今儿我王梦得的字,见着有份儿,换笔墨来。”   水袖踮起脚尖,果然见里面一个青衫落拓的士子正在柜前挥斥方遒:“姑娘,是王大人。”   秦舒摇摇头:“写个几幅就把人请出去,这么多人,要是人人都写,岂不是连手都要废了。”说罢,便转头往后门去。   她往后头暖炕上歪了一会儿,便听见廊外重重的脚步声,带着一阵肆意的笑声:“秦舒,秦舒。”   秦舒揉揉眉头,只觉得他聒噪,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眉眼生得极为俊俏,只是他不修边幅,不过寻常青布衣裳,脚上的布鞋随随便便圾着。   他摇着扇子过来,啧啧两声:“你怎么这么没精神?”   此人是大理寺少卿王梦得,素来放浪形骸,颇有才名,秦舒倒也不与他见外,依旧懒懒歪在炕上,最多抬起手倒了杯茶,推过去:“你不在京里好好当差,怎么大过年的有空到这里来?”   王梦得坐在炕桌另外一边:“我闲人一个,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里不能逍遥?”他伸出手去替秦舒把脉,摇摇头:“你这个病,还是要少思少虑。你近来,只怕头疾加重了吧?”   秦舒嗯一声,除了喝了千日醉睡过去那几日,头疾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虽然算不上头疼欲裂,但是疼起来的时候的确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   王梦得哼一声,数落起她来:“你呀,素来不知保养,岂不是这人上了年纪靠的就是保养二字……”   秦舒抬眼,见他滔滔不绝,打断问道:“你那位女学生,现今如何了?”   王梦得听得这话顿时哑然:“你……你胡说什么,我们是师生之谊,断没有其他的……”   秦舒笑笑:“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①……这是你醉酒后所写吧?”   王梦得刷地一下打开扇子,气急败坏地扇了两下:“老师娶自己的学生,有违人伦,我要是真这么做,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秦舒坐起来,拉了拉摇铃,吩咐进来的丫头:“把我的好茶拿进来给王大人尝尝!”   送进来一个白玉茶盒,打开来便是一盒绿茶,秦舒用镊子夹出来,不过十一二片,倒上沸水,再之三次,方才留下余汤,推过去:“徽州黄山余脉的松萝茶,不是我夸口,虽然此时藉藉无名,味道却在龙井之上,将来价值百金。”   王梦得望着那碧绿的茶汤,笑:“从前你不喝茶的,现如今也爱喝了,可见人是会变的。喔,你不是爱喝茶,是爱挣钱……”   秦舒撑着手,笑话他:“当初人家在大街上卖身葬父,说要给你做丫头,端茶倒水侍候你。你偏偏不要,要人家做你的女弟子,不做丫头。现在看起来,倒是仿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我看过去她不愿意,大半都是因为你介意这师生的人伦。你倒好,人家还没说什么,你就躲得远远的,叫家里人把她嫁了。”   王梦得狠狠灌了一口茶,仿佛那是消愁的酒一般,叹气:“我要知道后事,哪里会叫她做女弟子呢?”   秦舒颇为幸灾乐祸:“梦得兄,我见了你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人家过得好,你自己心里不好受。现在人家落魄了,你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   说着把他手里的茶抢过来:“你这样消愁,可糟蹋了我这茶叶了。”吩咐站在一旁的水袖:“赶紧给王大人拿几壶酒来,要那种又烈后劲又大的,这才能消愁。”   王梦得古怪地瞧了秦舒一眼,瘪着嘴道:“秦大掌柜,当初不过大通票号的小文书,尚且给我这个落魄的小举子馈赠千两纹银。现如今,是越有钱越抠门,连杯茶也舍不得。”   过得一会儿,水袖果然端了两壶酒进来,笑:“王大人,您少喝些,等到了晚上吃年夜饭守岁,您当心醉了,醒不过来。”   王梦得挥挥手,果然拿过酒壶,喝了一大口,问:“我听说她那个丈夫死了之后,婆家对她不好,她在苏州一个尼姑庵里带发修行。我回京城之前,去了一次,只是不肯见我。”   秦舒嘲笑他:“你又不肯娶她,又何必去招惹她?”   王梦得酒量并不好,他一边絮絮叨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便是不娶她,作为她的老师,也理应照料她。可是她如今不肯见我,我只得拜托你了。”   秦舒点点头:“苏州制造局现在要大批翻译泰西诸国的文字书本,我记得她是跟你学过的,倒是可以请去帮忙……”她转头想起来,还没问他怎么这时候来宣府,便见他趴在炕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她从柜子里抽出来一条棉被给他盖上,开门出去,闻见一股儿极香炒辣椒的味道,当下摸去西边的厨房,果然见里边七八了厨娘正热热闹闹置办年夜饭。   水袖跟着秦舒身后,见她脸上有些性质,道:“姑娘,这北边过年都是要吃饺子的,你才吃过粥,不如也尝个新鲜包包饺子,就当消食。”   秦舒是不喜欢吃饺子的,可是她父母都是北方人很喜欢吃,她笑笑,吩咐人切菜剁肉,自己在那儿一遍一遍地调馅儿。不知道忙了多久,肉馅儿满意了,又才一言不发的活了面来,直包了不下百个饺子。   她抬起头,见厨房几个厨娘都除了手上切菜、掌勺的动作,个个鸦雀无声。就连跟在旁边的水袖,见秦舒这样反常,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敢贸然开口劝。   秦舒笑笑:“我在这里,你们反而不自在。今儿是除夕,倒是难为你们还掌勺当差了。水袖,待会儿你记得多备一份儿赏银。”   秦舒拍拍手,衣袖上都是面粉,水袖打了帘子跟出来,轻声问:“姑娘,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外头还在下雪,越来越大,屋檐下挂满了尖尖的冰棱,秦舒站在廊下,呆呆地望着白茫茫飘絮,良久叹息:“我有一点想家了,我有一点想我父母了……”   虽然秦舒户籍上的身份,是父母丈夫俱亡故之人,但是水袖这种心腹却也能隐隐约约才出来,那并不是真的,她默默站在秦舒身边,并不开口打扰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边厨房旁的角门叫人推开,水袖皱眉望过去,便见一身月白四合云地妆花缎直裰的陆赜,又见秦舒仍旧望着廊下的雪,小声道:“姑娘,陆大人来了。”   秦舒转过头,见陆赜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直裰,连大氅也没有披着,发冠肩头都是积雪,想来也并没有撑伞。   俩个人,一人站在廊下昏黄的轻纱灯下,一人站在白光茫茫的漫天飘雪里,一时之间都是无话。   丁谓跟在后面,自家爷箭伤本就裂了一次,晚上收到暗卫报来的消息,说什么也要过来,在门外的大雪里不知站了多久,这才进来。   丁谓见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样子,小声求道:“姑娘,雪太大了。”   雪的确下得大,陆赜进来时留下的一行浅浅地脚印,不过一会儿便叫盖住了。   秦舒撇开头,不去看陆赜:“难道我早上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陆赜道:“今儿是除夕,大年三十,一家团圆的日子。”   秦舒见他脸白得跟张纸似的,终究无法彻底狠心,道:“陆赜,你这样有意思吗?”   这时候厨房的娘子出来问:“秦先生,菜已经好了,请问席面摆到哪儿去?” 第94章 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   秦舒抿着嘴巴不回答, 水袖把厨娘拉到一边,小声道:“摆到主屋的炕上,另外再端碗醒酒汤进去, 赶紧把王大人唤醒了。”   陆赜那日的箭伤, 虽有夸大之意,并不像什么说的擦着心脉而过, 但是也的的确确是挨了一箭,拔箭的时候出了许多血。   秦舒叹了声气, 转头往回走。水袖会意, 走到陆赜跟前:“陆大人, 我家先生请您进去坐。”   进得门, 就听趴在炕桌上的王梦得在哪里呓语,嘟嘟囔囔不知念着谁的名字, 秦舒端过厨娘手里的醒酒汤,捏着他鼻子给他灌了下去。   王梦得立刻叫唤起来:“烫,烫死人了……”他睁开眼睛, 倒是还认得秦舒:“是你吩咐人拿酒的,我知道, 你就是想把我灌醉, 是不是?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我都这么难受了, 你陪我多说会儿话又怎么了……”   他开始觉得热, 大抵是门没关, 刮进来一股风, 冷得他坐在炕上,赶忙把棉被披着,还要说什么, 就见门口走进来一月白色直裰的男子。   王梦得指着秦舒笑:“你是走到哪里都有俊俏的小哥儿相伴……”笑声戛然而止:“陆……陆大人?”   他古怪地瞧瞧秦舒,又古怪地瞧瞧陆赜,一时之间鸦雀无声,颇为难熬,讪讪笑两声,没话找话:“陆大人,这大过年怎的不在总督府吃宴席?”   这屋子里很热,一进来,肩头眉梢的积雪便立时化了,衣裳湿了一大片,陆赜掸掸袖子:“王大人初到宣府,不去驿站,怎到此处落脚?”   王梦得解释:“我同秦掌柜是老相识了,担心她的头疾发作得厉害,这才先来看看她。再则,这大年三十除夕夜,也免得驿站的人麻烦。”   他这么说,不知哪儿句话说错了,就见陆赜坐过来,自顾自倒了杯茶:“可惜人走茶凉,不过论茶色也是上品。”   王梦得同陆赜并不熟,见他身上的衣裳都半湿了,都替他觉得冷,转头去瞧秦舒见她一言不发,打圆场:“这茶是不错,不过不可多喝,喝多了秦掌柜可是要心疼的。”   陆赜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淡淡道:“是吗?”   王梦得喝了酒迷迷糊糊的,一时困起来,他挥挥手,也懒得理会这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陆赜,站起来:“我出去更衣,陆大人还请宽坐。”   又拉着秦舒的手到一边小声问:“这人怎么回事?来找茬的?”   秦舒笑:“的确是来找茬的,不过我能应付,你去睡吧。叫你这个闲云野鹤去低声应酬,我看着都难受。”   王梦得笑笑,往外边走:“还是你知道我,我就是厌烦那些应酬,才不住驿站的。我就睡对面厢房,有事叫我。”   秦舒点点头,关了门,脱了鞋子上炕,重新泡了一壶沸水,给陆赜满盏:“有话就说吧!”   陆赜微抿着唇角,并不开口,等秦舒都慢悠悠喝完一杯茶了,听得外面丁谓回话:“大人,姑娘。”   秦舒应了一声,见他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道:“爷身上的衣裳只怕叫雪水打湿了,这是命人快马去总督府取的。”   陆赜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秦舒只好接过来,打开来见连靴子都重新备了一双,感慨:“丁谓,你如今做这些杂事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你下去吃饭歇着吧,大年三十就不要折腾了。”   丁谓听了这话脸上一喜,弯了个腰:“谢姑娘体恤!”   秦舒把那包袱展开,丢给陆赜:“去换了吧!”   陆赜倒也从谏如流,当下抱了包袱往屏风后走去。过得一会儿,厨娘进来换上了带酒菜的小桌,刚刚关上门,秦舒便听见屏风后不知什么跌落的声音。   秦舒唤了两声陆赜,见没回应,只得绕过屏风,见他好好坐在紫檀太师椅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白绫中衣,连带子也没系好,一半露出的胸膛上,伤口裂开了,正流着血。   秦舒暗恨,却也无可奈何,把跌落在地上的一个青铜樽捡起来,没好气道:“药在哪儿?”   陆赜一动不动,只眼睛瞥了瞥桌子上的包袱,秦舒翻了翻,见有两个小瓷瓶,语气依旧不好:“哪一个?”   陆赜还是没说话,指了指白色那瓶,他这一动,胸口顿时又渗出血来。秦舒连忙拿了煮过的棉布替他擦了,这才慢慢给他上药。秦舒心里带着气,手上的动作也算不上轻柔,便听得陆赜一阵吸冷气的声音。   这里不过三五步宽,并没有点灯,叫屏风隔着,显得十分地昏黄,秦舒低着头给他上药,露出玉色的脖颈来,两个人离得很近,陆赜低声问:“你认识王梦得?”   秦舒睨他一眼,从旁边拿了细长的棉布条包扎:“跟你有关系吗?”   陆赜沉默了一会儿,又才道:“王梦得虽然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却不修边幅,有次金台宴饮,当着陛下的面从衣中捉蚤,这才贬斥出翰林院。不知刚才他坐过的地方,有没有跳蚤?”   秦舒听了,脸色一暗,手上的绷带重重勒了一下,便听得陆赜一声闷哼,草草替他系上中衣带子,便绕过屏风往外头铜盆里洗手来。   擦了手,转身已经见陆赜坐在此前王梦得坐的位置了,秦舒嗤笑:“这时倒不怕有跳蚤了?”   陆赜现在已经学会自动过滤秦舒的话了,不顺耳的就当没听见,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往旁边蘸了醋碟,咬了一口,道:“还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不想并不难吃。”   秦舒奇怪:“你怎么知道饺子是我包的?”   陆赜笑笑:“你刚刚给我换药的时候,衣袖上沾了面粉。”一面又给秦舒夹菜倒酒,自己也端了一杯酒:“秦掌柜,祝你日日欢愉,怡然有馀乐。”   秦舒却不举杯,一时无话,见陆赜在烛火的映衬下越见丰神俊朗,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她偏过头,微微不自在起来,低声道:“也只皮囊过人罢了!”   陆赜满饮了一杯,又伸手去倒,却叫秦舒按住手:“不必喝了!”不是别喝了,是不必喝了。   陆赜顺势握住秦舒的指尖,带着一点暖意,见她并没有挣扎,心里发酸,苦笑问道:“真的,不能再信我一次么?”   秦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垂着头,良久才叹息道:“抛开过去的芥蒂不提,我们本来就是两种不一样的人,倘若彼此勉强,初时不觉,日后必定彼此痛苦。人这一生这样短,想做的事事情尚且做不完,又何必日日带着往日的怨恨度日呢?”这话实在是润色过了,以陆赜的性子,痛苦的只怕只有秦舒才是。   陆赜重重拍了一下桌面,不服气:“我们怎么就是两种人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头的厨娘端上来一道菜:“秦先生,您爱吃的小炒黄牛肉。”   陆赜是典型的淮阳肠胃,自己又吃得清淡,这辣炒牛肉一端进来,便呛得他咳嗽一声。秦舒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夸道:“好手艺!”   厨娘笑:“是先生会说,一说便咱们便懂怎么做了。先生您慢慢吃,您吃得高兴就好。”   秦舒笑着点点头,从旁边拿起一叠包好的红包:“别忙了,这些已经够吃了,今儿是除夕,你把封银发给她们,就歇息去吧!”   等厨娘欢天喜地地走了,秦舒便笑道:“你看,咱们两连吃都南辕北辙……”   话音未落,边见陆赜夹了一筷子黄牛肉,不过刚嚼了两下,就觉得辣极了,他硬挺着吞下去,赶忙倒了茶水来,直喝了三四杯这才停下来。   秦舒无奈地轻笑一声,她倒了杯酒,眼睛亮晶晶道:“你看,这酒对你而言,是解渴好物,对我而言却会乱我心智。”她微微抿了一口,微熏起来,说话没有章理,她絮絮叨叨一大堆,翻来倒去,末了道:“你瞧不起温陵先生?”   陆赜皱眉:“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也值得你同我生气?”   秦舒又倒了一杯,摇摇头:“从前你说我天生反骨,这话实在不错,因为我跟温陵先生是一种人,你瞧不起他,难道就瞧得起我吗?”   她沿着炕桌边缘,撑着下颚打量陆赜,摇摇欲坠:“我可以跪于礼教,我也可以臣服于你,做你贤良淑德、举案齐眉的国公夫人……”   秦舒仰着小脸,眼角划过泪,眼神悲怆,她望着陆赜,却又仿佛不是在瞧他一样,良久她闭上眼睛,缓缓背诵:“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①   有的人可以为了生命抛弃尊严,立刻滑跪,但是秦舒到古代越久,反而越能理解那些为了尊严、自由而抛弃生命的人,毕竟选择有尊严的死去,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跪下是很容易的,站着却很难。   陆赜听罢,便知这些是她自己本就有的想法,并不是受温陵那老匹夫的教唆,五年前的他只会嗤之以鼻,但是现在的他显然已经学会了同秦舒的相处之道了。   秦舒摇着头笑笑:“在这里,说这些,好像显得很蠢!”她站起来,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今儿话好像说多了,我困了,先睡了。”   陆赜站起来,见她确实醉了,手上去寻门栓却怎么也寻不到,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高大的声影笼罩在秦舒身上。 第95章 有置之死地的决心,便不会死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 松松地环着她的腰,微微低头清冽的酒香便浮过来:“秦舒,这世上人的心本就是偏的, 你说你跟温陵是一样的人, 对我而言,即便是同出一言, 待你自然又不一样。”   秦舒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她转过身子, 身量只到陆赜肩颈处, 后退一步, 后背紧紧靠在门扉上, 冷静又绝情:“陆赜,你从来都是这样得寸进尺, 永远不懂见好就收。以你我二人的纠葛,如今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已经极不容易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陆赜低头吻了下来, 如疾风暴雨一般,侵略性十足。   秦舒想伸手去推他, 却叫他一只手捉住, 反手剪在背后的门闩处, 膈得手骨发疼。   缺氧缺得太久, 叫秦舒脑子发晕, 陆赜揽住她腰, 便见右脸上一记耳光袭来。   陆赜本可以躲, 却生生受了,听她咬牙道:“陆赜,你下作!”   陆赜轻轻往她颈间处一点, 打横抱起软绵无力的秦舒,往里间的床榻上而去:“秦舒,你扪心自问,纵使我从前对不住你,从我们在京城碰见,我待你可有一丝一毫不尊重之处,你说你不想作妾,我便以妻位相许;你说不想我碰你,我也允了。你不要以为你背靠着贺九笙,就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是泥菩萨过江,想保你也难。”   秦舒怔怔地望着陆赜,心里十分了然这才是陆赜的本性,前些日子不过勉强装装样子罢了,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赜自撇过头,不去瞧秦舒的眼睛,道:“我可以为了你来宣府,可是为你扳倒定武侯,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将来必定会回到我身边来。倘若你要嫁给旁人,同旁人郎情妾意,我又何必装什么柳下惠的君子?”   他把秦舒放在床上,挥下帐幔,手上去扯秦舒领口的兰花扣,轻轻一抚便叫衣襟散开来。   秦舒叫他点住穴道,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无力,听得一阵裂帛声,一只微凉带着薄茧的手探了进来,叫她微微发抖。   两具本就彼此熟悉的身体亲密无间,陆赜轻轻的摆弄,刻意应承,叫秦舒仿佛躺在暴风雨之中的扁舟之中,一波一波温暖的潮水向她袭来,叫她违背心意得连脚尖都舒服得蜷缩起来。   良久,秦舒睁开眼睛,整个身子都染上绯色,额头的刘海也带着微微的湿意,剪水眸微微发颤,意态娇春。   陆赜直直地望着她:“我说过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汉王此前从中作梗,连陛下也做笑话看。是我不想以侍妾待你,这才推脱来。今时今日,倘若取一道赐婚的圣旨来,你能躲到哪里去?”   秦舒望着他,大半脸隐在阴影里,刀劈斧削一样冷硬的下颚,一半明一半暗,心里顿时十分清明起来,陆赜这样的人,逢小作低只是一时,以权势压人,才是他难改的本性。   秦舒无力地抬起手,心里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是酸酸涨涨的伤心,转念一想,既无情意,又何必矫情呢?   她伸手去抚陆赜被咬破的唇角,渐渐滑下去,轻轻的抚过他的喉结,再到胸口上渗血的绷带:“我可以嫁给你,但是我有条件。”   陆赜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只是秦舒明明对自己有情,却还说出那么一翻狠心绝情的话,今天晚上又看见王梦得那厮,心知不把秦舒逼到墙角,只怕真的会抛弃京城的一切,远走高飞了。   此刻听见秦舒这样问,不由得一喜:“你要什么,难道我会不答应?”   秦舒淡淡道:“我要泉州水师护航商船到吕宋!”   这倒是令人意外,陆赜沉吟半晌,这才开口答应:“好,我来办!”又低头俯在秦舒耳边:“我知道你想发行小额银票,叫日升隆同大通票号联合发行,你依旧做这个总掌柜。”   秦舒只冷冷发笑:“来之前就说好了的,我回去之后不再管大通票号。再则,倘若我嫁给你,人家又岂会放心我再插手票号的事?”   陆赜立刻改口:“不做也好,你这身子要好好保养才是,少费心力少劳神。”   秦舒望了望外边,冷冷道:“天快亮了,你走吧。”   陆赜见她脸色极为难看,不敢再违逆她的话,下得床榻穿戴好衣裳,转头见秦舒已经抱了被子背对着他躺着,只留下一枕的青丝,他坐在床边道:“秦舒,什么事情我都能依你,只你要同旁人远走高飞,那是万万不能的。便是你一辈子恨我,我也不能松手。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也只能是我的。”   秦舒听了,心下一片冰凉,只言片语也无,只觉得累极了。   陆赜默默坐了一会儿,毫无回应,这才起身往外去。   刚出二门,就见王梦得搓着手往里走,他看见陆赜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飘下来一缕,当下愣住:“陆……陆大人,你这是没回去,还是一大早又来了?”   陆赜一只手负在背后,皮笑肉不笑:“王大人,这么早就起吗?”   王梦得虽是才子,却有一股憨直之气,又一向厌恶官场往来,他笑笑:“外头雪景好,想着叫秦掌柜往亭子里烹茶看雪,也是一大乐事嘛!”   陆赜听了,自是暗恨,听他这口气,想必往常也是烹茶看雪过的,当下道:“秦掌柜还没醒,男女有别,王大人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他自觉向腰间摸去,不见素日的荷袋,转身向回走去。   王梦得这才觉得不对,几步上前拦住他:“陆大人,你这人可真有意思,秦掌柜还没醒是你说的,男女有别也是你说的,你自己现在倒要进去了?这是什么规矩?”   陆赜本就看他不顺眼,冷哼一声,唤:“丁谓,送王大人回驿站去。王大人受命而来,怎可侵扰地方商户,传出去只怕有损清名官声?”   王梦得甩甩袖子,气道:“你少给我扣帽子,旁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了,挂冠而去,只做个文人又何妨?”   王梦得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他还是举人的时候就文名满天下,便是阁老首辅也礼遇待之,中了进士南下游历,所到之处人人拥趸。   这时陆赜叫个武夫明是护送实则押送,可是大大惹怒了他,他眼睛转了转,嗤笑:“陆大人,你打了几十年光棍,不懂这些礼数。岂不知,你这样的人同秦掌柜,瓜田李下,更加要避嫌才是。你自己是没什么,可不要坏了秦掌柜的姻缘。”   陆赜本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听见这句话,顿住,咬牙道:“她的姻缘只能是跟我!”   他挥挥手,便见丁谓上前一步来,强硬地把王梦得请出了门。   这时辰想必府里的下人已经起来了,屋子里的火炕火墙都烧得热热的,整个屋子比片刻前温暖了许多,窗户上都是水汽。   陆赜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隐隐抽泣声,他掀开内间的珠帘,发出叮叮玲玲的响声,就见秦舒坐起来,问:“谁?我不舒服,想多睡一会儿,不用你们侍候,下去歇着吧……”   陆赜走过去,应了一声‘是我’,秦舒的脸上来不及擦,还带着泪水。这样一副素衣白面、泪水盈盈的模样便撞在陆赜眼帘里,他坐在床边,见秦舒拿了手帕,擦了擦,又恢复此前的冷面来,问:“还有什么事?”   陆赜去拉秦舒的手,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来,觉得自己面对秦舒,进退不得,进一步叫她越躲越远,退一步只怕走得杳无踪迹。   良久秦舒问:“什么时候回京城?珩儿还从来没有离开我这么久?”   陆赜却道:“不着急,过了十五,还要往山东去一趟,再从海路去天津。”   海路?秦舒手上不自觉去抚摸绫被上的花纹,缓缓问道:“倘若我回京又改了主意,你会如何?”   陆赜笑着摇头:“董凭儿什么都可以舍弃,但是秦舒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我去求陛下的赐婚并不难,只是你从我从前的旧事瞒不过有心人。如今清清白白的秦掌柜,怎么肯把往日示之于人呢?”他望着秦舒,十分坦荡:“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你没有退路了。”   秦舒轻笑出声:“倒是难为你,装了这许多日子。”是她自己脑子不清楚,犹豫软弱,还跟五年前一样没有长进。   陆赜玩弄人心是惯常的事情,他一步一步逼近进前来,弄清楚秦舒所有的底牌,彻底了断她的后路,他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但是于自己而言是无可奈何之举。   他伸手去抚秦舒紧蹙的眉头:“你别怕,只止一次,下不为例。”   秦舒望过去,见他眼神柔和,心里觉得讽刺极了,她勾了勾嘴角,问:“我不太懂,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想,恐怕我与你预想中的妻子,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吧?这么折腾,不嫌烦吗?”   为了什么?陆赜好像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抵是不甘心吧,这世上从来也没有哪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嫌弃自己,而又无动于衷。   他陷进回忆里:“我母亲是翰林学士的独女,自幼文才斐然,出嫁后却很不得意,于是教导我颇严厉。我身边服侍的人,除了澄秀,便再也没有旁的女子。平时府里的丫头但凡多亲近我一分,轻则杖打,重则发卖。”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不过十岁上下,她咳血咳得说不出话来。叫我跪在她面前发誓,叫我将来务必娶以为诗书名门的小姐为妻,便是纳妾也不要这些狐媚人的下贱丫头。”   陆赜的母亲受多了这种女子的苦头,临死前留下遗命。只可惜,你越害怕的事情,越防备的事情,偏偏就越会发生。   那日陆赜初回南京,迷蒙的烟雨中执伞而来,娉婷袅娜的江南女子,说是一见倾心倒显得俗气。不过长得柔顺可人,举止不卑不亢,倒是叫他多两分上心。   他那时想,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出身,胸无点墨又满脑子金银铜臭,到底是怎么叫她母亲那样的高门贵女郁郁而终的呢?她又是怎么狐媚男人的呢?这么一想,便彻底丢不开了。   后来陆赜知道秦舒并不会狐媚人,或许她的手段更加高明,什么也不用做,只坐在那里,闲闲地望你一眼,便觉魅惑了。   末了陆赜把那只金镶玉手镯重新拿出来:“你想知道,等我们成亲了,我再细细同你分说。”   秦舒望着那镯子,突然笑出来:“你母亲临死前叫你不要沾染我这等出身的婢女,你现在却把她的东西给我,不知她在地下知道,是否会骂你不孝?”   陆赜沉着脸站起来:“秦舒,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所谓万般皆是命命,半点不由人,对你对我都是一样的道理。”   秦舒冷笑一声,拉了被子躺下,从枕头处摸到一个秀囊,丢过去:“我困了,有什么话要警告我,等我睡饱了,再说吧。”   陆赜站在床前,见她缓缓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往外头雪地里而去。   水袖进来的时候,见地上散落着撕碎的衣衫,走到床前,便见秦舒露出的肩头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红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下跪下来:“姑娘,奴婢死罪!”   昨晚,秦舒吩咐她们单独在外院吃年夜饭,多喝了几杯便睡下了,不知里头的事。她见这一路出关,亲眼见陆赜对秦舒如何小意应承,不妨竟出此等事。   秦舒望着头顶杏色祥云香草帐子,淡淡道:“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蠢罢了。”   水袖不敢回,问:“姑娘,现在怎么办?”   秦舒吩咐她:“梳妆台上有一块儿黄玉,你拿着这块儿玉佩,去见王梦得。再然后就回北京去,不必回来了。”   水袖当下大惊:“姑娘,真的要这么做吗?”   秦舒望着那云纹发晕:“陆赜叫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敌人手下留情,便是叫自己万劫不复。”   水袖却摇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便是姑娘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如今姑娘叫我看着你去死,水袖是万万做不到的。”   秦舒态度坚决,意志不可违逆:“有置之死地的决定,便不会死。倘若真有意外,我留了一笔钱,你也知道在什么地方,珩儿就托付给你了。”   水袖知道劝不动,跪着上前来,哽咽道:“姑娘叫我走,我不敢不听。只求姑娘念着小公子,千万活着回来。”   秦舒眼前浮现出珩儿肉嘟嘟的小脸,奶声奶气的稚语,小声道:“我会的!” 第96章 我可比不得你,我还疼着呢   出了正月, 天气便热起来,陆赜在甲板上打了一套拳,便浑身出汗起来。他走进船舱里边, 在净室内一桶冷水淋下来, 无比惬意。身上套了件褚色云纹圆领袍,一边系腰带, 一边走出门口,端起一旁侍立的丫鬟托盘上的茶, 喝了一口, 问:“夫人醒了没有?”   那丫头声音跟蚊子一样小, 低头缩肩, 并不敢抬头瞧陆赜:“回大人,夫人还不曾醒, 午间端了清粥进去,夫人说待会儿起了再用。”   陆赜听了便皱眉:“糊涂,主子不肯用, 你们倒也不知道劝?”   