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间色》 作者:沧澜止戈 内容简介: 人间繁花似锦,谢氏嫡长女谢明谨就该是最动人的那抹绝色,可后世人都说,乌灵谢氏百年门楣,嫡系上下三代无一清白人。 标签:权谋 正剧 =============== 楔子   乌灵郡东郊荒野之地,有一别庄依山傍水,建筑清阔雅致,竹木屋梁,青砖红瓦,分外清心。   但不可否认这块地域偏僻,不近繁华之地,一向被郡城人视为穷苦象征。   此时,庄子前面停了好几架气派十分的马车,几个英武高壮的护卫冷眼瞧着别庄门口来去的一些农夫,也瞧着前面大片大片的田野,眼神轻蔑。   庄内倒有些像模样的护卫,却是把守四处,尤是主院阁楼正屋。   屋内,腰宽体庞的几个嬷嬷正簇拥着一个消瘦如骨柴的嬷嬷,围在边上,瞧着老医师给榻上躺着的女子把脉看诊。   过了一会,老医师抽回手,捋捋发白胡子,神色有些严肃,“谨姑娘这情况可不太好啊。”   瘦嬷嬷横了眉,眼里瞟过老医师,闪过沉郁,对他道:“姑娘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翟医师就详说吧。”   翟医师大概有些怵这瘦嬷嬷身份,于是悻悻道:“姑娘自娘胎出来本就伤了本里,体弱虚糜,这些年来忧思成疾,更是沉疴难解,这……”   太难听的话,医师总是不好说的,毕竟自己乃本家豢养的族医,不管对方身份如何,也不管这些嬷嬷明摆着不遮掩的轻慢,可人家好歹也是族里正经所出的姑娘,还是要尊重一些。   毕竟他背后可没有老夫人撑腰。   是以“活不长久”“早日等死”“准备棺材”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不过他也察觉到这几个嬷嬷对这个坏消息没半点不喜,反而露出了“本该如此”的神色。   “既如此,就劳烦翟医师开方吧,尽人事总是要的。”   翟医师皱眉,有些为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比他胖了一大圈的两个嬷嬷给架了出去。   瘦嬷嬷冷眼瞧着榻上的女子,收了下嗓子,尖细又刻意客气:“主君忧心谨姑娘身子,特地赐了这远离喧闹的宁静之地给姑娘养伤,怎的姑娘还不体主君苦心,竟一再糟蹋自己身子,这多少年了,底子越来越差,可怎么好。”   她这话难听,服侍的贴身侍女芍药面露愤愤,忍不住道:“姑娘好生养着的,只是这困在屋子里多年,哪里能舒心,她……”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   瘦嬷嬷眼一横,芍药就被人捂住嘴巴拖下去了,此后就独留瘦嬷嬷跟另一个嬷嬷待在屋中,后者立刻窥探了下门外,关紧房门,朝瘦嬷嬷使了一个眼色。   瘦嬷嬷这才从伸出手,重新把住了那芊芊羸弱的手腕,尖细的指甲点在雪白皮肤上,立刻就出了红痕,可她也不在乎,像拿捏木头一样,过了一会,她眉头舒展开来,笑了笑。   心脉果是羸弱,气息紊乱,就这样的身子,莫说误事,便是多活几年都难。   如此判断之下,本已心情舒泰,但她骤瞧到本昏沉的女子眉宇蹙动,似要醒转,微微动身下,薄被下滑。   盖是常年卧病,衣服都穿不正经,那青色的薄绸纱面都盖不住玲珑雪色,曲线贴合,隐露出了细腻的颈项下纤薄却妩软的一截身子。   墨晕染开来,缠住了她,她睁开眼,像是水中缠困难以呼吸的灵魅,柔弱又痛苦。   瘦嬷嬷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这还是当年那位锐气昂扬,风华无二的谢明谨吗?   第二反应却是暗唾一句:自然是她,还是个祸害,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模一样!   “姑娘醒了?真是天公作美,让老婆子们不至于扑个空,白白带了主君的传召。”   病痛中的人,哪能分辩或顾及他人的阴阳怪气,谢明谨微微张口,仿佛口中含了炭火,沙哑又纤断。   “父亲?……他想起我了么……何……事?”   瘦嬷嬷高眉挑眼的,淡淡道:“自是召姑娘先行回郡城。”   “回去?”饶是病重,听清了的谢明谨也露出了喜色,越显得那苍白灵妩的样貌染上了几分暧色,喃喃道:“父亲要放我回去了么?”   因为欢喜,眼里都有了几分剔透又缱绻的泪意。   瘦嬷嬷眼里闪过冷厉跟嘲弄,拿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凉凉道:“姑娘现在这样可不能上路呢,若是在路上因病有什么耽搁,我们可如何交代,是以不管姑娘再怎么想回去,也得先把自己养好了再说,我已让翟医师开了方子,日后姑娘常常服用就是了。”   说罢,也懒得再应付这个病秧子,瘦嬷嬷管自己走了。   两个嬷嬷出了房门,瘦嬷嬷先找了正被训斥的芍药。   训斥声不小,但瘦嬷嬷过去了,其他嬷嬷就退开一边了。   芍药原本委屈不甘的脸色停顿了下,眼珠子一转,竟非害怕被瘦嬷嬷修理,反露出笑意,压低声音谄媚道:“张嬷嬷,您可有什么要问的,这些年我可都听您的吩咐,一直看着她呢。”   原来竟是如此真面貌?   不知里面卧榻重病的病秧子见到这一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张嬷嬷轻哼了下,刻薄道:“看顾个病秧子瞧把你能的,老夫人也不过是想知道她的病情大概罢了,可你这些年消息断续的,还得我们亲自来。”   其实不过是她们想万全确认这个谢明谨不足轻重罢了。   一个翟医师还不够,鲜少有人知道张嬷嬷也懂望闻问切。   但这不妨碍她“指点”芍药。   芍药哈腰点头,“那……那张嬷嬷您什么时候把我召回去啊,这一天天的,都得陪她关在这庄子里,她还没疯,我都快受不住了。”   “瞧她如今那样,还能多久,你且待着,等我们消息……”张嬷嬷随口敷衍道。   芍药有些好奇,“主君是真的要她回……”   她还没问完,被张嬷嬷一个厉害眼神给慑住了,忙低头讪讪。   张嬷嬷也没多说什么,让边上嬷嬷给芍药塞了一点银子喂马吃草也就罢了,而后去找了翟医师,后者被提点过了,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折腾一二,药方药材都留下了,一群嬷嬷却是不肯逗留在这偏远之地,也看不上庄子里许多的庄稼人,端着高傲睥睨的气概坐上被后院好生精饲后的马车走了。   却不知此时主院二层阁楼,也便是她们刚刚待过且反客为主耀武扬威的地方,那榻上病怏怏活不长久的人物已然掀开了被子,施施然坐起,因那姿态,本就宽松薄软的绸质睡衣从肩头款款滑斜,半侧露了锁骨及往下的弧度,几是半含半吐的风情,一头青丝有些懒散,缠着冰雪峰峦融化后的细腻,不见锋芒,骨肉皮表及里,风华缱绻。   单手轻抹额头,薄汗沾到了手指,指尖微辗转,沾到冷汗湿意,她倦怠起身,衣带款款都懒得拢起,只赤足走在木板上,到了隔窗前,倚了门柩,静静瞧着远处空地高头大马嘶鸣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尘土飞扬,车马雍容。   端着药盒进来的“叛徒”芍药进门,见到了这副景象,一惊之下心急火燎。   “欸,姑娘,您这可别吹风了,这药还没吃呢,您身上症状未消,怎这般随性。”   谢明谨回眸瞧着她笑,“吃完解药也就好了,不碍事的。”   本就是故作病状的药性,能下也能解。   谢明谨取了药盒里的丹丸服下,也不过多许,苍白羸弱的面色就好转了不少,若是那翟医师再回来把脉一次,恐会惊吓万分。   这……哪里还是此前的“活不长久”之脉象啊!   “虽然是诓骗他们的,可您这身子也是这几年辛辛苦苦才养回来一些,可比不得一般人康健,还是要小心保养的。”   芍药絮絮叨叨,且拿了外袍给谢明谨披上,生怕她真病重了。   高她许多的谢明谨倒也乖巧,任由她捣鼓,低头瞧她小脑袋,逗趣道:“我的小叛徒,可赚了一小笔?”   “也就十两,打发要饭的呢,若非要给姑娘遮掩,我才不稀跟那胖子瘦子周旋。”   芍药很讨厌这些个不顾尊卑狐假虎威的老嬷嬷,“若非当年姑娘您……她们哪里敢这样……”   提起过去,芍药也只是浅谈辄止,只是偶尔管不住嘴一秃噜,但她后续总能克制住。   那是隐秘的过往,是伤疤,可不能往上面撒盐。   谢明谨却似不在意,只是笑着,而外面门外有人来汇报,是庄里的护卫头领毕十一。   隔着门,他汇报道:“姑娘,她们给的药材检查出来了,这上面是药房检出的药性方子。”   芍药打开门,取了单子,就一眼,瞪了眼珠子,拿给了谢明谨。   后者瞧了下,却不似芍药那般恼怒,只是心平气和道:“表面看起来是补血的,实则会让我虚不受补,越发早亡么。”   她不是在问两人,倒像是自言自语。   两人也不敢多言。   屋外的毕十一低着头,不看屋内的人,只是说:“您交代的事也办好了。”   办事?   芍药惊讶,就问了。   “也没什么。”谢明谨抽出书架上昨日还没能看完的书,轻描淡写:“就是让十一把她们马车的车轱辘枢纽钉子卸下一两个。”   芍药:“……”   那马车一开始肯定不会有事,但半路就不行了。   “若是半路马车坏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们那么多人怕是得走着去驿站了……没准还会翻车。”   想起那趾高气扬的几个嬷嬷揣着胖瘦身子在荒凉官道上气喘吁吁赶路,以她们这些年跟着老夫人养尊处优的体力,怕是入夜都赶不到驿站,得露宿野外。   想到这里,芍药不免长长叹一口气,故作同情道:“真是好可怜哦……她们年纪可都不小呢。”   然后她没绷住,直接笑出声来。   谢明谨也叹口气,故作委屈:“这不怪我,谁让她掐我了呢。”   她抚了下留下红印子的手腕,略莞尔,但看了一眼手里的药方,笑意却淡去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祖母还惦记着她呢。   其实何必呢。   不愿她回去,其实她也不想回去。   ————————   官道向来萧条,道路本坑洼不平,但这些年来往来车马渐多,今日十里凉亭边上有茶铺迎来送往,大概是第一次此地,有些好奇,一个商人就探问了下同桌的其他商旅。   别人笑了,“兄台一看就是常走凤岭道的,鲜少走这条道吧。”   “可不是,这不是听说最近盗匪疑似出没,可能埋伏截杀么,就想走下偏道,哪成想大家都走这条道。”   “那大概不是因为盗匪。”   “咦,兄台何意?”   “只因为此地是小圣人别庄管辖之地罢了。”   但具体其有何隐秘,也无人深知。   包括那庄子里住着的,几乎从不外出的那位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小圣人别庄,听起来甚有底蕴,可乌灵郡有些地理常识的老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穷苦偏远的田园庄子,祖上曾辉煌过,后来都不知道萧条多少代了。   老一辈的,总是顽固,不肯认知新事物,也一概是不肯改变对小圣人别庄认知的,也没尝试过去了解。   那些嬷嬷们也是这样的想法,哪怕田庄农业十分繁忙,欣欣向荣,她们亦没看在眼里,只因她们这些年所入目的也不过是郡城的繁华热闹,世家的雍容富贵。   哪里瞧得上这里。   但不少旅商却是敏感,深知这小别庄的能量,过路太平,交易发达,实为走商第一首选。   而此时的小圣人别庄中,偌大书房里,庄子主人正在安排探子准备查下郡城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位祖母一改这些年的隐晦,忽然遣人来试探,甚至不惜车马劳顿带着那么多的珍贵药材赐予她。   但探子还没出去,庄里忽来人急报。   又来人了。   这一次才是她父亲派来的人。   目的也一模一样,传召她回郡城。   但不如她祖母派人殷切问诊,这一拨人只给了消息,人马就管自己撤了,连谢明谨的面都没见。   芍药本欢喜,但很快觉得不甚对劲,她有些吞吞吐吐:“姑娘,现在瞧着是主君有意让您回去,老夫人不愿,想先下手为强,可是……”   ————————   “可是老夫人不管做什么,绝对瞒不过主君,但他依旧让放了外面这些人过来,可见主君对老夫人是真孝顺,不忍忤逆,而对那谢明谨也早不复当年看重了。”   另一边,半路果真爽快翻车,且有两个嬷嬷摔了骨折,鬼哭狼嚎后,众人辛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小镇花钱重新雇佣马车,叫苦连天的嬷嬷们起先也怀疑是谢明谨动的手,可又觉得不是,庄子里要么是她们安插如芍药这样的奸细,要么就是本族豢养的护卫,死心塌地守着庄子,决不让那谢明谨离开,后者就如笼中雀,哪个还愿意为她做事?   何况她真的重病缠身,命不久矣。   不过这次交谈之下,群策群力集合观感的她们也再次坚定一件事。   谢明谨自四年前为主君放逐囚禁到这别庄之时,就已是谢氏弃子。   ————————   “既允许祖母的人来,又特别另派遣了一队人来,前者要么是笃定我能应付祖母的人,可这样又显得多此一举,父亲可向来不喜做无谓功夫的。要么是希望祖母的人能成功阻拦我。可不管是哪一种,结合后面所为,都像是不想让我回去,又偏偏不得不让我回去。”   此前,张嬷嬷还提及一句让她先行回郡城。   既是先行,莫非还有后行?   真正要她去的地方,绝不是郡城。   连她的父亲也得为那方力量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谢明谨手指敲着桌面,看向毕十一,“十一,你是父亲派来看守我的,怎么看?”   那些嬷嬷想不到这些看管她的人也会替她办事,只要在不违背她父亲的初始命令,只要她给的利益足够,只要她的父亲还未将她的姓氏夺走,那他们就会一直对她低下头颅。   “十一不敢。”毕十一低下头,不肯表态。   谢明谨也不为难他,只是笑了笑,笑得很淡,像是窗外的风。   “父命难违,那就去吧。”   她起身,袖摆轻扬,目光望外。   “顺便把那位徐先生带上。” 第1章 劫杀   自东山段庄通往郡城的官道上,道边两绵延山青色,昭然点缀碧湖溪涧,有枣红马踩着哒哒的马蹄拖着两辆马车前后以微快的速度奔走在路上,各有车夫,只是前面单独车夫一人,后面跟着一辆,除了车夫,还有一个孔武有力的青年陪着。   道上不见多热闹,颇有些闲凉,只有极少数的过路马车,抑或是行色匆匆徒步赶路的人。   但前面赶车的车夫此时挥舞鞭子时,不由抬了眼观天色,面色微忧,开口道:“姑娘,这天看着怕是不好……”   闻声,窗口帘子撩开一角,弧度不大不小,那靛青帘布上微有纤细素白的手指可见,俨然是谢明谨。   青山见她或许如故,她亦可见青山如旧,似想起四年前远离都城,连郡城都不得回,直接被遣送别庄,来路时过此地,那时情景如历历在目。   回忆翻阅如书,总有几分岁月侵蚀的味道缠于微末感官,后消散于一缕清风。   她好像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微恍惚的神色淡去后,她见了远方青山上头聚了一团乌云,大有山雨欲来之感。   “要下雨了吧,速度再快些,早些到前面的驿站。”   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疲乏倦怠的温柔沙哑,但清晰入耳,如夏日一场芭蕉夜雨,月色渐微凉,润辉满荷塘。   车夫应了,加快速度,也交代了另一辆马车。   彼时,芍药将一小罐子打开,用干净帕子取了一颗梅子蜜饯递给谢明谨,“姑娘,吃一颗吧,我看你难受得厉害。”明谨总不好说自己难受不是因为车途劳顿,毕竟离开庄子也才一日路程。   她只是……心头旧事难消吧。   这么多年了,她以为自己看淡了,其实还是有些意难平。   但明谨还是接过放进嘴里,酸甜滋味浸润舌蕾,她朝芍药轻轻推了下罐子,“你也吃吧,且还有不少日程,也就靠这些打发了。”   芍药自知自家姑娘随和,可她自知身份,谨守本分,虽然偶尔跳脱,可规矩还是守得住的,见明谨不欲多吃,就笑着将罐子收起。   不过还未收起的帘子外面景色,芍药不由道:“看着是真要下暴雨,可好在早前听说的逆贼横行我们未曾遇到。”   前两天,他们准备启程时就得知这段时日不太平。   “南边的蒋胜反贼作乱,天南郡大都督段成谴大人率兵剿荡,如今蒋贼落败,率从逆者四处逃散,有一部分翻过阴山到了乌灵郡,如今人心惶惶,官道上往来者都少了许多,大概跟我们一样,都怕遇上这伙逆贼余孽。”   若是他人听闻芍药这样一个丫鬟这样的言语,大概会惊疑,因为自古阶级分明,奴不问政事是常理,若是问了,也多惊慌不安,少见如此年纪的小姑娘有这样的镇定。   大概,仆从随主?   “大概怕的也不是逆贼,逆贼者,作乱而败,图的是隐藏,日后好东山再起,反而不敢太过猖獗暴露行径。”   芍药惊讶,更有疑惑,但很快想通了,“那怕的莫非是……因乱而生的流寇?”   明谨勾唇浅笑,伸手轻拍芍药脑袋,也没言语什么,但芍药已喜滋滋把收蜜饯罐子的箱盒装好。   “对了,姑娘,这次要您回去,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您可担忧?”   若忽然要在外的年轻姑娘归族,尤其是外放驱逐的,常年不搭理,忽然来一诏令,总归让人心里不安。   芍药这么问,便是因为她担忧,怕自家姑娘吃了委屈。   在她看来,自家姑娘这些年来本就十分委屈。   “不会,就当是回家看看吧。”明谨神情不见任何困顿忧虑,只有温和恬淡,倒是能安抚芍药的不安。不过芍药正要给谢明谨理下发髻,外面雷声骤来,雨滴洒洒而落。   这雨来得比他们预料的更早一些。   雨势也猛,看着就要转瓢泼大雨似的。   车夫皱眉,车马速度越发得快了。   雨雾一来,水汽扑面,谢明谨用手指轻抹了下脸庞,满是湿润,虽然清爽,但她还是放下了帘子。   车马奔速,雨声更急。   芍药看自家姑娘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慌,跟着安静坐着,偶尔说两句关于庄子上的事情,正说秋收税赋的问题,忽听外面车夫低喝:“前方何人!”   紧接着鞭子挥甩,马匹嘶鸣,马车跟着动荡了下。   “姑娘,这……”芍药一惊,下意识就去看谢明谨,但谢明谨不动声色,反手按住了芍药要来护自己的手,轻拍了下,淡淡摇头。   芍药这才安静下来,而外面密集传来的闻纵跃提射跟刀剑铿击声,很快被大雨磅礴溅落声压下,变得不清晰。   些许时间,车夫稳了下动手后澎湃的气力,在车外沉声道:“姑娘,已解决了。”   放下窗子帘布,转过脸的谢明眼皮微撩,芍药会意,掀开了前面帘子。   外面地上一条条泼纵的鲜血被雨水稀释,以及几具躺地温热的尸身。   但也有活口。   后面车马亦停下了,此前提拔纵横轻功术的便是毕十一,此时他从远处拿捏着一个见敌不过就欲逃走的活口,将他拖拽到马车前面。   “禀姑娘,这伙人属三流老手,但看不出来历,刚刚逼问过,不肯说,可要用刑?”   毕十一年少张扬,武功非凡,却没有自己做主,反而先来征询谢明谨意见。   谢明谨看了一眼,却是放下了帘子,此后一句话从帘子中飘出,“既不肯说,那就算了吧。”   这语气,与刚刚跟芍药交谈时的温和一般无二。   毕十一了然,笑眯眯伸手扣住了那活口的脖子,正要扭断。   “等等,我可以说,我我……我可以说……”那活口畏惧了,当即哀嚎,喊道:“我等是因战乱而来的流人,穷困潦倒,无以生计,这才走了下路,望贵人宽宏大量,我……”   他求饶,嚎完,忽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车子帘后十分安静。   他有些不安,正抬眼觑去,却听帘后飘来了话。   “流民失散家园,本就不易,你身手了得,怎能算是普通流民。承金杀人,杀人越货这种土匪勾当,就别落人家头上了吧。”   活口惊惶,不得不呼喊:“是一个叫谢远的,他叫谢远,我没骗你。”   毕十一跟芍药等人错愕,一时缄默无言。   雨水磅礴,外繁杂,内里死寂。   其实也就几个呼吸,谢明谨轻轻道:“好巧,我爹也叫谢远。”   ————————   这次轮到活口震惊了,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嘎嚓脆响,眼前一黑,人已倒在泥水中。   毕十一面目狠辣,眼神滑到马车时,亦有冰冷。   车夫们噤若寒蝉。   这一幕,车内两女是看不到的,但能领会到其中隐意——涉及主君利益,谢明谨也得往后排。   所以刚刚击杀是毕十一自己的决定,没等谢明谨表态。   众人便因此不敢言语。   气氛一时异样,直到谢明谨在马车里似乎笑了笑。   “若是真要杀我,父亲何须派人来。”   “都用不了十一你动手,其他人随便一个都可以吧。”   是这个道理,可众人更不敢吭声了。   毕十一更是当没听到似的,带着人自顾自在大雨中收拾残局。   车里的芍药看着自家姑娘平静从容的侧脸,莫名有些难过。   世人以为她处境艰难,可她偏偏绝处逢生,可若以为她就此自由自在,却又是错的。   她一直活在他人掌控的牢笼里。   ——————   过了一小会,外面尸体被处理好,两个车夫跟毕十一前来复命。   “换条路,走詹阳道。”谢明谨平静道。   雨势如斯,又遭遇伏杀,唯恐前面还有歹人等着,在此地耽误不得,立刻上了马车驱车转道。   “姑娘,这些人来历不明,为了财帛不择手段,为了求生,嘴里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能让毕十一断定是老手,自然不会是什么流人,而对方聚集成群在此地埋伏,要么是守株待兔,要么就是有备而来,若是前者还好,就当是他们倒霉,可若是后者……芍药想想都心惊。   莫非是有人不想让姑娘活着去郡城。   可怎么也不可能是主君啊。   芍药发问,心里特怀疑老夫人,暗想没准是老夫人嫁祸给主君,就是为了离间两父女。   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   她可对那老太太的手段深感可怕。   谢明谨摇摇头,却不说话,只是接过芍药递过来的巾帕,擦拭脸上跟脖子上的水渍。   过了好一会,才轻吐出一句,“不管是哪一种,都知道此地才是三道交汇之地,不管我们从别庄往哪条路来,都必经此地,他们守着即可,对地形如此熟悉,不像是外来人,像是本地的。”   本地的盗匪?   芍药顿时脱口而出:“连云涧七洞的?”   “那个活口腰上挂的香包还是城里雅香楼里歌姬投送的……”   谢明谨刚刚轻瞥过,雨幕中倒也看到了那显眼的香包,样式颜色挺招人,她一眼就认出了。   青楼勾栏一向是这些匪徒们的销金窟,但消费不斐,一般匪徒可没这钱财,放眼整个乌灵郡,也就大名鼎鼎连云涧的匪徒们拥有这样的财力。   芍药恍然之后却是喃喃,“姑娘,你怎知这种事……”   她是年幼时就陪伴自家姑娘的,后者很多事她都晓得,可没见姑娘往青楼跑过。   虽说当今世道民风开放,城里不少姑娘附庸奇人轶事,有些性格出挑的还喜欢女扮男装去青楼长世面,可姑娘并不好此道,年少时虽有些锐气,却也不会在这方面博出格。   更别提如今的姑娘了。   “想什么呢。”谢明谨自看穿了芍药的想法,不由嗔道:“不过是往年在族内几个叔伯身上见过这样的香包而已。”   芍药这才恍然,颇为不好意思,于是谄媚夸赞道:“还是姑娘观察入微,明察秋毫。”   “不过姑娘,你说这连云涧的匪徒不是一向盯着乌灵郡跟周边三郡的往来商旅么,怎会来这里打劫路人?”   这时节,走这条路的多是普通老百姓,身家多干瘪,哪有什么打劫的油水。   谢明谨偏过脸,淡淡道:“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来这里……只为杀我。”   她也没说是谁派来的,是否怀疑她的父亲。   其他人也不敢问。 第2章 水鬼?(求推荐收藏哦,新来小伙伴可以尝试下投资哈)   ——————   车辆奔行中,后面跟着的马车里装的都是物箱妆裹,毕十一边上赶车的车夫道:“姑娘要走詹阳道,但此前就安排徐先生那一拨人走了詹阳,是不是早已料到这路上会不太平。”   毕十一挑眉,满不在乎说:“本来就是为了避让盗匪,不愿意后面那波人遇险,分开走就是了,既这条路疑有歹人埋伏,走詹阳会合才是上策,不过算算日程,即便我们转道赶过去,怕也都会因为这暴雨被耽搁在一个地方。”   他们都是乌灵郡之人,根基就在于此,当然深知这道路详情,早已盘算好了路程,虽有意外,怕也都在姑娘心中。   车夫的意思他懂,无非就是猜测主子早已预判有人会来杀她,甚至早早怀疑主君会对她出手。   放在寻常百姓家,虎毒不食子,可在世家贵族里面,这种事并不稀罕,何况他们的主君是那样冰冷薄情之人。   而姑娘过于聪慧。   他们都是主君的人,如果主君对姑娘起杀心,那么……车夫还想多说什么。   “知道那么多,是想考科举吗?”   “……”   毕十一这厮也就在明谨跟谢远面前乖巧,在别人面前十分冷漠乖张,粗暴警告后,想到庄里的规矩,车夫面色讪讪,不敢再说什么。   而毕十一往前看了看前列马车,从湿透的衣内掏出一颗糖纸包裹的姜糖,剥掉湿漉漉的糖纸就着雨水往嘴里放。   ——————————   既是暴雨倾盆,世间人就都是一样的,该狼狈的照样狼狈。   因这场雨,詹阳道东郊偏僻的稗家客栈门口已有人探头探脑,正是这家店的老板江春来跟小厮张三。   “老板,你说这天儿乌沉沉下大雨,定有许多客人来,也没见几个啊。”   张三正午后打盹儿呢,可早前天阴沉沉的时候就被江春来拉扯起来了,还带着会起床气儿,嘴里甚有些抱怨。   江春来瞪他,颇为老道掰扯着:“这暴雨如此大,怎好行路,这三道区域附近可没什么驿管客栈留宿,最近的地儿正常也要快马大半天行路,这下暴雨就更难了,有点经验的肯定会走咱这地儿住宿一晚,明日等雨停了再走。我说你个懒鬼,一天到晚睡到死,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这般娇贵!”   小厮不服,嘟囔了什么,似提到小娇什么的,江春来大概听到了,面色微尴尬,正要训斥,却眼睛一亮,“来了,来了,来人了。”   两辆马车的马蹄声似撕开雨幕,渐入眼,江春来搓着手等待,待马车到阶前空地,他那眼珠子借着已有些昏暗的天色提溜观察了下马车跟人。   马车一般,马也一般,但足足有四辆前后呢,他可期待对方是一起的,毕竟这样一来可显对方是有家底的人物。   “这雨太大了,客人里面请,张三,快来帮把手,把车马引一引。”   见真有客人,张三也来精神,忙下了台阶冒雨进去热情招呼着。   毕十一跟车夫们下车,前者已接过掀开帘子的芍药递过来的伞,撑开,也没把伞往自己身上遮,只往马车落踏处倾斜一边,些许,江春来只依稀看到马车里面出了一抹纱青色,而后帏帽微垂,拢到纤薄肩头。   下车时,雨幕急促,但线流清澈,拍打在油纸伞面哒哒密集作响。   周身为雨滴脆声所环绕,但这女子姿态举措十分娴静从容,这种从容不为外物所制,不管衣裙或沾染泥水,衣着是否承湿,她都是不紧不慢的。   下了马车,明谨也不急着进店里躲雨,只提裙缓上了台阶,过了屋檐遮挡垂落的雨线后,她用手背轻拍了下沾染水珠的袖摆,一面回身看着前面两辆马车在芍药毕十一等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往客栈后院安置,也让后面两辆排走过来。   小二张三看呆了些,江春来回神后有心斥骂,让对方伺候一二,但看人家仆役动作井然,规矩摄人,哪里有他们施展的余地,因此悻悻作罢。   第三辆马车到了客栈跟前,精壮的仆人通报路上太平,明谨微颔首,后朝马车里刚出来的青年温和问了一句:“路上颠簸,徐先生可好?”   饶是这位先生来庄里已有三月之余,芍药再看到对方,仍旧有种惊叹之感。   清风朗月之下,濯濯清流过溪涧,可见玉山照人,可观沧海潮崖。   这样一人,委实出彩,更别提对方才学斐然,让姑娘都钦佩十分敬重,为此特地将对方安排好路途。   徐秋白面色还有些苍白,像跟明谨一样不堪苦途,但他体格清俊挺拔,宽大衣袍虽有湿,眉眼发丝渐润,发肤黑白之下的狼狈依旧有限,只是端着几分书生不甘的羸弱跟清高,回道:“无妨的,路上很平安,只是怕谢姑娘您途中有碍。”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雨飘摇,好大一片雨滴砸在他脸上,湿润的发丝贴着眼帘,让他说话都呛了一下。   但他还是保持了十二分的客气跟风仪。   芍药忍不住捂住嘴笑。   如果说明谨对他是爱惜才华的敬重,那他对明谨就是礼仪的克制,与受眷顾庇护的感激。   乍一看,都是极翩翩有礼的人物,倒显得这天地暴雨十分无礼。   “如此就好。”明谨也不再多言,其余事故皆有毕十一他们处理,她转头看向江春来,虽隔着帏帽垂落的薄纱,昏暗天色下也看不太清明,但江春来还是会意到了,忙呼喊张三烧水煮姜汤……   ——————   被芍药强烈要求,并用钱财诱引,客栈最终提供了浴桶,但明谨没用,也没劳烦人再搬回去,只用打来的热水擦拭身子,倒也清爽许多。   “此地偏僻,这客栈也不怎体面,竟是从别处搬来浴桶的,怕是所有房间共用一个吧。若非无奈,真不想让姑娘您住这,看这房钱价格也不低啊。”   芍药此前接触过那小二,对后者的贼眉鼠眼很没好感,遑论这客栈的确不怎么样。   “避难而已,也不好挑剔。”   但浴桶是不能用的,一来若非信任客栈水平,这种私人洗浴还是当心些为好,二来是明谨此前轻瞥过,瞧见浴桶木缝之上总有些蚂蚁攀爬,偶尔还有几只苍蝇飞绕,也不知多久没用,抑或从前多脏。   也莫怪芍药嫌弃。   不过明谨冷眼瞧着边上的浴桶,目光不由在边沿木面上停留了下。   上面怎有几个刀口?   而且刀口不小。   擦拭好身子,明谨收回目光,取下屏风上披挂着的衣服,系着带子走出,芍药已将厨房送来的姜汤端来热在小炉子上,然后过来替明谨梳理头发。   阳台隔门没开,但也听到外面风急雨骤,屋内烛火都有些摇晃。   “刚刚听得下面有些吵闹,是又有客人来了么?”   “是,我刚刚下去取姜汤,差点还被人截胡了呢。”芍药想起对方的趾高气扬,微气不顺,但也没有多编排,她知道自家姑娘不喜口头一味逞利,要么报复,打蛇拿捏七寸,要么权当小事看,无伤大雅。   “那我们家的芍药打赢了?”明谨含笑调侃,眉目微熏。   芍药微红脸,“打自然是不打的,当时毕十一就在边上,我还没说啥,他看一眼,摸了下腰上的刀,那伙人就怂了。”   明谨失笑,端起姜汤喝着。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好,若是持续到明日,就得耽搁两三天。”   明谨喝着姜汤,其中辛辣冲鼻,微微皱眉,但也慢慢一口喝完,放下碗后,她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眉头轻蹙,但很快舒展。   赶不及回去也没事,左右她本就不是很想回去。   固然……郡城中的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明谨想了想一些故人,不由失笑。   其实她年少时候在郡城待的时间也不久。   那些难以忘怀的时光多在都城。   ————————   明谨没想到自己竟半夜醒来,听了一会外面已减弱许多的雨声,但雷霆隐隐,怕是还有第二场?   看了一眼边上小榻睡熟了的芍药,她小心披上外袍拉开隔门,本有些昏沉疲倦,凉风带着雨汽,卷来山海林木的气息,让她耳目一新,顿然清醒了。   也借这天地雷光闪烁看到了远山空雨朦朦胧胧的景象。   她忽然一怔,虽然偏僻,昨日暴雨也未有闲心看清细节,但这雷光一闪,可百十米处的林子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表面在几道雷光闪烁下,水面漂浮了一团白,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什,也看不清。   明谨轻揉了下眼,再仔细看,的确是一团白。   乍一看,总觉得突兀又阴森,而且那片白上面还有一层淡淡的莹光,给人头皮发麻的诡秘感。   鬼?水鬼么?   而且……那是什么?   林木悚然,影闪野魅。   明谨疑惑,但很快雷光过去,视线重归黑暗。她估摸不准自己刚刚看到林中一闪而过的黑影是不是野兽。这山林之地有野兽也不奇怪,只是距离这客栈近了些,加上那池塘上面的漂浮白团,总让不安。   若是让芍药瞧见了,定然大呼有鬼。   明谨正这么想着,还是往那边瞧了瞧,估摸着再有雷光来,或许能看清……   骤然,她听到隔壁客房阳台阁门开了,而后见到了徐秋白,后者正揉着眼,似察觉到什么,他转头看来。   平日里端方雅礼的徐先生此时还带着几分半夜睡醒的呆憨似的。   她霎时想起三个月前这位徐先生风尘仆仆赶到庄里应职的样子。   可谓风采迷人之极。   如此显眼的人物送到她跟前,她再器重看好,也不算是她慧眼识珠。   四目相对,徐秋白将目光飞快从薄衣款款玲珑毕现的女子身上收回,先微涩了表情,低声一句:“失礼了。”   而后转过身去。   才华品学斐然,但待人处事还留有青涩,大概也符合对方寒门所起的背景。   早已将对方背景调查彻底过的明谨轻拢了下衣带,也低声回道:“无妨。”   后回了房间。   她没管后面徐秋白会有何反应,她反正又因倦怠睡了一个回笼觉。   只不过莫名梦到一个浴桶,刀口,蚂蚁,苍蝇,还有雷雨中池塘水面漂浮的大白团。 第3章 浴桶 (祝《舌尖上的霍格沃茨》作者幽萌之羽新婚快乐,笔芯~)   次日大中午,芍药叫醒了她,提及毕十一早早出门探查的结果。   “雨还没停,路子太泥泞了,走不了,否则马车很容易陷进坑里。”   “那便等着吧,也不急。”明谨喝了茶提提神,“下面人很多阿,比昨天还热闹。”   现在都能听到外面跟楼下来去吵闹的声音。   原本僻静的地儿,一下子就闹腾了。   芍药把厨房送来的饭菜摆放好,“幸好咱们把这上面一排房间都买了,否则可吵了,对了,刚刚我去取饭菜,发现下面有两户人家打起来了。”   “嗯?因为房间?”明谨问道。   “对,现在人满为患,都走不了,可谁愿意睡马棚,那老板倒是人不错,没往外赶人。”   不错?明谨低低笑了下,叮嘱芍药,“若是等下那江老板找你,十分为难似的说下面住客太满,不愿意走,他也不忍心让那些人冒雨离开,可实在没地方挪人,想让我们匀出一两个房间来,你就让他把钱退回两倍来。”   芍药一愣,正好房门敲响,是江春来,一开门就见他神色拘谨,不太好意思道;“谢姑娘可在?在下有事……”   芍药表情有些古怪,但克制住了,平静道:“姑娘现在不方便,老板你跟我说即可。”   做生意的眼睛都毒,一早就觉得这伙人气度不凡,尤是那谢姑娘,总有说不出让人自惭形愧的气度,对方不跟自己对话也正常。   “没事没事,就是下面来了好多客人,可实在没房间……”   芍药都想说自家姑娘神机妙算了,这说辞都一模一样。   等江春来说完,他故作紧张地看着芍药,想着自己都这份上了,那这小丫头理当……   “可以的。”芍药满口答应,江春来大喜,忙夸赞芍药人美心善,谢姑娘更是……   还没说完,芍药补了一句:“那不得退钱么?”   江春来表情一僵,悻悻道:“这安置这么多人,我店里也是亏本买卖哦……”   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见这小丫鬟一脸冷漠,他突得想到这伙人里面好几个精壮的仆人,还有那个提刀的青年,心里发怵,最终道:“那是自然的,我这就把两个房间的房钱退了……”   芍药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双倍哦。”   江春来面色一变,正要指责对方太过贪心,却见芍药笑咪咪道:“我刚上来的时候还听那些人交了多少房钱来着?不若我现在去问问,也可以当面与他们交易,左右他们换的是我们的房间。”   那些人交的是四倍房钱。   江春来保不准对方知不知道,也知道他们不好惹,只能把两倍房钱吐出来了,还不敢得罪,毕竟对方没把钱卡死,也让他多赚了。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不敢翻脸。   江春来走后,芍药对着他背影轻哼了下,把门混上后朝明谨抱怨:“还真看走眼了,这是个奸商啊,得亏姑娘你聪敏,不然还真让他诓了。”   只是自己这边的人挤一挤而已,没准就与人为善答应了,可背后还不知道这江春来怎么得意呢。   好处全是他的,吃亏在自己,凭什么啊。   “也算不得奸商,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天公相助送碗饭吃也没什么,只是我等也是付了钱的,既与人方便,让人能得房间住宿,也不能白白吃亏。”   昨日早早通过江春来的言行看穿此人心性的明谨却是不恼,顾自翻书看,且随口嘱咐芍药将退回来的房钱平摊给挤一间房的几人。   芍药应下了,转身出去,明谨才看了书上几行字,见到上面正好提到这些年的政令,其中一个名字让她一眼就锁住了。   谢远。   在芍药等人面前风轻云淡,空无人时,她就未必如此坚强了。   “父亲……”她低低叹了一句,眉宇紧锁,不能释怀,也忽想起来自己忘记叮嘱芍药一件事,想了下,她起身到阳台。   也是凑巧。   昨晚是隔壁那位先生推门而出看见了她。   今日反过来了。   “谢姑娘?”   站在阳台上倚靠着栏杆的徐秋白微惊讶,但抬手作揖,明谨回了礼,也没问他在阳台看什么,但她自己看向那湖泊的时候,微微惊讶。   湖泊上什么也没有。   那片白……昨晚那等夜色都能看到,块什理当不小,怎一夜过去就没了。   莫非昨晚是幻觉?   明谨失笑,也将之抛诸脑后,因为徐秋白恰好有事问她了。   “谢姑娘,今日是走不了了么?”   “嗯,这边区域路都不太好,怕是泥泞难走,若是陷在半路上,十分麻烦,徐先生赶时间么?”   “不,科考时间还很充裕。”徐秋白否认,而明谨刚看到书里一个疑难,也正好问了。   徐秋白解了,明谨笑道:“多亏先生学问通达,否则我还困在其中。”   她对此人的欣赏,起源于从前那位老先生的力荐,也起源于后者丰富的学识跟有趣的涵养。   一次次越发加深。   徐秋白却缄默了下,才轻轻道,“它并不难,本不该困住姑娘,只是你心不静。”   声音如雪松一般,明谨心头却如蒙上了一层雪。   冰凉凉的。   是的,她心中不静,思绪不似以往,所以解不了疑难,也依旧困在其中。   不是因为她的父亲要杀她,而是他明明在她身边安插了毕十一他们这样的人手,却又故意雇佣一些不入流也压根杀不了她的人物,偏还拙劣得让这些人知道他的身份,送到她跟前可以求饶时告之。   其心为何,值得推敲。   试探,戒备,引惑?   父女做到这份上,也是天下独一份了吧。   明谨低头浅笑,自嘲在心,手指却轻叩了下木头横杆,扫过徐秋白的眼神比这绵长雨幕更让人忧愁怅然。   “先生说错了,并非我心不静。”   “而是这天地之间有风雨不停。”   ——————————   让人忧愁后,她自己却是一笑,徐秋白还未说什么,下面院子人多了些。   徐秋白察觉到了不少人往这边张望,看了明谨一眼,忽道:“还下着雨,风凉,姑娘进屋去吧,改日有时间再探讨。”   明谨收回目光,应了声,转身回屋。   芍药推门而入,“姑娘,刚刚我听人说早上来了一伙官眷家属,似是车庭司的人。”   “已见到了。”   明谨没再多提,将此地疑有野兽的事交代下去,让毕十一去周遭看看。   傍晚时分,正好是晚饭之前,毕十一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面色有些凝重。   明谨以为真有什么凶猛野兽痕迹被他探查到了,还未询问,毕十一却说:“禀姑娘,池塘那边并未有什么野兽,但我发现这店里鱼龙混杂,有几个内息不弱的人。”   明谨放下书,若有所思:“可是别人护卫?”   “不,是散户,但伪装很好。”   若是真正的武林人,不需要如此伪装,若是伪装,必有目的。   毕十一怀疑对方是冲着自家姑娘来的。   明谨也不确定,她只知道第一波是谢远,至于这后面还会不会有……   ————————   稗家客栈本不宽敞的大厅此时特别拥挤,人满为患,吵闹不已。   明谨坐在其中,吃着饭菜,周遭总有若有若无的打量。   芍药本来还想猜测想哪些是可疑人物,她的想法挺直接——其实也简单的,谁一直窥探自家姑娘,谁就是呗,可真到了地方,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   这满大厅看自家姑娘的何其多,根本看不出哪些人可疑。   芍药内心懊恼,表面却也不敢暴露什么,而明谨就平静多了,喝汤时低声问毕十一:“是不是左上角一桌那三人,跟右边第二桌那两人?”   毕十一没问明谨怎么看出来的,因为在别庄那些年,明谨无法离开,却不限她让人搜罗诸多书籍,其中若有财跟人脉,一些武学秘籍自可以到手,何况她本就跟武林有些渊源,当年夫人原本的身份……她耳濡目染也不奇怪。   “打得过?”   “可以。”   明谨若有所思,低低一句:“那就不是他派来的了。”   明知打不过还送人头,一而再拙劣的事情,她这位父亲不会做。   毕十一隐约听到了她的话,但没说什么。   两人正要继续说话,忽然……   有两拨旅客挨着坐,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当即打了起来。   唯恐自家客栈被拆了,江春来连忙跑来周旋。   一片混乱中。   砰!!   大门忽然被推开,所有人吓了一跳,只见踢开门的几个衙门差役昂首阔步走了进来,明谨留意到江春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也很紧张,迟疑了下才讪笑着过去招呼。   人在第一时间的肢体动作一般不会撒谎,如此紧张?   明谨手指无意识转了小碗,碗里的汤汁些微摇晃,那边忽然到来的差役却只是贴了布告,竟是寻人的。   “这人?”江春来看了那布告,一口否认见过,还问对方是哪里的……   他详细询问,十分热心肠。   胆小贪财且爱算计,何至于此。   明谨多看了两眼,脑海里好像有一瞬电光闪过,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她又有些失笑。   她这是怎么了,竟有这种念头。   差役有些不耐烦,随口说了几句就要走,也没管这满屋子的旅客,倒是有人拦住,询问前方通路如何。   “下这么大雨当然不好走,何须问?行了,你们还能窝在这吃个热乎饭,我们还得冒雨办事呢。”   不耐烦被这些老百姓纠缠,几个衙役凶神恶煞的,吓退不少人,不敢再纠缠,差役们也就走了。   ————————   上了楼,毕十一跟芍药还想提一下那几个可疑人物的事。   明谨却忽然道:“芍药,你找个机会去看看那布告。”   芍药惊讶,但答应了,当即出去。   现在众人正是好奇的时候,她凑上去看也不奇怪。   “姑娘这是……?”毕十一不明白明谨为什么转而关注这件事。   明谨没说什么,却反问毕十一:“我记得你嗅觉极好?”   自古能为斥候猎手培养的,多有过人之处。   她的父亲向来挑剔,一早看重毕十一的并不只是他的习武根骨,还有这天赋异禀。   她走到浴桶前面,手指轻点了一处,“你来闻闻这儿。”   而后她转身移步。   毕十一什么也不问,过去了,他留意到上面有一些蚂蚁,微皱眉,轻嗅了两下,面色古怪。   “有点淡的腥味。”   按理说这是普通的樟木,若是洗浴,常年泡水,哪来这样的腥味。   这洗的又不是鱼。   而这样的腥味,他这样死士出身的武者最为熟悉。   刚刚走开的明谨走了过来,手中拿捏着一方雪白棉巾,且往上面倒了一些清水湿润。   棉布湿润处被明谨按压在那木桶缝隙处,青葱细指挤压了一会,且也提着水壶往裂缝轻轻倒下一些水。   水液慢慢渗入木缝,过了一会,她将棉布拿了出来,看了一眼,素来温和的目光瞬时冷凝了几分。   而毕十一看到了棉布雪色中湿润渗入的血红,因为此前就怀疑这浴桶藏有秘密,眼下无疑验证,他脸上闪过狠辣,且问:“这浴桶是他给的?” 第4章 好臭   “芍药此前为我跟客栈要来的,这客栈偏僻,财帛吝啬,本就没配备齐全,似乎也就这一个浴桶。当时人家还不是很乐意,不过是看在钱财丰厚的份上,这才……不过我此前看它不太干净,便没用,现在想来,不是不干净,而是没被处理干净。”   明谨估摸对方是第一次为恶,慌张了,也没经验,这才有了破绽。   不过也正常,他哪里会想到会有一个客人对一个浴桶感兴趣。   毕十一比她更有经验一些,用长满老茧的手指抹过那刀口痕迹就有了判断:“是砍刀,也可能是菜刀,非专用利刃,力道有些大,砍得也有些乱,有些被挡住了。”   明谨颔首:“木头之质,若是不够上乘,常年累月内里腐朽松软,易吸收血液,洗不干净的。”   她的判断跟他也差不了太多,将棉布叠好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沉吟片刻,对毕十一吩咐道:“你去那林子后面的池塘,如果在附近找不到什么新鲜的挖坑填埋痕迹……找两个水性好的,去底下看看,工钱翻五倍,注意隐蔽,不要让人发现了。”   微沉顿,她微微嘀咕,“不过那人若是要在一夜时间内将它拖上岸,还得挖坑埋了……这气力可不小,若非人多,又要隐蔽,很是下策,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苦笑,带了几分歉意:“若你们在水下有什么发现,翻十倍吧。”   毕十一听出了其中隐意,他也没多问,应承下了,刚好芍药回来,将布告上面的信息告知。   “果然是个商人,还是在乌灵郡都算身价颇为丰厚的商人,难怪那些衙役再不情愿也出来寻人,怕是他家里人使了银子。”   明谨:“失踪了五天么……”   一个未能按时归家、失踪有四五日的李姓商人,音讯全无,因最近到处流传的逆贼流寇消息,家人担心,不得不出高价疏通官府人脉,出了差役四处寻找。   虽然早有猜测,可真正确定对方身份,越发让明谨觉得自己的不良预感可能成真。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十一此时却有些迟疑:“如果晚上我盯着这件事,姑娘您这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没事的,总不会那么凑巧,让其他人看着那几个疑似刺客的人物就是了,人命关天,还是先处理好这件事吧。”   毕十一答应了,但出去后还是嘱咐好其他人严密看护。   屋内,明谨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   转道赶路也能遇到这种事,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倒霉,还是别人更倒霉。   ————————   “死……死人了?”芍药已知大概情况,惊吓到了,越发谨慎起来,守着明谨不肯离开,不过入了夜,烛火微晃,盖灭后入睡。   芍药本欲盯梢,但没过多久,她眼皮子上下打架,竟脑袋一歪,躺倒了下去。   状似睡着的明谨其实还在思索一些事情,但也渐昏沉起来,只是被芍药歪下来的脑袋碰到了肩头,她清醒了一些,失笑之下,正要将对方弄到小塌上入睡,但脑海一瞬电光。   为何……如此昏沉?   芍药一向能熬,为了照顾自己,一整宿不睡都是常事,今日竟如此困倦。   而自己一向心思重,若是想事情,是素来睡不着的,前些年头为了好睡一些,往往需要用药汤吊着,喝多了,反而不易奏效,最后还是靠着自我克制才缓解许多。   药?   明谨心里一突,脑海越发清明起来,在黑暗重嘴唇轻抿,被子下的手指也微微动。   人若有所感,必有所觉。   一下子,这寂静的夜色仿佛除了外面开始减弱的淅沥小雨声,还有另外的……细微的动静。   不大的房间,小椅子,大桌子,浴桶,帘子,门窗,柜子,梳妆台……   难耐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明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缝隙,一根纤细的管子,它释放并飘散了一缕淡淡的灰烟,气味消融在空气里,渐渐进入人的身体。   细水长流,效果斐然。   大概察觉到了目的达成,管子慢慢被抽了回去,安静了一小会,然后……它慢慢打开了。   那细长近乎无声的声音,如在心脏部位用羽毛撩拨。   是它。   那个柜子。   柜子有些粗陋,两扇柜门合并之处都不算细密,只是在外也看不清,除非极为靠近,用肉眼仔细看才行……可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它里面也有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你。   林子后面的池塘边,毕十一带着两个人潜入夜色赶到这,让一个人在边上望风。   “这么黑,若是在水下怕也看不清吧,不若白日来?”望风的下属有些忧虑。   “白日易被察觉。”毕十一却是挑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是用绢帕层层包裹着的。   “十一哥,你还有这爱好?”   瞧这绢帕秀美,两人不由取笑,毕十一翻了白眼,“看仔细点,这里面可是在水下能看清的东西,别说了,抓紧时间。”   两人这才恍然,怕是夜光珠等类似的宝物了,也只能是姑娘给的。   毕十一也没把夜光珠在这里显摆,而是下水之后才将绢帕打开,露出了盈盈光晕的珠子,抓在手中引领着往下沉,两人有了光照指引,凭着过人的水性,倒也畅快轻松。   本来这池塘也不算太深,只是不浅,过了一会,他们见到了底。   本没什么,只是淤泥跟一些水草,还有一些夜里休息的鱼儿,除此之外……   这水有点臭。   其中一个人忽然感觉自己身后碰到了什么。   撞了一下下。   那一下,就好像撞到了一个很高大的人。   他就贴着人家的胸怀。   对方散乱的头发随着水流漂浮,几缕缠绕在他脖子上。   他寒毛直立,头皮发麻。   而毕十一将珠子光晕往他那边一照。   水下鬼祟,隐露峥嵘。   还有那拴着绳子的大石头。   ————————   客栈里,房间内的柜子打开后,或许只有窗外雨幕不能阻拦的淡淡月光才能见到它的虚实。   那空荡荡的简陋衣柜里其实正站着一个直挺挺的人。   尖嘴猴腮,面色阴冷。   他已将传送迷烟的管子收好,出了柜子后,掏出了胸口的短柄薄刃尖刀,如同鬼魅一样接近了床榻。   刀口寒光吞吐,他的目光锁定塌上闭目沉睡的女子,眼里有惊艳跟淫念,略一恍惚,但还是将刀口对着明谨的胸口……   杀人时,面目狠厉,但这种狠厉在即将得偿所愿之前却是骤然扭曲狰狞,像是吃痛。   是的,这个隐藏柜子里面的刺客突兀察觉到胸口一瞬尖锐刺痛,瞬息麻痹全身,连刀都握不住了似的,只急着按住自己胸口。   彼时,床上的明谨起身,左手扣着射出银针的暗器机括,右手从枕头下面拿出精致的小铃铛,用力摇晃了下。   显然,暗器机括是为自保反击,小铃铛却为叫人。   铃声清脆,荡传空间。   且不论客栈中的人是否听到,那刺客却是在被银针入体重创之际还狠辣十分,拖着伤体,愣是提了一口真气,重新握紧小刀朝明谨扑了过来。   眼看着一刀就要刺入,砰!门被破开,浑身湿透的毕十一闯入,直接拔出腰上长刀甩刺而出。   刷,它刺穿刺客大腿,刺客剧痛之下跪倒在地,被轻功运转如猎豹的毕十一直接拿下。   其余护卫则是守在门口。   如此凶险局面,明谨也非没有心悸,舒缓口气后,让人把这个刺客带去其余房间吊命先,而后盘问。   毕十一留意到一件事,“芍药中了迷烟……”   “不用,今夜一觉过去也就醒了。”明谨也没打算让累了好几天的芍药临夜处理此事,   等江春来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只有打架的两个车夫,明谨出面应付了两句,此事也就解了。   “他会信?”毕十一看着江春来下楼的背影,眼里暗闪。   明谨:“不信最好。”   这样的话,这江春来才会紧张,多疑,也才会主动露出马脚。   她深深瞥过楼道口,毕十一以为她在看江春来,但很快发现不是。   是隔壁房间。   她回眸眼神询问毕十一,后者摇摇头,意思是徐长白没有任何反应。   谨慎,知礼。   这点倒是跟明谨分外相似。   但毕十一依旧不喜欢这个文人。   只是明谨也不喜欢现在的他。   “毕十一。”   “嗯?”   “你身上好臭。”   “……”   姑娘你这样真的是让人太为难了。   ——————   夜深了,浑身恶臭的毕十一也不好逗留,目送明谨进屋后,他才回另一边的房间,待次日清晨才跟明谨汇报两件事。   “那人是连云涧的三当家蛇手青,收金杀人,三百两黄金,他心动了,背着前面两个当家的私下接活,我们的消息是雇他的人给的。他一直跟踪我们,昨天才找到机会,在您下去用晚饭时候,屋内无人看守,他事先溜进去躲在柜子里,等入夜再动手。”   毕十一将昨晚拷问的结果告知,但明谨经过一夜,已然恢复平静,神色不起波澜地问道:“是谁?“   “不知,对方派的是不起眼的小厮,怕是中间人过手,他只拿钱,也不问主顾身份,免得惹祸上身。”   明谨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道:“这才像正经的买凶杀人。”   毕十一知道她暗指的是前面那一波破绽百出的刺杀,语气里倒有几分讥诮。   也不知是对谁的。   不过这一次买凶杀人的主雇是谁怕是不好查了,至少他们现在人手不够。   “还有一件事,那个池塘附近并无掩埋痕迹,但底下有一具尸体,已尸变胀化,那晚姑娘您看到的应该就是因为胀起来后浮上水面的尸体。”   明谨恍然,叹口气,“我就说怎好大一团白……”   边上芍药表情都不是自己的了。   姑娘就是太爱看书了,什么都看,你听听这是世家贵女该说的话么! 第5章 甜汤(推荐,收藏,谢谢哦)   不过既已确定那位失踪的李姓商人真的已沉尸池塘底,那这事就不能轻易放过了。   “看来还得耽搁一日。”   此事非同小可,芍药跟毕十一都忙了起来,当然,他们也没对那几个有内家功夫的人掉以轻心。   他人忙碌,明谨也没闲着。   她想去找那徐秋白告知一下日程安排,对方却先来敲门了。   孤男寡女的,自然不能共处一室,于是两人走到了通道一侧的平台,且对着外面的农田旷野跟树林。   “徐先生,这次是真的要耽误你了,出了点事,这客栈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扰我心神,若不解决,怕是心中不甘,是以……”   她对眼前人无疑是十分欣赏敬重的,也不愿意将对方视为附属,凡事必有商量,征询过后才可决定。   固然对方也从未拒绝过她。   她依旧如往常一样准备坦然告知,但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细微的声响。   悉悉索索的。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朝栏杆底下偏角的小树林隐蔽处看去。   倒没看到人,就是能听到声音。   明谨敏感,又知内情,当即朝徐秋白竖了食指在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徐秋白一怔,后乖乖点头,随她如小偷一样待在那儿静静听着。   这不可言说的隐秘……明谨其实也想知道这位酸儒雅致的书生会不会为了人命官司而动容。   她对他有好奇之心。   “嗯……死鬼,你才来。”   “小声点,店里人多。”   “怕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娘子呢,她久病不起,门都出不了,今日且还有几个以为我才是你的,呜……”   两人急不可耐地作弄起来,声音虽轻,奈何这边环境太静,又奈何楼上两人耳力太好。   徐秋白默默瞧着明谨,后者不说话,只是偏头靠着墙,如墨的发丝贴靠着脖颈,一缕贴脸颊,她似刻意把自己往阴影处掩藏,又无处遁逃。   这走不得,怕惊动下面的人,若是不走……   好在徐秋白转过脸,不再看她雪白脸颊在月色流淌中韫露处的一抹淡淡绯红。   而底下不知哪儿有人路过,且咳嗽声来,那两人受了惊吓,慌乱逃走。   这才安静了。   好半响,明谨才轻轻道:“先生,我说的……可不是这个。”   徐秋白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又是一段死寂。   “那边是?”明谨留意到那边田地后面有一座小木屋,看起来破寒碜。   此时正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步履蹒跚得走到田地里摘菜,乍一看,是个很消瘦的女子,但看不清样貌。   明谨其实已经猜想到了,但未置一词,只抿了薄唇,却听的身边人淡淡一句:“世间男子多薄情。”   为人款款知礼的次数多了,明谨骤然见到此人一番凉薄,有些惊讶,沉吟思索,她且浅浅问道:“徐先生这话是对我说的?”   “世间女子都该引以为戒。”   徐秋白像个愤世嫉俗的老夫子,传统古板得很,仿佛她若是堕入世间男子编织的爱河,便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多谢先生提醒,不过先生仿佛也是男子。”   “你为何要用仿佛这个词……”   徐秋白表情有些郁闷,但还是回答了明谨的问题。   “可我也没说我不薄情。”   他倒不是一味否认他人,起码把自己也算上了。   这般狠人,明谨是真不敢嘲笑了,可她又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两人目光对视,忽然察觉到了不太对劲。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这样的交谈。   徐秋白主动转移回原来的话题,“若是再耽搁也无妨,我在哪看书都一样。”   他好像并不在意,“我来找你,也是记得此前在庄子里,看你对《兵戊变法》之事颇有兴趣,但前朝之事久远,亦是避讳,鲜少提及,但我今日翻这本书,发现里面有些关联,所以拿来予你一看。”   徐秋白说着就像个书呆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书呈给明谨。   此前尴尬不值一提。   唯有书才是他的挚爱,纯粹得让人一目了然。   明谨莞尔,“那就多谢了。”   既是这么纯粹的人,就别将他牵扯入这样的事儿当中吧。   她接过书,正要走,但似想起什么,回眸朝徐秋白笑了笑,轻摆了手里的书,“先生的书,定然很好看。”   她走了,徐秋白站在那儿好一会。   ————————————   雨已经停了,经过一夜休整,不少人都整理行装准备动身,江春来分别去送了,在大厅的时候见到明谨等人下来,就过来打招呼。   而明谨正以主人家待客的态度礼貌询问徐秋白安好。   两人好像都没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江春来过来了,两人便停下话头。   不过明谨先开了口,“江老板,瞧着这么多人都要走了,若是空出了楼上房间,不若再挪一个给我,房钱照付。”   江春来惊讶,下意识就问:“阿,姑娘您不走?”   这暴雨都过了,路上车马应该也是畅通的,别人都心急火燎赶日程,他观察过,这伙人也时常有人出去探查路径,看似很着急离开,怎的这一夜过去就变了。   “不了,且还有点事要耽误一下,老板不欢迎?”明谨淡笑如素。   不知为何,江春来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是那种分明的戏谑跟深沉。   年纪轻轻一女子,这般让人心悸。   江春来目光躲闪了下,讪笑道:“自是欢迎的,我们做生意的,哪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那我现在就为您再安排……”   在开饭之前,毕十一回来,明谨当着众人的面,带着他去了拐角楼道口。   “人安排好了?”   “是,明日一早让他前往官府报案……”   “小心些,别暴露了,等官差来就好了,也把钱财看顾好,我们人虽多,到底也是老百姓,这一次父亲让我收货银,倚重十分,若非人命关天,我是绝不肯管这事儿的。”   “姑娘放心。”   两人的话很简短,压低着声音,说完就走出去了。   他们一走,楼道上面的栏角隐蔽处,一个人背贴着墙,目光阴鸷,后蹑手蹑脚离开。   ————————   别人整顿车马先后离开。   “姑娘,他们走了。”   芍药指着那几个隐藏内息的武者,他们是跟别人一起走的。   “好像那几户里面有官眷?”   明谨离开郡城太久了,哪怕后期也弄到不少情报,但并不全面。   主要她的心神也多在自己安危跟那池塘底下的尸体上面。   “看来他们的目标不在我。”   明谨也无意招惹太多祸事,知晓对方目标后,不再关注,只等入夜。   夜来风声,抠门的店老板江春来尤为客气,竟给送了甜汤。   “诸位明日就要走了,也是天公赐予的缘分,若非这一场雨,谢姑娘您这样的贵人也不会到我们这来,这一碗甜汤就当临别赠礼。”   江春来腆着脸笑,明谨目光从那瓷白碗里的甜汤滑到端盘,   盘里有好几碗甜汤,不止是给她们两个的。   目光从端盘到江春来的脸。   “多谢,我们都有么,而且只给我们?”   江春来反应挺大,笑声也大了许多,“哈哈,没,怎么会,大家都有的,不过谢姑娘你们的甜汤肯定是最大碗的。”   明谨也笑了笑,没再多说,只让芍药接过甜汤,“碗勺等明日给老板可好?”   “你们现在不喝?也没事,那你们忙,等下晚点我来收就行了。”   不是明日,而是晚点。   江春来转身走了,门一关后,他假装走出脚步声,而后轻手轻脚凑到门外,自然是看不到里面的,但能听到声音。   “姑娘,这甜汤还蛮好喝的,你试试看。”   “是吗?我尝一尝……”   门外,江春来嘴角轻勾,小心翼翼离开,去其他人那送甜汤。   不过到徐秋白那的时候,打开门,后者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吃夜宵。”   “这是甜汤,没事的,公子来一碗吧。”   “我不喜欢喝甜汤。”   “额……”   “有咸的吗?”   “……”   噗嗤,正在贴着门偷听的芍药差点笑出声来,捂着嘴笑得跟小仓鼠似的,明谨看她这样,惊讶,得知之后亦是莞尔,端着大家闺秀的端方气概,她优雅贴靠了房门,闲云淑静,一点都看不出在偷听。   正好此时江春来咬咬牙,说:“有!我现在就去弄。”   徐秋白估计是笑了,声音温厚:“老板真是个好人。”   江春来干笑,走了。   芍药转头,看到自家姑娘微低头,低眉浅笑。   ————————   甜汤碗勺都被收走,厨房里,烛火光烁,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磨刀声,一个人的脸庞显得分外狰狞。   “老板,我们真的要……”   江春来转头冷冷盯着张三,“已经弄死了一个,还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拿到十两银子的时候你不开心坏了?”   张三表情讪讪,似想起了那到手的银子,眼睛热了热,想起另一件事,心更热了。   “那老板,那个谢小姐……”   因明谨也没什么小姐做派,他们都随乡下人叫喊,叫的姑娘,可有眼睛的都看出对方有些家底。   江春来瞥了张三一下,笑道:“什么小姐,她也就一商贾人家所出闺女,没什么背景,你想要,等下她昏着,随你怎么样,不过最后那一刀得你来。”   说着,他把厨房菜刀放张三前面一放。   “就像那晚一样。”   张三想起那晚剁下去的手感,脸色白了白,但迟疑了下,还是握住了它,只是瞟过不远处白着脸十分娇弱的小娇,不由哼声:“那小娇这次还是……”   江春来冷笑,“怎么,大老爷们能干的事,还让女人来?”   他的眼神有些狠,张三畏惧了,缩缩脖子,讪讪笑着,转移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吧,别是药效不够,让他们提早醒了。”   江春来也不想耽搁,其实他也没现在表现出的那么稳重,心里还算有些虚的,毕竟对方人多,还有练家子,若非这药十分有效,此前一次得手,让他有了信心,也不会这样冒险。   想起那谢家姑娘身上所穿锦缎上乘,再想想对方如今行为举措,不止是富贵险中求,更是为了保命。   这是他们逼他的!   “走。” 第6章 夫人   ————————   江春来带人直奔二楼,原本这些房间就是挨着的,能一锅端,一刀能一个,也省功夫。   但他们还是先去了明谨房间,无它,只因一旦出什么意外,比如那个姓毕的习武青年先醒来,明谨就是他们的保命符。   江春来跟张三一齐开了门,屋内漆黑,刚进去,江春来就借着月色姣姣的光辉看到了床榻上隐有人躺着。   两人不由自主摸过去,骤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么晚了,潜入我家主子房间有事吗?”   乖戾,冷漠的调调还能是谁?   两人大骇,正要举起刀攻击且逃窜。   分别站在门后的毕十一跟另一个车夫迅速将人拿下。   都过不了几个回合。   床榻上,芍药掀开被子,都没看被按倒在地捆绑起来的江春来两人,只把烛火点上,亮堂之下,两人的狰狞跟狼狈都一览无余。   当然,芍药瞧到被解下来的明晃晃菜刀,原本还有面对歹人的畏惧之心当即没了,只怒火上扬,“开个客栈还做杀人的勾当,你们这样的人就该被判凌迟处死!”   江春来跟张三哪里还不知他们被守株待兔了,江春来还想狡辩,竟贼喊抓贼,大肆叫唤起来,“你们干什么!冤枉我!仗着自己人多,有武功,便强行将我掳到这儿来,意图谋害,你们才是歹人!”   芍药气坏了,但听门外传来柔软清哑的声音,“你收走的碗是我们替换过的,你给我们的碗里有毒,可经检验,你下毒在前,带刀潜入在后,外面池塘底下还有泡了好几天的尸体,放在哪个衙门都熬不过官司,留着如今的起劲去跟官长狡辩吧。”   明谨走进来,静默瞧着江春来脸上难以掩盖的惊慌,但也瞧见他的挣扎。   “那定然是别人干的,凭什么说是我!”   “浴桶。”   江春来一怔,但眼神忍不住飘过去。   他当然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而它在哪里。   就在他趴着的地方不到几步远。   可他忍不住,却又不敢看,怕回想起……   “虽是经商人家所出,从小养尊处优,可他长得高大,胆气足,才敢不带随从一个人走商办事,路过你这客栈,出手豪阔,财帛外露,你起了歹心,下了药还不足,且选他洗浴时下手。”   “一个人再身强力壮,若是躺在浴桶里,身体沉于水中,药性发作乏力时,你们两个持刀而入,将他劈砍致死,血流太多,渗入木缝之中,你们当时慌乱,只匆匆将尸体带到池塘扔下,又将浴桶里的血水处理掉,不过哪怕清洗一两遍,也总是不太干净的,至少你们心里也发虚,就将它废弃在库房里。”   江春来听到这里,几乎是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的,突恨恨道:“你这女子忒得可恶,这件事于你有何干系,若非你的丫鬟非要浴桶,我怎会将它拿出!!”   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习惯于去责怪他人。   明谨不气不恼,只说:“是啊,你本可以不拿出来的,可你为何要拿出呢,不过是因为想要芍药额外给的一两银子而已。”   江春来脸颊一抽,又听这个姿态翩跹,眉眼沉静的女子轻轻补充:“甚至于,若非你不舍得把这客栈唯一的浴桶给毁掉,而是将它藏起来,等着以后日子久了继续用,也不会让我猜疑。”   江春来最为痛恨她这副姿态,愤然挣扎起来,朝她怒吼,“你这样吃喝不愁的人懂什么!你也敢说我贪!?”   他想冲过来,但被毕十一用力按住,因此动弹不得。   不过芍药最厌恶他明明为非作歹还死不承认的样子,于是在身边迅猛补刀:“不,这是说你抠。”   江春来一窒,难堪得很,阴冷怨恨盯着芍药,芍药登时心头发寒。   明谨蹙眉,将芍药拉到身后,挡住江春来视线,且平静道:“所以你是承认自己为财杀人理所应当了?”   “不是我想杀他,是他不该……那么多钱,他有那么多钱,怎么就不能给我。”   他先是吞吞吐吐,后真的就理所应当了,“反正他不缺钱,给我用正好。”   对于这样的人,芍药他们都无语了,更倒霉的是被他弄死夺财的李姓商人,就因为有钱,活生生在泡澡的时候被砍死,上哪说理去啊?   明谨也不去与他争辩是非,只轻轻道:“你此前一直狡辩,现在反而袒露,是破罐子破摔了?”   江春来目光一闪,忽轻笑,“你现在拿下我又有何用,当我这乡下人好糊弄?其实那些证据都不算是铁证,你能证明都是我做的吗?也有可能是别人,只要我抵死不认……”   他这话说了,边上被按在地上的张三愣了下,渐反应过来,慌了,“老板,老板,你这是要拿我顶缸?”   芍药还是没忍住,“这不明摆着的吗?就是你!”   张三愤怒了,当即大声指责江春来,并指认他主谋,蛊惑自己旁同杀人,一番争吵之后。   明谨忽侧开身来,对门外轻喊了一句:“诸位大人,劳烦等候这许时间,现在可行了?”   江春来眼睛直了,有极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努力抬起眼往门口观望,待看到几双官府差役专有的厚底黑靴,再看到几个官差的脸。   他绝望了。   差役现在就来了?可是她不是让那个毕十一明天才去……不对!她是故意的!   此前偷听到的话,根本是她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你是故意的……你之前是在吊我的话!”   江春来自然不是个蠢人,细想这个平日里不多话的谢姑娘晚上莫名多话,详细赘述他杀人夺财的细节,当时他也只以为对方是为死者不公,或是在炫耀自己的能力,却没想有这般心机盘算。   怕是连自己想把罪责推给张三的事儿都是她故意引出的。   细想自己此前言语,再加上后面张三的指认。   这……分明都在她算计之下!   江春来呕得要死,再看明谨就如蛇蝎美人一般,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明谨却不再管他,只让差役们把人带走。   话说差役们也苦,收钱办事是不假,可连日雨中奔波,四处找人也是苦差事,他们叫苦不迭,如今竟是杀人命案,更是非同小可。   好在凶手抓到了。   他们虽对明谨等人身份有些好奇,却也知晓案情为重,正要拿人带走,骤然外面冲进来一个人,还没到跟前就先有了哭喊声。   明谨一看到来者,有些惊讶,这不是田园小屋那边的女子。   是江春来的妻子吧。   “谢姑娘,我夫君是无辜的,他……他并非有意害人,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女子柔弱,直接朝明谨跪下了,皮包骨一般的身子,年纪约三十多许,消瘦却尤见几分清丽姿容的样貌,她眼眶猩红,泪眼滂沱,哭诉道:“我夫君当时是因为……”   江春来忽然暴怒,涨红脸大吼:“你闭嘴!”   女子瑟缩了下,有些惧怕,但还是鼓足勇气,“谢姑娘,诸位大人,那李易并非什么好人,若非他那晚轻薄于我,我夫君也不会为了……”   她虽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诉诸于口。   这是背后隐秘,倒是他人未能洞察到的,此前推断,也不过认为江春来此人为财杀人,如今看来是事出有因。   差役们恍然,但还是说江春来杀人抛尸,理当承受罪责,至于其他缘由,待去官府再请大人定夺。   那女子见差役还是要带走人,十分失望,便朝明谨求情,“谢姑娘,求您,求您帮帮我们,他真的非有意杀人,也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我。”   她哭得好生可怜,十分无助,芍药都看红了眼,忍不住过去扶着她。   明谨此前看过这女子,知晓其可怜之处,毕竟江春来与那小娇有些龌龊,只是江春来若真为了保护自己妻子而杀人,对旁人看来都有理解宽容之心,这样的情义对于此女来说,也自比什么都重要。   也难怪她不惜暴露自己为人侵犯的私密也要救自己夫君。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难以插手,但我觉得,若是真相,深究到底,必有回响,夫人尽可能将实情吐露给官府,让官府定夺就是了。”   明谨对其尤有几分怜惜,帮忙扶起她,托着她的手腕温婉疏导,后者也只能哭着应下,后对差役求情,希望自己能随同一起。   差役那边也答应了,又差人拿下了那个小娇,但没有直接拿回衙门,因为最重要的尸体还没捞上来。   此事已如此形势,明谨是不愿再管了,待人流水般退出房间后,她站在走道上,借着房间烛光见到了不远处一直在静静观望的徐秋白。   此前徐秋白就被她知会过躲到安全的地方,待事态完毕才通知出来,如今对方显然提早来了,也不知看了多久,听了多少。   但他走过来了。   “今夜又打扰先生了?”明谨是真的觉得愧疚,人家好好一个赶考书生,三番两次被“耽误”,次数多到她都不好意思去道歉了。   “嗯。”   这一次,徐秋白好像也没那么宽容客气。   明谨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对方就木着脸,瞥过刚刚江春来等人被羁押走过的地方。   “也打扰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那伙人毫不吝啬读书人的刻薄嫌弃。 第7章 无辜   明谨正不自觉用手指轻覆揉了下眼睛,闻言,她的动作微微停顿,后放下来,睁着略带绯红疲惫的眼神失笑道:“我比较没用,容易发困,实在禁不住这么晚闹腾,让先生见笑了。”   书呆子有时候迂腐,但有时候也很开门见山。   “其实这么多证据足够定罪了,何必劳心力去诱他认罪呢?”   明谨想了下,道:“就如他自己狡辩的,其实也真有可能是他人犯罪,起初我对他先入为主,认定他贪财抠门,这可以是探索的前提,因李易此人身份特点的确在于多财,世间罪案起因也多非情爱既钱财。但我不能因此就给人定论,没有真正见识过他起杀心要谋害我们,没有听他认罪,我不想伤害别人,”   说完,她感觉到徐秋白眼神有些奇怪,但她没在意,因实在疲倦,便略微欠身,转身回了屋。   恪守距离,客气有余。   这就是他三个月来见过的明谨,今晚所见的,可能是惊鸿一瞥,亦可能是冰山一角。   徐秋白摸了下刚刚出门时随手拿出来的书,回到了屋中。   这本书还没看完,继续吧。   ————————   大概是昨晚过于疲倦,这一夜,明谨睡得很沉,但还是被繁杂的声音给吵醒了,醒来梳洗了下,便瞧见外面林子小道许多人,有差役,也有一些哭嚎的人。   “是李家的人到了?”明谨问芍药,芍药应是,把白粥跟配菜放好,且道:“听说是此前我们的人前晚去衙门叫的人,那边就得到消息了,招呼了人马过来了,连护卫都带了二十多个,说是要打死那江春来,亏得衙门的人拦着,可是闹腾着呢。”   明谨听她这话,微挑眉,道:“我怎觉得你对那江春来反没有此前那么咬牙切齿了呢。”   芍药瞪眼:“怎么可能!我可记着他大半夜提刀要杀我们呢!可是姑娘你也常说一码归一码啊,若是他杀那李易,真是因后者行为不端,侵犯林氏,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那李易也够坏的,我刚刚还瞧见了呢,他媳妇来了,长得很好看,说话特别好听,这样好的女子,他竟还……”   明谨听了,抬眸,眉目婉转:“有多好听,有我好听么?”   瞧着有些委屈似的,芍药慌了,连忙说:“哪能啊,也没姑娘您好看哦。”   明谨嗔她一眼,却也不逗她了,笑问:“那李氏他们还关在一起吗?”   “没吧,那些人对江春来跟张三喊打喊杀的,衙门的人就把他们分开羁押了,李氏为了照顾江春来,怕他出事,也要求跟着。”   芍药显然不愿意自家姑娘把心神都放在这个案子上,若从过路人来说,姑娘已是对亡者尽力了,于是她问明谨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   ————————   芍药他们匆匆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明谨则是在毕十一的陪同下去了一个地方。   咯吱,门打开,本惶惶不安的小娇没想到会有人来看自己,一抬头,她看到明谨的时既惊讶又愤恨,刚想指责明谨毁掉他们的一切。   “姑娘先别急着指责我,这对改变你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让它更坏。”   这是威胁吗?小娇觉得是,起码毕十一腰悬长刀,单手还扣在刀柄上,目光颇为瘆人。   小娇怵了,缩了下身子,讪讪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问几个问题。”明谨是个身子娇贵不耐站的,说着就在边上椅子上坐下了,且很自然地询问小娇,“你跟江春来有染,李夫人知道么?”   小娇没想到这个才住几天的客人竟知道这件事,神色大变,本想遮掩,但毕十一突然把刀放在了桌子上。   “我……我们是一年前的事儿,当时我刚到客栈,他勾我,说给我好吃好喝的,什么也不用干。”   她尽力表现自己的无辜跟委屈,但明谨要听的可不是这个。   “李夫人知道?”   “应该……应该是知道的吧,她那样的身子,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老板也根本不用怕她。”   “那晚李易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跟我无关啊!我只是知道一些,那晚我跟老板正在一起,忽然李夫人就闯进来了,外面下着雨,夫人却衣不蔽体,哭喊着说李易侵犯了她。”   小娇面上不自觉露出鄙夷,“她身上还有很多痕迹呢,一看就知道被那……老板当时就气坏了,想要冲出去找那李易报仇,可夫人不肯,拉着他不让他去,说不是对手……也是真想不到,李易那仪表堂堂的人,竟会干这种事,还挑上这样一个老女人……”   “后来,后来没几天,李易就被老板跟张三解决了。”   小娇说到这就有些茫然了,她对谋杀的细节了解不是很清楚。   “谋杀之事,李夫人可知晓?”   “应该不知道的吧,后来老板跟张三分赃的时候我在的,夫人不在,老板可嫌弃她了,觉得她是破鞋,对我就更好了,还说等她病死了,就娶我。”   边上毕十一都不用正眼瞧这女子,而明谨年少时就已见多了这样的人,也不气恼或者指责,“也就是说,你们办事商量的时候,她都不在?”   “不在啊,她身体不好,一直在木屋那边呢,老板也不许她出来丢人现眼。”   明谨沉吟片刻,起身了。   小娇看她要走,有些急切,“我都回答你了,你可以救我出去了?我是无辜的!”   明谨转头看她,轻描淡写道:“你只有在一件事上是无辜的。”   小娇:“?”   明谨:“被男人骗。”   不理会小娇迷茫的神色,明谨转身离去。   车马都准备好了,明谨他们是最后一波离开的客人,但刚出客栈,众人闻到一股恶臭,转头看去,只见林子那边已有差役扶树而吐,而被抬出的尸体因已胀化,体型巨大,白布都盖不住,活生生露了可怖的模样,水流流淌,散发着让人难以承受的恶臭。   差役们表情甚为难看,而连夜赶至的李家人一口气昏了好几个,还有一对老夫妻站都站不稳,却推开扶着自己的人,朝那尸体扑过去。   哭喊连天。   明谨忽收回眼,朝马车走去。   彼时,江春来等人也被押出来了,悲痛万分的李家人二话不说一群人扑过来,其中李易的兄弟叫喊家丁要打死江春来。   差役们人数不够,哪里扛得住这么多人,一时让几个人突破防线,眼看着朝客栈四人冲过去。   “十一。”上马车的明谨吩咐了一句,毕十一等人就帮忙把人拦下了。   惊惶的江春来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娇弱的李氏到马车外面道谢。   “不必,凶犯之事,还是交由衙门审理的好,真打死了人,李家那边不也得有人承担罪责么?儿子死得那般冤枉,再摊上罪名,何其无辜。”   李氏一怔,后羞愧道:“都是我的错,若非因为我,也不会……”   “自然是因为你。”   帘子拉开,她对上了明谨的清泠双目,后者单手放置在窗柩上,“昨晚我就好奇一件事,你我从未接触过,你又常年隐居在后院那边,怎会知晓我姓谢,且一来就找我求情,仿佛知道这边详情?”   李氏不由道:“我是听到你们在房间里面……”   明谨:“所以你此前一直躲在屋子外面偷听?等差不多了再出来么?”   看起来很端方温柔的人,说起话来总让人心气不顺,也让人浮想联翩。   李氏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下,似有些招架不住明谨,也越显得马车里的她高高在上,气势迫人。   “谢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   “我也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一方面,那晚你遭受侵害后,前去找江春来诉苦,后者是什么样的男子,夫妻多年,你会不懂?贪财,自私,但唯独好面子,知道这件事后,他一定会找李易报复。若是你遭遇李易侵犯,六神无主,本能找他做主,倒也说得过去,可有趣的是——你身体不好,你遭受侵害的地方不外乎自己居所,且不说初来乍到的李易是怎么过去找上你的,便是你居所与当时江春来跟小娇偷情所在的别屋就隔着大半距离,那晚还下着大雨,你不仅知道两人偷情所在,还在那样的情况下雨中奔行找到他们……”   李氏无奈欲泣,“我当时悲愤异常,撑着一口气过去的,至于他们偷情之地,其实我早知道他们有染,地方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这般残破的身子,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那般……”   是很可怜了,明谨却轻轻道:“既然你身子不好,跑出去了,那李易竟然也没追?或者是追不上你?”   李氏一怔,众人也是一愣。   这…… 第8章 狠绝   “一个商人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身子强健,孤身走商,不管是否自大,总不能是个蠢货,否则也不会成功收银携带大笔钱财归途,要知道经商之事,最难的便是收钱这一环。而这样的人,竟在侵犯你之后,任由你逃走,还心安理得吃你们客栈的食物中毒,还能洗浴泡澡?”   顿了下,明谨手指轻抚摸窗柩,淡淡道:“他能找到你的居所,理当打听过你的身份,知晓你是客栈老板夫人,也自知你逃走后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隐患,他得是多大的心才这般愚蠢?”   李氏:“一个男子若是好色无端,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否则也不会侵犯我这样一介妇人。”   明谨:“你回头看看。”   李氏回头了,看到了李家人里面有一个极显眼的女子。   年轻貌美,姿态温婉,却强忍着悲痛扶着李家夫人。   “她是李易的媳妇,不如你问问他李易是否好色。”   那李易媳妇被点名,盖因同是商贾世家出身,这姑娘有些聪慧,闻言当即道:“我已有身孕,曾考虑过给我夫君纳妾,或是安排丫鬟陪他走商照顾他,可他一贯拒绝,待我十分好,邻里有口皆碑,府中上下以及他之友朋皆可见证。这位夫人,若是我丈夫真因侵犯你而招惹杀身之祸,那我也认了,若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哪怕我一介妇孺,也一定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李氏柔弱的外表上一时有难堪委屈的神色,而江春来等人反应过一些来了,江春来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意思就是她根本不曾被李易侵犯,至少李易自己不知道侵犯过你的妻子,所以心安理得在你店内吃饭泡澡。”   江春来难以置信,看看李氏,又看向明谨,“这不可能,她……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呢,这怕是你们两夫妻需要好生沟通的了。”   明谨根本懒得看他,反而对李氏投以目光,却不说话,像是在等她说。   有些人,生来为人众核心,为她目光牵引,不远处的徐秋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李氏。   众目睽睽之下,李氏不由苦笑;“谢姑娘,就因为李易没出来追我,你就怀疑我么?这太牵强了,我图什么呢,做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主动转过脸,看着江春来,“你怕是想说我记恨我家夫君与小娇苟且,我怀恨之下报复他,可是不会的,我自知自己病重,本就时日无多,来日他身边陪伴的是谁我都不在乎,反而在我为人欺负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少年夫妻,陪伴多年,哪怕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也总有几分割舍不掉的情义,至少我对他是这样的。”   她的面色发白,惨淡病态,一个人孤单站在那,为众人目光所指,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让人哀怜,恐怕除了李家人,以及明谨这边的人,多数都会为了她而心生怜惜。   江春来眼眶都红了,面露羞愧,低下头,一时无言。   明谨的眸色温和,似也体贴,只是话语这般:“你若是将死,其言也善,情义动人,可若是你并不是呢?”   若说此前明谨几番言语,这李氏几番娇弱,尚算她稳得住,可这一下,众人肉眼可见她的脸色变了。   “谢姑娘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敢让医者把下脉就是了,是病入膏肓,还是病态浮于表面,实则内里图谋甚多,一目了然。”   李氏一时无言。   众人却哗然。   此前李氏伪装太多,众人信了,可这种谎言若是揭穿,便满盘皆输。   因为装得太好,让人太信,可人的信任是经不起考验的,一旦有一环崩塌,人的薄情内在就会把所有都一并推翻。   起码江春来反水了,本难得有几分愧疚的他幡然翻脸暴怒,“你!!你骗我!你这般害我是为了什么?你这个贱女人!!你……”   江春来欲扑过来攻击李氏,但被差役按住了,怒喝之下他畏缩了,但嘴上哀嚎着是李氏教他下毒杀人,也是李氏教他沉尸池塘,更是李氏在尸体浮上水面后教他绑上石块……   “都是她,都是她,我是无辜的,大人,我是无辜的啊。”   李氏忽笑了,朝明谨道:“你看到了,这般男人,我怎会看得上,若非当年父母之言,我怎会委身于他。”   “可即便不曾定情,也曾花前月下,也曾同甘共苦,我于岁月,等他与我一起白头,他却巴不得我病重而死。”   “我只是想让他付出代价。”   她一朝露真言,倒也引人共鸣,夫妻之间的恩怨,翻脸的又岂在少数。   但明谨那双眼温柔,却也通透,“夫人,撒谎会成为一种习惯,而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李氏表情一窒,一时看明谨的眼神多了几分阴沉跟怨恨,可明谨与之对视,隔着马车,却毫无退怯之意。   “你有脑子,懂隐忍,擅演戏,还懂制药之术,若真要杀江春来,不过是挑个时辰的事儿罢了。可你不,非要挑李易为因子,又故意只教江春来直接抛尸水中,是算好了尸体势必会浮上水面,届时总会有人察觉吧,早先我以为主谋者就江春来,以他心智,如此作为倒也不奇怪,但当我怀疑到你,就觉得这样的漏洞本不该出现,除非这是你想要的……造成如今局面,在你计划之中,而这样一来,你便是受害者,并不需承担什么责任,别人甚至还会同情你,来日还可回到这客栈过你自己的日子。”   这才是戳穿的真相。   而李氏那柔弱可欺的样貌一下子便狰狞起来,仿佛鬼魅附身于凡人之躯,饶是痛恨他们的李家人都分外心悸。   这女子……怎如此狠绝!   李氏垂着眼,如风中柳絮,孤苦无依,可她被见状的官差一举拿下时,嘴角轻勾的浅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欸,真是可惜,我以为很快可以成事了呢,不过一开始我也没想杀那李易,我是真想勾引他的,可惜,这男人见过世面啊,家有娇妻,倒看不上我了,半点风情都不招惹,我也只能想此法子……”   她盯着明谨,眼神如勾,似笑,其实含着怨憎。   “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可以帮我弄死江春来,可惜把我自己给栽进去了。败了也就败了,可你这般好家庭养出来的女子,不愁吃穿,不知人间疾苦,所以惯能站在圣人角度去训诫凡人,可真让人厌恶啊……”   她的厌恶比她表露的真性情更真实,旁人都感受到了她的恶毒,遑论明谨。   可明谨见过的场面岂是旁人能想象的,对此并无所感,只平和道:“厌恶我的人可太多了,夫人真当排不上号。”   “你可真高傲。”   “败了却不肯服输,还想朝我耀武扬威,夫人不觉得自己高傲更甚么?”   李氏一时怼不过,眯起眼,紧抿唇,要被差役押走的时候,却听明谨唤了她一下。   “李青钥。”   被人唤了许多年李氏,为江春来附庸的李氏一时恍惚,但还是回头,且见到几步远的明谨对她说了话。   她还在想这个谢姑娘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估计是背后探查的。   果然很细致。   不过一过路人而已,却如此认真好管闲事。   “凡人如是,皆有不同,出身有偏差,遭遇有好恶,但唯一公道的是道德礼仪的束缚,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人在世,当心有敬畏才是。”   “这话并非训诫于你。”   “而是你我共勉。”   说完,敛下深沉且怅然的眸子,不为人所见,明谨放下帘子,不见她脸庞。   车马哒哒行走,渐远。   诸人目送之,一时无言,而李家人有几个知礼的则是隔着一段距离拱手作揖以表敬重。   李青玥目光狠辣,盯着马车背影,但被差役推攘了下,便也转过身……   她在想,这个谢姑娘是怎么知道她身子实则无碍的。   唯一的机会,大概也只有在她揭露江春来罪行之时,自己冲进去,扑向她,对方扶住了自己。   李青玥摸了下手腕。   她确定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有官家范儿的谢姑娘会医术。   ————————   “姑娘,还好有你在,不然那李易跟李家可委屈死了。”   谁想到那两夫妻一个赛一个心狠毒辣。   芍药想想都心悸,如今案情大白,她自轻松欢喜,却见自家姑娘神色忧郁。   “姑娘?”   “嗯?”明谨回神,却是手指轻点阳穴,轻叹道:“我在想,他们夫妻没有孩子的事。”   “阿?好像是没有,也正常吧,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也还好没有孩子……”   明谨见她为那不存在的孩子庆幸,自己却是有些失神,喃喃道:“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才……无子添丁,便不可履行兵丁之务,得另添沉重缺丁赋税,加上李氏常年病痛,药费亦是不少,客栈又偏远,生意不如何,贫穷夫妻百事哀,税务繁重,渐生厌憎,最终仇恨相对……”   芍药可从没想到这一层,一时喃喃:“兵丁税赋?很多么?”   她在庄子里看到不少粗工农妇家庭,一个个倒都有门户,可因庄子富足,各有收入,便都有孩子,倒也没听过这种事。   “多,多到一中等门户都觉得沉重,何况下层商农贫籍。”   因为那种税收是按一家门户的总体收入所定的,并非统一定数。   芍药恍然,“为何要定这样的税务?若是无子履行兵丁义务的家庭,岂不是要倾家荡产?尤其是我们女子,那就更惨了!”   让芍药意外的是明谨并没有一味同情百姓而贬责税赋,“一国之民生,来源在于人力,不管是促进经济,还是边疆军务,都需要大量的人口,一家门户无子尚可,若是一国之中多家都缺子少子,于国发展不利,不论是边防,人才接替,抑或是经济,都有巨大影响。是以诸国都有类似的税赋,只为了逼迫百姓多生子,只是我国当朝……沉重了许多。”   在大的格局体谅个人的得失,也算是另一种中正。   芍药横眉竖眼,“如果大家都一样也就罢了,偏偏我们国……多了那么多,这是谁定下的?”   明谨:“谢远。”   芍药惊住了,喃喃不敢说话。   而明谨淡淡笑着,无言静默,只挑开帘子看窗外风景。 第9章 小霸王   ————————   乌灵算是大郡,来历很是久远,素来有海上起明月,莽山藏乌灵的美誉。   虽然如今比不得从前繁荣,但城池格局就摆在那,官道宽阔。   但在十里之地的时候,骤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四起尖叫声。   明谨前半路困倦,睡着了,这忽然惊醒,一时茫然。   芍药见她醒来,忙倒了水给她,明谨喝了一口润润沙哑的嗓子,问她怎么回事。   “刚到壁云山,好像是塌方了,刚刚我听到有人哭喊。”   “就在前面,可吓人了,距离我们好近,幸好我们的人技术好,及时勒马。”   芍药正说着,毕十一已经来报,的确是前方塌方,有车马被掩埋了,现在可乱得很,后面车马受到惊吓,有直接翻车的,连带着其他车马也撞上。   这里是主道,通往城池的都过这里,车马极多,谁也没想到会有山体塌方。   “有伤员?”   “有,尚且不知多少。”   明谨沉吟后,让几个人去前面看一下,能帮就帮。   不止是她这边,其他过路人家也都派遣人员去前方探看,不只是与人方便,也是予己方便。   不过因为距离近,明谨撩开帘子就看到了前方的惨状。   泥石交加,且有两辆马车的露出半截,其中一匹马大半身都在其中,只露出一个马头在外面嘶鸣。   数十个各方派出的家丁护卫都在努力挖掘,但手头也没称手的铲子,刀枪棍棒没什么用,徒手更不必说,毕竟这是泥流混着石块,石块好搬,泥流难去,一时效率极低。   “去找过路的农人,他们手头有扁担等农具,能买多少买多少。”   明谨很稳得住,冷静吩咐后,为了谨慎,让芍药下车看顾。   也是巧了,芍药刚下去没多久,明谨不看外面,只耐心等待着,却听到边侧动静不小,好奇之下,掀开帘子轻看一眼,刚好看到一个戴面纱的窈窕女子亲自带领一群家丁护卫前去帮忙救人。   那些家丁护卫手头都有农具,明谨稍稍扬眉,多看了那戴着面纱的姑娘两眼,但也放下了帘子。   壁青山两侧山体狭高,很久以前也听过塌方之事,但工部觉得是自然灾害,也就没能处理,日子久了,别人也就没当回事,但前几天暴雨,导致泥土疏松,这才导致变故。   明谨这几日因为客栈两夫妻的事,一贯心思重,睡不好,如今路途半睡中被惊醒,越显得疲惫,脑袋也有些生疼,便按着阳穴轻眯休憩。   不过她却不知隔着七八米远的另外几架马车,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正掀着帘子往外看,满是不耐烦,“这什么破地,下个雨就塌方,今天还能回城?”   仆从不敢应他,只能悻悻安抚,得了好大几声训斥,但忽然,脾气极不好的萧家小公子忽然瞪直了眼。   他看到的是毕十一跟芍药等人,惊鸿一瞥,他有一些印象。   “公子?你这是去哪!”   “你让开。”   萧小公子匆忙下马车后,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仆从,揉了两下眼睛,真看清后,两条腿好像控制不住似的,风风火火快跑过去,一路绕开或者推开不少人。   “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奔着叶家小姐那边去了。”   萧家仆役慌了,因为叶家小姐如今是郡城名声极盛的人物,跟她牵扯上,到时候他们家这小公子又得闹腾了。   一群仆役后面追赶,而萧小公子就跟小牛犊一样直奔那边人最多的车马聚集之地。   本来就不安定,人心惶惶的,这小公子一闹腾,群体就混乱了,吵闹声四起。   “是萧家小公子!”   “姑娘,快快让开。”   “那混世小魔王!”   叶家这边也有些慌,生怕自家姑娘被小魔王给招惹了,正严防死守,而那叶家姑娘姿态娇柔,见状,面纱之下的脸色煞白了几分,朝挡着自己的丫鬟道:“没事的,我跟他说一下就好。”   丫鬟还想劝阻,叶绮思眼神坚决,正掀开面纱,要呵斥萧小公子不要乱来,嘴巴刚张开。   萧小公子一把推开丫鬟,又一把推开她,直奔她们后面的某一架普通马车。   这辆马车跟周遭的马车一比自显得寒酸。   不知为何,今日过此道的马车所属多乃官邸,明谨在马车里睡着,不曾在意,但芍药他们一早就发现了,只是也不以为然,也不知跟他们挨着不远的是叶家家眷,更不知不远处是萧家所在。   但这萧家小霸王在整个乌灵郡都有赫赫威名,众人退避三舍,却不知他为何直奔那马车,又为何……   “谢明谨!!下来!”   “我知道你在上面!”   什么叫小霸王?   蛮横,无礼,刁钻!   萧小公子看马车没什么反应,气坏了,一脚抬起就往马车车轱辘上踹!   马车再寒酸也是马车,何况表皮寒酸,内在构造是精心打造的,它很稳,只是旁人看着慌,尤是萧家的仆役。   刚刚他们在后面听到了萧家小霸王的叫喊,一时吃惊,还未来得及劝阻就见自家小祖宗来了一个飞踹。   叶家人:这小霸王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家人:这车子质量不错。   明谨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只是都没想到这小霸王这么猖狂,错愕之下都愣了,但很快过去,眼看着就要拿下这小霸王,萧家的人看到了,一群人过来护住小霸王。   就要兵戎相见时,小霸王浑然不惧,只轻佻张扬大喊着:“谢明谨,怎么,你怕了?还不快下来!快下来!”   马车帘子撩开了,被搅嚷得颇为倦怠的明谨目光如雪一样飘洒而落。   集中在小霸王身上的时候,略有思量揣测,而小霸王见到人后,愣了愣,下意识问:“谢明谨?”   明谨被他这语气给逗了,“小公子叫喊了这么多次,还不确定我是不是谢明谨?”   她的语调凉凉的,却又不是特别孤冷敌意,更没有被打扰冲突后的恼怒,只有平和。   小霸王是真觉得如今的她很陌生,当年的谢明谨不是这样的,哪怕那时她还年少,她还没去都城,她在郡城时的精气神也不该是这样的。   惫懒,苍白,带着几分超脱世俗的冷淡。   反正是说不上来的那种模样。   但小霸王也察觉到她对自己很陌生,“我知道你是谢明谨,你就算烧成灰我也知道你是!”   明谨一时沉吟,又打量了下他,像是在验证什么:“小公子是属炉子的?”   小霸王涨红脸,“谢明谨,你少来,果然还是如以前一样尖牙利齿,口蜜腹剑,胡说八道……”   明谨不说话了,等小霸王骂完,小霸王出了气,看她神色不起波澜,目光一扫,忽眉飞色舞得意笑了,“我说你怎么都不回嘴,任由我骂,看来这几年你是真的过得很惨,被家族流放了吧,看你坐的这马车,破破烂烂的,身边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庄稼汉,怕是打不过我的人!嘿!”   小霸王说完这些,浑然觉得比此前连环骂还要爽快,但一看明谨,忽而又膈应了。   她怎么这么平静。   不该觉得丢脸然后骂他吗?   但她没有。   只是平静看着他。   那眼神有点怪,就好像他奶奶看他的时候……   半响,被自己心头想法膈应不行的小霸王仿佛从那眼神里看出点意思来,不自觉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明眼人都看到明谨松口气,客气问:“你是?”   “你竟真的把我忘了!!”小霸王炸毛得很,“谢明谨!我是萧禹!”   明谨恍然,又客气地问:“萧小公子,我能问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吗?“   她这般温和端雅的语气,可萧禹愣是觉得她喊自己神似“宵小公子”。   他戒备,冷笑道:“你该不会想问萧禹是谁吧?”   他可不傻!才不会任由她羞辱第二次!   “那倒不是。”   萧禹松口气,那就是想起来了?   明谨稍叹气,问:“我们以前认识?”   萧禹:“……”   他抢过身边护卫的长棍,指着明谨,“你激怒我了,下来!”   他这副样子像极了被砸了土洞的土拨鼠,操着棍子就要跟人决战。 第10章 砸了它(谢谢Panni老书新书都10W打赏。)   徐秋白早已听到前面动静,撩了帘子看,只看得到萧禹的做派,看不见马车里的明谨,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想着,此刻的她应当是笑着的。   疲惫,却也略带点精神,饶有趣味地逗人玩。   被囚在庄子多年都亦那般乐观意趣,看书学东西,给自己找乐趣,遑论被放出。   她就像是一只高傲的鸟儿,若是被迫在笼子里休憩,便顾自梳理华丽尾羽,若出了笼子,一样能翱翔自由吧。   反正你听听她刚刚说的话。   “这就不必了吧,我身体不好,这要是下去被你一棍子打死了,你会很麻烦哦。”   三分调侃的温柔,四分体贴的提醒,还有三分入骨的告诫。   可惜萧禹如此混世的小霸王是听不出的,只横眉竖眼,一味想要羞辱明谨,“呵,我还会怕你?谁不知道你现在早已被谢家遗弃了!我打死你都没关系……”   他这番恶行恶语时,还挥舞着棍子示威,明谨按了下眉心,面露无奈,却也看似十分宽容,温柔可欺似的。   众人瞧着,就是小霸王耀武扬威,无端欺负一个弱女子。   萧家那些仆役也没说什么,只一味拦着明谨这边的人,不让他们碰到萧禹。   忽闻马蹄落踏声,齐整奔腾而来。   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错愕之下,也不知来者是谁,因为来的人很多。   还有马。   这来的是一伙骑兵,气势彪悍,尤其是前面的玄甲领兵者,头盔之下,双目锐利,驾驭骑兵到塌方之地,也没多问,直接勒令一声,“三队下马,救人!”   那第三队竟都带着铲子,显然有备而来,其余没下马的则是从另一边沿绕过来。   到了跟前,那领兵的青年目光锐利,目光一扫,扫过正握着棍子的萧禹,他皱皱眉。   “你在干什么?”   萧禹认出对方,乌灵城防军副统领东战,也是车庭司的直辖上官,算是他父亲的下级僚属。   不过对方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远非他父亲可比,然而自家算是乌灵郡有些底蕴的家族,而对方草根而起,若非攀附了东家,成为东家养子……   萧禹轻哼了下,高声道:“当然是跟老朋友叙旧啊,你呢?怎么,不会是来找这谢明谨的吧。”   萧禹的语气很嘲弄,一方面为了表达对东战的轻蔑,一方面为了继续羞辱明谨。   用脚趾头想想,他也知道东战不可能是来找明谨的。   结果他刚说完,东战没理他,只是轻拉缰绳,那俊武的高头大马就动了动马蹄,哒哒几步轻慢骑踏到马车跟前。   不远不近,东战在差不多的高度见到了马车帘子掀着后的明谨。   他似乎也端详了一会,确定是她,才开了口。   “多年不见,谨小姐风采依旧。”   她都这般憔悴了,他说这话倒也不怕良心喂狗。   而这位副统大人的表情严肃,眼神冷漠,委实算不上客气,只是比起萧禹的昭然羞辱,他的不喜在内心,只是不屑表现。   明谨这个人一向公正,此前待萧禹如何,此刻待这位乌灵郡城军方体系中的明日之星也一样。   “你是……?”   她问了,一样真诚疑惑,一样十足陌生感。   东战愣了下,眉头如剑下压,锋芒外厉,还未说什么就听到边上萧禹十分张扬的嗤笑声。   开心了?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被羞辱了嘛。   “东战。”   东战可比萧禹有深度多了,直接报了名字,“谨小姐去往达官显贵极多的都城多年,不记得乌灵之人倒也正常。”   言外之意似在说她眼高于顶。   明谨面露歉色,轻叹:“是很正常。”   东战:“……”   明谨委婉道:“那时我还小。”   萧禹受不了她这副天然无辜理所当然,又昭然散漫的样子,简直比小时候的记忆里那个明谨更讨厌。   他不顾仆役拉扯,再次跳出来指责:“你不要脸!我比你还小,都记得你!你怎么会忘记?!”   相比不认得,更伤人的是无视,相比此前明谨饶有耐心容忍他的羞辱,现在的明谨却在关注东战。   但她没说话,在等他说。   东战知道对方看出自己为她而来,倒也开门见山,“主君有令,让我带谨小姐回去。”   东战以为她会问去哪。   结果并未。   她只是泰然地坐在有些寒碜的马车里,问他:“父亲让你保护我过去?”   “是。”   “既是保护,是否意味着要为我所有的安全之事负责。”   东战皱眉,目光逡巡,在揣测她有何心术,但他性情中的刚正占了上风,有一说一。   所以他继续应了是。   明谨这才笑了,笑得如同在荷花池中徜徉的鱼儿,“既如此,那东大人就得帮我办一件事了。”   东战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问:“何事?”   明谨脸上笑意如旧,只是偏过脸,可算纡尊降贵一般,伸出绸袖微垂,款款贴服的一截手来,纤长苍白的手指懒懒指了一处。   “把他的车,给我砸了。”   她的语气特别软,动作也很随意,但并不显得娇柔造作,反而有一种凌厉在内,凉薄于表的气质。   且不说在场之人皆是错愕,被指着的萧禹一时不明,还看看周边,半响才反应过来明谨指的是他。   顿悟之后,他难以置信,又恼怒非常,涨红脸,“谢明谨,你敢!!!”   明谨在笑,只是笑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此前你也说过比我小,长幼尊卑,萧家好歹也是乌灵传承三代的蓝勋之族,至今还未教你?”   萧家仆役面色大变,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眼神也有些躲闪。   萧禹还未知明谨这番话的厉害,只一味攻击:“你算什么长!!你我同辈,就大我三岁!!谢家哪里还有你位置,你太嚣张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听你的?”   明谨面上已无笑,只是抵着窗柩上的手摩梭了下额侧,手指边撩开垂落的发丝,且按着穴位,似是惫懒,又似冷漠。   “于私,你既承我父亲之令前来接引,自该庇护,哪怕你心里不愿,但答应了,便是承诺,当世之人理当守诺,不论男女,何况君子。”   她的话不软不硬,既把他放在君子的架子上下不来,又略嘲弄他明明不愿却还是前来的矛盾心态。   东战面色越发冷厉,那眼里的冷光像是烈火煅烧过淬冰的赤刃,盯着明谨,淡道:“我乃公职之人,于私相助也就罢了,不可……”   明谨:“若是于公,乌灵军防下辖职权覆及治安,塌方变故之下,维护受困百姓平稳度过事态,杜绝任何不安分危险,这也是你的职责不是么?”   东战神色大变,而明谨这才把目光重新轻飘飘落在被萧家人强行拉扯住的萧禹身上。   “而这位萧小公子,横冲直撞,目无民生,只为一己私愤阻碍安定,造成混乱,若是这般都无惩戒,就是因为我在乡下种菜太久了,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乌灵世家的权力已高于法纪了。”   萧禹还想骂,但被大逆不道的仆从铁了心捂住嘴巴,一边准备朝明谨道歉。   不管明谨在谢家地位如何,这帽子扣下来,萧家都讨不了好。   因为谢家就坐立在乌灵,只要明谨一天姓谢,一天是谢远的女儿,他们小公子今日所为就是极出格的!   其实若是明谨自知地位敏感,不如从前,肯忍下,那也无妨,可她偏偏不是。   她始终是谢明谨。 第11章 小阿谨   ————————   其实整个乌灵对这位谢家女认知不算很多,因她年少就去了都城,而都城遥远,更为上端,消息若有封塞,也没什么人得知她那些年在都城的事儿。   唯独一些乌灵郡城的旧人,就好比萧禹这厮,哪怕是孩提时候的事儿,也给了他莫大的阴影,如今都惦记着,迫不及待来寻事。   要说这位小霸王,处处是破绽,处处有把柄,只是未必每一个都如明谨这样,前面宽厚和善,末了却笑意潺潺给你一暴击。   现在关键且不在萧禹,而在东战。   他如何说?   徐秋白远远看着,看到了这位乌灵军刚强勇武功绩幡然的副统领面颊抽动了下,看明谨的眼神却有几分与外表气质分外不同的阴沉,但最终他也没得选。   于公于私,她都把路给说死了。   东战牙根轻咬,忽而转过脸,对自己的副官冷声道:“砸!”   副官愣了下,后明白过来,当即下令下属将萧禹的马车围起来。   萧禹是真没想到东战竟真的敢砸他的车,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丢的是脸面吗?是他小霸王横行霸道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   “你敢!!东战……你们放开我!!”萧禹想冲过去攻击东战,却被吓坏了的萧家人拦住,无奈之下,萧禹只能抽空找明谨麻烦,隔空怒骂,“明谨,你好样的!去过几年都城了不起是不是,敢砸我的车,我……”   明谨抬眸看他,微微笑,那双眼却倏冷冷的,让萧禹一惊,嘴上的骂言也掐住了一丝。   “萧小公子该庆幸自己不是在都城,也幸好冒犯的只是我这样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且为家族厌弃的柔弱女子,换做他人,十有八九已经被打死了,萧家都救不了你。”   她的疲惫虚弱不是作假的,这般说的时候,又对他露出十分宽容的笑容。   “乌灵挺好,适合你。”   这一时不知道是在夸乌灵,还是在贬萧禹。   萧禹面色涨红,又苦于被仆役拉着,可气坏了,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没再辱骂,大概被刚刚明谨的一个眼神给吓住了。   尤记得当年年少,他一样猖狂,却也一样得罪了明谨,然后……   那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温温柔柔的,眼里有最刚强的意志,也有最彻底的狠绝。   他怵到现在。   ————————   砰,砰,砰!   马车已经被砸了,车轮都被卸了下来。   萧家的脸面也没了,萧家仆役们灰头土脸,尤其是萧禹。   场面一时死寂。   东战面无表情,“萧禹我已惩戒了,谨小姐可满意了?”   他有嘲讽,大概认为她是那种吃不得亏骄傲万分的人。   其实这种认为也没错。   明谨:“难道不是东大人严于律己处事公正么,与我何干。”   东战嘴唇一抿,忍了忍,没有对她继续嘲讽。   可明谨却轻垂了半臂,手指敲了下马车,“不过……”   “我的确是满意了。”   “谁让他踢我马车了呢。”   她戴了一个好大的帽子,好生理直气壮,为民着想,让他不得不顺从他,可得手后又翻脸无情,露出了本私的一面,让他懊恼。   东战觉得自己从小讨厌这位谢家嫡长女,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现在可以走了?”   东战不愿多说,也自知说不过,正要派人带着马车离开,却听明谨说:“我都可以,就怕我说了不算。”   “是吧,十一。”   她笑看不远处回来的毕十一。   毕十一没有被明谨含笑看穿的恼怒,只有不卑不亢的厚脸皮,一如既往过来行礼,道:“姑娘,主君安排的人过来了。”   那边小道山岗路,护卫队井然从林中隐秘而出,明谨也只看一眼,淡淡道:“一路都跟着的,生怕我跑了,还谈什么过不过来。”   “不过是我看不看得到的区别罢了。”   所以在客栈的时候,毕十一提及什么可疑人物,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已然猜到附近有护卫队驻扎。   只是毕十一他们愿意演,她也愿意陪着。   不过中间出现的那个蛇手青却是个意外,差点就拿了她小命,也不知她的父亲大人如今可否知晓。   ——————   每到这个时候,坚决服从主君命令的毕十一就装聋作哑,低眉顺眼,仿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若是他的主君要把她送进地狱,他都不带含糊的。   明谨也懒得跟他掰扯,更没精力再跟东战周旋,只淡笑抛下一句,“你们都是父亲派来的人,都说要带我走,若非去同一个地儿,你们可得打一下了。”   东战目光一滑,对上毕十一,主君派的?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那差遣他来的就未必是谢远了,而是……老夫人。   东家是老夫人的娘家。   东战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打好像是不可能打的,你看东战反应便知道了,明谨忽然觉得无趣,只失笑了下,就要放下帘子,随他们如何。   反正去的地方也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吧。   可她也不太想回谢家,所以去哪个地儿都无所谓。   但就在此时。   “阿谨?”   忽如其来的声音,忽如其来的人。   谁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到这。   风尘仆仆的,带着两个随从,起码从后面官道来,见到塌方拥挤有些担忧,快马过来时远远看到两队人马对峙,其中一方是东战,他认得的,另一方却是有些眼生,但他记得那个青年。   于是猜测,然后顿悟。   最后赶忙过来。   “果然是你!小阿谨!”   容貌不算太出色,但颇有几分明朗方正的中年男子一袭青孺长袍,留着两撇小胡须,看见明谨后,打量了下她的眉眼辨认,最终喜不自禁,忙下马来,到马车跟前笑道:“怎么,还认得的三叔不?”   此前明谨也是笑的,却是皮表不衬,端方于礼,并非发自于心,跟此刻截然不同。   这时候的她,眉眼都是笑,喜悦绽眉梢,容貌清美寡冷之下,且还有一两分对长辈亲近的娇憨,虽淡,却越显它的难能可贵。   “大概是认不得了,谁让三叔比当年还年轻了呢。”   她用手扒着窗子,眉眼弯弯,夸得很入心,让人闻之愉悦,也能深刻感受道她对此人的亲近。   “哈哈,小阿谨你嘴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想想好多年了,大哥也……不用,你不用下来,你身子弱,等下回家再说。”   谢沥见明谨要下车行礼,忙阻止,后瞧了瞧东战跟毕十一,笑呵呵道:“你们也是要接阿谨的?可巧了,我正好赶上,东战,你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必劳烦你了。至于你,我记得你叫毕十一吧,一起走啊。”   毕十一表情一板一眼的,“主君的意思是……”   没等他说完,谢沥一摆手,“先回家再说。”   仿佛在他看来,谢明谨一旦回来,自然只能回谢家,不然还能去哪里?   毕十一眯起眼,但最终双手合揖,顺从了。   谢明谨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不过现在要过也是不容易的,得先把前面的路通了,好在有东战带来的人,很快塌方堵塞的泥石就被处理了不少,好在没有人伤亡,只是重创居多,危重之下,东战打算征用马车送这些伤患回城。   东战还未开口,就有人提前响应了。   “叶姑娘?”他也听说过这位叶家姑娘,名声极好,在乌灵郡城中引无数世家公子追捧。   叶绮思稍一欠身,气质清雅,声音柔美,且道:“东战大人,小女愿意献出马车帮忙这些受难之人。”   此前东战被明谨气得肝疼,仿佛在这温柔似水真善美的叶姑娘身上得到了慰藉,“多谢叶姑娘。”   这语气跟眼神与前分外不同,倒显得谢家某女子活该被他不待见似的。 第12章 谢家   好在明谨也不在意,不,应该说她根本没放心思在这边,只一味跟自己的三叔聊天,从乡下的果子到都城的美酒,她没有半点避讳,眉眼开阔,心思通透,让谢沥越发赞赏。   道路开通后,芍药带人回来,不知前面冲突变故,明谨也没说,前者只知道谢沥来了,见这位谢家三爷待明谨好,十分开心,靠近马车将前事汇报了。   “辛苦了,看你脸上的泥。”   谢明谨拿出丝帕,轻轻擦拭了芍药脸颊上的一抹泥,芍药憨笑,“没事没事,姑娘,路已经通了,这下要走了么?”   自然是要走的,明谨也无心留下来跟那个怒视他的萧禹或者不待见她的东战周旋。   马车周转,在谢沥的带领下随前路井然马车朝郡城而去。   东战这边还在安排救人,已被不少人盛赞善良的叶绮思留意到他抽空看了那远走的马车一眼,而那萧禹更是原地弹跳炸毛,不断发脾气,既骂谢明谨,又骂东战,萧家人捂嘴都来不及,可他又心急火燎让手下人花大价钱去买马车,非要追上前面不可。   至于往日那几个城中常见的公子哥爱慕者,此时竟也无暇来找她,只一味凑在一起讨论刚走的那个人。   叶绮思面上淡然,实则手指掐进掌心,等回了马车后,她状似无意问身边嬷嬷:“刚刚那个谢明谨是何人?谢家女么?”   嬷嬷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应是,“她是谢家女。”   “哪一位所出,怎从没听说过?”   嬷嬷到底在叶家待了很多年,吃过的盐也比叶绮思见过的人多,也不计较她是什么心思,毕竟对谢明谨有好奇试探之心的人太多了,人之常情。   她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半响后才说道:“谢远大人所出,谢家嫡长女,之所以没听过,大概因为谢家也不太想让人再记得她吧。”   本来听到嫡长女的时候,叶绮思不自觉揪住丝帕,待听到后面一句,才缓缓松开,面露宽色,轻叹一句:“看起来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惜了。”   说罢,她抚了下脸上的面纱,微微皱眉。   嬷嬷目光滑过,偏过脸,眼里闪过嘲讽。   ————————   入了乌灵郡城,该告别的就得告别了,两辆马车提前分开,因为徐秋白主动要求告辞,谢明谨也没挽留,因为总是要分开的,她也不会将对方带到谢家那不安定的地方去。   不过……这位徐先生一路见识,合该知道她背后牵扯不小,再经过壁青山那边的事儿,猜到她出自哪个谢家的吧。   可他什么也不问,也不说,只是正常告别。   谢明谨在车里把书还给对方。   “愿先生才学得以施展,品德得以维持,清风朗月,自在闲散。”   她不祝高中什么的,却说这样的话。   徐秋白睨了她一眼,道:“承姑娘吉言,也祝姑娘于此同好。”   嗯,也祝她才学施展,品德维持?   她也只是一个女子。   明谨莞尔,“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不过所谓祝福,就是明知不可为,所以寄希望于念想。”   若他高中,为官之道哪有自在的,就很难如她的愿了。   若她回谢家,世家之地也从无平静,其实也同理吧。   “那么,祝你我的念想都能破败得晚一些。”   “好。”   正要别离,徐秋白不由回头问她。   “谢姑娘,你是真不认得那些人了吗?”   他问得突兀,难得好奇似的。   明谨看他难得好奇,却也不愿意直接回答,只笑着眨眼,“你猜。”   徐秋白一怔,后失笑,一作揖,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徐秋白走后,不远处的谢沥过来,不由赞叹前者风采,却也好奇,“我观你们交往,虽是君子之风,看似守礼,却又不符常规。”   不是亲不亲密的问题,作为叔叔,真若是过于亲密,他也会制止的,主要是两人都太与众不同。   “不符常规么?”明谨其实自己也察觉到了,笑了笑,“大概是因为都不图对方什么吧。”   真图了什么,路数也就有了。   那才是常规。   ——————————   乌灵郡城古老,可见雍容跟腐朽两种气质混杂一起,若是过客人,充其量爱惜它的久远,又刻薄于它的衰弱。   芍药年幼跟随明谨,却非从乌灵起家,而是在都城才跟随,所以她对乌灵有些陌生,最多的印象就是——那个看她家姑娘十分阴沉沉的尊贵老夫人。   后来老夫人从都城回了乌灵,她对乌灵的印象就更淡了。   但也非一点解也没有,因为谢明谨在从前一些年里时常提及乌灵。   “姑娘,那里就是你提过的鸾溪涧吧。”   马车过郡城主副道,渐入空幽之地,竹林清绕,湖碧嵌玉,芳草凄美环古木,雨雾空朦青石板路。   这边人少,芍药已掀开帘子,看着边侧过路可眺望到的陡峭山峦,峰隐于雾面,雾染于青碧,碧坠于银瀑,这样分明醒目,又昭然融合的美色让人心眼留连,不肯回归。   “嗯。”谢明谨轻声应,但她的目光却不在那鸾溪涧,哪怕马车边上的谢沥笑着提及它的传说。   谢明谨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传说,什么九天凤凰落地凡尘,于凡间磨砺云云,说着说着就说到此地风水,居住在此地的人多达官显贵。   芍药憨直,一听这个传说眼睛就亮了,眼看着自家三叔把自家小丫鬟给忽悠傻了,当即慢悠悠来一句,“这前后顺序怕是有点问题,难道不是先成达官显贵了,才搬到这里住的吗?后来这里门庭败落的也不在少数。”   芍药:“???”   谢沥尴尬,只能摇头叹道,“你啊你啊,你这性子……”   看得太透了。   其实也不好。   ————————   乌灵鸾溪涧这边多是世家老宅,有许许多多在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世家名望发源于此地。   谢明谨之所以提及门庭问题,也是想试探下这位镇守乌灵祖宅的三叔是否还如当年一样对世家门阀的权利欲望有冷静之心。   她父亲那儿……她已是无能为力。   还好,她觉得这位三叔没变太多,虽因当了官儿,圆滑了一些,可到底不比她父亲那般狠辣决绝。   谢明谨心思宽泛了一些,面上也带了笑,不过芍药却无端紧张起来了。   “姑娘,老夫人那边……”   “不用慌。”   “姑娘已有应对之策?”   “大不了让我跪着或者站几个时辰,我直接晕过去就行了,等会你记得接住我,地上硬,别把我磕疼了。”   明谨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端方,仿佛本该如此。   “对哦,还是姑娘聪明。”   边上的谢沥:“……”   怎么说呢,自家侄女跟自己大哥其实很不相似,唯独有一点——天资不凡,深不可测。   无关褒义贬义,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   对老夫人,谢沥不好说什么,他们这些兄弟姐妹都是庶出,一向不为前者待见。   “你自己小心一些。”   他能抵着压力将她从东战手里带回谢家,已是忤逆了老夫人的意志,只是装傻充愣可以糊弄一下,可若是一再忤逆,那就不好说了。   明谨也知他的为难,安抚道:“谢谢三叔,三叔从外归来,理当有一堆公事处理,就先去忙吧。”   谢沥本来还有些尴尬不能庇护侄女,明谨给了台阶下,他面色舒缓许多,离开了。   “姑娘,我们现在去哪?”   芍药刚到这老宅,就品出了几分味道——没人理会他们。   既无人招待迎接,也无人搭理。   仿佛是故意的。   这可比一来就刁难还让人觉得屈辱。   “去……那座楼吧。”   倦怠之下,谢明谨思虑跟动作有些缓慢,最后才偏头看着一个地方。   芍药跟着一看,一座二层小楼,周遭都是林木,看起来分外冷清。   一行人过去了,路上依旧没什么人,但等到了小楼前面,芍药一眼就看到了楼前一堆人。   还有一个大火盆。   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第13章 谢明月   这一路都没人,猛就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她有些错愕,下意识看下自家姑娘,后者却是从容淡定得很,只维持正常的步履。   芍药也跟着心定了一下,也才有心思去观察前面那一堆人。   嬷嬷跟丫鬟的一大群,为首者却是一年轻姑娘。   看着比自家姑娘还小上三四岁,约莫也就十四五上下,长相娇美,叉腰笑看他们,神气得很。   但她打量谢明谨的时候,愣了下,继而脸色很难看。   芍药自知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但都是女子,她第一时间就体察到了这位娇小姐的不悦来自何处——自家姑娘的姿容。   不过对方很快将这种不悦转变为敌意的嘲讽,“谢明谨,你可算从乡下回来了啊,很不容易吧。”   她语气骄傲,扬着下巴看人,好像某一方面吃亏,就非要在另一方面找到优势。   谢明谨没说话,倒是好生看着这姑娘,那眼神谈不上恶意,也没恼怒,只认真细致,还带着几分让人觉察不出的温和。   娇小姐却觉得这目光分外瘆人,叉腰的手忍不住收回,摸了下手臂,又觉得这样没气势,当即迫不及待指着地上的火盆道:“被父亲驱逐到乡下地方,你这人特别晦气,我可给你准备了一个火盆哦。”   且先不计较对方话里的羞辱,芍药一看那火盆,差点撸起袖子跟对方干架。   这是跨火盆吗?这火大得都可以烤猪了!   芍药心里有火气,但没有强出头,规矩摆着呢,只绷着脸站在明谨身后。   而明谨呢,看了那火盆一眼,再看向娇小姐,面上竟有笑意,“三妹妹这些年这般惦记我么,我人还没到,就先给我准备了一个火盆。”   谢明月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怪,主要是对方那温柔却稳重的“三妹妹”让她十分难受。   被膈应到了,鸡皮疙瘩就没下去过。   她还未说什么,就见谢明谨继续问:“厨房有栗子吗?”   她问谁?那些嬷嬷跟丫鬟们下意识就想应,可又回神过来——对方可不是他们的小主子。   他们的小主子正叉腰怒瞪他们呢,一副他们只要敢应、她就会抽死他们的样子,于是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看来没有,原来城里连栗子都没有,三妹妹这些年辛苦了。”   “谁说的!肯定有!你以为是你那乡下地方呢。”谢明月嘴一秃噜就反驳了。   “那你吃不吃?”谢明谨问她。   谢明月忽冷笑了,慢条斯理道:“你真以为我是个贪吃的呢,这么容易被你糊弄,我告诉你,我才不……”   “加蜂蜜。”   “……”   ————————   祖宅老院,大榕树扎根盘顶,照映郁葱,院子里,好些嬷嬷井然有序,而年轻的丫鬟们一个个谨言慎行,生怕被抓到错处被发落了。   彼时,被精心伺候、浑身上下连发髻上的珠钗都被擦拭油亮的谢老夫人正在听一个嬷嬷汇报探勘结果。   “你是说,她直接去了云潜楼?”   “是的,老夫人。”   “果然一如既往没有规矩,然后呢?”   嬷嬷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道:“跟厨房要了栗子跟蜂蜜。“   “嗯?”   “她们在炒栗子。”   老夫人怔了下,目光深沉,“你说什么?明月那丫头呢?”   “在一起吃。”   老夫人的脸幡然阴沉,半响后,才刻薄吐出一句,“果然是庶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虽是她嫡子之女,可却是妾所生,所以只能是庶出。   算起来,整个谢家真正嫡出的也就两个。   一个是主君,一个就是主君长女谢明谨。   以嫡生嫡,才是嫡脉,也是世家的根基。   可……老夫人不喜欢。   哪怕是自己嫡子所生第一个孩子,她也不喜欢。   何况只是个女儿。   “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   云潜楼空旷院子里,火盆上面搭了一个锅,锅里炒栗子,边上香甜蜂蜜辅加,香气逸散,乃熟可食之时,主院那边来了人,传唤谢明谨前去问话。   其实栗子跟蜂蜜都算不得珍贵东西,按理说谢明月不至于如此眼馋,芍药还纳闷,暗暗揣度这莫不是个贪吃如饕的小吃货?   “吃食不珍贵,可作为姑娘家,倒腾吃食在祖母的规矩下是不许的。”   没守着糖炒栗子的明谨在院子另一边花圃前面看着,见芍药询问,面上露出些微微妙,“我那祖母,惯常要求他人常守规矩,我本该敬重她这一点的。”   芍药好奇,“因她喜欢害姑娘你?”   “不。”明谨笑了笑,“是我讨厌她常要求别人,自己却不守……且总觉得自己就是最大的规矩。”   在都城那会,她是亲眼见过自己的祖母是如何端着架子要求事事精细,又时常过度奢靡的。   但凡她想吃的,想要的,底下一堆人都会为她办到。   曾有往事——一本佛诞寿礼为高僧所祭的佛经,为当地镇守费尽手段从寺庙得到,快马加鞭送到都城,亲自送给她祖母,而后她祖母果然大喜,特地用谢家关系为后者谋了更上一层的官路,也不管后者当地百姓为之荼毒多年。   那时,哪怕还不知对方有谋害自己之心,明谨若不喜对方三分,因此事也增至厌恶十分。   在都城且还有她父亲冷眼瞧着,前者还有克制,如今回了郡城多年,三叔又被前者所压制,怕是越发摆老排场了。   远远瞧了那边小仓鼠一般坐在板凳上瞧着大锅直流口水的谢明月,明谨瞧着眼前花开正艳,轻轻一叹。   果然不出所料啊,祖母。   ——————   “来喊你了啊。”   谢明月本坐在小凳子上坐等糖炒栗子出炉,见老屋来人传召,笑得分外不怀好意,“你完了……”   明谨淡扫娥眉,觑她一眼,淡淡道:“等我回来,把你的衣物妆裹都搬进来。”   谢明月一愣,一时没明她意思,也极讨厌对方命令自己,正要回怼。   “这么一座楼,我不在,就没人敢住了?”   却见明谨轻描淡写,分外沉重端容,一个眼神既让满院花色不敢炫艳。   众人一时心悸,都没想到这位多年未归的谨姑娘能以这样温和从容的语气,说出振聋发聩的效果。   是的,饶是芍药,她刚到这见到谢明月等人,也只以为这栋楼是谢明月所居,却不想不是。   不仅不是,而且这么多年了,同父异母且也算是谢远女儿的谢明月没能住进去,别人也没能住进去。   背后深究的原因,恐怕整个谢家没几个人懂,懂了的,也不会说。   可谁也没想到谢明谨自己主动说了,既不得意,又不欢喜,只有很寻常的态度——她是真觉得可惜了。   “我这楼不差阿,浪费了。”   年少的她锐气重,虽算不得张扬,但挑剔,这楼真是她自己欢喜之下所定制的。   没想到……好多年了。   谢明谨一时怅然。   而谢明月脸涨红了,既不承认自己不敢住,也不敢辩驳没人让自己住,只能怒而从小马扎上站起,气呼呼地要攻击谢明谨。   奈何话还没说出口,谢明谨已走到玄关口,回眸一眼,遥遥淡语,“还有你的规矩实在太差了,得好好教一教。”   然后便走了。   她走了以后,回神的谢明月才气得拿起一颗生栗子往刚刚谢明谨站的地方扔去。   丫鬟们看了一眼,奥,偏得老远了。   “气死我了!谁没规矩!分明是她要吃栗子,怪我?!”   嬷嬷不由提醒,小声道:“谨姑娘说的应该是姑娘您的坐姿。”   刚刚那小马扎大马蹲,她都看得眼抽,有心提点,可自家姑娘是个木头墩子,愣是让自己眼神都甩抽了。   谢明月:“这凳子是她给我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是坐姿,不是凳子……   嬷嬷:“还有姑娘您的言语……”   谢明月:“一般我哪里会生气骂人,除非对她!“   嬷嬷说不过,只能双手合握,颇带倔强来了一句:“那就是说您吃得太多了。”   刚扔完生栗子正在手抓熟栗子吃的谢明月:“……”   院子里有难言的尴尬。   好一会,谢明月的贴身丫鬟壮着胆子问:“姑娘,那……那您搬不搬啊?”   谢明月反应过来,轻哼:“才不!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你看着吧,祖母一定会将她收拾掉的。”   “那,万一没能呢?”要不怎么说是贴身丫鬟呢,这杠精的本事一样一样的,谢明月表情僵了下。   祖母那可怕的人物……谢明谨能应付得了?   怕是要被剥层皮吧。   ——————   老院这边看起来华美,细节处精致,可观精心摆设的底蕴,可芍药还是不太喜欢,怎么说呢,这种精心设计的感觉,太厚重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房子都如此,人如何?   接待明谨的并非陌生面孔,而是此前在别庄见过的张嬷嬷。   张嬷嬷冷着一张脸,瞥过谢明谨后面朝她甩眼色的芍药,淡道:“没想到一别数日,姑娘还是回来了。”   明谨淡笑,说了一句让张嬷嬷眼底晦涩的话。   “父命难违。”   张嬷嬷皮笑肉不笑,“老夫人在午睡,谨小姐可要在外面等候?”   来了,果然如此。   芍药心里暗想。 第14章 老夫人   “自然是要等的。”   张嬷嬷瞧见她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清越,声量温润,恰恰如一场清雨之下临湖河畔的一尊青石。   非花草,非美玉,非任何世间用来美化女子或者强求女子所作的任何形态。   久远,坚定,不可动摇。   她自走进这精致而阴冷的老宅子,就不曾因此改变过任何姿态。   来之前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   仿佛她们这样的刁难只是个笑话。   莫名觉得自己格调低了一等。   张嬷嬷心头很不舒服,于是嗤道:“那姑娘可得好生等着,虽说你身有恶疾已是天注定的孽事,可毕竟多年不在老夫人跟前尽孝,已是你的大过了。”   芍药深觉得这话厉害,一是点出恶疾,对于任何人来说,恶疾之词都能惹来不少嫌恶,传出去名声也就没了,二是不孝。   当然,一个下人对一个小主子这么说话,也是无尽大的羞辱。   要么忍得住,活生生咽下了。   要么爆发,那样老夫人就有理由教训她了。   张嬷嬷是这样盘算的。   就等谢明谨反应,然后……   “有道理。”   明谨如此说,然后问:“要么我跪着吧?”   张嬷嬷:“???”   边上其他嬷嬷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张嬷嬷以为谢明谨在以进为退,却看到对方真的要跪下了。   张嬷嬷立马慌了,当即闪开,尖声道:“姑娘慎重,老奴不敢。”   她闪了,其他个嬷嬷闪得更快,一个个避开,生怕被她跪了正面。   明谨也就做了一个动作,看她们如此,似讶然,无奈道:“嬷嬷们莫慌,为了归家,我这一路吃了好多祖母差你们送来的补药,已是精神许多了,不会跪一跪就死在这里的。”   嬷嬷们不说话,张嬷嬷扯扯嘴角,正要解释,明谨又恍然,轻叩腕,拿捏着绣帕,低叹道:“阿,我倒是忘了,世家最重规矩,纵然父亲厌憎于我,也远在都城,可祖母乃我谢家如今老祖,坐镇我谢家起源之地,理当维持世家风范,规矩不可轻慢,她身边的嬷嬷们,也自然谨遵她的教导,怎么会让我在无尊长在前时无端跪下,除非祖母醒来,觉得我不孝,欲惩戒于我……“   说罢,她抬起眸色,清幽动人,又深邃寡冷。   “我还是站在这里等几个时辰吧。”   她把自己算得明明白白,也好像把她们看得透透的,本来她们想以规矩来制衡她,可她直接拿捏出谢家的规矩来反压,倒让嬷嬷们投鼠忌器了。   若说规矩,谢家子息若是犯了,充其量被惩罚而已,可她们这些下人若是犯了,那就惨了。   有人可能会说,这不是她自己要跪的吗?   是,她说要跪的,可事先是她们把人喊来,又以不孝为名要人家尽孝的,她们先说了老夫人在午睡,便是没表态,没露面,结果仆人先要正经主子站规矩,对方还身子不好,这要是有个好歹……   嬷嬷们打了一个寒颤。   这还怎么拿捏对方?   轻重不得。   地位之差——她们始终是奴婢,而对方始终是主子。   张嬷嬷焦灼了,忽而对上谢明谨的眸子,就那清泠泠的,明明带着适度端雅的笑,却像一座不见底的深井。   那水有多深,你不栽进去是不会知道的。   气氛僵持中,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头发发白,面如枯槁却将自己打理得分外干净的老嬷嬷走出来,但有些奇怪的是对方穿得很朴素,跟这精致老屋有些不合。   “老夫人醒了,传谨姑娘进去。”   她的声音也很沙哑粗噶,并不好听,但奇怪的是她身份很重,其他嬷嬷显然听她的话。   明谨看了这位老嬷嬷一眼,并不陌生,因为对方早年在都城就已经待在她祖母身边了,依稀听说是贴身的陪嫁丫鬟。   姓曲,人人喊她曲嬷嬷。   跪是不用了,站也不必,芍药心里松口气,但还记着自己身份,走过跟前的时候,跟那张嬷嬷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而那曲嬷嬷也提出她身份卑微,无颜见老夫人,于是将她留在外面。   “姑娘……”芍药故意露出担心之色,明谨拍拍她手背,自己独自一人进去了。   人一进去,芍药就被张嬷嬷带走了,离了明谨那儿,后者照面就来一句:“她倒是颇为信赖你。”   语带嘲讽。   “我跟着她好多年了呢,也一直没露过马脚。”芍药小心控制脸上得意的神色,让对方看到了。   张嬷嬷皱眉,轻哼:“那今日之事呢?你怎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看我们吃了亏,你很开心?”   她的眼神危险,芍药忙惊恐道:“芍药不敢,她这个事儿,我真不知道,她也没说过,只是我也问过她有没有准备,是否会应对老夫人。”   张嬷嬷眯起眼,“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就是笑了下。”   “笑?怎么个笑法?”   芍药觉得这真是一个高难度的要求。   “大概是这样的吧。”她努力做出自家姑娘淡笑从容,又带着几分散漫轻蔑的笑。   张嬷嬷看到了,沉默一会,嫌弃道:“你这脸跟她差距太大,我看不出什么,就觉得丑人多作怪。”   芍药:“……”   能让敌人都认可的美貌,她家姑娘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可这关她什么事!她也尚算清秀!   做内奸真的是太难了,太难了!   “张嬷嬷说的是。”   “不过这样一来也可见她是有准备的,你理当传信我们,可你没有。”   张嬷嬷这是有心挑刺了,因她此前吃亏,丢了脸,好生憋闷痛恨,又不能对谢明谨发,只能挑个软柿子。   芍药自然明白,只是不能反驳,只能在承受的同时小小挣扎一下,“嬷嬷骂得对,是我莽撞了,一来以为这是小事,也看不出什么,二来我觉得也不能什么都尽数报给您,万一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因此让她察觉到我的身份,那不就毁了布局么?”   怎么说呢,说得是很有道理。   张嬷嬷从前挑她当内奸,也便是看上对方还有几分凌厉劲儿,可是她总想对这芍药说一句话——你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你能这么想,说明可堪大用,我会继续关注你的,你也继续努力……”   张嬷嬷违背心意,虚伪说道。   “谢谢张嬷嬷教导。”芍药笑得甜甜的。   ————————   屋内,左边两侧画屏之前有香炉,梵香袅袅,这种香矜贵,其实本香味不重,但若是熏多了,累积之下,气味就重了。   谢明谨素来对香无爱好,往日里,不管是都城,还是乡下小地,她都喜欢窗子大开,随风进,随风出。   因此她对这样的香十分不适,但她没有表现出半点,进屋之前跟进屋之后都一般体态神色,也从容对上谢家老夫人的目光。   “孙女明谨,问祖母安。”   老夫人阴沉,一贯以挑剔严酷的眼神看她,此刻目光打量明谨上下,转了下手里的佛珠,眼皮子微微动,“我有那么大的福分得你的问安?”   “嫡女气派,好大的威风。”   连表面上的客气都不维持,因她是祖母,天然站在优势之地,要训诫一个小辈,简直太容易了。   所以她也懒得耗费时间。   不过明谨有些惊讶,因为她这位祖母最为维护嫡系权威,蔑视庶出,天然认为嫡系为尊,哪怕厌恶她跟她母亲,也不会拿嫡系说事,因她本身就是这一规则的拥护者。   今日却说了。   除非是说给别人听的。   谢明谨微敛眼眸,克制眼神,道:“跟嫡系无干,但凡谢家子女,无论嫡庶,只要秉持家风,自有气派,而家风兴盛,全靠谢家祖辈带领一代一代的谢家上下全力维持,孙女也不过是在长辈们的庇护下占了便宜。”   老夫人目光一闪,也没被她这般言辞所打动,更不会被糊弄,大帽子谁都会扣,只是在这方面没法拿捏她而已。   其余的倒是可以。   “刚刚醒来,恰听到你要跪等我醒来,我还好生感动,想着你从前年少轻狂,不懂事,我作为祖母的,没能好生教导你,也是我的过错,如今你在庄子里反省数年,倒也有些长进,也不枉你父亲用心良苦。”   在花一般的年纪被亲父放逐到偏远别庄看管起来,一关就是四年,任哪一个人都无法淡看如此境遇。   老夫人拿孝道压明谨,明谨拿谢家规矩压老夫人,老夫人就拿父女之情伤她。   不过是都明白对方最在意什么罢了。 第15章 投鼠忌器   老夫人跟边上嬷嬷都看到明谨垂了眸,目光往下,倒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容易猜想。   猜想她为此心殇,却借此掩藏。   说到底,是不甘心暴露狼狈而已。   这谢明谨可生傲气着呢。   “父亲做得自然是对的。”   “他当然是对的,而我要你做的,也是对的。”老夫人拨弄着修剪得十分妥帖圆润的指甲,浑浊老沉的眸子轻瞥明谨,“既知自己不孝,那就做些孝顺的事儿来弥补吧。”   她一抬手,身边的老嬷嬷就会意了,将一本厚厚的经书拿出,递给明谨。   老夫人带着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了的老态,沉沉道:“抄二十遍,七日后给我。”   老嬷嬷还拿着经书,那书就在明谨跟前。   要么接,要么不接。   “祖母说的是,孙女自当……咦?”明谨已接佛经了,一看这经书,却发出了疑惑声。   老夫人眯起眼,跟老嬷嬷对视了一个眼神。   怎么,不想抄书?   那可好,若是忤逆,既有由头去发作她。   老夫人来了精神,“怎么,不愿意了?”   “怎么会,只是孙女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老夫人最讨厌别人吞吞吐吐吊人胃口,底下的谢家人也都知道她这脾性,因此无人敢触眉头,唯独这个谢明谨。   她面色沉沉,“若说不想说,那就退下。”   “孙女还是说完再退吧。”明谨拿着书,手指在上面摩梭了下,道:“原来这本《世柯大禅经》并非真品,乃是赝品啊。”   她这个“原来”一词,用得相当好,仿佛她本以为这该是真品的,结果是赝品,又仿佛在说——原来祖母您也会用赝品。   老夫人一愣,以为谢明谨在嘲讽自己,攥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紧,便淡淡道:“只是给你抄书的模本而已,若是真品,还怕被你玷污了。”   明谨也一愣,后客气道:“也还好,它在孙女手里倒也一直没出事。”   真品在她手里?!   曲嬷嬷闻言,目光暗闪,飞快扫向自家主子。   果看到老夫人面色沉郁。   固然只是拿去抄书的模本,可一真一假,反显得被这个最讨厌的孙女压了一头似的。   老夫人肯定是糟心的。   “呵,关在乡下庄子多年,竟也能拿到真品?倒是小瞧你了,是自己跑出去了?”   老夫人下了套,欲发作谢明谨罔顾命令外出,却没想谢明谨叹了气。   “关在庄子里的日子不好受,如祖母所言,孙女心性也素来不如何,张扬过盛,初时那两年十分不好,父亲大概怕我癫狂,污了谢家名声,于是总让人搜罗来不少书籍跟奇珍古玩,其中便有这佛家珍品,不过孙女慧根愚钝,不解佛道,它在孙女手里倒是蒙尘了。”   明谨抬眼,面露温顺,“若是祖母想要,孙女自然敬上,以示孝顺。”   处处求精致,对世家荣耀看得比谁都重,本人自然也是极好脸面的,老夫人此人性情人尽皆知,只是无人敢冒犯。   也依旧除了谢明谨。   其一,从最厌恶的孙女手中要东西?何其丢脸!   其二,若问对佛家爱好,一个有,一个没有,可偏偏为人子的只把好东西给自己女儿糟蹋,并未给自己老母亲。   就这两点,老夫人看谢明谨的眼神就能把她吃了,可最后……她还是笑了笑。   “我这佛经真品何其多,也不缺你那一本,既你说了对佛道无感,也难怪你性情不端,为你父亲惩戒,合该多抄几遍,那就四十遍吧。”   “好,祖母若是要求,莫说四十遍,便是四百遍,孙女呕心沥血挑灯熬夜也得抄完。”   “……”   温婉,大方,顺从。   表面上的而已。   就是挑不出刺。   可你又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她的冷漠跟不敬,并能在她的温顺里深刻体会到她奉送回来同程度的威胁。   就好像在过招,她敢反抗,能防守,敢攻击,并且有魄力承担一切后果。   显得比你更强大似的。   这也是老夫人最厌恶的地方。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谢明谨也平静对视。   偌大的屋子,梵香沉郁,老嬷嬷垂着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她在想——这算是威胁吧,这位谨姑娘大有你让我抄经书,我就吐血给你看的架势。   老夫人会被威胁么?   人尽皆知,主君厌弃了谨姑娘,孝道之下,谨姑娘没有任何胜算,但她也有优势。   此前她们如何拿她病入膏肓身有恶疾做文章,这些年几乎人尽皆知,这如今真要刁难,后者吐血理所应当,反而是老夫人要得一个刻薄的名声。   ——你的孙女都病入膏肓了,你还要她抄四十遍,这不是存心的,谁信呢!就算人人知道其母身份不端,为你所厌,可到底是你儿子真真血脉,也是谢家血脉,为人祖母,若是能刻薄到这份上,也太失世家风范。   这也算是一把双刃剑,本因就在于环境。   其一,哪怕谢家人都知谢明谨是被放逐到庄子的,为维护家族声誉,对外却宣称养病,这是世家通用的手段,是以外人是不知道她如何不端的。主君不发话,谢家其他人谁敢乱说,何况女孩子家家的,动辄影响所有女眷声誉,就更不会外传了。   其二,主君膝下嫡脉就一个子息,纵然是个女儿,在世家也是贵重的,已然上了宗祠玉牒,宗祠那边没有登记罪名,便是老夫人也不能在谢家祖地随便折磨,若是导致后者病危,便是宗祠内的一些老人言语就足够让老夫人吃亏的。   人多口杂,人言可畏。   就为用佛经折磨她,一时畅快,又不能一击毙命,结果不值当。   老嬷嬷都看得穿,最擅审时度势的老夫人怎会看不清。   只看愿不愿意咽下这口气——这一个让她厌恶十分的孙女不仅让她厌恶,还敢反抗,连别人家孙女常可做的抄经书都不愿意做,明摆着无敬重之心。   “罢了,你这般身子,吃了我不知多少药材,若是抄个书还吐血,也是折我的福分,我孙儿孙女众多,也不缺你一个尽孝。”   老夫人冷嘲热讽,一挥手,“退下吧。”   谢明谨既不像其他儿孙一样战战兢兢有逃过一劫的欢喜感,又没有得寸进尺的得意感,她那姿态让人说不上来,好像已经料到了她不肯放手一搏,豁出去跟她撕破脸。   既然无心恋战,那就撤了吧。   这俩祖孙连面子功夫有时候都懒得做,过招有了结果,谁也不愿与对方多纠缠。   估计都泛着恶心。   老夫人跟老嬷嬷交换过眼神,都没留意到谢明谨离开的时候,朝左侧内屏看了一眼。   待人走远了,老夫人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铿锵一声,茶杯重重砸在桌子上。   “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都是孽障!”   而后,她朝左边那侧道了一句,“阿檩,你也看到了,你这嫡姐好生威风,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别看她嘴上说不分嫡庶,可若非嫡出,我谢家哪里还能容她。她也不过是仗着这点优势。你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我谢家一脉还是要看你的,而作为我们这一房唯一的孙子,你也绝不能在她之下,否则又有谁能看得起你?”   内屏内站着的人走出,低头作揖,应了一句。   “祖母说的是,孙儿谨记。”   ——————————   “姑娘,您出来了……咦,咋没佛经?”芍药第一时间留意明谨手里是否捧着书,可没能见着,因此惊讶。   此前她问谢明谨可否有应对老夫人之法,后者当时看书,闻声饶有意趣放下书,揣测自家祖母的路数,罚跪,抄书,打手板,其实也就这几样。   芍药在糊弄张嬷嬷等人的时候还担心自家姑娘一人进去后会吃亏,毕竟一个孝道压死人。   却不想……姑娘全须全尾出来了,也没带什么佛经。   芍药既惊讶,又不放心,在走出老屋好远后,迫不及待拿起明谨的手指细细看着。   不管是在都城还是别庄,她家姑娘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一双手仿若苍雪淬玉一般,无暇精致,又带着几分水冰融凝的温润,芍药看到上面没有被打手板的红痕,这才放心。   “姑娘,老夫人今日是大发善心了?”芍药小心看清周遭无人,才压低声音询问。   不能够啊,都派人去别庄巴不得弄死姑娘了,怎到了自己地盘反而留手了。   明谨捏着手腕,轻声浅笑:“就算在外人眼里,我不是她孙女,假若我是个陌生人,在她家里死了,也总是一身腥。”   “投鼠忌器而已。”   真正杀她的机会也不过是别庄,以及回乌灵的路上。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除非……借助外力。 第16章 生气了?(谢谢小拾儿/翰墨北堂和氏璧打赏)   芍药明白了,却也纳闷,“姑娘今日下老夫人面子,不怕她发狠了么?”   她始终觉得自家姑娘的处境不妙——只要她跟主君一直存在不可调解的矛盾。   明谨探手轻拨了眼前叫不出名的花树枝干,那花色粉红带绯,随着轻一拨动,花簇颤颤,娇艳欲滴。   最美的女人,最浪漫动情的事儿,她却似无所觉,只用闲散语态说了最薄情的话。   “她能以父女之情伤我,我就能以母子之情伤她。”   “世间之事,求个公平而已吧。”   左右她们之间的祖孙情分在很早之前就没了。   想起旧事,想起自己母亲,本有心赏花的明谨松开手。   “到底是物是人非,花也非从前那般了,我都不认得。”   她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芍药莫名觉得有几分伤情。   ————————   芍药的情绪恹恹,明谨却很无所谓,一路走来,还绕了一些路,赏花看景,步伐不快,去了好些当年还有些印象的地方。   自然也路过了不少人。   很多人远远观望。   “姑娘,姑娘,她来了!”   不远处,一座阁楼中,正在画画的年轻女子在丫鬟匆忙提醒过后,挑眉,懒懒道:“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她谢明谨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不过是被大伯赶到庄子的女儿而已。”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说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主君之女,又是嫡系……”这丫鬟也是个嘴巴快的,一顺嘴就说了,可反应过来了,忙捂住嘴巴,可她伺候的姑娘那张明艳动人极致的脸庞已然生了不悦,玉瑰般的眼眸直接燃了火似的,扔了画笔,轻哼,“我也是嫡出!”   丫鬟忙附和,不敢忤逆,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庶子的嫡女,也只在一房小院子里算是尊贵的,放眼整个谢家,远不如那个谢明谨占据的位置来得尊贵。   可恰恰就是因为它尊贵,独一无二,所以让人嫉妒。   可嫉妒归嫉妒,能让人有挑衅欲望的主因还在于——四年前那一场除了两父女之外,其余谢家人都不明的变故。   但谢家小姐们都看到了一缕希望。   “等着看吧,她这一回来,别说老夫人不会放过她,就是谢家的姑娘也不会……”   她笑了笑,伸展了一个懒散妩媚的懒腰,腰肢纤细,体态纤浓有度,让丫鬟看着都脸红心跳,而她那在那窗柩阳光倾泻之时眨眼勾唇的神态,真当惊心动魄。   且她还说了一句。   “比如我。”   好强得很!   ——————   明谨在池边看了一会金鱼,几缕凉风来,她就打了喷嚏,芍药只能劝她回去。   “这一连奔波的,姑娘您都没睡好,如今到了地方也不见安生,还是尽早修养吧,此后还不知多少风波要折腾你呢。”   明谨倒是听话,笑着应下了,却也温柔道:“回去后,查下七日后是什么好日子,会让谢家不少人都聚集的。”   芍药惊讶,但很快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老夫人特地定的七日上交经书抄本,以老夫人对姑娘的恶意,怕是巴不得让姑娘在族人面前丢脸,久而久之,她的地位就越发岌岌可危了,那时候任由老夫人拿捏。   不过她也发现姑娘是真的好多年没再管谢家的事了。   自打四年前被放逐到庄子,她对很多事情感兴趣,却唯独不曾收集过谢家的情报。   