这丫头是这船上的,见过陆赜前些日子把人拷打得血淋淋的模样, 当下吓得跪下请罪:“奴婢知罪, 奴婢知罪……”   陆赜挥挥手:“自个儿下去领罚!”他拨开一串粉色珍珠的帘子, 进了里间, 地上是猩红长毛地毯, 描着大幅盛开的牡丹, 踩上去一丁点声音也无。一旁的窗户大开着, 吹来微微的带着腥味的海风,一抹残阳斜斜地打在石榴浮雕的窗格子上,整个船舱都染了些暖橘色。   地上散落的衣衫已经被丫鬟抱了出去, 一旁黄花梨龙首架上垂着一套暗绿织金纱祥云短衫,葱绿妆花缎马面裙。   架子床一旁的小柜处放着中衣、小衣,层层叠叠的秋香色碧纱帐包得严严实实,只床边垂着美人一节赛雪皓腕。   陆赜悄声走过去,把幔帐用镂空龙凤金钩挂起来,边见秦舒侧着身子睡得正香,青丝散落在一边,肩头胸口有些微微的红痕。她一身皮肉生得极嫩,陆赜自问并未怎么用蛮力,反而自己时时忍耐,处处顾着她的感受,不过多要了一会儿,身上便青青紫紫,看着颇为吓人。   陆赜从袖子里拿出一瓶碧玉膏子,中指上沾了一点,轻轻往她肩头探去,不过一会儿便见秦舒睁开眼睛,道:“起来用过饭再睡吧!”   秦舒眼下一片青黑,脸上依旧是倦色,她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吐出三个字:“我不饿。”   陆赜把被子拉下去:“不是前日里嫌热不透气,这才换了碧纱帐么,现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你倒不嫌热了?”   他把小衣、中衣拿过来,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卷了一缕头发。秦舒不管他,偏着头继续眯了一会儿,便见他一只手掀开被子一角摸了进来,凉凉的干燥的手掌从腰间滑过,往下而去。   秦舒皱眉,踢他一脚,反而叫他捉住脚踝,倒打一耙:“我替你擦药,你反倒动手动脚起来。盖因你平日不用心进食,这才不过略动一动,就这样没精神。”   陆赜见她坐起来,气得脸色发青,不敢再逗她,替她掩了被子:“你睡吧,我不闹你了。我也不吃了,等你睡够了,晚上陪你用。”   秦舒压根不搭理他,从一旁拿了小衣、中衣穿上,就见陆赜把横架上的短衫、马面裙递过来,穿戴好,便对外面候着的丫头:“小莲!”   进来的不是小莲,是另外一个丫头,端了热水进来:“夫人!”   秦舒走去净室洗漱过了,等这丫头给自己梳头的时候,这才认出来:“小莲去哪儿了?”   那丫头低着头:“小莲没当好差,管事罚她在甲板上跪三个时辰。”   秦舒不过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随手插了一支木兰白玉簪,回头问:“小莲犯什么错了?”   陆赜寻常虽不打骂下人,却也十分严苛,但有不妥当之处,这些人便要受罚,又知秦舒心软,并不肯说原因,秦舒见状道:“叫她起来吧,甲板上那么大的风,没得叫吹坏了。”   那丫头见陆赜并不反对,当下屈膝,高兴地出了船舱。   秦舒坐在莲花方凳上,手上抹着润手的膏子,道:“也不必跟这些小姑娘计较,倘若差事办错了,说几句就得了。”   陆赜走过去,见铜镜里的她眉弯如新柳,敷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盖住眼睛的青黑,脸颊上上了丁点儿胭脂,显出淡淡的粉色来,气色好了许多。觉得她头上太单调,往台上匣子里捡了镶红宝石璎珞金钗插在秦舒云鬓上,微微偏头,便见珠翠轻颤。   秦舒脸色未变,推开他的手,往外间来,见丫头们捧饭安著,一道道的菜鱼贯而上。陆赜跟出来,替她舀了半碗鱼头豆腐汤:“饭前先喝半碗汤,才是养生之道。”   那汤乳白色,极鲜美,秦舒慢悠悠喝了,又添了一勺,这才问:“上船已经七八日了,按理说早就应该到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陆赜夹了一块儿鸽子肉放在秦舒面前的青碟子里:“你多吃点,多长点儿肉,我便告诉你。”   秦舒冷冷瞧了他一眼,放了筷子,吃了口茶漱口,便往里间去。书案旁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大樽桃花,开得极艳,她坐了会儿,往砚台里倒茶磨墨,提笔写字起来。   陆赜讨了个没趣,用过饭,度量她脸色好看了些,这才往里头来。已经点了灯笼,秦舒正在灯下写字,他走过去,见那纸上的字,骨架神韵已经与自己一般无二了。他笑笑,忽然想起在桂云楼见珩儿的第一面,他指着一个字道‘大叔这个字同我娘亲写得很像’。   秦舒坐着的椅子很宽大,陆赜挤了过去,见纸上写着的是——小额银票发行概述,问:“你既不再管票号的事情,做什么还写这个?白费精神,还累得手腕疼。”   秦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把那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解闷呗,不然我还能干什么,整天陪着你纵欲胡闹吗?”   陆赜无可辩驳,却也不打算改,叫一个男人憋了五年,不知肉味儿便也罢了,如今食髓知味,哪里肯节制呢?他打横拦腰抱起秦舒,便听她一声惊呼,即便是埋怨也觉得听起来顺耳:“陆赜,你发什么疯,我可比不得你,我还疼着呢!”   陆赜闷笑一声,问:“你什么地方疼,我亲自服侍你,给你上药?”   秦舒立刻闭嘴,见他往杨妃榻而去,拿了棋盘过来,道:“你既然嫌闷,我来陪你下棋,记得从前连温陵那老……”   老匹夫……   陆赜顿了顿:“从前连温陵也赞你棋艺了得,本想问问你同谁学的棋,可后来一忙,便忘了。”   秦舒愣了愣,并不想下棋,却还是捏起一粒白子,按下,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棋,十五六岁便弃了,不算太认真……”   这话在陆赜听来自然不算是实话,奴婢出身的董凭儿,去哪里学棋呢?   ……   这天夜里,陆赜体恤她,只安安静静抱着,到了半夜,便见他起身穿衣。秦舒根本没有睡着,见此坐起来,问:“你到哪儿去?”   陆赜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去见一个老朋友,你安心睡一觉,明儿傍晚我就回来了。”   茫茫大海之上,哪里是去探访老友的呢,不过是早就约定好的罢了。秦舒尽量叫自己的神情显得柔和起来:“什么时候回京城,我想珩儿了。”   陆赜只觉得她此刻十分恋恋不舍,倒仿佛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一般,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樱桃小口:“我回来之后,就立刻改舵回京城。”   秦舒望着他怔怔发愣,只说了四个字:“早去早回!”   陆赜点点头,出了船舱,另乘了一艘鹰船往五十海里外的驶去。本就是在闽浙时的交情,又身家性命相托过,陆赜只身去见这位闻名四海的老船主,并不担心。   二人相谈盛欢,又敲定了来事,他喝了点酒,乘船返回,站在小船的夹板上远眺,天高云阔,风和日丽。   他正想叫丁谓加快航速,便听丁谓声音发抖,指着前面道:“爷,船……船要开过来了……”   陆赜抬头,见前面一艘十七八丈的宝船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他脸色大骇,连忙吩咐:“转舵、转舵……”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一艘小小的鹰船,这样大的宝船驶过来,只怕是海浪都能将它彻底掀翻。他话音落下,便见那宝船撞了上来,陆赜整个人被甩在桅杆上,吐出一大口血,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整个鹰船的龙骨都叫撞成了两半,陆赜顿时落入海水里,连一块儿碎落的夹板都未抓住,他慢慢往下沉去,心里却还在想:“这么大的宝船,民间是绝对不会有的,倘若是军舰假扮,那这个地方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又到底是谁的人呢?”   第二天傍晚,秦舒端茶靠着灯坐了半晌,直等到天亮,也并未听见陆赜回来的消息。第二日,陆赜留下的一位心腹便上前来禀告:“夫人,爷同我们说好,昨晚便会回来,即便是有什么耽误了,也会叫人回来报信。属下想,咱们还是去瞧瞧才是。”   秦舒端着茶,隔着帘子笑:“我看不必,爷是什么性子我们都知道,叫我们在这儿等,我们便在这儿等便是。外头风和日丽,哪里会有什么事呢?再则,爷去的可是机密之地,只怕我们贸然寻去并不好。”   那人听了,心下诧异,也并不反驳,只第二天一大早便遣了一艘小船沿途寻过去。直寻到三十海里开外,这才见飘得远远地一两块儿残破的夹板,赶忙回去禀报。   那人大惊,也不管秦舒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当下叫了改了方向,又走了一日,这才见茫茫海面上丁谓抱着一块儿木板慢慢飘着。   丁谓是习武之人,在水里泡了两三日,本不算什么,只是船被撞翻的时候,肩膀上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失血过多,叫人救上来的时候,喝了一大袋水,这才说得出一两个字:“快去前边寻爷……快去……” 第97章 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曰襄   副将赶忙放了小船下海, 四处搜寻,又耽搁了四五日,也只寻得几十块儿飘在海面上的浮板。   秦舒看着那些碎成渣的甲板, 不由得惊心, 倘若自己在那小船上,如今只怕早就葬身鱼腹, 又想这时机刚刚好,要是按照原先的计划, 不说害了这一船上百侍女船工, 只怕自己也性命难保。   秦舒在烛下饶有兴致得涂着丹蔻, 心里默默道, 这样正好,就听见侍女通报丁谓进来。她抬眼淡淡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每日里还头晕吐血,怎么不好好躺着?”   这声音平静又凉薄,丁谓皱了皱眉头, 道:“夫人,那日返航回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宝船冲过来, 咱们的船小, 当下就被撞裂了。大人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蓝皮的折子:“这是在宣府的时候, 大人曾交代给夫人的折子, 倘若有什么意外, 就叫小公子承了爵位, 把齐国公府都托付给夫人。那时并未用到,不曾想还有用到之日……”   他跟随陆赜多年,如今却连陆赜的尸骨都找不到, 自觉有愧,忍不住悲戚。   秦舒接过来,打开细细瞧了一遍,一只手拿起灯笼罩子,火苗顿时舔了上来,不过一瞬间那折子就被烧了个精光。   丁谓惊呼:“夫人?”   秦舒望着他笑笑,摇头道:“丁谓,不必了,我不想做什么国公夫人。你家大人大抵是真的没了,这样也好,从前种种纠葛都烟消云散了。你对他忠心耿耿,硬是要留在这里打捞尸首,白白耽搁了十余日。只是我们现在这艘船也不大,别的倒好说,只是吃的喝的快没了。你要留在这儿守着,我不反对,只是我却得走了。”   丁谓猛然抬头,称呼却变了:“凭儿姑娘,待爷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秦舒笑笑,把手上那只金镶玉的镯子取下来,扔在地上,顿时碎裂开来:“每年清明,我会带着珩儿给他上香的。”   她说了要走,果真片刻也不停留,第二日一大早乘了一艘小船便往天津而去,行不过三日,便能远远瞧见海岸线了。   水袖等在港口,上前扶了秦舒,同她汇报外头的消息:“陆大人出海难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陛下震怒,派了锦衣卫往海上去搜寻,约莫两三日就会到天津了。姑娘这次自作主张,擅自启用海外的舰队,贺学士传了信儿来,叫姑娘速回京城,交待清楚。”   秦舒上了马车,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会儿了:“交待什么呢?难不成我当初力主保留的海外舰队,我真的连几艘宝船都调动不了吗?贺九笙不想叫这舰队见光,就得全心全意地替我收拾好首尾。”   她轻轻地笑起来,睁开眼睛见水袖一脸的担忧,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狠毒了?”   水袖摇摇头:“姑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秦舒从北定门入城,并没有回小檀园,马车径直驶到后海的一处私人别院里,直到了二门,这才下车来。   从小桥上过,便见贺九笙拿着剪刀正在收拾花木。她似乎才从外边衙门里回来,身上还穿着绯色仙鹤官服,听见秦舒的脚步声,也并未回头,不过淡淡道:“你回来了?”   秦舒答了一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见她把手上那株山茶花修剪停当,这才放下手里的剪子,从一旁侍立的丫头手里取了棉布擦了擦手,往桥上而去:“你跟我来!”   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仿佛还同往常一样,两人行了数十步,便听贺九笙问:“人当真死了吗?”   秦舒并没有见到尸首,只是鹰船被撞得四分五裂,跟陆赜同去的十几人,只活了一个丁谓,茫茫海面,四周又无岛屿,搜寻了十几日只找到船板,便是想活命也难。   贺九笙负手站立:“倘若真死了,那也不难。”她转过头对秦舒道:“其实以陆赜小心谨慎的性子,肯带着你上船,只怕是极信任你的。”   秦舒并不赞同:“他只是瞧不起我而已,一介妇孺,怎能坏他的事?”   贺九笙笑笑:“好了,人死了就不必再提了。你回府去,照旧筹备票号小额银票发行的事情,现在一滩浑水,只需以静制动。”   秦舒并不太懂这些朝政,只是陆赜为官快二十年了,自然有一派上上下下的势力,即便是他死了,围在他四周的人就肯这么善罢甘休吗?   贺九笙道:“陆赜刚刚端了定武侯的老巢,回来的路上就出了海难。这种不清不楚影影绰绰的事情,最能叫陛下疑心了。这个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能做。”   秦舒问:“倘若锦衣卫上门查探,我该怎么说?说到什么地步?”   贺九笙摇摇头:“叫你来,就是为了嘱咐你,什么都不必说。无论问你什么事情,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   秦舒默然,回小檀园的时候,珩哥儿正在烛下对着一幅海棠图填色。他在里头听见外间秦嬷嬷给秦舒请安的声音,立刻放了笔,跳下凳子往秦舒身上扑过来,像个小狗儿一样趴在秦舒颈窝处乱蹭,小声抱怨:“娘,你怎么才回来,说好了元宵节带我出去看灯会的,你说话不算话?”   秦舒闻得他身上一股糖味儿,抱了他往里走,问秦嬷嬷:“又给他糖吃了?”   秦嬷嬷面露难色,她是一向溺爱珩哥儿,叫他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就什么都依他了,秦舒又问:“还照常喝牛乳没有?”   自然也是不肯喝,秦舒皱眉,叫丫头端了一碗上来,亲自盯着他喝过了,又拿起他一旁写的字、画的画来瞧,果然比走之前要长进许多。   两个人用过饭,梳洗过了,秦舒一边拿了帕子给珩哥儿擦头发,一边问他:“咱们去江南怎么样?”   珩哥儿手上摆弄着一幅白玉九连环,头也没抬起来,问:“江南?”   秦舒嗯一声,拿了牛角梳给他头发梳顺:“江南这时节,已经草长莺飞,出门去踏青,一片片红艳艳的桃花、满城飘雪似的梨花。你不是学过晏殊的词么,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珩哥儿手上停住,问:“那我们以后还回京城来吗?”   秦舒道:“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珩哥儿微微片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问:“是因为陆……是因为他死了吗?”   自陆赜出事,他船上留下的心腹便已经往京城飞鸽传书,又在海上耽搁了十几日,因此秦舒回来时,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秦舒把梳子放下,问:“是谁同你说这些的?”   珩哥儿转过身子,见母亲一脸严肃,老实道:“是先生说的,先生说他是朝廷柱石,却被奸妃所害,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秦舒沉脸:“他是什么样的人,同咱们无关,从今以后,别再提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了。等去了江南,把这些事都忘了,大江大河、大好风光,娘带你去看。”   珩哥儿看着秦舒的脸色,只觉得那个人死了,她母亲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但与往日淡定从容的模样也绝不相同,他低头问:“那他的葬礼,咱们要去吗?”   秦舒摸摸他的小脑袋,叹气:“如果你想去的话,就去上一柱清香,给他磕个头吧!”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没有孺慕之情呢?   倘若陆赜活着,秦舒自然不想叫他的那种封建士大夫做派影响珩儿,但是他死了,自觉死去万事空空,叫孩子拜祭一番也无妨,也怕将来珩儿后悔。   这样又过了十余日,秦舒小额银票发行的章程早就写好了,只是陆赜是户部尚书,此刻生死未知,陛下也没有任命新人。此前那番条陈叫陆赜扣下了,此刻户部无人做主,倒是也批不下来。   倒是派去天津的锦衣卫回来了,朝廷上上下下都吵成了一锅粥,有人力主调了闽浙的军舰来,扩大搜救范围,话里话外都是北边的水师不可信任的意思。有人说已经葬身大海了,现如今最要紧是叫衣冠入土为安,查清海难的真相。   雪片般的折子飞入了玉溪宫的御案,老态龙钟的皇帝渊默不语,他双腿盘坐在阴阳八卦阵中间,外头传来皇觉寺幽幽的钟声,听得十八声,这才睁开眼睛来,问左右:“昌元到皇觉寺祈福去了几日了?”   旁边站着一身道袍,头顶还带着香叶冠的冯大监:“陛下,公主正月初七就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广德帝老了,虽说他年轻时就不大看奏折,老了就越发不肯看了,只问问这掌印太监:“内阁怎么说?”   冯大监弯着腰站在那阴阳八卦阵外边,不敢踏进去:“崔阁老说,陆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找不到尸首,也要叫衣冠入土为安才好。已经找了一个月了,说有身还的可能,那只是狂生胡言。”   广德帝站起来,虽然已经三月份了,他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袍,沉着脸道:“朕好好一个实心用事的学生,都叫这些人给祸害了。”   这些人是那些人?这样的话,冯大监不敢答,只当做没听见,卷了袖子过去倒水磨墨,过一会儿便见广德帝挥笔写到两个字——文襄。   经天纬地曰文,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曰襄。陆赜三元及第,奔波战事,平定倭患,这谥号倒也算名副其实。 第98章 朝野上下人人噤若寒蝉   秦舒乘着马车到尚书府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了,一路行过去,一整条胡同都挂满了素白的挽联和花圈。   珩哥儿撩开马车帘子, 就这路旁的灯笼, 缓缓念道:“是名臣子,是真儒将, 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为天下悲, 为后学惜, 伤心宋公序, 从今谁颂落花诗——玉熙散人, 娘,旁人的挽联都写明了姓名, 怎么这个只写别号?”①   秦舒把帘子放下,道:“玉熙散人是当今陛下的别号!”   马车停住,车夫放下马凳, 秦舒抱了珩儿下去,丁谓已经等在侧门了, 一身素白的麻衣:“姑娘, 小公子, 这时节只有家里的下人, 吊唁的人都散了, 你们随我进来吧!”   秦舒点了点头, 进得门,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这已经是三月快四月份了,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只这甬道十分阴冷。   到了放棺木的正堂,守灵的人已经叫丁谓遣了下去,空荡荡的乱飘着白帆,珩儿紧紧跟着秦舒,他年纪小,无可避免地害怕起来。   旁边丁谓用托盘承着一套斩衰孝服,满目悲戚:“小公子这半年来,眉眼越发像爷了。爷从前在宣府的时候说过,那折子给了姑娘,用不用都在姑娘您自个儿。倘若您还是不愿意,也由得您。”   旁边有个黑漆盒子,丁谓拿过来,打开来,一份儿一份儿的文书摊开来:“这是爷在日昌隆的份子,留着给姑娘和小公子体己。这一份儿是爷历年来积攒的古籍书画,以前说过是要留给小公子的。”   秦舒此时已不缺钱了,但是接过这文书瞧了瞧,却也吃惊,竟然是日昌隆一层的干股,此刻抛手也不下百万两银子。   秦舒却觉得拿着烫手,陆赜的死虽然只是自己顺水推舟,但是海船航行到何处,具体方位的确是自己传的信息,她放了回去,道:“丁谓,这些钱,等老太太赴京奔丧,你交给她吧,我不便拿。”   她蹲下来,把那套斩衰孝服一层一层给珩儿穿上,见他小脸崩得紧紧的:“别怕,待会儿磕三个头,敬一柱香,咱们就回家去。”   香案上挂着一幅陆赜身穿红袍仙鹤官服的画像,正襟危坐,威严赫赫,珩儿望了望,低头道:“好像画老了,是因为画了胡子吗?”   秦舒拍拍他的肩,见他迈着小步过去,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接过丁谓手里的香,稳稳插在香炉里。   他仰着头,瞧了那宽轴画像好一会儿,小声感叹:“原来长这个样子啊,我都没仔细看过呢!”   秦舒并不催他,只等他自己瞧够了,过来拉自己的手:“娘亲,咱们回家吧!”   秦舒从前只觉得他顽皮,可是在这件事上却是懂事得叫人心疼。等上了马车,外人瞧不见了,他这才神色怏怏地趴在秦舒膝头:“娘,从前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从前都不来看我们,现在死了却又给那么多东西?”   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倘若夫妻不在一起,那必定是那做丈夫的离弃妻子。   秦舒沉默,一时听见外头沙沙的春雨声,忽然无比的愧疚起来,良久这才摸摸珩哥儿的发顶:“他没有不要我们,只是娘亲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故而分开罢了。我们脾气都不好,谁也不肯让着谁……”   她话未说完,手背上滴下一滴泪,听见珩儿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娘亲,你不用告诉我,水袖姐姐说这是你的伤心事,叫我别问的。”   从前的事,即便是告诉他,秦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母亲是一介婢女,被他父亲强掳而去,然后便有了他吗?这样的事实,也太不堪了一些。便是后来陆赜对她说娶之为妻,聘以宗妇,难道就可以抵过从前的羞辱、轻慢了吗?   秦舒心里始终对往事耿耿于怀,可是此刻见珩哥儿这般模样,不由得茫然起来,其实今时今日的陆赜比往日已好了许多,倘若肯下功夫,倒也不是不能把他变成能够相处的男人。   秦舒带着这种茫然无所适从的心情,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半个月,应付了锦衣卫三番五次的上门查问。也不知这些锦衣卫看了谁的面子,倒也并不刁难,只不过例行询问。   朝廷上倒还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虽然暂时无人因陆赜之事被牵连,只后宫的苏贵妃因言行无状,被皇帝下旨申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人噤若寒蝉,连秦舒这种人,都知此刻风平浪静,滔天巨浪却即将来临。   这日,秦舒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已经是已经是午后,身上出了薄汗,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她披了衣裳,往桌上倒茶吃,便听得外头管事的婆子同秦嬷嬷小声地回话:“内院里平日里倒茶的鸳儿昨日不知怎么的浑身起红疹子,我怕这病过人便请了大夫来,谁知道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没出门子的丫头有了身子,这可像什么话?赶忙拷问了一遍,才知道是票号那边时常来回话的伙计的。”   秦嬷嬷皱眉:“先生宽仁,这样的事情一向由得他们自己做主,只来回一声便成,做什么这样不顾名声?”   那婆子声音叹了一声:“难就难在这儿,那伙计本是有老婆的,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肯娶那丫头?我还说这丫头最近怎么整日想着睡觉,原是有了。”   秦舒听了,心里咋然一惊,自回京城来自己似乎已经个两个月没来月事了。虽说生珩儿的时候,月子里没养好,这五年里月事就没有规律过。但听那婆子讲话,忽然发觉,自己最近的确也是嗜睡起来。   她一时心里怦怦跳,开口唤了一声:“秦嬷嬷,去请了刘太医过来,我不太舒服。”   秦嬷嬷赶忙进来,问:“可是还盗汗做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做梦总能梦见陆赜,夜半惊醒。   秦舒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挥手:“你去吧!”   刘太医是妇科圣手,即便是下职在家也难寻到人,秦嬷嬷备了厚礼,这才在晚上把人请到小檀园。   寒暄了几句,便立刻把脉,望闻问切,刘太医这种大夫见惯了这些达官贵人的内帷龌龊,寡妇有孕实在算不得什么,脸色如常,伸出两根手指来:“秦夫人,按照日子来算,已经有两个月了。”   秦舒站起来,来回踱步,站定:“刘太医,你是妇科圣手,还烦请您开一副滑胎药来。”   刘太医点点头,提了笔墨写了一副方子,嘱咐:“这药要看着吃,有人一副药就能落胎,也有吃三副药也落不下来的。倘若下红太多,还要再换一个方子。”   末了又写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来,劝:“秦夫人,你这时月份虽小,但滑胎也是极伤身子的,我开一副药你吃着,比落胎强些。”   秦舒知他误会,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谢过了,叫秦嬷嬷奉上一份儿丰厚的诊金,送了他出去。   秦嬷嬷回来,拿着那方子无所适从,问:“姑娘,这……”她不敢对秦舒说什么重话,只转头去拧水袖:“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机灵,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   水袖只直愣愣受着,道:“下船的时候是喝了避子汤的,不想并没有用。”   秦嬷嬷望着秦舒叹气:“姑娘,我亲自熬药去,您以后可不要这样作践自己身子了。”   秦舒勉强笑笑:“不会了!”   不过一个时辰,药便被端了上来,秦舒刚喝了一口,烫得厉害,预备晾凉一会儿,就见二门外守着的婆子着急忙慌的跑进来:“先生,先生,锦衣卫来了。”   这两个月,锦衣卫上门查问是常有的事,秦舒皱眉:“请进来便是,何必慌张。”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列鹅帽锦衣的缇骑打着火把从月洞门而入,头前的一个身着麒麟服,他倒是还认得秦舒:“秦掌柜,杭州一别,算来已经五年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在下?”   杭州?秦舒想起来了,这是陆赜带自己去见米壁鹤的时,那位杭州的李十三,她脸色大变,听李十三笑:“看来,秦掌柜已经想起来了?”   李十三道:“我同陆大人是经年的交情,现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旁人糊弄,我既回得京城来,那就得查得清清楚楚。”   从前来问话的锦衣卫并不是他,秦舒皱眉,并不打算承认:“李大人,你说这话我听不太懂,陆大人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一商贾妇人,从没有什么交情,他的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十三笑笑:“秦掌柜,这不对吧,据本官所知,从宣府一直到天津的海船上,秦掌柜一直随侍陆大人,深受其宠爱?”   秦舒冷冷道:“无稽之谈,我在船上,不过是陆大人召我询问大通票号拆借户部款子。”   李十三摇摇头问:“果真如此?”他是自问自答,当下挥手:“还请秦掌柜跟我回一趟北镇抚司,分说明白吧!”   水袖挡在前面:“敢问这位大人,深夜拿人,可有缉拿文书……”她一句话没说完,叫李十三踢出三步远,吐出大口鲜血。   秦舒赶忙把她扶起来,按住她的手:“别问了,既然他敢来,有没有缉拿文书又有什么干系?”   李十三微笑着点头:“还是秦掌柜识时务,请吧,免得我们这些粗人脏了秦掌柜的身子。”   秦舒站起来,转头嘱咐秦嬷嬷:“照顾好珩儿!” 第99章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北镇抚司的诏狱, 所谓奉诏治狱是也,牢房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只有左右石壁上点着微弱的油灯。甫一进去便闻见臭湿气、血腥气、尿骚味儿。   这里关押的大多都是朝廷命官, 见着锦衣卫缇骑押了犯人下来,有大声斥骂者, 有谄媚搭话求饶者,也有默不作声奉书而读者, 所谓一种官百种人也。   秦舒被押送到甬道最末尾的一间, 进得门去, 见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 只有北面有一个一尺来宽的小窗户,飘落些外头的春雨。   这个牢房潮湿得厉害, 秦舒坐在一堆散乱的竹篾席子上,鼻尖闻得一股腐肉的味道,过得一会儿便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老鼠吱吱乱叫的声音。   秦舒闭着眼睛, 勉强忍耐,天亮十分这才来了个小卒子, 隔着门摇了摇锁链, 递进来一副斗篷:“秦掌柜, 这是外头人给您送进来的, 我们这儿不比外头, 还是冷的, 要是待得久了, 免不得要得风湿痹症的。”   秦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一百两银票递过去,道:“多谢!”   这些小卒子,寻常也不出京去办差, 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全靠这些里外传送些东西的买卖,挣点银子,当下接过来笑:“您瞧,您还真是客气,外头已经给过一次。