仿佛对此避讳似的。   如今若是有手段,怕也是为了自保。   “好,姑娘放心。”   芍药刚应下,也替明谨整下坐在凉亭美人靠上后略有褶皱的衣裙,明谨起身时候回头看,看到一座明朗疏阔的庭院,日辉昭昭满青园。   “姑娘,那地方是?”   “另一个妹妹住的,昭阳居,还真是一如幼时,连性子都不改。”   明谨嘴里反复念了两次昭阳居的名字,笑了笑,眉眼粲然许多,却不走了,因为那居所阁楼阳台走出了人。   对方高高在上,对跟前路过的明谨两人俯视着。   明谨察觉到对方眼神,抬眸看去,见到美艳动人的谢家三房所出的谢明黛。   算起来,明谨在谢家这一代的姑娘里面排行第二,第四是同父异母的谢明月,排第三则是三叔所生之女谢明黛。   但她们两个出生年岁差不了多少。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芍药,见到此女也不由暗赞对方之绝美。   裙摆婆娑,明眸皓齿,睥睨且高傲。   如姣姣丹姝,如灼日红瑰,盛艳得让人眼睛都生涩了。   ——————   四目相对,明黛轻笑了下,既没说话,又没下楼,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精致小古玩。   惬意,从容,尊贵。   一个是谢家娇生惯养的三房嫡小姐,一个是困在别庄的笼中人。   芍药忽觉得有点难堪,却见自家姑娘神色自若,只朝对方笑了下,后转身欲走。   看明谨要走,明黛便开了口。   “这么多年没见,二姐姐就没什么想说的?”   她似笑非笑。   明谨回眸看她,“你想听什么?我倒可以说给你听。”   明黛嗤了下。   “父亲还如往日一样最喜欢二姐姐,你才刚回来,他就兴匆匆让我找你走动,免得你刚回来觉得不适。”   明黛在笑,但眼里没笑意。   “所以三妹妹勉为其难出面见我?”   “也不算为难,不过是看一眼而已,于我是最轻便的事儿。”她说得随意,好像自己只是出门看看路过的阿猫阿狗。   明谨却笑了,“轻便么,三妹妹这妆画得长久,十分悦目,裙子也不错,更遑论身上的首饰了,委实漂亮。”   芍药明白过来了,再看美色夺目气势夺人的明黛,就不觉得弱势了,反而觉得对方还挺避讳自家姑娘的。   你看这一番操作,可谓重视极致了。   明黛的丫鬟生怕自家姑娘觉得难堪,好在明黛不是明月,心性沉得多,“我料想二姐接下来几日会静养,怕也不稀罕妹妹我的探访,倒是让父亲失望了。”   “无妨,那位名镇谢家的表小姐生辰礼,我们还是可以再见的。”   明谨笑着带芍药走了。   而明黛脸上的笑渐渐淡去,脸色竟比之前被明谨勘破且调侃还来得难看。   边上丫鬟斟酌一二,暗想怕是跟那位表小姐有关。   这位二小姐看似离开多年,竟这般字字诛心么?   ————————   “四姑娘,她出来了,仿佛……”一路潜伏打听到消息后飞快跑回来的嬷嬷凑到谢明月跟前,心急火燎将消息告知。   “啥?没缺胳膊断腿没鼻青脸肿也没哭哭啼啼?”   “没有,啥都没有,她路上还看风景呢!”   嬷嬷觉得简直奇了!   谢明月也觉得惊奇,但更多的是不甘心,眼神一瞟,“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对她的钦佩,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是我的人!”   嬷嬷大汗,立刻坚定了自己的立场,“肯定的,我肯定是四姑娘您的人,那谨姑娘算什么啊。”   “就是,她算什么啊,跟深山老林里的老妖精似的,心机那么深沉,表面看起来千好万好,谁知道内在多少算计,你看她多阴险,她自己都不吃栗子,非要骗我吃,肯定是想吃胖我,好衬托她的美丽!”   “你们说是吧!”   嬷嬷跟丫鬟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拼命给谢明月使小眼神,谢明月却不明白,还纳闷:“你们抽什么眼啊,我……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她一转头不经意看到倚靠着门框的谢明谨。   那样好的白日光色,衬后者神仙体态,就是那双眼委实可怕。   反正谢明月觉得瘆得慌。   “你……你怎么跟鬼一样!还偷听呢!”   谢明谨这一路来,神色其实并不算愉悦,因她本就在思索谢家的事情,从明黛的反应看来,乌灵谢家的局势比她预想的还要糟啊。   心情沉郁之下,乍在门口听见了谢明月的言语,顿足听了小片刻,一时情绪不明,神情也有些晦涩。   “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谢明月有些怵她的脸色,垂下眼,紧张揪了下袖子,但想到了什么,梗着脖子呛回来,“我不怕你,我说你坏话怎么了,何况也不算是坏话,你敢说你心机不深沉吗?”   芍药觉得这四小姐是真的娇蛮,明明自己言语不端,还反过来指责别人。   “我还真不敢。”明谨走进屋子,施施然坐下了,“我心机深不深,只有一种人需要在意。”   谢明月下意识问:“谁?”   明谨竟低眉浅笑,最是温柔,声音轻软得很,“我的敌人。”   笑成这样怪吓人的。   内心一突的谢明月都不敢对视明谨,只目光闪烁道:“你的敌人可多了,你算的过来?”   连谢明月都知道,她的处境果然很不好哦。   明谨有些自嘲。   “不算啊,算它作甚。”明谨接过芍药递过来的茶,“不过你刚刚说错了一件事。”   谢明月看她到现在也没发怒,倒也放松了许多,不免又放出了几分娇蛮,没好气道:“什么?”   “我没故意喂胖你。”   谢明月疑惑的时候,且看到从刚刚进来就很平静的明谨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捏在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细软的手指,捏着软软的肉。   “因为没必要了吧。”   嬷嬷跟丫鬟们都惊呆了,而谢明月本发怔,后反应过来,雪白的小脸迅速涨红,一把格挡开明谨的手,低吼道:“嬷嬷她们说了,我这不是胖,只是年纪还小,婴儿肥!”   嬷嬷们:???这我们真没说过啊?!   眼看她气坏了,举止不敬,明谨也不以为意,收回手,清凉目光扫过,“那……腰粗?”   谢明月气坏了,跺脚指着明谨,想骂什么,一时又骂不出来,只能恶狠狠瞪着她。   “生气了?当面说你坏话如此生气,真当背后说人,别人就不该生气了么?”   明谨笑着,把茶杯不轻不重放在桌子上,铿锵脆响,嬷嬷跟丫鬟们无端心头一颤,而原本恼怒非常恨不得挠死明谨的谢明月倏然惊惧了几分,因为明谨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   只剩下冷漠。   这种冷漠亦是一种威严。   吓死人。 第17章 谢之檩   “你……你生气了又怎么样!我不怕你!”谢明月强自倔强,叉腰硬怼。   “自然没必要怕我,若是我生气了,至多训诫于你,你怕是也心知肚明。”   “可做人不能这般无耻,一味排斥我这个姐姐的身份,不肯维持尊长礼仪,又在犯错后,觉得我是你姐姐,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她的话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插进谢明月心头,让她深觉屈辱跟不安,红着眼眶,“我才没有!你胡说!”   嬷嬷跟丫鬟看她要有动作,立即拉住了她。   明谨无视了她的闹腾,只淡淡道:“嗯,你倚仗的也不是我这个如今已惹父亲厌弃的姐姐,而是谢家的权势,你觉得哪怕说的不是我,是别人,在乌灵郡城这个地头,有哪家姑娘是你说不得的,充其量让家族给你兜底而已。”   “这些年,你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吧,谢明月。”   她面无表情喊人名字的时候,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她生气了。   原来她生起气来这般可怕,让人由衷心虚,让人由衷感觉自己有错。   但谢明月自小就是个滑不溜手的,缺人管教,害怕之下便习惯性死不认错,竟还想否认狡辩。   可明谨根本不给她时间。   “所以你的嬷嬷跟丫鬟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你要犯错,严正以待,不也是因为习惯了吗?”   就好像萧禹一样。   谢明月的脸色白了,就算从小被老夫人阴阳怪气糟践,被其他人明里暗里嘲笑,她骨子里也是不逊的,因为知道他们是出于恶意而攻击她。   她本质上没错,可这次不是。   眼前人也不是他们那些人。   谢明月看着明谨,她从对方的眼里看不到恶意,看不到鄙夷,只有冷静跟严厉。   就好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在寻常管教她。   可这样谢明月才越难受,她不习惯,从小就没人这样对她。   她……有点怕。   怕了,所以愤怒。   两个最有经验的嬷嬷面面相觑,倒也敏锐,立刻强行压制住了恼羞成怒的谢明月,让她不至于犯下大错,真去冒犯了明谨。   你没看老夫人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么?说明就有绝对不能动她的理由。   何况老夫人压制谨小姐尚有孝道优势,可谨小姐压制自家四小姐不也占着嫡跟长,太吃亏了!   “你们放开我……谢明谨,你少说我,那你呢,如果你不是仗着谢家,你能有这般威风,父亲都不喜欢你了,你还敢这么嚣张!你凭什么管教我!”   谢明月涨红脸,口不择言骂道,她骂得口气好生凶狠,可自己却哭了。   越哭,凶狠无比的语气就越来越弱,最后就变成了呜咽的哭音。   芍药:“……”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现场很惨烈,可我有点想笑。   憋着笑的芍药不经意甩看自家姑娘,却见姑娘依旧面容冷酷,气场威冷。   “所以啊,前车之鉴。”   谢明月一愣,后看明谨起身,因为比前者身量高了许多,哪怕不曾可以,也总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人的价值会随着自己所犯的过错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而削减,当你没有价值,那就到了你需要真正付出代价的时候。”   明谨说着,手掌落在谢明月头上,手指下滑,落在她阳穴之处。   “这儿,别人若是击中了,关乎性命。”   “可你自己用不好,也关乎性命。”   哪怕没有过多的情绪体现,也没有多迫人的肢体动作,她温和,婉约,谢明月却依旧瑟瑟发抖,好半响不敢说话。   她第一次见到同辈人里面有这样可怕的威势。   回神的时候,明谨已经走开了,端起还剩半杯的茶喝,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就不敢说话了。   气氛沉郁得可怕。   直到明谨终于把这杯茶喝完,轻瞟过眼里带泪却倔强死撑着不敢哭啼的谢明月,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知道为什么我要在外面逛一圈吗?”   不是太久没回来,特地回来看风景的吗?   刚刚还处于愤怒跟害怕之中的谢明月一脸懵懂,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嬷嬷跟丫鬟们。   还是老嬷嬷有经验,使劲给她甩眼神。   抽抽嗒嗒,挂着泪珠跟鼻涕的谢明月本来不想理她,可骨子里怕明谨,加上老嬷嬷快把眼神甩抽筋了,她想无视也难,只能努力消化对方传达的意思,最终带着鼻音小心翼翼试探问:“是……是等我把行李打包好搬进来?”   明谨微笑,温柔道:“哇,小月月真聪明。”   然后用如水的调调,淡笑的姿态补充了一句,“今天这样的光景,以后也许会很寻常呢。”   天天被训,天天被骂?   所有人都瞬息看到小豹子一样凶狠刁蛮的谢四小姐脸色煞白,整个人如同抽去了精气神一样,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芍药以自己有限的观察能力判断这位四姑娘那脸上一览无余的情绪,无非就是——完了,天塌了,我家房子倒了,我被恶鬼缠上了,我的命好苦,不如死了算了。   芍药:“……”   她之前凭什么觉得这个四姑娘是个威胁?   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   谢明月所居的海月阁动静这么大,谢家人自然知道,也都联想到明谨刚回来,海月阁就这般变故,自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你这是做什么?”   哭完了重新上妆并且用恶狠狠的语气连番威胁自己人不准把今日之事暴露出去的谢明月此时正在自己所居前面指挥人搬东西,忽听到后面传来冰冷一声。   她转过头,看到来者,眉头挑了下,没什么好气道:“去云潜楼。”   她可以没什么好态度,可其他人不敢,一个个纷纷朝对方行礼。   “见过檩少爷。”   锦白长衫,装饰不多,既不见奢华,又不显寒酸,可冰冷少年郎,最是唇红齿白的姣姣色,看起来比谢明月还小一些,但气势冷然,眉眼之中颇有灵威,一言之下,除了谢明月,无人不怵。   其实也跟对方的身份有关。   “是她让你搬过去的?原来你这么听话。”   原本谢明月就不是很情愿,心里憋屈得很,哪怕她以前最想搬进那个地方,可不能像是现在这样——被她那位好姐姐“命令”搬进去。   不过这不代表她愿意被人讽刺。   “谁说的!才不是她让的,是她见了我后,怕了我,怕我找她麻烦,这才让我搬过去,何况那么大一栋楼,她不是害怕么,特地找我过去的。”   谢明月睁着眼睛说瞎话,反复用词强调“怕”跟“特地”,她院里的人也只能端着演技配合。   谢之檩薄唇轻抿,眼角下压的时候,尤显刻薄,“是吗?也对,你这些年倒一直想住进去,今日倒是如愿了。”   嘲讽如此之浓,谢明月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听不懂,也咽不下这口气,立马双手环胸,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嘲讽回去,“呦,说得你好像不想住进去一样,毕竟你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虽跟我一样是庶出,可你是儿子嘛,凭什么父亲亲自督建的云潜楼只能她能住?明明她都已经被遣送到别庄了,而你……”   她还想嘲讽父亲这些年压根没理过他这个唯一儿子,却被自家老嬷嬷急急甩了眼色,也猛然想到不久前被训哭的遭遇。   阳穴那似乎隐隐重现了那凉软的手指轻抵的触感。   不要乱说话,克制,免得惹祸。   不管这个姐姐是不是虚伪劝告,反正……反正她自己会判断该不该说,哼!   才不是怕她!   她不自觉闭了嘴,扫过谢之檩沉郁的脸,只匆匆甩下一句:“其实你找我也不是为了我搬不搬,主要还是因为她回来了,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不痛快别找我啊,找她就是了。”   然后故意转身,装作很忙的样子。   谢之檩冷冷看着她,只道了一句:“你想没想过,原本你这院子虽是父亲从前让三叔安排的,可这些年都是祖母看管,如今她骤然要你搬过去,等于拿你跟祖母开战,她倒是无碍,可你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简直愚不可及!”   嘲讽之后,谢之檩甩袖而走,留下脸色分外难看的谢明月。   “四姑娘?檩少爷的话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可是……”   嬷嬷也不知该怎么说,这主子家的事情,她们也不敢多说多问,但她也担心自家四姑娘真沦为别人争斗之下的棋子。   “你不用担心,我才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刺激了,就去找谢明谨吵架,我才不会那么傻。”   嬷嬷跟丫鬟们这才松一口气,还没问自家姑娘咋就忽然机灵了,忽然就看后者双手负背,施施然道:“他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聪明着呢,一个两个都想拿我当棋子,不管是谢之檩还是谢明谨,可我才不会,他们都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他们没想到我才是那个黄雀。”   她一脸得意,其他人懵逼后,只能扯扯脸皮口不对心虚弱附和。   嬷嬷表面附和,内心哀愁:四姑娘呦,黄雀什么的,这绝无可能。   海月楼忙碌的时候,云潜楼也没闲着,芍药正指挥人置弄箱裹,也差人打扫。   明谨没管这事,只是去了楼内书房,抽选了一本书看,待看到一大半之时,芍药带了两碟糕点跟一小壶清酒进来。   “姑娘,午休快到了,您可别看了。”   明谨放下书,洗了手,拿了糕点吃,陪着小酒轻酌,也问芍药累不累。   “倒是不累,这楼内可好生干净,一点都不脏,像是族里精心打理过的。”   芍药也只是凭事实说话,饶有好奇跟猜想,却没留意到明谨酌着清酒,眼底微熏时,目光扫过周边同样干净整洁的偌大书房,神色复杂。   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不过姑娘,四小姐真的会过来吗?”   芍药不是很喜欢那个骄纵的谢明月,觉得后者进来肯定会打扰自家姑娘的清净。   “不会。” 第18章 越狱   芍药一愣,以为自己幻听了,下意识看向明谨,后者却很自然回道:“我喊她来,却没知会过祖母那边,这本就不妥,如果她过来了,等于冒犯祖母。总会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的,不是祖母的人,就是……”   明谨停顿了下,道:“我那个弟弟也会告诉她的。”   芍药知道主君膝下有三个孩子,除了明谨,其余两个都是庶出,次女谢明月,三子谢之檩。   这两人一母同胞,哪怕没什么感情,也会因为明谨的存在威胁到的利益而抱团。   相比谢明月的娇蛮敌意,谢之檩才是对姑娘威胁最大的,哪怕只是庶出,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如果姑娘还是跟主君处于如今这样的对立关系,将来主君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他继承,若是后者也对姑娘报有敌意,那么姑娘就有不小麻烦了。   “奥,我明白了,所以姑娘是在故意试探三少爷,看看他……”   “不是。”   芍药的猜测被明谨很利落地否决。   “我试探的还是我那个月月妹妹。”   明谨虽在笑,眼里却有深沉,“看她是否已被我那祖母驯服,也看她对我是否真厌恶入骨。”   她的祖母会把自己儿子的庶女培养成什么样子呢:刁蛮,愚蠢,容易掌控,不会威胁她的地位。   反正只是庶女而已。   至少绝不能像她谢明谨跟她的母亲一样。   老夫人的确是这样的人。   惯常喜欢把别人都当棋子用。   芍药恍然,可又察觉到一件事,此前姑娘提前说过“不会。”   那就是确定死姑娘不会来咯。   这是否意味着姑娘对谢家的局势判断并不乐观?   气氛一时安静,明谨把一小壶清酒喝完,微有困意,芍药正小心翼翼把东西收拾好,忽闻外面仆役来报。   “姑娘,四姑娘带人过来了。”   芍药惊讶,而刚刚才说对方不会来的明谨本昏昏欲睡的眉眼一怔,面上有过疑惑。   竟来了?   莫非是她那个弟弟没出面?   她在困意中思索,半响后勾唇轻笑。   这个妹妹的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行为亦是。   什么心思并不难揣测。   她鲜少判断失误,但今日的错误好像也不恼人。   “其实也没那么讨厌我的……小黄雀么?”   自语后,她低低一笑,沙哑,温柔,带了几分惬意。   她终于安然睡去。   ————————   老夫人那边岂会不知海月楼的变故,但并无多大动静,一如既往死寂幽沉,惹得谢家其他人越发不敢表态,只暗暗潜伏着观望,若非必要,也不会提前入场。   话说谢家似满城风雨欲来,真搬入云潜楼的谢明月却一晚上都战战兢兢,哪怕立志做黄雀,她也觉得自己在蛰伏期,若是这个心机深沉的姐姐对她下手,她是忍呢,还是不忍?   纠结中,她派出去探查的嬷嬷来报了。   “睡了?她竟然睡了!”   已经很困,且扒拉着快要肿起来的眼皮子强撑着的谢明月当时就怒了,狠狠灌下了小厨房做的好大一碗鸡汤。   ——————   次日,明谨总算安睡一晚,气色也好了很多,也亏了谢明月搬进来,相比他们初来乍到,海月楼的人知道的事就多了,都不用芍药外出探查,很快就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七日后的日子有何意义。   “表姑娘东轻雪的及笄礼?”芍药是得知了消息,气了很久才跑过来给明谨汇报的,可看着,她家姑娘倒是平静得很,还问了这表姑娘是谁。   “就是东家大房嫡长女呗,听说老夫人自都城回来后,特别喜欢她,早早就将她接到谢家娇养着,都好些年了。”   芍药不肯多提打听到的其他传言,比如谢家这些年早已没有自家姑娘位置,比如谢家如今最珍贵的姑娘是……   但她也知道自家姑娘聪颖,目光对视下,后者似笑非笑,芍药也只能微红着脸,拙劣地转移话题,“姑娘好像对老夫人娘家不是很熟。”   否则也不会连那边的表小姐都不认得。   “嗯,以前祖父跟父亲都不太喜欢东家,少有来往。”   芍药担心的没有成真,因为明谨本身就没有多谈老夫人跟东家的事情,自然也没提及那个表小姐。   ——————   梳洗好后,明谨就让芍药去把谢明月喊来了。   谢明月是个没礼数的,一进门就颇不耐烦,“大清早的喊我来作甚,要给你请安?你又不是祖母……”   “吃早饭。”   谢明月一愣,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翘,“怎么,想讨好我?我跟你说,我不是那么好……”   她一看桌子上的饭菜,刚要坐下,立刻就要起来。   “我还是回去吃吧。”   结果明谨抬头看来一眼,她就不敢动了,啰啰嗦嗦道:“你这什么早点啊,也太寒碜了,你在乡下都吃这些?”   小菜配粥,还有一叠小白馒头,其余没了。   “没。”明谨先喝了水,道:“吃得比这少,你来了,才让他们多添一些。”   她在庄子是养尊处优的,但并非在吃食上,而是其他方面,不过她也不会跟谢明月说这些,也懒得搭理她的啰嗦,只顾自吃着。   谢明月没人捧场,一个人多话也没意思,又不敢走,只能憋着气吃东西。   吃了几口,觉得味道还挺不错的,小菜清甜爽口,馒头软而醇香,就是小粥也很暖胃。   “不够?”明谨看她目光扫盘,问了一句。   “什么?没,我早就吃不下了。”谢明月眨巴下嘴巴,“吃好了,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本来你可以走的,但你既然都问了,看来你时间有空余,那就先等着。”   等什么?自然等明谨吃完。   谢明月有些不耐烦,嘟囔着:“吃个早点这么慢……”   她本不耐烦,嘲笑明谨,可过了一会,她脸色红了起来,因为端看自己讨厌的人细嚼慢咽赏心悦目,自下意识想起自己的吃食习惯,一番对比,哪怕她自视甚高,也知道自己与对方一比相形见绌。   以前嬷嬷们倒是教过她一些礼仪,可她没听,也没人管着,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   明谨也没让人久等,吃完后打理了下,就带着谢明月走了。   别看云潜楼这么多年没人住,可谢明月很少来,明谨留意到了她打量周遭的小动作,问道:“没怎么来过么?”   “我才不稀罕来呢,阴森森的。”谢明月故露不屑,瞧着墙上跟架子上的古董壁画却十分眼热。   她知道这些都是宝物,价值连城。   “是挺阴森的,以后多开窗,亮堂一些时日就好了,而且你多来几次,也会习惯一些。”   明谨笑着说,谢明月惊讶,小心觑了一下前者背影,暗暗想:嘴上说这么好听,眼下不过是利用我罢了,待跟祖母斗法完毕,还不是会把我驱逐出去。   她不接明谨这话茬,却在进入书房后睁大眼。   “好……多……”   明谨以为她要说好多书,结果后者一个停顿,冒出一句:“架子。”   边上亦步亦趋跟着的嬷嬷老脸大红,恨不得捂住自家四姑娘的嘴。   明谨沉吟须臾,略带逗趣应和:“嗯……是很多架子。”   谢明月面色微红,轻哼一声,看到明谨走到书桌那边抽出一本字帖递给自己。   她顿时如临大敌,“干嘛?!”   “写字。”   明谨看她不接,就将字帖放在边上,自己坐了下去,研磨起来,且道:“如果不想写,可以走。”   谢明月此人最喜欢与人逆着来,除了老夫人让她不敢反抗之外,对明谨也远没到听从的地步,所以撇嘴:“如果我要留下呢,你还能赶我走?”   “自然不能,你可以看书。“   明谨一点都不生气,顾自也拿了字帖练字。   谢明月觉得这人太无趣了,教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一时沉默,整个世界都跟着她静了似的。   无聊的谢明月只能拿出书看,看着看着就犯困,她又不敢睡,怕丢脸,被这个讨厌的姐姐嘲笑,于是就故意掰扯起来,这人也是个不通学术,不爱女工的货,所感兴趣之事多是奇人轶闻,扯着扯着,明谨忽然顿了笔,清眸倏然锐利几分。   “你刚刚提及城中李家独子那个案子……”   “是阿,在一个客栈被人谋害了,没想到凶杀者竟是一夫妻,尤其是那个妻子,真真狠毒可怕极了。”   明谨垂眸,捏着笔,淡淡问:“你说她被抓了,然后……”   “越狱了!”   谢明月看明谨感兴趣,仿佛找到了炫耀的路子,当即絮絮叨叨起来。   “她也是厉害,被衙门的人押送回去后打入大牢,都已经断罪欲午门问斩了,竟在前一天晚上迷晕了看守逃了,听说走的时候找到了关押她夫君的间牢,把她夫君也给杀了,手段十分凶残,挖眼断头,可生吓人!”   “如今衙门可生乱着呢,固然压着消息,可有些差役嘴巴不牢,跟亲友说了,不过一夜就满城皆知,如今郡守大怒非常,不仅严惩当夜值班差役,还四发海捕令,满城戒严。”   其实也就是一个谋杀案,杀人的也只是客栈夫妻,之所以闻名郡城,也非因李家富庶,而是因为案情细节过于奇异,单是那商妇李青玥的手段就足够让城中百姓嚼味好久了。   哪成想人家还能越狱。   简直堪比乱党,又仿若武林高手,活生生让百姓们开了一回眼界。   其实明谨也惊疑十分,刚刚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如今从谢明月嘴里听了个详细,固然其中可能有百姓以讹传讹,可大抵应该没错。   李青玥真的越狱了。 第19章 地窖   芍药面露忧虑,下意识就喊:“姑娘……”   明谨给了芍药一个眼神,后者止住了话,没在谢明月前面提,但也会意,以准备茶点为由离开,前去找毕十一差遣查探。   “如果此事属实,那你们日后出入家里,以及在城中走动,都尽量小心一些。”   明谨很谨慎,却让谢明月嘲笑了,“你是不是在乡下待久了?普通百姓看着害怕也就算了,可她充其量也就一个商妇,难道还敢冒犯我们谢家?你胆子也太小了。”   听着稀奇古怪,抓人眼球,可对于谢明月他们这些养在世家的姑娘公子们来说,李青玥这样的人物充其量只是个消遣,永远影响不了他们的生活,不放在眼里也是正常,不算谢明月自大。   明谨不肯提自己跟李青玥的瓜葛,怕这丫头嘴碎传扬出去,也有心改改后者的性子,“谢家势大,权力强横,可你能确保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你身上吗?如果是意外,不好说,如果那般狠人有心,凭你身边这些嬷嬷跟丫鬟,谁替你死?”   一个李青玥不算什么,是不是她招惹来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谢家仇敌太多了。   这丫头该是在乌灵待太久了,还不知外面世道艰险。   谢明月本来没听进心里,直到听到明谨后面的话,神色便不自在了,下意识看向从小带大跟陪伴自己的嬷嬷跟丫鬟。   “不会那么倒霉吧,知道啦,我会小心。”   她听进去了,嘴上却很随意,明谨也就不多言了,继续写字帖。   谢明月还想说什么,看她这样也就悻悻,不得不拿起书继续看。   看着看着,她觉得这些书还是很有意思的。   然后,她睡着了。   ——————   “的确越狱了,我让人探查过,那些差役都是被迷晕的,迷药在衙门厨房配送的饭菜里面,单凭已经被关押的李青玥是决然做不到的,有外人援救她。”   毕十一跟明谨汇报,见后者眉头轻锁,以为对方担心会被后者报复。   “我倒希望她能来找我,若是来了,说明她背后没什么人,若是不来……”   明谨垂眸,细长的手指敲击着窗柩,“那便是有人提点过她,目前不宜与我为敌,反而会蛰伏起来,倒让人防不胜防。”   ————————   郡城虽大,可藏身之处却不多,毕竟郡守大怒,全程戒严,城中百姓不敢留人,但李青玥还是藏好了。   一栋不小的客栈之中,客栈老板跟小厮正神色十分自然地应付完检查的差役,却不知地窖里有一男女正在对话。   “你是什么人?为何救我?”   李青玥身姿蒲柳,娇弱十分,但目光十分阴狠锐利,且充满戒备。   她心里有惧怕,因为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怕。   深不可测,阴冷如毒蛇。   戴着面具的男子只露出一双如毒蛇一般的眼睛,声音沙哑低沉,“救你,当然因为你有可利用的价值。”   李青玥浑然是淤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物,她惯会在绝境里求生,本就是必死的人,被人救了,也不怕付出什么,便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想着,她这样的半老徐娘,连一个商人家的公子都看不上,既无美色可图,又无钱财,也不知对方到底为何。   她本想当然,却不想对方伸出手,宽大的手掌罩在她脸上,修长手指覆住面颊轮廓。   本是暧昧十分,可李青玥愣是半点情欲都不敢想,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万千冰冷滑腻的毒蛇给攀爬了似的,一种恶心跟恐惧感萦绕在心头,可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吐,直到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的皮囊可以换一换,是最佳的容器。”   何其可怕的一句话,李青玥甚至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地狱爬出的恶鬼。   “你到底想做什么?”   再心性阴毒,因为眼界见识过窄的缘故,她也有大恐惧。   眼前这个不久前才救了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大恐惧。   声音发颤,眼里带惊惶。   男子低低一叹,反问:“你想报复谢明谨吗?”   “谢明谨?是她的名字?”李青玥可算明白了自己最痛恨之人的名字了。   她此事才找回一点精气神,“你是她的仇人,想利用我去报复她?”   “差不多吧,我觉得你是一颗不错的棋子,将来会派上用场。”   够狠,够毒,她的体质更是意外之喜。   男子对此很满意。   李青玥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好,我答应。”   因为这本就是她最大的念想——击败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小姐,看她比之前的自己更狼狈。   “她现在应该就在城中吧,我……”   “不是现在。”   男子忽然冷冷一句,李青玥一愣。   “现在的你,别说靠近她,就是离开这个地窖也会被暗杀掉。”   暗杀?李青玥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官府只海捕拿人,不至于暗杀,若是暗杀,那就只能是……   “她到底是谁?谢……乌灵谢家?那真是很大的来头了。”   就算是乡下人也知道乌灵谢氏,她只是没想到那个连马车都看起来很普普通通,也没多少挑剔做派的年轻女子会来头那么大。   “不过看起来她很不讨家族喜欢不是吗?”   李青玥也没被吓住,反而意味深长道。   乡下人,比谁都知道在一个群体里不讨人喜欢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一个家,几个姐妹一个弟弟,她就是最被冷落的那个人。   不过男子笑了笑,笑得很轻,很淡,也比地窖更冰冷。   “再不讨人喜欢,过你那破客栈的时候,山里也有一列训练有素的卫队跟随,真以为她是你下点药就可以拿下的?”   李青玥一窒。   “此事,我们得徐徐图之。”   声音在地窖里渐渐减弱。   ——————————   李青玥虽是一个隐患,但前有蛇手青在,一个是查,两个也是查。   “目前还未查到。”毕十一提及蛇手青,给了明谨这样的回答。   明谨回身瞧他一眼,“是父亲让你告诉我还未查到的吗?”   毕十一越发低头,“不是。”   “十一,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习惯。”明谨笑着道。   毕十一垂下的眼一闪,不说话。   “人都有不想撒谎又不得不撒谎的时候,来自内心,但身体往往会抗拒,因为不由己,不甘。”   明谨没靠近,只是倚靠着窗子,背着光瞧他,眉目深远。   “你呢,每次对我低头,基本都是忤逆。”   她带着笑,“以前倒也无所谓,毕竟我这样的处境,说好听点也是在你们的保护之下,没道理还摆架子,毕竟我也不是你们正经主子。”   毕十一皱眉,“姑娘……”   明谨定眸瞧他,“关乎我自己的生死,就算不需要我的参与,难道连让我知晓的权利也不给么?”   她若是越把自己姿态放软,其实让人越难招架。   毕十一挣扎了一会,才缓缓道:“其实也没查出对方来头,但对方走的是江湖路子,疑跟一些邪教有关,目前还在排查。”   邪教?明谨一怔,这倒是出她意料之外。   这些年来的确听说过邪教不知从何而起,却如星火燎原,在各地隐忧初显,已成朝廷欲解决疑难之重。   “这路数,我倒是看不破了……”明谨甚至想到了她母亲那边去,思虑沉重了许多,但也舒缓了表情,朝毕十一道:“行了,你退下吧。”   毕十一如释重负,这才退下。   他走后,明谨喃喃自语,“怕是跟救走李青玥的是一伙的,对我谋局很深,也可能涉密了你的隐秘,这才不让我插手么,父亲。”   ————————   谢家之人少为客栈夫妻杀人案耗费心力的,多数关注云潜楼跟老屋的事儿,却不想老屋安静无声,云潜楼也闭门不出,倒是让不少观望者大失所望。   不过,这也让他们的好奇心强到极致。   但还没等到那位东家嫡脉表小姐的生辰礼,七日还没到,就先收到了叶家的请帖。   为诗会雅集而来。   “叶家?是那日的叶家姑娘么?”   明谨翻看帖子,这才知道她是乌灵郡守叶卓的女儿。   叶家不算是世家,但叶家两代出仕,从叶卓之父科举功名得官位开始,叶氏门庭就有了一些光辉,也是其父英武历练,多年勤勤恳恳不出错,打了不错的底子,最终以正四品荣归故里乌灵郡城,又自问要以诗书传家,于是细细品看膝下子嗣,终看重叶卓天资,严苛培养,也是后者上进,最终升至郡守,如今壮年,眼看着未来官途好于其父,倒也让叶家维持了繁荣之景。   只是跟世家一比显得单薄,缺少底蕴。   不过近些年,叶家名声之盛倒不是因为叶家两代主事人的上进,而是因为一个女子。   “叶绮思,如今乌灵郡城无人不知呢。”   芍药是个能打听的小能手,加上明谨给的钱财宽裕,哪怕初来乍到,别人有所避讳,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也给她抖落了不少消息。   除了谢家的一些事,其中一大部分竟跟这叶家小姐有莫大关系。   “这位叶姑娘风评很好,听说知书达理,才学斐然,更貌美心善,虽是庶出,可因自身优秀十分,很得叶郡守喜欢,在叶家地位很高。”   芍药对这样的人也不乏夸赞,当然了,她也记得夸一下自己姑娘。   “当然了,绝没有我们家姑娘好。”   明谨嗔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家姑娘从前那些好名声,若是从有些人嘴上夸出来,可不知他们心里骂成什么样呢。”   她这人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芍药也是陪着她经历过的,想起那些岁月,也有些感慨,对这叶家小姐也没太多谈论的兴趣了。   “不过姑娘,您这去,还是不去?”   “不去了吧,本就不相识。”   明谨看了一帖子便收回了目光。   因为不认识,所以她也懒得去探询对方忽然请自己的用意。   没有去的必要,就不会招惹莫名其妙且不问自来的麻烦。   ————————   “回绝了?”叶绮思得到下人传信,正翻着书的手指顿了顿,对着边上坐着的其他小姐妹微微一叹,“我本想着这位谢小姐初初从别庄归来,怕是融入不易,且久闻她名声,想认识一二,没想到她拒绝了,倒是可惜了。”   “有何可惜的,她如今在谢家处境也不好,举步维艰,怕也是个骄傲的主儿,哪敢出来让我们见到狼狈。”   “估计是谢老夫人不肯放人,毕竟久闻老夫人十分厌弃她,估计是刚回去就被教规矩了,如今正是在跪宗祠抄佛经呢。”   “估计是,是以绮思你不必难过,你一片好心,她不知感恩罢了。”   在小姐妹的安慰下,叶绮思总算欣慰了几分,柔弱道:“她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可能只是处境艰难。”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把人往好的地方想,若无犯错,怎会被遣送别庄,只是都城那边太远,我们不知罢了。”   几个人掰扯起明谨旧事,叶绮思状似无意提起道:“其实我不甚明白,为何那日见着萧家小公子那般痛恨谢姑娘,让人看着好生害怕。”   “这事啊,说起来也是……” 第20章 无辜   ————————   萧家。   萧禹此时分外恼怒,“这事我跟她没完!她敢砸我车!她竟然敢砸我车!!”   萧家人宠他,下人惧他,也没什么人敢拦他发脾气,只能哄着他。   待正厅出了砸东西的声音,大门跨过一条腿。   “又是谁惹怒我们家的小公子啦?”   萧禹转过头,看到自己大哥,眼睛一亮,“哥,你怎么回来了!”   萧季笑了笑,伸手拍拍他脑袋,道:“刚有假,回来看看你跟父亲。”   “哥,你来得正好,那谢明谨也回来了,她还……”   “就是那个把你吊在树上差点让你死掉的谢明谨?”   萧禹表情一僵,似乎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嘟囔道:“我才没那么惨,她也没那么大能耐……反正她这次是真的惹怒我了!”   听清他的话,萧季眼眸一眯,叹道:“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你不一直记着?我刚刚还听下人说你主动招惹的人家,你是儿郎,她只是一个女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哥,你怎么还帮她说话!”萧禹生气得很,气呼呼走了,萧季面露无奈,只能让人跟着。   彼时萧禹跑出去后,问起身边小厮最近谢家有什么事儿。   小厮知自家公子用意,便挑了跟明谨的事说,“哈,她家那个可怕的老太婆没罚她跪宗祠吗?真是太不得劲儿了,那什么叶家的请帖也拒了?也对,她哪里看得上叶家……不过快给那个东家表小姐过生辰礼了吧,嘿,这她可推不了,小爷我一定要去好好看看她的狼狈样子!”   小厮一怔,人家姑娘生辰礼,咱家可没接到谢家请帖啊爷。   您这是要翻墙进去吗?   ————————   这一日,客满云集,谢家该到场的都到了,不过最能热闹的却是东家人。   入谢宅如入自家,随意点评,笑意连连,让气氛好生热烈,别看只有两族,可到场的本家女眷就有数十个,更别提加上孩童跟两家男子。   若是加上其他旁支,数百号都绝对打不住,所谓大族不外乎如此。   云潜楼位居之地本僻静,不与其他居所接壤,距离主宅也有些距离,但也听到了那边的热闹动静。   谢明月是个爱热闹的,本该对此十分艳羡,却不想竟也拖拖拉拉,并不急着前去。   芍药颇为欣慰,“虽然四姑娘待姑娘态度不敬,不合礼数,可到底心里还是念着姑娘这个姐姐的,还晓得等您一起去。”   “她估计不是等我。”明谨猜到谢明月想当黄雀,故意听话搬过来,不过是加重她跟老夫人的对招,但不会一再挑衅老夫人权威。   “那她……”   明谨摇摇头,“不知,也许是单纯讨厌一些人罢了。”   “走吧,时间快到了,不能失了礼数。”   ——————   明谨下楼的时候,刚好遇上同样要出发的谢明月,后者有些不自在,“分开走哦,反正我们也不熟。”   “嗯。”   明谨应下了,谢明月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前者已经走了。   谢明月懊恼,在地上跺了下脚,这才恹恹带着人出发。   ——————   此前明谨就已经从芍药的只言片语中知晓这位表小姐的受宠程度,却不想排场这么大。   路上遇到的丫鬟一个个托举着美酒佳肴,云鬓香风,而过路楼阁锦灯结彩,热闹气派。   气派,豪奢。   芍药越看越气,却没看出自家姑娘什么情绪,后者前几日走过这些路,如今再走,竟是如同多年未曾离似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中。   主屋前面是十分气派的花苑,过假山小路的时候,明谨听到前面传来动静,微挑眉,却未犹疑,反而眼底微漾,嘴角轻勾弧,步履如旧,任由芍药替她撩开了花絮柳枝,仿若一道帘子,当她跨出那一步,眼底的深沉敛消于尽,全然变成了沉默与温软。   若是谢明月在此,定又会暗唾她变脸如同翻书。   走近后,主仆入目便见侯在花苑里的谢东两家年轻一代们。   像是两个世界的碰撞。   正是热闹的时候,小姐们贵气,公子们气派,谈笑间轻松随意,仿佛汇聚了乌灵郡所有的金银灵气才养出这般底蕴。   明谨的到来让这些人的谈笑戛然而止。   ————————   明谨带回谢家的人其实不多,毕十一这些人也都待在外院,能照顾她生活的除了芍药也没几个。   相比其他谢家小姐各个丫鬟仆役一群群侯在边上伺候,她就带了一个芍药,显得单薄寒碜许多。   可那时候,谁也不曾想过她身后多少人,就她一个,足以。   一种皮囊之色,止于艳,灼于眼,却又如远山倒映的一秋江水。   她一来,他人就静了。   明谨对其他人已基本不认得,毕竟东家的不熟,本家的这些么,年幼便离乌灵的她,如今凭着旧时孩童眉眼也认不出几个。   除了明黛,也就一个少年。   少年俊秀,唇红齿白,但眉眼带着几分阴郁,年纪轻轻眼中已有城府,看她的眼神却显锐气跟厌恶。   倒不是凭眉眼认出的,而是眼神。   明谨猜到了对方身份,他却只盯着她,并未说话,倒是边上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青年不怀好意道:“阿檩,你家大姐姐阿,还不喊。”   边上几个公子哥顿时讥笑起来,打量明谨的眼神也分外露骨放肆。   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能力有限,毕竟一些不堪为人说的隐秘,老夫人也不会自曝其短给这些小辈们知道,他们看到的也只是表层的一面——被放逐到别庄,这在世家子弟看来就已经是毫无价值可言,不值得忌惮。   他们当然很随意。   恰好明谨又生来一副走哪都为人瞩目的皮囊气质,清骨竹节,端庄矜泠,惹人欲折之念尤甚。   不久前才跟明谨口头交锋一回,且“约定”今日再见的明黛微微皱眉,她向来高傲明艳,性子刚烈,今日本决意好生跟明谨过招的,可遇见东家这一群人,心情割裂许多。   她瞥了这几个人一眼,眼里闪过厌恶,再看明谨,哪怕她自认美貌,也一早就开始准备妆容,明明之前已得到这里所有人的惊艳赞美,可某人来了,她依旧憋闷。   于此年纪,于此年岁,皆是芳华时,谁也不及风情,凭的也不过是那点天生丽质跟后天华衣美服造就堆砌的精美骄傲,本来她也自问不输谢明谨什么,只是类型不一罢了,她不愿屈下。   可……总觉得还是输了。   明黛一贯想跟明谨较高下,从小到大都是,哪怕后几年对方去了都城,隔着千山万水,多少年了,骨子里那点计较的心思就没弱过,可看对方一副无言沉默任人可欺的样子,又倍感恼怒烦躁,雪白的手指不由压了下腕上的琳琅珠镯,稍稍用劲。   她还是不信她这个二姐会忍下这一切。   她可不是这些东家人,也不是那些年幼不经事的,她对明谨的了解比其他人多得多。   被呼唤的谢之檩没理会这些人的嬉闹,只淡淡瞥了明谨,仿佛漠视一般。   他本以为明谨会说什么,嘲讽他,攻击他。   结果明谨没有。   这些人对她的嘲讽,嬉闹,她都忍……也不像是忍,他总觉得更相似于无视,像是在看街头傻子卖艺。   那种眼神,深得很。   内心隐忍敏感的谢之檩不由皱眉,也压了压心思,有些等待思量起来。   那几个青年见状,越发得意,还问明谨在乡下过得怎么样,要不要下地种田芸芸。   东家的几个小姐也捂着绢帕笑,他们跟老夫人一脉,老夫人厌恶明谨母女,他们自然也看不惯,如今明谨落魄,毫无当年锐气,可不得好生欺负么。   谢家人本明哲保身的多,可看他们太过分,一时不少人脸色有些不好看。   可这些年老夫人偏私,积威甚重,主掌乌灵本家的谢沥都在对方压制之下,何况他们。   明谨依旧无言,让人看着越发好欺负了,只是谢明黛察觉到自己被对方看了一眼,那一眼,怎么说呢,谢明黛感觉对方若不是在表达自己无奈的处境,就是在表达她们都很无奈。   是啊,东家人如此猖狂,能如此欺辱她谢明谨,难道以前没有欺辱过他们谢家人?   其实相差不大。   谢明黛终究有些家族观,也不愿被明谨类同了去——今日是后者被欺辱,可若是后者认定她谢明黛这些年也被东家人压制,那就太让她恶心了。   谢明黛面容趋冷,忽然凝声道:“我怎么觉得今天是我们谢家人来你们东家过生辰,不过依旧是给你们东家人过就是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东家,而非谢家。   她骤然发话,东家一群人有些懵,此前逗趣谢之檩的东家公子东嘉书面色不太好看,笑着对谢明黛道:“明黛,你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那意思。”   东家有意让他娶谢明黛,他这些年也没少献殷勤,可后者高傲,一向不爱搭理他。若非为对方貌美,加上谢沥官路亨通,又背靠谢家这庞然大物,他才不会由着这大小姐脾气。   “那你们还能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谢家人还没说什么呢,你们东家人话就那么多,真以为你们姓东,就哪儿都是你们做东啊?!”   刚从岔路跳出来的谢明月拳头紧握,怒瞪东嘉书,娇俏的小脸蛋涨红了,气势汹汹。   东家人大概没想到只是欺负一个谢明谨,谢明黛跟谢明月这两个往日不和的谢家小姐会相继跳出来。   “谢明月,你有毛病吧,你忘了她是谁啊,如果不是她,谢大人会对你们姐弟那么冷淡?你倒好,还护着她?你脑子坏了!”   东嘉书很清楚谢家嫡脉三个孩子的利益关系,可以说,只要有一个谢明谨在,这两人的地位就会被无限压制,他们都看得清,没道理谢明月两姐弟看不清。   不过这谢明月一向脑子不好使,也说不定。   东嘉书看谢明月的眼神颇有些阴冷,左右只是个庶女,谢远也从没在乎过,他自然不怕。   东家人看谢明月的眼神有些凶,却不想边上突兀冒出冰冷一句。   “你刚刚说什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之檩猛然站到东嘉书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说她?”   东嘉书:“……”   谢明月是无足轻重的,可谢之檩不一样,老夫人对他很看重,东家人也不敢随便得罪。   东嘉书扯扯脸皮,讪讪道:“阿檩,我可不是故意羞辱她,也无心得罪你们姐弟,本来嘛,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好,为你们抱不平,否则也……”   谢之檩懒得看他虚伪,青涩脸庞上紧绷如冰,“我们谢家内部的事,用不着你来抱不平。”   东家人的脸挂不住了,尤其是这些年尝到了老夫人偏袒所带来甜头习以为常的东嘉书。   这谢家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病得不轻啊!   东家人吃瘪,一时不敢回嘴,其他谢家人见状,也壮了下胆气,刚要表态。   “诸位少爷小姐。”   屋子打开,曲嬷嬷走出来,板着一张老脸,口气严肃,“老夫人让你们进去。”   她明明看到了院子里的对峙,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众人都认得她,知道这是老夫人的心腹,手段阴狠,让人惧怕得很,于是不管是谢家的,还是东家的,两边人都收敛了气焰,原本即将成型的冲突也消弭于无形。   曲嬷嬷看似古板死寂的瞳孔却有目光不经意扫过一处,那个无形之中就造成两个家族年轻一代割裂冲突的年轻女子此时其实比任何人都游离在外,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毕竟她一句话也没说。   无辜正派得很。 第21章 家规   一个家族的底蕴如何,其一在宗祠,其二在祖宅。   主屋占地宽敞明堂,雕饰古典且雍容,处处可见岁月沉淀的痕迹,又可见精修保养的心意。   彼时年轻一代都在外面小花园,大人们在主屋内,屋内分四厢,假山流水,花色锦簇,一般男子跟女眷多分开,不过毕竟是姑娘家生辰礼,成年男子多不参与,今日来的多是小辈及两族妇人。   大抵是怕刚刚的动静热闹了里面的长辈,如今这些小辈都不敢耽搁,步履加快进去了,但明黛放慢步子,到明谨身边,低低道:“不说话也能惹事儿,二姐真是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这三姑娘怕是心生怀疑了。   明谨回应:“无故冤枉姐姐,不礼貌。”   什么姐姐!这人还真心安理得了!   不过瞧着姿态如此稳健,怎觉得一切都没出离对方预判的样子。   明黛还欲说什么,忽然被一个人强行挤开。   可不是娇蛮的谢明月么,这人凭着吃胖的矫硕身躯强行挤开明黛后,也压低声音做贼似得:“你之前不是很威风的嘛?怎么今天被欺负成这样,如果没有我,你不是要被欺负死?”   这话说得特别理直气壮。   边上明黛嗤了一声,正想吐槽明月异想天开,莫非还以为明谨会承情?更别说她怀疑这本就可能是明谨自己引出来的,但她还没说什么,就见刚刚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明谨对憨傻的谢明月露出了笑容,“嗯,小月月好厉害。”   再压低声音,总有人可以听到一二的。   边上明黛跟几个谢家人表情跟见鬼一样。   好吧,明月自己也没好多少,整张脸表情都僵了。   ————————   入门,屋内香风浓郁,既有女眷身上所用香,也有老夫人常用的梵香。   宴席在后厅已摆好,此前年岁正好的当代年轻小辈在花苑等候,多是为了见礼。   这也是多位长辈在场的世家礼仪。   明谨提裙跨步门槛,跟在众少爷姑娘后面,屋内很静,待她抬眸时,见到的不仅是其他人的后背,也依稀能看到一些长辈的。   回来多日,因她跟三叔交代过,因此三房那边也没派人来,如今她看到这些人中一个肤色白皙端庄秀雅的妇人,后者目光有些克制,但还是朝她这边看了两眼。   倒不是看自己女儿,也是看明谨,眼神略忧虑。   大概在这里面也都听到刚刚外面的动静了,难怪这些人这么安静。   东家如此猖獗,谢家就当真一点怨气都没有吗?   曲嬷嬷微妙的眼神扫过那些谢家妇人们,虽然这些人能经事,擅隐藏,但还是暴露了几分对东家的不喜。   谁也不愿意外人在自家猖狂,这是内部资源损失跟外部的面子问题。   可是老夫人这样的人,真当老糊涂了,不知道谢家内部怨气?   不,她是知道的,只是谢家这点怨气不足以让她忌惮。   一来这里没有强势的人可以压制她,力量限度拔高不到她所站的位置,嫡脉大房外加祖母这个长辈身份,让这里所有人的意志都变得无用。她在家族历经多年,深知这种阶级差距,因此镇定,若是这点偏私都怕谢家人抗拒,她就不是乌灵谢氏本族惧怕多年的老夫人了。   二来谢家内部虽不平,却又没到损害在场谢家人绝对利益的程度,不至于真正反抗,至少他们现在是这样的,否则你看这些谢家女眷们会一个个装什么都没听到么?   老夫人心里有一把尺,根据这把尺来发挥自己的偏私。   明谨回了三房夫人林氏一个眼神,后者才捏捏手绢,收回略带歉意的目光。   虽然自家夫君主掌乌灵本家之事,可到底受制于人,不能强出头,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更是没多少权威,也只能歉然了。   ——————   很多人在偷看明谨。   唯独老夫人不看,她正在顾自抓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亲切和蔼地说着话。   “姑婆为我生辰礼如此费心,霜儿心中有愧。”   像是再回应此前院子里的冲突动静似的,东予霜清丽脸庞上露出愧疚之意。   明黛瞥过,眼里闪过嘲讽跟厌恶。   这一次,她跟明月倒是一致,只是她还算控制得好,但后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嘴里无声嘀咕了什么,还好没出声。   心思细腻的林氏都瞧到了,顿时大汗,暗道这姑娘果然一如既往直脾气,可好在也没真出声,不然真收不了场。   “你之生辰,本该喜庆,谈何愧疚,若是有错,也该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夫人拍拍东予霜的手,后浑浊瞳孔不带情绪,一扫谢家众人,尤在谢之檩几个本家子嗣身上着落片刻。   东家人各个安静,不过他们都面上都带愉色,东嘉书更是嘲讽,眼神赤裸打量过这些谢家子弟,暗道自家姑婆果然还是偏他们东家的,可惜这些谢家人不懂。   他最终盯着谢明黛,撇撇嘴,这个女人怕也不懂,什么谢沥,什么谢家三爷四爷五爷的,其实都只是庶出,非姑婆血脉,她怎会在意。   今日谢明黛他们为谢明谨出头本就是愚蠢之举。   果然,老夫人这话一说,林氏等家妇顿然惊惧,齐齐说跟老夫人无关,小孩子家不懂事,生怕自家孩子被牵扯其中,而年轻小辈们也有些惶惶,在自家母亲的眼神示意下,一个个欲主动告罪。   彼时,此前谢明黛等人压力巨大,因为老夫人盯着他们这边,具体来说,是盯着谢之檩。   明黛正欲说什么,却见谢之檩垂着眼,首先走出一步,抬手作揖,“是孙儿不好,祖母勿生气,免得扰了心情。”   他主动承担了责任,其他谢家子弟略放松之时,老夫人也面露宽松,略带疼爱道:“阿檩你小子,好好的,怎说这话,祖母知道你孝顺,也知你有爱惜姐弟情分之心,可姐姐犯错,你当弟弟的一味承担,怎能有教育警醒之效果,犯错了就要承担,这才是我世家风范,我这样说,明月,你可明白?”   谢之檩猛然抬头,眼里闪过什么,作揖的手掌绷紧手指,白皙俊秀却还是稚嫩的脸庞一时也没控制住无措。   说到底,年纪尚轻,不成气候。   老夫人偏头,只看着谢明月。   而本来就很紧张的谢明月一时有些蒙,她下意识看过去,对上老夫人冰冷目光,眼前仿佛一下子闪过往日老夫人疼爱的样子,又闪过幼时她看到自己屡屡厌恶嫌弃的样子,更闪过前些时日明谨回来前,她拉着自己的手细细嘱咐让她莫要被姐姐欺负的样子……   一人千面,翻脸无情。   多年岁月,她都有些分不清了,可日子久了,总能知道自己于对方是个什么玩意儿,于谢家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想当黄雀,是因为明白自己始终不是那个让人争夺的珍宝。   她想争些什么,因为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原来她争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还是那个最卑贱的谢明月。   谢明月抿抿唇,压着眼底的涩意,倔了心肠,没有哭,只是欲弯下膝盖,正要跪下,忽臂弯被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稳稳拖住,而鼻翼飘来一缕这几日她在云潜楼书房中常闻到的香气,那时候她以为这是那些庸俗老夫人们口头附庸风雅所提的隽永书香,现在看来不是。   那是一个人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绵长的,温和的,清新隽永,入骨入情。   谢明月转过头,视线因为眼睛干涩跟情绪的波澜而晃动,但还是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你……”   谢明月是震惊的,但她脑子本来就转的慢,只顾着震惊,未有其他举措,但也没能跪下去,只被对方拖住后,往身后一拉,遮住了老夫人的视线。   但这个人也承接了所有惊愕的目光。   谢之檩尤其错愕,转头死死盯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高挑女子。   老夫人好像并不意外明谨的举动,只好整以暇拨动着佛珠,沉沉道:“明谨,你这是何意?”   人群里的林氏已捏紧了手帕,看到老夫人这副姿态,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意就不在惩戒谢明月,而在明谨,因为看出明谨本性是在意自己这个妹妹的,顺着她的心性来设下这个套,诱明谨犯错,若后者为了谢明月顶撞自己,那她就有理由发作对方。   若是如此,那院子里的冲突是否也在老夫人的算计之下?   林氏心头焦躁,竭力给明谨眼神,想让她别在这个处境当着众人的面真的顶撞老夫人。   当众之下投以把柄予敌人手中,可是下下之策。   可林氏的眼神无用,连明黛都知无用,她只觉得今日这一番变故依旧源于老夫人跟谢明谨的博弈,如今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是棋子,连谢之檩都是。   而谢明谨显然落于下风,已然入套。   她之前判断失误,这不是谢明谨的局,而是她祖母的。   明黛心中莫名失望,虽她也不愿意承认这点。   此时老夫人已开了口,矛头直指明谨。   众目睽睽之下,明谨眉梢微动,未开口,却见老夫人身边的东予霜起身跪下,求情道:“姑婆,一切都源于霜儿之故,可切莫伤了谨姐姐与祖母您的情谊。”   她之诚恳,之良善,之大方得体,反映衬明谨这位嫡长女十分不识大体。   老夫人叹气,亲自扶起她,“我知你心善,可今日不能由着你。”   转过头,她对明谨道:“你身子不好,前日让你抄写经书,你也推了,我既是你祖母,总不能不体恤你。可今日乃我谢家规矩门风教养之过,你从小为长房嫡女,固然你父亲本对你投以期待,好生教养,可你偏偏让他失望,不过我仍愿你好生改过,能担起嫡长女之责,可若你偏要顽劣,不顾教养,那就莫怪祖母我按家规处置你了。”   老夫人并未露出那日在老屋跟明谨单独对峙时的苛刻嘴脸,反宽厚雍容,俨然以谢家家规来规束明谨。   前几日,明谨以嫡长女身份占尽家族优势,让老夫人吃亏。   今日,卷土重来的老夫人以彼日明谨之矛攻她之盾。   不外乎因为世家之中,权力向来与责任同行。   只要犯错,尤其是当众犯错,这种错误就会被无限放大。   嫡长女这个身份向来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气氛十分到位,年轻人真扛不住这样的压力,仿佛千夫所指。   明谨站在那,明明身边有很多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话……   那就是所有人都得听她说话。   “家规……”那薄软的红唇轻念这一个词儿,既带着慎重,又带了几分自嘲,一如她看老夫人的眼神。   老夫人被她的眼神刺痛,还欲言语逼迫,尽快拿下她惩戒一番,却听明谨说了一句让她转佛珠的动作微顿的话。   “祖母,您可知当年为何我到底犯了何错,最终被父亲遣送回别庄?” 第22章 活口(十月一号上架)   遑论在场其他人如何躁动,反正老夫人眯起眼。   多少人为她一句话提起心神,被吊足了胃口,都等着她慷慨解答,可她却如轻飘柳絮一般,唇齿微末卷含斯文。   “查不到对么,甚至连派出去探查的人都一个没能归来,全数被父亲给暗杀了,吓得您此后再不敢刺探。”   明谨缓缓说着,也没在意周遭躁动仿佛被一刀斩平,以及老夫人僵住的脸皮。   果然,提及她那位父亲,简直凶名远播,连谢家人都害怕得很。   “你很骄傲?敢于在这么多人面前自曝其短,莫非是想告诉告诉别人,你父亲尚在意你,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以此来威胁我?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反复用一个招数来讨便宜了,黔驴技穷,可笑至极,还比不上你当年的无知猖狂。”   老夫人言语尖细,如她眼里的锐光。   “若是我与祖母之间的龌龊,祖母素来是最怕把父亲牵扯进来的,所以此时也不必一直拿他来揣测我,除非是您自己本身最在意他的态度。”   老夫人微微变脸,明黛暗想,这种心性揣测的路数倒跟自己为了赢过对方一再在皮囊妆容上用心差不多。   越在意,越自曝其短,越落下风。   可偏偏谢明谨这个人就是表现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管真假如何,起码在姿态上摆得比你高,也让你恶心。   “我说起刚刚那件事,不过是想问祖母——既不知我最大的把柄,无法一击毙命,何至于今日这般不入流手段,我替您设想过,若是得逞,至多不过让我再次丢了嫡长女的威风,可这样的威风,于我现在的处境本就可有可无,又不会失去性命,何必呢。对比起来,我更欣赏您派嬷嬷千里迢迢给我送补药这种手段。”   “干净,磊落,说起来也好听,抓不到把柄。”   明谨这话很是坦诚,也没有奚落的感觉,因她真崇尚这种交手的格调。   明黛恍惚想起小时候,世家里面的公子小姐们若是争宠,小心思必不可少,污蔑啦,拉踩啦,数不胜数,从小培养能力,心性,反应,承受能力,在这样的蛊中磨砺出人才。   但,她始终明白真正优秀而强大的人才是被正统教养出来的——如谢明谨。   眼界格局决定上升境界。   所以在小时候的那些争宠里面,但凡争斗,但凡被针对,当场她口头就反击且赢了,却不会太放心上,也不记恨报复。   待他们这些姐妹兄弟态度表里如一。   只是后来分开了,人一旦长大,变化会很大,明黛一直不明白对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次再遇,她却隐约捕捉到了冰山一角——谢明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屑与人玩小手段。   要玩就玩大的吗?   明黛莫名猜测,也莫名期待。   ————————   屋子明堂通风,那一缕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袍袖摆轻微动,于他人沉静窒息中,唯一跟明谨言语的老夫人面色越发阴沉,却笑了,“尖牙利嘴,冥顽不灵,我也不必于你胡言乱语浪费时间,来人,罚板子。”   她这话一说,谢明月慌了,不由出声,“祖母。”   林氏深知那些嬷嬷下手的板子有多厉害,就几板子下去,这娇弱的谨姑娘一双手不废也得痛极,眼看着两个粗壮的嬷嬷不知从哪拿出早已备好的板子,想起自家夫君的嘱咐,不由一咬牙,软软出声:“母亲……”   这一声却被明谨的话压过了。   “祖母不知我的事,我却知五年前祖母为何被父亲遣送回郡城。”   正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两个嬷嬷错愕,步子都刹住了。   而众目之下,错愕的老夫人猛然一拍桌子,怒喝:“孽障!!你胡说什么!”   这一暴怒吓住了所有人,东家人都吓了一跳,而被老夫人一手攥着的东予霜顿然吃痛,倒抽一口气后,抬眼只见到一张狰狞脸庞。   老夫人的确怒极,这种怒且还有一种慌。   “还看什么!这孽障怕是在庄子里关太久,心智失常,被邪鬼魇住了,竟如此疯魔,给我拿下她,送进柴房……”   老夫人还没厉声吩咐完,嬷嬷们就反应过来了,正要扑过来按住明谨。   但明谨一个淡淡的眼神过去,这几个嬷嬷就被吓住不敢动了。   因为他们发现此刻的明谨太像一个人。   威严似主君。   他们不敢动,明谨也没动,就是低头垂眸,手指轻抚摸垂落的软纱袖边,并无多少奢贵绣纹,手指摸到的,也只是纱。   简单留青色,朴实去雕染。   “五年前,阳春三月,东阳郡郡守章椿成案之后,有言官上奏弹劾父亲,其中弹奏内容为其母奢靡,收受章椿成所赠佛经寿礼,用父亲职权之利,干涉户部行政司法,掩盖其政绩污点,提拔章椿成升调州府,君上压下弹劾,但当朝叱问父亲,父亲自参,让户部内省查他行政调令,但省查期,佛经所出法华寺高僧明德法师从一进寺上香的商人口中得知自己所祭佛经到祖母手中,大惊,查佛塔才知佛经已被假经调换,乃寺内有人与章椿成里应外合,大怒之下,欲投告朝廷,却被暗杀在路途中,于此时,那位商人全家亦被灭口。”   “消息传回都城,朝野震惊,内省稽查长官亲到东阳郡彻查,却查无实证,一切证据被清洗干净。”   “后来章椿成被捕,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所犯罪行,并认下暗杀明德法师跟商人一家之罪,而后当夜服毒自缢于牢中。”   “至此,父亲内省政令通过,所有指证不了了之,祖母也于几日后被遣送回乌灵郡城。”   “朝堂的博弈,博弈下的手段,寻常百姓大概都是不知的吧。”   就像一个故事,书上的故事,都不如说书人动情,她不带感情一般平静道来,让人听得入迷,心惊肉跳,独独她自己比山石还刚硬冷淡,说完后,给听故事的人一点消化的时间,却给主角之一、此时神色骇冷的老夫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被这一个眼神刺痛并心慌意乱的老夫人正要反复勒令所有嬷嬷捂住她的嘴。   “就好像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那商户人家尤有活口。”   明谨以这句话回应老夫人。   老夫人:“……”   “更没人知道这个活口是在父亲手里,还是父亲的政敌手里,亦或者……在我手里。”   明谨微笑看着老夫人。   软刀子一刀刀深入,老夫人面颊抽搐,手掌发抖,却还是逼出一句,“你这孽障,真是黑了心了,你是要毁了谢家吗?你……”   此时,她将自己与谢家命运等同,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的。   其实她本可以一味否认的。   可如果明谨真有活口在手,否认毫无意义,老夫人根本把握不住她的路数,更怕她破罐子破摔,为了报复自己将一切做绝。   彼此争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夫人对明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无把握,对方今日不会这般撕破脸。   “是啊,已经压下去的事情,何必又翻上来,左右您觉得自己也是无辜的,不过是敬佛,不过是想得到一本佛经,怎就这般倒霉,摊上这样的祸事,何其无辜。”   明谨应她的话,却不顺她的心,句句绵软,句句诛心。   老夫人脸色更难看了,身体颤抖着,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而边上的东予霜似不忍,不由质问明谨:“谨姐姐,祖母也是无辜,您怎么说也是晚辈,又同是谢家人,怎能如此,如此……”   谢明谨望着她,眼神倒是宽容温和,“若是你族中发生这样的事,你该如何?”   东予霜一时窒住,但很快敛去不自然,坦诚中正道:“我东家本就知法守法,克己复礼,绝无……”   “祖母在郡城时,权力受限,于我谢家家族势力并无调配之权,你猜她如果要办什么事儿,会走谁的路子最得心应手?”   真诚良善识大体的表小姐好像被吓到了,东家人也懵逼。   那……那不就是他们家么? 第23章 提醒   “是不是觉得你们也很无辜,不过是孝顺姑婆,姑婆手头不方便,派些得力之人外出公干,实为正常,怎就惹上这罪孽。”   东予霜垂下眼,揪着纯白无暇的绢帕,凝声道:“若真为谢家之事所牵连,我东家与谢家亲情尤在,祖母亦为我东家至亲,也只能……认下了吧。”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虚。   仿佛在正义跟情义之中摇摆。   其实大抵是权衡此事已过,谢家到底是赢了的一方,祖母毕竟是祖母,是谢家的老夫人,这谢明谨除非是疯魔了才会把事情给翻上案头,如今不过是口舌威逼,想争取谢家生存权力。   东家依旧得跟谢家亲密无间。   是以,东家的态度……   被谢家连累的无辜之家么?   先置于无辜,再图无罪。   明谨心中微叹,偏过脸,目光扫过一些东家人,道:“谢东两家之知交,也有些年头了吧,有如此情谊,倒也不枉老夫人这些年一派爱护之心。”   东家人只能干笑,惶惶不安得很,因为不知这个谢明谨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过瞧着对方还算认同两家交情,也许会大事化小。   正当他们如此侥幸期盼的时候,明谨缓缓道:“既如此,那不如把另一件事也认下吧。”   她看着东家人,面上无笑意。   “是谁把老夫人敬佛爱佛经之事转告章椿成,得后者大喜之下投以厚礼相赠,那厚礼不下三千两黄金。”   谢明月等人本来是被明谨抛出的一句句话给吓呆的,此时却也发现东家人被吓呆了。   “都吓到了?可能也有人不是那么惊吓吧,大概是既得利益者心中有数,那么大一笔钱财,最后不都得用于血脉至亲身上的绫罗绸缎锦绣珠宝么?是你们家哪一房的先跟章椿成合作,又是哪一房的出人马摆平后事,这都是你们家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   “所以,你们也不用这么慌。”   东予霜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同羽毛一样轻飘飘扫过自己。   她心里一紧。   那时她还小,哪里知道这种事,只是算算时间,自家财力开始宽裕许多仿佛……确实是在那段时间。   但这个谢明谨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这些年查到的,还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   不可能啊,当年她也不过十三岁。   ——————   这么大的罪名,谁愿意背啊,东家人内部各房本就有利益龌龊,此时更是一个个自觉无辜极致,只想让他人背锅,于是揣测彼此,发现对方身上穿着打扮都异常名贵,有些甚至比谢家子弟还要豪奢。   几乎无人例外。   这……可如何是好。   但也有人知道抓住重点。   不管是小聪明,还是太过于惧怕,反正东嘉书质问明谨:“你这些都不过是口头胡言,没有证据,更何况即便此事是真的,我们两家密不可分,谁都讨不得好,你说这些有何意义?为了报复我们?让你心头痛快?”   现在他们最大的底气也就是不管谢明谨有没有活口或者什么证据在手,对方都是谢家人,也不敢玉石俱焚。   所以老夫人也缓过气来了,也眼神暗示自己往日看重的东嘉书把事情说破。   现在就看明谨的反应了。   如她猜想,这个孽种大概也就是想捏着自己的把柄威胁,让自己不能危害于她,可最终也是不敢暴露出去的。   因为事情太大,暴出去后,谢东两家都得动荡巨变。   届时,为了家族利益,自己那儿子也会动手处理这孽种的。   对此,老夫人无比确信。   可能因为原本热闹的宅子太过安静了,窗门外的灰雀反而嬉闹了起来,在枝头,在屋檐。   死寂之后,在众人难以忍受的磨人气氛中,始作俑者明谨终于给了老夫人等人回应。   明黛他们还以为明谨要跟对方掰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种道德礼仪以及律法之事,毕竟这个人生来自带教条教训他人的气场。   然而没有。   “客气了,你们目前看来没能做出什么事来让我不痛快。”   这是什么人话,气死个人!   东嘉书正为她这一句话而恼怒。   “我说的这些,也不是给你们听的,而是以你们为例,让我谢家人听一听。”   一群活生生的例子包括老夫人在内的东家人:“???”   彼时,从头到尾都平静自然说故事的明谨神情眼神才有了些变化,连语气都有些不一样了。   被视线所及的谢家人都不由自主抽了心肝,有些呼吸艰难,因不知她到底所图为何。   莫非是她想报复自家人,为自己所遭受的冷待?为报复主君将她遣送别庄,为……   “乌灵之地,远离朝堂,圈地自安之后,尽可享受家族利益,华衣美服珠宝首饰,以及凌驾于人的特权,可于上有朝堂争斗,动辄翻覆,于下有百姓监看,动辄上告,从没有绝对的权威可以杜绝所有的危机。”   “本身我谢明谨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物,不敢以家国之情道德之义来要求别人,不过都是利益相关者,为了自保而提醒。”   “毕竟,只要还是谢家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放低了姿态,语气也不是特别严厉,但总有一分摄人的威势,就好比她以下言语。   “哪怕不够聪明,不够坚定,无法控制欲望,言行有差,犯错不端,已然做不了纯白无暇的无辜之人,但自身有污点的时候也该知道收敛隐藏,只有无知无觉的蠢货才会无止境炫耀自己的非法所得,并不克制欲望,妄图强求更多的利益。”   这话并非绝对直白,但闻者各个代入,仿佛自查之下心虚无比。   愚蠢的,炫耀的,不克制的,强求利益的。   以及……犯错过的。   以前总觉得自己无甚问题,可在这个年轻女子寂然平和的目光之下,却若临一面明镜,照映出自己身上所有不堪。   让人惶惶且不安。   总有人是可以对号入座的,东家人几乎大片惊惶,而谢家也有不少心虚不安。   不过最受创的绝对是老夫人,简直条条入列。   向来自问自己只是贪吃懒惰不爱读书其实没啥错的谢明月第一时间朝自家祖母看去,果看到后者仿佛被气得吐血一般,只煞白脸急速喘息,身体抽搐之下……   “姑婆!!”东予霜惊呼之下,扑过去扶住老夫人,身边曲嬷嬷也忙过去……   谢家人也没法置身事外,一下子过去好些个婶婶。   孝道还是很重要的。   “够了!谨姑娘,我们本是东家之人,无权干涉你谢家之事,但两家亲密无间已是事实,你既为晚辈,如此不孝,一再攻讦你祖母,单以孝道,你就该被逐出家族,而我谢东两家的命运也不必由你提醒,你若自知,就该乖乖为家族安危交出那些所谓证据。”   东家一妇人,威严且贵气,出面质问明谨,看样貌跟打扮,跟东予霜很有些相似,大概就是其母了,也便是东家长房主母。   这是要把东谢两家彻底绑牢,暗示谢家人如果要彻底掩盖污点,就得以家族利益铲除明谨——假如她不肯交出证据,或者没有证据却知内情还不受家族控制动辄胡言乱语,那就得处理掉。   这就是世家手段。   张氏出面,总算稳定了大局,也让惶惶不安如坠入海中的东家人找到了浮木,得以漂浮喘息。   明谨却看着对方一眼,微妙的,像一缕风一样。   “你们大概判断有误,一开始,祖母是拿你们当附属爪牙培养的,她都如此,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谢家会拿你们当平等的亲密伙伴。”   张氏一怔,东家人也愣了。   唯独老夫人目光一闪,看明谨的眼神有些迷茫,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这个孽障到底要做什么。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为了让好好一个生辰礼变成谢东两家的动乱不安之地?   无疑,她是准备充分之后才骤然动手的,必要一击毙命才行。   绝对不止这点图谋。   这让向来好脸面的老夫人分外难堪,连维持往日阴沉算计的冷静都失了大半,她也迷惘,其他人更迷惘,好在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砰!!   大门突然被重重踹开。 第24章 谁的人?(不宅斗,只是交代家族底细)   毕十一带几个提刀护卫进来直接摁住包括东嘉书在内的三个东家少爷的时候,东家人尖叫一片,谢家人都吓退了好几个。   混乱中,独独明谨是从容的,只冷眼看着毕十一等人。   老夫人震怒,怒喝制止,又喊外面护卫,连张氏都高喊护卫,却发现毫无作用。   渐渐的,他们明白过来了,齐齐惊恐看向明谨。   “你这孽障,竟让你的人犯上作乱,真真是……”老夫人咳嗽着怒骂明谨。   明谨:“祖母说错了,毕十一从来就不是我的人。”   老夫人的怒骂止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面上难以置信。   “十一也不曾带人拿下谢家护卫。护卫,还是从前的护卫,依旧在原来的主掌者手中。”   明谨这人不太爱说话,若非必要就尽量不说,尤其是对她不太喜欢的人。   若是她说了,解释了,就是有人该听的。   本来因一连变故而惊疑不定但尚且保持思虑的明黛最快反应过来,目光往外,果看到外面的院子里还是从前的家族护卫。   而这些护卫一直是听命于一个人的。   谢家三爷谢沥,也就是她的父亲。   明黛一下子大安,忙安抚身边亲人,让后者不至于混乱不安,但也下意识去看自家母亲,发现后者也是懵懂震惊,还不比自己醒悟得快,于是她只能去看明谨。   莫非明谨跟自己父亲私底下联手了密谋?   还是……   明黛顿悟的时候,震惊得很,去看老夫人,发现后者苍白脸上青筋凸起,眼眶猩红,俨然气极,可又不像之前一样一味仇恨并指骂明谨。   倒像是在怨憎另一个人。   谢之檩目光细密,看着那群东家人,以及被控制住的东嘉书三人,他若有所思。   “你谢家这是何意!!”东家人颇有自觉,察觉到处境之危,那张氏压着惊惶,尚算稳得住,厉声质问:“想过河拆桥?就不怕我们玉石俱焚?!”   用不着东家内部彼此猜疑推脱了,从张氏眼下这一番言语就可以窥视一二——显然,对于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跟勾当,她显然是知情的。   玉石俱焚这个词用得很有韵味。   她在问哪个谢家人?   谢明谨?   不是,屋外走进来一个人,在护卫的跟随下,他来得分外安静。   相比上次的风尘仆仆,这位乌灵谢氏本家的掌门人显得儒雅清隽许多,衣袍整洁干净,步履从容。   他进来后,第一时间查看自己妻女,后目光飘过明谨,最后才落在张氏等东家人身上。   “刚刚朝廷下达了稽办之令,严查东荣与东清参与五年前东阳郡案中的渎职贪污以及谋杀之罪,作为乌灵郡上辖府君,本家又与东荣两人所在东家有世家姻亲关系,理当配合朝廷调查。”   “在我来这里之前,已跟郡守叶大人知会过,他派来的人就在外面,等候传讯东家其余犯罪相关之人。”   东荣跟东清既是东家主君的弟弟,如今看来,是这两人承担了勾结章椿成与谋杀的罪名。   起码东阳郡案的最终结果是这样的。   朝廷也愿以此结果将它彻底收尾——至少跟谢远维持五年的博弈中,彼此做了妥协。   张氏第一反应是谢家果然过河拆桥,第二反应却是自己丈夫好像无碍?   这不可能啊,谢家如果真要拿东家当替罪羊,不可能不知道真正主谋却差使两个弟弟办事的其实是她的夫君。   所以……自己夫君是否已知此事,只是做了取舍?拿两个弟弟抵罪?   张氏素来是机敏的,反应极快,在短时间内权衡利弊后就有了计较,不过其他东家人就未必了,吓哭的不止一个。   “这不可能!冤枉啊!我父亲绝没有……”   “我父亲是冤枉的!”   地上被押的三个东家少爷就有两个哀嚎哭求起来,东嘉书倒是略有庆幸——自己父亲好像并未在其中?   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那为何要摁住自己?干他何事!   他惊惶中看向自己母亲,企图求救,好在一片慈母心肠,都不等他求救,张氏就问谢沥:“为何也拿住我儿,他又曾犯何错?!”   敏锐的人该察觉到张氏言语的用意了——未曾提及自己两个小叔子的事儿,也没过问两个侄子的罪名,只问自己儿子。   本也在担忧自己哥哥安危的东予霜目光微闪,果然她父亲无碍?   若只是两位叔伯出事,二房三房被舍弃……   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东予霜微微松一口气,但也颇忧虑地等待谢沥言明。   她就这么一个嫡亲哥哥,将来可全倚仗他撑起大房。   在张氏母女的迫切目光下,谢沥开了口。   “这事儿,我倒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衙门那边来的人提出三人为人控告,证据确凿。”   谢沥表示无辜,衙门的人倒是进来了,为首的那一个从胸口掏出三封逮捕状,看了看,伸出手,相继在三个东家少爷身上虚点了下,“这个三年前奸污民女,且打断其父双腿,让人全家投告无门,只能避祸乡下。这个去年与人通奸,且密谋投毒,害死其夫后还侵占其家产。”   前面两个青年脸都青了,一味哀嚎自己冤枉,可张氏本就知道他们的破事儿,以前不过是因为家族势强,压下掩盖了,如今真要揭破,她也不愿意再耗费心力跟资源去救,于是看都不看,只急切问:“那与我儿无关,他向来守法,可从来不干这等恶事。”   “你儿子的罪名是轻多了。”这位差役还算耿直,对松了一口气的张氏道:“他就是强抢人家家传宝,逼迫别人无偿赠送。”   对比之下,罪名是轻,比前面两个让人放心很多,可是……张氏的脸还是黑了。   东予霜面上不由青红交加,看自家哥哥的眼神能把他吃了。   她的羞辱来自于当众之下其他人惊讶后的鄙夷。   尤其是谢家的,这些年没少对东家的怀有芥蒂,眼下也不吝鄙夷。   尤其是谢明月这傻妞没忍住嘀咕,“看着东家也不穷啊,这是多缺钱才抢人家传家宝,什么玩意儿。”   她瞧着云潜楼那墙上许多无价之宝,饶是眼馋,饶是知道这些将来都是她讨厌的劳什子姐姐谢明谨继承,不也只是梦里想想,跟自己一比,这东嘉书看着翩翩公子人模人样的,境界简直差太多了。   跟这厮一比,自己简直清纯自持太多太多了。   明月这妞嘀咕了还不止,还特别用露骨的眼神去看自己往日宿敌明黛。   话说,好像不少人知道你们两个可能要议亲的哈。   哎呦,这位眼睛要高到天上去、且自诩谢家第一美人的三姑娘脸色忒难看了,还瞪了自己一眼。   本来还被今天这许多变故给吓得脑子浆糊的谢明月乐了,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明黛可拿谢明月这浑妞没办法,只能面如冰霜,看都不愿看东家人。   瞧着罪名是有了,固然很丢脸,还好不算毁身大罪,背后走动下没准还能洗掉,张氏只能忍着愤怒屈辱,好声好气跟这些平日里看不上眼的差役周旋,想让自己儿子待遇好一点,也想探问是哪家投告,暗自琢磨着去走动走动……   如今形势敏感,以势压人肯定是不行的,免得牵扯丈夫官职,但以钱财和解没准可行。   她已然打算好,却骤然听到一道她极不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让人告的,东家大夫人要走动的话,可以跟我说。”   明谨不管谢家的事,出于允诺,这些年一直不曾逾越,可没说她不查东家。   东家不克制远甚于谢家,前些年堆积在她案头的黑料就好厚一摞。   四年前她远在都城就有把柄在手,何况四年后。   张氏的脸僵了,转过头来,看向已经低调无言好一会的谢明谨。   像是在看一个魔鬼。   质问?不太敢,她不是傻子,不管是否忌惮明谨,但后者背后、谢家背后的谢远始终如一座巍峨远山。   对方的危险程度,她的夫君几度耳提面命过,就冲着这次她夫君不得不忍下这么大的牺牲,就说明东家完全在对方掌控之中。   她一介妇人不敢去拔虎须。   也罢,忍这谢明谨一时猖狂又如何。   “谨姑娘……”谢沥就在边上,毕十一这些护卫也都虎视眈眈,自己儿子还被人摁在地上,衙门的差役们就跟瞎了一般,形势比人强,张氏不得不放低姿态,正打算求明谨放自己儿子一马。   “他们犯法了,理当被缉拿受省。”   明谨态度十分鲜明,待一“慈母”却尚算温和。   张氏:“我知道,若我儿真犯法,理当应罪,但……”   明谨认真解释:“但那是受害者跟衙门的事,本与我无关,我的人拿下他们主要是有其他原因。”   张氏一怔,“是……” 第25章 家族   明谨略偏头,鬓角青丝随旁侧大开的窗柩迎入的坦荡秋风微微飘动,略擦过她清妩又分明的眼线,但难掩明目之中的清冽泠光。   “自我懂事起,不管是在哪里,再落魄,也不曾让人白白轻辱过——至少他们还没这能耐。”   “我也向来不记仇——因为基本当场就报了。”   她连名字都没代入,直接以“他们”统称。   轻描淡写,和风细雨,但眼神微走,毕十一便会意了。   摁住三人的护卫分别将三人的脑袋抓起,如同市井屠夫杀猪之前按住猪头欲割喉的姿态。   正对众人,而后另外三个护卫上前,抬起手,起落大阖,干脆利落一巴掌。   啪!   惨叫齐整。   东谢两家的人震惊了,连谢沥都狠狠抽了下眼角。   这一巴掌下去,三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半边脸颊肿起。   “你这个贱……”   吃痛,暴怒,正要怒骂明谨,嘴巴都来不及张开,第二巴掌就下来了。   此后偌大的空间就不断响着相似的声响。   张氏没忍住,几欲疯狂,但也知道要找对人,“谢明谨,你欺人太甚!!姑姑,您就看着这谢明谨如此欺……”   她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了,只心悸看着老夫人。   此刻的老夫人面色沉沉,眼角深陷,明明看到了一切,却无甚反应。   其实若真想有反应,都不用等张氏哭诉,本就该早早发作了,不发作,要么不能,要么不想。   张氏明白了,也猛然拉住同样想求情的东予霜。   明白人什么话也不必说,因为说了也无用。   其他人就更没有说话的权力了。   整个宅子里,唯一能跟明谨对话的谢沥只是沉默。   直到明谨微抬手,毕十一才让护卫们停手,然后三个吐血掉牙齿的公子哥才被衙门的人静静带走。   从头到尾他们果然保持瞎了的姿态。   对了,这副样子有些眼熟,以前有人控告他们东家人违法作恶,衙门的人面对那些贫农,仿佛也是这般……   张氏不会从中反省自己,反而恨意滔天,认为这一切都是谢家跟谢明谨带来的,只是不敢表现,只能压制着,欲带其他东家人离开。   还没走出去,却听到谢沥说了一句话。   “其实阿谨你可以不出面,自有人料理好,免得被人记恨,日后遭人暗算,要知道防不胜防,若是有心人报复于你,可如何是好。”   “厌憎仇恨我的人,哪里会考虑我如何如何,他们只会权衡自己的利弊跟成败。”   张氏知道谢沥那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警告,可谢明谨的话就未必了。   她更像是在袒露一种事实——只要谢家不败,不敢动手的依旧不敢,敢动手的,最终还是会动手。   张氏目光一闪,跟自己女儿对视一眼,表情晦涩难堪,最终维持表面镇定,带着东家其余惊惶之人如潮水一般退了。   东家动荡,如此大祸还需族人从长计议,万万要权衡利弊,保全家族实力。   谢沥也没法跟妻女交代更多,他得处理好其他事。   在此之前,他挥手,护卫们便过去,将谢家其他人都送出去了。   唯独留了明谨。   明黛等人回头看,只看到明谨站在空旷许多的大屋子里,光芒倾斜,她的背影十分纤细又僻静。   是的,僻静。   与亲祖母厮杀博弈,大逆不道至极,仿佛她本就无意跟这人世间的规则妥协。   因此这百年世族维系规则权威的地方越空旷威严,越显她像是荒凉多年的一处阴霾角落。   ——————   无其他人后,老夫人倒是主动,盯着谢沥跟明谨,冷飕飕问:“你们打算拿我如何?”   谢沥骨子里还是有些怵这位嫡母的,只能苦笑,“母亲大人为东家两位不肖子侄蒙骗,为东阳郡案受害之人深为愧疚,自省自查,封闭院门,吃斋敬佛。”   不公平吗?于天道,于人间正义不公,可这就是现实。   连内心仁善,儒雅恪礼的谢沥都选择了家族利益。   世家啊。   明谨眼底晦涩,神色越显疲乏起来。   老夫人哪里还会留意明谨,只面颊抽搐,青筋暴起,凄厉质问:“他要关我?!!”   谢沥低下头,抬手作揖,“母亲大人,这五年一直有人不愿意对谢家放弃这一根见不得光的长矛,矛尖必须见血才能彻底收尾。”   都城那边的朝堂博弈,步步如履薄冰,他不知自己兄长如何在当年那般恶劣险峻的围杀中翻盘,并拖延了五年掌握主动权将这个案子彻底定死。   但他知道谢家仇敌许多许多。   越高位,越险峻。   敌人蛰伏跟出手也越突然跟狠戾。   自己先动手,远比让对方动手高明。   “东家已出了血,我谢家……”   他不是谢明谨,不能说更多,哪怕这位嫡母犯错极甚,但世家大族,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轻易出事的,否则于谢家极不利。   他也不能犯上不敬。   老夫人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意难平,她压着喉口的血,死死盯着明谨。   “不是因为这个孽障?我当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当年为那贱人疯魔,如今又为这孽障忤逆不孝,可真真是……”   人到困境,能竭力维持脸面风度的极少,老夫人自然不是这类人。   可明谨厌恶对方羞辱自己母亲,单是那“贱人”一词就足够让她放下端方。   于是道:“其实今日赢祖母您的人不是我。”   老夫人抿唇。   明谨微微笑:“是父亲,也是您的儿子。”   谢沥一瞬便见到这位嫡母面露痛苦跟怨憎,心中凉意起。   这一对祖孙好像生来知晓对方的弱点在哪。   “你这孽种!你真当自己赢了?他是我儿子,他生来为维护家族权力而生,这次是我一时不查,被东家那两个小畜生蒙骗了,他只是无奈……你以为换做你跟你母亲,他不会割舍?”   “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阴狠而笑,尽有些癫狂似的,迫不及待去攻击明谨。   明谨皱眉,眼底的晦涩翻涌,谢沥察觉明谨异色,顿时开口打断,道:“母亲大人累了,竟胡言乱语,我现在就安排您……”   不过,明谨依旧选择了反击。   “祖母也真当自己当年赢了?”   老夫人眯起眼,像是找回一点自信,喃喃道:“她死了,这就是结果。”   她找回了一点风采,眼里的光亮越盛,只是神色有些诡秘。   谢沥面色微微变,想打断这个谢家的禁忌话题,可是没来得及。   “母亲只是离开了,未知生死,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谢远留不住他,谢家也留不住她。”   明谨本无多言的欲望,但涉及当年无故离开的母亲,她总是难忍森然。   “她若真有心对付你,以她的武功,谢家人的人头加一起都不够她提剑杀的,你谢家暗卫能防她几何。”   “说到底,是她依旧有几分舍不得你的儿子为难罢了。”   她走出门,声音渐飘远,不知道老夫人有没有听清,反正谢沥听清了。   “而我不杀你,就如同你的儿子一样,都是凡俗之人,受制于这天地人伦。”   谢沥没看清明谨的脸色,但他估摸着自己就算正面对方,约莫也看不出什么。   比如她是否对刚刚嫡母胡言的话心存芥蒂。   这侄女,如今心思内敛极致,竟像他的大哥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   明谨走下阶梯,发现好几个谢家人没走。   她面色淡淡,眼神倦懒,周身却萦绕着生人勿进的冷淡,哪怕此时午时阳光正好,也驱不散那疏离。   她眼里有很深的秘密,不能招惹。   本见人出来就如狗儿见了肉包子、来劲儿快步跑来的谢明月都察觉到了,讪讪顿在阶前。   反是明谨慢悠悠走下阶梯,迎着秋日光辉,眼神轻飘飘扫来。   “怎么,怕了?”   她也没说怕什么,怕谁。   但人尽了然。   谢明月更不敢说话了。   “是不是觉得东家人好惨?”   “也……也还好。他们罪有应得。”谢明月哆哆嗦嗦说,可又想到祖母的事情,又隐约察觉到更深层次的一些隐秘,她闭嘴了,眼里有惊恐不安。   明谨看着她,微失笑。   “是还好……罪有应得,也不曾被冤枉”   “只是灭了两房。”   “还没抄家灭族。”   慢条斯理闲谈的明谨其实有许多话本想出口,但见到这些谢家子弟青涩脸庞,忽生无奈。   要怎么说呢,难道说——谢氏门楣逾百年光辉,但你们主君,也便是我的父亲,乃天下顶顶凶恶的奸臣,作恶多端,害人如麻,为了维护家族门楣,不惜拿他人尸山血海奠基?你们需得克制守礼,万万不要犯错,成了将来家族覆灭的可怜人。   或许还要加上一句——现在的东家,可能要比将来的谢家下场要好很多。   万千言语说不得,无言以对。   她年少经历的颠沛流离,与家族背弃,怎忍这些同样年少的人一并经历。   明谨收回目光,却见谢明月如乡下河里的小番鸭一样张大嘴巴,惊恐扑腾起来。   “谢明谨,你作甚说这种话,什么抄家灭族!吓死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哦!!”   “你果然不是一个好姐姐。”   本还畏惧她的谢明月管不住脾气跟嘴巴,一秃噜就嘟囔了,但反应过来,有些畏缩看下明谨,却见后者似愣了下,后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最后伸出手。   谢明月吓得闭上眼。   然后,感觉到纤软却略有些苍白的手指摸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的姐姐笑了,动作温柔,语气更温柔。   “我说过要教你规矩。”   “你还小,还可以好好学。”   “作奸犯科你怕是没这胆子跟条件,但缺钱,看中别人家财物的时候,先跟我说,我买给你,不要骗人不要抢,谢家丢不起那人。”   对待妹妹,再疲乏,她也是有点耐心的,言语多了一些。   不远处的明黛:“……”   你教育妹妹是没错,可我总觉得你在损我。   ——————   谢明月涨红脸痴呆的时候,明谨已经收回手,踱步从边上小道走进。   被冷遇的好些个谢家子弟莫名没有抱怨感,只有庆幸。   好吓人。   莫怪此人离开乌灵多年,明明当年也只是幼时,却也让人讳莫如深。   有些非凡之人,自小就是非凡的。   缄默寂静之余,却也有人听到那边飘来凉软一句。   “谢之檩,你过来。” 第26章 宗祠   ————————   谢之檩不是第一次来宗祠,但第一次跟这个名义上的嫡姐一起进来。   他在路上就早早告诫自己要稳得住,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但没想到到了宗祠后,边上的人只顾自烧佛经。   芍药带人早已拿到宗祠的四十本厚叠叠佛经抄本烧了老久,如今也才烧了一半。   他年少,心性不够,最终没忍住,“这便是这些时日你跟谢明月在潜楼做的事?”   明谨没看他,白皙手指捻着一张张纸往火盆里放,却道:“她的字丑,怕污了祖先的眼,怪到我身上,只让她先练字。”   嫌弃得端方自持,天然正经。   谢之檩愣了下,却能品出几分她对后者的熟稔跟疼宠。   他皱眉,淡淡道:“她的字是极丑。”   然后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跟这位嫡姐,他有天然不可亲近的缘由。   不管是利益,还是情感。   但谈争斗跟手段,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对手,起码现在绝不是。   谈亲情,更是滑稽。   他更明白对方一出生就站在高处,这一生都不必低头看自己是否能够得着那位置。   只要她不死,谢家嫡脉依旧是她的天下。   天生有严苛礼法庇护,还有……   “父亲从未厌弃过你,一切都只是假象。”他咬牙,嫉妒到极致,也心中极度不平,语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今天这一切,其实是他让三叔配合你所做吧,就为了替你摆平家里的障碍。”   他还未说完,得明谨偏头扫了一眼。   像在看一个傻子。   “好好一个儿郎,年纪也不小了,怎想事这么感情用事。”   “他是一个心机多深沉薄凉冷血无情的人你不知道么?”   “但凡手段,必为权衡利弊,你瞧着我今日威风,却不知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让祖母不舒坦罢了,也为了在你们这些小孩子面前显摆面子,不过目前看起来效果不错。”   她淡淡的目光滑过他,似笑非笑,但谢之檩表情都没能收住,微微质问:“你怎么能如此说父亲,你……”   “我从小跟他对骂不知多少次,还拿花瓶砸过他,到最后他也没舍得打我,是不是很嫉妒?”   谢之檩脸色铁青了。   明谨转过脸,继续烧纸,声音比表情还淡,“别拿你与他的干系来找我麻烦,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承担后果,而我与他之间的,谢家也没人能干涉,包括你。”   她的高傲跟冷漠,仿佛在这宗祠才露了冰山一角。   此前哪怕在主屋对峙冲突,她也向来不改端方气度。   “谢明谨!”谢之檩那俊俏小脸蛋气急之下才真正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因克制,也不知用何等言语去攻讦明谨,只能森森看明谨一眼,带着厌憎气恼转身欲走。   “谢之檩。”   忽被唤住。   “明月是小姑娘,可以只看看表面规矩,引以为戒,但你不一样。”   “今天看到听到的,我希望你明白它真正的意义。”   谢之檩顿足,忍不住回身去看她,却只看到燃烧佛经书页飞灰而起的烟在她身旁萦绕,灰与白,笼罩眉眼,渲染皮囊轮廓,将她跟那大片仿若数不尽的森严牌位们交融在一起。   宗祠的森严庄重像是地狱里呼啸而出的刑场。   那一时,年纪轻轻的他竟无端觉得这位风华正茂的嫡姐身上有超脱于人间的暮气。   他蓦然有些惶恐。   ——————   谢沥带着疲惫,也没回自己院休息,问了明谨所在,来了宗祠,只见到热气已灭但半盆满的火盆灰烬。   明谨在宗祠边上的茶亭。   看着阳光明堂,一身清净,让人望之悦目,洗去疲乏。   这才是我谢家嫡女该有的样子。   一见面,谢沥先喝茶,缓了心口积累的郁气,再朝不喝茶只替他煮茶的明谨看去,斟酌一二,还是将此前压着的疑问道出:“你父亲与你密信通知今日动手?”   “怎会。”   “那你今日怎忽然发作……”   毕十一真不是他能调配得动的,前者属于暗卫,暗卫只属于嫡脉。   “可能是了解他吧……”明谨叹气,“尚不知父亲大人放我出来作甚,但猜测主因在都城,要去的也该是都城,偏要我在乌灵逗留,要么是拿我给祖母寻开心,就是反过来拿她给我寻开心。”   谢沥总觉得自家侄女言语不是一般锐利深刻,总能入木三分。   就是听着膈应人。   是了,这位嫡女也就是对自己极厌憎极致之人,端方风仪才会有所损伤。   且她也不计较这点损伤,无所谓虚伪遮掩——之前老夫人巅峰时都不愿意遮掩,现在就更不必了。   不过他都怀疑四年前他大哥是因为被自己女儿给挤兑太伤了才怒而遣送别庄的。   明谨也没留意谢沥暗自腹诽,只保留面上的叹然,继续婉婉道:“他向来不做无谓之事,既放祖母派人害我,又放我回乌灵,早知道我脾气,来往向来公道,总会出手回敬。一边是女儿,一边是母亲,他总得控制局面,所以我猜想这边早有布局。而东家这些年行事过于轻狂,于谢家本无益,若是他远在都城无所知,三叔您也会上报的。既知晓,又不是没有能力管束,既真的不管,那就是刻意放纵,养肥他们的贪婪,放大东家的罪名,替代谢家承担东阳郡案,堵住政敌们的嘴,也将祖母摘出来,将案子结成铁案,保证谢家名望不至于亏损太重,于他官途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算来算去,那位表小姐的生辰礼是个动手的好日子。”   “至于我跟祖母的事,左右不会死人,谁胜负于他都不相干,不过只要我赢,于家族利益就不会有损伤。”   她好像笃定谢远会选择站在自己这边,也笃定谢远知道自己会赢。   父女之间太了解对方了。   “我若说错了,三叔指点就是,何必这般看我。”   谢沥表情有些沉重,似叹又感:“你若是儿郎……”   “我若是儿郎,父亲怕是早把我打死了。”   明谨偏头按揉眉心,低低道:“三叔,我更希望若我不是谢家人……”   眼前人曾给她年幼时当大马骑,她此刻说的话,便是真心的。   谢沥表情微僵,“这种话你对你父亲也说过?”   明谨一怔,回想了下,不是很确定。   “忘了。”   更严重的,她倒是记得。   谢沥扯扯嘴角,“我是否可以猜测更过分的话你应当也说了。”   明谨不应,只是回避了目光。   她理直气壮教训谢明月规矩,却从不提自己跟父亲之间的诸多无礼。   “当时还小,不是很懂事。”   她轻轻道,略带歉意。   谢沥也不掰扯他们父女间的事,因为随便扯扯就容易扯到那位生死不明的嫂子身上,动辄就是禁忌,他没那胆子。   “事情已解,你父亲为何招你回都城,我也无力去管,更不敢去管,你知三叔没用,生怕你父亲。”   “但我还是希望你……”   谢沥起身,叹着气,伸出手,才发觉从前那个小小个却聪敏更甚于妖孽大哥的侄女已长大,眉眼风华一时不知更肖父还是母,大抵再需些年岁就可知了。   左右心性手段跟气派是承继他谢氏女郎上乘家风的。   她从没让人失望过。   他有些迟疑,但顿了下,还是揉了揉明谨脑袋。   “希望你糊涂一点,像明月那丫头就挺好。”   明谨不由莞尔,眉眼微弯,却带着笑,很随意地问谢沥,“三叔有考虑抽个空分家么?”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出来这般自然。   但肯定是密谋许久的。   “你!”谢沥惊了后却安静了一会,只低低道:“荣辱与共。”   明谨料到了这个结果,依旧像跟饭后闲聊一样,道:“为了黛妹妹跟岫哥哥也不行么?”   他这位三叔有一对嫡子嫡女,嫡子谢之岫在都城进学,但儿女不管在哪,为父的总是牵挂在心的。   谢沥面色微变,盯着明谨好一会,才沉沉道:“他们是我儿女,但你跟你父亲也是我至亲。”   “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块血肉,除非利刃切割,否认它自己本身如何能分裂开来?”   这个道理,明谨怎会不明白。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所言的天真,但也只是想试探一下。   其实不是不知道结果,但真正见到了,还是……   瞧见明谨眉眼间的无奈,谢沥有些不忍,想问问对方为何有这般大逆心思,是否察觉到家族有何隐忧,可他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自己大哥避讳什么,对这种机密之事,可以容许自己女儿犯戒,其他人却不能。   于是他故意装作很随意地转移话题,“后院抓到的混小子,你处理?”   “嗯,我来吧,三叔你会吓到他的。”   两人都没再提刚刚的话题,已然达成默契。 第27章 信函   ——————————   “干什么!放肆!你们想……放我下来!!!啊!!”   偏僻柴房里,被倒吊起来的贵气公子哥鼻涕往额头倒流,吓哭得如同市井三岁小儿。   而刚进门没一会刚捧着热乎茶还没吹几口气的明谨差点被这破嗓子给惊得抖翻了茶水,撩了眼皮,“萧小公子,你可吓到我了。”   薄淡清凉,余味流长,偏偏她要无辜姿态,惹人心烦。   “谢明谨!!”萧禹杀猪哀嚎后,带着鼻音怒吼,“你放我下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   明谨放下茶杯,打量这厮衣服倒挂下来后隐露出的内衫肚腩跟腰身,有了判断,垂眸道:“挺胖的,分量也不轻啊,好不容易吊上去的,怎么能轻易放下来。”   “你才胖!小爷我轻健得很。”怒骂的萧禹惊恐得很,似对此有阴影,浑身颤抖,满头大汗淋漓,眼看着嘴唇都白了。   嗯?这情况怕是不妙。   芍药看向明谨,明谨却好像视若无睹,冷酷地很。   只喝了好几口的茶,喝到一大半了才将茶盏放边上,走过去,靠近了萧禹,纤长手指抚摸了下吊绑他的绳索,绳索粗糙,滑过柔软的皮肉有摩擦感。   好像她的声音。   “听说你特别贪玩,你说,这样好玩么?”   萧禹连尖叫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濒死的鱼,额头冷汗掉落地面,滴滴答答的,气若游丝。   “怕是不比翻墙入室,窗下偷听好玩吧?”   “尤其是听到的隐秘特别刺激之时……杀人灭族,朝廷争斗。”   明谨的手指从绳索滑到他的咽喉。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特别的馨香。   这些都不是他此时会联想的,萧禹吓得睁开眼,被泪水跟汗水蒙住的眼看不清人,何况倒过来了……   “你……啊!!”   他全身绷紧,吓得身体颤抖,因为纤细的手指忽然内缩捏住了他的咽喉。   也没怎么用力,就是那种触感让人四肢百骸都绷紧了。   他想到了自己偷听到的那一切。   他知道这个人有多可怕,比小时候可怕太多太多!   “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死也不会对外说的!!求你了!”   终于哭了。   明谨叹口气,颇为难似的:“又哭了啊,我以为你脾气比小时候见长,现在看来胆子却无甚进步。”   “有点可怜,快快把他放下吧。”   萧禹的确很可怜,哪有从前小霸王的神采,就跟脱毛的白斩鸡似的,整个人半条命都没了,对明谨也惧怕得很,此刻还在哆嗦:“我……我真的不会说的,你……你放我走吧。”   他怕她,是真的怕,幼年的内心阴影被无限放大了似的。   刚刚他真的以为她会杀了自己。   收手的明谨恍然轻叹:“所以你果然还是听到了。”   萧禹一惊,吓坏了,正想否认,却见明谨笑了下。   “知道就知道,左右你也不敢说。”   时常混脑子的萧禹莫名不服气,五官都皱一起,真被放开了,他却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不走?还想留下喝茶吗?”   明谨看他在门口左顾右盼的,问了。   萧禹面颊一抽,红了脸,“我才不会……可你真不怕我说出去啊?”   他这人胆子两极端,一会怕极了,一会稍脱离危险就恢复点小霸王脾气。   竟还敢问。   明谨瞥他,淡笑了下。   “你以为外人为何说乌灵是谢家的天下?”   已成定局的破事,还怕人知道?   有些意兴阑珊的明谨反问,小霸王懵懂,走出去老远,再次在护卫的押送注视下重新翻墙出去才醒悟过来。   该死!他爹也是谢远的人!!   小霸王还是有几分小机灵的,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回家,且也不敢暴露什么,等了两天,却愣是没从谢东两家听出什么风声,当然了,东家人被抓被控告都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若说与谢家有干系的,也都是那些谢家愿意让人听到的。   旁的都没有。   尤其是关于谢明谨的,丁点都没有。   谢家他还可以理解,可是东家那边……那张氏等人竟没吭声。   半点没牵扯到谢明谨。   小霸王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世家手段么?   这就是世家。   可他不明白那个谢明谨为什么对自己毫无管束,好像笃定了自己不敢吭声似的,也容忍自己的一再冒犯。   如同小时候。   小霸王很憋屈,却无能为力。   ————————   谢东两家之变故,终究是为人设计过的结果,后续影响力也在控制之中。   是起是浮都在他人掌握的规程里。   它很快就被郡城人抛之脑后,而明谨在谢家的日子也恢复了清净。   谢家人都以为她接下来会主掌中馈,把乌灵谢氏本家的权力拿在手中,替换掉老夫人的存在,却不想……她并未。   权力全然给了林氏,明谨跟此前无差,还是常窝在云潜楼里,也少走动,有人觉得她一开始出别庄是因为主君传召,乌灵也并非她真正归途,接下来她会去哪,谢家人都默默在等着一纸传召。   “你真的要走吗?”   “去哪?都城?还是哪儿?”   “什么时候啊……”   这几日天气极好,书屋里的书得拿到院子里晾晒,免得日久起潮,在一群仆役来去时,明谨也权当走动练体,捧着书走到院子的时候,边上跟着的小尾巴就一股脑出了许多问题。   明谨将书一本本放开,小心翻开,也回了谢明月,“你问题这般多,让我怎么回?”   “你一个个回不就行了。”   记吃不记打的谢明月压根忘记了前些日子对明谨的惧怕,眼下又有些刁蛮无礼起来了,但在芍药看来,更像是一种撒娇。   明谨也只一句话回答了所有问题。   “任由传召。”   谢明月嘟嘴,嘟囔:“那还是要走啊……”   她表情不太好看,但似想起了什么,“那你还整日待在宅子里干甚,都不出去玩玩?不闷得慌?”   “玩?”明谨微怔,后失笑,“习惯了,也不闷。”   “倒也是,你在庄子里被关了四年,不也……”谢明月嘴快,但还没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看明谨,看后者好像没听到,也不在意,这才松一口气,“我不管,你陪我出去玩嘛。”   她忍不住用小爪子扯住对方纤薄柔软的袖子,轻轻摇摆。   明谨没理她。   谢明月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哭求了很久,最后以抄书写字作画等诸多功课为交换条件让明谨答应了。   帮忙晒书完毕后,她才志得意满走了。   芍药:“姑娘,我好想告诉四姑娘,您本来就打算去鸾溪涧。”   鸾溪涧是乌灵郡最富盛名的风景名胜,乌灵之地,底蕴久远,不但是世家于此颇有傲慢自持之意,其实百姓们也是如此。   每一年秋时,正是农忙丰收,既有收成,百姓手头宽裕些,也心有欢喜,便也会拖家带口去鸾溪涧踏青祈福,如此也为乌灵传统。   何况四年一度也有乌灵祭节——花羽。   花羽节非同小可,于乌灵郡城意义重大,这不正赶上了么,所以谢明月才如此闹腾,不肯错过,也非要拽着明谨一起。   明谨:“凭一己之力得偿所愿,也挺好的。”   芍药:“……”   “不过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天好日子了。”   连续晴天多日,也总有尽时。   明谨在别庄多年,别人看着别庄就是一个农庄,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没错,那真的是一个农庄,明谨对农事自然也是熟悉的,也知时节雨期变换,出于谨慎找了有经验的老农家,便掐着日子安排将最后一批书籍晒完。   果然,当天黄昏近夜色,下了一场雨。   ——————   自然不是暴雨,但也让土地泥泞许多,官道上有一匹快马奔行着,马蹄落地哒哒带粘土喷溅的声音,马上之人有些急躁,飞快甩鞭督促马儿快跑,也摸摸胸口衣内层层包夹的物件,生怕雨水将它湿毁。   不过也是因为这样的急躁,他并没有听到左侧悬高的土坡上有一声爆裂嗡响。   破空乍鸣,尾羽抖颤撕裂雨幕。   砰!!   人头被锐利箭矢破入,抓着缰绳的手一松,人体从马上歪去,尚不知背上发生何事的马儿只雨中奔行不一会,人就滚下了草丛。   而很快,土坡后面以及林中竟跑出许多甲衣男子来。   那位射箭的弓手稳稳收弓,并没有为自己的箭技自得,仿佛这种手段理所应当。   那他们这些人的来历就显得可疑了。   已经死去的人被翻了个遍,很快,死者衣内的物件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手中。   这位男子五官粗犷,眼中有戾气,络腮胡好多天没刮,像是多日奔走无暇整理的模样,但阴狠内外一致,瞥过地上死绝的尸体,拿着防水皮质包裹的物件,解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笺。   寻常百姓家写一封信都不容易,还得请识字先生代写,可大世家所用信笺都是非凡的,封口印泥考究,表面纹有家族图腾。   “乌山灵水纹,是乌灵谢氏。”   男子面上好像并无意外,只有得到验证的满意,眼中也有煞气。   “我们蛰伏这么多天捕捉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边上矮一些的大胡子男子面上有喜意,“也不知那谢远发来密信涉及何等机要,但肯定可以利用。”   “肯定啊!那谢远是何等人!”   “若是从他身上抓到契机,我等改变劣势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这些俨然逃亡之徒的雨中人,个个期颐,仿佛这些日子的奔波狼狈让他们厌烦至极。   他们需要一个契机,去摆脱如此险境。   众人灼灼目光下,粗犷男子走到暂且可以遮挡雨水的冠密大树下,打开密函,阴沉目光看了写会,眉头皱起。   “跟朝廷机要无关。”   什么!众人顿然失望,可又见到粗犷男子扬眉冷笑。   “但比那更有用。”   他转头,在阴沉雨天中看向乌灵郡城所在方向。   “谢远啊谢远,这是你自己把你的软肋亲自送到我手中,莫怪我笑纳了。” 第28章 不省心(下个月国庆一号上架,月票准备好哦)   ————————   夜里骤然醒来的明谨有些恍惚,看到窗外的细密雨丝,竟下意识担忧起那些珍贵的书卷来,急急起身下床,可脚面刚落地,触到冰冷木板,才恍然失笑起来。   她怎忘了,白日就已收书了,这大晚上的,她是睡糊涂了。   纤软手指轻拂过脸颊,她还是到窗前看了一会小雨,想到这些时日等待她父亲的传召。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吧。”   她在这乌灵郡估摸着也就只能再待一段时日了。   明谨暗暗揣度,但最终困意上涌,将之抛诸脑后,只是目光轻瞥,不经意见到夜色里纯然被夜光带雨剥离显映的一处轮廓。   那是坐落在谢氏祖祠后方山脚下的老宅,已废弃多年。   她对它印象不深,只依稀觉得幼时在云潜楼附近玩耍时曾留意过那地,不过当时祖父还在,立下规矩不让进,乃禁地,她也没跳脱到挑战规矩的地步,因此从未靠近。   如今看来,再禁地,也会成为废地。   阴沉,漆黑,如同鬼魅宿寐之地。   从四年前开始,明谨对不可探查的谢家隐秘就有些心灰意冷了,眼下也只瞥过,不再看一眼。   而在此时,谢沥也一样没睡,同样,他的妻子林氏仿佛也一夜难眠。   “怎么,还是被吓到了么?”谢沥测过身来,拥住妻子安抚。   “不是,只是家里这么多事儿一下子堆到手里,我有些不安,怕做不好。”   林氏向来是个温柔如水的人,轻叹气,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虽是多年未见,孩童到女郎变化极大,但我总觉得如今阿谨这孩子,心思太重了,就仿佛这件事……”   乍一看是自己夫君跟谢远的安排,谢明谨的角色被无限淡化了。   但她忘不掉对方说的那些话。   “阿谨这孩子,跟阿黛,明月她们都不一样,她的心思是扎根于整个家族的,我怀疑她做这一切,其一是试探。”   谢沥与妻感情深厚,怕她忧思,便为之解惑。   “试探?”   林氏疑惑。   “试探久别多年后,家里这些人是否如东家那些人一样无药可救,还是有让她珍惜的余地。”   林氏怔怔,神情苦涩愧疚,“我记得当年她跟大嫂的处境很不好,母亲处处针对,大哥公务也忙,一时未能庇护,我们这些人……其实也没怎么帮过。”   谢沥拍拍她手背,“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她在衡量家族的人是否为非作歹,跟东家人一路货色,其实她的心肠很软,跟大嫂很像。”   林氏恍然,重重点头。   当年那个昭昭明艳心性广阔的女子,让人实在难忘。   “那其二呢?”   “其二……”谢沥想起明谨无端让自己分家的言语,眉头紧锁,便轻轻道:“为了跟嫡母做个了断吧。”   其实他不太确定,从来都看不透那对父女。   但只能哄一下老婆。   林氏一惊,后长长叹气。   “其实我不明白,本是至亲,何必呢,大嫂那般好的人,固然非出身世家,非母亲第一联姻首选,可人那般潇洒大气,从不与人为难,办事利落,油漆大哥那般喜爱,便是为了不与独子间隙,也该退让……”   她是为人母的,以己度人,分外不能理解老夫人。   谢沥却忽然捂住她的嘴,林氏便不言语了。   她刚刚还想说那一日雷雨好大,大嫂提剑戴笠冒雨而出,头也不回。   后,真的再未归来。   再后来……谢家死了很多人,她第一次见到那位外表清雅翩翩无愧王朝世家第一美男子的夫家大哥最可怕的模样。   真真跟厉鬼无异。   所以后来他们三房举家回乌灵,她着实是松了口气。   ——————   三日后,乌灵郡距鸾溪涧的官道上车马繁忙,过了山水路,过了石滩,渐停于山涧外的竹林圆盘。   车马被看顾好,诸门户女眷下马,或有夫君陪伴,或有骑马而来的少年郎们陪同,叶家等家族自也如此。   商农平民见到了后面浩浩荡荡到来的一长排官邸马车,都纷纷退开,其实也包括一家商户,其中有人认出那位孕肚已显的年轻妇人。   “是那李家少妇人……”   “是李易那家?”   “也是可怜见的,遇见了这样的泼天大祸,还怀着孩子,怕是来祈福的……”   小老百姓的,但凡没有利益冲突,都愿意施舍别人同情一二。   况且年少孕时丧夫的确可怜。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背地里如何碎嘴就未可知了。   李家少妇翟氏眉眼微垂,在自家婆婆握紧手腕后回以温厚一笑,随着仆从退让官眷,眉目余光也见到那头下马车的一些官妇跟小姐。   “是叶郡守家的。”李家这边是做生意的,自然知道郡守家的门庭,也不敢先走,在边上随同其他乌灵郡之人给叶家人行礼。   叶家主母王氏并不似东家张氏一样伪善,也不似谢沥妻子林氏那般温厚拘谨,她身姿高挑,姿容中等,板着脸不见笑颜,浑身端着庄严让人畏惧。   为主母,她无妾侍那般好颜色,手握内宅权力威严妥当。   可这样的女人也势必难讨家主欢心。   心中得意或者苦恨也只有自己知道。   王氏在自己两个女儿的搀扶下露了面,也不咸不淡回应他人寒暄,但周遭动静波澜,转头便看到第二辆马车下来的叶绮思与其他千金小姐会面,热络得很,为人奉承。   这个庶女如何风光,王氏岂会不知,而叶家不管门楣多高,嫡女尚被冷落,被比对得处处不如,庶女却如此出挑……   何其讽刺。   王氏眯起眼,看到了两个女儿面上的嫉妒跟委屈,不由捏紧手绢,再保养也显了些微黄纹的手背青筋微凸,但终究忍下了,平静回应不怀好意提起叶绮思大肆夸赞的一些妇人,而后一群人正要走进热闹的竹林小道。   忽见了另一列马车,且有更气派的护卫开道。   这一次,王氏等官眷大概认出了对方府邸,不由都停下脚步,如李家人他们恭敬她们,她们也低头恭敬了对方。   叶绮思自也看到了谢家马车,她眼眸微阖,顺从旁边人也屈身对如今主掌谢家中馈的林氏及其他谢家妇行礼。   也有马车到跟前,先下了一个圆脸娇俏的少女,这少女性情刁蛮,眉眼不耐,嘴上还在抱怨。   “明明答应我了,却是不来,平日里还要教训我守诺。”   边上骑马的谢之檩皱眉,冷然道:“谁让你被她哄的?怪不得人。”   “那也总比她不愿意哄的好,呵!”   谢家人都知道这段时日大房嫡女跟庶子关系冷漠,未曾一见,前者也完全不像对庶妹一样宽容疼爱,也许是因为利益冲突吧。   白皙脸庞骤浮羞恼,谢之檩低喝:“谢明月!”   “叫姐姐!”   “……”   这个倒是跟谢明谨学会了!其余怎么不学?!   谢之檩白皙脸庞染上怒色,一甩鞭子,“不可理喻!”   谢明月对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朝后头下马车的女子翻了个白眼。   无他,只因这个女子一出现,所有千金小姐的皮囊美色都变得乏善可陈。   包括叶绮思这样的风云人物。   “叶明黛,乌灵第一美人。”不少人喃喃自语。   各种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可多针对于美貌皮囊,别无其他。   ——————   “这大户人家也不省心啊。”在官邸前面自觉是小户人家的富裕人家李家人看着那些气派的官眷离开,李家少妇翟氏听到自家婆婆如此感慨,她拧了纤细娟秀的柳眉,目光滑过前方一些招人眼球的贵女们,半响,轻轻道:“过犹不及。也不是所有世家小姐都这般。”   李老夫人似从自己儿媳言语中想到了什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那位谢姑娘的身份隐秘,虽然当时不敢揣测,但后面以经商人的人脉打听猜测,终究还是有点底的,只是他们不敢声张。   感激之情也只能压在心底。   “可惜她不来了。”老夫人叹息,带着李家人走了。 第29章 破绽   ——————   彼时,晨时没有跟早早来找她的谢明月一起出发的明谨未曾言明缘由,只是任由对方恼怒抱怨,让人将她送走后,她后头就跟毕十一来到了城中一处。   一家看似普通的客栈,如今人都被鸾溪涧引去,诸客栈显得生意萧条,但这一家不是萧条,是全部被封锁了,森严护卫锁四周门户,路过的人一看就吓到了,哪里还敢靠近。   明谨下了马车,进了客栈,被毕十一领到了内院,密道木板掀开,下面通道涌出一股尘封窖气,酸又带腥。   “此前躲下面了?”   “是,我们的人也是昨日才查到蛛丝马迹,但对方极敏锐,察觉到探子跟踪,还未安排人动手,对方就齐整人马撤退了。”   也就是说人已经跑了。   “地窖……也难怪,衙门的差役毕竟不够厉害,也不能掘地三尺,不过这客栈怕也是多年根基,为了一个李青玥……”   明谨还是不太能明白对方这一番行为的意义,但不顾毕十一的阻止,带着芍药下了地窖。   地窖里有人躲藏生活多日的痕迹,明谨抚过平日对方洗漱的面巾,以及一些小痕迹,她可以确定李青玥的确在这里生活过。   可忍狼狈,但爱干净,擅隐藏。   符合她此前对李青玥的了解。   “如果之前客栈杀李易的事只是意外,她于邪教也不过是未接触过的人物,十一,你说这个女子是什么武学奇才么?虽然有心机,有手段,可对于这个实力不敌、根基隐匿的未知邪教而言,就这般有用处?”   她是一个凡事讲究逻辑的人,从她的角度看,这邪教突然救李青玥,收纳对方,为此还毁掉了一个多年培养的据点,肯定说明李青玥有相匹配的价值。   明谨对此也很感兴趣,否则一个外逃的逃犯也不值得她亲来查看。   哪怕涉及来路不明的邪教。   “属下不曾查过她的根骨,但以她的年纪,哪怕武学资质超凡,也没什么前途可言,邪教不至于如此看重。”   武功不是那么好学的,真当是话本里面的人物呢。   江湖之好手,无一不是刻苦十年数十年磨砺出来的。   真有那种能消弭时间的至宝,用在其他资质不俗的武学奇才上更符合利益最大化。   毕十一觉得蹊跷,细觑了下边上明谨的神色,思量道:“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主要目的是您,而李青玥刚好跟您有些牵扯,对方觉得可以利用吧。”   明谨不置可否,只慢悠悠问:“一夜之间逃走,人数不少,又捕捉到了痕迹,能追么?”   “能,已在调遣人。”   “多派点人,对方底子隐晦,外面可能有人接应。”   “是。”   毕十一说着,送明谨出地窖,但迟疑之下,还是道:“属下并不赞同您去鸾溪涧,太危险了,万一对方埋伏在鸾溪涧呢?”   “路线往那边去?”   “是。”   “这么明显?”   明谨多疑,目光往底下地窖飘忽而上,再到这客栈一处处,“匆忙逃走的人,收拾得这么干净,该带走的全都带走了,怎么看都像是有条不紊,早有预察。”   不说扎根乌灵的谢氏爪牙本就敏锐强悍,就是因为李青玥越狱,以及这几天谢东两家的东阳郡案拿人事件,城中早已风声鹤唳,衙门跟城防两处皆是谨慎,巡防严谨,出逃条件极严苛,对方根本连一夜时间都没有。   而李青玥此人生活习惯不作伪,可结合他们当时处境,不该有如此明显的出逃痕迹。   毕十一跟边上几个负责勘察的人一愣,其中一人怀疑道:“姑娘您的意思是这伙人是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追查到行踪,查到这客栈的?”   毕十一接上了话,“那他们逃走的路线更像是故意要把我们的人引到鸾溪涧。”   如果他们为了保护明谨,人手大部分往鸾溪涧而去,那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明谨转了腕上棕黑色的玄檀木珠串,谨慎思索片刻后,忽问:“我三叔今日行程如何?”   毕十一面色顿时一变。   不好!   三爷有危险!   ————————   鸾溪涧也有山,山不高,却灵。   山灵溪清,绰绰清幽,而湖泊绵延,竹林似锦缎,广厦秋风扬来,骤起山海雨幕般的竹叶漂泊声。   秋时踏青的滋味非同一般,过溪涧边上石板路,往上可听闻悬钟空旷声,遥遥荡来。   “初鸣钟响,怕是要快花羽祭开礼了。”   “且走快些,可别赶不上玄空法师的经诵。”   有些经验、历届都参与的老人们纷纷催促惫懒的小辈们走快些,溪涧中疏散却分布得分外有诗意美的诸小道中,公子姑娘们难得有合理会面诗情画意的时候,吟诗对诵喜不自禁,对长辈催促也多阳奉阴违,但再散漫,也终慢慢吞吞进了空灵幽谷。   入目峭壁筑别苑,远处悬钟鸣,近目鼎炉烟,袅袅共秋水天一色。   “真美。”乌灵郡城的人都不由为此赞叹,也有其他郡城来游玩的人。   僧人领着香客相继敬佛上香,花羽节祈福主体与诵经礼赞有关,诵经分两种,一种是僧人带头诵经,一种是有些佛性信佛的信徒跟着吟诵。   庙宇内外梵香飘渺,四处皆有清淡却悠远的诵经声从庙内传出。   年轻人自然不懂其中信仰,只知看热闹,眼睛也总瞧着那边姑娘这边公子的,还有些就图着姻缘或者……科考功名?   谢明月不像其他还留有矜持的千金姑娘,她没个章法,眼睛四处滴溜溜转,很快让她看到了什么,眉梢活泼挑起。   彼时,谢明月身边是有人跟着的,不止亦步亦趋的嬷嬷丫鬟,还有谢明黛。   这两人一向不和,也能待一起?   这就得说起谢明黛张扬明烈之下的家族观了,固然与谢明月不和,却也怕这厮不通礼数,在外面游玩乱来,丢了家族的脸,因此应了林氏的嘱咐,不得不看着谢明月,于是后者刚瞧到的,她也瞧到了。   下面小圆盘看着好像有一伙人口舌冲突了。   明黛刚关注,瞥见是谢之檩就没什么兴趣了,哪怕民风开放,但到底是云英未嫁的贵女,她也不愿意跟这些公子哥搅合一起,说到底她也不认为谢之檩会吃什么亏,毕竟谢家根基摆在那。   她正要带着谢明月走,忽听到下面的冲突加剧,乍然暴起一句。   “庶子,娼妓所出!” 第30章 故人   ——————   那是一群学子,却并不带多少书生自带的酸儒之气,反而公子意气更重一些。   无他,因他们既是乌灵郡城最好学堂的学生,却也是郡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公子哥。   这些公子哥个个出身高贵,一出生就得到太多,对读书就不够尽心,不尽心,精力往哪放?   不是青楼勾栏寻欢作乐,就是在别的地方寻欢作乐。   “之檩兄,从前多次邀约都未能见你出来与我等赏玩,没想到今日出来了。”   “怕是跟姐姐妹妹一起来的。”   “说起来,明黛姑娘……”   这些公子哥正浮想联翩,却见谢之檩脸色放下来,这些人便知道过火了,一个个讪讪不言,但也有些不痛快。   若非忌惮谢之檩背后的谢家,真当他们会给这个谢之檩面子,谁不知道他是……   “之檩兄如今倒是颇有谢家兄弟的风范,还会维护自家姐妹的声誉,我等也不要为难他了,毕竟难得那位嫡姐回来后也没为难他。”   这话听着与人为善,但总觉得哪里有点膈应人,尤是这位公子哥还万分体贴补充:“庶出日子不好过,谢家这等门户更是如此,何况之檩兄还不是一般的庶出。”   在场的学子闻言顿笑了几个,打量谢之檩的眼神也有些变化,也只有极少数的有些迟疑跟疑惑。   这些人怎么……   谢之檩察觉到了异样,倒不是为这些人的阴阳怪气,而是因为他早知这些人内心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却又畏惧谢家权势,往日素来是不敢挑衅的,今日倒像是故意的。   有什么倚仗吗?   谢之檩略阖了眼,嘴角下压,却当没听懂似的,只淡淡道:“多谢子奎兄体谅。”   看着比他们年少三四岁还显青涩的谢之檩,许子奎眼里闪过忌恨。   “客气了,之檩兄,今日正是好风景,我等还是珍惜时光的好,毕竟你如今考学上优,老师们对你赞赏有佳,来日科考,你若是登科,加上谢大人在朝中权掌中枢,你又是他唯一的儿子,日后功名卓越,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旧日同窗。”   许子奎笑呵呵说着,谢之檩再次忍下对方话里的嘲讽恶意,正准备找个理由离开。   “谢明黛?”   忽从边角出了一道声音,轻佻散漫,“听说谢氏出美人,这谢明黛就是你们乌灵郡第一美人吧,我这次可是为着她来的,可生怪了,溜达一圈也没瞧到。”   “公子不必着急,这不前面有谢家公子,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谢之檩转头看去,看到一群生面孔,其中夹杂了一两张乌灵郡城的纨绔脸庞,后者十分谄媚,捧着这群生人,而这些生人衣着华贵,气势凌厉矜傲,为首者年纪轻轻,带着散漫,闻言后也朝谢之檩他们这边看来,挑眉了。   “你是谢家的那个谢之檩吧,庶子,娼妓所出。”   谢之檩面色剧变,其他乌灵学堂子弟也有些蒙,没想到对方这么生猛,连许子奎都吃了一惊。   对方却似无所觉,反而双手环胸,踱步走下台阶,“往日我是从不与娼妓之子多言的,不过今日例外。”   他居高临下,双手负背,微微俯身瞧着青涩的谢之檩。   “谢明黛在哪,说。”   那是真正由尊贵跟疼宠培养出来的底气,气势压人。   谢之檩已然确定一件事——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   尊贵与否,其实看对比。   在谢氏称霸的乌灵,不管谢之檩有什么样的出身,只要他是谢远唯一的儿子,哪怕是庶出,哪怕谢远从没搭理过这个儿子。   可对于真正一些世家贵子,谢之檩是上不得台面的。   一来谢远不曾予他肯定,二来谢家也不曾给予谢之檩权力。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多年被老夫人掌控的庶孙,读书上进,克制且冷淡,尽量不犯错,尽量不惹事。   这样一个人,就这么轻易被人侮辱了。   乌灵郡城的其他人不敢言语,许子奎等人觉得解气舒坦,而这个侮辱人的贵公子却不耐烦了,眼神一飘,身边护卫逼迫上前。   谢之檩眼里闪过难堪跟慌乱,但一咬牙,还是不曾退却,也没有因为畏惧而投降,交代谢明黛的事情。   也是那一时,谢明月撇下谢明黛的手,想要下去说些什么,却被谢明黛更用力攥住了手腕,并捂住了嘴巴。   谢明月顿时瞪着谢明黛,谢明黛面上薄霜,却不言语,只眼神示意边上嬷嬷帮忙把谢明月控制住拖走。   就在此时,她们却听到下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脆生生的、稚嫩的。   “姐姐,姐姐……猫猫,大猫猫在那……”   ——————   一听到下面的童声呼唤,谢之檩神色变换,还未来得及阻止,那青年就笑了,走出几步,往下看。   阶梯小路下面有一个大平台,疏立青松木,因为开阔跟高度,风晴朗,有孩童在家人陪护下放风筝玩耍。   刚刚娇憨呼唤的男童正怯怯看着那女子,一边指着树上枝头缠了线吊挂的风筝。   边上嬷嬷讪讪,委婉劝这小男童不要无礼,小男童本就怯怯,闻言就低头揪着自己的小褂孺衣摆,却听到身边大姐姐偏头吩咐护卫,护卫便纵跃上了树,取下了风筝。   “哇!猫猫下来了!”   风筝到了明谨手里,手指抚弄猫尾巴,她笑着低头,将风筝递过去,且对雀跃的小男童道:“你是叫蒙蒙对么?”   男童眼睛一亮,“姐姐知道我?”   “知道。”   明谨伸手轻抚他的脑袋,“谢至臻,字谦和,小名蒙蒙,你父亲是谢之樘,是我二堂哥,按理,你应该唤我姑姑。”   眼前的女子本清贵极致,不容触犯,可她眉眼跟言语实在温柔。润在青山绿水中似的,说不出的如沐春风。   小孩子很单纯,至欢至厌,谢至臻极喜欢这位姑姑,只是还有些怕,于是在喜欢跟害怕之中,在明谨转身欲走后,他选择了将风筝交给边上嬷嬷,然后怯怯揪住明谨的袖摆。   “谨姑姑……你不带蒙蒙一起么?”   软得甜得像是一块糖。   明谨惊讶,她不是不知道谢家人大部分都对她有畏惧之心,尤其是生辰礼那日之后。   但没想到……   一时间,明谨感觉复杂,但目光一偏,瞧到上面一群人,也看到了那个目光攻击性极强的傲慢青年。   目光对视,上下缄默些许。   谢之檩察觉到这人眼神的变化,以为此人对谢明谨起了心思,正要上前一步遮挡,却突见到下面的明谨转过脸,握住了谢至臻的小手。   “嗯,一起。”   她牵着谢至臻缓缓走上台阶,一步步。   裙摆飘逸柔顺,似水流年。   天地仿佛变得无边清阔,无上雅致。   但脱离控制后扒着边上小树树干的谢明月往下看到了,瞪圆脸,忽然磨牙,嘀咕一句:“这小胖子……”   边上的谢明黛瞥她一眼。   好意思说蒙蒙小奶娃胖,是自己瞎了还是当别人瞎了。   不过谢明黛也无暇羞辱谢明月,只皱眉瞧着那边走上来的明谨。   谢之檩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挡了下那青年。   然后……他被推开了,那尊贵却带着几分轻佻肆意的青年到了明谨跟前。   众人都以为他这般贪色肆意之人会寻衅滋事,扰明谨不安,却不想这厮傲慢脸皮似换了一张似的,愣是挤出了乖顺熟稔的二皮脸,客客气气作揖行礼道。   “谨姐姐,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弟弟这厢有礼了。”   ——————   本来谢之檩肯忍让一二,不外乎通过许子奎等人的反应,以及端看来着的言行气度来判断对方背景非同小可,但眼下凭着对方这一句才真正确定了。   其一,对方背景乃都城之中的权贵之家。   其二,对方跟他这位嫡姐怕是熟识的。   而且不单对方表态和善,这位嫡姐待之也颇熟稔。   “阿,是你阿。”   “小侯爷。”   小侯爷赵景焕面露笑意,似十分爽朗,道:“谨姐姐还能记得我,得亏我家门庭尚可,在外有些名头,否则以我这般资质的纨绔,姐姐是定然记不住的。”   他嘴甜,又把明谨捧着,原本是尊贵纨裤子的模样就软化许多,变得灼灼明朗起来。   这般尊贵的小郎君,一般女子都受不住。   毕竟人家也没萧禹那神憎狗厌的臭脾气,至多轻佻?   “倒也不是,如若你刚刚像了我在乌灵的其他故人,不太会说话,端着敷衍不情愿,还非要跟我打招呼,一照面就是什么多年不见风采依旧,那我大概就不太乐意记得你了。”   赵景焕一愣,一方面思量这个故人是谁,一方面却品觉她话里的意思,顿了半响才笑着应:“谨姐姐这般人物,当年年少都夺目非常,何况四年过去了,自比你当年更出色,那位故人果然不太会说话。”   会说话的人是不会一味提起别人不堪往事的,只因对方如今已出泥沼。   聪明人,重眼前现实。   至此,旁人都深觉的自己判断错误,原来这位小侯爷是与谢明谨友善的,非蔑视谢家。   也许也正是与谢明谨友善熟稔,所以才故意提起谢明黛,又肆意轻贱谢之檩?   谢之檩垂下眼,本就白皙的脸庞越发苍白,而上面拘着谢明月的谢明黛也拧了眉目,眼中含煞。   所以这个轻佻公子是来给谢明谨抱不平所以故意羞辱他们的故人? 第31章 仇敌   但两人都没露面与对方一较高下,只因有自知之明。   谢明黛抿了唇,盛丽的眉眼似火焰燃烧后的灼辉,粲然又短暂,带着几分冷淡,刚刚还学谢明月躲在树后却故作无意关系族中姐妹的她收了目光,踱了一步就要离开。   “是啊,不会说话的人太多了……对了,尤记得当年你还在进学,如今四年了,科考如何?”   这一问,谢明黛不由顿足了,黛眉轻簇。   在她印象里,谢明谨绝不是一个爱跟非族亲男子唠嗑科考的人。“额……去年刚进秀。”赵景焕目光一闪,依旧笑着回答。   比起谢明黛的敏感,谢之檩更在意另一件事,这个年纪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的人原来已进秀了,这可比他们这里所有学子都快了一步。   哪怕被师长门盛赞这次下场考试定能成功进秀的自己,如今不也还没功名在身么。   尤其对方乃权贵子弟,若问功名越发难得,但何故为何回答口气有些心虚似的。   这等才学,足以笑傲诸多世家子弟了。   很快,明谨的话替谢之檩解了答。   “嗯,还没进举么?”   简直让人窒息的气氛。   谢之檩惊疑:这位嫡姐眼界如此之高?都快上天了吧,还是都城显贵世家中的子弟就如此天纵奇才,个个年少进举?   赵景焕表情僵住,悻悻道:“果然以谨姐姐的眼界,是看不上我这般庸才的。”   明谨眸色清润,淡淡笑道:“我一介女子,连科举都无权参与,哪敢轻贱科举士子。”   赵景焕眯起眼,也笑了,“我知道,谨姐姐是……”   他正要说她是关心他,却见明谨低眉浅笑,潺潺如流水,“我只是不太会说话。”   “并且,是真的看不上你。”   赵景焕:“???”   来了来了,有我那嫡亲长姐的毒舌味儿了。谢明月本来察觉到谢明黛的冷淡,也瞧着后者要走了,却不想后者竖了耳朵听了几句,忽就惦着步子返回来继续偷听。   谢明月:“……”   什么人啊,真虚伪。   哦,她说的不仅是谢明黛,还有另一个姐姐。   一会熟稔亲切,一会翻脸无情,鬼知道那句话才是真的。   “谨姐姐,你这般……可是我得罪你了?”赵景焕为难又无措,显得明谨咄咄逼人,高高在上。   “算听说你来乌灵是为第一美人,还专挑我谢氏女郎,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呢。”   明谨面上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左右是几分让人在意的嗔怒。   谢明黛跟谢明月一惊,对视一眼。   这人哪里会在意什么第一美人名头。   赵景焕面色微变,已然明白明谨意思,扯扯嘴角,尴尬道:“我知谨姐姐为何生气了,是我胡说八道……我以为你在谢家被他们欺负了呢。”   明谨恍然,露出宽慰之色,“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还真以为小侯爷变成了只顾自己男儿功名不容忍轻辱,却无视他人家姑娘闺名受损的无耻自私之人。”   赵景焕:“我……自然不是。”   明谨:“我知道你不是。”   她侧身,抬手轻抚安静在边上懵懂却不闹腾的谢至臻脑袋,语气轻然,“以贵侯府的权势根基,您不安于现状,能刻苦进学,本就是世家中难得的英才。”   偏过脸,她朝刚刚才被她“轻辱”过的赵景焕赞叹道:“我此前所言,说你还未进举,也只是觉得你这般资质,不该还没中举,怕是时运不济而已,风云还看来年。”   好看的人说好听的话,远山溪涧,悦目悦耳。赵景焕一扫刚刚阴霾,被抚慰了似的,顿露笑颜。   “多谢谨姐姐夸赞,焕自当努力。”   现在看来,两人关系又和煦友好起来了,众人不得不再次判断他们乃友人,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赵景焕知心顺意,不再打扰,客气跟谢之檩道歉后,带人退去。   许子奎这些人恹恹不安,不敢久留,也跟着飞快走了。   他们一走,谢明月就窜出来了,谢明黛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风姿绰绰,笔墨难以描尽。   当然了,谢明月一向认为后者乃是故意卖弄美色,哪有自己天性自然。   自然到她三两下跑下阶梯,谢之檩本以为她会奔着明谨,跟后者撒娇或者撒泼。   结果不是。   她先把爪子伸向了谢至臻。   “蒙蒙,你不小了,男子汉,不要老跟着姑姑……”   谢明月试图将对方小胖手从明谨手里扯回,却引来谢至臻仿佛看老巫婆一般的怒瞪。   谢明月才不管,正要堂而皇之欺负小孩儿,忽被明谨手指微曲,轻轻敲了额头,也飘下一句轻嗔:“多大了,别闹……”   “谁闹了,本来就是嘛。”谢明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嘟囔着,却也乖乖放开了谢至臻。   不过明谨也放开了谢至臻,捏着后者脸颊温柔哄他去边上找个好位置,等下陪他放风筝。   谢至臻之前本在风筝跟姑姑之间做了男子汉般痛苦的取舍,没想到还能两全,自然欢喜,就被丫鬟嬷嬷簇拥着到边上找空地去了。   谢明月嘴上嫌弃,却也让丫鬟掏出早就带来的风筝,美其名曰陪小侄子玩耍……   呵!谢明黛冷眼瞧着,冷笑连连。   “他是哪个侯府所出?与你很熟?”在谢之檩还沉默斟酌的时候,谢明黛就把轻蔑的目光从谢明月身上收回,直接了当问了明谨。   明谨看着不远处一大一小跟风筝较劲,漫不经心回道:“明昌侯府,是很熟。”   谢明黛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他与你,或者与我们谢家不和。”   “你的以为是对的,他的确与我不和。”   “啊?”   谢明黛没忍住惊讶,谢之檩也没控制住往日的自持,“那你跟他还……”   真没看出来你们不和。   明谨看着两人惊讶面孔,不由笑了笑,“如果只是跟我不和,当然没必要这样虚伪做作,他不至于,我也不至于。”   “所以是他背后侯府跟我们谢家不和?”谢明黛跟谢之檩同时顿悟过来。   “嗯,他家里是明昌侯府。”明谨也无意吊人胃口,简明扼要提出两家矛盾所在。   “这四年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五年前。明昌侯的岭南军统辖权有失,与我父亲有关。”   偌大的官权旁落他人,对于官场中人,比之夺妻杀子的深仇也不弱了。   谢明黛跟谢之檩都算是聪明之人,闻言了然,“那他这次来是故意找麻烦的?”   明昌侯府名声倒是不小,连乌灵都久闻其显赫。   明黛其实对政治不是很敏感,一来父母无意培养,二来她也没那天资,所以若是连她都耳熟,足可见对方背景的厉害。   只是不知道对方跟谢家有如此仇怨。   虽然谢家也不会惧怕对方,但谢之檩此前的委屈忍让也不算是错。   毕竟他身份不够。   “不知道哦,也许是来试探我的,也有可能……”明谨忽偏头打量谢明黛。   谢明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冷厉着眉眼,低叱道:“你打什么歪主意?”   “没,就是觉得他没准真是为你来的。”   “嗯?”谢明黛莫名紧张起来。   难道她谢明黛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份量,让家族仇敌引为目标?   “四年不见,黛妹妹确实好生漂亮。”   明谨一个眉眼弯弯,含笑思量,一句轻然随意的赞美,惹得向来明艳端烈不假辞色的谢明黛瞠目惊愕又脸红羞恼。   “谢明谨,你!”   却见明谨已顾自正经自然地走过去陪憨憨小侄子放风筝去了。   好像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可惹得她的三妹妹气得如灼日燃瑰一般盛艳。 第32章 可求   谢明黛郁郁时,不由对谢之檩嘲讽,“你听听她这话,当我是傻子,三两句话就被她哄住了,以为自己真是第一美人呢,我就不信她肯屈居我之下。”   谢之檩是块冰封木头,本来在沉思其他,闻言就直接回道:“她没哄你。”   “你也的确没在她之上。”   谢明黛煞时黑了脸,谢之檩没理她,管自己走了,谢明黛顺着他理去的方向瞥一眼,却见那小道的凉亭上头茶树丛后闪过一片藏青衣角。   此前一直有人在那?   她正狐疑,却听到那边传来谢之檩的恭顺言语,“学生见过老师。”   是学堂师长啊。谢明黛思虑一二,便收回了注意力,往谢明谨几人那儿走去。   却不知她刚离开,上头亭子里却不止一人。   他们还说了话。   ————————   “明昌侯的小侯爷都来了,是为了探东阳郡案的底子?”   东战问了眼前高挺俊逸的锦衣青年。   后者挑眉,“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还有什么可探的。”   东战眯起眼,“但你对他的到来显然知情——据我所知,许子奎他们家与你走得挺近。”   锦衣青年叹息:“你我多年好友,不知你对我知情否?”   “我萧家可一直是谢家人马。”   “你何必怀疑我呢……就好像你是东家人,我也不会怀疑你会因这次东阳郡案而怨恨谢家一样。”   萧季面容明朗,若是坦诚言语,十分易信,可东战此人因为复杂的出身,从小多疑,倒也没有轻信于他,只是淡淡道:“没人会把我当成真正的东家人,连我自己都不曾。”   “不过希望你记得自己是萧家人,也是谢家人马,毕竟……谢远可不好惹。”   萧季错愕,后沉吟道:“虽然我不知你为何怀疑我,但我敢说……我跟他赵景焕真不是一路的,哪怕我们在都城也算是熟识。”   东战看他一会,最终略颔首,后提步而走。   萧季顾自轻叹,“怎么就不肯信我呢,我跟他真不是一路的。”   ——————   花羽祭典开始的时候很热闹,热闹到谢明月跟谢至臻都无暇玩风筝,兴匆匆带着明谨跟谢明黛两人赶过去。   人多之下,看了一会热闹,谢明月忽然发现明谨带着护卫跟丫鬟站在了远处亭子里,并不凑这热闹。   她倒是想过去,却发现人太多了,挤不过去,只能作罢。   “姑娘,这明昌小侯爷在那边……”   芍药看到对面人群中的一群公子哥极为醒目的赵景焕,不由紧张。   “看到了。”明谨轻声道,目光滑过对面显然看到自己正含笑示意的赵景焕,沉吟片刻,忽低声道:“回去让人查查都城那边是否有选秀联姻之重事。”   芍药跟后面护卫惊讶。   选秀联姻?   “还未进举,但指日可待,明昌侯府却肯让他花费精力跟时间来乌灵,说明所图之事很重要。”   “在乌灵,不会有比谢家更重要的,在谢家,除了父亲,也不会有比我更重要的,所以他势必为了我而来。”   “可我一介女流,唯一的价值也不过就是婚嫁。”   明谨暗自揣测,已然有了猜测,所以让芍药等人准备打听都城之事。   事关自己,她不想迫于被动。   芍药等人自然应了,彼时花羽祭典也到了后面,香客们各自去殿内上香,然后领花羽。   明谨这次没有特立独行,也随着人流进入一殿之中。   这座殿最小,极僻静。   芍药替明谨取了香,香头触碰烛火上点燃,察觉到明谨眼神,她会意,带着护卫往外侧守着。   明谨执香闭眼,敬佛祈祷,但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   轻微却诡秘的脚步声,从佛像后面传出。   明谨眉梢微动,睁开眼,见到一个男子。   ————————   “是你。”   明谨一声,闪入殿内的护卫已拔刀掠射过去,刀锋落在这个男子咽喉上。   但未下狠手,因为明谨没有下令,何况……   “谢姑娘,好久不见。”   “也不久,两个月都不到。”   明谨垂眸浅笑,打量一袭干净青衫越显斯文儒雅的徐秋白,眼底微光暗潋。   这个男人……实在出彩。   收回目光,明谨抬手一摆,下属就将刀收回,站在一旁。   而徐秋白挪步走过来,抬手作揖。   “其实,在之前我见过谢姑娘了。”   “嗯?”明谨把香插好,有些疑惑。   “台子那边,见到你跟许子奎那些人……你跟一个公子说话,似十分熟稔。”   徐秋白说得无意,明谨却察觉到对方无意中的刻意,若有所思扫过对方,她回道:“我跟很多人都十分熟稔,也不缺这一个哦。”   徐秋白也取了香,低头点燃,淡道:“谢姑娘知交甚广。”   “还好,徐先生也对这佛学祈福一道有所信仰?”   “心有所求,便有信仰。”   明谨微怔,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佛像稍稍失笑,轻叹道:“是这般道理。”   “我还看到了东战跟萧季。”   正要走的明谨顿足回头,瞧徐秋白的眼神分外幽深,“嗯……徐先生是在担心我?”   “谢姑娘是个好人。”   徐秋白上完香,也没静默祈福,只在明谨眼神微妙的时候,补充:“你给的酬劳实在丰厚,让我这些时日可以不必为了钱财去分心劳力,可以潜心问学。”   奔着钱去的感激,果然真心实意。   明谨微囧,“那你还在学堂当先生?”   徐秋白微讶,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腰身,腰身垂挂的兰芝穗里面有一小腰牌。   “看来是它暴露了。”   修长手指捞了腰牌,这是乌灵学堂的入门腰牌,管的严,不管是学生还是师长都有一块。   显然这位谢姑娘观察入微,且笃定他不是学生。   “是我给的酬劳还不够么?”   徐秋白耳边似还婉转着眼前丽人带着笑意的询问。   他抬眸,清冷回答:“学堂里有你谢家的人。”   明谨委实没想到对方此言,却不急着询问,只静静看着徐秋白。   后者偏过脸,眉眼寂静,却有几分涩然。   “入庄那会,是我最狼狈之时,十分缺钱,是姑娘之慷慨解了我燃眉之急,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也一直想还,不过仔细想想,姑娘要什么没有,我身上唯一还算有点价值的也就多看了几本书。”   他站在那儿,轻轻道:“你的弟弟,现在是我的学生,我愿意倾囊相授。”   “之檩?”明谨若有所思,“乌灵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他水火不容,他若安好,怕是于我不利。明知如此,你还要帮他么?这便是你回报我的方式?”   她越温柔的质问,越入骨扼要。   徐秋白沉吟片刻,道:“如果你真芥蒂他,怕是他连进学堂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将他养废即可。”   哪里还能像这样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甚至有科举功名的希望。   又不是没能力阻止。   明谨正想说自己以前被关在庄子,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在庄子那会若无机会,可自打你回来,他的一切就全凭你心意了。”   同样回以幽深目光的明谨用词简约:“徐先生因此就认定我希望他有所成?”   “不,我只是来问询你的意见。”   他的态度很明确,想报恩,但不会一意孤行,特地来征求她的意见。   知礼之书生,报恩之君子。   明谨沉默片刻,反而问他:“对佛祖,你没什么可求的吗?”   “没有,功名靠钻营,人生全靠修行,求佛亦无用吧。信仰,大概是用来约束自身的,佛家之宗旨,有些乃做人之正道。姑娘你呢?”   他看得太透,仙人之姿,言语间显纯粹的慧根。   “我啊。”   明谨笑了笑,只是探手,边上芍药便将香火钱送上,她施施然将沉甸甸的金银小囊袋投入箱中。   却没说自己所求为何。   徐秋白一时也不说话。   两人在庙里寂静,佛前沉默,难言的气氛既像佛前香气悠远清淡,又像是窗外秋时渐黄的柳絮拂面撩人。   若非忽有一个僧人走进,这种气氛怕是还会持续片刻。   捧着酥油灯的僧人估计是没想到最便宜的小殿里有人,微微惊讶,却是见怪非怪一般,坦然举手行佛礼,而后一本正经道:“两位施主,这里非求姻缘之地,因果花树在寂非台那边。”   被出家人认定为幽会求姻缘小年轻的谢明谨跟徐秋白顿时大囧,正要解释。   “明月姑姑,这个漂亮羽毛是拿来做什么的啊?”   艰难用小短腿跨过门槛的谢至臻从嬷嬷手里拿到一根色彩艳丽十分的羽毛,十分好奇。   “等会要插在小船上顺水漂流祈福的……不过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跟着你哦,是你非要拽着我去找谨姑姑的,我的小手手还在你的胖爪子里呢。”   “……”   谢明月黑着脸,眼珠子四处看,倒是很快就捕捉到了这边殿内皮囊气质皆是卓越的两人。   周遭除了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僧人,芍药等人也只是守着,倒显得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似的。   谢明月愣了下,刚想出声,但忽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开口搅合了,保不住这个黑心肝姐姐会报复自己。   欸,有了!   谢明月二话不说,忽然伸出魔爪……   啪!!   谢至臻很是给力地嚎了声。 第33章 寂非台   “哎呀,小蒙蒙,你怎么了!”   “明月姑姑你打我!”   “嗯?没有啊,我是刚刚看到了一只好大的蚊子在你屁屁那儿……”   “我不信!”   “你不信就去问你谨姑姑。”   谢明月理所当然带着谢至臻过去了,徐秋白看了他们一眼,告辞离开。   “谨姑姑,明月姑姑她打我……”   “看到了。”   “她好坏,呜呜……”   谢至臻抱着明谨的腿不撒手,明谨叹气,替谢明月说好话。   “她不坏。”   “就是黑心肝。”   谢明月:“……”   明谨带着谢至臻出殿去溪边放花灯,谢明月跟在身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这年头,有些白面书生最喜欢骗世家女子了。”   “有些人可别被骗咯。”   这阴阳怪气的。   明谨瞧了她一眼,淡淡道:“他那样的男子,世间怕是不多的,你何至于用有些这个字眼。”   谢明月瞪她,好像在看一个已经被小白脸哄骗走的傻姑娘。   “你真看上他了啊?不就是一个小白脸么,他……”   “他已中举,就差临门一脚便入庙堂九霄。”   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她重金聘为先生的,光是博学会说书也不够。   “!!!”   谢明月回想了下徐秋白俊逸如仙的脸庞,撑死了也不过二十出头哦。   相比起来,这满乌灵的学子都不算什么吧。   “难怪你看上他了,看起来是很厉害的样子。”谢明月再混也知道对方前程似锦,虽然她心里还是觉得对方配不上明谨,但她是不会表露的。   “前途远大的穷书生也挺好,虽然要奋斗几十年还得祖坟冒青烟才有可能追上爹爹的职位,可一起奋斗,陪他加官进爵也挺好,毕竟他的面相看起来不像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白眼狼。还有就是穷了些,可你继承的家产多,可以让他住你宅子。”   谢明月这话说的,一连“也挺好”,但芍药都觉得忒毒了。   抓住了重点!   明谨都没想到自家这个憨憨四妹能有如此锐利见识。   她默了好一会,轻轻道:“你说得对,此人不可取,若我要寻郎君,自要好好斟酌,既要富贵双全,又得才华横溢,且得对我忠心不二的,然后十里红妆嫁出去。”   谢明月听出她话里的调侃,却还是脱口而出,“为什么一定要嫁出去,入赘一个不行吗?”   说完对上明谨惊讶奇异的目光,她顿时羞恼,一跺脚,“谁管你这破事儿,不过是看你年纪大了,再不嫁出去就砸手里了,哼!”   她顾自拿了花羽跟花船,将花羽插在小船上,嘴里念念有词祈祷着:“佛祖在上,我两个姐姐年纪都老大了,还没有夫婿,望佛祖垂怜赐下如意郎君,不要多,一人一个就好……”   佛祖作证,她言语中的真诚苍天可鉴。   明谨跟刚走近想问他们放好花灯没有的谢明黛:“……”   能一脚踹这个臭妹妹下水吗?   不过鉴于谢至臻非要带几个姑姑走风俗的幼稚憨态,明谨跟谢明黛还是随了风俗,各自在花羽上写了祈愿小签条,缠捆羽柄,插在划船上,随溪水漂流而去。   “你写了什么?”谢明黛冷淡问。   明谨温柔一笑:“若你跟明月若有诅咒我的,通通反弹。”   谢明黛:“……”   ————————   花灯都放完了,揣着给两个姐姐求夫婿的正直信念,谢明月理直气壮提出要去寂非台的因果花树抛一下姻缘铃铛。   虽说闺阁少女求姻缘,此道在哪儿都盛行,世间礼俗也难得宽容,可谢明黛从不信这个,自然,明谨也不信。   可两人又不能违背家族礼法,的确,她们年纪大了……主要是谢明月的力气都比她们两个大。   明谨怀疑关乡下四年的其实是谢明月,而且这厮天天下田犁地,养出了拖牛的怪力。   “行了,去还不成么,你攥得我手疼。”谢明黛养尊处优,美艳绝俗,最受不得这疼,低声叱着谢明月,哪怕有些怒气,也娇媚酥骨一般,偏偏她性子刚烈,越发醒目独特。   不过谢明月可不是怜香惜玉之辈,快到地方了才把谢明黛松开,后者还不住埋怨其半点礼数贤淑都没有,活像个乡下丫头。   “哼,瞧你们一个两个气弱的,我就看不上你们这身子。”   柿子挑软的捏,谢明月主要折腾的是谢明黛,明谨尚算悠然,轻拾裙缓踏阶而上,淡道:“放心,总有人看上的。”   阿?   谢明月懵懂不明,秒懂的谢明黛却是顿时面上绯红,怒瞪明谨。   明谨无辜得很:“嗯?我说什么了么?”   虽未出阁,她也知道世间人多好色,皮肉之欲乃天性,最正常不过,只不过多数人遵从礼法道义,遮着掩着罢了。   她也有自知之明,当年的名声打下来,十之五六也跟这副臭皮囊有关。   因着谢明黛怒瞪的目光,明谨浅浅笑,微歪头对她低语提醒,:“因为别人介意才有自身价值,比如前面那些人,黛妹妹怕是认得的吧。”   自然认得,谢明黛一上去就看到一群公子姑娘。   谢明月:这么多人!这么长的队伍!!他们看我做什么?!   谢明黛:呵!都是嫉妒或者贪恋我美貌的庸俗之人!   明谨:难为这树了,挂了这么多铃铛,竟还长得如此高大。   明谨注意力不在这些人身上,可耐不住有人主动上前来。   “喂,谢明谨,你怎么这么慢才来!刚刚放花灯小爷我都没看见你!”   “明谨姑娘,明黛姑娘,明月姑娘,在下叶绮思……”   ————————   主动窜上来的萧禹当即瞥了下款款行礼的叶绮思,表情不逾。   这什么臭婆娘,敢跟小爷我比存在感。   叶绮思却是一番好气度,比一般嫡女都要从容不迫。   无视了萧禹的明谨笑了笑,也回了礼,道:“久闻叶姑娘美名,果不其然。”   叶绮思目光一闪,只觉得对方势必知道自己的出身,却还一副温和模样,怕也是嘲讽居多。   “过誉了,绮思不过是寻常女子,比不得谨姑娘尊贵,不过也久闻叶家双殊,今日一见,谨姑娘跟黛姑娘真不愧美名。”   听着是一碗水端平,可以谢明黛这样的好强性子,外加谢明谨这样的出身,但凡是个人都揣测两人都绝对想要压对方一头。   这般端水,其实跟泼水没啥区别,只是礼仪她做到位了,风度全看明谨两人。   明谨其实很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叶家凌驾于嫡女的庶女是一个绝不肯吃亏,方方面面都要占便宜的人物,表里名声她全都要,且最好能同时凸显他人不如自己——假若明谨跟明黛为此生了间隙,于她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日常一箭双雕。   可惜,明谨从来不做被射的雕。   “若问谢氏女子表率,若是叶姑娘见过我远在都城的大姐姐,怕是不会这般看重我跟阿黛。”   论知礼端方,款款而谈,谁家都比不过明谨,这虚伪劲儿可是让谢明月日常翻白眼吐槽的。   不过谢明月的人设方框在泼辣刁钻,异类克制,反而不惧明谨的端方行径,而同类压制,叶绮思越构建贤淑千金姿态,越被明谨压制。   好比她刚刚这句话。   你以美色端平水,她以姐妹长幼论高下。   你以美色论高下,她以表率衡世家贵女之风仪。   而且还补平了漏洞——你说这两个谢家女是谢家最美的女子,那其他谢家姑娘如何想?   谢明月尚可糊弄,另一个呢,那位排行为谢家长姐的谢明容。   谢明黛还没想到,坑就被明谨堵上了,而且滴水不漏,瞧不出半点与你针对的感觉,只觉得自然妥帖,挑不出毛病。   叶绮思也反应过来。僵了下表情,再和善笑道:“我这般女子,怕是难有这样的荣幸。”   “若有心,总有机会。”   “……”   死也不可能承认自己专业“有心”的叶绮思只能微笑以对,好在明谨也无心跟她寒暄。   “看什么呢,不是要挂铃铛么,你两个姐姐的姻缘幸福可都系于你的小胖手呢。”   明谨手指轻弹旁边的谢明月脑袋,谢明月回神,习惯性瞪了明谨,这才去找小沙弥要铃铛,不过……   “排队。”明谨淡声一句,后者嘟着嘴,断了以谢家权势压人的念想,乖乖带着丫鬟按队伍等着给因果花树挂铃铛。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萧禹倒是有心过去给明谨找茬,但明谨边上来了一个护卫,似有事情汇报,萧禹想起对方好像是当日强横摁住东家三公子扇嘴巴的人之一,顿时僵住腿,滑溜一转弯,乖乖排到队伍后面去了。   众人再次瞠目结舌。   而乌灵刁蛮第一人谢明月转头看了下后面的纨绔第一人萧禹,两人目光对视,齐齐翻了一个可掀天灵盖的白眼。   美貌第一人谢明黛则是跟真善第一人的叶绮思你来我往明枪暗箭。   ——————   “三叔那边有消息了么?”   “还未,三爷公务所在乃邻城,路途中若要截上,概要晚时才能追上,但人马已经上去了。”   明谨扶着栏杆,看着平台对面清新水雾扑面的小瀑布,眉头微蹙,似忧心谢沥安危,但出口的却是无关谢沥跟邪教之人,只一句。   “去瞧瞧那边是否有什么位置是可以一览无余……”   哪个位置?谁的位置。   徐秋白的。   她在怀疑他。 第34章 等人(谢谢半身帛曳/彡壹/琴瑟筝明月/阿沧的书迷,加更一章)   边上芍药惊讶,那不是此前他们遇上赵景焕的地方么,“可是有贼人埋伏在那让姑娘察觉了?”   她顿时心有余悸起来。   “不是,只是想查查看那位徐先生是不是真那么凑巧,总能撞上我的事。”   明谨笑容和煦平常,却让芍药心中微微紧。   明明那么欣赏信赖徐秋白,可依旧留有戒心谨慎,但凡有可疑,便查了又查。   这才是她侍奉多年的谢二姑娘。   护卫听从吩咐,下去了。   明谨耳边听到谢明月跟谢至臻逗趣声,正要收回目光,忽见下面山林无端惊起一片山雀。   但也几乎是同时,悬钟鸣响。   明谨就看了一眼,听边上人说起见山雀如见鸾临,乃福召,本思索的她当即轻嗤了下,摇摇头,收回目光。   “我去其他地方看看,你们等下这里玩好了,去大殿,莫要乱跑,未时见。”   见明谨把这少男少女信奉羞涩的因果花树当作好玩的事儿,其他人倍感不自在。   可又拦不住人,只能看着明谨离开。   ——————   溪涧小道,许多花船顺水而飘,人都在上面,出溪涧的极少,但也有人已然意趣达成,寻山道而归。   有些人走原路,极少人走偏门小道。   巧了,这小道溪流正是花船下来所经之处,大概也是习俗,可问题是现在河流通畅的地方被一横木格挡,所经花船一律被拦下了,一艘艘精致漂亮的都堆砌在那。   棕袍之尾在鹅卵石上拖扫而过,长靴落在一块光滑石面,精瘦腰肢下弯,修长手指很随意地捡起一艘花船,拆开签条看,稍看一眼就扔了。   拆了好些,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还一捞就捞了三个差不多一起的。   那字体有些丑的,上面直白写着希望两个姐姐尽快寻了如意郎君,但都不如她自己将来的郎君好,对了,尤其是讨厌的嫡姐,千万不要被小白脸骗了。   他瞧一眼就没兴趣了,随手捏圆弹指扔去,只剩下另外两张。   ——希望谢明谨未来的郎君比我的未来郎君官职低,她得对我行礼。   男子眯起眼,若有所思,再看第三张。   这最后一张……真是希望两女的愿望反弹么?   不。   ——愿家国万里,海清河晏,愿家人挚友,安好欢喜。   男子将这一行字凉薄念出,忽低低嗤笑。   “祈愿之事,也不过二选一,多求不得,谢明谨啊谢明谨,你怕是也很纠结,可到底贪心了。”   “既要家国太平,又要合家欢乐,哪来这么便宜的好事。”   虽是笑着的,可笑声如林中魑魅,脸庞越见阴鸷。   也不看地上狼藉的花船堆砌,他施施然离开溪流,上了小道石路,走了两条小路拐弯时,上方有脚步声清淡而来。   青衫尾曳垂,袖摆轻扬,独自一人寻僻静下山的徐秋白还不知道自己被恩人疑虑调查,只带着清冷姿态离开此地,这一人行走,周旁无人,倒也清雅,可以好好欣赏美景。   但他转弯时也看到下面有人影上来,拐弯瞥一眼,两人身体交错而过。   徐秋白好似也不在意,但走下几步阶梯,忽皱眉,偏头往上看了一眼。   此人……   ————————   明谨带着芍药跟两个护卫往悬钟所在的弥撒殿而去,下面寂非台是姻缘之地,热闹得很,上面弥撒殿却不是。   它显得隐晦,且孤独。   不过刚进殿内。   “谨姐姐是心中有悔,所以特地来此么?”   明谨转头,看到边上宽大的门后走出赵景焕。   后者踱步而出,面上人畜无害,但笑眯眯的神态之下总觉得藏着什么。   “能猜到我会来这里,要么小侯爷对我无比了解,知我心忧,要么就是你背后有人提点……”   “谨姐姐总是这般聪明,可你听过没,这世上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若是太聪明,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也不聪明啊,否则你家也不会派你来与我接触了。”   “……”   赵景焕表情微窒,扯出笑,“那不聪明的谨姐姐怕是还不知道为何我来找你咯?”   “为我未来郎君?”   赵景焕目光一闪,“谨姐姐知道?看来谢大人与你说过了,这般好姻缘,你怕是极为欢喜。”   “你我两家为敌,能让敌人不乐意的姻缘,于我谢家大概真的算好姻缘。”   口舌之争,赵景焕知自己总落于下风,因此也不纠结于此,“既知我明昌侯府不乐意,你还敢安生与我闲聊,难道你以为就凭你这两个护卫就能确保你之安全?”   他咧嘴笑,笑意恶劣。   好像此刻才撕破脸,彼时,殿外大门也被窜出的十几个护卫封住。   这是明昌侯府的人。   赵景焕本期待明谨会露出惊惶之色,却发现她面色平静……不对,这个女人心性了得,怕是猜出自己稳得住不奇怪,可为何她的丫鬟跟护卫都这么镇定?   “你是个意外,我等的其实也不是你。”   明谨蹙眉,有些无奈道:“但因为你的出现,我等的人怕是也不敢出现了,除非对方无惧你带来的这些人,这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明谨袖摆一扬,“你也不必问我等候的是谁,左右你也真不敢对我做些什么,战争跟开战是两回事。你也不过是想告知我都城婚约之事,希望我自己忤逆我父亲的命令,毁掉这门婚约,所以不必拦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要带人往外走。   赵景焕既有被明谨看透的恼怒不甘,又有见她如此破且要离开似要躲避危机的惊疑。   “谢明谨,你不会是在诓我吧,若有什么危险人物,我下面安排的眼线自会提醒,你……”   这话刚说完,下面传来尖锐的惨叫声。   明谨跟赵景焕对视一眼,后者听到明谨微妙语气道:“果然提醒了。”   赵景焕面色一边,他的护卫见状提议自家公子赶紧撤退,因为对方实力不明,若是超过他们的应对能力,公子安危就难保了。   赵景焕当然也知算计,一来他不愿意冒险,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在这件差事上。二来如果真有敢对谢明谨下手的人马前来,他的人十有八九扛不住。三来现在真退了,对方目的在谢明谨,反而不会针对自己,也许自己反可以借刀杀人,直接达成这次差事的目的。   算计飞快,赵景焕当机立断,“走!”   他连看都没看谢明谨就往外冲去,彼时,外面小道中已窜出好几个黑衣蒙面人,皆是纵横提拔的武功好手,竟一个抵俩似地,一下子就拿了赵景焕两个护卫的性命,但这两个护卫也算是拿性命断后,生生让惊惶的赵景焕脱离弥撒殿危险区,往另外一条道奔逃而去。   好在如他算计,这些可怕的黑衣刺客真的目的不在他,并未追来,只是齐齐朝那弥撒殿而去。   固然损失两个下属,可赵景焕得知后面无人追踪,也是松了一口气,“等过会再过去瞧瞧,若是那谢明谨为这伙人斩杀,那是最好不过的。”   赵景焕平缓了下语气,为了自保,还是继续往前奔逃。   ——————   另一边,被黑衣人包围的弥撒殿中,他们的最终目标近在咫尺,就隔着一道殿门,但当他们正要手提利刃杀入屠戮时,明谨所站身后的弥撒大佛雕像莲花座后面绕出许多个兵甲护卫。   最近的那个黑衣刺客瞳孔一缩,大骇,怒吼:“不好,有埋伏,撤!!” 第35章 哨声(谢谢阿沧的书迷)   撤不了。   谢氏门庭若有百年底蕴,如今谢远如日中天,大权在握,本家这边人马岂是宵小,你看东家这般根基不浅的家族都不得不为之惊悸,乖乖割肉退让,就知道这庞然大物的深浅。   若是出其不意突袭还好,可若是对方有所准备。   他们就跟送人头没什么区别了。   这些黑衣人其实人数不多,但个个武功不俗,比赵景焕带来的人厉害,可现在出现的这些个谢家护卫,那就不一般了。   人数给黑衣人差不多,也就七八个,看武功路数招法,跟毕十一很像。   只不过没有毕十一那般厉害,但也胜于这些黑衣人,狠辣根深,招法更甚,身上的武器护甲也更优。   门阀死士,谢氏暗卫!   刀剑切割血肉,飞溅绯红色,肉末横飞,落地既成残泥。   芍药有些心悸如此厮杀场面,但还是抗住了,因为这样的画面她见过不止一次,而明谨则是静静看着,琢磨着这伙人的武功路数,待最后两个活口被钳住双臂,掐住咽喉取下牙齿中藏匿的自杀毒丸。   人被拖到殿口。   “你,你竟早已猜到我们会在鸾溪涧伏杀于你?”   “可我们明明看到你被迷惑,派人前去营救谢沥。”   “难道,这一切只是障眼法?”   这个蒙面的刺客是其中身手最好的,也是领头人,知晓的自当更多,且也颇有胆量,还反问明谨。   “也不是很肯定,两手准备而已。”   明谨话不多说,简短回答。   此前,她在客栈的确按正常思路怀疑对方故意引他们去鸾溪涧,主要目的在谢沥,她本做了安排,但刚出客栈,也忽想到这伙人能在短时间内从牢狱中救人还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成功将人藏匿在客栈里,有根基,有谋划,必是强者组织,理当早已查到因最近因东阳郡案收尾之事,都城那边有不少眼线调遣到乌灵来,蛰伏人马颇多,是以随便猜想也知道自己三叔出行时候身边护卫不少,防卫力量更强于往昔。   如果真要对谢沥下手,以前都没做,就没必要挑这个时候,除非派遣众多高手。   可还是那个道理,反过来说,对方如果真有这般能力,以前就可以除掉谢沥了,何至于如今还这样费周章,还声东击西。   冷静点评价——现在的谢沥跟以前的谢沥,论价值没啥区别。   这点明谨十分清楚。   不过,哪怕有这样的怀疑,明谨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便是往她三叔那也派了人马过去,倒也真糊弄了对方。   她非神人,只是谨慎。   刺客恍然,却是冷笑:“你这等预判,我无话可说,可你若想从我探听什么,简直痴人做梦。”   “告诉我想知道的,替你伪装死去的痕迹,五百两远走天涯,不必刀口舔血,如果不说,那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   “机会只有一个,活口也只有一个。”   明谨眼神一落,看下另一个刺客。   领头的刺客脸色一变。   人心特异,若是只有一人存活,怕有孤注一掷的狠绝,可若是二选一,多对另一人有疑心,生怕自己孤勇了,另一人却贪生怕死。   既如此,还不如自己活着。   可万一对方不肯允诺……   领头刺客,下意识对上明谨的目光。   明明是一个女人,却君子端方。   “你……”   “你之背后乃何人?共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待在乌灵之地?”   明谨挑重要的事先问。   这个刺客既有了降意,就不会拖泥带水,怕明谨改变心意,也知道当自己心志摇摆,组织那边就必然回不去了,于是飞快道:“我们乃广陵谷之人,共……”   还未说完,下方忽起尖锐的哨声。   世家底下若有爪牙,必是训练有素的,如此前赵景焕的护卫都能安排眼线在下面监守,谢家的暗卫自然也有这样的习惯。   “不好,有敌!!”   身边暗卫立即提醒,而明谨也神色微变,第一时间去看这两个刺客的表情,却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错愕跟茫然。   要么是这广陵谷上层另有第二波刺客安排,要么就是另一个势力的人。   “来袭者众多,撤!”   如果来袭的人不多,下面的眼线吹出的哨声暗语会有提醒,不光是这些暗卫听得出,明谨跟芍药都听得出。   这是很危急的警戒。   对方显然从下面上来的,暗卫眼线都脱身不了,说明路被包抄了,下去无疑自投死路!   明谨深思律动,当即做了抉择。   “过来!”   明谨入殿,跟边上暗卫小队长的判断不谋而合,他们此前就是埋伏在后殿的,知道者弥撒殿后有通后山小路,可以朝山体背面小道下山。   固然路难走,但比走前面下路来得安全许多。   除非对方又布置了许多人马在后山。   只能一搏!!   不过明谨他们撤退之前,两个刺客是最慌的,因为他们的生死全然在……   噗!   刀剑割喉。   血喷了一地。   但二死其一。   侥幸没死的刺客小头领错愕看着明谨等人闪去的背影,还有一张轻飘落下的银票。   固然没说,他也懂了。   她果然守诺。   只有形势所迫不能掩盖死亡痕迹,其余的她都做到了。   小头领不敢久留,只能带伤往其他小路奔逃。   ————————   明谨等人入殿些许时间,带着血气的长刀划过粗糙的山石表面,在来不及处理的一些广陵谷刺客尸体边上铿锵一下插在地上,血水流淌。   冰冷目光滑过新鲜流淌的鲜血,目光一扫,往殿内飘。   “要活口。”   他的眼神所在,身边箭者跟刀甲之士迅即冲入。   不管谢家暗卫如何厉害,他们的最终目标谢明谨最终是个不会武功的闺阁小姐,速度有拖延,最终会被他们追上,就看对方会不会躲藏起来。   “头儿,他们分开了!”   追到后山小道,竟有三岔路口,因昨日才下过雨,地面淤泥还有些湿软,留下了一些鞋印。   “两边都有女子鞋印,应是女谢明谨跟她的丫鬟,故意分开了。”   高大男子如鹰锐利的目光扫过前方三条路,嗤笑了下,“临危之时倒也有些小聪明,不亏是谢远女儿。”   而后,他指的却是中间那条路。   因为他猜测明谨故意弄出女子脚印,是为了让他在左右两路中摇摆不定,毕竟她也知道自己才是别人的最终目标,但她不知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什么鞋印,只要笃定一件事即可——谢家暗卫必然会全力保护她。   三岔口中路之上,为了避免留下众多痕迹,这些暗卫提拔纵横在边侧灌木跟树木之上。   他却看到了断裂的小树枝跟压低的灌木冠叶。   这就是破绽!   人马齐出,凶猛如豹。   一路不断追到暗卫们的奔逃痕迹。   果然,那谢明谨就在前面!   “快!”   “就在前面!”   “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去封下路,切莫让人逃了。”   “其余跟我来……”   气势汹汹,且有弓箭手跳高高出,于林中小道绰绰树影中锁定前方已然能看到的逃亡身影。   箭上弦,指松放,气力绷直,弹音破空!   咻咻破空声,铿锵刀剑意,纵横间,目光接触。   忽有一个弓箭手吃惊。   “头儿,那个女的好像……”   “不在。”   高大男子已经察觉到了怪异,只看到了谢家暗卫的影子,却没有那谢明谨?   莫非是藏起来了?   “不对!”   高大男子转身就走,且带走了好些人,疯狂往其他路追去。   ————————   左边小道,芍药只带着一个护卫用最快的速度绕过小道,往人多的正面山体主殿去。   不过芍药速度慢,本来明谨安排一个护卫是为了保护她,但她索性让这个护卫独自去找谢家人,一来是看其余谢家人是否遇袭,二来若无遇袭,便可调派那边的护卫就近救援。   护卫本来不愿,但芍药强制要求,基于死士以主家利益跟安危为主的核心宗旨,这个护卫还是答应了,抛下芍药快速前往主殿。   见护卫走了,芍药故意留下自己的一些痕迹。   她知道那些人气势汹汹,来历不明,没准很快就能察觉到中计了,反过来追她们,她跟姑娘分开逃走,不管能不能给谢家送消息,她也愿意把自己当诱饵。   可芍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追兵,哪怕她等到了谢家人派来的援兵,她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因为对方没有追上她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们往姑娘那边追去了。 第36章 吊桥   ——————   这次敌人有些凶,来得很急,不在明谨预料之中,所以有些狼狈,护卫也生怕她吃不消。   最重要的是他预感对方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因为后面林中飞鸟掠起一片。   明谨也看到了。   一开始这些人潜藏进溪涧,自然是蛰伏隐匿,如今急着追杀,就顾不得这些了,惊动山中鸟雀无数。   如果追上来了,根本拦不住对方。   护卫有些紧张,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必慌,我记得前面有一侧峰,联系两峰有一吊桥,过去后把吊桥毁去即可,你先将小腰刀给我。”   固然因为奔逃气喘疲惫,可明谨仍旧凭着意志冷静提醒,护卫恍然,顿时有了主心骨,也明了为何明谨会对逃亡路线这么明确,一路只管往这边走。   有了目的地之下,哪怕明谨速度不快,有些拖后腿,可还是再护卫的帮助下赶到了吊桥,但刚上吊桥。   “姑娘小心!”   明谨被护卫推开,堪堪抓住吊桥锁链,摇晃中维持稳定,目光往下看,下面的悬崖峭壁好些扭曲了似的,惹她眼神发晕,只得强自镇定,一回头便看见下方追上来的人还没到,但弓箭手的箭矢就已破空而来,刚刚便是护卫及时察觉,将她推开。   “走!”   护卫回身挥刀挡箭,明谨也没有拖后腿,果断往桥头侧峰那边奔跑。   下面声音已经很明显了,隐约听到追杀者彼此呼喊上来的声音,好不容易冲到了桥头,明谨拿着小腰刀,看到那边握刀斩箭的护卫已经快到桥头,便开始用力切割吊索一头的粗韧绳头,不过凶险的是对方的弓箭手也已经上了另一端桥头平台,看到明谨这边的动作便知她主意,赶紧阻拦。   两个弓箭手站在那头抛射箭矢,一个瞄准护卫试图击杀,一个瞄准明谨。   嗡!!   “姑娘!”护卫惊惶得很。   “不必管我,他们要的是活口,不会杀我。”   明谨一声低喝,果然,那射出的箭矢刷刷落射在她身边半壁距离地面上,护卫顿时心中一定,正要冲到桥头,却见到对方其余弓箭手已然收了弓箭,要往桥头这边跑,若是真要杀人,他们在那边群体抛射箭矢足够斩杀他们,尤其是自家姑娘,果然还是为了活口,投鼠忌器。   但若是让他们这样跑过来……   护卫一边想过去帮忙斩断绳索,一边又想在桥上拦截对方,一时纠结。   正此时,忙着切割绳索的明谨忽看到对面箭矢射击方向变了,既不冲着自己,也不冲着护卫,反而是……   嗡!!   箭矢插入地面,不知何时何地冒出的高挺男子惊险闪避,洁净的袍子在地上狼狈沾染了泥土,但他顾不得脏污,快步冲过来。   砰!!   一声用力的斧头劈砍声传来,明谨看清对方脸庞,一眼既觉熟悉。   “徐先生?”   “后事再提,且先脱险。”   徐秋白都没看明谨这边,只用常日握书释卷的白皙手掌用力劈砍桥头绳索,也亏了他的斧头,可比小腰刀利索多了,三两下就劈了一半,第二根箭矢来的时候,他眼一抬,极是敏锐,既抓着吊索扎地的柱子侧身一闪。   箭矢稳稳插在柱子上,尾后轻颤,他握紧斧头用力劈下。   砰!!最后一下斧头下去的时候,哗啦!   吊桥一边垮晃,桥上的护卫跟对方一些人顿时身体不稳,也正好给了以一敌三凶险万分的护卫一个机会。   因为几乎是徐秋白下手斩断的前一呼吸间,明谨就呼唤了。   “回来!”   护卫急流勇退,寻了时机,在对方无措应对晃动的时候提前抓住了栏杆往后跳射,拉开了跟对方的距离。   但也是此时……   哗啦!   对面好几根箭矢激射,尤其是其中一根,既快且狠,竟是冲着明谨去的。   并非是干扰恐吓,而是真真正正瞄准了她的身体。   就算不会击杀,也会让她重伤。   好狠的心肠!   明谨心神都在护卫那边,分心之后未能察觉,当她察觉过来,一眼望去,除了这根箭矢,便是入目对面一下子多了许多的人马,个个凶神恶煞。   果然,对方的人马都赶上来了,其中一人极显眼,高大狂肆,浑身煞气,一手抓着弓箭且保持瞄准她这边的姿态。   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堪称一眼万年,生死之间。   箭其实已经到了。   到底是闺阁女子,神思机敏是一回事,体质身手是另一回事。   躲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箭……   噗!!   箭矢深深射入肩头,耳边几传来布料跟血肉与锐利箭头撕裂声。   明谨瞳孔放大,只觉得身体被眼前高大身影罩住,往后倒。   砰!!   后背本该撞上柱子,但一只修长强健的手臂从她腰身绕过去,从纤细单薄的后背往上,宽大手掌撑在她后脑,替她挡去了撞击力。   一瞬,她似被一座青山怀抱了。   但明谨听到了穿透声,也闻到了血腥味。   往日熟悉的清朗书香夹着了血腥,那味儿实在让人心慌。   她抬头,还没看清徐秋白中箭后是否吃痛的神情,便看到对方用受伤臂弯将她挡在身后,侧身后另一只手单手提斧劈砍绳索。   对面已有好几个在吊索之上狂奔,最近的都快到桥头了,只是护卫撑着伤势堵在那强自厮杀。   吊桥狭隘,一个人可以占地势堵着,以一敌三,而对方哪怕人多,因为半边绳索已断裂,承重不足,摇晃厉害,对方人马纵然许多,乌泱泱占据对面一大片,却也不敢太多上桥。   那高大男子也下了命令,没有一味让人上桥,但箭矢再上弓弦,其他弓箭手也欲齐发箭矢……   “快!快过来!”   突然冒出好几个壮丁,疑似护卫打扮,个个提着斧头,冒险冲到桥边齐力劈砍。   “该死,这些人哪里来的!“   “快退……回……”   话还没说完。   断裂剧烈响动爆起,那索桥终于两头全断,整体全部失衡,桥板下垂,还在桥上被护卫堵死上不得峰的那些人只惊恐惨叫一声,便刷刷消失在视野,随着断裂的吊桥往下坠。   紧接着,磅!!一声巨响,那吊桥垂挂的桥体撞击在对面崖壁上,恹恹垂挂着。   至于人,早已没了影。   对面大片人马心惊,高大男子脸色难看,却也下令……   “快走!!”   明谨尚不知这些冒出来的壮汉家丁是哪里来的,但他们还是抓紧时间撤退。   嗡!!箭矢大片飞射,抛射在地面,距离他们匆忙撤退也不过半臂距离。   对方射程加大,但已然赶不上明谨他们撤退的速度,因为他们躲入了峰头小片林子后面的阁楼当中。   ————————   “两峰联系的吊桥断掉,他们要过来,只能下半山腰,再绕过来,至少要两个时辰,不急。”   两个时辰其实也不久,但明谨没法一味顾着逃亡下山,她需要一点时间。   “你们两个的伤需要处理,不能拖延。”明谨在护卫跟徐秋白说话之前就下了决定。   根本不容两人多说。   护卫伤势极重,刀伤内伤箭伤都有,浑身浴血,只是强撑着,比起他,徐秋白可能好许多,但也被箭射入颇深,因是书生,远不如护卫体格坚韧,此时脸色苍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药粉拿来。”在几个壮汉帮忙把两个伤者带入后,明谨就问护卫要东西。   她知道家里暗卫厉害,那是因为谢家对之培养的力度不予余力,每一个人装备齐全,也各携带有疗伤的药物。   “姑娘,我自己上药。”   护卫哆嗦着,艰难提臂,想从衣内暗扣拿出药粉。   “拿来。”明谨声音凝了几分。   “姑娘,规矩森严,若是主君知道,下属万死莫赎……”   明谨顿时无言,好在屋内有人开口缓和,“谢姑娘,让我的丫鬟替这两位伤者处理伤口吧,来人,快快将药盒提来。”   对方声音软和,明谨看向对方,认出对方后,眼底色彩微漾,微微颔首,“谢李少夫人。”   “客气。”   李家少夫人张清蕊也顾不得寒暄,既吩咐丫鬟,也安排好刚刚出面的一些李家护卫,让他们看好外面情况。   “不能出去。”   明谨刚说这话,紧闭的门窗便被一根根箭矢穿刺,吓退了不少人。   还好,因为距离太远,力度下降,它们只能挂在门窗孔洞上,若是进来,最多也不过射落一尺之地。   众人躲在内屋,倒也安全许多,只是外面场面颇为吓人,那李家老夫人心有余悸,不住念叨:“这么远还能射到这,怎……”   “是军弓,这伙人怕是来历不凡。”   明谨此前看到那些弓箭手就有了判断,眼下从对方尽力之下的弓箭射程,越发笃定了。   李家婆媳吃惊,军弓?!   这好像更吓人了。 第37章 乌合之众   “姑娘说得没错,这伙人可能是蒋氏反贼,刚刚那领头的应当是反贼魁首蒋胜之子蒋元东。”   这些认知于暗卫是基本常识,内部有培养,明谨只猜想到对方是蒋氏余孽,却不认得那个高大男子。   “蒋元东?倒是听说过此人有一双好臂力,弓箭之术非同小可。”   “难怪他们人马如此之多,攻击章法如此凶悍,竟是军中反贼。”   李家婆媳本在阁楼休憩,骤闻对面峰头厮杀动静,又瞧着人往吊桥这边来,本惊惶欲撤退保身,却发现被追杀之人竟是谢明谨,看出明谨要断吊桥,当即派人支援。   当然,这等冒死之命令,自然是舍出了许多钱财的,才让这些家丁护卫英勇无畏,甘愿冒死。   只是李家婆媳没对明谨明言。   “我记得以前这里没什么人居住,怎的变成香客宿居之地,若早知,我不会将人引到这边来,很是对不住。”   看徐秋白两人伤势被妥善处理,明谨便对李家婆媳两人致歉。   “哪里哪里,谢姑娘是我们李家恩人,为我儿子捉到真凶,莫说只是帮忙,便是让老朽替您一死也是应当。”   都说商人多奸,但涉及独子之死,堪为这富庶人家之殇,悲痛之情溢于言表,明谨替他们找出真凶,其实是一种抚慰,对李家人来说是一种结果,何况明谨出身摆在那,但凡商户对上世族,多以诚待之,生怕出错,引来灭门之祸,所以老夫人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明谨待人一般不看人家如何待自己,她更侧重自己的判断。   李家人品行作风如何,她心里是有数的。   “客气了,不过是理所应当,今日若非你们相救,我怕是难以脱逃。”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哪怕她于李家有恩,可对方能抗住惧怕没有退走,反而派人来救,这就足够让明谨承情了。   两方都是诚恳客气的人,眼前情势危急,心有余悸,反而不多客套,几句交谈后,明谨才知道这婆媳本就是来山中宿居躲清静,主要也是老夫人怕张清蕊忧伤丈夫之死,影响养胎,这才提点包袱带了一堆人马来山中确保安全。   也是赶巧,若是平时,他们也不会调遣这么多家丁护卫。   “谢姑娘怕是许多年没来此地了,这侧峰香客宿居之所乃是七八年前便改建好的。”   老夫人知明谨多年未归,凭年少记忆寻路而逃,总有失误,是以作答。   “是很久没回来了,好在这吊桥还在……不过,现在没了。”   明谨苦笑,沉吟片刻,忽看向门窗。   “声音没了,莫非外面的人走了?”张清蕊抚着自己已显的孕肚,白皙脸庞略有疑色。   “他们不会轻易走的,可能在等我们出去往下逃,他们好来一波箭攻,再拖久一些,他们就不愿浪费时间了,会绕下面的路过来。”   一听那伙人多势众的歹人还会过来,众人顿有些担心。   几个时辰也不是很长,他们若是长久躲在这里,无异于被人堵死。   “姑娘……”忍着痛被取出箭矢的护卫忍不住出声。   “急什么。”明谨瞧他一眼,知道他要说什么,且不紧不慢拿出一枚小哨子。   “拖他们一点时间,再喊援兵来把他们也堵死就是了。”   明谨此话一说,李家婆媳对视一眼。   自逃到这屋子后,她们就觉得这位谢姑娘半点忧虑都没有。   果然是有后手的。   “可是我们的人……”护卫知道暗卫这边调遣的不多,多被毕十一带走了。   明谨没回答他,只是起身往二楼去,吹了哨子。   哨子是特制的,哨声响亮,通旷飘远。   “头儿!这是谢氏的传讯哨声,里面有人传讯了……”   桥头那边的蒋元东听到哨声,目光也锁了阳台后面敞开窗子若隐若现的窈窕人影,眉头紧拧,“她带来的暗卫跟护卫人马理当就这几个,就算加上下面那些谢家人携带的护卫,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头儿说得对,左右他们躲着不出来,这桥也过不去,要么我们现在往下面走,绕过去把那谢明谨拿下!”   这般动静的出手,已然暴露了他们的踪迹,如果拿不下谢明谨就是得不偿失。   “走!”蒋元东也看出对方机密,不肯冒险出来,待在这就是白费时间。   这伙人追人极快,撤退也快。   “他们走了。”   屋内的人得知后松了一口气,张清蕊端详从二楼下来的明谨神色。   她还没问,就见明谨先过来了,“他们过不来。”   为何过不来,她还没说,就听到那边被取出箭头的徐秋白用虚弱的声音问:“谢姑娘是否在山下安排了驻军?我今天好像看到东战大人了。”   明谨眸色一闪,见到徐秋白那微妙的神色,她不由道:“既有专门保护我的人,可这里不止我一个谢家人,妻女在此,我三叔在鸾溪涧山阴之地安排人马也不算过分,何况鸾溪涧素来由谢家主掌,来往百姓诸多,为保安全,也该提议郡守大人有所后备,安保太平。”   她弱化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也将这种行为合理化。   徐秋白知道她不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而是出于她性格中的谨慎,凡事总求保全,不留把柄。   “嗯,谢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   明谨总觉得对方这番眼神跟语气,三分看透,七分捧场。   她不由微羞囧,睨了他一眼,却不与之言语,只对张清蕊跟李老夫人道:“劳烦两位多等待一点时间,等肃清歹人后再离开这里吧。”   她觉得他们估计也不想再留在山中了。   的确,老夫人根本不想拿自己儿媳跟未出生孙辈来冒险,而且她也知道在离开鸾溪涧之前,最好紧跟着谢家人,否则焉知还有什么人冒出来。   “也不知道那伙歹人现在怎么样了。”   ————————   蒋元东带人下去,还没到半山腰就察觉不对了,因为周遭太静了,竟没遇到半个人影。   要么真巧和,也只有一个合理解释——这里人都知道了有歹人潜入袭杀,被聚集保护起来了。   可他们当初是避开其他人的,只潜伏到弥撒殿那边才动手,动静虽不小,附近却也没什么人。   除非……   “那谢明谨派人通知到援兵,快,去主殿那边,拿下谢家人!”   蒋元东怀疑谢明谨另有后手,也知道现在匆忙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不如拿些人质自保退走。   不过他们刚想改变路线,就见林中出现绰绰影子,紧接着箭矢掠射而出。   同样,这也是军弓!   ————————   “下面打起来了。”   确定安全后,明谨等人上了二楼高出眺望半山腰,隐约瞧见半山腰的黑影动静,便知援兵到了。   “应该是东战的城防军。”   “接下来就是等了。”明谨不再看,下楼去看徐秋白跟护卫的伤势,也说了此事。   她是特地来说此事的,说完,护卫才能安心昏睡过去,不必强撑着。   “那就好。”   徐秋白如此说,明谨正弯腰低看他肩头伤势,闻言,目光从肩头纱布下泛红润血的位置挪开,落在眼前书生清俊苍白的脸庞上,只是浅浅一扫,便是移开了,略无奈道:“圣人学生,科举问功名,徐先生受伤了,得养伤耽误时间不说,你伤的还是右肩,来日写字都困难,这还叫就好么?需知应考也不过两月之期。”   她这样埋怨,既端庄又嗔怒,还带着几分愧疚的无奈。   鼻端本是血腥味,但此时总有萦绕不散的淡冷兰香,徐秋白垂下眼,回得倒是理直气壮。   “圣人学生,先问恩情,再谈功名。”   明谨:“平了。”   “嗯?”   徐秋白不由抬眸看她,但这个距离太近,有失礼仪,他便又低了头。   “花点钱财雇个说书先生,交易上来说你我谁也不亏欠谁,不过徐先生重情义,非要报恩,那是先生的事,我总不好说什么。”   “那姑娘还管我?”   管你?   明谨一愣,心里浮出略不自在的一念:谁管你了! 第38章 死了   “徐先生顾全了你的情义,却又显得我花点钱财就养了一头肥白娇嫩的猪儿,无止境养肥吃肉,何其无耻,那我的道义又要去哪找呢?”   不管是硬刀子软磨,还是软刀子硬磨。   谢二姑娘都极擅此道。   深知自己被骂的徐秋白哑口无言,最后叹然,“那真是对不住谢姑娘了。”   “无妨,我原谅先生了。只是不会有下次了,可能应我?”   这样理直气壮,言之有理,又温软娴雅。   对上明谨故作无理其实认真温柔的眉眼,徐秋白木了下,最终像对待一本极珍重的好书一本,认真道:“自然不会了。”   边上众人目瞪口呆。   这……第一次觉得这样对救命恩人还挺有道理?   其实也没多久,毕竟下面已经开始厮杀了,很快就见了结果。   门外传来护卫等人的禀报声后,在明谨颔首后,张清蕊立刻吩咐李家家丁将门打开。   一开,李家人都被镇住了。   外面乌泱泱数十个披甲护卫,兵甲染血,血气未消。   ————————   明谨第一时间问的就是此前中路引人的那些暗卫情况。   有死伤,但未全灭,主要在于当时蒋元东发觉上当后,也不愿意花时间在他们身上,带走了大部分人,这才给了这些暗卫一线生机,但也战死了一人。   明谨蹙眉,轻按了下眉心,敛了下神色,也不在李家人在的时候提及抚恤奖励之事,只问下面厮杀结果。   “逃了?”   明谨在芍药等人口中得知这个结果,其实也不是特别意外。   蒋元东毕竟是骁勇悍将,又心狠手辣,哪怕被包围,在手下人全力维护厮杀出一条口子后,还是乘乱逃走了。   哪怕是战场上实力悬殊的一战,要全歼对方也是极不容易的。   “逃了倒也不要紧,就是山中不易留人了。”   明谨又问了谢家人的情况。   “受了些惊吓,但好在通知及时,都聚集起来保护好了,也按您的意思,现在三夫人他们身边安排了不少人,便是那蒋贼窜去也不怕。”   明谨面色松伐许多,思虑片刻,道:“东大人既带城防军去追反贼,尔等便配合叶郡守之衙门中人护送城中百姓下山,稍后我跟李老夫人他们一起。”   护卫们的目的只是护送她,反正她在哪,他们就在哪,于是自然听从。   ——————   主殿这边,谢明月等人情绪颇为焦灼,神色也都不好看,此大殿中,叶绮思等贵女,萧禹等公子都心悸不安。   从得知溪涧中有反贼进来,到东战带人进山,再到他们所有人都被强制控制在这主殿之中,目前他们知道的有限,也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感觉。   “哥,不会一直让我们待在这吧。”   萧禹忍不住问萧季,后者却是镇定得多,道:“连我也都只能待在这,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有官职在身,但非乌灵下辖官职,也无上调掺和的职权,所以当东战要他避让,他也答应了。   萧禹吃瘪,嘟囔道:“那东战也太不给面子了,不过谢家那边……”   “谢家人都在这,你想问哪个?”   “我才没想问哪个谢明谨呢,她死活关我什么事!”   “我也没说她啊。”   “……”   萧禹胀红脸,怒瞪萧季,后者闲散,坐在椅子上,手指不住敲着扶手,也不在意乌灵那些贵女偷瞧他,殿中僧人送上茶水,才喝了半盅,他就听到外面就来了动静,挑了眉梢。   “回来了。”   ————————   紧闭的殿门敞开,见到明谨好生生归来,林氏上下查看了明谨,确定无碍才松口气,也问明谨接下来什么安排。   “待东大人归来吧。”   叶郡守是乌灵司法之长,但不可能亲身到这,追查安排之事还是东战负责。   明谨没有以谢氏权势越俎代庖,只是低调安排李家人跟护卫还有徐秋白在隔壁偏殿。   偏殿中的张清蕊远看到明谨在主殿门口拉着林氏低声吩咐谢家护卫们办事,听到身边丫鬟好奇为何不把他们也安排到主殿一起。   “大概是不想对外暴露是我们帮了她吧。”   “阿?”   “谢姑娘是个心思玲珑且仁善妥帖之人。”老夫人感慨。   婆媳对视一眼。   虽说谢家势大,乌灵之中没有一家门户不想攀上的,更别提救助之恩,但李家只是商贾,根基太浅,且失子又孕孙,家财万贯又如何,李家老夫妻禁不起折腾,风头太盛并非好事。   待李家人仁善妥帖,待谢明月等人就未必了,明谨在外面处理了好些事儿才进殿,一进殿就对上谢明月灼灼目光。   “吓到了?”   明谨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温声问她。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被吓到。”   “真厉害,我都被吓到了呢。”   谢明月一看她这般莞尔调侃就莫名生气,没好气道:“你身边多的是人保护,你才不会被吓到。”   明谨浅笑,却不语。   谢明黛跟谢之檩见状,目光在明谨身上衣物扫过,神色微微复杂。   她被刺杀了。   而且当时情况必然险峻,否则血污如何能上她的身。   ————————   东战回来的时候,发现主殿这边一切井井有条,他就知道谢明谨回来了,昂首阔步提刀入殿,目光一扫。   “东大人,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叶绮思主动上前来,东战不得不顿足回道:“歹人已被肃清,但贼头逃窜离山,目前还在追查,但郡守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父亲?他要来了么?那贼头外逃,会不会……”   “不会的,郡守大人身边有不少护卫,叶姑娘不必担心。”   东战刚刚进殿,一眼瞥到顾自一人坐在角落闭目休息的谢明谨,再看向眼前急切担忧父亲而红了眼眶的叶绮思,忍不住安抚她。   叶家主母王氏见不得这个庶女处处占先机,但也不愿意自降身份,只冷冽瞧着,倒是她的女儿憋不住气,开口让叶绮思别缠着东战,耽误他处理要事。   “我……我刚刚一时情急,担心父亲安危,姐姐切莫生气,我这就让开。”   “叨扰了,东大人。”   东战皱眉,淡淡看了叶家大小姐一眼,“叶二姑娘也只是担心叶大人安危,无妨。”   而后他跟王氏行礼,告知叶郡守情况,王氏得知之后,也不纠缠。   东战跟自己上峰妻女汇报完毕后,便往谢家人这边来了。   却是走到明谨跟前。   他看她闭目休憩,斟酌着是否要开口,半响,东战还是张口沉声问:“谨小姐可知那伙贼人为何而来?”   他问得锐利,引大殿中人侧目观望。   明谨睁开眼,手指抵着眼角,轻抚过,静静看着东战,不说话。   东战不由再次重复询问:“谨姑娘,你可知那伙贼人此次为何……”   他的眼神跟语气有些试探,俨然已笃定这伙人是冲着她来的。   “你想说什么?”   明谨打断他,就凭一句淡淡的话。   东战眯起眼,“我只是想查清今日之事。”   “反贼乃举国之敌,他们所图为何,你自己去问那些活口就是了。”   东战被噎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道:“多谢谨姑娘提醒,我自会查问这伙贼人的目的。”   说完,他转身出去欲查问那几个活口,却听到后面明谨突然开口。   “等等。”   “谨姑娘有事?”   他察觉到明谨的脸色有些凝重,像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   “明昌小侯爷在哪,你可见过?”   她刚刚到了这里,安排了一些事情,但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所以闭目思索,被东战提及对方袭击的目标,她这才想起来。   山中大多数有价值为人刺杀的人物都在这里,唯独缺了一个赵景焕。   这让她隐隐不安。   东战一怔,突然面色大变,二话不说提刀冲出,且在外高声调派一群人跟随前去搜查各处。   见了东战的反应,明谨就知道对方的人马也全然没见过这位小侯爷,她思极其中厉害紧要之处,亦神色冷厉,让人跟着出去查找。   “姑娘,我们若是走了,那您这边的安危……”   看这些护卫还坚持,明谨沉沉道:“赵景焕如果死在这里,你们说明昌侯府会不会觉得是我下的手?”   护卫们这才恍然察觉其中凶险。   “那蒋元东已离开,留一些人足够了,哪怕他杀回来,也不差这点时间。”   “速去!”   因事发仓促,明谨也来不及避讳在场其他人,一番言语后,就是谢明月都懂了些什么,不敢说话了。   护卫们群体而出后,大概也就一盏茶,一个护卫前来汇报。   不是什么好消息。   赵景焕死了。   ———————— 第39章 舍命   东战看到明谨过来,眉头下压,大步过来拦人,“谨姑娘怎么来了,前面不宜过去。”   “没关系,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   明谨淡定自若。   东战闻言,目光一闪,竟不再阻拦,直接侧身让明谨过去。   走了几步,没了人阻拦,直接见到溪边激战之后满地的尸体,其中一具尸身尤其明显,明谨只看了一眼就顿足了,下意识抿紧了唇。   东战以为这人还会装腔作势一番,故作无碍,结果没有,只见明谨面色煞白几分,后退一步,捂住了嘴巴,扶着边上桑树背对众人。   明明满足恶劣心思的东战却莫名尴尬,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让同样苍白着脸欲呕的芍药把明谨带走。   “不用,我没事了。”   明谨回身过来,已然恢复平静,重新到赵景焕尸体边上,先看对方被斩断的四肢,剖开的肚子,以及两腿中间的一团被剁碎的血糊,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脸皮是被割下来的,但服帖在它原来的位置。   “若非这脸皮,我真的难以想象他是赵景焕。”   东战听明谨低声呢喃,不由道:“如此手段残忍可怕至极,谨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吧。”   明谨半响没动,反而主动描述了眼前场景之详细。   “断四肢,却齐整于原位,剖肚扯肠,断……”跳了下,明谨略过女子不宜之言,“解脸皮,贴脸庞,我怎觉得这像是一种仪式。”   东战觉得明谨这话若有用意。   “东大人,入山之中其实有两拨,一波乃邪教中人,此前救走了李青玥,他们也都对我出手过。”   东战顿然敏感起来,对这事挺在意,目光锐利,沉声道:“我的确在弥撒殿那边看到一些黑衣人尸体,觉得他们跟蒋元东一伙不太合群,果然不是一拨的,不过他们是何来历,我会派人去查。但谨姑娘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以为你会藏着掖着。”   此前主殿的时候,他的确有心从她身上得到应证,可后者显然反感。   怎么现在却主动……   他莫名有几分怀疑揣测。   “东大人,我可以信你吗?”   明谨问他。   东战握紧腰上长刀,戒备冷淡道:“事关公务与律法,若是歹人邪徒,谨姑娘尽可以信我。”   “那就对了。”明谨转身,语气颇为冷淡,“我信的不是东战,而是乌灵的东大人。”   东战无言,但听到明谨路过身边时低声道:“劳烦东大人将现场痕迹保存完好,估计过不了多久……朝廷监察院就会有人来。”   知道其中严重性的东战神色肃然,应下了,也道:“如今事态如此,还请谨姑娘随他人一起离开鸾溪涧吧。”   “嗯。”   明谨在东战护送下回到主殿,却见不少人熙熙攘攘谈论着,应该都知道了赵景焕的死讯,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东战一看就知道消息泄露了,颇有些恼怒扫过自己辖下的人马,后者一群人各个无辜尴尬。   说真的,他们可不是死士出身,各个都是领职收薪的公权之人,好些还是当地小世家出身进去镀金的,跟在场一些世家沾染些关系,瞒不住也是正常。   只是东战觉得很丢脸——他深刻体会到谢明谨手下那伙人极有规矩。   “刑案之事,不得妄言!”   东战严厉怒喝,众人才平静下来。   而此时,山脚下偏东三里地的凉亭中,独自上山且跟徐秋白擦肩而过的人,此时已然下了山,在鸾溪涧外下游的溪口慢条斯理洗着手里的血污。   他的身后站着一群死气沉沉的黑衣人。   黑衣人里面独独有一个女人,脸色有些苍白。   “又没带你上去亲眼看,怕个什么?”   李青玥深吸一口气,弱弱道:“可是您下来后一直详细描述了那些细节。”   “哦,差点忘记了。”男子叹息,甩去手上的水珠,“可能,我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欣赏吧。”   说完,他幽幽看着李青玥,声音纤细柔美,竟有些似女人。   “你能欣赏吗?”   李青玥全身紧绷,只能维持恭谨又畏惧的姿态。   “您希望我能,我就能。”   男子低低笑了。   但李青玥心里在想——自己这是从地狱逃生,却入了炼狱吧。   ——————   车马长列,井然有序,美景如旧,可不见众人来时半点热闹,饶是那些呼风唤雨的贵公子们今日也尤其恹恹低调。   回到谢家后,明谨让人请来家族医师,妥善照顾好徐秋白,而后便坐下,陷入沉思。   芍药知道这一番遭遇对明谨影响不小,也不愿她一直忧思这种事,就提醒她热水已备好,可以沐浴换衣。   连连呼唤两下,明谨才回身,应了一句,起身挪步,刚解下外裙边看到裙摆跟袖子上的血污。   此前林氏检查的时候便因此紧张不已,她还好生安抚对方,说这并非自己的血。   现在再看到,她却想起当时扑过来替她挡箭的徐秋白。   关于把这个人安插在府内,谢明月等人倒也知道了后者救了明谨,固然不敢说什么,可那些人怕是都怀疑她会因为感动而对这位君子之交的书生生了情爱之心。   可是……事实如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虽然被救了,可还是会怀疑人家,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这样的道义都缺失了呢。”她自言语,有些无奈跟自嘲。   也许从四年前开始,她的戒心就远高于一切了吧。   却也最终淡凉唤出一个名字。   “徐秋白。”   她在怀疑他出现的时机。   手指捻过血污痕迹,很快松开,任由轻薄柔软的裙衣一一落地,精致华美的海天山林屏似透非透,可见暖黄烛光下映出修长玲珑之体态,渐有水声轻哗,瓷玉润于水泽。   若隐若现。   ——————   赵景焕的死讯无疑是一场风暴,敏感且谨慎的已然嗅到了政治危机,各个再次闭门不出,以防被牵连。   但也有些不敏感不谨慎的,一味掰扯这不同寻常的凶杀案,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让它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些好像跟当事人没什么关系似的,明谨再次窝在家中,本来谢家人以为她是在避让外面的传闻,但发现她连那位风姿秀美的徐先生都没搭理。   救命恩人讷,可连着五日都没过问对方伤势。   这就不太寻常了吧。   “你总算是把我的话放心上,不理那个小白脸了?”   书房里,谢明月单手握着毛笔练字,但一个字还没写出两笔画,她就憋不住了,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老气横秋,厚颜无耻。   翻书的明谨没瞧她,只翻过书页,淡淡回:“如你所愿,不好么?”   “好是好,可是他救了你欸,按你之前的说法,我特地让人打听了,他的名声在他们江东那边很响亮的,才学斐然,他们都说他当年如果不是父母重病,为了带父母遗体回乌灵故地安葬,且给他们守孝,因此耽误了三年,他现在恐怕都在朝为官了。”   “年少有为,科考得力,又救命之恩,你真不动心?”   谢明月的刁钻是没有底线的,怎么着她都能挑刺。   “救了我就得以身相许么?”   明谨态度有些冷淡,轻飘飘的,像窗子大开下飘入的一缕清风,“为我舍命的护卫不止多少个,也不知多少次,真要以身相许,我怕是比青楼里的姑娘还忙。”   噗!!   正接过芍药煮茶后的第二杯茶牛饮一口的谢明月喷了。   “你……好吧,是我错了。”   谢明月本要指责明谨,但瞧到后者泠泠扫来一眼,顿时缩了脑袋,乖乖处理喷出去的茶水,不过嘴里嘟囔着:“那怎么能一样。”   虽说她也没把那个寒门书生放在眼里,可护卫就是护卫,救他们是应当的吧。   当主子的怎么可能以身相许。   “在我看来没什么不一样。”   明谨也没多说什么,因为监察院的人到了。 第40章 庄无血   ————————   本朝吏治遵循古历,刑案司法分两处,其一下辖诸州城有司衙门跟三州设立一审刑司,以审刑司督察监管当地衙门的刑案司法之事,后上报坐立在都城的刑部。   但那是正常的刑狱,自建国高祖起,因武学昌盛,为制衡天下万民,刑法之事不能统一论之,便另外设立了一个诏狱,但凡涉及武林人士抑或宗教邪法,统一转于监察院调查。   而赵景焕这事吧,不管是邪教人士出没,还是动手的规格,都符合监察院的调查范围,是以,当赵景焕之死由叶郡守飞鹰传书回都城,对方得知消息十分快速,而后朝廷派遣监察院之人赶到,算算五日的确差不多。   明谨放下茶杯,在谢明月担忧目光下,笑了笑,伸手摸了下她脑袋。   “只是查问而已。”   ——————   的确只是查问而已。   一个厅子,八个带刀玄甲兵将她四四方方困在其中,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对面之人面无表情问下一个个问题。   “你父亲谢大人与死者之父明昌侯素有仇怨,你可知?”   “既知仇怨,你与小侯爷不和,可真?”   “明明只是参加祭奠,为何携带那么多护卫?甚至还包括你谢家暗卫,不用急着否认,我还知道你用你三叔的职权提前驻扎了一列城防军在山脚下。”   “东战与你是否熟悉?他是否偏帮于你?”   “你是否跟小侯爷接触过?如何接触,说过什么?分开了?可有证人?”   “邪教广陵谷?广陵谷为何盯上你?”   所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全部围绕三件事。   其一,她有作案的动机。   其二,她有作案的能力。   其三,她有作案的时机。   气势汹汹,冷酷无情,单是对方身上萦绕一股冷冽带血的气味就让一般人受不住,这种气味跟衣着无关,跟这个人杀人如麻有关。   明谨在都城生活多年,自然知道有监察院豺狼之称的庄无血赫赫威名。   她坐在那,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从无紊乱。   问题忽然终止,庄无血单薄的嘴唇咧起弧度,露出有些暗黄的牙齿,笑得像是一张脸谱。   “谢二姑娘很稳重,一点都不紧张,倒像是对这些问题提早备好了答案,要知道,我们监察院审查之人,十有八九都害怕得很,当场尿裤子的都有。”   这话里有话的,又像是锋芒毕露,直接锁定了明谨的咽喉。   “怕是自然怕的,就是因为害怕,只能说实话,也大概是因为庄大人问得问题刚好是我能以实话坦然告知的吧。”   庄无血后背微往后仰,靠着椅背,豺狼一样阴沉锐利的目光从明谨的身上一寸寸扫过。   “哦?那你倒说说看哪些是你不能坦然相告的。”   “比如……为何赵景焕会突然从都城来到乌灵,比如,为何他一来,我就接连遭遇两次刺杀。”   庄无血粗黑的眉毛抖了下,其余几个监察院的门人有些惊讶,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个处境不妙被怀疑为凶手的谢二小姐会以这种方式反击。   “听说被逼到墙角的人……或者狗,要么跳墙,要么反咬回去,不知道谢二小姐属于哪种?”   羞辱,刻薄,敌意,是这位监察院核心人物遭人厌恶的另一个原因。   他从不管对面坐的是谁,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一只豺狼的攻击性。   明谨视若无睹,只依旧保持跟对方的对视,道:“相比起我一定会去鸾溪涧,小侯爷的到来不是更难预料么?我难算计他,他却容易算计我,若真是我动的手,只能说明明昌侯的情报机密于我如探囊取物,要杀他,什么时机什么手段不行,非要挑这么明显的方式……”   明谨双手叠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更深刻对视着庄无血。   “难道庄大人以为我这样一个只凭着世家钟鸣鼎食之奢靡娇养起来的弱女子,敢冒犯朝廷天威,敢挑战监察院的能力?”   庄无血稍稍提点,“谢二姑娘真是谦虚了,要知道你的父亲可是谢远谢大人。”   他这话意味深长,眼神也分外露骨。   “是啊,我的父亲是谢远,我是谢家嫡长女,占尽家族权势威严,权力名望于我并不难,只要我想要——而且你们也认为我父亲肯给。”   庄无血不置可否颔首,“对谢大人,我们很了解,也的确有这种判断。”   这句话更露骨。   让监察院不断调查的又能是什么人物呢,又处于多危机的处境呢?   明谨却没被吓到,只是垂眸,原本阖起来的手掌摊开,让掌心闷起来的湿热被凉风吹散,苍白手指抚摸过手腕佛珠,轻轻道:“既如此,杀他于我有什么好处呢?既不能让我有更高的权势,反而不利于我谢家跟明昌侯的关系,动机跟犯罪之行为是两回事不是么?”   然后她不语,只静静看着庄无血。   后者也不说话。   气氛沉甸甸的,像是地窖里久不通风的处境……明谨有些失神,莫名想到了那家客栈的地窖。   “听起来很有道理。”   明谨回神,看向对方,还未回应,便看到对方慢条斯理说道:“哦,我说的是你刚刚提及的——怀疑赵景焕对你有杀心。这种怀疑挺有道理。”   明谨不以为喜,反而微微蹙眉,就在此时,庄无血骤然起身,直接一口闷了那杯早已凉透且未被动过的茶,这是真真切切的牛饮。   喝完后,他将茶杯很随意地放在桌子上。   说了一句话。   “所以你知道他对你有杀心,先下手为强,利用你早已得知的邪教存在去反杀他,如此,也很合理哦。”   然后他朝明谨阴冷一笑,透着一股子野性的残忍。   明谨微抿下唇。   “茶不错,希望改日能请谢二姑娘去我们监察院喝茶,礼尚往来嘛。”   庄无血站起来,身上的血气翻涌。   明谨这才留意到对方衣服下摆有一层血污。   遇袭了?   怕是这一路来不太平,可谁会袭杀他们呢……最有可能的不就是要被他们调查的自己或者谢家人么。   比如谢远。   若是对方这么认为,也难怪会刁难自己。   “庄大人。”   明谨唤住了庄无血,对方转身,挑眉,“谢二姑娘打算自首?”   这人嘴里没一句好话。   明谨神经突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庄大人裤子后面流血了,可要在我谢家沐浴换衣?”   本阴冷、逼迫、对峙的气氛好像凝固住了。   包括八个监察院的门人,他们在忍,并且成功忍住了,但是……   噗!   厅外边上窗外传来动静。   本来明谨想提醒对方并非她谢家之人动的手,因她父亲但凡出手,一定是死手,何况对方是监察院,若非一击必中,就是得不偿失,不可能只让监察院这些人受点小伤。   可她刚唤住对方,瞧见庄无血此人的眼睛,却又幡然醒悟过来——对方监察院是什么地方,此人是什么人物,岂会看不穿其中不合理,既是如此敌意的态度,要么故意找谢家麻烦,要么就是另有定计。   所以她当即改了话。   然后气氛就这样了,不过窗外那小动静……   明谨蹙眉,心中不安,正要开口。   “何人?”庄无血惫懒道。   众人齐齐看过去,但还没看到什么,就听到明谨歉然道:“是我家的猫叨扰到了诸位。”   “猫?”庄无血面无表情瞥过窗子,嗤笑了下,道:“那谢家的猫可真多,可不止窗外那一两只呢。”   这一语双关的。   他带着监察院的人走出门,眼神随便一扫,刚好瞥到那边花树遮掩的窗下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影,似捂着另一个小女孩的嘴。   ——————   庄无血等人离开后,谢明黛带着谢明月两个人进大厅,彼此还在互相推攘,但很快齐齐噤声,因为她们见到明谨的脸色分外严肃,目光锐利。   半响。   “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你之前说的话,把我逗乐了。”   谢明月狡辩着,说到最后,再次不敢说话了。   “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过来。”   明谨淡声道。   谢明月还没说什么,谢明黛反生了气,冷笑:“我们去哪里还需要你允许么?你摆什么臭脸!”   明谨对上谢明黛怒火中烧的双目,只是蹙眉,却不与之争吵。   她不开口,谢明黛也是一个自持身份的傲娇之人,自然也不开口,但脸色难看,看明谨的眼神分外生气。   谢明月左看看明谨,右看看谢明黛,正想说些什么。   外面芍药忽然赶到禀报一件事。   徐秋白求见。   可算是来了。   明谨眼帘微垂,嘴角轻抿。 第41章 不问(国庆月票双倍,新书月票拼一下有么?老铁们)   明谨这才动了动,走出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语气软了很多:“监察院很危险,我不希望你们有事。”   谢明月一怔,谢明黛却没有惊讶,她知道,可她还是生气了,于是道:“听起来像是一个好姐姐的作为。”   这话不像是缓和气氛阿,倒像是嘲讽,果然,谢明黛忽然口风一转,“可外面的小白脸来了,就立马抛下你的两个妹妹?呵!”   如果说谢明月最擅长的是翻白眼,那谢明黛就是冷笑。   不过共同的就是她们都把徐秋白当成小白脸。   敌意颇深。   明谨步子轻微停顿,但还是走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她才淡淡抛下一句。   “自家姐妹,怎么误会怎么吵架都可以,始终一家人,可对外人,礼数不能丢。”   她走后,谢明月留意到谢明黛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谢明月:“咦,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好哄?”   谢明黛脸色又难看了。   “你再说一遍!”   “我还觉得你刚刚不该说她,她也是怕我们被那个可怕的男人盯上,叫什么来着,外号豺狼阿?真吓人……”   谢明黛眼里其实闪过后悔,自知刚刚脾气来得没道理,可谢明谨已经走了,她也不耐烦听谢明月掰扯,转身出去。   “我只是想证明不是只有她才是谢家女儿。”   谢明月有些不明白,后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静静地,顾自喃喃:“你们还不算谢家女儿?我一个庶出连亲娘都见不着几面的怎么办?真是莫名其妙。”   ——————   世家之地,连会客都讲究排场,像监察院这样的朝廷人马,会客之地在一处,像徐秋白这样的“客人”就是在另一处。   清风徐来,纱帘动且茶香袅。   徐秋白坐在茶团上看着窗外美景,对面喝茶的明谨询问了伤势。   “谢姑娘府上的药跟医师都是极好的,疗效显著,已经无大碍了。”   明谨闻言打量了下对方看不出伤势的肩部,“是么,能弯弓射雕给我瞧瞧?”   “……”徐秋白吃瘪,见明谨因此露出狡黠笑容,这才无奈而笑,“谢姑娘,便是我最强健之时也做不到这种事儿啊。”   “那就更得好好养了。”   “可在下今日委实想要离府,毕竟已叨扰许多日。”   “我没阻止你离府。”   徐秋白微愣,抬眸瞧她半响,但很快收回目光,只看着眼前茶杯飘烟。   “离府,但一定要带走一些好药材,每日我家中医师先生也会去给你查看伤势,直到你完全恢复为止。”   “还有……”   徐秋白不由打断明谨,“千万别,够了,可劲儿够了,以姑娘您这府上医师的道行,加上人参雪蛤吃了不知多少,等我伤好,怕是真能弯弓射大雕了。”   “那是好事儿啊,世上谁家男儿不想有个好体魄,日后好……”   明谨笑说着,忽察觉到了什么,缄默了,避开徐秋白微妙的眼神,垂下头,“我说的是科考一途之艰辛。”   徐秋白掩饰尴尬,喝着茶干巴巴道:“我知道。”   两个聪明且博学的人像是在读同一本书,但都被一个难题难住了。   明谨也低头喝茶,继续道:“还有黄金千两要赠予先生。”   “谢姑娘……”   “既然你谢我了,那就是答应了,君子一诺千金。”   徐秋白:“???”   眼前女子这般清美脱俗,哪怕肆意玩弄自己的聪明才智,狡黠迫人接受,也让人生不出半点恼意来,反而暗自欢喜她会戏弄自己。   可事实上,她根本无心接近你——所以重金慷慨送你离开。   这是世上多少男儿逃不开的红粉骷髅迷障?   他失笑又无奈,叹道:“救人本是人之本善,若我收了钱,谁来成全我的道义呢?”   “收不收是您的事儿,给不给是我的事儿,如果先生您真的不收,那我也不会逼迫的。”   明谨笑意潺潺,却带着几分客套的疏离。   “我也只是尽本分而已。”   她轻描淡写,却知眼前人足够聪明,足以领会她的意思。   “我明白了。”徐秋白垂下眼,明谨看到他向来只抚摸书籍古卷的手掌捏紧了茶杯,骨节分明,隐透青红血管,恍惚想到对方初初给她当说书先生时捧着一本古书给她说故事的样子。   阡陌庄园,田香野风,说跟听都是最自在的人。   想起那段日子,她不由移开目光,偏头看向窗外,也听到对面男子言语如往日清淡。   “此番离开,伤势再好一些,不日便会赴考,再见怕是极难了,但相遇谢姑娘一场,为您赏识,在下荣幸之至。”   “不过我想提醒谢姑娘一件事。”   明谨转过头,客气道:“先生请讲。”   于是徐秋白提及自己在下山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人。   明谨微讶,抬眼略思索,“奇怪的人?”   “对,他的身上有一股腥气,我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闻到了。觉得奇怪,回头瞧他,在他腰上见到了垂挂的配饰。”   徐秋白也没吊人胃口,干脆提到了配饰。   明谨细问起来:“什么配饰?”   “红血勾玉,以及一枚削薄的小指刀。”   “虽很精巧,但太奇异了,哪里会有人把这样的小利刃明白挂在身上的。”   明谨恍然,问了那薄刃的尺寸,脑海里闪过那日触目惊心的死亡现场。   画面实在不堪,但她没有刻意驱散,反而问徐秋白。   “然后先生您就……”   “往回走,想看看此人是否会对一些人不利。”   徐秋白没有提哪些人,但明谨手指摩梭,也没问。   寂静片刻。   “为何一直不问我?”徐秋白突兀道。   明谨目光一闪。   “不问我为何出现得那么巧?恰好能救你。”   “不问我一改往日君子之风,如今非要试探并接近你。”   “不问我为何非要质问你这些?”   他一句一句,层层递进,哪怕不咄咄逼人,却也密不透风,让人陷入其中。   明谨终忍不住定眼对视他。   “其一,我怀疑他,担心你,往回赶的时候见到一个往下逃重伤垂死的刺客,他对你之事知之甚详,知道我是你聘请的先生,他感恩你守诺不杀他,是以告诉我他是广陵谷的人,包括你遇到的事,让我去找谢家人给你报信。我想,假如你在弥撒殿敌不过明昌小侯爷那伙人,必会往断桥那边走,以断桥当天险,于是我抄小路去了那边,也从宿居小楼的厨房中顺了一把斧头。”   “其二,我试探并接近你,不是因为人性本贪,得寸进尺。而是怕在我不够资格之前,你先把我跟他人一视同仁了,因为这世上的英才太多,会读书有点才学的不止我一个。”   “其三,左右日后也不会再见的,索性说破,日后你想起我,就不该只是一个曾凭着多读几本书就给你说书讲故事的先生。”   “其四,终究还是因为我贪了。”   说完,他起身,衣摆垂落地面,身姿实在是高,像一根竹子,让坐着的明谨不得不仰头瞧他。   窗外的光线纤细正好,无数照射,如同天神垂下的目光,将坐着跟站着的两人一并看透。   尴尬,晦涩,暴露,回避,怅然。   复杂难清,无法言明。   湖上有白鹭一行飞过,徐秋白回神,离茶座走了两步,弯腰作揖,宽大袖摆下垂,遮住了他的脸庞神情。   “今日一别,未知来期能否再见,望姑娘日后清平和乐,所求皆能如愿。”   清风徐来,其声朗朗。   ———————— 第42章 兵马!(明天入V,请仙女们记得投月票哦,订阅冲一下下)   明谨回神时,人已经出去了,淡薄影子从门柩口消散。   茶都凉了,明谨单手抵着脸颊看窗外,眼神飘远。   芍药忍不住道:“姑娘,您此前为何不直接问他呢?”   五日前在鸾溪涧,事发突然,可后来还是有护卫替姑娘查看了那个位置,确定如徐秋白所言。   其实姑娘也淡了疑心吧,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还这般冷淡,今日又如此疏离。   “问不问都一样,假若他真是别有居心,又没得实证,我还能当场杀他么?”   明谨靠着软垫,身子骨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似的,眉眼倦怠,眼神却是淡漠。   芍药一愣,“那假如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真如他刚刚所说的那样,那他对姑娘您也算是……”   “芍药,我的婚姻自己做不得主。”   明谨简单一句话断了芍药所有念想,她一时哑口。   “没希望,就别吊着人,人生光阴数十载,能有多少时间荒废的,何况他的时间本就宝贵。”   这样才华横溢的人,该发挥在官场,做益于百姓。   她这样的人,不该寄情于爱欲,徒惹人烦忧。   “其实也无妨,凭姑娘这般人物,什么人配不上。”其实芍药也不是真看得上徐秋白,就好像徐秋白自己认知的那样,他还不够资格。   只是这样出彩的郎君,一片痴心,视死如归,只为救心上人,这岂不是这世上最缠绵悱恻的话本故事,哪几个女子不为之浪漫幻想呢。   可惜她家姑娘从无浪漫之念想。   活得像是一尊磐石。   ——————   谢明月跟谢明黛挺留意会客厅那边动静的,各自派出、此时躲在俩大花盆后面的丫鬟对视一眼,齐齐撒丫子往回禀报主子,可没多久,她们又被差遣出去——因为这个徐先生要走了。   “竟走了?”   “去看看,是不是真走了。”   “如果没走成,一定要帮忙处理好对方的为难之处。”   话里话外一个重点——让人好好走,千万别回来。   救命之恩是不假,什么好处都能给,感激也是不假的,他们不是狼心狗肺之途,可住家里实在不成,这一来二去接触颇多,保不准就成姐夫了。   倒有身边的嬷嬷看不懂这两位姑娘的心态了,于是各自问了。   谢明月:“虽然穷,但我觉得他不会入赘,不入赘的那还叫姐夫吗?”   谢明黛:“我还没夫婿,她想比我早有?做梦!”   嬷嬷们扼腕叹息:谢家姑娘可真是对姐妹分外真情实感,绝不带虚。   两个小丫鬟再次在偷偷摸摸中照面了,这次颇有默契,齐齐往门口看着,正好看到送徐秋白的马车在等着,仆役帮忙打理,谢之檩前来送别。   远远乍一看,师徒之礼很是妥帖。可实际并不是。   徐秋白:“你能来送我,我应当感动?”   谢之檩:“理所应当的事儿,老师不必如此,何况您收我也不是为了收一个徒弟。”   徐秋白:“哦?那你说我收的是什么?”   谢之檩:“你要收的只是谢明谨的弟弟。”   徐秋白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淡然反问:“你也当自己是她弟弟?”   谢之檩青涩,被这个反问给搅得难堪,“我与她自然算不得姐弟。”   徐秋白:“那你觉得自己有这个份量?”   “既无此份量,质问我的目的为何?”   谢之檩一时哑口,徐秋白撩了长衫顾自上马车,“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以为资质不够让我垂青于你,就该衡量彼此差距,不必在这个时候于我摊牌。”   “什么时候你不会被我三言两语糊弄了,再来与我说她的事。”   谢之檩苍白脸上怒起红潮,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个言语温和,但其意珠玑,让人难以招架。   真正的口舌如刀,千军之力。   “其实我不是来警告你的。”   徐秋白回头瞧他,“有话直说。”   “什么时候你有资格够到我父亲面前求娶于她,她的婚事才能做主,我这样连她弟弟身份都够不上的人哪里能置喙什么。”   “一日为学生,终有情义,我只是来提醒老师你的。”   徐秋白居高临下,微微笑:“说吧。”   谢之檩仰起头瞧他,目光锐利,“我父亲可不像她那么心软。”   徐秋白眯起眼,“我知道。”   因为他背对阳光,光晕灿然,谢之檩反而看不清他的神情,也没多说什么。   “那,老师保重。”   “嗯。”   徐秋白正要进马车……   忽两人齐齐一惊,连拉车的马匹都鸣叫了下,马蹄声剧烈,密集,地面似乎都震动了。   那边远远观察的两个丫鬟震惊了!   天讷!谨姑娘派出去送人的马是大麒麟变的么,这麒麟腿跺一跺,地面都震了?   两人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错了,这地震非前面刚出去的两匹马,而是……   一群马。   望不尽的马!   还有许多人。   杀气腾腾,悍勇入城!   谢之檩的面色巨变,匆匆回身往府内跑,而徐秋白的神色却是凝重了。 第43章 威逼   ————————————   “这谢沥还未归来,出这么大的事儿!”   叶郡守本在为鸾溪涧的事焦头烂额,这一边是明昌侯府小侯爷的惨死,一边是自己的主子本家嫡女,哪怕他有心偏自己主子一脉,却也得讲究方法,不能在明面上违背官场规矩,所以绞尽脑汁,这才刚送走那个可怕的庄无血,屁股还没坐热,还没喝完一杯茶,他就惊得抖了茶杯。   滚烫茶水让他手指吃痛,一个抽气,却是顾不得,只突站起,喝问:“你说什么?赵家的红衫铁骑入城了!!”   铿锵!茶杯落地,尽碎!   外面正有几个女儿在王氏的带领下要给忙碌之中归家的叶郡守请安,骤听到这一动静,个个面面相觑。   叶绮思目光一闪,红衫铁骑?   赵家的?   ——————   在红衫铁骑入城的半个时辰前。   “以内力强行扯断四肢,以脚力践踏两腿间男根成肉沫,这里没用过任何利刃,但肚子剖开的伤口是短口薄刃造成的,桀,真是好手段啊。”   鸾溪涧中,庄无血派四个人出去调查取证,自己则是带着另外四个人验看停留在庙内被撒了尸粉的尸体,哪怕刺鼻的尸臭尤在,可这伙人跟没闻见似的,也对尸体各种捣鼓监察,最后得出结论。   “是不是广陵谷的人残杀赵小侯爷还不好说,但这些死者都是邪教广陵谷的人。”   检查山中其余尸体的人也得出了结论。   “如此看来,那谢二小姐倒也没有撒谎。”   监察院的人如此道。   庄无血却不说话,只是如同豺狼一样凑近,嗅了嗅尸体。   边上四人忍着恶心稳如泰山,最后在庄无血表情微微一变后发问。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有。”   四人来了劲儿,却见庄无血若有所思,“有很多人跟马。”   ???   这也能闻出来?   自家头儿真是越发厉害了。   “谋杀小侯爷的有许多人?”   “不,我说的是外面过路很多人,你们都聋了?”   “???”   正说着,门口冲入人来,汇报一件事。   “果然还是来了!”   庄无血出了庙门,到了山岗上,往下看到溪涧幽谷外的官道纵横过去的浩浩荡荡骑兵,挑了眉。   “大人,这看着是要去郡城,我们……”   “关我们何事?”   庄无血嗤笑了下,转过身去,“听说这鸾溪涧的斋菜不错。”   ——————   一列铁骑入城,城门拦不住,东战率领的城防军拦不住,只能任由他们浩浩荡荡携兵浩荡,兵甲威严,为首者提长戟骑马过街,铠甲在骑势上下铿锵碰撞,头盔之下的眉眼锐利万分。   这等威势,这等煞气,震慑全城。   所有世家皆被震动……齐齐揣测对方来意。   “红衫骑兵,还能去哪?”   萧季站在阁楼瞧见远处街上所过骑兵,语气淡淡。   萧禹跟吃了苦瓜一样,青涩五官皱在一起,“去找谢明谨!?不会吧,这明昌侯府的人脑子是吃浆糊吃出来的?”   “这话你去明昌侯府的人面前去说?对了,忘记提醒你,红衫铁骑的头领姓赵。”   想起刚刚所见过街的赫赫威势,他缩了缩脑袋,忍不住嘀咕:“就这么看他们过去阿?我们家不是谢家麾下人马么?不帮帮?”   萧季看萧禹的眼神有些奇怪,后轻笑了下,“这样的阵仗,帮不如不帮,不过……”   “不过什么?”   “的确可以过去看看。”   萧家兄弟骑马到长街一头,发现这边竟已“藏”了许多乌灵之中其他世家派出的人马,其中好些已经上了附近酒楼二楼,在阁楼窗台观望。   其中许子奎等人赫然在其中……   来得挺快。   ————————   其他人来得挺快,谢家人自然也都知道了,因为这两百多人的浩浩骑兵过街之后,停在了谢府门前。   铁骑硝烟未止,奔波聚散如雾,红衫兵甲尽赤血,旌戟所指尽锋芒。   “谢氏明谨!”   “杀我弟弟,出来偿命!!”   他一说完,身后兵士齐声怒喝偿命!声音冲宵,震慑四野!   附近楼阁中禁不起事儿的公子书生们齐齐煞白脸,百姓们更是惊惧回避,造成整条街道空肃萧条,尽存红衫军的场面。   有开茶铺的老板年过花甲,守着自己的炉子翘首打量,忽听到一并躲在屋内的茶客感慨:“乌灵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场面,竟还是针对谢家的。”   老板挑了发白眉梢,嗤道:“客官,这您可就说错了,乌灵这么多年,大场面可多了,也都发生在谢家。”   “哦?老叔你说说?”   “不说咯,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老板摇摇头,顾自叹气,客人们其实也无心听,就顾着看那边热闹。   谢府大门气派得很,府门常日大开,有四个带刀护卫镇守,见眼前情况,便早早进去通报,眼下谢沥不在府中,前段时间他为公务外出,毕十一他们追赶前去,后得知鸾溪涧之事,哪怕明谨不愿提,怕对方担心,可她身边的暗卫却还是会汇报,索性明谨就全在书信中言明,只是让对方办完事再归来。   所以谢沥不在,整个谢家就得是主事人当家理事,林氏得知此事的时候有些慌,下意识想去找明谨商量。   “找她商量,她肯定会露面,先去调配人马吧,母亲,拿父亲给您的令牌找管家,我就不信这些人还敢杀进来!”   谢明黛目光如电,娇媚脸庞上满是盛烈傲意,且说着就要往外走,林氏惊惶,“黛儿你去哪?”   “我们都得到消息,那谢明谨能得不到?这女的一向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多厉害,巴不得一个人撑下一切,搞得世上只有她最像谢家人似的!我得过去拦着,拦到父亲回来,不管外面如何,只要杀不进来,管他嚎几嗓子。”   谢明黛风风火火,说着就冲了出去。   林氏愣了愣,后嘟囔:“这丫头怎对阿谨这么多牢骚,可牢骚多归多,又这么……”   她摇摇头,却也唤来了管家。   ——————   五日来回,谢沥的回信都到了,如今正在明谨手中。   她看着信,眉眼所显怎么看都忧心忡忡。 第44章 言出必行(上章是43,内容正确,章节名以后改。)   信上面提到谢沥正在尽快赶回来,让她千万别乱跑,以免被明昌侯府报复,只要不出府就无碍。   明谨还没回函,可她知道不必回了,因为明昌侯府一定会有所反应,当她见到庄无血等人,就知道明昌侯府的人也快到了,只是被通传后得知外面情况,她还是有些惊讶。   因为动静太大了。   如此危机,明谨眉心不由有些拧紧,眼里翻涌着犹豫。   “这个赵景铭……”明谨捏着信函,手指微微揪紧,但有人忽然闯入。   回头一看,明谨敛去情绪,道:“你这风风火火的,我还以为是明月来了。”   她的话让本有些急躁的谢明黛神色深沉了许多,“你不必拿她来气我,外面情况不好,由不得我们两个斗嘴。”   明谨颔首,“我知道,红衫铁骑临门,杀气腾腾,非要取我项上人头,是很不好。”   “那你就该乖乖待在这里,父亲还未归来,等我跟母亲处理好再说。”   谢明黛有些强势,终究有一次让她得偿所愿弹压了明谨?   “闭门不出即可,反正他们也不敢杀入,谢家的门庭,除了天威降临,谁也不敢真正冒犯。”   明谨婉婉道来,谢明黛扬眉,“本来就是这个道理,你明白就好,也省得我费口舌,反正你只要不出去送死,不管他来多少人也没用。”   明谨垂眸,纤长手指不紧不慢叠起信函,且道:“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在你们身上。”   “你如果死了,我们身上就不止是压力了。”谢明黛看她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大伯的怒火,我们三房承担不起。”   她不知道其他谢家人是怎么想的,但从三房利益考虑,她这样做是正确的。   现在乌灵本家是他们三房主管,不管谢明谨遭遇什么,三房都需要负责。   “因为这个?”明谨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是黛妹妹你不舍得我被他们所害。”   有些女子擅做戏,娇柔造作,要么惹人厌恶,要么惹人疼惜。   可她不是,她是那种天然纯感的高高在上,低头问你是否看重她,给你一种错觉——她也是在乎你的。   是的,一种错觉。   可谢明黛对大房一脉的人印象太深太深了,从祖父祖母到大伯谢远,几乎是一脉相承的冷漠强势,尤其是那位大伯,她至今有抵触感,而在对方教养之下的谢明谨会有区别吗?   哪怕她表面上看起来清风和月,仪态端方,可内里谁知道呢。   谢明黛觉得自己不愿对方死掉,肯定只是为了保全自家利益。   可惜对方没有自知之明,竟还好意思问她。   真是虚伪得很。   “有些事,自己想想就好,也挺爽的不是么。”   谢明黛刻薄起来还是很入骨的,明谨失笑,“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就听你的。”   本来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谢明黛有些惊讶,“希望你言出必行。”   谢明黛也忧心自己母亲扛不住外面压力,不能在此久留,抛下狠话后就出去了,到门口还严厉吩咐护卫看管这里。   但她没想到自己以后,屋子小门那边,芍药进了门,“姑娘,已经安排好了,我们是否要现在就走?”   若是谢明黛在这里,定然会惊讶,因为明谨竟做好抽身而退的准备?   逃走?   “嗯,走吧。”   明谨往后门走,谢明黛一定没想到她前脚吩咐好,后脚明谨就可以堂而皇之在暗卫肃清后的后院小道离开。   “姑娘,其实我不懂。”   走在后头的芍药有些忧虑,因此询问。   “不懂我为什么要逃么?”   “其实您待在家里也不会有危险,固然丢脸了些,但对方无凭无据无礼在前,日后说出去也不怕,但您这样一走,怕是得白白承担恶名,还可能被通缉呢,届时主君要插手也被动了。”   “他最大的被动也就是保全不了我的名声,其一,没有证据的事,不会因为我走了就定罪,其二,连我都定罪不了,更牵扯不到他的官途前程,于谢家没有利益损失。其三,如果有名声上的损失,他只需要将我跟谢家割裂开来即可。”   那不就是再次被驱逐,而且这次怕是必然要公开的,天下皆知。   芍药一惊,忍不住顿足。   “那姑娘你为何还要……”   明谨也顿足,侧身回眸瞧她,淡淡道:“原本,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想离开谢家,很早就想。   眼前虽然是飞来横祸,但未必是坏事。   两女前后上了马车,马儿奔走,离开谢府后门。   马蹄声清浅,在古韵斑斑的石板小道上发出清脆声音,跟前院大门的豪迈铁骑马蹄声形成鲜明对比。   依稀传来明谨给随从的吩咐。   “再去确定下城外是否有赵景铭的人埋伏。”   “我可不能白送了人家虎口。”   ——————   谢明黛匆匆赶去前院,见到林氏等许多谢家人已然聚集,要么忧心忡忡,要么颇为愤慨。   “欺人太甚!”   “谨姑娘被追杀不说,就凭他家小儿死了,就非要谨姑娘偿命,还军临我谢府,简直无视律法!”   众人议论不休,但在林氏束缚跟管家差遣护卫拦截下,众谢家子弟倒也没有贸然冲出去与之争论。   谢明黛过来后,众人也没太在意,还在讨论,林氏虽吩咐了老管家,但听着外面的喧嚣威吓也是心惊肉跳,毕竟只是妇道人家,哪里经得起这么大的场面。   “黛儿,阿谨那边……”   “已经说好了,她不会出来,母亲不必担心。”其实谢明黛自己都担心,可世上女子么,最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就好那就好,至于外面的……”   谢明黛握住林氏紧张出冷汗的手掌,“外面的要有人去对付才行,否则我谢家颜面扫地。”   谢明黛正想说自己去,却被林氏看穿了,后者本孱弱,立刻反扣住谢明黛的手,神色严厉,“你别乱来,好好待着,我出去……”   “三婶,我陪你一起。”   谢之檩犹豫了很久,还是咬牙站出。   众人错愕,齐齐盯着他。   本来很严肃的气氛,视死如归的氛围弄得很好。   结果……   谢明月下意识来了一句,“你一白斩鸡出去干啥?蘸醋都不够两嘴吃的。” 第45章 妖怪   “虽然我身份不够,但也算大房之人,三叔不在,儿郎当出面。”   跟谢明谨没得比,可比其他人还是够的。   林氏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谢之檩实在太小了,也不过十五。   “让他去好了,外面那个嚎嗓子跟杀猪似的人还能把他也杀了咋滴。”   谢明月十分没心没肺,好像全然不把自己弟弟的性命放在眼里。   不过谢之檩也没说错,谢明谨不来,谢沥不在,这里就是林氏也弹压不了谢之檩。   长辈名分,也得看强势是否。   谢家大房权力太大,家族规矩也种,其他房早已被压得没脾气,根本不敢反抗。   林氏也只能看向自己女儿。   “其实都名不正言不顺,既如此,都出去好了。”谢明黛这话一说,其他谢家人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怕是肯定怕的,他们也不是多出色的人才,可世家贵胄养出的那股子自尊让他们有时候把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   赵景铭的行为早已践踏了谢家的尊严,叔伯一辈的痛恨非常,闻言齐齐说要一起出去。   ——————   谢家大门出了这么多谢家人,浩浩荡荡的,倒也气派。   如果说赵景焕是一个尊贵与少年天性并重的轻佻小侯爷,那赵景铭就是一个杀戮在沙场上的青年将军,气派威严,杀意凛然。   庄无血是闻腥臭贪腐肉的豺狼,赵景焕就是真的一匹狼。   “谢明谨不敢出来,就你们这些人来送死?以为你们人多,我就不敢杀了?”   赵景铭冷笑,谢家不少人都怵他,林氏面色发白,强撑着开口:“赵小将军率军威压我谢府,口口声声要我家姑娘偿命,我谢家也能体恤将军失弟之痛,但此事绝非我家姑娘所为,还请将军等朝廷调查结果出来。”   好在这段时日被明谨推着上了架,主管偌大谢氏本家,也算磨砺了一些,向来柔弱的林氏这一路反复忖度,此刻揣着胆气作此发言。   “谁人不知你谢家与我赵家不和,谢明谨与我弟弟同在鸾溪涧,她好端端的,我弟弟却如此惨死,焉能与她无关!”   军武之人蛮横无礼,根本不不屑与林氏这个妇人掰扯,赵景铭轻蔑看着谢氏众人,手中旌戟丈八长,往下垂抵,几可触地,但这不意味着他放下杀意,反而是一种酝酿。   “我知你们谢家端着身份,以为她不出来我就不敢杀进去。”   赵景铭声音冷冽,目光幽深。   莫非他真敢?!   谢明月等人惶惶。   “我当然不敢,毕竟我朝有定制,直闯官邸乃是重罪,何况你谢家百年门楣。”赵景铭忽笑了。   不等谢家人错愕,赵景铭就手腕用力,旌戟倏然上举,尖端指着谢氏众人,一一横扫过。   如同干脆切割过众人头颅。   “但你谢家若有人出府,我赵景铭皆可邀来好生招待,也问候下你们是否对我弟弟遇害有所了解,我想这不过分吧。”   “尤其你们这么多人一起出来,也省得我费功夫。”   他咧嘴一笑,眼中歹毒,且话语刚落,身后兵勇就凶煞上前,眼看着就要将谢氏众人包围拿下。   谢家护卫见状不好,忙提刀上来阻拦。   谢明黛等人也没想到此人如此轻狂狠毒,若是他们真被“挟持了”,就不只是丢了谢家脸面了,尤其女眷,更是名声受辱得厉害。   “赵景铭,你怎敢!!”   “赵家小儿,你放肆!”   “你若真胆大,有本事将我斩杀于此地!”   谢家人既震惊又气愤,其中几个不顾护卫阻拦大步走出去,面露青筋,要看着要跟赵景铭拼命似的。   赵景铭冷笑,一个眼神过去,手底下的兵头就要按住了五房老爷的肩头跟四房长孙的脑袋,瞧着就要将人往地上摁,好在护卫上来格挡,两人狼狈后退。   奇耻大辱!   谢家人躁动,街旁站在马车边上,也站在一家客栈檐下的徐秋白见到这一幕后,微微蹙眉,清越目光却越过众人,往府门里面看。   他或许在想,谢明谨这样的人物,会料不到自己若是闭塞府内,谢家必得有人出面,而出面之人也必会遭赵景铭欺辱,以她的性格,难道真的会窝在府内?   应当会出来的吧。   谢家护卫跟红衫铁骑的兵勇已动手了,这一幕出乎许多人意料。   “竟真动手了。”萧季惊讶,却见萧禹探头探脑的。   “你找什么?”   “找妖怪。”   “???”   萧季挑眉,很快露出微妙的笑,“你竟把谢明谨当成妖怪?”   就算是为敌,也不好蒙着眼睛昧着心肝吧,没瞧赵景焕那高高在上内有算计的小侯爷在敌对立场下都对谢明谨投以几分男人皆懂的示好之意么。   自古,男人女人也就那档子事儿。   他这弟弟倒是真的还没长大。   “是阿,她本来就是妖怪,哪有女的像她那么……额,还有妖怪呢?”   萧季本在观察外面,听到这厮嘀咕,也瞧他震惊古怪的脸,不由下意识转头看去,饶是在都城当值多年,也算见多识广,见到前方一人也是吃了一惊。   “哥,你也被吓到了阿,这个男人也长得太……”   白皙,妖艳秀美,比女人还美,但却是个男的。   只是不知道是女式妆容的缘故,还是其他,自带让女人心悸,男人迷惑的阴柔之气。   似察觉到目光,手指勾着一杯小砂杯斜靠椅子惫懒侧看外头谢府门前动静的阴柔男子忽然挑眉瞥来一眼。   那一眼,狐狸般上挑的桃花眼让那眼线的妩媚浑然生出了几分妖气来。   此人是?   萧季忽然脸色微变,迅速收回目光,瞥到边上萧禹还在关注对方,如果对方真是他猜想的那个人,那他这个弟弟如果引起对方兴趣,日后恐怕……迟疑了下,萧季的宽大手掌还是捏住了萧禹的脸,将他脑袋硬生生掰过来,用略僵硬的语气哄道:“他长什么样跟你有关么?好好看,没准谢明谨很快就出现了。”   萧禹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却是狐疑探了脑袋,顾自嘟囔道:“不应当啊,她竟真的窝着了?不过瞧着今日这谢家是真的丢大脸了。”   谢明谨竟真的没出现。 第46章 失策   萧禹嘴上可惜,其实表情很快慰似的——谢家没脸了,那谢明谨以后是不是也不能在他面前威风了?   感觉好像也不错啊。   “是很丢脸,百年门楣,谢大人还在朝中任职,春秋鼎盛,这赵景铭竟如此激进。”   萧季此话刚说,袖子被萧禹扯了,“都到这份上了,我们不帮他们吗?我们家好歹是谢家的人欸。”   虽说心里想看明谨吃大亏,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可萧禹也不是个傻子,怕自家被殃及池鱼。   “你说得对,的确得叫父亲有所行动,毕竟谢大人还在……”萧季刚说着,忽然挑眉。   “不用叫了,父亲来了。”   不止是萧季两人之父,还有郡守叶卓。   两人都来了。   两兄弟说话的时候,刚刚被他们关注的阴柔男子低低吩咐了一句,“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   声线很是纤细。   身后很不起眼的瘦弱白面男子就微躬了身子,后退理去。   如同鬼魅一样,毫无存在感。   ————————   叶卓匆匆而来,见着眼前景象,只觉得大祸临头,但也出声欲阻拦赵景铭,只是颇为客气。   赵景铭哪里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冷冷道:“早已听说乌灵是谢家的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啊,我这还没把谢家人怎么着呢,两位大人就迫不及待冲出来了。”   叶卓两人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对视一眼。   这鸾溪涧的事没凭没据的,这赵家人是得了哪方神明庇佑,这般强势猖狂,就真不怕谢远日后报复吗?   叶卓是文官,心思更深沉,压了眼底晦涩,“赵小将军,如今结果还未出来,便是你见着了谢二姑娘又能如何呢,你今日如此行为,日后怕是会被御史弹劾,到时恐……咦?”   他的惊疑来自于他的声音被哒哒的马蹄声打断,而红衫铁骑赶到之后,全城百姓避让,马车停靠,哪里还有马车穿行,更别提行驶方向还是往这边来的。   那一架马车来得低调,轻快,从空旷清净的街道独自而来,有边上酒馆客栈的人瞧着对方是刚刚从谢府边上后街绕出来的,估计是不知前面街上动静,无知无畏,可眼下那车夫是个瞎的么,瞧见前方兵勇嚣悍,竟也不知避让?   竟还往前!   若非蠢货,便是有蹊跷!   二楼的萧家兄弟看得清楚,当这马车从跟前轻巧而过,他们看到了马车没有放下的帘子里坐着的人,齐齐一怔。   而马车里的人偏过脸,目光扫过街上,扫过东家几口人似熟悉的样貌,也只是轻如鸿毛,轻轻掠过,然后马车停在谢府前面,也停在红衫铁骑前面。   高头骏马低头喘气,摇头摆尾,似是闲散,却不知人之众,众之势。   谢家人齐齐脸色微变,林氏则是看向谢明黛,后者脸色十分难看。   赵景铭忽眯起眼,举着旌戟直指马车。   “谢明谨?”   谢明谨已经撩开帘子了,下了马车,站在那儿,瞧着赵景铭道:“从前我与小侯爷倒是在都城见过几次,唯独赵大公子常年戎武于军中,从未见过。”   她没直接回应,但显而易见,赵景铭眼底深沉,淡道:“你倒是胆大,竟真敢出来,是怕连累那些谢家人?”   此话一说。   林氏:“阿谨,你何必如此!”   谢氏众兄弟姐妹:“你快回去!我们没事!”   点睛之笔是谢明月感动无比,眼眶都红了,嚎了一声:“你这个傻瓜,谁要你出来了!”   不久前被这个姐姐大力支持出来“送死”的谢之檩:“……”   我们可能不是亲的。   谢家人陷入了无限感动并且激动的状态,但下一秒。   “倒不是,我从后门走,马车绕了一圈,发现外面两条路都被你红衫铁骑吓退的其他马车堵住了,要出去只能过这里。”   “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   谢家人:???   路边观望看热闹的人:!!!   赵景铭:“……”   真是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   谢明黛若不是惦记着翻白眼是谢明月这个傻妞的招牌动作,早已不顾形象了。   不过她有些疑惑,怎么只有车夫跟谢明谨,她那个心腹贴身丫鬟呢?   若真要离开谢家,怎的不见她?   ——————   赵景铭总觉得这个谢明谨在嘲讽他——若非瞧不上他,怎会无惧,怎敢前来?   “你是真不怕我杀你,看来都城那边传闻你当年为谢大人厌弃,都是些蠢人各自臆想。”   “不过来都来了,那就别走了吧。”   他阴沉沉的,身后兵勇哗然跑过去将明谨整个包围起来。   一个弱女子,一个被世家金贵娇养起来的千金,哪堪如此凶险。   谢家女子们看着都惊惧,而明谨眼底光辉微颤,但神态由心定,她冷眼瞧着这些凶狠且带兵器的兵勇,对赵景铭道:“要将我就地击杀,还是带走囚困逼供?”   她问得直白,赵景铭目光一闪,还在思索如何应答,就见谢明谨轻轻说了一句。   “我是后门溜出来的。”   平白无故的,说这句话有何用意?   不聪明的还在想,聪明的已经顿悟。   谢之檩飞快一眼扫过赵景铭以及他身后数量不少的红衫铁骑兵勇。   带这么多人,而且皆是行动力惊人的骑兵。   真有心入城杀人,只堵大门,却无心封锁谢府后院?再不济盯紧谢府总能做到吧。   可他没有。   若说是粗疏大意,那也说不过去,要知道此人可是在沙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军功晋升的四品少将。   所以只能说明对方根本无杀谢明谨之心。   可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做做样子?   谢之檩脑海中浮现许多念头,还未得出结论,赵景铭脸色已变,道:“倒是我疏忽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你不也把自己送到我眼前?不过我想对于你这样的世家贵女,一定更喜欢被囚禁。”   参军多年,这种羞辱性的浑话信手拈来。   对这样的羞辱,明谨向来不放在心上,可不代表她不会反击。   比如她把刚刚隐晦温和的提醒摆到明面来。   “不想杀却摆出想杀的姿态,最在乎你这般姿态的也不过就两个人,一个你爹,一个我爹。”   “无惧我爹也非要这么做,必然是做给你爹看的。”   “是怕他怀疑暗杀掉赵景焕的其实是你吗——尤其是当他死后,你就成了下一任明昌侯的最有力继承者。”   她总能以言语掀起风暴,而风暴中心赵景铭已然暴怒,额头青筋爆出,怒喝:“谢明谨,你血口喷人,自寻死路!”   明谨闻声阖眼,眼中有光,她知道将有风来。   对方竟比她想的还要缺乏忍耐力。   失策了。   因为前方在马上威风凛凛的赵家小将一拉缰绳,纵马狂奔而来,三丈之距,风驰电掣,戟尖划破空气,寒芒星吐,凝于七寸之地——距离她这么近,似乎也很远。 第47章 乌衣甲   明明是锐利凝练极为干脆的马上穿刺,旁人惊骇不必说,明谨自己就煞白了脸,只是她没动,但她耳旁的一缕发丝动了,被这一穿刺带出的风吹动。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跟不上,来不及躲,还是……   锵!   一条未明的线,箭尖撞在戟尖。   它歪了。   明谨煞白的脸色还未恢复,但赵景铭骇然,立刻拉了缰绳,双腿一蹬,立身从马上飞起,跳空落地后朝那箭矢射出的地方看去,看到了屋檐顶上射弓的青年。   “毕十一!”谢明月等人认出了,但红衫骑兵里面有副官反而急喊,“将军,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这个毕十一再次射箭?   不对!   赵景铭转身,看到一个迅猛的人纵横残影,好厉害的轻功!速度竟比骑兵速度还快了一些,是以在骑兵赶到截杀之前,他就已经到了赵景铭跟前。   人未停,剑出。   那出的剑如同瀑布落星一般豪迈磅礴。   赵景铭到底沙场激战多年,面对这等厉害的剑客,他只一咬牙根,手腕筋脉绷紧,一动,长而强健的旌戟在空气中划出缝纫师剪切绸布的声音。   然后……人与人,剑与旌戟。   像是山与海,苍松与礁石。   虽说身边有不少暗卫,暗卫也有不少高手,但很多厮杀并未真正展露在她眼前,可她又从小对武功争斗颇有兴致,只是她母亲的背景复杂,似避讳什么,待她懂事起就很少显露武功,这让她一直克制着这种兴致,眼下真遇见了,她浑然顾不得自己刚刚差点被击杀的凶险,只专注看着前方,眼见人与人的厮杀,兵器与兵器的碰撞,她心头倏然浮起一念。   若有魑魅伏夜行来,剑风飘飒,戟光寒川,我自一人斩尽,让它再现天光。   可惜,她只是困于宅院的无能女子。   明谨情绪低落时候,乍闻一声惊呼,回神看去,一贯以单手握着旌戟悍攻的赵景铭此事双脚落地,只双手握之格挡,但挡不住,于是退,一步步退,脚下石板一块块碎。   最终,他顿住了,胸腔起伏,最终一口鲜血从紧闭的嘴角溢出。   内伤,重创。   “将军!”   赵景铭面色潮红,眼看着那位剑客提剑缓缓走来,剑刃单薄,游走寒光,那普通却冷漠的脸庞如同一块雕刻的木头,他只为杀戮而生。   也为杀戮而来。   他惧了。   出生侯府,哪怕非嫡子,非未来侯爷,他也是养尊处优的,他的性命本就该珍惜,绝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他退了。   无攻却自退,这是一种示弱,却又有一番倔强。   “上!”赵景铭抬手一指,此前赶到但忌惮两人厮杀而不好掺和的骑兵们顿时御马上前。   纵然非金戈铁马,亦有奔腾浪潮之音,远处对街屋顶的毕十一起弓上箭,近处独自提剑的剑客巍然不动,临风来,衣袍动,他一人缓转剑柄,眉眼如电。   千钧一发,一触即发!   忽有雷鼓声,似曾相识。   它来了!!!   ————————   “阿,这是?”   此前各自给自家姑娘通风报信的两个丫鬟感觉颇为一致——这不是之前听到的声音么。   大队人马骑兵奔走的声音。   众人恍惚中,这磅礴声音从远到近,很快就显露真容到众人眼里只见谢府前面宽阔的左右两边街道出现许多其他骑兵。   若说红衫骑兵亦赤红甲为名,那眼前这一列骑兵便是以墨玄甲为名。   谢家人看到后都愣了下,这不是……   谢明黛最快反应过来,且迅速朝明谨瞥去,却觉得这人好像脸色很不好看。   不是因为之前被吓的,而是因为见到了这一伙骑兵后脸色才难看的。   为何。   自己亲爹麾下的军队亲自来救她,不好吗?   多气派,多微风,多显身份,足以打破当年传言她被谢远厌弃而驱逐的劣势。   ——————   “是乌甲骑兵。”   “谢远竟把一列乌甲骑兵派来了!”   “虽早知谢大人掌中有兵权,但乌甲骑兵从未到达我们乌灵,还是第一次见到。”   “好生气派,一品军侯果然非同小可。”   乌灵世家早知乌灵之地是谢家的天下,可中间家族威势几番起伏,曾巅峰荣耀,曾被贬没落,起起伏伏,自明谨出生之前,谢家还是失落的,龟缩在乌灵,根基虚弱,只空守着当年的老宅子,后自谢远的崛起而崛起。   不过也因为关键在于谢远,他越往上升迁,权力就越集中于都城,且谢远此人向来冷漠,多年不回乌灵,因此也没什么人见过他跟他麾下最有名的乌甲骑兵。   如今见到了……   许子奎等书生十分惶恐,有好几个彼此交换眼神,眼里满是懊悔——他们懊悔此前在鸾溪涧羞辱谢之檩。   因为他们对谢家的权力好像一无所知。   “哥,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不当问。”萧禹这段时日性情改了许多,好像一涉及谢家,他就收了脾气。   萧季冷眼瞥他,淡淡道:“三个红衫铁骑军都打不过。”   萧禹震惊!   论军旅之强,乌甲铁骑已位列昭国强旅,为上三军之一,不过谢远此人的可怕跟危险性在于——他本身是个文官。   “这么厉害,那这赵景铭怎么敢?是没想到谢远依旧看重谢明谨吗?”   萧禹就不明白了。   “也只有一个原因——他的背后必然站着一个不弱于谢远的人。”   “但,这也不代表他现在不畏惧。”   萧季说着,萧禹也看到了红衫铁骑的兵勇们有些不安,因为他们被包围了。   铁蹄击打地面,哒哒作响,一个个骑兵绕过广场前路,从后门包抄,绕道谢府门前,聚众成势,乌黑甲,玄长枪,面对面平排过去对峙红衫铁骑。   兵骑百里,乌山千重。   赵景铭脸色难看,目光不断闪烁。   气氛森然更甚于之前,彼此气势汹涌,各不退让,但明眼人都看出红衫铁骑跟赵景铭势弱一些,因为后者本身威逼府门前,失礼在前,加上此地是谢家老窝,客场作战,自然劣势。   不过他们都不肯退让,因此对峙在持续,酝酿起来的气氛让满城风雨欲来似的。   说实在的,若只是红衫铁骑威逼谢府,可若是两军厮杀起来,那整个乌灵郡城就大祸临头了,绝对会殃及池鱼。   此刻附近街道观望的人都有些惴惴不安,既想退走,又怕闹出动静引起注意。   不过这种对峙很快被打破了。 第48章 有关   ————————   “赵景铭!”明谨忽呼唤,也不等对方呼应,便缓声道:“你今日来,本也无意杀我,本意是为了做出样子,让人以为你与赵景焕兄弟情深,才冒着得罪我父亲的危险来为他报仇,不管往日你我两家立场为何,是否有仇,当就小侯爷之死,你我两家就不该中了别人的计策而彼此攻讦。”   赵景铭一愣,“你的意思是那真凶故意设计的?为的是引起我们两家的仇恨?”   “不然我看不出这件事的其他利益结果。”   叶卓若有所思:“就不能是仇杀或者其他私人目的的暗杀?”   眼前谢家势强,没了红衫铁骑的威胁,他不介意把仇杀这事坐实,让赵景铭有嫌疑,这更符合谢家利益,也自然符合他们谢氏一脉政治力量的利益。   可惜,自家台子被自家人拆了。   明谨瞥了叶卓一眼,垂眸,淡淡道:“人与人为敌也讲究格局跟实力,要办成这件事,得洞悉我与小侯爷两边各自的布置,抓空子暗杀,有如此之强的策划与实力,不是我们这个级别的人可以得罪的,对方目的在我们的父亲身上还差不多。”   赵景铭略有触动,他们都出身政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明谨的话有触动。   何况他也明白了明谨的意思——她今日无意把事情闹大,也无意在自己占上风的时候把他逼入死地。   明白归明白,只是不理解。   但他愿意下台阶。   “你说得有道理,幕后之人定然想引起我们两家争斗,他好做渔翁得利。”   赵景铭说着,目光微妙从前方乌甲骑兵扫过,又掠过那位剑客跟毕十一,眼底幽深晦涩,最终一抬手。   刷!   红衫铁骑齐齐收回兵器。   不过乌甲铁骑却是没动,赵景铭不由看向明谨,后者却是看向一处,朝那边抬手作揖。   众人一看,谢沥已然带人出现了。   骑马来的,大概是没跟上快马前来的骑兵,不过此时赶到恰也合适。   正可以收尾。   谢沥收到明谨的目光,有些惊讶,还未做出反应,便见明谨道:“见过三叔,三叔为解乌灵城池邪教入侵之危,匆匆请命急调乌甲铁骑前来,辛苦了。”   这???   真是如此?   还是……她是为了减轻谢远私调铁骑回乌灵的责任。   谢沥立刻反应过来,当即说:“还好来得及,但我没想到赵小将军也赶到了,也是,邪教委实狠毒,竟那般惨无人道残骸小侯爷,搅乱乌灵郡的安宁。既在乌灵地界,我谢家也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此番一定要联手查出幕后真凶,赵小将军,入府一叙如何?”   入谢府?赵景铭目光一闪,“我带兵入城于朝廷法理不合,要先领兵出城驻扎再说,日后再叙。”   一来是不想在谢家受制于人,二来也是考虑到明谨刚刚先发制人为谢远开脱找理由,他也不愿意自己留下把柄,自要修补一二。   谢沥儒雅一笑,“请便。”   而后他也看向乌甲铁骑,铁骑众人也跟着刷刷收了兵器。   危机这才解了。   不过正在此时。   “呦,真是大场面啊,可惜没能打起来。”   庄无血等监察院的人出现之时,赵景铭跟谢沥两边人脸色都分外难看。   因为对方不是匆匆骑马赶来的,而是从一个巷子里施施然出来的,可见对方此前就已到场,只是隐忍不出——怕是在等两边打起来。   若是如此,那谢赵两家就有麻烦了。   依朝廷定制,无朝廷调派,军旅是不能私自入城的,不过算起来,谢远品级太高,有完整权限,对他影响更小一些,但赵景铭就不一样了。   他只是小将,并非整个红衫铁骑的统帅,品级不够高,但凡有点能力的御史参他一本,他就得被朝廷斥罪,除非明昌侯愿意保他,可这次行动是他私人的。   好在他们悬崖勒马,没有真的打起来。   如此一想,此前谢明谨的言论倒是十分有远见。   于此时,赵景铭心有余悸,飞快瞥过明谨,心头十分不适——他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   “这还得多亏谢二姑娘的机敏,竟猜到我会过来,及时阻止,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庄无血嘴上赞叹,实则眼底厌憎,对明谨显然十分非好感。   面对如此恶毒危险之人,明谨也只是平淡道:“庄大人过誉了,我并未想到你们会回来。”   其实她是真没想到庄无血等人会忽然出现,但她知道对方在鸾溪涧调查,迟早也会知道今天之事,出现与否意义不大。   庄无血眯起眼,“哦?那就是谢二姑娘你能掐会算?”   嘲讽意味颇浓。   “如果我说我忌惮的只是百姓之言,庄大人信吗?”   庄无血一愣,但看明谨面色轻描淡写,便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他也就轻笑了下,“自然是信的,此前你所言,本官不也信了。”   明谨:“不过半日,庄大人就已调查出了事实根据,监察院果然厉害。”   什么信不信的,不过是因为已经调查确认了而已。   庄无血嘴角微微扯,露出了发黄尖锐的牙齿,当着众人的面道:“经我等验尸勘查之后,证明当日确有蒋氏余孽跟邪教广陵谷门徒入山袭击谢二姑娘,而虐杀小侯爷之真凶还未可知,但已有些头绪,待我监察院继续追查即可,赵小将军不要太急,可千万不能像今天一样……”   若说他对谢明谨一贯恶意刻薄,对赵景铭也没好到哪里去,语调一转,字字铿锵:“兵临城下,带兵入城,并威逼一品大员兼掌上三军军权的权臣之府,这么大的胆气,若说只扎根于你赵家府邸继承之权,未免太过牛刀小用了吧。”   这……这嘴巴也太毒了吧!!!   谢家赵家两家都被他恶意挤兑跟嘲讽了遍。   赵景铭跟谢沥等人脸色都分外难看。   此人通传昭国之赫赫恶名果然非虚!   谢明月目瞪口呆:世上竟有比我那臭嫡姐更嘴毒之人?   但恼怒在心,赵景铭却不敢得罪庄无血,只绷着脸讪讪道:“庄大人所言有理,今日是我鲁莽了。”   庄无血:“你鲁不鲁莽跟我也没啥关系,目前真凶还未找到,如果能抓你回去也不错,好歹也够份量,结果你们悬崖勒马了,真是可惜了。”   赵景铭:“……”   这人才该被虐杀吧,真是苍天无眼。   眼看赵景铭被怼得没脾气,谢家人倒是乐见此事,却见庄无血回头问谢沥跟明谨,“你们可知道本官来的路上被人袭击了?”   谢沥第一时间也想到了自家大哥的嫌疑,刚要解释,庄无血自顾自道:“本官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们谢家。”   这下赵景铭又痛快了。   谢家人心塞,而庄无血却是带着微妙的笑容,“于是我开始查,还真让我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谢二姑娘,这事还跟你有关。”   他看向谢明谨。 第49章 且慢(谢谢兰燚/迷途信仰的盟主打赏。)   明谨蹙眉,深觉得此人提及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愿闻其详。”   “我们找到一具尸体,尸体被抛弃于官道两旁的深沟,也才死去几日,最重要的是——他是luo体的。”   他想看谢明谨的反应,却听到谢家那边有人嘀咕:“阿,奸杀?“   庄无血跟明谨齐齐看过去,各出一只手一起捂住谢明月嘴巴的谢之檩跟谢明黛脸色很难看。   庄无血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神色不明,但眼神太危险,让谢明月跟谢之檩都为之颤抖,倒是谢明黛冷然瞥了他,并无惧怕,只是乘机训斥谢明月。   “那人是男的,而且是习武之人。”   庄无血的眼神太意味深长了。   是我谢家暗卫!   心念突闪,明谨手指曲紧,迅速问:“哪条官道?”   “都城与乌灵。”   明谨嘴角顿时下压,“那么,看来是我父亲传召的传讯卫士,有人截杀了他,搜查过他的身体,不单取走传召密函,还剥下他的衣服伪装,可我也并未见过此人,收过传召,按时间算来也该差不多送到的。总不会是对方迷路了吧,所以……”   她忽然对上庄无血的目光,只见后者沉沉道:“所以这个人也只是一颗棋子,自以为杀了真正的传讯密卫,却不知在赶来乌灵的半道上又被人截杀了一回。”   明谨若有所思:“尸体找到了?”   “自然,就在距离乌灵郡城十里之外的官道,雨夜之途,往来人稀少,截杀之后立即撤退,而后隐匿起来,待花羽之日既潜入鸾溪涧,也亏了下过雨,尸体腐烂发臭速度更快一些,我等找起来也不难。”   监察院的调查能力非同小可,但半日肯定是做不到的,明谨知道对方这一路不仅遭遇了一次刺杀,甚至也在路上就已经开始调查许多,从官道排查而来。   其实很难,但对方是监察院,那也就理所应当了。   但更重要的是——对方能锁定官道排查,势必早已知道谢远会派密卫传召在乌灵的明谨。   这也意味着在赵景焕被杀之前,谢远的行为举止本就在对方监控之内。   是谁有这么大的权限去监控权势熏天的谢远?   这也验证了明谨此前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谢沥想到此处,不由心中恍惚,却又听明谨冷静道:“那这就是两拨人了,也恰符合鸾溪涧中的两伙歹人,也许期间有相关联系,至于谁是黄雀就未可知了,大人是来找我再次征询的?“   “旁人对我监察院避之唯恐不及,谢二姑娘倒是赶着上?”   庄无血也不知是调侃还是试探,明谨反而笑了笑,“那大概是因为我比那些人更清楚但凡监察院想调查的,没有一个逃得过,何况监察院乃君王之真眼,洞悉我昭国所有邪祟妄行,乃君王意志之体现,身为昭国子民,配合不是应当的么?”   来了来了,又来了。   谢家嫡女官方正统发言,端方优雅有道理,无漏洞无懈可击。   谢明月谢之檩谢明黛三人表情出奇一致——齐齐偏过脸,在别人没留意的角度默默撇了下嘴角。   庄无血不是没调查过明谨,依稀觉得比起四年前尚算年少的谢明谨,如今后者虽也不过十八岁,但已然老成,城府内敛,言谈举止也更趋近当朝老臣们的官调。   莫非的关乡下庄子里关出的修身养性?   若是如此,都城中那些王公大臣们都该把那些纨绔子孙们都扔乡下去。   “虽说我监察院要调查的人,配不配合的作用不大,左右我们都能查出来,但谢二姑娘这样的人如果多一些,我们这些爪牙的工作也能清闲很多。”庄无血也回以虚伪一笑,后一摆手,“那,谢二姑娘,请吧。”   无视众人担忧目光的明谨正打算随之一起进家门,骤然听到后面街道冒出一句。   “且慢。”   阴柔,散漫,薄凉彻骨。   ————————   其实目前看来,场面危局已解了,至少赵景铭必然退走城外,可又掺和了一个庄无血进来,对方的态度善恶不明,谢沥委实不敢放松,何况他心里吊着事儿,因此忧心忡忡,强撑着脸面正要上前迂回一二,可谁曾想冒出这么一个人物来。   这……这个人看着就不是一般人物。   还有这样阴柔绝美之人?像是一条藏匿在花草之中美艳绝伦的毒蛇。   中兴鼎盛之谢府,有爵位有勋功,府邸所在前路是不能有建筑拦风水的,所以广场开阔,往两侧拓宽街道蔓延出去才是居住的建筑。   本来此地世家府邸颇多,倒也没什么商贩店家,但谢家老祖,也便是当年陪着昭国高祖打天下的谢家老祖乃是一个心性极开阔之人,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又爱热闹,哪怕立国之后凭着高祖恩赐的偌大荣耀,也不拘一格,特允在府门前属谢家名下的街道开辟了商号,当时引起不小震动,不少礼官大为抨击,其余前朝遗留的世家也多有诟病,但高祖不以为意,特允,甚至坊间传闻这两位至交好友还时常结伴在街道上布衣打扮吃喝聚会,后来日子一久,也便没什么人提及了。   直到现在。   明谨放眼望去,望到刚刚出声之人从那茶楼走出,只一眼,她脸上幡然变色。   是他!   ————————   “哥,他是谁?”萧禹看此人离开茶楼出现明谨等人面前,不由问了身边萧季。   但问了两声,后者都没回答,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谢二姑娘认得我?”那边的阴柔男子笑眯眯问。   豺狼跟狼都看到了,这又来了一只妩媚阴邪的狐狸。   身后还带着好几个白面冰冷看起来很是阴柔的男子。   这伙人看起来颇怪异。   一派的阴柔?   谢明月暗自嘀咕,却觉得自家嫡姐果然段数极高,如今还能稳得住。   “以前听说过。”明谨却有些克制,此前对赵景铭跟庄无血外放的周旋都收了回来,越发谨慎。   监察院的名声太大,如雷贯耳,加上四年前她就早也开始留意这方面的事情,本就有情报在手,所以早知道有这样的人物,只是她一个闺阁女,除非惹事,否则自不会跟庄无血还有对方这样的人接触。   可这样的人太醒目了。   阴柔男子笑了笑,把玩着自己纤细且瓷白的手指,慢悠悠说:“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声,怕是污了谢二姑娘这般尊贵之人的耳。”   他的目光像是秋时过山溪卷了落花的流水,既有落花的缱绻妩媚,又有秋时的飒飒凌寒,在明谨的身上攀爬了一二,最后落在她的耳朵上。   “这样好看的人,这样好看的小耳朵,我可不忍心。”   那调调,那眼神,周旁人不觉得挑逗春情,只觉得无端毛骨悚然。 第50章 赐婚(祝贺阿姒姒结婚,谢谢你会走位吗/阿沧的书迷的打赏。)   谢明黛敏锐察觉到此人绝非等闲,起码庄无血等人肯定是认得这厮的,因为除了庄无血眯着眼不说话之外,身后八人修养不够,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手掌都扣住了腰后佩刀,似是对这伙人忌惮又厌恶。   也有让文武百官闻之变色的监察院都忌惮厌恶的?   来者到底何人。   明谨却不理会对方昭然的调戏跟隐藏的怪癖,只清浅道:“千机大人也是来乌灵调查小侯爷被杀之事的?”   原来这人叫千机,听起来不像是正经名字,倒像是取的别称。   她谨慎克制,不肯犯错,奈何今日遇到的人物一个比一个狂放乖张。   “区区一个二品军侯之嫡子,又无官职在身,被杀了怎么会让我们来呢。”   这阴阳怪气的,自然是说给别人听的——没资格动用我们来,那来的人又算什么?   连谢明月都顿悟了——这监察院跟这伙人有仇啊。   监察院的人果然愤怒了,有一个还想嘲讽回去,却被庄无血抬手拦下。   不让反击?   自然不是了,他要自己来!   “呦呵,那几位爷来此地是来游山玩水的?不过这乌灵风水是真不错,特别是鸾溪涧,那斋菜闻着都香,若不是赵小将军非要赌谢二姑娘家的大门,我们都想在山里吃个饭。”   听起来是很正常的一番话,可问题在于他们发现千机身后那些人脸色也变了,手一招,袖口下面出现各种各样的灵巧兵器。   三言两语就有如此效果?那可真刺激啊!   不过哪里有攻击性了?   谢明月都震惊了,来回看两边人。   而已经低调很久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带兵出城的赵景铭跟想直接回家关门的谢明谨也很无语。   昭国最惹人讨厌跟忌惮的两个部门,他们一个也不想招惹。   所以明谨不说话了,可庄无血此人太缺德了,愣是又补了句:“我想,这还是跟你有关,对吧,谢二姑娘。”   明谨:“……”   千机笑了笑,桃花眼颇冷俏,“谢二姑娘不用紧张,我来找你啊,是好事。”   庄无血挑眉,若有所思瞥过明谨。   能让这个不男不女的狗玩意儿亲自来,也就两个人有这样的本事,其中一个就是……   ————————   其实明谨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只是还没确定——这种不安感,这种预兆,早在此前就有,如今终于用有定论了?   本以为要去了都城才能知晓。   而她今日本来是决意不去都城,要离开谢家的。   可如今……   看千机这般姿态,明谨掩下复杂心思,垂下眼,道:“千机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明谨荣幸甚焉。”   “客气。”   千机随即从袖口掏出一个墨黑带金的卷轴,九爪金龙纹明显,众人只一见就齐齐愣松,叶卓两人为官的反应最快,直接弯了膝盖跪下了,其余人这才醒悟,齐跪了大片。   千机也不管前面谁跪谁不跪,自顾自用纤细阴柔的语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辅国公谢远之女谢明谨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宴王年过而立,还未婚娶,当择贤女与配,恰宴王心悦此女,与朕求赐婚约,值谢明谨待宇闺中,与宴王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谢明谨许配宴王为王妃。”   别人听没听清,明谨没管,但谢沥脸色大变,就要出口,却见明谨转头看来,飘来锐利一眼,他一窒。   而明谨这一眼本是警告谢沥的,却也瞧见了那头街道檐下站在马车边上的徐秋白。   看一眼,收回,轻描淡写,不带情感。   而这一点点时间,千机已经念完,特地往前几步,走到明谨跟前,似笑非笑道:“恭喜谢二姑娘,本是国公之女,世袭权爵之嫡出,尊贵非常,但日后还能更上一层楼,改日就要叫王妃殿下了。”   他温柔卷了圣旨,往前一递。   “谢二姑娘可欢喜?”   明谨的目光从对方瑰魅如琥珀的瞳孔扫过,轻巧收回,而后她抬手,轻款袖摆垂落,随风飘动,而她弯下了膝盖,跪下了,恭谨出声。   “臣女谢明谨,接旨。”   这一低头,掩盖了她眼底的黯色跟冷寂。   而接住圣旨的手指微紧,骨节在粉白皮肉下,微微泛了纤细青筋。   ——————   “欸,宴王?那是什么人?王爷啊,君上的第几个孩子啊?”   回到家里后,谢明月迫不及待拽着谢之檩问,然后就瞧见对方脸上表情,“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吞了什么屎尿一样。”   原本谢之檩是震惊加嫌弃——这种事你竟然不知道!你是猪吗?   而后是生气。   白皙脸庞爬上潮红,怒斥:“谢明月,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千金小姐,什么粗俗的话都说。”   “你喝醉了吧,我们是什么出身自己不清楚,摆什么谱,还有,记得叫姐姐!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谢明月还怕对方不听,特地掐着嗓子摆了站姿端起来,“尔等谢家子女,当以家规为重,克己复礼,长幼秩序不可忤逆。”   这款儿太眼熟了。   谢之檩愣了下,吐出一句,“狗咬象牙装象。”   谢明月怒瞪,正要反驳,却见对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还要再补一刀,“真正克己复礼的人在你后面。”   “呵,你还学会虚晃一招了是吧。”   谢之檩冷笑不说话。   谢明月也冷笑不说话。   对视之后,最终,谢明月败下阵来,转过身去。   见到了正在不远处跟芍药说话的明谨。   主仆两人显然私密话。   芍药脸上有焦虑跟沮丧,但明谨很淡然,好像此前被赐婚的人不是她一样。   确定那边听不到他们刚刚说的话,谢明月松了一口气,又问谢之檩,“欸,你还没说呢,那个宴王是君上第几个孩子啊?”   谢之檩受不了了,捂住她嘴巴拖到假山后面,恨铁不成钢道:“君上就一子,已立为太子,但年纪甚小,并非这宴王。”   “啊,那这个王爷是?”   “是先帝之幺弟,如今也才三十许。”   芍药震惊。   “这么老!”   谢之檩表情一窒,“慎言!”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   “……”   两姐弟对视着,默默消化这个难得一致的认知。   那宴王到底是什么人物?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姐夫……起码从庄无血跟那个千机那些人身上看出一些猫腻。   这两个变态明摆着幸灾乐祸。 第51章 实力与侥幸(谢谢柳长生灬/泷白衣打赏,求月票)   ————————   两姐弟说话的时候,明谨也的确在跟芍药交流,后者一开始十分负疚,正在问责自己。   “姑娘,是我没用,没能拦下三爷跟毕十一他们。”   明谨淡淡看她,“你怕我生气?”   芍药察觉到她的确生气了,眼眶都红了,越发低头,“姑娘,您罚我了。”   “嗯,自然要罚你。”   明谨说着伸出手,朝着芍药……头上的树木枝头扯了下,哗啦啦。   枝头挂着的水珠一串一串落下,水珠溅落破碎,湿了芍药满脸,后者错愕。   “跟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我在气另一个人么。”   芍药懵懂,但慢慢也懂了。   起初他们乘坐的马车出了后门,最擅测探且行速极佳的下属依从明谨的吩咐以轻功疾行前去城门外探看,结果没看到红衫铁骑的人马,先以过人的眼力瞧见了远方官道奔行践踏尘烟而来的乌甲铁骑,这个护卫起初欢喜,立马回奔告知明谨,结果看到的是明谨放下来的脸色。   他自然不懂,更不懂明谨接下来的吩咐——她要他出城拦截传讯,让乌甲铁骑不要入城。   作为下属,哪怕不懂命令,听话就是了,可护卫也很为难,因他上辖的是毕十一等人,固然明谨可以凌驾于毕十一他们给予差遣,但一旦跟主君意志有所冲突,不管是护卫还是暗卫,他们统一服从主君安排,不会听从明谨。   护卫的为难,明谨观察到了,并未强迫地方,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直接让护卫把芍药带去城外,让后者传递自己命令。   当时明谨是这样说的。   “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只做我该做的,你也只是帮我带个人过去,至于其他的,你一无所知,这并不违背你的任务宗旨。”   护卫服从了,于是芍药跟着对方去了,这也是谢明黛为何后面没见到芍药的原因。   至于乌甲骑兵最终还是入城,于其说明谨当时的郁闷是因为这个结果,不如说是她在与另一个人置气。   做女儿的,会为做父亲的固执而负气。   也为自己无力阻止而负气。   “姑娘,主君只是想保护你。”   “你有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嘴上一味与我说好听的。”   明谨说着带着芍药往小道这边走,她的时间不多,事情很多,也是抓了空隙跟芍药说话,等下还得去应付此时由谢沥周旋的千机跟庄无血两个麻烦人物。   过了小道,像是被边上路过的苦陀桑书落下的涩苦香气给沾染到了,芍药苦了脸,十分忧愁,好像在说——你们两父女真的是太让人头疼了。   暗杀,试探,现在还来这样一个赐婚。   “姑娘,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赐婚,怎么会是那个宴王!”芍药其实也顾不得主仆身份了,提起那宴王,她的面上毫不遮掩厌恶。   而此时,她们大概也没料到前面有人,骤听到两姐弟窝在假山后面的窃窃私语。   “宴王此人,除了年纪大了她十几岁,本是皇亲贵胄,更是当年先帝极为疼宠的弟弟,应当也是风采不俗的吧。”   谢之檩端着清冷姿态如此说。   “我还觉得我应当是天底下最美最纯善的小仙女呢,她都说过了——不知道就不知道,不必强装知道,伪装的假象总有破灭的一天,因为你本就是需要伪装的弱者,因为很多强者都尚且没有能力保证真相的永恒,那弱者如何有能力维持假象的长久。”   谢明月不以为然,还乘机教训他一番。   谢之檩一怔,这次倒没有被戳破的恼怒,只是面色有些难堪,一时不说话。   谢明月见他不说话,只能顾自嘀咕:“也不知道那个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好人,那她岂不是很惨,赐婚欸,都不能拒绝。”   “不会的。”   “你知道个屁,什么不会……啊?”   谢明月后知后觉发现刚刚说话的其实是女声,跟谢之檩一起转头一看。   假山边上小道站着的明谨正平静看着他们。   “宴王此人,哪怕未必是绝世的谦谦君子,但并不是个坏人,且身份尊贵,我不会受委屈的,你们不用担心。”   谢明月脸红了,一跺脚,“谁担心你了!”   她转身就跑了。   谢之檩瞥了明谨后面的芍药,转身欲走,但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明谨看着他,一抬手,芍药往旁边离开,留出了私人空间。   “刚刚芍药的脸色不对,你骗我们了?”   “没有。”   谢之檩沉默,观察着,最终信了,因为明谨的姿态、眼神跟气质都在告诉他,她没撒谎。   “那真是太可惜了,让你成为了更尊贵的人。”   谢之檩说完也走了。   芍药瞪眼,明谨失笑。   “外相反,内里同,是亲姐弟啊。”   芍药想,论撒谎跟骗人,这两姐弟是一样的菜鸟,而自家姑娘……返璞归真。   ——————   “谢二姑娘是很快就要成为王妃的人了,可不能耽搁你太多时间了,有事儿,本官可得赶紧问。”   明谨听着庄无血似笑非笑的话,却没回避对方的恶劣挤兑,反落落大方笑道:“那我现在总不好让庄大人行礼吧?”   世家贵女哪怕出身再高,也无权让官职人员行礼,可王妃不一样,乃是皇族人,天然高于后者。庄无血眯起眼,也笑了,“那本官得先让别人跟我行个礼,然后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下事儿——比如本官已然确认广陵谷跟蒋东来两拨人都曾潜入鸾溪涧,也的确都对谢二姑娘出过手,是以,本官就得再确认一件事。”   “庄大人请说。”   明谨还在思索这人提及的别人是谁。   “你是如何在这两拨人如此强悍密集的围杀下脱困的呢?”   “侥幸,以及实力。”   “那你的实力是谢家养肥的东家收养之子那位东战大人?”   明谨垂眸,淡道:“东战大人职责为守护百姓,那是百姓的实力,也是我的侥幸。”   “哦,那这位徐先生,是你的实力?”   庄无血一抬手,引了门外被带来的人,然后便看到了明谨的脸色倏然一沉。 第52章 规则,调令   ————————   徐秋白被带来,带到门口,但又被两个监察院之人拦住,于是他站在那里,隔着风跟窗外倾泻而入的流光去看那两个在座之人。   流光太过昭昭,他反而有些看不清明谨的表情,只听到那个庄大人笑着说了话。   “其实本官本以为这位徐先生是谢二姑娘的侥幸,因为他出现得太过凑巧了吧,恰恰救下了你,既然谢二姑娘否认了,那本官就得好好问问他了,不过他毕竟不是徐姑娘,可能不会有多好的待遇,至少,桌子椅子是肯定没有的。”   庄无血是牙齿常年带腐肉的豺狼,说罢就要起身出去,俨然要带走徐秋白另外问讯。   当然,那时手段就完全符合都城闻传的那些耸人听闻之事。   其实也不需要多残忍,多留他几日,让他错过科考,或者伤了他的手……足以毁掉这个人。   “庄大人是想通过威胁逼迫我,找出谢家的破绽,惊扰我父亲的路数,从而打开缺口吗?”   庄无血顿足,回身看明谨,发黄牙齿微露,“你觉得呢?”   “看来庄大人负责的对我父亲侦察之事很是受挫。”   庄无血眯起眼,双手负背,笑得更甚,同等语气反问:“谢二姑娘是想通过激怒我来除掉你的这位爱慕者,以免他干扰你成为王妃?”   “除掉他?”明谨盯着他。   庄无血嘴角上扬,“谢二姑娘以为监察院跟本官的赫赫威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么?“   “你不敢,监察院也不敢。”   明谨面无表情道。   庄无血一愣,后笑了,笑得残忍,其余几个监察院之人也冷笑了。   不敢?   难得看这位滴水不漏得谢姑娘生气,却不想生气后还不如不生气呢。   竟有些天真了。   “莫非谢远大人对这位徐先生也颇有认同,拿他当女婿,愿意庇护……”庄无血嘴巴无德,但这次还没说完,就见明谨板着脸倒茶,喝茶。   “觉得我很天真是么?以为凭着谢家权势就可以威逼监察院,殊不知监察院根本无惧我父亲。”   庄无血:“难道不是?”   “是啊,没错的,而且我还知道我父亲那样的官职若都被调查,说明是于巅峰处风雨飘摇。”   “可是……难道你们监察院不是?”   她的目光从离唇的茶杯收回,微抬眼,静静瞧他。   “登高跌重,朝堂永不灭的定律,春秋鼎盛永恒者近乎于无。我父亲跟你们监察院又有何区别呢?”   庄无血负于身后的双手微微曲紧,“谢二姑娘这个威胁的招数很是不错啊,但你都说这乃是常态,难道我监察院还会因此而束手束脚,为你区区一个闺阁女子而退怯?也怕你报复?”   “当然不会,我哪有那般本事。”   “那你觉得是谁有这个本事?”   庄无血笑问。   明谨将空了的茶杯往上指了指,“本有国家赐予的司法职权,调查百官皆不为过,在其位谋其政。但明知对方有功名在身,才学斐然,乃天子门生,阁部近臣,监察院仍要戕害,那动的是朝堂的规则——因为越权,此乃为上者大忌。”   庄无血跟另外八人面色齐齐沉下去,而谢明谨接着将茶杯放下,反扣在桌面。   “朝堂之下,中有儒道清流,下有黎明百姓,口诛笔伐,聚众成势,为上者尚且得海纳百川,监察院难道还想凌驾于其上?这是国家的规则。”   明谨依旧面上无其他神色,只冷漠,眉眼深沉,坐在那融在流光光晕里。   “庄大人在我父亲那玩不赢,非要在我这重开棋盘,想破开自己在监察院内部争权中桎梏的局,本也无碍,我一区区女子还觉得荣幸之至,可不管哪一个游戏都得讲究规则,庄大人不守规则,可千万别拖累我。”   明谨垂下眼,双手手指交错,淡淡道:“毕竟我这样的人,其实早已自身难保。”   她的手段,向来在对方触犯底线时最为分明。   要么不出手,要么致命。   ——————   庄无血单手扣剑,又在须臾松开剑柄,冷眼瞧了瞧明谨,而后一抬手,看管着徐秋白的几个人便散开了。   庄无血整张脸都是黑的,大步走出去,跟徐秋白擦肩而过后,其余八人跟着走出去。   徐秋白堪堪死里逃生,刚往里面坐着的明谨看去,嘴巴微微张正要说些什么。   “徐先生,今日失礼了,作为补偿,本官不如告诉你一个都城人人尽皆知的秘密。”   徐秋白转过身,看着台阶下面的庄无血。   后者微笑,嘴巴微开,轻描淡写一句。   “宴王殿下喜好美人……以及雏妓。”   ————————   庄无血等人是带人走了。   留下徐秋白。   明谨还是坐在那,只是眉头轻蹙,看着一直望着自己的徐秋白。   对视也不知多久。   最终徐秋白抬手,作揖,然后无声后退一步,转身下了台阶。   那是一场下在别庄田间清凉的春雨,一次夜里百家灯火尽灭时在河道两岸绽放却熄灭的烟火。   亦是海岸朝崖抨击膜拜时候海鸥飞翔而过的无痕曲线。   它来过,也离开,总无痕。   就好像明谨看到徐秋白发红的眼眶里略不明的光色。   他低头了,也走了。   明谨转过脸,单手抵着脸,看着正前方对着窗口外锁住的风景。   那是谢家宗祠。   这个人……总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知进退,懂别离。   以后怕是见不到,听不到那些有趣的故事了。   明谨忽然有莫名的遗憾。   因此怅然。   ————————   “什么意思?现在就要走?岂不是见不到了?”   当谢明月得知谢沥跟千机周旋过后带回来的消息,整个人在主院正堂直接炸了。   谢沥也没计较她的失礼,反而忧心忡忡看着明谨,他自然知道宴王是个什么底细,心里呕得不行,甚至有种滑稽感——我谢家嫡女竟匹配这么个玩意儿?我那位兄长到底在做什么?   还是说哪怕是兄长尽力了也没能拦下?   “我以后依旧会修书回来监督你的学业。”明谨倒是平静,平静到谢家其余人一致认为她嫁得还不错。   毕竟对方身份也配得上谢家嫡女。   但也不少人很是伤感。   要去都城了啊。   又要去了。   怕是又要好些年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谢至臻眼里挂了泪珠,呜咽一声就转过身拽住了自家父亲的衣摆,背对众人嘤嘤哭着。   明谨手指动了动,但还是没过去抱住他,只是淡着脸跟谢沥谈了离开的安排,几句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但大门之处走进两个人。   一个毕十一,他跟在一个人身后,便是那个剑客。   年纪已然三十多许,对方也没有姓名,只有一个代号。   毕三。   毕三走进来,站在那,抬手作揖行礼后,从衣内掏出一封密卷。   “主君有令。”   众人看向明谨,但明谨没动,谢沥见状就上前拿了打开一看,看完错愕,忍不住将密卷递给明谨。   明谨若有所思,随之看了一眼,倏尔怔住了。   上面的命令很简单。   调令。   本家即日起全部迁往都城,不得延误。   ———————— 第53章 作别(谢谢超喜欢天界的姑娘们,清风云轻的打赏)   ————————   水调歌头,隔洲有伶人空唱晚。   袅袅声来,庞大的行云舟上凉亭香薰清幽,谢之檩跟谢明月过了护卫跟丫鬟那关才入了这前舱之地,正见到明谨坐在凉亭里看书。   “有事?”明谨放下书,问他们。   谢之檩正要说话,谢明月抢先问:“你不晕船吗?这又坐船又看书的。”   明谨瞟她,“你说的是你自己?”   谢明月一梗,狡辩道:“我只是晕船而已。”   明谨:“哦,所以你果然没看书,我交代的学习也没能完成吧。”   谢明月:“!!!”   你是亲姐吗?不对,你还是人吗?!   谢明月气鼓鼓坐着边上不说话,明谨瞥过她苍白的脸色,自知这丫头不是因为怼不过人便不怼的人物,怕是自身不舒服。   她抬手微微一招,芍药便端出了一盒糖盅。   “咦,有糖!”谢明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拿了两颗,觑了下明谨的脸色,小胖手又伸进去,抓了好几颗。   呵,还真贪心!   谢之檩本来还想嘲笑,但很快笑不出来了,只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一幕。   那塞进糖盅瓶口的手……拔不出来了。   芍药愣愣看着因为谢明月用力拔而直接垂挂了糖盅从盘子上悬空的糖盅。   额,倒拔杨垂柳女壮士?   谢明月:“???”   明谨:“……”   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默最终以谢之檩引以为耻的咬牙声中结束。   “真是……有!辱!斯!文!”   ————————   砰!糖盅最终被敲碎,盘子上散满了糖果,红着脸的谢明月索性顺着自己丢脸极致的状态把这些糖果全要了。   理由很简单——这糖盅害我,必须赔我!它肚子里的糖果都是我的我的!   她理直气壮,明谨也只是平心静气看她一眼,“你再说一遍?”   谢明月顿时面上讪讪,只能捂着刚刚拿走的最上面几颗糖果,顺便剥开糖纸吃了两颗,然后……   她的脸庞扭曲了。   “好苦!!”   她正要吐出来。   “吐出来就罚抄十本书。”   “!!!”   谢明月难以置信,不得不咽下去。   “止船晕用的,两颗足以,进屋服些汤水,睡一觉就好了。”   明谨说罢就让人把谢明月带走,后者这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再仔细一看,那糖盅里的糖果好像的确分两种糖纸包裹,最上面一层的跟下面不一样。   显然是治晕船的药丸,也极苦,不过药效很快,谢明月很快就有了困意,苦着脸问:“在你这睡啊?”   明谨:“嗯?”   谢明月:“你的床?”   明谨微纳闷,扫过这小丫头亮起来的眼,问:“你喜欢睡地上?”   “不不不,我没有,我马上就去。”   谢明月立刻从椅子上起来,顺从跟着丫鬟走了,走之前还得意朝谢之檩挤眉弄眼——看吧,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我。   呵!谢之檩冷笑,收回目光后,瞥过芍药正在收拾的盘子上糖果,若有所思。   他这位嫡姐最擅洞察人心与性格,心术细密非常。   他顾自沉思,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刚刚走神很久,有些尴尬,却发现明谨依旧在看书,也没理会他。   “走的时候,东战约过我,让我转达他的谢意。”   谢之檩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三日前我们出发离开乌灵时,几位官员也来相送,东战就在其中,甚至还跟你说过话,为何后来又要我转达谢意?”   谢意?明谨放下书,思绪回到当日。   ————————   “多谢东大人当日鸾溪涧相助之恩。”   “不过是安防之责。”   “我也是百姓之一,理当致谢。”   明谨态度诚恳,东战也不好因偏见而苛责对方,便是了略一颔首,“谨姑娘客气了。”   想了下,又补道:“今日来送,也是为乌灵官员之意,于礼义也必须来。”   俨然一副自己本身并不想来的样子。   “东大人客气了。”   东战:“……”   有不知何所言的尴尬跟憋闷。   于是明谨提出告辞,要转身上船,但听到后面东战出了声。   “我一直不喜欢谢家,高傲,冷漠,虚伪,我也曾以为自己偏激,但这次所见,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明谨转身,看着他,却不说话。   东战面无表情道:“我年少时,不知多少人曾对我言,谢家门庭高贵,不可轻辱,谢家人知礼守礼,家规森严,谢家主君谢远才能超绝,国之肱骨,最为看重嫡女。”   明谨笑了笑,“如今发现都是假的么?”   东战:“起码最后一件事非真。”   如果真看重自己的嫡女,怎么会让这样的婚约成真,还过了赐婚那一关,毫无转圜的余地。   而这般结果,对谢家,对谢国公也是极大有好处的。   国公之府,顶级紫勋世家,要更上一层楼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吧。   所有人都得到了好处,独独除了谢明谨。   谢家啊谢家。   他看着离了几步远的谢明谨,又想到那位宴王,莫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荒诞。   但他却看见明谨平静道:“世上哪有万全的事,既要富贵万全,又要才德至上,我贪求的事已在鸾溪涧过了祈愿,焉知神明是否愿意青眼,若是再贪,怕要惹神明厌恶了。”   “不过,多谢东大人善意。”   “并非善意,只是想看看谨姑娘是否狼狈。”   明谨一顿,瞧着面色冷然的东战,些许,她手指敛了垂落的宽松袖摆,指腹细数上面的纹路,转过身。   她说了一句话,让东战倏然变脸。   她竟知道了?!   “如果早知他人恶意,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在这方面,东大人怕是不如我——所以,何必一直记着当年谢东两家一些闲人的碎嘴呢。”   她走了,风来,卷了香气,离了残影。   那一幕,好像在跟整个乌灵作别。   因她一句话而变脸的东战站在原地,神色变换莫测。脑海里却想起自己书房密柜中的都城调令,耳边听到不远处走来的萧季调侃他。   “东战兄春风得意马蹄疾哦,怕是不久也要去都城了吧。”   东战不说话,萧季继续笑,“不过我恭喜你可不是仕途,听说郡守大人对你十分看重,已然请了说亲人踏你府邸门槛了哦。”   萧季桀桀两声,“不过我还不清楚东战兄迎娶的是哪位叶家姑娘,是大的还是小的。”   他话里提及的大小姐妹,显然不会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叶家庶女。   因为在萧季看来,以东战如今这样的官位跟大好仕途,就该娶嫡女。   不过……难道谢明谨不是更好的人选么?   萧季目光晦暗。 第54章 慎言   “都不是。”东战好像不欲多说,只是微微蹙眉。   萧季敏锐,察觉到对方虽然否认那叶卓两个嫡女,却也没否决叶家说亲,也就是说他接下了。   叶绮思?   “东战兄,你不会是……想不开吧。”萧季似认真似随意道。   “庶出永远是庶出,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我为男儿都如此,何况女儿家。”   东战却似被触动了什么似的,表情紧绷,淡淡道:“在我看来,有些嫡出因为尊贵,反待人苛刻,待己虚伪,还不如娶一个庶出却纯良女子。”   “何况,我本就是泥腿子出身,也配不起嫡女。”   东战说完就走了。   萧季看着他走,却也察觉到身边凑近了一个人。   “哥,你跟东战那厮说什么呢?”   “说婚姻大事。”   “这种破事有什么好说的,欸,你还没跟我说那个宴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与你何干?”   “我……我看个热闹还不行么?”   “那你先告诉我,当年你到底做了什么,让明谨那么对你。”   “额……”   萧禹有些语焉不详,躲躲闪闪。   另一边,骑马离开的东战却在马上想起当年旧事。   半大点的孩子,卑微的流浪儿,因为每日在窗外偷看学堂开课而被注意到,后贵人相助,锦衣玉食,那时他是惊喜的,敏感的,也是自卑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事,惹人厌恶,可后来,他初初见到谢家人,也初初对谢明谨惊鸿一瞥。   后来,他还未消化完那一眼,就听到了一些人的话。   癞蛤蟆,天鹅,痴人做梦。   可他从未那样想过。   他只是觉得这位贵女不像其他人,从未轻视羞辱他,待他平和,是梦一样的人物。   他感激她,也珍惜这个朋友。   可是……   他很快低下头,把卑微放在心肝上,不再在谢东两家的学堂里接触她。   后来偶然一次,他见到了谢明谨真正的样子。   冷漠,强势,甚至无情。   她把比自己年小几岁的一个小孩子活生生倒吊在了树上,甚至用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只一直记得那日的谢明谨。   以至于他后来看谢明谨的任何一面,都觉得是虚伪的。   ——————   “就是……就是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萧禹对对手指,表情很不自然,最后低下头,嘀咕道:“我说她母亲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因美色被他父亲喜爱,当他父亲喜新厌旧喜欢了一个青楼女子后,自知在谢家混不下去,就把她抛弃,管自己跑了。”   萧季的表情古怪,盯着他,萧禹尴尬,“后来……她就生气了。”   当时身边大人都那么说,他就听了,又特别喜欢招惹这个鲜少理会自己的大姐姐,于是嘴巴没把门,却不知后者生气后会那么可怕。   他那次真的差点死了,后来萧谢两家都知道这件事,可她毫发无伤,反而自己被一再嘱咐不能泄露此事,他觉得特别憋闷,就在心里记了很多年。   如今想来……   “萧禹。”   “啊?”   萧禹回神,对上萧季的眼,“咋了,哥?”   “你能活到现在,可真够命大的。”   “哼,她是没杀我。”   “你应该感激的不是她不杀你,而是她没把这件事告诉谢远。”   那时应该是谢远的发妻刚离开谢家之时,也是谢远性情大变之时。   当时谢家可都死了不少人啊。   萧季深深看他一眼,“也亏父亲是真的疼爱你。”   ——————   船只将近柳州,需补充新鲜食物,码头热闹得很,不少船只都在码头接受码头驿官的协调,一一停靠,一艘艘船也在慢慢靠近。   船上。   “他应当是感谢我没有将他顶到庄无血面前吧。”   明谨对此不甚在意,反问谢之檩,“就为这事来找我么?”   “也不止。”谢之檩斟酌一二,才鼓起勇气道:“我觉得你的学问也极好,我有些不明想问问你。”   他有些不安跟心虚,因为她明摆着更喜欢谢明月,否则后者那样的榆木脑袋怎么值得她费大心血督促进学,而自己是庶子,他有进益于她有何好处呢?   果然,他看到对方的表情淡了。   “如果不合适就算了,我这就退……”   “你很想做官吗?”   谢之檩被这个问题给搞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难道不该吗?你很讨厌别人做官?”   到底是聪明的,他敏锐察觉到了重点。   “也不是。”   明谨偏过脸,看着两岸景色,语气轻飘,“我只是不喜欢当不了好官还非要当官的人。”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含义太深了,谢之檩有些触动,此时,正听到不远处靠过来的船只甲板上传来一些醉酒之人的喧嚣言语。   其中有个嗓门不小的书生打扮青年提着酒壶大骂,言语中提及两个词。   谢远,奸臣。   “听到了,他不是个好人,不要学他。”   “……”   谢之檩的脸色难堪得很,但又想到一件事——似乎对方没有像以前一样对自己防备这方面了,起码在“父亲不是好人”这件事上,她是愿意教养自己的。   也没留意谢之檩的心思,明谨将书放在桌子上,“现在,你可以问了。”   两人开始谈学,却不知隔壁那艘船上,醉酒怒骂的书生被身边同窗捂住了嘴巴。   “呜呜呜……你们干嘛!”   “则成兄,慎言,我等怕是大祸临头了!”   “何事?”   “你看……”   醉眼朦胧的书生一睁眼瞧见了隔壁高耸磅礴的大船乘风破浪,他一怔,“这……”   “你再看看后面。”   