那就,多谢秦掌柜了。”   秦舒淡淡道:“你拿着吧,以后有麻烦你的时候。”   那卒子哎一声,听见上面有脚步声传来,道:“秦掌柜,来人了,您自己保重,要什么东西,明天这个时辰跟我说一声就成。”   等他走了,秦舒这才把那斗篷抖落开来,从夹层里摸到纸张模样,撕开来,靠着北墙上狭小的窗户间隙透出的微光,勉强认出几个字:“陆赜未死,即日回京,此陛下钦命,稍安勿躁,已托人打点周旋。”   秦舒瞧过了,脸色未变,把那二指宽的字条撕得粉碎,犹不放心,洒在窗户飘雨积成的水滩里,顿时墨迹氲开,瞧不出写的些什么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听见陆赜未死这个消息,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她把那斗篷铺在地上垫着,依旧有一股凉气幽幽冒上来,叫小腹发沉,手脚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有敲盆打钵的声音:“放饭了,放饭了。”   秦舒未来得及走过去接住,便见外头丢进来两个玉米馍馍,滚在地上,沾染了污水。秦舒抽了抽嘴角,这监牢里不知多少老鼠,老鼠身上不知多少细菌病毒,她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吃。   这样硬坐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晚上,这才来了个锦衣卫小旗开了牢门,手上拿着手链脚铐:“犯妇秦氏,诸位大人要提审你,还不赶快出来。”   那是纯铁打造的,专给重犯、恶犯戴的,链子有秦舒手腕粗,整个一套下来不下二三十斤,戴在身上,手脚拷在一起,行动间不过一步三寸,这套链子在锦衣卫有个别名‘金步摇’。   听那小旗口中说‘诸位大人’,便知肯定不止是锦衣卫的人。她心里早有准备,脸色如常,问:“是谁提审?三法司吗?”   那小旗哼一声:“哪儿轮得到你问东问西,超品的亲王进了这儿尚且得盘着,凭你是什么过江龙,也得规矩点!”   他才从顶头上司哪里受了气,今儿好容易抽出空来提审,偏偏陛下传了口谕来,叫三法司共同汇审。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那些文官向来跟锦衣卫不对付,掣手掣脚。   那小旗心里不顺,当下往秦舒肩膀上推了一掌,偏偏秦舒脚上带着脚链,行动不便,当下往一边倒去,膝盖磕在台阶上,当下只觉疼得仿佛骨头裂开了一般,冷汗直流,连撑手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那小旗嘿一声,呵骂道:“你个小小的妇人,犯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老实,还敢装模作样?”   秦舒瘫软在地上,皱眉道:“这位小哥儿,我看你年纪不大,这锦衣卫百户想必是世袭的,家里没得长辈教导。这里的人今日虽是阶下囚,将来未必没有出去的一天。即便是你们指挥使大人,也担心将来的事情,你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那小旗气得抽了腰间的鞭子出来,叫旁边年长的劝住:“大人叫我们带人出去,别耽误了!”   秦舒缓了会儿,这才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她走得很慢。那小旗想伸手押了她走快些,叫旁边的使眼色止住。   等到正堂的时候,秦舒甫一进去,便见堂上江山海涯图前,三位绯色官袍的官员正襟危坐,正中间的便是死而复生,一脸肃色的陆赜。   他什么也没有变,仿佛肤色还变白了一些,只望向秦舒的眼神异常冷漠,反倒是秦舒愣愣望着他,颇有些失态。   左边坐着的一位五十上下的刑部侍郎,本就性子急躁,等了这许久,当下一拍惊堂木,喝道:“犯妇秦氏,还不速速跪下。三法司汇审,岂是你随意张望的地方?”   秦舒这才回过神儿来,被后面的一推,当下跌跪在堂前:“民妇秦氏拜见三位大人!”   右边那位大理寺的胡大人笑着问:“陆大人,咱们开审吧?”   陆赜冷着脸道:“陛下虽叫我参与审理此案,但论理本官是当事者,应该避嫌才是。以我看,还是二位大人主审,我旁听便罢了。”   胡大人笑着拱拱手:“也好,也好,陆大人海难归来,本该好好将养,这些案牍劳烦之事,便交于我等就是,交我我等就是。”   他一拍惊堂木:“犯妇秦氏,你可认罪?”   秦舒道:“民妇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胡大人喝一声:“你还狡辩,陆大人乘海船在天津附近遇海难,是否跟你有关啊?”   其实秦舒并不怕此番审问,海外舰队一旦见了光,不说贺九笙,便是东宫也岌岌可危,她并不怕贺九笙不用心周旋。只是如今看这些架势,是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的。   秦舒摇头:“陆大人是户部尚书,召我上传询问今年户部同大通票号拆借款子的事情,并不知道其中海难详情。更加不知,陆大人为何会乘小船离去。”   这些话,是秦舒这两个月来,早就应对惯了的:“倘若不信,自寻陆大人当时的护卫和副将,自然清楚。这些,恐怕陆大人自己也是很清楚的。”   秦舒不信,这些人能当着陆赜的面,问那些风月上的传闻。   果然胡大人止住,拍了拍惊堂木:“你休要如此作态,陆大人海难受伤,全然不记得。如若不然,岂有你强辩的。本官问你,你随陆大人上海船之前,是不是买过一笼子鸽子?你传递消息,就是用的这些鸽子吧?”   秦舒抬眼:“这些鸽子是陆大人自己吩咐人买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即便那些鸽子后来被人放走了,一船的人那么多,怎么又是我做的呢?我孤身上船,并无下人,终日闭门不出,又怎么会是我呢?”   那是鸽子的确是陆赜自己买的,不过也的确是秦舒精心准备的鸽子,不过那时陆赜情意浓,万万想不到秦舒会真的想置他于死地。冷冰冰的美人在上船前,好容易碰见能看上眼的东西,买来给她解闷,自然极是乐意的。   那姓胡的,本来以为一个弱女子,随便吓唬几句必定能逼问出点东西,不想秦舒这样镇定,一推四五六,倒仿佛真的清清白白一般,当下气得抓起案上签筒里的一把发签:“人说商贾巧言令色,果真不假。来人,先打她二十杀威棍,看她还老实不老实。”   这时候审案子,自然是想打便打,不说二十杀威棒,便是拶指、上夹棍、堕指也是常事,只要不是打死,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秦舒脸色一暗,又觉刚才磕到的膝盖阵阵发疼,连脸色也白起来,问:“我说的却是实情,大人要用刑,不知道又想我招出些什么来呢?我自幼体弱,恐怕是受不得这二十棍。大人不妨告诉我,要叫我招什么,我也好顺着的大人的话说。”   秦舒并不觉得自己能受得住这些刑,只好事先把屈打成招的苗子埋下来。   左边那位刑部的笑着打圆场:“胡大人,陆大人,这秦氏说的是不是实话,叫了当时船上侍候的下人来,一问便知,又何必动刑呢?”   胡大人皱着眉道:“李大人,你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嘴刁油滑的妇人,本官还打不得了?”   听这二人说话,便知此二人分属不同党派,刑部的李大人嘿嘿笑:“人证、物证都在,不传唤来问个清楚,却要拷打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口供,不知道胡大人是什么意思?”   胡大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姓李的,你什么意思?审问天津海难之事,是陛下的钦命,无关不无关紧要,那也是陛下的旨意,我等断断轻忽不得。”   这刑部的李大人是个笑面虎,笑不改色:“我是什么意思,胡大人自然知道,满船的人不审,偏偏审问一个一无所知的妇人,不就是因为她是大通票号的掌柜吗?我看是朝廷里的某些人,看见人家金山银山,眼珠子都红了。太\\祖从前的界石碑写,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不知道胡大人还记不记得?”   这实在是诛心之言,那些人未必没有打着这样的主意,叫姓李的大喇喇地说出来,当下气得手抖:“好你个李白圭,你审案子同我有异议便罢了,如今这样污蔑,我说什么也要参你一本,到御前分说。”   陆赜本身冷着一张脸,此刻听得左右二人争论起来,竟然望着秦舒幽幽发笑,阴恻恻颇为吓人。   便是李、胡二人见陆赜这样笑,四月的天,也觉得后背发凉,不约而同闭嘴,问:“陆大人,您是主审,您看怎么办?” 第100章 论心狠,你乃我生平仅见之人……   陆赜收敛笑, 并不去瞧左右同审二人,反而直愣愣盯着秦舒,道:“我看这妇人说话不尽不实, 打上二十棍也好!二位大人, 意下如何?”   那姓胡的得了陆赜的吩咐,当下喝庭下锦衣卫士:“陆大人说的很是, 这样的妇人合该教训。来人,打上她二十杖。”   锦衣卫廷杖用的水火棍, 不比寻常, 是由栗木制成, 一端包有铁皮, 铁皮上还有倒刺。二十杖打下去,有些连皮带肉都剥落下来, 狠一些打得瘫痪在床的也是有的。更何况,这时用刑杖打,是要剥去妇人衣衫, 以示凌\辱的。   秦舒抬头,左右锦衣卫来拉她, 她望着陆赜见他脸上含着淡淡的笑, 迎着秦舒惊诧的目光, 毫不躲闪。   秦舒紧紧握住自己的腰带, 道:“三位大人何必用刑, 我招就是了。”   姓胡的当下喜不自胜, 挥手叫人退下:“好, 犯妇秦氏,速速招来。”   秦舒垂下眼眸,瞧着眼前三尺青砖地:“我可以说, 只是事关机密,我只能跟陆大人一个人说,还请暂退左右。”   胡大人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旁边陆赜道:“请二位大人,往后边宽坐吧!”   李白圭笑笑,当下甩甩袖子站起来:“请吧,胡大人!”   众人都退了出去,连大门都紧闭,一时之间正堂之内便只剩陆赜、秦舒二人,一人端坐公正廉明的牌匾之下,一人跪在青石凉砖之上,遥遥相望,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刚才在甬道摔的那一下实在是狠,直到现在还觉得骨头发疼,手上脚上的铁链又重,她索性坐在地上,撩开裤腿,果然见大半膝盖都青紫发乌了。   秦舒低着头还未如何,便见堂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带着风砸了过来,从她眉边划过,砰地一声。转眼瞧过去,见青砖上都砸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是堂上的惊堂木。   秦舒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这力道,要是砸过来的时候偏了一点,只怕连头骨都要瘪一处。   耳边传来陆赜的冷笑声:“犯妇秦氏,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在这里搔首弄姿,可救不得你的性命。你这一套,从前蛊惑人,现如今本官可瞧清楚了。”   秦舒闻言一滞,刻薄的话听得再多,也觉得刺耳,她放下裤腿,收进宽幅裙摆里,动作间铁链哗哗作响。   她抬头,见陆赜微微抿唇,这是他从前被秦舒气极了才有的小表情:“我可以说,只是不知道大人想听什么,只怕说不到大人心里。”   陆赜后仰靠着椅背上,一只手松松搭在紫檀案上,嘴角勾起几丝嘲讽:“说你如何里外交通,说你如何传递消息,说你如何逢场作戏,说你如何假意承欢,说你如何费尽心思,置我于死地。”   说你如何一丝一毫的旧情都不念,即便你身不由己,即便你有苦衷,听闻船难的消息,为何连一丝伤情都没有?为何烧了折子,为何摔了那金镶玉的镯子。   秦舒看他盛怒的样子,只怕自己此刻承认,他倒是真的会用刑,略想了想,愣愣望着他,眼睛里盛出几滴泪来,将落未落:“如果……如果我说我是迫不得已,并不想到如今的境地,你会不会信?”   陆赜望着秦舒,哈哈干笑了两声,敛住笑道:“董凭儿,今时不比往日,你瞧瞧你自己,蓬头垢面,浑身酸臭,你这副勾栏做派只怕最下等的窑子,也挣不了几个铜板。”   他心里直觉得可笑极了,可悲极了,当下朝外唤道:“来人,把犯妇秦氏拖下去。杖打二十。”   只是门外守着的人离得远,陆赜声音又小,一时并无人进来。秦舒站起来,问:“锦衣卫杖打,无论男女,都要拨去外裳,赤身受刑,你果真要如此羞辱我吗?”   陆赜沉默了一瞬:“进得北镇抚司,人人如此,偏你受不得这份儿折辱?你要怨只怨自己运气不好,手段太差……”   陆赜一句话未说完,边见下方秦舒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开始自顾自解自己立领上绿梅型盘扣,一粒两粒三粒,前襟散开,露出葱绿色绣莲瓣将开欲开的肚兜,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带动铁链哗哗直响。   陆赜整暇以待,心里却更加愤恨起来,嘴里讽刺道:“青\天\白\日,诱人宣淫,婢女出身,果真毫无廉耻。”   秦舒并不理他,一件一件脱下褙子、云肩,云纱中衣,百褶裙,丢在一边,赤着身子在陆赜面前散步站定:“我这衣裳贵得很,海天霞色的衫子,轻薄如冰绡,一匹布便价值十两金子。我还是自己脱了为好,免得行刑的锦衣卫扯坏了。”   陆赜气得脸色发白,转青,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来,听得秦舒慢悠悠道:“陆大人,可以叫人进来行刑了!又或者,是陆大人要亲自动手杖责吗?”   陆赜坐在哪里,看着秦舒此刻镇定又坦然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只觉得胸口梗得火辣辣的疼,他挥落案上的签筒,袖子里双手紧握,高声唤道:“来人!”   外头人几步上前,听见官靴哒哒的声音,秦舒身子摇晃,却见推门的一瞬间,陆赜拿起一旁的黑色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那斗篷是陆赜的,他身量足足比秦舒高一个头,此刻披在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   外头进来两个锦衣卫,推开门便见满地散落的女子衣衫,抬眼望去,便见那犯妇站得离陆赜极近,身上披着他的斗篷。   两人俱都低下头,打量着一地的衣裳,暗暗猜测那黑色斗篷里只怕未着寸缕,刚才这一会儿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孤男寡女,又不知发生了什么。   两人低着头,见堂上陆赜久久无话,问:“大人,可是要唤李大人、胡大人回来接着审问?”   陆赜闭上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本官今日身子不适,明日再审,请李大人、胡大人打道回府吧!”   两人称了一声是,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秦舒微微发抖的身子却停不下来,她一双手去端桌案上的茶,监牢里根本没得干净的水喝,她正揭开茶盖婉,便见陆赜伸手拂了过来,一杯茶顿时摔在地上。   秦舒望向陆赜,见他脸上的表情既疲惫又愤怒,她知道自己赌赢了,却也不觉得开心。   她实在很想喝水,把陆赜面前的那杯茶端起来,果然没见他发作,微微喝了一口,还是微热的。   忽然明白过来,那茶是刚刚旁的男人喝过的,这才叫陆赜抚落。   念及此处,秦舒低头怔忪起来。陆赜站起来,依然平静下来,望着秦舒淡淡道:“董凭儿,论心狠,你乃我生平仅见之人。”   说罢,陆赜便拂袖而去。秦舒顾不得这么多,连忙抱了衣裳,躲到一旁的屏风后面,穿戴整齐。   过得一会儿,外头进来了褐衣婆子,寻了一周,见秦舒正坐在屏风后面,正在穿鞋,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把钥匙:“姑娘,奴婢替你把手链脚铐解开吧!”   秦舒道了一声多谢,解开来,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手腕脚腕就已经磨破皮了。那婆子道:“奴婢送姑娘回牢房!”   秦舒点点头,随着那婆子出了门,不料并不是往地牢而去,反而是往后院的厢房而去。院子里都是横乱的杂草,地上的青砖也好一块儿坏一块儿,下了些雨,还十分泥泞。   推开门,只见一桌一床,别无它物,想来这里也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虽然也十分简陋,却也比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好多了。她有心想问,是谁安排的,却也知道即便是问了,这婆子也不知道内情。   那婆子送了秦舒进来,立刻锁了门,转身走了。秦舒往那小木床上坐去,见床上的被褥还算干净,只是这时节多雨,微微带着湿气,她抱腿坐在床上,小腹坠坠发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渐渐暗了起来,一片漆黑,不辨外物,只闻外头不知名的虫叫,蛙叫,静谧得有些怕人,叫人想起那些莫名的鬼怪来。   外头有一抹橘黄的灯渐渐近前,还是上午那个婆子,手上拿着一个食盒,点了一根白烛,墙角还放了个木桶:“这是晚上的吃食,姑娘洗漱了就睡吧。”   说罢,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秦舒说,又锁了门提着灯笼,便走了。   秦舒打开食盒,见是一个馒头和一碗肉粥,她已经饿了好几天了,此刻便是白米饭也能吃下一大碗来,当下馒头就粥吃了个干干净净。   手脚暖和了些,去提那桶水,发现还是温热的,当下惊喜,撕下一截衣袖当做帕子,细细擦了一遍身子,这才觉得舒坦多了。   她抱着那根蜡烛,不知在床上坐了多久,这才合衣倒头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小会儿,秦舒听见外头脚步声,开门的锁链声的时候,蜡烛已经燃尽了,屋子里依旧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门被推开来,涌进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秦舒从床上坐起来,立刻分辨出来——这是陆赜的脚步声,总是一步一步很稳当,就如同旁人给他的判语,老陈稳重。   他并没有走过来,只站在秦舒床前三步远,默默瞧了秦舒一会儿。这里很暗,其实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秦舒此刻脸上是什么形容,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她是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示弱的,她必然后背挺得直直的,十分倔强,也必定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任何事情。   也是,手刃一个纠缠自己的无耻淫贼,又有什么错呢? 第101章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陆赜心里笑一声, 缓缓开口:“脱!”   冷冰冰的声音夹杂着风,叫秦舒恍惚,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陆赜逼近一步, 居高临下:“白天在清正廉明的牌匾之下, 你不是脱得很爽快吗?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秦掌柜,此刻又做什么惺惺作态呢?”   秦舒愣在那里, 便见前襟叫人扯住,微微用力, 听得一阵裂帛声, 她忍不住抓住陆赜的手, 却叫他甩开, 倒在床榻之上。   秦舒手腕磕在床沿上,一阵阵发麻, 听得陆赜冷笑一声:“秦掌柜,识时务之人如你,怎么, 要我帮你脱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雨后的青草味儿,秦舒听到他这句话, 反而无比的冷静下来。她撑着手坐起来, 从枕头下拿出一根蜡烛, 点燃了凝住了热蜡固定在床架子上, 平静地望着陆赜:“陆赜, 你会后悔的!”   陆赜走近一步, 伸手抬起秦舒的下巴:“我后悔的是, 在京城瞧见你的第一眼,就应该折断你的手脚,定了你逃妾的身份。既然嫡妻正室你不想做, 那就永远做你的侍妾董凭儿。”   说罢,甩开秦舒下巴,冷冷道:“脱!”   秦舒自嘲般笑一声,眼睛不自觉发酸,微微抬手解开扣子,外衫滑落,衣衫尽褪,烛光下露出莹莹如玉的肌肤。她跪坐直起身子,去解陆赜腰间的玉带,闻见他身上一股浓浓的酒味儿。   秦舒只在南京国公府做他丫鬟那十几日服侍过他,如今过了五年,这玉带浑然忘了怎么去解。   陆赜站了半晌,喉结滚动,一只手覆上青丝半掩的丰盈,推倒开来,欺身上去。良久,他闭着眼睛不去瞧秦舒的娇俏容颜,心里悲哀道,为何一步错,便步步错,为何二人会到如今的境地。   正想起身,却见她一只手攀了上来,另外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滑进内衫,凉凉地贴在他的小腹上,喟叹道:“真暖和啊!”   陆赜张开眼睛,声音暗哑:“你又在勾引我!”这本不是问句,却见秦舒笑着接话,轻轻抚过他的唇角:“是,我是在勾引你!”   陆赜苦笑一声,低头吻了下去。只是与往日的温柔并不相同,这个夜里,他力气很大,动作粗鲁,不是床笫温存,而是另外一种实实在在的惩罚。   秦舒越来越觉得小腹坠疼,她忍不住咬在陆赜肩头,只闻得唇齿间一股血腥气,这才茫然地松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微明,陆赜这才起身,他上身的衣裳还好端端的,只不过袍子下摆凌乱些罢了,他脑子里乱得厉害,瞧着床上雪脯半掩的秦舒脸色十分苍白的模样,问:“你到底要如何?”   秦舒躺在床上,不过一会儿,便觉腿间涌出一股热流,她伸手一抚,便见手指上一抹血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子难言的快意来,脸上还带着笑:“陆赜,忘了告诉你了,我怀孕了,是在船上的时候有的,太医说已经两个月了。可惜……可惜你昨天晚上亲手杀了他……”   陆赜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几乎站不稳,他撑着手坐在床沿上,偏偏见秦舒脸上开得极盛的笑,忽然明白过来:“你故意的,你故意的?”   秦舒并不否认,坦诚道:“是,我是故意的。”   仿佛天地都在旋转一般,陆赜眼眸发红,一只手捏住秦舒的肩头,质问她:“董凭儿,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肩上的手一寸一寸用力,不知是肩上的疼,还是小腹的疼,渐渐叫秦舒仿佛得呼吸不过来,她忽然觉得就这样解脱了也好,她抗争过,虽然失败了,也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么多年读过的书。   她意识渐渐消失,闭上眼睛,心想,这样也好,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吧,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父母一面。   慢慢地她仿佛沉到水底,在濒临窒息的一瞬间,又被突然捞了上来,新鲜又冷冽的空气突然涌进肺里,引起她一阵剧烈地咳嗽。   秦舒大口的喘气,听得陆赜在一旁大声怒喝:“快,请太医来,请太医来。”   眼前的视线忽然变得很模糊,陆赜拿起棉被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抱了她出去。外头的光线太过于刺眼,求生的意志忽然变得很薄弱,也不知道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秦舒闭上眼睛,小声喃喃:“陆赜,就这样结束也挺好的,这个地方从我来的时候就很糟糕,现在一样糟糕。”   陆赜脚步一顿,却什么都没说。   秦舒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叫人换上了干干净净的衣裳,换了一间屋子,高床软卧,层层幔帐垂下,是秦舒喜欢的雨过天青色轻云纱,薄如蝉翼,上面绣了些石榴、蛐蛐,憨态可掬。   帐外人影憧憧,隐约听见一个老先生的声音:“老夫先开一副黄苓汤来,配着白术散吃,要是有用,晚些老夫再把脉看看。”   秦舒自觉已经没有流血了,也并不太痛了,只是小腹还冰冷发坠。良久,听得帐外陆赜的声音:“如此,就拜托老先生了。”   不知外头陆赜做了什么,又听得那老先生连忙推辞:“陆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医者仁心,本就是我等该行之事,何用受你如此大礼?”   秦舒微微拨动床帘,便见守在床前的丫头挂起帐子:“姑娘,您醒了?”   秦舒的声音有些沙哑,涩涩发疼:“水,我要喝水。”   丫头端了水来,道:“姑娘,大夫说了,您现在胎像不稳,不可喝茶。您身子又太虚,怕虚不受补,只用这人参泡了水来,一日日慢慢将养着。”   秦舒点点头,伸手去接,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手腕上一圈的乌青,愣了愣,丫鬟解释:“姑娘,大夫说了,您现在要保胎,寻常消淤的药不能用。”   保胎?这孩子竟没有掉吗?她心里涌出一丝庆幸,随即又对这种庆幸感到厌恶。她端了茶盖碗,小口小口喝着人参泡水,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秦舒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便见陆赜正默默站在床前,屋子里的丫头们已经全都退了下去,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廊下药炉子扑腾扑腾水开的的声音。   陆赜望着秦舒憔悴又倔强的神情,已然放弃了任何驯服她的想法,他终于明白,他们二人,只有他去妥协迁就的份儿。一个可笑的男人,只想用一丁点筹码去换取自己毕生所爱,可是一步一步失策。到了最后,便是拿出全部筹码,也不能挽回旁人的心意了。   他坐在秦舒面前,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银质的匕首,交到秦舒手中:“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绝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动情。从前是我卑鄙的胁迫你,今日我们就彻底做个了断。”   秦舒把茶盖完放在一边,打量手里的匕首,那是纯银打造,刻着菊花,带着浓重的日本风格,微微拔开,便露出寒光,随即合上:“陆赜,你位高权重,心思深沉,以前的事情我不敢同你计较。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不,看在我一身伤病,可怜可怜我,叫我走吧。”   陆赜微微摇头:“什么都可以,只是你要走,我是万万办不到的。你说我卑鄙也罢,可恶也罢,偏执也罢,这些我统统承认。在对你的事情,我陆宣远就是个十足十的小人。”   他拔掉剑鞘,叫秦舒握住那柄小小的匕首,一点点抵近自己的胸口,渐渐渗出血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舒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位置是上次他受了箭伤,擦着心脉而过的,她推开陆赜,脸色有些发白:“我恨你,并且付诸于行动真的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你可以不在乎吗?难道你没有芥蒂吗?”   陆赜随手扔开那匕首,并不管胸口的伤口,伸手去抚秦舒脸上的泪,把她拉到怀里:“我有什么资格介意呢?秦舒,你知道一个人濒死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沉在海水里,那个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或许那梦里的人,才是真正的你。从前我对不住你,你也还了我一次,咱们两两清了,好不好?”   他说话颠三倒四,全然不像平时,秦舒怀疑他受刺激太过:“梦里,什么梦里?”   “那个人也叫自己秦舒,只是面容跟你全然不一样,生气和嘲讽的表情却同你很像,她下棋虽厉害却不喜欢,跟你从前梦中说过的,想去泉州定居。”   秦舒手发紧,丝毫没有怀疑,这些事情她从来告诉过旁人,她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陆赜缓缓摇头:“没有了,我只看见她同人下棋。”   秦舒神色怔忪,低声喃喃:“这样么?”   陆赜伸手去抚秦舒的发:“你看,我能看见你从前,便是老天爷觉得我们有缘分,你们哪儿不是有一句话,叫老天注定的事情最大吗?”   秦舒叫他搞得迷糊起来,难道他真的梦见从前的自己吗?她半信半疑,问:“你真的梦见过吗?那你梦见的人长什么样子?”   这时候,丫头端了药来:“大人,保胎药熬好了。”   陆赜端了药过来,哄着秦舒吃:“吃药吧,吃了就不疼了。”   他抬头,却见秦舒已经泪流满面,问:“你梦里的那个秦舒,是不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附一中的校服,很不耐烦地坐在棋室……”那是无知无畏、漫不经心又朝气蓬勃的秦舒。   这话并不需要陆赜回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不过是秦舒在回忆罢了。 第102章 怎能不叫他们恨之入骨呢……   那日秦舒扑在陆赜怀里, 痛痛快快哭了一回,一半是真心一半是示弱。陆赜什么也没有问,只缓缓抚着秦舒的后背, 最后道:“不论过去如何, 将来都有我在!”   秦舒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丫头们也守口如瓶, 只猜着大概还是在北镇抚司,又或者是什么别院, 看起来并不像陆赜自己的府邸。   过得七八日, 陆赜领了秦嬷嬷来, 她好似老了许多, 一瞧见秦舒就眼泪哗哗:“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坐在床边去握她的手, 又看见手腕上的淤青:“送了信儿来,说里头都打点好了,还不是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在家里就担心姑娘, 走之前还喝了一口落胎药,倘若真在里面落胎了, 可怎么得了?”   秦舒拍拍她的手, 笑笑:“没事了!”   陆赜站在一旁, 见秦嬷嬷欲言又止, 识趣道:“你们说会儿话, 我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又叮嘱秦舒:“这几日都在下雨, 你的头疾免不了又要发作的, 少说些话,少费些精神。”   秦舒平静的点点头,等陆赜出去了, 秦嬷嬷这才道:“姑娘,你不在这十余日,外头已经变天了。苏贵妃生了个公主,一生下来就浑身发紫,定武侯府也被抄家了,三四处宅院,东西登记造册就花了足足十日。”   秦舒道:“这么说来,果然是大变天了。”   秦嬷嬷摇摇头:“定武侯倒了,可是贺学士也没得了好。小公主洗三的时候,陛下斥责了昌元公主,说她不孝不悌,下了旨叫她去定陵守陵,反思己过。至于贺学士,陛下把她贬谪到南京做吏部尚书。”   北京有三省六部,南京是陪都自然也有,只是没有任何权利,空架子罢了。所谓莳花尚书,弄鸟侍郎,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养老之地,也是漩涡中的避风之地。   秦舒听到这个消息,反而高兴起来,苏贵妃生的是公主,便大局已定。秦嬷嬷传完了话,便道:“姑娘吃东西挑食得紧,这里的饭想必吃不惯。您想吃什么,我去做。”   秦舒果然起了兴致,想了想:“想吃烤肉,孜然辣椒加上芝麻、花生碎,肉要五花肉,肥嫩相间,烤的时候不用刷油,把本身的肥油烤出来就行了,吃一口肉再喝上家里酿的莲露解腻。”   秦嬷嬷听了,当下兴冲冲出了门。秦舒正想问问珩儿这几日如何了,还没张口,就不见了她人影。   过得一会儿,陆赜端了药进来,问:“今日感觉如何了?”   秦舒慢慢喝那药,喝到最后反而觉得有一股子回甘:“没什么不舒服,只睡久了腰疼。”   二人那日说开之后,日常相处倒是平和下来,陆赜已经不在乎她有几分真心假意了,有时候觉得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已经是极好的局面了。   他把秦舒的空碗接过来,拿了一个锦墩靠在后面,坐近了些:“我替你揉揉。”   秦舒嗯一声,闭上眼睛。这套缓解头疾的指法,是李太医教的,陆赜自从学会,每日里无论多忙,总会来替秦舒按上一次。   他手上轻轻用力,果然见秦舒脸上的表情舒缓多了,这才小声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太操心。等你养得好些了,你要继续做票号的差事,我也不拦着你。”   秦舒不说话,听得陆赜叹了口气,这才道:“可是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陆赜道:“定武侯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打坐之后登高远眺,看见他的府邸雕梁画栋,便问左右是何处,随侍的冯大监不明所以,答‘必定是王府’。陛下听罢,收敛形容,对冯大监道,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随后便命锦衣卫出宫抄家了。”   他沾了沾药酒在指腹上,从太阳穴移到耳后,接着讲解:“定武侯管着工部的差事,陛下的三大殿尚且都没有修起来,他自己的府邸倒富丽堂皇,堪比王府,这怎能不叫陛下动怒呢?”   秦舒了然,这位皇帝平生最爱钱而已,旁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酌情处置,偏偏这一条的确是他的逆鳞,她问:“那贺九笙为何被贬谪去南京?”   陆赜笑笑,这时候倒是真的叫他明白来,那贺九笙自己的机密,是绝没有告诉秦舒的:“她是陛下留给昌元公主的人,只能叫未来的君主施恩于下。”   秦舒听得迷迷糊糊,困意袭来,最后隐隐约约听见陆赜在她耳边道:“你歇了吧,圣旨这两日便到了。”   果然,过得一日,秦舒躺得腰疼,不顾丫头嬷嬷的劝阻,刚下了床走了几步,便见外头小跑来了个丫头:“姑娘,宫里传旨的到了!”   大抵是陆赜早有吩咐,丫头婆子们镇定自若,自摆了香案,替秦舒另外换了一套见客的衣裳。   秦舒叫人扶着跪在锦垫上,面前的太监还是熟人,尖着嗓子念了一通,把圣旨亲手交给秦舒,满脸堆着笑:“恭喜秦掌柜,恭喜秦掌柜,不,现如今过不了几日,便是国公夫人了。”   秦舒笑笑,挥挥手,便有丫头送上丰厚的谢仪:“公公宽坐喝杯茶,我身子不适就失陪了。”   她拿着那明黄色蚕丝玉轴祥云瑞鹤圣旨慢悠悠进了屋子,静静坐着发愣,丫头们知趣地候在门外,只窗户微微开了一个缝儿,不错眼的盯着里面,并不敢走神儿。   直坐了几个时辰,丫头悄声进去点了灯,仍无察觉。陆赜这日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外间换了官服,问丫头们:“今日姑娘如何了?”   丫头回:“今儿早上精神还好,吃了药进了一碗饭,还在廊下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只宫里传了圣旨来,姑娘便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才用了晚膳,上床歇息去了。”   陆赜在一旁铜盆里净了手,问:“晚膳进了些什么?”   丫头奉上手巾,仔细答:“姑娘这几日喜甜食,晚膳只用了半碗杏酪,两块儿藕粉荷香糕。只是晚上喝药的时候,不知怎么反胃吐了,刘太医不在家,传了千金堂的周大夫来,说是孕中害喜,吐了是常事。”   陆赜擦过了手,往里头去,见里面还亮着灯,撩开帐子,见拔步床内秦舒还没睡,正拿着本书瞧。   陆赜坐过去,见她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虽还泛着玉色,却也有了光泽。   秦舒没理他,翻了一页,陆赜自顾自搭话:“这杜子尤虽科举无望,但写的《江北游记》也有一二可读之处,别的奇山断崖倒也见过,只他书里写的黄果树瀑布,翻崖喷雪,仿若白鹭群飞,可谓奇景也。”   秦舒淡淡嗯了一声,依旧不去看陆赜,过得一会儿,被他抽掉手里的书,横眼扫过去,听他笑着道:“这灯太暗,我念给你听。以后要是得空,我陪你去看书上的奇景。”   秦舒看他一眼,把书拿过来放在一旁:“算了,今儿不看了。只是睡不着,胡乱拿本书瞧瞧罢了。”   她把枕头放下来,想起来:“现在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我能回小檀园了吧?你天津海难的事情,最后怎么审的?”   陆赜伸手扶着秦舒躺下来,一边脱外裳一边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上了折子,只做寻常海难处置。明面上不会有什么,但是你要知道,即便是我想放过那些人,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秦舒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你是孤臣,又在江南做过那么多年官,那些江南豪族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对你下手?”   陆赜轻蔑的笑一声:“因为我做闽浙总督的时候,大大得罪过他们。那时候朝廷发不出粮饷,我便向江南的豪族巨富提编,送军门充饷。提编均徭,加派税粮,截留漕粟,扣除京帑,请给鹾课,迫胁富民①,这是从前那些人参我的六大罪状。可惜陛下留中不发,我如今人虽走了,但是继任的人依旧施行我的旧例,怎能不叫他们恨之入骨呢?”]( 明 ) 陈全之   秦舒听了一时无话,其实说他孤臣也不假,只是为了做实事,也的确得罪了许多人。   陆赜看出来了,反而宽慰:“你顺水推舟,也是人之常情。你从前是那样的人,实是我误你良多。”   秦舒这个人虽恨极了陆赜,但是叫他这么一说,对于当初激愤之下的决定,也实在的动摇起来。倘若陆赜真的身死,恐怕在那些感念他恩德的江南百姓眼中,自己必定是大大不对的。   陆赜掀开被子,凑近来,叫秦舒闻得一股墨水的味道,当下反胃干呕起来,可惜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陆赜拉了拉铃铛,叫丫头端了茶进来漱口,闻了闻自己身上,他一向爱洁,身上何曾有过异味儿呢?   秦舒淡淡地吩咐丫头把汉白玉香炉移进来,虽没说什么,陆赜却也晓得这是嫌弃的意思,当下又去了一趟净室,仔仔细细冲了一遍,这才带着一身湿气进得帐来。   秦舒似乎已经闭眼熟睡了,陆赜叹一声,吹灭了灯,听得枕边近处的呼吸声,船外远处的蛙鸣声,心里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倘若索求太多,只怕连现在的局面也不会长久。   秦舒虽闭着眼睛,却辗转反侧,良久睁开眼睛,望着一片漆黑:“陆赜,我要回小檀园,票号的事情耽搁了大半年,我不想拖了。”   陆赜握住被子下秦舒的手,冰凉冰凉的,小声劝道:“我从来也没说过不许你再做票号的事,只是你现在的身子不比往日,即便是静养,也有滑胎的可能。等你生了,又或者过几个月胎像稳了一些……”   秦舒打断他:“再不找点事情做,我会疯的,陆赜。”   陆赜沉默,她总是擅长在二人温情脉脉的时候,撕开残酷的事实,她的声音平静而疲惫:“陆赜,我自己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我读过的书,我父母、老师对我的教导,都叫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倘若小额票号发行成功,那么将来就算是我真的不在了,这个世上也会有很多人记得我的。”   陆赜听不得这种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转过身子,见秦舒留下两行清泪,幽幽叹气:“也许是真的生病了吧,变得这样容易流泪。”大概是激素分泌失衡吧!   秦舒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你不同意就算了,明日换一个大夫来,刘太医的安神药不起作用,我还是不大睡得着。”   那泪却越擦越多,看得陆赜心慌,他抽了条手巾子递过去,道:“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就是,我又没说不同意。只是你千万顾着自己身子,能交给下面人去做的,便都交给下面人去做。你要小檀园,我本也是这个打算。赐婚的圣旨已下,下个月便是选定的良辰吉日,你将来从小檀园抬出门,也是好的。”   秦舒眼泪还没止住,思绪却已经转开了:“票号的条陈,你别再扣着了。倘若只大通票号一家,那倒是很快的,只是要叫上日昌隆进来,他们不懂这个,便是印刷技术、发行要略要讲清楚,没个一两个月是不行的。再然后从京城铺陈开来,往四周推开,要是年底能勉强流通就不错了。”   陆赜答应了:“你放心,日昌隆不会跟你掰腕子,你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有谁不规矩,你打发人来回我就是。” 第103章 写诗得诗,要赋能赋   贾小楼捧着茶, 一味儿低着头瞧着地面,他虚虚挨了个屁股,坐在如意纹方凳上, 仿若个受惊的鹌鹑。   门开了, 茶房里进来个青绸小厮,也不搭理他, 自顾自倒了杯茶吃,斜斜睨了一眼, 心里忒一声, 骂一句买屁股的货, 面上还笑嘻嘻:“贾老板今儿怎么来了?”   贾小楼笑笑, 这种贵族豪奴他是不敢得罪的,拱拱手:“这鄙人也不知, 是江管家吩咐人叫我来的,想来是贵府要办喜事,唱堂会的缘故吧。”   小厮扯了扯衣襟, 擦了把汗,一边往外头去, 一边道:“这你可得上心了, 我们府里好容易有一桩喜事, 不说汉王、公主、阁老都有贺礼, 便是宫里也诸多赏赐……”   他正磨牙着, 迎面来了内院的姐姐, 笑着弯腰打千:“小茴香姐姐。”   小茴香早已经嫁了人, 只是嫌弃夫家的姓难听,旁人叫她吴规家的,听起来像叫她乌龟一样, 索性还如同往常一样称呼。   小茴香问:“贾老板呢,大人见完客了,唤他到书房去。”   贾小楼忙出来,跟着小茴香往书房去,一路上见园子里正栽花种树,碗口大的开着花苞的海棠树整棵移植过来。   进了书房,余光见堂上一人正临窗执笔作画,见着他来放下笔,吩咐:“都下去吧,这儿不留人侍候了。”   侍立的下人都退下,贾小楼跪下磕头行礼:“草民贾小楼拜见尚书大人!”   天气逐渐热起来,陆赜只穿了一件薄衫,闲闲倚着椅背,并不叫人起来,问:“我问话,你需如实答来。”   贾小侯不经吓,跪在那里连连点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赜问:“秦掌柜从前爱听你的戏?”   贾小楼头低得更加厉害,这时节,谁人不知陛下给陆尚书同秦掌柜赐婚了,一时只怕陆赜是要算从前的旧账:“秦掌柜其实不大爱听戏,只是偶尔去捧场。”   陆赜抬了抬眼皮,问:“她说你长得像她的一位故人,那故人是谁?”   秦舒其实从不说这些,只是时间长了,贾小楼一两句旁敲侧击,便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并不知具体姓名,只有时秦掌柜唤了我去小檀园下棋,偶尔错神,倒是喊过阿宴这个名字。小人也曾问过秦掌柜,只从没说过什么,只知道长相上有几分相似,从前常常和秦掌柜下棋……”   …………   贾小楼跪在里面,也不知被翻来覆去地拷问了多久,出尚书府门的时候,太阳都落了,门口等着一顶小轿:“崔爷请您今儿晚上去他府里一趟唱两句,您赏脸。”   陆赜的书案上,密密麻麻写了刚才贾小楼的供词,他又从旁边的的匣子里取出一封贺九笙临走之前留下的书信,仔细比对,回想秦舒往日言行,骨子里的叛逆不服,虽是丫头却从不觉自己卑贱,异于常人。   又从南京调了当时的家下人回话,便知她十岁上落水之后浑然变了个人似的。   陆赜是孔圣人的门徒,从来不信神鬼之事,此刻也有几分相信了,恐怕此董凭儿非彼董凭儿了。她从前喝酒后说的醉话、胡话,也都能一一联系起来了。   他这次去小檀园走的是正门,下人恭恭敬敬请到秦舒所住的明光堂。到的时候秦舒还在议事厅议事,并不见人影,珩哥儿坐在书案前写大字,从窗花格子里瞧见陆赜也浑似没瞧见一样,头也没抬。   秦嬷嬷给陆赜上了茶:“您宽坐,姑娘在外头同掌柜们商议事情,奴婢去请了小公子出来见客。”   说罢各自端了一小碟子奶油松酿酥卷、糖霜小米糕进去,见珩哥儿绷着一张脸,笑道:“我们珩哥儿下午就没用饭,现如今还不吃些甜的。这可是乘着姑娘不在,嬷嬷专门去小厨房给哥儿端的。”   珩哥儿最爱吃甜,当下搁了笔,拿起一小块儿奶油松酿酥卷咬了一口,道:“嬷嬷,新换了厨子吗?怎么比以前的鲜甜多了,连一点奶腥味儿都没有。”   秦嬷嬷顺势道:“这是尚书府荐来的厨子,做这些点心是顶顶拿手的,连姑娘平素不爱吃的,也多吃了一块儿。”   珩哥儿只当做没听见,又咬了一口米糕,秦嬷嬷取了手绢擦他嘴角:“小公子,听嬷嬷的话,姑娘不在,论理是该你出去待客的。便不说这个,以后也是要相处的,将来早早晚晚都要改了称呼的。”   珩哥儿瘪瘪嘴,赌气道:“我才不要,我姓秦,他姓陆,旁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为什么要改称呼?”   秦嬷嬷哪里知道这就是亲生父子呢,只想着为珩哥儿好,总不好闹得太僵,见他倔脾气,只好道:“那不是亲生的,即便是外头票号那些叔叔伯伯,姑娘不得空,你不也常常去见客吗?怎么这回偏偏不肯出去了?”   珩哥儿哼一声,端了碟子,趴到窗前,廊下的石缸里养着红色的游鱼,他掰了块儿点心扔过去,果然见红红绿绿的金鱼争抢起来。   秦嬷嬷跟过来:“哥儿这性子真是十足十随了姑娘。”她劝不动,正想着转身出去,便见陆赜绕过山水四季屏风进来了,她正不知道怎么打圆场,就见陆赜挥挥手:“嬷嬷去议事厅侍候吧,要是太晚了还没商议完,您就劝着她点。”   秦嬷嬷应了一声,临出门前又望了望珩哥儿,颇不放心:“小公子的性子跟姑娘是一模一样的,还请大人担待一、二。”   陆赜失笑,这样郑重其事的,倒显得他心胸狭窄得要跟个五六岁的孩子计较,何况这孩子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此时,也得了教训,往日哪里耐烦下人置喙主子的事,只这老嬷嬷是好心,又是秦舒亲近之人,免不得耐心些,多几分尊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陆赜倒水磨墨,珩哥儿依旧趴在窗户上,背对着他,并不理人。等陆赜写完了一篇小令,还见他端着空盘子趴在窗边,暗自笑笑,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陆赜敲敲桌子,问他:“下个月初六便是大婚的日子,你是留在小檀园,还是跟着去尚书府。不过,我看你的样子,肯定是不屑去我的尚书府的。这样也好,你娘如今又有了身孕,身子渐渐沉了,你要去跟着她去,免不得叫她费神。”   珩哥儿果然转过身子来,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陆赜:“你说了不算,凭什么叫我娘去住尚书府?”   陆赜招招手,见他梗在那里不过来,笑笑,耐心道:“能告诉爹爹,你为什么这么厌恶我吗?”   珩哥儿抿抿唇,只装作不懂:“大叔,你自己没儿子,便随便乱认的吗?我姓秦,我自己有亲生父亲的。”   陆赜失笑,果然,不论是性子还是口才,都是十足十随了秦舒,他伸手去摸他虎头虎脑的小脑袋,却叫他一偏头躲开来。   陆赜无奈,想着日久天长,并不急于一时,只得站起来:“你继续写功课吧!”便抽了本书,坐在一旁瞧起来。   父子二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陆赜偶尔觑上一眼,指点珩哥儿执笔的姿势、运笔的技巧:“练字练的是心,笔随心转,笔随意动,字迹才不凝涩。”   珩儿虽不做声,却也听他的指点,又写了两大张字,写到最后便是自己也觉得又些许进益。   陆赜站在他旁边,满意的点点头,见他用来练字的是一篇时人写程文,道:“你这个年纪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万万看不得这些束手束脚的八股文。即便是进学,那也得先认真学几年的《三通》、《四历》来。代圣人立言不假,这些高头讲章是些嚼烂了的甘蔗渣儿,临上考场那年,学一学便足够了。”   这同先生讲的全然不同,珩哥儿愣了愣:“可是先生说,八股文写得好,便是做什么文章都不在话下,写诗得诗,要赋能赋。便是我现在年纪小,看不太懂,早早熟悉了起承转合也是大有益处的。”   陆赜笑笑:“哪里来的老夫子,恐怕连举人都未中。”一面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本书:“你这个年纪要学的是这几本书才是。你要是愿意,每日早晨抽一个时辰到尚书府听我讲学,如何?”   三元及第的状元给自己讲学,这诱惑不可谓不大,珩哥儿翻了翻白眼,正犹豫着,便从窗户里瞧见秦嬷嬷扶着秦舒从月洞门里过来。   他从凳子上滑下来,登登登跑过去,牵了秦舒的手,一边撒娇说想去大卧佛寺看樱花,一边又显摆似的絮叨今天自己又读了什么书写了几篇字。   秦舒进得屋子,叫陆赜扶着坐下来,手里细细瞧过了那几篇字,笑着夸他今日用心,才说了两句,就听陆赜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梳洗了就睡吧,叫嬷嬷送他回去安置了。”   珩哥儿哪里肯听他安排,闹着要跟秦舒一起睡,偏陆赜不许,还拿大话将他:“你如今也是正经开蒙了的人了,倘若日后同窗来往,旁人知道你这个年纪了,还像奶娃娃一般同母亲一起睡,岂不是要笑话你。”   秦舒摸摸他耳垂:“别听他的,你去洗了澡,便自己上床去睡就是。我在这里等外头的一份儿文书,等他们送来看过了再睡。”   珩哥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果然被唬住:“那我去碧纱橱里睡。”他只觉得叫陆赜留在这儿,升起一种不安感来,并不太信任他,毕竟可是有提剑闯门的先例的。   秦舒自去洗漱了,穿了中衣出来,安胎药刚好送来凉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见陆赜还没走,歪在床上,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   她走过去,认了出来,好像是自己从前在扬州时节为了卖钱,写出来的棋谱。 第104章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陆赜合上棋谱, 伸手去扶秦舒问:“你今天感觉如何了?可还反胃?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秦舒不回答,反而把那本棋谱拿起来瞧了瞧,的确是自己拙劣的画工, 拙劣做旧的泛黄的宣纸, 问:“你从哪里翻出来了?这本棋谱应该在扬州苏姑娘手里的,她现如今过得如何?”   陆赜坐在旁边拿了松江棉布来替她擦头发:“她已经嫁人了, 是个落第的举人,送棋谱回来的人说, 过得很好。”   秦舒点点头, 再无话说。倒是陆赜有一句没一句, 问她大婚那日可有什么想要的安排没有, 又说到时候南京老太太、并京府这边国公府的亲戚大抵都是要见一见的。   秦舒也只点头嗯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没什么大反应。坐了一会儿,外头送的文书看过了,提笔回了两句叫人连夜送出去, 便上床歇着了。   只是她并不太睡得着,躺了一会儿, 陆赜伸手去摸她的小腹, 已经有一丁点微微隆起的幅度了, 细绫裁的中衣滑滑的, 想问的很多, 思忖良久, 只得一句话:“你下棋是同谁学的, 这棋路恐怕非当今的名手,抑或是哪一位隐居的世外高人?”   秦舒把他手抓起来,抚到一边, 低喃:“太热了!”   陆赜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柄黄杨木的折扇,轻轻地摇着,不过摇了一会儿便慢慢停了:“你少见些风,不然又头疼的。”   秦舒轻轻嗯了一声,又听得他问:“听原先园子里的人说,你十岁上的时候落水掉进冰湖里,高烧了大半个月,险些丢了性命,醒过来的时候,连自己名字都忘了?”   秦舒睁开眼睛,问:“你派人回南京查我了?”   陆赜听出她语气里的戒备,呼吸顿住,不再问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到了大婚这日,小檀园这边还好,秦舒交待过了,不必大操大办,一应贺喜之人都不收贺礼。她精力不济,也不肯随意见客,不顾那些俗礼,因此这日睡饱了,这才起来梳妆。   旁边的妆台上摆放着陆赜送来的凤冠霞帔,金边秀纹并珠翠玉坠,殊为华丽,旁边站着尚书府送来上妆的嬷嬷:“姑娘,这是一品命妇的冠服,冠花钗九树、九钿,翟衣上也是九对儿翟鸟,全合九九归一之数。”   旁边的丫头端着托盘,掀开来,便见玉带、佩绶,素白中单,那嬷嬷还要开口一一详解,便被秦舒打断:“好了,时辰不早了,上妆吧!”   那嬷嬷应了,手上很麻利,先拿了楠木梳来梳了一百下,这才绞面、上妆,她手上不停,见这位新娘子嫁得超品的国公,大婚之日竟然也没有一点笑模样,心下纳罕起来。   等侍候秦舒穿冠服的时候,竟见她小腹微微隆起,当下眼皮一跳。这嬷嬷是京府国公府这边送来的一位老人,受了自家国公夫人的吩咐,要好好相看相看这位新娘子。   秦舒这时候,自觉无需避讳,穿好了衣裳,嫌那凤冠太重,并不先带着,过得一会儿,水袖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个锦盒。   秦舒皱眉:“不是说不收礼了吗?”   水袖笑笑,放在桌子上,打开来:“姑娘,是贺学士命苏州制造局送来的,说这东西不比那些金啊、玉啊的。姑娘一见,一准儿喜欢。”   秦舒打开来,见是一个磁生电的小装置,磁铁,导线,一个小风车,闭合按钮,那风车便慢悠悠转动起来。   那梳妆的嬷嬷见了大惊,这风车也没有碰,屋子也没风,怎的自己就转起来了?又见那新娘子笑起来:“替我多谢她了!”   水袖瞧了瞧那嬷嬷:“嬷嬷,我陪我们姑娘说会儿话,您下去忙吧。”   等人走了,水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姑娘,这是贺学士给您的信,说原本有些话是要亲自跟你说的,只是走得急,来不及说。”   秦舒打开来,见一张梅花笺上,写了八个字:“来日可待,稍安勿躁。”这八个字,倘若秦舒早一个月瞧见,必定升起无限的希望来,只是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只微微叹息,便吩咐水袖:“烧掉吧!”   过得半个时辰,秦嬷嬷便进来催:“怎么凤冠都还没戴?花轿都到门口了,说话间姑爷就要到了。”   秦舒觉得这声姑爷很刺耳,却也说不得什么,叫秦嬷嬷服侍着戴好凤冠,就见陆赜一身大红色袍子从门外而来,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双眼睛瞧过来,便熠熠生辉。   陆赜见她一身凤冠霞帔,不过静静站着,却叫他大为快意,执了她的手问:“今儿身上可还舒服,有没有害喜?”   秦舒微微摇头,便被他拦腰抱起,送到门外的七宝流苏花轿上,又嘱咐她:“只拜了堂,你便往后面歇着去,自用了膳便是。等行完合卺礼,你自梳洗了睡便是,倘若身子不舒服,一定要说。”   秦舒听他这样说,一时胸口发闷,反而握紧他的手。陆赜脸色都是志得意满的喜气,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秦舒扯出个笑来,摇摇头:“你这样倒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叫我觉得竟有些不认得了。”   这一路上,秦舒都恍恍惚惚,听见外面的礼乐鞭炮,恍惚隔世,叫人牵引着下轿,拜堂,直到陆赜挑开大红盖头,这才回过神儿来,见屋子里一群不认得的女眷。   婆子端上合卺酒,匏瓜一分为二,一半乘着酒,一半乘着水,秦舒端起来,喝了一口,不觉得为什么觉得很苦,从舌尖蔓延,她微微抬头,见陆赜也正含笑望着她,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屋子里的女眷见二人如此默默相视,自然又是另外一种意味儿,笑着取笑。一人唤秦舒侄媳妇儿,一人唤她大嫂子,拿了金银彩线、花生桂圆洒在她裙摆上,一边念着吉祥话:“如鱼似水,福寿绵长……”   陆赜知道秦舒精力不济,等喝完了合卺酒,便请了屋子里的女眷出去开宴,又吩咐秦嬷嬷替她除了凤冠霞帔,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秦舒点点头,目送他出了门,便吩咐秦嬷嬷:“抬了热水进来,我泡一会儿。”   她洗漱过了,觉得累得厉害,上床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中闻见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耳边传来两个值班的小护士的闲聊:“你说二十九床那父母真可怜,独生女,高空坠物,植物人好几年了,每个星期都过来医院,两个人一坐就是大半天,对着病床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个忙得没吃晚饭,这时候垫几块儿饼干,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块光盘:“对了,这是二十九床家属留下的,说了叫我们放给她听呢。”   那小护士拿起来瞧了瞧:“这什么啊?还珠格格?这再放十来年,就得是古董了吧!依我说,这都是心里安慰,已经是脑死亡了,按照医学上来说,这人已经死了,即便是花大笔钱维持着,也是没什么希望啊!”   她一边说,一边推门进了病房,这是一个单间的VIP病房,床头放着一大盆栀子花,病床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一只手已经有些青黑了。   护士看了看仪器上的数据,一切正常,把光盘放在机盒里,电视打开,顿时想起欢快的片头曲来:“当山峰没有菱角,当河水不再流……”   那护士转身关了门出去,觉得空调有些冷,小跑着回了护士站,抱怨:“真是挺渗人的,干嘛放这么老的电视剧?”   另外一个写着值班记录:“听杜大夫说,好像是他们女儿小时候没让她看吧。上次不是还带了什么虹猫蓝兔的动画片来了吗?看起来,这二十九床童年过得不怎么样!”   秦舒不知道这是梦,还是自己的幻觉,她好像笼罩在黑暗里,手脚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唤她:“姑娘,姑娘……”   秦舒慢悠悠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大红色五蝠喜帐,夜已经黑了,屋子里正静静地燃着龙凤烛。   秦嬷嬷拿了帕子去擦秦舒额头的汗,问:“姑娘,可是做噩梦了?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秦舒愣了会儿,这才回过神儿来,摇摇头,叫秦嬷嬷扶着坐起来,便见她指了指临窗的春榻:“姑爷不知喝了多少酒,叫人扶着进来,走不了几步就倒在哪儿了。不过倒也安静,只睡着。”   秦舒走过去,见陆赜歪在春榻上,身上的大红袍依旧被他自己解开了,丢在一边,露出一身素白中衣来,隔得远远地便能闻见一身的酒气,也不知喝了多少。   秦嬷嬷手上端着醒酒汤,秦舒接过来,捏着陆赜的鼻子便灌了下去,激得他一阵咳嗽,顿时醒了过来。   陆赜醉眼迷蒙,立刻生出一股怒气,见是秦舒,悻悻地握住她的手,良久:“还以为你不会管我呢?”   秦舒掰开他的手,湿漉漉的腻人,淡淡道:“自己洗漱了,去床上睡吧!”   陆赜拉着她的手不放,过得一会儿,想起什么,往怀里摸,却什么都没摸到,瞥见一旁褪下的大红袍,歪着身子拿过来,掏出一朵早就揉乱了的姚黄牡丹,怔怔道:“叫我压坏了!”   秦舒从没见陆赜喝醉了的样子,从前即便多喝了一些,也不过歪着不说话,她把花拿开:“这样名贵的牡丹,做什么摘下来?”   陆赜笑笑:“你今天穿大红色的衣裳正好看,簪牡丹花极配的。”说罢,便把那朵压坏了的姚黄往秦舒鬓间插去,抱着她发了一会儿痴,喟叹:“秦舒,但愿咱们能一直这样!”   秦舒答:“美中不足是常有的事。”恐怕未必能如愿…… 第105章 黑着脸,谁也不理谁   已经是酉时末了, 外头已经下起雪来,秦舒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刚缝好最后一针, 便听见小茴香从廊下提着灯笼过来, 口里唤着:“夫人!”   站在台矶上的几个小丫头打起门帘,涌进来一大片飘絮, 小茴香跺了跺脚,拍拍身上的积雪, 这才进屋子里来, 屈膝行了个礼:“夫人, 您这都快生了怎么还做针线活?大人看见了, 倒是不会说您,下面丫头可得受罚了。”   她站在远处把身上的凉气烤散了, 这才近前来:“夫人,外院的江管事派了人传话进来,说刚才大人从宫里领了小公子回来, 叫他跪在祠堂,看样子是要请家法呢?”   秦舒打了个哈欠, 父子两天生的不对头, 一点小事总能叫陆赜勾起火来, 她把白狐狸镶边斗篷叠起来, 问:“这回又是怎么了?”   小茴香摇摇头:“谁也不敢进去问, 宫外头守着的轿夫说, 出来的时候大人同小公子都黑着脸, 谁也不理谁。”   秦舒身子已经很沉了,叫秦嬷嬷扶着站起来,小茴香忙劝她:“外头冷得很, 您打发个丫头去瞧瞧,大人一准儿听您的。”   秦舒指了指旁边挂起来的猩猩毡羽毛缎斗篷:“老的肯听有什么用,小的又不肯听?年纪不大,性子倒大,只怕得委屈到过年后。”   小茴香应了一声,给秦舒系好斗篷,慢慢扶着往西边祠堂去。祠堂门口守着一个陆赜的侍卫,十七八岁的年纪,见秦舒来,弯腰行礼:“夫人,大人才领了小公子进去,吩咐我看着门,不叫任何人进去。”   秦舒摆摆手,叫他退下,他哪里敢拦,当下让开来。   悄声进去,见里边祠堂的正门并没有关,珩哥儿正跪在祖宗牌位前,闭着眼睛听陆赜说教:“你也是正经读过快一年书的人了,岂不知圣人有言‘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又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可知道?”   