他的脑袋被如丧考妣的同窗扭了下,往后看去,看到了七八艘同一制式大船。   而这些船只的旗帜上俱是同一图腾。   但更可怕的是在这些船的最后面,还跟着一艘船,那旗帜也是……   “是十二监!”   “这些死阉人……”   “慎言慎言!”   一群人直哆嗦,把大嘴巴的书生捂着拖着带走了,乘着靠岸匆匆下了船,顾不得柳州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地。   ————————   入夜,明谨躺在床上沉睡着,江上月色渐凉,纱窗外有月色一轮,但这月色渐被窗口攀爬上的黑影笼罩。   小刀割开纱窗,探入一只手拧开窗拴,正要开门……这个黑影却也察觉到了另一个黑影。   不好!   突起剑鸣,而后是尖锐的抨击声。   明谨被惊醒,坐起身,同样被惊醒的芍药前来服侍,正惊疑中,屋外走廊传来毕十一的声音。   “姑娘莫惊,有贼人前来,毕三已在擒拿对方。”   对方估计也没料到毕三会彻夜守在船顶,也是一个狠人,这可是江边,风寒得很!   芍药点了灯,长发披肩一缕缕在暖光下滑下丝袍未能遮掩的光滑锁骨,明谨簇了眉梢,淡道:“小心为上。”   毕十一应下了,过了一会,外面喧嚣停,毕三来复命。   人抓到了。   竟不用拷问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还是一个熟人。 第55章 树大招风(今天给堂妹送亲,太累了,实在写不了第二更,请假。)   “蒋元东?”正喝着水的明谨惊讶,后失笑,“正好前段时日得罪了某些人,如今倒能缓和一下关系了。”   “先拷问吧,问不出了就联系庄无血。”   ——————   本来也在回都城途中,但走的陆路,因是快马,反而比明谨他们快,庄无血带人赶到柳州接管蒋元东之时,谢家船只早已离开。   看到蒋元东,庄无血目光一厉,问留在柳州负责看守交接的毕十一,“为何腿折了?”   “姑娘说断了腿就不好跑了,省了我们看守之人辛苦。”   监察院的人齐齐震惊。   谢二姑娘可真是体恤下人,心思纯良之人?   庄无血怪笑一声,“你家姑娘其实还挺适合来我们监察院当值的。”   毕十一微笑:“我家姑娘若是女儿家,能从仕途,那也看不上你们监察院,科考入仕去阁部不好吗?”   说完,他转身带人走了,顺便掏出兜里的糖果吃。   监察院的人:“……”   真是好大的口气!呸!   ————————   “果然是有人跟蒋元东传讯,让他们盯上了我,这伙人好厉害啊,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   赞叹之余,明谨尚不确定这幕后之人是否广陵谷,还是说广陵谷其实也是背后被利用的一方,她在等一个消息。   很快,交接完后的毕十一快马追上了行舟的速度,上船后告知了庄无血等人的事。   明谨算了下时间,挑眉,“这么急着让调查有所突破,看来他们现在也没能抓住这幕后之人真正的底细。”   监察院的名头摆在那,巅峰处显赫,显赫中摇摇欲坠,是极不愿这等天下皆知的皇命差事有所失败的,所以着急了。   缄默沉思了下,明谨忽问毕三,“现在负责追查上次蛇手青之事的是你?”   毕三颔首。   “没追到根处?”   “属下无能。”   明谨皱眉,“不,那只能说明对方太厉害,这么厉害,又都这么擅长借刀杀人,总不会有这么凑巧的吧,上次也说是邪教痕迹?可确定?”   “可。”   “那就暂时把调查主力放在广陵谷身上,不必遮掩,要大动静。”   因为目前最接近她的也只有这个邪教。   毕三眯起眼,目光一闪,跟毕十一一起齐齐道:“姑娘厉害!”   边上的芍药:“???”   啥子意思?   我知道姑娘厉害,可为什么厉害我想不明白。   ————————   谢家本就是庞然大物,盯着它的人太多,如果谢家暗卫都调查不出来,就借其他势力一起调查。   因势利导而已。   光追着那隐匿在幕后借刀杀人的神秘真凶太过艰难,还不如先确认是不是广陵谷幕后操纵一切,进而抽丝剥茧。   这就是明谨的意见,显然暗卫是会听的,因为这不违背他们的宗旨。   不过如今明谨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都城快到了。   ————————   相比柳州码头的繁华,都城码头更是无法形容,开阔巨大,波澜平调撞石岸,江上行舟鳞次栉比,往来无数,且调配入巷井井有条,毫无紊乱,显然水司掌权有力,且有秩序。   毕竟是一国之都,权力机要之地。   谢明月扒着甲板栏杆眺望,十分惊奇,却不知其他船上,谢家其他人就靠近都城就越冷淡平静,只有小辈的才显得激动一些,因为他们没来过——但到了谢明月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基本都端着,也就谢明月一个实诚,毫不掩饰她的惊奇。   却不想最见过世面的明谨会亲自给谢明月解释码头放眼看去的诸多胜景,包括东面的七珑塔,南面的华琯寺……   其声婉婉,其笑潺潺,提及这些古老建筑,引出一段段历史沉甸的名人传记跟轶事奇闻,谢明月听得入迷,不由赞道:“都城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明谨笑:“地方从来都是好的,不好的是人,可人也不是都不好。”   谢明月心梗,忍不住嘀咕:“看个风景就好,不说人话作甚。”   这么深,她怎么能理解嘛。   “自然是为了显得我比你聪明啊。”明谨轻妩瞥她,眉眼间尽是清浅却动人的戏谑笑意。   “哼!“谢明月气得跺脚。   另一边,行舟已然在水司衙门看到谢家跟十二鉴的旗帜后飞快挪了排位秩序,率先调进码头。   船靠岸,谢家数百奴仆护卫开始整置箱裹行囊,井然有序。   “不亏是近两百年的世家大族,崛起于高祖期,纵然浮沉,但传承未断,这等底蕴非同小可。”   站在船头的千机听到身后下属掐着尖细嗓子如此说,他笑了。   “自高祖起,三人陪着一起打天下,逐鹿中原,最终定鼎乾坤,高祖念三人功勋,特地于立国时顶下紫勋之荣耀,世替罔袭,皇权之下,谢容周三族鼎立,可一百多年的岁月,紫勋三族浮沉不同,周家已灭,容家青黄不接,衰弱后也只能维持一个空架子,唯独谢家,再浮沉也最终重回巅峰。”   千机像是在夸赞谢家,却又讥诮一句,“可他们也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树大招风,一个萝卜一个坑。”   ————————   行舟上的奴仆们把差事都办好了,可都城的谢府也把差事做到位了。   一列列马车跟护卫已然等待就绪,且有许多嬷嬷丫鬟等候着,领头人乃是一个高挺俊逸,英姿勃发的冠玉青年,还有两位上了些年纪的儒袍中年男子。   “来了。”   谢家二爷谢隽双手负背,见到庞大船队的时候已然欢喜,但为人稳重,端住了,待谢家人真的悉数出了船舱,这才露出笑意,尤其是那个青年,几顾不得礼仪,飞快几步到第二艘船放下的船梯边上,嘹亮呼喊:“阿黛!”   谢明黛艳丽脸庞顿时露出笑容,也快了两步下船阶,“哥!”   这个青年自然是谢之岫,也是饱学有才之士,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即将入仕当值。   “孩儿见过母亲。”   林氏就在后面,母子三人时隔多年再见面,分外激动,但林氏也没忘记规矩,拉了拉谢之岫,让他过去先跟大房的那边打招呼。   尤其是谢明谨。   “孩儿晓得。”听到明谨,谢之岫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但不是特别明显,却被谢明黛察觉到了,正想询问什么,忽听到喧嚣之声,抬头一看,码头外面本就云及的运载马车一片混乱,马匹被惊怒,人自然也受惊了,惨叫声叠起,而后,他们见到了一伙人骑马而来,纵横气派,强横无比。   其中为首者……皇族王绒玄衣,头顶金冠。 第56章 骗人   这一伙人挥鞭前来后,无视周边惊恐避让的小老百姓们,控制马匹速度,为首者勒令高头骏马,停在了谢家行舟前面。   码头周边的繁杂人流这才看清对方的穿着打扮,亦知道对方身份,顿时跪了一片。   对这些地上跪倒之人视若无睹,来者目光一扫,在已经在船阶上的谢明黛身上逗留了下,后看向谢隽,谢隽本跟明谨说话,闻了外侧动静,转身去看,露出了本挡住的谢明谨。   为首者笑了,却没说话。   那种笑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哪怕这个人天生贵胄,容颜英俊,但那眼神中蕴含的猖獗淫肆之意让人着恼。   明谨静静瞧着他,也没说话。   码头江风尤盛,岸上垂柳随风飘摆,但这位金尊玉贵之人的语气却似这座雍容都城更年累月攀爬堆砌在石板上的青苔,看着青绿诱人,实则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且,最可怕的是它黏附极强,难以根除,似长在眼睛上的腥苔。   “阿谨,本王尤记得当年你曾说过无论如何也看不上本王,你一贯是不喜欢对别人说难听话的人,也素来愿给人留余地,料想本王也是被你讨厌到了极致的才肯放这样的狠话吧。”   “你当时离开,本王何其难过啊。”   一番话说得情意绵绵,可尤有轻佻冒犯之意,尤是谢明月都感觉到了——对方打量明谨的眼神,就跟狼看着羔羊一样,恨不得吞吃入腹。   果然,下一秒此人就接着说:“那如今看来,你到底还是要成为本王的女人,想来,你如此端方自持,一定能管好本王的后院,成为本王的贤内助。”   其实一二三几句话听着没什么大毛病,充其量算不含蓄,违背礼法,但对方乃是皇亲国戚,本来礼教对他们的束缚就有限,只是对于谢家这样的顶级世族而言委实冒犯,顶多只能以对方实在喜爱明谨而难以克制来安慰自己?   谢明月等人只能压着不适不说话,但他们没想到当事人却开了口。   “今日良辰吉日,花响楼的大门可不等人,王爷不抓紧时间么?”   宴王目光一闪,眯起眼,也回以一笑,“它敢不等我?”   明谨:“门等人,可人不等人,毕竟跟王爷您也不是这偌大都城里最尊贵的人,总有人跟您一样同好此道的。”   一般人不懂其意,可但凡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听懂了——宴王是皇家贵胄不错,可为得宠的先帝幺弟,血脉近族,在侄子也就是太子褚律登记为帝后,他必定无实权在手,也为朝廷避讳,尊贵是表面的,实权在别人手里,敢予他争斗的人不少。   可说来也矛盾,论权柄,他还远不如谢远这些权臣,为何还敢强取明谨?就不怕冒犯谢远?   也因为这个缘故,连谢沥等谢家内部人都默认是谢远也认同这门亲事,让这门婚约过了名旨。   谢隽等人听懂了,宴王自然也懂,表情便阴霾了几分,歹毒看着明谨,嘴角微勾,“既然阿谨你如此体贴,那本王就先去了,不过本王还得说一句。”   “阿谨,待你日后进门,本王以后必没有什么时间去花响楼咯。”   他瞥过不远处一艘船上还未下来的千机等人,眼神略阴暗了些,但笑声肆意,然后纵马喧嚣离开。   人一走,本来安静的码头依旧不敢热闹,直到谢家人并未久留,开始上马车。   明谨刚要上马车,忽然被人拦住了。   “怎么?”明谨瞧着谢明月俩姐弟。   谢明月:“花响楼是什么地方?”   明谨:“青楼。”   谢明月震惊,不远处吊在后面的谢明黛兄妹也表情复杂。   “青楼?他去青楼?你还叫他去?那你之前说的都是骗我们的咯!什么他人还不错……”   “嗯,是阿。”   谢明月质问之后原以为明谨会推诿否认,结果没有,后者竟这么理直气壮。   “你你你……你骗人还这么理直气壮!你平常还教育我们为人要诚恳!你怎么能这样!”   谢明月气得不行,鼓着腮帮子瞪明谨。   “我骗你们是一回事,这跟我教不教你们没有逻辑冲突,相反,你更应当受教——就好比我吃的饭里有辣椒,提醒你们别吃,难道你们要因为我吃了就非要吃么?”明谨依旧正经淡雅模样,边上芍药听着都觉得自己姑娘说的很有道理。   真是一个好姐姐啊。   谢明月:“???”   还好有一个谢之檩,他尚抓住了重点。   “看来嫡姐也知道撒谎骗人不好,且既骗了人,难道不该道歉嘛?难道因为你是姐姐,就不用?以身作则也是你该教养我们的不是吗?”   明谨瞟他一眼,“你不提,我也是要说的,盖因为我曾骗你们,所以我决定今日多出两倍习题问卷给你们。”   谢明月:“!!!”   不,我错了,我不要!   两日前才船上所得的习卷跟文章还没做完的谢之檩:“……”   他是一个很好学的人,巴不得学习任务更重一些,可明谨给他留的真的太!难!了!   让他在乌灵饱受赞誉的学习天赋遭到了不小的重挫。   三日一次任务,他只剩下一日,前几日的尚且没有做完,又来?!   谢之檩心里发虚,嘴上强硬,“那就再好不过。”   “她两倍,你五倍。”   本在绝望中的谢明月一愣,忽然心情舒展了许多,脸色肉眼可见好转了。   谢之檩:“……”   ——————   两姐弟带着沉重心情郁郁回了自己马车那边。   谢家几艘大船运送本家人,大房独一舟,其余人则是分摊在其他船上,林氏带众多家眷子嗣一一上马车,正忙着,谢明黛倒没去帮忙,她刚刚跟谢之岫站在不远处,大概是默契,两人都没走远,恰能听到大房三人的对话。   对于明谨一本正经糊弄人的本事,谢明黛一直是佩服的,“她以前在都城也都这样吗?”   谢之岫皱皱眉,“不了解,跟她不熟。”   谢明黛漠了下说,“哥。”   谢之岫:“嗯?”   “你是不是忘记了以前你给家里的家书里面十有八九都提起谨妹妹多聪明多厉害……提多了,我都以为她才是你亲妹妹。”   “……”   妹妹好聪明,这都还记得呢。 第57章 国公府(求月票啊,还有月票啊老铁们,新书月票榜上的去不?)   这也是谢明黛从小不喜欢明谨的主要原因——试问家里爹爹娘亲哥哥一天天夸隔壁房的小姐姐,你受得了么?   偏偏人家夸得还很真实,没夸张,你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长年累月在对方的阴影下长大。   谢明黛都觉得自己没有给明谨扎小人下诅咒已经是修养过人品德超绝了。   大概是谢明黛明艳脸庞之下的怨念太过明显,谢之岫顿时尴尬,却不多说,恰好林氏喊了他们,兄妹也就走了。   但谢明黛也挺会察言观色,谢明谨跟自己哥哥肯定是很熟的,但过去四年,自谢明谨去了别庄,自己哥哥就绝口不提了,今日一见也特别冷淡,连问候都要长辈提醒,且因为刚刚宴王出现,他就没能过去。   竟真的也就不问候了。   好奇怪。   如此改变,要么自己哥哥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物,可这有诸多不合理,不管谢明谨跟大伯是否真的父慈子孝,她在谢家地位稳固,日后出嫁再怎么样也是王妃,哥哥不该如此行径。   那就是第二种了。   四年前……谢明谨到底做了什么事跟谢远决裂,又引自己哥哥冷淡?   也许在都城她可以知道个大概。   ——————   “家里已都在等着了,得知母亲妹妹你们要过来,大伯二伯他们都特别高兴,可惜父亲这次因为公差在身,还得在乌灵旅行职务不能前来。”   林氏跟谢明黛:二伯我们信,大伯那个……算了吧。   那魔王般的人物还有高兴的表情?还特别高兴?   想想都恐怖。   “对了,明容姐姐今日也归家等着你们。”   谢之岫刚说完就瞧见谢明黛面容阴沉。   额,他差点忘了。   自家妹妹讨厌的姐姐不止一个。   ——————   “这么远,还没到啊,都城里的府邸是建在山里的吗?”谢明月坐在马车上,坐得屁股生疼,撩开帘子看前面的马车,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明谨的车子肯定比她的好。   嬷嬷努力稳住挪开挪去没个形象的谢明月,“姑娘,这跟车子没关系。”   谢明月:“那跟我们的屁股有关系吗?”   嬷嬷:“……”   这种粗俗之言请不要带上你的嫡姐,你们不一样。   ——————   再远的路,也总有走尽的时候。   当这许多马车连贯停在巨大的庭院广场,两巨画壁高耸,连弧测路望外蔓延出去,来路时,马车里的人早已见过连排的高大桦树跟联袂的锦绣山林湖泊,大气恢弘,谢明月等在乌灵出身的人早已被这些美景跟惊呆了,见到国公府真正的模样,更是回不过神来。   “收一收看到猪蹄一样的表情。”   谢明黛走过谢明月身边的时候,低声冷冷一句,谢明月顿时气恼,正要追上去,却被谢之檩拽住衣角,“她是在提醒你,怕你被都城那些人羞辱。”   他们两姐弟理当知道自己出身尴尬,其实上不得台面,所以为人处事更得谨慎才行。   “我知道,还用你说?”   “那你还……”   “骂她还需要找原因吗?我只需要找时间就行了。”   “……”   谢之檩目瞪口呆,只能看着谢明月雄赳赳气昂昂去前面“挑衅”谢明黛,然后就开始了被单方面吊打……   谢之檩无语之时,目光却不由自主聚集在那头站在谢宅大门前的明谨身上。   很多人都在看她,因为此时站在门前微仰面瞧着公府门匾的她神色平静,但眼神旷远,那单薄纤长的躯体里好像逸散出一种孤独的阴郁感。   太聪明的人,心思重,所谓慧极必伤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谢之檩莫名如此想。   但他始终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对养育自己的家族有如此矛盾郁结的心态。   ——————   府门已经打开,头发发白却精神健硕的管家迈着沉稳的脚步出门,本来面色古板,但看到明谨后忽然就变了神色,一下子就活了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明谨跟前,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姑娘,您可回来了!”   明谨本失神在想事情,被这动静惊醒,见到跪下的老管家,顿时头疼,忙让芍药扶起人来,面露无奈,“云叔,您这是做什么,一把年纪了,要折我了。”   “姑娘是公府的少主子,受得起受得起。”云管家虽被扶起,但姿态很明确——他只认一个少主子。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既是给国公府的其他人,也是给谢明黛这些人,这是在给离开四年才归来的谢明谨做场子呢。   老狐狸!   谢明黛等人在心里门儿清,但也没多恶感,本来这也是事实,只能说这件事从侧面也证明了一件事——当年谢明谨绝对不可能是被厌弃驱逐的。   老管家出来,很快门后也迎出另一堆人,谢明黛当年也在国公府待过,毕竟三房回归乌灵时,她早已出身了,对公府以及逗留都城的其他族人还有印象。   比如……谢明容?   谢明黛瞧见一堆出来迎接的亲戚,随着林氏热情寒暄也叫了一些婶婶叔叔堂哥堂姐弟弟妹妹什么的,但没瞧见谢明容。   “阿谨,你回来了。”   谢家二房主母许氏的语气颇为复杂,看明谨的眼神更复杂,但明谨很平和,对她行礼道:“见过二婶。”   许氏连连点头,却不敢对明黛一样抓着手亲热询问,只客气回应,而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明黛忽然在想,自己母亲这般小家碧玉的对明谨有惧感也不奇怪,因为二婶乃伯爵府嫡长女出身,一样对明谨客气,保留一定分寸。   不过再想想……老祖母还在老家老屋里关着呢。   这些又算什么呢。   ——————   接人是整个家族的活儿,可论安置就跟二房无关了,因为公爵之位是谢家高祖打下的荣耀,可后来也被褫夺,是谢远重新将它拿回来,甚至还入了阁部重臣,等于说如今的谢家荣耀是谢远一手打下来的,而非祖宗荫蔽继承的,当个人权力高于家族力量,自然也是大房做主一切,所以二婶等人并没有摆谱,而是任由老管家跟明谨提及公府之事。   说着就过了前厅,中院,厢房百多间,花园就有七八个,大小都有,内府湖泊三四个。   谢明月都看呆了。   但明谨看惯了这些,对老管家提及的家事也不是很感兴趣,只听不问,至多问问一些老家仆的身体康健与否,像是不想违背老人家的一片忠诚,其实对谢家之事……她留有余地。   林氏思索时,瞧到往日熟稔的自家二嫂打量自己,“二嫂……”   “她在乌灵让你管家?”   “是啊,可吓死我了……”   “瞧你个出息,不过这么看来,她这次回来怕是……还有得闹。”   两妯娌对视一眼,都有些避讳——说出去也是笑话,她们这些家妇竟最怕大伯跟侄女吵架。   一个两个的,动起真格来一脉相承的吓人。   不过窃窃私语的两人很快被前方发生的一幕给搞得心思不定,因为也很吓人! 第58章 吃不下   ————————   本来林氏两人正挽着手聊天,跨过中院主屋过桥槛,忽见走前面的明谨停下了。   这湖泊小桥的,桥边长得极好的木槿花开正好,花落水流,桥的那一端也有一颗花树,月季,人家花开得好好的,愣是被过桥跟树下的两个年轻女孩给压住了花色。   过桥的这个,清艳端柔,内敛在心,似长在青竹根上的淬玉白兰,柔韧兼备,但风来雨打,尚可妩媚,又似临湖下的兰竹倒影,有种变幻莫测之感。   而树下的那个,妇人打扮,严肃的端方,实在的漠然,尊贵跟冷傲都忠诚于内外,美则美矣,让人不敢亵渎,是一尊教化人心的菩萨。   看人的目光像是自带戒尺似的。   谢明月一看到这个女子就颤抖了心肝——天呐,这是另一个谢明谨啊,而且是永久保持教导姿态的谢明谨!   太可怕了!   ——————   “谢明容。”谢明黛在心里默默念,颇有些不喜,暗道不喜欢这个人的绝对不止自己一个吧。   这么能装能端还八百年就没笑脸的人,谁会喜欢呢。   她正如此想着,却听到前面的明谨温和恭敬喊了一句。   “容姐姐。”   真是好生亲近跟温柔,能把人心肝给听酥了。   林氏两人转头看自己女儿,却刚好看到谢明月谢明黛以及谢之檩三人脸色莫名一致,那是一种好像吃了满满一盘黄沙土的表情。   林氏两人:“……”   谢明容依旧板着脸,但眉头更紧,只漠然站着,直到明谨走下桥,走到她跟前行礼的时候,却在瞧见她的妇人发髻时愣了下。   谢明容仿佛知道她所想,“我成婚了,看来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语气冷然。   后面的谢明月本步伐活泼,感觉到了前方烽火味浓郁,当即缓了步子,故作欣赏风景不肯过来。   她如此,其他人也一个个偏头晃脑,谢至臻个小萝卜头都抓着一朵花儿摸,也不怕把花儿摸秃了。   明谨自然是惊讶的,更多的是愧意,“抱歉,姐姐,我……”   当年她决意不再知道谢家任何事,其中也自然包括都城这边的谢家。   却不想当年的堂姐已成为他人妇。   “恭喜你,也快要成婚了。”   被打断的明谨表情一顿,对上谢明容的眼,沉默须臾,她轻轻笑了下,“谢谢容姐姐,那你这些年还好么?你……”   比起远离乌灵多年不见的谢明黛这些人,她对谢明容这些都城亲戚显然更熟悉些,一照面不需要太多观察跟试探,第一反应永远是熟稔。   包括对许氏等人。   “总会比你的未来夫君好很多。”   这说的是人话嘛?   谢明月本来装木头人,闻言就生了气,正要走上前怼对方,却被谢之檩拽了手腕,后者用眼神凌厉警告她别上去。   因为嫡姐显然不愿意他们掺和,否则也不会继续留着笑容道:“那是一定的,姐姐当匹配最好的郎君。”   世家之贵女,人生十之八九的笑容是带着适礼跟虚伪的,极少数的真诚尤为可贵。   她是真心的,可谢明容也是真心的。   “谢明容说完就侧身,越过明谨,两人擦肩而过,她朝外走去,对许氏等人行礼,道夫家那边今日还有事,她不能久待,得提前回去。   冷淡又淡薄,却让人挑不出错处。   许氏等人自然不好多留,尤其是许氏,哪怕觉得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女儿归家也是正常的,可女儿向来有主见,既说有事,那肯定是有事,加上自发生了一些事,母女关系疏远许多,压了心里的苦涩,她也只能准备体贴送人离开。   而被谢明容冷待抛下的明谨站在芙蓉花树垂了下眼,敛了淡淡的黯然,很快浮上平静,转过身来,朝谢明容走去,想挽留一二,却见外面管事的前来报,大姑爷来府了。   明谨留意到谢明容眉心蹙紧,面上五官压了沉郁之色,且还冷冷看了自己一眼。   眼神凌厉。   与自己有关?   这位大姑爷是谁?   ————————   归勤伯府嫡长子,现如今的四品中郎官,未来的归勤伯,也算出身跟仕途皆是不俗,不算辱没谢家二房嫡长女,至于是什么样的人,今日初见倒也不好断定,但对方特地于公务白忙之中上门拜访,一来陪伴妻子,二来也是来见见妻子娘家人,尽尽礼数。   此人自然是言行合一,礼数十分周到,温润谦和,虽出身优越,但毫无架子,待谢明月等人都十分宽厚热情,而对明谨时也保持礼数,但对方看明谨的眼神有些奇怪,有一种避让跟尴尬。   这次,反而是明谨冷漠了,气息跟谢明容无限趋同,眉眼敛收间疏离许多,也不再刻意亲近谢明容。   像是两人之间隔着什么似的。   派出这类异样,总体来说,都城谢家对这位大姑爷观感极好。   而乌灵的本家人也被这位大姑爷折服,赞誉有加。   宴席早已摆好,谢明月等人本以为谢远会回来,好生紧张,但很快老管家传讯说主君在朝议事,要多日不归。   这都不回来?   真是因为公事,还是其他原因?   “大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无碍的,待今日他归来再见,来来来,喝酒喝酒……”   男席那边是谢隽打圆场,招呼众人,觥筹交错。   女席这边就岁月静好很多了,都是世家出身的贵女,不管年纪多大,但凡懂事的,都风雅仪人。   但谢明月觉得这些人这么能装,大概率是因为有两个人在场——谢明谨跟谢明容这两尊大佛。   谢明月偷偷嘀咕:“这还怎么吃得下饭嘛。”   谢明黛跟谢之檩齐齐冷笑。   放心,你一定吃得下。   ——————   这顿饭其实不一定难吃,因为分席之后,冷漠的明谨就收敛了沉思,缓和了许多,喜怒不形于色,只在饭桌上静静吃着佳肴,吃得不多,但起码不耽误别人。   酒席么,如果做不了其他的,那就吃饭好了   许氏是二房主母,在大房当家不在,明谨又是小辈的情况下,当周旋气氛,因此先起身跟一些年纪大了的祖亲敬酒……长辈那边热闹起来,小辈这一桌还是冷冷清清的,许氏看到了,找了个时间抽身出来,到明谨他们这边。   “明容虽已嫁人,但她年纪跟你们相仿,跟你们这些弟弟妹妹多年不见,一桌的话好亲近哦。”   慈母之心显而易见,希望替女儿打开族中小辈的交际圈,但谢明容对此也只沉默以待,许氏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冷淡,一时有些尴尬,一向长袖善舞的人愣是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一只温软的手牵住了许氏尴尬停在半空的手腕。   “明容姐姐素来端方雅致,严苛守礼,这些弟弟妹妹往常还有些顽皮,怕是斟酌着不要犯错才不敢跟姐姐说话,就好像我,也会有些怕她。” 第59章 大姐姐   许氏有了台阶下,便是笑了,“你啊,你们两姐妹都一样,作为姐姐当为楷模不假,可也不能太严肃,平白把弟弟妹妹吓到了。”   谢明黛虽对谢明容无感,但也知道尊敬长辈,于是带头迎合了两句,气氛这才热起来,许氏也松了一口气,退回自己那桌。   她一走,桌上气氛余热未散,开始有人给谢明容敬酒,后者虽然严肃,但素来守礼,重家族规矩,这样本家和庆的大日子,她也不会太驳别人面子,因此也给了回应。   谢明月本来松了一口气,挑起筷子准备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明谨那边本着长姐为尊给谢明容敬酒。   谢明容定定看她良久,最终也跟着端起酒杯,却没碰杯,只淡淡道:“你也是一个会犯错的人?”   明谨垂眸,“是人都会犯错。”   “也对,只有你错了,才能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谢明容的话里冷然。   正在吃饭的众人一时不敢动筷,明谨捏紧了酒杯,轻轻道:“有时候,对错也不是那么重要,我只希望姐姐心中开阔,生活和乐。”   “对错是不重要,但起码得证明它的归属——四年前,自打我嫁入忠勤伯府,外面就都在盛传是我谢明容觊觎你在谢家的地位,乘你离开都城而抢了你的未婚夫婿,你觉得这是对还是错?”   啪嗒,筷子掉在了瓷碗上,谢明月目瞪口呆看着前方面对面坐着的两女。   谢明黛则是眉梢狠狠一挑。   果然,她就知道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而自打那个大姐夫一来,谢明谨跟谢明容的反应就异于常人。   可谢明谨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未婚夫婿?这才送走一个活在话本里的寒门草根白面书生呢!   这女的行情如此走俏?   不过这气氛还真是……让人难以下咽。   自打见到张庸,明谨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遭,只是没想到谢明容这么直接抖搂出来,好像不屑再花费更多时间与她仇怨。   对视着谢明容,明谨轻轻道:“我想,如果我没有离开都城,与某些人成婚的是我,那么后来会说我醉心权术、为了替父亲笼络朝堂势力才瞧上这些年的新锐归勤伯府的人,肯定跟说姐姐你的是同一拨。”   谢明容:“一味指责别人不像是你的作风。”   明谨:“便是圣人,也不会在他人说自己是非的时候先说自己错了吧。”   谢明容:“你可以指责别人,比如我。”   明谨:“其一本身我对这种他人碎嘴自以为的天作之合没任何兴趣,本不归属于我,谈不上被夺走。其二我也不觉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明容:“有。”   明谨一怔,却见谢明容主动将杯子铿锵一碰,“四年前你走了,抛弃所有离开谢家,当时我就告诉自己,我会成为谢家最有价值的女儿,你不愿意承担的,我可以做到。”   她一饮而尽,而后盯着明谨的目光冷然,“可你又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依旧应有尽有。”   杯子落桌面,谢明容难得微微一笑,却皮肉都如冰川浮雕。   “谢明谨,我真羡慕你,进可攻退可守,永远留有余地。”   “而我很期待,这一次的家族利益,你会选择避让,还是选择忍受。”   那一刹,谢明月觉得自己起初正对谢明谨想要争夺地位的手段简直太小孩子气了。   你瞧瞧人家,这位大姐姐可是一个狠人啊。   不过……气氛凝固到极致,几乎让谢明月都忍不住想将咽喉卡着的红烧肉吐出来了。   最终,明谨起身,主动跟谢明容已经空了的杯子碰了下,也一饮而尽。   “容姐姐希望我做的,我自然会做。”   “这样,容姐姐总能原谅我了吧。”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而且让我再选一次,我依旧还敢。”   她凑上前,青丝披肩吹落,轻声细软,放低了姿态,像极了小时候带她在院子里放风筝时,不会放,求你,放不动不想放,还是求你,那眼巴巴可怜的模样,哪怕后来岁月渐长,所有人都变了模样,但当她需要的时候,依旧可以翻脸变换。   谢家人骨子里有一种特质不会变的——为达目的,哪怕未必不择手段,也绝对不会罢休。   摆得起高姿态,也能低头惹尘埃,这才是谢明谨。   而谢明容……她当时就一个反应。   黑脸,僵身体,怒瞪。   且也冷厉瞥过正用“三条野狗看另一条吃肉包的野狗”般眼神看自己的谢明月三人。   哦,还有一个同样气明谨当年不告知原因非要一意孤行离开谢家抛弃所有的谢之岫。   他们都是谢家附属,明谨抛弃谢家,跟抛弃他们无异。   可哪怕决意断交,见了眼前一幕,到底还是意难平。   多年家书抵万金,不及隔壁大姐姐?   谢明谨,你待人也太偏私了!   一直自以为自己是谢明谨最偏爱而且日常跟谢明黛谢之檩两人炫耀的谢明月终于吃不下了。   ————————   “姑娘,醒酒汤来了,喝一口吧。”   明谨回神,接过汤药,刺鼻的气味让她泛起的酒气压下了些,往常芍药都会关切她所经历的事,但对今晚之事却绝口不提,大概明了对于谢家这些至亲之人,自家姑娘心态一贯纠结。   既然纠结,何必提起。   反正已经低头乖乖哄了姐姐,难道还能反悔么?   一想到端方严厉的谢明容在主动当众撕破脸后被自家姑娘卖乖温软给弄得把酒杯都翻倒失礼的模样,芍药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吧,姑娘骨子里一直是个孤独的小孩子,所以特别珍惜同伴。   因为她害怕孤独。   喝完了汤药,面上妩媚醉人的绯红似散了,她的眉眼半醉半醒,柔声道:“花响楼那边的安排好了么?”   “好了,天狗已松开监控,放大荒的奸细入细雨阁。”   明谨略颔首,脱下身上薄薄的睡袍,露出内里贴着冰肌雪肤的青纱,坐在了软榻上,借着两边金鹤提灯熏出的暖光朝芍药看来。   “你说,对一个自小喜欢雏妓,残害许多百姓幼女的人,我让他无中生有背上叛国罪名去监察院走一遭,我这么坏,会不会遭天谴啊?“   芍药沉思片刻,回:“天谴不会劈仙女。”   明谨一怔,后失笑,笑声银铃般,也就着半熏的酒气躺进了温暖的被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对芍药眨眨眼,“小芍药,仙女要睡了……”   她是醉了,本来酒量就不好,倒跟今夜什么人什么事无关。   说来也奇怪,没入都城前,郁结难消,真回来了,她的心态反而沉定了。   也许是这一门婚约给了她一点提醒,指点她去追寻四年前就一直不明的秘密——她的父亲到底在与谁争斗。   ————————   次日,雪花一般的请帖累计案头,乌灵郡城两骑兵对峙的消息早已传到都城,既是谢家依旧气派的贵女,又是未来王妃,如今的谢明谨好像重回了当年的巅峰……   当然还差点,比如今日这一封请帖。   谢明谨赴邀,因为这一场最凶险,对她敌意最深,却可以一次解决,一劳永逸——如果她想彻底解决这个恶心她许久却未曾对他人表露的婚约。 第60章 歌舞   ————————   都城有十几个马场,其中最大的当属皇家马场,不过那是君王所用,但凡开启皆是君王制典,但皇家马场之下还有许多占地广阔的巨大马场,基本都叔遇皇族宗亲,其次就是昭国的大世族。   这一次下帖子的主人家里就拥有这样一个大马场。   请帖是下给明谨的,但也邀请了谢明黛,为了轻便,也不爱计较,两人倒是一辆马车同去。   “我听哥哥提及,当年璟元长公主倾心当届状元,下嫁后放弃在都城长公主府的荣华富贵,随之远去大西北,次年有了独女瑶光,大西北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十多年后归都城,要么清心寡欲看淡名利,要么就是杀回来取回应有的尊荣,若是后者,当前最需要一个跳板,你是最好的选择……我以为你不会接这个帖子。”谢明黛惫懒靠着车壁,鲜红夺目的手指捻着一颗精致的小甜果往嘴里放。   红唇丹果,触目惊心,但在美艳极致的谢明黛严厉,因酒量差而杯倒的明谨此时尤自还带着几分酥软妩态,跟往日端着的清冷姿态略有偏差。   昨日心中暗问——这个女的哪来这么多桃花缘。   其实她也不需要答案。   你看看眼前对方这副模样。   “璟元长公主虽远去大西北,但毕竟是先帝当年盛宠明珠,在宗族地位不低,而她当年远去大西北也是因为公主驸马不可干政的祖例,为了她夫君的仕途,她才放弃都城的富贵随之大西北,如今回来,多是想念亲人吧,哪怕真不是……毕竟是长公主之女,瑶光郡主的请帖,不好推。”   “所以你为什么不推?”谢明黛压根不被明谨的长篇大论糊弄,直捣黄龙。   欸,还是小明月好骗。   明谨眉眼略嗔,偏过脸,看着外面的风景,淡淡道:“不喜欢我的人太多了,跟过关似的,一关还有一关高,从下打上去,还不如从上直接打通。”   谢明黛闻言,挑眉道:“可惜我今日要跟我母亲那边的姐妹寒暄,没时间看你的热闹。”   她一副“你不太重要我不会太留意你”的样子,而明谨回她,“没关系,左右你在不在对我影响也不大。”   谢明黛被梗住了,冷哼一声,闭目休憩,待到了地方果然管自己走了。   欸,谢家姑娘都很有气性啊,说一不二。   “嗯,明月姑娘就未必了。”芍药没忍住吐槽,一边服侍明谨下马车,进入偌大的大马场。   明谨不善体力,虽会骑马,但并不擅此道,所以也嫌少来马场玩乐,芍药自然也少了这方面的见识,眼前一见这都城郊区附近山林开阔,平地起阁楼戏台,甚至还有锦绣花园跟尝用美食的斋园,再往内才是芳草萋萋马儿健跑的大马场。   接下来芍药尤其谨慎克制,不肯如同往常一样跟明谨闲谈,因为路上已有许多贵女出入,携带的丫鬟个个能干知礼,走路无声,言谈知趣,把自家主子照顾无微不至。   世家底蕴,有时候在仆从身上也能体现。   明谨到场的时候马场边上的观景平台已香风浓郁,往来贵女翩翩绰绰,真比远处可眺望的美丽花海更让人眼花缭乱。   她一来,本交谈的莺莺燕燕们齐刷刷看来,而跟在后面的芍药微躬着身子,用适度的眼神去瞧前方景象。   一幕众生相,群美环绕,但论中心地位,跟美貌无关,跟此人的出身有关。   当瑶光郡主在都城众贵女们的簇拥下回头瞧来,芍药垂眸,暗想能在这些朝中三品大员以上出身要么就是王公贵族背景的贵女们稳稳压制群芳,这位瑶光郡主靠的也不全然是出身,那是先天的资源,而后天用这些资源培养出来的金尊玉贵才是最醒目的。   就好像现在,哪怕以前没见过,芍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此人必然是这位皇族内部颇得宠眷的瑶光郡主。   “你就是谢明谨?久仰大名。”哪怕在大西北长大,但大西北民风大气,瑶光郡主此人的气场也不狭隘,端是这一招呼就尽显主人翁气概。   话不多,很强势。   “见过瑶光郡主殿下,明谨荣幸,能得殿下之邀请。”   “可不是我邀请,今日主人翁还是赛场上的马儿跟诸位世家郎君,可能还有许多是众位的哥哥弟弟呢,瞧着还有点时间,诸位坐下来喝喝茶如何?”   瑶光笑了笑,单摆手,示意众人坐下,也特意邀请明惊坐到自己身边,不过分热络亲近,但也明摆着尊重明谨身份。   明谨坐下了,芍药有些惊讶,也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这位郡主很好说话啊,并不像此前预料的那样刁难自家姑娘,也不拿宴王的婚约来羞辱。   大西北养出的人,非同小可。   不单芍药惊讶,在另一边陪着林氏娘家女的谢明黛也很是惊讶,暗道自己莫非预估错了,若是如此,岂不是让她在谢明谨面前自作聪明丢脸了?   不对,她猜的没错,今天绝对是一个局,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这里并没有什么贵女跟谢明谨是娴熟的,哪怕是不和但熟悉的也没有,说明跟她一个级数的贵女都没来。   为何?为了避开明谨,还是为了……避开瑶光?   ——————   如瑶光所说,马场之事,自然是赛马之人最为要紧,哪怕隔着有些距离,众女也能瞧见场上英姿勃发的许多世家郎君。   不过开赛时间还早,贵女们矜持,总不能一直看着,所以这边平台之上还另有一个戏台,可以让贵女们有个幌子在。   但今日多是年轻女郎,对戏曲喜好一般,是以今日请来的是歌舞。   琴笛子和鸣,伶人歌姬,委实动人,饶是众贵女心不在焉,也很快分了些心神回来。   明谨的目光直接收回,落在台上,眉目微微深,似专心其中。   “郡主初归都城,竟能请来如此不俗的歌舞,委实厉害。”   “这歌舞不错,改日我家设宴,定要用一用,届时烦劳郡主殿下您代为介绍?”   歌舞伶人自然是下贱的,但也是被垄断的资源,有些甚至是被一方豢养独用的,别人可以借,也算是一种人脉维持的显现。   瑶光应对落落大方,十分得体,让谢明黛这些有些心思的贵女为之确定——这位郡主的确不俗。   “这才是第一场呢,后面压轴的才是精彩,诸位可夸早了。”   “明谨可喜欢?” 第61章 赛马   瑶光笑容灿然,众女应和,也真收心观看起来,但明谨对上边上瑶光转头看来的深意,她眯起眼,笑了笑。百度搜索笔趣阁文学网,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   “郡主特意挑的歌舞,自然是不俗的,目前看着,我很喜欢。”   瑶光笑容更甚。   一场场的确精彩,甚至引了场上抓紧时间训练的公子哥们都时不时看来,但因为台子高度,他们也只能听到声音,见不着人。   时间越过越久,谢明黛身边小茶几上的果盘空了一半时,最后一场,场后有水雾薄薄释放而出,有些贵女惊讶,但有些见识的却是了然,这是歌舞后台的背景讥诮,怕是有人吹烟化汽,如此雾气效果的确朦胧,但定然不是主角,主角怕是……   袅有笛音琴音来,而后袅袅中,一绰绰孤影如水上踩莲而来,明黄橙傻纱,红绿黄敦煌色,是灼热赤日,亦是黄沙孤壁,更是荒漠绿木,似透非透,腰肢婀娜雪白,舞动光影,如妖蛇过山海,如天仙下凡于敦煌一舞,那样异域,那样神迷。   众人都看呆了,看呆的同时又一个个燥红脸。   明谨也有些惊讶,但她较为克制,只静静观赏这一场绝美的舞蹈结束。   精美之处在于舞蹈结束后,雾气也刚好消散。   众人这才看清舞人是何模样。   其实此前她们已经沉迷于其中了,也默认这位女子必是绝色佳人,可事实是现实永远比猜想更残酷,但也还有可能更美好。   当她们看清此人样子,原来惊呆后回神,回神后又再次惊呆。   世家贵女,无论美颜还是清冷如仙,亦或者端方自持,美是美的,却绝没有眼前女子入骨的撩人魅惑。   因为这是世家所杜绝的。   风尘之气。   撩人可得欢喜,但不得敬意。   “这位女子……”太师府的千金不由问道,她是有猜疑的,因为她依稀猜想到此人是谁,坐在她身边的明黛母族出自太师府,但她常年在乌灵,并不知道多少,见自己表姐如此欲言又止,不由皱眉。   瑶光笑了笑,眉目开阔。   “没错,是都城的青楼花魁之首杨妩。”   青楼之女!!!   众女震惊,一个个都带着羞恼,看台上之人的目光也变得十分轻蔑。百度搜索笔趣阁文学网,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   瑶光却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反正这种态度也正常,她只是转头看向明谨,“明谨你觉得这等歌舞如何?”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青楼,谢明谨……宴王!!   原来在这里等着!   瑶光郡主竟会以这种方式却压制明谨?   只为了踩着后者的脑袋得到贵女中的名望,融入都城贵族圈么?   谢明黛猜疑不定,但也看不得明谨被这样羞辱。   她正要开口,明谨却已经开口了。   台上女子杨妩垂眸,站定着,不改姿态,只等候这些任意一个抬手既可让自己覆灭的贵人们差遣,但她也知道自己依稀被拖入了一个设计中。   主角大概是下面坐在两个主位的贵女。   她见多了这样的人,但如果她们的争斗激烈,自己怕是会沦为对方迁怒的棋子。   杨妩忧心忡忡时,骤听到下面一声。   “论歌舞,实为大家风范,堪为天下一绝。”   明谨算是回应了瑶光,又转头看向惊讶看着自己的杨妩,“此敦煌舞怕是出自敦煌名召寺的画壁吧,自成一派,是杨姑娘自学成才的么?”   她的话算是给了对方体面,不为人抓着青楼女子的身份不放,侧重于她的歌舞技艺。   杨妩的惊讶加剧,但不敢多看,只低头回道:“姑娘过奖,只是出身草贱,学的一派野路子,多亏瑶光姑娘赏识,得有机会展露诸位贵女面前,实为此生无上荣耀。”   既是卑贱之人,为了活命,没有说明头是不能低的。   杨妩的反应很正常,明谨却是一愣,后瞥过瑶光,收敛了脸上原本的笑,似是不悦道:“看来瑶光郡主眼光真的很好,得了一个这般有才又聪明的青楼女子。”   瑶光本意就是为了以此来羞辱明谨,降低对方在贵女群中的威望——实权在手的国公府嫡长女身份就摆在那,只要对方勾勾手,这些贵女自然会攀附过去。   她要的就是在对方出手前率先笼络这些贵女。   如今得手了,她面上冷漠,呵斥道:“杨妩,你放肆了,明谨夸你,自有道理,你一味自贱,岂不是不给明谨面子?你可知道她是恒国公之女。”   谢远之女?杨妩顿时惊恐,当即跪在地上求饶。   “罢了,到底是一个可怜人,今日能得一绝世歌舞已是荣幸,多谢郡主殿下。”   瑶光微笑,“不久以后你便要入我皇族,大家也算是亲戚,何必如此客气。”   明谨也微笑,“未成之事,何必详谈。”   瑶光:“也是,等日子而已。”   其余贵女见状纷纷附和,转而恭喜明谨。   谢明黛忽然觉得都城跟乌灵的贵女还真挺像的,起码在试探明谨的路上路数太像了。   就是瑶光段数高一些,地位更高,不好对付。   明谨今天这亏吃定了,本来摊上一个宴王的赐婚婚约,她就永远摆脱不了在这方面的屈辱。   “好了,时间到了。”   瑶光得到了满足,明谨也吃了亏,贵女们吃够了瓜,的确可以观马赛了。   “是金鸿世子!”   “明光小爵爷也在呢。”   “还有萧大人……”   砰!赛场主持人敲响铜锣,马场上的郎君顿时轻骑而出,草屑飞起。   转了注意力,莺莺燕燕们吃着瓜果越发热闹了,不少人都用美丽矜持的眸子去追寻场上追寻自己心仪的郎君。   “等等,你留下来。”瑶光此先还斥责杨妩,可转头又让杨妩留下来,说是让她一起观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试探出了明谨的退让,瑶光已经开始展露攻击性了。   ————   瑶光跟身边交好一些贵女交谈之余,抽空状似不在意去观测明谨,发现此人心情似也不错,虽不与身边人交流,也没什么人跟她说话,但她依旧怡然自得。   这种惬意仿佛座上宾。   瑶光垂眸,思绪微敛,但嘴角轻勾了笑。   收敛得这么快?   不愧是谢明谨。   不过……   “跑第一个的那个人是谁?”瑶光本来把心神放在谢明谨身上,忽被赛场上的动静吸引。   “是萧季萧大人。”   萧季?明谨也才认出对方,不过她留意到瑶光飞快看了自己一眼。   嗯?此人知道萧季所在的萧家跟自己家关系,有忌惮跟猜疑?   不过既然是只是为了都城贵女的事,何必把萧家也调查这么清楚,除非瑶光图谋的不止这些。   “明谨可认得这位萧季萧大人?”   “不认得。”   “可你一直在看他呢。”   “不,我看的是后面那些人——忽然冲进来的这些人。”   明谨一提,瑶光这才发现偌大的马场忽然闯入一伙人来,马蹄迅猛,来势汹汹,竟直冲入赛场,且越过一个个世家公子,在后者一片怒骂中横跨过赛场。   “这些人是谁?!”   “放肆!“   “外面的护卫干什么吃的!“   瑶光在一片贵女的斥责中站起身来,皱眉,正要吩咐人去拦下对方,却陡发现对方衣着,顿时面色大变。   “诸位监察院的大人,不知来此事何事?”   瑶光也有些怵这监察院,哪怕她母亲是长公主,是皇族,可说到底是外嫁的,她非褚姓。   再说了,被处死的王族也不少。   客气之下,庄无血却笑了,“郡主不必慌,我们今日不是来找你们的。”   瑶光顿时松一口气,却见庄无血来了一句,“我是来找一个女人的。”   瑶光跟其他贵女:“???”   是人话?我们不是女人?   瑶光扯扯脸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留意到庄无血在看一处。   谢明谨那边。 第62章 女德   ————————   瑶光看向谢明谨,这姿态动作是让人在意的,就好像一种牵引的预兆,众人悉数反应过来,齐齐惊诧——找谢明谨的?   莫非……是谢明谨有事?还是谢国公有事?   众贵女们惊诧不已,却不敢说话,瑶光若后若无扫过明谨,暗道自己这是得天相助?都还没怎么出手,谢明谨自己就不行了。   谢明谨当然也察觉到了庄无血的目光,她有些惊讶,但不形于色也不主动问庄无血是否来找自己。   她是真没有自觉——总不能什么破事都盯着她吧,还是图谋的事儿败露了,让监察院这些豺狗给咬住了小尾巴?   反正芍药有这样的惊慌,下意识看向明谨,后者却镇定得很。   “谢二姑娘,你的丫鬟好像有点慌啊,莫非是做贼心虚?”庄无血似笑非笑,明谨暗道这豺狼真是闲得慌。   不过还有闲心关注自己的丫鬟,而非自己,看来这次来抓捕的人并非自己。   “监察院威名远播,庄大人官威浓重,我这小丫鬟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惊恐,像我就不一样了——毕竟见过好几次了。”   明谨笑容温和随意,只淡笑便稀释了这僵持紧迫的气氛。   到底是老熟人了,庄无血也懒得跟这女子再唇枪舌剑,“那她今天是想多了,本官还真不是来找你的。”   而后,他一摆手,身后监察院之人顿时将瑶光那边包围起来。   瑶光错愕,削了许多此前维持的稳重尊贵,难掩惊恐,“庄大人,请问我……”   她还没问出口,便见包围她们的人将一个女子拉拽了出去。   竟是那花魁杨妩!   众人哗然,都不明白小小一个青楼女子如何能让监察院出动人员亲自来抓捕,而且还闯了王公贵族都在的马场。   但明谨却是顿悟——她的安排怕是起效了,放入花响楼跟暗线联系的那个大荒奸细果然在宴王所在的细雨阁被抓,但她控制了尺度,只是一个奸细,只是一夜光景,不足以让监察院把宴王的罪定死,更不足以摸到马场这边啊。   重点也并非是对方来抓谁,而是对方本就不该到马场。   按照她的规划是如此的,并非她不想弄死宴王,而是对方身份特殊,要弄死对方,必然要有铁定的证据,慎之又慎,否则就惹一身腥,而如今朝中有监察院,她不敢小觑后者实力,越大的谋划,越难收尾,她初回都城,眼下也只动一条线想断一个婚约,此后再对宴王徐徐图之。   可现在事情有变!   明谨并无欢喜之感,也不急于表露什么应对这种变化,只是默默看着前方一幕。   看着仿佛轻易可折腰的杨妩惊恐之下诉冤,求问自己到底犯了何罪。   “监察院抓人还需要给人交代?不过看在你长得如此好看的份上,本官不如提醒你一句——你往常服侍最多的恩客是谁?”   庄无血的语气是轻蔑的,如同看猫儿狗儿一样瞧着这位满城贵公子们追捧的花魁绝美。   杨妩怕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答案,神色煞时复杂,震惊,疑惑,无奈,最后凄然。   “我一青楼女子,服侍恩客已是命定,恩客们也怕是将我看作一夜一夜消遣的玩意儿,又会透露什么秘密让我知道了呢。”   庄无血可没怜香惜玉的心思,不耐烦道:“你也知道自己是青楼女子,入我监察院有甚可怕的,你还有什么名节可失么?又不是这里这些贵女们,是吧。”   这人的嘴巴真的是……一天不阴阳怪气羞辱人他就活不下去?   众贵女愤恨得不行。   庄无血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不经意间瞥到了什么,忽挑眉,却是不说了,只挥挥手,让人把杨妩带走。   走之前,这厮还挺记得礼数,跟明谨打了招呼。   “谢二姑娘,这次本官忙,下次再叙啊,对了,带你家弟弟妹妹的一起来我监察院也行啊,我那儿的茶是真的不错。”   庄无血施施然带人走,他们走后,台上的贵女跟场上的公子哥们都愤愤不平,叫喊着要让自己的父亲或者爷爷参他一本芸芸。   但也有人不计较这些旁支末节,更喜欢抓重点。   “这监察院的豺狼莫不是为了宴王殿下来的吧。”   “不会吧,宴王殿下虽素日是爱去青楼……可无官职在身,怎会招惹到监察院?”   “嘘,别说了,明谨姐姐还在这呢。”   瞧见这些人故作遮掩却堂而皇之的谈论,谢明黛没耐住脾气,“哪怕真的是宴王殿下,又没真的下聘,名分都没定下来,算不得真,诸位也是世家出身,怎就不知道其中差别。”   赐婚是赐婚,可真正算数的婚约根本还没存在。   瞧这一个两个巴不得落井下石的。   谢明黛是有身份的,母族也有地位,可三房非掌大权,在这里真不至于让其他同样出身尊贵的贵女忌惮,尤其是瑶光在场,不少早已攀附长公主府的贵女们是有底气的,直接跳出一个呵斥谢明黛。   “既是君上下旨,已是铁定,人间女子,出嫁从夫,必要从一而终,当为女德,我等所言如何有错?”   谢明黛皱眉,性情张扬的她正要怼回去,太师府的表姐也有意维护,但还没等她们开口。   “那你们觉得要如何?让我去监察院探个亲么?”   明谨懒懒散散飘出的一句话让刚刚出声的贵女顿时一窒。   诸多目光齐齐落在明谨身上的时候,后者面上含浅笑。   “已经进监察院的几是半罪之身,而监察院乃君王维护法纪的意志体现,若明知对方有违背君王的嫌疑,还要坚定什么女德,那你又将圣人所云天地君亲师置于何地?”   “是不是觉得丈夫如果要扛刀谋反,为人妻的也得忠贞相随?”   明谨静静看着刚刚那位女子,目光漠然,“回答我。”   谢明黛觉得这个人一本正经端着架子给人扣品德律法高帽大盆子的样子还挺威风的。   每次还扣得特别狠,天地君亲师跟谋反大罪都出来了。   果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命的谢明谨!   被盯着的贵女面色煞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以求救的眼神投向瑶光郡主。   瑶光郡主哪里愿意掺和这样危险的话题,可她初来都城,已费了心血摆了架子拉拢这些身世不俗的贵女,若后者们投名状,她转头就见死不救,那此前的心血必然全部报废。   “欸,明谨,你怕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也只是以为明谨你是那种坚定女德之人,若宴王真有什么不妥,不过你这般倒也理所应当,毕竟……”   瑶光的话里也有坑,等着明谨往下跳,巴不得日后传出“谢家明谨是一旦夫家有风吹她便草动的不忠之人”的名声。 第63章 意外   结果她还没说完,就见明谨神色沉定。   “与家国相比,什么儿女情长,一婚之约都只是小事。”   “我等女子,得先是昭国的百姓,君上的子民,再然后才是未来某些人的妻子,这个顺序还是不要乱了的好,毕竟就好像这赛马一样,人人在意的永远是排第一的不是么?”   她的目光很深,是一个旋转的深夜,能把星光跟呼吸都卷进去。   瑶光微微咬牙,挤出笑容,“明谨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是认同的。”   “自然是,毕竟郡主出身大西北,而大西北乃我昭国军机重地,当有家国情怀,否则岂不乱套。”   瑶光只能再次附和。   但她敏锐,深知自己这般附和,主动权全转移到了对方手里,宛若对方才是主人。   可她没有办法。   明谨颔首,在气氛沉郁安静之时……她端起手边的茶杯,淡淡道:“下面比赛都完了,该上戏台了吧,都站着做什么呢,好歹把戏看完,一路车马劳顿不辛苦吗?”   这一语双关的,扎心得很。   众人:“……”   再次被压制的瑶光气得牙痒痒。   谢明黛也无语了,袖子被小表姐扯了扯,她疑惑,微偏了头被小表姐悄悄耳语。   “你有被欺负得很惨吗?”   好生厉害啊,这谢家的大房嫡姐,认真起来真吓人。   谢明黛表情微妙,镇定道:“自然没有。”   然后就看到小表姐扼腕叹息,“那果然还是被欺负了。”   谢明黛黑了脸。   这当姐姐的是不是都这一套一套的。   ——————   “我觉得刚刚认真看戏的也就你一个。”走的时候,谢明黛难得主动上明谨的马车,好在马车宽敞,也不挤,只是明谨不赞同她的话。   “没准是我最不认真呢。”   谢明黛思索,“你也在意这件事?看来你对这个婚事也不是很满意啊,却还端着,真是虚伪。”   她说得不好听,明谨却是失笑。   “大抵为了脸面跟谋略虚伪给人看的,那都是外人,对自己人就未必了。”   “不必这般表情,没错啊,黛妹妹的确是我自己人,可欢喜?”   当我是谢明月?   “……”艳丽脸庞浮上恼怒的谢明黛没忍住,“我要下车。”   明谨半抵着脑袋,淡淡道:“你看看外面,再决定要不要下车。”   谢明黛掀开帘子看了,看到其他贵女乘坐其他马车就在前后左右。   大家一起走的。   她当即放弃了下车的念头,重新正经坐回了位置。   开玩笑,这忽然下车,这些嘴碎的八婆定然疯传自己是被谢明谨赶下马车的,颜面尽失!   芍药一直默默看着,暗暗腹诽:我觉得你们谢家姑娘都挺虚伪的,为了脸面,一个赛一个能端着。   ——————   刚下马车,因不在一个院,谢明黛去了三房那条路,明谨则是往主院去,没走几条路,一个不起眼的谢家小厮就从跟随的小路中出来。   “姑娘,消息到了,我们的安排起作用了,但出了一点意外。”   明谨步伐很慢,裙摆在花园小路上摇曳生姿,她压低声音问:“是搜出了其他可以作为辅证的证据么?”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可能。   只有足够的证据才能让监察院的豺狼不必遮遮掩掩私下密审宴王,毕竟后者是天家贵胄,而以雷霆之速抓捕相关人员,是为了以活人证口来齐全证据链,定死这个案子。   当然,要是换一个对象扯上敌国奸细,怕是连杨妩都不必抓,已经摆上朝堂论罪了。   “是,监察院追到那个奸细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查到花响楼的细雨阁,此人在花响楼早有联络点,被监察院抓个正着。”   “当时宴王正在做什么?”   “额……”   “哦,我明白了,然后呢?”   小厮梗了下,说:“然后监察院估计上传消息给了君上,后来很快就去了宴王府,从府里的密室中搜出了一些跟大荒朝中的神秘人物的往来书信,至于书信里面提及了什么,我们的密探未能得知。”   这个密探是谁,为何能知道这些信息,其实显而易见——明谨在监察院安排了内奸。   而她的这些人马并不属于谢家,也不属于暗卫。   他们跟天狗一样,都是藏在她掌心的隐秘。   “书信……怕是一封笔迹一模一样的催命符,经过了监察院的检验。”   “目前还未可知,天狗说如今意外出现,怕探子暴露给主子带来麻烦,已停止刺探,等候主人下一步指示。”   “等就是了。”   明谨给了命令,挥挥手,这个谢家最不起眼的小厮便无声离开了。   再往内走,明谨却看到了毕十一等人笔直站在花园拱门之外,她眉心一跳,步伐微微顿了下,但还是提步过去,而在芍药在被毕十一拦下之后,她道了一句:“在外面等我。”   芍药也察觉到了,乖乖点头,而后目送明谨一个人走进那寂静且花香袅袅的院落。   ————————   但凡世家大族,名门公府,府门在外,往内总是一扇扇门,隔间隐私,阶级划分。   无疑,在国公府站在最顶尖的永远是那两父女,但凡他们所在,区块隔离,监守严密,苍蝇飞过都得经过弓箭手的允许。   但风自在,随意穿堂而过,任意撩动衣摆,让华发似飞雪,让背影孤绝如原野唯一屹立的乌山。   明谨站定在对方七步之外,看着背对她的男子一头白发随风飘舞,眼底涩然,心头却是一片冰凉,于是低下头,不再看那白发,只抬手作揖,微微躬身。   “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谢远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沉沉不见底,可明谨低着头,不看他。   谢远终究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世间最烈的火灼烧过,既是残缺的,又是压抑的。   “街上行路,却遇一恶狗狂吠,欲撕咬,明明厌恶,且身后有人,手里有刀枪,赶狗入巷,本可打杀,可见那恶狗欲跳墙,而墙那边有无辜人家,怕伤及无辜,你便轻拿轻放,只愿让恶狗瘸了一条腿逃走便罢。”   “阿谨,你觉得这种事儿,好玩么?”   若是不能达成目的或者斩草除根,就只是过家家般的游戏。   也只剩下好不好玩的情趣,无关目的。   这是自小被他手把手教育的明谨早早就学会的道理。   可惜她懂,却未必会做。   就好比这次,说起来不容易,但只要她狠下心,再往花响楼做些文章,只要有那奸细板上钉钉存在,宴王就必然绝路。   可她没有。   “人家青楼姑娘好端端做生意,既不坑蒙拐骗,又不好逸恶劳,可比这世上很多人好多了,宴王此人虽有些麻烦,但也不在一日不除就灭顶之灾的层次,我自会收尾,倒是劳烦父亲大人您这次亲自出手料理了他。”   明谨这话十分直白——她认定了这一次的意外幕后主使人是谁。   多有趣啊,四年后,她的一切好像依旧在父亲大人的掌握之中。 第64章 教导   ————————————   “也曾教过你凡事待人留三分,喜怒不形于色,可你如今待别人一片不可言说的善意,待自己父亲倒是炉火纯青。”   谢远身量极高,既有儒生的俊挺,又有阁老的深沉,俯视之下,一双暗灰昏沉的瞳孔能让人颇感惊悸。   他不提还好,一提,明谨却是不慌,反而一改此前在谢明月等人面前的温和趣味,只淡漠稳重,“若有老师考较,学生当随时严正以待,这也是常理,难道父亲不满意吗?”   “若我要你听话,将可能威胁你的敌人铲除掉,你可听?”   明谨抿唇,“宴王?如果父亲这次未能成事,给女儿留了机会,他这般恶犬般的人物,女儿自会全力解决。”   “不是他,是谢之檩跟谢明月。”   谢远轻描淡写,明谨却面色微变,手指拧紧,道:“父亲若能把一双儿女视为敌人,那您的另一个女儿必然得有兔死狐悲之感,既有这样的认知,那凡事不走绝路,给自己留一线生机,这也是父亲您教我的——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她毫不掩饰“敌人”这个用词,也拒绝了对方的命令,仿佛无惧如此会伤了父女情分,只因这样的对话尺度于他们父女之间俨然还算温和的。   至少比起四年前的算。   “倒是有一番长姐拳拳爱护弟妹之心,既如此,为何又不顾大局,不怕来日另一种危险反扑,四年前执意要愚蠢行事——我说的是你私自派人救走言氏一家余孽。”   谢远所言,依旧平静深沉,没有波澜,而他盯着的嫡女,却是猛然抬头,那一双眸子平日里淡若清秋,欢喜时如春夏绚色,而愤怒时却如……像极了一个人。   谢远莫名失神,却也清楚听到后者克制了情绪后的一句话。   “我既做了放人的准备,自压得住他们,他们来日的报复至多也只到我跟前,绝不会给父亲带来任何麻烦,父亲不必担心。”   “担心?”谢远嗤笑了下,声音沙哑,却森然如刀。   “是你担心他们报复到你跟前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可一旦越过你到我这里,就必死无疑,所以你严密监控他们。”   明谨:“凡事看结果,过程不太重要,只要目的达成即可,这也是父亲教我的,所以父亲何必管女儿这般做的本因如何呢。”   她很冷淡,从头到尾都防着。   谢远更冷淡,从头到尾都在逼迫。   父女对视片刻,谢远收回目光,看着远方湖泊后的院落,那是明谨住着的地方,但不止一个地方。   他眉心紧蹙,严重森然,忽道:“那个地方不适合你,我让人安排了新院落,如果你愿意……”   明谨本来做好了自己父亲针对宴王或者言氏的事情逼迫到底的准备,却不想对方忽然来这么一句,她微皱眉,下意识看了自己的住处一眼。   “住习惯了,不用换了,不过如果父亲有需要,换了就是。”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四年前脾气挺大,如今倒是收敛了。”   谢远瞟她,也不知是满意自己女儿的转变,还是不满意。   恒国公心机深沉,举国皆知,因此明谨也不知他如今心态,只沉默片刻后,见谢远既不走,也没让自己走,不得不主动提及,“宴王毕竟是先帝疼宠的幺弟,血统高贵,宗室那边就不好过,父亲亲自插手,可是因为此人在朝堂上有所威胁?”   “一个先帝盛宠时都没有实权的王爷能有什么威胁。”   “具体因为什么,你心知肚明。”   谢远顾自双手负背离去,留下明谨表情复杂。   为了她吗?就为了宴王对她的觊觎,对她的轻辱,他就动了杀心?   这种事放在其他人家,但凡一个父亲的都可能做这样的事。   可他是谢远。   她是清楚,但这些年来,她自己变化也很大,又有所动摇,不敢确定。   她的父亲心思太深了,她不及万一。   ————————   谢远走进花园,沿着明谨来的路慢慢走着,如同之前明谨的探子小厮钻出来,谢远的暗卫钻出来亦是无声息的。   而这个人便是那个武功厉害的毕三。   “主君。”   谢远没看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月季花,“看紧宴王府的人。”   “是,绝不会让他们支援关在监察院的宴王。”   毕三说完就见谢远转头看他,且修长的手指毫不留情折断了把玩的月季花,那一声脆响,他一惊,低下头,“属下错了。”   谢远倒没有职责他,只是淡淡道:“如果宴王府的人对外宣传些什么,解决掉。”   “是。”   后毕三离开,管家前来,谢远又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正好对上匆匆赶来的两个人,谢明月跟谢之檩。   两人已经听到宴王的消息,心急火燎赶来,正吵着说着什么,忽然齐齐噤声了,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只在谢远走近后齐齐低头。   “孩儿谢明月见过父亲。”   “孩儿谢之檩见过父亲。”   恭敬柔顺到极致,畏惧跟倾慕并存,是世家许多儿女才有的情感,也是不受宠不受关注的庶子庶女该有的小心翼翼。   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   谢远直接越过了他们,一个眼神都没给。   眼中微光黯淡熄灭的谢之檩握紧拳头,抿唇不语,待人走远了,他才抬起头,看着谢远的背影有些失神。   不过等他回神,才发现自家傻子姐姐还没回神。   “人都走了,看什么呢?”   既然你比我呆得还久,那就莫怪我嘲讽你了。   谢之檩露出刻薄冷漠的嘴脸嘲讽,却见谢明月尤自喃喃:“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谢之檩略好奇。   “我们爹爹长得好好看啊,难怪当年有都城第一世家公子的美誉。”   谢明月说着捧住脸,眼里满是星星:“难怪能生出我这样可爱的女儿。”   谢之檩:“???”   他跟我们一点也不像,气质跟样貌只跟一个人微相似,你心里没数么?   不对,她还是有数的,所以用可爱来形容自己。   他是不是该为此庆幸?   谢之檩郁闷之时,却见府里的管事带了三十多个花农进来,原来是要换花树,重修花园。   他瞥了一眼,发掘新带来的花树幼木像是木槿。   其实府里木槿已经很多了,连乌灵老宅那边也都如此,可是好像还不够。   他的父亲大人在这方面固执得可怕。   ——————   砰!!茶杯落地破碎,芍药闻声冲进来的时候,只见待在茶阁沉思的明谨翻倒了茶杯,且人已经站起,眉目厉害,且还自言自语着一句:“原来如此,什么为我杀他……他根本就是另有目的!” 第65章 幕后   ————————   谢远离开后,明谨也没在湖泊久待,而是走了跟对方相反的路,回自己居所,但她一直在想一件事——她的父亲是否还待她如她母亲还在的那些年,还是如四年前一样,为了权力争斗不顾一切,伤她至深。   可她很快发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她永不会像年幼那样对自己的父亲无限崇拜,无比信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单单是政见上背离的思想,更是尸横遍野的血腥。   那么哪个问题才有意义呢?   “他也说了区区一个没有实权且被朝廷限制的宴王不足为虑,那为何还让对方过了赐婚明路,一个在政治上毫无作用的女婿,唯一的好处也不过就是一个皇族贵戚的头衔,对其他世家也许锦上添花,可对于高祖钦此世袭罔替的三公府之一的谢家反而如鸡肋一般,也对入阁部掌握大权的他有弊端,容易惹皇族跟其他阁臣猜忌,他理当无比清楚这个事实——这个婚约从利益上讲其实对他无益。”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不管谢远是否对她有父女之情,作为他唯一的嫡女,她的婚姻具备极强的联姻价值,别说一个宴王,便是更高的好处也可图谋。   谢家跟谢远之女这两个出身让她配得起这样的价值。   “不可能是因为我对他无用,随意打发出阁,那就是……他本身就需要这一场赐婚,跟婚姻的长久利益无关,只跟它的当前有关。”   赐婚最终会无效,可在它无效之前是有作用的!   明谨分析之后,得出了唯一的可能。   “他真正的目的是拿宴王当诱饵,先顺从宴王的赐婚,然后诬陷谋反,把人弄进监察院,再通过这样的处境逼迫宴王求助背后的人——是了,没有实权的人根本无法威压谢家,也无法动摇君王,更不可能让他有胆气对我出手,甚至赐婚后公然羞辱于我。”   “父亲的目标是幕后那个人……是让对方显出身份,还是本就知道对方身份,却想让对方暴露在朝堂之上,所以引入监察院?”   其实四年前她就隐隐察觉到自己父亲似乎一直在与人争斗,她也曾质问,但后者冷漠以待,她又切实找不出痕迹,反而看到了父亲争权夺利的实际利益结果,这才心灰意冷。   可现在看来,这个人如果切实存在,反而证明她父亲跟这个人的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将摆上台面的程度。   或许这也是她被传召出来的根本原因。   明谨的思维很快扩宽到整个朝堂,包括阁部跟监察院,以及宗室。   一个宴王的确可以引动如此大的风波。   “如果幕后之人不出手,宴王必以通敌罪论处,自保之下咬出对方,如果要出手,就等于暴露自己……”   明谨不得不承认她的父亲的确狠毒。   现在就看他的对手会用什么手段解决这个局。   不过这对她是有好处的。   明谨目光微闪,见芍药进来,嘴巴微动,正吩咐对方喊人来,她要开始监察关于宴王的动静,不管是针对他的调查是否有相关人插手,又或者有谁企图救援,乃至朝堂文武百官的反应,这些都需要庞大的情报支持。   芍药尚不知虚实,只应了要出去联系暗人,却忽然被明谨喊住了。   “等等。”   “姑娘?”   明谨眉头紧锁,手指敲着桌子,刚刚她一动念,却马上想到她的父亲已然知晓她手里的人马,他显然是不愿意自己掺和这场战争的,因为他是一个极端固执的人,四年前不允许的,现在也一样,否则跟她言明就是了,何至于两父女之间彼此试探戒备。   既如此,她就不能动用天狗他们,暗卫又不能用。   “不动了。”   “欸?”   明谨淡淡一笑,“没那个本事就不冒头了,乖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这世上不会有人一直惯着我,包括父亲也一样。”   四年前的教训尤历历在目。   想起抄家灭门后的惨景,想起她回府质问却被羞辱的经历,明谨眼底的光辉无限内敛,最终归于平静。   她已不是当年的天真小女孩了。   ——————   不过三日,花响楼大荒奸细一案牵扯宴王之事就通传了整个都城,,自然也蔓延到了各道州城,但关键还在于朝堂跟民间。   朝堂之上,宗室跟百官尤为谨慎,既不想过分维护一个王爷,触怒当今君王的权威,又不敢让一个近血王爷蒙受冤屈,尤其是宗室,他们本身是站在皇权那边的,但自古皇权内部的争斗尤为厉害,当年高祖就曾直接言明——若为王族,自当明白但凡族中存在两人既分高下,若超三人便有争斗,若百人千人,必成战争。   宴王日子过得太好,其他宗室不乐意,宴王真要挂了,其他宗室也不愿意。   君王之下,宗室同气连枝,保持整体战力,免得兔死狐悲,这是一种权衡之术。   现在,它要被打破了。   朝堂热闹,监察院压力极大,四处搜查,都城世家谨慎小心,尤其是往常曾跟宴王来往密切的,更是如坐针毡,尤其是已经有人开始被传召,而诸青楼女子也被传召了好些询问……   奇怪的是朝堂之上竟无人提及不久前的赐婚。   “其实也不奇怪,中立的那一派,谁也不得罪,因为提它的唯一作用就是拉父亲下水,有可能让这个案子更复杂,更难以处理,不利于安定局面,且拉父亲下水,也等于让自己也跟着下水,违背了他们原本的政治立场。而想对付父亲的那一派,自然乐意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攻击父亲,可问题在于这门婚约是君上赐婚的,非父亲谋求,父亲也从未回应过,他们提起这个婚约最先针对的反而是君上,这本就得不偿失,所以导致了朝堂之上无人提及,仿佛等君上自己表态的局面。”   书房暖阁之中,一大早,明谨竟主动拷问谢之檩这个政治命题,后者惊愕之后谨慎思考,最终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谢之檩是聪慧并且敏感的,隐忍的天性让他更善于思考,这是好处,但坏处也是缺乏进攻性,不够强势。但还没成长入仕之前,大抵是好处多于坏处。   明谨捏着温暖飘香的茶杯,整个人都被边上煮茶飘出的茶气怀抱似的,她静静听完了,却不做评价。   她也在等,可奇怪的是她并未等到有人对宴王出手。   莫非那位幕后之人爱惜羽毛,不肯相救?   可瞧着宴王那等渣滓绝不像是会任命的人。 第66章 死了   谢之檩修行不够,有些耐不住,主动问:“你觉得这样的证据条件,加上监察院对处置宴王的偏向,最后宴王会不会落马?”   从谢家整体而言,没有一个人不为这件事欢呼的。   他自然也是。   “我不知道,得看是否有人愿意救他。”明谨沉静之后回答,却见谢之檩尤在纠缠这个问题似的,便道:“秋闱快到了,把心思放在正经地方。”   谁不正经了!   谢之檩回神,错愕,“这是你先问我的。”   明谨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淡淡道:“是啊,所以我现在让你把心思收回来,不对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特别对。   谢之檩清俊白皙的脸庞微皱了表情,似苦恼又似愤愤,但还是恢复了冰川脸,顾自拿起书卷……   “刚刚的答问不错。”   得她夸赞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仅次于得父亲正眼看一次。   谢之檩眉眼微微生动,冰川似融化些许……   “前面的功课做得很差。”   “……”谢之檩表情一僵。   明谨翻着答卷,眉眼正派清冷,“看来你擅长临时问卷,不擅长答题,那你科考岂不是很惨?毕竟临时问卷得先进士前列入金殿见君上才行,进士都考不上,可如何是好。正好比你命中注定多子多福,可偏偏娶不到妻妾,那也挺为难人的。”   扑哧!不远处埋头跟一本书奋斗的谢明月没忍住,笑出声来。   世间女子!哼!   谢之檩整张脸气得涨红,愤愤之下自己挪桌案离两人远远的。   两姐弟却不知道明谨平静的姿态之下也有些不安,只是两人火候不够,看不出来,也因为明谨隐藏太好,除了多喝了几杯茶,也没什么破绽了。   不过在明谨等待宴王之事出结果的时候,当夜,月明星稀,宴王后院,王府管家送别了两个小厮。   “记住了,这件事一定要办好,殿下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们了。”   “您放心,我等一定办好差事,保管明天就让那谢明谨的名声传出去,我看那谢远还怎么冷眼旁观,势必得让他出手就咱们殿下。”   这些人都是宴王府的死契下人,生死都系于宴王一生,绝不敢忤逆。   管家眉目阴翳,目送三人消失在黑夜中,后转身回内院,他却不知他转身后,潜入城中准备联络各地说书人以重金传播绯闻的三人在巷道分开行事不到几个呼吸,他们同时听见不远处的闷哼,接着三人在一个巷子的三条岔路倒下了,别无其他痕迹,只有喉间将出未出的一条血线,那血甚至还没流到地面,刺溜一下,黑袋子已经麻溜套上尸体,捆紧,被鬼魅矫健之人抗在肩头,无声无息融入黑夜之中。   ————————   “好生奇怪,宴王府竟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以为他们会逼一下谢远,毕竟现在能有份量替宴王说话的也就那几个人,而有赐婚在,君上又没说废除婚约,谢远就算为了爱惜羽毛,也得拉宴王一把。”   “你怎么知道宴王府没出手,怕是出手的都被解决掉了。”   朝中官员老狐狸不知多少,自有人机敏,从宴王府的反应揣测谢远的动作,可惜也只是揣测,目前这个局面诡异,他们也不想贸然插手。   总归……一切都必须经过一个人决断。   ——————   监察院深牢之中,被铁钩穿透琵琶骨吊着,但两条腿却浸泡在盐水里,这是极残酷的酷刑,不过这大荒奸细死活不肯交代,于是拖了好几天。   不过今日……他怕不是熬不住了。   “熬不住?熬不住也得熬,想死是吧。”   庄无血走到他跟前,鼻端是伤口腐肉化脓的腥臭味,可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很享受似的,只笑眯眯道:“上等的参汤给你备着,我们监察院的医师的医术比太医院的也不差了,把你的命吊得恰到好处,你一日嘴硬不肯交代,就多受一日的苦,何必呢?”   大荒奸细想咬舌自尽都不能,因为被下了软骨散,连咬断舌头的力气都没有,监察院根本不管他活得怎么样,只需要他脑子灵活且嘴巴能动就行。   大荒奸细的确已经到了极限,太痛苦了,这监察院的变态太多,尤其是这个庄无血,手段阴狠毒辣,奸细对他怨恨极致,后来是恐惧极致,见这厮今日又吊着一口酒气过来拷问,心肝颤抖,本就失血过多微微眩晕的观感越发严重。   “你……你是恶魔!”   “呦呵,我大昭国的人至多喊我为豺狼什么的,你个外国奸细一下子就把我提升到了非人层次,真让我感动,作为回报,今天我决定简单一点,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于是,奸细看到这厮随手拿起边上的三角烙铁。   奸细冷笑:“我身上的烙印还不够多?你又何必呢。”   庄无血:“以前烙的地方不对,不够含蓄,今天我们找个含蓄点的地方,比如……这里。”   他的手动了动,奸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对方把烙铁对准了他的两腿之间。   ————————   “启禀君上,那大荒奸细招了,这是他的供词,还有其他相关证人的供词,请君王阅览。”   监察院当朝提交了调查结果,文武百官也见到了奸细指证了宴王。   这几乎已经是铁证了,加上从宴王府里找出的书信,板上钉钉了,原本吵闹不休的朝野上下顿时沉默了大片。   所有人都在等君王决策,而君王翻看这些证据后,最终一叹。   “原来小王叔竟是这样的人。”   官员们心念一动——这是有决定了?   堂上,有不少官员用微妙的眼神轻轻扫过最前列领班站着的大阁老谢远。   不过谢远没什么反应。   直到过了一会,上头王座上飘下君上温和的声音。   “小王叔通敌之罪,证据确凿,但毕竟是王族贵胄,需慎重,来人,将那个奸细带上来,孤要当朝查问。”   监察院自然应下,差人回去提调奸细。   百官都等着呢,君上也等着,但等啊等,监察院的人回来了,却是面色煞白,惊恐无比。   “大胆,何故如此惊慌!”有一大臣厉声责问。   君上蹙眉,“可是出事了?”   监察院之人跪了一片。   “君上,奸细死了。”   举朝震惊。   谢远眯起眼,眼中闪过狠厉。   —————— 第67章 禁地(求月票哦,月票追不上拉)   “死了?”   明谨得知消息已是散朝之后了,她是惊讶的,再问探查消息的人,“什么死的?”   “经过刑部仵作检验,是咬舌自尽。”   是自尽,不是谋杀,这就让调查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明谨却思索片刻,道:“我记得监察院对机密重犯,尤是有些身手的案犯,会先用些药控制对方,就算已经审问完毕,上朝堂供给君王跟百官结案,对这最重要的奸细,也会慎重的,因为对他的处置还得等君上决断,绝不会给他自杀的可能性。”   芍药惊讶,“可他的确自杀了,难道是监察院内部有人秘密帮忙?对了,难怪让刑部辅助调查,看来君上也怀疑监察院。”   “自然,监察院脱不了干系,在自身出问题没有洗清嫌疑之前,案件调查职权会被转交给刑部,这是两部机关灵活配用的惯例,往常也有此例,倒不奇怪,不过我怕刑部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   芍药表情皱起,“那怎么办?如果查不出幕后帮奸细的人,这个案子就这么放着?最重要的是,那个宴王怎么办?”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巴不得宴王被定死罪,本来证据确凿了,,却不想出了这么一个意外。   “就算那个奸细自杀了,证据也足了啊,为什么还不判定呢?”   她满腹牢骚,生怕宴王死而复生,日后给明谨带来巨大麻烦。   “两个原因,其一,铁罪若有疑,疑罪从无,不可随意定死。其二,其一的前提是对象必须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普通人,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单单奸细一个指证就足够让人抄家灭族了,奸细死不死也不太重要。”   明谨一手握卷,语气虽温和,但言语内容却颇凉薄,因为看透。   芍药瞠目结舌,“这都可以?那宴王岂不是可以脱罪?”   “一般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只是不会轻易结案,照常理会继续调查一段时间,他也会继续被关在监察院或者刑部天牢。”   作为一个闺阁女,明谨非常人,对朝堂之事十分了解,可她也说了是一般。   次日,明谨一醒来就见芍药匆匆来报。   “姑娘,今日早朝结束,君上下令结案了。”   刚梳洗完的明谨皱眉,“怎么结的?”   芍药脸色有些难堪,说:“只说证据不足,存疑不定,但斥责宴王品行不端,有辱皇族跟国体,便将宴王的亲王俸禄褫夺,并将他发配到偏远封地,十年不得回都城。”   这个结果……   明谨皱眉,芍药见她神色,不由安慰道:“姑娘不要生气,好歹这个人也被赶出京城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威风,而且最重要的是今日君上还言明此前的赐婚无效,您跟他再无关系了。”   明谨倒没在意这个,她想的是另一件事——她一直在等幕后之人出手救宴王,暴露身份。   等来等去,除了埋藏在监察院的内奸辅助奸细自杀,并没有见任何人出手相助宴王。   她本狐疑,但耐着性子等,却不想等来这样一个结果。   其实如她此前所说,哪怕宴王身份贵重,这个案子因为奸细的死也确实存疑,但君上完全可以将他通敌罪名定死,因为这于君王是有利的。   “如果我没记错,先王驾崩之时,君上正为太子,当年登基尚且年少,根基不稳,而先王疼宠幺子宴王,朝堂之中还有异动,曾传言有官员攀附宴王意图奉后者为王……当时迹象初显,危机隐露,却是当朝太宰率阁部,而我祖父联络军部要员,一力保君上登基。”   这样的历史不管是否发生过,对于君王而言都如鲠在喉,先帝子息微弱,太子生父乃为先太子,重病去世后,先帝就直接将太孙褚律列为太子,越过了宴王等子嗣,当时也曾引起一些朝堂议论,不过先帝威严,强势能干,力压朝堂,让太子之位稳如泰山。   但宴王的存在对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君上都没什么好处。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可以铲除他,为何要放他一马?   除非……   “除非宴王的背后本就是君上!”   想到如此可能的时候,明谨瞳孔一缩,面色也惨淡了几分,带着几分心悸。   如果是君王要灭谢家,这还有争斗的余地么?   ——————   明谨的脸色变化太明显了,芍药为了哄明谨开心,还惟妙惟肖学了君王令诵给明谨听。   “品德不端,行为放纵,不堪王族体面,更不配国公府端方之女子,特将赐婚收回,往后不再提。”   简单明了,一点面子没给宴王,且这样的圣旨一下,满朝文武谁还敢将女儿嫁给宴王,后者名声都臭了。   亲王又怎么样?没有实权,又连王族体面都没了,内外好处皆无,王公贵族们谁愿意招惹。   最重要的是从根本上杜绝了宴王明路上想染指明谨的可能性。   芍药就是想证明君上还是为谢府考虑的,可刚刚才有所猜疑的明谨委实没那么乐观,只是收敛了情绪,朝芍药笑了笑,抬手轻摸她脑袋,“嗯,听着是好事,左右本来也没想过真能要了他的命,如今这样也不差了。”   明谨没跟芍药提过谢远出手的事情,对于芍药而言,眼前这个结果的确可以接受。   不过……   她最终没有去问谢远,反正后者也不会说。   “这件事到此为止,收尾,把痕迹处理干净。”明谨如此吩咐后,忽听到雨声,转头看去,瞧到窗外雨幕薄稀,渐秘。   芍药应下,收拾了碗筷下去,明谨则是走到窗边,倚窗而立,静看雨景,本想借此平静心情,却在雨幕中留意到湖泊对岸后面隐在山林中的绰绰建筑。   她一愣。   怎么觉得它有些眼熟?   像是……乌灵老宅后山下的禁地。   怎么都城这边也有一个?   ——————   “哦,那个啊,那是你祖父定下的传统,说是谢家这数十年连番浮沉,大概是冲撞了神祗,要以禁地立庙祭,且必须是每一代的族长才能进去祭祀才行,其余人进去便是犯禁,要重罚的。”   许氏没想到明谨会拜访自己,茶水闲聊中,后者状似不经意问起这件事。   也不奇怪,因为明谨每次都住在它附近。   “因为你是大房出身,跟你父亲都住着内院隐秘之地,历代都这样的,当年你祖父还经常带你在附近玩呢。”   许氏的话让明谨有些恍惚。 第68章 虚伪   她自然记得,湖边草地旷阔,太阳正好时,她最喜在那放风筝的,不管是在乌灵还是都城,只是后来长大了,加上祖父去世,母亲离开,她心里挂念的事多了,快乐变少,也就找不到当年的乐趣。   “我记得当年容姐姐也经常带我那边弹琴画画,她还监督我读书跟礼仪。”   许氏想到谢明容,也有些感慨,“当年你们关系可是极好的,可惜你容姐姐长大了,老是板着脸,吓坏你了吧。”   “也没有,可能是因为容姐姐已经嫁人了,就重规矩些,她一向是我们这些弟弟妹妹的表率。”明谨平和说道,目光却细密扫过许氏在听到嫁人这个字眼后略不自在的神色。   “阿谨,当年她嫁给归勤伯府,其实……”   “其实我觉得容姐姐配得起更好的人,但若是大姐夫是她心悦的,那就是最好的。”   明谨笑着,似不在意当年那些提及便会尴尬的事儿,许氏闻言释然了些,道:“她心思太重,跟我们也有心结,就希望她不要淡了你们的姐妹情分,也希望你多担待些,毕竟是一家人。”   “是的,一家人。”明谨将这句话慎重应下,像是承诺。   ——————   “科考在即,这去文曲山进香的人也太多了。”   马车被堵在道上的时候,宽敞的四人座马车上,谢明月满腹牢骚,却被谢明黛怼了正着,“可以不来,也可以下车。”   谢明月拿着糕点吃,语焉不详道:“这次科考,不说谢冰山要考试,家里好多弟弟哥哥也得考,为他们进香求福是常理,我要是不去,不得被人说死,你这人长得跟妖精似的,心肠这么坏,也不怕遭报应。”   谢明月控诉谢明黛,后者嗤之以鼻,“说得好听,我看你是图着山里斋菜好吃,谁不知道都城的文曲山斋菜自高祖时得赞誉就名传天下,连乌灵人都知道。”   被说中了心事的谢明月又不好否认自己对美食的虔诚之心,便是狗咬狗一般质问其他人,“难道你们来文曲山就真是为了给哥哥弟弟求祝福?你们有本事摸着自己的胸说!”   说罢,她目光锐利扫过两位姐姐的胸……   谢明黛恼怒:“你的礼数呢?!”   明谨淡然:“何必自取其辱。”   谢明月倏然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胸,面色涨红,“谢明谨!你的礼数呢!”   “在胸上。”   “……”   谢明月哪里是对手,还差点被糕点噎死,谢明月看不过眼,大概也怕这厮把糕点碎屑喷到自己i身上,于是伸手拍拍她后背,却问明谨:“听你话里意思,你也是有自己目的?”   她知道这女人现实得很,不太可能把科考希望寄存于求佛拜祖之事上。   那对方竟欣然同自己等人来文曲山就很值得推敲了。   明谨可以戏弄谢明月,却无心糊弄谢明黛,于是软靠着垫子回答道:“我想去见一见容姐姐。”   谢明黛一愣,后冷笑,“呵!”   谢明月一怔,后嘟嘴,“哼!”   明谨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拈着绣帕擦拭了下谢明月的嘴角。   然后谢明月就被顺毛了,红着脸不再哼哼。   谢明黛:“……”   贪吃又这么好哄,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   科举功名,不管是世家还是普通民家,都视之为一等一的大事,举家供给一个书生科考,一个家庭能否改头换面全靠这一次,而世家想维持权势或者更上一层楼,也得靠科举,不然就得让子弟上战场歃血厮杀了,太凶险,武将也素来不及文官体面跟稳定。   谢家都如此重视,别提其他家族了。   下车之前,明谨轻描淡写道:“听说过瑶光么?”   “知道阿,那个要拿你下马威结果被你弄得下不来台最近都不肯出门的瑶光郡主嘛。”   “今天她也会来。”   “来就来呗,你又不怕她。”   明谨笑了笑,“你以为都城就一个郡主么?”   谢明月:“???”   咋滴,你得是多招人恨阿,这么多郡主?!   “那怎么办,万一她们要报复我们……”谢明月十分愁人,她这人欺软怕硬的,最擅长窝里横,自知身份不够,肯定不是郡主对手。   “不会的。”明谨安慰她,“她们不仅不会找你们麻烦,甚至还会给你们一些甜头,记得全部收下哦。”   她朝两人眨眨眼,勾唇浅笑,而后下了马车。   谢明月把嫉妒都摆在脸上,谢明黛看出来,笑了下。“你这么贪吃,不知道有一道菜你喜不喜欢吃?”   “什么?”   “虾仁猪心。”   然后她故意当着谢明月的面下车,下去时回眸,也勾唇妩笑。   美艳更甚于明谨。   谢明月:“???”   什么意思!当她不会勾引人吗?   然后她也故意朝最后待着的芍药一笑。   芍药愣了下,说:“四姑娘,你牙齿沾绿豆糕碎屑了。”   谢明月:“……”   ————————   事实证明,谢明谨就是那么招人恨!   当谢明月怒瞪芍药气呼呼下马车后,正好见到自己两个姐姐前后脚走进人潮中,路上护卫无数,贵女无数,其中有好几个佩戴宗室女才有的发冠,女子之美貌可天生,尊贵却可通过外物显现。   当这些郡主以尊贵气派的场面压制,明谨的到来就如同一把不开封的利刃,没有厮杀的锋利,但有对峙的气魄。   相比谢明月外张扬内怂的,谢明黛倒是不怕这些人,她生来一副壮烈的心肠,谁都不怕。   何况谢明谨也说了,这些人的目标是她,所以她跟在后面,看着这个嫡姐从容不迫对上那些同样带着假笑脸庞的贵女。   两三番唇枪舌剑后,明黛跟明谨并行,“以前以为你只教谢明月那个傻妞,也教谢之檩那个小冰山,现在看着,你也有我学习的地方。”   “哦?什么?”   “虚伪。”   对敌人视若无睹是气魄,但能与之谈笑风生才是真本事。   虚伪也是一种本事。   明谨闻言,看了前方阶梯上方的佛殿一眼,“还能与人虚伪是好事,如果有一天发现连虚伪的机会都没有,那就很惨了。”   明黛有些不明所以,但明谨已经走远。 第69章 不后悔   “此前你说这山中好多郡主,总不能都是你敌人吧,说说是哪几个,我好凑近去要些好处。”   谢明黛是拾裙而上,问明谨。   “挺多的,昭阳,光惠,朝歌……”   毕竟是太师府出身,林氏虽没太大主见,但小心谨慎,也正因为这份小心,在来都城的路上就细细将都城中诸多王公贵女的身份跟一些信息教导给谢明黛,其意自然是不希望自己女儿招惹了这些人,毕竟谢家固然尊贵强大,不惧怕任何一方,但谢家女儿不是谁都如谢明谨一样有谢远兜底的。   何况自己女儿虽然也算聪慧,但脑子绝对没谢明谨好使,还是小心些好。   所以谢明黛一听明谨说出了这些名号,表情就有些挂不住了。   “你干了什么,惹了这么多人?”   敢情这人在都城多年都忙着得罪这些宗室贵女了吗?   但明谨这人看起来也十分谨慎,不像是动辄招惹人的张扬人物啊,还是说四年前的谢明谨是这样的?   “我跟她们上的同一个学堂,大家一起读书,总有些比较,比较得不够正面,也就生了龌龊,龌龊没得疏解,就成了仇怨。”   她轻描淡写,谢明黛却听出了几分无奈。   “听起来,你没吃亏过。”   “我那时年少,不懂事,不愿意吃亏,所以麻烦就多,如果是现在的我回去面对……”   “会如何?”   “我一定考得比以前还要好,气死她们。”   “……”   当年功课才学都那般好,如今可不得吊打那些贵女了么。   她也没来虚的。   谢明黛以为自己会鄙夷,但实际被逗笑了,因为她们都是谢家女子。   傲得很!   “除了那几个郡主,还有么?”   “有,前面那个。”   ——————   “谢明谨,好久不见。”   瑶光在殿门前跟明谨打了招呼,明谨看过去,目光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见过郡主殿下,是好久不见了。”   然后,明谨微微屈身向瑶光后面的妇人行礼。   “明谨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身量很高,气派威严,眉眼跟瑶光其实是相似的,但锐利许多,显得英气十足。   “谢明谨,四年前名气很大,连我在西北那边都听说过,只是这四年中没怎么听说过,现在看到真人……长大了啊,果然非同凡响。”   这话里听着没什么,但对方语气冷淡,便会让你深切体会出这样的意思——现在长大了,四年前就是没长大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名声。   “殿下过誉。”   谢明黛从后面走过来,恰好听见长公主冷冷一句,“我不是在夸你。”   明谨不卑不亢,好像没听出其中的敌意,只道:“明谨当年年少,也曾听说过长公主殿下在都城的赫赫威名,后来去了大西北才淡了消息,今日相见,长公主殿下果然名不虚传。”   长公主对上明谨温和恭谨的眉眼,突得心里一刺,“谢远真是生得一个好女儿。”   明谨这才笑了,落落大方道:“我也这么觉得。”   长公主母女:“……”   长公主是长辈,又是皇室,真要发作一个官家千金也很容易,可对明谨到底是忍让了一二,只用眼神刁难一二就走了。   谢明黛刚刚还有些忧虑,见状便若有所思,“以前就知道大伯官做得很是威风,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明谨只笑不语,带着人走进寺庙,但人一进去,两女就齐齐退了出来。   “反正谢明月还没来,我们就等她一下吧。”   其实是反正人这么多,也不是求了就应验,还是等一下吧。   ——————   怕谢明月这疯丫头到处乱跑,在人多嘈杂的庙里迷路,谢明黛带人过去找她,明谨则去寺庙边上的湖泊等两人。   不过她也不算是在等。   “容姐姐,好久没见。”   明谨看到桥上的明容,微顿了下脚步,而后走上去。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明容也有诧异,大概是佛门净地,眼前美景正好,她的眉眼有些松伐倦意,倒少了往日的冷淡。   “我跟明黛明月一起来的。”   谢明容眉头一簇,淡淡道:“感情挺好,人呢?”   明谨:“明黛去找明月了,我便来这里等她们,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容姐姐。”   谢明容收回眼,看着湖面,“是挺巧。”   “是啊,我也就绕了半圈就找到容姐姐你。”   “……”   谢明容再次看向明谨时,只见这个恭谨的二妹妹好似不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只优雅从容道:“这算不算是佛祖庇佑呢?”   谢明容忍了片刻才道,“四年庄子修身养性,倒不知你如今这般油嘴滑舌,还是说终于长大了,懂得爱惜羽毛,生怕自己跟堂姐关系不和,坏了你的名声?”   “我一出生就没有什么名声,容姐姐应该知道的。”   一出生就因为母亲的身份遭人非议,哪怕在族里也颇为无助,又有祖母苛待,明谨孩童时其实没什么朋友,自己是唯一一个愿意带她玩的人……   明容倏然想起旧事,眼里闪过懊恼,再次偏过脸,不欲看她,“我已嫁人,前日所言,也不过是从了女儿家的狭隘之心,但我不认对错,只从心而为,既已说破了,不必再纠缠,对你我都是自在。”   “毕竟我从未后悔过与你比较,也不愿意收回对你的嫉妒。”   谢家人一向固执。   “我明白,所以我也不后悔,不愿意收回。”   明谨轻轻道,谢明容一愣。 第70章 臆想(月票还有不?)   ——————————   谢明容是疑惑的,但她也知晓一件事,若要与人决裂,万万不可对对方抛出的诱饵怀有试探之心,当断则断。   否则没完没了,十分被动。   可她又确确实实疑惑了,大概是年少时第一次发觉幼时乖巧憨态的小女孩其实聪颖非常,学什么都极快,领悟力惊人。她最初是惊奇的,也越发喜欢,后来对方越长大,越耀眼夺目,衬得她人十分不足,她便越发想揣测其深度,越发想与之比较。   这种探究心理就仿佛一种病。   谢明容觉得自己该走,可她没走,还站在那等着明谨给答案。   “世人都说我是大房嫡长女,是谢远的女儿。谢家,是天下公认的谢家,高祖亲赐,三大紫勋,世袭罔替,它的嫡长女必须是最优秀的。而谢远何许人,年少时便为昭国第一世公子,于荣耀时风华万丈,于风尘时蛰伏崛起,他的女儿也必须是优秀的。”   “王权之下,最华美的笼子,最尊贵的金丝雀。”   她用这样简短的一句言语形容自己的身份地位。   “可无人知我惫懒,心性极野,旁人于草地端方姿态时,我想着爬树翻墙,爬树翻墙时,又总想着如风筝一样飞出这大宅深院,我贪图的总是不该属于我的,而求而不得,是很折磨人的事。”   明谨素来是不喜欢直白表达情感的人,她含蓄内敛,今日所言,听着平和,如老者阐述平生,但也足够坦诚以待。   谢明容有所动容,因为她信。   “你的贪心,我是见识过的,最后你不也的确飞出去了么?固然最后又飞回来了。”   “但这应该跟婶婶对你的影响有关,与我何干?”   谢明容忽然有些疲惫,转身欲走。   “好强,并非是姐姐你一人的天性,谢家女儿骨子里藏着的都是傲气。”   “你有,我更该有。”   “所以当你立志要做谢家女郎端方第一人,承继家族荣耀,克己复礼之时,就没想过从小被你带着玩耍,被你教导功课礼仪的我不会有压力么?”   谢明容震惊,像是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你不想输给我,我亦不想输给你,所以我学了,也跟你比了,姐妹之间多有比较,太多了,有时候会伤及情分,但我也不曾后悔,就好比我不愿意在那些郡主公主面前低头,因我始终不愿意做那战败之人。”   “但有一点我始终不如你——无论我怎么努力,多少年后无论成就什么样的身份地位,是荣耀,还是尘埃,都不会像姐姐那样疲乏时候回家能得父母一丝抚慰,也不会在你与父母生分时,你的母亲会放低身段主动对你低头,因为她对你不舍。”   “这就是嫉妒。”   因为她的父亲是谢远,她的母亲……她怕再过几年,她会忘记她的样子。   已经太久太久了。   那个于雷雨时坐在屋檐下固执等着的小女孩始终没等到母亲归来。   ————————   谢明容有些动容,本该是生气的,但她面上流露出且没来得及隐藏的竟是一种怜惜。   好像回归到了最初,她无视父母的告诫——让她远离危险的大房,去接近,去陪伴年幼的二妹妹,最开始的情感也只是因为怜惜。   那时候明谨尚且年幼,她的孤独跟难过都还没学会遮掩,这种印象就深入了记忆。   不过反过来,明谨也等于重塑了她的认知。   原来高傲优秀如谢明谨,也曾追在自己身后,执着与自己比较么。   卑劣的也不止自己一人?   谢明容恍惚之中,却突想起了什么,眉目猛然锐利,瞧着明谨淡淡道:“婶婶是生性疏阔之人,她可以容忍自己困于宅门,却不忍你同她一样,所以她从不强逼你学那些规矩,而祖父跟大伯虽才学斐然,心机高绝,到底是男儿身,能教你的也只是那些权谋吧,闺阁女子该学的端方规矩,他们是不管的,原本我以为我对你的教导也不过是你我之间的事情,是我当时年少心软,后来想想……那些年你我的争斗,其实何尝不是他们一手造就。”   谢明容从桥上一步步走下,居高临下俯视着明谨。   “直到你离开,我才看清自己在谢家真正的地位,从当年祖父暗示我若努力优秀一些便可替代你,从大伯掌握谢家后让我替你出席一些你不便出现的场合,从我父亲让我嫁给归勤伯府,替大伯笼络军部,我就知道我谢明容在谢家看来也只是你的替身,既可以在你惫懒不愿上进时当靶子引你上进,又可以在你离开后充当联姻的棋子。”   “谢明谨,你让我如何甘心?”   “如今你还要哄我骗我,无非是看穿了我心中软肋,以为尚能拿捏我,是否大房三代一贯将其他谢家人视为棋子?”   谢明容眼里有猩红,也有难以疏解的偏执。   明谨一时心惊,还没反应便看到谢明容探手抓来,抓住了她的咽喉。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父女可是视人命如草芥,你那好朋友不就是在你们的权谋之下抄家灭族么,她是如何死的?”   “吊死在官憩院水月楼中,一袭薄红纱衣,眉目渗血,双目难闭……”   一瞬间,水上桥头,桥边青木,木下落花都被一缕风卷动,似海上幻影,颤抖后破碎撕裂。   然后……   明谨猛然惊醒,视线清明后,树木花叶绰绰的缝隙中,她看见不远处的湖泊依旧是湖泊,桥依然是桥,桥上人依旧在那,远望湖泊,眉目浅淡,毫无刚刚狰狞之貌。   直到不远处一个俊挺儒雅的青年着急走来,见到她后才舒展了眉宇,小心翼翼上台阶,谢明容看到他后,眉头微蹙,但还是端方行礼,克制着为妻的贤淑之礼。   后在看到自己夫君伸出手来想扶着她,她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任对方搀住了自己。   裙摆跟长袍尾微微接洽,两人相携下了桥,飞花乱舞,却颇为寂静。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外乎如是。   “姑娘,您……”   芍药小心翼翼站在身后出声。   “是我二伯他们逼迫她嫁入归勤伯府?”   “从当时动静上来看,不算逼,应当算大姑娘妥协了。”   明谨思虑一二,“我姐姐那性子,若无其他外因,就算不喜欢,也不会拒绝,所以……她有心仪之人?”   否则就没有妥协一说了。   芍药点点头,“这件事很隐秘,二房似乎处理过相关之人,那边一时也探查不到,但那边从经验分析,十有八九是有这事儿,只是目前时间不够,还未能追踪到此人痕迹。”   明谨却摇头,“不管有没有,都不用查了。” 第71章 王女清珏   芍药惊讶,但一想又明白了,如果对方真的是谢明容喜欢的,那谢明容之所以妥协,条件也不过是放走了这个人。   那再追查反而不好。   “我这位大姐夫那儿,查了么?”   喜欢的,放走了。   未来还得看这个娶了她的男子。   “查了,无通房美妾,也不出入烟火之地,为人谨慎,官途勤勉,并无贪污之像,而归勤伯府对大姑娘也颇为敬重,家中妯娌以大姑娘出身最高,加上大姑娘为人处事跟规矩都没得说,那边也无甚可刁难的。目前只查到这些,若是姑娘愿意,那边还可以继续往下查。”   “因为谢家而敬重么?那万一谢家不行了呢?花好月圆时,十之八九都是如梦幻影。”明谨喃喃自语,又补了一句:“看她那样子……似乎有孕了?”   她留意到谢明容好几次抚过肚子,神色复杂。   芍药顿悟,“我让那边的人继续盯着,万万要让大姑娘安稳。”   “不要让人察觉。”   “是。”   明谨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却瞧道芍药欲言又止,她看破了后者的忧虑跟疑惑。   是在想她为何跟小贼一样在这里偷看,却不过去。   明明答应了许氏的。   明谨压低声音轻轻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啊?”   “想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所以……就不过去了吧。”明谨淡淡道。   本来她今日遵从许氏的“告密”,特地来文曲山,就是想找谢明容说清楚,她太了解对方,知道从哪个地方下手,也知谢明容待她冷淡的症结所在,可真看见了对方,却忽而改变了主意,最终只能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看着。   说透了,冰释前嫌又能如何呢?   让对方回头么。   可原来哪怕在她臆想的梦里都是无法释然的。   终究是意难平吧。   谢家这个牢笼,她飞不出去,别人能飞出去也好。   后面传来谢明月大大咧咧的呼喊,明谨站在花丛后面,对着似锦繁花轻轻笑了下,然后转身离开。   ——————   等明谨会和明黛明月两人,那殿内进香的人果然少了,却不是因为人少了,而是因为里面被清了场子。   但也有可能是那些老百姓跟其他官眷主动避让。   “宗室亲卫?十二卫士的闺阁,就是瑶光也没资格用……”谢明黛刚刚来湖泊这边就已经瞥见了,只是当时急着找明谨,也没仔细看到底是哪位贵女有这么高的身份。   昭阳,光惠,朝歌还有瑶光,这四人要么是远亲郡王的女儿,要么就是近血公主的女儿,虽都是郡主,但在宗室里面并非近宗血脉,只能算是普通宗室子弟,而褚氏皇族十几代流传下来,宗室子弟许多,近血子弟却不多。   这也是宗室看重宴王,而宴王此前求娶明谨得以赐婚,固然朝廷内部知道有猫腻,但广大民间却是觉得很正常的主要原因。   换做她们的爹娘,就尚算有些份量。   “十二亲卫么?”明谨走在后面,刚瞧到,眉梢微微下压。   “她竟也来了?”   她是谁?   明月明黛两人十分疑惑。   “殊王独女褚兰艾,先帝疼宠,曾赐予清珏之名,品级等同王女,等于说她在宗室的品级俸禄等同长公主那一级,所以她的亲卫级别跟公主也是等同的,且本来就是近血王族,在宗室身份很高。”   明谨一说,明黛恍然,“殊王好像是先王第二子……”   她下意识看向明谨,两人眼神相对,顿时意味深长。   当年先太子亡故,太孙褚律尚且年幼,按顺序也可是第二子殊王继任大统,可先帝还是选择了褚律,最后朝野也没反对,毕竟先太子得民心得大义,才能超绝,本就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天子,他亡故后,论继承法,太孙亦是直接继承人,加上先帝意志,倒也没出什么乱子,之所以后来太子律登基之时闹出宴王的事,而非殊王,还有一个原因在——殊王只有一个女儿。   妻妾许多,终究也只有一女,在文武百官看来就有点那啥了,这要是当了天子,在子嗣上艰难也会国之不安,相比而言,宴王虽还未娶妻,可听闻在外面有私生子……   “而在太孙褚律被定为太子后,殊王之女,也就是褚艾兰便被赐为王女,享公主之尊。”   若说这不是先帝对殊王的一些安慰补偿,怕是谁也不信。   但这也让褚艾兰的身份超凡稳固许多,毕竟是先帝意志,便是如今的君上也不会更改的——除非殊王自己犯错。   明黛品觉出其中皇家权衡之术,但明月感官就直接多了,一味酸气直冒天际,“天讷,这可太会投胎了。”   跟人家一比,自己怕是在投胎的时候劈了个叉。   她自己酸不要紧,还要拖着别人一起酸,小眼神挤眉弄眼,对明谨阴阳怪气道:“终于找到一个比你还会投胎的女人了。”   明谨笑咪咪道:“我不止会投胎,我还会让人再次投胎,你信不信?”   明月吓得瑟瑟发抖,明黛玩味:“就会欺负妹妹,就不知道你敢不敢招惹那位清珏公主了。”   “不敢。”明谨摇摇头,“实在招惹不起,走吧。”   明谨正要带人离开,后头却听到娇俏之音。   “明谨姐姐,看到我们就走,传出去还以为我们怎么你了,你这不是坏我跟兰艾姐姐名声么。”   明谨回头,瞧到昭阳郡主扒着佛殿大门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嗯,看来是走不了了。   ——————   入殿,香自飘来。   明黛跟明月两人只见到前面蒲团跪着一纤丽之人,玉冠尊贵,样式却简单素雅,但端看背影就觉得是一美人。   对方也没故作玄虚,上了香,拜完菩萨就起身了,转身朝她们看来。   这一看不得了,谢明月的眼睛直了,酸水噗噗再冒出来。   这这这……这真的太会投胎了。   凭什么啊!!   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相比谢明月,自身在皮囊上也投了个顶级好胎的谢明黛倒是不以为然,也知道对方关注不在自己,于是行了礼就把明月拉走了。   主要她怕这厮神志不清扒着对方的腿讨要投胎秘法。   褚艾兰瞧了明黛两人离去,对明谨道:“早已听说乌灵谢氏出美人,果然如此。”   此人看着清冷疏远,但言语并不刻意冷淡,只是客气。 第72章 要打吗?(月票月票,有不?)   “她们刚刚问我王族宗室女是否都如此美丽。”   昭阳挑眉,“你的妹妹倒是很会说话嘛,那你是怎么回的?”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谢明谨奉承夸赞自己的样子了。   明谨淡淡一笑,“个别。”   个别?哪个个别?   只要她不明说,谁都可以代入,也谁都可以被否定。   昭阳一听,气恼了,纲要发作。   “昭阳,你母亲让你给你的几位堂兄求福,你忘了么?”   昭阳亦是公主之女,不过并不受宠,性情温婉,尊夫家为主,很是贤德,特地让女儿给堂兄们求福,可后者性子顽劣,来了文曲山也没干正事。   被褚兰艾提醒后,昭阳顿时苦了脸,“知道啦,我就去,你别跟我娘亲说。”   她悻悻去殿内另一边,留下正中大佛前的明谨两人。   “殿下有话与臣女说?”   明谨用不着别人提醒,已主动拿了香点燃,但很随意地问了褚兰艾。   褚兰艾也不卖关子,清冷眉眼如仙,带着几分佛性,“言贞被你关哪里去了?”   如果有其他都城的贵女在这里,一定会觉得这个名字分外耳熟。   明谨顾自插香,“殿下觉得臣女会不会在佛祖面前撒谎?”   “那得看你觉得你会不会因为撒谎而被佛祖惩戒报应。”   明谨沉默了下,将插歪了些的香摆正了些,道:“我还真不知道言姑娘去哪了。”   “是么,哪怕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哪怕怀庚之乱乃你父亲一手造就,哪怕那一次朝堂之变一下子抄了你仅有两个好朋友的家,你都一无所知?”   “一介女子,生死浮沉皆在朝堂政令朝夕之间,从开始到结束,哪里是我能插手的。”   明谨眉眼平静,又过于平静。   褚兰艾倒也不着恼,看着佛祖再次轻轻问。   “那吊死在官憩院水月楼的苏玉珠呢,她的尸身又让你埋到了哪里?”   明谨的神色依旧平静,慢悠悠道:“当年,她的尸身不见了么?”   褚兰艾深深看着她,“是不见了,也是可怜,堂堂侍郎嫡女,一朝家变,沦为官妓,难忍屈辱后吊亡,却连尸身都无处去寻。”   明谨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见到巍峨佛像肃穆,心中一颤,闭上眼后呼吸微微抖了下,但平静道:“佛家讲究因果,不公之事,来日定有分晓,殿下不也在等吗?”   身边褚兰艾皱眉,看着她好半响,最终裂了些许淡然,凝冷了声音道:“当年你刚入都城,好生出色,饶我当时远在江北王府也总从她们的书信中听闻你之事,她们崇敬你,觉得你无所不能,比那些儿郎们都要出彩。”   “无论世家女,还是宗室女,得享尊荣之时也受诸多束缚,唯独你,她们觉得你是不同的,跟着你,总是惬意,总是安稳,总有不逊男儿的气概……”   其实宗室或者世家女子,心气本就比农家高,因为所受教育皆是上乘,说是谦恭为主,可本朝对女子禁令并不深,因而不少世家女内心都十分憧憬能跟那些世家公子一教高下。   事实上也的确有许多女子比儿郎还要优秀。   明谨就是其中翘楚。   “我不信她们多年由衷的判断是错的,也不信你真是那般无义无情之人,我也非无知孩童,朝堂之争,多是男儿之事,女子又能插手几分,责任也多不在你,但你现在还可以选,谢明谨……”   褚兰艾阖眼,冷漠中带了几分劝解:“既然已经离开,何必又回来?你难道不知道你如今得享的谢家富贵尊荣,都是奠基于言苏两家累累白骨之上吗?而如今局势诡谲,你回来能改变几分,更多是易被卷入其中,权当灰烬。”   “你回来也就罢了,我倒怕你来日遭难,还连累了被你藏着的言贞,把她交给我,日后你如何,谢家如何,那是你自己的事。”   身在王族,褚兰艾对政治的敏感度以及情报来源都比那些探子厉害太多太多了。   她这番话等于是在告诉明谨,谢家目前处境不妙。   果然是君王那边……   “她安不安全,不在我放不放人,而在于她自己怎么做。”   明谨这话一说,褚兰艾已然得知她的态度,神色越冷,正好此刻听到殿内另一边闹出一些动静来。   褚兰艾偏头便瞧见昭阳跟谢明谨的那个小妹妹怒瞪对方,就差撸起袖子打架了。   ————————   “要打吗?”褚兰艾走过去,问了。   正打算打的两人被这凉冷如冰的一句给刺激了,再多热火也灭了,齐齐看来,谢明月尤自愤愤,谢明黛此前拦不住她,眼下冷着脸却也不说话。   “兰艾姐姐,是她……”昭阳还想先下手为强,却见褚兰艾打断了她。   “打的话,出去,外面宽敞,方便施展拳脚,我可以等你打完再一起走。”   皮笑肉不笑平静温和姐姐原来放四海都一样可怕的吗?   昭阳被吓着了,喃喃不敢言语。   谢明月看她这副样子,翻了个白眼,暗骂怂货。   但正得意时,见那边跪着拜佛的明谨已然起身,都没走过来,就隔着半座殿遥遥瞥了一眼。   冷漠深沉。   谢明月一个哆嗦,双腿啪得一下合并,站姿都乖巧了,“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殿内其他三人:“……”   ————————   “我不敢了,你别生气了。”   谢明月跟在明谨后面,看她走得快也没理会自己,不由伸手揪住明谨袖子,明谨回神,“我没生气。”   “真的?可我做错了,不该跟她吵架。”   “做错了,罚你抄书写字也就是了,十遍解决不了的事,二十遍五十遍肯定可以,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谨温柔抚摸谢明月的脑袋,说得特别有道理。   谢明月抽抽嘴角,“那你还是生气吧。”   明谨微笑,“我就不。”   后面的褚兰艾看明谨还有心思与妹妹逗趣,清冷面色渐染霜色。   昭阳以为她还在生气自己跟那谢明月争吵,有失体面,便辩解道:“真怪不得我,是那个叫什么谢明月的不知礼数,不过一个小庶女,敢……”   褚兰艾轻按眉心,“谢远不死,谢家人做什么都不算过分,而你说什么也只能背着,既无损对方利益,又损自己品德,何必呢?”   昭阳窒了呼吸,表情很不好看,但眼珠子一转,说:“姐姐你看那边,是瑶光跟姑母她们,你说……如果我们联手,能不能把谢明谨修理掉?” 第73章 桃泽庄   昭阳对明谨的忌惮跟厌恶还要高于瑶光,因为她深知不管她跟瑶光如何不和,她们都是宗室女,受宗室管制,也是一个群体,有她们自己的荣耀。   可谢明谨是外部的。   她们需要一致对外,把这个女人驱赶出都城。   而褚艾兰最后瞥了一眼明谨的背影,眉目深沉,袖摆轻扬,“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记恨她么?”   昭阳正在琢磨着如何勾结瑶光,下意识回:“为什么?”   “因为干不掉。”   昭阳一愣,继而听道褚艾兰慢悠悠道:“而她之所以让人干不掉,就是因为没有把握前,她不会随便出手,少出手,破绽就少,犯错也少。”   “有时候输赢,拼的就是谁犯错更少。”   “昭阳,爱惜自己的性命一些,对你没坏处。”   昭阳回神后跟上去,“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回去?”   “不回,等。”   等什么?   ——————   “我有事,你们先回去。”   明月两人上车后,发现明谨没上,反而去了另一辆马车,后者给了一个理由,两人也没拦,只看着那辆马车从另一条道路离开。   “奇怪,她去办什么事儿,把芍药也留下了。”   明黛有些疑惑,明月却无所谓,心里想着昭阳的事。   “现在知道怕了?”   谢明黛冷眼瞧她,“刚刚跟人吵架的时候很英勇嘛。”   就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就跟一个郡主斗起来,真是够大胆的。   “我……我就受不了她嘴上不干净阴阳怪气嘲讽人。”   “骂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明黛美艳刻薄样,明月不想承认为明谨抱不平,于是气哼哼:“家族荣誉嘛,你们说的。”   “以后这种事多得是,习惯就好。”   明黛偏过脸,看着窗外,心里却在想谢明谨到底跟那个清珏王女说了什么。   看起来两人不熟,可不熟的人偏偏说了挺多话。   那两人都不像是爱唠嗑的。   但唠完之后什么都不表现,这确实像她们这些都城贵女的风格。   ——————   马车上,再无别人,明谨一直闭着眼,手指拧紧,大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留下深深的白痕。   而后白痕还未被恢复的血液流淌过,手指就已经覆在了倦怠死寂的眉眼上。   偶尔传来道上其他马车跟过路人的声音,久了,周边就很静,传来马蹄落踏地面的声音,嗒嗒作响。   马车外传来车夫的询问,“姑娘,现在我们去哪里?”   “桃泽庄。”   ——————   桃泽庄不远,但也不近,已离开都城管辖之地,自然也要过城门。   城门口守军查看名帖,恭送马车离开后,墙上一名守将转身离开,不一会,一只信鸽从墙头峰哨小窗飞出……   午时出城,黄昏时分才到陶泽庄。   毕竟是挨着都城的地段,王权影响颇重,管辖倒也有方,阡陌纵横,宁静祥和。   此黄昏时分,各家各户炊烟袅袅。   明谨的马车过道,她掀开窗子,瞧见前面有些泥泞的路还有一条条错交的新鲜车辙痕。   她垂下眼,放下帘子,马车沿着村头往内走,很快到了山脚下,远离了村庄。   时候不对,已是秋末,桃林临水泽,两岸绵延非桃色,而是秋瑟光景。   “姑娘,到了,风大,有些冷。”   后面跟随的马车有仆人送来披风,明谨自己系上了带子,走了两步,遥遥看到前面桃林里隐隐的坟茔,骤然觉得视线有些恍惚,气力也弱了许多,她垂眸,伸手扶住了边上的桃木枝桠。   发髻垂落耳畔,身边下属心惊,“姑娘……”   “没,这时候的秋风,真的有点冷阿。”   明谨抬起脸,轻轻笑了下,而后走出一步,忽听一声嘎嘎的粗噶鸦鸣。   身边几个护卫齐齐往那林子看去,看见几只昏鸦惊飞而起,墨色染黄夕。   几个护卫对视一眼,两人挡在了明谨前面,想要掩护她随时撤离,而其他人则是戒备……   无需多久,一个个残影从林中提刀闪出。   俱是黑衣蒙面的杀手。   “有刺客!”   “保护姑娘!!”   “撤!”   他们想送明谨走,发现已经被包围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三面包抄。   这群杀手云集而来,来势汹汹,直接要动手。   危机时,明谨等人被逼到一颗老桃树下,披风尾撩过地面,撩动一些落叶,飒飒声时,她之目光越过诸多刺客,往那边林木看去。   两个黑衣人没有前来动手,只守在一个人身后,那个人也蒙着面,一直盯着这边。   目光阴沉狠毒。   他打了一个手势,后面的黑衣人就喊了一句,“动手,抓活口。”   刷!   这群刺客悍然动手!!   明谨身边一共就六个护卫,估计一个回合就会被对方拿下了,而活口……自然是明谨。   千钧一发之际。   她如待捕猎物。   这边待着的蒙面人低笑了下,似要走过去,却被身后黑衣人拉住。   “主子……”   “都已经要得手了,慌什么。”   “您本不该来,我们可以把人带过去给您。”   “不用,现在也一样,我一定要亲自拿下她。”   他甩开下属的手,正要走出去。   咻咻破空声,两个黑衣人武功不俗,听声辩位,面色一变,一人各出一手攥住前面黑衣人,将人按倒,自己则是腾空侧转,拔剑而出。   嗡嗡,剑音颤抖,刷刷斩断射来的箭矢,但他们看到后方杀过来的人马,当时就反应过来了。   “该死,这是谢远的圈套!”   “快,撤……”   噗嗤,人头落地,热血喷溅,落在前面倒在地上欲爬起的黑衣人身上,而后……   尘埃落定。   树下的明谨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那个黑衣人,在对方正要呼喊开口之前朗朗道,“既是广陵谷余孽,留不得,速战速决。”   她是明摆着的杀心!   黑衣人忽然明白过来了,瞳孔巨变,难以置信,“谢明谨,你敢!我是……”   他叫喊时,身体已经就地欲滚,但噗嗤声后,一剑从他身后穿刺而入。   他嘴巴一张,蒙面的黑巾渗出血来。   剑拔出,另一下属一剑扫来,正要补剑斩断他的头颅。   剑在半空,即将切割空气,但一枚飞叶银光凌厉,铿!!它撞在剑上。   剑没偏,因为断了。 第74章 江湖人   “有人!”明谨身边的人一惊,明谨已然看到了一道血红影飘过湖泊之中的稀疏水杉。   轻功掠影,上杉浮光。   那是何等的轻功。   自他们发现这个人时,他就已经过了大半个湖泊,于明谨目光捕捉,他施施然如鬼魅站在了七八丈远的高木上。   血衣黑靴,黑色腰带宽则外扣多,一枚枚精致的叶片暗器插在外扣之中,让他的腰带仿佛一段银枫蛇木。   是那暗器。   “竟是红蛇郎君。”   明谨听到身后护卫紧张的声音,她挑了眉,只给那边下属一个眼神。   倒在地上的宴王生死不知,但不妨碍下属再补一刀,只不过……   “我劝你们别动哦,不然我这枚枫叶就会落在那位娇滴滴大美人的心口上。”   明谨一直知道,谢家的暗卫或者护卫,宗室的亲卫,还是诸世家的卫士,朝廷的军队,其实都属于朝堂力量的范围。   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   红蛇郎君是江湖的力量。   他一出现,事情就扩大了,也更不简单。   明谨知道这些下属一定拦不住那枚蛇叶,要给宴王补刀,就得以她的命为代价。   用不着犹豫,她微抬手。   人退下了,红蛇郎君飞掠下来,抱起鲜血直流的尸体,朝明谨咧嘴一笑。   “真是聪明,我很喜欢你,以后我们会再见的。”   人走了。   明谨冷眼瞧着他们离开,直到看不见影子。   六个护卫却比之前更紧张了,看着渐渐靠近的这些黑衣人。   黑衣人杀黑衣人,虽然也是受姑娘控制,但显然不是他们叶家麾下的力量。   而且对方这样包围靠近,似乎……有可能杀人灭口。   六个护卫在死寂中听到明谨这样的话。   “我今日离开,是我个人行径,可能有违我父亲命令,而你们没有拦住,还让我差点死在这伙歹人之手,便是失职,若是回去让他知道了……你们要受什么样的刑罚?”   “姑娘……”   “如果你们什么都不提,那就没事了。”   六人目光对视,最终低头行礼。   “姑娘说得对,不过他们……”   隔着五米远,明谨抬手轻摆了下,黑衣人便回身退下,闪入林中。   坟茔之前,明谨孤身而立,什么也没说,别人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过了好久,直到天色渐黑,她才转身走出来。   “姑娘,天黑了,我们现在回城的话……”   “那就不回了,待一夜。”   ————————   村中一屋房舍烛光暖暖,屋外有护卫巡察看守,屋内,村里老妇正给明谨弄饭菜。   “谢姑娘,您许多年没来了。”   “婆婆想我了么?”   “想了想了,姑娘您先吃着,我再去炒几个菜。”   “不用,够了够了,婆婆您再给外面那几个人一些吃的,我这不用管了,对了,让他们去隔壁屋去吃吧。”   婆婆应下了,关上门。   但她心里有些疑惑,姑娘的胃口她是知道的,以前胃口就很小,虽说现在长大了,可也没到一口气两碗饭的份上吧。   外面冷风猎猎,屋内炕上温暖,明谨吃着跟谢家绝对没得比的农家饭菜,眉眼寂静,只是时不时看一眼对面搁置的一碗饭。   直到忽听到一道绝冷之声。   “才给人上过坟,胃口就这么好。”   这是何等冰川孤绝之声。   尾调都冒着森森寒气。   提筷的动作顿了顿,明谨抬眼看着眼前窗口一枚月下剪影。   她定定看着,道:“门没锁,你可以进来,就别破窗了,人家老太太修窗子不容易。”   门开了,对方进来,一袭纯黑剑道常服,长剑提于手中,孤冷飘逸,英绝锐利。   明谨静静看着她扮相,忽一笑。   “明明入的名门正派,却是一身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邪教。”   “阿贞,你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黑色了。”   言贞站在门外,闻言垂眸,提了剑,剑穗是精致的银链,在指尖轻轻滑动。   “我现在不叫言贞了,谢二姑娘。”   “毕竟言贞是个罪臣余孽,若被抓了,是要蹲大牢的,要么……”   她抬眸,微微笑,“就如同我们的好姐妹珠儿一样,被送进官憩院水月楼。”   明谨放下筷子,平静道:“就为了伤我,不惜提及珠儿的事,明明觉得我不配。”   言贞眯起眼,手指从剑穗滑到了剑柄。   “如果死者有灵,当知避讳,可人死都死了,否则你也不会把宴王那乱七八糟的人引到这里来杀,也不嫌脏……收敛尸身,立碑安葬,谢明谨,感动并原谅自己,其实也很容易么?”   明谨沉默了下,道:“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当年怀庚之变,宴王此人亦是入局之人。”   言贞皱眉,“你是在为你父亲推卸罪名?”   “不,我是在提醒你,你能跟到这里,要么在调查我,要么在调查宴王,我背后有谢远,他背后也有人,于其让你冒险,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多年不见,你总不会越来越笨吧。”   “阿贞,没有把握杀我之前,就没必要去他们面前找死。”   铿!!   剑出鞘,剑锋直指着明谨。   “你希望我试试?”   秋水长鸿的剑,孤冷无情的女剑客,月色凉薄,其意指杀。   明谨感受到了,她是真的想杀自己。   “我知道你有心。”   “可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言贞回头,见到外面替自己放哨的青年已被包围。   根本不止六个护卫,多余的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   对了,村子里!   村子里本就埋了人!   言贞转过脸,面无表情:“你等的不止是宴王,还有我。”   宴王为谢明谨而来,而自己一早脱离她安排之人的监控,她笃定自己一定会来都城,也定然会跟踪她,所以……   她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狡猾程度,以为等到那神秘人马退走,凭着她六个护卫拦不住自己,却没想到对方身边根本不止六个护卫。   明谨:“不久前,我父亲问我能否看牢言家的人,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天下少见的大坏人,为了你言家人性命着想,你应当避讳一些,待在最安全的位置。”   她看着言贞,温和道:“江湖,你觉得不好吗?”   言贞缄默片刻,果断收剑,转身时抛下一句话。   “都到了这份上,珠儿即使有灵,也不愿意跟你一起吃饭,何必浪费粮食。”   她带着那个青年融入夜色,外面的冷风灌入,让桌子对面已经冷掉的那碗饭越发冷了。   明谨单手撑着面颊,脑海里浮现一些声音。   “不吃,我才不吃,我肚子上都有肉肉了。”   “现在不吃,饿了又吃零嘴,就不会胖么?反正都是要胖的,吃饭还健康些。”   “阿谨!你能说人话不?气死我了!”   “哈哈,珠儿别怕,我跟你合起来吃一碗,让阿谨一个人胖去。”   筷子搅拌了下碗里还没吃完的饭,明谨笑了下,强撑着反胃,把对面那碗也拿过来,麻木着一张脸,一起吃完了。 第75章 对手   ——————   次日,明谨在白露未消时回到都城,明月看见她,觉得她脸色不太好。   “一夜未归,脸色还这么不好,你干什么坏事去了?”   芍药端着药进来,一听这话都想捂这四姑娘嘴巴,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昨晚吃多了,反胃。”   明谨轻抚着腹部,懒懒道。   明月一愣,下意识看她平坦腹部,翻了一个白眼,凑过来拿了桌子上的果子,一边道:“你知道没。”   明谨端过药,捧她的场,“什么?”   “宴王那厮回封地了,听说昨日就回了。”   明谨早知道了,所以猜测对方会放手一搏来掳自己。   谢远的敌人深不可测,可不代表宴王这颗棋子好控制,后者深处高位,本就自大,也没忍耐力,怨恨谢家到了极致,对她更是怀有歹心。   其实她也就是一个猜测,对方果然来了,且携带的刺客一露面,她就知道对方要打广陵谷的幌子把她掳去封地。   “是么,那是好事。”   “不就是么,我可高兴坏了!”   明谨喝着药,被药的苦涩给弄得皱眉,且也看着谢明月,后者这才讪讪。   “我就是觉得这么大的喜事,我想弄一下刷锅……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来不?”   ——————   明谨答应后,谢明月高高兴兴走了。   芍药见她走了才露出疑色,“姑娘,那宴王没死?怎还传他回封地了?”   “昨日我瞧他中剑之前身体有过闪躲,剑伤应该偏移了心口,那红蛇郎君若是以内伤吊命,再用极品药丹救人,他应当也死不了。”   明惊懂医药,自会判断生死,而芍药跟明谨在小圣人别庄待过多年,因为后者对江湖的兴趣,也对此了解不少。   “这人也算是江湖一流高手了,在江湖杀手榜上都明列第三,怕是剑三也只能与之平手,他竟会掺和这种事……姑娘,这会不会对你不利?!”   宴王不死,必定放虎归山,芍药很是忧心。   “都没死,有什么利不利的,难道他去封地就能修身养性不记恨我?”   芍药一想也是,可又疑惑:“那他如果死了呢?其实我之前就觉得在桃泽庄杀他会不会太冒险了?毕竟他还是王爷,也没被褫夺宗室玉牒。”   “只要他蒙面不表露身份,我又不知道,那杀了也没什么,就说以为来犯的是广陵谷之途,刑部跟监察院都挑不出错。”   意思很明白——只要我不知,那就是无罪。   “何况在君上刚贬斥他后就敢在去封地的路上掳掠官女,跟逆君也差不离了,传出去宗室都不敢保他。”   “所以他若不死,怕是比我还怕此事泄露。”   芍药明白了,反正就是自家姑娘设下一个坑,对方不来还好,来了敢跳进去,那就是自己的错,跟自家姑娘没半点干系。   只可惜……对方如果真的没死,那也挺麻烦的。   “封地遥远,远离朝阙,要杀一个没有实权被贬斥的王爷太容易了,就看他背后的人还肯不肯保他。”   “不过这次还是可惜了。”   宴王此人死不足惜,但以对方残害幼女就让明谨没有任何心理包袱,可虽如此说,她眉眼却有些凝重,因对方若真有心保宴王,就说明这个宴王真的还有点用。   如果幕后保护他的人是君上,利益相冲的前提下,这个宴王会有什么用?   最重要的是宴王也绝对不会信任对方。   “难道不是君上,是另外的人,但对君上有强大的影响力,能让他在宴王的事上宽容。”   明谨陷入沉思。   而且她也预感到除了这幕后之人,还有其他人要对谢家出手了。   言贞……她不会冒险回都城,就算为了苏玉珠也不会如此冒险。   最重要的是不会越过她安插的眼睛靠近都城如此之近,自不久前她得到江湖中的传信,她就知道对方肯定会来找她。   帮她的人……   ——————   晨日光辉,都城外的山中凉亭,距离桃泽庄不远,亭中有两个女子。   一个黑衣孤冷,一个白衣如仙。   “连小王叔都敢强杀,她的内在比我想象的更加狠绝。”   “此前我看她四年后行事再不复当年凌厉,还以为她消了风发意气,现在看来,是更隐忍了。”   褚兰艾感慨道,却听言贞冷漠嘲讽,“毕竟是谢远的女儿。”   “一味记恨一个人而否决她的一切,这不是好习惯,会让你失去冷静。”   言贞皱眉,却不应答,褚兰艾也不纠缠,另转了话题。   “苏玉珠的坟茔找到了,估计谢明谨以后也不会再去,你可以抓紧时间把她的尸骨移走。”   “谢谢,但不必了。”   褚兰艾扬眉,思索后,道:“她生前很喜欢这个地方?”   言贞垂下眉眼,没回答,但无疑默认。   遥想当年,她们三人来过此地玩闹,春时桃花满山,绯绯灼人眼,多年少,多爱玩闹。   终成云中水瑶。   褚兰艾会戳明谨心窝,却不会挑言贞伤口,也不愿意给明谨说什么好话,因为仇恨太重,无法抵消。   不过……   “有一件事我倒是跟她一个态度——你不能靠近都城,必须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毕竟你现在是江湖人,而江湖……你该知道自先帝时起,朝堂就对它十分避讳了。”   作为王女,褚兰艾自小养成的尊贵气度会让她想命令某些人的时候也颇有威严,又不会让人觉得这种姿态空虚,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就算为了你的家人也一样。”   既是提醒,也是威慑。   言贞始终明白对方代表的是王权,目的方向绝不会跟自己一致。   看着褚兰艾,她目光微闪,孤冷道:“我不止那些家人,我还有一个父亲,他现在还被关在监察院里面受苦,四年了,我连他生死都不知道。”   “他还没死。”   言贞眼睛一亮。   “目前这样是一种平衡,所以你不能成为害死他的一根稻草。帮你掩盖痕迹来到都城,是我事先答应你的好处,此后……你必须听我命令,私自找她对峙这种事,我不希望还有第二次。”   褚兰艾站在那,眉目清越,清冷语调下是不容她拒绝的强势。   言贞沉默片刻,最终双手作揖,微躬身。   “只要能救出我父亲,洗我言氏冤屈,将谢远审之以法,我愿供殿下差遣。”   褚兰艾靠着柱子,既无心满意足的欢喜,也无御下的严谨,反而眉目怅然,眺望远方桃泽庄,其实看的不是它,而是包括它在内的山林湖泊,朗朗苍穹。   山海如画,江山肃杀。   四年前死了那么多人,血流成河,也不知如今朝廷烽烟起,接下来又会死多少人。   谢明谨突然回都城,纵然有人在背后推手,怕是她自己也有意了断吧。 第76章 相亲   ————————   随着宴王离去,大荒奸细的阴影也渐远去,而对于世家而言,只要朝堂不变乱,不死人,没人抄家灭族,就是天下太平,自然,世家子女,尤其是贵女,她们就可以开始他们如今最重要的任务——相看郎君。   因为秋闱开始了,各家书生都进了考场。   谢家自然也送了好些个大小伙子进去渡劫,其中谢之檩还是谢明月谢明黛等人亲自去送的,不过明谨没去。   理由也简单。   “我人缘不好,好些人记恨我,如果得知我亲自送你,怕会误会你我关系不错,这是很多人不乐意见的,反而耽误你,你能明白?”   误会,关系不错。   这些字眼让谢之檩绷了脸,“我明白,我也不在乎,你不用解释。”   “倒不是解释,就是不想平白断人前程。”   “你不是不希望我当官吗?这不是正好?”   明谨瞟了他一眼,“举人还没考上,进士更不知要多少年,也敢言当官?还挺会一步到位。”   “你!”谢之檩涨红脸,气呼呼甩袖而去。   ——————   “这个这个,这个好,我跟你说,家徒四壁,没啥亲戚,都说他志气,有才学,拾金不昧,坐怀不乱,可以入赘。”   “还有这个,书香世家,儒雅端方,主要长得好,上头三个哥哥,入赘一个也没事。”   “还有……他也可以入赘。”   桌案上一本本小册子,第一页总是男子的样貌画像,后面就是人家身家背景等等,连生辰八字都提前拿到了。   在自家弟弟苦战科场的时候,明月一点没苛待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有娱乐活动,比如给两个大龄姐姐挑姐夫,特来劲儿,一张张分析过去,还挑出好多她觉得合适的。   明黛黑着脸,跟八百年没睡从棺材里被人挖出来似的,咬牙切齿,“前几天刚跟你吃刷锅,今日又喝清汤,你是不是一天不吃就闲得慌?”   “你这人真有意思,谁家一天不吃阿?我这是正常一日三餐。”   “你这是顿顿大餐!还非要拽着我们作甚!”   “那不是吃刷锅怕你们上火么,这才吃清汤降火的,何况吃只是次要的,最主要还是给我找姐夫。”   明黛:“呵,最主要的是为什么每一个都是要入赘吧。”   你这不废话么,这肯定是最主要的啊。   明月皱眉,沉思片刻说:“这跟你没关系,你直接嫁出去好了,她的得入赘。”   明黛:“???”   明谨:“……”   你还差别待遇呢。   明黛脸色更不好看了,眼里冒着火就要打明月,明谨则是半推半就半拉着。   “别打,别打,打脸会被看出来。”   于是明黛就打了其他地方。   最后明月捂着自己的臀,哭哭啼啼喝汤,一边哭一边坚持己见,“那你们两个都找入赘的好了,别家哪有自家好,以后被坏人欺负了,哭都来不及。”   “看你这么真心实意的份上,我还真得选一个.”   明谨随手拨了这些小册子,忽然看到一本,上面之人的样貌十分眼熟,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在明月两人灼灼的八卦目光下,明谨目光很自然地扫过这本小册子,拿起了另一本,手指点了点。   “这个还不错。”   明月两人压根没看,就一个心思——你还真敢挑阿!   就这么恨嫁?   也对,年纪大了嘛。   对了,被挑的这是个啥?   ————————   白纸黑墨的纸张勾勒的人像能有几分贴近真人,不过就是看个具体轮廓,是否五官俱全罢了。   除非是徐秋白那种好看得笔墨能随便勾勒出的好轮廓,不过眼前这张也是不错了,看着很干净,就是比起一般小白脸……也没优秀到哪里去。   “就这?”明黛瞥过一眼,对此人嗤之以鼻,“虽说你年纪大了,吃亏一些,但这么低就大可不必,话本里面可多的是薄情寡义侵吞嫁妆转头去养勾栏女的负心汉,尤以读书人居多。”   “就是就是,就你这娇滴滴的身板,那负心汉一巴掌下来你就晕了,那勾栏女一个卖弄你就被气死了。”   两人难得统一阵线,借着否决姐夫候选人来间接羞辱明谨。   末了还给了一个固定死的解决之法。   “所以必须要入赘啊,管他进来的是人是狗,敢做坏,直接关门乱棍打死!”   明谨:“……”   明谨正无语时,老管家忽急匆匆送来密信,明谨留意到他看到明月两人在场时,目光在明黛身上逗留了下,似有些迟疑跟为难。   “不方便?那我们两人走好了。”   明黛知道这可能是家族机要之事,她们没权掺和,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她傲气,是绝不肯留下的。   “我又没说给你们看,走什么?吃完这些汤点,莫要浪费。”   明谨轻描淡写,一边顾自拆了密信查看。   才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就倏然沉了下去。   明月心宽,顾自喝汤,并未留意,但明谨目光从密信上收回的瞬间就对上了明黛微妙的打量。   四目相对。   明谨还未舒展的眉头跟眼神让明黛有一种奇怪的不详预感。   “怎么了,跟我有关?”   明谨将密信对折一半,夹在两指之间,“是,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看来不是好事。”   明黛咬了下唇,“我说过了,我不比你差,直说就是了。”   此时明月也得知出事了,当即放下碗,来回看看两人,十分担心。   “你们……”   “没事,你喝汤吧。”   明谨一只手轻摸她脑袋,一手将密信交给明黛。   明黛看完了,面色沉沉,忽起身走出去。   见她这样,明谨一个眼神过去,老管家就出去带人拦住明黛。   “到底怎么了?”   “有坏人想害我们亲人。”   “阿,害谁?!那你们……”   “得解决,需要时间跟精力,也得靠运气,但不要慌。”   明谨没有一味瞒着人,就好像她认为明黛有知道的权力,也认为明月不能一味天真。   总是要长大的。   “那我能帮忙吗?”   “有阿。”   “要做什么?”   “喝完这些汤,出去散步减减肥,回去读读书抄抄字。”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让我抄书!   明月郁卒了。   但也因此被转移了担忧的情绪,也没发现明谨眼底的晦暗。 第77章 威胁   ————————   明黛冲出去后,很快被老管家跟护卫拦在了小花园,后面明谨安排好了明月也过来了。   “才说自己能承担,这就慌了?”   明黛转身看着她,“我只是想去找大伯,求他去救我父亲。”   边上老管家当即说:“主君已知晓,已着手处理,三姑娘还请在家中静候。”   老管家说完就让护卫送明黛回院子。   明黛当然明白谢远的态度,冷漠,强势,不容插手。   她咬咬牙,不得不看向明谨。   “我送她回去,你们退下。”   明谨都说了,老管家犹豫了下,还是带人退下了。   “看来还是你说话管用。”明黛语气有些不善。   “三叔在霖州出事,这个当口,你心忧急躁,又不敢完全信任我父亲,所以我可以原谅你的放肆,你也可以多说点。”   “你!”   花园小路上,明黛被明谨气得不轻,却也被后者拉了手腕带到边上凉亭中。   “歇一歇,控制下你的情绪,莫要让婶婶看出来,她不像你能经得起事儿。”   明谨温声提醒,明黛这才反应过来,缓和了下紧绷的神态,过了好一会才道:“谢谢。”   “父亲那的安排,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能插手。”   明黛定定看着她,终垂下眼,“我明白了,不会胡闹。”   明谨稍颔首,后陪着她一起回了三房院落,林氏还很高兴,留着说了好些话。   ——————   月明星稀,谢家后院小门后面的假山死角,一个眉眼俊丽,唇红齿白的公子看着守门的护卫昏迷倒下。   “成了,走了。”   “马车安排好了吗?”   “好了,现在就可以走。”   俊艳公子借着夜色出了门,前面街道马车已经挺好,见等的人来了,马车帘子掀开。   俊艳公子本要上马车,却陡留意到车夫不太对劲,好像不是自己的人。   一惊之下,她急于往后退,身后却有黑影闪过,一把剑抵着她咽喉,直接逼到门板上。   “你们……”   车上帘子发出微沙声,被掀开后,露出来的人样貌入目。   “是你!”   “是我……看到我,这么不开心?”   眼看着明谨下车走到跟前,俊俏公子脸色分外难堪,“你早知道我要走……拿我当猴耍?”   “谢明谨,你……”   明黛忽然身体僵住,因为明谨的手落在她嘴唇上方,纤长雪白的手指轻轻撕掉上面的小胡子。   “女扮男装,但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么,谁看不出你是个女郎?真当是话本故事里全员皆眼瞎呢,真是欲盖弥彰。”   被撕掉小胡子后,明黛微微吃痛,轻捂了嘴巴,怒瞪明谨:“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有阿,你不去不就行了,我去就可以了。”   明黛顿然明白明谨的意思,在护卫要将她控制带回谢家的时候,“我知道我去的话可能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拖后腿,但你说得对,我就是信不过大伯,可你也一样,你也信不过,不是吗?”   明谨捏着小胡子,皱眉看她。   明黛深吸一口气,瞥过周边的剑客跟护卫,“听到我这么说大伯,他们也没什么反应,看来你也是忤逆了大伯的命令,弄掉了他的人,现在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人马。时间不多了,你确定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就算你打晕我,来日我醒来了,我还是会闹腾,比如跟我娘跟哥哥说明真相。”   “威胁我?”   “是。”   明谨思索一二,最终上了马车,“还看什么?还不上来,等会他们就反应过来了。”   ————————   夜色里,马车不紧不慢往城门去。   出了城门,寒气尤重,众人在城外十里亭换了快马。   漆黑重,明黛表情有些变了,“骑马?”   “时间紧迫,得赶紧到霖州,我记得你骑术不错。”   谢家祖上是跟随高祖在马上打下的天下,祖训下来从军之人诸多,大国公之赫赫威名在谢远入文臣之道之前一般跟军武有关,历代戎血者不计其数,但自前三代,也就是曾祖那一代,也是因军政之变,谢家死伤者无数,断了一层军武,嫡系血脉虚薄,当时嫡脉只剩下两人,一个是明谨祖父,一个就是太姑婆。   对于这位太古破,后辈人知道的不多,起码旁支那边都没什么印象,连本家林氏这些人都不知晓,别提明黛这一辈了,但明谨不太一样,她从小翻过族谱,曾被谢远手把手教导认识先辈,当时她虽年少,但敏锐察觉到向来孤傲的父亲提及这位太姑婆时,神色亦有些尊敬。   那一年,谢家巨变,曾祖嫡脉一代几乎死绝,只剩下太姑婆跟她的侄子,也就是明谨的祖父,这位太姑婆排列老幺,巨变之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当时尚有婚约,不过因为家变而退掉了,后来拉扯比自己小了四五岁的侄子强撑起谢家门楣,最终洗清了谢家冤屈,让当时先帝之父也就是当年的景帝重赐族徽,没多久景帝驾崩,先帝继位,给了谢家更高的荣耀。   年幼者多好奇,何况聪明的人好奇心尤甚,明谨甚至抓着谢远问后来。   后来也挺简单。   她祖父那时已成年,成家立业,掌管谢家井井有条,年纪已不小的太姑婆见状便十分欣慰,终于抛下家族重担,从了自己的心四海云游去了,至于后来一些年后谢家再次浮沉波澜,就是后代人的事情,这位太姑婆再没出现过。   不过即便崛起,那一代军政之变给谢家带来的阴影十分厉害,武官嘛,虽得战功崛起快,可死得也快,且自古造反大变死最多的就是武官家族,委实太惨了。   谢家已在为人臣的品级上达到了极致,如今就得稳中求稳,不如走文臣之路温水煮青蛙,听说这是那位太姑婆临走时给的建议,加上她祖父年少时亲眼见过至亲惨死,也颇为认同这个道理,于是哪怕自己还是军中任职,对后辈的培养方向却直接从军武转移到了科举文官,连生了好个儿子都往死里逼着读书,可惜武官基因深入太多,其余几个儿子手脚发达脑袋平庸,唯独老大跟开了天眼似的,甚至还有余力提拔着天资平庸的三弟考出了举人之位,靠着家族荫蔽也拽进了文臣队伍,这让祖父喜不自胜。   但某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不说儿郎,像明黛明容这样的各房嫡女就都被要求修习自保之法,骑马射箭跟断刃运用之术粗浅也得懂一些,以应对变故。   只是外人根本不知道而已。   当然,对庶出是没有要求的,比如谢明月不在此列,这些都在各方嫡脉的培养内容里面,属于机密。   明谨也被教养过,还是她祖父亲自教的,可惜她身体不好,家族对她的要求也多有放松,自然也没明黛她们学得好。   “我的骑术自然不错,可你呢?就你这身子骨,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明黛嫌弃之下,打量明谨柔弱不能自理般的身姿。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乡下别庄圈禁四年吃过的人参雪莲等至宝是用车来拉的,你信不信?”   明谨一个提步轻快上马,干净朴素的青衫袍子在空气中飘出漂亮凌厉的飒声,缰绳一拉,马儿前蹄落哒。   内心压着酸气的明黛错愕之下也上了马,却比明谨更利索,明眸皓齿高扬眉,“吃那么多宝物也不如我!”   快马急鞭,一行人远离了都城,朝霖州而去。 第78章 死城   ————————   “走了?”   谢远坐在院子里,刚沐浴过,披肩散发的,一袭单薄的睡袍宽松,衣襟微敞,既不喝酒,也不看书,只木然看着月光下院落里的花草林木。   临着秋寒,在老管家云叔匆匆来报后,他语气沙哑平淡,好像不太在意自己女儿逃出了谢家。   “主君,霖州此地邪教诸多,能让三爷无声无息消失,还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姑娘若是去了,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谢远面无表情瞧他,“年纪大了,没睡醒?谁告诉你,我的女儿是一头小羊?”   作为下属,被主子如此嘲讽,应当迅速跪下说自己错了,可云叔就是因为年纪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便坚定道:“女孩子家家的,再聪明厉害,也是要被怜惜的,这跟她是不是没关系。”   谢远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懒得多说,只起了身,“霖州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人是故意要引她过去的。”   “那主君您还让姑娘知道三爷遇险的消息?”   “瞒得住?憋了四年,如今可劲儿刺探消息,就差把人安插到我房里了。”   谢远这语气颇为冷嘲。   云叔权当没听到,“霖州那边隐藏太深,连毕三也没能探出,好在姑娘上次给了建议,如今毕三他们也在霖州,想必能保护好姑娘。”   “不用保护,刚好用她引出那伙人,她应当也知道自己的价值,否则也不会跑去当累赘。”   谢远赤足走在木板上,背影渐入屋内惶惶灯火中。   云叔神色微呆。   姑娘是您亲生的啊,主君。   ————————   霖州地域偏远,远离都城所在的昭国繁华之地,也远离昭国军力驻扎密集之地,因管辖之力不强,自然滋生了不少邪人。   “霖州位处我昭国疆域北麓,虽经济欠缺,但因远离边疆,地处偏僻,倒也相安多年,民风淳朴得很,可惜这等安宁也不长久,四十年前,我国与大荒开战,战事吃紧,前线节节败退,最终在北麓厮杀,霖州城被大荒岐黄军破城而入,当时北麓七城已经相继沦陷,但因霖州是当时最后一城,被攻占后,我昭国大军赶至,强势攻城,大荒之人何等狠毒,竟以城中百姓血肉之躯当作作战利器,城墙吊尸不知多少,那一战杀得血流成河,我昭国大军最后竟然劣势败退,不得不退走十里,见状,大荒竟屠杀全城以做炫耀跟威慑。”   “真是一群畜生啊。”   “欸,别说了,来喝酒喝酒。”   “别喝了,等下入夜就要开通行令了。”   这些人一看天色近黄昏,倒也谨慎几分,他们隔壁桌正有四个大黑袍裹面纱之人在喝茶,其中一人对这漂浮着劣质茶渣的茶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压低声音道:“这霖州城这么奇怪,大白天没城门可入,到晚上才能进去?”   “霖州早已覆灭,已没有城池,亦没有官府辖制,到处都是三教九流,出入皆是他们定,也早有他们的规矩,外来人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明谨等人一入霖州地界就乔装打扮了一番,当然不是女扮男装那一套,而是真真切切套上了大黑袍子,连芍药都不能幸免,而且为了避免露馅,明谨还用药粉调配了药膏抹在三女面颊上,造就蜡黄粗糙的表象,乍一看就跟异国之人差不离。   “我知道自四十年前变故,霖州城也成为了一座死城,但后来我国打退了大荒军队,霖州城也被收回了啊,为何还如此……”   “城池是收回了,可人都死了,如何收回当年的人气?若是遣其他百姓过去兴盛城池,却也没人愿意过来,只能驱赶一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可这些流民到了那边后,因为本来就良莠不齐,牛鬼诸多,反而形成了混杂之势。当时尚有朝廷派来的监察官员,可也因此没发现其中混杂的邪徒,后来监察官员举家殒命,传为邪鬼作恶,满城起灵祭,邪恶信仰纵横,朝廷发觉不对,再派人官员,却连连被杀,且次次都是无法调查出结果的邪鬼作恶之法。于此时,昭国其他城池也都知道了此事,民声鼎沸,皆认为跟鬼神之事有关,连朝廷内部都认为那地方可能真被诅咒了,久而久之也没官员愿意过去了,但凡有责任都互相推诿。朝廷看霖州城本也没什么经济给予国家,又管教无力,几次大军过去围剿,却总是人去楼空,开支极大,又无收入,国库也吃不消,最终放弃了对霖州的管教,只以邻城监看为主。”   明黛目瞪口呆,“这霖州城……这么厉害啊?“   竟让堂堂昭国偌大一个帝国无法管教。   “其实倒不是管教不了,只是付出太多,但收入远不足以抵消,因霖州并非机要之地,又非有战略意义的边疆,属于内腹之地,而先帝当时已晚年,被与大荒的战争夺走许多精力,军力部署早有定计,难以分心,后来就一直拖着了。”   明黛理解了,叹气道:“没想到我昭国这样强盛的国家也有这样无奈的时候。”   明谨瞟她一眼,“有想问的,明说就是了,不必老找话题。”   被看破了用平静掩饰内心焦躁的明黛微尴尬,但还是道:“我知道不能把压力都放在你身上,但我还是很担心,情报上只说父亲是在霖州城内失踪的,生死不知,现在我们进城,不知要如何着手……”   “先去三叔入城后会落脚的地方,那里必跟他失踪有关。”   明黛思虑之后,很快醒悟,“因为父亲是谨慎稳重之人,入城后对落脚点定会认真筛选,认定安全后入住,且也不会轻易改变住址,要么他是在这落脚处失踪,要么在其他地方……但总归会有东西遗留在那儿,因为根据信函提报,父亲到达霖州跟失踪之日足足间隔十几日。这段时间,他定会将一些见闻发现写下来准备密信传给大伯。如果我们找到那个落脚点,没准会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想通后,明黛豁然开朗,也吃了桌上一些食物。   “霖州城现在被邪教掌握,大概他们也怕被朝廷的人围剿,用了许多年在废城外部署了毒沼池跟陷阱,擅闯者无数,生还者凤毛麟角。”   明黛观察了下周遭,这茶棚看起来简陋,价格却特别贵,但仍旧坐满了人,只是远处周遭还有许多人蹲在树下啃着干粮。 第79章 黑吃黑   “这样的城池还有这么多人去,都是走投无路逃亡的?但你们说过入城费用都得每人五十两。”   对于她们这样的权贵之家自然不算什么,可于民间,于江湖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除了她们三人之外,桌上也有另一个人天狗,他知道明黛身份,回答道:“大多数是这类人,可也不乏来这里找特殊宝物的,虽牛鬼蛇神极多,也有一些脾性奇异的高人隐居于此,听说医坛圣手蝴蝶奶奶就在霖州,你看那边有几个面容病态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高人都爱这调调,明黛倒也听说过。   “等下把这些吃的打包一点带走。”明谨忽然说道。   天狗慎重点头,“这些吃的没问题。”   正在吃包子的明黛僵了下动作,所以入城之后,很可能找不到没问题的吃食?   她的目光往远方黄昏光晕不能尽显的霖州城所在的群山飘去。   明明是很美的景象,却总给人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那群山轮廓在昏光中幻变,如妖魔幻影。   ————————   咕……咕……   在霖州废城之外的枯木林外,林中大概有不少猫头鹰,明谨这边只有十个人的小团伙,不算少也不算多,至于衣着委实也不算奇怪,你瞧那边挂羊头套跟妖怪似的奇人都有。   但这么点人不怕出事吗?   还真不怕,化整为零而已,这里这么多人,有许多其实都是天狗带的人。   不过哪怕如此,她们也不敢轻易露出行踪。   “来了。”   天狗低低一句,几人便听到奇怪的声音。   转铃声。   密集,但无秩序,众人瞧见黑夜中一群穿着怪裟衣的奇异人,面上有化面,黑红妆色,   他们过来了,手里都举着有佛家特征的转经轮,但十分邪异,轮盘的面画着血红骷髅头,说是祭祀吧,没章法,跟民间癫狂的跳大神似的,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明黛就没见识过这样的场景,努力克制心里的害怕,骤被明谨握住了手,掌心温暖,给了安抚,这才平复了下心情,稳住了,没露出什么破绽。   这里很多人都十分老道,并不出声,只跟死人一样等着他们走到跟前。   这伙人前后断开,中间有一大段空白,这些等待进入霖州城的人都乖乖走了进去,明谨等人自然也在其中。   神神秘秘,古里古怪的。   这要是以前,管它多神秘,明黛也不放在眼里,毕竟出身世家正统,对这些邪祟是最看不上,可现在关系其父安危,她不敢掉以轻心。   给一个引路人交了钱,众人就被这伙怪人带着走,却不想进了枯木林。   绕路了?   明谨猜测大概是那城门前是有埋伏机关的,如果有人硬闯就是送死,真正的入口在其他地方。   果然,枯木林中漆黑鬼魅,在提灯的微小光芒中,明谨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只蹲在树干上的猫头鹰,但这猫头鹰太大了吧,足有小孩儿……   不对!   明谨眼睛微微睁大的时候,听到有人惊呼,“那好像是小孩!”   一个待着猫头鹰羽套的小孩,只见他咧咧嘴,朝众人露出邪恶阴冷的笑容,然后从后背掏出一个东西来。   一只断手,然后他把断手放在嘴里啃着,嘎吱嘎吱的脆儿响,血水沿着他嘴角流淌出来。   吓死人!!   吃人肉啊!!   芍药吓坏了,这什么鬼地方啊。   明黛身体僵住,绷紧了神经,收回目光,下意识看明谨,却发现这个女人淡定得跟常年住在这鬼地方的土著民似的。   出于不想输给明谨的心态,明黛也努力无视这样恐怖的画面。   也还好,这样可怕的猫头鹰小孩后面再没出现过,只是明谨目光一扫,瞥到其中有个人总是挨着路边树木走,她略扬眉,若有所思。   路过林中沼泽的时候,明谨等人前面四五米的地方,走前面的一伙人其中一人猛然被沼泥下面冒出的一只泥手抓住了脚踝,“啊!”一声惨叫,此人直接被一把拖进泥沼之中,地下泥水咕噜噜冒泡蠕动了几下,没了声息。   “死……死了?”   众人都被吓到了,不敢再走,当然,也有不少人都亮出了兵器,也有人没亮出。   天狗等人就没有,因为他们训练有素,已经瞧出一些猫腻,没被这阵仗吓到,而明谨三人也是被他们保护得极好,根本不会有危险,所以他们没有动手。   可……这真的是好事吗?   这时,明谨目光飞快,扫过那些转铃者,也扫过这些药入城之人,她发觉这些人也在观察他们。垂眸,明谨故意状似不安地挪了一步,手腕也往腰上摸。   这个动作符合一般人的情绪,但落在天狗眼里就是肢体命令——假装动手,示弱。   “他娘的,你们干什么!黑吃黑啊!”   天狗怒喝一声,接着跟下属齐刷刷拔出武器指着前面那伙引路人。   武器一般,反应一般,但有些狞气,江湖人士。   明谨听到前面的引路人倏然停止转经轮的动作,但后面的没停,反而加快了。   接着前面背对的引路人在诡异的死寂中嘎嚓一下。   脖子……脖子整个扭过来了!   直勾勾看着他们。   芍药跟明黛:“……”   眼睛要瞎了。   被吓到的何止是她们,叫喊的有好几个,但后面都捂住了嘴巴,只留下一片死寂。   半响,也不知是哪一个引路人发出声音。   “他,沿路做记号,该死,你们,乖一点。”   然后嘎嚓一下,头又转了回去,继续行走。   但边上沼泽之下,也就是刚刚拽人下去的地方,一个脑袋裹着泥水冒出来,慢慢就是是大半个人站在泥沼中。   也不知是死人,还是杀人是怪物。   后面一群人被吓得够呛,哪里还敢违背,但始终不肯收回武器,战战兢兢走过这条路。   而那泥人嘴巴勾着,渐渐下沉。   大概走了一盏茶时间,前面引路人终于停下了。   到了?   明谨看向前面一大面城墙石,石头一块块的,块头很大,加上是夜里,根本看不清。   “咦,那个人在干嘛?”   虽然不清楚,但引路人里面的确有一个人弯着腰在草丛堆里摸来摸去,发出飒飒声,乍一看就跟躲在草丛里拱地的野猪似的。   可谁也不敢笑。   咣!那“野猪”终于拱到了,拉开了厚重的石板,露出了下面的地道口。 第80章 盯上   ————————   地下迷宫,弯弯曲曲,九曲十八弯,等众人出了道口,看见荒凉漆黑的废城内景,基本上都七荤八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等他们清醒过来,引路人都消失不见了。   “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我们也赶紧走。”   人散开后,只剩下明谨他们这伙人。   “你记住了吗?”   “没,四姑娘,你呢?”   “没有,差点把我叫什么给转忘记了。”   明黛心神一直紧绷着,但这一次入城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就好像……   “好像被人牵着走。”   “古怪恐怕的出场,先引气氛。然后半路杀人,为了渲染气氛,引人惊恐。地宫绕路则可以让我们在惊恐不安的时候混乱思绪,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无法记住入城的正确道路。”   众人恍然,明黛不由问:“你这么冷静,可曾记住?”   “没有,我也分心了。”   明谨没说自己是因为明黛跟芍药在自己身边,她必须确保她们的安全,是以把记住入城道路当成了次要的事。   “反正已经进来了,只要我们记住这个出去的入口……”   明黛刚刚就是在努力记这个口子。   “进来的时候,这里是出口,出去的时候,这里也只是入口。那外面的出口呢?一个笼子两个口,如果只有入没有出,分不清下面迷宫的路线,贸然进去就是找死。”   “届时如果我们要出去,可以挟持一个他们的人。”天狗已经在想退路了,毕竟明谨来了这里,他就一定要送她出去。   但明谨摇摇头,“此前那个在草丛里拉石板的,看样子对石板所在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摸索了一番才找到,不是随便拉一个都可以。”   “暂时不考虑这个,别耽搁了,走。”   明谨说完就攥了明黛的手腕,把人拉走了。   ——————   曾经人气十足的小城,如今在暗夜之中似到处散发着陈年老尸腐朽的味道,众人循着暗夜中音乐可见的东边光火走去,很快见到了灯火通明的许多街道,条条纵横,人头攒动,客栈茶楼酒馆店铺鳞次栉比。   就好像是死亡废墟之中的莹莹鬼火,热闹,繁华,人来人往。   这是活人的盛宴,还是死人的复苏?   “这里就是如今的霖州城,外面不宜久留,主子,我们现在得先定一个落脚点。”   对于天狗而言,明谨的安危位于第一,寻找谢沥反而是第二,霖州城是极度危险的地方,哪怕他们人手极多,实力强横,也不敢冒险。   那么问题来了,眼前这么多客栈,到底哪个是谢沥的落脚点呢?   “找最大最贵却没什么人捣乱的,背后有大势力把持的客栈。”   天狗应下,差了人出去查探,自己则是陪着明谨他们找了一家饭店……   吃东西!   不是刚吃完饭,那为何还要吃?   “这个点不吃饭,十有八九是刚进来的,钱财留身,且对霖州城不了解,最易下手。”   “会被盯上。”   天狗便告诉她们,这一路过来已经有好几拨人在观察他们,还有人吊在后面跟踪。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解决这些人,但不想打草惊蛇,只能温和处理。   于是众人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饭店,看着跟外面的正常饭店没什么区别,菜品啊,老板小厮啊,就是人烟杂乱,很吵,反正明黛忍了很久隔壁桌那群彪形大汉身上飘过来的汗臭味。   一切都为了救父亲,忍!   你看谢明谨都能忍着,还时不时瞧着那些大汉呢,也不知在看什么。   明黛心中腹诽,索性点菜。   众人很默契,都没点肉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谨此前的话,外加那猫头鹰小孩跟断手的影响太大。   馒头,青菜汤,炒菜……   其实他们已经打包了一些食物,如果晚间饥饿,拿那些充饥便可,但这些东西可以吃吗?   虽然他们现在也不饿。   “等下我们会装作故意闹翻,把这些饭菜打翻,然后赔钱走人。”   其实不确定这些饭菜有没有问题,但最好不吃,等有时间摸清再说。   就在天狗等人正准备掀桌的时候……   砰!!!   一个飞来的木块砸在了桌子上。   彼时,明谨三人已被天狗等人拉起退开。   碎裂的碗筷,混乱的菜肴,喷溅的汁水。   众人往外面街道看去,正瞧见街上打斗的场景,街上的摊子都被砸了,木板崩裂,碎块横飞,这才砸了他们的饭菜,虽然也正中下怀,但也挺让人意外的。   “你们干什么?!”   “为何忽然攻击我们?”   被打的几个人身手不错,怒斥之下,攻击他们的人却根本不说话,只加大了攻击,步步紧逼。   “走!”   那几人看情况顿想逃走,其中一人从衣内掏出了什么往地上一扔,砰!烟雾炸起,明谨他们以为几人正可以乘乱逃走,却没想到……啊!!!极其恐怖凄厉的尖叫。   然后噗……断头脖颈疯狂喷血,落下的几个头颅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其中一个好死不死滚到明谨他们所在的这家客栈前面。   芍药跟明黛:“……”   我瞎了瞎了瞎了,什么也没看见。   而斩断头颅的是两个红袍人,脸都看不清,罩在兜帽里,手握薄薄的弯刀。   明谨其实也被这一幕给震到了,但她也留意到众人对这两个红袍人的惧怕。   此前跟死者打斗的那伙人已恭敬趴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什么,跟奴隶臣服君主似的。   两个红袍人也发出了奇怪的语言,而后地上趴着的人起来了,拖着断头尸体,也从袖子甩出银钩,钩穿了血淋淋的断头耳朵,跟串丸子似的,把几个新鲜头颅提拉走了。   这些人一走,街道才渐渐恢复了热闹。   天狗等人面色肃然,而明谨则是抿唇看着地上那完全没人处理的一大片血迹,哪怕是在夜里,看不清,她也能笃定这条街的街道石板上定然是黑红色的。   一次次的血流成河,然后干涸。   离开饭店后,芍药才后知后觉道:“我想起来了,他们好像是跟我们一起进来的,看起来是江湖人。”   很显然,这几个江湖人被盯上了,然后被杀。   “就为了夺财吗?看起来他们也没多少钱啊。”   芍药的问题现在也无人能回答。   “这地方的确很多秘密,我们隔壁桌那些吃饭的大汉,他们都没有武功,不是江湖人,但看起来像是劳作苦力,按理说霖州城这样的地方,是不事生产的,至多有耕地劳作,可他们的皮肤跟指甲上有许多冶炼矿粉,说明这霖州城可能有矿作之事。”   明谨举起手,手指上有一层灰黑粉末,是刚刚惊动时众人都起身往外看的时候,她随意走过隔壁桌子,手指在对方桌面抹过得到的。   粉末。   指尖摩梭,她若有所思。 第81章 出事?   ——————   探子回来了,也带来了消息。   “这霖州城水最深的就是胡杨客栈,店大,根基深,也少有敢去那闹事的,就是价格贵,一般人住不起。”   “都没人出事吗?”   “没,极少,便是有人闹事寻仇,胡杨客栈里面的高手也会把闹事寻仇的击杀,保证客人的安全,是以名声很好。”   这么一听,大概可以锁定这家客栈了。   “不是它。”   明黛忽然说。   明谨瞧着她,“你觉得三叔不会选这家客栈?”   “这么厉害的客栈,背后十有八九掌握霖州城的命脉,父亲来这里查邪教,首先盯上的就是这胡杨客栈,按理说深入虎穴才最好查探,可他素来谨慎,也自知不是厉害人物,从不以身犯险,所以他不会选择入住胡杨客栈,但为了调查,就选择就近……隔壁是不是也有客栈?”   明黛一问,探子就反应过来了,也多亏他们调查谨慎,连附近都摸了一遍。   “有,有一家,那一家简陋一些,价钱也不贵,但选它的人也不少,大概是因为没什么人敢去胡杨客栈闹事,挨着它也能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   “那应该就是它了。”   明黛对自己父亲还是了解的,但她固然是这么认为的,却还是看向明谨,因为她知道做主的还是这人。   还好明谨同意了。   但有两个安排。   一,一部分人去胡杨客栈跟附近其他客栈,分化开来,他们都有武功,面对危险有一定躲避能力。   二,明谨等人去隔壁那家客栈,人不多,但武功最好的天狗等人都在这里,免得人多引起注意。   彼此照应。   ——————   众人到达这家客栈已将近深夜,漆色掉得难以入目的木门被拍了两下,门开了,先是散发红光的灯笼,然后是消瘦且面色沉沉的男子。   自进了霖州城,什么恐怖的没见过,这红灯笼跟面沉男子真不算什么。   “客房还有三间,你们自己分配,饭点已过,要吃夜宵另外加钱……”   对方一边说着规矩一边带人进屋,明谨等人正看到小厮在收拾碗筷,也有人吃完了饭往上走。   ————   房间是经过天狗率先检查过的,门窗是否牢固,以及柜子地板等等,要检查是否有地道口藏人或者有人跑进来,毕竟明谨可是经历过柜子里冒出一个杀手的事儿。   天狗检查的时候,三女也进了房间,明黛第一反应就是用手扬扬跟前,“这什么味儿?”   奇怪的,不算难闻,但像是被古老的熏香给压着了。   芍药第一时间点燃烛灯,也检查了下桌椅等,“还算干净,没什么灰尘,是被经常打扫的,姑娘,你们先进来,外面有些冷。”   有了光,三女才觉得舒坦了些,这霖州城要么黑漆漆的如同墓地,要么灯火缭乱如同鬼祟大摆宴席。   只这一方小空间一方烛火,才显得温馨真实许多。   明黛打量这个客房,“在外面见多了奇奇怪怪的东西,这客栈反看起来正常许多。”   如果不是怀疑自己父亲在这家客栈出事,她一定会对它很有好感。   “不知父亲当时住哪个房间。”   明黛沉思之时,芍药却很深沉关注一个事情。   “姑娘,这床好小,睡不够两个人。”   明谨:“不滚来滚去,挤一挤,三个人睡得下。”   芍药:“您跟三姑娘睡就可以了。”   明谨:“她肯定不愿意啊。”   明黛忍无可忍,怒瞪明谨,“真该让谢明月来看看你这副样子,平日训她时多端庄严谨,结果竟是这副样子!”   “你以为她不知道么?”   明黛一愣,什么意思?   “她知道,只是说不过我,又不敢打我。”   明黛跟芍药无言以对。   正在此时,天狗检查好了,但皱着眉,跟明谨汇报一件事,“别的没问题,很不错,但这张床有点奇怪。”   明谨顺着他指着的方向。   床板是封炕的,贴死了地面,没有缝隙,也没有口子,一面贴墙,三面贴地。   明谨弯下腰,检查了下木板。   “厚重,牢固,就算里面藏了人也早被憋死了。”   “没事,可以认定安全。”   天狗点点头,“那主人晚安,下属告退。”   他走后,明黛忍不住问明谨,“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人,若是跟大伯无关,你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闺阁小姐所受限制太多了,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很难。   “大概是因为有钱吧。”   “……”   呸!   明黛觉得日子久了,自己没准真变得跟明月一样,整天冒酸水。   她得稳住。   ——————   芍药恪守规矩,坚定要睡地上,而明黛本来也是吃不得苦的,地板太硬了,她还是选择窝到了床上。   “不许抢被子,不许踢人,不许……”   明黛一连定了好几个规矩,最后被明谨一句话轻飘飘怼了回去。   “你竟以为晚上有睡觉的机会?”   好像也对。   明黛皱眉,会出事?   ——————   其实是怕会出事,事实上,三女都累极。   毕竟没有习武,是普通人,又是弱女子,连夜赶路已经让她们十分疲乏,尤其论体质,明谨是最差的。   “不会,我骗你们的,第一晚是人最戒备的时候,但凡有贼心,也不敢这么快就动手,我们想着去试探对方,对方也得摸清我们的实力,所以其实一般今晚才是最安全的,睡吧。”   明谨都说了,两女才放下心来,松开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转眼就沉沉睡去。   而明谨却是耐心等了一个时辰,看到外面渐鱼肚白,这才闭上眼。   ——————   “这一拨人有没有问题?”   昏暗的地下空间,地下水在岩石上流淌,萃集,凝聚,一滴滴落下,发出哒哒声,不远处坐在木箱上的黑影问。   “有,一行人疑似官府的人,已经解决。”   “可发现目标人物?”   “还未。”   “小心些,他曾说谢明谨这小女子十分狡猾,最重要的是没有聪明人的那些坏毛病,处处谨慎,若要发现她,并抓住,很难。”   “入了我们的地盘,再难也只是时间之争。”   另一人阴冷道,却见黑影低低一笑。   “时间啊,什么事不是时间之争呢?万物万道,其实争的都是时间,所以别说这么幼稚的话。”   “是,奴知错,奴会更谨慎,更仔细,去查她踪迹,我想她一定已经进来了。”   ——————   一夜过去,晨光初起,但明谨是被外面的尖叫声惊醒的。   胡杨客栈?这个客栈?   明谨睁开眼,看向窗外,皱着眉头。 第82章 猎食(求月票)   窗外躁动,许多人也被这尖叫惊动了,明谨起身,见早已醒来的明黛已经扔了她的大黑袍过来。   “是对街那家,刚刚天狗已经差人去了。”   “这破地方时时有人死,我都麻木了。”   明谨接过衣服,披上后问:“之前看来就已经有人遇事了。”   “是,不止一个,这地方像个乱葬岗,时刻埋了尸体,不过我发现一个有点奇怪的事情。”   “何事?”   “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告诉你。”   阿,明谨无奈又失笑,她这三妹怕是被四妹跨疆域附体了。   ——————   对街的事故果然已是习以为常,起码明谨她们在屋里吃完昨日收起来的食物,又下楼吃饭店早饭的时候,见到其他房间的客人都很随意地管自己下楼吃饭。   果然见过大世面。   明谨过走道的时候,眼睛不轻不淡扫过一个个房间,忽然留意到尽头一间房门紧闭,窗子看起来有些灰尘没扫干净。   看来没什么人住。   明谨收回目光,静静思索,不过因为思虑太重,导致明黛喊她两声都没留意,直到被后者掐了小尾指。   “你作甚?”   “掐你。”   “……”   明黛示意她看向街外,明谨也才看到一伙人堂皇过街。   尸体,以及抬尸人。   尸体血淋淋的,血肉模糊。   明谨看着……忽然被明黛伸手捂住了眼。   “你有毒吧,一直看这些东西都面不改色的,好像能当饭吃,要说这里的人也是有病,就缺块盖尸体的布吗?”   明谨倒也不拦着她,等尸体过了外面的街道,才拉下明黛的手,“他们不是不缺,而是故意如此,不过你这是何表情?”   明黛有些呆呆的,直直看着外面已经过去的尸体。   “没有,我想起来了。”   “嗯?刚刚之事?”   “对。”   虽本就没人留意这边,但明黛还是压低了声音。   “收拾这些尸体的好像都是同一拨人,虽然样貌,衣着都换了,但他们的靴子没变,早上三四波都一模一样。”   竟如此?明谨手指拧起,但还是拿起了馒头,咬了一口,咀嚼咽下去后才慢条斯理道:“要的到底是财帛还是尸体……还真未可知。”   明黛以前最膈应她这腔调,就是那种“我早已看穿我啥都知道、你们都是傻子、可我就是啥也不说。”的调调。   可现在她眼睛一亮,有发现了?可她也聪明,知道现在不能暴露,于是压着,装作认真吃东西的样子。   但也不敢吃那么多,而且每样吃一点点。   吃完后众人就出了客栈,到了城池郊区。   “这家店的后厨天狗他们已经探过,看起来没有什么猫腻,食物可信,但下毒之事亦看对方挑时辰,我们没法时刻防着,所以最好有个准备,若有哪里不舒服的,一定要尽早提出,还有若身边无医师,便服下各自分给你们的解毒药丸,支撑一二。”   明谨如此说后,吩咐了三件事。   其一,安排几个人猎郊外野兽,寻找食物并探查周遭环境,他们在霖州城之中,在食物方面要尽量自力更生,本来他们是可以带食物进霖州城的,但食物储存时间不长,且占包裹跟负重,不方便,他们又着急赶路,所以在这方面只能舍弃。   “其二,那些取走尸体的人应当属于红袍人麾下,去查他们把尸体带到哪,又为何要这些尸体。”   “其三,城中矿作之地在哪,被带去挖矿的都是何人,矿地归属为谁。”   “不管是否办成,黄昏之时都必须在此地汇合,若有危险发射信号硝箭。”   明黛现在觉得明谨这伙人是真的有钱了,因为信号哨箭十分稀少金贵,一向作军部前线之用,国家管控极厉害,要么她这位嫡姐是走她大伯的路子从军中买到,要么就是后者花大价钱从黑市买到。   基于这两父女看似一体实则分裂的状态,明黛觉得明谨应该是后者。   天狗应下,但想了下,说:“那就姑娘你们负责猎食?”   他是为了不想让明谨他们冒险才如此提议,没想到明谨直接答应了。   这样最好。   野外宽阔隐秘,路上无人跟踪,那现在也不会有什么找到她们,要逃走或者躲藏也容易些。   天狗留下几个人陪伴明谨,然后便带人离开。   ——————   “怎么,不问我为何不急着留在客栈找三叔么?”   明黛被明谨询问后,眼皮子都懒得撩,“都这么多天了,父亲要是没死,就是被关起来了,留着性命,早一天晚一天相差不了多少,可我们如果一直留在客栈,那客栈是对方地盘,眼线极多,未必能查出什么花来,反而容易暴露破绽。初来乍到,先摸清对方底牌,稳扎稳打,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危,你是对的。”   像她们两个这种既没有武功,甚至连灵活度都低于一般女子的废材,在调查方面还是退避三舍吧,别没查出什么还得连累天狗他们去救。   能在脑子方面出点力就不错了。   又不是话本里的女主角,啥事儿都走狗屎运,要查什么就撞上什么,她们可不冒那险。   明黛自求明谨带她一起来之前就决定了绝不能给人拖后腿。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确定你适合猎食这种事?”   谢家自小的培养是很有用的,明黛稳得住,也有思考大局的格局。   但也会拘泥于小事。   明谨笑了下,“你忘了我四年关在乡下么?庄子里有好大一个鱼塘,下面的鱼都是我的。”   好生云淡风轻运筹帷幄。   明黛被她这满身光辉镇住了。   ——————   昨晚来的时候,太暗了,整个城池跟坟地似的,现在天色明朗,日光灼灼,湖泊波光粼粼,湖边,明谨三女正坐在枯木墩上钓鱼。   “谢明谨,半个时辰前,你说鱼塘下面的鱼都是你的,你说这种话,良心不痛吗?”   明黛冷眼瞧着半个时辰都没钓上半条鱼的明谨,毫不掩饰嘲讽。   明谨坐着的仪态十分优雅动人,且从容不迫道:“其一,那是一个鱼塘,鱼塘里都是鱼。其二,一般我抓鱼,都是用网捞的,随便捞捞都可以,而且除了我也没人敢捞。是以我那话没错,是你没真正理解我的话哦,黛黛,你太急了。”   呵,我的错? 第83章 鬼祟   “自然是你的错,三叔那儿什么情况,我们可一点都不知道呢。”   就为了我嘲讽你钓鱼,你竟拿自己的亲叔叔来威胁我!!   明黛本来差点被说服了,却没想到明谨还威胁她,大概是真丢脸了,毕竟旁边满满两小水坑里的鱼都是她跟芍药钓的。   明黛本想嘲讽过去。但想到对方主管这次救援,人马众多,她也只能压着脾气,挤出难看的笑脸:“姐姐说得对。”   明谨顿时露出怜惜之意,道:“乖。”   芍药不敢看明黛杀人般的目光,就乖乖拉了下鱼竿。   “姑娘,又一条!“   明谨瞥了下自己手里好像死掉了的鱼竿,瘪瘪嘴。   这,有点气人啊。   明谨在钓鱼中水深火热颜面尽失,另一边天狗等人也越发紧张慎重起来,因为他们竟一路跟踪出了霖州城,到了东面一山谷。   “老大,这霖州城邪祟如此多,原以为是在废城中为非作歹,没想到在这郊外有了老窝,莫非三爷……”   此人并未说话,而是唇语,天狗看了,摆了下手,示意众人蛰伏小心,因为他的手指指了下远处那山岗,只见山岗上赫然有一塔哨。   众人注意力被吸引,却并未留意到后方草丛有匍匐的黑影靠近。   飒飒声终逼近时,天狗猛然竖了耳朵,不好,有人!   两边人陡一照面,齐齐吃了一惊。   ————————   黄昏时分,天狗等人回来,吃上了热乎乎的鱼汤跟野兽山禽肉食,吃完后,回程路上才给明谨告了探查结果。   “果是那红袍人一伙,我们跟踪那些抬尸人到了城外东面一山谷,因见守卫,且山岗有塔哨,我们不敢靠近,免得暴露,蛰伏一会便见到有一伙红袍人骑马而出,我留了两个在那边盯梢,其余人退回来跟姑娘您通传消息。”   天狗亲自带人去盯抬尸人一伙,因觉得这伙人可能跟谢沥失踪有关,至于那矿作则是派了其他一小队前去。   “本来想着我们两边人分开行事,却不想……主子您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明谨眼皮子撩了下,天狗打了一个哆嗦,本来还算高兴的情绪一下子就蔫了,“小的放肆了。”   “你们莫非撞一起了?”明谨原也没想到,但想到两拨人是一起回来的,又瞧天狗这厮本稳重却奇异耐不住性子,怕是有了重大发现。   “主子所言不错,我们真撞到一起了,没想到那些汉子竟也入了那山谷。”   明谨觉得有些心惊了,沉思道:“又是矿作,又杀害这么多人抬了尸,这是什么店,开的是哪门子张。”   明黛面色阴沉,“邪门歪道,凡人不可为,它尽为之,没准父亲也是发现了这些事,才被对方掳走的。”   明谨瞥她,“别瞎说,真是因为此事,三叔处境反而不妙,我倒觉得对方抓三叔是因为他另有价值。”   前者怕是要被直接干掉,后者则是会被关起来。   明黛也知自己所预想的不妙,便收敛了下呼吸,平静道:“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回去睡觉,等着鬼祟上门。”   明谨折断了路边一根枯枝,在手中再次折断。   “那边的人也大概快察觉到我们已到霖州城了,怕会猜想我们追查到胡杨客栈周边,这是他们的地盘,光是半天就能查出我们在哪。“   “现在就看谁更快更狠。”   ————————   明谨他们回去,已入夜,还是那个瘦巴巴的中年男子,两撇小虎须一翘一翘的,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干巴巴说:“贵客回来了?可是吃过了?”   “还没,有点饿,有吃的没?”天狗大大咧咧道。   “有,要多少,我让厨房去安排。”   “我们都要,来个十份吧。”   中年男子应下了,把人送上楼,而后下了楼去了厨房。   天狗转瞬下去盯着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下了?”   “下了,我看着他们在馒头跟菜汤里面下了药粉,这狗东西,怕是早留意我们了,都晓得我们只会吃这些东西。”   本在意料之中,倒也不算惊讶,但芍药还是在意另一件事,“他们厨房里那些肉食……可有问题?”   不会真是什么人肉什么的吧。   天狗表情微微复杂,略委婉说:“反正是你们这辈子都不喜欢吃的肉。”   懂了,谢谢你的委婉。   明谨倒没在意这种旁支末节,只问道:“隔壁客栈跟这个客栈有什么直接的联络吗?”   “还未有发现。”   “那……”   商议完毕后,众人后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灯火熄灭,外面月色散银光,躺在床榻上,明黛在被窝里有些紧张,呼吸都是紧绷着的。   “你在害怕。”   “我没有。”   “你在瑟瑟发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在被窝里干什么事儿。”   简直了!   明黛原本紧绷的情绪顿然被明谨这不着调的话儿给拆了个七零八落,“你若是为了哄我,倒也不必如此口出荤话,平白污了你的嫡女身份。”   明谨一愣,皱眉正经道;“我就是这么个说法,没其他意思,怎就荤话了,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懂这么多?”   明黛:“???”   明谨:“你最好克制复礼些,否则等救回三叔,总不好让我把此事告知三叔吧。”   来了来了,嫡姐范儿又来了。   明黛闻着一个被窝里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翻了一个神似明月同款但谁也看不见的白眼。   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她知道明谨并不是爱说这些逗趣话的人,除非她想哄人开心。   这个姐姐,到底还是怕自己心慌难过的。   ——————   夜深人静,霖州城早没了打更人,可这一夜分外寂静,附近几个客栈都跟活鸡被掐了鸡脖子似的。   这个客栈也没什么异动,直到一楼地窖校门拉开,入目便是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人,此人提着弯刀带着一群人入了大厅,往楼上去,却没控制脚步,因为其他房间也一点声息都没有。   那就一个可能了——他们全都被下了药。   但这些人现在俨然不是这个客栈的主要目标,他们只悄然靠近了明谨的房间。   弯刀插入门栓缝隙,刀柄挪着挪着便撬开了栓块,落地吧嗒一声。   一开门,迎面一个高大人影,一剑斩下!   铿!   “有人!”   “杀!”   天狗第一个打杀,其他门轰然打开,一番人冲出围杀这群客栈邪徒。   走道口,血肉横飞,门纱都被染了一片片血。   明黛直接掀开了被子,冲着那血腥直勾勾看着,这时候倒是不紧张了,眼里满是光。   这姑娘也是个有胆气的,从初入霖州城被镇住,到如今越发习惯,明谨不由感慨谢家姑娘的韧性。   不过这外面是结束了?   换到了天狗他们那个房间的明谨不由蹙眉。   ———————— 第84章 发现   ————————   这客栈不大也不小,但明谨这边人多,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用最短的时间扫清这家店,店里的人不是被杀就是摁在地上当活口。   这样的效率,让明黛既震惊又欢喜,因为这样代表他们救回他父亲的可能性更高。   “主子,都在这里了。”   天狗把活口都些人都切了筋脉,让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这才拉到明谨面前逼问。   但明谨还没问出口,就听见了一些声音。   “胡杨客栈那边还在打?”   “那边有一伙住客,有些身手,出于自保跟我们的人也打起来了,不过不要紧,这个客栈已经都是我们的人,那边我们也会处理好。”   明谨颔首,目光一扫,落在那个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身上,“都住两天了,还不知道你名字。”   小胡子微笑:“霖州城的都是死人,既是死人,哪里需要名字。”   “所以你们也不算是活口,没有存在的意义?”   明谨这话一说,一个眼神飘过去,明黛还未反应过来。   砰!!   一个活口倒地,咽喉淌血。   明黛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没见过因为明谨的命令而直接击杀的人。   这等于是谢明谨杀人了。   哪怕皮肤粗糙,明黛的面色也十分苍白,看着明谨有些失神。   明谨没留意她的反应,只看着小胡子。“我数三下,如果不能告诉我我三叔的死活跟去向,你们就得跟他一样,你们知道的,我时间很赶。”   小胡子双手已被废,却是诡笑,“你以为我们邪教之人会怕死?,告诉你,我们的命已交给了真神,永垂不朽……”   “没有的话,你拼命提真气护住心脉做什么?阳穴筋脉都突出了,你不知道吗?”   小胡子表情微窒,但很快继续冷笑,“你懂武功?可这又如何,我们是绝不会……”   明谨忽然起身了,手指朝天狗动了下,天狗会意,然后就……   一个个活口几乎被同时性全部斩杀。   明黛错愕,正要问明谨,却见后者对自己说:“看他反应,瞧着是知道三叔身份的,那三叔就有存活的价值,不过他们不会说更多,只想拖延时间,时间久了,他们的暗探怕是会得知这里的结果,我们得争取时间。”   天狗他们很有经验,于是开始整合人马,也通知隔壁胡杨客栈那边的人。   不过走之前还有另一件事。   砰!   走道尽头那个房间的门被强行打开,屋内竟也无多少粉尘。   “这是父亲曾住过的房间?禁止入内,外窗有灰尘,但屋内如此干净,怕是有人经常打扫,并且……摆放很没章法,他们经常在找东西?”   这跟他们之前的怀疑对应上了,不过对方如何密集频繁搜查,也不知道是否拿到他们想要的。   “你了解三叔,你找找。”   明谨没有只顾自己卖力,相反,她更信任明黛陪同一起来到这里的意义。   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我在找,但我好奇,父亲到底藏了什么让对方这么急切,是对这个霖州城调查发现的秘密吗?”   明黛还是很乐意贡献自己力量的。   无人可知,明谨静静观察着这个房间,很快,她走到桌子边上,拿起四个茶杯一一查看,最终在第四个茶杯有了发现。   一个茶杯能藏什么东西。   茶杯底座下面有划痕,是佩戴的戒指留下的划痕。   那必然是一枚有些棱角并尖锐的戒指,谢家成年男子好些人拥有,但凡有承担一些家族任务的人,都有遇险的可能性,在危机时留下机密信息,这也是世家培养的一环。   现在,明谨在茶杯底座下面看到的就是一个小小的×痕,她拿起茶杯,走到房门口微微抬高手,以底座圆形对应整个房间,将茶杯转动一圈,这个×痕交叉点便是她的三叔可能藏物的地点,但茶杯是圆的,它对应哪个周边无人得知,旋转之下,至少有一条内圈线是可能性的,这样找起来也麻烦,比如花盆,盥洗盆,木板,床……   明谨若有所思,忽然放下了茶杯,看向了窗户,但她没有走过去,因为已经有人在那边了。   明黛。   推开窗户,明黛伸手出去在外面的瓦片上翻来翻去,很快,她露出喜色,直接用脏兮兮的手捏着一本更脏兮兮的小册子,朝明谨咧嘴一笑。   ————————   明谨知道谢沥必会留下藏匿线索,但他比寻常人谨慎,也知道这里是对方的地盘,不管藏在哪,都会被对方翻个底朝天,毕竟连木板都有被翻撬过的痕迹,所以不管他怎么藏都没用,而茶杯留下的痕迹也会被对方查看到,唯一的法子就是他们的注意力就在屋内,但东西藏在屋外。   所以她猜测是窗外,不过亲女儿终归是亲女儿。   “父亲喜欢饮酒,但脾肾有些受损,医师多年前久嘱托过,可父亲还是爱喝,有时候就偷偷藏酒,母亲也练就了一身找酒的好本事,可我知道有些酒她始终找不到,因为父亲会在她突然检查的时候临时把酒瓶放在窗外……后来,他甚至让酒匠做了好些扁平的小酒瓶,可以藏在瓦片下的那种,内外都看不出来,这种小秘密他只跟我说过。”   谢沥未必会想到自己女儿会来霖州城冒险,但他在自己老婆身上历练出来的本事已成为一种习惯。   也深值得他信任不是吗?   这本小册子就是最好的验证结果。   不过这本小册子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明黛把小册子交给明谨,明谨打开一看,看到上面的一些笔迹,眉目顿时幽深起来。   “这不是父亲的笔记,应当是别人的账本,炭?购置炭量的账本?这有什么用。”   明黛有些失望,却从明谨的神色中品出了一点点灵感。   炭?   她忽然想通了!   “是了,此地若有矿场,安排大量苦力挖矿,可并非运载到别地使用,而是就地冶炼,那么就需要大量的木炭,可这霖州城人烟少,林木亦不多,哪里来那么多木炭,就得从外面运载而来。这么大的炭量,怕只有官方下辖的银务局能出了,而且还要靠近霖州城,减少往来运输时间跟暴露的危机,阗城那边的?”   霖州城周边最近的城池就是阗州城。 第85章 瘙痒   明谨:“不止一个银务局,铁矿冶炼是国之兵器的根本,朝廷绝不允许民间私人有此行为,若是各地铁矿未被发现,为私人把控,朝廷无法监管,就对炭量严格监控,每年都有都城的银鉴局派人巡查各地的银务局,看这账本记录了这么多出货信息,怕是时日已久,可银鉴局在审查时并未发现阗城的问题,说明银鉴局也出了问题。”   这也是设立各地银务局的本意,并非为了监管文武百官以及老百姓的用炭量,而是杜绝歹人冶炼兵器豢养私兵。   当然,某些世家是在规则之外的玩家,甚至某些意义上,他们制定了这些规则,以保证自己的权利不受侵犯。   可霖州城不在此列。   “霖州城于朝廷就是邪教之地,若是从前可以无视,那现在绝对会忍无可忍,因为他们越过了底线,所以别看这是一本小小的用炭账本,却会引出许多后患。”   明黛恍然,难怪自己父亲会出事。   “那他们的大本营应当就在那个山谷,我们现在就去?”   “嗯,但他们去,我们不去。”   还是那个理由,非战斗人员不去冒险,也不能成为拖累。   天狗清点了人员,隔壁胡杨客栈那边也结束了打斗,显然跟那一伙江湖人士沟通完毕。   “我们是雪鹰堡之人,在下莫让。”   “齐藤刚。”   “张子勋。”   “林素。”   对方七八个人,包括那位英姿煞爽的女子,个个都是武林好手,而雪鹰堡名头也是不小,起码天狗这些人认识,但明黛不清楚。   “很有名?”明黛问明谨。   明谨对武林的兴趣是天然的,自然晓得,“现在的武林素来有一山二宗三庄堡之称,雪鹰堡就是其中之一。”   明黛对这方面兴趣寥寥,也没细问这些武林名宿的名声,只扬了妩媚眉梢,“那也一般。”   偌大的国家,谢家位列顶流,对上皇亲国戚都有底气,对江湖武林自然看不上,何况对方也至少明列三庄堡,还不算最强的山门宗派。   不属于一个圈子,自没什么好说的,明谨也只是笑笑,看着下面院子里跟天狗等人说话的几个英武儿郎。   若非有事,不管是武林人还是普通人,怕是都不乐意来霖州城这样肮脏的地界。   这伙人果然也是有缘由的。   原来是他们的小师妹在外行侠仗义,一不小心撞上了正在办坏事的坏人,打不过之下紧急叫了附近的师兄师姐,结果死了大片,自己也中了毒,此毒极为诡诈厉害,师门上下无法,最后听闻霖州城中有蝴蝶奶奶如此医坛圣手,几位爱惜师妹的师兄姐弟就瞒着师门长辈千里迢迢带着小师妹来解毒了,可惜蝴蝶奶奶还没找到,就被黑心的客栈差点毒晕了做成人肉包子,但他们也察觉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对方给他们下的毒,似乎很眼熟!   天杀的!这不正是小师妹中的毒吗?!   他们这是为了救人兴匆匆又集合小队进了狼窝低调送人头阿!   一群人胸口碎大石的心都有了,可也不敢异动,怕暴露行踪被对方狗急跳墙全灭口,活生生忍了一段时日,天天谨小慎微,生怕落了对方的谋算,这几日下来正图谋转机呢,却不想隔壁那不起眼的破客栈冒出一伙好生强横的人物。   总而言之就八个字——训练有素,人多势众。   本来这是好事,可就坏在明谨这伙人出手狠绝,个个致命,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好人,没准是那一伙来灭口的歹人,忍了多日的江湖侠士们当即觉得局面不妙,于是掀了桌椅操了家伙一并杀出,然后就混战了。   还好最后说清楚了,冰释前嫌,而后他们才自报家门,不过让他们郁闷的是这伙人并未本着江湖人礼尚往来的气概同等告知自己的来历,甚至连假的都不愿意编撰,只让他们速速离去。   这可不好,他们已然看出这伙人也是奔着这霖州城的地头蛇来的,否则不会这般迅猛的战斗力。   拿捏地井井有条,打斗中他们还观望了下,那隔壁的客栈竟没逃出一人去,可见对方厉害。   若是厉害,大家目的一致,或许可以联手。   自家几个也是能打的,对方若是有意,也该提出此意,可现在……   到底是自家小师妹性命要紧,他们也只能毛遂自荐。   然后天狗就同意了。   这群人:“……”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江湖人,一股子义气,可也惯常看情形来去自如,联手是联手,得看谁求谁,若是他们先开的口,就不好落井下石了,否则有违江湖道义,说出去就不好听了。”   明谨跟明黛都看得透,也见雪鹰堡的人留下了那位林素师姐照看小师妹,其余人则是跟着天狗等人一并出去,看看能否从这伙邪人老窝找到解药。   “要不要让她把她的小师妹弄到我们这边来一并照看?”   “不必,在他们看来,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才谨慎一些,说到底他们对我们也不甚了解。”   明谨否决了这个提议,便带着芍药跟明黛回了屋子。   此时已入深夜。   “洗洗睡吧,没准明早起来三叔就回来了。”   “这破地儿哪里敢洗澡,你敢,我都怕染上什么东西,你困你去睡吧,我睡不着。”   “那你去隔壁那屋子,别翻来覆去打扰我,我困极了。”   明黛也理解明谨体质贼差,这连番赶路外加劳心劳力,已是疲乏至极,不过对方提及自己翻来覆去,自己昨夜睡相又这般差么。   明黛放不开脸,轻哼:“谁还稀罕跟你一起似的,你顾自睡吧,我在隔壁等着。”   既说好了,明谨回屋睡着了,芍药自然是不肯离开的,她机警惯了,知道这地方绝对算不上百分百安稳,于是依旧在地上打地铺。   这深更半夜的,动荡方平,天狗也留了人把守,保护明谨等人的安慰,芍药心态是平和的,只是偶尔在朝床上瞧了瞧。   可后来就……手臂忽有些瘙痒,她挠了两下手臂,在黑夜中摸着没起红肿,暗道大概是几日没有洗浴身体不爽利,也就无视了。   过了一会,她觉得昏昏欲睡,视线迷蒙后,身体极度乏力,这好像是……不妙!   她竭力想起身,也想开口呼喊,但喉咙如火烧,只发出细微的声响,终究手臂一软,人彻底昏睡过去。 第86章 后手(其中一更补昨天忘记的一更,今天三更,求月票鼓励)   本来这点声响也够了,但奇怪的是外面看守的人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也倒下了。   如果详细检查的话,大概可以在他们身上发觉细如针孔的蛰痕。   整个客栈死寂无声,只有咯吱的缓慢声音。   那是一扇门被打开了——此前被迷晕的那些住客之中,有一间房拉开了门,走出了人来。   显然,这些个邪祟客栈宰人的路数不仅仅了毒杀,还另有后手,起码入住的人员里面本来就有一波他们自己的人马蛰伏应对变故。   俗称后手。   此前看着昏迷的人,如今板着死人脸,自带邪祟的阴冷气质,跟鬼魅夜行一般在昏暗不明的走道无声走动着。   只见他们开了门,无视地上的芍药,直奔明谨而去。   芍药都中了招,别提明谨,只见她躺在那儿昏沉不醒,两人当即拿出麻袋一个套牢,将人往肩上一抗。   “其他人怎么办?杀了吧,瞧这丫鬟都细皮嫩肉的,滋味定然不错。”   在鬼祟横行的霖州城呆久了,连芍药这样被药物粗糙了的皮肉在对方眼里都变得不俗。   一人拔出小剔刀就要杀芍药。   “住手!你是不是糊涂了,花儿红嗜新鲜血肉,床褥香气也只能引它们来叮咬活人,若是真见了血,怕是狂性大发,我们都得死在这!若非这些人把尸体都弄到院子里了,今夜我都不敢放出它们。”   主要是没想到这伙人杀伤如此厉害,直接把客栈其他人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不留,可把他们两人吓得够呛,若非看还有机会,他们也不会贸然动手。   另一人本是将明谨得手后心里高兴,被同伴提点后下意识往窗外下面的院子看去,顿然看到院子里暂时堆砌起来的尸体上已覆及一层密密麻麻的小一点,有些甚至已发狂性,在尸体上面嗡嗡飞舞,二就是房间纱门染上的血水之上也附着了一些黑点。   它们在吸血。   他顿时冷汗齐出。   “已得手,头领还在等着,把人尽快送进去,稍后等时辰过去,花儿红被召回,这里的人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走!”   两人速度极快,扛着明谨竟去了尽头那间小房间,也就是三叔谢沥曾住过的地方。   但刚要进屋,忽闻远方的动静,两人对视一眼,是岗哨提醒了。   要遭,他们竟回来了?   “怕是他们也有计策,可惜我们胜出一筹,快!”   ——————   天狗等人杀回来自然是计划之一,路上本决议跟他们一起的雪鹰堡之人还很纳闷。   杀回去是几个意思?   他们也怕自己被天狗拿了当炮灰,非要问清楚。   轻功纵跃时,天狗给了他们一点消息。   “我们查那客栈时跟那山谷时,虽谨慎,但我家主子且说太容易了,怕被对方下了套,若是计中计,不管多少人去也是白搭。”   “是以?”   “故作离开,再杀回去,把他们真正的心腹人员逮住拷问内情。”   雪鹰堡的人一听,觉得还算靠谱,但也心里暗暗心惊,这伙人什么来头,做事这么谨慎细密,肯定不是江湖中人。   “如此一来,我们也定要回去,万一师妹那边也有人埋伏后手,那就不妙了!”   一想到如此,他们也加快速度。   赶回去了,但看到眼前一幕,所有人心惊胆战。   院子里的尸体……竟被吃光了大半!   “小心,退!别去翻那些尸体,上面有东西!”   天狗厉声提醒,众人纷纷后退,“怎么办?你们主子岂不是危难?等等,我们师妹那边……”   雪鹰堡等人见到这等可怕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就要去隔壁胡杨客栈看看,但也对这种诡异手段心怵十分,离开的动作就没那么迅猛,却见天狗冷然道:“什么鬼祟伎俩,老子是不怕的,不过是蛊虫一道!谁也别想拦着老子救主子!”   天狗弄了火把,厉声吩咐人从厨房拿来了许多猪油,干脆利落往尸体上一点。   火焰焚烧之下,那些毒虫乌乌飞舞,但尽数化为灰烬。   然后这群人一窝蜂往危险十分的楼上冲。   雪鹰堡的人看了,分外汗颜,倒也赶紧去看望自己小师妹,还好,小师妹还好生躺在那儿。   “林素师妹!”   几人这才看到地上昏迷的林素。   ————————   这小师妹躺了一个,现在又躺了一个,雪鹰堡的师兄弟几个简直要哭了。   “隔壁那伙人厉害,去问问他们可有办法。”   虽是江湖人,可失了长辈庇护,能耐也有限,自然比不得明谨他们资源充备。   可当他们敢去隔壁,还没进门了,就见门窗被一刀劈开!   己人面面相觑,怎回事?   莫非是那位主子……出事了?   其实还真没说错。   天狗等人一上去就去了明谨跟明黛那儿,明黛昏倒地上,隔壁芍药也昏倒地上,但床榻上并无明谨的痕迹。   一撩开床褥,只见塌上地板有些微缝隙,火把一点,倏然飞出几只毒虫。   烧了这些后,床板被强行撬开,露出底下样貌。   并没有什么容人出入的地道空间,但有一拳头大小的小洞,估计就是供给那蛊虫出入的。   “不在这里,这客栈之中定有出口!”   他们是从外面包抄过来的,算时间对方根本无法从外部街道带走,要么还在客栈,要么就是通过秘密通道拐走了人。   “刚刚我看到那边房间门还开着,那个此前一直关着的,谢三爷……”   天狗二话不说带人冲出去,入了屋,才发现这床榻跟其他房间的床榻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床板可掀,反而像是封闭死的,连缝隙都没了,是个完全的密室。   也是福祸相依,此前他们找到这个房间,急着找谢沥留下的物件,成功找到后,欢喜不已,看着床榻封死,没得出入,竟也没再细致检查。   “莫非不是这里出入?”   众人头疼十分,但天狗手指一摸踏上床沿,指尖有泥污,是鞋印下面的泥料。   肯定是这里逃走的。   到底是怎么出入的呢?   天狗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一扫,“机关枢纽,若有变,必有痕迹。”   他忽然摸了床榻竖脚。   上次,这竖脚的雕纹并非这一面,而是另一面,所以,它是可以转的吧。   嘎嚓!   床榻上的石板挪开了。   ———————— 第87章 牢房   ————————   床榻石板下面是狭隘的通道,但越往下越宽敞,因为已经到了地下迷宫。   此前的两人邪人扛着装着明谨的麻袋,为了抓时机,连轻功都用上了,速度极快,在天狗他们进入小房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几条街外了。   可他们没有出街,而是继续奔行,大概一盏茶时间,他们出了一个一个拐角,打开了一个机关,上面的铁板口子打开,风通入,两人出了地面,入目是阴冷诡谲的一个……棺材。   许许多多的棺材,这是一个义庄。   彼时,天狗打开了床榻石板后,自然也看到了下面的通道。   “留一拨人在这里观望,等我们找到人,放出消息,可在地面接应。”   主要天狗把握不准对方是会把人带出地下迷宫,还是藏在迷宫之中。   稳一点没错。   至于他自己则是亲自带一大批人下通道,可一下去,他们就知道要追人不容易了,因为这地下迷宫四通八达,根本不知哪条路对哪条路,别说追人,自己都会迷失其中。   还好天狗他们是专业的,其中一人二话不说趴在地上,这是俗称鹰眼的探子,很多军队都有这样的人物,天然视力通达,千里挑一,二边上的人则是用火把照亮地面。   幸好这地下迷宫没有常年走人,但凡地上有痕迹,必是有用的。   “鞋印在这边,追!”   虽然艰难,也耽误时间,但在这种环境里,不怕慢,就怕追错了。   天狗等人小心翼翼,争分夺秒,终于追踪到了一机关掣之前。   摸索到机关打开后,天狗第一个钻出地下,当看到义庄后十分惊疑,目光一扫,见到许多棺材,却无人烟。   天狗留意到义庄满满的棺材架子上有一个位置空了,一摸架子,灰尘留印,显然刚不久有一副棺材被用了。   天狗深深皱眉。   “主子在哪?”   “掀了这些棺材?”   众人出了义庄,随手掀翻劈开一些棺材后无所得,正惊疑时,天狗忽然打了一个手势。   “你们听。”   附近街道隐约传来吟诵的声音,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怪异瘆人,且还有转轮铃的声音。   天狗脚下一点,两下腾跃到了边上房屋屋顶,放眼左右望去,顿然瞧见了三条街外正有一鬼魅万分的抬棺队伍,约莫百人数,转铃者,抬棺者,跳舞者,黑骷血幡与转铃,且不知用的什么法子,一行人所过之处,浓浓黑气相随,乍一看跟百鬼夜行也差不离了。   几条街的霖州城之人都吓得闭门闭窗,不敢有任何动静。   那一棺材正跟义庄缺失的一副一模一样,天狗一看就怒目了。   “这些狗邪祟!不知拿主子做什么文章。”   “先吃解毒丹,蒙面隔气,杀过去!”   ——————   邪祟重邪性摄人,以人之恐惧达成最大威力,可如果来者无惧,且杀意昌盛,那就是一场全凭血性跟手段的厮杀。   天狗等人人多势众,强横昭烈,迅赶过去封了街口,二话不说围杀,可这伙邪徒也不是吃干饭的,其中一个五官都不知咋长的丑陋老头掐着尖细嗓子怒斥:“何等奴才,敢扰天目王尊法礼,速速就擒,否则天王神威降下,尔等……”   “去你姥姥的天王,老子打的就是你们!”   此时,硝烟箭发射,远处客栈这边盯梢的人看见了。   “找到了?”   “留人看着三姑娘她们,其余的跟我走!”   雪鹰堡几人见状也作此安排,莫让带人过去,一过去,刚好见这伙抬棺的邪人撕破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底下的红袍。   “小心……”   嗡!!   弯刀飞梭而来,莫让拔剑而出,却见其中一个红袍人左手弯刀,右手一把小巧的剔骨刀。   “这刀!”   “师兄,就是他们杀了小七他们!”   “杀!”   莫让腾空而起,剑翻残影,身法掠射,正欲登棺上方以上制下杀敌,却见一人快了一步。   砰!!棺盖被掀开。   “主子!!”天狗顾不得周边危险,匆匆往下一看,顿时表情一僵。   里面是空的。   ——————   黑红小瓷瓶瓶口置于秀美鼻下,释放出刺鼻的气味,无形无色,但足够让昏迷的人眉心蹙下,但还需辅佐。   啪!冰冷的寒水泼在明谨身上,明谨猝然惊醒,睁开眼后,看到了脏污的干草,血染干涸的石壁,还有牢固的牢门。   当然,也有泼了冷水后就管自己关门离开的邪徒。   毒性还在,身体依旧疲软,她撑着地面艰难欲起,却听到边上牢间传来刻薄讥诮的一道声音。   “弱鸡一般,何必在沦为阶下囚后还死命挣扎,在地上趴着不好吗?”   这声音分外耳熟。   明谨转头看去,看到了对方,先是没看出来,但观察须臾,已然认出,十分诧异,不过收敛极快,依旧自顾自从地上坐起,挪到了壁下,靠壁后盘腿坐着。   明谨整理了下衣物,而后才对隔壁出声的牢友道:“看来霖州城的不妥早已上达天厅,让监察院都亲派庄大人这样的人物前来探查,可惜……”   她偏过脸,瞧着庄无血轻叹,“可惜竟与我这弱女子同一境遇。”   这姓庄的口无遮拦乃家常便饭,但明谨也不是次次都顺着。   浑身血污发丝散乱的庄无血也习惯了明谨的反击,咧嘴一笑,“你可不是一般的弱女子,是世家贵女呢。”   明谨扬眉,却不说话。   “桀桀,这世上的好姑娘连我监察院的大门外三里地都不敢靠近,生怕污了清白,可你竟亲身来到这活人都不敢靠近的邪徒老窝,就不怕来日嫁不出去吗?”   “说得好像我名声清白就嫁得出去一样。”明谨轻笑,“不过我家的姑娘若是嫁不出去,向来也只有一条路可解。”   庄无血:“哦?出家做姑子阿?”   明谨:“招赘。”   庄无血愣了下,后阴阳怪气嗤笑,“果然是谢家贵女。”   明谨却是好奇,“我都这副样子了,庄大人还能认出我?”   庄无血:“没几个女的值得血炼门这么礼遇,不奸污不炼药不吃肉喝血,半点都没动,说明价值很高,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你这样子是真的……丑极了。”   明谨打量这厮,也没说他更丑,只观察周遭,好多个牢房,有些牢房空着,有些牢房里躺着人,不知死活,有些牢房则空着,不过乍一看,还是有区别的。   “看来我这个牢房果然是最干净的,不比庄大人的又脏又臭,我真羡慕你,因为价值低就不会被卖。”   报复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88章 打扰了?   本来在调整内息想恢复内力的庄无血肉眼瞥过地上不知道何年何月留下的肮脏之物,眉目略暗沉,淡淡道:“把小猪好生养肥就是为了好卖,可小猪还分外高兴,你说搞笑不搞笑?”   嘲讽之意好生浓烈,最重要的是有人来了。   凶神恶煞,而且还带了好些奇怪可怕的利器,钩子跟烙铁什么的,也端了盘子,上面一碟碟,也不知是什么狠辣的毒药。   “看见没,养猪的来了。”   庄无血笑得恶劣十分,明谨则是皱紧眉头,紧抿着唇瓣,冷眼瞧着这伙红袍邪徒打开牢门,也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对了,他们打开两个牢门。   “狗东西!起来!”   一鞭子下去,庄无血身上就彪了血肉,然后几个红袍人进了隔壁牢房,各种磨人的刑具齐出,惨不忍睹。   而另外一个红袍人进了明谨这边,一声不吭摆了一碟碟,翻开盖,热腾腾的饭菜跟米饭。   庄无血:“……”   明谨:“……”   这……大可不必如此天差地别吧。   ————————   “庄无血,你也有今天,狗杂种,把我们的人活生生折磨死,今天我们要叫你也吃一吃这苦头!”   “别让他流太多血,抹点药封口,嘿嘿嘿,结痂了再撕开,可更痛……”   “盐巴呢?辣椒辣椒,给我!”   隔壁牢房传来这样的声音,而明谨这边,戴着面具的红袍人冰凉凉道:“没毒,吃。”   作为弱女子,可千万不要在沦为阶下囚的时候,对强凶悍将各种倔强辱骂表达自己的坚贞不屈。   这不是话本不是话本。   明谨乖乖拿了筷子,吃了几口。   “味道怎么样?”   “说实话吗?”   “你说假话试试。”   对方语气阴沉沉,鬼魅得很,让人毛骨悚然。   明谨抬头看了下对方脸上的面具,垂下眼,认真品了下,说:“这道,有点咸……这一道,有点辣。”   隔壁被盐巴跟辣椒涂抹伤口的庄无血:“……”   “呵呵。”面具人也转头看了下隔壁凄惨无比的庄无血,低笑了下,“听说监察院死盯着你们谢家父女不放,老找你麻烦,看到这一幕,是不是心里很开心?”   明谨低头吃着菜,细嚼慢咽,轻道:“他还没死,这话我可不敢说,万一他日后活着出去了,非要报复我,那可如何了得。”   她这般说,面具人这般应:“所以你认为自己能活着出去?”   明明刚刚还好吃好喝伺候着,但这话在温柔中尽显邪狞之气,还未等明谨说话,他的手就猛然掐住了明谨的下巴。   太突然了,好像魔鬼化身成人,一下子又翻脸无情,露出魔鬼样貌,展露嗜杀之意。   明谨心惊,纤细的脖颈不得不由对方高大身躯上仰,越显脖子细弱,也不得不对视对方。   面具残狞,恶魔化像,却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因为地牢光线有些昏暗,根本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此人的阴冷如蛇,像是人间炼狱淬炼出来的伏尸,披着人的皮囊,失了人性,为掠食与攀爬而活。   “做人,总是要乐观点。”她说话时,脖子咽喉血管跟皮肉的动静仿佛能传达到面具人指尖。   他眯起眼……忽然伸手拭去她唇上沾染的些许酱汁。   明谨顿然皱眉。   隔壁庄无血忽故作关切道:“她可是谢远的女儿,你如果想奸污她,就不怕谢远报复啊?”   明谨:“……”   这混账东西怎么还没死。   ——————   “奸污?”面具人思索了下,忽然认真瞧了瞧明谨枯黄粗糙的面容,然后道:“这副摸样,下不了口。”   明谨:“……”   得亏手里有一门妆容技艺,保清白了。   朝野上下第一恶人庄无血不由叫唤:“你竟如此侮辱于她,难道不知道谢家女子出美人?”   这人是真的天性恶毒,还是想让她被这血炼门侵害?   若是后者,就是为了日后好让她父亲大肆杀戮霖州城,这样一来,她父亲总会犯错,朝廷总有人得力,监察院也会找到破绽。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   面具人忽然随意松开了明谨,像是丢弃不感兴趣的小玩意一般,倒是绕有深意看着庄无血。   这眼神……   “我喜欢的是男人。”   饶是号称昭国豺狼,庄无血震惊了。   明谨也被镇住了,来回看看两人,后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打扰了?”   “不会,先拿你过去办完差事,然后我再来找他……”   面具人拽了明谨的手腕,将她粗鲁拉起,走过庄无血牢门的时候,幽幽吩咐属下们:“别玩死了,臀后别留伤口。”   下属们十分亢奋,纷纷答应。   庄无血:“……”   明谨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眼神:明明我的处境很危险,可我还是觉得你好惨。   ————————   这人实在高大,也分外不怜香惜玉,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性别没对上嘛,明谨只能被对方拽着走,忍了手腕生疼,过了好一会才进了一个刑房。   刑架上吊着一个人。   “三叔!”   明谨看到了整个人血肉模糊的谢沥,面色微变,眼底也森冷了几分,但到底按捺住了,因为现在的她也只是阶下囚。   “醒醒,醒醒!你的侄女来了!”   谢沥奄奄一息,眼皮子都抬不动了,可听了这一道声音,像是被抓住了心肝一般,猛然睁开眼,待看到明谨,哪怕明谨现在摸样大改,不似从前,他还是认出来了,顿然挣扎了下。   啪!!一根鞭子甩在了他身上。   “呦,现在倒是活了!”   眼看着自己三叔被一鞭子抽得骨肉分明,明谨呼吸颤了下,但没有再喊出来,而是在诸多凶恶的红袍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吓缄默走了下去。   “这就是谢远的女儿啊。”   “就这样?”   “还想怎么样,比起咱这地儿的歪瓜裂枣,已是天仙了,何况她怕是易容遮掩了吧。”   “看来是,把她衣服扒了不就知道谢家美人到底是何等天仙?”   群魔乱舞一般,这些人的猖狂溢于言表,毕竟明谨已经在他们手中。   不过人家也不止说说而已。   有人真的过来了。   而带明谨过来的面具人站在边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看着。 第89章 阶下囚   ————————   眼看着这个红袍人靠近自己,一群饿狼环伺,意图侵犯羞辱,但凡是个有屈辱感的弱女子都该惊恐欲泣。   明谨眉头紧锁,手指微曲,掐进掌心肉,却在这个人黑乎乎的手指快碰到自己的时候,淡淡一句:“你们是在这霖州城呆久了脑子不拎清了?费心抓我过来,把我碰了,确定还能威胁我父亲?”   这个红袍人愣了下,后冷笑,一手拽住明谨衣领,长长的黑指甲直接往下一撕,明谨身上的外袍就撕裂在地了。   面具人没看,正在给自己倒酒,好像对这种事没啥兴趣了,也不以为然。   谢沥看到了,身体扭动,喉口发出怒吼声,但估计是咽喉受损,言语有些障碍,并不能言语。   “小贱货,都被我们抓到这了还猖狂,看老子如何收拾你。”   “弄死她!”   边上的红袍人也仿佛被激怒了,一群人怒吼起来。   这个刑房一下子如森罗地狱一般。   饶是如此,明谨却越发冷漠淡然,在对方意图撕开她内衫之前,轻描淡写一句:“账本不想要了?”   对方一惊,动作顿在那里。   账本果然在她那里?是怎么找到的?   他们都快把那房间翻天了。   明谨微笑,“这个目的没达到就算了,还要招惹我父亲,这跟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什么区别吧。”   三言两语压制这些可怕凶残的邪徒,但也提升了他们报复明谨的欲望,这个阶下囚竟如此嚣张?   “当然了,我相信能盘踞霖州城多年的邪教龙头教派是不会如此愚蠢行事的,所以……你们是在故意恐吓我,想让我求饶,然后主动交出账本么?”   褒贬同在,也不知她是什么个意思,但无疑大部分的邪徒觉得找回了一点面子,怒火也削减了些。   不过红袍人冷笑,“难道你敢不交?说,那账本到底在哪,否则……”   他的手指落在了明谨衣领上,威胁之意满满。   “对于世家女子,清白意味着所有价值,阁下碰我试试?”明谨笑着,眉眼间流淌嘲讽痕迹。   “你!我倒要看看账本在不在你身上!”红袍人大怒,眼中邪狠闪过,就要撕碎明谨的衣服。   忽然,刷!热血喷溅在明谨身上跟脸上。   黏糊糊流淌着。   刚刚一把长刀飞射而来,从此人后背穿胸而过。   说杀就杀。   明谨眉头就没松开过,对这粘腻的鲜血也有厌恶之心,从衣内拿出手帕慢慢擦拭脸上的血,一边看着黑暗中走出的老者。   “手下的人过于粗鲁了,让谢二姑娘见笑了。”   “门主阁下客气了,是我贸然闯入贵教派的地盘,冒犯了。”   “也不算冒犯,你不是为了救你的三叔来的吗?”   “哪里敢提救,阶下囚而已。”   血炼门门主抬手示意其他人将地上的尸体挪走,花白头发,里面却有小黑点攀爬,似是蛊虫,多恐怖一人啊。   他走过来,靠近了明谨,“原来,你也知道你是阶下囚呢,小姑娘。”   他一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本来你三叔熬刑不认,怎么打都忍着,你这个侄女送上门来,我们正愁没法子去威胁他,可按你这说法,动你一下都不成,那也没法威胁他了,我们血炼门得把你们叔侄供着啊。”   老姜很辣,看似友好温和,其实暗藏毒性。   谢沥担忧看向明谨,想把仇恨揽过来,但明谨已经接了话,“门主海涵,此前是我天真玩笑了,自你们对我三叔下手,就不怕我父亲如何,毕竟霖州城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朝廷也不能奈何,你们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谢远,只要强制拷问,不愁我们叔侄不屈服。”   门主眯起眼,还没说话,就见明谨补充:“可这个道理我们也懂,真扛不住交托了一切,那我们就真没活路了。”   “其实也就一个法子。”   门主笑了,“你说。”   “账本自被我藏好了,以账本换我叔侄两人安危,门主觉得如何?”   门主本来只是浅笑,现在却是哈哈大笑,仿佛在笑明谨天真,“留着你们两个,还可以拿来威胁谢远,堂堂恒国公的软肋可不好抓,区区一本账本算什么,你还是快快交出来,我可以考虑让你们接下来的日子好过点,否则……林术。”   他这话说完,立马就有人送上滚烫的烙铁,正是此前的那个面具人。   “一根烙铁,说吧,你们叔侄两个谁来?”   谢沥奄奄道:“有什么,冲我来。”   他一张嘴,嘴巴血水涌出,语焉不详,但也让众人听清了。   “那就冲她来吧,年轻人经得起烫。”   门主笑眯眯就要把烙铁往明谨身上招呼,而且是冲着脸上……   “能主管多年审查,那位在银鉴局能帮到你们的官员怕是三品大员官秩以上,且一旦暴露了他,就会牵扯出一整条暗线,而这条暗线怕是你们费劲数十年心血才能完成的成就,并会造成最坏的后果——朝廷会坚定觉醒,派出大军,铲除整个霖州。”   “门主雄才大略,部署多年,就真的要这样前功尽弃么?”   明谨面颊都感觉到了烙铁的热意,可门主倏然阴沉下来的脸如冰霜。   “你竟知道……”   “我真有账本,没骗你们,其实我跟三叔的性命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能达成目的,放不放有什么区别呢,当然了,如果能威胁到我父亲自然是意外之喜,可问题是……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父亲那人的名声。”   明谨神色郁郁,似是对谢远的嘲讽,“说难听点,世家之中所谓贵女,不管这养大的过程是疼宠还是冷待,最终都是为了嫁人联姻,为家族争取利益,而我如今入了霖州城,清白名声有损,哪里会有高门显贵愿意求娶,自身价值不足十一,他凭什么会受你们威胁?相反,你们如果真对我下手了,对他更有好处。”   门主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可是文官。”明谨意味深长道:“自古文武分明,各司其职,可他却碰了兵权,朝廷老早想收回。若掌军,对军队的掌控程度其实完全取决于是否有出兵的战役,以战养兵——你们说,如果我们死在霖州城,他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跟朝廷请命出兵,然后率乌甲兵来铲平霖州城,算起来,这也是一大军功吧,毕竟霖州城失君王教化多年,若能一统,有助于他在军部跟民间建立威望。” 第90章 谈判   阶下囚绞尽脑汁为自己夺生机,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这并不稀奇,可像她这样有理有据发人深省的是极少的,而且切切实实让你有一种感觉——她说得很有道理,真杀了他们,谢远真出兵霖州城,届时有没有银鉴局的事情暴露就不重要了。   或许是见不得明谨反拿捏他们,有人愤愤道:“便是他来了又如何!要是朝廷有能力杀入我霖州城,以前早动手了,即便开拔大军到我霖州城,最后也不过是苦苦待在外面进不来而已。”   此人一说,其他人狂肆意而笑,大声赞同,门主眉宇也舒展了几分。   明谨看他们这副样子,反而笑了,因为她看出来了,这伙人还没聪明到了解自身的弱点。   无自知之明的人,其实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因为没有准备,扛不住真正的杀伤。   “是吗?也不见得吧,我在城里根郊区都大概观察了下,霖州城无粮产,吃食都没来处,湖河之鱼跟山中野兽都不多,基本食物都靠外部输送,所以城中所有客栈的食物价格极其昂贵,那么只要围困霖州城一个月就足够了——而现在昭国边疆无战事,守霖州城一个月并不困难,全看朝廷是否愿意下这个家决心,承担这份代价。”   她钓不到鱼其实真跟她自己无关,而是因为鱼确实不多,但芍药跟明黛自带气运,换了其他颇有生存经验的下属,竟也跟她差不离。   这应该跟霖州城的毒性环境有关,邪徒太多,诸多毒物,导致其他生灵植物灭绝不生。   对了,还得算进铁矿冶炼对这山林湖泊的危害。   这也算是霖州城自尝恶果吧。   “自然,诸位邪道门徒也可以通过吃人肉来满足所需,但据我所知,霖州城能发展到如此规模靠的反而不是诸位,而是底层那些鱼龙混杂之人,将他们视为劳力还可压榨鞭策,毕竟没到生死底线,可若是视为食物,那就未必了。一来内乱,二来自斩根基,三来,城中除了你们血炼门的人,势必还有人掌握出入之法,为了自保他们会逃出去,而且也一定会为了利益把这个秘密出卖以求利益。”   为了自保,明谨的确是尽口舌之利,末了,她还深深看向血炼门门主,“希望门主阁下三思,其实并无极端矛盾,何必鱼死网破,我们叔侄求生,诸位求稳,各退一步,这样不好么?“   谢沥素来都知道这个侄女自小就因为父母的关系,习惯了站在高处审视自家世族的规则利弊,但不管是享受承受或者是批判放弃,有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她始终还是学会了如何用最安全最虚伪的优雅谈判手段来维护家族或者自身的利益。   说实在的,血炼门上下很不爽,很憋屈,门主看明谨的眼神都能把她吞进去,可对方所说的事实也能把他们吞了。   所言非虚。   沉吟许久,刑房陷入可怕的死寂。   也不知多久,门主抬了手,那烙铁朝明谨挨近了下,然后……   铿!   它被扔在地上。   门主朝明谨阴恻恻道:“谢家嫡女,果然非同小可,那么,明日再议。”   而后便将明谨关于这暗牢的另一间牢之中。   “看好了,别动她。”   ————————   守卫是有的,但门主这些人都走了,包括那个林术,似乎地位不低,被门主特别召走了。   坐在牢房里,明谨再次理了下身上的衣物,整理好后,对看着自己的谢沥道:“三叔,不必用这般痛心谴责的目光瞧我,我这没受伤呢,倒是你,这般凄惨,若是阿黛跟三婶见到,怕是要哭晕过去。”   谢沥没料到明谨到这时刻还有心与自己调侃,但提及妻女,他心中酸楚,原本想自尽以免成为软肋让血炼门拿来威胁明谨的他也有了些动摇。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   “舌根受损,不必说,我都懂的。”明谨温和了眉眼,轻轻道:“您不必怕,我们一定能出去。”   因为账本在手么?因为说服了这些邪徒?   谢沥本想提醒明谨这伙人不会这么好说话,一定会思虑另外的手段,但忽对上明谨的眼神。   哪怕身体重创,但到底意志坚定,如今尚有几分清明,似懂了几分,目光一闪,闭了眼故作昏迷。   偌大的刑房,关着两个人,却有十个红袍人看管,但对谢沥这个折磨许久的老猎物无甚兴趣,但对明谨这个新猎物有些探究,哪怕她现在连脸上都满是血污,浪费得很。   不过他们还记着这个女人巧舌如簧,让门主都没法碰她一分。   呵!待门主他们想出法子,得了那账本,一定会将此女折磨致死,最后剥皮割肉做为珍馐供他们品尝。   这些人眼神邪恶,明谨视若无睹,也似疲惫,靠着牢门静静闭眼休憩。   另一边,血炼门门主正在跟林术等心腹商议。   有人心中不服,想走狠毒之法逼迫明谨,也有人顾忌,更有人忧虑。   但最终门主还是看向了林术。   “你怎么看?”   “她所言,的确是我们的软肋。”   门主不说话。   林术:“可我们也不必全按照她说的做,她故意调开人马,以身作饵引我们的人出马抓她,早早安排那些下属杀回来,却没想到我们也早已看穿了她的计策,反安排了人引开那些人。可此女谨慎,是以账本肯定没放在她自己身上,怕是就在那些下属手中。”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用她来要挟对方交出账本。”   “对于她的下属而言,账本肯定没有她的性命重要,是一定会答应的,但会要求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账本。”   “只要我们届时在约会交易之地做好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人跟账本就都在我们手里。”   门主眉宇舒展,笑着颔首。   “那此事就交给你去安排,去吧。”   其他人看向林术,眼中嫉恨。   不过当众人正要离开时,忽听下属匆匆来报。   有人闯牢狱救走庄无血了!   “该死!监察院的人混进来了!”   血炼门的人一惊,门主一拍椅子扶手,扶手断裂。   “监察院!他们多少人?”   “目前就一伙八九人,但未知有没有人接应。”   虽然人不多,但众人还是觉得不安,因为监察院最厉害的就是情报,如果有人已经摸到此地,那么此地绝对已经暴露。   谢家两人可引来谢远跟乌甲军,那么监察院呢?   朝廷是否已经留意此地。   门主目光闪烁,忽然对林术说:“去把谢家那两个人带来,我们离开此地。”   既然已经被朝廷注意,那么这两个人就一定要拿捏在手中!   林术应下后,迅速带人赶往暗牢。   于此时……正是血炼门的人给暗牢看守送饭的时间。   十个看守席地而坐,吃着盘里的饭菜,却没留意那个等着收餐盘的人微微抬了下巴,露出一张冷漠的脸。   —————— 第91章 归来   ——————   林术等人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暗牢,本想抓住时间带走谢家两个人质,却不想进门一看。   嚯,好大的血腥味。   当然了,这暗牢本来就充满血腥味,就没清纯过,可此前挂一个谢沥,血腥味撑死了也就一人之学,且血炼门为了让他吊着命,有没让多流血,可现在呢。   十个看守倒在地上,咽喉淌血一大片,睁着眼,眼里满是惊恐,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无打斗挣扎的痕迹。   “人呢!”   目光一扫,再无那谢家两人的踪迹。   林术目光在地上翻倒的菜盘一扫而过,冷冷道:“是厨房那边出了问题,快追!”   先在菜里下毒,然后在人倒下后还要一剑封绝。   手法很老练。   “谢明谨他们的人?”   “不可能阿,他们的人明明被我们用计引住了,怎么会这么快就追到这来,还有能力救走他们!”   众人议论纷纷,十分惊疑,却见林术目光锐利,“她自己的人是被引开了,可谢远的人呢?”   众人一惊,倏然顿悟过来——谢家暗卫!   他们当然知道谢家暗卫的存在,只是抓了谢沥之后,引出的也不过是两三个暗卫到处暗查,没太大成果,怎么一抓谢明谨,一下子就厉害起来了?   这谢家三爷是捡来的?   “错了,不是他们厉害。”   “是谢明谨厉害。”   林术冷眼瞧着空无一人的牢笼,此刻再无那个女子的痕迹,“以身做饵,计中计,好大的魄力啊!”   ————————   “姑娘,这边。”   谢家暗卫速度极快,乘着血炼门的大部分人被营救庄无血的监察院之人引走,抓住机会,果断出手,干掉给暗牢送饭的人,换上对方装束,给饭菜下药,然后迅速击杀十个中毒后无反抗能力的看守,然后带着明谨两人逃离暗牢。   这一路自然惊险,但好在路线是早已计定好的,路上阻拦的人都已经被潜入的其他暗卫及时干掉,是以这一路十分顺畅,也有人接应。   逃出这血炼门的教派驻地后,明谨一开眼就见到半山岗景象,以及远处集中的点点星火。   原来血炼门位于此地。   这座山……   众人也没多逗留,快速离开,在毕三的带领下到了山中腹地的一个山洞之中。   “三爷情况不妙。”   用布包裹好谢沥背在背上的高大暗卫将人放下,明谨上前来,把了他的手腕,眉头一簇,“已服过护心丹跟辟血丸,止血提气,却高热不退,莫非……”   时间太紧迫了,她也没有机会给谢沥查看的机会,如今逃出血炼门,暂时安全,谢沥的重伤就显现出来了。   把脉后,明谨仔细查看谢沥的眼白跟舌苔,眉头压下,“中毒了。”   谢沥身上有毒,这并不奇怪,毕竟被囚禁上刑了许多日子。   毕三将剑插在地上,半跪在身边,问:“可是那花儿红?”   他们在霖州城已蛰伏许多日子,若非得到明谨暗中联系,与天狗等人两边配合,行此惊险之举,他们也不能得手,当然,花儿红的存在他们是造就知晓的,也通知过明谨,是以明谨在客栈中早已洞察到了床榻的问题。   “不像,更深一些,怕是从花儿红体内萃取出来的毒液凝深而成个,更歹毒一些。”   既要设计,让血炼门的人深信她已入瓮,将她带入门派驻地,那得足够真实才行,所以她跟明黛他们确实是中了花儿红毒的,但这单纯的蛰毒只要被咬得不多,毒素有限,就不会毙命,还可解毒,不但她可解,暗卫之中也有药师可解,所以她才狠得下心。   可若是萃取凝深的,这毒素就厉害了,如同杏仁芽毒,凝深了,些许就可致命。   “三爷如此身体情况,怕是撑不了太久,姑娘可有法子?”   明谨收回手,瞧着谢沥高热滚烫的脸,眉头紧锁,“这毒本致命,可三叔一直没死,显是血炼门给他一点点解药吊着,就为了防他被救走脱困。”   为了解毒,哪怕已救走人,也还是得回头去找解毒,等于再次送上门。   血炼门门主此人并非蠢货,歹毒得很呢。   但毕三闻言,并未在意这个,反而骤然目光一厉,“那姑娘您……”   明谨及时捂住昏迷谢沥的耳朵,一个淡淡的眼神扫来,毕三顿时闭嘴,只是脸色难看了许多。   “监察院的人不多,虽为了救庄无血,给了我们天大的好时机,但那边的人救走庄无血后,一旦撤走,血炼门的人一定会腾出手来追捕我们,赶紧离开此地,跟天狗他们汇合。”   论人质价值,十个庄无血也比不上一个谢明谨,血炼门很会算的。   “是。”   将一枚护心丹喂给谢沥后,谢沥体内毒热稍缓了一些,半昏沉中被重新背起,他嘴巴动了动。   “三叔?你想说什么?”明谨细心,凑近了去。   半响,她依稀听清谢沥嘴里念叨的话里面反复提及两个人。   阿秋,还有蝴蝶奶奶。   阿秋是谁,明谨未可知,但蝴蝶奶奶众人都是听闻过的。   “怕是这位蝴蝶奶奶能解此毒。”   “走!”   ——————   城中,天狗等人早已结束了与那血炼门抬棺群伙的厮杀,对方见空棺计被识破,也就急流勇退,纷纷朝四方鬼魅退去,想再将天狗等人分散开来,还好,天狗没有中计。   当然了,现在他们估计就知道一开始天狗就没有中计。   天狗他们也离开了客栈,毕竟敌暗我明很危险,也是好笑,大概是觉得天狗他们这伙人的腿太粗壮,素来高傲的莫让等人愣是扒住了,有事好商量,要走一起走。   不过他们也认为他们可以抱团,还是有一个核心原因的——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自得知对方的主子被邪徒掳走,也看着天狗他们四处寻找,这伙雪鹰堡的人也陪着一起,不外乎为了联手之下找到解药。   “本来找到蝴蝶奶奶更好,但蝴蝶奶奶踪迹飘渺,问了这么多人,竟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哪,时间紧迫,我们也只能跟着一起了。”   雪鹰堡的人还是很实际的,不会本末倒置,只是找蝴蝶奶奶没有成果,找邪徒老窝却也没什么成绩,这让几个师兄十分烦躁,眼看着小师妹一日比一日虚弱。   “天狗兄,这霖州城实在诡诈,竟连对方什么人马都查不出。”   “不是那些人不知道,而是他们不肯说,我们是外来人,可对方扎根这么多年,拿捏着这些人的生计跟性命,怎么会三言两语就被我们问出来。”   钱财蛊惑都是不成,因为这些底层人摸不到出城的路子,带着钱也是找死。   “那该如何?难道就这么……”   莫让正要套问些什么,忽见天狗骤然站起,且握住了腰上的长剑。   莫让眉心一动,几乎以为对方要出手,但很快发觉对方是被其他事惊动了。   “主子回来了!”   莫让等人:“???”   什么情况,自己回来了?! 第92章 蝴蝶奶奶   ——————   明黛跟芍药冲进屋的时候,正见到坐在床边跟天狗还有毕三说话的明谨,她眼眶一红。   “见过三姑娘。”   毕三两人正行礼,却见对方直接冲进屋子,直接抱住了正要说话的明谨。   明谨一怔,轻拍她后背,本温柔,却又见明黛撤开,盯着她,“谢明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竟……”   她本想责问明谨,嘴巴却忽然被捂住。   “你看。”   明谨眼神示意,明黛这才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呆了呆。   “先别激动,他中毒了,命还在悬着,得找人解毒。”   明谨以谢沥转移明黛注意力,又用解毒再次转移她的注意力,让明黛一时没法悲喜,只能被解毒之事吸引。   半响后,明黛隔壁屋见到了被天狗喊来的雪鹰堡等人。   林素跟明黛他们一样,被解毒了,但那位小师妹中的毒不一样,明谨查看后,道:“跟三叔一样,只是没三叔严重。”   莫让等人这才看出明谨会医,边上虚弱的林素不由问,“姑娘您可能救?”   “不能,道行不够。”   明谨会医,但对蛊毒涉猎不多,而且她没有时间——这花儿红的毒是古来就有的,但用花儿红的蛊毒提炼出来的毒,却是血炼门的创作,后人要破解,所需时间不少,不是她现在可以解决的,毕竟谢沥他们等不了。   “不如我们杀入血炼门,逼问解药。”   天狗想了办法,觉得以他们现在的力量,拿下血炼门也不难。   明谨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那边的人应该已经察觉到我把你们都召集了,加上庄无血那些人也混进来,但凡有点脑子,他们也会舍弃原来的驻地,躲藏隐蔽起来,要再找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毕竟是地头蛇。   狗头等人一想也是,那么现在只剩下蝴蝶奶奶一个选择了。   可初来乍到,他们对这位圣医了解不多。   就连毕三,他们来得久了一些,可关注调查的并非这方面,所以也帮助不大。   好在现在他们人多。   “莫侠士,你们可有些了解?”明谨还是想尽量节省时间,于是问了莫让等人。   “我们也了解不多,只是当初小师妹中毒后,我们带回堡里,师傅他们看过后,无法,只提过蝴蝶奶奶擅蛊毒,理应可解,我们就兴匆匆来了。”   林素在一旁不由添句,“我还记得师叔提过,蝴蝶奶奶此人性情乖张,不喜张扬,但凡找她问医,绝不给路子,全靠求医者自己寻找,也不许医治过的人暴露自己的行踪。但若是真被找到了,她也不会多为难。”   因为找到她本就是极难极难的事。   明黛皱眉,“还真是高人多脾气,我爹这状况,还有多久?”   比起被对方随意残害的雪鹰堡小师妹,谢沥身上的毒素重多了。   她问得艰难,但能问出口,已算果决。   明谨看了她一眼,“差不离三天。”   三天?!!   就三天。   莫让等人不免为止叹息,却见明谨指了下,“他们的小师妹,五天吧。”   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情况如此,我们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明谨目光闪烁,对天狗道:“去放消息,说血炼门已被我们击溃,逃离驻地,霖州城现在为我们所管,若有不服的尽管来,若有想要投靠的也来,但需以蝴蝶奶奶的踪迹为投名状。”   这个法子……听着很不错。   很有大户人家的霸气,跟他们此前暗下查访的法子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现在血炼门的人也确实逃走了,霖州城那些人并不知道深浅,只会看表面人心惶惶。   整个霖州城躁动起来,便如浑水摸鱼,图谋契机。   众人信服,下去行事,但毕三也被明谨另外吩咐了一件事。   “血炼门那边你安排探子再去看下,他们怕被我们埋伏,走得匆忙,不是所有都能带走的。”   “您是让我去找遗留的解药?”   “不,我是让你去找找有没有一个叫阿秋的人。”   谢沥情况不好,明谨没法多问,但对方既奄奄之下还着重喊出对方名字,那肯定是很重要的。   毕三领命,正要退出去,却听明谨突兀再问了一句,“十一去哪了?他原来被我先行派来霖州城帮忙寻找三叔,现在却没跟你一起。”   毕三低头行礼,“属下不知。”   明谨挑眉,却也不问,只轻轻道:“我的事,不许说,否则很麻烦。”   毕三冰冷面容有些绷紧,没应话。   明谨头疼,还是摆手让他出去了。   待后者出去,明谨拿出解毒丹服下一颗,然后按住了胸口。   ——————   血炼门退走的动静虽不大,却也不是没人知道,毕竟有其他教派邪徒同样扎根多年,眼底通天,而天狗跟毕三他们实在人手众多,出手厉害,动静这么大,又公然传出这样的信号,血炼门驻地又确实走空了,顿时让霖州城中的人信了大半。   挑战是不敢挑战的,都在观望,还有些人蠢蠢欲动。   而这一夜……分外寂静。   刷刷,几道残影潜伏入夜,穿梭巷道之中,很快到了城中人口聚集之地最混杂的青楼红院。   几人掠射上挑,避开喧嚣人群,上了屋檐,很快几个跳跃窜入青楼后院,潜行之后,包围了一间小院,然后……   门窗一破开,噗!粉尘飞来,几人大骇,正想动手,但毒粉入体,几人手中利器纷纷落地,口吐白沫倒下。   院中烛火点燃,一个老者举着烛台走出来,看着地上的尸体,皱皱眉,老迈道:“真是无妄之灾,想安生养个老都不成。”   “师傅,这逼迫血炼门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逼得他们来灭口。”   “胃口太大,惹了惹不起的人。”老者摇摇头。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两方相争,当然找更强的一方抱大腿啊,至少血炼门想灭口,对我们又知之甚详,我可不想天天躲来躲去换地方,可那边的人却是想求我救人。”   这并不难选择。   ————————   蝴蝶奶奶的小徒弟给明谨他们传信之后,明谨他们当然不会耽搁,立刻转移阵地到了……青楼。   “这……我们可真没找过这种地方。”莫让等人都无语了,打死也没想到名满天下的蝴蝶奶奶住在青楼。   林素用剑扫了众人的眼,“看什么呢,人家老前辈只为隐藏踪迹而已。”   正说着,他们走进院子,正听见里面传来老神在在的声音   “还能为什么,还有比青楼更多漂亮姑娘的地方吗?”   “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个屁,等你们在霖州城待久一些,就是见了一头母猪也觉得清秀可人。”   林素等他震惊,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糟老头翘着腿捣药。   这……   蝴蝶奶奶?   这不一个老头儿么。   雪鹰堡的人忽然心中释然了,他们找不到对方是有道理的,不是他们的错——只要不跟天狗兄的主子比的话。 第93章 解毒   ————————   “不过你这雪鹰堡的小娃娃长得倒是还不错,可惜啊,如果能见到忘周山的圣女就好了,欸,你们这两个,长得好好的,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丑,太不检点了!”   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平凡的林素还未感慨这老头审美降低也不是没有好处,就被对方以江湖第一门派忘周山的重锤砸心,可她性子木讷,也不知道怼回去。   但刚进门的明谨跟明黛被对方调侃了之后,明黛嘴巴微动,刚想开口,却反应过来对方能救自己父亲,于是忍了忍,可明谨不一样。   “蝴蝶前辈,在霖州此地,命比什么都重要,所谓样貌虚荣,跟钱财名利都是虚的。”   明谨状似苦口婆心,蝴蝶奶奶目光一闪,“你说得很对,所以我老头子我第一次邀伤者上门,就是因为怕死。”   明谨淡笑,“活着不易,理当怕死。”   她带着明黛上前,也将谢沥安置于塌上,蝴蝶奶奶放下药盅,上前摸了脉,“哎呀呀,这血炼门是越发出息了,好好一个花儿红,被他们玩出这许多花来。”   明黛忍不住问,“蝴蝶……老医师可有相救之法?”   她实在没法像明谨那样一本正经喊蝴蝶前辈。   哪怕这一个人真敢叫,一个也真敢应。   “当然有啊,没有的话我喊你们来做甚,请你们吃药啊?”   这死老头儿,嘴里没一句不是阴阳怪气的,让人很想捅死他。   不过明黛却是欢喜。   可以救?   明谨眉宇也舒展了许多,上前行礼,“那有劳蝴蝶前辈了,若能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蝴蝶奶奶不知可否,先替谢沥看了,然后替那小师妹也看了,而后说:“我得先给他们驱毒,然后调理养护,需要些时日,你们可以等?”   明谨知道对方这话里内含的意思。   “前辈放心,不管血炼门,还是其他教派,只要我们在这,他们就无法接近半寸之地。”   轻描淡写,但威严庄重,让人信服。   莫让等人不由交换目光,这伙人身手功夫厉害,都有江湖底子,但秩序跟手段又像是死士出身,最重要的是哪怕是江湖中明列第一的忘周山,也不会如此淡看他们雪鹰堡。   “那就好,老头子我救人的时候,可不想有不长眼的打扰。”   蝴蝶奶奶这才专心忙了起来,一边吩咐小徒弟帮忙,毕三前来报,耳语几句,明谨便转身跟他走了出去。   “找到了?”   “是,在那些牢房里面,真有一个叫阿秋的女子,不过伤势很重,像是熬刑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离死不远了,属下已让人将她带来。”   竟是女子?明谨微讶,但不知此女身份,也没多说,快步走到小院里,还没见到人就在周遭环境浓重的药草味中闻到一股腐臭味。   “姑娘……您恐不宜见她。”毕三在明谨距离那女子四五步远的时候拦了下,明谨目光在那女子身上游走一圈,唇瓣微抿,吐出一句,“邪教中人,该杀!”   她怎会看不出这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上诸多伤痕是为何而来,还有这腐臭分明……女子所患,难言之重症。   她云英未嫁,也难怪毕三会阻止。   思虑了下,明谨让人进去问了蝴蝶奶奶能否让她调用院子里的药草,她要救个人。   蝴蝶奶奶正忙着呢,脱不开身,知道明谨自己能解决,当然应了,不过所用药草的钱是肯定要给的。   明黛虽好奇,却也更操心自己父亲的安危,所以没出来看。   毕三拦不住明谨亲自给此女医治,也只能做好防卫,找那小徒弟讨要来了相关装备给她换上,以免沾染这妇人病疫。   这个阿秋的病症太重,身上血肉惨不忍睹,芍药哪里愿意明谨伺候,便也来帮忙,好在明谨学医多年,芍药也帮扶多年,很有经验,两人用了一下午,将这女子清理干净,明谨也给她上了药,这个垂死的女子先是恢复些意志,感瘙痒剧痛而挣扎呻吟,后药效起用,疼痛减去,才沉沉昏睡。   芍药小心翼翼帮明谨褪去手套跟罩袍,又给自己脱下,用下属熬炼好的药水洗手,然后才拿干净的巾帕擦拭明谨额头。   “姑娘,你脸色不好,累着了吧,要我说这事可以让其他人上手,您何必……”   明谨摇摇头,道:“这几日虽人多,暂压得住局面,但他们损伤不少,都忙着给其他人医治呢,哪能事事使唤。”   对天狗这些人,还是对谢家暗卫,她都挺一视同仁。   芍药也不好说什么,又见她面容跟鬓边还留有血迹,不免心疼愧疚,“您看看,没有奴婢服侍身边,您都不知道照顾自己,都这副样子了,若让都城那些贵女见到,还不知道如何嘲笑您呢。”   虽是后来醒了才知道,也曾懊恼担心极致,可现在芍药决口不提明谨亲自涉险入血炼门的事,怕传言出去影响明谨的清白名声,但后者这副脏污的样子实在不能忍。   “膈应她们那么多年,讨一下她们的欢心也好。”明谨擦去眼角的血迹,语气疲软,显得温柔。   芍药心疼她,现在局面稳得住,该暴露也都暴露了,正好这里有许多草药,她便要去厨房给她烧水泡个药澡。   明谨担心明黛熬不住,边回了内屋,正看见明黛给谢沥擦拭面颊。   边上蝴蝶奶奶在配药。   “去歇一歇,让其他人来。”明谨过去后淡声吩咐明黛,后者却倔强,“没事,我来。”   “我在命令你,没听出来吗?”   “……”   明黛转过头,对上明谨的目光,倏然反应过来——对方一直是有权威的,如果她乐意的话。   难道她会听?   ————   明黛将毛巾递给边上的暗卫,起了身,看了外面漆黑的天色,不由观察了下明谨的脸色,“你身体没事吧。”   “累极了,黛黛要是心疼我,就去给我烧水洗澡可好?”   “……真是做梦。”   明黛红唇轻瞥,直接转身走了。   明谨轻笑了下,转头给谢沥把脉的时候,听到蝴蝶奶奶阴阳怪气道:“自己的脉都还没把清楚呢,就惦记着给别人吧,你倒是少见的不怕死。”   明谨沉吟着,确定谢沥体热褪去,毒性被驱了不少,微微放心,且也笑着对蝴蝶奶奶道:“我自然是怕的,只是有轻重缓急罢了,反正只要结果尽我意,是早是晚倒无所谓。”   “反正,前辈您总不会不给我解毒吧。”   明谨说罢,伸出手让蝴蝶奶奶把脉。 第94章 虫卵   后者翻着白眼,倒也替她把了,过了一会,他眉头紧锁,细细查看,道:“我看你也是懂医术的,难道没察觉自己什么情况?”   “我的毒性发作似乎没他们剧烈,但更隐晦,似不太像单纯的提炼深毒。”   “的确不像,你这毒有活性多了……你是不是被他们喂了什么?”   “饭菜算吗?”   “血炼门的饭菜你都敢吃,八百年没吃过饭啊?”   蝴蝶奶奶怒瞪明谨,明谨叹气。“我隔壁一位兄台,没饭吃,倒是被人折磨了一番,还被一位好男色的血炼门邪徒预定宠爱,好歹吊着命。为一女子,我又没人家那条件卖身保命,也只能乖乖吃肉吃菜了。”   她岂会不知那饭菜有问题,只是拒绝不了,还不如乖乖吃下,免受折磨。   蝴蝶奶奶沉思,“如此,我倒是理解你了。”   明谨:“是吧。”   “不过你吃的那饭菜里有花儿红的幼生虫卵,那血炼门怕是想长远控制你,若是让虫卵在你体内发育开来,我也救不了,只能由着那门主拿捏你。”   手指抵着额侧,明谨询问:“母虫在他手中?”   “当然,不然你以为他哪来那么多花儿虫毒,尤其是这些年,什么客栈饭店,许多都被他安插了花儿红的小巢,动辄杀人,然后……”   他忽发觉自己说多了,正要闭嘴,却听到明谨淡淡道:“正常的花儿红繁衍速度并不快,毕竟是蛊虫,大多以吞噬同类为生,数量有限,若要大量繁育为己用,炼尸为蛊巢是最好的手段。”   蝴蝶奶奶大概没想到她来这里没多久,连这种隐秘都查探出来了,“是啊,不然你以为他们要那么多尸体干什么,吃也没那么大胃口啊。”   “是这个道理。”   两个医师聊得很上头,边上暗卫几次欲言又止。   姑娘,您是顶级的世家贵女,请稳住,别被这糟老头儿带偏了。   ——————   还好,明谨对自己的情况有数,早早压制了蛊虫生长,如今时间也来得及,蝴蝶奶奶着手诱引,用药将蛊卵活性击杀,再随血毒排出。   但这是一个长远活计,比谢沥他们更难更久。   “会很辛苦。”   “还好吧,我最多的就是时间,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干,最会的就是吃药调养了。”   蝴蝶奶奶觉得伤者如果都像这姑娘一样温顺有条理,他们当医师的一定很长命很多。   他正要夸赞。   “这些药不贵,要么把这几味草药换一下,药性可以替代吧?”   蝴蝶奶奶看了下,他娘的!都是顶级的药物,天才地宝,价值连城,他从医多年都没经手过几样。   “你都有?”   “我没有。”   “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家里库房有,没有也可以从黑市买,反正也不贵。”   反正也不贵,简单五个字真诚从容得仿佛从肺里吐出来似的,分外清纯不做作。   蝴蝶奶奶:“……”   真是长了好大的见识,扎了心肝好粗一把钢刀!   ————————   明谨泡澡之前,对毕三道:“血炼门那边的人不会坐以待毙,单他们门下之人,或许不愿意跟我们硬碰硬,但他们可能会联合其他邪教教派一起攻击,放出消息,我们只为求医问药,救完人便会离开。那些小教派知道好歹,爱惜羽毛,就不会轻易为人棋子。”   “是。”   毕三下去吩咐人,明谨这才进屋入了浴桶,芍药不由笑着说:“刚刚我烧水,三姑娘摸进来帮忙添柴呢,奴婢没阻止。”   本是尊贵的三房嫡女,别说给人烧火,就是庖厨都是不进的,自小养尊处优,能做到这份上,芍药却只觉得自家姑娘值得。   “嗯,她性子高傲,让她做些事也好,平白欠我人情,她不舒坦的。”   明谨闭着眼,轻轻说着,芍药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已经睡过去了,眼底下微微发青,显是累极。   芍药正要将明谨抱出浴盆。   “何人!”外面守护的毕三一声厉喝,接着刀剑击鸣。   明谨猛然被惊醒,原本疲倦的眼底有些微血丝。   血炼门的人还敢来么?   还是她吩咐地慢了一些,对方已联合了那些小教派?   ——————   来得幸好不是血炼门的人。   青楼里面不大一个院子,药炉,里外不仅有谢家暗卫,还有天狗等人,如今还多了监察院一伙人马,人头攒动,那蝴蝶奶奶的小徒弟都吓坏了,时不时探看外面的人,而屋内,蝴蝶奶奶瞧了瞧进门的庄无血,表情有些凝重。   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监察院,昭国最神憎鬼厌的组织。   “这地方不错,老头儿很有心思嘛。”   蝴蝶奶奶绷着脸,“混口饭吃而已。”   “咦,青楼还有这行买卖?”   这狗东西,说话太难听了吧。   阴阳怪气蝴蝶奶奶难得棋逢对手,可想到对方身份,忍了忍。   “我差点忘记介绍了,蝴蝶前辈,这位就是我隔壁那位兄台。”明谨忽然说。   蝴蝶奶奶:“啊?哦?了解了解,原来如此。”   他忽然就不气了,反而用怜悯的眼神瞧庄无血。   庄无血大概也反应过来了,面色阴沉,狠毒瞧着明谨,“谢明谨,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明谨:“我知道……在此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被关了几天?”   庄无血一愣,何意?他故作玄虚,“你猜。”   “我猜好几天,所以你也吃过饭菜吧。”   庄无血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蝴蝶奶奶这才打量庄无血,这人武功底子很高,当然比明谨扛得住毒性,可外伤内伤很重,因此无法察觉花儿红虫卵的作用。   “兄台,让老夫把个脉如何?”   ——————   庄无血花费重金,喝了恶臭难喝至极的药,边上监察院下属都忍不住捏鼻子。   “她也中了,为什么喝的药跟我的不一样?”   “她的轻微,你的严重,当然不一样,你要是觉得难喝,我给i你换效果没那么好的,两年三年也能好。”   真是爱说笑,加了猫屎鸟屎跟屎壳郎药粉熬出来的,味道能一样么。   蝴蝶奶奶暗想。   监察院争权厉害,三年带毒等于死路,庄无血为了保命,也只能忍。   见庄无血吃瘪,毕三也痛快,毕竟监察院这群人找谢家麻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喝完药,庄无血才跟明谨提及正事。   屋内烛火暖暖,药草香气都压不住那留着残渣的药碗散发出来的恶臭,明谨边让芍药把碗撤下,听了庄无血的话,重复了一句,“吊魂棺?” 第95章 合作?   “你们就顾着救人这种私事,我们可不一样,是有公事来的,自然不会放过血炼门。”   庄无血其实是在试探,试探谢家是否对霖州城有其他安排。   “庄大人为国事操劳,为国捐躯,其心可表日月,真是让人钦佩。”   来了来了,谢二嫡女官方发言。   捐躯什么的,真是余味流长。   真是一生污点啊,偏偏让这女人亲眼见到。   心中暗恨的庄无血似笑非笑,“好说,为了朝廷办事而已,谢二姑娘既有如此爱国之心,想来很乐意让我调配你手底下这些人去铲除血炼门的邪徒。”   明谨微笑:“当然不介意。”   庄无血正要笑,却见这人带着笑来了一句,“那得让你们监察院换一个领导之人来才行。”   庄无血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明谨:“很显然,我不信任你的能力。”   边上几个监察院的人面面相觑,本来还觉得谢明谨大概要跟自己老大撕破脸了,但好像初次见面就已经撕开了?   “故意被抓,入了他们的老巢,忍辱负重,这本是让人钦佩的,但你没忍住,还是让你的人把你救出去了。我想,你原来的计划就是等着待在外面的监察院之人故意搞出声势,震慑血炼门之人,让他们为了隐蔽而带你撤退去真正的邪教聚集之地,可你看见了我,于是改变了注意,想以国之大义相要挟,拿我这边的人当棋子。”   庄无血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就这事。   “所以啊,谢二姑娘是不愿意咯?怀疑我要利用你,还是觉得我庄某人就该死在那牢狱呢?”   “不,我只是责怪你本应该笃定自己绝不会死,昭国豺狼还是有些价值的,就该把自己的价值最大化,这可是庄大人此前教我的。”   “好生义正言辞,那你自己呢,莫非会甘愿牺牲……”   “已经堕落到跟我非官职的一介女流相比,这难道不是庄大人自身能力的体现吗?食君俸禄,享国之薪荣,却这般自轻自贱,看来我的判断没错。“   自轻自贱?这用词简直有毒。   磅!庄无血一愣之后骤然暴怒,将腰上佩刀砸在桌面,但另一边,天狗跟毕三都已凛然出剑。   两边之人霎时剑拔弩张。   动静不小,屋外不远处的雪鹰堡等人惊愕,齐齐看着门外被暗卫们包围起来的三个监察院门人。   这些是什么人。   不是谈合作吗?   ————————   “不愿意就不愿意,何必这样恶毒攻讦,好好的贵女,不必时刻卖弄自己的锋芒辞令。”   庄无血阴沉怪笑,轻轻松松就把邪恶推到了明谨身上。   明谨不说话,只是做了一个示意他出去的手势。   庄无血扯了下衣摆,嗤笑了下,转身欲走。   “庄大人当然知道我不可能同意,可你还是来问了,不过是来试探一件事,以及做准备。”   “其实不必这么婉转,直接问就可以了。”   “我自然会告诉庄大人我父亲不会违背军规,在没有君王旨意的情况下,私自调兵来霖城。既没这个前提,庄大人也就不用守株待兔等着抓我父亲的错处邀功领赏。”   庄无血转过身,死盯着明谨,眼神如狼。   “我对父亲都没指望,庄大人就别多想了,既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我们反而可以好好聊一聊。”   “比如合作把血炼门连根拔起,庄大人完成任务,我也能铲除谋害我谢家的邪恶敌人,平等合作,互惠互利,不好吗?”   把人给庄无血指挥是不可能的,她要争取的是毕三自身的话语权。   合作而已。   庄无血嘴角下压,似是即将拒绝的不悦,但很快嘴角一勾。   “我就等着谢二姑娘提出来呢。”   “这样我就不会害羞了。”   抱歉,被你恶心到了,老大。   监察院的人齐齐撇过脸。   “监察院的人?”明黛屋外等着,见到门打开后首先看到的庄无血,表情不太好看。   这些贼人,没几个好东西。   明黛也洗过澡了,虽然不比从前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却如天然去雕饰的绝美瑰玉,这一瞪,盛烈娇媚,满是不爽。   监察院的人群体愣了下,但……砰!明黛摔上门懒瞧他们的行为让他们齐齐悻悻。   被讨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他们可没怕过谁,可有谢二姑娘一本正经的凶残在前,再看这位绝美如仙妖的谢三姑娘就显得有几分骄烈可爱了。   在母猪都显清秀的霖州城,还有谢明谨这同行衬托,他们委实记恨不起对方。   庄无血瞥过下属,冷哼一声。   ——————   合作已定,毕三看着庄无血他们离去的背影。   “不值得信任的合作者,有他们无他们对结果影响不大,毕竟他们人不多,姑娘本就想对付血炼门,为何?”   监察院厉害,可大队人马不在这里。   “王权之下,当有所敬畏,他们人多不多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把一切行为归咎于公义”   背着监察院行事,私自拿下血炼门,哪怕是好事,于国家于民生有利,但太高调,风头太大,只会被外人猜测谢家对霖州城池的图谋,背后有人再推波助澜,没准就会怀疑谢家想把霖州城占为己有,就好像朝廷对乌灵的忌讳。   登高望远,却不知更高处的人在望着你。   毕三沉默了,其实暗卫里面很多人都感觉得出来,这位少主是一个对自身有莫大克制之人。   行事端方,不走狭境,不冒险求威权利益。   “那就按计划来,也省了去探查吊魂棺的所在,节省时间。”   ——————   次日,明谨明黛等人留在药院,但没想到雪鹰堡等人得知要去剿灭血炼门后,踊跃参加,只留下林素跟她的小师妹跟明谨她们一起。   这两人显然有些担心,只是林素成熟,这位小师妹却显得幼稚,大半天都在说着担心自己是兄妹。   明黛好像对此女没什么好感,不加好脸色,就直接让她出去了。   小师妹大概没想到明黛这么不客气,红了眼眶正要辩驳一二,却被林素拉扯了袖子,后者跟明谨两人致歉,后带着人出去了。   明黛只是觉得后者聒噪,加上她听过雪鹰堡这些弟子的事情,觉得这种为了行侠仗义,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对手就贸然出手,结果坑死一群师兄弟。   “这次是例外,父亲此事了后,我会回去跟族里请罪。”   明谨本在画图,听明黛言语,略惊讶。   “仔细想想,我跟她也没什么区别,都挺自大的,这次算是连累你了。”   “一家人,以后不要说这些。”   明谨收笔,将图纸搁置身前静静看着,似是无意间回话,明黛却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了,但……   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血炼门的人找上来了!   “怕是想抓我们当人质。”   天狗留下负责防卫,正带人抵御来者,小师妹病弱,还不能动武,于是被林素送进来。   “你先待在这里,跟谢姑娘她们一起,等我们铲除了外面的人再出来。”   林素说完就要出去,忽然……明黛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   林素回头,猛睁大眼,因为她看到她的小师妹……将利刃抵住了明谨的咽喉。 第96章 马蹄   ——————   “小师妹,你在做什么?快放下剑!”林素十分震惊,却见向来柔弱清纯的小师妹面上露出阴沉嘲讽之色,并不理会林素,只看了下冲进来的两个护卫,对自己控制住的明谨道:“谢二姑娘,让你的人退出去呗,免得把我吓着了,误伤了你。”   说罢,她将剑刃往明谨脖子上再次抵了抵,霎时出了一条血痕。   都不用明谨说,护卫们就立即往后退,明黛也苍白着脸,“你不要乱来,伤了她,你肯定走不出这个房子。”   “我当然知道,退,快退!”   小师妹挟持着明谨往屋外挪,而明谨在最初错愕之后镇定了下来,道:“你确实中了毒,也确实解了毒,按理说不会这么突然变节,对方也没什么可威胁你的地方。所以……你一开始就是邪教安排在正派名门中的暗桩,恐怕你那些师兄的死也没那么简单吧。”   林素面色变了,锐利盯着小师妹,却见小师妹半点尴尬都没有,反而十分自然道:“真聪明啊,可惜我那些师兄师姐就一个个蠢笨如猪,被我骗得团团转。”   清纯的外表下,是昭然的邪恶,林素气得心肝疼,却也不敢动手,在外面跟那些血炼门刺客厮杀的天狗等人见到被挟持的明谨,不得不勒令其他人停手。   明谨也才看到带着面具的血炼门之人。   “林术?”   明谨一喊,林术似乎笑了下,“很荣幸让谢二姑娘记住,不过以后我们还有更多机会接触——首先我们得靠姑娘你才能离开霖州城。”   那小师妹似乎对林术十分信服,“林大哥,门主呢?我们一起走。”   “门主在等着,你把她带过来,我们现在就走,诸位,不要靠这么近,你们家少主身骄肉贵,稍微碰一下都是损伤,你们也心疼不是。”   人在对方手里,天狗他们是真拦不住,但也不肯轻易放人走。   “放,但你们在后面吊着,两位,我的作用只能保你们到出口那儿,到地方了,放了我,你们远走天涯,若是想把我带走做长远的护身符,那恐怕不行。”   小师妹似很厌恶明谨,冷笑道:“你还敢跟我们讨教还价?”   “你很喜欢他?如果我让我的下属把他杀了,你会不会心疼?”明谨淡淡一句。   此话一说,天狗等人便把林术团团包围起来。   小师妹一惊。   林术在面具下的双目也深沉了几分。   “走不走?我身骄肉贵,站太久会很累哦。”   “……”   小师妹他们还是答应了,挟持着明谨往外面转移。   天狗等人自然亦步亦趋跟着。   ——————   刚离开入口繁杂的城池街道,外面人烟稀少,地域旷阔,如果让这两人把明谨带走了,他们就很难追赶了,所以天狗等人十分谨慎,可这两人奸诈老道,根本不肯轻易放人,非要到当初的入口。   “好了,到这里了,你们可以放了我们家姑娘了。”   芍药一直跟着,看到前面入口地带后就急切喊道。   万一入了地下通道,对方认路,他们可不认,对方轻轻松松就可以甩开他们。   小师妹当然也知道这点,但她实在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人质,正要努力一把,忽听明谨说了一句,“你没觉得自己身体有点痒么?”   什么?小师妹下意识去反省自己身上的确存在的一点不适,她还以为是自己刚解毒的缘故,现在被明谨忽然一提,顿时转移了注意力。   “小心,她有诈!”不远处被天狗等人隔离开的林术低喝警醒,但迟了,小师妹已察觉到明谨用手部顶了自己腹部,试图脱离,她想抓住对方,或者用剑伤她,但不行,体内剧痛。   明谨推开小师妹的时候,后者已经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毒,中毒!   一路都跟着的林素吃惊,既觉得痛快,又倍感复杂,忍不住看向明谨。   而脱身的明谨甩了下袖口,将一枚小竹盅露了出来,明黛等人一看,顿时醒悟过来——她身上藏了蛊虫。   “我经常被人抓了当人质,见蝴蝶奶奶那边的蛊虫养得不错,我要了一只防身,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不过不致命,她还没死,林女侠不必担心。”   林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自家姑娘都脱困了,天狗等人二话不说将林术包围起来。   局势一下子就翻转了,明黛跟芍药正松一口气,却听这个邪徒林术跟明谨唠嗑起来了。   “你确定自己是贵女吗?好好的大家闺秀,随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就不怕晚上它爬上你的床?”   “如果你认为我是贵女,就没必要用这般失礼的言辞与我攀谈,而应该急着逃走才对。”   明谨其实自己也在疑虑,朝天狗递了一个眼神,后者顿然警觉起来,这人已经被包围了,却不急着逃走,是因为自己武功足够强大,太自信,还是……   “戒备!”天狗呼喊一声,周边林子跟荒草丛却已冒出许多邪徒来。   看着不像是血炼门的人,倒像是小教派的那些人。   “你竟联合了这些人。”   明谨有些吃惊了,因为这么短的时间,逃入吊魂棺之地的血炼门就联合了这些人?以什么理由?   “没办法,你们这些外来人太强了,真的只为了救人?怕是想乘机扫荡霖州城吧,到时候不管我们血炼门,还是他们,其实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所以为了保命,就劳烦谢二姑娘跟我们走一遭了,对了,你身上总不会还藏着什么虫子吧。”   明谨:“……”   这些小教派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不是他们拦得住的,天狗等人只能护着明谨等人想杀出重围。   但就在此事……咻咻破空声,后方林中有弓箭密密麻麻抛射,在这些小教派之人张狂围扑过来时候,将他们一个个射杀。   这一幕莫说这伙邪徒惊恐,就是明谨他们都十分错愕。   “林术,你不说他们的人都去了吊魂棺那边吗?怎么还有!”   “干你娘的,这是弓箭手啊!!”   然而他们唤不到林术了,因为此人已见状不妙,撕开重围朝入口跑去。   “快,我们也去那边!”   “快下地道!!”   明谨这边有天狗他们保护,小教派的人一时也拿不下,这箭雨密密麻麻的,精准无比,实在扛不住,于是一群乌合之众乌泱泱也要从地下通道跑。   不过不是谁都有林术那身法的,弓箭封锁,然后……草丛中杀出一伙伏兵,好一个凶残。   没多久就配合弓箭手把这群人杀了七七八八。   “主子,这些人好像是?”   天狗留意到那几个暗卫莫名亢奋,不由询问明谨。   明谨不说话,只看向曾经的官道如今却杂草荒芜的地方,那里通达一处——曾经的霖州城城门。   那边如今传来密集震撼的动静。   马蹄声。 第97章 六亲不认   ——————   霖州城是神秘危险的,主要是出入的方式掌握在邪教手中,一个地下迷宫可以阻断外侵之人。   可如果足够强大,能够破开城门前的密林瘴气跟陷阱,一样可以长驱直入。   不过当乌甲骑兵浩浩荡荡进入城中时,霖州城很多人恐惧,因为他们看到的是地上行走的乌云,带血的长枪跟呈亮的铠甲。   骑兵,弓箭队,伏兵,足足五千人马,全部进驻城池,人口密集的繁华街区整个被包围了。   所谓的围城,也不过如此。   “他们来了,真的来了,朝廷真的来剿灭我们了。”   有人惊恐尖叫,刚好呼吁其他人逃跑或者反抗……   嗡!   一根箭矢穿透他的咽喉。   “邪道贼子,敢混淆视听,搅乱民情,该杀!”   威严厉喝之下,街道两旁那些平日里弄虚作假的各色异人战战兢兢,彼时,天空轰鸣一声。   原来雷雨来了。   一个人骑着马慢慢穿行在雨幕中,黑袍银边,袖口徽印煦煦生辉,一头白发在昏沉下来的天色中尤显得灼目。   一个苍白而深沉的中年男子。   ————————   “参见主君。”   青楼,蝴蝶奶奶的小院里,雷雨还在下,蝴蝶奶奶抱着药罐探头探脑,看到那几个冷漠的暗卫低着头,乖巧得跟小猫似的,而一位穿着乌甲的副官撑着伞陪着谢远走进门,明明不少人,可谢远抬了眼,也只看着站在廊下的明谨。   “见过大伯。”明黛弯腰行礼,也没指望这位冷酷的大伯理会自己,甚至深怕他看向自己,还好,对方没有。   明黛刚松一口气,却偷瞥到谢远停在了明谨前面。   有点吓人。   “见过父亲。”   明谨低头恭顺行礼,谢远看了她一眼,随手递过来一张干净的巾帕。   明谨一愣,下意识摸了下脖颈,指尖摸到黏黏的液体。   是之前被那小师妹手中剑弄出的细微伤痕,有一点点血线。   “谢谢父亲。”明谨微微蹙眉,接过巾帕按在了脖颈上,而芍药也战战兢兢上来帮她处理伤口。   “芍药。”   “啊,弄疼您了么?”   “你手不要抖。”   “……”   明谨这才跟芍药逗趣两句缓和一下气氛,却见那小师妹已经被拖进来了,扔在了地上。   “这什么人,派头这么大?这到底谁家啊。”蝴蝶奶奶嘀咕着,边上的林素苍白着脸,说:“谢远。”   每一个人江湖人都知道这个人,并深恶痛绝。   什么!   蝴蝶奶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林素还以为此人也痛恨谢远,结果见到这人谄媚搬出了椅子。   林素:“……”   谢远坐下后,转了下扳指,朝地上被冷水泼后幽幽醒来的小师妹看了一眼。   天狗眉心一跳,这人是弓箭手跟伏兵过来接管带走的,却没想带到了这里。   更没想到自家主子的父亲一个眼神过去,一个士兵就过去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个士兵抓住小师妹的手臂,按在地上拔出腰刀利落一斩。   惨叫声后,血溅三米,五指分离。   众人惊呆了,而明黛跟芍药都吓得不敢尖叫,林素则是下意识握住了腰上的长剑,面上苍白无血,不敢出剑。   拷问?   不,没拷问,紧接着被斩断另外一只手的五指。   跟切菜似的。   谢远不说话,就面无表情瞧着。   明黛看向明谨,后者面色沉静,好像对这等惨象视若无睹。   或者说,它不足以让她动容。   也不追究谢远做这些事的缘由,只是冷眼看着。   过了一会,那小师妹大概受不了了,哭嚎着求饶,却被捂住嘴,拖进了边上的小房间。   蝴蝶奶奶再不敢说这是自己房子了,安静如鸡,默默捣鼓自己的药草,时而探头探脑。   小师妹被拖走后,地上留下不少血迹,明谨瞥过,暗想自己父亲从来不走寻常路,也不喜欢耽误时间,做事必有目的。   他坐下来,既不为审问那小师妹,那就是有其他正事。   目光微闪,明谨问谢远,“父亲大人是怎么进城来的?”   “骑马进来的。”   “……”   那您厉害了,我是走进来的。   闷了下,明谨抿了下唇,继续恭顺问:“这霖州城城门内外都设下了许多迷障跟陷阱,父亲是怎么进来的?”   “内奸。”   明谨扬眉,果然是通过安插在霖州城的内奸拿到法门。   可就这样的话也没法这么轻松吧,因为知道是一回事,破除迷障跟陷阱却需要相关的能力跟经验,所以……   “邪祟麻烦,没章法,花点时间去找一些懂奇门遁甲的人,我不希望下次还看到你被人挟持。”   “是,听从父亲教诲。”   “既然你现在伪装乖顺如此入戏,那我不妨再教你一些。”   说罢,谢远招了下手。   明黛忽然变了脸,因为看到谢沥被扶出来了。   “父亲!父亲,您身上还有伤……”   “大伯……”   她大概发自内心恐惧,膝盖一弯就想跪下跟谢远求情,可明谨拽住了她的手臂,也捂住了她的嘴。   明黛怒瞪明谨,本想推开后者,但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药味以及脖子上的伤痕,就卸去了力道,只能瞪着她。   明谨视若无睹,只是拦着她。   谢沥跪在了地上,血迹从他的腿脚流淌出来,因为剧痛,他的身体也颤抖着,但还是低下头。   “兄长……我错了。”   “错哪了?”   “一,我不该违背您的命令不等后续准备就提前进入霖州城。其二,我没有及时将账本交给兄长您,反而带着它进霖州城。其三,我不该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引家族中人冒险,为了营救我而身犯险境。”   林素闻言就看向了明谨两姐妹,暗想谢家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吗?   森严,可怕,并且无情。   谢远双手放在扶手上,手掌交握,淡淡道:“还有吗?”   像是察觉到什么,谢沥瞳孔一缩,身体抖颤,最终低下头,继续道:“兄长,跟她没关系,是我瞧她可怜,为了帮她找回被拐入霖州城的妹妹才冒险进入城中,我遇险的时候,也是交托她藏好了账本,她因为我被关押折磨,我……”   谢远:“我不在乎你跟那个女人的风花雪月,也不在乎你因谁犯错,而是你……已犯了过错。”   谢沥阖眼,嘴角已因为痛苦而渗出血来。   “兄长说得对,我应该接受惩戒。”   然后他跪着。   雨水拍打在他身上。   蝴蝶奶奶瞠目结舌,“难怪他名气这么大。”   自古狠人六亲不认啊。 第98章 云中殿   “父亲!”明黛忍受不住,正想撤开明谨的手冲出去,骤然,谢沥瞳孔涣散……骤然啪嗒一下,倒在地上。   目光一闪的明谨忽然松开手,明黛这才冲了过去,呼喊着谢沥。   谢远没看那边父女情深,反而转头看着明谨,“知道我来了,不来见我,急匆匆回这里,就是给你三叔喂药?让他该昏的时候就昏,免得被我折磨?”   明谨扯扯嘴角,“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三叔他只是身体不好,伤势太重,扛不住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蝴蝶奶奶的医术不太好。”   扒着门看热闹的蝴蝶奶娘:“???”   关他什么事!   这俩父女不做人啊!   不过明黛恍然,看看昏过去的谢沥,再看看明谨。   难怪她回来后第一时间跟自己去看了父亲,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自己给父亲喂了药。   谢远沉沉看了明谨一眼,忽然伸出手。   众人看着渗人,以为他要打明谨,但最终,他也只是挑去她头发上的一枚树叶碎片。   “邋遢。”   冷漠孤绝,带着点嫌弃。   亲爹的那种嫌弃。   明谨:“……”   谢远也不再多说,收回手,背负身后,淡漠强势道:“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   明谨跟着谢远去了吊魂棺。   明黛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在想一件事,吊魂棺那边应该还没结束厮杀,因为毕三还没派人来报,可她大伯还是把明谨带走了。   那边难道不危险吗?   危险。   但他更信任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   除此之外,他谁也不信。   明黛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心中复杂,不为这个认知本身,而是她往年应该觉得十分厌恶不爽的,甚至还有嫉妒不甘之心。   不甘自己父亲屈居人下,为人所威制。   不甘自己处处不如谢明谨,待遇天差地别。   但现在呢,她竟有没觉得什么。   这才是她如今心中最不自在之事。   不过有一个问题,她大伯好像没把军队全部带走,反而只带走了几百个,其余全在城中。   明黛看着天空风雨尤在,不由沉思。   ——————   吊魂棺,此前明谨听庄无血说过,知道这是霖州城几十年来邪道发展的圣地,素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一代一代的邪教争霸杀戮,最终见证胜利之地。   明谨一开始本以为只是尽显邪教浮夸之风的地名,却不想人家人如其名。   昏暗深谷,处处吊棺,那棺自然是很有些年头的,明谨不由想起天狗跟自己说过的那些义庄。   这城中的义庄数量太多,看来不只是浮于表面的邪教意义,人家是有实用的。   明谨这时才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前锋探路,主动指导小心撬开了棺盖,让明谨他们瞧了棺里的物件。   尸体?跟尸体有些差别,一个人形大茧子。   “这是尸俑?”明谨一说,中年男子,也就是奇门遁甲高手兼内奸的伏炼大师就夸赞了她,“少主真是博闻广识,这的确是尸俑,是炼尸与蛊毒一道融合的手法。”   明谨淡淡一笑,“真是劳烦这些邪道为此创新进取,代代相传。”   伏炼一时也听不出这人是嘲讽还是褒奖,对方态度很寡淡,情绪不外露。   他小心觑了下不言语的谢远一眼,暗道果然是父女。   谋而后动,哪怕不知这尸俑的存在,也因为早知尸体跟蛊虫的作用而早有猜疑,因此一点也不惊讶。   明谨的确不惊讶,反而对这些棺椁上的符文有些好奇。   “要不要给你拆了棺材板带回去研究?”谢远在边上淡淡一句,谈不上温和,也不算严厉,反而有几分冷淡的纵容,又让人尴尬。   还好明谨不尴尬,。   “算了,有点脏。”   “嗯。”   然后两父女就走了。   天天摸这些脏东西的伏炼:“……”   感觉有被冒犯到。   ————————   外围很多棺椁,内部却多壁画跟图幡,看起来十分神秘古老,明谨目光在它们上面逗留许久,瞥过边上跟谢远说话的伏炼,不好多问,因此缄默,却不想谢远忽然提及了这些图纹。   伏炼自然是无有不言,“主君果然睿智,观察入微,从细小处见大文明。”   “什么大文明?”   “不知道。”   谢远眯起眼的时候,伏炼低下头,乖顺道:“此文明传承久远,能破解或知其来历者,如今凤毛麟角,如今布置这吊魂棺内外的人也不过是被人指导的而已。”   “血炼门门主?”   “是上代门主,这一代不过是三年前继位的,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谋害了上代门主才拿到的门主之位,对这些隐秘掌握不够,让人不能信服。”   “你想离开,也不单是因为这个。”   伏炼叹气,“主君说得对,主要是他的心太大了,本来占据霖州城已是凶险,时刻提防朝廷来剿,可他偏要对外面各种布置,说起来布局甚广,图谋远大,其实就是软饭硬吃,他撑不死,我们却怕噎着。”   倒也可以理解。   前面还有陷阱,伏炼就过去帮忙剪除,看着此人背影,明谨深思一二,却听谢远道:“不信他?”   “他是父亲的人,谈何我信不信。”   把父女隔阂分明得明明白白。   谢远倒也不生气,看了明谨一眼,“只要能给的利益跟保障足够,没有得不到的人。”   这是一种教诲,也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凡事都与人讲道义。   世家规则,这本来也不算错。   但明谨随意一扫前方,骤见到山谷横梁上垂挂的干尸,光线昏暗,戳戳尸影,她脑海中霎时闪过那一日昏沉雨夜,她匆忙推门而入时候见到的一幕。   往日挚友,红衣吊尸。   她呼吸微颤,目光收回,垂眸淡淡道:“父亲说得对。”   谢远皱眉,但没说什么,袖摆轻扬,往前走去,而他所过之处,身后甲兵杀戮而出,见敌便杀。   一动一静,如同血云。   明谨忽然在想,也许某种意义上,她,或者他父亲所在的谢家,于整个昭国,可能也是一种邪道。   ——————   有了乌甲军的相助,尘烟渐平,往内看,竟见到古老的大殿,真如古时所字——南荒百道血中炼,巫衣千锁云中殿。   “东北行武虚,西南走蛊巫,久闻霖州城近南荒巫文明,果然很有源头。”   明谨站在大殿外如此感慨,正见到毕三带毕十一过来复命,此前没见毕十一,怕是在谢远带大军进驻城中时,毕十一就带人抄小道赶来了。   不过明谨也没过问这个,反而是毕三主动跟明谨汇报了毕十一的调派,以为此前毕十一一直是跟随她的。   明谨自然说无事,而毕三继续汇报了三件事。   1,大局已定。   2,血炼门门主已被诛杀。   3,庄无血他们不见了。 第99章 文献   ——————   庄无血他们跑了不奇怪,监察院本就擅察言观色,捕捉敌机,见谢家强兵来,怕吃亏,跑了也不奇怪。   谢远父女都没太在意,倒是都看向了地上抬过来的血炼门门主。   明谨觉得有些奇怪,那逃走的林术跟那小师妹谋事之时曾提及等门主撤退,显然这个计划是门主指定的,对方并无死战之心,反而有心逃窜,难道是没成功,被毕三他们缠住了?   明谨正要过去看一下那个门主的尸体,步子刚迈出去一步,却见谢远抬手,“将他尸体解开来,看看是否易容,也查他躯体本质是否符合。”   轻描淡写就要解尸,明谨步子顿住,不由看向自己父亲,却见后者已踱步往殿内走去。   毕十一也挡在了明谨前面,“解尸血腥,属下陪姑娘您往别处查看。”   明谨微颔首,跟在谢远后面,依稀听到什么微弱声音,她狐疑,正要进殿,忽然前面高大后背挡住了。   “出去。”   “嗯?”   明谨惊讶,微微皱眉,却是在谢远拦下之前往边侧挪步,往内看去,这一看,面色极为严峻。   ——————   笼子,上百个笼子,笼子里竟都是活物。   人,活人,但这些活人肚子都很大。   基本都是女子,其中有些还是小孩。   明谨已经看到了,轻咬贝齿,第一次越过谢远吩咐后面的人,“让军医过来,再唤来伏炼,让他们处理……告诉他,求活论死。”   求活论死,意思自行理解。   副官正要应下,忽想起主君还在,不由看过去,谢远不说话,就是摆了下手。   副官这才退下。   因为此地凶险,前锋数十人探路,剪除凶险后才引路,明谨也没再看这惨不忍睹的一幕,跟着谢远快了步伐,越过这殿中院子密密麻麻的孕蛊区,往内又见到许多毒花毒草。   直到进入内殿区域。   这内殿大门为一巨锁锁着,竟是封死了,问了伏炼,才知道这钥匙在那门主手中,但门主已死,身上也没什么钥匙。   不对,门主未必已死。   毕三跑来汇报,“未易容,样貌真实,也确有武功底子,但属下没能从他体内找到母蛊的存在痕迹。”   毕三是老江湖了,经验老道,从母蛊插手,就找到了一点猫腻。   “非本人?”   “属下猜测不是。”   谢远倒是不太在意这个,什么门主,在他看来也只是个小角色,低头清理袖子,淡淡道:“有广陵谷的痕迹吗?”   骤然提起这个邪教,毕三有些惊讶,但还是道:“查过这霖州城,广陵谷算是明列三四的教派,跟血炼门不可相比,也为后者统帅,拷问过两个教派的一些人,提及往日对姑娘的一些谋害。”   算是对上了。   只是这个门主竟然以假身遁逃。   “那广陵谷的人可曾在这里?”   “有些在,有些逃了。”   谢远不置可否,指了下殿门。   “没钥匙,就把门给我砸了。”   边上的明谨:“……”   总觉得有点耳熟。   ——————   哄!!砰然巨响,厚重的殿门被数个军中力士用铁斧强行劈裂开来,明谨才发觉这殿门竟是极品黑罡木所制,这等材质,便是皇族那边也不多见,毕竟它的稀罕就在于古老跟渐渐失传。   这种一种无需保养便可百年不腐的珍贵木材,若是有特殊秘法,怕是可以数百年维持坚韧本质。   明谨都怀疑这座内殿传承历史不下于百年了。   门一开,沉重的大锁落地,边上门扇也被破开,保留两人出入的尺度,查看过没有毒气跟机关陷阱,毕十一才邀请两父女进去查看。   明谨一进去就吃惊了。   这么多古籍?   她小心拿起一本翻看,发现里面的文字跟图纹跟外面见到的很像,但更体统,不像外面的断裂旁用。   这些到底是什么?   明谨翻看了两三本后,眼神从惊疑,凝重,最后到欢喜,堪称神采奕奕。   “竟是南古王朝的历史文献,如此珍贵……”明谨难得失态,竟不愿意再去用手翻阅这些脆弱的书页,小心翼翼将它们放下,也提醒其他兵士不许磕碰,她甚至平定了心绪后去找了谢远。   “父亲大人,我……”   这次是真心实意放下了高傲跟间隙,是毫无底限的服软。   “求我?”   “……”   明谨还没开口,谢远就看破了她似的,“古文明固然珍贵,却跟你无甚关系,何必这样勉强自己。”   父女之间太了解对方,话就变少了,除非吵架。   还好明谨有自知之明,决意求人,就不会摆架子跟人吵架,对方是生身父亲也不行。   “只是觉得它们很珍贵,也有利于父亲您的名望,若能将它们上供阁部翰林院,于社稷,于朝廷,于诸文明百家也有大助力。”   顿了下,大概是觉得这种说法空泛了,有点儿浮夸,于是明谨提出了一个更浮夸虚无的说法。   “其实父亲您也知道,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人的一生有限,世家跟国家也有限,唯独这些……”   她手指虚点这一箱箱的文献。   “它们是无限的,代代相传,永不消弭。”   “女儿请求父亲……,,”   ————————   带着文献之事通禀朝廷的密探小队纵马离开霖州城的时候,城外坡道上方,有一伙人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远去。   其中一个人将手中密钥交给一个随从,“任务已经完成,将它交给老师。”   “怎么,你不亲自交给老师吗?这可是霖州城数十年来的财富累积,那老白鬼在鱼肚子里肯定死不瞑目。”   这一代血炼门的门主的确有一个外号叫老白鬼。   而这个说话的人……如果现在头七早已过了不知道多久的赵家小侯爷在这里,肯定会发出杀猪般的鬼叫声,因为就是这个人给他带来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死前折磨。   若是明谨在这里,也会顿悟霖州城这一场厮杀,怕也是别人手中棋局图谋的利益。   用谢家乌甲军灭血炼门等教派,占巨大财富,且不废兵卒——那些死在明面上的,于他们连蝼蚁都算不上。   “不用,还有接下来的计划,那谢家父女不是省油的人,未必能瞒过他们。”   “瞒不过又如何,不是还有你看着吗?”把玩钥匙的青年人阴邪不定,笑意狡诈。   林术瞥他一眼,转身隐入黑暗。 第100章 再见   ——————   七八日后,吊魂棺之地,芍药正在服侍明谨喝药,往日喝苦药磨磨蹭蹭还非要蜜饯的主儿,最近几日尤其痛快,几乎都是一口闷,然后就埋头整理书卷,小心翼翼,如同伺候婴儿。   “姑娘,您这几天可忙着这些,都不顾自己身体了。”   明谨轻捂住她的嘴,眼露嗔意,芍药顿时偷看了下外面,见没谢远身影才松一口气,她如今也知道自家姑娘同样中了蛊毒,虽有疗效可解,可到底不敢让谢远知道。   否则……三房父女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芍药至今记得那日谢沥带重病差点跪死的惨状。   所以这喝的药其实是明谨自己调的,真真假假,反而掩盖了蛊毒之事。   “没什么问题了,你没看我最近精神气儿好多了么?”   芍药一看,还真是,瞧着忙事却神采非凡的明谨,心中宽慰,捧着药碗走了。   而明谨正用柔软的书用鸡毛担子将一册典籍腾卷的粉尘轻轻拭去,然后用小钳子挑了页骨丝线小心修补……   纵然是再邪恶猖獗之地,天地之间,昭阳公正,自有光辉平等招待,它斜窗而入,暖而不灼,微尘飘渺,她弯着腰,袖摆提挂肩,露出雪白细腻的小臂皓腕,手下动作细致入微,眉眼专注温润如画。   好像很难用华丽辞藻去形容这一幕。   并非美,并非色,只是宁静。   和风若有雪,风雪回旋飘飒意,银川既落天,地脉素裹之大气。   这是动静融合,她的动全在锋芒,动辄让人心悸,若是静,就真的全是画了。   站在门槛外面,贴着门,看着她的人也很安静。   明谨将事完了后,似察觉到了,侧身回眸瞧他,就一眼,惊讶之后思索,然后恍然,眉眼灵动归于宁和,然后行了闺阁女子的秀礼。   “徐先生功名不俗,可得翰林,恭喜。”   疏离客气,可偏偏礼仪圆满,又周全体贴。   徐秋白也是一个知进退的,所以隔着一层门槛没进,就站在那行礼。   “只是阁部诏令,翰林文臣之前辈最近忙于剑南文改,又有先帝留下的三代文籍编纂之事,人手实在脱不开,便从我们这届考生中抽出了几个。”   他也知道自己即便不说,她真有心知道,他的科举成绩也能全数摆上她案头。   他当然不会自视过高,哪怕他得了状元,于谢家也不算什么。   所以不愿意提。   明谨果然不提,只笑了笑,放下了手头工具,也不经意间放下袖子,盖了那手臂。   “也幸好徐先生你们前来,这修书修纂之事,是我一闺阁女子不擅之事,这些已好的,若有不善,还请见谅。”   她只是客气,却不会轻贱自己。   论才学,论根基,她是有傲气的,也知道徐秋白懂她,所以言语说明了就好。   徐秋白目光扫过边上被整理齐备,看起来比边上那些书看起来干净新秀许多。   “辛苦谢姑娘。”   “客气。”   明谨走出来,徐秋白侧开,让她从跟前走过,一缕淡香风飘过,消散得十分干净利落。   她没停留。   过了一个拐角,明谨却见一个人杵在那若有所思,“你做甚?跟做贼似的。”   明黛是前两日过来的,但明谨常日待在内殿书库,没怎么见过她。   “过来喊你吃饭罢了,免得你在那边闻着书尘气饱了。”   “盖是你自己不作那病床前服侍的孝女,跑来这阴冷的地儿,你偏要阴阳怪气挤兑我,也没你这般不讲理的啊。”   明谨倚着柱子,不免嗔怪她。   明黛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我不是挤兑你,我就是恰好撞上你跟那徐秋白各自惺惺作态的别扭样子。”   “明月那丫头长了一饕餮无边肚,我另一妹妹竟也天赋异禀,自带火眼金睛?”   一个是猪,一个是猴子?   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怎就骂上了。   “呦,你也知道是火眼金睛啊,是以我说对了?”   明谨瞧她是铁了心要编排自己,便走过去,给了对方一个结果。   “男女之间,若预见彼此无长久一生的婚缘,就全是妖媚纵情之事,除此之外,可千万不能动真格的,黛妹妹可千万警惕着。”   不谈情,既谈欲。   这话露骨,本不该出自闺秀之口,可她坦荡,反而不见下流,只觉得诚恳悠远。   她素来是个做事看人都很长远的人。   明黛愣了下,走在她身后,不由道:“本是你的事,你怎还教训我了?”   “我未来的婚事啊,没有余地,所以犯错的可能小,而你,三叔婶婶疼爱,余地留多,你可选择的范围很大,我希望你将来能不悔,且如意。”   明黛步子轻顿,回神后,发现明谨已经走远了。   “明月不在,倒是训我上瘾了?”   她一时也忘记了徐秋白,想跟上去,却发现若是不跑着,总有些距离。   但两人前后都见到不远处一个青袍官帽的年轻文官带着许多文气浓郁的书生拾阶上殿,泱泱一群。   不过她们看见了他们,他们却见不着她们。   暗卫跟军士威严,这些文臣战战兢兢,不敢乱看,何况视线也被隔离了,那为首的文官也只在抬头见远望道了飘过殿下拐角的一片明红衣角。   ————————   暗卫来告罪,因这些人来得太快,他们没提前跟两女提及,好在没让那些人见着了,否则名声传出去也有碍。   至于徐秋白……明谨没说什么,其他人也不好说去跟那一穷二白的臭书生威胁一番。   总觉得这个书生有点不一样。   这段时日谢远踪迹鬼魅,连明谨都很少见到,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吊魂棺,因朝廷下派的人已到,谢远不在,明谨也没法脱身离开,只能代为安排,辅助这些人整理古籍文献,但她自己没露面。   直到三日后,那文官有事求见,暗卫来报,明谨沉吟了下,允了。   却没想徐秋白也在。   ——————   翰林院文知庄帏大概二十五六许,也是少见的年轻才俊,也曾是当年的科举榜首,惊才绝艳,如今虽只是在翰林院供职,却也是正五品官秩,翰林院素来是内阁的摇篮,再攒些资历,此人就会入朝堂大展宏图,接着外放,再回来就是大员了,最后入内阁。   这是文官的最正统也最上乘的路子,可见其前途远大。   但明谨知道徐秋白并不会比对方弱,当然,她说的不是皮囊。   抬眼先见了庄帏,却必不可免被边上一袭白衣的徐秋白引了一瞬。   要想孝,一身俏? 第101章 描绘   明谨脑海里莫名浮上谢明月那浪荡小丫头才会编排的言语,心中涩然,目光自然收回,与庄帏商谈起正事来。   原来是这些饱学之士品鉴过这些文献,当日震惊于它的珍贵,后面小心于它的修缮,但人手不够,日子得拉长,可这地方实在凶险,也不知这兵甲守卫何时会离开。   “既是朝廷命令,自然是相守到诸位完成文献整理之事。”明谨知道这些人的意思,无非觉得这乌甲军是谢家的人马,未必会庇护他们。   这种认知听着威风,其实很危险。   明谨应下后,庄帏又笑道:“我曾见过姑娘修纂整理过的那些文献,实在难得,能否请姑娘您帮忙,您放心,我会帮忙掩饰您的身份,您也不必跟我们一起,每日把那些文献抬过来一部分给您,可好?”   若是避开那些男子,其实是最好的,她也的确很想接触那些文献。   但……   “不必,我非朝廷人员,若非此前刚打开殿门,破坏内外流通之气,容易加快文献之损坏,我也不会贸然动手,如今诸位既已到来,这是朝廷委派给你们的工作,我一闺阁女是不宜参与的。”   “不过大人您也不必担心人手不够,若有修书上告,我可以告知我父亲,他定会帮忙传讯朝廷,再调一些人来。”   庄帏有些惊讶,但还是高兴应下了。   ——————   走出门后。   “徐兄,果然如你所说,谢姑娘不会答应,真是可惜了,这般才学……欸。”   徐秋白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而后回去继续忙碌。   庄帏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在两人离开的廊下拐角,毕十一冷眼瞧着。   不对姑娘做评价,免得为人编排么?   “此人有问题?”   毕三从后面走出来,问了。   “都城探子来消息,说最近城中有动静,关于姑娘的。”   都城中很多人都在传谢家到如今都无意将谢明谨的婚约交托给世家联姻(宴王那不算),怕是想榜下捉婿招赘。   满城都观望着呢,但谢公爷事务繁忙,不见踪迹,而谢明谨却也一直待在家里,也没见出来,谢家没表露,倒是便宜了其他世家憋着劲儿瞧女婿,这徐秋白就是最大的热门。   可人家稳得住,也闭门在家不肯露面,这要不是朝廷调派,这人还在家里读书呢。   可这是别人的事,本也跟他们不相干,问题就在于这人又冒出来了。   毕十一很戒备,却又不敢随意干涉。   “姑娘在乡下那会,也年年都有人编排她的婚约,如今回来了,更不奇怪,此事皆在主君决断之中,你我不得僭越。”   “是。”   ——————   谢远到底去了哪,明谨一直不知道,倒是明黛来往吊魂棺跟城池之间,给她送蝴蝶奶奶做好的药,对方能不去照顾谢沥,一来可能是因为她一娇滴滴的贵女也做不到军医那般专业,二来估计就是知道了明谨也中了蛊毒,她性子高傲,也不喜欢来虚的,就设身处地照顾她。   明谨也不说破,任由后者给她熬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半个月后,徐秋白他们终于快收尾了,而明谨跟谢沥他们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两边人都在准备离开。   “蝴蝶老前辈说这是最后一碗药了,喝完就好了,对了,我们是不是明日启程?”   “嗯,你想回家了?”   “没,只是最开始还不习惯此地的简陋寒酸。”   “现在习惯了?”   “不,更不习惯了。”明黛面无表情道,眼皮底下的青色也颇明显。   明谨莞尔。   世家贵女十几年娇养出来的金贵,可不是几天忍耐就能改过来的。   “放心吧,明日就走了,你也就能见到婶婶跟阿月跟蒙蒙他们了。”   “谁想谢明月了!”   “我没说你想她啊。”   “……”   明黛高傲离开后,明谨在芍药整理行囊的时候,出去散步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整理,此地没了往日的可怕,倒显得古老神秘,明谨没有再接触那些文献,就有心通过山壁上的符纹满足心中渴求。   但她走着走着,竟还是到了内殿书阁这边,里面已经搬空了,人也走不在,显得空幽。   明谨走进殿内,看着墙上没法带走的壁画,有些可惜,左右无事,就拿了边上残余的白纸简单描绘了起来。   弄着弄着,她忽然在另一侧的壁面看见了一个诡秘的黑影。   谁!   外面守卫已不在内殿附近,距离远了些,她喊了大概也听不到,明谨目光一扫,看到边上架子上还有剩余下来保养书材的木浆粉,于是不动声色拿起,朝这个冒出来的黑影……   “阿!”对方被粉末扑了个正着,迷了眼,狼狈咳嗽。   明谨这才发现是谁,“是你!徐先生。”   她一看,发现对方手上有一本册子,上面还能看见描绘的图样,怕也跟自己一样,只是自己是临时起意,对方却是有备而来。   “是我,咳咳。”   徐秋白有些狼狈,都看不清人,满脸粉末,越发像个白面书生了。   “等等,你别动,乱擦拭粉末会进眼睛的,我帮你。”明谨分外不好意思,忙拿出手帕帮他轻轻擦拭,还没擦干净,她忽然愣了下。   “怎……怎么了?”被擦拭了眼睛的徐秋白睁开眼,见对方明眸皓齿近在眼前,且定定瞧着他,白皙面颊不由浮上一层粉色,耳朵则是红得不行。   明谨回神,这才留意到自己跟对方太近了,微涩然,撤开一步,将手帕塞到他手里。   “先生自己来吧……这里有点不对劲。”   徐秋白捏了手帕,也退开了一步,“谢谢姑娘,这面墙有问题?”   他顺着明谨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墙上壁画的特异。   平时没感觉,可一旦光线角度对上,还是能觉察到它的立体之感。   “这一块好像并非平面壁画,浮雕?”   他跟明谨走过去,看着这块浮雕,两人皆是观察入微之人,但真要确定,还是要上手抚摸才行。   两人同时伸手,手指碰到的时候,薄凉跟温软接触,似有电流刺过一般,徐秋白先抽了回去,不敢看她。   明谨手指顿了下,权当无事,继续抚过这个巴掌大的图腾浮雕,力道不大,怕有什么特异机关。 第102章 俏得很   “此地鬼魅,若有特异,怕是机括,我们先走吧,交由他人来调查。”   明谨谨慎无比,不肯冒险,收回手,正想走,忽然,她听到嘎嚓一声,下意识低头往下看去,便瞧见脚下所踩的木板方格似乎往下凹陷了些许。   这……明谨面色微变,正要闪开,但来不及了。   嘎嚓!机括运转之下,整个地板抽空,明谨顿时往下掉,边上的徐秋白震惊,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但他本也站在半个格子里面,踏空之下本可闪开,因拽住了明谨,他又是一文弱书生,救人不成,反而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   两人身影眨眼不见,机括回弹,那地板又恢复原样。   殿内空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有沾了粉尘的手帕飘然而落。   ——————   咚!徐秋白先落地,闷哼之下,明谨也吃了痛,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被这人握住了腰肢,卧躺在他身上。   疼痛之下,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明谨想起身,却发现左臂酸痛,像是被剐蹭到了,有伤,微抽了一口气,却发现腰肢被人挪动,而后,她身下垫着的人自己滚出去了……   滚到了边上。   明谨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但她一瞥,瞧见他后肩渗出的大片血迹,不由变脸。   “你受伤了!”   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块带血的尖石,怕是他们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在下面当垫子,砸中了,还好伤在肩头,而非后背心部位,否则此人怕是已毙命了。   本来拘于男女大防的礼节,明谨多有克制,如今看对方差点因自己丢了性命,心头复杂得很,顾不得许多,撑着疼痛的手臂,上前欲查看他的伤口。   “谢姑娘,无碍的,不是致命伤。”   “安静,它在流血,把衣服解了。”   徐秋白错愕,见明谨伸手过来,下意识就揪住了自己的衣领。   “你!”明谨见状,压着羞恼,冷厉道:“你若失血过多死在这里,凭我一人如何出去?名节之事哪有性命重要,你一个男人怎比我一个女人还怕。”   这话厉害了,哪个男人能忍。   徐秋白瞧了她一眼,松开手,木木道:“那你来吧。”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盘腿坐着稳如老僧,且闭上眼。   一副良家少女悲观绝望任由权贵恶少欺辱似的。对了,他今天还是穿着一身白。   俏得很。   明谨:“……”   明谨也不愿跟这人口舌之争,便伸手解开他的衣领,褪了上衣跟内衫,白皙细腻的皮肤上赫然有一块块青紫,大概是刚刚摔的,后背则有被尖石戳破的伤口,鲜血淋漓。   “没碰到骨头,还好,但得包扎止血,否则血流过多,或者发炎发脓,会伤及筋骨,以后你写字就困难了。”   明谨将伤势情况告知他,却发现在这个伤口下面还有一个疤痕。   她看了,想起上次他在花羽节的时候为了救自己受的伤……   “你上衣内衫是干净的,拿来包扎可否?”   徐秋白自然应了,见明谨拿了衣衫要撕开,但撕了两下都不行。   嗯,有点尴尬。   徐秋白不由皱眉,忽然用没受伤的手扣住了明谨手腕,不让她继续使劲,“你左臂受伤了,别乱来,你我合力吧。”   他们两个,一个伤了右肩,一个伤了左臂,都使不开劲,于是各自拽了衣衫一边合力撕一处。   撕拉……内衫被撕出长条,大概因为顺利,两人用力连贯,没想到最后在衣衫的缝口处卡了一下,因为男子的力气终究大了许多,明谨没预防,整个人扑了过去。   扑过去的结果就是……   徐秋白发出了弱弱的呻吟声。   因为明谨将他重重按在了地上,然后他受伤的肩膀又撞到了地面。   看着都疼。   明谨有些慌,下意识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叫了。”   徐秋白疼得眼眶发红,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坏人。   明谨目光游离,为了掩饰尴尬,低头弄布条,然后替他包扎好伤口。   “这里也不知是哪里,这内殿之下竟还有地下密室。”   此时才有精力去观察此地环境,明谨发现这是一个封闭的密室,上头天花板不矮,人根本上不去,那地板合并后就是四四方方的恐惧,地面有床桌椅等生活用具,也有书架跟书桌等,乍一看像是一个囚禁人的居所。   “也许不是囚禁,而是躲藏,毕竟没人会在囚室里放置极品黑罡木所制的桌椅。”   徐秋白也发现了,思虑后,道:“怕是有百年历史了吧,莫非是当年的南荒密族之人?”   “不知道,但可以确定这一次不是谁要害我。”想到今日遭遇,明谨不由苦笑,这次可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倒霉。   “谢姑娘这一天天的,老惦记别人要害你,你累不累?”   “那徐先生这一天天的,老因为我受伤,你疼不疼?”   左右这里无人,明谨言语多有锐利,徐秋白被梗住,颇有些悻悻,“今天是真的意外,若早知如此,我肯定不来。”   明谨睨他,也不说话,起身去看架子上的书,却发现这些书并未被保养过,已在腐坏的边沿。   “这些书好像跟外面那些书不是一个时代的,更久远一些。”   明谨认不出这些文字,看徐秋白穿上外袍后过来翻看,似有发现,不由问道:“外面那些书大概是南荒春秋三代的文献,这里的若是更早,莫非是战国逐鹿一代的?”   “应该是,你看这些文字,很多都以象形体,但逐鹿时代,建国文明与武道兵种,文字发展也融入了武道痕迹,这里有刀型,这边这个斩字也有剑体,便也只有那个时代是如此的了。”   徐秋白对此爱不释手,珍重非常,明谨瞧了他一眼,莫名觉得他们两个人其实很像。   尤其在爱好方面。   “人间至宝也不过如此了,可惜这些书籍快腐坏了,保留不了多久。”   刚刚只碰触翻看一两下,书页就开始分解了。   不仅是他们,换做任何人来也一样,只要碰触就会崩解,而此密室封闭,要挪出这些书籍,必然要搬运……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留下来的。” 第103章 卸磨杀驴?   明谨此前花言巧语去游说谢远,说文明可长远,其实她心知肚明,文明有断代,一代一代都有缺失。   她觉得失落,却被徐秋白提醒,“比起它们,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比如出去。”   明谨了然,“别说没有食物,此地封闭,看着好像也没有气口,待久了你我呼吸都艰难。”   她正如此说,忽然,两人对视了下。   不对啊,若是此地非囚室,便是当年之人躲藏之地,既为躲藏,只为避难,一旦危险过去,自然是要出去的。   不可能把自己封闭死,一定留有气口,也有出去的机关。   “找一下吧。”   两人都带伤,但顾不得疼痛,分开寻找,但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机关。   “不可能啊,莫非……”   徐秋白忽然抽出了一本书籍,明谨看他这个举动,不由挑眉。   