秦舒还没说什么,秦嬷嬷倒是心疼起来:“姑娘,这么冷的天,就这么跪在青石砖上,连个垫子都没有,哥儿本就是早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寒气,把膝盖跪坏了怎么办?”   珩儿这半年多跟着陆赜读书,也开始学些拳脚基本功,只是还是不服气他,当着外人称呼‘父亲’,在家里却是从来也不叫的,他眼睛看着墙上的牌位,喃喃:“我又没有错,她比我小,摔到了,难道我不去扶她吗?”   陆赜气得更加厉害了:“倘若是平时,你自然没有错,但是在宫里的宫宴,你就是大错特错。你不这样想,旁人却同你不一样。你扶了那楚王府的郡主,人家便趁机说起嫁娶之事来。咱们大齐朝,但凡同皇家结亲,你就不要想什么仕途学问了。”   珩哥儿没话说了,依旧梗着脖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秦舒这才叩了叩门扉,迈步进去:“快过年了,吵什么呢?什么结亲不结亲,什么楚王府的郡主?”   陆赜这才发觉秦舒,见她大着肚子,直皱眉,扶了她进来坐在太师椅上,对着小茴香道:“不是说了不许告诉夫人?”   小茴香还跟从前一样怕陆赜,当下缩着脖子往秦舒身后站。   秦舒手里握着暖炉,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半夜还罚跪?”   陆赜本不想告诉她的,见她来了,不得不说:“晚上宫宴,诸王府的也列席,我错开眼一会儿,就见他牵着楚王府小郡主的手进来。楚王妃就说什么两个人投缘,说起嫁娶之事来。”   秦舒自然是不赞同什么包办婚姻的,只是珩哥儿说那小郡主摔了,这才牵了她进来,也不能算他做错了什么。   她瞥了陆赜一眼:“怪他做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拒绝不就得了。实在不行,就学你从前那招,叫天师府的批了箴言出来,说什么三十岁之前不能娶妻之类的。”   陆赜无法,在秦舒面前可是精心打造自己开明、宽和的形象的,等闲并不发脾气,只道:“已经回绝了!”   秦舒招手,唤:“珩儿,过来。”   珩哥儿瘪着嘴巴过来,一句话都不肯说,秦舒捏捏他的脸颊,笑:“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别苦着一张脸了?你不能算错,但是女子跟男子不同,即便是年纪小,也是名节要紧。”   这样也算是秦舒的疏忽,只当他现在年纪小,并不曾同他说过这些的。   珩哥儿望了望陆赜:“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又没做错事情就罚我,这算什么道理?”   秦舒失笑,望了望陆赜,又望了望珩哥儿犟着一张脸,道:“罚错了,那可怎么办?难道还叫他给你赔礼道歉么?”   珩哥儿站在哪里,虽然没有点头,却也是那个意思。   陆赜听了,喉咙一梗,他这个三纲五常的士大夫,父为子纲,不说这件事他的确做得有失妥当,便是真的冤枉了,又哪有父亲给儿子道歉的呢?   秦舒挑眉,拍拍珩哥儿的脑袋:“那可难了!”说着扶着陆赜的手站起来:“回去吧,我包了饺子,叫丫头煮了你们两也尝尝。”   偏陆赜冷着一张脸,正色道:“这次你娘替你讲情,便算了。只是读书须得日日下苦工,你去书房取了书来,我要考校你今日的功课。”   旁的事情珩哥儿不服他,只听了他半年讲学,读书这件事对陆赜是心服口服,当下对秦舒道:“娘,我先去拿书,你等我一起吃饺子。宫宴上那些都不好吃,有些吃的时候都冷了。”   陆赜扶着秦舒的腰,慢慢朝思退堂而去,这是陛下赏赐的一所府邸,原先是靖王府,经过半年修葺,这才搬过来没多久,他见秦舒脸色好多了,问:“怎么想起下厨了?我看你这段日子,心情也好多了,晚上也睡得着了,想来是那药极有用。还有一两日才是除夕,不如明儿请了刘太医来诊脉,开了药来,也免得正月里请人家。”   秦舒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产将近,脾气也大起来,总是想驳他:“我心情好,那是因为我想开了,认命了。愁眉苦脸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   陆赜听了,讪讪的不敢回话,沉默了一会儿道:“总归是我从前对不住你,你说我,我只有听着的份儿,你心里能舒坦些我也认了。”   秦舒听了来气,知道自己错了,就是不改,她站定,望着陆赜不说话。   秦舒近来脾气渐渐古怪起来,也不知哪儿一句话不对,便惹得她发脾气,陆赜问:“怎么了?”   她伸手往陆赜头上拔了根头发下来:“天啊,陆赜,你真是老了,竟然都有白头发了。”   陆赜不知她捉弄自己,伸手去拿那根拔下来的‘白头发’,不料叫秦舒轻轻一吹便不见踪迹了。   秦舒见他那副认真的模样,顿时没了兴致,慢慢往前道:“你知道自己错了,但是从来也没有打算改过。你想得到什么东西,得到什么人,不论使什么手段都要得到手。官位名爵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倘若你的心真有你自己说的那般真,难道勉强自己心爱的人,你自己心里倒也这样好受?”   陆赜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又听秦舒数落道:“说白了,你就是自私,你自己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说着说着,又觉得很没意思:“算了,说这些干什么,糊里糊涂地过吧!”   晚上吃饺子,秦舒不过吃了一个便吃不下,倒是陆赜同珩哥儿,足足吃了二三十个,这才停了筷子。   秦舒往暖榻上靠着,陆赜拿了书考校功课,珩哥儿背着手背书,郎朗流利。她歪着头听着,不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临近半夜,秦舒叫一阵宫缩疼醒,她生过一次,知道这是要生了,忙拉了拉旁边的陆赜。   陆赜睡得浅,当下翻身坐起来,问:“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生产将近,产婆乳娘都是早就预备好的了,陆赜见她疼得直皱眉,当下连鞋也顾不得穿,往门外唤丫头婆子:“去请产婆、太医来。”   旁边的产房也是秦舒早就布置好了的,一应东西都是用沸水煮过消毒的,陆赜抱了她过去,脸上倒急出汗来:“你怎么样,疼不疼?”   第一次生珩儿时候的情形,秦舒已经忘得差不多,疼是肯定疼的,但是有多疼却不记得了,她只觉得此时此刻连呼吸都是疼的,叫陆赜握着手:“你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秦舒只觉得他啰嗦,产婆丫头涌进来,客气地请陆赜出去。见他还要啰嗦,秦舒沉着脸:“你快出去。”   陆赜出得门来,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也不算太久,天亮十分便听见里面一阵婴儿的哭声,一个婆子出来报喜:“恭喜大人,恭喜大人,夫人生了一位千金……”   恭喜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里面一阵惊呼:“不好了,血崩了,血崩了,快把太医请进来……”   陆赜顾不得抱那孩子,连忙进去,便见产床上一滩血沥沥的往下淌,他平生不知遇多少大事,此刻竟然觉得手脚发木,满目猩红地冲着四周大喊:“请太医进来,请太医进来。”   刘太医进来,摸了摸脉搏,摇了摇头:“陆大人,老夫回天乏术。”   秦舒已经昏迷过去,叫灌了一碗参汤这才醒过来,望着陆赜,声音已经飘忽起来:“陆赜,叫他们出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陆赜坐在旁边,衣角拖在地上,染上血迹,他握着秦舒的手,冰凉,微微发抖:“你别怕,已经叫人去宫里请李太医,他是当世名医,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渐渐说不出话来,一滴泪滴在秦舒脸上。   秦舒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早有预感以至于平静异常:“陆赜,其实我觉得这样很好,我终于解脱了,终于自由了。”   陆赜闻言一窒:“等你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何曾不自由呢?山水之间,何处不能去呢?”   秦舒苦笑:“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我的心,是我的心终于自由了。”   陆赜知自己勉强她,是她一生的心结,见她此刻还念念不忘,悲泣难言:“秦舒,我……”   秦舒曲指摸摸陆赜的手背,手渐渐没有知觉起来,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打断陆赜:“陆赜,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恨你。我有的时候也会想,倘若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不堪的往事,我是不是就能坦然的接受你。”   “可是,没有如果,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没有什么放下不放下的,房间里的大象你不去看,也会一直存在的。”   说到这里,秦舒流出泪来:“陆赜,倘若我只是恨你,也不必如此痛苦。可是,可是我不只是恨你啊……”   不只是恨你……   陆赜闻言,如遭雷击,良久不语,他不敢问什么叫不只是恨他,只紧紧握着秦舒的手,见她慢慢合上眼睛,终是痛哭出声:“秦舒,秦舒……我不勉强你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想去什么地方,我统统都答应了,只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秦舒听着悲泣声,仿佛置身在幽篁里,她拍拍陆赜的手:“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第106章 这倒是可惜的地方   李太医被人从宫里请过来的时候, 见廊外跪满了一地的仆妇,走到门口便闻见一大股血腥气,心知不好。推开门进去, 见床边坐着个人, 面容苍白,神情颓然, 一副下世的模样。   他走近,这才瞧出来是陆赜, 他拱拱手, 见床上那女子脸色惨白, 依旧伸手去摸了摸脉搏, 只存一息,往身上关键处扎了几处银针, 摇头叹息:“陆大人,节哀!尊夫人现如今这幅样子,倒不如叫她往南极仙乐之地去了, 也免得受苦。”   陆赜惨然笑笑,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儿, 刚想张口说话, 嘴角便流出一丝鲜血来, 他咬牙吞了回去, 道:“李太医, 人死了就是死了,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什么南极仙乐之地。”   他慢慢站起来,一身白衣沾血:“虽是血崩,但后来刘太医同回春堂的大夫联合下了一味药, 已经止住了。我知道李太医手里的本事,妙手回春不是说说而已,既然你未把话说死,那便是可以救,是不是?”   李太医见陆赜这幅模样,倒仿佛要吃人一般,满身杀气,他摇摇头,坐到床边来,手上是一排家传的银针:“把衣裳都褪了。”   陆赜见他这样说,心里陡然升起希望来,一双手颤抖着去解秦舒的已经被鲜血染红的中衣,一枚一枚的银针扎下去,直扎了七八十针,这才结束。   李太医额上已经全是汗水,他收了针,又把脉:“呼吸强了些,只是醒不醒得过来,却是说不准。又或者,即便是活着,也不过活死人一般罢了。”   他走到一边开了个药方子,搁下笔墨,意味深长:“想死却不能死,未免可怜了些。”   陆赜闻言抬头,满目狠戾:“李太医,还请慎言,我同我夫人恩爱有加,她怎么会想死呢?”   李太医取出一个药瓶:“说起来,这药有解毒的功效还是尊夫人告诉我的。每日化水服下,解她的竭血之症,此后一个月我须得日日针灸,倘若一个月后能醒来便是活了。”   陆赜问:“倘若醒不过来呢?”   李太医头也不抬:“倘若醒不过来,那便是活死人了。”说罢他便收拾好药箱,手上举起一张药方:“这一张是药浴,每日泡上一个时辰。可是尊夫人体质不比旁人,她从前也用过这药,浑身刺痛,要不说,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呢!”   他转头用衣袖去擦秦舒的脸颊,把血污擦得干干净净,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最爱洁的,往日在镇江逃跑的时候,还怕路上不能沐浴,还特地前一天晚上泡了澡。你怎么会不醒过来呢,你还没见过我们女儿呢,你还没抱过她呢?”   过得一会儿,小茴香瑟瑟进来:“大人,药浴已经准备好了。”   陆赜并不理人,慢慢地擦掉秦舒身上的血污,替她穿好平日里喜欢的湖碧色衣衫,旁若无人地抱起她,往后边渺云间去。   渺云间种着秦舒最爱的牡丹花,只是隆冬时节即便是放在火房里,也只得一个花骨朵,陆赜抱了秦舒往花丛中的小径中去,低声喃喃:“你说得对,好好的花长在枝头,做什么摘下来?”   陆赜抱着秦舒往阁中去,那里是一大片汉白玉铺就的浴池,已经灌满了药汤,他抱着秦舒走下去,果然触及皮肤的地方便一阵刺痛,仿佛火星子蹦上来。   染血的中衣氤氲开来,把一池微黄的药汤都染成红色,等泡完了,陆赜又亲自抱了她出来,用干净的温水擦拭过了,这才慢慢给她穿上衣裳。   珩哥儿叫秦嬷嬷瞒着,等瞒不住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跑进思退堂,见秦舒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果如活死人一般。   他趴到床前,叫了两声‘娘,娘亲’,并没有人回答,眼泪止不住的落,回头问秦嬷嬷:“嬷嬷,我娘她怎么了?她前天晚上还好好的,还煮饺子给我吃呢?”   秦嬷嬷给他擦眼泪:“小公子,夫人只是病了,会好起来的。李太医是有名的国手,他给夫人治病,一定能治好。”   外头陆赜下朝回来,远远便听见一阵哭声,他在外间换了衣裳,便见珩哥儿趴在秦舒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皱眉,这屋子是不许旁人进来的,当下挥手吩咐:“抱出去,以后都不允来了。”   珩哥儿本就伤心,见此恨恨道:“你凭什么不许我见我娘,你凭什么不许?都是因为你,我娘才变成这样的,都是因为你。我跟我娘本来过得好好的,都是你害了她……”   秦嬷嬷见陆赜一脸怒色,忙伸手去捂珩哥儿的嘴:“哥儿,这话怎么能说?”她到现在还不知珩哥儿是陆赜的亲身父亲,只怕这时候秦舒生死未知,珩哥儿说这话得罪了陆赜,以后得不了好。   陆赜望过去,他不知怎么的,见着珩哥儿,却十分嫉妒他,秦舒那五年想必是何等疼爱他,当下并不愿意见他,摆摆手,下命令:“抱出去,倘若再来,就回你的小檀园去。”   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叫丫头送了热水在门口,亲手给秦舒擦了一遍身体,又服侍她用药,每日的参汤,特制的鱼片粥饭。   等日常的一套做完了,已经是晚上了,他拿了秦舒日常看的游记,一句一句给秦舒念,念完又怕她不懂,又用白话口语讲解了一遍。窗外乳娘抱来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隔着门禀告:“大人,姑娘啼哭不止,也不肯吃奶。”   陆赜听了幽幽道:“秦舒,你看,没娘的孩子就是这样可怜,你也不想孩子没娘吧!”   秦舒是被一阵婴儿哭声唤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见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四周围绕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正低声唤她的名字:“秦舒,秦舒,你能听见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转转眼珠子,有人不知塞了什么东西放在她手掌里,对她道:“试试看握手,握紧手!”   秦舒使劲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有用,一旁的医生却笑着点头:“不着急,慢慢恢复,肯定能好的。”   她是在第二天早上看见自己父母的,两个人看起来倒还精神,她母亲手上还提着太极剑,见着秦舒醒了,倒也旷达:“我大年初一的时候去白马寺烧的头一柱香,算了一卦,说今年肯定有好事。我一想,咱们家能有什么好事,当然是小舒醒过来才叫好事。这才过了几个月啊,医院就给我打电话说你醒了。”   秦父一边乐呵呵地削平果,一边示意秦母声音小一点:“小舒要休息呢,你小点声!”   秦舒这时候勉强说得出些话来:“我睡了多久了?”   秦父道:“没多少时间,也就七八年,你放心,你这个是工伤,你的医药费你们公司报销了一大笔,我跟你妈没花多少钱。那房子、商铺什么的,我们都没卖,好着呢!”   听他这样说,秦舒便晓得房子肯定是卖了一些的,并不拆穿他们,她静静地望着他们,觉得他们这样很好,并非梦里那般凄苦,又或者是已经想开了接受了事实。   等她能出院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秦舒坐在轮椅上,临到家门口,瞒不住了,她父母这才支支吾吾:“小舒,你走昏睡的第二年,医院有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生了孩子便走了,我们可怜那孩子,便领养回来。小舒,你要是介意,我们就放到姥姥姥爷家去。”   倘若是以前的秦舒自然介意,可是她并非安安静静躺在医院,而是在古代过完了一生,她摇头:“有人陪着你们,安慰你们,我觉得很高兴。”   秦父秦母这才如释重负,打开别墅的门,便听得二楼一阵古筝声传来,激昂澎湃。推了秦舒进来,见家里的布置已经大变样了,过得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楼上蹬蹬蹬跑下来,扑在秦父秦母身上:“我今天新练了一首曲子,我弹给你们听好不好?”   见着秦舒,也很有礼貌,握着她的手:“你是姐姐吗?”   秦舒点点头,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觉得有点陌生。晚上秦父秦母做了一桌子秦舒从前爱吃的菜,话语间颇有点讨好秦舒的意思。   倘若是过去的秦舒自然大吵大闹起来,吵完了自然也就没有隔阂了。她吃过饭,静静拿着相册,看父母同那小女孩到各处去旅游的合影。   庐山、趵突泉、西湖……一张一张看过来,都是一些秦舒小时候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地方,她那时候功课很重,父母觉得去这些地方浪费时间,从不带她去的。   秦舒看了,知道他们不过是在补偿遗憾罢了,默默握住父母的手,笑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秦舒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耳边总是萦绕着婴儿的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隐隐约约听见陆赜的声音:“秦舒,你看这牡丹花开得极好了,你不醒过来瞧瞧吗?”   牡丹花?是渺云间那片牡丹花吗?陆赜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名贵牡丹,移栽了一大片,想来应季盛开时,必定极雍容。   秦舒想,即便是现代也不常见,这倒是可惜的地方,又似乎听见陆赜在耳边喃喃低语:“你要是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儿。睡多久都不要紧,只是记得千万要醒过来。大通票号同日昌隆联合发行的银票,已经开始流通了,今年已经是第二版了。”   不知怎么的,手上似乎叫递过来一张硬纸:“刚刚印刷出来的,你摸一摸。”   那触感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想叫秦舒努力睁开眼睛,只可惜却是徒劳,她什么都做不了,只鼻间萦绕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她半夜惊醒,打开灯,仿佛还能闻见陆赜身上的酒气一般,那味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经久不散。 第107章 官也丢来,命也丢   炎炎夏日, 外头的鸣蝉喧闹,窗户大开着,玲珑悄声进去, 便见贺九笙正提笔写字——‘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未写完, 便一阵咳嗽,鲜血吐在宣纸上, 落下点点梅花。   贺九笙叹了口气, 搁下笔, 问:“什么事?”   玲珑禀道:“大人, 长宁侯霍成英求见。”又低头加了一句:“温陵先生不肯去海外,已经在江船上自尽了!”   贺九笙早有预料, 闻言只不过微微点头:“请长宁侯进来。”   霍成英进来的时候,贺九笙已经已经换上了官袍,笑着微微摆手:“痹症发作, 不能久站,长宁侯, 失礼了。”   霍成英看着她, 一如十六岁肆意洒脱, 不拘俗礼, 更加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书信, 递过去:“温陵先生的绝笔, 他说他活到七十岁已经活够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想说的话都说了, 不必再连累亲友上下打点周旋了。”   贺九笙接过来,细细瞧了一通,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宁折不弯,论起这点来,我远不如先生也。”   霍成英自请下江南来羁捕温陵先生,为的不过是问贺九笙一句话,临到关头,却也胆怯起来:“我想知道为什么?”   贺九笙问:“什么为什么?”   霍成英站起来:“当初太后给你我赐婚,你为什么要拒绝?”   贺九笙这才抬头,打量他,长安年少羽林郎,骑射翩翩侍武皇,她忽然想起十六岁的灞桥春柳下,俊美骁勇的长宁侯世子打马而来,朝气蓬勃的脸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叫人不敢直视,她微微叹息:“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无需多言。”   霍成英笑笑:“什么心照不宣?我不知道什么心照不宣?”   贺九笙抬头:“我从前说过了,世子很好,但是并非我的选择。”   霍成英问:“他真的就那么好,叫你青眼有加,连太后的指婚都要违逆?”   贺九笙道:“他样样都不如世子,但是有一样世子对我来说,远不如他。”   “哪一样?”   贺九笙开口:“他是军户出身,无意仕途,根基浅薄,而世子是侯府贵胄。女子贺九笙尽可以择良配,但是翰林院编撰贺九笙如果嫁给侯府贵胄,那么她以后就只能呆在京城给陛下写青词了。贺九笙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是为了做一介词臣的,世子!”   她口称世子,仿佛面前应对之人还是从前之人。   霍成英不解:“荣华富贵,官位名爵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难道长宁侯夫人,一品诰命竟然比不上你那虚无缥缈的仕途前程?女子做官,位高者无过前朝都御使沈贞,半身劳碌,枯竭心力,到了最后不也是官也丢来,命也丢?”   贺九笙望着他,荣华富贵,官位名爵,她的确想要,但是想要的却又不止这些:“我如实说,世子大概会觉得刺耳。”   “尽管说!”   贺九笙目光坚定,缓缓道来:“即便如沈贞,最后身死族灭,我也觉得她活得痛快。官位名爵也好,荣华富贵也好,生前身后名也好,我这个人不喜欢不劳而获,我自己想得到的,大抵喜欢自己亲手去拿。别人白白赏给我的,我人心不足,总是喜欢挑三拣四。”   霍成英后退一步,有些踉跄,咬着牙说出两个字:“很好!”   贺九笙你很好,很好,不愧是你,又果然如此,虽然已经大抵明白她的取舍,但是这样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出来,叫霍成英不由得苦笑。   贺九笙拱拱手:“风高浪急,侯爷保重!”等人走了,她久久坐在那里,从前也好,如今也罢,贺九笙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可以舍弃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把温陵先生羁押入京审问,是广德帝病中下的圣旨。   不知道是谁给他看了一份儿宫外新近流行起来的报纸,前边写着京中权贵高官的内帷私密,谁家宠妾灭妻,谁家爵位纷争,又写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师陆赜谢绝一切访客,日日在家伺候病妻,从不假手他人。   又看了一行,见写陆赜一位经年的婢女,跪求陆赜纳妾,绵延子嗣。看得广德帝笑起来:“陆赜的性子倒平和许多,要是往日,哪里允许旁人写他的家事。”   冯大监陪着说笑:“陛下明鉴,老奴听闻陆大人如今鲜少来往应酬,为了那昏睡的夫人,倒是各处太医的常客。”   广德帝嗯了一声,又问左右,这婢女是谁。既然敢拿这外头的报纸来,一字一句自然都是知晓的,当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是陆赜自幼跟在身边的婢女,算来也二三十年了,当初回了老家。如今见陆大人膝下无子,便赶回京城相劝。   广德帝缠绵病榻一两年了,心软了不少,当下笑笑:“三十年的情谊,哪里去寻呢?我看着婢女颇为难得,也罢,朕做个恶人,成全这两难的情谊吧。”当下写了一道手谕,叫陆赜把这女子纳进府去。   报纸翻页,继续往后边看《酒色财气疏》,‘皇上之微恙,病在酒色财气也。夫纵酒……’这是在骂广德帝是因为贪花好色,爱财爱酒,这才一病不起的。   广德帝未瞧完,便气得整个身子发抖,当下怒吼着吩咐:“把昌元公主叫来,把昌元公主叫来。”   广德帝病重,昌元公主被从皇陵召回,日夜侍疾,不曾远离,不过一会儿便被人唤了进来。   广德帝把那张报纸扔在昌元公主面前,大声质问:“你是储君,观政六部,这等狂悖之徒,无君无父,出位沽名,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昌元公主跪在地上,脸上的神色并不慌张,把那张报纸拿起来,细细详读了一通,这才道:“此乃无知无畏的小民,道听途说,读得那些高头讲章,把脑子也读糊涂了,学一些沽名钓誉的行径,以搏清名。以儿臣之见,抓人并不难,只是这等读书把脑子读迂了的儒生,即便进得诏狱,恐怕也不会认错。父皇以言杀人,反而成全了他的清名。”   广德帝到底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他一阵眩目,到底是病了老了,问:“你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倘若不怕旁人将来这么骂你,怎么处置也随你。”   昌元公主以头抢地:“陛下此言,臣无立足之地也。”   广德帝把小几上的笔墨茶碗统统抚到地上,哗啦啦摔了一大片:“朕是君父,叫一个书生这样骂,你既不肯抓,也不肯杀,这就是你为人子的孝道吗?”   昌元公主再三磕头,这才道:“常人家的孝顺,孝者顺也,可是帝王家的孝顺,不该顺时则万万不能顺,叫君父背上以言杀人的昏名,这才是儿臣真的不孝顺之处。”   广德帝冷冷发问:“那依你看,应该怎么办?”他如今是老了,是病了,是没有精力了,一应的朝政大多交给昌元,但是倘若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他也不介意再一次拿起权杖,大开杀戒。   他微微眯眼,回想起十六岁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夜里,□□前哗啦啦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三位阁老、四位尚书、科道全都来了,就连酉阳公主的驸马都来凑热闹,嘴巴里念着什么“不经凤台鸾阁,何为圣旨”。   那些人里有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有三朝元老,可是那又怎么样,皇帝拿起权杖打人,又岂会跟这些人讲道理呢?   昌元公主正色道:“陛下,这种狂悖之言,天底下的人听见了,都会叱骂他胡言乱语。此种人,脑子发昏,话里话外肉食者鄙,何不叫他听听天下人的骂声,清浊是非立现也。”   广德帝点头,他自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还是不错的,他就不信这满朝文武没有替他讲话的,到时候当庭驳斥这个乱徒,也好还自己清白,免得全天下的悠悠众口都以为自己是酒色财气之徒。   他说了一句很好,又问:“我听说江南的什么温陵先生,是这个狂徒的老师……”   昌元公主立刻接话:“儿臣立刻命人将其缉拿回京受审。”   广德帝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很好,朕心甚慰。”   …………   昌元公主夹带私货的诏书是在温陵先生自尽后的第二日到的,贺九笙立刻往北京出发,到京城齐国公府邸,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午后。   门口迎接她的是珩哥儿,又长高了许多,束发青衣,见着贺九笙,倒是还认得出来,只是神情冷冷的,恭恭敬敬行礼,浑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贺姨!”   贺九笙拍拍他肩膀,不仅长高也壮实了许多,随着他往里去,间或问些他学业上的事,也不过见他偶尔对答一两个字,整个人比两年前沉郁多了。   又从秦嬷嬷那里知道,陆赜教导他读书颇为严厉,三不五时便要受罚,每月也只允许他去一次到思退堂请安,并不允许久待,等闲并不能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   雨下得很大,贺九笙撑着伞到思退堂的时候,袍角靴子已经全然湿了,她收了伞,从廊下过,见窗户开了一个缝透气。   内间陆赜坐在床边,正轻轻按摩,给秦舒活络筋脉,一边喃喃自言自语:“渺云间后面种了一大片荷花,你不是爱吃莲子吗?等你醒了,咱们撑了小船去湖里,也不用桨,荡到哪里算哪里,等累了,就顺手从莲蓬里扣莲子出来吃……”   贺九笙摇摇头,即便心硬似铁如她,也觉得此景此景太过叫人心酸了。 第108章   贺九笙身后跟着个褐衣文士, 见此道:“贺大人,观面色与常人倒是无异,只不知脉象如何。”   进得门去, 门口有丫头,奉上干净的衣裳鞋子, 两人各自换过了, 又用烈酒净了手,这才能进内间。   拔步床上躺着个女子, 虽然昏睡多年,脸色却也红润, 穿戴得整整齐齐,鬓发间还插了玉钗。   陆赜坐在一旁, 并不理贺九笙,反而对那青衣文士道:“请先生诊脉。”   