她也想到了。   这个空间没有尸骨,说明当年并无人死在这里,可上面又有掉人下来的机关,这密室主人是何心态呢?   “怕是留了什么东西在这里,想引后人来继承吧。”   以那浮雕为诱饵,让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石板上触动机括,而后掉下来。   莫非是这些书?   “不,是这本书。”   徐秋白崩坏了许多书,从中抽出了一本,这一本显然比其他书完好许多,竟无腐坏。   因为它是假的。   啪嗒一下,这本书竟是一书套夹子,里面空的,放置着两个物件。   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一张薄如蝉翼的皮革图纸。   “《鬼谷通脉遗录》?莫非是南荒密族中的鬼谷一脉?那可是了不得的一脉,可惜早已失了传承。”   徐秋白对江湖事大概也是一知半解,翻了翻,忽然递给明谨。   “给我做甚?”   固然还不知这是什么秘籍,但向来是极端珍贵的,明谨没接。   “你不是对武功很感兴趣吗?拿着吧,打发时间也好。”   “你倒是都看出来了。”   明谨知道对方了解自己,只是对方嫌少表露。   “也不是白给你说书那么久的,别人家的姑娘都爱听富家公子农家姑娘的爱情故事,要么就是才子与青楼佳人,唯独你,但凡听到武林侠事,连茶都爱多喝几壶。”   “别人家的姑娘?徐先生还给别人家说过书么?“   “……”   好清奇的角度,徐秋白一时没提防,轻咳了下,道:“生计艰难,不得已。”   明谨也没刁难他,翻了下《鬼谷通脉遗录》,“我筋脉受损,也学不了武功,这个给我未必有用。”   她主动告知自己的身体情况,徐秋白面露错愕,但看了她一会,温声道:“也没关系,拿去打发时间……也可以拿去卖。”   这么珍贵的秘籍,卖?   果然是书生意气。   明谨愣了愣,笑了,“好吧,如果我真拿去卖了,分你一半。”她将《鬼谷通脉遗录》放在一边,拿起那皮革图纸,“这好像是地图,上面有机关指示。”   两人按照图纸指示,挪动了床榻,原来这床榻就是机关掣,但要转对了方向才行。   咣当!墙壁划开一道石门,两人这才看到通路。   图纸不大,但画得很周详,竟是两个完整的地下迷宫王道,之所以说两个,是因为一个在正面,是吊魂棺内殿下面的,不大。   一个是反面,是整个霖州城的。   “不大是不大,不过外面还有个房间?”   两人本来可以直接出去,但对这个房间有点兴趣。   一进屋两人就见到了地上一具枯骨。   都已化为白骨,也没什么可怕的。   “是后来人修建的,看这用材就没有原来那个密室讲究。”   钟鸣鼎食之家,眼界一旦拔高,就不会轻易下调,徐秋白看明谨摸着那普通桌椅面露遗憾,不由笑了,“你要是真喜欢,可以回去帮你搬一张椅子出来。”   “我以为先生你会帮我搬桌子。”   “我受伤了,要是我没受伤,那我也……”   在明谨戏谑的目光下,俊美斯文的五官微皱,温温吞吞道:“也搬不动。”   “先生是一个实诚人,我不如你。”明谨憋着笑,很快却笑意淡去,因为她从架子上的几封奏章下阙发现这里的最后一个主人是谁。   “霖州城破城之前最后一任知州江文凯,这么一箱财物,这边应该是衣物,看着怎么像避难逃生。”   几十年了,衣物已经破败,但金银财物都在,还有银票,银票款式上的时间有记录,不难确认。   “江文凯?他不是在当年的破城之战中战死了么?后来击退外敌,朝廷还给殉功了。”   “怕是用别人尸身替代了,金蝉脱壳。”   明谨翻着奏章,眉头轻皱,光看此人抱着这么多财物诈死,俨然不是什么好官。   “这里有一个匣子,你看看。”   徐秋白把匣子递给明谨,明谨有些纳闷,“怎么什么东西都给我?”   “一个诈死的守城主官临死前都要藏得死死的东西,想来很重要,我还未正式得官身,不宜过问这些,给你,起码你能处理。”   明谨看了他一下,接过匣子,翻看了下,然后打开,里面是保存得很好的一叠密信。   她拆开一封,看了一会,表情波澜不惊。   “它的确跟当年破城的机密有关,你想知道吗?”   徐秋白摇头,“我一个好好的应届仕子,已经定了要入翰林,慢慢熬资历,馒头跟青菜都会有,犯不着管这事儿,也管不动。”   他倒是没有清流文官的刚正,挺明哲保身的,也不怕这样会让明谨看低他。   “这样也好,你本该有好好的路走。”明谨颔首,将信件放回去,顺手把那秘籍也一起放入,然后合上盖子。   “走吧。”   她好像心事重重,对那些财物以及其他物件都不感兴趣。   两人循着地图走,很快找到了出路,上了地道台阶后,一假山暗门打开,两人内殿后门的从假山中走出,风尘仆仆,颇狼狈,但彼此扶持,刚有幸免于难的欢喜,就见到了前方星星光火。   明谨一眼就看到了毕十一毕三等人,本该欢喜,但她第一时间把身边的人让后一推。   徐秋白:“???”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第104章 新鲜   这个书生也是个弱的,踉跄了下撞上石头,吃痛了下,然后就看到比他更柔弱的女子挡在了身前,郑重又温软朝前方一人说了话。   “天都黑了……父亲可用过饭?”   徐秋白身体一僵,默默往后躲,可惜好像碰到了机关,前面打开的暗门也不知怎滴,咣当一下自动关闭。   两人就这么被活生生堵在假山前面。   而前方黑衣长袍且染血的谢国公就那么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明黛不远不近瞧见这一幕,窒了窒,恨不得现在就消失。   还有比大房主君主母吵架或者大房父女吵架更可怕的事吗?   明黛以为绝无仅有,没想到还真的有。   看着前方疑似“大型嫡女疑似失踪其实夜会外男被抓”现场,真是好大一个修罗场。   太可怕了。   不过这谢明谨竟还敢问自己亲爹吃过饭没……人家亲爹吃了吗?   铿!!   谢远手臂动了下,边上副官腰上的剑就出鞘了。   剑指徐秋白。   “熊心豹子胆,你吃了吗?”   徐秋白:“……”   众人噤若寒蝉。   ————————   自己父亲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明谨比谁都明白,她头疼得很,正想回话周旋一二,好歹让谢国公手中利剑戳不到一身俏的徐先生身上去,却不想身后这个人还有胆子回了一句:“不敢吃。”   明谨回头瞧他,表情一言难尽。   徐秋白面色苍白,回看她,似乎在问自己这样回答可不可以。   很……可以,真的很可以。   明谨在谢远面如棺盖提剑踱步走来前,软声道:“父亲,借一步说话?”   “若我不借呢?”   “……”   顶级世家主君,借一步都不肯,怎能这么抠呢。   天天被亲爹梗的明谨不得不硬着头皮,“那只能女儿自己借了。”   她上前一步,从匣子里拿出了《鬼谷通脉遗录》。   “父亲大人,您看这个。”   “多亏了徐先生,女儿的病可能有救了。”   ——————   谢远随手拿过《鬼谷通脉遗录》,翻了两下,虽有火把的光灼灼,可到底是黑夜,眉眼微垂的他让人看不清神色。   其实明谨自己都没怎么翻过,她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翻出一朵花来,但它绝对是珍贵的,也可以当作这次她失踪的理由。   至于两人孤男寡女……   谢远阖上书,挑眉看她,淡淡道:“既有恩义在,为父自要好好感谢一番,来人,带姑娘回去吃饭。”   这是要把明谨带走,然后处置徐秋白了。   至于怎么处置,谁也不知道。   毕十一正要过来带走明谨,明谨竟很顺从,只回身朝徐秋白一作揖行礼,道:“今日多谢先生舍身相救,明谨感激不尽,因男女有别,不好公开,日后必有厚礼相赠。”   然后她就跟着毕十一走了。   以进为退。   明黛暗想自己都看得出来,那她大伯肯定也……   “我谢家历史上并不缺养面首的女主君。”   明谨还没走远,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但她步子顿了下,也没回头,好像没听到一样,管自己走了。   倒是那徐秋白微有错愕,后垂下眉眼,俊俏的脸庞上有些黯淡跟忍耐。   谢远也没多说,剑忽落地,仗剑须臾,瞧着徐秋白,气愤森然。   明黛不敢看,在明谨走过来后,跟在她身边一起,“我现在知道大伯为何还没定下你婚约了。”   怕是真的要招赘了。   明谨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她:“你们是怎么找到这边的?”   “不是我们,是大伯,他闻讯就赶来了,也是他厉害,直接找到了那内殿,又确定了壁画上的玄机,已经找到了地下密室,只是吊索下去的人说你们已不在,机关封闭,大伯就命人勘测地形,以奇门九星确定四个生门,四个生门都有人过去,但我不知道大伯为何第一个找的就是假山那边……”   明谨思虑了下,道:“三个生门是障眼法,可能是因为只有假山的位置避开了殿门出入口,偏僻隐秘,而这地下迷宫的主要作用还是为了藏身,出入也要避开人而耳目。”   明黛恍然,“没想到大伯对这方面也很了解。”   不是他了解,而是她的母亲很擅长这方面。   明谨皱眉,有意转移这个话题,“当时伏炼不在吗?”   “那个大师?不在,他应该去忙别的去了,也有可能是大伯并不信他。”   “你也不用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毕三他们早已打理好了。”   明谨的失踪很快被人察觉到了,当时明黛跟毕三等人十分震惊,但也果断,立刻封锁消息,并以追查潜伏邪祟的理由看封禁看管了翰林院那些文官,不让对方离开居所半步,然后安排人员刮地皮一般搜查各处,谢远也很快赶了回来。   “还好你没事。”明黛是真真切切松一口气,却被明谨抬手抚了下脑袋。   “姐姐回来了,妹妹不要怕。”   明黛受不了她这样,隔开她的手,面露不屑,“我就是怕大伯拿我给你祭天。”   “对了,你真不担心那个姓徐的?不怕大伯杀了他啊?”   “如果父亲臻要杀什么人,我向来是阻止不了的。”   明谨轻描淡写,明黛突想到了她这段时日在都城打探到的四年前旧事,想起苏言两女的遭遇,便缄默了,只沉默陪她回去。   彼时,徐秋白主动告罪,“大人,晚辈有罪,并非有心连累谢姑娘,今日之事,也绝不会为人所知。”   谢远看了他一眼,手上骤然动了,剑起,剑入。   徐秋白愣神之下毫无提防,眼看着这一剑插入了身体。   ————————   次日,军队开拔,明谨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瞧见文官那边一身白的徐秋白,眉眼顿时松伐了许多,但也瞧见了对方双肩都有包扎的伤布,她愣了下,皱眉喊来了毕十一,问他情况。   毕十一倒也没隐瞒,“主君说昨晚有邪人入侵,徐先生倒霉,撞上了,被邪人所伤。”   明谨:“他不是已经受伤了吗?”   干嘛还戳他一剑。   毕十一老神在在,“主君说那个不够新鲜。”   新鲜?   新鲜……   同个马车的明黛无语,且看明谨也是一脸郁卒。   徐先生很惨啊。 第105章 代价   明谨扶额,最终绷着脸让毕十一退下,放下帘子后,她倚靠着车壁,眉宇紧锁。   “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明黛老神在在道,毕竟昨晚那情况,若非周边早已被暗卫把控,消息传出去,于明谨十分不利。   在谢家嫡女的名声跟徐秋白的生死之间,饶是明黛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昨晚都已猜测她大伯会击杀徐秋白的。   “以后也未必不会杀。”   明谨垂眸,手指摩梭,她父亲很不喜欢徐秋白。但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杀他,因为四年前的事,已让他们父女之间的情分荡然无存。   ——————   “总算要回去了。”芍药倒不觉得辛苦,就是瞧着脸蛋瘦了一圈的两位姑娘,觉得此地实在不宜久待。   “先回蝴蝶奶奶那边吧,父亲也不知安置好了没有。”   “还有那个……”   明黛有些欲言又止,但明谨已经洞察她的意思,“之前看你全然不提,还以为你不在意。”   明黛眼波流转,略带恼意,“换了你,你能视若无睹?”   “自然不能,可你在意的也是三叔跟三婶是否能视若无睹。”   明谨叹气,“那个阿秋,算起来是有恩于三叔的。”   两人前事未可知,但后来若非阿秋及时藏好账本,且死扛着不告知那账本所在,血炼门也不会一直吊着谢沥的命。   明黛是明理的,也是因此没法去芥蒂对方跟自己父亲是否有男女情事。   自古上大夫礼教大防可不包括不让男子三妻四妾,何况这还没妾呢,有个红颜知己也不算什么。   为人儿女,她再心疼自己母亲,也没法在这方面违抗,哪怕她想违抗,林氏反而会第一个阻止她。   这就是女子的为难之处。   “若是父亲要纳她,以恩情相佐,那也是贵妾,将来……母亲会很为难。”   其实明黛这话也未必,恩情是恩情,可此女也是有极大的弱处,便是清白辱身,放在平凡人家家庭都入不了门,何况谢家这样的世家。   可明黛又不愿意在这方面去刻薄其他女子,毕竟这位女子也是受害者。   在这点上面,谢家姑娘是一脉相承的清高又宽厚。   就好比明谨从未以明月跟之檩两人的生母身份去贬低后者两人的地位,当年大房主母还在的时候,对这位青楼出身的妾室也给了优厚的待遇,只是淡化她的存在,让后者在大宅院里得以安宁度日,这样对后者反而是最安全的。   明黛就是早早从自家母亲嘴里懂了这个道理,才耳濡目染,知道待其他命运多舛的女子不必刻薄,除非对方先越了本分。   “这件事,我没法插手,你也一样,但我信三叔是端方君子,不会背叛夫妻情义,也不会将恩情跟责任本末倒置,至于你……若是你跟你哥哥稳得住,那三婶在谢家就是铁打的江山。”   “何况还有我。”   明黛被最后一句话触动,第一次没有抗拒明谨表露出来的威严,点点头,不再多言。   说实话,至多也只是多一个贵妾,还犯不着让三房金尊玉贵的嫡女惶惶不安,她也是骄傲的。   蝴蝶奶奶的小院依旧,但谢沥等人已经被安置好,都在马车上,跟随军队一起离开就是了。   可军队过街道的时候,明黛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直到在出城门口的时候,听到惨叫声。   她一惊,想要撩开窗帘看,却被明谨按住了手。   “外面是?”   “军队驻扎城中那么久,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文官,而是为了排查,但凡邪教之人,一律诛杀。”   明黛吃惊,“可这霖州城大部分都是邪教之人,基本脱不了干系,那……”   那岂不是等于屠城?   明谨没否认,饶是明黛性子刚烈果敢,也被吓到了,“这样……不会出事吗?”   “如果没人找麻烦的话……”   周边杀戮惨叫声叠起,满城尽血色。   也不知是明谨乌鸦嘴,还是上面,在这样的惨叫声下,前方竟有密集马蹄声。   “住手!!”   乌甲军如黑云盖顶,来着却是红衫火海,当红衫铁骑在城外包围而来。   废城之前,两军对垒,气势恢宏。   明黛这次忍不住了,掀开帘子看,“是红衫铁骑,这次不是赵景铭,是……明昌侯?”   她远远看到对方领军者一身赤血戎甲,中年人样貌,十分威严,敌意森森。   敢亲自带红衫铁骑跟谢远对峙,赵景铭还没这样的道行,但刚惨死了心爱小儿子并将此事归咎于谢家责任的明昌侯有。   邪教?若非因为谢家,他心爱的小儿子怎会去乌灵。   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家。   还有那个该死的谢明谨。   “光凭一个明昌侯府没这样的底气,可能有其他的力量促使他亲自带兵拦截。”   停顿了下,明谨思索,“不止是拦截,可能还想制裁。”   她向来对政治局势有精准的预判。   制裁?那不就是……朝廷命令?!   明黛脸色都变了,有些坐不住,“因为大伯私自带兵前来霖州城?朝廷因此降罪吗?”   没等明谨回答,她又自顾自连贯了猜想,“所以一开始父亲犯了错,导致你过来,又让大伯不得不带兵前来,最终父亲的过错需大伯违背朝廷法令……也终将要付出代价?”   他们自小被教导规矩的重要性,可谢家何尝不是在昭国的政治规矩下行事,若非强大到凌驾于王权,最终要为违规付出代价。   性情傲气的明黛很是丧气,甚至羞愧难当,正要说话,却被明谨捂住了嘴。   “怎跟明月似的,见外面下了雨就迫不及待哭家里湿了衣服,这才是什么阵仗,就把你吓成这样。”   明谨这次是真带了几分严厉,明黛有些不习惯,但也真被唬住了。   她一安静,外面却不安静。   明昌侯骑着高头大马,正面对峙谢远,声音低沉却清晰,中气十足,“恒国公谢远,你为一己私利,违背朝廷法令,将乌甲军视为己有,竟在无君上发令之下私自带兵前来霖州城,军部得你之罪行,已下达诏令,让我红衫铁骑将你羁押回城,接受君上与军部制裁,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说着,明昌侯或许是为了震慑场面,还真拿出了一枚令牌,看样子应该是军部的军令。 第106章 反贼   这下,明黛是真的慌了,这不是定死了罪名吗?她下意识看向明谨,眼神示意:这你都不慌?   明谨:“你要相信一件事。”   明黛:“嗯?”   明谨:“你的大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极奸诈的权臣。”   明黛:“……”   她还来不及吐槽,就听见外面的谢远说:“先有消息,再伏兵城外抓现场罪证,如果我没猜错,是监察院那几个钻地鼠给你们的消息吧。”   明昌侯表情微凛,“谢远,你只管认罪就是了,自己违背法令,难道还要怪他人监察?”   说着,庄无血等人倒也真冒出来了,在两军之间从容不迫,仿佛掌握全局,尤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下官庄无血,见过谢国公,国公爷谬赞了,我们监察院能力有限,这么多年了,都没能抓到国公爷您的任何错处,这一次,若非国公爷爱女心切,怕也不会犯这么大的错。”   庄无血露出豺狗嗜血摸样,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蹲守了许多年的猎物终于入套了。   这副得意的嘴脸,让明黛十分厌恶。   不过既有监察院跟明昌侯联手,这个局面的确凶险。   “问题不在监察院,也不在明昌侯,而是军部。”   “军部?”明黛若有所思,“是军部想对付大伯?”   她恍然了,“因为大伯他本是阁部文官,却从军部那些将领手中夺了兵权,所以军部敌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也因为他隶属阁部,不受军部管辖,却掌兵权,于军部而言如鲠在喉,所以那边是一定会抓住机会对付父亲的,哪怕如今这个罪名不致死,但可以让父亲失去兵权。”   其实当年谢远掌了兵权,是一场契机,乍一看是突发事件,临时掌兵立功,但明谨用脚趾头算算也知道背后肯定有自家父亲的算计图谋,后来兵权没有归还朝堂,也是长久的博弈。   明黛对自己大伯跨界掌兵权之事倒不是很敏感,但被明谨这么一说,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其实本在高位,或许失去兵权也没什么,可能还更稳妥一些。可站在大伯那个立场,一旦失去兵权,就好像家有巨富的人一下子失去了手中兵器,很容易为人群起而攻之。”   明谨对明黛所言略有沉默,后轻轻一句,“庙堂政治,势很重要。”   现在谢远能否在这一遭中保住兵权,就是对势的考验。   不过明昌侯跟庄无血心底里惧怕谢远,并不愿意耽搁时间让局势有可能变化,所以当下就要拿下谢远,甚至也做好了跟乌甲军开战的准备。   结果……谢远没有下令开战,反而是后面城中爆发了异变。   怎么回事?   庄无血跟明昌侯心里狐疑,怕有变局,交换了眼神后,后者立即厉喝,“谢远,你敢违抗军令,实在胆大包天,既如此,就别怪你我同朝为官,不顾同僚情义,来人!!”   明昌侯抬手就要下令攻击——他带的人可比乌甲军多,对拿下对方还是有些信心的。   谢远没动,但明黛听到了后面的动静,掀开帘子一看,骤看到乌甲军的副官等兵士好像拿住了一伙人,其中在副官手里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   她觉得眼熟,明谨却是错愕,“是他?”   “谁?”明黛问明谨的时候,副官已经把那人提到大军前面,按在了地上,并朝谢远复命。   “禀大人,已成功拿下反贼蒋胜及其附属逆党余孽。”   明昌侯跟庄无血先是错愕,后立马脸色大变。   不好!   谢远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地上狼狈如狗的蒋胜,也没与之对话,就看向了明昌侯跟庄无血两人,目光深沉,语气平淡。   “一个反贼,本是你军部跟监察院的事,尔等无能,一直不能得手,若本公不出手,还不知要让他逃多久,你们还好意思联手来缉拿我?”   极致之羞辱,庄无血等人跟明昌侯脸色分外难看,脸都肿了。   明昌侯心中恨意太深,也不甘,便强自道:“既发现蒋贼踪迹,理当告知军部或监察院,何必僭越私行?”   听着也有道理,但谢远可是文官,跟他比律法简直是自寻死路。   “本朝有律法,若察谋反逆贼之踪迹,在外可便宜行事,免延误时机。莫怪你们一直拿不下,看来是把时间都花在了写信上面。”   明昌侯被怼得心肝疼,但瞥过一言不发的庄无血,心中暗骂对方奸诈,竟让自己一人承担压力,当即甩锅,“本侯并无公务缉拿此逆贼,也无机缘遇上,若是遇上了,定不放过,关于此事,公爷还是跟监察院交流吧。”   监察院其他人骤被明昌侯拉出来遛打,暗恼得很,反倒是庄无血皮厚,厚颜无耻道:“谢国公果然是才华盖世,蒋贼如此狡猾之人都被你轻松拿下了,不过这蒋贼的嘴巴似乎……”   众人这才留意到蒋胜的嘴里满是鲜血,而且身体也有点怪。   那副官当即告罪,“此贼意图顽抗,属下拿下他时,他想咬舌自尽,于是属下割了其舌头,断了其双臂筋骨,还请大人降罪。”   怎么说呢,听到为了咬舌自尽就割了他舌头什么的,明黛跟明谨表情复杂。   “一个反贼而已,还要珍爱其不成?”谢远似笑非笑瞧着庄无血,“莫非庄大人心疼了?”   目光瞥过惨不忍睹怨恨看着谢远的蒋胜,庄无血已然猜到了背后虚实,脸皮微僵,但还是虚伪对谢远道:“如此反贼,诛其九族不为过,合该剥皮抽筋,哪里值得心疼,就是可惜没能从他身上套问出信息了。”   “他又非本公,哪有什么拷问的价值,你们未来的精力还是继续放在本公身上为好。”   “……”   庄无血觉得谢家嫡脉父女肯定是亲生的,话里半个脏字不带损人的功力简直登峰造极。   “军部那边本公自会去说明,此贼也会交托给军部处理。”   庄无血黑了脸。   这差事是朝廷此前交给监察院的,可如果谢远要把蒋胜交给军部,那监察院失职厉害,面子里子都没了,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踩,怕是军部跟阁部都会出手,毕竟监察院不是一般招人讨厌……何况军部是肯定不肯放下这个功绩的,等于狗咬狗?   这谢远心肝太黑了! 第107章 谋而后动   “这……这就不必了吧。”   庄无血还想厚着脸皮争取一下。   可谢远根本不给面子,只淡淡道:“挡路了,让开。”   如今没了缉拿的由头,论官职,两人低于谢远,真挡了路,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尤其是明昌侯,无官论级别还要被同级的碾压,何况对方再爵位上还压制他。   这次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倒是可以破罐子破摔,倔强一下跟谢远死扛到底,可是……   明昌侯黑着脸,咬着牙,终究抬手。   “退!”   这一幕分外眼熟,仿佛见到了曾经威逼乌灵谢宅的赵景铭,当日后者被明谨三言两语逼退。   如今……   两父子一样一样的。   “看来是亲生的。”明谨淡淡一句,损人入骨。   明黛笑了。   ————————   大军重拔,浩浩荡荡越过让开路的红衫铁骑。   像是乌云如剑撕开了红雾。   路过的时候,明黛没忍住,掀开帘子冷冷瞧了庄无血一眼。后者愣了下,阴沉回视。   明黛没带怕的,目光灼灼,后轻哼了下,等路过了才放下帘子。   “庄无血此人能屈能伸,记恨心重,非一般人物,你不要与之计较。”   明谨见了明黛的举动,有些忧虑。   明黛冷笑,“难道不计较,他就会放过我们谢家?该为他利用的,他一样会利用,就看我们家还有谁会被他抓住空子而已,尤其是你。”   明谨也知这个道理,便无奈一笑,不再言语。   其实她在想一件事。   她父亲一直在斗的那个人是在军部么?   范围是否缩小了。   “对了,前段时间那个什么雪鹰堡的莫让他们离开了,走之前让我把这个给你,但我一时忘记了。”   明黛将信件跟一枚令牌交给她。   信里也就是表达了他们对明谨的感谢,以及送了雪鹰堡的门派令牌,若有需要,他们雪鹰堡肯定会出手相助。   但想想也知道以谢家的权势,十个雪鹰堡也不放在眼里,对方不过是尽了江湖道义。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们很厌恶我们谢家。”明黛表情有些嘲讽,明谨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自先帝起就对武林很反感,剿灭过几次,武林自然对朝廷官员无好感,何况父亲……他也曾掌管过此类事务。”   明黛察觉到明谨表情有点不对,不免又想到大房主母的来历,她只知道对方是江湖人。   后者离开谢家,不会跟大伯剿灭武林有关吧?   ——————   大军离开了霖州城,只留一部分镇守,等候朝廷派人来接管。   庄帏等文官虽在马车里,可也知道外面动静,只是不敢冒头,生怕被扫到台风尾,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后会这样收尾。   “到底是国公爷……”有个性子刚烈见不得奸臣的翰林编修面露愤愤,却被庄帏一个眼神严厉制止。   虽是品级跟资历高于这些人,可庄帏向来待下属温和,但该严厉也会严厉,众人也是信服他的。   相比这些人以匡扶天下安定为己任,徐秋白就显得惫懒很多了,毕竟有伤在身,只顾自闭目休息。   谢远懒得搭理后面的明昌侯跟庄无血,到底不是武官,后来下了马,回了自己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他拿出了那本小册子。   《鬼谷通脉遗录》。   他花了时间全部看完了,沉吟许久,写了一张纸,后唤来了毕三,“传讯给毕二,办了它。”   “是。”   毕三下去安排,谢远则是轻抚过小册子,眉目幽远。   却不知在他们远离的霖州城中,屠城已近结束,只因被屠杀的都说早已被列入名单的人,其余幸存者战战兢兢,心有余悸。   青楼,蝴蝶奶奶的药庐中,小徒弟早已吓得躲进了小屋子,倒是蝴蝶奶奶捧着药盅不断捣药,待外面屠杀平息,他才放下药,探头探头看了看,后收回脑袋,对着关上的门,绵长一叹息。   “人命如草芥哦……”   ——————   京都,谢宅,秋日已然过去,冬寒降临,打扫府邸的下人们纷纷穿上了冬衣,给宅内的树木绑衣,屋内炉子常日烧红。   “丫,姑娘,您又坐窗边了。”   一到冬日,芍药嘴巴叭叭的就越发不肯听,动辄管着明谨,本来这有违规矩,但老管家云叔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动真格的时候,明谨性子温软,真比任何世家小姐都好说话,也从不耍小脾气,闻言悻悻,道:“小芍药,今日冬日暖阳可正好,一点都不冷。”   “暖炕也不冷啊,您不能歧视它是一个炕吧?”   “额,来日可不能让你跟那明月丫头待久了,嘴刁的本事一样一样的。”   明谨无奈,只能到了暖炕,炕下已烧热,的确暖呼呼的,明谨坐在炕上,倒也不需要那厚重的棉袄了,只着单薄贴身的丝绸内衫,炕上还备有小桌案,上面有泡好的清茶跟切好的水果,于民间百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乍一看像是在看书,其实明谨却在看珍贵无比的密信。   她看过这些信笺很多遍,但因为年代久远,她又非中枢之人,很难查到当年的事,除非让朝廷内管秩此事的官员帮忙调查。   其实可以做到,只要用钱贿赂,自然会打开一条路子,但明谨这些年一直克制,不曾行此举。   因此现在分外头疼。   她后悔了么?   也没有。   “江文凯,指使你通敌叛国,给大荒军情的人到底是谁呢。”明谨再次翻了这些信件,眉头紧锁,喃喃道:“还有,我怎么觉得这一路都像是有人带着我发现这些秘密的。”   “徐秋白?”   她最终叹息,将它们放进匣子,却写了两封密信,一封给天狗,一封给毕十一。   两封密信都是同一个内容——关注下徐秋白接下来在朝中的动向。   弄完这些事,芍药来报,谢明月来了。   这厮每次来,总是有缘由的,要么是奔着吃,要么是奔着八卦。   ——————   “后面呢?那明昌侯跟庄无血就这么灰溜溜走了?”   “不知道,我们先走,他们在后面。”   “还是父亲大人厉害,抓了那蒋反贼,我听二伯说父亲还没回都城,军部就火速把缉拿军令给撤了呢,真是丢了好大一脸。”   谢明月眉眼灵活,像是一只骄傲的小胖猫,满是骄傲跟得意。   明谨有些失神,她当然不像谢明月这么天真,真以为谢远是在霖州城抓到蒋胜的。   十有八九是在其他地方就抓了,却秘而不宣,又拖到了霖州城将他露出来,割舌断筋只为了斩断蒋胜道出真相的所有可能性。   谋而后动。 第108章 丰年   “你想啥呢,回神了。听说谢明黛那个傻子因为三叔出事,担心得在西阁哭晕了,脑袋磕了好大一个包,好长一段时间不肯见人,可把我担心坏了。”   西阁就是茅厕,谢明月能如此雅致用词是极少见的,但这不妨碍明谨错愕,“谁告诉你的?”   “没啊,我自己猜的。”   “……”   谢明黛竟没打死你,估计是很忙着给三叔尽孝了。   不过明黛几日后也没有尽孝的机会了,因为今年是一大丰年,风调雨顺,纵有蒋胜这样的逆贼,也有正在处理而牵连了许多官员的银鉴局一案,但总体不损国体,民间收成亦是不俗,各地传来的税报经户部清点报给君王,朝廷大喜,按照惯例,若是丰年,民间自有节日,但官员跟宗室们是向来不与民同乐的,而是跟着王室的喜好走。   也依旧是惯例,君王为犒赏百官帮忙治理江山,也为了恩泽宗室,在皇家所属的泉山设下丰年宴,广邀宗室跟官员家眷等前往参加。   算一算的话,除了新年春夜,今年再没有比丰年节更盛大的节日了。   且距离上一届丰年宴,已足足有五年了,这对国体来说尤为难得,仿佛找到了可以无限夸赞明君的正确路线。   所以官员们都很重视——本就为了犒赏啊,你的任职绩选跟受宠与否全看于此了。   男人们在乎的是升官发财。   女人们在乎的是诰命荣耀。   孩子们在乎的是享乐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霖州城的误会,明明抓了反贼又平定了霖州城多年来为邪教主掌的弊端,却差点被缉拿了,在军部尴尬且愿意避让以求和气的前提下,君上也给了安抚,所以给了谢家不小的恩典,比如这次泉山之行,光是谢家,连明月这样的庶女都可以参加。   一时之间,谢家名望如日中天,连清流跟民间多有正面评价。   但真正的聪明人知道关键并不在蒋胜跟霖州城的平定。   主要是那些儒家清流。   从内殿启出的珍贵文献得到了百家文坛极大的赞誉,连带着对谢远的评价也扭转了不少。   其实读书人很倔强,也很现实,他们看重道德文章,礼仪伦常,但看得最重的还是圣人治下流传下来的理念——帝王霸业不及民生安泰之长远计,金戈铁马不及以文明之教化论。   要打下一个江山难,但单靠杀戮守不长久,逐鹿天下定鼎基业之上上策还是以文明教化民生。   所以历代霸主以军武创立天下,最终还是走了儒家清流教化的路线,这条线路是以历史中许多兴盛长久的王朝成功验证过的,根深蒂固。   而儒家清流是一个国家最奇怪的存在,朝堂的命脉来自于清流输出人才,民间的思想教化也来自于清流对朝廷政令的解释跟发扬。   承上启下,若是集中蓄力,甚至可以影响君王的决断,当然了,历史上那种焚书坑儒的暴君不在其中。   ————————   所以,若非这次恩典,谢明月乃至谢之檩还真去不了,按理说,这次出行的人非四品官秩序嫡脉以上不可参与,谢家虽势大,但在嫡庶上也遵循正统,所以明月这次特别亢奋,还有些不安,因此话多,连连叨扰明谨多次,偏不肯言明来意,非东拉西扯,明谨无法,只得挑了时间到了她所在的院子。   “我已让管家安排库房那边的人给你定制相关衣妆,该带的,也自有嬷嬷带着,至于礼节,往日我已教过你的,放平常心即可。”   “真正的礼仪是一视同仁,所以对方尊贵与否并不重要,一概以圣人治下的礼仪即可,即为谢家女子,你不犯错,别人就不能说你错。”   明谨一边说着,见明月慌张之下把衣服叠得乱七八糟,便压着眉主动上前教她整理。   “还有吃食,你喜欢吃的,只要不过分,在自家人在的时候都可以随意,但旁人在时,需克制一二,这也是为了你自己的脸面……可听清了?我又没骂你,你哭什么?”   明谨发觉明月红了眼眶,豆大的眼泪说来就来,错愕之下也有些无措。   她很严厉么?   “呜,我没哭……你有,你就是骂我了,骂我是猪。”   “……”   你还学会讹人了。   明谨倒也不会跟哭鼻子的小妹妹掰扯,只是慢悠悠把几本书放进了箱笼中。   “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你多放几本……”   刚还在哭的谢明月果断按住了明谨的手,“姐姐,这就不必了吧。”   ————————   “我看出来了,四姑娘嘴上说不要不要,其实特别喜欢姑娘您管着她。”   其实像泉山之行这样的场合,一般是要有长辈亲自教导嘱咐的,免得行差踏错,可谢明月上面并无女性长辈照看,哪怕林氏等妯娌有心照看,也不敢插手大房那边,所以明月心里虚是必然的,可不得期颐明谨管一管,这才有了一日登门三四次拼命暗示的幼稚行为。   明谨偏头看着远处一座僻静的院落,思索片刻后,道:“给姨娘那边添点冬日所需,别苛待了。”   嗯?其实待遇已经很好了,比起那些正经贵妾也不差,但姑娘既然如此吩咐……   芍药便察觉到明谨可能有让那位姨娘亲自来照看明月姐弟的心思。   就看主君那边什么意见。   明谨路过那位姨娘所居,在外面看了下院落的打理情况,知道下人没有怠慢,也就走了。   但不巧,竟在半路遇上了明黛跟谢之岫两兄妹,两人好似还在低声争吵什么。   一照面,明谨就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了。   谢之岫看到了明谨,有些难堪,走了几步远,给两女说话。   明谨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问了明谨。   “都安排好了?”   “母亲帮我弄了。”   “这么大了,还要三婶给你整理行礼?”   “……”   明黛没好气扫了明谨,“你少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自霖州城回来也有一个月了,明面上的朝廷波澜引人眼球,但私底下谢家内部的波折也只有自家人知。 第109章 分身   本来一个阿秋也不算什么,谢沥先摆正了姿态,说明对此女不过是感激跟可怜,林氏感念后者救了夫君的恩情,也宽厚待之,本来谢沥要将后者安置在外出,给了钱财资产与之安生也就是了,但林氏体谅一个女子在外独居,纵然有财资,也是不稳的,反容易被人惦记,若是谢家安排人庇护,其实耐不住别人查探,反而更容易生绯闻事端,还不如就放在院子里。   毕竟那林氏长得也是清秀柔弱,十分贤良,挺招人的。   最终,向来柔弱的林氏果断了一回,劝着谢沥将人纳入。   虽然是两夫妻之间的思量,可于儿女而言,还是有些在意的。   明黛就分了心,谢之岫觉得不妥,毕竟儿女是不能过问父亲纳妾与否的,这是孝道,传出去了对明黛的名声有碍,所以他就来劝着,却被明谨撞上了。   “我不明白,明明父亲已那样决定,她还要将人安排进来,明明她也是难过的。”   “大概因为她是主母吧。”   明谨淡淡一句,明黛有些不解。   “为人主母,要思虑的是一个家庭的安稳,自身委屈是最末端的,三婶是以自己的退让平息隐患。”   明黛其实也懂,只是她自小长在父母相爱的最好环境里,有些无法接受。   “难道为人妻子,就必须要这样?”   明谨缄默,后叹息。   “你要记住,像在谢家,本家跟旁系之中,院子里也只妻子一人无妾的也只有三叔,而在诸世家中,像我们谢家定死了嫡脉尊贵的也是少数,多有宠妾灭妻。”   “不要给自己设过高期待,来日就不容易失望。”   明谨虽然希望几个姐姐妹妹都有极好的姻缘,但也知道什么是现实。   明黛终于接受,只抿抿唇,转身走,甩下一句。   “在这世上,做女人是真不容易,而做男儿的,天然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依旧认为自己父亲一开始是有错的,如他大伯一开始批判的——他就不该进霖州城。   谢之岫:“……”   作为男子,他倒是理解自己父亲,可也不敢跟妹妹争端,但也感慨刚刚明谨所言。   “你跟大姐姐向来是这个家里最通透的人。”   明谨笑了笑,“可之岫哥哥不也最讨厌这个嘛?因为我的通透,导致大姐姐不得不嫁给不喜欢的人,你觉得我是一个只顾自己而罔顾他人的人,你失望了,所以要与我断交。”   谢之岫神色一僵,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明谨转身走了。   且也只留下一句。   “所以我说,不管是做事还是待人,不要设过高的期待,来日总会失望的,之岫哥哥待我应如是。”   明谨走了,身影在绰绰林荫中渐消失。   已得官职,也算成熟了许多的谢之岫蠕动了下嘴唇,最终叹气。   当年年少,意气任性,凡事凭自己臆断,一朝就反了情感,恨不得将这个妹妹永远忘了才好。   后来他想想,世家里面多有无奈,他不懂大房的事,也不懂大房的权柄计算,更不懂二房的私心,以及在这私心之下最终做了决断的大姐姐。   他其实也后悔了,但低不了头。   大概也因为发现这个妹妹也不在意自己是否低头。   ——————   几日后,阳台,明谨倚靠着栏杆眺望着远处禁地阁楼,有风来,薄衫随风贴婀娜,发丝轻缕,但她没理会一缕青丝贴过唇瓣,撩拨触感,只用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卷释出鸽信。   上面的微小字样密密麻麻,但足以包揽所有机密信息。   在翰林院担任的职责,与谁交好,与谁不合,最近在编纂的史录,住所,住所中服侍的书童跟仆人……   细致,谨慎,但明谨看到最后,还是把目光挪到了其中一条。   “十一月初二,闭门不出,读书写字,旁邻有闻读书声,但不见其人……初五,出行,观斋书院买书,期间未带齐钱,差书斋人回家取钱……初七,应朝廷匆匆诏令,离开居所……”   这些时间,她在霖州城,尤是初五,正是她被抓进血炼门老窝扔进牢狱之时,那一次,她见到了林术。   “林术,徐秋白,身高背影这么相似。”   明谨阖上密信,装好,信步进屋,将密信按在桌上的时候,眉眼轻扫,撇在几张画纸上。   一共四张,两张十分神似的背影图,两张十分神似的手掌图。   她看着,目光幽深。   叩,叩,叩!   敲到第三下。   她轻轻一句,“不过气味不太一样。”   还有性格,讲话的语气调调,乃至细微的肢体习惯都有不同。   以她自己的主观判断,以及外在调查的许多细节,总体形容便是——外有类似,内大不同。   最重要的是林术是有武功的,但徐秋白没有。   想起当日她跟对方落入密室后,掉落地面趴在对方身体上的时候,她第一时间状似无意按住了对方的手腕,也感受了对方的心脉呼吸。   是真的文弱书生,还是身怀武艺的高人,其实还是可以辨别的。   那时她就有怀疑了,可按脉的结果告诉她多虑了。   如今的调查结果,也说明对方没有出现在霖州城的条件。   又不能分身。   可若是对方不是林术,但是背后只动脑不动手的人物呢?   明谨本想全力调查徐秋白,临出发泉山的一夜,她骤然被一个消息转移了注意力。   天狗留在霖州城的眼线飞鹰传书汇报了一件事——霖州城的五千乌甲军虽随他们归来大半,只留少数人镇守等着跟朝廷人员交接,但吊魂棺那边似乎有神秘人物绕开了乌甲军,潜入了那个地下迷宫。   眼线本想调查对方的目的跟身份,却不想那个地下迷宫莫名塌方了。   明谨第一时间摸出了江文凯的密信匣子,若有所思。   有人在找这个东西?   找不到,就直接炸了,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到半点踪迹。   一般这种做法——始作俑者做贼心虚?   ————-   “泉山可是我们昭国最好的温泉山,听说上面的温泉泡一泡可以延年益寿呢!”   坐在前往泉山的马车上,明月管不住嘴,一路上叭叭个不停。   明黛看她一眼,也没说啥,就一句,“听说是你最早知道我哭晕在西阁的?”   这话意味深长啊。   明月霎时安静了。   没人能救她,因为这次明谨不与她们同车。   她被别人邀请了,是一个不好拒绝的人。 第110章 客气   ——————   “清珏殿下以往甚少参与宗室活动,没想到这次竟参加了,看来昭国丰年的确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宽敞庄重但并不奢华的马车里,明谨跟褚兰艾面对面说话。   “父王也不理政事,我也游山玩水居多,鲜少参与宗室之事,但这一次实为重要,大长公主姑祖母为宗室之长,亲自通传,不可缺席。”   姑祖母是先帝幼妹,当年娇宠,尊贵非凡,是先帝登基为尊之路上少有没赶尽杀绝的皇室手足,如今过了这许多年,熬过了先帝,论资历,论身份,的确是宗室之长,也难怪褚兰艾会参加。   不过……明谨听到这人的话,眉目有些动容,但没说什么。   “谢二姑娘很羡慕。”   “什么?”明谨本看着窗外,闻言回头瞧她,形色从容,“殿下何意?”   “特地将言贞送到江湖,给她安排好习武之路,天高水长,自由自在,说明你内心渴望过这种日子,你这是把自己最想要的,送给了她。”   被看破了,明谨也没躲闪,反而定定对视着褚兰艾,轻描淡写道:“所以殿下是想让我也羡慕嫉妒你么?”   可以游山玩水,无所桎梏,该是多大的福分。   “不,是想揣度谢二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好对付谢家?”   “谢二姑娘已经敏感到认为周遭都是谢家敌人的程度么?”   褚兰艾按着手里的书,轻声道:“如今看来,谢家于国是有大益的,二姑娘这步棋走得很好,若是能一直长久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明谨笑着应。   这位尊贵的公主是善是恶,明谨没多想,她只判断了一件事——只要她父亲是恶的,那整个天下待她谢家就是恶的,若是好的……   明谨掀开帘子,看着远方高耸屹立于云雾缭绕之中的泉山。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余地可留,她也只能尽己所能。   ——————   清珏公主的鸾驾果然气派,但也不妨碍明谨两人一掀开帘子就见到两尊门神挡在前面。   一个是明月,一个就是昭阳。   两人都怒瞪对方,一个带着虎仔儿倔强憨憨的气概,一个带着金尊玉贵拿额头看人的气派,瞧着对方都厌憎鄙夷,那小眼神都一套一套的。   明谨看了,微微惊讶,但也没喧宾夺主,只等着褚兰艾表态。   后者也淡定,直接下了马车,秋水纹浅画月的素纤软纱衣摆轻,淡道:“何事?”   那冷淡声儿像是从冰川里凿出的碎冰似的。昭阳一直怵她,但也因为接触太多而习惯,还有回话的胆气,所以倒也理直气壮道:“当然是来等姐姐你的啊,可是这个谢家庶女目无尊卑,竟以下犯上,若非今日场合贵重,我早该发作了她,也好在姐姐你在,还得看姐姐你处理。”   其实皇族还是世家都少有蠢笨的,除非天生智力有碍,或者宠溺废了,不然就算是最被冷落的血脉也会得到远高于普通人的教育资源,像昭阳,本质不算特别聪颖,但也因为生长在复杂的环境里,所以也挺有小心机的。   这一番话下来,既不显得她跋扈,又挑出了明月的身份,且把处置权交给比自己尊贵的褚兰艾,这样一来,既羞辱了明月,给自己出了气,又因为自己没实际惩戒过明月,让明谨也没话说。   明月闻言生气,腮帮子鼓鼓的,可瞧到明谨淡淡面色,又怵得很,想到在家中被教导凡事动心忍性,自身不敌对方的时候万万不要意气用事,所以她忍了。   她这一忍,褚兰艾有些惊讶,不动声色瞥过明谨,且也抬手替下车的明谨撑了手助力她下车。   这一幕让昭阳有些错愕,脸色也颇难看。   明谨也惊讶,但打量过对方,知晓这位主儿因是独女,虽容貌清冷如仙,却是自小被撑门楣一般养大的,自不会把自己摆到弱女子娇养那般的位置,是以哪怕对她这样有些敌意的奸臣之女也不乏风度。   不过……明谨目光扫过对方秀挺身姿,手掌撑在了对方手腕上,且朝褚兰艾浅笑行礼,“多谢殿下。”   褚兰艾瞥过对方的手,“客气。”   等明谨收了手,褚兰艾才垂手,对昭阳道:“你来等我这个姐姐,她来等她的姐姐,哪里就犯上了?”   昭阳顿时僵住了,“她……她没跟我行礼。”   这下明月忍不住了,“我行了,可她非说我是庶女,得跪拜礼,这我可不能忍,我虽然是庶女,可我姐姐在家可教过我各品级之间的礼节呢,然后我就说什么时候等她变成公主,别说跪拜,就是让我蛤蟆趴地都行。”   要从郡主变成公主,那也得有褚兰艾的命格才行。   昭阳也是气愤明月如此说,才跟她闹起来,本以为这个庶女没什么胆气把这种话袒露,毕竟她一个庶女,遇到这种事,就该卑微认错,以息事宁人。   “你学错了。”褚兰艾忽到,昭阳一喜,以为褚兰艾要训诫谢明月,却不想……   “就是本朝公主,也不兴让官员家眷动辄跪拜的,除非是盛典礼制中的朝拜,但那一般跪拜的也不止一个公主了,主要拜的还是君王。”   “礼仪的存在,为的不是煊赫权力,而是为了克制言行,磨砺意志,本质为克己复礼。”   褚兰艾这话一说,三分威严也足够了,昭阳都吓得低了头,可褚兰艾发现那个叫谢明月的表情有些怪,还飞快看了她的嫡姐。   “你也说过这个?”褚兰艾问明谨,挺直接。   明谨反应也快,轻笑道:“没有。”   谢明月:“???”   你没说一百也有八十遍了姐!   褚兰艾微微皱眉,像是陷入了一种沉思。   她不太信谢明谨这种人会为这种小事撒谎,可她又真觉得对方在骗自己。   “多谢殿下载我一程,如此,就不耽误殿下随宗室贵人们登山了。”   明谨告退后带着明月还有不远处等着的明黛以及谢之檩等人上了山。   谢家今日来的长辈除外,小辈也就两人是庶出的,但因是大房所出,尤其是谢之檩,总是招人眼,是以明谨让三房的谢之岫带着,免得落单让人谋算了。   昭阳冷眼瞧着,撇嘴,“威风什么啊威风,这个谢明谨……”   还没说完,她忽然闭嘴。 第111章 太宰之孙   昭阳无疑是见过大场面的,此刻见到谢明谨后面跟随的谢家护卫,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轻健威武,步履轻盈。   “按礼制,她可以携带十个护卫,你说威风不威风?”   “那姐姐你的护卫还十二个呢!”   “她那十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褚兰艾拾阶而上的时候,给昭阳留了话。   “这是最后一次,不要随便跟这些掌握实权的官员家族起争执,宗室高贵,可以当饭吃,但不能救命——你可别忘了宴王。”   “不过这本身也跟护卫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褚兰艾管自己走了,在林间晨光剖析中,她的背影如剑清冷,锋芒凌厉。   而再往上看,先走的谢明谨带人上了山道台阶,基本许多宗室跟朝廷大员的官眷都退避三舍,其中不乏一些非皇家主脉所出的郡主。   尤其是昭阳见过往日跟自己特别不和的朝歌郡主竟笑盈盈主动跟明谨打招呼。   昭阳茫然无措,似懂非懂。   ——————   “你刚刚都不帮我。”谢明月一路都嘟着嘴,见明谨没理她的意思,于是自己找了戏份。   明谨走在前面,看着风景,依旧没理她,明黛却没给明月面子,“你省省吧,如果不是她在,你以为那个清珏公主会放过你?”   明谨:“她会。”   两女齐齐看向她。   “来泉山是因为君上跟大长公主的意志所在,顺便泡温泉,却无端为别人半路走岔道摘果子,非君子所为。”   明黛明白了,“你觉得这位殿下是君子?”   明月:“哪里有果子?”   本来明黛明谨还想揣度下宗室那边是否对谢家也有部署,但明月这么一说,气氛一下子没了。   “行了,虽然宴席在明晚,但最好不要比最上面那几位更晚到。”   ——————   岁月亘久,世人公认泉山乃天下大灵山之一,否则也不会被列为历朝历代皇族所属,其之大气,其之绝美,如何用言语形容?   “白龙过云隙,盘山而绕,吐霜雪而凝苍松。有仙悦之,则临,揽宫阙之珠华。层层筑崛,尽人间盛世,融自然灵光,凡人寻仙而来,登高望远,仙隐无踪,却见青碧挽秋色,冬来落瀑泽,若有无尽山客,阅览天下山河。”   不知是谁在路上高声吟诵,谈不上多高的作词造诣,但情景相融,情绪豪迈,通俗易懂,倒也让登山的官家亲眷以及宗室子弟们拍手叫好。   明谨她们也听到了,但还依稀听到那边传来别人呼喊一个人,似钦佩,似亲切。   慎之。   仿佛这个人的存在引了喧嚣,又聚拢了儿郎风华,惹得无数人追捧一般,男儿钦佩,女儿爱慕,端是热闹的不行。   等明谨三人刻意避开那边郎君聚集的热闹之地,走远了,明月才好奇问了。   “是苏冰纨,字慎之,太宰府的嫡长孙,。”   若说谢远是阁部重臣,是辅相,但实权在握,就等着再熬些资历主掌阁部,虽外部抗力太大,几乎没几个人愿意他得逞,但太宰年纪到了,即将致仕,那个位置总要有人补上去。   太宰大人苏吾君出身贫寒,陪着先帝定基业,但聪颖非常,过目不忘,才华横绝,当年风华盖压全国中青年,后成为朝廷肱骨,功绩非凡,领导阁部已有二十年,端是举国百年都难出几个的英才。   “你说的是他爷爷啊,我问的是孙子呢?”明月对学习好的人,尤其是学习好的老头儿有天然的恶感,没什么耐心。   “此人,有点肖祖。”   明谨用词严谨,但眉眼间带的笑意跟温和显然暴露了她对此人的赞赏钦佩。   明黛回到都城这么久,当然也听过苏冰纨的名号,如果说论世家女中尊卑,谢明谨无疑第一,那这位苏冰纨就铁定明列世家公子榜第一,但苏家并没有谢家底蕴深厚,至多几十年的发迹光景,哪怕太宰大人在这段时间创造了巨大的神话,在朝廷有巨大威望,也不可比拟自辅高祖立国的紫勋世家荣耀,比如高祖当年所赐开国辅运的丹书铁卷。   是以论家世,这位慎之公子就稍有羸弱,又是怎么凌驾于那些身世显赫传家百年的王公贵胄的呢。   便是以才学能力镇压一切。   本沉默不语的谢之檩忽然开口:“都城之地,既鱼龙混杂,又英杰辈出,都府学中师长教导时,常拿他的文章来启发我们,我都学过,是极好的。”   明黛似有意动,眼神隐晦漂过明谨,却没想明月是个嘴巴没把门的,脱口而出:“跟那个姓徐的小白脸比如何?”   徐秋白高中状元,她早知道了,虽嘴上强硬说状元也没啥,翰林院一抓一把,不知道多少状元混得平常呢,毕竟读书经济跟为官做宰是两码事,未必共通。   可心里还是钦佩的。   状元啊,那得学问多好?   谢家门内出武将英才许多,但在文臣治世方面就不比那些清流世家了,也就出了一个谢远。   这个姓苏的怕是也很了不得哦。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黛差点笑出声来,而谢之檩恨不得捂住明月的嘴。   还好明谨没生气,就是走台阶的步子顿了下,然后笑淡如山风,“一是为官之人,一刚入翰林,人生旅途阶段尚不一样,如何评断呢?主要我们也都不熟。”   滴水不漏,滑不溜手。   谢之檩不知为何多看了明谨两眼,说:“苏公子已入朝为官四载,入翰林,出翰林,外放历任,朝廷绩评上上选,民间直把他夸得如天上神仙下凡一般,的确是朝廷分外倚重的栋梁之才,很多人都说若他早生一些年,入主阁部接棒太宰大人不在话下。”   他还年轻,尚没联想到自己这话会勾连自己父亲,也就是表面意思。   “不过师傅也不是一般人。”   明谨也没故意提醒他去理解暗面的隐意,只是笑笑。   三人聊起了这个话题,兴趣不俗,芍药在旁听了一嘴,觉得三人心态倒是难得一致——他们都觉得论条件,这位苏公子跟明谨更般配,但如果姓徐的小白脸肯入赘……   “好漂亮的白鹭。”没理会三人的窃窃私语,明谨侧眸眺望远方一行飞跃悬间的白鹭,却见那白鹭不知为何从空旷天空坠落,另一只小一些的白鹭见状,悲啼了一声,竟跟着飞坠而下。   她一惊,但太快了,那两抹白影就消失于林间。   明谨有些茫然,想顿足观望会,却被不耐烦的明月扯了袖子往上走。   后者还言那什么白毛鸟她认得,瘦得很,没什么肉,没什么可瞧的。 第112章 泉山   ——————   山上贵人极多,鉴于其中可能存在昭阳这种狗脾气的主儿,为了保命,不得罪人,明月对自己的安排是——窝在谢家所属的一亩三分地里,该吃吃该喝喝,如果想出去长见识,必须扒着自家姐姐的大腿。   好在第一天,这些贵人们刚到泉山,有公主以上品级的住行宫,一品国家重臣跟国公级的住大别院,往下小院跟揉散了住各方厢楼。   刚到泉山,明谨就熟门熟路了,比来引路的大太监还晓得方向,那大太监也是个知趣的,见最近谢家风头正好,说话都柔软悦耳如百灵鸟,“谨姑娘来过好几次,怕是比奴更知道路。”   明谨笑道:“小常大人是常年能服侍贵人的人,皇宫大内,泉山四海,你总能到,这泉山行宫,我若是来过两三次,你怕是来过十多次了,怎说我比你还熟。”   小常大人长相普通,但胜在面容干净,有一种乖巧软和的感觉,乍一看浑然不像在工作服侍多年的老太监,倒像是新入的,既不占着贵人喜欢而阴阳怪气,也不占着资历摆款儿,让人分外有好感。   “那自然是因为谨姑娘过目不忘,奴却是蠢笨得很。”   他嘴上如此说,却也把一行人顺顺当当领到了一个大院前面,这院子修建雍容,尊贵气派,看起来仿佛并不比行宫差,反而多了几分深山别院的清幽通透。   “雪庐到了,期间一应配置已备好,谢家是大世族,自有奴役仆从相随,官家就没让我们这些奴婢服侍,但若有差遣,通知前方小楼的岗哨即可。”   明谨会意,云叔上前道谢,且给了一个漂亮的锦囊,看样子里面并非多少银两,却是价值不俗的珠宝。   小常大人眼里越发笑眯眯,补了一句自己所在的内务阁也在不远处,随时恭候,然后从善如流退下了。   “这地方很好,不远处就是岗哨,再隔着不远就是内务阁,以前我们家就住这里的吗?”   明黛知道这样的好地方,可不是抽签得来的。   “雪庐?”谢之檩念着院子门匾,面露复杂,身为谢家人,他是第一次来,也深刻感受到了自己所在世家的强横跟荣耀。   他下意识转头,去见到明谨也在望着这个门匾,但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   不过她很快就回神了。   “嗯,从高祖时就是这里,期间一些年险些失去,但家里总能奋起勃发,将荣耀挽回。”   说到这里,明谨也不免感慨,领着众人指了附近的其他一些大院。   “那三个院子,曾经也跟我们一样,后来换了人,百年光阴,换了一茬又一茬。”   明月呆呆地,“那他们换去哪了?”   明谨表情微复杂,没说话,只是往内走去,一边跟云叔商量安置的事,倒是谢之檩硬邦邦道:“抄家灭族了吧,还能换去哪?”   明月:“……”   谢之岫是大哥哥,见气氛有些沉闷,忙招呼各院的人安置,也吩咐同辈的子弟不要乱跑,许氏林氏两个主母也带着下人主持各房的分配。   其实谢氏本家子嗣不丰,嫡脉人也不多,你看一个大院子还有很多空房间住不满就知道了,但一个人出问题就祸及全家,实在得谨慎。   因是冬季,山中清寒,但凡大院,都是有私立附属的温泉池的,谢明月是个活力十足的人,刚落脚就兴匆匆要去泡温泉,但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有人来邀请她聚会了,说话特别好听。   “她们那些人,爹爹是礼部侍郎啊,将军啊,她们都是嫡女,喊我做什么啊。”   谢明月就不耐烦跟那些贵女客套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们没好意。   “你以前在乌灵,跟其他闺阁小姐聚会过么?”   “当然有啊,不过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地里嘲讽我。”   乌灵是谢家的天下,谁敢给谢家人脸色看,也就东家那些个破落户站在太爷头上耍威风。   “那这一次她们也一样只敢在背面,你怕什么。”   “???”   内务省已经将大院屋舍都打点好了,人进来就能住,只是一些私密事物要安置,仆从出入,明谨跟明月就在茶室躲清净,明月嘟囔道:“那不还是在背后嘲笑我哦。”   明谨:“她们背地里也嘲笑我。”   明月惊讶,明谨用手指刮了下她鼻子,轻笑,“饶是君主,背后也不免被万万人评价,世人都如此,有什么可在意的,出来玩,有些人喜欢孤独欣赏天底美景,有些人喜欢与别人一起欣赏,性格不一样,不要一味抗拒。”   这倒是,她又不像谢明黛那个假道学装高贵,喜欢故作姿态,她还真就喜欢热闹,不得闲。   “那……那你去吗?”   “我不去,她们就会对你很好,好吃好喝奉承着,可我去了,那就不一定了。”   明月品味了好半响才懂她的意思,“那万一我犯错……”   “不犯法,不违背自身品德,不主动损害他人利益,那么其余小错无伤大雅,差人找我,我替你摆平就是了。”   自觉被姐姐宠爱的谢明月抛下一句自己才不会犯错的话,然后喜滋滋昂首挺胸走了,服侍她的嬷嬷不由感慨,世家之中,姑娘的气度基本来自于是否被宠爱,那是一种底气,自家姑娘这些时日的变化,基本全源自二姑娘。   各门户都忙着安置,但那是当家主母的忙碌,公子小姐们反而清闲,爬山辛苦后稍作消息就呼朋唤友了,谢之岫跟谢之檩两人都被人喊出去了。   明黛虽多年归都城,但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就是没有年少时的朋友,也有她母亲娘家那边的交际圈。   “你不出去?”明黛走的时候问明谨,目光瞥过桌子上的一堆请帖。   才上来多久,请帖就一堆了,怕是那些人家早就写好的。   公主郡主的一大堆。   “不去了,有点累。”   明黛皱皱眉,不由一句,“人这一辈子也不会就那么两三个朋友,总要往前看的。”   她说完就走了。   明谨愣了下,后笑笑,却也没有出门的意思,只擦洗后换衣午睡,待她醒来,明月跟明黛竟是一起回来的,明谨估摸着两人是撞上了同一个聚会,但看着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怎么了?被欺负了?”   明谨刚睡醒,正喝茶醒神,一杯茶还没喝完,听了明月两人的话,她的脸色就变了。 第113章 追究   ——————   “你不在场,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碎嘴的,说明容大姐姐假孕博夫君怜惜跟公婆重视,就为了压制妾室,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明月其实没把那些更难听的转述,但已经瞧见了明谨的神色。   有点吓人。   “是前些日子的事,我们那会都不在都城,回来后,消息也都已经被压下去了,不知为何,二房那边也都压着,是以都不知晓,却不想今日又有人提及。”   明黛有些小心措辞,明谨却想起文曲山时躲在暗处看着桥上的明容被张庸接走,那时,她察觉到了明容的动作。   她的姐姐是真的以为自己有孕的吧,却不想……   明谨:“医师是谁请的?”   “是归勤伯府用惯了的老医师,出事的时候哭诉说是大姐姐以谢家威逼,让他暂且谎报,届时她安排一个时机让孩子流失,他不得已才给圆谎,归勤伯夫人十分恼怒,但也觉得姐姐出身贵重,说给我们谢家面子,也体谅姐姐成婚三年无所出的苦楚,就不予追究了……虽然勒令府邸不得外传消息,可后面还是传出了些动静,惹人议论。”   明谨思虑片刻,忽然道:“怕是大姐夫院里妾室有孕了。”   明黛闻言顿然皱眉。   明月却炸了,气呼呼道:“他妾室有孕?可容姐姐还没生孩子呢!”   骂完,她发觉两个姐姐怪异瞧着自己,她红了脸,嘀咕道:“我虽然是庶出的,可也知道正妻无子,如果让妾先生了儿子,后患无穷,一般有规矩的人家都是明令禁止的,这归勤伯府这么没规矩?就不怕我们谢家找他们麻烦啊。”   野生了许多年,被明谨教导一段时间,三观重塑,爱吃的憨憨也是有见地的,不会一味站在自己的出身上狭隘认知。也知道规矩的重要性。   “谁说不怕。”明黛已然想通了,冷笑道:“就是因为怕,所以要有一个连我们谢家都没法追究的理由——比如这件事,如果是容姐姐先假孕,诓骗了公婆,乃是德行有碍,二伯二婶想追究都站不住脚,甚至还得帮着遮掩,免得女儿名声受损,只能任由伯府。然后妾室有孕,我们还怎么要求对方处理掉这个妾室。”   “而且算算时间……这件事还是发生在大伯要被军部夺兵权的时候——归勤伯府在军部的人脉可不弱,呵,还真是挑的好时机!”   何况谢明容的确三年无子,固然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尚且年轻,谢家又高贵,本无什么,可婆家忍不住,生怕谢明容一直无子,张庸年纪也不小了,于是搞出了这样的戏码。   作为还未出阁的闺阁女,两人深以为这样的伎俩太下作了,哪怕跟谢明容并不算亲近,可心有戚戚然。   “这件事,容姐姐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明谨忽然的询问让两人一怔。   “倒没说她怎么处理,只说那老医师哭诉认罪,归勤伯夫妇息事宁人,大姐姐又无其他差错,就这么算了,不过我就纳闷了,她为什么要用归勤伯府请来的医师?”   归勤伯府虽然是品级不低的伯爵府,可比起谢家差了许多,并没有自己的医户。   “就是家里的不好调过去,咱们家在外面经营的药店也不少啊。”   明月都知道这事,遑论明容,可人家就是不用。   她纳闷,明黛却已经想通了:“她重礼数,若贸然请了我们谢家的医师,怕损了伯府她婆婆的颜面,怕是二婶也是这个想法,而且……她并不想求助家里吧,一味端着,傲气得很,结果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嘴上刻薄,实则还是为明容说话的。   明谨的看法跟明黛一致,不过她也关注其他事,“那你们去的时候,是谁先提起此事的?”   “是瑶光郡主。”   “瑶光?”   “是啊,她说的时候,好些人不知道呢,十分震惊,议论纷纷的。我们气坏了,还跟她理论了呢,不过我记得你的吩咐,人多的时候不吵架不打架,除非一击毙命,所以我们就说此事并无实证,她这样到处嚷嚷,败坏我们谢家女声誉,我们谢家一定会追究芸芸……然后?没有然后,放完狠话我们就跑了,还能打她巴掌咋滴。”   明月说完这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明黛面色有些囧。   明黛的性格厉害,身份也够,此前正要跟瑶光再掰扯掰扯,可明月这厮比她更强硬,一番话铿锵有力,说得她都愣了,等说完,她还想补充补充,结果这厮就面带不屑扯着她跑了,让她好些台词都没能宣出口。   “算了吧,你身份不一样,你如果开口了,等下那边就来劲儿了,我说就不一样了,反正我是庶女,不知礼数也正常,随她们怎么说。”   谢明月满不在乎一说,明黛表情复杂,明谨却是看了两人一眼,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忽然放下茶杯,起身。   “咦,你干嘛去啊?“   “追究。”   ————————   璟元公主的行宫,瑶光得知谢明谨登门,十分诧异,但联想到了中午的聚会,顿时冷笑,施施然起身,“这谢明谨真以为她爹如今风光就可以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了?还想跟我母亲耍威风,来人,更衣,我倒要看看她的丑态。”   在瑶光招呼仆人嬷嬷大动静装扮力图艳压明谨的时候,明谨正在欣赏屋内观赏的上品雪兰花。   她到了已有一会了,通传挺久,可璟元公主还没来,芍药压着脾气,暗道这位殿下脾气倒是大得很,这是故意晾着自己姑娘呢。   不过姑娘也是好脾气,从容得很。   轻盈脚步声来了,璟元公主进门来,华贵衣袍曳地,眉眼吊梢中满是高傲。   “真是难得,尊贵的谢二姑娘竟登门,不过谢二姑娘这般年纪了都还未出阁,无事缠身,闲得很,本宫却不一样,可忙得慌,等下还得去我姑婆那儿聚一聚,可能也没多少时间听谢二姑娘说话,所以……有什么事,可得赶紧说。”   璟元公主是有敌意的,言语不客气,可又不过分,就是埋汰人。   明谨当然不生气,只是双手捧着精致好看的手炉,对着璟元无时无刻不在表露的傲慢气势,只是淡笑。   “原本还想夸一夸殿下行宫之雅致,看来是不成的,不过开门见山,也好。”   璟元冷笑,越发觉得这是明谨装腔作势。 第114章 威胁   “那谢二姑娘就明说吧,是想仗着谢公的势来逼我打骂女儿呢,还是逼我给你那个无德败品的大姐姐肃清名声呢?如果是这样,那你……”   还没说完,璟元的话就被打断了,因为明谨开了口。   “所谓君子端方立世,承圣人教化,继人伦子息,殿下的驸马夫君德伦大人,也就是这样的吧,真是好生辛苦,好不容易瞒过了可以包围一条街的耳目,小心翼翼在外面养了人,三年前,好不容易呵护她生下了一个胖七斤的儿子,可继姓氏,却不想一夜之间失火,母子都活生生烧成灰烬,连同看门的护卫跟内院伺候的嬷嬷都一并死了,也好生可怜,这两家门户在可都发迹了,连夜去了邻城,却都购置了奢贵房产,若是这两人有福气,也能得享富贵。”   璟元面色倏然巨变,本想怒喝,但硬生生压住了火气,只不动声色道:“你个小姑娘家的,若非出身谢家,就凭你这般胡言乱语,我就能把你杖毙了。”   明谨微笑:“心中若有恨,是发泄,还是隐忍,都是个人的选择,就好比德伦大人,他若是听见了满世界有人这般风言风语,定然心头骇痛,就算为了公主殿下您的名声,也势必要追根问底吧。”   这是威胁吗?   是,是半露骨半含蓄的威胁。   璟元上了年纪,有阅历,有见识,岂是那么容易威胁的,除了最初因为此事隐秘却被明谨骤然戳破的震惊慌张,现在已然稳住了,只慢悠悠道:“你这孩子说话也是有趣,到底是没出阁,就知道纸上谈兵,尚不知道外面养的小星儿,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稀得拿出来说,死不死的,都是天意,哪里能怪到当家主母的身上。不过,我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你母亲也只是江湖人,非出身好人家,早早的又跑了,能教你什么规矩。”   站在门边垂首的芍药目光一闪,完了,自家姑娘可最忌讳别人羞辱夫人。   “殿下说笑了,又非有司衙门,谁还能追根问底惩奸除恶不成,不过是个个都闲得慌,给嘴巴找点事做,所谓人言可畏也不过如此。真正在意真相的也只有德伦大人吧,毕竟是正经的人家,才学非凡,听说当年为殿下看中而尚主,德伦大人的父母喜极而泣,三月闭门不出,后来得知孙儿殒命,没多久就忧思成疾,撒手人寰了。德伦大人当年也是正经科举出来的圣人门生,最重德孝传承,虽爱重殿下,但心里也很在意的吧,尤其是日日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怕也会时时想起自己那无缘再见的儿子吧。”   璟元听明白了,也知道了明谨的真正用意。   当年的命案,后者根本不在意是否有证据,本来皇室中人草菅个把人命也不算什么,就是名声特别难听——因为她无子,也不让夫君德伦纳其他人生子,若还戕害了他的独子,那就是极严重的妇德有损。   皇家公主不让纳妾,那是常态,可若是杀子,那就厉害了,若有证据,御史台都可以直接告了。幸好没证据,当年她都清理干净了,可是名声呢?   就算她不在乎,她的女儿……可还未出阁,若是被父亲因为儿子而厌憎,又被母亲名声所累,那未来能有什么前途,光凭着这些,就没什么好人家敢求娶!   毕竟皇室宗室之中的公主郡主一大把。   瑶光委实不出挑。   “谢明谨,你这是在拿瑶光威胁我?”   璟元面露寒霜,目光狠毒,直呼其名,竟是要撕破脸了?芍药看着都怕,可明谨安然从容,微微笑,淡淡言语:“殿下,您不也是在拿明容姐姐来威胁我谢家么?”   璟元目光隐晦,“你姐姐是自己德行不修,干我何事,又干你谢家何事?不是你怕被你姐姐玷污了名声,所以才这么急慌慌得找人盖帽子吧。”   “殿下说得没错,毕竟我还未出阁,名声本就不好,委实很怕。”   “……”   璟元一窒,没想到这个谢明谨竟真的承认了,她还欲多说,却见明谨低眉顺眼却又轻描淡写道:“我大姐夫院子里那位有孕的郑妾室,是殿下你给归勤伯夫人举荐拉线的吧。”   霎时,璟元面色突变,直要把手中的巾帕拧出汁来似的,讪笑道:“你这话,又是哪里说来的……”   明谨微笑:“杀人灭口尽满门这种事,太久远,又事不关己,我谢家也不是谁都查的,是以没证据,殿下且放心。但这位妾室的事就不一定了,也才几年,过手的人在归勤伯府,殿下又不能把归勤伯府的人也给杀干净了,总有些尾巴留着。”   顿了下,她深深看了璟元一眼,“殿下觉得,我谢家暗卫是否有这个能耐?我的意思是——如果认真的话,毕竟已经事关利益,不是吗?”   前段时间见了谢明容,她让人去调查归勤伯府的事情,也不是没收获的,已然知道这个妾室有点问题,只是有个妾也没什么,加上她了解谢明容,总不能事事干涉,所以她放下了。   却不想霖州城事起,精力一分散就让人抓了空子,白白让谢明容吃了这么大一亏。   她心中不是不膈应的。   庶长子若是出来,背后有祖母撑腰,背后又有公主府牵扯,于谢明容而言简直如鲠在喉。   璟元的脸色分外难看,也不负此前强势,只倔强辩解道:“笑话,我贵为公主,何必做这种事,又没什么利益。”   “那德伦大人呢?”   “……”   明谨静静瞧着璟元,面上已然无笑意,“履职归都,想留在京畿重地图个前程也没什么,四处拉人脉也没什么,可拆别人家门墙阔自家门庭,那就过分了吧,且还想无人知晓闷声发大财?”   不带脏字,损人至深。   璟元已然领会到谢家父女一脉相承的文字功底,脸色难堪得很,“我也不过是看归勤伯府可怜,所以……”   “也对,殿下瞧我大姐夫家可怜,我也瞧着德伦大人挺可怜的,往来礼节,也该是你疼疼我,我疼疼你。”   “……”   璟元脑涨生疼,她当然知道谢家不好惹,却也不想放弃归勤伯府这样的好机会,毕竟那归勤伯夫人是真的不想忍无所出的谢明容,两人一计量,私下暗通关系,此事做得极隐秘,归勤伯夫人应当是不会说的,这谢明谨竟也知晓?   这谢家的暗卫情报是有多厉害?   总不会自己家也被安了人吧!   璟元心惊肉跳,久久不说话。 第115章 叨扰   正好此时下人通传瑶光来了,璟元暗叫不好,正要让得力嬷嬷将人拦下,可瑶光哪里是这些下人拦得住的,她骄狂惯了,直接冲进来。   真是好招人的珠光宝气,满身华贵,芍药都以为这位郡主把一个首饰匣子的珠宝都戴身上了。   当然是戴给明谨看的。   而明谨当然也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因这位公主殿下苛待,明知山中清寒,明谨身体也不好,却依旧不肯让仆役生炉子,明谨便用手指抚着温热的手炉,以此驱赶寒冷一二,且笑着对璟元道:“殿下好福气,女儿如此貌美。”   璟元眉心一突,有极不好的预感,而瑶光得意,正要羞辱明谨,却见明谨平淡补了一句:“大荒强势,一直图谋我昭国边界,屡有骚扰,听说宗室跟阁部正在议论用和亲来拉拢塞外强部,以联合对抗大荒。”   “公主尊贵,可郡主就未必了,尤其是家中名声有碍,未有得力恩宠的郡主。”   “加个名字仪选,再赐个公主名头,包装包装就能风光大嫁。”   话说阁部的权势不是一般的大,而谢远就在阁部大权在握。   添一个名字,润几分色简直不要太容易了。   而阁部那些重臣可不怕这些不在本脉的郡主,这些个血脉偏一些的宗室郡主,父母多是拿出身红利的,于国朝无建树,娇养着,荣耀着,养大了总得有些用途。   尊贵了十几二十年,该派上用场的时候,比那些世家贵女好用多了,毕竟世家贵女是自家养的,爱怎么养,怎么养,嫁娶随自己,至多选秀,有些强势且疼女儿的世家连选秀都走路数免了。   宗室女却是靠老百姓们税收养着的,每年国库出的宗室俸禄都让户部一群大臣头秃。   为了国家社稷,分分钟养肥一个个卖了(男儿不好卖,毕竟拿男子和亲的是少数,宗室女却是多如牛毛)。   瑶光是在西北待太久了,尚不知厉害,可怜璟元老道的,也一味给丈夫谋上路,好挽回她少女时的风光,却忘了天子脚下讨生活最凶险的事,可能也因为郡主太多了,他们家又刚回都城,想着怎么着也轮不到自己家。   一般情况下不会,可若是不一般呢?   此刻,璟元被吓得魂飞魄散,她总算明白了,这个谢明谨这前后一些话根本就是在铺垫,最终目的就是掐住她的咽喉——瑶光。   “谢明谨,你放肆,你竟敢……”   瑶光还没骂出口,眼前忽然迎来一道响亮十分的巴掌。   “住嘴!”   瑶光被打蒙了,娇俏的连假也红肿了起来,呆呆看着自己母亲,瞧见后者冷厉十分的面容,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在西北待久了,竟如此失礼数,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回都城万万记得恪守言行,谁让你在外胡言乱语,平白玷污别人名声!”   其实璟元是真没让自己女儿在外说谢明容什么,因为真正的目的他们已经达成,没想把事搞大,可她一时不查让瑶光知道了,后者记恨谢家,又刻薄,竟贸然捅出。   璟元得知时已是无用,便心有侥幸,觉得谢家不明真相,应该自己理亏,不敢闹腾才对。   可她忘了,这谢家嫡脉的老子是个天大的奸臣,他女儿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出手就掐人咽喉。   心中恐慌的璟元严厉苛骂了好些,便是寻常母亲绝不会骂的,她也骂了,骂完后,对明谨客气道:“这次,是我家女儿失礼了,谨姑娘放心,我定然给谢家,给明容姑娘一个交代。”   “殿下玩笑了,这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毕竟自家的女儿,出了点什么事,也只有自己心疼。”   这是极扎心的一语双关,璟元只能僵着脸心惊肉跳。   “今日叨扰,告辞。”   明谨看都没看捂着脸不敢哭出声的瑶光,抱着手炉从容离去。   ————————   明谨前脚刚出璟元这,后脚瑶光被璟元训斥怒骂并罚闭门不让外出并习礼抄书的事儿就宣扬开去了,末了还带着璟元卖力宣传归勤伯父的媳妇是个好的,绝无此事,是自己女儿天性单纯为归勤伯府那个低贱妾室派出的耳目给骗了,白白污了谢明容的名声……   泉山才多大,各家各户住的那么近,一个消息比风还快,众人半信半疑之时,明谨已回了谢家。   “姑娘,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不去归勤伯府那边吗?”   “不必,大姐姐应该已经料理好了。”   芍药惊讶,莫非,吃了这么大一亏,被欺负了的谢明容已然要反击了?   芍药疑惑时,明谨入了门,却去了二房那。   二房最近其实头疼得很,只不过粉饰太平,许氏心疼女儿,却连林氏都瞒着,只是今日明黛明月归家,聚会上的消息就入了耳,因附近有些夫人若有若无打探,许氏震惊又恼怒,敷衍完这些人后,正心急火燎想给女儿支招,也想过找谢远帮忙,但后者并不在泉山,一时没得法子。   却不想她招数还没想出来,明谨就登门了。   “阿谨,你这是……”   许氏比林氏可聪明敏感多了,一看明谨进门就心里一跳,必然是大房那边知道了,有了对策?   对自家人,明谨都不来虚的,也知道许氏没心情,于是开门见山让许氏开了声势登归勤伯府的门。   “直接登门?莫非你父亲……”   明谨也没否认谢远是否参与,只道璟元那边已打理好,只要去归勤伯府表态就行——我谢家女儿被冤枉了,你婆家怎么搞的,要怎么处理芸芸。   许氏自认大房若肯支持,她自不怵,就怕压制了归勤伯府,表面风光,内里却会让归勤伯府记恨自己女儿。   “姐姐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只要她没错,我谢家不倒,她就不会吃亏,我想,现在她已经处理好了,婶婶带人登门,做实我谢家占理,给姐姐撑个底气挽回名声即可。”   许氏惊愕,自己女儿处理好了?不是被欺负了吗?   “婶婶还不知,姐姐是从来将维护家族声誉为第一要事的人,这次名声有损,伤及自家,她是一定会料理的。”   明谨十分笃定。 第116章 承诺   “如何料理?那妾室……那老医师?啊,你的意思是?可这样一来,哪怕捅破真相,归勤伯夫妇丢了脸面,岂不是更记恨?”   “若是姐姐出手,自然记恨,可若是大姐夫呢?好像听说大姐夫到现在还没到泉山。”   许氏呆了,后来明白过来,大喜过望。   外面的压力——比如璟元这些人,大房已经料理了。   内部的压力——她的贤婿跟女儿也料理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立刻挺直了腰杆,招呼了林氏等女眷,商量着要带足了气势,明日一大早去登归勤伯府,但她问明谨去不去的时候,后者婉拒了。   “姐姐怕是不乐意见我。”   许氏了然,不再强求。   ——————   至许氏次日一次一大早出门,在归勤伯府待了一两个时辰,再离开,风声就传出来了,好大一场戏,让大中午跑明谨这蹭午饭的谢明月嘴巴一刻闲不住。   “你不知道,简直笑死人,那瑶光自己大嘴巴,被亲妈甩了脸,关了禁闭,还连累亲妈四处宣传,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女儿大嘴巴说人坏话,说完还被事实打脸了,哈哈哈。”   “本来有人说是不是我们谢家以势压人,可昨夜大姐夫连夜到了泉山,说在都城中当差,察觉他那个有孕的妾室得力的心腹竟私会三教九流,逼问之下,才发现这伙贼人绑走了那老医师的幼孙,老医师迫于无奈之下帮那妾室污蔑主母,大姐夫震怒,直接料理了这伙人,然后念丰年大吉的喜庆日子,虽父母皆在泉山,如此也不好劳累父母,污秽国之喜庆,就请了家族耆老代为作证,然后直接去子去母,后连夜上山告罪,哈哈哈。”   “本来以为归勤伯夫妇会心疼未出世的孙子,结果好生明理,归勤伯责问归勤伯夫人粗判妄断,冤枉媳妇,夫人呢,倒也认罪,愧疚得很,拉着大姐姐好生道歉,大姐姐呢,宽厚,一点都不怪他们,还说是贼人太过奸诈,……大姐姐还在婶婶早上登门问罪的时候替归勤伯夫人说话,现在归勤伯夫人对大姐姐可好着呢,逢人就说自己媳妇好。”   “哈哈哈,笑死我了。”   谢明月乐得不行,明黛看不过去,“你行了啊,大姐夫好歹还死了孩子,你可不能在外面也这副样子。”   谢明月一想也对,可嘴上吐槽:“在外面当然不会啊,可在家里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大姐姐的孩子,不是我们谢家的孩子,她母亲也没安好心,我干嘛心疼。”   是这个道理。   “而且,我觉得这大姐夫也不是很好,既然知道自己发妻还没孩子,干嘛还让小妾怀孕,本来这事就是他做得不对。”   自家亲爹刚纳妾,虽没去看过一次,但明黛也对这个观点深为认同。   没办法,人都有私心。   却不想对谢明容更好的明谨却态度更中正。   “是那妾室把药倒掉了,大姐夫无心背叛容姐姐。”   两人惊讶,这样的?   明谨也看了她们一眼,“自古全然痴情一人的凤毛麟角,礼教,家族,都决定了世间男儿,尤其是世家男子极少能只与一人白头偕老,越在高位,其实越难坚贞。”   顿了下,她轻叹,“即便真有这样的男儿,除非能一力抗住父母跟家族压力,否则纳妾也是一种保护。”   至于碰不碰妾室,也是因人而异的事,她从不将这种事看得太重。   这……你这也看得太透了吧。   明黛跟明月瞠目结舌,也有些失落。   是啊,世间婚约不都是这样的么。   明月不由感慨:“怎么觉得还是贫家老百姓更自由一些,还能一夫一妻终老一生。”   “那让你去粗茶淡饭住陋室,你愿意么?”   “额,那我还是让我未来夫君多纳几个小妾吧。”   “……”   太干脆了,干脆得吓人。   看着用筷子夹着美味肉片好胃口的明月,两个姐姐无语。   行吧,这丫头将来肯定不会是因为夫君纳妾就郁结于心哭哭啼啼的主儿。   想纳妾,给她一块叉烧就行。   ——————   三人行,一人好胃口,其他两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向来胃口不大的明谨跟一直克制饮食保持完美身材的明黛难得都吃了一顿饱饭,还差点打嗝了。   但下人忽然来报,有人登门,不,应该是有人回家了。   “明容?”明黛看向明谨,“肯定是找你的,我把她拖走先?”   她指着明月。   明谨摇头,“不用,你们待在这吧,反正大概一会也就说好了。”   ——————   暖厅,炉子烧热,谢明容站在炉子前面暖着手,明谨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这位大姐姐风采依旧,竟半点没有因这次变故而伤神的摸样。   “容姐姐找我有事?”   “谢谢。”   多开门见山啊,明谨愣了下,笑了,“没什么,我也是为了自己打算。”   谢明容沉默片刻,道:“母亲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看破了,你向来比我聪明得多。”   “姐姐每次说这种话,都让我惶恐,我既不能虚伪说没有没有,又不能直白承认来气你。”   谢明容表情窒了下,端丽眸子若有若无扫过她,“我以为你我这样的冷淡关系,你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跟我逗趣了。”   “就是因为冷淡,总要有一个人不要脸一些吧,姐姐家里都处理好了么?”   “差不多了,他既娶我的时候给了承诺,我就会让他允诺,谢家女是从来不耐烦被男人骗的。”   明谨暗想,真该让两个妹妹来看看正确的主母气派。   但她也看出来了,谢明容并未对张庸动情,但也认命,否则不会单方面要张庸允诺。   “至于我婆母……我此前退一步,如今她也退一步,各自安好,对外太平,她有把柄在我手里,日后也不好再无端生事。”   “不过我此前也没算到瑶光冒出来,差点损了家里姑娘的名声,我很抱歉。”   有算计,但不代表无偏差。   她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不吝认错并改错,这是很珍贵的品质。   明谨摇摇头,“一家人,不谈对错,但我希望此事过后,姐姐能不把谢家当外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毕竟你也不是没付出。”   明容知道她的意思,看着窗外,沉默片刻,却说:“刚刚母亲对我说终究要有个孩子傍身,我告诉她,孩子我总会有的。”   也就是说,她愿意给张庸生子嗣了?   “姐姐可为难么?”   “以前会,现在不会。”谢明容绵长一叹,淡淡道:“那个人已娶妻,听说过得很好,我心里那一关就能过了。”   哪怕关系冷淡,谢明谨也偏偏是能让她说这种话的人。   唯一一个。   明谨却莫名心有戚戚然。   谢明容显然是动了真情的,只是终究舍下了,于是此生别离不复相见。   那自己呢,未来也不知会怎么样。 第117章 丰年宴   ——————   谢明容嫌鲜少登门,一般上门都是说事,今日来也一样,说完也就走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但今日……   “阿姊……”   明谨忽然唤了一声。   谢明容一怔,有些不自然看着她,若有所思。   小时候倒是喊她容姐姐居多,可记得有一次她带着尚才八岁的明谨放风筝,那时大房的主母,也就是大婶婶还在,曾遣退那些护卫跟丫鬟,乘机坐在树梢上爽朗而笑,唤明谨要叫阿姊。   说这是她老家那边的叫法。   大婶婶还是更喜爱她的江湖。   当时她这样想。   明谨很乖,最听话不过,当即就改了,曾有一段时间常常唤她阿姊,侬糯婉转的调调,亲近娇俏。   后来,那一个雨夜,大婶婶走了,再没回来。   她闯入大房院子,才发现明谨还在一直坐在屋檐下,抱着腿,边上嬷嬷跟丫鬟怎么劝都不听,死倔死倔,开口闭口就两句话。   我要等娘亲回来,她答应我的。   爹爹出去找她了,他一定会把娘亲带回来的。   后来,这两句话都没有成真。   从那以后,明谨就改了称呼,阿姊变回了容姐姐。   “你怎么……”谢明容以为明谨又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忽然觉得其实这样喊你更顺口。”明谨笑了笑,然后又瞧着谢明容眉宇清阔,似心情不错,便问:“要不要留下吃个午饭?”   谢明容还没应下,明月跟明黛就出来了。   主要是明月如脱缰的野马,后者拽不住,这厮一出来就偷偷揪了明谨的袖子,垫着脚尖凑明谨耳边窃窃问明谨什么时候带她去泡温泉。   作为一个出身吃了大亏没长过什么见识的乡土范儿世家庶女,她想跟高贵强大见过大世面的嫡姐一起泡个温泉,有问题吗?   没问题。   所以她多了二房三房两个高贵嫡姐陪她一起泡。   ——————   吃午饭的时候,许氏倒是提及自己外出去亲家溜达后又去了隔壁其他手帕交那的交流成果。   不少官员都开始到泉山了。   一般来说是女眷们先行,毕竟有钱有闲,打理好行囊就跟着大长公主等宗室仪仗走了。   而后是有职务在身的官员,他们是打理好职务挑时间进山的。   “一般这些官员到了泉山,君上也就快到了。”   明谨给许氏的情报做了一个总结。   “那不就是说很可能这两天就要丰年宴了?”明月询问。   明谨笑笑,“等下你去楼上瞧瞧,若是山中防卫增强了,那就差不多了。”   君上还好,大官们却是忙得很,不可能一大群在泉山待好几天。   十有八九就这两天了。   ——————   说是两天,却不想明谨她们刚吃完饭,府上就来了太监传令,说是今夜提前举丰年宴。   好生奇怪,竟有些急似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明月她们细碎聊天着,谢明容因已嫁人,知道得比她们多些,见两个妹妹有的没的闲聊,便道:“对于大内来说,是今晚还是明晚没什么区别,几百个太监轻轻松松就能安排齐整了,何况还有十二监在后面等着。”   明月以前不知,可上次在乌灵被围,她长了一回见识,“我记得,就是上次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太监来传召姐……”   她忽然就闭嘴了。   宴王婚约那破事儿,谢家人想想都恶心。   “千机。”   明谨忽然说出此人的名字,并警告性扫过两女,“这人比庄无血还麻烦,你们心里要有数。”   明黛对庄无血十分反感厌恶,“还能比他麻烦?”   明谨淡定抚茶杯,“要是这位庄大人也是太监,倒也未必。”   这次连懵懂的谢明月都懂了——千机知所以麻烦,就是因为对方是太监,可以无障碍接触贵女,而庄无血若非公事,是不大可能接触她们的。   ——————   果然如预判,丰年宴如约而至,明容明黛自然不用明谨操心,就是明月周身上下都是明谨亲自看顾弄下来的。   明月本以为很麻烦,却不想明谨只是过来,端了茶,一个眼神,嬷嬷丫鬟就熟稔给她上妆,然后将首饰跟衣物往她身上套。   一开始明月还不太开心,觉得在敷衍自己,但一弄下来。   “原来……”   她对着镜子有些恍惚。   明谨已喝完一盏茶,茶水还未下咽就听到小妹妹喃喃尾后一句,“我这么漂亮啊。”   明谨一时没抗住,差点呛住,手帕轻掩嘴巴,她朝明月嗔怒看去,后者讪讪,但不改本意——确实挺好看的嘛。   这种本意在稍后等明谨回屋沐浴换衣……   衣服没上身之前,明月看过,也没觉得多奢贵漂亮,反正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清贵风,充其量就是比往日多了几分厚重吧。   然后,穿她的人今日正正经经上了妆容,再接着华服上身。   再然后……便没然后了。   明月听到身边老嬷嬷咬着碎嘴,“姑娘可觉得要收回此前的话了?”   丢了大脸还扎心的明月郁卒,咬牙切齿:“你可是我的人啊……”   哪个做小主子的得一天天揪着自己手下嬷嬷丫鬟让对方别变节,她冤不冤啊。   老嬷嬷微笑不语。   在她看来,大房谢二姑娘还是清减低调了,以她的出身,该更浓重五六分才是,可她比起平日里也没多大差别,只是中规中矩按照紫勋世家嫡女的定制添上了一些低调内敛的首饰。   明谨干脆,时间比明月用得还短,完了也不急着出门,却是带着明月去了许氏那边。   “干嘛要去二婶婶那?”   “尊长礼数不可废。”   明月惊讶,在世家里面,嫡庶之别大于长幼之别,大房是嫡,其余几房都是庶。   “父亲不在,我们是晚辈。”   明谨也没多说,明月倒是听进去了,后来一群人在林氏许氏两位主母带领下上了马车前去行宫。   其实不远,但贵妇贵女是不可能走路过去的。   但行宫前面规矩森严,禁军守卫别说十步,都差不多三步一岗了,还有近千人的巡防队来回换防巡查整个泉山行宫居所范围,外层还有数千禁军站岗,山下还有军队驻扎,真真是武装到了牙齿上。   宴席么,不过就是吃个饭看个歌舞看个戏,作甚跟打仗似的,吓死人。   明月是个好奇的,乘着明谨见识广,就眼巴巴问了。   明谨的确知道缘由。 第118章 皇后与宠妃   高祖建国后,起初那些年头不这样的,后来文元帝时,出了谋反之事,反王乘着泉山宴时宗室大臣云集,联系了反军一路杀上来,文元帝差点就遭了暗算,那反王的剑的的确确戳到了文元帝身上,不过是被皇后拼死挡了一下保住了命,虽后来立刻有援军反杀过来,稳住了大局,却也是侥幸,这一遭变故,本来年纪不小且身体不好并痛失皇后的文元帝心理阴影十分重,身体衰败得厉害,吃力之下盛怒,当即做了许多军部改制之法,也对泉山巡防做了法规制定,为的就是防止以后的继承人跟他一样一时不查被人谋反杀到跟前。   要知道,可不是历代皇后都会为君王挡剑的,这点大部分君王们心知肚明。   明月恍然,叹气,“当人皇后,好生不容易啊,可人人都想当呢。”   明谨怔了下,后失笑,但也提醒明月等下不要乱说话。   车马如龙,终究到了气派的泉山行宫前。   说起来这泉山的行宫虽比不得位居皇城的三大主宫,但也规模不俗。   殿前广场方正,连接三条车马石路,路边灯架高挂,灯盏如龙,明堂如浩然星火。   因为被叮嘱过不要乱说话,明月也只能在下马车后对着眼前美景惊叹。   这可是在山中!   谢家扎根多年,姻亲门生故旧许多,只是这些年谢远掌权,此人性子孤冷,才淡了交往,但一旦谢远不在,女眷交往还是很有些热门的,尤其是许氏跟林氏等娘家七弯八拐带来的亲眷,单单是应付这些人就足够让谢家的女孩们等人晕头转向了。   不过这些人也留意到明谨一直带着明月,且有卡看顾教导之意,看着并不刻意,很随性的样子。   众官眷心里嘀咕了,这谢明谨真乃是个奇葩,竟对庶女是一点芥蒂也没有,虽说明面上大家也都不会苛待庶女,可也不会给太多体面。   不过今天……明黛是真的醒目。   其实明黛打扮比明谨也高调不到哪里去,但她姿容盛艳,明烈灼目,委实掩不去美色,端是让人难以侧目。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为了稳重,许氏一早就让明黛待在明谨身边,好歹后者的身份跟气场可以压一压,一枝独秀不是好事。   明黛虽然不喜欢这种说法,可也知道好歹,便也绷着脸站在明谨身后,权当妹妹乖顺……   “光这样不行的,黛妹妹还得对我孝敬些,言语间要唤姐姐,我说什么就听什么,就好像我对容姐姐那样乖巧。”   你……你做梦吧!   被乘火打劫的明黛一想起明谨在明容面前撒娇乖顺摸样,心里就膈应得慌。   “我宁愿惹些麻烦,也不会那般。”她说得痛快,却见明谨戏谑道:“怕也不会,这满都城的美人可不止黛妹妹你一个,你看。”   明黛看了过去,霎时懊恼。   竟真有两个绝色美人不下于自己。   她是个自持美色的,在这方面尤其自律,今日是为自保,不敢太出挑,万一宗室里面还藏着宴王这样的渣滓呢,是以她是甘心低调,却不想还有这样两个强劲的对手。   不过跟自己一比,对方好像是半点无克制的。   其一是清珏公主褚兰艾,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近血皇族,又是殊王独女,除了君上,也没让能逼迫她做什么了,不过她也不算打扮,就好比明谨,不过是在自身尊贵上依着性情冷淡而已。   另一个却一样是官眷,但张扬多了,满身珠翠夺目,加上自身姿容极致,满身上下都在彰显一种气质——貌美,宜嫁。   明谨本以为明月两人不认得此女,却不想她们见过了。   “聚会上见过,说是赵太傅家的孙女,这女的端着架子附和那瑶光埋汰了大姐姐几句呢,高傲得很,我当时气得牙痒痒。”   明月是个实诚人,跟明谨低语时还真磨牙了。   不过讨厌赵蔓姝的年轻贵女不在少数,谁让她太张扬了。   说起来也奇怪,太傅乃清流,为何教养的嫡长孙女会这么张扬?   明黛虽讨厌此女,却也好奇背后原因,怀疑有什么隐秘。   这里人多,明谨也没多说,待寒暄完毕,顺着人流往大殿走去,待到了谢家那一块地儿,身边都是自己人,明谨才低声道:“这种场合,既是光明正大走出了赵府的,自是得了上面允许,否则她没这么大的胆子。”   明黛恍然,所以是赵太傅想联姻权贵?   何必呢,自古清流中正不惹事方可长久,比权爵之家好处事多了,至少有官身在,不是一味凭着爵位荫封。   可这世上贪的人也多。   明黛似有顿悟,忽在满朝文武中见到了徐秋白,虽然后者坐在最后方,但今日竟然能出面这样的场合,果然如传闻那样才华得君王喜爱,不过她也察觉到徐秋白边上那人似乎在看自己,她侧眸看去,对方似尴尬,掩饰性低头捧酒杯喝一口,却呛住了。   那人,好像姓庄。   明黛略扬眉,本不以为然,忽见到不远处庄无血豺狼般的目光,一般贵女很容易被吓到,她却回了一冷笑,后者神色阴沉。   不过对于赵蔓姝这事,明谨也觉得没什么可指摘的,婚姻嫁娶,你情我愿,对方尚只用自己出色姿容,也没有龌龊之举,旁人也没资格去刻薄置喙,是以她低声让其他谢家人克制言行,不要对这种事多加批判,哪怕在场许多女眷都在议论纷纷。   随便听听,不要掺和。   说真的,说人坏话这种事,若是身临其中,若非有强大克制力,还真的很容易同流合污,尤其是谢明月她们早早与之有了一点龌龊。   被明谨警告后,谢家这边分外安静,连谢之檩等人在男席那边都分外低调。   相比其他招蜂引蝶热闹的权贵之家,谢家简直跟家里死了人一样晦气,更让一些睁大眼四处搜寻可弹劾材料的言官们分外遗憾。   不过大长公主领着一般子根正苗红的皇子王孙来了,那气派,让言官们咬紧了笔管子,就看看有那位贵胄言行出格值得一参!   因为大长公主来了,也带来了皇室中的女眷。   皇后跟妃子?   谢明月好奇得很,目光小心翼翼打量这华贵之气扑面而来的莺莺燕燕们。   虽不够聪明,但她也知道扶着大长公主的年轻尊贵女子便是皇后了,明谨教过她女子装扮礼制,端是头上那五凤钗就够明显了。   这皇后已是貌美,哪怕比不得明黛她们这般姿色,可周身尊贵也足以抵消了。   不过除了这皇后,跟在她后面那位女子才是真绝色,丝毫不下于明黛她们。   一袭银雪莲蓉青鸾裙,一头钗冠尊贵不失清美,太耀眼了,那是被极致的荣宠养出来的神气。   这……妃子吧?什么皇后能忍这样的妃子? 第119章 赏赐   明月袖子忽然被扯了下,回神过来,看了明黛一眼,瞧见明黛皱眉,这才低头掩饰了下自己的神色。   明谨倒是淡定,目光扫过,垂眸呷了一口酒,心头飘上一念:中宫无子,无双宠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好在有个小太子。   明谨放下酒杯,在王孙孩童中见到十岁的小太子,即便不说尊贵,那样貌也足让人眼睛一亮。   这个孩子长得也……太好了。   听说他的生母是个位份极低贱的才人,生产而亡。   当年君上仿佛年少,也才十八岁,便有了子嗣,可后来子嗣极少,夭折繁多,竟只剩下了这一根苗。   但在小太子所在的不远处,站着伺候的太监……明谨看到了千机,却也看到那千机恭恭敬敬站在一个老太监后面。   那太监虽上了年纪,发髻中白发缕缕,却容颜干净,只寡淡忧郁,眉眼间只灼灼盯着小太子,看顾得密不透风。   十二监。   明谨本心思有些飘忽,涉及朝堂格局,一时没留意到众人已落座,直到听闻大太监尖细且威严的通传。   君上到了。   明谨回神,听闻繁多却又井然的脚步声,而后便看见一袭墨玄金龙袍的君上,身后是几个位高权重的阁老国公,包括老态龙钟的太宰大人,也有她的父亲谢远,还有威赫一方的君上母族秦国舅,更有高大英武的殊王殿下。   话说这秦家也是厉害,前太子也就是如今的仲帝君上的母亲出自秦家,不过那时先帝威武霸道,对外戚多有冷漠,对儿媳妇态度一般,好在这位主儿作风端正,素有贤名,兢兢业业养育仲帝,宗室对她多有赞誉,后来先帝驾崩,她好不容易熬过来,但仲帝还没登基,她就得了重疾,跟着亡故了,没能得享太后尊容。   出于亲近,也出于补偿,这一代的皇后也姓秦,是以秦家之尊崇几仅次于皇族,让本就才干不凡的秦国舅官居大司马。   加上大长公主等宗室权贵,眼前这些便是昭国最上层的阶级。   但世事并非一成不变,尤记得当年……太傅并不姓赵,而姓言。   明谨垂下眼,看着青黛烧瓷杯中的美酒,鼻端微嗅,却心头微麻。   君上落座,百官入位。   因是世家之首,谢远坐在谢家一方席位前首,坐下后,侧身往斜后方的明谨看了一眼。   以林氏等为人父母的心态去理解,这一眼像是在凶猛狠毒的老虎在外狩猎归巢首先看看自家窝里的崽儿是否齐全。   就是不知道阿谨能否看得懂。   可能……不懂吧。   明谨低头顾自饮小酒。   许氏林氏只能扼腕叹息。   谢远也冷淡,只看了一眼就回了头,没理会另一边男席中的谢之檩。   本来有不少人好奇,见状便都微妙打量谢之檩,然而这个唯一的庶子却好像……咸鱼一般,半点反应也没有。   明月瞧见这些人议论纷纷,悄然翻了个白眼——我们两姐弟遭亲爹无视十数年,早咸得可以齁死猫,还怕你们说三道四?   本来谢家人也怕这两姐弟心态稳不住,心生怨愤,结果一看两人神色,嗯,好定力。   明黛冷笑:定力个屁,以谢明月这心态,不外乎——只要我足够咸,别人再甜也甜不到我。   ——————   年近三十的君主在至上,左右皇后与宠妃,满庭玉树风华,阖殿芳菲秀韫,丰年恩泽不同,但在这里,全尽了尊卑上下。   大太监再传音,钟鸣起,诸人起身行礼。   仲帝少年登基,礼法归正统,为阁臣拥戴,但凡有宴王这样的苗头,也都被压制得死死的,是以仲帝是没经历过曲折的,因此一贯的温和谦正,待官员们也十分宽厚,虽理政缺乏果敢气魄,不能开拓,但尚算守成之君,只是……不敌强横的权臣。   君王一抬手便让站起行礼的众人坐下。   明谨直起身子抬眸时,并未去看那无上尊贵的君主,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对面席后末位的徐秋白。   说来也巧,这满殿堂的人,多少出彩的人物,她偏偏就一眼就看到了对方。   对方眼中温润,并没有露出半点异样,只是平静与她对视,既不回避,也不过分胶着,仿佛他们并不相识。   这满地都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物,该当避嫌。   明谨也未曾露出异色,随众人一起落座后,朝臣跟宗室开始照例歌颂君王治世的业绩,也表达了一番对清平世界的美好期盼,而后是功绩嘉奖,恩赏宠臣。   排得上位,   第一列赏赐的多属功绩,谈不上恩宠,太宰国公阁老等老臣恩属其列,权臣们彼此谈笑风生,不动声色,这是朝堂权力核心的平稳构架,波澜不惊。   而后赏赐的是宗室,亦大长公主跟殊王等为主,从近血到旁支。   接着的国舅家等属恩宠,谈不上功绩,皇后目前地位还算稳,但宠妃翎妃的家族亦是,两边两看生厌,各不理会,但各自拉拢其他世家,这是后宫蔓延到朝堂前的斗争,已起风波,明容所属的归勤伯府属于此列,不算招风,但也不可小觑。   再往下就是二三四品大臣们各自站位,各自拉拢关系,也有些个遗世而独立的,只做中立纯臣,这是风波之下的小鱼小虾,各自游窜选网入瓮,凭一个心甘情愿。   明谨心头清明,将这些都一概料理清楚,然后衡量谢家局势,心头思绪飞快,眉宇之间却不显山露水,平静与明黛等族中兄弟姐妹谈笑饮酒,一并欣赏歌舞。   歌舞一波后,女席这边当以大长公主为尊,君上向来尊长,对她十分孝道,恩赏了还不够,还询问了宗室后辈子弟的前程婚姻等等,大长公主年轻是个刚直的,但能历经两朝不挨祸事,自是个知进退的主儿,并不倚老卖老,只和善笑着点出了几个宗室子弟,俱是凭着血脉领了职位却有些建树的争气精英,不丢宗室的脸,其中有一个科举中第成了进士的宗室奇葩给宗室挽了大脸,君上不等大长公主提出就主动问询了。 第120章 兰芷,慎之   “孤闻这一届科举英才辈出,乃我大昭之福,却不想宗室中也出了一个兰芷,竟荣登甲榜探花,细数朝建国以来,这等宗室荣耀可五指数得过来。”   代代科举,代代状元榜眼探花,一打一打的才子,可再才华斐然,也比不得出一个宗室奇葩让人惊叹。   君上含笑,眉眼喜悦,朝臣们随之恭贺,接着这位宗室脸面之光从容走出行礼,明谨前面并无人遮挡,也能清楚瞧见这位雅号颇秀气的兰芷公子的样貌。   嗯……高大威武,虎背熊腰。   谢明月:“???”   乌衣走巷,兰芷佩玉,君子之风,表里如一……这也未必如一吧。   同样震惊的明黛掐住了明月的腰,让她千万绷住了。   其实连明谨都有几分错愕,这位宗室子弟并非都城久居人士,是外地的藩王子嗣,血脉不算近,她以前没见过,却不知道是这样的人物。   但此人出息阿,硬生生入了宗室的眼,推到前面当牌面。   也的确相当有排面了。   作为可以正经入仕,既有宗室爵位庇护,又有功名傍身,只要不脑子进水图谋造反,端是显贵长久。   而当君上含笑夸赞并重赏,大长公主等宗室长辈都露出欣慰爱重之意,在场的官妇们眼睛都绿了,尤其是家中有女的,如此英武,如此才干,如此英武,果然贤婿!   就是林氏也亮了眼,有些按耐不住,想相看此人了。   果是亲母女,明黛一看自家母亲那小动作就头疼,难得拉拉明谨袖子,低声道:“你让我母亲稳住些,不至于。”   好一个不至于,你倒是不急着嫁。   明谨微笑:“是不至于。”   明黛欣慰,还是大家年轻人好交流啊。   “晚点还是我跟大姐姐给你查一查吧,然后再轮着二婶相看。”   这人一本正经似的,差点没把明黛气死,“你少得意,你还比我大呢。”   “我也急啊,帮自己看的时候顺便帮你瞧瞧,也不损了咱们姐妹情谊。”   “……”   明黛哪里是明谨对手,且留意到不远处谢明容似乎还真在观察其余年轻子弟,心里一梗。   好像是听说过自家母亲委托她相看。   明黛郁闷后冷着脸,堪称冷艳极致,惹得不少宗室子弟热切关注。   谢明谨这种级别的,他们够不着,也不敢够,可这位绝色他们总可以相求为聘吧。   其实谢家女还真不愁嫁,明黛本也是官妇们相看的热门,连明月都有不少人盯着,反而是明谨最被冷落。   不对,还有个褚兰艾。   席间,最热门的便是赵蔓姝,只因刚刚兰芷公子被夸赞一番后,仲帝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可婚配。   兰芷公子愣了下,低头回还未,仲帝就问他有没有喜欢的。   此人古铜色的脸上微微皱眉,似再思索,但很快就有了结果。   依旧是没有。   仲帝乐了,主张要给他赐婚,这时候,皇后的作用就来了,笑问各家夫人可有还未婚配的好姑娘……   有有,我家就有!   夫人们恨不得给自家女儿额头贴标签推出去卖,可又端着含蓄,于是要好的就彼此交换眼神,你推我家的,我推你家的,互夸一下下……   当然不可能当场就定,就是给主君跟皇后等主子留一个好印象。   期间,被提到概率最多的便是赵蔓殊。   皇后笑了,道:可堪佳偶?   本来这事要成了,兰芷公子也没说什么,可翎妃横插一句,且清冷,却淡妩,声如幽谷空音,且道赵太傅家中殊女百家求。   君上疼宠她,顿时问还有哪家儿郎,于是翎妃提了宗室中颇有名望的端亲王家之子。   明谨听到这里,微挑眉,论以往,皇后之位有宗室跟阁部支持,毕竟皇后是正统。   翎妃则拉拢各方欲进取的朝臣,以宠眷施以好处,培养成根基。   却不想,她的手脚已经蔓延到宗室了吗?   皇后神色倏然微冷,跟下方的秦国舅交换了下眼神。   一家有女两家求,最后全看君心恩宠?   又是笑闹一番,君上有些为难之意,那兰芷公子之父似察觉到了,便主动跳出来说自家儿子苦读多年,是个古板好读书的,最是木讷,难以匹配窈窕淑女,如今刚功名在身,尚没为国家贡献,就不忙着成婚了。   兰芷公子见状,就表达了世子与赵家女天作之合,最是匹配。   气氛一下子和美起来。   皇后笑笑,倒也掩饰了冷意,倒是那翎妃淡定沉稳,仿佛不骄不躁,颇有些绝世风华。   如此女子,莫怪能顶着强大恩宠的后族迎风而上,将卑贱的家族扶持得如此厉害。   如今秦家隐而不发,翎妃背后的戚家得意,格局渐显。   君上最终赐婚两人,让表面气氛维持着热闹喜庆,倏然,大长公主见状如此,不由笑道:“君上第一次做媒就如此成功,老朽倒也手痒,想做另一桩媒。”   君上尊敬她,忙问了,大长公主年纪甚大,但保养极好,虽老迈褶皱,但抬手可间的皮肤十分白皙,指了席间一人。   “还不是咱们这位名满昭国的慎之公子,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功名千秋,立业建树,于我们昭国也是难得的年轻栋梁,但是啊,我可万万瞧不得他如当年他爷爷一般,光顾着为国贡献,娶妻甚晚,险些误了大事。”   太宰大人乐了,闻言不由道,“殿下,咱们都是过了半辈子的人了,您怎还埋汰我,埋汰我就算了,还嫌弃我这不成器的孙子。”   大长公主一拍腿,哈哈笑:“看来你也知道慎之这小子不成器呢!”   君上忍俊不禁,唤了在席间面露无奈的苏冰纨,“慎之吾卿,你瞧瞧,你这事儿既忧心了我家姑婆,又恼了你家祖父,你可知罪?”   苏冰纨走出席间,作揖致歉,且道:“臣下知罪,劳烦两位尊长了。”   如此人物,刚刚许了世子的赵蔓殊忍不住侧目。   其实,这个人才是他父亲属意的第一人选,可惜实在够不上,才退而求其次。   君上莞尔,“自古大君子,知罪领罪乃是端方,但能知错且改正,扭转劣势,才是上策,你可知该如何?”   所谓兰芷,其实更该用在此人身上,苏冰纨如玉般的脸庞露出些许涩意,神情无奈又隐忍,最后叹然弯身,“自该早日成亲,让尊长不必挂念。”   明谨觉得晚上不太对劲,怎全关注在这婚姻之上,她不动声色看向谢远,发现后者也瞥了她一眼。   父女眼神交换,各自不动声色。 第121章 逼婚啊?   “甚好。”君上道了句,然后又笑着来一句:“那你可有心悦之人?”   话说,今日有幸见君王的人很多是第一次,往日对君王的概念是朦胧的,只尊敬,畏惧。   但真见了人,以谢明月这样心思纯然的人就一个念头——长得极好看,爱笑,和气,还有特喜欢问人可又心悦之人。   这是个八卦的君王。   她心中大逆不道得想着。   苏冰纨低着头,须臾才应没有。   君上:“你刚刚迟疑了。”   苏冰纨:“……”   众人:君上您果然火眼金睛!   大长公主:“看来慎之是个有情人,不如让我猜猜,你这般优秀,能入你眼的,定然也是才华斐然,人品卓佳,为世间女子少有……但你素来高傲,内敛于心不宣于口,必是自己接触且了解过才会认定对方,那么,你该是认识这位女子的。”   “但你为君子,必不会在私底下接触贵女,那么,必是类似学堂这样体统的地方认识她的,阿,能与你同一学堂的,也只有咱们都城首屈一指的太学了。”   “太学同窗,年岁与你差不离,还要满足以上条件的,恐怕不多吧。”   大长公主一时间如同断案老史,抽丝剥茧,最后目光一扫,忽笑意盈盈道:“我知道是谁了。”   明黛心里一咯噔,她好像听自己哥哥说过明谨到了都城,从小在太学读书,也就是在太学,她碾压不少宗室女,得了人嫉恨。   那……她跟苏冰纨是认识的?   她下意识去看明谨,却见这人若有所思。   大长公主锁定一处,笑问:“谢国公,你之嫡女可曾许人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一处。   谢之檩也错愕,但下意识看向徐秋白,也自看到对方皱眉。   ——————   明谨其实也不是特别惊讶,毕竟遇事多了,有了习惯性预测,如今预测中招,手指微曲,在想自己要不要跳起来说我真没那么好,真不是我。   虽心中起伏,她抬眸看去,却并未有动静,因为大长公主问的是谢远。   众目睽睽之下,谢远面色孤冷,回道:“禀殿下,还未。”   “谢公,哪位是你府上明珠?”君上似来了好奇心。   君王已开口,明谨只能起身行礼,后恭谨道:“臣女明谨,见过君上。”   君上看了明谨,似乎看了好一会,却说了一句:“孤记得你,,那时先帝带我去你家,他与你祖父也就是先国公谈事,还让我带你去放过风筝,想想都许多年了。”   那一瞬,明黛察觉到在场好多女眷都表情微妙,尤其是宗室女跟……皇后以及那位翎妃。   果然,女人最懂女人。   明黛低头暗想,就好像男人有他们的争斗战场,其实女人也懂得如何分辨敌人,以及敌人的强弱。   无疑,她这位嫡姐是极有威胁性的人物——具体以无数郡主惨烈往事为证,估计这两位也是知道一些事的。   两位昭国目前最尊贵的女子看着明谨的目光都有些渗人,谢明容有些忧虑,看了明谨一眼,却发现这人镇定自若。   好在君上接着道:“那不正好?谢公,你的女儿跟慎之爱卿既有同窗之谊,又都如此优秀,自是天作之合……”   皇后与翎妃齐齐松口气,然后平生第一次联手了一回。   皇后:“君上所言极是,臣妾也觉得两人颇为登对。”   翎妃:“如此佳偶天成,若不成全,岂不辜负老天一番美意?”   场面一度尴尬又喜庆。   大长公主都忍不住瞧了两女一眼,暗道果然在维护自家男人不找其他女人这件事上,大老婆小老婆是唯一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在这种处境下,明谨低头不语,谨守规矩,因为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当然,她也没看苏冰纨。   克己复礼,她诠释得很到位,人如其名,只是太镇定了,镇定得仿佛对苏冰纨无意。   苏冰纨看到了,微微怔,后苦笑,正欲开口……   谢远已经开口了。   “启禀君上,臣下无嫡子,唯一嫡女乃作家族宗子培养。”   粽子,什么粽子?   明月愣了下,一时不明,却很快顿悟了,因为有阁臣维护男丁正统,皱眉不悦,“谢公,你又非无子,何必如此?”   谢远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若是少宗为女子,招赘就是了,她所出,继任嫡脉,承袭我谢家香火。”   依旧懒得提庶子,也不愿搭理这位阁老,只一句话撇过:“张阁老也不必生气,我谢家比旁人不成体统些,有此规矩,也不求他人与我谢家一般。”   有些阅历的想到了从前谢家还有女子招面首的事情,不对,当年那些顶级氏族里面可不止一个女子这般,还有男子豢养面首……   想想也就淡定了,但看明谨的眼神不太对劲。   当年那些女子还不是少宗呢,就敢招面首,这位……   明谨:“……”   谢远态度冷淡,一向如此,但大长公主大概觉得颜面被扫,面色不愉,淡淡道:“若是如此,倒也没错,就是可惜了这天大的好姻缘,也不知谢公来日会招何人为婿。”   谢远:“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喜欢的。”   明摆着嫌弃女儿的眼光?   明谨:“……”   明黛等人则是飞快扫了下某个可怜的小白脸。   大长公主被怼得心梗,但瞧见明谨也难掩郁闷尴尬之色,心里又平了。   呵,果然是六亲不认谢国公!   君上微微皱眉,似有担忧:“谢公,若是招赘,怕也不是什么出色有家底的人物,别的耽误了你女儿,不如……”   不如你纳为妃子?   不好,君上不会想迎谢女入宫吧!   翎妃当即挽住了君上的臂弯,减了三分清冷,多了娇柔:“君上还是觉得谢姑娘跟苏大人堪为佳偶?臣妾也是呢。”   皇后笑道:“翎妃所言不错,如此佳偶,若不能成,实在可惜。”   没错,她们又联手了,都不用串联的。   这是要逼婚啊?   果然还是我家嫡姐有排面。   明月瞠目结舌。   这一下,明谨的处境便很尴尬,一来按谢远的说法,少宗是肯定不能嫁出去的,可人家堂堂太宰之孙,前途无量,也不可能入赘啊。   别说苏冰纨,这里没有一个世家子弟能做到。   可大长公主,太宰大人,苏冰纨跟皇后以及翎妃的颜面都摆在那,还有君上呢。   饶是谢家如此权贵,也让这个场面难以下台。   明谨正琢磨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苏冰纨主动上前,道:“君上,臣子与谢姑娘并非熟识,只是钦佩她的才学跟气度而已,不想让长辈们误会了,实在是我的过错。”   逼婚人士群体下台的机会来了。 第122章 绣球(《喜时归》 月下无美人大大的新书,大家去踩踩)   众人一时都顺势下了台,和风暖意,只是谢远深深看了苏冰纨一眼,眼中冰冷。   苏冰纨并无畏惧,只是君上笑意盈盈,“慎之,你也不说清,你瞧现在这场面多尴尬……也让谢姑娘平白如此遭遇,还差点被孤逼婚了。”   苏冰纨低头认罪,然后朝明谨看来,也一作揖,“谢姑娘,今日是我的过错,让你受累了。”   明谨回以一礼,“无妨,日后说起来,也有幸能与慎之公子谈笑一场。”   大方豁达,也成全了苏家的脸面。   本来此事到这里已是完美,除了大长公主面上淡淡,其余人都算是下了台阶。   但……   “所以慎之你默默爱慕的人到底是谁?”   苏冰纨:“……”   众人:“……”   君上,您能不能这样明摆着八卦。   苏冰纨尴尬扯扯嘴角,正欲回话。   君上:“好像除了谢家姑娘,好像也就……兰艾妹妹?”   褚兰艾已经瞧了好大一场逼婚的戏码,却不想忽然就遭了殃,她一愣之后,第一时间却瞥到对面那位谢家未来少宗嘴角轻勾。   好嘛,轮到她看戏了?   ————————   王族女子,血统贵重,是无法成为女少宗的,只能过嗣子,不然怕皇家血脉被其他男方侵占,鸠占鹊巢,万一来日有所变故,让他人子嗣继承了皇位。   是以褚兰艾是无法像明谨那样以嗣子脱身的,不过她也用不着找理由,太宰大人一看君上点出了褚兰艾,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似的,立刻跳出来说自家儿子尚年少,不能耽误王女……   接着宴会中旬,明谨找了机会出来,明月坐不住,也跟着她出来了。   走在去西阁方便的路上,明月乘机问了。   “那太宰老大人作甚跟家里圈里的猪圈窜入了恶狼似的,吓得胡子都翘了?我瞧着那个公主很好啊,别人都很嫉妒呢。”   明谨攥着她的手,在自家护卫跟丫鬟的看护下走在清冷幽美的花园小路上,且道:“她自然很好,但苏家满门簪缨,男儿都有功名在身,这么多年也好不容易养出慎之公子这般人物,是怕他仕途受损。”   “啊?好像是听说公主的驸马仕途会被压制,但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啊,反而好处跟荣耀都得手,怎偏的苏家不要?”   明谨摇头失笑,摸摸明月脑袋,轻道:“她这公主之位的确不耽误,但我说的是她……她是殊王之女。”   明月茫然。   明谨有些无奈,气这小胖子脑子不转,于是垂眸,轻揪住明月的小耳朵,微低头轻轻道:“殊王比宴王更尊长。”   一个距离王位如此近的王叔,却比宴王更加安全,不受忌惮,不过因为殊王轻权,既不理朝政,也不掌兵权,只在宗室担任职务。   可若是他跟苏家这样的家庭联姻,那就太可怕了。   殊王不安全,苏家也得倒大霉,所以褚兰艾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她知道苏家肯定会拒绝。   耳朵那儿轻微香气,痒痒的,明月顿悟,又红了脸,忙捂住耳朵,娇哼:“哎呀,你干嘛丫,人家耳朵好痒,不过……姐,那苏家就不怕娶你有麻烦么?”   好像两个这么强大的家族联姻,对君王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那个慎之公子是不是对你……”   叩!脑门被敲的明月捂了脑袋,明谨嗔了她一眼,拂袖而走,且轻飘飘甩下一句。   “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尚不如意,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人家喜欢什么。”   “那你现在喜欢……”   “我喜欢第二间。”   “……”   我问的不是厕所!   ————   明谨先出,在外凉亭中等着明月,山中冷清,但行宫华美,四处亮堂堂的,也照亮了山中月色与湖泊,美极了。   明谨坐着美人靠,目光清远,但忽察觉到隐约的注视,略一皱眉,往湖边竹林看去。   她偏头吩咐人去竹林那边瞧下是否有人,看看是否有脚印留下。   明月过来的时候看到十一纵横轻功去竹林,一惊:“这大晚上,他干嘛去?”   有坏人吗?   明谨起身,裙摆微荡,“夜深了,想吃笋。”   “……”   明月愣了下,眼睛一亮,问:“油焖还是清炖?”   席上的那些美食还不够你吃的?   明谨转头看她,好半响没说话。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把小妹妹教养出知雅文淑的摸样了。   ——————   本来头疼教养妹妹的事儿,明谨入宴席的时候还在思量此事,才发觉厅内歌舞再升平,不过歌舞样式不太像中州人士,倒像是塞外的歌舞,看着颇胡风。   这山里的宴席都能钻出缝来,看来昭国跟塞外的和亲往来快有结果了。   不过这位跳舞的舞姬是真的美,这些年岁是好风景么,怎的美人这般多。   明谨很是认同赵蔓殊这些人的美貌,包括皇后翎妃等,也包括自家妹妹。   目光扫过皇后跟翎妃,暗道这两人难道还得联手第三次?   今夜倒是跟姻缘脱不开了。   明谨心中暗笑,坐下了,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   这塞外能送来如此美人,定然是要得手的,满殿的人都知道,所以这舞怕是有乾坤。   果然,在这位美人跳啊跳啊转啊转的,忽然,她一转身一扭腰不知道怎么得就掏出了一个绣球来。   跟变戏法似的。   明月等这类单纯的小姑娘都哇哇哇了。   明黛等这种性子厉害的贵女则是暗暗鄙夷:狐媚妖术。   明谨这种脑子灵魂的人精则是暗暗赞叹:怕是袖子里有乾坤,好技术!   前面两种人看热闹,后面这种人一边看热闹一边看门道,但没想到这位塞外丽人把绣球玩着玩着。   明谨瞧着,心中默念……怕是快抛了。   果然,她还没数三只羊。   绣球咻得一下飞了出去,正正朝着皇后跟翎妃去。   明谨眉梢一挑,来了,第三次!   果然,皇后跟翎妃就防着这一遭呢。   这塞外狐媚子!   “君上小心……”   两人恨不得扑到君上怀里拦下这个绣球,却不想君上却是个怕死的,或许此前走神,没留意绣球这事,骤一看到不明物体骤然飞来,竟低喝:“有刺客!”   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把绣球拍出去。   真是好灵活好怕死的身手。   但谁也没想到那绣球刷得飞出去,落在某个体质娇弱身手不好的人怀里。   躲都来不及躲。   众目睽睽怀里揣着绣球的明谨:“……” 第123章 瑞雪   ————————   其实原本参加这个丰年宴非明谨所愿,谢家这样的高处,理当不胜寒,但这种寒也跟不自由有关。   必须来,却又得尽量低调。   可仍旧差点被逼婚,好不容易混过去了。   这一颗绣球是怎么回事?   明谨心中苦笑,在众人无意错落的目光之下,摸着绣球转了一圈。   该怎么做呢。   抛回去?   怕是皇后跟翎妃要把自己活吃了。   留着,等下话头又落在自己身上了,保不准有人逗趣她姻缘天定,有心人又要给她安排婚姻了——比如送些招赘的人选。   明谨倒是果断,想了下,掂量了下绣球,忽轻唤了一下,婉转清冷,却不乏肃然,但似非中州语言,那塞外的美人眼睛一亮,看着明谨,“你会说我塞外的话?”   明谨笑了笑,将绣球轻抛了回去,美人轻松接住了,也听明谨换回了本国语言,和善道:“我中州昭国与塞外本该是结盟之友,商业互通有无,古来如此,语言相交也不在少数,否则姑娘也不会来我昭国做客,还献上如此精彩的歌舞,可惜,我也只会一两句简单的。”   她这番话一说,原本因为“刺客”跟“狐媚子”而搅和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就安定和气了,转回了宴席正题,不少老臣都忍不住大量明谨,暗暗点头。   谢远此人虽狠辣,不是个好东西,但这女儿委实说话上道,不损国体。   更聪明的是解了自身的尴尬境地,不动声色。   在塞外狐媚子跟谢家女之间,皇后跟翎妃果断觉得前者更麻烦,也不愿意再把明谨点到跟前来,于是都不再看向明谨,倒是想指责这位美人,但她们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这一等……她们都没开口。   反倒是君上先开口了,“她刚刚说的是什么话,你这么高兴?”   好嘛,自家男人一口气把两个女人都点上了。   翎妃还好,依旧保持清冷如仙的姿态,不肯露出真情绪,但皇后就压了压眼角。   我家后宫又要进新人了?   谢家女就算了,少宗不可能进宫,可这个塞外狐媚子……气死个人!   塞外美人果然欢喜,明媚笑道:“她刚刚唤的是琪琪克诺,在我们塞外就是草原精灵的意思,这是夸我好看呢。”   君上点点头,“她说的没错,你是极好看。”   皇后等后宫女子目光如芒刺在背。   明谨轻轻补充说:“这个,也等于我们昭国喊人姑娘的意思。”   美人:“我知道你主要还是夸我好看,你们中州姑娘就是含蓄,我懂的。”   不,你不懂。   明谨:“……”   这可遇上了一个比我家明月还不要脸的人物了?   明谨轻抚了下眉心,也只能垂眸浅笑了下,不再追究,而席上关于塞外与昭国的“友情”自然有文武百官接手。   而这位塞外千里迢迢送来的美人身份并不低,既送来了,是肯定要成婚的。   果然,她还是被纳入宫中。   这一纳,在场好几个郡主神色微妙了,如坐针毡。   塞外送来了美人,还是大汗之女,昭国自然也要送出和亲的郡主亦示同等和亲的协议。   瑶光今夜全程低调,大概也是被亲娘思想教育了一番,愣是没找明谨任何麻烦,至于现在就更不安了。   好在席上也没提及此事,倒是喜庆依旧,点酒,欢宴,君上也下了台来,因吉时到了,外面要点烟花。   君王率文武百官,后妃率官眷们跟着出去。   明谨不紧不慢走在后头,刚刚好靠近了归勤伯府的人。   “容姐姐。”   谢明容看了她一眼,微颔首,却也这人朝自己的婆婆笑了笑,客客气气问好,她的婆婆既震惊又惊恐又尴尬,十分心虚应了话,大概是璟元公主跟她通过气了,且因为前者尊贵,后者无疑被拿去撒气,被吓得不轻。   明谨主动上来客气过了礼数,别人得说谢家好,但对她婆婆的震慑更重,依着她的胆量,怕是不敢打自己主意了。   虽说她也不怕这些鬼祟伎俩,可这样被妹妹护着的感觉……谢明容没法骗自己,只能朝明谨挑了眉梢,淡淡一句:“少喝点酒。”   明谨笑着应下。   ——————   其实在山中不宜过明火,放烟花更是危险,毕竟山中干燥,怕起火,但大内也是考虑齐全的,前方广场十分宽敞,摆放的烟火桶井然有序,且广场并非简单的广场,而是赏景水池,地面自有如镜一般的水纹池线,而这些烟火自是测量过的,坠落的火星就算有风来,也不会吹出行宫之地,也有守卫看着,若有未灭的火星坠地既会被扑灭。   台阶之上,贵人云集,台阶之下,十二监的太监身手灵活,负责点火线,不远处的千机灼灼醒目,站在灯火明堂的廊下监看,但他此刻侧眸看来,明眸妖异,却锁住了最上面的那些贵人。   人一多,无人知晓他看的是谁,只知道在宗室那一区块。   也没人在意一个太监在看谁吧。   烟火点了,漂亮的烟花飞天,璀璨照耀天空,各色烟花海,官员们还好,只一味喜庆,一派恭贺,女眷跟小孩们就激动多了,尤其是年轻的,连那小太子都忍不住仰头。   下面空地很大,已有宗室得了允许下去玩闹,小郡王小郡主们都下去了,官眷们也纷纷带着叫喊着要出笼的小公子小姑娘们下去了。   谢家也不例外,但谢家规矩严,谢至臻最怕谢远,简直如跟老虎关在一个笼子的小猪仔一样,都不敢吭声,还是明月爱玩,跟山贼绑匪似得把他一把抱起,以陪他的名义下去玩。   “她那样,你也放心?”明黛站明谨边上吐槽。   “不是有一堆人跟着么?”   “笼子里放出几天没吃过饭的猛虎还怕人看着?”明黛丝毫不吝啬对明月的刻薄挑剔。   明谨打量她,“你是不是也想下去玩儿?”   明黛愣了,恼羞成怒,“笑话!我怎么可能……”   还没说完,就被明谨攥住了手腕,拉着往下走。   “那便是我想玩儿,你陪我就是了。”   明黛:“……” 第124章 瑞雪丰年(月票有吗?急缺)   ——————   “欸,你其实是不想跟那些人待在一起吧。”   走到广场上,看着不远处的明月跟谢至臻玩闹,明黛用手臂碰了下明谨。   明谨:“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明黛深以为然,她怕被相亲,明谨则是怕被逼婚,人家还比自己凶险呢。   “不过大伯都说招赘了,怕是满都城都盯着,就算是虚的,也有些人要把真的塞给你,于其那样,我觉得那个徐秋白就不错。”   其实谢明黛对徐秋白观感极好,毕竟所有的缺点都可以用入赘这个优点完美压盖了。   嗯,可能是被明月影响了?   明谨没成想自己妹妹又提起了这茬,虽然她也知道对方的话不是没道理。   如果招赘,徐秋白已是最顶尖的选择了。   长的好看,有才,脾气好,没爹没妈一穷二白……   完了,她好像也被影响了。   “莫要浑说,人家那条件匹配个公主都可以了。”   自古受宠的公主都爱榜下捉婿,虽然女婿的前途未必会很好,会受到限制,但一辈子显贵富贵无疑,不需要打拼。   明谨也是肺腑之言,对徐先生赞美有加,但尴尬的是听到身后有人给人行礼。   转身一看,后头就几步远的褚艾兰跟一位翰林院老臣还有……徐秋白站在一起。   大概是翰林院的一把手带着自己欣赏的徐秋白结交人脉,遇上了褚兰艾,交谈几句,却不想前头两女一时不查,交谈两句……   翰林院老头儿年纪大了,听力也不太好,倒是没太在意,但徐秋白跟褚兰艾年纪轻轻的,当时表情就复杂了,都盯着明谨。   明谨彼生难得有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窘迫赶,好在有人给她解围。   “谨姑姑……”乘机脱离明月魔爪的谢至臻凑到了明谨的跟前,抓着她的袖子脆生生喊着。   明谨偏头往下就瞧见了这奶娃娃雪白俊俏几乎到雌雄难辨的样貌,“怎么了?”   “姑姑你摸摸我的脸。”   “……”   蒙蒙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虎狼之词?   追过来的明月瞪了眼,伸出爪子就掐了他的一边肉脸。   “呜呜,明月臭……咕咕……痛!”   “笨蒙蒙,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要求,就满足你吧。”   “呜呜,不要不要……”   明谨嗔怒,轻拍了明月的手,一边轻轻揉了他的脸,一揉,手指触到凉意,哭了?   倒不是。   她一怔,不由抬手接了下虚空。   “下雪了?”   她低低一句。   她的反应算慢的,那边已经一片恭贺了。   “君上,外面下雪了!”   “天降瑞雪纷纷来,乃吉兆!”   哪怕这一刻,多少官场心机谄媚,也有许多人真心实意为这一场雪而欢喜。   瑞雪兆丰年。   明月知道好歹,固然心里对上面一群高官的奉承不以为然,也不敢多问,毕竟褚兰艾这些人在边上,但谢至臻年少,还不明所以,就拉着明谨的袖子问了。   明黛以为明谨会以什么吉兆啊风俗来教育他,结果这人还挺务实,只弯腰摸着谢至臻的脑袋,浅笑软和道:“寒冬时节,太冷了,田里的菜宝宝要被冻坏的,下了一层雪,就像是一层被子,盖着就隔开了寒气,纵然雪本是冷的,却也能保暖,而雪一来,亦除了害虫,冬过春来,雪融化,又能化水滋润大地,自然是天赐的吉兆。”   “蒙蒙你可懂了?”   钟鸣鼎食之家,偏偏不食人间烟火,也只有懂人间疾苦的人,才能把这种话说得如此透彻又温柔。   她弯着腰,垂着眸,对着孩童轻轻问,耳鬓垂几缕青丝,可勾柳絮尽画色的芊指轻勾,嘴角噙了淡淡的笑,天空正有烟花大片大片绽放,燃尽光辉,然后坠落,落下了她低眉顺眼的那一抹温柔里。   多少人醉在了那一刻?   但很快又都醒了。   “来日蒙蒙吃吃家里的菜,看看是否清甜可口,便知道这场大雪好不好了。”   那清冷端庄的姿态下又多了三分狡黠的哄骗,显得清妩。   “好!我一定吃,吃得多多的,不过姑姑陪我吃么?”   一个骗小孩儿吃菜,一个骗大人陪他吃饭,一个两个也是真敢骗,也是真敢应。   褚兰艾看了一会,不经意偏过脸,忽瞧见徐秋白的神色。   那种专注,以及深深的沉思。   她想这人大概在疑惑一件事——谢明谨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如云如雾,似风似雪。   而在此时,远处的竹林梢尖,竟有人影公然站在上头,如同一只夜鹰孤独悬魅,双手环胸,腰悬利剑,眺望着灯火通明的行宫,也冷眼看着那满天空灿烂的烟花。   ——————   “竹林里有脚印么?”   一夜热闹,回到雪庐后,明谨进屋,脱下外裙,芍药则是把外面护卫探看的消息带来。   “没有,说是进去后什么也没发现。”   明谨褪衣后躺入浴池中,略叹气,“也许是我敏感了,但让外面的人都谨慎些,这泉山看似安全,其实凶险,最要小心一二。”   她说着,却也留意到芍药自入泉山也有些忧心忡忡,以为是自己影响她了。   也对,跟了她这样的主子,从小没少见事故,动辄都有凶险。   明谨有些歉意,芍药回神,苦了脸,就坐在池边按着她的肩膀,“我只是怕姑娘出事,但也觉得姑娘不必如此担心,毕竟主君在呢。”   明谨轻嗯了一声,有些昏昏沉沉中听到芍药问跟明黛她们跑温泉池的安排。   “明晚……”   ——————   大概是因为被公然逼婚,明谨有了心理阴影,也没管外面诸多人一茬一茬的赏雪聚会,毕竟这泉山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虽是第一次见到大雪素裹的泉山,但为了避免麻烦,她还是愿意待在雪庐中对窗赏雪。   何况……   “何况姑娘你这身子,我真怕你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你……我也没你说得这么差劲,小芍药,你可被明月那丫头给带坏了,没得说话这般浮夸。”   明谨是真耐得住寂寞,但入了夜,芍药还是看出了她的高兴。   其实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几个姐姐妹妹就都到了,哪怕是谢明容,也提早以看望许氏的理由到了雪庐。   雪庐中的温泉池不小,分了两席,男女区分,一女席也很大了,里面有三个隔间,隔间里面的池子大小跟数量各有不同,四女年纪相仿,人也不多,就选了最小的那个。   但明谨刚换衣,就见芍药匆匆递来了女暗卫通传的消息——有贵客登门,谨慎。   正披着宽松温泉浴袍的明谨拿捏着纸条,眉头微蹙。   这是她父亲的笔迹,而且有备注的暗纹符号。   贵客?   这是让她不要在人前露面的意思。   “我明白了,你们看管好内院,尤其是温泉院这边,还有所有女眷出入皆要来报我。”   男子肯定不让进,但也怕女子出去撞上了。   明谨将纸条放在灯盏上点燃烧毁,转过身又恢复了镇定轻松摸样。 第125章 收住了   ————————   虽是温泉,也分室内跟室外,行宫跟雪庐等顶级温泉居的好处就在于端是室外,也基本无窃贼可侵的可能。   但世家贵女防的也不全是窃贼,但凡男性,总是防备,是以每个带有温泉的居所其实都配有太监,随时可请调,防卫有十二监的,服侍有大内,若是这样的人靠近女池,倒也没什么。   可谢家是私底下拥有强大暗卫跟坐拥兵权的世家,倒也不会劳烦对方。   眼下明谨等人所在的女池之外就有重重女暗卫把手,何况……   “这就算没有暗卫,附近也没人能潜入啊,这下面是悬崖啊。”   明月裹着浴巾,借着喝茶的功夫跑到了边上的观景台,扒着落地的大窗子往外看。   池子露天,院墙修得比其他府院高许多,本如牢笼一般,但上头开封接天空,对面靠悬崖的一面却是用一块巨大的琉璃镜落地成窗,接着台子,就算是在池子里也可观看外侧留出一片的悬崖上壁景色。   显是被打理过的,繁琐不干净的的都被去除了,留下了一颗峰上鞘尖蛮横生长不倒的雪松,除此之外,连花草都不留,端是意境唯美,连明月这种没艺术细胞的都觉得非同凡响。   芍药等丫鬟嬷嬷在上面泡茶跟准备水果茶点,明月抓了点东西吃,扒着窗往外面看,见明谨从换衣室迟迟归来,这才回了注意力,抓了一把玲珑小糖果从中挑了一颗给明谨,“干嘛去了,换个衣服这么慢。”   明谨刚刚处理事情,一路过来的时候思虑过是否要把消息告知三人,谨慎如她,本做好了决断,可一看到明月娇憨欢喜的摸样,又瞥到不远处已经入池松伐的明黛两人,便临时更改了。   “想是我脱衣服没你快吧。”明谨拿了糖果,漫不经心说,明月一囧,世家女规矩多,套路也多,脱个衣服也讲究优雅动人,比起来,她是很不成体统了,可今日泡个温泉,谁还讲究体面哦,还不是赤条条下水。   可她这个姐姐,明明每次是她先言语散漫轻佻,却又惯常站在礼仪公义道德文章上教训人,让人都说不得。   好气人!   明月不满,恶从胆边生,竟在明谨背后像追着不放的小狼狗一样展露攻击獠牙。   “哼哼,脱得再优雅再好看有什么用,将来你衣服还不是别人给你脱的。”   明谨错愕,顿了足,回头瞧明月,而池子里的喝茶的明容也偏眸瞧来,而明黛呛住,满面燥红。   还未等三女斥责,明月就怂了,扒着柱子怯怯道:“你们瞧,这雪下得好好看哦。”   外面雪色堆砌,雪松雪地峰,临着悬崖外的天空跟往下无限蔓延的山林雪海,也有对面雾中崖壁若隐若现的峰头,那也是温泉居,不过是行宫之地,隔着太远了,除非飞鸟,否则也瞧不见彼此,但看得出对方存在。   能对望行宫,是以,这雪庐的位置的确是极好的。   “是很好看。”明谨笑了笑,也不斥责明月,只让嬷嬷把明月手里的糖果都收了。   明月不从,明谨横她一眼,解了浴衣带子下了水,“你再吃,小肚子都收不住了。”   明月嘟囔,跟着下水,摸了下自己的小肚腩,“我可以收住啊。”   然后她提口气,直接收住了,“你看,我收住了。”   真是好技术。   三个身材曼妙腰肢俱是纤细如柳如蛇的姐姐齐齐无语。   还好明容最见不得明谨一边训诫却时常宠着明月的样子,便是淡淡一句:“若是能一直收着,练练肺力也不错,可你再吃,牙要坏了。”   明月一惊,肚子一下子没收住,弹了出来。   这并非永久性技术啊。   明黛翻了个白眼。   粗壮彪悍的嬷嬷引以为耻,迅速夺了糖果,顺便把分给她的糕点也从盘子里取走了。   明月瞪眼,可打不过这个奶嬷嬷,只能苦着脸下水,摸到明谨那边想要求饶。   但路过明黛的时候,被手长的明黛攥住了,掐了一把手臂,“你这麒麟臂好好练,以后说不过上面两个姐姐可以直接动手打,保管赢。”   这也是个坏的,还想借刀杀人。   “谁麒麟臂了,我这是丰满,我知道了,中州女子就是含蓄,明明是嫉妒我胸比你们大,非要说我胖……”   胸大就胸大,还非说比你们大。   这次连明容也无言以对。   三个姐姐迅速交换了下眼神,齐齐错开,各自喝茶掩饰这个致命弱点。   谢家女子是祖传的身量修长婀娜,就不兴丰满那一套的,就算是美艳的明黛,也并不丰腴。   谁曾想会出明月这个混不吝的,胖归胖,却胖得很到好处,并且脸皮堪比城墙。   明月难得以一敌三还胜了,大为自信,雄赳赳气昂昂,吐槽都泡了温泉还喝茶,应该品酒才是。   其实,这话也不无道理。   只是明谨想到外面的变故,并不想饮酒,免得耽误理智,可也不想耽误其他几人寻乐。   明容是出嫁之人,在伯府并不开心,只是不能表露,反正她以前也未必开心。   而明黛也遭了父亲祸事,最近不愉许久,至于明月,自小就是被冷落的,心中有苦,只是天性乐观……   最重要的是,她们年纪都大了,日后明容融入伯府,生子教子,越发不得空,也越发不能如年轻时一样恣意。   而她们……未来也终究要有婚姻。   未必如意,未必开心,终有不得已的地方。   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四女这般无忧无虑的聚会了。   将来,每一次这样的聚会都需要她们好好经营日子才能有福气重聚吧。   明谨心软,终究是不露声色答应了。   ——————   喝着度数不高的果酒,不容易泡温泉的时候昏厥,适合女子,不过在场的丫鬟跟嬷嬷还是齐齐发现三位谢家姐姐面上都染了醉意,连谢明容都没抗住。   各自服饰的嬷嬷丫鬟们各自对对眼神——这是祖传的酒量不好?   “咱们姑娘好像没事。”明月院里的小丫鬟有些惊讶,瞧瞧跟嬷嬷嘀咕,嬷嬷也颇惊讶,她们是知道自家姑娘酒量的,以前不觉得,现在一对比——好嘛,原来自家姑娘比前面三位姐姐胜出的也不止是胸,还有酒量哦。   有对比才有差距嘛。   明月也发现了,更得意了,昭然取笑三人。   明容跟明黛十分纳闷,以前她们也自诩酒量不差啊。   怎得还不如这小胖子? 第126章 白衣剑雪楼   “跟其他世家的女子一比,不过菜鸡互啄,自以为自家啄得还不错。”   明谨对外接触面广,不像其他几人都拘泥于世家闺阁中,是以看法比较中立,但对于明容明黛而言,都颇嗤然。   明黛:“你的酒量比我们两个还差,你心里没数么?”   明容:“如果我们三个的酒量还能用杯来算,你谢明谨也尚只能以舔一下两下来算。”   真刻薄啊。   骤然被围攻的明谨还未脱身,就见明月捧着酒杯红了脸,轻推了明容一下,娇羞道:“哎呦,容姐姐你成婚了,是妇道人家,也不能这么不知羞,什么舔不舔的,羞死人了,我们可还未出阁呢。”   明容身量也单薄纤细,被最小但身体最强壮的明月“轻轻”一推,直接歪倒进水中。   水花微溅。   等明容从水里出来,已婚女子的风情不提,春光乍泄且不论,但她面上寡淡,却嘴角含笑看着明月。   端庄优雅,但风情万种。   明月莫名感觉到一股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的寒意。   明黛跟明谨见状,都默默挪远了些。   ——————   新鲜收获了来自出阁妇人姐姐的新预定教学礼包的明月一脸生无可恋,明黛从小也最怵明容这招,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就主动转移了话题。   “昨晚放烟花那会,我瞧见那十二监的太监都好生厉害,身法武功不逊色暗卫,况且那还是里面的基层小太监,像千机这些人的武功岂不是更可怕?”   以前明黛对朝堂政治很不敏感,但霖州城一行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心理阴影。   不过对于明容跟明谨两人而言,这个话题并不算出格。   明容:“太监太多,尤其是有武功的太监太多并非好事。”   明谨:“最可怕的是这些太监还领有官职,参与了政事。”   两个姐姐各自一句话就把其中的厉害关系说透了。   这下连明月都张大嘴巴,明黛皱眉,但明月先问了一个幼稚却有意义的问题,“那它们跟监察院一比,谁更坏啊?”   这下连明黛都有资格批判她了,“傻里傻气的,它既创立,既有意义,为的是保护皇宫内院皇室成员的安全,哪里谈得上坏与不坏,只是过犹不及,超过了度,坏处大于好处罢了。”   此话得到了明容跟明谨两人的默认以示赞同。   明月是吃瘪的,三个姐姐一个赛一个聪明,她无疑在最底层,还好她心大,玩了下水,问:“那皇城里的皇族就全靠一群太监保护啊?太监能派上用场的也就是有人谋反什么的,基本是皇室内斗……”   这话很诛心很危险但尚算有见地,明黛捂住她嘴巴,怒瞪她。   明月知道自己说错话,吐了下小舌头。   坐在池中台阶上,靠着池壁,身子半浸润在水中的明谨抵着侧脸,手指抹去一侧低落的汗珠,淡淡道:“十二鉴是皇宫内院权力逸散的结果,虽扎根于皇室,但如今看来也逸散到了朝堂,跟监察院有些争执,也是因为两者存在的属性有些雷同,在利益方面有了冲突。”   明容目光微闪,“所以你觉得他们现在都不算是真正维护皇权?”   “反正太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危险时,恐怕这两方也都急着站位。”   明谨意味深长道。   这种可能性太危险,她们也不敢随便搭话,而这种话也只在自己人里面说说,至于在场的丫鬟嬷嬷哪怕有内奸,传出去了也不怕什么。   因为能把内奸埋到这个层次的幕后之人,也该知道这种言语之交没什么意义,因为朝堂中的老狐狸没有一个不懂的。   这本身就是他们最擅长的政治。   “那皇室不会有危险吗?就没有真正保护皇室的?”   “有啊。”   明谨淡笑,“我昭国创立时,高祖是真正的深谋远虑,一开始就创立了一宗门独立在朝堂之外。”   明黛:“我知道武林中有一山二宗三庄堡,如果皇族这边也创立了一个这么了不得的宗门,为何从未显声明?”   “规矩。”   明谨叹气,“不涉党争,不涉朝堂,不涉武林,只听命于君王者一人,白衣胜雪,一剑封楼,所以历代又称它为白衣剑雪楼。”   “什么叫一剑封楼?”明月对朝堂政治不感兴趣,但她很好奇武功这些事儿,觉得那很帅气,于是抓着明谨的手臂问。   “听说是历代白衣剑雪楼掌门人选拔的一种规矩,也就是门下弟子谁达到一种境界既能直接继任掌门。这种境界便是一剑出,剑气飘散,其磅礴能完全封住一栋楼中所有门窗出口。”   一剑封楼的剑气都如此,若是拿来杀人呢?   何其可怕!   明月目瞪口呆,“这……还有这么厉害的武功跟剑术嘛?”   “以前肯定有,现在就不知道了。”明谨对武林是有了解的,只是她手下的人远没到这个层面,也就不说太笃定的话。   “不知道现在泉山里面有没有白衣剑雪楼的人。”明黛略有好奇。   明谨若有所思,会有吗?   明月:“肯定没有。”   明黛嘲讽:“这你都知道?”   “如果有,一定很容易发现啊。”明月一脸天真。   为何?   “一身大白衣跟鬼似的,肯定能看到好不好。”   嗯,竟该死得很有道理?   ——————   此时,泉山之中,行宫附近,真有一抹白影,只是无人发现,因其如雪花一样飘洒于白芒一片之中,须臾,落在落满雪的哨塔之上,如此鬼魅,但脚下哨塔之中监看四周的兵士竟丝毫没有察觉——他不知道自己头顶的屋檐瓦片上站着一个人,风来,白衣飘扬,但因是单薄的薄纱,并未出烈烈声。   这么冷的天,衣着如此淡薄,竟也无感似的?   这是一个融入于天底飘渺无音的白衣人,腰上长剑纤细而古典。   她的眼锁住了这天底风雪苍穹与星辰夜色,最终蹙眉。   那闯入者不见了。   ——————   “那我们家暗卫有这么厉害的吗?”明月小心翼翼问。   这个问题,其实明容跟明黛也都想知道,但她们也知道只有明谨能回答。   “没有。”明谨道,看到明月一脸遗憾,便皱眉,略带警告,“过犹不及,对我们也是一个道理,如果连一个世家也有这样的战力,也绝对非好事。”   三女顿时肃然。   明黛把话题拉到武林,这样比较安全,“也不知道现在的武林第一门派忘周山有没有这样的人物。” 第127章 红袖招   “谁知道呢,十年前一场浩劫,武林断层,如今的一山二宗三庄堡都是断代后慢慢发展起来的规模,远不如当年武道昌盛了。”   “我倒也让人查过,建国起来最强的十大宗门基本全灭了,可能有些也留下了一些传承,比如现在的一山二宗三庄堡总有些是承继了宗门的影子在,但最强的周山全宗覆灭,因这场浩劫太过惨烈,所以现在的第一宗才名为忘周山。”   明谨眉眼似有些倦怠跟黯然,三女都知道她的母亲是武林出身,听说是一个隐世门派,下山历练认识了谢远,成就了姻缘,后来脱离武林,后来就不太干涉武林之事了。   不过算算时间,十年……这个时间似乎很敏感。   明谨一看三人神色,不由失笑,“你们想什么呢,我母亲莫非与,虽武功很强,也闯出了一些名号,但并未出身当时那些名门,她所在的门派很小,没几个人,小时候我还央求过她带我去她家里瞧瞧,但她说她家门派没几个人,虽武功挺厉害,但很穷,门派房子都没几个,深山老林的,我去不了。”   她是第一次没有避讳地谈及她的母亲,可能醉了,也可能信任她们,更可能是她长大了,开始放下了。   众人一想也是,这样的门派也牵扯不到当年浩劫里面去。   而且她说得这么笃定,怕是查过确认了。   那就无事了。   不过莫非与这个名字一听就很不同凡响,明月一出生就在乌灵,还真没见过这位嫡母,很是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让谢远这么可怕的男人倾心,还生下谢明谨这样的女儿。   她好奇,但不敢问,只得再次转移话题。   “诶,泡温泉欸,说这些事干什么,咱们来点开心的事呗,我听昭阳那些人说,她们宗室女经常聚会泡温泉,还都有节目取乐,没道理我们还不如她们啊。”   “什么节目,怎么取乐?”   “赌钱。”   “……”   ——————   明月显然早有准备,什么乐器都让人准备好了,摆明了想看三个姐姐表演。   若是在外,三人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可在这里倒也无妨。   明谨摸着酒杯,微微皱眉,奇怪,她知道明黛跟明月这两个臭丫头故意给明容灌酒,可自己怎么也这么醉了?   不对,这池子里的水……有酒?   这该死的臭丫头,往水里倒酒了。   明谨察觉到不妙,却没精力去斥责明月,只努力想维持理智。   琴棋书画是必修的才艺,谢家女就没有不会的,就是没想到这方面最差劲的明月竟自寻死路。   明容:“我猜,你想赌的钱不超过十两吧。”   明月谦虚:“小赌怡情小赌怡情。”   呵,这是摆明了想白菜价白嫖了三个姐姐啊。   嬷嬷跟丫鬟默默低头叹气。   自家主儿是真不怕死。   不过没想到三个姐姐都纵容了,怕也是起了玩心?   不,她们只是都醉了。   其实谢家女子各有侧重的才艺,明容擅棋与书,明黛擅琴画,明谨全面,明月也全面(全面否定)。   上了温泉池,披上浴衣,谢明容第一次这般不庄重,但她拿了毛笔落了字,那气质就焕然一新了。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半醉。   那字写得分外出彩,颇有浑然天成的大家风范,就是科举入第之人也没有几个比得上的。   她高傲,想与明谨争高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人的性格跟野心都在字里面。   不过明谨带着醉意观看也看得出其落笔大气,但最后一个“事”字收尾克制,显然明容并非一味野心,她把自己的好胜控制在了章程里,而顺手写的字也出自于她的内心——家和万事。   家族和顺便是她的万事第一。   相比而言,自己反而比对方出格得多,就好像她的书法,小时候尚学百家名门所长,长大了就自成笔法,不愿意跟在任何人后面,以至于她也从来不愿意屈从于谢远的行为跟安排。   字,本身就是性格的体现。   明黛自知写字是拍马不及明容的,她又不愿意输,那就画画吧。   她就地取景,笔墨行云,宣纸上直接渲染了一幅雪松图,似写景,又不像,因为对面悬崖峭壁的简单墨线下被她轻佻几笔点缀了一株盛开寒梅。   她的骨子里终究盛艳,不喜灰颓,宁要在风雪盖顶中博一线寒梅色。   这……我家姐姐都这么牛气哄哄的吗?   明月目瞪口呆,转头本来想跟院里的嬷嬷丫鬟们商量一下对策,却发现这些人已经在数钱准备交代出去。   这……你们是我的人啊!叛徒,都是一群叛徒!   明月气鼓鼓得,凶凶问明谨:“哼,我肯定不会输的,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你最胖你压轴,我来吧。”   “……”   明黛问她是要表演个什么,琴棋书画好像都可以,不过按照这人性格,估计不会挑同一个行目直接跟姐妹比斗。   棋得有对家,那肯定是琴了。   没想到不是。   明谨带着醉意,歪了头,似在思索,后似想到了什么,说了一句:“跳舞吧。”   芍药懵了下,后垂下头不敢说什么。   “!!!”   所有人都镇住了。   跳舞其实也没什么,世家女子里面有些兴趣的,也会学些舞蹈取乐,但不会对外宣说,因舞艺表演意味太浓,又显身段风情,在世家看来有些下九流。   当然,男人们只是不喜欢自家妻子女儿如此,却不代表他们不喜欢妾室跟外面的女人这般风情。   可谢家女子又从不做妾室。   而谢家明谨这样的女子,即便不是少宗,即便要嫁出去,无论何种风情,也终究是别的男人无法沾染的存在,何必擅此道,莫非是兴趣?   迷惑中,众人以为她要慎重换衣,结果不是,只是一件单薄且简单的白纱底红绸裙,连内衬都无,只有挂脖的肚兜,无甚点缀,湿润的青丝披肩,就这么走了出来。   也无需任何点缀。   众人眼神直了一些,丫鬟嬷嬷们缄默无声。。   明月看着从跟前走过的嫡姐露出的裸背,那挂脖的垂墨玉珠摇曳在皮肉完美吞吐的美人骨之间,再往下,一条曲线……   她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胸。   奥,这里大好像也没什么用。   “什么琴曲?”   明黛问,主动起身给她弹琴。   明谨其实有些糊涂了,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还是说:“红袖招吧。” 第128章 一舞   芍药想提醒琴曲不宜,因为外院有贵客,主君提醒了的。   可她一想红袖招并非刚烈琴曲,十分清淡绵柔,倒也没什么,何况这里距离外院挺远。   加上自家姑娘明显醉得很了,也不好提醒,她犹豫了下,最终沉默。   明黛愣了下,看了明谨一眼,坐下轻弹了琴弦试音,而后……   她觉得这世上还是有人能配得上自己给亲自弹琴的。   不单单因为这人是谢明谨。   也因为这人是跳舞的谢明谨。   若风雪来,若风雪落。   近看其似崖上红鸾醉酒意。   三分醉意,三分克制,四分燃尽红烛化灰烬。   风一吹,尽散了。   散了她的妖性,散了她的绝意。   也散了人间观舞者心头所有热气。   随她生,随她死。   世家贵女,百多隐忍千般克制,独有万种风情偏不与他人说。   明容跟明黛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的美景,不会有下次了。   因为明谨不会随便让自己再醉一次。   若再醉了,也不再是今日一般的谢明谨。   ——————   舞曲罢了,明谨扶了柱子,在明月谄媚来扶她时,轻捏住了后者的耳朵。   “谢!明!月!你下次再往池子里倒酒,我就罚你把池子里的水都喝了。”   明谨竭力严厉训斥她,略带嗔怒,但因醉了,带着酒气,眉眼吊梢间像是炉子上细心烹煮的梅花酒,酝酿的都是融化寒冬雪意的风情。   明月一点都不怕,反而红了脸,“姐姐,你好下流啊。”   聪明绝顶的谢明谨第一次有些迷惑,“???”   这臭丫头哪里学得一套一套说辞?   谢明谨怎么教的?!   黑着脸的明黛从后面捂住她嘴巴拖走,明容则是把软趴趴的明谨带到椅子上,让丫鬟把解酒汤拿来。   “酒量这么差,还想让这两个小丫头把我灌倒了?”明容戳破明谨此前见不得人的心思,明谨如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惫懒趴在桌子上,脸颊测贴,喘息都带着几分酒气。   “我没有……”   声音软得像猫儿。   “你有。”   “就没有。”   “……”   仿佛见到了小时候那个倔强又软和的小妹妹,明容皱眉,但还是没掩住嘲笑,“起来,喝了汤再睡……”   明谨没反应,面颊上雪染嫣红,眼角都染了媚色。   那一刹,明容觉得她这样的二妹妹,哪怕是招某些太子放弃江山入赘,怕也是有人愿意的。   当然,现在我朝的太子也才是十岁奶娃。   无奈之下,明容让芍药小心撑着人,她再一手托住明谨的脑袋,将汤水缓缓喂入。   喂完,她抬眼见到明月跟明黛也歪倒一片,各自的丫鬟嬷嬷哄着骗着都难以成事。   明容神色很是不愉,一皱眉,直接让人跟按猪崽似得按住她们,然后捏着这两人下巴吨吨吨灌入。   残暴无情得很。   丫鬟嬷嬷们心惊肉跳——差别待遇这么大的么?   莫不是自家姑娘都是抱养的吧?!   ————————   完事了的明容自己也喝了一碗,略清醒了些,挥手让一些仆人出去候着,只留了一个芍药,问这汤药何时能醒人。   解酒汤基本是为了次日不难受,可她看出了今夜有异,这个芍药的权柄比许多丫鬟嬷嬷都大,安排的肯定不是一般解酒汤。   “药效很快,一会就好了,本来也没什么,但姑娘怕坏了心情,就没提。”   芍药这时候就没遮掩了,提了外院有贵客临门的事情。   明容理解明谨的谨慎,但也觉得好笑。   “她算无遗漏这么多年,却没想让明月这丫头给下了套,也坏在她底子太差,死扛着不喝酒,也让你偷换了酒水,却不想池子里被那贪吃的倒了酒,活生生把她给泡醉了。”   明容不是没看见明谨的小动作,但也没戳破,所以后来挺纳闷这人怎么醉得最厉害,连舞都跳了。   传出去怕是要惊掉一堆人眼球。   不过……   “这舞她这四年经常跳么?”   芍药一惊,垂眸不语。   她不回答,明容不恼反颔首,“这是她的私密,你不告诉我是对的。”   芍药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试探自己,心头一凉,“大姑娘你这是?”   “四年前吊死水月楼的苏玉珠在遭难前喜欢跳舞,但不显闺阁之外,只与最好的两位朋友玩闹分享。后来罚罪入水月楼,为庇护年幼族妹,不得已用歌舞讨好那些来寻乐羞辱的官家跟公子哥,为人戏弄亵玩,传出去后,诸多世家贵女引以为耻,处处谣传她自甘下贱,后来她死了,尸体不知所踪,是阿谨收走了吧。”   芍药还是不说话。   明容像是自言自语,继续道:“人埋在黄土里,可她放不下,就学了苏玉珠跳得最好的红袖招,穿了那苏玉珠最喜欢的红衣,跳她最喜欢也最屈辱的舞。”   芍药红了眼,嘴唇哆嗦着,不敢说话   可谢明容垂眸,“我从前觉得她担不起这个位置,无关她的能力,因为在这方面无可挑剔,只因身处那个位置,一开始就不该与人交心,无论苏玉珠或者言贞。挂念的人太多,念得太深,若有割舍,必反噬自身,如此之后,就仿佛红烛燃泪,慧极必伤,如何能长久?”   她的面色孤冷,尽显冷漠。   芍药却抬头,看着明容,似有些负气,“姑娘已经很谨慎,只是主君他……”   “她腹部那条痕迹怎么来的?”   “……”   今夜骤然发现却隐忍不问的谢明容眼角压冷意,“虽然很淡,但很明显是极重的一剑,以她的谨慎聪明,以她身边防卫的人马,得是什么样的人能近身刺她如此一剑?”   “除非她故意。”   “四年前她离开,是否也跟这一剑有关?我大伯不知道?”   芍药实在扛不住谢明容,只能咬牙说:“主君并不知晓,姑娘瞒得很好,连身边暗卫都被她以死威胁闭了口。”   若是知晓,好不容易送出去的那些人肯定会被赶尽杀绝。   明容懂了,面色煞白了几分。   那一年,她跟之岫都十分失望明谨的离开,前后都劝过,就差翻脸了。   若是反推明谨当时已受了一剑重伤,为了遮掩隐瞒,怕谢远知道,顺势与之决裂,然后放逐到霖州,倒可以理解了。   那么为什么遮掩?   只能说明刺她这一剑的人身份非同小可,也恰是明谨想庇护的人。   苏家的,还是言家的? 第129章 巨响(双十一求月票哦)   谢明容眉头紧锁,伸出手落在明谨的脑袋上方,但最终停在那,最后绵长一叹。   “我谢家人,怕是一脉相承得不愿与人说对不起的。”   明谨对苏言两家如是,因为无法言说,无法弥补。   她跟谢之岫对明谨亦如是。   良久后,明容淡去眼角涩意,对芍药说了一句,“若是日后她有危急……得避讳我大伯的,可能来告我?”   芍药惊讶,有些迟疑。   明容摸着酒杯,淡淡道:“前些时候她还说我为避讳谢家耽误自己,白白吃了大亏,其实,我看是她最有这个毛病。”   “我可不愿输给她,迟早有我这个姐姐救她的时候。”   ——————   泉山之外,极远极远的地方,山林空幽,远到都城下雪,此地却只是寒冷,并不见雪色。   倒是下了一场雨,寒得很。   佩剑的青年在檐下看着夜雨中练剑的女子,眉头紧锁,但不敢劝说,生生等对方练剑结束才将炉子上热得姜汤倒了给她。   言贞皱眉,看了对方一眼,道:“师兄日后可不必如此。”   她终究是贵女出身,这么多年了,还是不适应入夜与男子接触,好在后者也没打算久留。   “师傅说你性子倔,虽天赋好,但人太倔了,一味苦练易损自身,我吧,根基愚钝,来日没什么出息,得看好你,你喝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青年气质磊落,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正要走,却瞥见言贞腰上悬挂的短剑鞘有些发旧,想了下,还是问要不要从武库给她拿一把好的。   言贞骤被对方提及这短剑,下意识摸住它,握紧,抿唇道:“不必。”   她眼里的怆厉色太重,青年有些后悔跟惊吓,不敢问,道了歉就跑了。   跑了后,又生怕她来日不理会自己,纠结恐慌之下摸到了师傅的房门……然后就被倒吊起来了。   “师傅,我真不是故意的……求你放我下来吧。”   “你个没用的东西,教你这么多年,身法功夫全忘了?”富态的老师傅训了好一会才问他入夜做贼似得找自己何事。   青年一提,老师傅愣了下,后叹气,“给她换一把也没用,本来那短剑也不会再出鞘了。”   “啊?”   “傻子,咱们习武之人,有些武器一出手若是没致命,后来也就再没有出手的勇气了。”   他记得四年前自己这女徒弟被送来,发着烧,嘴里说胡话,张口闭口都是杀意,手里死握着短剑不放。   看着是杀心太重,不肯放下,其实以他们这种有阅历的看来,分明都是后悔。   可又急着掩饰。   掩着掩着,自己都当真了,却骗不过旁人。   ——————   明谨醒来的时候,明月跟明黛已经坐在那跟两个嬷嬷打叶子牌,打得十分面目狰狞,明容则是在看书。   “什么时辰了?”明谨开口就发觉自己嗓子有些哑。   芍药端来温水,答了时间。   不早不晚。   “撤了吧,免得那两人打起来出人命。”   明谨起身,问明容要不要在大房这边院子里睡,她本以为对方会拒绝。   也的确拒绝了。   “下次吧。”   “下次?”明谨一怔,眸色里有些期颐跟浅浅盛开的欢欣。   明容垂眸,整理了书籍,后才瞧她,“怎么,不能有下次吗?”   不等明谨说话,后头传来明月中气十足的声音。   “还想有下次?!谢明黛!亏你还是我姐姐,有姐姐赢妹妹钱的吗?”   “赌钱不让人赢?你做人还有道德可言?”   “妹妹跟姐姐玩赌钱那是募捐好么,你竟还使劲薅我的钱。”   “不然薅你肉肉?”   果然要打起来了。   明谨没说什么,就对身边嬷嬷说去拿两捆绳子来,后面两人才安静了。   也没人提明月还没表演,因为后者摆明了想划水溜过,而其余三人也知道这货也不会表演出什么花来。   “这大晚上的,不知道都睡了没有。”   “没有吧,反正成婚的那些人肯定没有。”   明谨跟明黛对视一眼,神色微妙,齐齐咳嗽了下。   已婚的明容本走在最前面,顿了下足,回头说了一句:“现在回去,估摸着我母亲还在等,届时又是一番与夫君和睦友爱早生贵子的话。”   谢明容眉眼端庄,但随口一句让三个未出阁妹妹俱是一静。   明容微笑,“我倒是忘了,你们还未出阁,却不知为何都如此通透秒懂?”   三女:“……”   明明是你自己都明说了!   这不明摆着钓鱼下套么?   ————————   四女在换衣池换了宽松的衣物,在一众随从簇拥下走在雪色廊下,往内院大房院里走去,暗卫们跟随,悄然庇护,也提前提防有人闯入,路上言谈清浅,偶有笑意跟推闹,是最最常见的姐妹相处,可芍药这些人看着有些感慨……   这一次泉山还是有很大收获的,因为她们今晚是真的很开心,发自内心的惬意温暖。   这就是亲人,也是家人。   “哇,雪下的好大啊,今年过年一定很好玩。”   “你别推我……姐,你头发都湿的。”   明月在后面轻轻一摸明谨发丝,明谨说:“我们头发都湿了好不好,等下回去弄下便是了,不要回去就睡,尤其是你,明月,你……”   明谨正要叮嘱她不要睡前吃宵夜,亦抬手取了玉簪,正要将湿漉漉的长发稍微簪起,免得路上遇到可能还没睡的女性长辈失礼,但还没等她挽起青丝,忽然,前方院子外传来凌厉的巨响。   似有什么被轰碎了,明谨她们听到的时候,暗卫们先有了反应,矫健的女暗卫刷刷从屋檐跟阴影角落落下,将明谨几人挡在廊下。   且外面也传来毕二跟毕十一等人跃射而出的怒喝。   “什么人!”   不过两人分别从外院跟中院出,但外院射出的并不止一个毕二,还有千机跟另外三个十二监高手。   但重要的不是冒出什么人,而是什么人让这些人齐刷刷出现。   巨响,来自何处?   那是雪庐外一处屋子,刚刚的巨响便是屋子前面的一尊香炉鼎被活生生斩断了。 第130章 莫非与(要提往事啦,接下来节奏加快)   好可怕的一刀,刀过,等人高的香炉崩散撕裂,四处坠射,紧随着,那甩刀的刀客脚下一点,人已轻盈影掠,到了两米高的雪庐院围墙,但他上去的,一条雪白剑气卷起了雪……   刀客侧身纵出一刀以抗,刀气剑气碰撞,砰!!   围墙上瓦片跟上面累计的绒白雪层全部粉碎,好像下了另一片更精致跟细碎的雪。   刀客提脚闪射,因一白影已上来,竟似没有踩踏围墙似地一影接着一影将一条条剑气纵横而斜射过去。   刀客踩着笔直的围墙往后倒退,竟跟长了后背眼睛似得稳稳当当,且左右手挥舞,刀影片片切割。   内力,刀剑之气也。   最终一顿足,刀客双手握刀,一个凌空跳斩。   刀上内力密布,随鸣呼啸,如长夜里锁链困住的厉鬼。   切雪,切空。   若说这刀客霸气,那这白影之人就是飘渺。   不管他这一刀如何霸道卓绝,她的残影似联袂合一,那剑影也终合一,合一的剑就一刺。   她笔直的一刺,定点在前方正面跳劈而来的一刀。   嗡……   那一瞬,仿佛有人听见了哗哗的风声,以及四周树木落叶横扫破空的声音。   就那一刀一剑,其之气,凭空撸突林木之森叶。   别说明月等人看呆了,就是暗卫们也惊疑非常。   毕二不是对手。   明谨也知道这点,目光淡淡一扫那头屋檐上的千机等人。   他们也不是对手。   但还好,这个白衣人……   “白衣剑雪楼,没想到你们楼的人也入世了。”   白衣女子提剑,朝下面赶到的一群禁军护卫抬了手。   刷!禁军群体后退三步,只包围,不靠近。   毕竟这种恐怖的高手,他们靠近了也是添乱。   “你是何人,意欲为何?”   女子没有与对方闲谈,只直接了当问。   “找人。”   找人?女子皱眉。   刀客咧嘴而笑,转过身,站在墙头朝雪庐内院看来。   “放心,我不是找这院子里你要保护的那位客人,而是找它的主人家。”   彼时,谢远已从前面主院走出,走到院子里,迎着风雪,凛然瞧他。   ——————   “姐,白衣……那个白衣人,白雪什么楼的?女的?”明月扯着明谨袖子嘀咕。   这什么世道啊,有些女人大晚上穿白衣服是女鬼,有些女人穿起来像是卖身葬父,有些人呢,活生生就是仙女啊!   老天太偏心了!   明谨袖子下的手还握着玉簪,闻言觉得她们在这里不合适,太近了。   因为白衣剑雪楼的人若是出现在这,就意味着……   “交给父亲她们处理吧。”   明谨正要走,忽听到主院墙头那站着的可怕刀客高声朗呼一人名。   “谢明谨!”   “我要找谢氏明谨。”   含着笑意,似熟稔,似切近,又似目的坚韧。   非她不可。   众人惊动,明月等人惊疑不定,这是哪来的桃花运?   不过看着年纪不小,三十了吧,还是个江湖人,定然与我家姐姐不配了啊。   也不知哪来的狗胆!   明容敏感,隐约嗅到了今夜变故的凶险跟不可测,眉头紧锁,有心要拉明谨避开,但明谨皱眉,抬眸朝那人看去,目光幽沉。   ————————   变故,若是可以解决,就只能算是一场遭遇。   可若是一再脱离控制,那就是一场事故。   谢家父女是祖传得老成,习惯把变故都拢在可控的章程里,不喜欢节外生枝,所以当明谨判断眼下这人尚是外院可以应付的,她就不打算掺和了,连热闹都不想看,毕竟这里还有明月她们,免得节外生枝,突生烦恼。   但她没想到是来找自己的。   那……似乎更麻烦的事了。   明谨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身挪步往回廊另一侧走,心思起伏的明容等人见状也要跟着走。   但!   “莫非与。”   “你还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叫莫非与的人吗?”   明谨站在那,背着身,后背隐在廊下绰绰灯盏光晕处。   “十年了,你就没想过她在哪?”   “或者说,她到底死在哪!”   明明声音很淡,明明此人言行举止都带着几分谜怔,可言语之厉害,如风雪之暴击。   明容知道,今夜这一遭怕是避不开了。   那刀客站在高处,于风雪中俯视偌大的雪庐院落。   他看到了许多院子里出来的许多人,一时间好像不知道明谨在哪。   但他也不在意,因为知道她终究会出来。   “既是刺客,来人,杀!”   红棕长袍于雪色中如此醒目,既能昏沉于黑夜,又能剖离于风雪。   谢远森然沉郁,抬手示意,诸院落各有弓箭手刷刷提箭壶仲的箭矢瞄准那刀客。   一刹便箭矢密集飞梭,似雨幕切割风雪,烈煞声,空音破谷。   刀客大声而笑,好猖狂,刀起刀落,大气磅礴,周身射来的箭矢应声而斩断。   围墙另一头的白衣女子并未动容,哪怕这些箭矢密集从她身边刷刷飞梭而过,她不在意,却也不动手,只是微转了剑柄,若有所思瞧了雪庐内院一眼。   那边……   “阿谨!”   若是明容她们没能拦住,那么林氏许氏等人自然也拦不住,只见她直接一袭单薄的罗紫流丝水衫,外罩黑色沉静的披风,款款婀娜又似内敛极致,像是流动的水墨画。   过了廊下,走过了内中院。   不紧不慢,风拂动了披风上的金丝纹路,它游动着,拨动着。   看不太清她的眉眼,只知道露出的皮肤很白,无血色。   “少宗。”   暗卫们想拦人,俱是被明谨走近便望来的眼神所摄,只能纷纷后退。   明谨见到了中院与外院中间一隔的圆弧净月拱门,青石板路,道旁累雪,青白带月光。   那么沉。   她顿了下足,终究在谢远冷然目光下跨出一步,如以往,她依旧没有听他的话。   然后她偏头朝那墙上刚破了一层箭攻的刀客道:“闹这么大动静,非要与我说,那就请说吧。”   手中刀回旋,滑入掌心,刀客看着她,良久,眼神似极复杂,又酸楚,最后也只一笑。   “你很像她,但又不像。”   明谨双手拢在袖与披风下,并不语,但眼神如月如雪,连那白衣女子跟千机等人看着都颇觉得她寂静。   竟能如此寂静。   明明逆风而来。 第131章 明珠   刀客也不急,目光扫过那些再次瞄准自己却动手的弓箭队,又朝谢远冷笑,“谢国公现在不急着杀我了?是怕我杀她吗?原来你也知道我该杀她!”   要见她的是他,要杀她的也是他,换做一般人早就惊怒了,可明谨依旧静着。   半响才再次提醒。   “阁下再不说,我便走了。”   “我不似你们习武之人,大晚上还能墙上纵横,挨得住这冬日大雪。”   毕二等人还好,压得住自家少宗的嘲讽,千机等人就呵呵了。   就连那位白衣剑雪楼的白衣女子不也被嘲讽其中?   女子微簇柳叶眉。   街上已带人来的庄无血跟一条狗一样蹲在地上等情况,听到这番话,挑眉耻笑。   谢明谨终究是谢明谨啊,桀,就是不知道今夜这唱得哪一出,连他上面老大都避讳不插手,只让他应个场子。   也对,白衣剑雪楼在,千机那伙人也在,他们监察院只查死人的活,倒是可以看戏?   谢家的戏,他是特别乐意看的。   ——————   “行吧,那我可得好好说说这些前尘往事,毕竟你身子骨不好。”   刀客笑了,竟施施然盘腿坐在墙头,将长刀横放在了腿上,居高临下道:“昭国武道第一宗蝶恋花门下弟子斐无贼,我蝶恋花门下弟子排名以实力论尊卑,十八年前,我列门下三十九位,代号三十九。“   难得正经诉了一番话。   “这是我的来历。”   他说了自己的来历,不知多少人神色大变,唯独谢远面色深沉,眼中森戾近滔天。   明谨皱眉,“我记得十年前的第一宗好像不叫这名。”   她已然察觉到今夜脱离控制,包括她以往的认知,但既然逆风来了,就必须得到她想要的。   斐无贼也皱眉,“当然不叫,那个第一宗的宗主是外门弟子,都入不了门,当年跟我同期进山考试,被我打成猪头,进不了内部们,只能在外门打杂了三年,后来毕业了跑去那个什么第一宗,叫啥来着我也忘了。”   明谨:“……”   好像也没什么槽点,因为她从其他人的反应中得到了判断——此人所言非虚。   “然后呢?”   明谨依旧按捺得住。   “我说的第一宗,不是以十年还是十八年来算的。”斐无贼对此好像很固执,那种骄傲入了骨。   “我蝶恋花的第一,是以三百年为昭国创武辟道而立,总不能三百年都排第一,那都没法出门买菜了,动辄有人要拜师,所以两百五十年前九就隐于东梧祁连山。”   “祁连那破山,深得很,出门买菜都得翻三个山头,我是门里固定的买菜伙计。”   他七弯八绕的,好像抓不住重点,但明谨隐隐跟印象里某些描述对上了。   她的母亲曾说过的那深山老林,偏僻,破落,无人烟。   好像虚假,又好像真实。   肯定是骗她的,不让她跟宗门接触,可又忍不住在她记忆里添加它的存在,这只能说明她的母亲内心深处极为留恋它。   蝶恋花么。   “我是伙计,不起眼,你母亲是我蝶恋花门下的明珠。”斐无贼面上露出很深刻的笑,低着头看着雪,像是在怀念。   很粗糙的形容,并不风雅。   也许这种执念太深刻了,他忽然抬头,问明谨,“你认识她吗?”   他指了那白衣女子。   这突如其来的,白衣女子站着听了一会,没想到忽然被提及,对上明谨瞧来的目光,她也没说话,倒是斐无贼自然如其名,颇带一种匪气,竟问:“你叫什么,不叫白衣吧。”   “并不。”   “那就是还没有一剑封楼了咯?”   “的确。”   斐无贼转头对明谨说,“你看,他们白衣剑雪楼这天大的名头下,这女的也没有一剑封楼就入了世,看着年纪也肯定有二十了。”   他那语气活生生把人家说成了一把年纪堕入风尘似的青楼女子似的。   明月乍舌了,觉得世上难得还有比那个什么庄无血嘴巴更贱的人,毕竟庄无血也不敢这么羞辱白衣剑雪楼的人吧,因为人家一剑可诛杀。   明黛深以为然。   虽然很忧心明谨的处境,但她们仍旧被这人带偏了,不过如果一直这样也很好,就怕太正经。   明黛有些不安搓了下手指。   那边的白衣女子亦沉默着。   作为女人,可真是好涵养,也好可怕。   才二十,就能远凌驾于毕二他们。   明谨为人家说了一句公道话:“你好像有三十多了,却略输她一筹。”   斐无贼:“你说错了,我今年四十多。”   众人:“……”   白衣女子有些惊讶,她知道明谨是没有武功根基的普通人,可对方却能看出自己实力高于这个斐无贼。   眼力么?还是不学武却对武学有高超的理论认知。   或许……家学渊源?   “我又没拿我跟她比,我说你母亲,你母亲当年十八岁就已剑心通明了,你知道剑心通明是什么意思?白衣剑雪楼的一剑封楼只是剑心入定,往下才是剑心通明。”   “她才十八岁。”   他的笑肆意,狂放,眉眼间都是得意,“十八岁剑心通明,我昭国立武三百年,我蝶恋花部署三百年天人合一之大道,她是最大的希望,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笑着笑着,眼里有泪,“没人知道。”   “可武道之难,非闭门造车,于是她下山了,按门中规矩前往历练,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以她的武功一定没问题,却被想到她那么笨,转头就被人骗了……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断了腿坐着轮椅的臭书生,那书生要上京赶考,在破庙里被人欺负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她救了他,送他去赶考,可那年朝廷出了规矩,残者不可科举。”   “她想帮他,于是带着他四处求医。”   “最后求到了当时武林最神秘也最能救人的鬼谷门下。”   “他的腿早已废了多年,剧毒难消,本就无回天之术,鬼谷谷主岂会救他。”   “可最后他的腿还是好了,比常人还康健。”   斐无贼说着看向谢远。   “怎么能不好,用她半数内力化掉了剑丹凝练的精气替他重塑的双腿,别说行走科举,便是上天下海也足够了。”   谢远垂着眼,亦面无表情。 第132章 屠刀(月票月票)   明谨阖了眼,唇齿微动,克制道:“我母亲莫非与所在的小隐宗门并非蝶恋花。”   她想否认,这样就可以中止她脑海中无数连贯的丑陋猜想。   “我有说过你母亲叫莫非与?”   “她叫第二剑心。”   明谨倏然抬眸。   斐无贼冷笑,“蝶恋花弟子,动了情,亦是情劫,她没能度过,毁了根基,又因为他是爵府出身,朝廷中人,违背了门规,她只能按规矩自断三根经脉自逐出门,明明气他隐瞒身份,可他说家里早已没落,他为族群放弃,并无意骗她,她信了。”   “那时候起,再次下山的她才是莫非与,而非蝶恋花门下的第二剑心。”   “本来也没什么,我辈习武之人,情出自愿,历劫无悔,她做了决断,也谨遵规矩,为了确保门派不被打扰,从不使用本门武功,是以再未联系过。”   “直到后来……十八年前她怀孕了。”   明谨眉心一跳,忽见斐无贼站起,提刀而立。   寒风冷煞,长发零乱飘飞。   此人言行散漫,诡辩非常,性情变换无端,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她现在只能听。   因为……她不敢想。   “十八年前,仲冬,大雪封山,但一封家书匆匆送入山门,是她的笔迹,提及有孕,但经脉根基受损,疑似毒症,忧心胎儿恳请相助。”   “门中弟子都很担心,尤其是师母,既高兴她有孕,又担心非常,跟师傅还有师兄弟们匆匆打点了下山,不过走之前,她还特地花了不少时间去绣虎头帽,她说不管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属虎,左右男女都可以戴,其实也的确没什么区别,她是武林第三剑客,一手剑术可百步剑气穿杨,可她做不来女红,出品十分不如何,她还洋洋得意,非要来问我们师兄弟是不是很好看,我们总不能说她做的那个像草鸡帽,师父更不敢说丑,只偷偷跑去山下杂货小店那儿买了一个好看的当自己送的,还偷偷叮嘱我们几个不要说出去。”   “然后,我们于淮水岸浅白石滩遇伏击。”   “炮石,箭阵,奇门遁甲,一波之后,五千兵甲远攻渡浅滩围杀,还有暗卫从林中设伏而出,对,就是你们这样的暗卫,还有其他一些不知道什么人,我从不知道除我武林之外还有这么多高手。真是好多人啊,围住了那片淮水岸,足足扑杀了一天,我们下山来二十五人,只堪堪逃出了我一人。”   “后来才知道山门那边所有人也都被杀绝了,师弟妹们,我们所有人的家眷,孩子,亲人,尸体都不知道埋在哪里,我找了好几天,才在后院偏门空地上发现了烧烬的一大块灰堆。”   “再后来,我也才知道那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斐无贼目光囊括整个雪庐,像是也把谢家人都看了进去,最终看着明谨。   “八年后,最疼你母亲,甚至为了她断根基而亲自渡海远走为她寻秘药的大师兄终于渡海而归,调查后说书信确实是你母亲所写,但她并不知此事。”   “她不知……她尚不知自己已被灭族。”   斐无贼一笑。   “那一夜,新年夜,你们阖府欢庆,我们提刀剑至都城。在屋外看到你的祖父,这么一个老头,看起来瘦不拉几的,竟能领兵封江围战,真是好气魄,我们也看到他带着你放炮仗,你母亲站在廊下唤你回屋放衣服,可你贪玩,却十分孱弱,只在你姐姐的带领下绕着那些小孩玩,眼里满是艳羡,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她小时候特别顽皮,明明年纪比我大,很贪玩,上山下海比谁厉害,一放炮仗,能把山里的熊瞎子炸哭了,还非要拽着我,每次拿我顶缸,师傅每次也都一并罚,可师母每次都走后门给我们塞好吃的填肚子。”   “可你母亲再也不是以前的第二剑心了,大师姐再不是大师姐,她不会穿着规规整整的衣服只站在那看着别人玩,也不会让剑离身。”   “她成了莫非与。”   “我几次欲提刀杀入,都被大师兄拦住了。”   “他说蝶恋花的屠刀若是拿起就不能放下,必要杀绝,谢家的人可杀,可灭门,那杀不杀莫非与,杀不杀谢远,杀不杀你?”   斐无贼对明谨重复一遍,“他问我三遍,杀不杀你!”   杀她,等于杀莫非与,等于杀第二剑心。   等于杀他师傅师母唯一的后代。   怎么杀!   他没有一遍是能回答的。   明谨看着他,袖子下的手拧紧,问:“然后呢?”   “我们在外面站了一夜,凌晨离开。”   明谨那一刹怔了。   她当然知道他们放弃了,否则谢家上下也不会站在这   她也不会活着站在这。   可她还是问了。   “那你今日,要来杀我?”明谨问他。   斐无贼歪歪脑袋,看着她。   听了这么久,这个当年看着很孱弱的小女孩风采超过想像,但也隐晦得像是这一夜的夜色。   像极了擅隐忍伪装的谢家人。   他眯起眼,而明谨神色波澜不动,明明另一边明月等人都红了眼眶,又惊恐又为难,又为了明谨难过。   当事人却坚冷如磐石,反淡淡问他,“要杀我,今日非最好时机,因你知道白衣剑雪楼的人在雪庐附近,以你这般武功,随便挑个时辰都能让谢家为我起几座坟头了吧。”   “那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事的,可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一开始你就提了要告诉我的事。”   “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冷静到令人发指,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冷静。   庄无血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雪庐那边,无端敬畏起这个女人来,哪怕他从来都不敢小瞧她。   当然,他们也依旧不敢靠近那边,因为越到这个时候,越容易爆发激斗。   这个斐无贼跟白衣剑雪楼的一旦全力厮杀,哪怕后者可以击溃击杀对方,也不知要先被对方杀多少人。   而这泉山有许多人是决不能死的。   “如果你一开始就认定这个诱饵能把我钓出来,可偏偏不提了,要么是下面你还有话说,要么就是你的目的已达成,余下的,关于我母亲的死,你自己本身也很避讳。”   “怎么,跟你有关?” 第133章 斩首   若说斐无贼是无常的海浪,谁也不知道何时惊涛拍浪,那明谨就是过林的山风,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在反客为主,主动激斐无贼。   至于是否有效……   斐无贼手中溜转的刀气就是证明。   “戒备!!”毕二跟千机这些人已经蓄势待发了。   明谨却紧着道了一句,“都这般恼怒了,还是没有出手,又不往下说,那就是已达成目的了,今夜来,今夜所说,只为让我听到而已。“   “我已听到了。”她面色光洁如雪月融化,眉眼丹殊,偏偏没有该有的痛苦跟震动。   “你为何还不走?”   她竟这样说?   这是谢明谨吗?好像是她,又好像是另一个她。   也许一直都是这样的她,只是他们未曾能看见。   明容有些恍惚,却听那斐无贼错愕之后,笑了,“看来,我大师兄当年白放下屠刀了,你终究是谢家的孩子。”   “我是谁家孩子也不影响我在听与说之后再决定做什么,我以为这个道理,你们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应该比我更懂。”   斐无贼冷笑,“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谨与他对视,延续了此前的平静,道:“若你所说的属实,那接下来哪怕你不说,我也知道跟武林浩劫有关,你既提你是蝶恋花之人,而蝶恋花是我昭国武道之始,哪怕我未曾得见,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与它有所渊源,但想着它也该是武道精神的源头。”   “所谓武,无非练气血,锻筋骨,凝精神,然后百家兵器十里纵横。”   “所谓道,以武杀,以武止杀,以武却不杀,最后拿起放下皆是从容。”   “若你所说仇恨属实,不论你是要今日来杀我,杀他,还是一并杀了,都该是私怨。既是私,以武林规矩,你挑个时辰上门来就是了。以谢家规矩,关起门户来彼此料理。”   “你是挑了时辰,却是一个最公然不过的地方跟时间,非要如此,把事情闹大,招惹多人,朝廷,武林,一并被你牵扯而入。”   “你明知曾有武林浩劫,明知武林断代重启殊为艰难,何必如此?”   “除非……”   明谨盯着他,“除非你今夜目的本来就不止我父女二人,你要的本就是武林跟朝廷再起纷争。”   斐无贼握紧了刀,眼中目光闪烁,情绪有些不稳。   白衣女子垂眸,纤白如雪的手指抚过剑柄上的梨花纹。   “我还是那句话,若你所言属实,你是蝶恋花之人,那你这样的目的从根本上违背了你的身份该有的道义。”   “无非三种可能。”   “其一,你根本不是蝶恋花之人。”   “其二,你是,但你背后的人不是,且他希望你闹这样一场,满足他所愿。”   “其三,他今夜也在这里。”   说完,她轻抬手,那手势……   刷,全场暗卫箭士全部做箭射准备。   “你退,还是不退?”   风雪,无端更大了。   但明容知道,不管明谨听到了什么,内心如何风雪成灾,她始终冷静,始终要把这个变故拢在一定范围内。   这个范围,不能超出他们大房一脉跟蝶恋花。   若是超出去了,必然大动干戈,血流成河。   ————————   斐无贼的刀缓缓重新出鞘,白衣女子的剑也如此。   明月揪住了明黛的手腕,攥得后者生疼,可后者也没出声。   然后……   “我们都想杀谢远,灭谢家。”   他说。   明谨:“不止,杀人诛心,以我为棋子。”   唇齿吞吐冷冽。   斐无贼笑,“看来我们得失望了,你果然真的一点也不像我们蝶恋花的人。”   “你退吧。”   斐无贼的笑意淡去,看着她。   “在我提到会牵连其他人的时候,你就已经动摇了。”   明谨:“我信你是蝶恋花之人,远道而来,亦请踏雪而归,今夜并不宜杀人。”   她的语气艰涩,但始终坚定。   站在墙头的斐无贼微仰面,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似默认了她的话,面色似苦非苦。   “蝶恋花啊,小破山,翻山买菜,师母的宵夜……大师兄……师姐……这些都回不去了。”   他闭了眼,远方似有声来。   隐隐约约,淡淡的,像喝了酒。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白衣女子耳力最好,面色明显变化,剑出鞘。   “他还是来了……可我,已非蝶恋花之人。”   那一刹,斐无贼微仰的脑袋下放,睁开眼,刀出鞘,跳起……朝着明谨一个昭然凌冽非常的跳斩。   那一刹,白衣女子手中剑路行路纵横飘雪。   斐无贼的目标是明谨。   白衣女子的目标是……只有她能在那时察觉到的人。   踏雪无痕,来时无声。   见影时,折空抽背上之刀。   见人时,刀已染血之温热。   斐无贼的断刀是跟着他的断头一起落下来的,热血喷溅,但仅在明谨跟前一寸停住,那距离刚刚好,既雪中染梅,天地冬夜秀妩媚,又不染衣着,今日今夜今时她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滚到了跟前的人头,呼吸若素,眼底似有落雪。   但一抬头,她看到了一个男子。   一个很高的男子,长刀之霸道,须眉之大丈夫,他端是站在那,就让见惯了世家绵柔娇贵之气的明谨鼻端嗅到了血跟苍松的味道。   她倏然想到了温泉池外悬崖峭壁上悬挂的那一株雪松。   刚冷坚韧,又写意非常。   ————————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他一刀斩断了斐无贼的刀跟人头,已然落在了院子里,收刀时,仿佛将刀气用这首诗收放自如。   院子里的人简直惶然惊恐,如沸水如油池。   庄无血等人更是吓得全数欲冲进院中。   哪怕此时白衣女子也已经在院中。   白衣上染血,手中剑微颤抖,她此前一剑,败了。   轻伤。   但她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了。   指尖微微用劲,剑尖在雪层上留了痕迹,她问:“踏雪斩刀术,三十年前江湖纵横刀道第一人第二唯我,你是他的传人,也是蝶恋花之人。”   这是肯定句。   男子看了她一眼,“蝶恋花的刀术,每一代都不一样,不管学的是谁的。”   “不过你也不算说错,我师傅简无崖渡海而归,十年前战死,我为他人另外教导,但记在简无崖名下,修习他传下的刀术一脉。”   “那么,第二唯我便是我师祖。”   明谨垂眸,第二,这个姓氏…… 第134章 秘密   白衣女子恍然,但也再问:“那你便与斐无贼同出一宗,为何杀他?”   武道之人,擅执着,求索而必解,烦忧不留心中。   尤其是剑道之人。   她不理解。   “为何?”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但又不古板,是一个很随性平和的刀客,这种随性很稳,不像斐无贼带着一种狂逆疯魔。   诵诗踏雪而来,提刀见血,站在院子里,对着内外密密麻麻战战兢兢的禁军兵将跟朝廷高手,他全然不看,只道:“违背门规,违背我师傅嘱托,十年前犯禁违规,十年后勾结仇敌,我为何不能杀?”   勾结?   所以真的有人指使他今夜所为。   白衣女子不问了,只在思索这个背后的人是谁。   她已然察觉到背后有一盘大棋,不止涉及谢家,蝶恋花,更……事关朝堂与皇族。   忽然,她察觉到这个男子目光顿了下,似乎看到了什么,他步子一迈。   她一惊,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提剑,剑横于空,俨然要一战。   哪怕不是对手。   刷刷!   千机等人也全部落在主屋前面,防卫得死死。   一触即发!   但他也只是迈了一步,把刀插在了地上,弯了腰……修长且布满老茧的手指伸出,明谨顺着看去,看到倒地的斐无贼尸体胸口衣内似乎露出了物件一角。   手指捏住了它,轻轻抽出。   一个小小的婴儿小帽,十分粗糙,且古旧,放在寻常人家都会嫌弃,若于谢家这样门庭,便是旁支庶出的孩子也是对这东西看都不看的。   果然丑得跟草鸡帽一样。   他似乎也有些愣,那可握长刀横刀立马,也震慑此地诸多高手不敢动弹的手……竟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去上面沾染的雪花,然后伸手过来,要递给明谨。   明谨如遭重击,只惶惶然退了一步。   地面雪层翻了雪,爬上了有些缭乱的裙摆。   她嘴唇上血色尽褪。   他看到了,偏了下头,就将它轻轻挂在了院中边上枝头承雪的梅花枝头上。   “我倒不知道他还藏了这个。”   “若非追他而来,知道他跟仇敌勾结来闹这么一场,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但每个人本来就有很多秘密。”   “但人既已经死了,就不算是秘密了。”   明谨倏然抿唇,盯着他,却看到枝头微颤抖,梅花跟雪花轻轻落下些许。   “十年前,我师傅简无崖决意一战前,不肯带他,让他留下教养我长大,继承蝶恋花武道,他表面听从了。我那时也不大,无从参战,他偷偷离开了,我以为他是去参战,后来,他一身血跑了回来,神神叨叨的,不断对着师门长辈的牌位叩头,叩得满头血,一直说着胡话”   “后来,他醒来了,跟我说他犯了门规,已不算是蝶恋花弟子,于是将我记在简无崖门下。我问他犯了什么错,他说他拿起了屠刀杀了一个人。”   铿!!谢远欲拔剑,但被白衣女子拦下。   谢远冷冷看着她。   她却说:“如果你动手,他也动手,我没把握救下谢明谨,除非她自己愿意离开。”   谢远握紧了剑,最终按捺。   男子看着谢远,“看来你也猜到了。”   “毕竟你定然也怀疑过你的母亲怎么会知道约战之事,可她知道这件事后就抓住了机会,告诉了莫非与。”   “莫非与这才知道碎石滩之事,那一天,她终于换掉了谢家主母的妆容,穿回了剑道常服,拿了剑,给你留下了一封和离书。”   “然后,她赶到了红石谷参战,哪怕根基破损,哪怕半生都被一个男人骗得那么惨,只要拿起剑,她就还是第二剑心。”   “那一天,本是我师傅一人死战,第二剑心来了,后来武道诸门强者全来了,三百七十八人,武林最顶尖的一代。”   “整个山谷都被包围,从三百多人杀到两百人,一百人,几十人,最后剩下他们两人。”   “当时师傅已断一臂,但单手执刀,杀穿了山谷,杀出一条血路,杀到最后,第二剑心问我师傅拿了他渡海归来的秘药,服下,强行接连经脉,自爆剑丹,完成了她这一生本断掉的天人合一剑道,一剑诛杀百人,但躯体也因为这种禁术而崩解,变成满地的血肉,师傅看到后,也只大笑一声,然后同样自爆剑丹,杀了最后残存的那些人。”   “至此,红石谷一战以两边死战无一生回还结尾,武林浩劫结束。”   他走回来,拿回了刀,指了下地上的斐无贼,“他没有参战,一直远远看着,确定第二剑心,也就是你母亲自爆而死,也看着你父亲赶到收尾,后来他才离开。”   “这就是他说不出口又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今日,我也算替他给你,给你谢家说明恩仇,免得不清不楚。”   明谨面无表情,看着地上断首且脖子上还在咕噜噜流着热血发热气的斐无贼断首。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母亲为何没有归来,知道她死在哪,怎么死的。   求仁得仁。   “所以你今日不是来杀他,而是来救他的?”   她的思绪有些涣散,竟想到斐无贼身上去,也许她是想以这个人来窥探当年,当年……她母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前去参战的?   难怪她出门前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复杂。   似苦非苦。   好像对她的欢喜跟疼爱都跟着一寸寸死掉了。   然后才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不愿再归来。   “我蝶恋花之人若是度不过情劫,由爱生恨,余生如炼狱,不如求死,我自然是在救他。不过他勾结了那位当年一番谋算让武林跟朝廷血流成河却得了最大利益的人……估计也是不甘。”   “哪怕当年红石谷我师傅跟你母亲他们已杀尽谢家暗卫一代,也斩杀十二监出面的十二个太监都督,还有监察院,禁军,皇室血卫……都杀尽了又如何?”   “始作俑者高高在上,稳坐君王位,投机取巧密谋者飞黄腾达,荣华富贵。”   他提刀,挪步,离开了明谨这边,走在雪地里,对着那院子正中,将刀随意往地上插了下,双手执于刀柄。   他看着正屋,看着里面坐着,且被无数人密密麻麻防卫者的贵客。   “这还不满意,还要来招惹我蝶恋花之人。”   “为君主,你们褚氏是否一向如此贪婪?” 第135章 敢不敢?   ————————   明容不是此刻才明白,是此前察觉到明谨在竭力控制今夜事故范围,她便已经猜想到今日在雪庐之中的贵客非同小可。   她已然猜到了对方身份,只是真正被这第二位不速之刀客戳破,她还是有了惊悸之感。   “大胆!”   院子里跟屋子里皆有人斥责出声!   接着……屋中许多人走出。   多位阁老大臣,还有殊王父女,还有苏冰纨等几位年轻的朝廷官员,包括徐秋白也在。   还有……君主仲帝当然也在。   “君上,危险!”   “请君上莫要出去。”   仲帝还是出来了,走出门槛,走到台阶上,这位至小尊贵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的君主正皱紧眉头,看着男子,“你觉得这是孤所为?”   他算了下时间,“十年?十年前孤好像是已登基了,可我并无行此事,还有那碎石滩……”   他眉头更深,眼中郁结。   “那时你自还只是太子,做主的是褚峥。”男子淡淡道。   仲帝面色凛然几分,“你蝶恋花若是一直对我王族无敬畏之心,也难怪灭门。”   到底是君王,还是有脾气的。   男子眯起眼,明明年纪也才三十不到,但威严强横,一身刀气纵横,周边地面的雪无风而扬。   仲帝面色一抖,下意识看向白衣女子,后者提剑挡在了前面。   “可能要打起来了。”明容挥手,让丫鬟嬷嬷护着明黛他们离开,这个范围还不足以保证安全,但这两人死活不走。   “姐姐她……”   明容眉心拧紧,冷冽一句:“她今夜已经护了我们一场,就莫要让她更为难。”   两女一怔。   当她们也来不及退。   嗡!千机等人以及白衣女子……偌大一个院子,十个武功比肩甚至高于毕二的高手就全数出手。   杀!   ————————   没有巨响,因刀气纵横在锋芒,庄无血不敢划水,刚爬上墙头就瞧见了院子里刚刚结束的一个回合,一眼就颤了瞳孔。   滴答滴答。   白衣女子左臂之伤鲜血横流,新鲜夺目的鲜血落在地上,融化了些许白雪。   长剑断裂。   她有些失神。   千机等人伤势更重,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内力重创吐血。   但这十人里面还有一个人,庄无血瞧见了有些错愕。   竟是褚兰艾。   而且她还唤了白衣女子一句:“梨师妹。”   难得忧心急切。   两人竟同宗师门?那褚兰艾也是白衣剑雪楼之人?不对,应该只是外门,因白衣剑雪楼有规矩,不收王族弟子,免得内部为王族把控,造成权力分散影响君王意志,也掺和进朝堂。   饶是外门,也大概率因为褚兰艾是女子,而殊王无权。   不过这褚兰艾武功虽远不如这个梨姓女子,竟也比庄无血自己还高,也莫怪后者震惊。   但主屋子出来的那些人大概都知道,所以并不惊疑,他们关注的还是另一件事——这个斩杀斐无贼的刀客竟如此之强。   此地无人是他之敌?   仲帝面上俨然有惊惧被许多人护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嘴上喝骂一句:“你们蝶恋花今日是要弑君不成?!”   男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仲帝皱眉。   “当年你的爷爷,也就是褚峥要灭我蝶恋花,可他不敢明着来,于是从谢家开始设局,以情断我蝶恋花根基,谢家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把屠刀,我师傅已然查清了这件事,可他选择约战,而非潜伏暗杀?你当是为何?”   众人肃然。   其实已经有人想到了这个问题,比如褚兰艾,她此前听着这血腥过往,心中惊疑,最疑惑的就是哪怕一开始蝶恋花门人是为埋伏围杀,那是死于无准备之战,可后来不论简无崖跟第二剑心明明有能力杀入宫廷,为何……   “一为不牵扯武林,二为当时南北战事刚平,大荒退走边疆八百里,却还在驻扎,虎视眈眈,若是我师傅他们杀入皇宫,斩杀褚峥,一国无主,皇室内乱,你褚律当年也才多大,根本不能承天下之重,如此血海深仇,我师傅也只能选退一步,将屠刀止于红石谷,不入都城!”   仲帝震动,而诸重臣纷纷沉默。   殊王皱眉,“那你今夜来是为何?为追究前尘往事,与我朝廷不死不休?”   “我说过了,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就是你们这里……这些人。”   他提刀,刀锋指着主屋,一个个扫过。   “这里,还有整个泉山,其实有两个人夺走了我蝶恋花当年门派秘籍,学会了无上武功,武功不知如何强横。”   “当年我师傅他们是能战却不战,今夜,我却是未必为这两人之敌。”   “可有趣的是……作为君主,作为整个昭国的重臣王爵,你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两人的存在。”   “我都杀到这份上了,这两人仍旧没有出手,蛰伏如此之深,非毒蛇为何?”   他的刀顿在了梨姓女子身上。   “连你白衣剑雪楼都不知道,不觉得有趣吗?”   女子面色幡然变幻,看向仲帝,微微摇头。   其他人也看到了她的反应,褚兰艾面色寒霜,“是谁?”   “是谁,你们自己查。”   “当年,今年,褚峥,你们谢家,还有那些人,杀人诛心,灭我蝶恋花。”   “今日也该你们尝尝这滋味了。”   梨姓女子抿唇,“若是仇怨,按武林规矩,我们白衣剑雪楼愿出战,但你就不怕武林跟朝廷纷争再起?   他看了她,目光如刀,却又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无保留的刻骨。   梨姓女子有些不适,皱了眉,正欲说话,却见他道:“你以为这还是当年吗?”   他收刀,脚下一点,翻空上了墙头。   “谢远,你若不破霖州城,怎知邪道猖獗,又岂知天底下有多少个血炼门,多少个广陵谷,又有多少消失的铁矿冶炼兵器,我告诉你,光是一个霖州城地下就送了三百万羽箭给大荒!”   “若无此事上报,褚氏何必惊慌,你白衣剑雪楼何必入世!”   “而今,大荒帝者厥帝已调派兵线,布局南北,邪道百家纵横,褚律,当年我蝶恋花出人助他镇平南北,同杀大荒之敌,以武道庇佑边疆,助他从失庇护的废太子崛起,他为私心偏执挥下屠刀,让王权一统,再无威胁,如此枭雄为君主倒也无可厚非,可顾此失彼,他要的是你们褚氏的巍峨王权,却没看到天下的山河平定,就是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他能不能想到如今的局面?”   “不过当年就算他鼎盛之期,也只敢蝇营狗苟暗地里算计,不敢与我蝶恋花明面一战,作为他的孙子,你呢,褚律,如今的你可感再宣战我武林!”   “你敢不敢?!” 第136章 霸道   张阁老怒极,“你这是要毁昭国根基,断天下太平?!!这就是你们蝶恋花的武道精神?”   他却道:“蝶恋花十年前已经灭了,你们不知道吗。”   众人一窒。   那他又是谁?   难道他不是蝶恋花的人吗?   他都认为蝶恋花已灭吗?   梨姓女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断剑,轻轻道:“这把剑断了,下一把便不是原来的剑,我之剑道,也非往日剑道,而我,亦非当年的我。”   也许这一刻,只有她懂吧。   同为武道中人,同为出身强横宗门的武道弟子,他们自小以武入道,思想纯粹,固执且坚定,也能于人间千千万蛊惑中看到本心。   所以她能说出了这个男子,或者说所有蝶恋花弟子共同的想法。   蝶恋花已经灭了。   它再也不会回来,而活下来的人也再也回不到当年。   所以今夜的斐无贼宁可勾结仇敌也要来。   他看透了这个事实,难忍它的悲凉,所以来杀人诛心。   杀他自己,诛谢家的心。   而他养大的人却更狠,图谋更广。   先杀他,再诛皇族跟朝堂的心,再乱昭国。   “我蝶恋花灭于十年前,共立宗298年。”   “你昭国褚氏立王权也才308年便已为人掌控昏骗,党争伐异,外戚当道,世家把政,身边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妄想万年基业,跟我谈天下太平。”   说了这些话,他还深深看了褚律一眼,“年纪不小,妻妾不少,还只有一个孩子。”   仲帝:“!!!”   他冷笑,嘲讽之深,让褚律面色燥红,却活生生不敢让内外之人攻击,就是怕人海战术下对方还没死,自己就先被杀了。   于是,只能看着此人站在墙头,居高临下,手抚过带血的长刀。   “一年,我等你们一年。”   “若你们能擦亮狗眼找到那两个老东西,或者有能力说动白衣剑雪楼里面的老前辈违背高祖的规矩亲自来杀了我,我们之间也就算了,若是都做不到……”   他握住了刀,侧眸看来,目光带雪意。   “五年后,大荒既不杀入昭国不灭你褚氏,我也已刀道大成,可杀那两个老东西,就亲自提刀入都城,当年参与的……我一一灭族,包括你褚氏。”   “记住了,我叫斐无道,就住在祁连山。”   说完,他一笑,身体往后跃,竟似雪花凌空飘洒,然后一刀出。   轰!!雪庐对面的哨见塔被长长的刀气整个斩断,轰然倒塌。   此人之霸道,平生所未见。   盖是蝶恋花这样不世而出的传奇宗门也仅在被灭后浴火而生这样一个。   可更可怕的是他走后,空中尤有武道长音。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呵,今天真是好大的雪。”(连着前面都是借用下近代词人王国维的词,非自创。)   温柔,眷恋,深邃入骨。   但最后一句还是显了此人霸道之外的内里稳如泰山。   这样的人很可怕。   ————   院子内外分外寂静,仲帝气得面色燥红,本来他皮肤就白,此事咬牙切齿,甚至扶住了柱子,气得锤了一下,还问梨姓女子一句,“琴楼主跟老师傅可能杀他?”   “可以,但是否能出手,看君上与师傅跟师祖协商能否破高祖规矩。”   仲帝皱眉,飞快放弃。   众人深知他不敢挑战祖宗规矩,因自小受褚氏正统继承人教育的他也素来该知道何为高祖铁律。   而且他也不傻,现在能让白衣剑雪楼破了规矩,日后白衣剑雪楼就还能破规矩,至于那时候是不是为他就不知道了。   若是当年的先帝可能还会,毕竟那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霸道无情。   “爷爷的事……还真是……我冤不冤。”   他嘀咕了一句,让边上几位阁老面色带黑。   您可别说了吧!!   “此人如此狂肆,如此威胁,大不了派兵前去绞杀,就不信他区区一个人能以一敌万!”   有人出主意。   苏太宰谨慎,还是忧心国事,道:“先去看看边疆是否如他所言,不过霖州城之事可能非虚……”   谢远上报的事,他们都知道。   那么大铁矿,还好几个,竟差不多挖空了,也不知道挖了多少年,可半个兵器都没找到,细算起来,血炼门已被屠戮,对方也不可能转移走那么多兵器啊,除非是另有一个邪教掏空了它,或者就是谢远他自己监守自盗,可问题是当时在霖州城的可不止谢远,还有监察院的,说起来,监察院的还是更早就潜入了,哦,庄无血还在里面被蹂躏了一段时间,听说清白不保。   所以朝廷也只能推翻这个猜测,其实早前也疑心大荒那边,为了保命,仲帝不得不求助白衣剑雪楼出个人保护自己。   却不想……如今局面比想象的更糟。   “对了,他提到广陵谷?”   众人心潮起伏,忧心忡忡,仲帝沉思,后说,“那就只能放任此人这样挑衅我朝?”   众人不吭声,也没什么好主意。   再灭一次武林,这不摆明了壮大邪教吗?   话说虽然有些不敬,可邪教的滋生跟快速发展恰恰是当年武林浩劫之后。   因为没了压制,朝廷又不可能扎根于民间去洞察到这些隐秘。   褚兰艾道:“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隐藏在朝廷乃至就可能在宫中的那两位就很有必要找出来了,其一要么求对方相助,其二,也得提防他们谋算君上。”   她最在意的是这件事。   隐在暗处的才最致命,如毒蛇,对方也没说错。   以前她以为谢家是祸患,现在看来比谢家更危险的不止一个。   “还是堂妹你有主意,不然孤就真以为自己只能多娶些妃子多生几个孩子了。”   仲帝郁郁,显然最在意这件事。   被羞辱得不轻。   褚兰艾一窒,没接这话头,倒是留意到这人目光飘了下……当然避开了她的梨师妹,越过雪色,到了院子里。   相比他们这边忧心忡忡争议是否追杀如何追杀,院子里另一边寂静许多,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雪。   还有雪中人。   谢远看着一直瞧着地上斐无贼尸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明谨,沉声,“送她回去。”   顿了下,凝了声。   “给她包扎。”   包扎,包扎什么? 第137章 父女   ——————   明谨好像才回神,眼神有些恍惚,但那缕精气神回归,倒像是冰雪凝聚,变成了凉凉的冰镜,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到冰冷的人世间。   这漫天风雪,青丝如白发。   但她没回头,没看任何人,只是在暗卫过来前踱步走了过去,走到那斐无道此前站过的地方。   那棵梅树,绯色含香,枝头点白,挂着的草鸡帽也再次染了雪,她抬了手。   它从垂挂的袖子中出,右手纤细,苍白,左手纤细,更苍白,但血红模糊。   哪有什么冷静克制,也不过是无人可见时于袖下玉簪刺骨。   她将刺破手背的玉簪拔出,羊脂膏玉般的玉簪,带点青碧,形态简单,从血肉破土而出,如所有生命初初诞生或者死去那般意味着刻骨的疼痛。   她的神色淡漠,然后手臂轻扬起,背对着所有人,一手向后挽青丝,一手将带血玉簪插入。   或许太疼了,自小被娇养,素来尊贵又羸弱的她无法克制手掌的微颤。   她是颤抖着将世家贵女矜持优雅的礼仪尽全的。   太深太深了,她从这个家族得到的一切,以至于她要用血肉去诠释。   掌心血洞还在殷红流血,袖子往臂弯滑落的时候,这血沿着手背皮肉微伏的线条往下,往下,像是一条人世间最毒最缠绵的赤蛇,沿着那肌理如玉瓷白的手臂,流进袖间,渗入衣内,却永不会再回到她的骨肉之中。   款款,婉约,红白。   触目惊心。   然后她才拿起那小帽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梭内里的针线,左手却颤颤,轻轻拍去上面的雪花。   那一幕幕,像是一种仪式。   也仿佛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若在她身上重叠了一个人。   当年是否也有一个女子弃剑入红尘,又从红尘中割肉断骨脱离,穿回了往日的衣衫,握起了曾经不离身的剑,戴上斗笠,冒雨而出……   毅然决然。   可又不一样,当年那人已红颜枯骨了吧,眼下这个年轻女子是温柔的,没有剑客那潇洒刚冷的气度,她缠绵,隐晦,带着漫无边际的觞情。   她永远不能像她的母亲干脆利落一战而死。   “少宗,请回。”   毕十一已到身边,低着头,躬着身,不敢看,但他还是看到了地上点点赤血。   他的眼有些刺痛,像极了幼年那些年里吃了糖也甜不了的日子。   但他也恍然,原来自己这样的死士奴仆还可以在痛时吃糖,可他的小主子这些年不管如何痛,都是没有糖吃的。   明谨没动,谢远眉宇沉入身渊,跨步而来。   两步,一步……   铿!!   明谨侧身,从身边的毕十一腰中倏然拔剑。   剑过风雪,然后以弧线,剑锋直直抵在了谢远的胸口。   不离半寸,它刺在了衣袍之上,无任何距离。   也因为她的动作骤然,系着的披风随之解断,从薄削肩头倏然而落,沾了雪,也盖住了地上的血。   恰逢一缕风,一点点脆弱,款款之玲珑,青丝华服飘散如秋瑟,冬来寒意,玉面朱唇点绛成绝殊   毕十一绝无料到自己会被明谨夺剑,回神后,神色骇然,却也不敢再夺回来,只能跪在地上。   这个变故惊动了所有人。   暗卫们紧张无比,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毕二沉着脸打了手势。   君上褚律等人自然也被惊住了。   梨姓女子跟褚兰艾对视一眼。   杀人诛心。   谢家今夜果然还是被诛心了。   也许还要杀人。   父女相杀么?   没想到谢明谨忍了全程,却终究没忍到结尾。   ——————   谢远站在那,高大身姿让他可以微俯视瞧着自己的女儿,瞧见她左手执剑,右手握着那破旧不堪的草鸡帽。   伤残之手,却愿执剑,非对他杀心不重,而是因为它带血,她不愿意让自己的血去染脏了帽子。   你看,这就是父女,他能一眼就看破她的所有爱恨,包括……   “怎么,此前还说只听需查辨,如今,你却是尽信了那两个人,要杀为父?”   谢远凉薄如旧,沉声如渊。   明谨却以另一种凉薄相对,道:“风来雨兮,则飞鸟投林,需谨言慎行,才可顾全大局。这不是您跟祖父自小教我的吗?”   所以她今夜尽全力向劝退来者,却不想……终究谈笑一场,恩怨入骨。   她垂下眸,声音雅致,带着几分迷茫,“我还记得您还教过,自古爱恨皆是私事,情伤由己,不毁他人。”   谢远冷漠:“那些教你的,你也没有都听进去。”   明谨看了看他,手腕微转,剑刃随之微转,刺伤衣衫,“大概因为人都爱听假话,恰恰也都因此被骗,尤其是女人。”   一语双关,谢远面色微变,却是笑了,“你倒也不必如此嘲讽于我,左右你恨我,也非今夜之事,更不止四年前之事,怕是从你很小……也许从你八岁那年,从你母亲不归开始,你就开始恨上了我。”   隔壁院子听着的林氏等人一惊。   明谨抿唇,谢远则继续道:“人人都道谢家自建国三百年,代代嫡脉出心机深沉之人,祖传的反骨,你三岁启蒙,五岁知礼,七岁熟百家书,八岁时已敏锐,见我封府杀戮便起疑心,因此从未问我你母亲去了哪,不过是因怕我察觉而蛰伏罢了。此后你多年暗查,四年前,你曾问:你我父女,何至于如此试探,来往心机?这世间怕是再没有我们这样的父女了。”   “你,不断怀疑,不断查探,就是在怀疑是我杀了你母亲。”   “从十年前,到如今,终于让你找到了答案,所以你忍不下去了,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谢家太平局,还是朝堂的压力,也不足以让你再做谢家的谢明谨了?”   他句句沉底,字字拆往日隐晦,也堪破了她这些年最大的痛苦。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女吗?   可定然是父女啊,否则他怎么会知道她最大的弱点,却以此攻击并逼迫。   “你问我是否想再做谢家的谢明谨?那我问你,她写的那些家书……足足三千封家书去了哪,是否在你手里?”   谢远不语。   明谨深吸一口气,再问:“习武之人,书法劲道别有不同,每一个字都蕴含内劲,便是这世上最顶级的造假铭模之人也无法做出她的字迹,而那封送到了蝶恋花的信必是字字都出自她的笔下……是你用她的家书拆简出来贴塑而成!如此才能骗过他们,是不是?”   谢远依旧不语。 第138章 审判   她的眼里有了猩红,从眼眶周遭往内蔓延:“十年前,她为你断根基,为你自逐蝶恋花,但她不开心,一直都不开心,很多人不喜欢她,外面也总有人嘲笑她,可她明明是最被人宠爱也是最厉害的第二剑心啊,她特别委屈,写了许多家书,每一封她都挣扎着要不要寄出去,可总是写一封就藏一封,有一次我想替她寄出去,可她说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反悔,她不后悔。”   “可你,竟然用她的家书做了蝶恋花所有人的催命符!”   明谨向来是一个把脾气控制在章程里的人,哪怕情绪再澎湃汹涌,她也不会以言语之激烈来发泄。   可今日,此时,此刻,这一问,终于有了一份冰川崩朝雪的迹象。   噗,剑入了半寸,衣衫透出血迹来,但因为用力,明谨的手掌也流出更多的血来。   暗卫们微动,但谢远一个眼神扫去,众人凛然,不敢再动。   “我再问你,当初你断腿,与她相遇,是否早有预谋?”   谢远面颊微颤了下。   明谨:“是不是?”   谢远:“是。”   明谨抿了唇,声音沙哑了很多,“那鬼谷谷主……是否早已与你相识,你们……是否,是否……亦是密谋?”   谢远眯起眼,眼中阴冷。   明谨懂了,过了半响,问:“那你后面娶她……与她生子……也都是?还有当年你初入官场,在莱芜县当县令时,那时秋收,你带着她,抱着我,带我们去看麦田原野,你答应她说要做一个好官,以后功德致仕,到时你不再是朝廷之人,便带着她回蝶恋花,让她带着我们去看看山里被她欺负多年的熊瞎子……也都是假的?”   这一刻,从来稳如泰山巍然不动的谢国公脸上终究露出了狼狈,这种狼狈让他生了狞气,“我既娶她为妻,就自要与她共度一生,让她得享富贵荣华,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世家千金,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从未想骗她!我也从未想要她性命!!”   明谨冷笑:“你是没取她性命,你只是让她于生无望,让她连我都一并厌憎!”   谢远一窒,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有冷戾血色一寸寸崩裂。   “我到现在都忘不掉她走之前看我的眼神,我在后面追她,求她不要走,问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她连骗我都不愿意。”   “明明以前祖母一天天给我下毒,她都一遍遍把毒物取走,她都费心骗我说祖母的东西不太好吃,你一次次为了争权不择手段,她一次次与你争吵,一次次失望,却又骗我说是爹爹当官不易,为你开脱。”   “你说的没错,我既是你的女儿,骨子里留着你的血,也自反骨无情,所以自我长大一些,自她骗不过我时,我就想除掉祖母。”   明谨神色冰冷,眼中杀意灼烈,像是雪地里燃烧的血瑰。   众人几是第一次见到谢明谨对一个人如此露骨的杀意,还是她的血亲祖母。   “可她说不行,说你虽贵为爵府嫡子,少年夺目,但一朝残缺,祖母她……以往并不如何疼爱你,只一味想要再怀一个嫡子,对你视之不见,而祖父一心在意家族利益,见你失去价值,便想着培养庶子,你那般骄傲,却宁可忍着都城人那么多人的白眼奋发进学,因你天性隐忍,可往日那些远不如你的人都嘲笑你,给你下绊子,你被太学驱逐,祖父并未庇护你,只为了保全名声就将你驱到老家庄子……你一直想要得到祖父母的认可,成为谢家的荣耀。她说,你很可怜,曾失去的,你想找回来,却总是得不到,所以她心疼你。”   谢远大概是错愕,因为他不知道……原来她竟都知道这些事的么,这些无人会在意的过往。   他风华荣烈,官途鼎盛,多少年的风光,又有谁还会想起当年卑微困顿,连他的血亲之人也早已忘却了吧。   可她都知道,都记得。   也只有她在意。   谢远偏过脸,眼底猩红。   “你以为她天性单纯,好生哄骗,为你掌中玩物,却不知你们初初相遇,她便查过你,一开始就知你所有荣辱跟不屈,知祖父并非如何慈爱,知祖母十分厌恶她,知这堂堂谢家之尊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可她仍旧愿陪你共度一生,也一直信你是个好人,从未想你会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明谨闭上眼,将剑再刺入一些,鲜血沿着剑尖冒了出去。   谢远没有避让,只是面无表情任由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女儿的手中,目光却在她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停留很久,后收回,只唇齿轻勾,面目浮上一层国公爷往日杀戮时才有的孤独猖意。   “你也说过我以前教过你,情爱之事皆是私事,这是我与她的私事,若非她自寻死路,任她将我千刀万剐又如何!”   “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人能审判我,你也不行,阿谨。”   明谨见他如此,喉口似涌上血,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猩气,怅然道:“你这么说,倒也有理,左右人都已经死了……既然人都已经死了,祖父也死了,那你不若告诉我,当年祖母权力有限,那一波一波的毒杀,是如何越过你的眼线,让你无力阻止的?”   谢远瞳孔一颤。   “是祖父对吗?”   “……”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天底一片安静。   褚兰艾忽想起她的师傅当年说自己不适合入武道,不单单是因为她的皇族身份,更因为她的心性。   聪明且擅心机之人,要么得到太多无法专一,要么会失去所有,长久觞情。   像谢明谨,大概就是慧极必伤。   就是不知道言贞若在这里,见到今夜一幕一幕,见恨极了的谢明谨被谢家如此背弃,是会觉得心头痛快,还是……痛苦。   “既手把手教养我,许以家族荣耀,一面又让自己的妻子暗暗毒杀。”   “那你呢,父亲,你可想过杀我?”   她看着谢远,目光平静,询问的也十分稀松平常。   因女儿冷静了,当爹的也冷静了。   “你尚年幼,又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我杀你作甚?”   “我问的不是过去,是现在。”   一击毙命的言语。   谢家父女向来最擅此道。   这一次,谢远刚恢复的冷静又颤抖了三分。   然后他看着明谨手腕一松,抵着他的剑脱离胸口,剑刃往她那边,剑柄于她手递了过来。   哪怕自小浸孺的是世家礼教朝堂政论,窈窕羸弱,不善武道,但她的母亲到底是第二剑心,此前拔剑刺剑,此时收剑递剑,都干脆利落,毫无保留。   连说的话都不留余地。   “父亲,杀不杀我?” 第139章 天变了。   ————————   若说父女相杀,人间惨剧,但为人子女逼迫父母杀自己,那更是惨绝人寰。   谢远见明谨此举,似风暴凝聚,似暴怒至极,骤然扣住了腰上的剑,铿!   剑拔出。   褚兰艾等人变了脸色,苏太宰等人也呼喊了,“谢国公,不可!”   “主君!!!”   毕二等人惶然,齐齐跪了一地,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忍不住想冲破院落封锁想到这边来。   但他们过不来,只能看着主院中的父女以剑相对。   然后,谢远手腕一转,将剑对着隔壁院中的人。   “你若敢像你母亲一样自寻死路,我便将那几个你最喜欢的弟弟妹妹活埋了。”   “阿谨,你知我做得到。”   他倒也从不否认自己的狠辣无情,谢家人基本都有自知之明,可真正见到了,还是挺吓人的。   刚刚才冲破丫鬟嬷嬷阻拦的明月眼前一花就见一个暗卫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明月:“!!!”   而明黛跟明容眼前也抵了剑锋,遑论另一个院子拐角被拦住的谢之檩,已然被按在了柱子上。   为人父母,许氏等人惊恐无比,不知所措,亦不敢动弹。   因为他们知道谢远真做得到。   而明谨见到这一幕,愣了下,后笑了下,微仰面,看着漫天飞雪,那雪花冰凉落在她面颊。   天底辽阔,千里雪封。   目光再悠远也度不过这无边雪夜,看不到远方之境,就好比她的一生。   她的神色似苦,又非苦,只喃喃道:“百年世家,无非积德行善……行善,再行善,克己复礼,明惑守心。这是祖父当年教我的。”   她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草鸡帽,沉吟片刻,手腕松了,将剑轻轻放下。   可边上的毕十一不敢松一口气,只小心翼翼看着明谨。   他看到了明谨眉眼微垂,对主君说:“父亲,你自认了解我,却也未必知道我并不会寻死。”   “可还记得四年前我说过的话?”   谢远皱眉,似想起了什么,面色突变,还未开口就见明谨顾自淡道。   “世家百年,过犹不及,若有翻覆,为你谢远之女,我必为娼妓。”   “住口!”   谢远厉喝,面目狰狞,似动怒到了极致。   林氏忽然想起自家夫君夜里偷偷跟她的交谈,提及明谨四年前曾激怒大哥,她恍然,所以是这句话?   明谨无所惧,神色淡薄,眼中之无情,之冷意,于眉眼低垂处百般惆怅。   “我太像你,自小也不甘人之下,只要我想,没人能赢过我,倒也不枉你跟祖父如此费心教养一场。”   “若我不死……我不会像阿珠一样悬梁自尽,即便是娼妓,我也会是笼中花魁。”   她伸手,抚过眼角,让淡淡将出的泪意在指腹下碾磨成痕,在眼角留下淡淡的胭脂媚色,唇角微勾,无怯意,尽魅惑。   事到如今,她连哭都不愿意。   轻抚过放下的剑,低头将它轻轻插在了雪中,然后她抬头,对谢远轻轻道。   “若不死,娼妓无子。”   既为娼妓,自永无子嗣。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帽子,眼底有了无边的涩意。   心中默念:百年世家,无非积德行善……行善,再行善,克己复礼,明惑守心。若是不端,终为诅咒。   却又无泪可觞。   ——————   谢远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面色潮红了些,嘴唇却褪去血色,而明谨不再看他,松开剑柄,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抖去上面的雪花,然后将它小心包裹了帽子,搭在了手腕处,回眸朝主屋这边一群人看来。   那一眼,没几个人看得透,只见她微曲膝翩翩行礼,然后侧身往边上的拱门走去,形单只影,风雪相随。   但在过拱门时,明谨似想到了什么,顿足,问:“你将她葬在了哪里?”   “血肉无存,我只找到她的头颅。”   “那你将她的头颅葬在哪里?”   谢远闭上眼,道:“帝王权术,不从者皆为谋逆,却不能为人所知,只一并火油烧飞灰。”   明月等人惊恐,齐齐沉痛看向明谨,但明谨也只是失神了下,背对着谢远,最后淡淡一笑。   “也好,这人间本也留不住他们。”   然后就走了。   而谢远只一低头,吐出了一口浓血。   雪上红痕,跟不远处明谨留下的血迹相互对应。   ——————   明谨过走廊的时候,见到明月几人站在那,她愣了下,与之对视,半响,明月忍不住窜了过来,冲到跟前,想抱明谨,又不敢,满脸的泪水跟鼻涕,抽抽嗒嗒的,老一会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颠三倒四憋出一句话。   “我……我还没表演……我……胸口碎大石,你还看吗?”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不懂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发生这么多事。   一夜还没过去,天就变了。   明明之前好好的。   明谨没说话,目光幽凉如水,既不肯崩溃决裂,也不肯修缮无碍,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抱了下明月,脑袋轻轻放在后者肩头,似乎呼吸了一下,那漫长微弱的呼吸,可能更是一种叹息,疲惫,茫然,还有说不出的感伤。   明月倏然不敢再说什么以后还能不能有下次一起泡温泉了。   怎么敢问,怎么能问。   过了一会,明黛才沙哑说:“先包扎手吧,不然要废了。”   明月回神,这才急匆匆喊人,而芍药跟擅医的女暗卫已经在边上等着了。   内屋,暖炉生火,明黛跟明月坐在一边有些焦躁不安,但竭力安静,而明容则是在泡茶,动心忍性,直到一壶好茶水出炉,这时候伤口也包扎好了,明谨眼前多了一杯茶。   她看着明容,后者站在跟前,融在屋内暖洋洋的光晕中,对她说了话。   “说是家国天下,但其实很多处于家国天下之争的人,其实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天下。”   “我已成婚,是没机会了,你还有,出去走走吧。”   明容拉了明谨完好的右手,将温暖的茶杯递到她手中,将她手指合握收拢。   “江川流岁月,山海逝光阴,把一生寄于天地也很好。”   她的话太深,明黛都不是很懂,何况明月,但明谨能懂,她跟明容对视,后者身手摸了下她脑袋。   明黛跟明月倏然明白为什么明谨往日会有类似的小动作。   长幼陪伴,年少扶持,在一生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留下别人的影子。   或是痛苦,或是迷茫,或是成长,但都是不朽的时光。   而在她们走后,芍药才露出惊痛之色,半跪在躺卧在软榻上的明谨跟前,“姑娘,姑娘……”   纤白的手指抚过眼睑,她轻轻一叹,“替我拿纸笔。”   芍药一惊,但瞧着明谨情绪尚算稳定,便乖乖转身去书房拿纸笔,她一走,明谨便掏出手帕覆在嘴上,过了一会,手帕一片猩红,她看了一眼,眉宇淡漠,只将它团起,扔掷篓中。 第140章 蛰伏   ——————   三女出了院门,走远了些,明月才壮着胆子质问明容。   “你作甚要叫她走啊,万一,万一她以后不回来了呢?”   明容站在廊下,系上丫鬟递上的披风,闻言回眸瞧她,“等你长大了,就会觉得如果她不回来,可能会更好一些。”   然后她就走了。   明月懵懂,看向明黛,明黛其实已经有些想法了,但看着明月单纯无邪的眼睛,她转过脸,轻哼道:“这都城里的男人十有八九是要娶妻纳妾的,还不如去外面找找。”   这个理由很突兀,但前所未有说服了明月,她恍然,好像一下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她真的会走?什么时候走?”   明黛皱眉,“不知道,也许也走不了。”   她看向主屋位置,暗想大伯也不知道会怎么做。   这两父女之间的事,外人谁也断不了乾坤。   ——————   一夜混乱,各司处理尾事,也各自护送诸重要人物回行宫居所,至于此后会生起多大的波澜就不知道了,但以明容的猜测,不会太大,因为今夜只隐秘涉及先帝,涉及当前朝廷为斐武道肆意践踏的尊严,在场的护卫跟下人等自会被严令禁守,而在场的人都有身份,或者利益相关,也不会对外宣扬。   雪中,树梢尖,一女踏足而立,边上女子顺风而来,落在边上竹梢。   “梨师妹,今夜之事,皆为真实?”   梨师妹偏过脸,看了褚兰艾一眼,“关于蝶恋花,是真的,关于朝廷政治,我不知道。”   即便知道,她也不会说。   褚兰艾已经得到答案了,神色颇复杂,却也道:“我知道规矩,本也没问朝廷。”   梨师妹:“但你若要插手,就跟朝廷有关。”   “师妹说笑了,我一介女子。”   “她也一介女子,却也已然涉入。”   “……”   虽是师妹,但褚兰艾一向知道对方心眼通透,自己的心思怕是瞒不住。   她看向远方,于树上风雪中青丝飞扬,她是清透如珏的公主,却道了一句,“那不太一样,她是被迫无辜的,而我……可能并不无辜。”   她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些惊讶,习惯了将谢明谨等同谢家,但经过今夜一事,她反而会不忍。   那个体质羸弱的女子,今夜怕是极痛的,此生难消。   而且先帝之事,对她可能还是有些影响的,泰半因为她的心也有一半在武道吧。   细算起来,褚氏是始作俑者么?   梨师妹瞧着她昏暗不定的眸色,暗想如她们这样的王族或者世家贵女,心机深沉是不假,可到底在尊严荣辱这块上是绝对单纯极致的——高傲。   因为高傲,愿意去反省身手的瑕疵,而非那些一味想掩盖之人,所以她能入外门,否则白衣剑雪楼也不会收。   “政治之事,我不懂,也不想懂,但今夜不是一个结局,而是开端。”   梨师妹其实是在提醒褚兰艾,若是开端,就不要涉入。   后者却反问:“师傅让你入世,只为保护君上?还是已然察觉到了会有今夜变故,要调查那隐秘两人?”   梨师妹蹙眉,稍稍摇头,“师傅没说,当年的事情,于她好像也很茫然。”   茫然?褚兰艾有些惊讶,在她心中,世上再无一个女子比师傅更至高无上的,其心之空澈为她平生难寻,要么不知此事,为何是茫然?   但梨师妹虽不涉政治,心思干净通透,却也有一颗极敏锐的心,怕是真的察觉到异样。   “若是不知,那这两人就越发危险了。”褚兰艾一直觉得褚氏的天下尚算安稳,就是因为对白衣剑雪楼有信心,可现在……她对褚氏没有太大信心,尤其是这些年来认知的堂哥褚律,她总觉得失望。   “师门会查,师妹近些年可要远行?”   这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建议。   褚兰艾了然,沉默片刻,忽道:“如果这两人蛰伏如此之深,那么,经过今夜之事,要么因为那斐无道而露出爪牙,要么蛰伏更深,但要抓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有一个人比斐无道更敏感。”   两女对视一眼,天地之间,风雪尤在她们眼中。   ————————   这一夜,于许多人而言十分难熬,熬过了,却如一些人预判的那般,波澜不惊,粉饰太平,该知道的不会说,不该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敢说,其余大部分都是茫然无措,只知道昨夜有来者不善,让皇族避讳,那就更没人敢刺探了。   此后便是延续了三天的大雪天。   苏氏所居棋离庄,苏冰纨走过茶室耳偏房,见了自己的随从,低声问:“她……这么样了?”   “禀公子,谢家铁桶一般,根本进不去,谢国公治家森严,里面暗卫云集,我们也不敢刺探,但瞧着并无大动静。”   “没有大动静,说明没闹出来,可没闹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随从见苏冰纨玉白脸庞露出痛色,他是跟随后者多年的书童出身,自知道后者多年爱慕谢明谨。   “公子放心,我会继续帮您看着的,如有消息,一定传达。”   “若有什么人传出不好的消息……让人处理下,万万不要损她名声。”   “好。”   苏冰纨回身,走回茶室,室内,朝廷中的清流砥柱跟新锐门生都在,其中包括徐秋白跟庄帏,案首在座的是他的爷爷苏太宰,还有临门做客谈学政改革的赵太傅。   坐下后,苏冰纨抬眸就对上了对面的徐秋白目光,前者愣了下,但还是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后者也略一颔首。   习谈结束后,诸人各自离开,苏太宰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回后院休息,苏冰纨代为送客,但论身份,也只有赵太傅是能让他亲自送的,其余人各自由府中管事相送。   徐秋白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苏冰纨跟赵太傅漫步走向梅园那边。   ——————   梅园之中,梅吐香,微含雪,在如此唯美意境中,赵太傅开口便惊天人。   “虽然出现了一个斐无道,解决了斐无贼,这等变故不在控制中,但好歹局面还有利于我们,谢家危机已显,谢远一面要抵抗来自武林的压力,一面要承担先帝密令的结果,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不知苏公子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   苏冰纨闻言回头瞧他,“我记得赵太傅跟谢远当年是联手拿下了言太傅的,怎如今这般着急。” 第141章 蜜饯   赵太傅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淡淡道:“朝堂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他当年为了谢明谨,竟能容她救走言家人,给我留下这么大的后患,我怎会还跟他站一起,不过……这件事,不正是苏公子你故意透露给我的吗?”   苏冰纨清雅高贵的姿态一如既往,只是微微一叹,“是啊,她办事一向干净隐秘,我还废了不少力气呢。”   赵太傅深知这位国家一等一的栋梁之材是深藏不露的诡鹰,饶是年纪尚轻,却也老道非常。   “公子您原本想接近谢明谨以掌控谢家,如今她处境不好,正是脆弱的时候,不如……”   苏冰纨愣了下,笑了笑,“省省吧,亲娘被害成这样,这世上还能有男人拿下她?你年纪也不小,不至于如此天真,所以……你想暗示我什么?”   赵太傅目光一闪,“我了解谢远,别看今夜父女相杀,谢明谨依旧是他最大的弱点,拿下她……或者杀了她,对他都是致命的重创。”   苏冰纨若有所思,杀了她吗?   “杀了,倒也是一种方法……可万一谢远暴怒之下不管不顾,那可就麻烦了,你也知道,我爷爷他最近已有所察觉,我可不能暴露真面目。”   赵太傅见他似乎不赞成,眼里似还有几分对谢明谨的犹豫,便也不提了,低头道:“太宰大人心系天下,不求回报,自不能理解公子您的雄图大志。”   手指摸着枝头寒梅,梅花被他残忍碾落,化作指尖汁水,苏冰纨叹气,“不过是晚生了三百年,没能赶上当年立国之伟业,世家之权柄就那般高高在上,我就想当个少宗,就那么难啊?”   男儿中的冰雪公子,若是哀叹,尤是惊心动魄。   可赵太傅只垂眸,眼中戒备,没多久两人在府门前分别,刚上马车,赵太傅沉下脸。   苏冰纨此人高傲无比,对紫勋贵族的权柄有无上的占有欲,而谢明谨于他而言是最有挑战性的明珠。   她为了言家连谢远都能忤逆,若是苏冰纨对她真有几分占有之心,让她一朝起势,抓住自己的弱处,势必会报复。   不能留!   送走赵太傅后,苏冰纨转过身,嘴角轻勾,嗤了一声,“老东西。”   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邪性半隐半露。   ——————   大雪停了后,路面为先锋人马清理好,还未等皇族宗室跟官员门下山,一小队边疆急报就先过了这条路进了泉山。   小半日,泉山上下便得了消息——要下山了。   “这么急?就不能……不能多留几天?”谢明月有些不情愿,因为她很不安,觉得一旦离开泉山,可能就要失去明谨了。   “多留一天,对她就多一天痛苦。”明黛意有所指。   想到被封锁的主院,明月眼底的光黯淡了许多,“他……他会杀了姐姐吗?”   “我不知道。”明黛垂下眼,手指摩梭,眉头紧锁。   “但我知道留在都城她很危险,离开了也很危险,但没人能阻止她的选择,我们也不能。”   ——————   车马如长龙,瑶光上车的时候,瞧见谢家那边明谨所在的车子竟有一群带刀侍卫,不由错愕,忍不住问璟元长公主,“母亲,谢明谨她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倒大霉了,被谢远厌弃什么的,但刚进马车的璟元转过身子,伸出手就把她拉进了马车,“跟你有关?兴奋个什么劲儿?”   瑶光最近被罚惨了,有些怵,只恹恹坐着,道:“母亲,你不也很讨厌她嘛?如果她被谢远厌弃,那我们不就可以对付她了?”   璟元是皇室中人,虽然嫁出去了,可也有一定的消息渠道,她当然知道那夜的动静不想表面上那么风轻云淡,也不是没想过其中猫腻,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可是……   “要么你去谢远面前问问,还是去君上前面问问?”璟元冷冷道,瑶光顿时偃旗息鼓,不敢言语。   璟元掀开帘子,瞥了一眼远处的谢家,眯起眼。   如果谢明谨真的跌落神坛,那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就是了,可在此之前,她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偏头瞧了一眼尤自在厌憎中却又没什么胆子的女儿,再看看外面没露面的明谨,以及露了面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明容等谢家年轻子弟,再看看苏家的,还有褚兰艾这些人,她分外头痛,负气放下了帘子。   以前在大西北的时候,处处瞧着自己女儿还不错,一回都城就被比得处处不如人。   果然,优秀与否是相对的。   ——————   “启!”   大太监尖细声响,前头大军开拔,官家亲眷跟世家在前,皇室在队伍居总,后面是宗室。   用明月的理解就是——真有刺客前后包抄刺杀,先死官员家里人跟宗室,反正皇族是最重要的。   这没什么好指责的,真让官员跟宗室选,他们也不敢比皇族更安全啊。   马车中,芍药做得稳稳的,随时等着为自家姑娘服务,可她这三日看着,自家姑娘竟没有半点波动,她指的是——既不痛苦绝望,也不颓丧麻木,她很平静,平静的像是一滩秋水,却又不死,只带着一股冬时大雪封盖的沉稳厚重,不容撩拨,不动明王。   “姑娘,吃蜜饯吗?”   芍药小心翼翼问。   抵着额侧闭目养神的明谨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后者讪讪,“挺甜的。”   明谨笑了下,伸手拿了一颗,瞧着它的清透密汁放进嘴里,但她没有在意它甜不甜,只觉得舌根有些麻,还有淡淡的腥气。   “嗯,是很甜。”   她朝芍药笑,芍药这才开心了,抱着罐子放下了心。   明谨且撩开帘子瞧着外面停下了却盖满大地的皑皑白雪,道了一句,“不管如何,今年终究还是一场瑞雪丰年。”   芍药想说边疆那边出事了,可想了下,又不说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姑娘未必不知道。   马车一路过关,到了隘口时,忽然前头略动乱了些。   有刺客?   明谨没动,不太在意的样子,芍药也就不动了。   一阵动乱后,听得禁军统领骑马而出,高喊着:“来者何人?!速速报来,否则一并以反贼论处!”   “罪臣言家之子女,前来上诉,已携证人证据及性命求君上明鉴!”   “请君上允见!”   那一瞬,芍药飞快看向明谨,后者却安静,神色颇幽深。 第142章 上诉(月票有么?)   ——————   其实如此庞大队伍,皇室宗室官员等皆在,但凡有可疑之人接近的,直接攻击拿下就是了,可对方表态很快,附近周遭也都听见了,既是上诉之事,于国法而言就没有直接斩杀的,统领也不想招人话柄,所以让属下将这伙人包围,让后他骑马到了御驾前上告求于君上命令。   赵太傅坐在马车中,已然听到了外面言家人的声音,面色十分难看,眼中凶光显露。   言家?没想到言家来得这么快。   定然有人帮他们……。谢明谨!   赵太傅眼中杀意凛然,但很快掩饰了,因为他撩开了帘子,瞧着禁军统领骑马从跟前过,他放下帘子,闭着眼等。   君上会允么?   言家不过是一伙罪臣余孽,竟敢拦架御前,君上就算宽容,谢远也不会允许。   毕竟在赵家这件事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赵太傅闭目休憩时,暗暗笃定,而另一边。   “言家?”君上皱眉,神色不太好看,“他们是要喊冤?”   禁军统领低着头,没看御驾中陪着君王的翎妃,“证人证据已带着,看着似有武者,属下不敢放行,还请君上示下。”   “武者啊。”大概是有点心理阴影了,君上下意识看向边上骑马的白衣女子。   “梨?”   梨把目光从那几人收回,微微颔首。   禁军统领知道这是对方判断来者武功不及她,不会危及君王的意思,并非可以直接放行,还得看君上自己意思。   君上沉默片刻,目光往外飘,却没见到人,问:“谢公跟苏太宰呢?“   “君上,他们在前面。”   “欸……”   君上是受清流阁臣以及世家拥护上位的,在朝政之事上多有倚仗,尤其是苏太宰,对于已论罪的罪臣是否允见,他有些摇摆不定,又不好去问人,不然显得他多无能。   “君上,既是罪臣,若有冤屈,自当找衙门投稿,怎御前拦驾,这又是一项罪过。”   翎妃勾着君上的手臂,却似清冷正律,但言语一出,梨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不允许干政的不单是白衣剑雪楼,其实更应该包括妃子,以昭国传统,只有皇后在特殊情况可以辅政。   不过君上脾气好,好像也不以为然翎妃的僭越,估计也不是第一次。   “爱妃说得有道理,不过这言家人既说提着性命来上告,便是死谏,按规矩,除非孤是昏君,或者怕我朝司政不能调查清楚,否则何惧之有。”   君上您的确惧了,刚刚还生怕对方武功好拿您性命。   翎妃心里暗暗腹诽,但面上清冷如仙,道:“君上英明。”   君上笑了笑,道:“放过来。”   ——————   “放!”   “放行!”   禁军统领骑马而过,高声后,前方圈围住言家人的禁军开始放人过去。   言家人便带着证人过关,经过许多官眷车马的时候,马上的一对年轻男女目光都未曾转移,哪怕许多人都曾是四年前的熟面孔,但四年了,其实彼此总有些变化,至少言贞变化很大。   “是言贞?”   “怎是她!她还佩剑了!”   “还有她哥哥,言家大公子言绪。”   往昔的闺阁女眷,从十几岁到十几二十岁,正是样貌改变最大的时候,芳华初显,可惜当年变故,言贞从堂堂的太傅之女变成了罪臣之女,苏玉珠的下场成了很多闺阁千金们哪来臆想言贞的模板,每次想起,有多少人恶意昭彰,但也有些人是午夜梦回中心有戚戚然的吧?   所以,这些人此刻见到言贞从前面骑马走过,要么恼怒,要么胆怯,要么尴尬。   可惜言贞都没看她们,因为四年前那会,她就没把这些人当朋友。   闺阁密友,往来娴熟,却也嫌疏。   也只有那么两个。   言贞目光飘去,先看见了世家队伍中列首的谢家族徽,但她目光只是清淡一瞥便收回,然后跟自己哥哥一起盯着赵家那边。   马车里的赵太傅隔着掀起的帘子跟这两个小辈对视,目光阴冷。   两兄妹并不退让,只冷冷盯着他,然后骑着马从前面过去。   然后过谢家位置……擦肩而过,马车帘子既没掀开,言贞也没看它。   御驾之前,言家人跟君王说什么,外人也不知道,但整个队伍都因此停下了倒是真的,没法子,只有你等君上,没有君上等人这个道理。   朝堂之中多老狐,不少重臣都悄然瞧过赵家跟谢家两边。   言苏两家当年的事是怀庚之变的重要部分之一,那一次之后,谢远拿到了兵权,而赵太傅等人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官位,本以为已经结尾,没想到还有后续。   四年后,言家要平反了吗?   若是如此,谢国公跟赵太傅岂不着急。   “谢国公不知道,但赵太傅肯定急了。”马车中,秦国舅冷嘲热讽道。   “可若是言家真的起来了,于我们……”秦夫人面带忧虑,她可是知道的,言太傅那人当年可是眼里进不得沙子,参过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不计其数,都能组成一个团了。   当然,当朝第一权臣谢远首当其冲,但秦家作为两代的后族也没好到哪里去。   “若是谢家能倒,这点子坏处可以忍受。”秦国舅目光闪烁起来。   马车中,殊王看向褚兰艾,眼神询问:“是你?”   “父王多虑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大胆。”   褚兰艾否认得很笃定,殊王便也没说什么,只淡淡一句,“在为父看来,没什么比自己女儿的安危更重要。”   褚兰艾沉默,不再搭话。   ——————   也不知多久,君上那边终于传来动静——他允见,并勒令监察院跟刑部联合调查。   不说这个结果让多少官员心思起伏,但谢远那边没什么动静,也是,他们的注意力好像都在看管人上面了。   赵家那边也是死寂一片,好几个赵家子弟恶狠狠盯着重新被禁军陪同过来的言家兄妹。   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要跟禁军一起走,但大队重新运走,正在他们重新骑马往回的时候,刷!一片白影忽然掠飞而起,上了边上桃林的枯木树梢,枝头无叶,只有残雪,轻轻摇曳坠落后,梨站在树上单手扣剑。   “梨大人?”禁军统领见状微凛然,抬手示意禁军戒备,紧接着骑马往林子前面,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他也是有武功的,已然听到了马蹄声。   难道是军队来犯?不对,人不多。   却有不少。   十几人的队伍,干练有素。 第143章 别离   从桃林那一片出,但隔着一段距离没靠近,只对禁军统领率先高声报了底。   “我等乡下别庄之人,专来接我家姑娘回乡务农去了。”   禁军统领:“???”   这狗东西怕是在逗我。   边上树上的梨也轻挑了下眉梢。   这里最低官员家的千金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说陪嫁了几个庄子还差不多。   禁军统领:“哪家?”   “谢家。”   “……”   禁军统领愣了下,飞快瞥过谢家那边,问:“你刚说务什么?”   “农。”   “……”   锵!禁军统领拔剑,狗东西,果然在溜我!   谢家姑娘还能去乡下务农?   禁军统领正要下令攻击,却瞥到谢家那边动静有点怪,“谢公爷?”   谢远面无表情,还没说话,天狗就立马补充:“公爷,不是您下令让我等来接姑娘的吗?”   目光对视,天狗含笑稳住,但私底下偷偷掐了下大腿。   另一边,言贞听到动静,已勒了缰绳,停在了谢家车马边上,似要靠近,暗卫刚要拦下。   “十一。”   毕十一抿抿唇,让开了路。   言贞提拉了下缰绳,马儿哒哒靠近了几步,停下,刚好帘子掀开,四目相对。   言贞看了一眼,就一眼,眉头深蹙,脱口而出,“你这是病了?”   原来以为在桃泽庄见到的谢明谨早已不复当年摸样,既长大了,也变得内敛隐秘,越发相似谢远,让她十分憎恶,但没想到没隔几个月,此人已幡然变了一种精气神。   内敛依旧,但有一种雪化不开的清弱。   像是病了,皮肤比雪还白似的。   “大概是吧。”明谨平静道:“上次阿贞你怎么都不肯跟我吃一顿饭,把我气病了。”   言贞愣了愣,冷艳脸庞倏然浮上冷意,“谢明谨,你真的有病。”   “嗯。”明谨应了一声,且笑了笑。   她一笑,才让人觉得她并不憔悴,反而有一种燃烧盛烈后余留的清韵。   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脆弱,好像转瞬即逝。   家族变故后变得敏感的言贞一时皱眉,并未口出狠言,何况此时也听到了谢远的声音。   “她不去,滚!”   好霸道好残忍,言贞对谢远恨意如旧,因此转头看明谨的目光也淡去了最初瞧她病弱的复杂,反多了几分冰冷。   明谨看到了她的目光,垂眸转了下手中暖炉,再抬眸,已是清明一片,放下了帘子,然后……出了马车。   站在马车前端,她跟马上的谢远相望了下,甚至没有言语,或许只有父女之间才能明白这眼神之下的决裂跟冷漠。   很快,谢远抬手,暗卫们刷刷退开让出了一条路,谢远也给了后面队伍一个眼神,让他们顾自走,不得耽误。   大队继续前行。   所以……她果然要走了。   谢家人好些个心酸难忍,林氏许氏等人想要过去,但也惧怕谢远,更怕明谨为难——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就算不同政事,但对人情是了然的,她们都知道,离开,才是对明谨是最好的选择。   明谨下了马车,还未走出两步,忽听到身后有人呼喊。   她顿了下足,沉默了下,终究回身,让跟小蛮牛一样无惧甚至推开暗卫的明月冲过来,并抱住自己。   明月年纪小,个子也矮,只到她肩膀位置,手臂环住她的后背,趴在她肩头呜呜哭着。   她跟谢家所有子弟都不一样,她没有很多才华,没有多高的素养,她贪吃,她蛮横,她懒惰,不知道隐藏情绪,不知道审时度势,不知道她这个嫡姐离开能让她得到最大利益。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味伤心,伤心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失去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明谨的手微微抬起,顿了顿,最后还是覆在了明月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低下头,轻轻说,“可以不必读许多书,可以不必太懂事,被欺负了就找其他姐姐跟叔叔婶婶,他们都很好。”   这话很直白,明月听得懂,只是她不在乎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护着我,明明你说过要教养我的,你可以带我一起走,我保证不吃你太多饭。”   自小就与生母隔离,没有任何人教养的人,第一次知道被人关切冷暖,犯错了有人训诫,惫懒了有人督促的感觉,其实她一点都不生气,从第一天开始就觉得好开心好开心。   她不是没人要,所有人都嫌弃的小庶女。   她不是。   可是明谨也不能。   她双手覆在明月的脑袋上,对视着她的眼,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阿月,你要记得,这世上也许有人敬你一尺尊卑,也有人报你三丈仇怨,但总会有人与你留三寸善意跟温柔。”   “但……不是谁都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明月呆了。   明谨松开手,退开两步,明月眼上挂着泪珠,呼喊:“那你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幕太伤人,不远处撩开帘子的明黛红了眼,而明容垂下眸,敛去觞情。   直到她们都听到谢明月不等明谨回答就中气十足吼了一声。   “不是你找到了长得好看,家里穷还有才学的小白脸入赘就回来了吗?!”   本来要走的明谨闻言回头看她,神色微妙,都无需问,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明月两腿并拢提臀收腹了,“是其他姐姐说的!”   谢明黛头皮发麻,但死撑着站在马车上说:“我也听到了,明容姐就是这么说的。”   明月:“你不要误会明黛姐姐,是明黛姐姐说这是明容姐姐说的。”   谢明容倏然冷笑。   明黛:“……”   这死胖妞!还学会串串通杀了是吧。   不过明谨也无暇去找姐姐妹妹的麻烦了,因为皇室队伍过了跟前,却不走了,只停下。   众人肃然紧张起来。   后面的褚兰艾撩开帘子瞧了一眼,微微皱眉。   她这位堂哥一向好美人,莫非……   “谢明谨。”   君上撩开帘子,喊了明谨,所有人都是一惊,包括明谨。   “拜见君上。”   她低着头行礼,没看那位目光锐利跟戒备的翎妃,也没看君上。   “你真是去招赘的?”   八卦,真的太八卦了。   这是我们昭国的八卦帝王?   明月小眼神都直了。   但最让明月惊愕的是明谨竟然承认了。   “算是吧。” 第144章 伏杀!   君上恍然,后道:“好歹你小时候也喊过孤太子哥哥,日后若是找到了如意郎君,告知孤,孤给你赐婚。”   顿了下,他也温和道:“若是在外面有人为难你,去找当地任一衙门官长都可,若是他们不长眼,你修书回来,孤给你做主。”   有这句话在,在明面上就真没有朝廷之人敢为难她了。   “谢君上仁恩。”   “你还真的要走啊?”   “……”   明谨低着头,君上还欲说什么,臂弯被翎妃攥紧了些,后者朝明谨道:“谢姑娘心性开阔,若能走出这都城,去见识山河日月,倒也真让人羡慕,不过若是在外面真有人欺负你,不说君上不许,就是本宫,也是绝不让的。”   “谢娘娘恩。”   “既如此,你就退下吧。”   “是。”   君上看着明谨转身离去,上了马车,车马偏离了大队,朝着另外的路,那是一条离开都城的路。   梨站在树梢,看了一眼,脚下一点,轻一翻空,稳稳落在马上,偏头看去,跟马车里的褚兰艾目光触及。   她果然还是离开了。   这一次,她没有带走谢家的任何一个暗卫,包括毕十一。   ————   谢远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勒令谢家车马继续前行,明黛等人也只能在马车里遥遥看着彼此背离。   翎妃看着君上一直看着后者离去的影子,莫名不安,轻轻呼唤了一声,“君上?”   君上回头,朝她笑了笑,温柔和善。   翎妃这才放下心来。   皇后凤驾中,“娘娘?”女官小声呼唤了下,皇后睁开眼,微微冷笑,“翎妃这是急了。”   “她一届妃子,不过是以色侍人,哪能跟娘娘您一国之母较高下,便是最怕失宠的。”   皇后瞥她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   拧着的眉梢舒展了些,但她心里明白,只要膝下无子,她这后位永远不稳。   而只要她有一子,那不知道哪个贱婢生下的太子又算什么呢。——————   两日后,都城跟临边深州的官道隘口前……   “转道,去红石谷。”   “主子。”   天狗应下了,队伍临时改道,而他们一改,正在关外密林之中等候的一伙人……   “他们改道了。”   “不愧是谢远之女,追!”   因明谨他们轻车简行,速度挺快,但后面的人没有马车,骑马追赶速度更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追上,不过……   咻咻咻!   飞射的毒镖临近跟前,天狗等人纷纷拔剑斩断,而后面的两名弓手也提箭射向山岗下坡的车道前方密林。   刷刷,残影掠射,很快便见了二三十个身手矫健的刺客从林中出。   “保护好主子,待我们宰了这些狗东西。”   天狗说着带人杀了出去,饶是对方人多,可他们这边都是高手,竟也游刃有余,可……   “天狗老大,后面有人马追上来了!”   “这么快?!”   马车中,芍药有些忧虑,却见明谨目光沉定,“是关外的人马,怕是用的上等马驹。”   芍药咬牙,“杀心如此重,姑娘您觉得是什么人?”   若是明月在这里,一定会质问芍药,人家都包抄尾巴了,你还有闲心问是谁干的?不紧张不害怕么?   事实上,芍药还真的不害怕,因为后面那伙人还没靠近就先发出了惨叫声,因为被拦截并且屠戮了。   “还真以为来接姑娘您的就这十几个人呢。”芍药冷笑。   “赵光殿此人虽是太傅,但毕竟是文官,底蕴有限,能出这样的人马已是难得,可见杀我之心至甚。”   明谨转着暖炉,微微蹙眉,“我担心的是另有人马想借他的手杀我。”   芍药吃惊,正要说什么,忽闻天狗在外惊呼一声,“姑娘,前方林中有人!”   有人是什么意思?   还隐藏着不出手,还是?   “是有人在林子里打了起来,身手都很厉害。”   “是拓泽到了?”   “不是,略不如拓泽,一个戴面具的,使的剑术,在拦着两个使江湖流术的人,姑娘可认识?”   “都不认识。”   明谨坐在马车里,听天狗描述了下两名刺客使用的兵器跟武功,眉眼蹙起又舒展。   “是他们……”   “谁?”   “还记得哪个躲在柜子里险些拿了我性命的蛇手青么?”   “连云涧?”   天狗恍然,“是了,我说怎么瞧着身手这么眼熟,怕是那大当家鹰灼跟二当家狐光到了。”   连云涧知所以为江湖一大匪帮却久未被剿灭,就是因为主干人物皆是狡兔三窟的人物,行走江湖皆用的化名,几次逃脱都未能找到踪迹。   却不想今日联手在此地埋伏她。   更没想到他们还没出手就被拦下了。   “主子,需要我们去帮忙么?”   “不用了,看看这个蒙面救我的人到底有几斤两重。”明谨的语气颇冷淡凉薄,天狗不明其思绪,但也听话。   不过……幸好他没过去,因为只听后方一声怒吼,“狗子,拦着!”   什么玩意儿?   天狗一惊,幡然一个后跃,跳到了马车顶,抬眼一看,骤然瞧见一枚黑乎乎的物件飞射向马车。   暗器!!   天狗拔出腰上小腰刀甩出,碰!!   它在半空打中了那黑球,轰!!一声巨响,它在半空炸了。   “黑火暗器!!”众人手大惊失色,却见岗上两道迅猛黑影掠射过高高的林木尖端,弹射如魅,很快那前面的红衣残影就被拦下了。   此时的明谨撩开帘子,正瞧见两人打斗。   黑衣人她自然认得,是她的人,便是那拓泽,另一人她竟也认得。   “红蛇郎君。”明谨低低念了对方名号,这武林高手竟听到了,纵横于草莽之间,遥遥出声,“真是荣幸,又见到谢姑娘您了,可欢喜的是您还记得在下。”   他倒是一副和善摸样,可此前扔黑火暗器的时候可是狠毒得很。   明谨没开口与之攀谈,只是陷入思虑中。   而外面,红蛇郎君始终不能靠近。   “你这小子,什么名头,武功这么厉害,竟归了一女人手下。”红蛇郎君笑问。   拓泽却爽朗道:“我敢让天下人知道我是谁家女郎手下人,但你敢让别人知道你是谁家手下的狗吗?怕是一旦危机,你是会被第一个灭口吧,我家主子就不会。”   给人打工的,当人当狗很重要哦。   红蛇郎君眯起眼,眼中杀意极甚,突从袖口甩出一颗暗器。 第145章 长相   刷!   另一边又抛射来一枚腰刀,碰!它又炸了!   “呵,以二敌一?你也算是江湖人?”   拓泽笑,“真是对不住,我们不是江湖人,我们是乡下务农的。”   红蛇郎君黑了脸,又问天狗,“你哪来那么多腰刀?”   天狗的回应是他跑过去,把原来丢出去的腰刀又捡了起来,还颇心疼,“这刀可是精铁打造,扛得住两次爆,可第三次就不行了,我说拓泽,你能不能行啊?这红衣服的变态拿得下吗?”   “废什么话,来帮忙!”   拓泽武功其实高于红蛇郎君,但问题在于需要点时间。   天狗加入就不一样了。   眼看着两个务农的要无耻联手,红蛇郎君见状,袖子一甩,拓泽两人提防他有暗器,刚一闪避就见此人转身就跑!   这不要脸的!   两人气急,正冲出去追赶,没出两步,两人齐齐预感不妙,不好!   两人正回身,也恰见到不知哪里射出的箭矢破空而来,直冲着马车……   刷!   一人斩剑而来,箭断地面,并闪身到了一个弓手跟前,夺弓抽箭,咻!破空一箭射入山岗密丛中,一声闷哼,那隐秘弓箭手倒下了。   是他!   两人吃惊之下,却听得一声惨叫,听声线,似乎是红蛇郎君发出的。   再一看,红蛇郎君已然被一剑凌空剑气断臂,并从树上跌落,一束白影恍若从天而降,直接控制了此人。   至此,危机全部解除。   但天狗两人总觉得不自在,这两人是谁?   “是她?”   天狗一再说是他是她,前面还可以理解,无非是此前在林中替他们拦截人的那位剑客,怕是已经击败了鹰灼两人,这才抽身过来,后面这个女子是谁?看着跟小仙女似的。   不过……   “主子?”拓泽到了马车边上,试图询问什么,却没得到回应,他跟天狗对视一眼,正狐疑,忽听得芍药惊呼一声。   “姑娘!”   两人吃惊,天狗当即欲凑近掀帘子一看,拓泽则是瞧见那个蒙面人冲过来,他当即过去把人按住了。   此人武功不弱,虽比他差了一些,但若非厮杀鹰灼两人受了重伤,也不会被他轻易拿下,不过天狗掀开帘子看,面色十分难看,惊呼:“中毒了?!”   他第一个问的是芍药。   他们在外面是否防卫失措,让贼人有了下毒戕害主子的机会?   “我不知道。”芍药也惊慌,但也说;“应该不是毒,这个样子好像是……”   芍药正要说话,却被明谨按住了手,她用手帕捂着嘴,但血色还是透过湖蓝帕子润到了手指缝隙,她没有回答天狗的问题,只是看着外面被按着的蒙面人,目光幽幽,深似朝崖之海。   “这个面具不好看。”她说道。   蒙面人似乎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微微低头,却不说话。   “一再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他似乎有难言之耻,但看她如此羸弱病重之下还问自己,终究抬了头,道:“一开始是为了杀你后来,我想放弃了。”   天狗跟拓泽顿时起杀意,但明谨没下令,他们也不好动手。   明谨:“我知道。”   你知道?   他看着她,“你一向敏锐。”   “你有很多机会,一再犹豫,我也犹豫,因我也没有证据,那你今日来呢?为何?”   “想……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明谨已用帕子擦净了嘴角的血,优雅从容,不显狼狈,但用清冽如琉璃的目光瞧他。   “多谢。”   “现在没事了,你走吧。”   他闭上眼,有些痛苦,但还是道:“对不起。”   明谨垂眸,轻轻道:“不用对不起,我不在意你是否算计,是否对我起杀心,是否接近或远离我,又是否最后因为可怜我而对我放下屠刀,左右……从一开始我便不曾给你负心伤我的机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   “她要过来了,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她用脏了的手帕擦去手指上的血,皮肤苍白无血,只那么静静看着他。   “好。”   拓泽松开他,他转身欲离,已跳到了山岗下的翘木之上,回头看,果然见那白衣女子将被封禁了经脉的红蛇郎君扔给了天狗,而后飘进了马车。   然后也不知说了什么,天狗跟拓泽等人匆匆驾车离去。   竟连此前被他击退的鹰灼跟狐光两人都顾不得了。   不过这两人……他倏觉得不对劲,转头往那密林看去,只觉得无声无息,死寂如深渊。   他眯起眼,骤觉得凶险,正要遁入山海,却听到一声梭子破空声,紧接着他背脊被一颗石子打中。   定穴!   他站在树梢,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那天边山峦尖端出了一缕阳光,它斜射过山川千里,到达这边,将原本昏暗的密林照亮,也让他隐约见到了两个隐隐断头的躯体。   那是鹰灼跟狐光,在无声无息中,饶是那个白衣女子也没察觉的时候,他们就已被击杀。   而自己……亲眼看着一个背负长刀的男子踩着天边光度从容而来,一影七步远,转瞬就到了身边。   树梢都不带动一下的,轻功超绝可怕得很。   “那天你也在,应该知道我是谁。”   “斐无道。”   “那你是谁?徐秋白,还是其他人?”   “……”   徐秋白沉默,斐无道则是用手指敲了下他的面具,淡淡道:“你的武功,哪里学的?”   “无名小卒,繁杂而成。”   “你习武的天赋没有你读书厉害。”   “你查过我。”   “好奇而已。”   “因为我的武功。”   “不,你的长相。”   “像一个人。”   徐秋白皱眉,斐无道没有多说,但拔出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像一个人,谁?他的仇人吗?蝶恋花的仇人?   那得看他今日能不能活下来了。   徐秋白目光飘远,竟落在山岗远方迂回山道中的马车之上,看着它渐行渐远,再看,竟发现天上又飘了白雪。   一场雪可算是瑞雪丰年,可若是一直下雪,便是灾难。   彼时,马车里,明谨撩开帘子,道:“下雪了。”   刚进马车就把了她经脉的梨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的身体也在下雪,你不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   “看样子已经吐血好几天了,废了多少帕子,你怎会不知道?”   “白衣剑雪楼的姑娘这么会套话可不好。”   明谨带笑调侃,梨越发皱眉,“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第146章 风筝   “想看看谁会杀我,从中找出隐藏在朝中的人吧。”   “是。”   “那现在人也抓到了,梨姑娘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还在考虑。”   明谨失笑,“你们武道中人都这般潇洒的么?……下面是什么地方?”   她本在笑,倏尔瞧见山岗山道外面峰回路转下的山谷,红枫嵌谷,绵延溪流,雪还未化,却已染了新的雪花。   乍一看,美不胜收,但她有些失神。   梨看了一眼,皱眉不语,其他几人也不敢说话。   明谨悟了。   “那就是红石谷啊。”她茫然想着,目光竟有些涣散,恍若目光所及的那红枫变成了流动的鲜血,而那溪边白石被染成了血红,水中起伏流动着一句句尸骨,其中一个头颅在水流中不断翻滚,翻滚……   忽而就一股腥气直冲咽喉。   “姑娘!”   明谨昏过去前,撩着帘子的手放了下来。   梨重新给她把脉,面色冷了些许,对着昏过去的明谨淡淡一句。   “现在我知道要带你去什么地方了。”   马车绕道,离了红石谷,往都城东郊外的一座山而去。————————   七日后。   都城境内东煌山,山峰迂险,青白红三色渲染,以色灼目,以山雾灵气摄魂,端是天下灵山之翘楚。   非人所能居。   此时山中幽庭中天狗跟拓泽忧心忡忡,连天下闻名的白衣剑雪楼出品的剑武茶都没心思品了,只时不时盯着不远处的密阁。   不远处梨提剑信步于风雪中来,到了庭中,问:“你们一直在这?”   “姑娘还未脱险,反复病重,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   梨自然知道,七日内,她练了七次剑,其中四次中断,只因谢明谨反复病发。   可要说是什么病,师傅也没提,其他人更无从知晓,但她以自己的经验来判断,若是病,便是有长久病症的,以谢明谨身边医家云集,不可能没有察觉,反倒是最近变故一激就起来了。   更可能是一种年幼时就隐的隐疾,日夜压着,这次是一下子爆发了。   怎么说呢,梨总觉得世间女子因为身份限制,能参与的事有限,所遭遇的恩怨也有限,基本一个事儿就能打垮或者成为后者一生的桎梏。   像言贞从闺阁贵女变成江湖女子,也是因此,人这一生不长,承受的有限。   像谢明谨这样事事全占的也是少有。   “险山峻岭出灵芝,她会好的。”   她只这样一句,便走向密阁,且随手将剑挂在了柱上剑套上。   “她是在意指我们家主子是灵芝?”   “不是说白衣剑雪楼的人是剑不离身的么?”   天狗一连两个问题,拓泽不耐瞧他,道:“人家是在说主子这么倒霉,什么坏事都摊上了,自不可能就这么死了,至于卸剑,这是人家地盘,你也不想想这里多少高手。”   两人目光四处看了下,实在摸不准附近有多少个武功比自己高的。   反正单是梨他们就打不过,何况那位楼主,七日前一看,当时为姑娘的病症着急,没仔细看,待后来再看,他们都惊呆了,现在想想都脸红。   “也不知道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忧心忡忡,待剑雪楼的门下弟子来喊吃饭,他们也没什么胃口,刚要婉拒,密阁中忽有了动静。   “好了?!”   ——————   “自然没好,你现在的命,就像是悬在风筝上,线放得很长,但难以支撑更长远的距离,很快就会断。”   “要解决这个问题,要么冒险收线,要么将线剪断,任由你坠落,若你落地后不死,再重新修整,再启新生。”   醒来的明谨还是有些清醒的,但身体状态已然跨掉大半,梨瞧着这副消瘦至皮包骨一般的身体,眉头紧锁。   才七日,这个女子就像是被地狱摄取血肉跟灵魂似的,只剩下了憔悴的皮囊。   但还好这双眼还是清睿理智的,问了她师傅,“其实也没有第二种选择,是么?”   “是,但我需要告知你,让你自己决断,因为它的差别在于——如果你选了,若是失败,就没有残留的时间了,可若是你不选,还有一点点时光。”   “多久?“   “可能也只有另外一个七日。”   七日,只剩下七日。   明谨思虑了下,再问:“楼主所提修整新生,是要以何秘法么?可为难?”   “算是冒险,我也是第一次尝试。”   “会有损楼主根基么?”   “你在意这个?”   “可以欠人恩情,但又不喜欢欠人太深。”   “多虑了,它的亏损只在你自己身上,而且过程很痛苦。”   “这样啊,那我可以先预支一天么?”   —————   阁中,明谨把事情跟属下们一概言明了,又做了部署,写了不下三十封的密信权当遗嘱留用,封函时,她瞧过天狗等人如丧考妣的面容,笑道:“其一,我还没死,倒不必提前给我送丧,其二,我只是通知你们,也没让你们替我选,所以你们也不必太为难痛苦。”   都这个时候了,主子你还开玩笑!   诸人无奈得很,又不敢说什么。   “人生在世,可能本就有许多事与愿违的事,不会事事尽如人意,但我答应你们,会坚持,不会放弃,可好?”   其实也没有可不好的余地了。   ——————   上半天跟下属们布置后事,下半天却跟芍药争论一个事儿。   梨来的时候就见到主仆两人僵持着,她问了,有些无语。   芍药:“这不是小事,她都……都这样了,还想着去外面玩雪。”   明谨:“我就是看看,没玩,你怎哭了。”   芍药:“你就是想玩,也不想想外面多冷,那雪多冷……我没哭……”   梨:“你是哭了。”   芍药:“……”   梨其实能理解明谨为什么会这样“任性”。   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将来的人,最后能留住的可能也只是一场雪。   “我可以用内力替她暖身,玩一会倒也可以。”梨如此说,芍药错愕之下,倒也同意了。   说到底,她也明白明谨的退路至多只有几天,要么就是明天就没了。   芍药低下头,没跟去,这次她是真的哭了。 第147章 惋惜   ————————   能在二十出头便代白衣剑雪楼庇护君王左右,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在森寒风雪中,明谨竟感觉不到原来在屋子里都能感受到的寒意。   单手推着轮椅,梨的另一只手也放在明谨肩头,掌心不轻不重,内力输送平稳,能让明谨如今这残败羸弱的躯体缓缓承受,且慢慢带她到了此地风景最好的地方。   “这里是淘沙朝崖,我不知道谨姑娘是否觉得好看,但,我们楼内的人多喜欢此地。”   明谨没有急于评价,只是坐在轮椅上,以肉眼囊括这雪海似崩非崩却覆盖广袤黑土的澎湃山境,以灵魂去触摸灵山之顶屹立不倒的清冷孤独。   “山海入境,如大浪淘沙,以矛盾淬无上锋尖,才是武道。”   明谨说了,梨听了一惊,动动嘴唇,道:“红尘入世,似崩雪覆界,以冷静断是非黑白,才是人间。”   这话,大抵是白衣剑雪楼创派的立派宗旨,但没有具体的文字描述,全看楼中弟子自行感悟,她生长于其中至少二十年,也才懂了,没想到这个初初到此地的人竟也懂。   明谨偏头,略莞尔,“不入人间便能得道的武道,那是仙人圣人,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圣人。”   她是带着一种调侃的语气说的,可梨没有生气,反而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似惊叹,似惋惜,似心痛。   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奸臣之女心痛。   明谨读懂了她的眼神,偏过脸,声音温软,“梨姑娘定想说若我能习武道,那就好了。”   梨轻轻扣住了轮椅推把,道:“我不喜用她人的伤口去提醒她理应疼痛。”   明谨嗯了一声,然后贴靠着椅背,看着近在咫尺的悬崖,也看着悬崖下雪海潮浪。   “其实我小时候试过偷偷练武,那时候我已不知被多少人称赞过书读得好,我自信,偏执,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可自我偷偷握起我母亲的佩剑,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那么难。”   “经脉不通,内血淤积,才挥了几下剑,双臂关节就有了损伤,笔都拿不了,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我记得那次祖父看我的眼神特别可怕,我以为他是惋惜我不知爱护自己……母亲抱着我,哭着哄我说练不了剑也没关系,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像不了她,可以像我父亲。”   “我那时已然懂了一个人若真去做自己不可为之事,做不成是痛苦,不得不去做是更深的痛苦。”   她说的像是武道。   其实不是。   “你若是害怕,可以哭,我不看你。”   梨说道,然后就背过身   明谨转头看她一眼,笑了下,然后左手覆在眼睛上。   人生至此,十八许,至友断绝,难抿仇怨,既不得见至亲,亦被至亲负离,生死之期,旁无他人,她自己决定。   若死。   苍雪覆绝顶,又有何处是她葬身之地?   其实,她也是怕的。   因为太孤独了。   ——————   那天,梨听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女子哭了,但后来许多年后,她才恍然想起来,那竟是这个女子此后余生唯一一次为他人所知的哭泣。   哪怕这一次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死。   ——————   次日,院子里的鼎炉在寒气中生烟袅袅,梨提剑靠着柱子,遥望着远方大雪纷飞。   屋外的芍药等人静若无声。   屋内,白衣剑雪楼的楼主已经准备好了材料,看着眼前在药浴中皮肤蔓延红脉的明谨。   那药,药性极大,以巨力摧毁藏在骨骼跟筋脉中的秘毒。   痛苦,极痛苦。   但她要求明谨理智。   “接下来我给你输入内力,教你导引通脉之术,其实,我只是引导,你自己是主体,全看你意志,若你能坚持,我也会坚持。”   明谨连牙齿之间都已有血渗出,她只能看着对方,一双眼如红瑰化血丝浸润在池水中,既血腥痛苦,又绯然潋滟。   楼主与她对视着,教导了脉术,却发现明谨的眼神里闪过了什么。   楼主垂眸,淡淡道:“鬼谷通脉之术,断代的绝学,我白衣剑雪楼有,但是异端,没用过,你还敢继续么?”   明谨与她对视片刻,那一瞬,楼主几乎确定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眼里有惊涛骇浪,也有深渊秘境,但她决断如斯,只闭上眼,微颔首。   于是定了她往后余生的第一轮乾坤。   没多许,屋中蔓延而其浓烈的血腥味。   ——————   三日后,芍药等人实在是压不住内心焦躁,只能以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天狗就主动问这三天一直也等在屋外的梨。   “那个什么红蛇郎君,梨姑娘你拷问出了什么么?”   梨瞧了他一眼,天狗顿时讪讪,正要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却见梨用未出鞘的剑柄在前面的雪层上写了一个字。   苏。   “是他?”芍药瞬时露出吃屎般的表情,咬牙切齿:“这天底下就没几个好男人,呸!”   天狗跟拓泽默默不敢吭声。   梨倒是不提自己得知这个结果时很是波澜不惊,不是因为她早知那位苏慎之不是好人,而是因为她本就没太关注对方。   不过她也没跟这几人多说,因为楼内有人来报——褚兰艾来了。   梨微皱眉,提剑掠影而去,在外风雪盐亭拦住了褚兰艾。   褚兰艾随手将腰上佩剑释在桌上,道:“师妹亲自来拦人,看来果然是真的,她真的在这里?”   虽然谢明谨在白衣剑雪楼是绝密,但拦不住这个人,毕竟对方也是楼中弟子。   梨:“不必试探我。”   褚兰艾微偏头,“我知你戒备我参与其中,但请信我,今日我来,单纯为她生死……至少我在意她的生死。”   梨不说话,对于这位师姐,她不全尽信,虽然对其他人,她也差不多。   褚兰艾没有强求,倒是顾自告知了一个消息,“言苏两家的案子于昨日平反了,在监察院内狱的言太傅已出狱,并官复原职,苏缅大人亦复原官位,但因已故,是以补偿其遗族,言家赐……至于赵太傅则是被下了狱,也算是报应,但这个案子还在往下查,毕竟当年的怀庚之变牵连甚广。”   才半个月就调查出了结果,这个时间很尴尬,也很敏感,能让一些人品出很多味道,她觉得若是谢明谨在这,她们肯定很有得聊。   她们都是为政治而生的女子,可是……   褚兰艾倏察觉到梨皱眉了,愣了下,她才发觉自己的话很让人误会,眉心微簇,她眉宇间的清冷淡了几分,多了三分歉意,“哦,虽我是故意想让师妹你告诉谢明谨,不过并无意嘲讽她。” 第148章 融白,武林(新卷,武林卷了)   若是谢明谨在这里,估计为了避免她在此地的消息外露,也不会差人跟外面打探消息,她自是故意把消息带上来的。   但也没有以谢远的处境来嘲讽威逼的意思。   “她是她,谢远是谢远。”   褚兰艾还是最近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非要让谢明谨知道,就是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成长。   她无意隐瞒,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梨还未说什么,倏然一惊,转头看向密阁方向的后院悬壁悬钟。   钟鸣起,哀思长鸣。   “有让我白衣剑雪楼惋惜的人……逝去了。”   吃惊之下的褚兰艾第一时间是怀疑,所以下意识去观察梨的神情,却是一怔,因为看到了无边的寂寥。   倏尔,她自己也怔神许久。   谢明谨,是真的死了?   ——————   褚兰艾自知自己可以回白衣剑雪楼,但不能亲自接近楼中密阁,她的身份终究敏感,尤其在这个时候。   为了自己父女,也为了白衣剑雪楼的避嫌,为了杜绝后患,她必须如同来时一样去也隐秘。   所以她在亭中站了一会,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靠近密阁,一来是没有信心让楼主答应她进去,二来她也知道自己跟谢明谨没什么关系,没那个立场。   缄默片刻,她握起剑,对着密阁方向弯腰作揖,心中浮现一句。   如果你非谢远之女,如果你我早已相识,或可成知己。   但这人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呢。   她叹了气,转身下山。   梨在原地看了一会,见到了一身血腥而出的楼主。   但没见到谢明谨。   梨站在原地,看着芍药等人站在门口不敢踏进一步,但门内血腥气翻涌,逼退了这山绝之巅的冰雪之气。   屋内光火昏暗,似暮气,似哀鸣。   她忽然回想起一句话——一个人若真去做自己不可为之事,做不成是痛苦,不得不去做是更深的痛苦。   不得不去?   是否在当时,谢明谨就已无求生之欲了呢。   所以她,必死!   梨认为她的师傅琴剑双绝,是能观唯美苍雪而思天地无涯之人,一身气质不染烟尘,但染了血,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的眉头锁着,似在为难什么。   “师傅。”梨上前行礼。   这一代的白衣楼主代号为琴,当年历练于世,外人都称她为琴白衣。   琴白衣看了梨,似是自语,似是恍惚,“我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师傅以前见过她?”   “不知道,也许见过她母亲,但也许是见过了当年还年幼的她……是个婴儿吧。”   婴儿跟现在是分辨不出的,除非有明显的体征,或者……体质?   武道之人,其实认人以根骨。   梨何其敏锐,察觉到了,还没问,琴白衣就靠了柱子,轻叹一口气。   “蝶恋花……原来出了两代天人合一的根苗,却都毁了,这背后的人好毒的心肠。”   “难怪简无涯不忍杀她……奇怪,简无涯这个人,我怎也觉得在哪里听过。”   “还有,好像当年有人抱过她来楼中求助。”   如果是一般人顾自喃喃自语,言语如此飘忽,旁人定会觉得此人乃痴障之人,可她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她是清醒冷静的,冰若璇玑,只是迷惘,且并不避讳自己的迷惘。   淡淡若有所思,浅浅观雪叹凉,始终没提屋中逝去之人。   梨先是错愕,后平静了,问:“求师傅您么?”   “不,我当时火候不够,那个人求的是你师祖,可惜,你师祖当时也只能给风筝续第一次线,却不能补全风筝上被断了的龙骨,却也没想到她能飞这么久,这么远。”   “今日,是第二次。”   梨想,后面的话是不是——可惜失败了。   隔着敞开的门,芍药终究鼓足勇气进去了,过了一会,外面的人都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梨不喜这样的死别,顿了下足,提剑往外走,忽见到幽庭外的悬崖平台,雪层上有一层轮椅车辙痕,原本辗到了棕黑土地,露了秋时落败的草梗,但又被一层细软的白雪覆盖。   恍惚中还可以见到三日前坐在轮椅上背对他人却面对悬崖雪海孤独哭泣的羸弱女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   时间,终究会覆盖一切。   “红尘烟火,匆匆俗世。”   她低低一句,拿起了剑,看着这把新剑,她习惯了有一段时间,终究念想那把年少时被师门长辈赐予的故剑,断了剑,心中藕断丝连。   可是……不断不立。   手指微推,剑柄推送,锵,一片雪花飘落,融化时露出底下的新刃,显刃上剑徽刺字——融白。   “断代续往,岁月融白,方可见春晖。”   那一瞬,为斐武道击溃辟断的剑道之心终于顿悟。   一片通明。   而这一日也是这一年最后一场雪。   终究未成灭顶雪灾。   也是这一年的尾后,春节之前,长达多年的朝廷党争正式撕到了明面上。   ——————   四年后,昭国南部东梧州,东梧州乃昭国最大的一个州省,地域辽阔,风土富饶,自昭国建国起就因武道发源于此地而成为武林江湖传统意义上的疆域。   但正如国家一般,岁月日久,兴盛衰弱起伏终有期,它也曾巅峰,也曾谷底,却仍旧如草原燎原之后的点点生机而再度繁茂起来。   “十四年前武道断代,四年前武道自祁连山蝶恋花再起领袖,百家争鸣,百宗争霸,我武道终于再次兴盛起来,不过它的兴盛并非一枝独秀,乱世出英豪,若不是西北边疆起大荒之乱,若非东南七省邪道中兴,朝廷也不会任由我们再次壮大,说起来,也算是世事无常。”   州府太一城临岸码头停靠了一艘船,船上几个武林人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个大抵有些阅历,跟师弟们言谈中交托了一些武林的信息。   “前几日我还瞧见雪鹰堡跟刀岭堡的人前几日在流光雨瀑那边打了起来,好生热闹。”   “虽三庄鼎立多年,一向不和,可为何忽然打起来?”   问的人十分兴味八卦,年长的那个也没阻止。   江湖么,本来就是是非争端许多。   “嗨,不是四年前雪鹰堡混入了邪教奸细么,那莫让跟林素带回了消息,堡内彻查,抓出了好几个内奸,可也逃出去了一些,这才让消息泄露,刀岭堡不得抓住机会埋汰啊,在三年前的拳宗张风老前辈的寿宴上直说雪鹰堡治家不严,混入邪教内奸,危害武林,理当谢罪,下了雪鹰堡好大的面子,当场差点闹起来,被张老前辈压下了。可一出门就打起来了,这一打就好几场,都是小规模,直到五日前剑宗胥野放出风来说近期要在流光雨瀑练剑开课,好些宗门弟子都去了,为了占位置发了口舌之争,结果两边人各自十几个弟子打得热火朝天,现在都不肯退让,两边庄堡越来越多弟子参与过去,占据两地对峙。” 第149章 桥上人(谢泠泠的小鱼3万打赏,4千字合为一更,今天就一更了)   这八卦的人消息还挺齐全,前因后果都说了个彻底,惹得几人感慨不已。   “其实三庄之上还有剑微宗跟空蝉宗二宗,更别说最上头的忘周山,若不是这几年举国武林人往东梧聚集,武林人士繁杂众多,,琐事繁多,无力监管,只能放任生长,这两庄也不敢闹这么大。”   “武林不闹还是武林么?正好,也让我们看看这两庄堡的实力,我们朝辉派虽建立不过三十多年,但门下弟子精锐亦不可小觑,既入武林,我等定要闯出名堂来!”   大抵每一个刚出了笼子的少侠都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们的师兄翻了个白眼,“闹是可以,可别瞎闹,江湖可是会死人的。”   五年前他刚出来,跟他一起的人就死了三个。   其余人倒不在意生死,就是觉得师兄似有些忧心,不过前方码头已经到了,几人随人流下船,其中一个师弟较为敏感,已观察到猫腻。   “师兄,这东梧州一向如此热闹?我怎看着做生意的商人比武林人还多。”   “自然,你以为呢。”   师兄撇嘴,“虽西北疆域起战事,但这十数年来以江南诸州省商业繁茂,其中龙头温氏商行本就扎根于东梧,东梧能百废俱兴也仰赖于其经济,不过这几年因为其他州省多有邪教之乱,东梧却有武林镇压,邪教不能放肆,是以百姓安定,经济得以发展,商人们都是嗅觉非凡的豺狼,自然将版图发展过来,可这样一来,商业之间也有争斗,加上武林之事,就显得水深且起波澜,你们且要当心些,别咋咋呼呼,惹了别家人马。”   他且刚说完,跟前隔壁那船下了一伙佩刀人士,匆匆言谈过,被他们听到了。   师弟甲:“刚刚他们是说炼器名门焱院今日要在太一城温氏拍卖行拍卖兵器?”   师弟乙:“没错,我也听到了,他们还是是百炼刀门的人,等等,师兄,你去哪?”   师兄咋呼:“这天大的好事!赶紧走啊,还磨蹭个娘西皮!”   一群人匆匆起了轻功快行而去。   当今,偌大的太一城中武林人士繁多,本大部分是为剑宗胥野开课而来的,是以剑客居多,但几日前消息灵通的得知焱院要卖武器,于是纷纷赶来。   温氏商行商业版图极大,布及全国,钱庄不计其数,而太一城乃温氏一族老巢所在,好大一块土地为温氏所有,以其居所温氏建苑依山傍水后往外蔓延,商铺布局以半弧辐散而出,其中太一拍卖行跟茂林戏院乃核心。   拍卖行外,街道宽阔,商铺林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不过往日来自全国各处热衷于谈商业的商人跟百姓们今日都颇克制,不想招惹街上无处不在的武林人,但也不压制看热闹的天性,比如现在拍卖行外就打斗了起来,听说是赶来想买武器的一伙人仇人相见,当场就在门外打了起来,按照武林规矩,没打进拍卖行,人家也不管,全当热闹了,也有不少武林人见状不急着进去,反在外面围圈看热闹,还有周遭酒肆也冒出许多脑袋来吆喝,还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其中。   “还打什么啊!焱院的人来了,快要拍卖了!”   “呦,都督府的府军来了,估计也是怕咱们打起来!”   “走走走,买票进去吧。”   武林人纷涌而出,刚刚打得满身血的人也各自收刀剑跑了进去,看热闹的百姓跟商人走出来,桀桀称奇,还有人呼喊着下注看看那些武林名宿能买到焱院这次拍卖的武器。   “欸,胡老板,你开庄啊?”   “开啊,只要你们敢下注,咦,今日这般大日子,隔壁剧院还有开戏?”   胡舟此人并不是东梧人,乃外地行商,自十几岁走南闯北白手起家,如今四十许,已然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此人这几年也到了东梧扩张版图,在温氏巨无霸的商局之下努力拼搏一线生机,虽艰难,但也不负其努力,如今在太一城很吃得开脸面,是以他也知道当地一些规矩。   比如以最近聚集太一城的武林几番盛事,不管是商家还是百姓都没心思在戏院享乐的,又有谁开这个场子?要知道这太一大戏院的开戏价格可不低,更需要人脉。   “还能是谁,老胡你昨天在月香楼叫了几个姑娘啊,这眼神花的,没看到戏院内外都被温氏护卫看管得密密麻麻啊,自然是温东家亲自开的戏。”   诸商人老板笑谈中也都思量一件事,温东家喜欢看戏人尽皆知,可这么大的阵仗,倒像是在招待什么人谈生意。   胡舟肥胖的脸上小眼睛眯起,悄然扫了对面戏院好几眼。   他们这些外地商人摸爬滚打好几年也才搭上温氏的门路,可从没人能让温良此人如此慎重对待的,也不知是何人物。   他心中飞快过了好几个怀疑对象,却没有结果,而边上人热闹下注,让他分神,酒席笑谈之间时间飞快。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酒酣之时,他胡舟刚要唤仆人取酒来,忽听拍卖行那边轰然巨响,那屋顶都破开了,瓦片横飞,一个黑影窜天而起,接着下面起怒喝。   “竖子敢尔!”   ——————   那窜出的黑影身法奇快,破开屋顶,在瓦片横飞时纵横残影,似还背着一个包裹,一边轻功掠射一边哈哈大笑:“白云老头,是你没看好你们焱院的兵器,可不怪我捷足先登。”   “小白龙!你敢动我焱院的兵器,今日别想逃!”   “嘿,那我就逃给你看!”   名号小白龙,其实是个江湖一等一的大盗,轻功厉害得很,恶名昭彰,在官府都挂着悬赏榜,穿得一流水的白,掠射屋顶,转眼就到了另一栋屋子。   此时,拍卖行中已然跳出许多武林人士,提刀握剑的,皆是怒斥追赶,但速度最快的还是一个老者,这个老者此前怒骂时就已驾驭轻功也从破开的屋顶追出,灰袍猎猎作响,速度竟比那小白龙还快上许多,隔着四五步远,手中掌风凌冽一轰!   小白龙似有所感,跟窜树的猴子一样就地一弹,脚下屋顶被轰出一个大洞来。   “娘呦,老头你可以啊,武功大进,可内力外放,难怪被提拔为大管事,护送兵器来太一城拍卖,不过今天你注定抓不到我的,回去铁定别撸了职位,要去柴房烧火!”   “找死!”   白云老者大怒,纵身一跃,于半空抽踏空气,掌心气劲如团,一团打出,凭空出爆裂声,俨然是极厉害的掌法,小白龙吓了一跳,一个囫囵就跳到了隔壁建筑。   这一时,隔壁院可是戏院,台子上咿呀咿呀许多伶人唱着曲儿,玲珑仪态,脂粉飘香,突然就见一人从天而降,踩破了好大一块屋顶瓦片,又刺溜跳到台上,接着追下一个老头。   众人被这番动静吓了好大一跳,生旦净末丑一流水尖叫起来,顿时一片混乱,再看对面观戏台二楼包厢中周边的提刀护卫齐齐动了,前来围杀此人。   那包厢既要看戏,自然是非墙密封的,四面只用薄纱帘子吊着,一般是留出戏台这边一面好看戏,可它却是四面皆垂挂,只知道外面站着两个护卫摸样的男子,再隐隐看着里面有两个人坐着,估计是谈事,而且只听曲不看戏。   本来颇隐秘,颇从容,可那小白龙就是窜天的猴子,活生生把场子搅乱了,一片混乱中,他倒也看到了包厢这边动静,也瞧见了那两个护卫,目光一闪,只弄乱了场子,混在一群混乱的伶人中朝着包厢那边跑   “大胆!”左边的中年男子怒喝,接着提刀而出,一刀横扫,就近挑射来的小白龙吓了一跳,踩着栏杆一个后空翻,翻到了边上树梢,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温良身边的第一护卫茂泽。   茂泽跟白云都杀了过来,这时候,拍卖行那边好多武林好手也过来了,聪明的,还跑到了戏院外面内外两层埋伏着,就等着截杀小白龙。   “哈,小白龙,你今日是寻死而来!”   “哪里逃!”   小白龙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上蹿下跳好生凶险,但忽听到一声尖叫!   竟是伶人尖叫!   奇了怪了,小白龙已经被逼迫到这边,端是你们柔弱,也不该还叫唤着吧。   众人好奇一看,齐齐吃惊,只因那边混乱的伶人们竟在靠近了观戏台之时,乘着护卫被小白龙引走,掠射了好几人,凶狠朝着那包厢甩射暗器。   但其余伶人之所以尖叫,不是因为他们惊恐这些人竟是刺客,而是因为包厢边上另一个护卫在迅速挡下那些暗器后,抬手一下就斩杀了一人,鲜血横飞,可把这些人给吓到了。   “东家!”茂泽大惊,当下放弃小白龙冲了过去,两人合力拦下这些隐藏成戏班人员的刺客,但还是有一个冲进了包厢中,拔出袖下匕首,朝着在座的温良割喉而去!   极是凶险。   还好茂泽手腕一甩,一颗飞镖打出,击中了那刺客的阳穴,一击毙命,但也在同一时刻……   嗡!   远方箭矢破空而来,直直朝着包厢而去。   不好!茂泽正慌,却发现那箭矢方向并非冲着自家东家,反而是朝着对面那人……   对方护卫似乎也来不及抽身抵挡。   其实连他也来不及,但,咻!另一根箭矢斜射而出,直接半空射断了对方箭矢,紧接着两边建筑屋顶都冒出了一个弓箭手,两人竟踩着轻功隔空对射。   这一幕惊动不少人,连外面等着抓小白龙的人都云里雾里了,这什么情况?   太乱了!   可更乱的来了,那小白龙好生了得,竟硬生生以超绝的轻功超出了包括白云在内的众人围杀,再次跳上屋顶。   “是小白龙!”   “抓!”   “大家快上,别放过他!!”   莫说男女,一群武林好手齐齐跳上屋顶,似都去围杀小白龙,但混乱中,似乎有人跳错了地方。   那女刺客倚仗比小白龙都要快上一分的身法转瞬中就到了包厢一侧,一摸腰,咻,柔软的软剑弹射而出,随强横的内力输入而绷直了剑刃,锋利而过,那上等竹内丝幕帘嘶响裂帛而断落,剑锋直入包厢。   茂泽一惊,这是杀我家东家的?   哦,又不是。   又是对面那个。   而对面那个人,在幕帘断落后,偏头往外看来,对视上这位突如其来的刺客,目光如凉瑟秋水。   对面那位掌握偌大财富且养尊处优的温东家只见对方单手一撑茶座,单薄纤长的身姿随那剑锋入来而旁闪,另一侧的幕帘掀开,她绕着柱子而出,足下一点瓦片惊鸿而过,从这边屋顶飘然入外侧空间,彼时,她去的地方正是小白龙被围杀之地,也不知前头是如何杀的,这位大盗终究吃了人多势众的优势,吃了暗亏,不得不强接白云一掌,吐血后,身上背负的包裹也被掌气破开来,掉了好几把缠裹的兵器。   多是长剑。   长剑从半空落,小白龙心疼得很,顾不得坠落的处境,大喊一声:“我的剑!”   然后他就看到屋顶那边包厢闪出的一个青影像是信庭漫步的白鹤,她来了,凭空取剑一把,然后踩着他的脑袋再一个侧身,铿!   那追来的刺客软剑剑锋刺再在了剑柄上。   那等强横的内劲跟锋利的剑气,不愧是焱院出品的利器,那剑鞘材质过人,竟未龟裂,活生生挡下了这一剑,然后……他拔剑了。   咻,剑气如高处坠落的清流,纤细,但是强韧,落地有声,光影长泓。   刺客眼睛一睁,急忙欲闪躲,但也因为在半空也来不及,只能变成她用软剑格挡。   锵!!   她往后略飞,踩住了屋檐的边角,本欲再杀过去,但……嗡!!   她提剑斩断射来的箭矢,看了下,原是对方的弓箭手已经解决了同行,已然瞄准了她。   按理说此刻的青袍女子理当松一口气,但她刚落在树梢,便见到不远处街道人群中有一个书生朝她笑了下,然后手中风雅怡人的扇子朝她一扫,咻咻咻,一排细针破空射来。   几乎无影的针影,根根淬着剧毒,速度奇快,眨眼就到了她的跟前。   然后剑扫过,针打在了剑刃上,轻微脆响,不过此刻的书生也抓住了机会,直接射了上来,手中扇子横扫,扇柄就是利刃切面,乘着她的剑还在挡针的时候,朝着她的咽喉……   倏然,她不见了。   倒是送了他一条剑气。   好快的速度!好可怕的身法!   铿!!扇面格挡,裂开了,他应声后坠,落地时,面颊跟手腕皆有一条深深的血痕。   那女刺客正扛着弓箭手的箭攻靠近,见状惊了下,果断抽身而退,跳到了桥边店铺屋顶,遥遥看着提剑落在桥墩上的青袍女子。   桥上人,屋顶上人,街上人。   两女一男三角位置对峙,另一边小白龙那边已有了结果,因那散开的兵器,引得诸多武林人混乱,一时忘记了去抓小白龙,倒是让他有了一线生机,跳到了一边休养生息,而白云因为得看管那些兵器,一时也顾不上追她。   本混乱不堪的局面,竟一下子分明了。   此时,许多人这才看清这混乱的中心。   非焱院之利器,非那恶名昭著小白龙,而是这个不明身份的提剑青袍女子。   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引两个武功身法更在白云跟小白龙之上的武林一流高手暗杀? 第150章 安排(月票出100名了,求月票)   ————————   一个女子,她站在桥墩上,靛色软麻长袍,别无绣色,别无配饰,腰肢上也只有一条颜色更深的长麻系带,色调纯然。   任何一个落魄的武林人都不会比她更朴素低调。   但小桥流水旁倚青木,风一来,她人款款如水流,风一走,万籁寂静,只剩她眉眼落处唯一灵动。   这样的女子,手里有剑,也不似所有优秀的剑客那般把剑的气质融入骨髓。   反了。   仿佛是她的气质融入了剑。   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矜贵跟克制,冷静跟律动。   她站在那,剑锋就抵着桥墩,气概全部内敛,一人一剑融入了那方寸天地之中。   她一定是一个矛盾的人,就好像她此前是与温良这般巨富商贾低调谈事的无名之人,此后又是凭空掠剑御敌于城池筑顶的无名之人。   一静一动,大方得宜,转换天成。   是了,无名之人,她是谁?   不识她的人,一片迷茫,又不敢躁动。   识她的人,大概也就那一男一女两个刺客了。   “真没想到你会武,还这般厉害,就是看不出哪家路数。”   那女子言语间既有轻挑,也有慎重。   青袍女子将目光从桥下流水收回,掠过两人,道:“回去跟雇你们的人提价么?”   她没什么特别的语气,但女刺客听着总觉得对方在嘲讽他们。   “你觉得我们今日会无功而返?”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能请动赤炼魔宗的赤炼女跟银扇公子联手来杀我的,一定出得起更高的价,就看两位敢不敢提价。”   两人皆是一惊,未曾料到自己身份会暴露,而旁侧听了的人皆是震动。   “邪教之人!”   “是赤炼魔宗的?可我见过他们啊,那两人不长这摸样,连武器都不一样。”   “他们出手了!”   说是出手,别人以为是两人重新动武,其实不是,是那女刺客赤炼倏然撕破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美艳凌人的真容。   银扇公子见她撕了面具,愣了下,也撕了,露出了另一张俊俏的脸。   青袍女子也愣了下,说:“我以为你们要动手,为何撕面具?我对你们样貌又不感兴趣。”   两人:“???”   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刺杀对象。   ——————   “赤炼,你看你从不肯落其他女子样貌,非要露真容,看吧,这人好生羞辱你,你还不动手?”   那银扇公子笑眯眯调侃,赤炼却不上他的当,“你觊觎我地位许久,巴不得我今日折损在此地,好让你师傅替你请赐圣子身份吧,既都接了这买卖,还是卖力些的好,破扇子,你这样的小家子气,算什么男人。”   银扇眼中冷光一闪,骤袖口一甩,出了另一把扇子,这一把扇子才是他真正的兵器,正要动手,那赤炼也随之要一齐动,但骤在此时,水下轰然一响,一具尸体被抛了上来,落在桥上阶梯,随机一个黑影跳了上来。   一身湿透,但桀骜猖狂,照面就来一句,“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主子亲自动手。”   赤炼跟银扇公子自然大怒,不过他们也不是傻的,水底下被杀的是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么,那么擅水性的宗门一流水鬼刺客,就这么别杀了?   最麻烦的是他们没察觉。   但现在想来,此前这个女子落桥上后往水下看了下,莫非已然察觉了?   再莫非……今日他们的刺杀对方也是知晓的,早已有准备?   那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到底是反派邪教出身,自认为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两人当下淡了杀敌的心,正琢磨着撤退,却发现后路被封了,原来是这个刺杀对象原来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来了。   刷!   两边四人顿时厮杀起来。   这真正一动手,就能看出几分门道来了,就算不以貌取人,端看这武功招法,众人也能确认他们的来头。   忽见边上的戏院出了人。   温良带着茂泽来了,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商家公子,如今的掌门人,怎么都改不了那一身的市侩气,一来就开口道:“喂,虽说我们东梧之地武道盛行,可这些邪道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就刺杀人吧。”   “不过也是今日我安排不好,让这些人钻了空子,差点就伤了庄主你。”说着,他走上桥上台阶,深深做作揖:“实在对不住。”   明谨:“我觉得你安排得挺好。”   温良:“庄主果然宽厚,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明谨:“你是因为自愧,才安排人杀我的么?”   她问得随意,温良听着似惊心,目光一闪,作揖的动作尤在,只是直起了腰杆,露出惊色,“庄主这是何意?莫非以为是我派他们刺杀的你?”   “我说的不是他们,是戏班子里的那些。”明谨站在桥墩,温良站在桥上,本就有高度之差,她低头瞧他,眉眼清润,却幽深。   温良表情浮于表面,似无辜,“他们想杀的可是我,只是没想到今日有两拨刺客,想杀庄主的人混在其中,就因此就怀疑我?这未免也太让我伤心了,难道在庄主眼里,我温某人就是这样的人?你问问这里的商业朋友,看看有谁是遭我温某人如此暗算的?”   “若想暗杀,一般跟自己是什么人无关,而跟对方是什么人有关,论盐运工事我不如你,论农货海运我也不如你。”   温良笑了,“那我有何理由去冒犯你呢?”   明谨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概怕我的人比你强,先把你暗杀了吧。”   温良表情微僵,目光不轻不重扫过那边与赤炼还有银扇公子厮杀的天狗两人,“庄主说笑了,我真不是那种人。”   他也就短暂扫过两人,迅速回归明谨这边的视线,为保真诚,还是对视着她的目光说得:“这一男女真不是我安排的,我也没那本事……”   在明谨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他保持微笑:“当然,前面那些戏班的刺客也肯定不是,我就一商人……”   他总是欲言又止,但这次明谨没给他机会,“好巧,我也是,是以此前谈的交易,你要让利几分?”   说到利益,温良明显谨慎,也想和稀泥:“庄主……” 第151章 故人 (上章章节数出错,是150,内容正确)   明谨:“我从不跟不了解的人做生意,你觉得如果我知道有人要害我,我会不会提前跟那些刺客之中的个别人做生意?抓住别人的把柄威胁,然后得到更多利益……好巧,我也是个商人。”   温良甚至都不用回头去看戏院里面那些都被拿下了的戏班刺客,当即面色肃然,毅然道:“庄主果然睿智超凡,一定能从那个弃暗投明的刺客口中得知我并不是幕后设计的无耻之人,相反,我早已决定跟庄主你合作,甚至为了促进我东梧的商业大局,为了留住庄主您麾下小圣人别庄这样强大的合作方,我愿意舍弃微末利益。”   明谨:“事实上,我觉得为了码头海运这等利益,端是几万两的小事,温东家不至于眼界如此低,如此冒犯于我。是以,我也好生训斥了这个刺客,他如今也知道错了,必然会改口的。”   温良:“此人也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谨:“那温东家觉得我该跟愿意认错的人合作么?”   温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觉得吧,以庄主您这样的境界,实在没必要跟这等人计较。”   明谨:“原谅他,既能达成道德上的境界,又能实现利益上的收获么?”   温良:“对的对的,事实上,我一直都对庄主您仰慕已久,今日之约也是筹备多日,还请了木易大家表演,就是想讨您开心,真的无心……无心冒犯于您。”   双目衷情,痴然,像是在诉说最缠绵的情事。   哪怕众人公然,哪怕小桥流水有人家,哪怕不远处还有窃贼与卖家,刺客与厮杀。   他就这么表达了,一点都不为难,事实上,这也的确不为难,因他从他这个角度往上看去,他表白的对象低眉看来的摸样,足以让这世上十之八九的男人都无需考虑其他,只忠诚于那一刹那的视觉。   哒哒哒,街道上率着一列队府军前来的威武男子隔着距离都看到了这一幕。   桥墩上的女子瞧本城首屈一指的名人温东家这副能屈能伸的样子,瞧了他须臾,眸色微潋,顺着此时飘来的一缕风,在发髻青丝被吹起一缕后,手指轻勾,嘴角微微上扬,偏头轻笑了。   那笑声很轻淡。   “我这人,命不太好,平生招惹的男人基本全是为了算计我而来,温老板也是这样么?”   温良一急,“这个我还真不是……我……”   “我知道你不是。”   “阿,我是说我是真心……”   他突而不说话了,因为她缓缓弯腰俯下了些身子,青丝一缕缕垂落,流水跟青木仿佛都在她身后退却,只剩下了她双目之中的幽凉。   春夏之交,春光潋滟,夏日灼然,她的眼融合其中,不冷不热,温润极致。   “我既是来跟你做生意的,你也只能跟我做生意。”   “这种话,以后不要提了。”   她倒是留意到了那边府军的动静,看了一眼,对那位面容熟悉的人物也没有多在意,只在白云终于收齐了那些兵器,并控制住了小白龙走来后,她才直起身子,跨步下了桥墩,站在台阶上。   白云看了边上表情复杂的温良一眼,眯起眼,手中有剑鞘,双手恭敬递来,并道:“今日让庄主您见笑了,幸好有您在。”   他们竟是认识的?   许多人看出门道来了——这小圣人别庄不像是初来乍到啊,跟温良这样的商业霸主接触前已然交好了焱院这样的东梧武林名门吗?   如此滴水不漏,如此气魄,莫怪温家忧心忡忡想先下手为强了。   “客气,也幸好有贵院的兵器在,不然我就吃亏了。”   明谨接过剑鞘,将它铿锵入鞘,然后递给对方。   白云妥善收好剑,交给身后的下属,正要说其他的,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一个十分帅气的玄甲小将军,大概刚从军中来,头上还带着头盔,盖住了大半俊贵样貌,但还有三分少年前,所以难掩情绪——在他骑着的骏马到了桥下后,他勒了缰绳,马儿提步长吁,摇摆了两下身子,马上的小将军却死盯着桥上的明谨,然后不等马站稳,他就匆匆跳下马来。   “真的是你!!”   他匆匆要跑上桥头,却听到不远处驻足有一会的府军人马中传出喝声,“萧禹!!”   萧禹倏然顿足,似想到了什么,五官都皱了起来,回头朝那边应了一句,“东战,你少吆喝!你虽是都督,小爷可不在你麾下效命!你可闭嘴吧!”   府军没什么反应,估计也习惯了。   小霸王的名头是说笑的么,他从来不给东战面子,但也没再理他,抓紧时间急忙上了台阶……一把挤开了温良跟白云,占了明谨跟前最醒目居中的位置。   两人:“???”   这特么哪家来的小屁孩!   不过萧禹不知道是被东战喝清醒了,还是其他,他也没没像四五年前直呼明谨身份。   大抵是知道一些明谨隐姓埋名的隐忧,他克制了些,但依旧眉眼骄傲蛮横,“喂,你还记得我吧。”   明谨看着他,没说话。   大概怕明谨说出当年那气死人的说辞,萧禹先下手为强,一把撸下头盔,指着自己还有些薄汗的脑袋。   “我,萧禹!!你可别又说你哪位了!是我!”   明谨打量他,长高了,从前的唇红齿白微胖少年郎变了好大的模样,汗水淋漓,发丝沾着微麦色的皮肤,五官英挺显了三分男儿气概,但那股精神气儿还在。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深了,又因为萧禹其实也深刻感觉到眼前人的变化。   相比于自己从十四五岁拔高成小郎君的变化,这个女子在无人所知的地方,也不知遭遇了什么,一下子从十八妙龄直接褪去了少女姿态,眉眼间沉甸了风华,凝练了万般风情,终如他小时候就咒骂的那般,变成了有几分女妖气质的成熟女郎。   一般世家贵女中,这般年纪早已成婚,也有许多都有孩子了。   