那文士打开诊箱,坐下伸手诊脉, 又翻看眼皮、皮肤查看, 一炷香之后, 这才道:“我看过之前夫人的脉案,生产的时候虽出了些血, 但是用了千金堂的秘药之后便止住, 并不算血崩之症, 只是产后昏睡不醒, 便叫人以为是出血过多引起。观夫人的脉象, 也是一日日好起来,不浮不沉,反而同常人一样和缓有力,平稳不绝, 皮肤红润有光泽,按理说不应该这样长年昏睡才是。”   陆赜听了,生起希望来,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极是,这两年来不知延请多少名医,都是这番说辞。”   那大夫是李太医的嫡传弟子,李太医因为劝解皇帝不要再服丹药被发配云南,当下点点头,不敢把话说死:“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略坐了一会儿,陆赜亲自送了贺九笙出去,在亭前雨幕处站定:“有一件事,还请贺大人解惑。”   贺九笙摇头:“我答应过秦舒,有些事情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言。倘若她有醒来那日,你自己亲自问她吧。”   陆赜沉着脸,望着贺九笙的背影,旁边江小侯战战兢兢上前禀道:“老太太今儿早上请了太医,说是不大舒服,还说过不了几日便是老爷的忌日,想叫爷过去商量看看怎么办才好?”   陆赜这两年越发喜怒无常,御下严苛,闻言并不答话,转身往思退堂内间去,见因为天热,秦舒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挥退屋子里的丫头,打横抱起秦舒,往后面的汤池去,解开衣裳,浮水而下,像抚摸精美的瓷器一般一寸一寸抚过她的肌肤,动作轻柔,充满□□之态。不知过了多久,陆赜这才把秦舒从汤池里抱出来,擦干之后,亲手给她全身抹上润肤养颜的秘药。   放在春榻上,仿佛美人枕臂消暑小憩,也并不穿旁的什么衣裳,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光缎,隐隐可见丘峦起伏之态。   陆赜往她鬓发间插了一朵海外新传来的刺玉玫瑰,一只手轻轻抚上那灿若玫瑰的薄唇,静静坐着瞧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斜,散碎昏黄的落日透过雕花窗格散在秦舒肌肤之上,平添一股慵懒之态。   陆赜这才起身,卷起袖子往对面的书案去,磨墨提笔,不过一会儿,一副衣衫尽褪,玉体横陈的美人图,便隐隐可见轮廓。   陆赜正要提笔上色,外头有丫头远远回禀:“大人,老太太请您去玉清堂用晚膳。”   墨水滴下来,氤开一大片,陆赜扫兴地放下笔,知道丫头婆子并不敢进来,也不收拾那画,大喇喇摊在案上,抱了秦舒往外面的床上去,穿戴整齐,这才唤了丫鬟进来:“才抹了药,你给夫人按照我教给你的穴位,按上半个时辰。晚膳放着,等我从玉清堂回来,再服侍她用。”   那丫头唤小梅,本是城外温泉庄子上的庄户丫头,一年前夫人院子里叫大人发作了一大批人,这才调拨进来打扫院子,又因为服侍夫人得力,这才慢慢成了一等丫头。   小梅低头应了,并不敢多说话,当下照着穴位图老老实实按了半个时辰,只满头大汗这才停住,往外走的时候,把帐子流苏上的珍珠串带断了,哗啦啦散了一地。   夫人的屋子,等闲并不许旁人进来,她也不敢叫人进来,只自己弯着腰一粒一粒捡,一抬头冷不防已经到了最里面的书房,前面正悬着一副已经上好色的簪花仕女图,背后翠竹苍郁,栏杆处云鬓巍峨的仕女只闲闲懒坐,已见娟秀端庄之态。只是神态端庄,却薄纱披身,裸出大片雪肤,平添三分媚态。   小梅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赶忙退了出去,怪不得大人并不许人进去。   陆赜到玉清堂的时候,正是一片欢声笑语,当下皱眉,他孤寂久了,听见这样的笑便觉得刺耳,进去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看,沉着脸给老太太行了礼,坐到一边,问:“什么喜事,老太太这样高兴?”   老太太这几年倒也还精神,跟着陆赜这个长孙住在京城,受得一众权贵的奉承,万事没有不顺心的。她只忧心一件事,陆赜婚事耽搁了许多年,到了如今这年纪,也不过一儿一女。那珩哥儿,虽然他老子对自己说过了是陆家的血脉,只他自己并不肯以陆为姓,只说自己姓秦,也喜欢不起来。   老太太笑着伸手点点他:“还能有什么喜事,还不是你的事!”说罢,扬扬手,里边的珠帘打开,两个小丫头扶着一身红衣的澄秀缓缓出来。   只澄秀脸上毫无喜色,反而十分木然,金线绣珠鞋,莲步轻移,离陆赜三步远站定,缓缓跪下:“澄秀给爷请安。”   陆赜静静瞧了她半晌,撑着手嗤笑一声,摇摇头:“澄秀,你如今也大见老。”   澄秀闻言抬头,望着陆赜的眼睛:“只是澄秀一人老了,爷还跟以前一样容色熠熠,不见半点老。”   老太太手上拿着念珠,见此笑笑:“果然还是老人可亲,你们两可就别说什么老不老的话,我这个老婆子还没说话,哪儿轮得到你们?”   外头一个丫头进来回话:“老太太,大爷,厨房晚膳到了,可要摆膳。”   老太太笑呵呵道:“正好,澄秀进府本是宫里公公传的口谕,虽然没有诏书,那也是陛下对你的宽待。你这些日子忙,来不及过问这些杂事。澄秀也不在意这些俗礼,今儿咱们一家人吃了这顿酒席,便当全了这个礼数。”   陆赜却坐着不动,望着澄秀道:“澄秀,你跟我多年,我往日艰难你也多随侍左右,你该知道我生平最恨的是什么?”   澄秀闻言眼眶盛出泪来,一边忍不住摇头一边泣声道:“爷,澄秀知道自己不配……知道自己不配。只要爷一句话,澄秀便立刻自绝,绝不污了国公府的体面。”   她悲悲戚戚说完这一句,抬起头,语气也坚定了许多:“可是,爷,便是您不愿意听,澄秀也要说。爷如今置国公府上百年的基业不顾,将来无人传嗣,先夫人在地下怎可瞑目呢?”   这话也是老太太想说的,国公府将来怎么可能传一个外姓人呢?即便是嫡亲血脉,在外人,在朝廷眼里,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陆赜最初是觉得她可怜,现在只觉得厌烦,他站起来,不耐烦应付:“孙儿还有事,就先回思退堂了。”   陆赜一向孝顺,何曾这样不顾礼数,不给老太太面子,玉清堂里里外外的婆子顿时大气不敢出。   老太太摇摇头,顿时明白这旧情是没什么旧情的,瞥了一眼澄秀,吩咐仆妇:“在东垮院收拾几间屋子,澄秀你陛下口谕吩咐的,我们国公府亏待不了你。”   澄秀跪在地上磕头,满脸泪不想叫旁人看见,久久不肯起来。   陆赜走在廊上,召了江小侯过来问:“送澄秀去城外庙里修行,对外就说她是为了给病中的主母祈福,也算对陛下有个交代。再则,陛下又要炼丹打坐了,命我进宫随侍,恐怕一个月出不得宫来。夫人那里,日常吃喝用药,你要当一万个心,任何人也不许去打搅她。”   江小侯问:“倘若老太太要去探病,也不许吗?”   陆赜横他一眼:“但凡你有眼睛、有脑子,知道谁是你主子,便也问不出这蠢话来?”   江小侯低头称是:“奴才明白了!”   他目送陆赜进了思退堂,转身往外头去,绕过紫竹林的时候,见珩哥儿立在路口,还未等行礼便听得一声:“江叔!”   江小侯弯腰:“不敢当小公子这样称呼,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珩哥儿望了望思退堂里面,灯火通明、光影浮动,道:“今儿写完了课业,本想去瞧瞧妹妹,只不巧,正准备回去。”   不巧?什么不巧?自然是陆赜这么短的时间就从玉清堂回来,这件事大大不巧了。   自秦舒昏睡,江小侯都看在眼里,陆赜待这一儿一女并不算亲近。女儿便罢了,什么都不知道,叫乳娘嬷嬷养着,连完整话都说不了一句。只这个儿子,视父亲如仇寇,父亲也视儿子如无物,仿佛一对儿冤孽一般了。   有时候,连江小侯这样的下人也觉得珩哥儿可怜,旁的人家,母亲、父亲、祖母,总有一个偏疼,偏他一个都无,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他忍不住道:“小公子不要着急,过不了几日爷便要进宫去随侍,那时候你想来,自然能来看望小姐。”   珩哥儿点点头,脸色有几分高兴起来:“多谢江叔!”又问:“我娘还是老样子么?”   江小侯恭恭敬敬回答,虽然陆赜可以冷待自己的儿子,可是他们这些下人是绝没有这个胆子的:“回小公子的话,新荐来的大夫说夫人脉象看着很好,只什么时候醒,却也没个准话。”   这两年来的大夫这是这样说的,珩哥儿喔一声,又道了一声谢,这才慢慢踱步,往西边临渊园而去,一个人抹黑走了大半截,这才见秦嬷嬷提着灯笼寻来,急得不行:“哥儿去哪儿了,这边暗得很,要是摔了,老奴怎么对得起夫人?”   珩哥儿混不似往日那样话多,只嗯了一声,路过贴水桥面的时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船,轻轻放进湖水里,看它慢慢荡开来。   这样复杂样式的纸船还是从前秦舒教他叠的,现如今他的心事也不对旁人说,要是实在难受了就放一个亲手叠的纸船进湖里。   秦嬷嬷瞧了叹气,心里也难受起来,劝解:“哥儿,你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同嬷嬷说说。要是哥儿实在住得不开心,那咱们就回小檀园去,好不好?夫人曾留了一大笔钱给哥儿……”   珩哥儿摇摇头,望着那越荡越远的纸船,问:“嬷嬷,你说,我娘还能醒过来来吗我昨日看医书,见有一本书上倒是也写了从前的先例,只是……只是在床上躺了一年半载便不成了,药石无灵。”   秦嬷嬷听了几欲落泪:“那些人怎能跟夫人相比,连报恩寺的主持都说夫人是有福之人,怎么会醒不过来呢?”   珩哥儿却又摇头,他好似已经飞速地长大了一般:“我有的时候在想,也许对我娘来说,醒不过来也是好的。” 第109章 只怕这是假的   秦舒是在一个暴雨的午后醒来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觉得帐子里透过来的光线太刺眼, 适应了好一会儿, 这才能睁开眼睛。   她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了,浑身酸软, 肌肉无力,勉强撑着坐起来, 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她拉了拉金钩处的铃铛, 叮当响了几声, 这才有丫头从外间进来。   小梅在外头配了药进来,也听见铃铛声, 只不过当是风吹的,先走到窗边检查了一遍窗户,这才挂起帘子, 预备给秦舒上药。   帘子一拉开,赫然间秦舒竟然坐起来, 当下吓得连手里配好的瓶瓶罐罐的药膏都摔在地上:“夫人、夫人, 您醒了?”   帘子被挂起来, 秦舒这才见屋子四周, 对面的高几上放着羊脂细瓶, 还插着一支将开欲开的三蒂莲, 旁边是一个博古架, 放着秦舒从前喜欢把玩的小物件——青玉卧鹿,从前书案上日常用的碧玉山水笔筒、青白水草纹桃形水注也都收了起来。   秦舒这才明白,原是回了思退堂, 只是面前这丫头并不认识,水袖同秦嬷嬷怎么不在,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丫头?”   秦舒昏睡时,小梅近身伺候,觉得这样的美人叫大人那样爱重才是合理的,此刻见她有气无力的问话,不知怎么竟听出大人平日三分威严的意味儿,跪下道:“奴婢叫小梅,原是京郊温泉庄子上的,一年前被大人提回府里当差。夫人您已经昏睡两年了,大人一个月前往宫里当差去了。夫人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奴婢去请了大夫来。”   她吓得噼里啪啦,知道的听说的都通通念了一通,倒叫秦舒发笑:“我又不吃人,你这样害怕做什么,倒仿佛要哭了一般。”   秦舒自觉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躺久了,没有力气罢了,摇摇头:“我病了多久了,珩哥儿呢?小姐呢?”   小梅寻常离不得思退堂,哪里知道这些,只知道秦舒已经病了两年了,其他的倒是一问三不知。   秦舒摇摇头,问:“府里现如今还是江小侯管事吗,唤了他来,我有事要问。”   小梅点点头,推门出去,进来的时候,江小侯还未来,倒是传了一桌子膳食,虽看着清淡,却都是秦舒爱吃的:“夫人,您试着吃两口,看看受不受得住。”   常年昏睡,肠胃蠕动减慢,秦舒哪里感觉得到饿呢,其他的东西也吃不太下,叫丫头服侍吃了半碗燕窝粥,便听见江小侯在外面回话:“夫人,千金堂的大夫诊脉来了。”   秦舒嗯了一声,便见小梅放下珠帘,只领了大夫进来,把脉之后又问了一通,瞧了瞧桌上的膳食道:“脉象无异,夫人浑身酸软之症,是卧床太久的缘故。手脚无力,也不必急,过得几日有了力气,每日走上几步路,便能慢慢恢复的。至于吃食,油腻荤腥之物不可多吃,还是要以清淡为主……”   那大夫说得很详细,一边说一边写,末了直写了四五页纸,秦舒点头道谢:“我病中这些日子,实在是劳烦先生了。”   那大夫摇摇头:“要以医者论,医者仁心,这是本份,况且夫人这样的疑难杂症,能碰见一回也并不容易。再则,陆大人乐善好施,每年捐给我们医馆三万两银子办学,我们更是无以为报。”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面喧闹声:“老太太听说人醒了,派老身来瞧瞧,江管事,你如今本事也太大了,连老太太都敢拦着。”   江小侯说话的声音小,又隔着大雨声,并听不太见,秦舒皱着眉吩咐:“小梅,送先生出去,请外头老太太的人进来。”   外头进来个六十上下的嬷嬷,带进来一行的泥水,敷衍地行了个礼:“夫人,老太太派我来瞧瞧,您可是大安了?”   秦舒抬起头,倒还认得出她,原先老太太身边嫁了人的丫鬟,姓贾,连孙儿也有了,看样子是又回来当差了,淡淡点头:“我好些了,等过些日子能走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贾嬷嬷抬起头,她这是头一次进思退堂,头一次见秦舒,当下吃惊:“这……这不是凭儿么……”   秦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嬷嬷还有事吗?我精神不好,说话间便又困了。”   小梅会意,不让那嬷嬷再说话,撩开帘子请她出去:“嬷嬷退下吧,夫人乏了。”   又唤了江小侯进来回话,他是外男,只能隔着屏风回话,秦舒想起来当初仿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叫他受了陆赜厌弃,打发得远远的。   其实也不必秦舒问,江小侯便一五一十的道来:“小公子叫爷送去叠翠书院念书了,每十日才能回府休一日。至于偱姑娘,因者爷进宫去了,这月里便叫东府那边伯太太抱去了,说是那边孩子多,热闹些。”   女儿哪儿倒暂时听不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珩哥儿才七岁,便被送去外面读书?叠翠书院,看名字就知道,居庸叠翠,从这里到居庸关得半天的路程呢?   秦舒皱眉:“珩哥儿读书,是谁安排的?”   江小侯回:“是小公子自己坚持要去的,爷便说也好,免得整日见他混账生气,打发了秦嬷嬷服侍小公子。”   秦舒脸色渐渐不好,沉默了一会儿问:“水袖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江小侯头低得更厉害:“大抵是一年前,思退堂后跨院的茶坊走了火,差点烧到这边来,爷很是处置了一批下人,说水袖姑娘服侍夫人,服侍得不尽心,打发去庄户上做苦役了。”   秦舒叫气得胸口发闷,吩咐:“你打发人去东边国公府接了姑娘回来,至于珩哥儿,他路上远,明儿再去,别叫他走夜路,另外去庄户上把水袖接回来。”   江小侯略一迟疑,旋即便应下了,爷这两年来越发悭吝严苛,他吩咐的事情,便是老太太也不能置喙半句。可是他知道夫人是不同的,夫人醒来,自然是千好万好。   秦舒回去了一趟,见到了父母,最后是因为高空坠物引起的严重后遗症自然离去的。回到家的前两年叫父母陪着满世界玩,最后一年病情瞒不住了,这才住进医院里去。   她最后半年是在医院渡过的,平静又从容地接受这个结局。   秦舒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微微抬起手,拨动轻纱帐边的流苏,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偱姐儿接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一并来的还有东府里的嬷嬷,带了许多药材来探望,十分恭敬有礼,还说那边伯太太也是病了,不敢再过了病气来,只等好了再来探望。   秦舒怀着小女儿那半年,忙着票号的事情,这些亲戚惫懒应付,见过一两次,连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更何况这些婆子、嬷嬷。   她在病中,不过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便叫丫头送了出去。循姐儿叫乳母抱回来已经睡得很熟了,乳母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姑娘醒醒,夫人醒了,咱们见见娘,好不好?”   她才两岁,头发却生得又黑又密,梳着双丫髻,眉眼间生得极像秦舒,睡得脸蛋儿红扑扑地,听得人唤她,也不睁开眼睛,嘟囔了两声,又偏过头去睡了。   乳娘还要唤,叫秦舒止住:“算了,就叫她睡吧,明儿再说话,也是一样的。”   说完,便想起来江小侯先前说这丫头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不免叹了声气。珩哥儿两岁的时候简单些的唐诗都能背上七八首了,更是一个小话痨,哪里还不会说话呢?   秦舒本想抱抱她,只可惜手上没有力气,又怕自己吃药洗漱吵到她,不过叫乳母抱着看了会儿,摸了摸脸颊,吩咐乳母:“你抱了她下去睡吧!”   等人走了,小梅端了汤药上来,用小碗盛着,足足喝了三种不同的,这才算完。她叫小梅扶着,想着试一试走路,却连站都站不起来,颇为无力。   小梅端了药汤来给秦舒泡脚,秦舒看着一双腿,虽然外面的皮肤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肌肉必定萎缩了。   双腿浸在药汤中,刺刺发疼,秦舒问小梅:“你可知道姑娘为什么不说话,是没有人教她吗?”   小梅愣了愣,摇头:“奴婢不知道。”她是庄户上的姑娘,在大宅子里唯一的生存之道,便是少说话。等泡完了汤药,又拿了一副银针来:“奴婢跟着周大夫学了整整一年,给夫人活络活络腿上的筋脉。”   秦舒本还迟疑,见她手上动作麻利,自己双腿已经扎下了四五根银针,过得一会儿便觉得热热发胀起来。   睡前,小梅又端了特制烂糊糜糜状的肉粥上来,吃过了再服用另外一种白色药丸,给秦舒手脚都抹上淡淡栀子花的药膏。   这一套做完,少说也大半个时辰,秦舒望着她道:“你每日都要这样服侍我吗?”   小梅摇摇头:“只有大人不在的时候,是我服侍夫人。大人倘若能回府,都是大人亲手做的。”   秦舒点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去睡吧!”小丫头本是睡在脚踏之上的,只秦舒坚持,这才答应到旁边耳房里睡。   这时节,虽然已经到了秋日,却是秋老虎正盛的时节,秦舒手上恢复了点力气,慢悠悠摇着团扇,鼻尖都是艾草幽幽的清香,到了后半夜暑气渐退,这才慢慢睡去。   陆赜此时已经入阁,身兼吏部尚书,本来三月的京察大计,因为皇帝前一阵病重,便推辞到九月。吏部要会同都察院对四品及其以下的官吏进行考核,政党派系都要借此机会党同伐异,陆赜这位重臣,便也成了各方争取的对象。   有些人不够格,陆赜并不耐烦见,又被陛下召入宫,正好躲个清净。   这日他瞧折子瞧得晚了些,索性便歇在文渊阁,接到宫外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一大早。   传信儿的是个小太监,一边跪在地上替陆赜穿靴子,一边笑呵呵报喜:“恭喜先生,恭喜先生,昨晚宫门落钥前,国公府传了信儿来,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因为陆赜在内书房教过这些人读书,人人都尊称一句‘先生’。   陆赜听了当下愣住:“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拿出一张细薄如玉的澄心堂纸:“这是先生宫外的家下人递进来的,说国公夫人已经醒了,这是国公夫人亲手写的。”   那纸上不过一些原有的花纹,什么都没有,翻过来这才在背面瞧见几点极淡的胭脂画就的梅花。   陆赜立刻站起来,取了袍子往宫门出去。江小侯早就等在宫门口,一路跟在官轿旁一五一十地禀告明白了,秦舒醒了这日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又请了哪个大夫,大夫又怎么说的,开了些什么药。   陆赜到思退堂的时候,天色不过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来,还能听见花木中的虫鸣,整个院子只有一些早起洒扫的小丫头。   昨夜起了大风,院子里有些落叶,陆赜踩在上面只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冲着洒扫的丫头挥挥手,叫她们退下,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推开门进去。   小梅睡得极浅,门一开便醒了,一睁开眼,见是陆赜,行了个礼,低声道:“夫人怕热,昨晚半夜才睡着。”   陆赜点点头,往拔步床而去,透过雪青色的软纱,朦朦胧胧见女子侧卧酣睡,一只手松松握着缂丝牡丹团扇,垂在床沿上。   他忽然有点不敢走过去,只怕这是假的,只怕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第110章 陆赜厉声道:“大点声!”……   陆赜走近两步, 站在青纱帐前,见横卧的女子一动不动,跟往日昏睡并无半点不同。   他心下踌躇, 就见秦舒嘤咛一声, 轻轻抬起胳膊,挠了挠嘴角, 那里有个小红点,想来是蚊虫叮咬所至, 倒仿佛美人痣一般。   陆赜坐到床前, 握住秦舒的手, 也并不见她醒来, 见她檀口绛唇仿佛涂了口脂一般红润诱人,他低头原本不过想着轻轻啄一口, 却食髓知味,轻拢慢敛起来。   秦舒是叫憋气憋醒的,悠悠睁开眼睛, 便见陆赜低头虚虚压在她身上,刚想开口说话, 便被他撬进贝齿, 津液相交。   秦舒推了推他的肩膀, 纵使比刚醒来的时候有了些力气, 又哪里推得动他?一只手滑到陆赜腰间, 拧着一层衣服皮, 这才叫他吃痛停住。   陆赜抬起头来, 见秦舒定定地瞧着自己,仿佛吓着了一般,眉头微皱, 脸色微恙带着一丝怒气,便是生气也是鲜活的,一时万般话皆说不出口,呐呐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   秦舒哪里说得出来话,气喘吁吁,陆赜知她腰上无力,见她想坐起来,忙伸手去扶,未几,脸上便挨了一下:“陆赜,你疯了?”   她手上没有力气,即便是生气,一巴掌打过去,陆赜脸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倒是自己手心发疼。   陆赜不怒反笑,拥了秦舒入怀,声音涩涩发冷,抵在秦舒耳边道:“你说得不错,你要是再不醒,我大抵就是快疯了。”   秦舒叫他紧紧抱着,只觉得头皮发麻,瞧他神经兮兮的模样,往日便有些偏执,也不知如今如何了,并不敢刺激他。   又听他小声道:“我有时候想,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我该怎么办?只是我往日一想这个,便头疼欲裂,整宿睡不着。后来我便想,老天爷不叫我有这个念头,便是你一定能醒来的意思。”   秦舒叫他箍得紧紧的,有些难受:“陆赜,我疼……”   陆赜听见这句,果然从神神道道里面清醒过来,松开秦舒,问:“哪儿疼?我请大夫来?”   他刚从宫里回来,身上是一身仙鹤绯袍,此刻已经皱皱巴巴了,乌纱帽叫随意地丢在床下,只面容却还如同往日,多了三分冷峻罢了。   秦舒打量了一会儿,淡淡道:“叫你箍得发疼!”她摸了摸嘴角,已经叫磕破了,低声道:“不知道你大早上又发什么疯?”   陆赜对着旁人自是不在乎,可对着秦舒现如今已经很能耐住性子装一装了,讪讪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张花笺:“这是你用胭脂涂的梅花?”   秦舒这才想起来这一茬,昨日知道珩哥儿和偱姐儿的处境,着急叫陆赜回来,便叫小梅涂的梅花:“我有事问你,珩儿为什么叫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   陆赜把掉落的那柄团扇拿了过来,慢慢摇起来给秦舒扇风,底气不足:“他对我心有怨怼,视如仇寇,事事同我作对,我如何教得了他?索性叫他上外头去也好,也免得耽误了读书识字。”   秦舒更加疑惑了:“什么叫教不了,你不是已经教了他快一年了么?”   陆赜不说话了,秦舒便更加生气:“当初是你非要我把他生出来,现如今又不肯好好待他?难道什么东西,什么人,遂你的意如你的愿之后,你便这样毫不珍惜么?”   陆赜唯我独尊惯了,秦舒一病,更是万事只由着自己性子,见秦舒气红了眼眶,只得认错:“你心疼他,叫他回家来,我重新教他读书便是。你别生气,你的病气不得。”   秦舒甩开他的手,往床下来,谁知并不记得自己现今走不得路,当下往脚踏上跌去,幸好叫陆赜扶住。   陆赜抱了她上床,问她磕没磕到身上,见秦舒并不理他,对自己的心思倒也坦诚道:“你生产的时候,叫误诊为血崩,倘若不是李太医,几乎救不过来。便是勉强救过来,也常年昏睡。你知道的,我一向没有耐心。更何况礼记有云,君子抱孙不抱子,教子要严,宽者多不孝。倘若平日里姑息宽纵,叫他恣意妄为,便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规矩。”   “我七岁的时候已经拜在名师门下,便是大雪天也要恭立奉读左右,时常冻得手脚都没有知觉。比之我幼时,他今日锦衣豪仆,又算得什么吃苦?”   秦舒听了皱眉,却也明白,往日他教导珩哥儿也是一个严字,不过自己在旁转圜罢了。秦舒往日在南京国公府的时候,大老爷如何荒唐,也是一清二楚,想必陆赜幼时并不曾得过父亲的教导。   外头小梅禀告:“大人、夫人,外头太医、大夫已经到了。”   秦舒不解:“昨天不是叫大夫看过了吗?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陆赜把帘子放下来:“还是多叫几个大夫瞧瞧,这才放心。”   屋子里进来七八个大夫,有的是太医,想必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轮番给秦舒把脉,又问了许多,又把往日的脉案仔细研究了一通,闹哄哄议论了一个时辰,这才合起来开了张方子。   为首的一位头发全白了,拱手道:“国公爷,脉象并无不妥,应是大好了。”   陆赜听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请了大夫出去外间,细细地问了一通。   小梅端了热水进来伺候秦舒梳洗,又做了一回针灸,涂抹好药膏子,便见陆赜抱了偱姐儿进来。   她生得白白胖胖,额间有一颗米粒般的胭脂痣,叫陆赜抱到床边来,指着秦舒,教她念:“偱儿,这是娘,叫娘!”   偱姐儿倒不怕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转了转,见不认识面前的人,往陆赜身上偏,拉着他的衣袖,一个劲儿地道:“走……走……”   连说了几声,也不见来人抱她走,发起急来,索性自己往床边爬,想沿着床沿滑下去。   陆赜笑笑,长手一捞,便又提溜上来。偱姐儿也不哭不闹,重重朝陆赜脸上拍了一巴掌,不言不语地蹬着他。   她倒是生得壮实,手上的力气比秦舒这个昏睡刚醒之人大多了,拍得陆赜脸上起了个红印子。   秦舒怕她哭起来,对陆赜道:“算了,她还不会说话呢?哪儿有刚见面便会叫人了的,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陆赜不理秦舒,叫偱姐儿坐在床上,正色道:“爹知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也会说话,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是不是?”   偱姐儿看着陆赜不说话,微微皱眉,看起来是听懂陆赜说的话的。陆赜把她抱到秦舒面前,温声道:“从前你不想说话,嫌麻烦,爹也不勉强你。只是这是你娘亲,为了生你差点没了命,昏睡两年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这声娘亲是必须要叫的。”   陆赜越这样说,循姐儿便越发犟脾气起来,不肯说话,嘟着嘴巴气呼呼的模样。   秦舒笑笑,觉得她这个样子倒是生动有趣,一边说一边去摸循姐儿的气鼓鼓的脸蛋儿:“好了,不想叫就不叫吧,我饿了,摆饭吧……”   手刚摸到循姐儿的脸蛋,便见她小手挥了过来,听得一声脆响,秦舒手背上便红了一片。   秦舒还未怎样,便见陆赜沉着脸唤了一声:“陆循!”   小丫头倒也不怕,抬头回望她父亲,父女两对视了一会儿,终见她低了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赜厉声道:“大点声!”   秦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想说话而言,她想摸摸她,又怕小孩儿反感,只抚了抚她的衣角:“好了,我听到了。”   循姐儿低头瘪着嘴,并不想再说一次。除了秦舒,陆赜又容忍过谁跟自己发犟呢,他吩咐乳娘:“抱了姑娘去祠堂,叫她一个人在祖宗牌位面前反省。”   听得这一句,乳娘为难地上前,便见循姐儿忍着哭声抽噎起来,秦舒忙挥手,抬头皱眉对陆赜道:“出去!你要去祠堂,便自己去。”   循姐儿便是哭,也是极力忍着,忍得满脸通红,秦舒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宽慰她:“娘听到了,听到你说对不起了,你刚刚又不是故意的。我们循姐儿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循姐儿便哭得止不住了,秦舒手上力气恢复了,把她抱到怀里,见她并不挣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娘睡着了,没有陪我们循儿,没有教我们循儿说话,是娘不对,以后不会了。”   循姐儿哭得浑身发抖,听见这句,勉强忍住,小声道:“你骗人,你骗人……”   秦舒见此心里酸酸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娘不会骗人的。”   循姐还抽着哭嗝,一边哭一边道:“哥哥说,是八匹马,不是四匹马……”   秦舒不再说话,拍着后背哄她,她到底是小孩儿,不一会儿就哭累了,睡着了。   陆赜坐在床边,伸手去接:“给我吧,叫乳母抱去后罩房里睡。”   秦舒手上仍旧不自觉地轻抚,抬头望陆赜:“你不应该那么跟她说话,她不欠我们什么,我昏睡怎么能说是因为她呢?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要论这个,只有我对不起她。”   陆赜知道,她的想法一向与常人不同,道:“父母生养,本就是恩德,不说卧冰求鲤,怎么连娘亲都不叫一句?”   倘若是往日,秦舒哪里有耐性同他分说,不过这时候心境变了,对着陆赜正色道:“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无论是对珩儿,还是循儿,我生养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对他们有什么恩德,更不需要他们做谁的孝子贤孙。倘若他们将来心有怨怼,同我们不好,那也是父母没有教导好。”   陆赜说不出话来,又想她肯醒来,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不必争执。 第111章 那除了恨,还有什么?   珩哥儿是晚上回来的。   秦舒刚吃过药, 饮食也如常,并无不妥,自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 便扶着凉亭的栏杆试着走路, 不过两三步便满头大汗,泄气地靠在背靠栏杆上。   陆赜陪在旁边, 拿了帕子给她擦汗,宽慰:“也不必着急, 诸位太医都说了, 慢慢调养, 大抵是能常人般行走的。”   秦舒热得一身汗, 连这晚间的风都觉得热,见陆赜已经换了身袍子, 问:“你不用去衙门吗?”他这个年纪年纪正是仕途得意的时候,哪有空闲一天都待在家里呢?   陆赜抱她起来:“今儿告假了,外头乱糟糟的, 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秦舒不解,问:“什么浑水?”   倘若是从前, 陆赜不过随意说个事糊弄过去, 这时候便知道实话实话的好处:“是贺九笙, 想趁着皇帝还在, 给他老师翻案。”   秦舒便不再问了, 陆赜抱了秦舒到水云间, 那里已经叫灌满一池子汤药了:“太医说了, 你往常的药浴还是要照常泡着的。”   秦舒觉得不自在:“叫丫头来吧,你忙自己的事去。”在陆赜看来,他们日夜相对, 无一日分开。可在秦舒看来,已经觉得同陆赜那些恩怨久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了,生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陆赜轻轻笑一声,叫秦舒依旧穿着衣衫浸泡在药浴中,反倒是他自己脱得精光。   那药已经叫陆赜换过了,完全不似原来的刺痛感,反而有一种清凉感,颇解暑热。   这池子颇深,秦舒双腿无力,叫陆赜扶着才能不往下跌去,秦舒本想撇开眼去,就见他转身时露出一大片带着疤的后背,有些还红红的。   秦舒问:“你背上怎么弄的?”   陆赜笑笑,不回答她,只道:“我这烧伤,当初没经管好,如今到了夏天一热,便有些发痒,今儿沾你的光,也泡泡药浴,等闲还没这功夫。”   烧伤?扭扭曲曲地一大片,这时候好全了,也觉得狰狞。当初烧伤的时候,又不知是何等血肉模糊?   秦舒默默低着头,见陆赜手上拿了木葫芦往自己身上浇药汤,问:“江小侯说,思退堂走过水,你是不是那时候烧伤的?”   陆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都过去了!”   秦舒抬眼,见水汽弥漫中他脸上依旧挂着浅浅地笑,问:“是为了救我,是不是?”   陆赜见她问得郑重,撇开葫芦,仍有它漂汤在微微发绿的药汤上,上前一步,胸膛几乎贴着秦舒,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之处:“秦舒,我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救我自己。你若是不在了,我又岂有命在?”   这样肉麻的话,秦舒却听出一股子悲凉来,胸口上还留在上次箭伤留下的伤疤,暖意传到她的手心,多少有些恍惚。   陆赜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见她不回话,又上前逼了一步:“两年前,你生循儿那晚,你觉得自己活不成了,你曾跟我说过的,你不只是恨我的,不只是恨我的。”   他握着秦舒的柔荑,缓缓地摩挲,下颚抵着她的发顶:“秦舒,不只是恨,那除了恨,还有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有哪一个人快死的时候,还在说谎的。   秦舒昏睡的那两年,昼长难渡,长夜漫漫,陆赜坐在做在她的床前,并不知道秦舒最后能不能醒来,坐困愁城,坚持到如今,凭的便是秦舒的这句话罢了。   他无数次问过秦舒,除了恨,还有什么,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爱呢?可惜,昏睡之中的秦舒并无只言片语。   秦舒听罢默然无语,她一只手抚上陆赜肩头的烧伤,这样大范围的烧伤,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能活下来也是幸运的。   见她久久不回答,陆赜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低喃一声:“嗯?秦舒,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还是你在清醒的时候,根本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秦舒叫他问得哑口无言,心乱如麻,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开口:“陆赜,你知道对于我来说,夫妻之间爱的基础是什么吗?”   陆赜听见她开口说话,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无论说什么,绝情也好,总比什么都不说要好,他问:“是什么?”   秦舒叹息:“是平等和尊重,尊者对卑者,贵者对贱者,不是爱,是施舍,是当做小猫小狗一般的施舍。一个十足掌握我生死的男人,只会当做主人侍奉,我又怎么可能交付自己的真心呢?”   陆赜觉得她此话不实,即便是当初身为奴仆的董凭儿,照样甩脸子给闽浙总督看,又何尝战战兢兢,把自己当错主人侍奉过呢?   秦舒伸手抵住陆赜的唇:“你听我说完再说!陆赜,我没有任何地选择,一切全凭你的心意。你要我服侍你,我便只能服侍。你要我怀孕生子,我便只能生下珩儿。你请旨赐婚,我便不得不嫁。倘若将来,你又生出什么心思来,我也只能听之任之罢了。你说你从前说的是气话,但是你自己知道的,你曾经瞧不起我也是真的瞧不起。”   陆赜紧紧拥着秦舒,哑口无言,只说得出三个字:“秦舒,我没有……”却也声音发飘发虚,毫无底气。   秦舒不想再说了,只觉得累,道:“陆赜,我们就这样吧,好好的把珩儿循儿抚养长大,我们对他们是有责任的,不要再说什么恨不恨的话了。我有点不舒服,头昏想吐,你抱我出去吧。”   陆赜抱了秦舒出来,自有丫头过来扶着,又去旁边用温热的清水泡了一番,这才回了思退堂。   刚刚坐了一会儿,丫头正在擦头发,便听得小梅在外边禀告:“夫人,小公子到了。”   秦舒心里纳罕,做什么还要通报,忙道:“快叫珩哥儿进来。”   帘子被打起,珩哥儿迈着步子进来,他虽才七岁,却长得越发高了,秦舒坐着几乎与他站着一般高。   他身上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直裰,胸前叫汗水浸湿了,看见秦舒坐在春凳上,刚叫了一声便忍不住带着哭腔:“娘……”   秦舒拉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是不是热着了?用过饭了没有?”   他有很多话想跟娘亲说,却都堵在喉咙,发疼发涩,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唇忍住哭声,跪下来:“儿子给娘亲请安,您身子康健了么?”   秦舒取了衣襟上的手绢去擦他额头上的汗水,拉了他起来:“又不是过年讨红包,做什么跪来跪去?我都好了,除了暂时走不了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了。”   她伸手去摸珩哥儿的脸颊:“长高了,也黑了瘦了。”   珩哥儿一味低着头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只怕自己一开口,便忍不住痛哭起来。秦舒又问了他几句,见他不答话,这才觉得不对,叫珩哥儿抬起头,就见他已经忍着哭,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秦舒大惊,道:“珩儿,你这是做什么?”她一时心里大悲,不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幅性子来。   他犹憋着不肯发出声音来,眼泪却已经流下来,叫秦舒看得惊心,语气带着慌乱:“珩儿,你有什么话就跟娘说,有什么委屈也跟娘说。我现在病好了,醒过来了……”   秦舒话未说完,便见珩哥儿跪在扑在秦舒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秦舒拍着他的肩膀,心里想着必定受了很多委屈,岂不料他竟哭得喘不上气来,手上冰凉,成鸡爪状,脸憋得发紫,竟仿佛要昏过去一般。   秦舒何曾见过他这样,一时吓着了,摸摸他后脑勺:“珩儿,你别急,你有什么事慢慢跟娘说……”   只可惜这几句话并不能缓解症状,秦舒大惊,朝着书房唤:“陆赜,快请大夫来……”   陆赜从里间的书房出来,手上还拿着一页信笺,见珩哥儿原先胀得发紫的脸已经转白了,身子一抽一抽,倒仿佛要厥过去一般。   忙伸手捞了他起来,平躺放在一旁的春榻上,大手抚着他的胸口,又不知按了什么穴道,看着倒是勉强缓了过来,喘着粗气。   陆赜吩咐丫头:“去荣息丸来,配参须水。”   秦舒叫丫头扶在旁边坐着,问:“珩哥儿什么时候生的这个病症?”   陆赜摇摇头:“这不是病,这是急的。”又半扶着珩哥儿坐起来,喂他吃了药并人参水,过得片刻,才见珩哥儿睁开眼睛,望着秦舒叫:“娘!”   秦舒握着他的小手,这么热的天也冰凉冰凉的:“娘在。”   珩哥儿却并不对秦舒说自己的委屈,望了会儿,才道:“不知道小檀园亭子里种的葫芦有没有长好,葫芦里又会不会跳出来七个小人?”   秦舒给他擦头上的冷汗:“咱们等哪日天气好了,娘跟你,带着妹妹,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小檀园那园子没有卖出去,什么时候想去看都行的。”   秦舒又问感觉如何,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都只摇摇头。   过得一会儿,请的大夫到了,把了脉之后,果然跟陆赜说的差不太多,是急火攻心罢了,开了几幅安神药,叮嘱好生歇息即可。   秦舒陪在旁边,说了大半晚上的话,又不叫他下床,索性拿了小桌摆在床上,陪着他用过饭吃过药,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如同小时候一样给他讲故事:“从前……”   珩哥儿懂事得多了:“娘,您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好多了。”   秦舒摸摸他的,只想多陪他一会儿,摇摇头。却叫陆赜抱起来:“珩哥儿吃了药本就是要睡的,你在这儿同他说话,反而打扰他。”   到了里间,秦舒正想质问他,就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她接过来,打开,便见三个方正光洁的馆阁体大字——放妻书。 第112章 放妻书?   放妻书?   秦舒并不太相信, 笑:“倘若陆大人真的肯放我归去,我自然对你感激不尽。”   这一番应对的说辞,他早就想好了, 道:“三生三世的缘分, 才有了结发夫妻的恩义,能与你做三载夫妻, 又养育一双儿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从前我颇多对不起你之处, 如今同你赔罪, 只望你离去之后不要再怨恨我。”   说罢, 他当真站起来, 收敛形容,肃目端端正正地拱手弯腰, 同秦舒赔罪:“夫人,陆某在这里同你赔罪了。”   只说一句放妻便罢了,这样的事, 他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这番做派,反而叫秦舒生疑, 她只觉得哑然失笑, 默了默不说话。   见陆赜还弯腰端在那里, 抬了抬他的手, 道:“你这样说, 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呢?夫妻之间, 二心不同, 难归一意,这个道理你早明白就好了。这样吧,你叫了下人进来, 想必小檀园多年未住人,得派人去修缮才是。这样也好,各归各位,陆大人也能像年轻时,娶一位心心念念的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届时我必奉上一份儿厚礼。”   陆赜听了,缓缓坐在秦舒床前,脸上虽还笑着,袖子里的手却已经握紧了:“我这把年纪了,又比不得你,往后不过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便够了。倒是你,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倒是可以再寻一位如意郎君。”   把两个孩子给他教导,秦舒可不敢放心,她嗯了一声:“你说得也有道理,听闻近年来,江南风气越发开明起来,倒是很多年轻士子并不在乎妇人二嫁。不知道王梦得现今如何了,要是他没娶他那女学生,我倒觉得自己与他脾气颇为相投……”   陆赜渐渐地便笑不出来,冷着一张脸:“他被贬官到北地了,冰天雪地的,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刮风,你这身子只怕是去不了的。”   秦舒倒也不接着说,里头睡着的循姐儿哼一声,挣开身上的薄毯,轻轻唤了一声:“娘!”   她眼睛迷迷糊糊半睁半合,秦舒偏过身子拍拍她的后背,便又见她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陆赜见了便道:“只是循儿刚刚才认得你,你便要走,她几乎是一日都未得亲身母亲的看顾,殊为可怜。”   秦舒抬眼撇一眼:“既然你自己都知道母女分离可怜,为何不肯叫叫两个孩子跟着我。你往日还说我教导不好孩子,我如今醒来,循儿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是谁不会教导孩子?”   一翻旧账,陆赜便自觉理亏,无可辩驳,讪讪道:“陆某昔日不知夫人的本事,有眼不识泰山。”   那个时候陆赜对秦舒道,将来孩子生出来之后要抱给正室夫人,气得她手脚发冷,便是今时今日,想起来就觉得堵心,扯扯嘴角:“不敢当陆大人这句话。”   陆赜接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两个孩子,但是你也知道,将来国公府的爵位必定是珩儿继承。循儿是女子,将来嫁人,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也能叫她多些选择。你要是想两个孩子,叫人接去你哪儿,或者你来国公府看他们,都是极好的。”   秦舒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她心里压根不相信,以陆赜往日的性子会真的给自己放妻书,她垂着眼眸,点点头:“你说的很是,到不能因为我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途。”   见秦舒同意这一点,脸色也还不错,陆赜又接着道:“放妻书已经写了,只是你我是陛下赐婚,倘若这样贸然和离,朝廷上的言官风闻奏事,必定参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倒是没什么,要是牵累你下狱,你如今的身子是受不得这个苦的。”   秦舒哼一声,偏过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绕来绕去,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见秦舒偏过头不搭理自己,陆赜伸手去握秦舒:“我如今写了放妻书,将来便是返回也无用,这一点你放心。只请你暂且忍耐一番,最迟不过一年半载。陛下千秋之后,新帝登基,那时候你有贺九笙庇护,我便是反悔了,你拿着今日我写的放妻书,只怕上得顺天府的大堂,也是判离的。”   一年半载?秦舒问:“陛下身子不行了吗?”   陆赜回:“缠绵病榻一两年了,这是早晚的事。”   秦舒不知道他这一番作态又为的是什么,只静观其变,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陆赜当真站起来,就要往外边去睡:“既写了放妻书,虽要掩外边人的耳目,但是我也不可同从前一样。从今以后,我就到东边书房还砚斋里边起居了,免得唐突了你,也叫你觉得不自在。”   说罢,果然唤了小梅进来:“小梅,去还砚斋那边收拾收拾,我今儿到书房去睡。”   小梅自进府便在秦舒的思退堂里边侍候,什么还砚斋都没听说过,抬头踟躇,只当两个人吵架罢了,问:“夫人,奴婢没去过什么还砚斋。”   陆赜这才佯装不记得这回事:“你不记得,便去唤了江小侯来。”   小梅啊一声,有些痴痴傻傻的:“啊?大人,江管事不是下午叫你吩咐往通州去了吗?”   秦舒冷眼看着,笑笑:“好了,大晚上的别折腾人了,你赶紧去净室里洗洗吧,出了一身的汗,你不嫌热,我倒是嫌难闻。”   陆赜自知得逞,原本想说几句得寸进尺的话:“那怎么成,我还是去书房睡才好。”觑秦舒的脸色,怕她不耐烦,当真叫自己过去睡,连忙笑笑,去了净室。   出来的时候,房内的灯大半都叫熄了,只剩床一盏微灯,缓缓走过去,撩开垂在地上的床帐,果然见秦舒还未睡,正闭着眼睛摇着团扇。   陆赜伸手接过来,替她慢慢摇着扇风:“还是热啊?要不我叫人从冰库搬几盆冰上来,你受不得凉,就放在廊外?”   秦舒睁开眼睛,坐起来,摇摇头:“算了,放在廊外有什么用,又不是密闭空间,这屋子里还是一样热。”   她想着措辞,这才道:“陆赜,你不该这样对两个孩子的。”   陆赜却觉得自己没错:“教小儿宜严,严气足以平躁气,①历来的士大夫都是这样教导的。过于溺爱,耽于不端,习惯成常性,便是想改也来不及了。”更难听的话,什么慈母多败儿,陆赜自然不敢在秦舒面前说的。   秦舒自知一个人是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的,便是她那开明的父母在听说单位同事的孩子是同性恋不结婚的时候,也觉得无法接受呢?   秦舒点点头:“在读书课业上,自然是要严厉些的。可是日常相处,也不必板着个脸,太过严厉吧。你这样待他们,他们便对你只有敬,没有亲。循儿还小,珩儿今年已经七岁了,要是将来读书考科举,只怕在我们身边也就只能待十来年罢了。相处的时间这样少,就不要因为那些规矩浪费了,不是吗?”   旁人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陆赜嘛,反而是在床前被妻子说教起来,他想了想,这样的小事,依她也无妨,点点头:“我改便是了。不过我习惯严厉了,一时半刻要完全变成你说的那样,我也做不到,只叫你平日里叮嘱我些,慢慢改才是。”   秦舒轻轻笑出声来:“那你可记得自己说的话,不要往后一发脾气便统统忘干净了。”   陆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外衫脱了披在架子上,就要往床榻上去:“记住了,忘不了。”   秦舒忙揪住被子,吃惊:“你干什么啊?都写了放妻书了,难道还要同榻而眠吗?陆大人,你这样知礼的人,开口道德,闭口文章,不该这样行事吧?”   陆赜愣住:“刚才,不是你叫我睡的吗?”   秦舒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的,我的原话是,这么大晚上了就别折腾了。”她伸手撩开天青色垂帐,指指对面的一张杨妃春榻:“已经叫丫头给你铺好被子了,时辰不早了,且去睡吧。”   陆赜见秦舒脸上带着笑,便觉得她这样才是极好的,也知道要是自己硬是赖在这儿,先前那一番唱念做打恐怕就白费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嘱咐一声:“你晚上要茶便唤我,不好叫丫头进来,要是瞧见我们分床而睡,便不好了。”当下抱了衣裳,老老实实地往那杨妃榻而去。   秦舒醒过来,肯好好笑着同他说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陆赜心里无事,甫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倒是秦舒,开始热得睡不着,等过一会儿凉快儿了,又听得陆赜的鼾声,翻来覆去,吵得睡不着。   秦舒无法,撩开帐子扔了个扇子过去,毫无反应。这才抽了个枕头扔在他头上,好在是醒了,迷迷糊糊问:“何事?”   这话不知是在问哪个下人呢?秦舒不言不语,就见他起身,往桌上倒了杯茶过来:“是不是渴了?”   又道:“我忘了,你不大爱喝茶的。”说罢,便往外头去,倒了杯清水进来,递给秦舒:“按照你说的,烧开过再放凉,干净。”   秦舒见他这样,也说不出埋怨的话来,喝了口水,道:“你呼噜声太大了,我睡不着,要不你还是去书房睡吧。”   陆赜自然不肯,道:“这时候丫头婆子都睡了,书房那边许久未住人,等打扫好,起码得后半夜了。”   他拿了扇子坐在床边给秦舒扇风:“你睡吧,我给你打扇,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第113章 我想去哪儿都可以   第二日, 秦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不止是陆赜, 连珩哥儿, 偱姐儿都不见了踪影。   她掀开帐子,见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得一个小梅守在一边,问:“他们呢?怎么睡了这么久, 也不叫我?”   小梅端了杯水给秦舒:“小公子念书去了, 姑娘叫抱去老太太那边了, 大人一大早就去衙门了, 给夫人点了安神香,叫我们不要吵您。”   秦舒坐起来, 能够勉强站一会儿了,叫丫头服侍着梳洗用饭过了,往外头走廊扶着栏杆走了十几步, 这才想起来:“秦嬷嬷跟水袖呢,不是叫人去接了吗?”   小梅道:“早就回来了, 只昨儿大人也在, 夫人没有吩咐, 不敢冒然传见。”   秦舒坐在亭子里, 这天是阴天, 凉风送爽, 颇为惬意, 道:“快叫她们两个来见我。”   不一会儿,秦嬷嬷同水袖便叫人引着上前来,跪着给秦舒行礼。秦嬷嬷还好, 纵然比不得往日受人敬重,跟着珩儿一应吃穿日用并不短了她的,看起来还长胖了一点。   只是水袖看起来就老了许多,人也黑了许多,秦舒拉了她上前来,见她一双手磋磨得不成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也是跟在我身边,出去历练过的,纵然有奴籍,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偏受这个苦?”   水袖摇摇头:“是我没照看好姑娘,那日走水,要不是姑爷冲进去把姑娘抱出来,我的罪过就大了,我受些罚也是应该的。”她一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皮一样,望着秦舒自觉惭愧。   秦舒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原先多俊的姑娘,不知要养多久才养得回来。”   秦嬷嬷倒是越老越容易上脸,哭了起来:“姑娘如今大好了,哥儿也能少受些委屈。”她只怪自己没有看顾好珩哥儿,辜负了秦舒。   主仆三人坐在一起说了半晌的话,便见那边陆赜远远抱着偱姐儿过来。   偱姐儿已经会走了,只是这些丫头奶娘怕她摔了,一应都是抱着,只怕她年纪小走不稳,再摔到了又是过错一桩。   到了亭子里,她挣扎地从陆赜怀里下来,摇摇晃晃走到秦舒膝前,倒是肯叫人了:“娘。”   秦舒抱着她到膝上,见她手上拿着个碧玉镯子,扬起手晃晃:“爹让我拿过来给娘的。”   小孩子容易哄,前一天还生气,哭过一通,现在浑没事儿人一般了,也肯说话了。   秦舒把镯子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问:“今天做什么去了?娘醒过来没看见偱儿,还以为我们循儿还在生娘亲的气呢?”   偱姐儿摇摇头,表情郑重其事:“没有,偱儿没有生气了。爹说,你累了,不要吵到你,我就跟哥哥出去玩了。”   她说话跟珩哥儿小时候不一样,没有多余的废话,言简意赅,一句话能用八个字说出来,绝不多说几个字。   秦舒笑笑,又听她童言童语:“娘不能走路,坐着,会不会压坏了?”   她的意思是,她坐在秦舒膝上,会不会压到?   陆赜把循姐抱到一边,问秦舒:“今儿有没有好些了,倘若脚上没力,也不必强撑着,累着了便大不划算了,只慢慢来便是了。”   循姐儿手上拿着给玉葫芦的小玩意儿,塞给秦舒:“给你。”   秦舒不知道怎么了,此情此景,清风徐来,仿佛一颗心都被填满了,问:“你今儿怎么回得这样早,这时辰恐怕还没下衙吧?”   陆赜便道:“本就是告了假的,只不过今儿早上陛下宣我进宫,这才起了大早,往内阁待了半晌。”他拿起一旁被搁置的那支碧玉手镯,捉着偱姐儿的手:“我们偱姐儿给娘,把这支镯子戴上,好不好?”   当初那支金镶玉镯子被秦舒摔了个粉碎,这一支秦舒瞧一眼,便晓得是冰种满翡翠,颜色又正又绿,可遇不可求的料子,被他捉着偱姐儿的手戴上,道:“这镯子原先的主人是个有福之人,一辈子跟夫婿恩爱情深,又福寿绵长,你戴着也沾沾那位老人家的福气。”   倘若只送镯子便罢了,偏说什么恩爱情深的话来,叫秦舒觉得肉麻极了,偏偏偱姐儿听了,跟个学舌八哥一样:“恩爱?恩爱是什么意思?”   陆赜含着笑,望着秦舒不说话,四周的丫头嬷嬷也都低头忍着笑,偏循姐儿见旁边人都不理她,往秦舒怀里来:“娘,什么是恩爱啊?”   秦舒瞥一眼陆赜,淡淡道:“男女成亲之后,倘若彼此喜欢,便称恩爱。”   这个答案显然无趣,偱姐儿丢开来。   有丫鬟上前来禀告:“老太太领着东府的伯太太、少奶奶们往这边来了,说来瞧瞧夫人的病如何了。”   秦舒一听便觉得烦躁,老太太嘛原先在南京,便是当初成亲那会儿也因病耽搁了,不曾来京城观礼。秦舒一听见她,便想起来往日她反悔的事来,十分膈应。   至于那些伯太太、少奶奶,都是一些亲近的亲戚,大婚那日大都见过,无甚往来,并不熟悉。   秦舒不想见,却也知道只要一日在这国公府,便要一日合规矩,道:“请到正厅吧,我换过衣裳便来。”   陆赜把循儿递给乳娘,自己打横抱起秦舒,见她脸色不好,问:“倘若不舒服,就不见了。”   秦舒一时无话,走了两三步,这才道:“我心里不舒服,也怪不着她们,要怪,便只怪你才对。”   回了正厅,叫丫鬟服侍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她并不想躺在床上,只坐在一旁的暖阁里,不一会儿,便见丫头抚开珠帘,老太太一行人进来了。   老太太头发已经银白了,一身青云绉宝相纹衣裳,带着镶红宝石的抹额,身后跟着东府的伯太太,并几个年轻的媳妇儿,一进来便拉着秦舒的手:“好丫头,总算是醒了,你竟不知老大这几年过得苦呢?”   说着便抹起泪来,东府伯太太便劝:“老太太,您可别伤心,这是喜事呢。”   她见秦舒脸色淡淡的,也只客气的问几句:“何时醒过来的?看了什么大夫?配的什么药丸?”   秦舒开始略回答了几句,其余的便是陆赜代为回答。又听说现如今还不能走路,便道:“我们府里养着个经年的老大夫,原是军中的军医,最擅治足症,我叫他来瞧瞧。”   偏老太太她尊荣这几十年,哪里会看别人的脸色耐烦不耐烦呢,人老了难免糊涂了些,一味儿捉着秦舒的手道:“你醒了便好了,等养好了身子,多生养些子嗣,也叫这偌大的国公府也热闹些。我原选了些丫头,原也照着你的模样选的,偏老大不肯要,打发得远远的,他待你原就是极好的,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秦舒的事情,陆赜给她说了一些,即便不说,长相没变,也猜得出来。老太太是高门贵女出身,赏个把丫头给孙儿可以,可是叫这个丫头登堂入室,做嫡夫人,心里可不大能接受。虽然是皇帝的圣旨不可违逆,却也实打实替陆赜觉得委屈。   秦舒抽开自己的手,刚要开口,就见陆赜接话道:“祖母,这些事情都是孙儿做主,您同她说也无用,她病了两年,这才刚好,就别拿这些事来烦她了。”   烦?老太太叫噎住,陆赜一向孝顺,何曾这样跟她说过话。倒是那伯太太晓得事理,这赜哥儿肯守着他夫人两年,现如今又哪里肯纳美呢?   当下拉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了这半晌话,我看赜哥儿媳妇儿也累了。外头园子里的残荷还有几分看头,咱们不如且去逛逛。”   陆赜赶忙站起来,要送老太太出去,偏老太太临出去前,拉着陆赜道:“我看那澄秀叫你送去尼姑庵里,送东西的婆子回来说她过得不好,到底是陛下赐下的良妾,这样总归不体面。”   那话声音虽小,却被秦舒听了个完完整整。陆赜顿时头疼起来,本就打发得远远的,做什么又提起来叫自己吃排头?   陆赜送了一众亲友出得门,转身回来,便见秦舒脱了鞋坐在罗汉床上,拿了红线哄着偱姐儿翻绳玩。   他挨过去,道:“陛下在内宫无聊,不知看了哪个无良小报,写得一些风月之事,一两个月之前便传了口谕,叫我纳了澄秀,我便打发她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只说是替你祈福。”   秦舒淡淡瞥他一眼,丫头婆子们已经叫陆赜打发到门外去了,笑:“要恭喜你才是,澄秀待你一片真心。这些你不用跟我说,你既写了放妻书,便是重新相看娶妻也无妨,何况纳妾?”   陆赜坐到秦舒对面,瞧他的脸色未变,态度却疏远了许多:“这有什么可恭喜的?我想要的偏偏要走得远远的,不想要的偏偏叫人塞过来。澄秀与我不过经年的主仆情谊,我倘若要纳她,又何必等到今日?原先本就打发她回福建老家,只她不肯嫁人,一路上寻来。”   秦舒觉得好笑:“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别是叫你祸害了,嫁不了好人家,这才没有出门子的吧?”   陆赜叫屈:“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你走的那五年,病的这两年,我又收过什么房内人?”   秦舒不说话,摇摇扇子:“这个我哪里知道,杭州那个什么书寓,你不是挺熟门熟路的么?不过你也是对的,人皆爱美。譬如我,看见俊俏的少年,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陆赜叫她将住,心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如今年纪大些,气度威势又岂是年轻时可比,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嘛,握住她的手:“你明知道,我除了你,哪里还有旁人……”   秦舒把他的手打掉:“陆大人,你写了放妻书,私底下就不要这幅做派了。”   水袖在门口咳嗽一声,听见里头秦舒唤了一声:“什么事?”,这才撩开帘子进去:“夫人,大通票号的诸位掌柜求见。”   刚好见客的衣裳还没换下来,秦舒道:“都有谁?请到花厅去见。”她站起来,便见陆赜要来抱她,推了推:“你就别去了,我们商户人家,见着你这样朝廷上的贵人,免不得不自在的。”   陆赜讪讪收回手,叮嘱:“你病才刚好,别说得太久。”见她叫丫头扶着出了门,一时之间屋子里便只得父女两人。   他拿了本诗经,抱了循姐儿坐在廊下,有一句没一句的教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直教了一个多时辰,循姐早就会背了,昏昏欲睡:“爹,我困了。”   他抱了循姐往床榻上放着,唤了丫头进来:“夫人呢?”   小梅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回:“夫人去花厅见大通票号的掌柜们了。”   陆赜知这丫头有一股蠢直劲儿,不想这么憨,道:“唤水袖来!”   水袖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壶酒:“大人,这是夫人叫我送来给您的,是绍兴来的花雕。”   陆赜皱眉:“喝酒了?”   水袖点头:“夫人见着诸位掌柜高兴,便喝了一点,也没多喝,才几杯而已。”   陆赜吩咐:“时辰不早了,你去叫夫人回来,就说循儿哭闹不休,一直唤娘亲。”   水袖望了望早已经睡熟了的小姐,屈膝道:“是!”   从廊下拐了个弯,到旁边花厅里,见里面灯火通明,秦舒喝了半壶酒,倒觉得腿上有力了些,不叫丫头扶着,也能走上几步。   珩哥儿坐在一边,叫秦舒带着认人:“这些原是江南票号的叔叔伯伯,你不大认得的。”   这种场面,珩哥儿从前就不露怯,这两年越发沉稳了,秦舒每介绍一个,便见他行礼唤叔叔伯伯。   酒过三巡,秦舒酒量本不大,实在高兴,直喝了一壶酒,微熏,听得其中一位问:“从前先生说,要到江南去筹备一个交易所,写了条陈出来叫我们看,只我们愚笨,也看不太懂。现如今先生病也大好了,也不知这江南的事,是先生亲自去,还是另外派了人去。”   另一个也道:“是啊,先生,这交易所是做什么的,条陈里面写的证券又是何物?”   秦舒笑笑,这是她真真正正的老本行,如今商业发达,便是苏州绸缎铺、布庄、饭店、肉铺已经有了早期的什么提货券,更有人根据市场的行情买进卖出这些提货券,赚取利润。   正是看到这种情况,秦舒才萌芽了在苏州办一个简易的证券交易所的想法。   只是这些人之中,只有贺九笙懂,秦舒道:“我如今病刚好,这些事等我好些了再说。”   一旁总号的万掌柜奉上一柄钥匙:“先生,这是京城金库的钥匙。”这钥匙秦舒当初想去江南,早已经归还了的。她叫水袖接过来,道:“不着急,等我好些了,亲自去苏州看看,再做打算。”   水袖见秦舒还要喝,忙觑了个空,上前道:“夫人,大人唤您回去,说循姑娘哭闹不休,直唤您呢?”   夜已经深了,诸位掌柜见此便纷纷告退。秦舒摸摸珩儿的脑袋:“开心点,小孩子做什么想这么多?”   珩哥儿咧咧嘴,喝了点米酒,脸蛋红扑扑的,问:“娘要去苏州么?”   秦舒还没想好,只要去的话,少不得半载,倒是舍不得两个孩子,拉着珩哥儿的手:“秦嬷嬷说,珩哥儿在娘昏睡的两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惦记娘亲,看顾妹妹,又要用功读书,很辛苦的。”   珩哥儿抿抿唇,不说话。   秦舒道:“可是娘现在看珩儿这样懂事,却感到十分心疼啊。”她郑重地望着珩哥儿:“娘亲不需要你懂事,只要我的儿子能像从前一样开心。”   珩哥儿低着头,不叫秦舒看到他流泪,只是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嗯!”   秦嬷嬷欣慰地站在一旁,秦舒吩咐她:“嬷嬷待珩儿去睡吧,今儿太晚了就别看书了,仔细眼睛。”   秦舒晕晕乎乎到思退堂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她撑在桌上灌了两大杯茶,就见陆赜一身中衣出来,打横揽了腰,往拔步床而去,问:“你要去苏州?”   秦舒不回答,脸发烫,枕着冰冰凉的缎子,舒服极了。   陆赜逼上前来,衔住秦舒的耳垂,引得她一阵战栗,醇厚的声音又问了一次:“嗯……你要去苏州?”   秦舒呼吸声渐渐加重:“放妻书已经写了,我想去哪儿都可以。” 第114章 陆大人,过时不候了   陆赜停下来, 抬头见秦舒醉眼迷离,连脖颈处都染上胭脂色,倘若是往日他哪里肯忍, 只是他受过大教训, 知道硬来必定是不行。   他低下头,轻轻吻下去,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自己还未如何, 倒把秦舒撩拨得不行, 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身子还没好全, 等调养些日子再去如何?这时节路上也热, 免得暑热。”   哪里还没好?明明大夫都说了,脉象如常, 起居饮食如常,倒不必吃药,连药也不开了, 怎么没好全呢?这几日,腿脚也恢复了, 虽不能多走, 但十几二十步还是没问题的。   秦舒舒服得轻轻喟叹一声:“差不多已经好了, 坐船去, 又不累人。”   陆赜道:“起码多跟循儿、珩儿多相处些日子再去, 你一去便一年半载, 回来的时候必定又生疏了。”他不说自己, 只说两个孩子,委实知道自己是没什么份量的。   秦舒果然偏着头想了会儿,道:“叫他们跟我一起去?”   陆赜不说话, 哪里肯呢?叫两个孩子跟着去,回不回来都说不准了,搞不好一年半载变成了三年五载。   秦舒伸手,湖绸似的衣袖滑下,露出两只玉臂来,去按陆赜的皱眉,轻轻娇哼一声:“说什么都依我,现在不如自己意了,又摆脸色给我瞧?”   她的手从眉心划过,沿着耳后一路向下,从领口处探进去,在紧实的腰肌上打旋,引得陆赜小腹一阵发紧。   陆赜旷了这许多年,哪里经得住如此撩拨,连声音都发颤,唤她的名字:“秦舒……”   他自己已然受不住了,嘴上犹道:“陆某既已放妻,又岂可轻薄你。”   秦舒听罢,抬眼,都是笑意:“说得是,江南什么俊俏的郎君没有,你我这样倒不清不楚了。”   说罢收回手,把陆赜散开的衣襟系好带子。   陆赜一时被她将在那里,下身似铁,偏偏自己嘴上逞强,一时间起也不是,俯也不是。僵持了一会儿,见秦舒脸上闲闲带笑,低声唤:“夫人!”   一只手试着探进衣襟里,见秦舒并不反感,手掌轻轻的拢住,指腹间的薄茧微微摩挲。   秦舒酒后自有一股无双的媚态,双手环着陆赜的腰,抬头吻了上去——人生苦短,长日须欢。   陆赜见她破天荒地主动,心里大喜,嫌衣衫碍事,一边轻抚玉肤,一边剥了内衫小衣,正至兴处,便听得外头水袖唤:“大人、夫人,宫里来人了。”   秦舒还未如何,陆赜已经黑了脸,带着怒气道:“真是晦气!”   这是后半夜了,宫门已经落钥,此刻出宫门宣召必定是要紧事。   陆赜自觉前头一番功夫白做了,自己反而半点没有纾解,也只得下了床来,三五下穿了衣裳。   见秦舒偏在一边,裸出大片的后背来,替她拉了拉被子,坐到床边来,啄了一口樱唇:“宫里只怕出大事了,你等我回来。”   秦舒剜他一眼,转过头:“陆大人,过时不候了。”   这怎么成呢?陆赜还要说几句,便又听外面来人催了,他急急忙忙出得门,果然见是宫里的小内侍:“陆大人,陛下宣您进宫。”   ……   这天半夜陆赜进宫,秦舒本以为不过晚间便会回来,不料三、五日也无消息,派了人去贺九笙的学士府,也说进宫了,并没有回来。   倒是大通票号消息灵通,从一个殿前的小太监买到消息,说别的不知,只是御医已经在殿内侯了七八日了。   秦舒得了消息,便约束府内,关闭府门,除了日常采买之事,等闲不许下人出门。   这日,她心里装着事,这夜里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裳起来,一个人往循姐儿的后罩房去。刚刚到抄手游廊,便远远听见循姐儿在哭。   秦舒一路上前去,听得哭声,也并无人来哄她。转过弯,便瞧见几个婆子、奶娘坐在芭蕉叶下的石凳吃酒打牌。   她沉着脸站了站,便听其中一个道:“循姑娘醒了,你还不快去哄着。”   鹦哥儿绿衫的乳娘摇头:“历来就是这样,一睡醒不见人便是要哭的,等她哭一会儿,自然就好了。我这会儿进去,她倒还生气呢。”   一众人笑起来,指着她道:“你这个乳娘当得倒是轻松,倒不怕循姑娘在夫人面前告状?”   乳娘平日里见着秦舒多温婉的一个妇人,这时候喝一口酒,笑得得意:“往日咱们说那许多话,也不见循姑娘学舌去。夫人病才刚好,精神不济,外头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何况这府里?”   一个警醒些:“我看夫人性子好,可也不是绵软面性的人。往日你吓唬循姑娘,说什么她娘不要她,只有乳娘待她好之类的话,是万万不可说了。”   听到这里,秦舒再也听不下去,那么小一个孩子,倘若不是有人日常说话影响,这么会生出自己不要她的念头呢?   她手上用力,折了个花枝,缓缓从花枝下走出来,冷冷道:“你们倒是会享福,姑娘在房里哭,你们照样喝酒耍钱,瞧都不瞧一眼?”   她腿脚不灵便,醒来这几日,便是去哪里,身边也是呼啦啦跟着一堆丫头婆子,不料这半夜里竟然悄悄往这里来。   几个人瞧见秦舒,当下吓得跪下:“夫人,夫人饶命。”   秦舒推开门,往屋里去,果然见循姐儿坐在床上哭,瞧见秦舒来,也是吃惊,一抽一搭:“娘?”   取了衣襟上的绣帕给她擦眼泪,问:“可是做梦吓住了?”   循姐儿毕竟才两岁,想一件事前头的便忘了,拉着秦舒:“我要娘睡。”   水袖半夜醒来,寻不到人,派了人各处去,这才在后罩房里寻见秦舒。急急忙忙赶过去,见秦舒冷着一张脸,院子里婆子乳娘跪了一地。   秦舒瞧她一眼:“唤江小侯来,他□□的下人,叫他来瞧瞧,像什么样子。”   江小侯已经睡下了,他虽是管事,却也等闲不往内院来,大多是老太太管着的,难免有疏漏,此刻叫秦舒叫起来。   立刻请罪:“原是小人的疏漏,这些伺候姑娘的奶娘,原始皇庄上的人,既犯了错,照府里的规矩罚了,退回去即可。”   那皇庄都是一些抽血剥皮的太监管着,哪里比得了这煊赫的国公府?   听得这话,可比打上她们几十板子叫她们害怕,一窝蜂哭起来,连连磕头求秦舒:“夫人,奴婢们待姑娘,虽然偶尔躲懒,可也从没叫循姑娘伤着饿着。纵我们有错,夫人打我们几十板子,也别赶我们走。”   秦舒听了更生气,只怕还有什么更龌龊的事自己没发觉,吩咐江小侯:“把这几个人押下去分别关起来,叫她们一个个招。往日除了今儿这些,还有什么荒唐糊涂事。”   循姐儿到底是小孩子,同这乳母也有些感情,见秦舒这样发脾气,拉了拉她的衣袖:“娘,你别打乳娘好不好?”   倒是秦舒盛怒之中,冷静下来,抱了循姐儿往思退堂去,临了吩咐江小侯:“不必用刑。”   循姐儿脸上又是泪又是汗,秦舒亲手替她洗漱了,倒把自己身上弄得半湿,哄了循姐儿细细的问话:“从前乳娘说娘不要你了?”   见她点头,又问:“除了这个,还说什么?”   循姐哪里知道秦舒想问的是什么了,只说自己在意的:“乳娘对循儿最好,要多睡觉,少吃些奶,这样才好……”   她说得稀松平常,倒叫秦舒红了眼眶,搂着孩子好半天不言语,自觉颇为失职。   哄了循姐睡下,这桩事倒是提醒了她,陆赜虽然御下严苛,那也只是他看见的一方地罢了。这国公府这么大,疏漏处必然不少。   她这样想着,几乎是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唤了秦嬷嬷来,详细地问了一通。   秦嬷嬷本见秦舒病才刚好,不好拿这些庶务来烦她的,只是这时候她问,又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姑娘,您一病,姑爷的性子便越发不好起来,连姑娘小公子都不大待见,一个月也见不了一面,遇见小公子,有时便是没错,也要训斥一番。姑爷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他对两个小主子不上心,又有些迁怒的意思,下人们便越发不尽心。”   秦舒越听脸色便越难看,还以为他是教不了,珩哥又叛逆,父子两这才相处不了的,问:“迁怒?”   秦嬷嬷点头:“其实也不止对两个小主子迁怒,您病的这两年,府里的人都战战兢兢,只怕一点小事也叫姑爷发落了。其他倒好,姑娘从前留了许多银子,吃用倒没什么。只小公子念书,姑娘一日日不见好,姑爷便一日日不耐烦,对着小公子动辄叱骂。因为循姑娘养在思退堂后边,哥儿等闲也见不到妹妹……”   听到最后,秦舒倒是心冷了三分,她疲惫地挥挥手,吩咐:“嬷嬷,这府里是得整顿一番了。”   秦嬷嬷有些担心:“姑娘,内院的事向来是老太太做主的,您是不是等大人回来再说?”   秦舒摇头:“不必。”   …………   陆赜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京城里里外外都晓得,皇帝薨逝了。   昌元公主在太极殿登基,内阁阁老们商量执笔,以广德帝名义发出的《世宗遗训》,广德年间因言获罪的列位臣工,由此开始了浩浩荡荡地平反之道,其中就包括贺九笙那瘀死诏狱的老师。   他身上还穿着素服,几乎是几天几夜未眠,往思退堂而去,未近便闻见一大股烟味儿。   思退堂因走过水,平日烛火尚且要小心,是必不能烧火的,当下皱眉呵斥左右:“一群糊涂东西,我平日三令五申,还不长记性?”   迎出来小梅立刻跪下:“大人恕罪,是夫人在书房烧东西,不叫我们进去。”   书房?陆赜倒吸一口冷气,大步上前,推门进去。 第115章 称职的父亲   陆赜撩开外间的珠帘, 过起居之处,里边便是他从前在思退堂布置的小书房了。   窗户大开,秦舒临窗背对着他而坐, 一旁放着火盆, 手上拿着剪子,地上摊着十几幅已经装裱好的仕女图, 正一幅一幅绞碎了丢在火盆里去。   陆赜走过去,弯腰捡起一幅, 打开来, 果然是自己往日画的玲珑半裸的秦舒, 或春卧, 或簪花,或酣眠, 无一不是衣衫尽褪、体态婀娜,转头又见秦舒撕了一幅丢进火盆里,顿时火苗便舔了起来。   一幅画作起来, 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皆是自己一笔一划而得, 他拿在手上颇有些不舍得, 听得秦舒冷冷地讽刺他:“陆大人存天理, 灭人欲, 一等一的读书人, 便是这副做派吗?”   陆赜无言以对, 把手里那幅画丢在火盆里, 站在一边觑着秦舒,见她今日寒鸦翎的鬓,只插了一支素白玉簪, 身上一袭象牙白的襦裙,手臂上挽着云肩,罗衣叠雪,宝髻堆云,虽是国孝的缘故,却比平日多三分殊色来。手上的动作未停,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瞧自己一眼,仿佛没这个人一般。   陆赜往旁边太师椅上坐了会儿,自己倒了杯冷茶吃,秦舒不说话,他也并不太敢开口。   过得会儿,外头水袖回话:“姑娘,秦嬷嬷回来了。”姑娘?陆赜听见这个称呼就皱眉,心里想着秦舒这个丫头一向粗陋,不识规矩。   秦舒这才拍拍手,站起来往外间去:“唤嬷嬷进来,叫丫头把火盆端出去,仔细别叫烫着。”   陆赜在里面换了身家常半旧的袍子,起身跟着出去,便听秦嬷嬷正站着回禀:“小檀园别处倒还好,只夫人从前住的正屋,因为寻常也不住人,去年冬天又大雪,一处瓦坏了,下人倒没发现,叫浸坏了木头,现如今一大片发霉了。”   秦舒喝了口热茶,便问:“藏书阁如何了?”   秦嬷嬷回:“藏书阁有专人看管,一向仔细,不曾有什么差错。书也好,柜子也好,连发潮都没有。”   秦舒点点头,吩咐:“小檀园本也就是买来的,算上原主人,也盖了十五六年了,有些损坏也是常事,不必苛责下面的人。前儿东府的伯太太荐了人来,就叫他们去修葺小檀园,赶着工期,别耽误了。”   陆赜闲闲坐在一旁,此刻开口问秦嬷嬷:“嬷嬷,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修葺小檀园了?”   他心里一时忐忑起来,本来想着即便是写了放妻书,皇帝还在,一年半载秦舒也离不得府,自然能哄着她处出些情谊来,那时候有偱姐儿珩哥儿,自然万事好说。   不想老皇帝去得突然,不过十余日的时间,甫一回府,便听得什么修葺小檀园的话,岂不是立刻就要搬走了?   秦嬷嬷回:“回大人,夫人今儿早上吩咐老奴的,说到底是住了许多年的老宅子,不好荒废了。”   陆赜脸色稍霁,挥挥手:“嬷嬷下去歇着吧。”   秦舒站起来,往里边去,叫陆赜追上来捉住手腕:“虽是老宅子,修缮了却也没人住,空置着倒白白浪费了。那处位置好,倒不如典卖出去,脱了手,也免得叫下人守着空屋子。这国公府颇大,再没有住不下的。”   秦舒冷冷觑他一眼:“谁说没人住?我既然叫人修葺,便是有人住的。”说罢拍开他的手,往小书房去。   陆赜心里叫苦,跟过去,这才见书轩里叫丫头抬进来好几个樟木箱子,一应都是大通票号历年来的账目。   他抬眼瞧过去,见这小书房往常自己常用的笔墨,书画都通通不见了,秦舒坐在宽倚上,手上翻着一本未看完的账册:“你的东西都送到还砚斋去了,那边已经叫下人洒扫干净,布置停当了,你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吩咐江小侯就是。”   陆赜枯坐了一会儿,见秦舒账册翻了十几页,全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又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来着。   又想是那画儿,也不至于这样生气,上前道:“那画儿是我自个儿画来排遣的,并没有别的人看见,这个小书房往常连丫头也不许进来的。”   说了几句,并没有回声,只听得账册翻页的声音:“你不喜欢,我再也不画了就是。倘若你生气,骂我几声,打我几下也行,只别动了要回小檀园的心思。”   依旧是不理,仿佛没听见一般,陆赜坐了一会儿,只得往外头来,唤了水袖问:“这几日府里出什么事了,叫夫人这样生气?”   水袖也不瞒着,秦舒把上上下下不规矩的仆妇、小厮都发作了一番,连带着老太太那边的一位老嬷嬷都吃个挂落,这样的事情自然要早些禀告陆赜,当下一五一十说了,又道:“夫人叫江管事另外挑了人来服侍偱姑娘,这几日都是跟着夫人一道儿起居。”   陆赜便知,这症结还是在两个孩子哪儿。当下往后罩房里抱了偱姐儿,叫她自己慢慢走在地毯上,去拉秦舒的衣袖:“娘,吃饭,吃饭。”   见着女儿,秦舒脸上果然有些笑意来,抱了她放在膝上,擦擦她嘴角的口水,问:“饿了?”   偱姐儿指指旁边站着的陆赜,又指了指秦舒:“爹爹,吃螃蟹。”   秦舒笑:“你这么小,可不能吃螃蟹的。”转头对水袖道:“取一碟子酥油泡螺儿来。”   偱姐儿喜吃甜,秦舒却不许她多吃,听了高兴得拍手,瞧见陆赜,想起他吩咐的事,道:“爹爹也吃。”   陆赜七八日在宫里,何曾吃过一顿好饭,抱了偱姐儿,对秦舒道:“用膳吧,丫头们都摆好了,叫撤下去倒又劳烦一趟。我这是偷着空回来一趟,待会儿还要往内阁去的。”   珩哥儿叫秦舒就近在东府族学里念书,这时候下学回来,见着秦舒陆赜,恭恭敬敬见过礼了。   秦舒拉过来,细细问了一通:“族学里先生如何?同窗如何?可还习惯?”   珩哥儿一一答过了,道:“那先生是个举人,东府里上学的都是一些勋贵之后,他也不大敢管,课上总有些散漫。”   秦舒沉吟,正想着换一个什么别的地方才好,就听陆赜把循姐儿递给珩哥儿抱着,道:“宫里要给太子选伴读,皆是翰林学士、内阁阁臣教导,我想着叫珩儿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舒踌躇,她其实并不想珩儿去考科举,只是他自己想法却不同,对秦舒道:“娘,儿子愿意去。”   秦舒叹气,看着珩哥儿混不似往日活泼,人一旦长大便也回不去了,摸摸他的发顶:“倒不如先看看别处有没有好先生,翰林学士宫里教导太子,想必与外头科举举业的教法并不相同?”   只珩哥儿望了望陆赜,坚持:“娘,我想去的。”   秦舒不再劝,一家人往外头用饭,说是用膳,晚上也并不正经用,只厨下坐了一道螃蟹来。这府里的人都懒得剥,叫厨下剔了肉出来,用辣椒料、姜蒜,团粉裹了,微微炸过,各自用各色的调料碟子,酥脆爽口,便是循儿多叫求着吃了一个。   螃蟹性凉,秦舒是不许两个孩子多吃的,只吃得几个,便叫丫头端了小食来——糟鹅鸭掌、木樨银鱼炸、一格鲜菱角,一尾红糟香油鲫鱼,一叠辽东的金虾,并又不知哪里采办来的红馥馥的石榴。   只是见他们高兴,便叫多吃了几个酥油泡螺,这是叫乳酪同糖霜一起炼的,过程繁杂,秦舒虽觉得平常,却也是此时京城炫奇夸富的新式点心。   倒是循姐儿,叫陆赜用筷子沾着素葡萄酒抿了抿,吃过饭便嚷着困。   陆赜抱了循姐儿往屋子里躺去,等秦舒外头嘱咐好丫头庶务进去的时候,已经见父女两个人歪在一起都已经睡着了。   秦舒轻轻哼一声,珩哥儿却道:“娘,父亲同妹妹这样相处是很好的。”   他语气淡淡的,由衷地高兴,却也不是不羡慕,天底下哪个孩子不希望父母都爱自己呢?   纵使秦舒现在待他再好,给他再多的母爱,恐怕也是弥补不了陆赜作为父亲这个角色上的缺失的。五岁之前,没有这个人便罢了,五岁之后偏偏有了父亲,却又不好好待他。   秦舒宽慰:“是他做得不对,我们珩哥儿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一个好孩子、好哥哥。”   不过这么轻轻一句,珩哥儿就已经委屈的说不出话来,秦舒取了帕子给他擦眼泪,搂他到怀里,重复:“不是你的错,是他做得不对。”   他大抵是大了,也不好意思多哭,不一会儿就止住了,望着秦舒倒有几分难为情。   秦舒笑笑,只当他没哭过,她虽不太懂这些四书五经,却也拿了书本详细问了今儿又学了些什么,在外间听他背过了一篇文章,这才叫秦嬷嬷送他回去歇了。   秦舒叫丫头端了热水进来,给循姐儿擦了手脚,也不见两个人醒,刚要起身,便见陆赜睁开眼睛拉着她的手腕:“你刚才对珩儿说的不错,不是他的错,是我做的不对。”   纠缠这许多年,秦舒自问清楚他的性子:“那又如何,你的性子万事只顾着自己的心意,哪里肯顾忌旁人?旁人心里好受不好受,你根本不在乎。”   陆赜语塞:“我从前错了,现如今改。”   秦舒半点都不肯相信:“你从前承诺过的事情那样多,发誓也有,还不是食言而肥?你要是肯改,便从最进的一件改起来。既写了放妻书,对我要回小檀园的事情就不要从中阻拦。”   陆赜望着秦舒的面容,心知这时候必定不能再勉强她了,哽了哽,道:“好,我不拦你,只是,多记着回来看看两个孩子。”   这话倒是叫秦舒微微吃惊,以他今日的权势,他若是真的不肯,自己为了两个孩子必定是不能大闹起来的。   秦舒坐在那里良久,叹气:“陆赜,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我希望你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陆赜自知自己前科累累,必定不肯叫人轻易相信,当下握着秦舒的手:“我自幼便是这么长大的,脾气也不算好,只叫我怎么改,我便怎么改。我必定做你心目里称职的父亲,合格的丈夫。”   秦舒无可无不可,没多余的话了,抱了循姐儿往床榻上去,见陆赜也起身跟着后面,皱眉:“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要去内阁,便叫江小侯给你备轿子;你要歇了,叫外头丫鬟引你去还砚斋便是。”   陆赜应了一声,果然出门,也不叫丫鬟引路,一个人提着灯笼往书房而去。 第116章 人生苦短   这日晌午, 歇过了午觉,秦嬷嬷便上前禀告:“夫人,小檀园那边原先的都拆了, 按照您的吩咐重新建了。周边的边边角角还没完全弄好, 正堂却是修建好了。老奴跟着管事的瞧了一通,当真的宽敞气派。”   又把图纸递给秦舒:“万掌柜瞧了说很满意, 一个劲儿的说这钱花得值,还问您什么时候亲自过去看看?”   秦舒瞧瞧外头的太阳, 惫懒得出门, 道:“万掌柜都说好, 那便错不了。”   又把从前给珩哥儿的识字卡片拿出来, 一个一个教偱姐儿认字,认认真真学了小半个时辰, 便撒娇耍赖起来,搂着秦舒的脖子:“娘,学累了, 休息一会儿。”   这两个多月,秦舒教她说话, 倒是比原先好多了, 同人也亲近了许多。   她这样撒桥, 秦舒只笑着不答话, 又生出个由头来:“哥哥教, 好不好?”   秦舒笑着摇头:“哥哥进宫伴读去了, 五日才能回来一次, 难不成你五日才学一篇字吗?”   偱姐儿抱着秦舒不撒手,小脑袋在颈窝处磨蹭,小大人一般叹气:“好累啊, 好累啊。”   秦舒还未怎样,倒是惹得秦嬷嬷都替她说话:“偱姑娘才两岁,冬月也才三岁,便识得几十个字了,很了不得了。”   正说着,便听见外边二门外的一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回话:“夫人……夫人……”   他才十二三岁,半大不小的小子,喘得说不出话来。秦舒叫人给他端了碗茶:“慢慢说就是了,何至于急成这样?”   小厮便道:“夫人,江管事叫我来传话,说小公子的马受惊,摔了下来,现叫了太医去还砚斋了。”   秦舒几乎站不稳:“珩哥儿不是在宫里伴读吗?他才七岁,本就不会骑马,怎么会摔下来?”   那小厮只传得这一句话,旁的倒是一概不知。   秦舒把循姐儿递给秦嬷嬷,当下提了裙子疾步往还砚斋而去,还未走近便见乱糟糟围着一堆人,到了门口才发觉有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有小太监,还有身着大红袍子的官员。   秦舒瞧了一周,旁的都不认识,只认得一个锦衣卫,屈膝略微行了礼,听那大红袍的文官道:“今儿本是太子经筵之礼,礼毕便散了。进贡的一匹汗血宝马,不料受了惊吓,还好陆大人接住公子,不然后果真不可设想。”   秦舒道了句谢,赶忙进去,床前围着几个太医,珩哥儿站在床前,她见他好端端的,只是身上有些血迹,松了口气,手脚没断就好,问:“怎么了?伤到哪里了?怎么衣裳是这么多血?”   珩哥儿摇摇头,只是脸色苍白,指了指里间:“娘我没事,我身上的血是爹的。宫里新进贡了汗血宝马,太子说他还没骑过这样的马,叫太监牵住马走了一圈,还叫我也试试。”   说着他低头,颇为自责:“在马场走了半圈,那马突然发狂起来……”   秦舒便知道他是一点事没有,不过受了些惊吓,宽慰了他两句,带着他往内间去,就见陆赜躺在罗汉床上,外边的官袍已经叫剪开了,素白的中衣上沾了许多血,一条腿、一只胳膊已经叫夹板固定住了。   秦舒走过去,见他脸如金纸,闭着眼睛直冒冷汗,问旁边的太医:“伤得如何了?”   太医道:“手上还好,只是脱臼了,小腿上叫马踏断了骨头,已经用了药,上了夹板,断断不可移动了。五内出了些血,也得静养。老夫斟酌个方子,咱们吃着看看效果如何。”   这两个月,陆赜并没有得秦舒什么好脸色,待两个孩子也正常多了,每日下了衙回来,先教偱姐儿背背诗,再做别的。虽不愿意秦舒回小檀园,但是也并没有阻止,还荐了工匠过去修缮。   秦舒坐过去,取了帕子擦他额头的冷汗,不一会儿就湿了条手帕,问:“可是疼得厉害?”   陆赜虽疼得汗如股下,却半点声音都无,听得秦舒问,张了张口闷哼一声,道:“无事。”   秦舒便问太医:“可有什么法子纾解没有?这样疼,怕是几天几夜都睡不了?”   太医为难:“陆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只能靠生忍。过得十天半个月,又能好一些。”   开了方子配好药,留下个小药童,诸位太医便要告辞了,临了嘱咐秦舒:“药要赶紧吃了,夜间发烧也不怕,只是要叫专人看着,只怕手脚动了,骨头怕长不好。”   秦舒谢过了,站起来要送诸位太医出去,被陆赜拉住手腕:“叫江小侯去,你留下。”   秦舒看他疼得额头的青筋都冒起来了,便也依得他,问:“你觉得如何?要是实在疼,便叫熬了安神药来,睡着了便还好些。”   陆赜望着秦舒,右手衣袖上还带着血迹:“我疼不疼,你哪里耐烦管?小檀园修缮好了,你只怕就要走了,原跟你一点不相干。”   秦舒不耐烦听这些酸话,哼一声,往外头来,见珩哥儿还站在门口,拉了他出来,嘱咐秦嬷嬷:“这儿一股血腥味,带他回去喝一碗安神汤,睡一觉再过来便是。”   珩哥儿却看着不想走的样子,秦舒摸摸他耳朵:“太医说了没什么要紧的,静养着就好。你爹他现在疼得厉害,你在这儿他要面子,哼都不肯哼一声的。你且回去睡一觉,带着妹妹玩一会儿,晚上再过来。”   陆赜躺在里边,听秦舒在外边拉着珩哥儿说了几句话,便渐渐没声音了,问侍立的丫头:“夫人呢?”   丫头往外边探了一回,回来禀:“回大人,夫人领着小公子往思退堂去了。”   陆赜一听,只觉得腿上、胳膊上越发疼了起来,又想她本就在生气,自己不该拿乔说那些话的。一面又想自己都伤成这个样子了,问了两句伤势,便说走就走,当真是一丝情意也无,一时身上痛,心里酸。   丫头端了药来,他一口喝了,闭着眼睛闷闷不乐,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台矶上的丫头低声唤道:“夫人。”   陆赜心里紧绷的弦顿时断开来,却依旧不想睁眼睛,只鼻间闻得一阵香风,听得秦舒轻轻柔柔的声音:“如何了?”   旁边的丫头答:“吃了药,没一会儿便睡了,只还是出冷汗。”   陆赜心想,她同自己说话时何曾这样温柔过呢,听她吩咐丫头的声音更是柔和:“你们下去吧,这里我来看着就是。”   丫头们小声答了是,一面悄声出去了。   陆赜心道,这倒好,无关紧要的人都走了,只剩两个人,虚掩着双眸,一时犹豫要不要醒过来,便见秦舒伸手来解自己的衣带,不自觉去捉她的素手。   秦舒知道他没睡着,也知道他是疼得睡不着,道:“你身上都是血,我拿了热水给你擦一擦。要是实在睡不着,我陪你说会儿话,如何?”   陆赜只摇头:“我要说的话,你必定不想听,只觉得厌烦罢了。”   秦舒拿了剪子把那带血的中衣剪断,褪了下来,又浸了帕子去去擦他身上的血,见即便是那只完好的右手,也有些许乌青。   她自觉手上已经很轻了,但是也听得陆赜疼得闷哼出声,一面同他说话:“怎么好好的马突然发狂起来?你那时候怎么也在?”   陆赜这时候哪里想听的是这些呢,不肯回答。   秦舒撇他一眼,不再问了,擦干净了又取了干净的亵衣来给他换上,叮嘱他:“晚上珩儿来了,你好好跟他说,他年纪小,却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你从前做的不该,是该自己对他说的。趁此机会,解了他的心结。”   老子对儿子认错,便是此时此刻的陆赜也觉得荒谬,只是秦舒冷冰冰待自己这许久,好容易肯俯就自己,不情不愿地嗯嗯两声。   晚间秦舒正喂他吃粥,便见秦嬷嬷领着珩哥儿来了。他叫吓住了,睡了一觉,脸色才好些,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对陆赜道:“儿子不孝,叫父亲受此重伤。”   秦舒含笑望着陆赜,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才听他道:“我对珩儿有话说,你先出去吧。”   秦舒是不大放心的,只怕他并不好好说话,也知道他难为情,有旁人在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只好绕过山水四季屏风往外间来。   左边的一间房是陆赜日常办公文墨之处,秦舒从阁里随手抽了一副画卷展开,见是那日抱了循姐儿在廊下,含笑回眉唤他的一幕,那神情又慈悲又柔和,叫秦舒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心里微微叹气,一个女人成了母亲,便心软了,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她静静坐了会儿,思绪漫无边际起来,听得丫鬟来唤她:“夫人,大人同小公子说完话了。”   秦舒进去的时候,珩哥儿好似哭过了,眼眶红红的,只是脸上那种孤倔的表情淡了些,知道他好面子,只当没发现,笑着道:“不知你们说了什么,我竟不能听?”   父子两都心照不宣:“没说什么!”   倒是珩哥儿先受不住:“娘,我回去陪妹妹了。”便一溜烟儿跑了。   秦舒哎一声,就要追出去,叫陆赜拉住手腕:“你想知道,问我便是。”   陆赜捉了她的素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指尖,问:“夫人吩咐的事情,陆某已经办了,不知有赏没有?”   秦舒叫他拉到胸前,又怕压倒他骨折的那只腿,只好一只手撑着,抿唇:“本应该的事,还要赏吗?”   陆赜衔住她的耳垂,这是她极敏感之处,一时手上没了力气,叫陆赜拥在怀里,听他低沉的嗓声:“秦舒,人生苦短,咱们别浪费好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