可她……似乎还是一个人。   哦,这好像也不是坏事。   萧禹瞥过边上温良,眼神轻蔑。   温良:“……”   但他很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怎不说话?不理我……”   他不要面子的吗? 第152章 邀请   萧禹有些气,还难堪,涨红脸,偏又很快想出了原因——是她不想暴露自己从前的身份,所以不愿意相认吧。   莫怪萧禹如此想,连东战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   明谨忽笑了。   “小霸王,你长大了。”   萧禹有些愣松。   还是这熟悉的语气,当年一幕隐约再现。   祖母般慈爱欣慰……但区别在于,今日的她还伸出手,纤白细软的手指落在了他的兵甲上。   隔着僵硬的铠甲,萧禹蓦然有种自己整个血肉躯体都在对方掌下的感觉。   心动?   不,他恐惧!   “我……我……我不入赘的!”   嗯,现在她的名声重点全在这一块么?   明月那丫头当年那一嗓子嚎了四年啊?   明谨本在看兵甲,闻言眉目忽然顿了下,眼神上撩,淡淡落在萧禹眼中。   “嗯?”   萧禹一个哆嗦,哭丧着脸。   完了,好可怕!   比当年还可怕!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谨收回手,道:“我也对小男孩没兴趣。”   萧禹涨红脸,“我长大了!”   明谨没理他这话,只说:“你的兵甲……”   萧禹忽然来劲,得意万分:“怎么样,我现在是六品副督尉,我跟你讲,我爹跟哥哥想帮我,我都没答应,我是自己上战场杀……”   “有点丑。”   “……”   饿了三天终于找到一间饭馆结果等了半天,店家上了一盆过期长毛的咸菜,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可他又不敢回“你丑,你全家都丑。”   毕竟谢家就没出几个丑的,代代出俊男美女,绝色概率还挺高,哦,也就个谢明月那个小胖子出了岔子,也不知道她现在还胖不胖。   反正也有三年没见了吧。   ——————   大概因为太尴尬了,萧禹只能转移话题,“他们是干嘛的?”   温良想说是暗杀没杀成结果被讹诈的。   白云则是果断抓住机会,从胸口掏出一封鎏金请帖,道:“此次我到太一城,本想亲自登门拜访,将请帖送于庄主您的,今日赶巧了。”   明谨从来没有随便接人请帖的习惯,这种习惯落在江湖也是如此,她看了一眼,先问:“何事?”   “六月初气,天火溟日,我家院主主尊祖辈古法定了次日开炉铸剑,乃我东梧焱院百年来的盛事,拟邀武林各名门宗派前来,庄主您也是本院贵客之一。”   情报了得的明谨自然知道焱院的事,但她没料到对方会邀自己,嗯……可能是对方了解到了她手头的武装力量,但也没必要。   除非他们需要这股力量,乃至对方也需要商界的人脉。   明谨思虑极快,且有决断,“我只是一介商人,往日更是开庄务农的,不敢牵扯武林之事,恐怕要有负贵院主美意了。”   焱院少被拒绝,哪怕是忘周山也会给几分薄面,谁让整个武林都喜欢他们的兵器呢。   可也不是没被拒绝过,当然不会大惊小怪失了风度,何况他们也的确知道这小圣人别庄深不可测。   “庄主不必在意这个,我家院主乃是敬仰庄主风度,钦佩您的才学,也感念您的生意稳定了北岸不知多少农户,特来邀请,只是庆祝而已,若是庄主得空前来,本院自万分欢喜。”   白云想着这位庄主的底蕴怕是比他们原来预想的还要深。   这个萧禹可是世家出身,亲爹官路不俗,亲哥更是娶了郡主,得宗室提拔。   都说到这份上了,其实明谨内心对焱院铸造之事有些好奇,她素来是爱武林的人,也许……她母亲年少时不知是否来过焱院。   她跟她提过的。   明谨眸色温软了几分,终究伸出手接了帖子,道:“多谢院主美意,改日一定到。”   白云松了一口气,笑着应下,目光掠过边上的温良跟萧禹,问道:“院主还特地提点过我,东梧这些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庄主这般人物,定会遭宵小觊觎,若在此地遭遇麻烦,尽可联系我焱院,万万不要客气。”   这老东西,说归说,看我们干嘛!   温良跟萧禹一个虚伪内敛,一个喜怒形于色,对此反应很不同。   不过白云指的其实是两人后面还在打斗的赤炼等人。   他提了出来,就准备让自家人马插手进去,尽快击退赤炼跟银扇公子。   明谨估计也知道,所以说道:“以后若有需要,一定。”   以后?也就是当前不需要?   白云愣了下,忽听一声惨叫。   急一看,原来是银扇公子脑袋被削飞了。   剑出自于一青年,虽少了天狗几分桀骜,但悍勇肆意,肆中又稳重蛰伏,否则也不会隐在人群中许久,抓住了机会就一剑毙命。   赤炼魔宗年轻一代两个精锐转头就去了一个。   赤炼吃惊,急急后撤,掠了好几栋建筑,且呼喊:“竟三比二,还偷袭,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的虚伪。”   拓泽一脚踢开银扇公子的人头,仗剑而立,十分不屑道:“我也是奇了怪了,我们主上也就忙着务农卖菜,并不是江湖人,你们派了这么多人来刺杀,还讲一比一公平?合着你们的公平是看情况而定的?”   赤炼被怼了正着,目光一闪,怒道:“我们也就两人,何曾多人?那些戏班的可都是姓温的搞出来的。”   温良忽然被拽起来吊打,急了,“这个真不是,我没有!”   “我说的可不是他们。”拓泽意味深长一小,赤炼心里一咯噔,紧接着见到这条城中河沿岸过去起短暂的杀戮声,起尖锐的惨叫声,然后转瞬水声哗啦。   众人转头看去的时候,见岸边好些人被斩杀,尸体落水中,却又被捞起,原是河道中桥头之下过了一艘艘轻快的竹筏,竹筏上矫健人手捞尸,河岸边上迅猛人手杀人。   这???   此地武林人吃惊,下意识以为是邪教猖狂大开杀戒,但很快反应过来。   恐怕是反过来了。   彼时,明谨并没有看那边的动静,倒是将帖子交给落在身边的天狗,而后对着面色难看的赤炼说:“姑娘,我此前提醒你跟雇你们的主子提价,并不是开玩笑,你看现在死了你们赤炼魔宗在太一城的所有暗桩,这个买卖不划算。” 第153章 通脉   赤炼脸色巨难看,出道这么多年,让她吃亏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她没想过会在一个同龄女子手里吃这么大的亏。   “很好,我记住你了。”赤炼深深看明谨一眼,转身欲走。   她擅身法,天狗他们都不如她,要走便走,可心里膈应,于是非要甩下一句狠话。   但没想到后面的明谨来了一句。   “我打赌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   赤炼身体僵了下,没回头,飞快跑了。   竹筏已经飘下来,斩杀赤炼魔宗暗桩的人马也都跳到了竹筏上,快过这里的时候,明谨显然要走了,萧禹有些欲言又止,但明谨伸手拍了下他脑袋,道:“长大也好,幼时也罢,都要爱惜些自己的性命,懂?”   萧禹没有姐姐,其实从小也没什么人能管住他,他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点头,然后看着明谨走到桥边青木下的靠口,上了竹筏。   天狗等人也一起跳到了几个竹筏上。   竹筏飘走了,她没回头,青影如墨,真正融入了这天地城池一色中。   ————————   水流潺潺,路过的城池居所不计其数,热闹,烟火气儿。   “能派赤炼跟银扇来,看来赤炼魔宗是很看重这个买卖了,我们会盯牢,看看到底是哪位这么大手笔。”   天狗在明谨身后说道。   “邪教的发展仰赖于当年蝶恋花跟武林的覆灭,斐无道提及背后有人主使,往事之因,今日之果,或许也不单单是雇佣关系。”   “主上您的意思是赤炼魔宗很可能是对方掌握的邪教力量?”天狗有些兴奋。   明谨却泼了他冷水,“但以我对这位隐藏多年不显露的高人了解,赤炼跟银扇公子的阵容听起来厉害,但要杀我,未必有绝对的把握,对方这一波刺杀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我当前有多少实力,并且……身边是否有人保护。”   天狗了然,这个“有人”指的一定不是他们这些本来旧隶属明谨麾下的人马,谢家暗卫?还是蝶恋花的那位绝世高手?   反正往这个方向想的话,赤炼魔宗也可能是真被雇佣当幌子的。   “我就是给你们一个参考,不必纠结对方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查到什么就是什么。”   “那您是否要提升身边防卫,我总觉得还不够……”天狗对此有些执着。   明谨沉默了一会,说:“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保护,若我不够强大,他始终可以杀我。”   天狗一想也是,“那我们就给您搜集更多的秘籍……反正我们有钱!芍药最近一直在留意那些宝物。”   想到芍药这些年来替她管着一笔钱,疯狂搜集江湖秘宝,明谨不由失笑。   “不过我是赞同芍药的,主上,您是得弄一把好武器了,焱院那边这次也是个机会。”   天狗苦口婆心劝着,却见明谨点点头。   欸,这次愿意了?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也惜命,毕竟它来得不容易。”   想起四年前在白衣剑雪楼的遭遇,她眼中清明,往前看去,山河清宴。   哪怕对方不肯说,她也知道对方救她不容易。   “还有都城那边的事……”   说是都城,其实是谢家。   天狗有些欲言又止,明谨看了他一眼,道:“直说就是了,但不重要的不要说。”   “明黛姑娘快成婚了。”   “……”   ————————   明谨很吃惊,这四年,她没有拒绝都城的消息,但起初一两年,她重在恢复跟练武,连手头生意都管得少,芍药他们也有意识规避消息,怕她思虑过重,再后来她身体好了,关注力也都放在了手头的事身上。   谢家,仿佛离她远了许多,有时候知道的消息也多是来自朝堂。   不过那时候,天下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比如这些年谢远与秦国舅的争斗。   至于为什么是秦国舅,那依旧是四年前的原因。   但这些都比不上明黛成婚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庄帏,我记得此人。”   明谨沉思了很久,待竹筏飘出了太一城,她才开口。   “查查他。”   “还有,查下萧禹。”   天狗一惊,查庄帏部奇怪,毕竟自家主上素来有替姐妹查看未来姐夫妹夫查祖宗十八代的习惯,可萧禹是怎么回事?   真看上这小屁孩啊?   “他身上的兵甲质量有些问题,若是个例便是私怨图谋,若不是个例……那就是国患了,可能会影响边疆战事。”   ——————   焱院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七,现在是四月底,明谨在太一城处理好了跟温良的合作之事,那时候也已是六月了,她便动身前往焱院所在的圭甲镇。   圭甲镇自然比不得太一城繁华,也因为发家源于矿山,所以没太多风景名山,不过民风也是特色,此地炼兵气氛很浓郁,镇上百姓多与冶炼之事有关,家家户户都有打铁人。加上来此地的多是武林人,倒是对此没太大感触。   但芍药跟天狗他们对此很抵触。   我们家主上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将就在那些不讲究的住所。   赚那么多钱是白瞎的么?   是以焱院所在圭甲山边上的太平湖中心建院酒家被包下了一栋院子。   明谨在其中住了几日,避开了岸上因为赶来的武林人多而闹出的厮杀麻烦,倒也清静。   初六晚,院中阁,明谨坐在阳台的蒲团上,双手握心于双腿之上,内力游走筋脉,逐步增强,渐渐滋润脉络。   一个时辰后,她的额头上有了一层薄汗,很快冷凝如霜。   双手微微动,掌心有了乳白的气团,随她结指印而一点点消失,最后,明谨突出一口气。   那口气中却有些微血气。   “鬼谷通脉之术果然了得,但能给我下毒的那个人更了得。”   芍药见她结束修炼,便将湿热的毛巾还有熬好的药汤递上前来。   “确实可怕,当年白衣剑雪楼的楼主亲自救您,后来都说没能根除,只能逐年削减,怕是得有十年功夫才能真正去除,让您摆脱它。”   芍药想起四年前的经历还是心有余悸。   “十年么,倒也不必。至于当年楼主出手……”明谨擦了霜汗,接过药汤,微顿,若有所思。   那次施救,她需得坚持理智配合,可最后还是昏厥过去了,但在昏迷中还留有一点点感应。   她隐约觉得当时屋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位近乎飘渺仙人般的楼主对此人十分尊敬。   ——————   明谨喝下药汤后,正思索旧事,忽敏锐感应到前方湖上动静。   夜色之下,竟有人一苇渡江而来。 第154章 打他!   ————————   一苇渡江,听着豪迈大气,充满超脱人间之气,但也并非如普通人所想的那般惊世骇俗,从前明谨没有接触习武之前,她翻过的诸多武道秘史就足够让她比大部分武林人都了解它的登高跟低处。   “武道低处在于强生健体,高处在天人破虚,中横家国百姓,但那是奥义,若真要以实力境界来划分,天人破虚之下是上善若水,其后一苇渡江,再之后是剑心通明类的境界……”   明谨倚靠着栏杆,眺望远方时,朝着屋顶上出现的拓泽问:“你接触的人多,武林中达到一苇渡江这个级别的有几个?”   她虽有许多情报,但没见过真人,倒也不敢妄断。   拓泽在屋顶,并不敢下来,因为内里是明谨起居,他怕撞上她衣着简便贴身的时候,固然对武林女子而言再正常不过,但后者倒地身份不同,他们这些下属其实跟谢家暗卫一样,早已磨砺出了一番规矩。   “目前看来,也就六大门派明面上有,忘周山的山主周望海,老道陈不忘,剑微宗的剑主狂剑萧徽,空蝉宗的须弥,这些都是早已达到一苇渡江境界的高手,往下的三大堡主可能都是新晋的,道行尚轻,但江湖中定然还有隐居高手。”   明谨目光飘远,往那江上之人瞧了一眼,“看样子不是老派的高手。”   高手这个称谓,得看自己所处阶层,拓泽自己是剑心入定,此前提及四年前的梨也是入定,不过嘛……也是新手跟老手的差别,他跟天狗加起来都不够对方杀的,一来境界,二来招法也有差距。   后来对方直接突破达到剑心通明境界,那就更不用提了。   是以乍一见到一苇渡江的大高手,拓泽也有些兴奋,但这些年他的武功也是突飞猛进,距离剑心通明并不遥远。   像剑宗胥野跟拳宗张风这些纵横武林多年的老前辈也都卡在这个阶段,余生都在仰望一苇渡江的境界。   他兴奋了,明谨却想到了斐无道这个人,此人当年可远不止剑心通明。   “你说,二十多将近三十的人若是一苇渡江了,是否惊世骇俗?”   明谨一问,拓泽顿时明白她指的是谁,因为后来他们也听芍药提起过泉山雪夜的事。   那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自然是,放眼江湖,怕是无人能与之堪比。”顿了下,拓泽却补充:“那个梨也不行。”   梨比斐武道还小上几岁,但差了一大个境界,太悬殊了。   “她已经很厉害了。”明谨待女子宽厚很多,只是淡淡一笑,却发现芍药目光有异,“小芍药,你这般看我作甚?”   芍药最经不住明谨在夜里含笑似嗔的目光,红了脸,骄傲又期颐道:“她不行,姑娘你一定可以。”   明谨一愣,上头的拓泽也应道:“对,主上你一定可以。”   “对,我可以让你们少做梦。”明谨失笑,倒也不纠缠这个事儿,因为那位高手已经上岸了。   真是好功夫,衣摆都不带湿多少的,上岸时,其余院落中出了许多人,这建院酒家的管事也出来了,未知对方身份,便问:“前辈远道而来,本店荣幸之至,不知阁下名讳是……”   上岸高手没回答,只是顾自目光一扫,忽然抬手指了一栋院子,“我要那边房间,给我安排。”   管事看到了他所指,顿时微微变脸,歉意又谨慎告知那边院子已被人包下。   “整个包下?好大的架子!”他皱眉,忽然脚下一点,身体掠射如枭鹰,直接落在了那院子跟前的大松树枝头,拔出身后长刀,“里面的主人家,出来下,我要你们这院子一个房间,开个价。”   本来明谨他们还在看热闹,却不想转头院子给人盯上了。   不过近了才看清对方乃一中年男子,满脸络腮胡,似是绿林好汉一般。   要一个房间,其实不难,但他们之所以包下它,就是为了确保周边都是自己人,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明谨的安全,且对方又是一大高手,让对方待在这院子里,跟狼入羊窝有什么区别。   拓泽皱眉,天狗也从另一边出来了。   “主上,此人……”   阳台上,明谨转了下杯子,道:“你们打不过,对么?”   自然打不过啊!   这可是一苇渡江级的高手呢!   两人坦诚承认。   “那就告诉他,不让,然后陪他好好打一场,敢么?”   天狗跟拓泽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拔出刀剑。   “主上所令,哪有什么敢不敢,干他就是了!”   两人跳下屋檐,齐齐掠上墙头,对峙树上的高手,天狗嘴巴活,当即道:“老哥,这大晚上的一苇渡江好生厉害,若是想休憩一二,这建院其余院落,端是空闲的我家主人都愿包下给你,但这院子不行。”   高手有些惊讶他们的拒绝,挑眉,“为何不行?你家主子金玉做的啊,这来圭甲镇不就为了山上焱院的兵器,自是江湖人,出门却带这许多人,还包院子,好生娇气。”   阁楼中娇气的明谨:“……”   真是好久没被人这么嫌弃过了,感觉略微妙啊。   芍药却是气极了,正要回怼对方,却被明谨捂住了嘴巴,后者笑着哄她进屋,竟是不管外面那高手了。   “老哥,咱们自己糙没事,也不能嫌别人娇气,我家主上有钱你有吗?”   天狗灵魂一拷问,附近不少武林人士没憋住。   高手愣了下,气笑了。   “很好,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人物,小子,你激怒我了。”   天狗:“前辈要教训我了?太好了,拓泽,赶紧的,一起上!”   说罢两人就迫不及待冲了上去!   高手错愕了下,表情很难看,但还是接了下来。   众多武林人吃惊极了,这什么人,竟敢跟这位高手一战,不是找死么?   “那边是什么人?”   “不知道,听说是什么庄的人,很有钱,但并不张扬,早早就定了那院子,入住后也嫌少露面。”   “这位高人也是,偏偏瞧着别人的院子……但这位有钱的主儿也失理智,不懂武林规矩吧,差别太大,等于自寻死路。”   一间屋舍中有人这样说,但隔壁两个青年剑客不这么认为。   “师兄,有点不对劲。”   高大但貌不惊人的男子拧了剑眉,道:“两边都不对劲,” 第155章 一步而已   ————   屋中,芍药尚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因为自家姑娘已脱掉了在屋中的内居衣物,换上了较为保守的衣袍。   “姑娘等下要见人?”   “嗯。”   明谨系上带子,回头朝兵器铿烈的院子外看去,笑了笑,“看他们两个能撑多久吧。”   结果是半炷香。   ——————   半炷香后,天狗跟拓泽浑身浴血,高手提刀而来,面色冷峻严厉。   “小伙子武功不错,就是脑子不好使,武林是那么好混的?”   他提刀到跟前,正要举起长刀……   忽然身体一僵,眼神涣散,噗通一下,人倒下了。   拓泽跟天狗再次对视一眼,这是?   “还看什么啊,把人拖进来。”芍药在阳台上一喊,两人就回神了,把威武彪壮的高手抬进了屋子。   外面的武林人士震惊无比,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是中毒了,否则那位前辈不会如此……师兄,我们是否要插手?”   自持是剑微宗弟子,师弟张青山有些看不惯对方下毒的手段。   “插手?”师兄宁怀光却不这么认为,“江湖之争,有因有果,我们又不认得那个高手,何况对方贸然要别人定好的院子,也不算正派,最重要的是——你确定你我两人能打得过他们?”   张青山思虑了下,摇摇头。   虽说对方现在受伤,可他们也不兴乘火打劫的。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连这样的高手都能放倒。”   “明天就知道对方身份了,不过明日高手云集,你且控制下脾气,别动不动就江湖义气。”   顿了下,宁怀光皱眉,“如今武林看似混乱,忘周山还未出手整治,但朝廷既已派军驻扎,就是腾出手来,忘周山不可能让武林还如一团散沙,这也是师傅他们派我们前来焱院的原因之一。”   张青山似懂非懂,待次日凌晨他们动身前往圭甲山,留意了下那院子,发现对方还未动身,但守卫森严,俨然不露消息的样子。   “走吧。”   众多武林人虽好奇,但也知道最忌讳插手隐秘,是以只观望了下就都走了,往圭甲山去。   ——————   院中,络腮胡大喊睁开眼,摇晃了下脑袋,却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他正要骂人,却发现眼前人是一年轻姑娘,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就跟江湖人不一样,他倒不意思骂了。   何况对方也没给他骂人的时间。   “中了雀翎毒,不敌于人,强行脱逃,带着内伤一苇渡江,就是因为这建院之上武林人众多,能拦住追杀你的人一二,但你不放心,是以察觉到我这边人马众多,防卫森严,便故意要一间房,本以为我们回息事宁人顺从你,却没想两个愣头青还要跟你大打出手,你不想暴露自己重伤中毒,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好不容易压着伤势打赢了,还被人用毒针暗算了,毒上加毒,一时扛不住就倒下了,醒来已成阶下囚……”   “前辈,你可真够倒霉的。”   明谨说完这番话,就看见这位高手面如黑锅,死盯着她,“你是什么人?怎知道我中毒!莫非也是我仇人?”   “不是前辈你挑中我这院子的么?”   “……”   典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高手郁闷,不肯说话,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毒解了!   “你!”他吃惊之下,却见明谨笑了笑,“我懂点医术,既不敢凭前辈的冒犯就要前辈性命,也不敢冷眼看你毒发致死,就帮忙解了。”   “你这可不是懂一点医术,是极厉害,你是药王谷的人?”   “不是。”   明谨再次否认,看了下外面天色,起了身,“既然前辈醒来了,时间也差不多,我得出门去了。”   “欸,等等,你既不认得我,怎知我中毒了?!”   “一苇渡江却滴水不沾,要么将近上善若水境界,要么就是一直在驱使内力压制毒性,才让衣物水量蒸干。”   高手一惊,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物,莫名不爽:“那你怎知我没到达那境界?”   明谨回头瞧他,眼神微妙。   高手愣是红了脸,咳嗽了下,“就差一步,总会达到的。”   拓泽跟天狗翻白眼。   我们距离上善若水也就三步,总会达到的。   大家都一样。   ——————   圭甲山,午时,阳光正好,既不燥热,亦不潮湿,山中水润清灵,上阶拾步总览山海风情,甚好。   明谨在天狗等人的保护下上山,不过芍药没忍住吐槽。   “姑娘,你瞧他们这两个包扎得跟粽子一样,别人看着都觉得他们废了,还能保护您?”   天狗两人:“……”   芍药,不带这么拆台的。   明谨偏头瞧了他们一眼,道:“圭甲山中高手云集,如果真有人能公然对我动手,凭他们两个全盛期也不顶用。”   哇,主上,也不带你这么拆台的。   拓泽好奇:“所以主上要让他们跟那高手一战,是想拓宽我们的武道之路,尽快剑心通明级么?”   “不是啊。”明谨笑了下,继续往上走,衣摆轻提,身影绰绰。   “只是想让一些人认为我身边真的缺乏防卫了。”   几人一惊,但都不语。   四年过去了,动荡终于又要开始了。   因为那些人终于找到了她。   所以主上开始预谋下套了。   ——————   但明谨没想到自己刚到圭甲山中的焱院之地,一眼望去就看到了好些个熟人。   而且这些熟人似乎在……吵架?   “又是你,小白脸!厉害了啊,换官服了!”   “东战你拦我做什么,我又没打他!我发现你这人好奇怪,又不是我哥又不是我爹,老管着我!你没看你老婆一直在那尴尬假笑吗?”   “庄帏是吧,别以为你要娶谢明黛我就怕你!别说谢明黛我不怕,就是她姐我都不带怵的!”   “你个老头,你又是谁,我没打架,我就是跟一些旧人聊天……你走开!”   “萧禹,你闭嘴!今日场合不宜,你莫要胡闹!”   “好啊,你敢骂我!你们才是公干,我不是,我是私事!走开!”   “啊!刚刚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你们这些人太坏了,一群人联合起来欺负我。”   萧禹吓坏了,一个哆嗦,朝着山门那边标准站姿。   众人转头看去,见到了站在那也不知看了多久的明谨。   目光相对,明谨淡淡笑了下。 第156章 她变了?   ——————   焱院之中人员众多,武林人士云集,但跟朝廷来的人保持距离,颇有敌意,当然,朝廷的人对他们也一样。   这个点,邀请的门派代表到了不少。   白云正在核算名单。   “刀岭堡来了少堡主于泽,雪鹰堡是莫让林素师兄妹,剑微宗是大弟子宁怀光跟张青山,空蝉宗来了无机师傅,忘周山来了秦州副山主与其女儿秦月晴。”   “无双堡的人还没到……小圣人庄主到了嘛?到了?很好,务必安排妥帖,院主亲自吩咐过的。”   白云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不知此时武林人聚集寒暄之地,不少人都在打量那位一来就得了焱院偏重的乡下庄主。   这次不是天狗等人自己承认的,是有人公然这么说的。   “庄主?一个乡下庄子的,何必如此客气。”秦月晴在忘周山地位不低,身边几个师兄弟都捧着她,在秦州跟张风拳宗等人寒暄的时候,她也不跟于泽等年轻一代颇有些名号的少侠们对上了头。   于泽看了明谨一眼,出于男人的直觉,他猜测道:“怕是金炼云喜欢她。”   本来大家都是同辈的年轻人,可后者因为父辈先放了权,提前掌握势力,地位高出了他们一截,于泽心态也有些微妙,不过他看了秦月晴一眼,心里微有猜疑——这秦州特地把秦月晴带来,怕是不止是开眼界吧。   真算起来,忘周山年轻一代的魁首可不是他这个女儿。   若要争这次开颅的精品兵器,怎么着也轮不到她。   不过……莫让跟林素有点怪。   此时莫让跟林素的确不太自在。   “是她?她竟然也在。”   “好像谢家这些年是出了一些变化,但她为何入武林还不知道,我们是否要过去打招呼?”   “不必,我看着天狗兄他们似乎有意在掩盖她的身份,既如此,我们也不好过去打招,等私下无人了再拜访吧,免得其他人多疑臆测。”   林素点头,但瞥过于泽跟秦月晴,道:“刀岭堡搭上了忘周山?这对我们雪鹰堡不是什么好事。”   两堡现在势如水火,刚刚若不是碍于焱院的面子,日后两家还得找对方买兵器,他们早就打起来了。   本来预想忘周山如果插入调停,彼此也都不会吃亏,只差就是各退一步,但如果忘周山偏私,那就麻烦了。   莫让眯起眼,道:“也没那么早,只是副山主,又不是真正做主的人,要知道忘周山现在的那位也是年轻人,脾气可不太好。”   忘周山的老山主于一年前逝去,新山主周望海虽是忘周山一等一的高手,醉心武道,最近才刚三十而立便十分强横,但到底因为把时间都花在了武道上而忽略了门派政务,与那些骨干并不相熟,老山主去得突然,临时接管的周望海很是艰难。   林素想到了忘周山如今的局势,微微颔首。   ——————   不管这些武林人如何在背后议论,他们一致认为明谨跟这些朝廷的人是认识的。   并且气氛很和善。   和善吗?   彼时,淡笑的明谨问边上的庄帏,“听说你要跟阿黛成婚了?”   庄帏略待恭敬,“是的。”   他很紧张。   “喜欢她吗?”   “喜欢,阿黛她……很好,真的很好。”   “哪里好?”   “哪儿都好。”   “这种话跟其他姑娘可说过?”   “没有,这个真没有!”   “听说你父母关系十分和美,书香世家。”   “我父母很喜欢阿黛,一直让我好好对她。”   “哦,听父母的话,跟你自己无关?”   “不不不,是我自己要喜欢她的,我父母不说,我也十分喜欢她,跟别人,跟家族……都没什么关系。”   “那她喜欢你吗?”   “我……我不知道……我希望她能喜欢我。”   “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喜欢吃甜的,但不敢多吃,怕胖,喜欢猫儿,但嫌麻烦,也怕养不好让猫儿受苦,喜欢画画……”   “这么清楚,调查过她啊。”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气氛倏然冰冷了下来,庄帏一惊,且看着停下脚步的明谨测过身来,静静瞧着他。   一双眼明丽动人,但远比四年前更隐晦内敛。   你压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时而春风化雨,时而雷霆风暴。   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庄帏微白了脸颊,道:“我是调查过……我……我想得到她的喜欢,我知道自己身份不够,但我想让她开心,想保护她,让她永远都无忧无虑。”   “这世上没有什么永远。”   “……”   庄帏一窒,却对上明谨淡凉如水的目光。   “谢家女儿也从不跟男人求永远之事,若争朝夕,落子无悔。”   庄帏面色微微动容。   “阿黛她性子刚烈,不管将来你是否负她,她都不会跟你再纠缠,所以永远不永远的也无所谓。”   “于我这个姐姐而言,我也无所谓你们能在一起多久,若是不爱了,分就是了,我也信她拿得起放得下,但……”   她幽幽瞧着他,慢慢道:“如果你别有目的,伤她安危,那你一定会落在我手里。”   倒不像是威胁,只是一种很心平气和的提醒,提醒完,她就管自己走了,也没看东战这些人。   庄帏有些呆滞,还有些心有余悸。   未来大姨子……这么可怕啊。   徐秋白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她真的变了。   变得……更招人了?   当众人瞧见焱院那位年轻有为颇具打铁匠冷峻威猛气势的当代院主瞧见明谨后便露出笑容,直接抛下了拳宗张风等人亲自到明谨跟前,体贴寒暄。   冷不冷,热不热,山里风景好不好看?   这是结交之意吗?   分明是奔着找媳妇来的!   “我说院主今日怎频频望山路,似在等人,原来真的是在等人。”   本来明谨跟院主金炼云客气寒暄,骤听到那边动静,转头看去。   明谨神色还好,芍药表情没收住。   ——————   金炼云对苏冰纨率领的朝廷官员很是客气,但也只是客气,明显不是特别欢迎,但对武林人士十分妥帖亲近,尤其是诸多名宗派,都是认识多年,世代传下来的交情。   父辈祖辈都是认识的。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明谨了。   难怪那天白云亲自送帖子,其他人也就六大宗的宗主才有这待遇。   “这也太明显了,我也没少跟他定兵器,价格贼贵,从不让步,可也没对我这么热络的,可对庄主你就不一样了。” 第157章 铸铁   要去焱洞观看开炉仪式的时候,温良走在明谨身边,语气阴阳怪气的。   明谨看他一眼,“要么你变一下女人,我可以提供医术支持。”   她竟毫不避讳自己为人爱慕而占据的优势,坦荡无疑。   温良:“……”   呵,低低的笑声传来,温良回头看,看到苏冰纨,面上闪过忌惮,讪笑着退开了,让开了位置。   商不与官斗嘛。   “好久不见了,阿谨。”   明谨略一颔首,道:“四年前还以为你会出事,没想到后面出事的是秦家。”   一见面就亮剑?   苏冰纨面露无奈,“我也没想到秦国舅不仅谋害你,还污蔑我,幸好后面查出赵太傅跟他有所往来,小孙子被绑架,为他所逼迫,故意陷害我,想故意引起我苏家跟谢家的争斗,真是歹毒得很。”   “一箭三雕,是很歹毒。”   如果是赵太傅所为,至多一箭双雕,如果是一箭三雕,那就……   明谨是看着苏冰纨说这句话的,后者温润如玉,竟没有半点尴尬,反而温柔道:“是啊,这人真是太坏了,还好你没事。”   没事么,她差点就死了,虽说根源也非那刺杀。   不过她是佩服此人的,做戏多年,毫无破绽,哪怕被人看破了也找不到把柄,四年前还轻松洗掉了嫌疑,并让朝中不少人都同情维护于他,如此人物,端是奇葩。   也莫怪能与自己父亲一斗?   明谨已然察觉到谢远这些年争斗的对象除了反水的赵太傅,后族领袖秦国舅,其中必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苏冰纨。   可从年纪上看来,这人并非当年隐匿朝中的高手。   除非对方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密谋大局。   “也还好慎之大人没事,否则太宰大人岂不心疼死?”   明谨故意提及,果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阴冷。   果然,哪怕嫌弃洗净了,没人抓得住他的把柄,可他的爷爷太宰大人并非吃素的,当朝肱骨老臣,恐怕没那么容易糊弄,就算抓不住孙子的破绽,以太宰的性格,为了确保朝堂政治清明,反而会限制自己孙子的发展,并严厉看管着。   所以……苏冰纨这几年才没什么空闲来对付她,也不好对谢家动手。   因为小动作越多,越容易被抓住破绽。   要么就一击致命。   从这点上看,他们是一样的。   ————   在外人看来,两人相谈甚欢,加上外貌气质十分相配,已有不少人窃窃私语,但就在此时,前面传来许多人惊呼。   明谨抬眼看去,见到前方一把巨大的长剑插在一炎池中,周边是密密麻麻的其他利剑。   扑面而来的热浪,一目难尽的剑烈之气。   这一次,她对武林中的第一铸兵世家有了直观的了解。   而在这些兵器的后面,有百多个赤裸上身的壮汉正在巨大的铁室之中打铁冶炼,热气滚滚,灼人十分,可这些人只专心于手里的兵器,甚至对到来的众人也没有在意。   “庄主,可觉得热?饿不饿?开炉时间还有一会,等结束了,大家就去宴客厅,”金炼云好不容易脱开身跑来慰问。   不过到底是打铁汉子的本质,来去就是问冷热,要么就是饿不饿。   否则就是冷热跟饿不饿一起问。   芍药跟天狗等人都麻木了——这位真的是自家主子数不尽的追求者中最务实的一个。   “嗯,是挺热的。”   明谨实话实话。   但她才刚说这话,东战就听自己的妻子说:“名门百年,匠人之心,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锤炼兵器,焱院不愧是我昭国首屈一指的炼器名门,真是让人钦佩,相比而言,我等遭遇这点炎热,也不算什么了。”   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赞同叶绮思来焱院,他来,是因为有保护这些朝廷官员的责任,可后者不知为何坚持要来,还说要长见识,也看看风水,磨砺下身体素质,他没法,只能同意。   但后者忽然说这样的话,听着是没什么问题,但东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直到他听另一边的秦月晴说:“我等习武之人,这点热算什么,真禁不起就别进来,免得玷污了这等神兵磨砺之地。”   现在有点直观了,她们这般,反倒显得明谨有点娇气做作,东战皱眉,看向自己妻子,却发现她愣了下,神色略微尴尬跟愧疚。   是了,他妻子哪里会想到这些,倒是这秦月晴对谢明谨有些敌意。   无端就被娇里娇气的明谨怔了下,有些莞尔,反而笑看了两女一眼,像是在看两个有趣的小孩子,觉得好笑,又显得随性,因为仅仅只给了一个眼神,都没给出回应。   好像压根没听出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   倒是芍药表情直白,看了两女一眼——这俩莫不是傻子吧,哪里来的意气,没头没脑的。   “狗头,我记得姑娘曾经说过,这世上的战争分三种,上等战争有利可图,中等战争为情仇,下等战争是什么来着?”   狗头?你个破芍药,见缝插针得骂我。   天狗郁闷看了芍药,但也默契接应,吐出四个字:“不知所谓。”   拓泽也是个人精,当即配合:“不知所谓的人最是莫名其妙。”   迅速顿悟到自己被“不知所谓莫名其妙”的叶绮思跟秦月晴:“……”   当事人两人代号入座迅速,旁人倒也都听出来了,当时个个表情微妙,甚至还齐齐瞧了金炼云跟东战。   两人神色复杂,又齐齐看向明谨。   但明谨……正在摸一把锤子。   她压根没理会这边的事,甚至不在乎芍药他们怼了后面两人,她这人很矛盾,重规矩,有时候又很随意。   “这锤子……很重啊,老精铁?”明谨手指敲了下,问金炼云。   后者惊讶,“庄主这也知道?”   “来之前偶尔听路上一些同样来焱院的匠人说过。”   其实是她因为留意军中兵甲之事查过了一些资料,但在这里不能说。   因为苏冰纨在场。   话说萧禹所在的巡防军中兵甲供应来自于岩南军械坊,管制上官为林城,但林城此人……秦家麾下。   是秦家拐了两个弯的姻亲。   外戚势力深入军械制造之中,昭国这是怎么了。   这总不会还是她爹的罪孽吧?   可苏冰纨能用对她的刺杀布局赵太傅跟秦国舅两人,也许也清楚这件事,却引而不发,未来还不知有些布局图谋。   那就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也知道。 第158章 桃花运   “老精铁重量是精铁的两倍有余,打铁效果好,配合古打铸艺才能锤炼出精品的兵器,只是难以控制,所以一般铁匠铺都不通行,庄主你看我这的匠人,个个都是天生神力的好手,是我焱院的根基。”   金炼云一说起这种事,就特别神采奕奕,嘴上就没停过,但让人惊奇的是明谨都能仔细倾听,偶尔说两句,还都能说到点子上。   渐渐的,边上的人都下意思听从两人言语,对这铸炼技艺有了初步的概念……   “阿谨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苏冰纨笑盈盈道,熟稔亲近,并很自然地走到了明谨另一边。   金炼云皱眉,看了下两人。   他知道苏冰纨是什么人,那能跟苏冰纨熟识的又是什么人?   他看着苏冰纨,有些探究,后者却姿态闲雅从容,在这熔炉般的铸造山洞中闲庭漫步,且笑道:“只要你想学的,总能学好。”   明谨没看他,只是摸了一把桌上一把成型的小匕,且观察且应他:“真那般好,我自己都惶恐,生怕折寿,不如慎之兄挑我一个缺点?”   苏冰纨还真就认真想了,一拍掌,“易招女子不喜欢,易惹男子喜欢。”   这话并不君子,但很简明扼要。   但熟悉明谨的人都知道她的女性朋友确实极少,少到仅存的也反目成仇了。   徐秋白皱眉,庄帏有些担忧看向明谨。   他们看到了她脸上有片刻的愣松,似为旧事感伤,但……她眨了下眼,说:“不招女子喜欢么,也不见得吧。”   “得看我自己喜不喜欢招惹。”   语气清淡,眼神却意味深长,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然后就顾自转身走了。   这次轮到苏冰纨愣了下,哦,果然是蜕变,连八年前的魔障都走出来了。   越发难对付了。   但总不会比她爹更难对付了吧。   苏冰纨低头轻笑了下,倒也没有跟上去,只回头跟徐秋白等人说话,似在等兵铸的事。   武林人:哦,原来你们来这还是有正事的?不是来跟美人庄主勾勾搭搭的啊。   “这把是焱剑。”   众人走到了那一把巨剑跟前,都忍不住驻足。   哪怕是出身武林名门的于泽等人也挪不动道。   往日他们很难进入此地,也是平生第一次见。   果然大气磅礴。   明谨仰面瞧着,不知道当年,她的母亲下山历练,是否也到过这里。   定是来过的吧,她是那样厉害的剑客,又好动,有极强的好奇心。   “诸位,这里就是我焱院的铸剑之地,欸,别去那边,那边是我院禁地,一向是不准进的……”   “不准进里面咋还有人?”   萧禹四处乱瞄,一句话后,众人惊讶,金炼云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也看到那铁栏封住的洞内的确有一个人影。   “你是何人?!!”   里面背对众人的人影背过身来,竟戴着一个可怖的焦尸面具,在对上众人目光后,忽然窜来,本来有那铁门拦着,但只一刹,他抬手一抓铁门,竟将它一把推出,众人这才发现它早已被卸下来了。   张风等人见状立刻上前,抬手一掌轰在铁栅栏上以格挡。   轰!   张风等三四个剑心通明级的高手联手之下竟都被击退,一一吐血。   而铁栅栏也飞了出去,一把撞在铸剑池,撞倒了那些铁器,也炸起了许多颗炽热无比的火石。   “小心!!”   刚刚混乱,众人散开,天狗等人并不在明谨身边,眼下见那火石喷溅,他们一时情急,竟忘了明谨今非昔比,但……她自己还没用轻功躲闪,就见好几个人扑了过来。   他们都挡在她面前。   然后……一道掌风突然来,这些火石都被凭空轰飞了。   然后一个络腮胡大汉翻着白眼站在前面,朝明谨嘲讽道:“看不出来,小姑娘你桃花运还挺旺嘛。”   明谨:“……”   这是突然的变故,谁都没想到,但明谨看见这个大汉却也不是特别意外,只是意外于对方的话。   娇气,桃花旺,她在外的形象都这样了啊。   明谨无奈,袖摆清扬,抬手作揖,“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她太斯文有礼,大汉反倒有些不自在,貌似他是先被人家救的,现在就是还恩而已,不过这里这么多人,他也不想暴露自己被人暗害下毒过。   所以他迅速找了一个很合理的理由。   “就冲着这么多郎君想救你,想来你也是个好姑娘,救你也是应当的,不必过这些虚礼。”   说罢,他冲向了那个焦尸人,抬手一刀!   刀气一出,于泽等人大惊,一苇渡江级的高手?!   要知道这种级别的高手基本已是他们门派之主,可因为今天只是开炉仪式,并非真正的出兵之日,所以长辈们都还没来,基本要等最后时日再到场,这也是武林的规矩,可没想这位高手……   不过!这个焦尸人更可怕。   轰!!   纵横的一刀竟被那焦尸人一掌轰裂了刀气,且一掌直达,大汉骇然,抬掌一对。   对掌之下,两人所站的地面石板霎时龟裂,但大汉退了,退了五步,每一步浑身卸去的气劲都让周遭的人都变了脸色,纷纷往后掠射。   最后一步,砰!靴下石板裂开弹射碎片。   明谨见状,左手将芍药往后一拉,右手从身后架子上抽出了一把剑。   剑气轻灵,嗡嗡作响,接着蝶翼蝉影,那剑影飘洒,将射来的好几颗凌厉碎块全部挡下。   而后剑锋一点,一条剑气灵活如小蛇,直朝着要对大汉施杀手的焦尸人侧腰攻去。   刷,焦尸人侧身闪开,抬手指尖一并,撕裂开了这剑气,而此时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齐齐联手攻击,见状,焦尸人顿时后退。   不是为众人联手而退,对于一苇渡江的高手而言,这些人再多也无碍他个个击破,他之所以退,是因为金炼云一声令下,焱院之人已然拿出了十数个筒状暗器,随着机括按下。   嗡!!   每个筒中爆射十枚精铁镖刺,威力彪悍至极,只见焦尸人闪退之地,咻咻破空,它们穿透到了兵器架上。   竟都穿透了。   破甲之威十分摄人,那焦尸人也是避得快,否则现在定然已受伤。   焦尸人已经退到了安全区域,跟众人隔着距离,只说了两句话。   “焱院的暗器之首焱龙果然非同小可。”   “你怎会失传多年的薄影剑跟剑穴之术?”   前者是对金炼云说的,后者是对明谨。 第159章 九天剑胎(求月票)   明谨有些意外对方点名自己的武功招法,但瞧着周边人似也好奇,可能因为这招法的确厉害。   于是她回:“买的。”   买……买的?   秦月晴忍不住道:“拥有这剑法的残影山庄已被灭门,这剑法还能买到?我等从未听说过,莫不是……”   她意味深长,颇为恶意揣测。   “大概是因为中州第一武林秘阁天问阁的秘宝拍卖场,非押金一万两的买家无知情之权吧,所以你不配知道。”   明谨轻描淡写的,不配两个字用得相当大气。   其余人也有一种微妙被冒犯到的感觉——貌似我们也不配知道。   你看,她也有没变的地方,那就是不允许别人一而再冒犯她。   萧禹一点都不意外,瞥过秦月晴,什么武林侠女哦,就这?   虽然吃惊之下的秦月晴涨红脸,怒喝:“要一万两白银?你莫不是胡说的吧!”   “我说的是黄金。”   秦月晴:“???”   众人:可以把貌似去掉了。   庄帏等官员都瞠目结舌。   这……这么多钱吗?   那她到底花了多少钱买秘籍?!!   萧禹悄悄用手指掰算了下,眼睛有些花,因为他发现哪怕自己袭爵继承家业,财产好像也就堪堪买两本书……   他忽然明白他到了都城后,都城那些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世家贵人都说谢明谨只适合招赘,不适合外嫁。   这谁家娶得起?   “天问阁!不知道天问阁中买不买得到九天剑胎这等绝世至宝了。”焦尸人冷笑一声,但这一声却惊住了整个焱洞中人。   而金炼云的脸色铁青,死死盯着焦尸人,不过后者转身闪出焱洞,焱院的人也不敢追,毕竟也肯定追不上就是了。   洞内一时死寂,也就少数人云里雾里。   “九天剑胎……是什么玩意儿?”萧禹摸了下脑袋,凑到明谨身边问,“十月怀胎那个胎吗?”   明谨本也十分震惊,被这人一打岔,愣是被弄笑了,回了一句:“恐怕是要百年千年才能养出的胎。”   那是绝世老妖的崽啊!   萧禹震惊,因此也没发现明谨眉眼之下藏着的心绪不宁。   九天剑胎啊,武林要乱了。   ——————   焱洞的仪式形同虚设了,因为但凡武林人都被九天剑胎这个噱头给弄得心神不宁,而原本也不懂的朝廷中人很快也得到了消息。   其实金炼云否认了,直说此人居心拨测,众人表面附和,可心里难说。   “传闻九天剑胎这种至宝,若是得手,于武林人修炼时有巨大进益,尤其是剑客,哪怕是资质愚钝自然都可轻易几年内就剑心通明,更别说一些天才得到它了,便可一步登天!”   阁楼之中,会议厅,东战跟徐秋白等人皆是列座,当然,苏冰纨是上首座,他正在认真倾听负责搜集江湖秘事的典籍官所言。   “不过更可怕的是若是将它铸造成兵器,便是绝世神兵……可定鼎国运。”   本来还说得好好的,什么武功什么剑道,转头被典籍官说到了国运上面。   “就一把剑,如何能定国运?所谓国运,还得看君上跟朝堂百官,乃至黎民百姓。”   徐秋白淡淡一句,那典籍官顿时讪讪,这位徐大人是如今朝中风云最盛之人,外人都说他是第二个苏冰纨,是昭国文治兴盛的代表,若说苏冰纨是阁部的未来,那此人就是清流的代表。   苏冰纨也道:“徐大人说得对,张大人慎言。”   张典籍忙应下,但还是有些坚持它的重要性,“此事非同小可,于武林意义巨大,怕是六宗门跟邪教都会蜂拥而来,届时诸位大人可要将此时上告?”   他就怕对方轻视武林没当回事。   其实他也奇怪,怎么这次朝堂派文官来接洽跟焱院对接的兵铸一事。   东战是武官,可只有防护之责,并不参与,能做主的是苏冰纨,徐秋白跟庄帏是辅佐之人。   他不敢臆测是朝廷昏聩政令,只猜想这是一种精巧策略。   “自然要上告,武林之事,已非我们这几个臭书生可以掺和的,君上跟几位阁老之所以让我们来,一来是怕硬碰硬引起武林抵触,二来是谈判之事,还是我们这些人擅长一些。”   苏冰纨一如既往温润和善,言之有理,张典籍信服,但也见庄帏忍不住提了一句:“那朝廷会派……”   ————————   “这焱院要麻烦了。”明谨回了焱院安排的居所,喝了一口茶,对天狗等人吩咐道:“让山下驻扎守卫的人收敛些,别冲撞了即将到来的那些高人。”   芍药听明白了,“姑娘你的意思是这九天剑胎会引来许多高手?一苇渡江级的?”   低于这个级别的,还不够让自家姑娘如此慎重。   “嗯,可能更麻烦。”明谨扶额,叹道:“九天剑胎的意义太重大了,朝廷肯定如果不派人,说明背后就是朝廷安排的,想乘着武林内讧坐收渔利。如果派人来,就说明朝廷也有心争夺。武林正道,邪教,加上朝廷……如今边疆刚平稳一些,若是再起波澜,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事。”   “那焦尸人身份诡诈,也不知代表哪一方。”   她是多疑之人,是绝不信此人若是真为九天剑胎而来,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暴露出来,除非他本意就是为了引起纷争,要么……   明谨忽然皱眉,放下杯子,转头又出去了,但刚出去就见到院子外一个人。   ——————   “前辈有事?”   “你还有药吗?”   “……”   明谨第一次别人堵着门求药,“前辈身上的雀翎毒已解,还想求药,是为了提防对方再找上你么?”   络腮汉子微微尴尬,但也不耐烦道:“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你有钱吗?”   芍药一看络腮胡子露出“你居然跟我要钱”的表情就直翻白眼。   明谨赶时间,越过他走了,但这厮还跟着纠缠,“喂,小丫头,我现在没钱,先欠着。”   “五百两。”   “!!!”   这么贵!他的脸更黑了,“好,五百就五百!”   “借条。”   “好,我写!”   “别用假名,用你本名,要么著上无双堡堡主也行。”   络腮汉子面色突变,盯着明谨,眼神十分凶狠。   天狗跟拓泽上前戒备。   明谨顿足在假山拐角,微压低了声音道:“虽然你的胡子看起来很邋遢,但你的衣着考究,内衬布料上乘,说明你养尊处优,可你偏偏在脸上不修边幅,要么是你最近被追杀而狼狈,要么就是你本身就需要遮掩形容,不让其他人认出,这说明你在武林中有些身份。如果只是被追杀才狼狈,那也没必要掩盖你是左撇子的事,刚面对那焦尸面具高手都不肯用左手执刀,说明你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左手刀客,且生活优越,却又鲜少露面,形容不为人熟悉,那最符合的也只有一个人。”   “倒也不必这么看我,无双堡主阁下,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人能追杀你至此,怕也跟焱院有关吧。”   “你跟着我,也不过是以我做遮掩。”   “那么,现在要跟我一起去找金院主么?”   无双堡主:“……”   —————— 第160章 巧合   ——————   金炼云本眉头锁紧,郁结难消,看到明谨到来身影时,乍舒展,多了三分愉色,但当他看到明谨身后晃悠的高大声音,顿时变了脸色,刷一下从地上坐起来。   明谨当然察觉到他的动静,但也没说什么,倒是无双堡主翻了个白眼,大咧咧说:“心里有点数,她不是来找你谈情说意的,你个打铁的小子,一天天想些什么呢?”   金炼云麦色肤下染上绯红,无奈又急躁,“毛叔!”   无双堡主毛锵撇撇嘴,一屁股坐下,还没说前因后果,就见拓泽守在门外,天狗在门内,把门一关,跟芍药守在明谨身边。   他跟金炼云也不是傻的,知道这是对方没对他们两个完全放心的意思。   也正常。   毛锵说完自己被明谨揭破身份的事情,不详细,但直奔重点,“她现在知道秘密了,有事跟你说,好像不忌讳让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觉不觉得方便让他知道,你自己决断。”   说完,他捧了茶喝,还砸吧嘴。   金炼云还未给出答复,明谨就先明了来意,问:“那个人只知道九天剑胎存在,但其实不知道它藏在哪吧。”   金炼云形色不显,“是以?”   明谨:“你去那个地方了?”   她的神色微肃然,金炼云一惊,倒是理解她的意思了,“没有,我也担心这是对方诈我,所以当下还没去,因为局势还没到这个份上,可一旦……”   无双堡主:“一旦其他宗门的那些个老东西来了,他不去也得去,这也中了那神秘人的下怀。”   这是明朗却迫切的局势。   明谨手指抵着额侧,轻轻点了下,道:“虽说不合时宜,不合身份,也有沾染嫌疑,但我的意见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等不该到的人都到的时候,你判断已经藏不住拦不住的时候,把它的归属推给几方都得慎重而对方也有能力对付这几方的一方存在,最后等这一方人决断如何处置它,这是保全你焱院既不得罪朝廷,又不背离武林,甚至还能对反抗邪教的唯一方法。”   风雅人,说话滴水不漏,又欲语还羞。   武林人可能还不习惯。   金炼云眉眼一顿,细细思索起来,他不太想承认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堪破她的建议。   那一方是?   无双堡主愣了下,脱口而出,“蝶恋花?”   这次轮到明谨一怔,时隔四年,再次听到它,她心头依旧如一轮四季绽放又枯萎。   但可怕的是她已能转眼压下了这等心悸,只飞快留意到金炼云一刹那的眼神,眯起眼,本肃然的姿态忽松快了几分,靠着椅背,转着杯子慢悠悠问两人。   “九天剑胎是蝶恋花的东西?”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   他们可没说过。   ————————   其实在明谨看来,这也不难猜。   “可能有点冒犯,但我想若是自身拥有,贵院的底蕴跟根基不足以得到这样的至宝,即便得到了,在拥有的过程中,这岁月抡转,也该出几个剑道至强了,可自焱院这建立近百年的历史中,遇险多次,且有枯竭欲败的光景,终未出现这样的人物力挽狂澜,是以焱院并未从它身上得到好处。”   “空守宝物却无所得,要么是因为自身也触摸不到,要么是因为只有守护之责,不敢碰。”   “细数武林,有能力得到九天剑胎,也有这等威望震慑让贵院守信,甚至让无双堡的堡主也为之驱使……也只有蝶恋花了吧。”   明谨说完,看向无双堡主,“你被暗杀,匆匆赶来焱院,也跟此事有关?”   金炼云也惊讶看来,今日他自然认出了后者,可不敢人前联系,是以还不知道后者遇险的事。   无双堡主表情抽动了下,有些难堪,又有些恨恨,“背后的人算计得深,我下面弟子出了叛徒,给我下了毒,于我闭关之处设伏,我着道了,但还好没死,杀出来后不敢声张,又觉得此事跟你这里有关,这才跑来提醒,却不想我还是慢了一步。”   他很愧疚,金炼云却不这么想,只长长叹一口气,“若说对方是先知道了这个秘密才去袭击毛叔你,那么如何阻止都是晚的,光这一个消息就足够让我焱院成为众矢之的了。”   听到这里,明谨垂眸,眼中隐晦,忽然说:“这是你们武林的秘事,我也不方便参与,今日就算是念及往日金院主款待之恩,点到即止,但来日若有院主需要的地方,尽可来信,告辞。”   她来得突然,走得也快,金炼云跟无双堡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起身走了。   金炼云不好去追,毕竟现在这个时候不宜暴露亲近对方,无双堡主一摸络腮胡,出去了。   “你要走了?”   “它很危险,我不宜掺和。”明谨的判断始终明确,无双堡主见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里所有人里面,只有你有能力,有脑子可以帮到焱院了,我也相信,你今日违背习惯前来知会他,也是出于你心中道义。”   “我自然是有道义的。”明谨笑了笑,却看着无双堡主说:“但你怎么知道我掺和进来不会让局面更糟呢?“   无双堡主惊讶。   明谨察觉到了他的惊讶,心中的一个怀疑分出了两条岔路。   1,他们知道自己真正身份。   2,他们不知道。   可这两人依旧在她主动上门后没有强烈拒绝她的知情,这说明他们背后有人指导,是故意要把她扯进来。   也许……中毒的无双堡主出现在建院也不是巧合?   ——————   其实现在明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顺势演下去,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二是直接快刀斩乱麻,抽身而退,避免麻烦。   她选择了后者。   好奇心是很可怕的。   她在这方面一向克制。   无双堡主拦不住明谨,只能看着她带人出居所,已然到了焱院山门口,却见到了正在送下员离开的徐秋白。   四目相对,徐秋白主动收回目光,继续对下员说话,后者有些耿直,呆了一句:“大人,您刚刚说过这事了。”   徐秋白愣了下,轻咳了下,“怕你忘了。”   下员跟他熟稔了,点点头,“您放心,属下一定送到,然后转身就要下去,但刚走两步,山中左侧林中忽起惊鸟。 第161章 仙风道骨陈不忘   那鸟还没飞多高,就见两道影子,一黑一灰,一男一女,从山中出,树冠之顶飘飞掠影,惊鸿剑气,霸道刀锋。   且掠影,且刀剑纵横。   今非昔比,都用不着天狗跟拓泽普及,明谨就一眼看出了这两人的可怕。   又是一苇渡江级的!   明谨眉梢下压,这么快?比她预想的快了两三天。   “萧徽跟林宗!这两人这么快?遁地来的吧!”无双堡主还是从后面追来了,却见到这一幕,吃惊不已。   剑微宗的剑主狂剑萧徽跟林家大院的家主林宗。   这两人其实都不寻常。   其一,萧徽是女的,四十许,武林中难得登高的女剑客,且从狂剑的称号可见她的特别。   其二,林家大院是跟邪教往从甚密的武林世家,根基深厚,但一直抓不到证据,武林对他很厌恶,又无可奈何。   这两人也不知何时撞上的,直接动手了。   动静有点吓人,其余人都被引出来了,不过两人已经打了上来,那刀气一来,连山道口拦边的歪脖子树臂粗树干都斩断了,它歪倒砸下来的地方正是那个下员身上。   但徐秋白紧急拉住了他,把他拉到边上去。   砰!它落在地上,挡了路。   徐秋白抬头,见这两人掠过上头,轻点两下,各自落在了焱院边侧林木树梢顶。   宁怀光跟张青山刚到,齐齐行礼:“师傅?!”   萧徽冷淡,就看了他们一眼,就在树上抵着剑,淡淡瞧着林宗道:“几年没间,林族长的刀法不行了啊。”   林宗皮笑肉不笑,“倒是萧宗主年纪一年年大了,但是越来越好看了。”   跟邪教有关嘛,果然嘴巴也不太干净了。   宁怀光两人大怒,当即拔剑对着下面小道跳上来的一些红衣弟子。   这些都是林家大院的人,其中一个红衣鲜怒,眉眼邪气又张扬,跟宁怀光两人照面就对峙起来了。   “呦,两个弟子都长得不错。”林宗嘴巴实在是太不干净了,对萧徽怀有对女性身份上超然的轻蔑跟羞辱感。   这句话意有所指的。   张青山气得涨红脸,提剑就要动手,但宁怀光反而拉住了他。   林家大院淫秽不堪,膝下产业多是青楼妓院赌场,   萧徽也没生气,道:“如果是二十年前,我还稀得跟路边的野狗拔剑砍一砍,但现在年纪大了,狂不起来了,毕竟也终于明白人跟狗说不上话。”   噗!有人没忍住,且不止一个。   明谨也略莞尔,但她没想到大家都笑,偏偏笑得不明显的她招了那林宗的目光。   “是你,小圣人别庄的庄主。”   明谨没有否认,但也没应话。   “盘子开得真大,手脚都蔓到我相西道去了。”   林宗目光锐利阴毒,旁人都紧张起来,但明谨反而坦荡了,道:“我以为国土疆域隶属百姓,从无什么人能将一方疆域归为私有,以前只听过林家大院跟邪教往从过密的嫌疑,我并不是很信,现在看来,果然信不得,毕竟连现在的邪教之首广陵谷也没这么大的气魄,敢说哪个地域就是他们的天下。”   萧禹:来了来了,这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提升话题高度,分分钟提升到圣人治世,家国天下。   林宗大概有些不适应,所以愣了下,黑着脸道:“看着也不像是做生意的,嘴皮子这般利索,惯会给人带高帽。”   明谨笑了笑,“我以为这只是底线。”   林宗顿时黑下脸,杀气森森,但他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因为萧徽说了,“打不过年纪大的女人,又想着欺负小女孩,如果邪教都是你这样的人,倒是一件好事。”   “呵!”林宗当即拔刀,但还未对上萧徽的剑就见山外传来可怕的啸声。   别说众人吓了一跳,萧徽跟林宗也十分吃惊,尤其是后者,面上闪过忌惮跟惧怕。   明谨惊讶,目光往林子那边瞧,还没瞧见什么,听见……   然后又传来啸声。   真真是山野震动,气势磅礴。   “定是武林绝顶高手!”   “你看林宗那表情!”   “高手来了!”   众人包含期待,但明谨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自打四年前她捡回一条命,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的感官强大了许多,那时她还没练武。   她好像听到了微妙且密集的声音。   此时,一个白发老头冲出了林子,身法飘逸如仙,一袭白袍仙风道骨就这么出现了。   更让人心惊折服的是他后面有乌压压一片黑云。   在黑云前面飘逸如仙,这是何等气魄?   众人被折服了。   但明谨表情一僵,往后退了两步,攥住芍药,带着她往后掠飘。   “姑娘?”芍药先疑惑,但下一秒,她震惊了。   那白袍老仙张嘴大喊:“快跑!是马蜂!!!”   众人:“???”   聪明并强大的已经跑了。   比如萧徽跟林宗,其他人躲闪不及……一片尖叫中。   眼看着那群人被马蜂追着跑的狼狈样,芍药忍不住攥住明谨的手臂,真诚十分,“姑娘,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明谨:“……”   ——————   林宗跑了,因为来的是忘周山的老道陈不忘,但明谨用指甲盖算一算也知道那个林宗不会离开圭甲山。   “走不了了,林宗既然到了,没准广陵谷这些邪教的人也在。”   明谨不想冒险下山,要知道她可是上了邪教暗杀榜的。   那就只能留在这里了。   明谨有些头疼,但也算果断,既然留下来,那就得好好思量接下来的路子。   “高手好多啊,得去找个强大的护卫了。”   明谨目光扫过还包扎着的天狗两人,“直到你们突破。”   天狗跟拓泽:“???”   他们这是要被抛弃了?   ————————   无双堡主自然巴不得明谨留下,加上他也的确怵背后那些人的毒术。   金炼云这边用各种否认来应付陈不忘等人,应付完就秘密照面了两人,开了并不正式但三人都很自觉默认的小会议。   金炼云道:“他们来得太快了,好像一早就知道,可我没问,免得问了他们主动提出九天剑胎的事。”   明谨:“可能他们也怕你拒绝,反正先住着,你又不是不给饭吃。”   金炼云大囧,“那现在怎么办?”   明谨:“饭菜做难吃点?”   她不赞同现在异动,只能等,等该来的人也来了。   无双堡主:“……”   你是什么魔鬼啊。   入夜,圭甲山中的林宗带着林家大院的人看着上方山岗中的星火点点。   “族长,那金炼云并未有所行动,陈不忘这些人又在,我们恐怕难以闯入寻找九天剑胎的线索。”   林宗却不急,搅动着篝火火堆,慢悠悠道:“这么大的事儿,那金家小儿还以为我们只是凭着一个消息就过来?”   “等吧,等我们的盟友到来,也顺便把价值连城的谢明谨头颅一并取走。”   他盯着幽深诡秘的前方林子,阴冷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过了一会,林中走出一个黑袍人来,大斗蓬漆黑,盖着帽子,站在火光跟黑暗的边界之中。   “九天剑胎在它的巢穴里,要引出它,得靠一样东西。” 第162章 刺客(补昨天两更)   ——————   明谨没想到昨天金炼云嘴上还说这样不太好吧,今天饭菜一送上门。   恩,比昨天还好吃?   明谨想着这人竟很正派,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她果然还是有点恶毒了。   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小仙女了么?   明谨莫名惆怅。   “姑娘,好奇怪啊,今天我出去看情况,发现好多侠士侠女的都在山里窜高窜低的,都在摘果子吃,我问了萧禹,才知道他们今天拿到的饭菜巨难吃,狗看了都恶嫌,猫舔了都扶墙。”   “……”   明谨惊讶,但想通了——男人也擅口是心非啊。   她顿然眉眼含笑,道:“年轻人没定力哦。”   然后她就看到窗外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也在窜高窜低偷果子。   身法好,窜得很优雅飘逸。   最可怕的是对方也看见她了。   默默对视中,最怕空气忽然死寂。   还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可怕的怒吼。   那近似野兽的嘶吼声。   老道陈不忘拽下树上最后一个果子,咋呼道:“这次真不是老夫嚎的!!”   看出来了。   明谨直接起身,随手拿了下属的配剑,跟天狗还有拓泽掠出窗子。   “小姑娘身手不错啊。”陈不忘把果子放在胸口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两口,也朝着吼声所在追过去了。   山林秘地,吼声只存在一会,但已吸引了不少人进山,越强的越早进去,但起先早察觉的明谨反而在山林外逗留,不肯进去。   “主上?”拓泽好奇,明谨却用剑鞘闲散撩了下边上的小木叶梢,明堂了前方视线,道:“现在细品,那野兽吼声像是老虎的,可充满痛苦,估计是被人胁迫危害的,而且此地并不适宜老虎栖居之地,焱院又不似一般门派常闭锁门庭习武为主,它半商半武,寻常冶炼材料出入更是无数,跟下面圭甲镇的人更有往来,焱院不可能放任老虎生活在山林之中。”   拓泽:“那就是有人故意弄来了老虎?故意要引这些高手进山?那主上您还是别进去的好。”   世家多有教育——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明谨不喜欢招惹麻烦,刚刚察觉到疑似背后故意有人引人进山,她就放弃了。   不过她正要回头,却撞上两个人。   莫让跟林素。   两人欲言又止,还有些遮遮掩掩。   明谨莞尔,抬手点了下旁侧隐处,几人过去,林素跟莫让两人这才要行礼,但被明谨阻止了。   “如果以我原来的身份,我们不太可能有和善的关系。”   “如果以现在的身份,我们也是不熟的,所以就不必了吧。”   莫让也没彼此身份立场,只说:“救命之恩,跟身份无关。”   也不纠缠这件事,明谨倚靠了下树干,轻道:“最近山里危险,你们堡主都还没到,别乱跑。”   两人不知该说什么,想到明谨身份复杂,有颇多隐秘,恐怕也不愿意跟他们深谈,不过既提点了这一句,怕是山中的确凶险。   在外面,他们都是有名的少侠,到哪都有人崇拜夸赞,可在如今高手如云的圭甲山,他们实在没什么优势,于是听进去了,自发告辞,返身回了焱院。   明谨三人吊在后面,跟许多往山林去的人照面逆行,引了不少人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九天剑胎实在重要,他们实在不敢错过半点线索。   进山的人多,进去竟也很久,怕是不少人要夜宿山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发现。   “正好也借此机会大肆搜索圭甲山,不必在意跟焱院的和气,是没必要那么早出来。”   卧靠在塌上的明谨翻着书,如此揣测着,身后替她梳发的芍药好奇道:“这幕后之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高手引进山去?”   明谨蹙眉,“我也不知道,它太隐秘,来历久远,牵扯众多,是我最不了解的领域,可能是为了把局面搅浑,把事情扩大,也可能是为了其他。”   “其他?”芍药好奇。   明谨眼底晦涩,“若我没把握,便觉得有万千变化,不可笃定。”   芍药觉得自家姑娘是越来越内敛了。   梳理完后,芍药起身离开,也熄了灯火,在外室睡下了。   星夜茫茫,明谨躺在塌上,身上披着薄软的被子,于静谧中念想一件事。   这世事可真是变化无常,四年前她还是一个羸弱惧寒之人,如今便是薄纱行走雪地也无碍了。   但也不一定,有些东西总不会变的。   她眼眸微倦困中,轻轻想,比如……一直有许多人想杀她,从未消失。   嗡……薄如蝉翼的梭针随着暗器口器的吹射而破了纱窗,直朝床榻剪影射中。   有一些无声,怕是射入了被褥之中,还有一些射在了床榻的柱子上,叮叮作响。   “有刺客!”   刷!   屋舍内侧跟屋顶分别掠射出天狗跟拓泽两人,两人纵横错影,朝着屋外蛰伏且射暗梭的刺客袭去,但在他们赶到之前,这伙人已然射出了第二波梭针。   屋中无光,只有月色简单透影。   床榻之上的人早已起来,赤足轻踏光洁的红木板,魅影翩然侧开梭针的飞射,眨眼就闪入了屏风后,随手扯下上面披挂的外袍,于旋身中穿上了它,带子还未系上,她探出手,朝芍药所在的外室轻轻一句,“剑。”   哗,芍药拉开门,外面的下属抛了一把剑过来,但并不进门,只守在外侧,然后见明谨接了剑后轻微一走位,薄影如月拉长的余晖,在黑暗中一剑站短看不见的细密梭针,并踩着窗柩与柜塌的错影出了窗。   一出窗,便见天狗跟拓泽两人已然斩杀了大半夜伏而来的刺客,但……明谨眉心一蹙。   今夜意外并非她事先预测的变故,而是出于谨慎,出于习惯而保留的防卫戒备,但如果真有了这样的变故,她便思维连贯推想到——为什么要引走那些高手?   也许他们的目的是自己!   明谨神色微变,然后一侧眸便见到夜下有黑影仿若踏月而来,这个蒙面人是诡秘的,邪恶的,来时凶冷,出手时狠毒,眨眼近十步位置就出了利刃。   然后……明谨外侧小院的偏房中射出一人,直接截断了此人对明谨的袭杀,轰!!   内气长流,左手刀锋来!   兵器交锋之星火!!   皆是一苇渡江的高手,甚至不稀得用更多时间更多人去牵制她身边人马,只因出动的规模足够强大,也足够爱惜时间——他们必须在焱院的人赶来之前击杀她?   明谨眼眸微凛,侧身后规避无双堡主跟这位袭击高手的厮杀手段,却仍旧拔了剑,因为……还有第二人! 第163章 红衣   ——————   拓泽跟天狗于跟暗器刺客的厮杀中见到了那边明谨左右手两边爆发的暗袭。   左手是一苇渡江级的高手,有无双堡主牵制,那右手呢?   哗!!!   那长刀有抽刀断水的境界,有连绵而磅礴的内力,强横且敏锐,几锁定了她无法躲闪,无法抵挡。   “主上!!”   拓泽跟天狗两人骇然之下惊呼。   然后明谨拔出的剑捕捉到了对方的刀路,于是格挡。   刀剑相对。   她在找死,她连剑心通明的境界都没达到,敢与刀心通明的刀客硬碰硬?   刀剑即将相对时,剑影骤然飘洒,是幻剑,那人呢?!   刀客眉目凌厉,冷笑了下,身体往后拔,脚下一点,侧身反手朝左侧闪来的明谨劈刀。   刀气磅礴。   但明谨身形掠影,竟还是幻影!   人与剑具是虚幻。   她竟在高出自己一大境界的强大刀客追杀下强行过了十个回合,还脱离了对方的攻杀范围。   但刀客是极有杀戮经验的刀客,于百多场极致的激战磨砺出非凡的判断力,他一点都不慌,只提刀而出,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脚踏气劲,地面石板块块崩裂,然后他双手所握的刀追着闪身的明谨而去。   她的剑若是影子,她的人若是影子,那他跟他的刀就是绝对实感且强横的攻击。   他追着影子,杀意凛然。   乍一看便是刀锋追逐剑影,于月下孤绝,于锋芒之上追逐生死。   终于……锵!!   刀锋终于追上了剑尖。   完全凌驾于其上的刀在那一刹就压着剑锋朝着明谨的脖子强横压去!   那一幕实在骇人。   但下一幕更骇人。   明谨左手忽一抬,袖口之下射出鬼魅的针影!   暗器!   刀客骇然,急忙后掠,并用长刀盘扫格挡,但也是在那一瞬,明谨动了。   比此前的幻影更快的身法,比此前的幻剑更快的剑。   刀客连骇然这种情绪都来不及诞生就感觉到了脖子的凉意。   然后咽喉一条娇艳欲滴的红线。   噗通,他跪地,手中紧紧握刀。   于这一战,他败在明谨手中。   于刀客之身,他未曾负了自己的刀。   但也仅此而已。   这一幕也落入莫让等少数没有进山的人眼中,也落入兴匆匆赶来的萧禹眼中。   但,萧禹还是用自己少年中气十足的嗓子给明谨提了醒。   “小心,有女妖!!”   明谨刚看过去,便见不远处孤单单的枯树枝上不知何时出现或者对方可能一直都在的红衣魅影。   像是夜里停于枝头孤单的夜莺,可声色未显,木已枯萎。   当众人适应了她背对的月色光辉润于她周身的视觉,便会猜想:也许是被她吸干了精气也不一定。   那般鲜艳妖气,又充满了风情的冠髻女子,眉眼吊梢中却满是对生机的侵略性。   她肯定是来夺人性命的,因为她动了。   刚刚才斩杀剑心通明级神秘刀客的明谨倏然有种周遭气息都如发丝一般纠缠她周身的窒息感。   她这些年主力侧重的幻影身法已凌驾于剑心通明级,可在此时都无用了,因为她在见到那红衣女子动的时候,对上了对方的眼,就好像一下子被蛊惑了似的,见到了无数红衣骷髅飘幻而来……   邪道魅蛊之术!   明谨一闭眼,倏清明,但再睁眼,她只见到那诡秘的红蛇细剑吞吐着血红的剑气。   格挡的剑刃竟被这纤细无比的蛇剑直接穿透了中间部分,然后……噗嗤,从明谨的肩膀穿透而出!   其实本不该是肩膀。   但她在绝对致命的空隙险险挪开了些身子。   ——————   蛇剑刺入后,不管其他人如何惊恐愤怒,明谨吃了痛,眉梢微皱,但第一时间往后掠。   噗嗤,剑刃跟血肉剥离而开,但这可怕的红衣女子的动作几跟她的后退是并行的。   刷!!剑横切。   当明谨后掠,她肩膀几乎要被对方完全横削一大半——假如没有那红衣女子后面的山道边树树冠之上凌射而出的空灵雪影。   夜色当空,那女子祭出的一剑很淡,似夜里的光与尘同行。   但清冷,凌厉,干净如琉璃。   又带着一种纯然的气魄。   昭然无暇之剑。   红衣女子不可能让自己的后背裸承这一剑,哪怕她是一苇渡江级的高手,因为来者不是区区剑心通明级的高手……而是白衣剑雪楼的剑心通明级高手。   白衣剑雪楼这一代终于出了新任的白衣。   代号梨。   ——————   哗!   在红衣女子闪避后,明谨也往后掠定,单手扣剑,一手按住了被穿透了的左肩。   但肩上鲜血依旧洒了大片。   她没有点穴止血,因为一旦点穴就封闭了经脉,不利于动武。   还得动武,因为那红衣女子只低笑了下。   “白衣剑雪楼的?你师傅来还差不多,就凭你个小丫头也想拦我?”   然后她手中蛇剑吞吐邪气,人如鬼魅一般继续朝明谨杀去!   梨白衣已然掠下,凭空纵横轻功赶至。   三女未必是一场戏,也是一场武道三阶层之间最不公平的厮杀。   ——————   不过,哪怕是萧禹这样的门外汉也察觉到了一件事——论武功修为,不管是明谨还是梨白衣,都跟今夜前后两拨的对手有巨大的差距,但论掌握的功法手段,她们又天然凌驾于那个刀客,甚至凌驾于这个红衣女子。   梨白衣且不必说,理所应当,毕竟白衣剑雪楼是当年仅次于蝶恋花的第一宗,又有皇室支持,一样立宗三百年,根基深不可测,掌握的功法远超后来偷偷发展的邪教。   可是谢明谨呢?   萧禹其实后来想想,如谢明谨所说全凭金钱拍卖到这诸多上乘秘籍,那是绝无可能的。   除非……她很早以前就掌握了这些武林几百年来曾出现过的许多绝顶秘法——谢家的根基摆在那。   但掌握了并且能学武,跟学会了并融会贯通是两回事。   在军中拼杀过的萧禹此时忽有一种酸气直翻天灵盖,哪怕他也心系明谨的生死安危,但这种感觉无法压制。   妒忌。   妒忌死了。   家世好,长得美,人聪明,学什么都会,武功还好,这女人的资质也太好了吧!!   怎么投的胎?!   萧禹不明内情,但苏冰纨这些人是知道的,四年,就四年,她就如此之强。   苏冰纨垂下眼,眼中冷意显露。   他向来不甘任何人之下,不忌男女之别,少年时也曾视明谨为威胁,可后来他也发现对方终究是女子,无法入朝堂,对他影响有限,这才将目标列在谢远身上。虽后来他发现不入朝堂的明谨一样能给他带来麻烦,可依旧有限……   一旦后者拥有超凡的武学资质,那就全然不同了。   那一夜斐无道杀进杀出震慑住的何止王族,几乎给了所有高高在上的权贵们莫大的阴影。   如果谢明谨也是未来另一个斐无道,那么,她会比谢远更可怕!   但还好……今夜她怕是活不过去的。   一苇渡江会败给剑心通明跟剑心入定的联手么? 第164章 剑心通明   ————————————   红衣魅影,邪红蛇剑,她不是一般的一苇渡江级高手——她比无双堡主更强。   所以梨白衣跟明谨面对的局势比旁人想像的更糟。   但至少拓泽跟天狗看得出来,所以愤怒极致,“滚开!”   他们原本是在屠杀那些暗器刺客,眼下却想脱身,但是前方有人拦着!   该死,这些人是算计好了的!   两人有伤在身,实力本就不如从前,一时难以脱身,但哪怕他们脱身过去也无用,因为这个红衣女子实在是……太强了!   蛇剑的剑法异类,在江湖很少见,武林正道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类旁门左道,但上了年纪有些道行的人其实心知肚明——它的异类,所练的艰难,其实都跟它的强大有关。   但这不是明谨第一次见这类剑法,此前她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赤炼女。   此女的蛇剑比之这个女人差远了,尚处于入门娴熟的阶段,但这个女人已经登峰造极。   每一招剑法都是一条毒蛇,每一条毒蛇都在纠缠明谨两人。   两个容貌都偏清丽清艳的女子面对这样歹毒刁钻并且致命的蛇影,单斗必死,联手……可有默契?   明谨擅身法跟幻影剑,那是因为她天性不喜杀戮,但又身处险境,经常被人暗杀,是以自保为主。   但梨白衣不一样,她修行的武道攻守兼备,意形双成,不过她看出明谨的剑路招法后就随之改变了策略,以攻为主,让后者全然成为自己的后盾。   这其实很冒险,因为武者入道第一件事学的就该是不要把后背随便交给别人。   可梨白衣直接就交了。   然后……   嗡!蛇剑往明谨那边闪刺的时候,梨白衣以攻格挡,若蛇剑已强攻要伤梨白衣,明谨就以身法侧辅袭杀,让红衣女子不得不闪避。   其实,观战者理当看出来了——这两个年轻女子根本无意硬抗,她们只是在周旋。   出身越尊贵,越在高处,越重尊严,越不会退让跟低头。   可她们都不是,竟没有一个冒进的,稳扎稳打。   拖延时间?   红衣女子老道,自然看出来了,突一冷笑,“不自量力。”   然后蛇剑骤然分出了剑影,双头毒蛇一般,同时袭向明谨跟梨白衣两人。   剑速跟锋芒高出前面不少,可见这个女人其实也在蛰伏,并且寻找机会突袭——她并不高傲,甚至为了达成杀戮目标,不惜让两个弱于自己不少的晚辈与她“平分秋色”,丢脸?   只要最终击杀,算什么丢脸!   红衣女子出手狠辣,明谨跟梨白衣都没提防到,而且那一瞬间,这双影剑同时袭来。   要么两剑都是真的,要么一剑真一剑假,要么……两剑都是假的?   那么短的时间,实在难以判断,而对方境界太高,难以直接看穿对方的剑法,但明谨目光还在两道剑影上,直接做出判断。   真的!都是真的!   铿!!明谨抬手挡剑,但瞳孔倏然一凝,因她看到红衣女子一手出双剑,但另一只手却出了一纤细鬼魅的蛇匕,朝着明谨胸口直去!   明谨惊愕时,刷,前面多了一条剑影。   也没比她高大多少,跟她一样都是女人,左手抬起格一道蛇影,右手剑往明谨那边去!   铿!!剑尖刺在匕首上,匕首微偏,明谨险险闪避开来,但抬眸看去,见到梨白衣一手出剑救她,另一只手格挡蛇剑,那手臂几乎要被斩断?   但闻撞兵声,薄衫袖断,露出了梨白衣袖口内佩戴的梨纹环镯。   红衣女子的剑便劈在了它上面,未能斩断她的一臂,但一定伤了皮肉甚至内骨,明谨都能听到那些微的声响,也见到了梨白衣骤然拧紧的眉梢。   鲜血从镯下流淌下来。   但红衣女子可不会因此就结束,内力游走,只将匕首一划,一面往梨白衣咽喉,另一剑往明谨眉心!   双杀!   至此开始才是绝顶的厮杀。   第一秒,明谨跟梨白衣都预判到了她的杀意,齐齐后退,衣袍掠飞,月色之下,袍色剪影,旖旎染飘渺,但蛇影相随,地面似有无数纵横的蛇魅邪气纠缠不休,一直牵连在两人掠射的影子上,然后……   嗡!   匕影旋转,铿!它刺在了梨白衣的剑上,格剑且滑剑,卸力!   匕刃尖锐,内力游走,在那梨纹光洁娴雅的剑纹上切出刺目的星火。   另一边,蛇剑落在明谨格挡的剑上。   铿!!   剑出了裂纹。   到底是普通的剑兵,无法与对方的蛇剑相较高下,何况内力差距实在太大,此剑难以承受,所以裂了。   裂纹入目,明谨似见到了红衣女子嘴角嘲冷的幅度,以及眼中凝实不散的杀机。   然后……   剑裂出许多碎片之时,明谨跟梨白衣同时后退,拉开距离,红衣女子第一世家选择了追杀明谨。   其一明谨更弱。   其二她已断剑。   其三更想杀她!   红衣女子甩出匕首,朝着退走的梨白衣追去,而她提剑飘然而至,且蛇剑再次吐露霸道狠绝的一面,那一剑竟以斩为主。   明谨手中断剑,抬头看去,红衣女子以凭空红影落下的蛇剑,似蛇蟒吞月。   她抬起手,袖口射出梭针,红衣女子身体之上内力游走,竟附于体表全数弹飞了这些梭针。   一苇渡江?这就是一苇渡江?   明谨瞳孔缩放,骤听剑鸣声,偏头看去,刷!   一把长剑旋转掠射而来。   明谨看了一眼,伸出手来,抓住了这把剑。   剑来。   剑落。   就那么一下,她双手执剑,但本就重伤的左臂因自身气劲加上承受重击而血肉飞溅。   白衣剑雪楼这一代白衣的配剑融白未必断,但她的双臂也许快断了。   也……快死了?   ————————   刚刚才闻讯匆匆赶来的东战刚冲出回廊,便发现自己的妻子竟早已到了,只是带着丫鬟跟护卫在廊下观战,他愣了下,目光望外平台看去,正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近乎碾压的绝杀。   然后是……   剑气通鸣,距离明谨最近的红衣女子最清楚变故,因为她从明谨的眼里看到了光辉。   那不是对死亡的不甘,也不是绝地反击的勇气,而是一种活跃的,鲜亮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存在。   它醒来了。   然后,剑心通明! 第165章 感动不?   如果只是剑心通明,那不是最可怕的,就算是最弱的一苇渡江也不会惧怕最强的剑心通明。   可……她不一样。   红衣女子几乎是本能的,蛇剑回撤,身体往后掠,但还是见到了一刹突破剑心通明境界的明谨双手执剑,于凄冷月下,于四处厮杀的平台,一剑挥出。   剑气,明黄中正,磅礴而浩瀚,尊贵而制下。   红衣女子竟没有以蛇剑抵挡,其实应该是可以抵挡的,但她本能就闪避了。   闪避后,她的脸色很难看,站在那,周身气息摇摆不定,十分凶险。   但不远处的梨白衣觉得现在的谢明谨可能更危险。   她说不出来那种感觉,但或许谢明谨可以自己告诉别人她有多危险。   “你……是不是被我母亲打过?”明谨执剑而问。   红衣女子眯起眼,眼神阴戾:“你说什么?”   明谨:“而且被打得很惨。”   红衣女子:“……”   明谨:“你怕她,也怕她的剑术。”   萧禹这样的人都明显看到了自出现后就以邪恶跟强大制衡全场的红衣女子的面上有恼怒神色。   这种恼怒他特别懂——他从谢明谨身上得到的阴影太多了!   但道行差别哦,红衣女子很快平静了,淡淡一句:“你是不是以为现在我就杀不了你了?”   她提剑欲过去,却见明谨道:“你没机会了。”   然后……焱院的人已经赶到了,金炼云心急火燎,但手底下已经布置好了,周遭已然出现许多个掌握焱龙暗器的人。   红衣女子面色冷漠,还是跨出了一步。   “听说赤炼魔宗挑选弟子一向严苛,对传承人一向是以养蛊的方式培养而出,也许云魅宗主最心爱徒弟的性命还是有价值的。”   有人用剑抵着赤炼女的脖子走上山道,身后是许多王族密卫,也有几个面容白净的十二监高手,其中一个就是千机。   说话的是褚兰艾。   作为近血王族,她金尊玉贵,谁也没想到她会来到这里,不过来得算及时。   云魅看了一眼赤炼女,道:“拖延时间就是为了威胁我?就为了救她啊?”   明谨垂眸,淡淡道:“既是如今的邪教四宗主之一,何必妄自菲薄。”   云魅回头,似笑非笑,“弟子还可以再有,但今日不杀你,我心中若不杀你,实在不舒坦。”   她竟还想动手。   褚兰艾皱眉,但见明谨手中是梨白衣的剑,她有些惊讶,但拔出了自己的剑抛了出去。   梨白衣长剑入手,千机等人也遵从命令欲联合缠斗此人。   就在此时,山林中忽来了啸声。   这熟悉的啸声。   啸声之后还有喊声,“云魅小丫头,你这年纪一年年大了,怎还惦记着欺负小姑娘去了,可别再动手了,否则老道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云魅脸色黑了,脚下一点,跃上屋顶,看了褚兰艾一眼,后者一挥手,便让人把赤炼女放了。   若无绝对击杀的把握,能逼退就已是最好的局面了。   不过走之前,云魅回头深深看了明谨一眼。   “当年你母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三招就差点杀了我,不过她死在所谓的情爱上,自毁一生,我觉得你会像她。”   “呵,这世上哪来清平一生的绝色,最后不也都是红颜枯骨。”   然后她说完就走了。   就这样还要诛心一下。   果然是邪教中人。   看着云魅等人潜入林中的背影,诸人下意识看向明谨,却只见她压根没看那边,只踱步走向梨白衣。   她将融白双手呈递给后者,很慎重,梨白衣虽觉得她不必如此,但也接了剑,只说:“不必客气。”   明谨:“我还没道谢。”   梨白衣:“我提前说了,谢姑娘也就不用道谢了。”   明谨:“恩,你的手。”   梨白衣一愣,却见明谨已然轻轻拉了她的手,轻一摸骨。   “骨头内裂了。”明谨一样轻轻放开,对褚兰艾道:“照顾下你师妹吧,今夜……多谢了。”   阔别多年,这人也没什么多余寒暄的意思,好像一切往昔都不过是昨日飞烟。   生死激战一场,她也只是心平气和关心伤势。   褚兰艾眉目清冷逼人,一手护了梨白衣,一边朝下属打了手势,却也对明谨说:“不过奉命而来,形势所迫,担不起这个谢,该谢的是这位陈老前辈。”   陈不忘已经出山林了,不过还拽着一个青年。   那青年好生狼狈,往日雪白不染的长袍都沾染了泥土跟叶汁,灰头土脸的。   “欸,小伙子,我刚刚看你那着急样,都听你的建议嚎了,怎的现在事情解决了,你倒是想溜走了,不带这么卸磨杀驴的!”   “前辈,我是看邪人入侵,武功高强,我们这边还有苏大人在场,安危难料,我实在是没了办法才跑进林子里想找人求助,也是老天相助,您刚好出来……我是真没把您当驴。”   “忒,你还骂我!答应我的《浮屠灵卷》跟《十八仙飞天录》呢?你个小年轻,为了救自家的俊美上司就满嘴胡说八道,怎的,当我是为了好处才来救人的吗?没错,我就是!”   “你快把书给我,给我!”   在这里,陈不忘绝对是最强的一苇渡江级高手,他刚刚那啸声吓走的可不止是云魅,还有此前缠住无双堡主的那个高手也早已见状跑了。   徐秋白哪里能脱身,被揪着衣领,雪白胸膛都露了大片,无奈之下只能看向苏冰纨。   “苏大人……苏兄……”   清流赞誉为避浊兰芷的徐大人这一唤分外为难谦弱。   众目睽睽之下,俊美上司苏冰纨本来还沉浸于“谢明谨总算要死了”“谢明谨怎么这样都不死”的情绪中,骤被点到,且不论他内心如何深沉,表面上都难言一瞬的错愕,但他很快摆上温和俊逸的仪态,“前辈,这位徐大人也是救人心切……”   “救的是你吧!”   那不是谢明谨么,怎就变成我了。   苏冰纨依旧微笑,“邪教入侵,在下亦在山中,自也是受危的。”   “那如此一个大好青年为了救你冒险入山林,你不感动吗?”   苏冰纨:“我……自也是感动的。”   陈不忘:“那你就没表示?”   苏冰纨:“也是遗憾,在下并没有《浮屠灵卷》跟《十八仙飞天录》,实在是……”   徐秋白:“苏大人,没关系的,陈道长也很喜欢《琴治飘渺》跟《蓝白序》。”   陈不忘:“没错,这个我也很喜欢。”   苏冰纨僵了下表情,微笑道:“若是前辈需要,在下自荣幸将如此珍贵典籍赠予……可惜如今并未带在身边。”   陈不忘:“没关系,你们身边仆从多,千里传信让你家里人快马传送就是了,我不着急,但你最好五天内送到吧,不然我会以为堂堂昭国第一清贵公子欠债不还,还有,你是为了跟我们武林搞好关系才来的吧。”   苏冰纨:“……”   真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威胁得也很到位。   很显然,他被讹了。   真是没想到啊,他另一个忌惮对象徐秋白竟是一个这么无耻的货。   当然,陈不忘也是极无耻的老货。 第166章 你让不让?   ————————   有时候对外表现的人格太好也是一种隐患,就好像当前这个局面,苏冰纨根本无法拒绝,只能顺势演下去,跟徐秋白好一番深情厚义的上下级情怀,他们自己都差点信了。   但肉眼人也能清晰感觉到苏冰纨的肉痛。   萧禹:“不就是两本破书吗?至于这样?”   叶绮思早前就察觉到了东战到来后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她心里微微不安,便特地温和普及了下两本书的重要性……   萧禹:“你废这么多话做什么,值多少钱?”   叶绮思心中暗恼这败家子不学无术,面上依旧温和:“市面上有人出了两三千两,但有价无市。”   萧禹震惊了,忍不住喃喃:“我记得谢明月说过谢家有好几个书库,都是谢明谨的,以前还以为她是吹牛。”   东战有些恍惚,说:“她的确有许多书。”   他还记得当年在乌灵的谢家私塾云集了许多世家子弟,甚至包括别的城池都有人拖着关系送来,一来是谢家背后的人脉惊人,有许多学儒大家教导,二来就是为了谢家的书。   三百年根基的世家,底蕴自然可怕。   而这些将来都是谢明谨的。   “那她这么有钱,不会是卖了书……”   虽然叶绮思敌视嫉妒明谨,可还是觉得萧禹是真的扯。   什么话都敢说。   谢明谨这种人会卖书?   她卖人,都不可能卖书。   不过叶绮思却觉得这种人更可怕。   可惜,很多人都看不出来,或者说他们都把她想得太好了,如果一个人身上的光辉太过耀眼,那她内在的阴暗就没有人看得见,也没人会在乎。   就好比萧禹,当年从幼时便有的忌惮跟憎恶,最后还不是因为她的出色而心生憧憬。   这是人性。   叶绮思觉得这些人都瞎了,只看得到她的美好……   再仔细一看那谢明谨,叶绮思心头大面积酸了。   ————————   因为明谨笑了。   其实不知道她是在笑什么。   笑好好的徐大人被拽着的狼狈样。   还是笑昭国堂堂第一慎之公子被讹诈的样子。   反正她是真的笑了。   孺光月色,似隐似灼,诏临无边的山林大地,空旷中将她剪影,那带血的长袍,那款款的风情,她低眉浅浅笑,他人恍恍惚惚中。   “小姑娘,你笑什么?笑老夫啊!”陈不忘没好气道。   明谨抬眸,“没啊,就是觉得今夜……还挺有意思的。”   笑可以蕴含很多意思,可未必有人可以看懂,就好像刚刚很多人以为她要么是笑徐秋白,要么是笑苏冰纨,可现在看来都不是。   “被暗杀了还这么开心,小姑娘你很奇怪啊。”   明谨的笑还在,她偏头看向远方,说:“杀不杀我是别人的事,可开不开心是我自己的事。”   陈不忘挑眉,却又被别人引了注意力。   “咦,阿贞小徒儿?”   言贞一个人提剑上山,踩着月色,沐着雾气,走上来后,目光先在明谨身上逗留了好一会,似惊诧,又皱眉,但很快转移了目光,朝陈不忘行礼。   “见过师傅……”   又朝褚兰艾道歉,“我速度慢,到晚了。”   褚兰艾深深看她一眼,“你来得刚刚好。”   既不愿意太早到暴露自己的急切,又察觉到了上面的厮杀而难忍急切。   终究还是上来了。   言贞避开褚兰艾的目光,再次看向明谨,但她发现明谨回避了,且往回走。   她眉心一动,却见有人先一步拦住了明谨。   明谨看向对方,眉目幽深,一个眼神足以表现她的疑问。   “千机。”褚兰艾皱眉了,她似乎想到了师妹,所以不是疑问,而是七分的命令。   可千机还是低了头,恭敬又诡异,“殿下,我们来,乃承君王意志。”   褚兰艾抿唇,深深看着他,千机回避了她的目光,只探手,身后的太监就将背负的小包裹取下,打开,从中拿出一个精致古典的匣子。   龙纹呈祥的摸样。   千机双手呈上,“君上知道您远在江湖,有秘药在身可方便几分,他不愿您有所损伤。”   他的声音不大,多数人也没听清,可该听清的都听清了。   多少人神色变换。   连褚兰艾都沉下了脸,而苏冰纨眼中闪过狠辣。   反而是当事人明谨平静如初,只淡淡道:“若我不接,你敢回去复命么?”   千机:“自然不敢。”   明谨:“那我就不必接,但你让不让?”   若在都城,在君王制下,她还是谢家的谢明谨,她还会如当年一样守规矩,当一个无可替代的谢家嫡女。   可不是了,她再也不是当年的谢明谨。   千机也察觉到了,如此近距离,他清楚看到了她肩膀的血,手上的血,以及她脸上的轻描淡写。   垂眸,他退开一步。   明谨走了过去。   在廊下的萧禹这傻乎乎的,竟跟上去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确定要跟我回屋么?”   萧禹本想问她伤势情况,闻言呆愣,反应过来后面色燥红,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但他发现他一退,反而有人过去了,褚兰艾单手抵住芍药欲关的门。   “才刚救了你家姑娘,连门都不让进么?莫非我家师妹不用疗伤?”   褚兰艾身份太重,气质又强烈,还有武道根基,芍药一愣神就被对方推开了门,然后……梨白衣跟言贞进去了,褚兰艾关了门,站在檐下,看着在院子里被天狗拓泽拦下的千机等人。   千机上前,道:“殿下,我们已非男子,乃奴婢。”   说这种话,他一点也不为难,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阴柔感,但并不邪恶,好像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收敛了所有的邪气。   可惜,褚兰艾太冷了,只淡淡瞧着他,“退下。”   “殿下。”   “我让你退下。”   千机没敢对视,只再次低头,“奴等守在外面,若殿下有差遣,奴既来。”   他往后退,然后挥手带着其余太监离开,守在了外面。   全程没有半点抗意。   褚兰艾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收回目光,转身进去。   刚进去,她就见到托了梨白衣已经脱下了环镯。   看起来流的血不多,但比流血更严重。   “等下我用淬骨术……让谢明谨的人替你熬药。”   梨白衣看他,“你不信十二监的人?” 第167章 白纸画梅(求月票)   “不,我只是不想习惯性去信任何人,我希望你也是如此——除了师傅他们。”   论武道造诣,褚兰艾自认不及梨白衣,可若论人情世故,她时常操心,怕梨白衣这样心性纯然的人被骗了。   “何况,他的师傅虽不干涉朝政,早已卸下了十二监的官职,却服侍太子身边,他自己又是举足轻重的宦臣,我不希望他接触你跟楼里的人。”   褚兰艾并无隐瞒自己的私心跟戒备,也是提醒。   梨白衣也习惯了,当下任由褚兰艾招呼自己的伤手,边上的言贞一时无事,目光有些漂移。   “她的伤很重,肩膀骨头可能都被刺断了,想看就进去看。”褚兰艾凉凉说着,言贞目光收回,不言不语。   内屋软榻上,明谨坐在那儿,拢着薄毯于胸前虚虚一掩,全裸的后背肩膀上有触目惊心的穿孔。   鲜血沿着蝴蝶骨跟脊骨不断流淌,雪肤之上鲜血艳丽,像是在白纸上画梅。   “姑娘,你疼不疼?要不要我去拿止疼的药丸?”   “恩?不用,也不怎么疼。”   “姑娘……”   “本来还想试试打铁,体验一回,看来是不行了。”   “……”   褚兰艾三人在屏风边上淡淡一瞧,就瞧见了这一幕。   有片刻寂静。   言贞转身便走,神色复杂得很,眉心满是隐忍。   褚兰艾进去了。   得了明谨允许,她让芍药去准备药物,自己则替她明谨处理伤口,边上的梨白衣放下剑,给她递工具。   明谨瞧着她,道:“殿下比以往亲和了。”   褚兰艾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往日对她的挑剔。   “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没有比你更好,多反思自己,做人也就不会太刻薄。”   明谨失笑,“殿下真是一个好姑娘,其实是有问题想问我,是吗?”   褚兰艾瞥她,但很快低头认真处理伤口,且问:“你想入宫吗?”   很开门见山了,以前有了怀疑还会试探,现在直接来。   “不想,我觉得君上跟很多人其实也不想。”   “今夜你是这么看的?”   “大抵是想让后族秦家跟新贵翎妃子之族都联手起来对付我父亲吧。”   女人的战争,其实也不是小事。   她看得很透。   褚兰艾:“那你害怕吗?”   明谨闭上眼,轻轻道:“我不知道,但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从褚兰艾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这个女子姣好完美的身体轮廓,也可以看到她抿唇时苍白无血的莹润。   憔悴而唯美,冷静而强大。   褚兰艾不再多言。   ——————————   有人觉得明谨他们这些当事人走的太干脆了,可是也从来轮不到他们亲自来处理后事,自有的事人替他们打点好一切。   那门一关,别有天地。   而天地之外,深夜,哪怕是梨白衣都未能察觉在人烟散去的时候,有暗影无声无息融进了黑夜,在此前厮杀的广场上……小心翼翼从袖子下放出了一只身体仿若玉雕一般的雪白壁虎,只见它趴在那一滩鲜血上,过了一会,它的身体就饱满了鲜红的血色。   月色之下,边上的人脸上的焦尸面具若隐若现。   ——————   明谨服了沉睡的莲丸,一觉醒来,见到外面已是午时光辉。   但外面似有动静。   “是清珏殿下他们走了吗?”   “不是,是又有人上山了,好像是什么空蝉宗的和尚,叫须弥。”   明谨避开肩膀伤口,闻言微敛了眉,“那其余两个堡的堡主估计也到了吧。”   “到了到了,一大早就在山脚下打了起来,打完被焱院的人劝住,上了山又打了,刚刚停下带着弟子去吃午饭了。”   “……”   明谨的表情微微复杂,只感慨道:“这就是江湖阿。”   芍药翻了个白眼,小心替她换了过夜的伤布,等重新包扎好,给明谨呈上药汤跟午饭。   而在此时,山中深处极隐秘的深谷之中,有凹陷的山峡秘洞,此时,秘洞门口放着一大盆血水跟一小碗血水。   青天白日的,光照之下,加上风的到来,血腥味或许无声无息飘了进去。   隐隐的,里面传出深沉而可怕的嘶吼声。   铿!   碗碎在地上。   明谨低头看了下,若有所思。   “是手太疼了吗?”芍药过来打理,询问明谨,后者回神,“不是,只是刚刚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   明谨才刚喝完药,嘴里还满是药的苦涩味,说:“那个云魅其实没必要在昨晚动手,若真要拿我性命,她自该乘着无人发觉的时候潜入暗杀,反正她也是一个耐得住性子舍得下脸面的人。”   芍药惊讶,想了下,说:“是不是她着急去找那九天剑胎?所以不愿意耽误时间,她可是差点就成功了。”   “恩,也有点道理。”   明谨不再多想,在吃过饭后到阳台站了下,目光一扫,却忽然面色微诧,召了芍药问:“外面的地,是你们打理过了么?”   “没阿,还没来得及,昨晚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而且太晚了,看不清,刚刚拓泽还说要让焱院的人清扫一下,看着膈应。”   外面地上还有许多血。   可明谨看着其中一块陷入沉思。   没有被打扫过,那为什么她此前所站的位置,所流的血好像少了许多,好像地皮都被人刮了一层似的。   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她还未确定,正想着下去细瞧,骤然,她再次听到了从远方林中深处传来的嘶吼声。   这一次……并非虎啸之音。   对面阁楼,褚兰艾跃上了屋顶,也看了那边动静,后对明谨道:“你可要过去?”   “去吧,这里等下就没什么高手可以庇护我了。”明谨姑且把这当理由,而后带着拓泽跟天狗前往那密林,但撞上了带人前来的白云管事。   但并非偶然,对付是特地来找她的。   他带了一个剑盒。   无需多说,明谨一看就懂了。   这是金炼云对昨晚没能庇护让她受伤的歉意,并且,她也真的需要一把称手的兵器。   “多谢。”明谨没有推辞,拿了剑便走。   白云得驻守于此,否则怕有宵小闯入,只看着明谨等人,以及其余高手们云集而出。   “这一关,也不知我焱院能不能度过。”   白云长长一叹,然后回头喊人去研究下新菜品。   —————— 第168章 矿场   ——————   圭甲山既为焱院立派之地,自也有矿地,不过早些年为宗门冶炼所用,后来就停了,对外说是有违风水,并且吵闹,最重要是焱院发现他们所需的矿材完全可以从周边山中采出,然后交由山下铁户帮忙提炼铁块,再运到山中重新熔炼,虽看似麻烦,实则将铸匠工艺中的炼铁跟锻造区分开来,也精简了焱院的成员,避免最外层人员进驻院中造成鱼龙混杂难以管制的局面,毕竟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外部人员窥探到铸造工艺秘术外传的事。   宗门,就该有宗门的精干摸样,不能什么都囊括了,不然就真成了匠商门户,无法精纯武道。   这是焱院在立派三十年后改变的路线,虽当时也起了波澜,但后来还是延续下来了,最终结果也不错,因为起初那些外层人员以为离开了圭甲山不能活,结果在山脚下办事也挺好,渐渐形成了繁华的圭甲镇,承担了大部分普通铁器的铸造,这也分担了市场上焱院不愿意负责的低等铁器部分。   本来世人也认可了这种局面跟焱院当年的决断,可当明谨此刻真正深入圭甲山,忽然发现也未必如此。   “这些铁矿开采……”明谨路过了一些废弃矿场,因为时间太久,已经过了几十年,矿场早已被新的植被覆盖,郁郁葱葱,但她通过边上堆砌起来的废土小山大小,仍旧可以估摸出它们开采的进度。   “一般这个进度,正是精华铁石所在的区块,便是立派路线有所改变,也不该这么突然,贸然舍弃这么多的精铁,都到了这个层次,再往下挖一些也没什么,突然停止,必有其他原因。”   明谨本就生长在虚伪路数特别多的世家,自不信焱院对外的说法,在发现那嘶吼声消失不知所踪,而他们无法寻找到可靠线索时,她在废矿外侧逗留了下,然后带着众人爬上了高处山岗,以高度眺望这些废矿的分布地带。   “姑娘要找矿山?”拓泽有些好奇。   “昨天那虎啸声来的突兀,那么多一苇渡江级的高手进去,个个是勘察辨音的好手,却也没什么发现,否则陈不忘也不会出来,可见背后之人谨慎且狡猾,自把痕迹抹除干净,昨日如此,今日也未必能发现什么。”   明谨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些强者高明到哪里去,还不如尽己所能去找她觉得有点奇怪的线索。   比起拓泽,天狗因负责处理政务,多了几分敏感,眯起眼道:“姑娘其实不是很信金炼云跟那无双堡主。”   否则就不会自主刺探焱院的秘密,而非找两人过问信息。   明谨一边看着这些废矿地带,在心中默默勾勒地图,一边回了句:“这世上本就没有永久的联盟。”   参考赵太傅当年跟她父亲密谋且人前对她毕恭毕敬,再对比后来此人跟苏冰纨勾勾搭搭暗杀于她。   全看利益而已。   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值得这两人图谋的利益,会不会跟昨晚云魅那伙邪教联手捣鼓的一场密谋同一个原因呢?   她的血?   那就有可能跟蝶恋花有关了。   明谨思虑深沉,却不显露,只看了一会地形,便让下属拿来执笔绘画了一张简略地形图,“拿去拓印,分发给下面的人,去这个地方,安排山下的人……”   她嘱咐了一二,天狗接了地图,闪身去后方安排其他人动作,而明谨则是带着拓泽前往地图上那些矿场所在后方的一个交叉备注地点。   那是采矿繁杂音量以及相关人员一般会涉及的行动范围,在他们交叉或者边界地带就是焱院想规避隐藏的地方。   本来二选一,但明谨思虑到如果是交叉地,涉及人员众多,当年焱院就不止是放外围人员去山下谋生那么简单了,反而会把这些人灭口,抑或破格纳入内院以核心利益缄口。   所以是边界吧,那些外层人员并不知,但焱院内部察觉到的秘密,不得不停止所有采矿事务,驱散所有外层人员……   她姑且定了边界点,带拓泽过去刺探,若是错误,再更改也不为过。   两人内力深厚,行动速度极快,以轻功掠行,累了便服用丹药补充内劲,便用了一个下午赶到了目的地,此事已是傍晚,明谨跟拓泽刚跳到一树杈上,林中忽嗖嗖射出暗镖,但明谨跟拓泽从原地消失,也嗖嗖几下,那几个埋伏的刺客就毙命了。   “是林家大院的人。”拓泽检查了下这些尸体,有了判断。   明谨将滴血的长剑抵着地面,看着前锋夕阳辉光下朦胧若隐的幽深峡谷,道:“昨晚跟无双堡主过招的是林宗。”   拓泽颔首,“应该不会有错,林家大院跟赤炼魔宗联手了,又知姑娘您身份,那么隐在朝廷中的幕后之人很可能是这次九天剑胎暴露一事的主导者。”   “邪教根基不过二三十年,九天剑胎的存在远早于它,自然是隐在背后人全程主导,而且这个人对谢家,对蝶恋花乃至对我都极为熟悉。”   四年前她就知道了,可惜还未能找出对方,看样子白衣剑雪楼跟褚兰艾他们也没找出。   明谨语气寡淡,提了剑入鞘,“刚刚那个斥候逃走赶回去报信,已拉开一些距离,你吊在我后面,别跟太紧。”   她轻轻跃射拦路的溪流,蜻蜓点水一般踏过水面,越过了夕阳光辉,进入幽深隐晦又带着几分神秘的幽谷,拓泽在后面给天狗等人留下了自家独有的暗号痕迹,而后跟了上去。   此时,那斥候的确匆匆逃窜,他亲眼见过那位清姿女子轻描淡写斩杀他们院中人的,好强,至少是剑心通明级的高手,而且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比那些老东西都快,得赶紧跟家主汇报。   斥候果然是斥候,邪教出身,自狡黠迅速得很,很快就找到了扎根于幽骨密洞外围的院中人。   林家大院是家族式的势力,人手极多,便是因为内部淫秽,不讲究人道,生育繁茂,但可怕的是他们正式成员全是男性,女子皆为生育器皿,地位十分低下。   当然也有很多人好奇过林家血脉的女儿该如何?   不如何,权当作联姻拉拢其他邪教,而男子全部留于自家,以血脉跟资质论尊卑,光是林宗的儿子就不少于十五个,儿子又生孙子……更别提林宗并非林家大院第一代,是以整个林家人员众多,总会出些优秀点的,比如眼下负责镇守秘洞外围的青年,便是林宗的第十三个儿子。   林夜年岁二十岁,机敏狠辣,见斥候返回便提剑询问,当听到他提及两人追踪到溪流那边并斩杀了几个埋伏之人……   刷!拔剑,头颅飞起。   鲜血一条喷溅在地上。 第169章 好记仇啊(月初求月票)   林夜面无表情看着斥候倒地的尸体,哪怕这个斥候也是林家旁支子弟,跟他有血脉之情。   甩了下剑上的血,他对边上下属吩咐道:“去看看周遭有没有人跟踪。”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锐利扫过周遭已融入昏暗的密林。   几个下属出去搜了下,回应说没有,事实上林夜也知道没有,因为他自己也查了一遍。   好像是他小题大做枉杀了斥候?   当然不是。   “十三公子机敏谨慎,难怪族长将此重职交托给您,便是那赤炼魔宗的人也没什么意见呢。”   “是极,我想便是云魅宗主也认为公子您未来可期。”   林家大院家风淫秽,重女色,虽表面对赤炼魔宗的女子毕恭毕敬,实则私底下口头十分无度,更别提臆想了。   林夜想起那一对师徒的美色,某种也多了几分暗色,林家人之所以重女色,也跟修炼邪法有关,若是他汲取了她们的阴元……怕是可以直接到剑心入定级了吧。   “不过若说美色,那个什么别庄的庄主……”   一群人确定了没人跟踪到此,就放松了许多,在密林前秽言秽语,却不知距离他们也就二十步远的高树顶林叶茂密之处,被他们提及的主人公正倚靠树干静静听着。   排除关于她的秽语,倒也有些信息,比如昨夜林宗跟云魅等候神秘人,连夜弄了老虎血跟神秘的人血……在秘洞门口摆了一段时间后,那神秘吼声传来,他们便把两种血带进了秘洞中……   听到这里,明谨就知道后面便没什么隐秘了,但她不急着动手,因为她在等别人动手。   半响,对方动了。   红衣飘影,长剑飘血。   明谨低头数了下眼前最亮眼的一根树枝上的许多叶片脉络,数到一半的时候,下面结束了。   她抬眸,见那青年用剑干脆利落削了林夜的下体。   明谨有些惊讶,仔细看了对方手中剑上的剑纹,飘血剑啊,是他。   思索了下,她故意用靴子点了下枝干,叶子些微沙沙。   红衣青年立即闪身,掠射刺剑,剑尖入林叶,于叶片绰绰缝隙中见了那女子眉眼惊鸿,然后她翩然落下。   干脆利落。   轮到他在树上,她在地下。   “你是何人?”红衣青年气质昭然,目光灼烈,莫名让她想到了自家的三妹妹。   都喜欢红艳之物,神似朝阳。   明谨:“小圣人别庄的人,跟焱院有金钱往来,阁下呢?”   她说得详细,红衣青年从她眉眼坦荡中依稀确认她的真诚,而且他也听说过她,那位前几年低调隐晦,但在太一城引起风波的庄主。   “忘周上陈道人座下大弟子陈不念。”他收剑入鞘,直接了当道:“你也为九天剑胎而来。”   “是。”   “你是故意踩了树梢引出声音的。”   “是。”   “先跟我一起探索此秘洞。”   “我有伤,你不弱,比较合适。”   “你既有伤,我凭什么带你一起?”   陈不念以为她会说她的身法跟敛息之法远胜于他,结果不是,她只是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药瓶,且抛了过来。   入手,陈不念一看这药瓶,惊了下。   这药瓶玉制,很是稀罕,那里面的丹药珍贵可见一斑。   陈不念直接收了它,一挥手,“跟紧我。”   恩,陈不忘的徒弟果然本质跟他一样的,很是脱俗,一点都不正道酸气。   “好。”明谨低笑了下,跟上了他。   ——————   陈不念虽在正道中名声不太好,外人评价他不羁,市侩,无道义,可的确是忘周山天资最好的弟子,二十八,剑心通明,虽比不上梨白衣,但也在武林属顶尖人才,自有傲气,但看在明谨那一瓶价值连城的补气丹药面子上,很是负责,在前头开路,妥帖庇护。   路上明谨还没见到赤炼魔宗跟林家大院一环一环留守人站着的样子,他们就已经倒下了。   有人前面开路,既免她废内力,又免动伤臂,甚好,她还有时间去观察这个秘洞内部。   从外层到内层,她一直在琢磨。   “你喜欢抠墙壁上的土?还喜欢闻它的味道?”   明谨忽然回神,看向那个剑上带血的陈不念,后者一脸复杂,像是在看一个虚有其表其实脑子不好的不幸女子。   “恩……明知我在勘察此秘洞的挖掘年岁,还非要嘲笑我,我是得罪陈侠士了么?”   陈不念挑眉,“我不喜欢有钱人,但我喜欢钱。”   原以为这个气质干净甚至极贵气的女子辉指责他市侩刁钻,却没想见她随意应和:“我也一样。”   陈不念皱眉,不置可否,正要转身,忽又道:“秘洞外堆砌的废土植木皆是这几十年轮,跟当年焱院废弃圭甲山中矿作世间大概吻合,但往内百米之地,洞内通路凿穿痕迹便十分古老,至少有上百年历史,这也需要挖土闻嗅,一看就知道了,傻乎乎的,也不嫌脏。”   然后他管自己走了,平生第一次没人说傻乎乎的明谨倒也不恼,只拿出手帕擦拭手上的尘土痕迹,漫不经心的。   不过她跟在后面,走了半盏茶后,她目光逡巡,从这密洞内越来越狭窄的走道越过,忽道:“陈侠士可有巾帕?”   陈不念回头看她,“作甚,你要擦鼻涕?”   明谨道:“这内部通道蜿蜒幅度虽小,但实则可观,我们现在应该已在往上百丈高度的山体内层,秘洞外围有矿废土,内里土质中也含有些微矿质,但并不是铁矿,而是其他神秘的矿种,想来是对生命体有害,是以内洞少有植物,哪怕这里有内流水体,也通气。不过,有一种却是常见的,便是这种紫藓,名为氙罗,不喜阴,也不嗜肥土,只在湿热的毒瘴之地生存,瘴毒越厉害,它们生长越好,刚刚我看了下,壁上往内,它们越来越多,且有些土中有它们老根,百年根的都有,且现在比外面已湿热了许多,恐怕里面瘴毒极重。”   她的语气平和,但陈不念的脸色越来越重,最后说:“那你的意思是不进去了?”   明谨:“不,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手帕,如果没有,我可以送你一条。”   她把此前那条擦手的手帕放在了边上,自己拿出了另一条干净的,放在山内清水下润湿,然后遮挂在口鼻之前。   陈不念面色郁郁,但还是果断走过来拿了手帕,待看到上面沾到泥土的污渍,恍惚想到此前他嘲笑她脏不脏……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往前走的翩然背影,他撇撇嘴。   真是好记仇啊。 第170章 来不来?(今天朋友上门,聊久了,明头补一更)   ——————————   明谨在前面走,后面陈无念赶上来,她看了一眼,有些惊诧,“这么不讲究么,洗都不洗?”   “你很聪明,懂得很多,武功好像也不差,如果不是受伤了,未必需要跟我联手,又用丹药交换了我的庇护,按理说我得尊重你,此前是我不对,我道歉,所以这个手帕我不洗,别说上面只是土,就是那米田共……”   这人性子两个极端,要么刁钻刻薄,要么坦荡,一旦认清事实,权衡利弊,就立刻愿跟明谨冰释前嫌。   不过他的说法有点恶心人。   明谨若有若无嗔瞥他一眼,不理会,但突兀听到吼声,两人对视一眼,轻功掠射。   这一次,陈无念真觉得自己低头不亏,因为哪怕隔着湿巾,他也感觉到气味浓重。   果然有瘴气。   不过也有血腥味。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说尸体,也是委婉了,这分明是残尸。   尸块分离得十分利落,还有腰断的,肠子流了一地。   都是江湖人,倒也还好,他瞥了边上那斯文贵隽的女子一眼,发现对方瞧了尸体后,已然再次看着墙,神色惊疑忧虑。   陈无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色巨变。   爪痕。   墙上有三尺长的抓痕。   这得是什么样的怪物才能有这样可怕的爪痕?   虎豹远不如。   不过明谨在意的不是这爪痕的长短或者深浅,而是……她闻到了一股焦味。   她再次伸手去摸那爪痕,手指触碰到,顿时微烫。   她自己想不通的地方,不吝跟别人请教,所以问了陈无念,她素来知道此人不喜拘在宗门,常年游历在江湖,理当眼界通达一些。   “这世上还有什么猛兽是爪锋带炽焰的么?”   陈无念皱眉,纠结道:“平凡人家平日里吓小孩的那些异兽?”   那不是神鬼之说一类的异兽么,不语怪力乱神,不单在世家是常识,在武林宗派也一样,他们只信奉自己掌握的力量。   两人第一时间觉得荒诞,可明谨忽又想通了,“若是九天剑胎的至宝都可能存在,那与之关联的是这异兽也算匹配。”   是极,从这个角度来想,好像这个异兽理当存在似的。   可是……   “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陈无念目光往深处去,前面血腥更重。   “他们已经是在这里攻击那异兽的,可惜让它跑了,估摸着现在追上去了,但端看这墙上的爪痕,这异兽之强,恐怕一苇渡江级的高手也不是对手,对方有胆气猎杀它,自身战力非同小可,绝不止一两个一苇渡江级的高手。”   他喜欢冒险,但也惜命,否则名声不好的他也不会活到现在。   “不一定,也可能用了毒。”   明谨想到了那些血。   不过他们现在的问题在于要不要再追进去,就算对方就一个一苇渡江级高手,比如那云魅,也不是他们两个能斗的。   “里面空间狭隘,若被察觉,难以脱身,去外面候着吧。”   明谨转身往外,陈不念也不坚持,他现在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子,干脆果断!   两人正要走,却听到那异兽的嘶吼声十分惨烈,响彻整个洞窟。   明谨下意识皱眉,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心疼,好像从这嘶吼声听出了它的痛苦跟坚定。   它一定很有灵性,也很爱干净,因为这个洞窟里面十分干净,并无兽类老巢常有的脏乱恶臭,它也一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洞窟里面呆得好好的,非要遭受这样残忍的猎杀,可它不想离开这里,想死战到底。   遭遇几番彻骨的痛苦,她的性情已一年比一年冷酷,可今日此时,却独独莫名酸涩。   外界并无这头异兽行动的痕迹,说明它一直守在这里。   为什么呢?   为了九天剑胎吗?   她顿足,回头往那幽深的通道看去。   “怎么了你?”陈无念问她,却见她从袖内暗扣中取出一枚纤细的小箭。   “火石点燃下方,可出哨箭,会引人前来。”   “给我?你让我出去点它,那你要作甚,一个人进去?”   陈无念刚问,便见她自己抬手在受伤的左肩上按压了下,让血迹渗出。   陈无念错愕,明谨看向他,眉眼含笑:“我可以信你,对吗?”   “恩……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不会对外说的,不过如果你死了,我可不负责哦。”   陈无念深深看了她一眼,提了轻功略出去。   而明谨则带着自身新鲜的血气找到了一条岔路,在岔路上耐心等着。   她没有把握,但她已在保全自己安危的基础上尽量去帮它了。   虽然也不知道它对自己是善是恶。   “谢明谨,你真是越来越任性。”   她低低叹息,有些无奈。   不过她又有些期待,看着那深邃且神秘的洞窟通道,她深刻了解到自己骨子里有一种秉性终究是类似她母亲的。   不惧生死、纵容自己的那种野性。   而且因为前面二十二年都拘束在规矩里,这种纵容就尤显得强烈。   “还不来么……”她摸了下腰上的佩剑,顾自呢喃。   骤然,嘶吼声再现,听声辩位,明谨低头看了下掌心的血。   果然跟她的血有关。   蝶恋花,第二氏族。   确定猜想后,明谨转身便往岔路而去。   任性之后,往往凶险,可她就赌这份凶险之外,林宗跟云魅这些人对这秘洞也不是很熟悉,甚至此前不敢进,否则一开始就不会把血放在秘洞外想引这异兽出去,后来发现对方只嘶吼却不跑出来才不得不进入,那么,对这秘洞最了解的就是那异兽。   她赌它会甩开那些人找到自己。   至于后面会不会遇险,那就看天意了吧。   明谨暗暗想着,一边提了最快的轻功往内移动。   但她也发现嘶吼声没了。   恩,是它遇难了,还是它故意隐藏了声音?   若是后者,说明它也知道自己的吼声会暴露它的位置,但它刚刚又特地嘶吼一下……莫非是在告诉她,它要过来了?   明谨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臆想对方的灵性跟彼此的亲近,甚至莫名其妙到近乎天真的地步。   以至于……   半只脚骤然踩空的明谨震惊,险险抓住边上的山壁棱刺稳定身体,但半个身体真悬空了。   入目便是一个浩瀚宏伟的山体内洞世界。   密林繁茂,光度全源自山壁跟地面上的特殊矿石,但植物都很稀罕,非外界种类。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171章 巨蛛(补昨天一更)   明谨收回脚,回到洞口边沿,在看向内洞多椭圆形如同蛋壳半个内体的世界,壁面却是密密麻麻的隐秘窟口。   下面高三百丈有余。   惊险之余,她也听到了后面隐隐约约的动静。   它要来了?   明谨已然察觉到了自己对这异兽莫名的宽容,这不是好事。   她的命不能够因为任性而冒险。   左右她已经尽力了。   明谨察觉到自己此前的任性失态,反而冷静了下来,查看了下周边地形,忽抓着洞口边沿,手脚往外面粗糙且有棱角的山壁攀爬,三两下就爬到了隔壁距离十尺远的洞窟之中。   好像是连通的,里面有气流,带着一点腥气,她有些迟疑。   这是什么地方,她不会运气这么不好,撞上了……   果然是巢穴。   当明谨看到前面堆成小山似密密麻麻的巨大骸骨,她头皮有些发麻。   因为——她背后有硕大的眼睛正在死死盯着她。   无声无息,她的手掌扣在腰上剑柄,将拔出时……刷!她转身的同时剑出鞘,剑气一扫,直接斩断了一根猛然刺来的丈长毛刺,斩断后,刺脚内部有液体喷溅而出,落地滋滋声,而明谨已然看清对方的样容,骇然吃惊,脚下一点便跃到了另一头岔路通道,头也不回逃入。   她刚逃入,后头口子墙壁有刺穿跟攀爬声,那是一头丈高的巨大蜘蛛追来的声响。   这……这是蜘蛛精吗?   她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过这一头巨蛛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明谨博学广识,什么书都看,其中有一本《万物志怪》的书籍就提到世间万物并非只有人才会交流沟通,许多种族都有它独特的语言,任何声音都有它蕴含的信息。   明谨猜想这巨蛛的声响就定然包含信息,比如……传讯让其他蜘蛛围拢追杀她?   她刚一猜想,眼前通道一通明,她脚下一点,掠出洞来,骤发现自己竟到了一个巨大的悬空平台,此地似是祭祀之地,还有祭坛跟巫帆,上面的祭文字体仿佛有些眼熟。   大周时期的文典?   她惊讶之下,本开阔的视线却骤然一黑,哗!明谨一个躲闪,旁侧冲出的另一头巨大蜘蛛的前肢步足刺了个空。   但这一头跟原来那一头比就小了许多,也不过半丈高大,但也很吓人了。   因被它一耽搁,明谨才一闪身,就见原来那头巨蛛已然从她刚刚跑出的那条通道冲出。   原本一只都够呛,这一下子两只,明谨分外头疼,暗恼自己不该为还没见过的异兽任性,但事已至此,她也知道硬着头皮上了,反正平台前方无活路,她已被堵死在这,除非从这两头巨蛛的封锁中撕开路子,从别的洞窟逃走。   她刚一提剑,正欲杀上前去,骤听附近其他洞窟中传来打斗跟惨叫声,紧接着一个洞窟窜出林宗所带的林家大院等人,边上又一个洞窟窜出云魅所带的赤炼魔宗之人。   其中那赤炼女本匆匆逃出,一眼瞧见前面堵着的大蜘蛛,吓了一跳,连忙将边上的下属踢了出去抵挡一击,回身瞧见明谨,惊诧之下恨喜交加,怒斥:“是你!!”   她不喊还好,一喊,两边人照面,大蜘蛛跟蜘蛛精照面。   一点都不泪眼汪汪,相见恨晚。   “杀她!”云魅直接下令。   “拿她活口!”林宗也直接下令。   都这么危险的时刻都不忘惦记她,可见明谨此人半生活得极有份量。   她自己哭笑不得,却也见云魅跟林宗两人下令之后自己都心急火燎杀了过来,甚至不顾边上的几只蜘蛛精。   明谨处境险恶万分,连她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只是她向来高傲不屈,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对方轻易得手,所以面对人跟巨蛛的袭来,她握紧了金炼云送的剑,步伐掠出,剑尖从地面掠射。   刷!   剑气狭长,朝着那……巨蛛的眼睛袭去。   身为习武不过四年的后辈,再逆天也不可能硬抗两个一苇渡江级高手,但这不妨碍她利用强大的天赋精准掌控剑气,一剑刺中了巨蛛的眼睛。   它吃痛,暴怒之下尖叫起来,然后周遭许多大蜘蛛疯狂了,朝明谨这边疯狂涌来。   不巧,为了杀抓明谨,云魅跟林宗两人率先过来,后面两人弟子也不甘落后,这造成了他们一窝蜂围杀明谨的局势,但这也有利于——蜘蛛群将他们包团。   “该死!”林宗恼怒,为了保命不得不舍弃攻击明谨,反去攻击袭来的巨蛛,而云魅也一样,不管邪道还是正道,自然都是自己性命第一。   这样一来,反造成这些人为了自保无暇顾及明谨,反而得跟她一起攻击这些大蜘蛛。   狡诈!   邪道中人暗恨明谨,赤炼女更是毫不掩饰对她的嘲讽,“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去?谢明谨,今日你必死无疑!”   自打从自己师傅那得知明谨的身份,赤炼女就越发妒嫉了,因为这样一个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的贵女,竟用了四年时间就剑心通明,这简直让所有武道人嫉妒得要发狂!   不过……明谨没理她。   因为她必须理她的师傅云魅啊,这个女人太歹毒了,本来巨蛛在攻击她的,她在躲闪之中把一个林家大院的弟子抓住往它那一扔,食物到跟前,巨蛛立刻伸出了步足将他刺死固定,然后嘴巴吐蜘蛛丝,一圈圈飞快缠绕……   乘着这个时候,云魅抓住时机朝明谨射来。   “云魅,你这样过分了吧。”   林宗见状指责,可自身也有样学样,把赤炼魔宗一个弟子也踢出去当作诱饵以脱身,然后同样朝明谨抓来。   明谨看出来了,林宗想抓活口,要么是因为所练心法想拿她吸取阴元,毕竟她已剑心通明,体内内力精纯,而云魅则是目的单一,自己想杀,背后之人也想杀。   本来这两人如果对上,反而会因为她而一斗,不过坏在云魅动作更快,眨眼就到了明谨跟前。   铿!!   蛇剑刺下,明谨再千钧一发时提剑格挡。   竟真的被她捕捉到了蛇剑的剑路,剑尖刺在了剑刃上,目光相对,云魅冷笑,嘴角幅度嘲讽刻骨,内力下压。   明谨手中长剑颤抖,气力下压,直接伤及双臂……右手还好,左手肩部却是因为本来就有伤口而血肉飞溅,而后蛇剑倏然一闪,朝着明谨脖颈飞快刺去! 第172章 援手   ————————   这一次,明谨是真没法子了,差距太大,智取力敌都不行,她也只能眼看着对方袭来……   一枚飞镖袭来,打在蛇剑上,并不能破开,但让它偏了方向,明谨登时抓住机会往旁一侧,那蛇剑的剑锋刺过,竟凭空刺断了柔软纤细的一缕青丝。   青丝断落,拓泽跟一个面具人冲了进来,明谨一看这人就愣了下,怎又是他。   飞镖就是他射出的。   云魅也看到了,嗤了一句:“以为狗腿子跟姘头可以救你?”   虽说明谨一向尊重强者,可她真觉得云魅此人连林夜那种作践女子的败类都能容忍,还夸得虚伪,唯独对自己戾气太重。   “我母亲当年不止击败并重伤你那么简单吧。”   明谨一脱险就问了这么一句。   她竟还敢问。   云魅面色沉郁:“你母亲已死透了,提她来威胁我?”   明谨:“不是,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被她欺负越惨的人必然越了解她,希望云宗主能理解下为人子女的我。”   她这一本正经的,拓泽信她不是故意挤兑云魅,而是她打心眼里是这么想的。   虽说如今局面凶险,可他看到云魅黑沉的脸色,努力憋着笑,不过他路上遇到的“帮手”却在面具下低低轻笑了下。   云魅恼怒更甚,加上林宗赶到了,于是硬生生突围两人,直杀明谨。   明谨口头挤兑了云魅,其实很果断,借着拓泽两人周旋得了空,往旁侧洞窟撤,但云魅看穿了,追了上来。   “去了地府找你母亲,告诉她,当年谢远为她毒杀我夫君,这个仇就用她女儿的命来抵!”   云魅叱咤狠厉,一招下来,明谨却是愣了下。   父亲么?   就在她失神那会,拓泽两人骇然,不顾安危疯狂冲来……   旁侧,洞窟之中冲出一人,掌风一拍就活生生把蛇剑拍开了。   “陈不忘,又是你!”云魅一看到陈不忘就怒不可揭。   陈不忘:“嚯,好大的蜘蛛精!”   他说的是蜘蛛,可是对着云魅说的,后者越发气恼。   一而再被打断,是佛都有火,尤其这老头嘴皮子毒,惯会阴阳怪气挤兑人的。   林宗也跳了出来,“陈不忘,你别以为我们真不敢跟你动手!”   陈不忘吃了一惊,大呼:“你们两个不会因为联手欺负一个小姑娘,被我发现了就恼羞成怒,又想要联手欺负我一个糟老头吧。”   林宗跟云魅:“……”   这糟老头太气人,打!往死里打!   两人当即跟陈不忘厮杀起来,彼时,明谨再次脱身,但并未松一口气,因为那些大蜘蛛过来了!   不过这次她还没用伤臂动剑,旁侧洞窟就闪出了许多道残影,有陌生的,比如几个一苇渡江级高手,因为江湖这类高手本就不多,看看也能品出身份,比如空蝉宗的须弥,比如雪鹰堡跟刀岭堡的两位堡主,还有见过一面的萧徽。   这四位一来,一看到大蜘蛛,既不像老道陈不忘那样口头叨叨,也不会像林宗他们逮着明谨跟饿犬盯着肉包子一样,他们很干脆,直接出了兵器攻杀这些蜘蛛,而让赤炼女等下属备感不妙的是——这些正道宗主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人,你看,梨白衣跟陈不念这两个仅次于一苇渡江级高手的青年魁首就到了。   梨白衣一看到浑身染血的明谨就皱眉,正要说话,却见陈不念已经飞掠过去。   “喂喂喂,我说别等我进来了你已经死了,你就真的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哦,这肩膀又受伤了?”   陈不念是个不讲究男女大防酸腐礼数的人,自觉跟明谨经历过一场,自是熟稔,提剑过去击退乘机袭向她的一只大蜘蛛后,且还掏出丹药递给她,但他发现别人也给了。   他看向梨白衣。   梨白衣却没看他,只问明谨:“都没止血,你的丹药呢?”   她知道谢明谨脱离了谢家也有很深的底蕴,手头资源不少,不可能没带丹药。   明谨接了她的丹药,笑了笑,说:“跟人做了交易。”   梨白衣皱眉,看了陈不念一眼,后者莫名尴尬,默默把丹药收起。   咋滴,他凭本事赚的丹药怎就不仗义了!   他怎么知道这女子身上就一瓶丹药。   “你朋友可真多,我一说你遇险,一群人赶着进来要救你。”   明谨提气转化丹药,闻言道:“他们不是为了救我来的,是为了九天剑胎,不过……”   她笑容温暖,“陈侠士跟你师傅肯定不是,自然,梨你也不是。”   一口一个陈侠士,客气疏离。   一口一个梨,你咋不喊桃子呢!   陈不念本来就不喜欢白衣剑雪楼凌驾于忘周山,加上跟朝廷的关系,身为忘周山弟子,他自然也瞧不上梨白衣,见明谨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亲疏有别对待,心里不痛快,冷瞥了梨白衣,出剑分外迅猛,大气磅礴,招法尤其高端。   那厢,以一敌二的陈不忘叫唤了:“不念徒儿,留着点内力,莫要像花孔雀一样原地开屏跳舞!那梨小姑娘是白衣剑雪楼下一代白衣楼主,人家是不会喜欢你这浪荡儿的,你死心吧!”   陈不念震惊了,觉得自己可太冤了,“死老头,你说什么呢!我耍剑又不是给她看的!”   陈不忘声音更大了,“什么!给那个小姑娘看更不行!人家更看不上你!”   明谨跟梨白衣:“……”   倒也不必把我们捧那么高,你的大徒弟其实相当优秀。   ——————   高手来了这么多,别说邪教众人,就是那可怕的大蜘蛛也被斩杀大半,其余的见状似惧怕,也纷纷逃回洞窟,这下连拓泽跟那个人都脱险了,明谨调整了内息,此时才松一口气,再看前方,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邪教中人被众人包围在平台上围杀了。   云魅跟林宗哪里能抗这么多高手,颇为吃力,眼看着被步步紧逼到平台悬崖边,忽然,云魅目光诡异,朝明谨看了一眼。   明谨瞧见了她的目光,心里一突,当即想远离这个位置靠近陈不忘这位在场最强高手,这老者虽然嘴上不饶人,实则心志最为赤忱,但她是真真没想到自己还有错判的一天!   因她刚过去,就见另一个洞窟口窜出一个黑影人来,赫然是那焦面人,他是直冲着陈不忘去的,一掌轰来,陈不忘自然对掌而上。   轰!   这一掌下来,陈不忘面色倏然燥红,爆退三步后吐了血,但不忘将明谨拉扯开来。   “好厉害!你就是金小子所说的那个人!”   可不就是当时在焱洞之中揭破九天剑胎秘密的焦面人么! 第173章 出关之人   他依旧戴着那个丑陋可怕的焦尸面具,一掌击退陈不忘后,也震慑住了须弥等人,连性子狂烈的萧徽都退避三舍,云魅跟林宗这才脱身松口气。   此时,正邪两边似对立,虽正道这边人多,但一个焦面人功力太过强横,连陈不忘都不是对手,众人纷纷猜测此人是不是已近上善若水的境界。   焦面人倒也不耽误时间,在正道宗主们交换眼神寻求对策时,他直接了当,道:“我只要一个人,把她交给我,今日就此作罢。”   这时候,明谨暗暗想:十之八九是指我吧?   她刚这么想,就发现好些人都下意识看向自己。   连拓泽都本能挡在她前面。   明谨:“……”   如此深入人心了么?   然后那焦面人果然伸出手指着明谨。   半点悬疑都没有。   陈不忘:“小姑娘,你不会是仲帝的皇后或者妃子吧,这么招人惹祸,身价贵重啊。”   江湖人,说话随意,明谨却是一怔,后无奈笑道:“尚未婚配,自也没那凤鸾之命,前辈说笑了,不过之所以这么惹祸,大概是因为那边几位也没其他法子可以找到九天剑胎了。”   她这话半隐半露的,雪鹰堡堡主立即就反应过来了,“你知道剑胎在哪里?”   “我并不知道,但他们笃定我知道,或者能从我身上找到。”   明谨以简单两句话断了众强者将她交给那焦面人的心思。   可她又没有把话说死。   固然这样会暴露自己的血液隐秘,但比起落入邪教手里,自然是在正道手中更安全一些。   起码对方绝对不敢暗害自己。   云魅见明谨三言两语就解了危机,那些正道人明摆着不可能再把她交出来,现在就看焦面人怎么做了。   怎么做?   焦面人嗤了下,“原想着你们也不会给,那我就自己拿!”   说罢便冲了过来!   “好生猖狂!”陈不忘跟萧徽等人当即迎上去,自然,云魅两人也动手了,底下梨白衣陈不念等剑心通明级则打算直接拿下赤炼女跟林宗几个儿子。   一战既发!   明谨一早让陈不念射出哨箭引来众高手,却也没想到真引发了如此规模的正邪厮杀,她虽头疼,但也提剑杀入,却突然被一声嘶吼惊动!   那异兽在附近?   她听着这吼声,倏然觉得它可能是在呼应什么……呼应?   又有什么人来了?   她下意识往接引平台的内侧洞窟一片看去,却并未看到什么人出来,只看到众人厮杀,但刚狐疑,就听见风声与剑鸣。   它们来自……悬崖那边!   明谨一转头看去,平台悬崖尖端之下,仿佛深渊之地莅临而出的绝世英豪,一人,一刀,就那么从悬崖地下攀爬且跳跃了上来,且半空踏走,轻功卓绝,半呼吸之间就凌射到众人上空。   他的存在感太强了,气息无可匹敌!   那焦面人一惊,反手轰出一掌。   后者都不拔刀,也迎面对出一掌。   轰!!   掌劲冲击……比焦面人此前一掌击退陈不忘的差距更明显,这一次焦面人连退了五步,不过是不是吐血不知道,人家带着面具,但气息不紊了。   明谨感觉到。   “堂堂广陵谷的谷主也不行了,果然是年纪太大了,资质都用尽了,只能止步于一苇渡江的巅峰,无法突破上善若水,难怪这么觊觎九天剑胎。”   广陵谷谷主?   明谨跟拓泽对视一眼,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查广陵谷,却始终没什么大进展,明谨断定对方人马中有心思极繁密狡诈之人,若抓不到线索,不如收手保全自身隐秘,总归是对方更迫切对付她,总会露出马脚。   这一等就是四年。   可眼下看着,这个焦面人身材魁梧,皮肤细腻,如壮年期,并不像什么年纪太大了……   莫非是因为说话的人太年轻了?   梨白衣一看到这个人就凝重了神色,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悄然握紧了剑。   “斐无道,你总算出关了,四年前你亲上泉山与王族定下五年之约,只剩下最后一年,莫非也是卡住了,才来觊觎九天剑胎?又何必以此来嘲讽于我。”   广陵谷谷主开了口,语气深沉。   斐无道却是笑,“你既主导揭破九天剑胎一事,岂会不知它本属于谁,还是说你背后的人没告诉你,如此看来,你与他也不算是盟友,充其量只是狗。”   他向来肆意,嘲讽冒犯王族毫无芥蒂,何况一个邪教宗主,但林家大院的人大怒,辱骂之下,斐无道挑眉,拔刀了。   在他拔刀的瞬间,广陵谷谷主面具下的脸惊骇无比,当下一把抓住旁边人往前一抛。   “师傅救我!”   拔刀出,刀气断气而空鸣,嘹亮且绵长,那一刀悍勇,赤炼女被一刀劈成两半,而旁侧的林家弟子躲不开,光被那刀气擦边就个个血肉模糊直接毙命了,广陵谷谷主乘机逃入洞窟中,林宗等人也飞也似跑了。   可怕,太可怕。   云魅没走。   斐无道长刀抵地,淡道:“给你徒弟收尸啊,还是敢与我一战?”   云魅:“你没打算杀我?”   斐无道:“当年你的夫君纠缠第二剑心,被谢远算计毒杀,尸骨无存。”   云魅表情不好看,正欲说什么。   斐无道:“而你暗恋谢远,嫉妒第二剑心,又被谢远算计暗杀,若非你师傅舍命救你,你早已尸骨无存。你这么惨,我不好意思杀你。”   太高傲,太随性了,也太没把她放在眼里了。   云魅的表情已经难以形容了。   拓泽等少数知道谢家与蝶恋花之事的人表情复杂。   所以是俩夫妻纠缠另外俩夫妻?   明谨皱眉,她渴望去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解她那些骑马肆意江湖的过去,但对谢远,不一样。   她想,她这辈子也不会懂,也不会再去渴望接近自己的父亲。   所以对斐无道骤提及的过去,她并没有如得知自己母亲的过去一般欢喜动容,她保持了沉默。   “我是真羡慕,俩母女身边总有男人愿庇护她们。”   斐无道:“你天赋没她们好,长相出身都没得比,做人非要纠缠这个,不累?年纪也不小了,想那些情情爱爱的做什么?难怪武道无进益。”   明谨:“……”   云魅:“???” 第174章 提前杀你   这正道是怎么回事,一天天尽出陈不忘师徒跟斐无道这种货!还有这谢明谨!   偏偏一个个都是自小自带天资的顶级天才!   她心中恨恨,面无表情就要走,陈不忘问她:“你徒弟不带走啊?”   “江湖之人,死在哪,人生归处就在哪,有什么好带的。”   云魅冷漠带人离去。   危机已然全部解除。   众人都是武道人,深深仰慕蝶恋花的传说,眼下终于见了仅存的蝶恋花的传人,尤其瞧着对方年纪也才三十而立吧,竟已如此恐怖。   “上善若水,真是可怕!”   连须弥等一苇渡江的高手都激动莫名,但还没等他们跟斐无道说上话。   斐无道看向了明谨,问她:“伤势怎么样?”   众人羡慕极了。   雪鹰堡堡主眼睛发绿。   明谨却戒备,道:“还好。”   斐无道:“我四年前有没有说过下次再见必杀你?”   明谨:“好像没有。”   斐无道:“那我现在再说一次——五年杀上都城,杀谢家,现在提前杀你也没什么问题。”   然后他抬手,一掌拍向明谨。   梨白衣早已戒备,见状出剑拦截,但还是慢了一步,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了。   对方已然上善若水,差了两个大境界啊!   明谨也没能躲开,自然也承受不住,只觉得庞大内劲冲入体内,气血崩裂。   她被一掌打出悬崖……拓泽狂奔过去,一个人比他更快,因为身法快,直接冲出悬崖抓住明谨的手臂。   拓泽也想冲出去,但被赶到的梨白衣拽住。   “主上!!!”   ——————————   悬崖之下,掉下去的人如果不是,无非两种可能,其一,被悬崖峭壁上的树杈挂住了,正好树杈边上还有一个山洞,如果是武侠话本,里面十有八九还有厉害的高手留下的绝世秘籍。其二,下面是湖泊,掉进水里逃得一命!   明谨没那么好的命,她是第二种,但她也一直对话本里提及的这第二种遭遇稍有微词,因为她从朝廷工部那些历史中耀眼的人才遗留下来的提要中知道人从高处坠下,越高,入水冲击越大,人体难以承受,以当前这高度,便是武道高手也十有八九会死,只因内力再强,人的五脏六腑也难以淬炼,其实比普通人强不了太多,但差别在于可以用内力庇护一二。   不过话本就是话本,那些情爱之事不也都不讲究道理么。   只是眼前关乎她性命,她坠下时见到了地下的巨大湖泊,但也感觉到了拉住她手臂的人稍微急促的呼吸,她转过脸,在惊鸿之中看到对方的眼,然后……   他将她抱在怀里,翻身以背朝下。   轰!!   躯体入水,冲击力入皮入骨。   在他怀里的明谨也几乎同一时刻入水,同样承受冲击力,但自然比下面的人小了许多许多,她骇然了,跟着瞳孔放大……   湖面血色翻涌,但悬崖上的人肯定看不到,他们只看到下面有一个蔚蓝的湖泊。   但这个高度来看,它很小,更看不见人。   ——————   “谷主,现在我们怎么办?”林宗跟着广陵谷谷主进入洞窟之后,十分不甘,可也不敢真对上那个斐无道,何况现在他们人比正道的少。   其实焱院之中正道人多是必然的,这也在他们计划之中,只是意外在于被对方提前聚集赶到这里。   这可比他们预算的快太多太多了。   “那畜生怎么样了?”广陵谷谷主问道。   “我们在血里下毒,它吃了血后中毒了,实力大减,我们打伤了它,可它中途跑了,真奇怪,它本来一直顽抗的。”   广陵谷谷主皱眉,冷冷道:“一个意外是谢明谨,另一个是斐无道,不能让他们先于我们找到那畜生,不然九天剑胎就真的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谢明谨是第二氏族血脉,斐无道是蝶恋花之人,这两人都比他们更接近九天剑胎。   林宗下意识问:“主上可还知道更多它的信息?”   他还没得到回答就先得到了广陵谷谷主森然目光,他吓了一跳,低头不语。   关于这两位到底是联手还是主仆,他可不敢试探。   “既然那畜生失踪了,下面也别有天地,那就去下面看看……好在对于那畜生来说,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正道的人都是一样的。”   广陵谷谷主说完就走了,其余人赶尽跟上,也没提要不要等云魅等人。   反正……那个女人也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九天剑胎。   ————————   秘洞之外,褚兰艾看了一眼言贞,“你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我考虑给你找几只苍蝇夹一夹。   言贞看了一眼她一直握着的剑,“殿下贵为王女,不可冒险,不能进去,可为什么非要拦着我。”   “你父亲如今重为太傅,执掌太子教政,你的命也很贵重。”褚兰艾瞧见言贞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这种说法,于是她手指点着剑鞘上清冷的瑰丽蓝宝石淡淡道:“当然,我们两人的命都没有谢明谨重要。”   至少皇族宗室不会为她付出什么。   可谢明谨背后有人,有庞大的资源为她主掌。   不过,言贞也更不喜欢这种说法。   “你为何要提起她?”   “我总不能说你这么躁动不安想进去是为了救你那看起来怎么都不会吃亏的师傅跟大师兄吧。”   褚兰艾连挤兑人都带着几分清贵自持,眉眼不染私情。   “我觉得你很奇怪。”言贞冷艳,瞧着清冷如仙的王女殿下,似有解不开的疑惑。   “以前是你诱导我去试探谢明谨,如今你又总暗示我该看重她,是你的欲望跟目的有了转变,还是你纯粹想看姐妹相残互杀的戏码?”   言贞恼怒的时候,连尊卑都不恪守了。   “我只是好奇。”褚兰艾并没有因为言贞情绪的波动而波动,反而冷静道:“好奇你这种既在意,难以割舍,又不肯放下仇怨的情感。”   言贞一怔。   “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褚兰艾笑了笑,那种笑是没有温度的,带着几分画上刻板固定的美感。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一出身就被限定了所有价值,一生不可将笔墨画出方框之外,以前我以为谢明谨跟我一样,现在看来,又不一样了。”   她看向秘洞之处。   就好像现在,她不怕冒险,不怕死,但不可能因为自己冒险而成为邪教的人质。   甚至她还会禁止言贞冒险而扰乱当前的政治局面——她知道,对于言太傅而言,他的一双儿女也是极重要的。   可谢明谨她进去了。   “虽然我估摸着,她现在定然又遇险了。” 第175章 犯错   褚兰艾发自内心的预判,言贞撇过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因为她想到了那个人肩头的伤。   为什么难以割舍,因为发现对方没有自己想像的过得那么好。   总在受伤,总被人算计,可又总是对别人逗趣从容,眉眼不见怨憎。   哪怕泉山那场雪……她后面知道了,觉得骨头里都渗着冷,可对方只用了四年就重新能谈笑风生,不见颓色。   相比一直没能走出来的自己,那个人看着分外不真实。   她始终记得当年最年幼也最憨态的珠儿对她说的话,“阿贞,我可不觉得我是最讨人怜爱的哦,其实是阿谨。”   “承受了一切却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才是真得孤独。”   ————————   明谨并不孤独,因为她在忙着救人。   好在她没能遇上峭壁上的洞,却发现湖泊边上的山壁内侧有一个小洞窟,可她没去。   上面的人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湖泊,也许有人下来找,也许来找她的未必是想她活着的人,所以她把人带进了密林,找到了一个大树洞。   检查了对方的伤势,最后瞧着对方脸上的面具,手指从心脏上移,落在冰凉的面具上。   但停顿了下。   她知道他是谁,似乎没有揭开的必要。   而且揭开了,意义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还好有梨白衣给的丹药,不然还真不够你死的。”明谨拿出衣内的丹药,取出两颗喂给对方,剩下最后一颗本来想自己服用,但看对方素来白皙的皮肤发青,想了下,她把它收了起来,顾自盘腿调息。   也不知多久,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面上面具仍在,他看到了黑乎乎的洞顶,洞顶很矮,但洞内温度很暖,似是起了篝火。   他也听到了很细微的   他转过脸,见到了正在给篝火添小树枝的明谨,也见到她一手捏着一个小果子慢吞吞吃着。   她总是这么闲适从容,不见狼狈。   不过她的脸色不太好,唇瓣无血色,似是内伤极重,大概是那一掌的缘故。   “要吃吗?”   她自是发觉他醒了,拿了边上大树叶上盛放的果子,递给他一个。   他眼睛动了动。   “抱歉,我忘记你骨骼受损,手脚不便了。”   明谨歉然,吃好了自己手里那个,便凑近过来,拿果子递到他嘴前。   她大概也不觉得这亲密,眉眼没有半点不适。   “不用,我不饿,谢谢。”   “此地滋养生灵,不单蜘蛛都长得巨大,这果子也比外面的滋润,我吃过,对伤势是有一点好处的,何况吃饱了也有利于恢复,你总不能让我带着一个瘫痪了的人求生。”   她晓之以理,不吃反显得他不明理且矫情。   于是他吃了。   果然没坑他。   这果子不错,就是酸得很,牙都要倒了。   “是不是因为酸,你才……”   “恩。”   “……”   明谨收回手,继续加柴火,她身上的衣服都已干透,估计也过了不短的时间。   “那斐无道可能还会下来找你,你乘早离开此地。”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两人对视后,都沉默了。   好一会,徐秋白艰难动了手,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明谨冷眼瞧着他动作。   “此前红石谷,他见过我,却没杀我。”   “你是蝶恋花的人?”   明谨何其聪明,直接有了猜测。   “恩,我的父亲是他的七师弟陈莫云,不过变故之前,他并不在宗门,在外游历,与我母亲有了情,却横遭暗杀,我母亲当时已有身孕,当即隐遁起来将我生下,后来改名换姓,她从小就将仇恨教导给我,却又不肯我冒险,待她逝去后,我才开始查谢家的事,也是那时,我知道有你这个人。”   那年杏花微雨,他一袭白衣进入那闲适简朴清美的农家别庄,却见到了那庄子的隐晦跟森严,再然后,他见到了一个跟那个庄子格格不入又好像浑然一体的谢明谨。   他一直想要报复的人。   明谨垂眸,搅动着篝火,半响后,轻道:“其实我也不介意你是谁,但现在知道,我愿意说对不起,虽然也没什么用。”   “父母横遭变故,我觉得自己无辜,可按照这个道理,你也是无辜的……以前我不这么想,后来我是这么劝自己的。”   一再相救自己想要报复的人,这怎一个蠢字了得。   “自欺欺人,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明谨冷静指出他的错误。   徐秋白失笑,“你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谢明谨。”   “就好像你本不会趟这浑水的,那九天剑胎于你没太大吸引力,因为你本身的资质已经足够强大,你又是一个擅克制欲望的人,是以,你进来,是为了那头异兽么?”   明谨倏然皱眉,盯着他。   “你笑我自欺欺人,你何尝不是呢,你怜悯它,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跟它很像,什么都没做过,却无端遭猎杀,别人对你图谋无数,可你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值得别人图谋的。也许,它也一样。”   他说得很直白露骨,却字字珠玑。   明谨用小树枝拨动了下火星,道:“心思深沉者常自负,若你一味显摆看穿我的心思,我可能会生气。”   “那杀了我吧。”徐秋白闭上眼,疲倦道:“我不想下次又摇摆要不要算计你,要不要在你受伤的时候给你补一刀,可我总想起我母亲的死,想起她日夜提及却不曾见过的父亲,那太累了,纠结于抉择,本就是世间最难的事。”   “我不杀你。”明谨放下树枝,双腿抱膝,感受着火焰的温度,轻轻道:“像你这样,能有个憎恨且报复的目标挺好的,我做不到。”   徐秋白愣了,但也沉默,听她诉说。   “我既做不到往前一步,去杀我的父亲。就只能往回走,想看看我母亲的过去,看看我外祖那些人的过去,哪怕只是一头异兽也好,人这一生,如果找不到归途,那就只能找来处。”   她闭上眼,有些疲倦似的。   “徐秋白,你想杀我,还是别人因仇恨想杀我,我不会在意结果,我只介意过程。”   “莫要以情爱诓我,莫要以屈辱伤他人,要么生,要么死,恩怨两消就好了,不要纠缠,因为会犯错。”   “犯错了,就会无止尽后悔,那才是炼狱。”   她在警告他,也在警告自己。   一条线,两个人都不能跨过。   它带着血,隔着山海,隔着仇怨。   谁放下了都是对来处的背弃,谁拿起了,都是不断犯错的归途。   徐秋白一直沉默,明谨也不说话,但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   嘶吼!   明谨一惊,起身了,看向徐秋白。   两人都没说话,但徐秋白想说话的时候,明谨上前点住了他的哑穴,弯下腰,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如果我死了,就当我还你这一命,如果我没死,就还欠着。”   然后她出去了,徐秋白根本不能动,眼看着垂落他面颊的一缕青丝飘动了下,然后离开。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刚强烈的嘶吼声,似乎引走了,然后……没了。   归于可怕的死寂。   —————— 第176章 大毛   ——————   明谨一直以为这异兽要么单纯嗜血,而且是嗜她的血,嗜的第二氏族也不知有何玄妙的血,要么就是她多想,一切特异只是她多想,它单纯想猎食。   可她没想到两个猜测都半对半错。   它的确在见到她后,还不等她看清它的具体样子,就一口咬住了她,却一把将她拖进了水里,也就是那湖泊,它带着她下水了。   明谨错愕不已,却发现这异兽外表可怖,神异猖戾,却在水下……恩,游泳的姿态有点……嗯。   水下狗爬式?   水中,她在闭气的同时,依稀在越来越昏暗的水下看见墨玉色蚕丝绵软的兽绒毛因为水流的波动而波动,明明高一丈,魁梧熊健,爪牙锋利可怖,但因为这狗爬式跟这绒毛,她下意识就忘记了此前尤为心悸的墙上爪痕,反而觉得它……挺可爱的?   它带着她往下不断潜水,越往下,压迫力越可怕,她感觉到体内五脏六腑都翻山蹈海,而闭息也渐渐难以支撑,眉眼昏然起来,最终视线模糊了。   ——————   明谨是被憋醒的,她惊醒了,却看不到四周,因为有巨大的、软软的爪心肉垫捂住了她的口鼻。   但爪势有点奇怪,兰花指?   没错,它大概是想捏住她的鼻子,可她的鼻子太小,它的爪子太大,于是就变成了谋杀式地“捂住”。   明谨本就对它有种超然的亲近感,这一下越发生不出畏惧感了只抬手,纤细柔软的手掌靠近它……   它似乎有些戒备跟恼怒,低低嘶吼了下,似乎在警告她别乱动。   哦,原来跟人一比,非人异兽也有这样矛盾的时候么——既想憋醒她,又不想她乱动。   明谨的手顿了下,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虚弱道:“别怕,我只是想摸摸你的小爪子,可以么?”   她的手停在那,没有越距,但它低低喘息了下,那气味带点山林久远岁月孕育的檀木般的香气,并不似一般兽类那般腥臭。   它收回了爪子,扭开硕大的头颅,走开了。   却又不走远,只了四五步,回头,觉得那人小小的,四五步远也看着更小了,于是它又挪回了三步,变成了两步远。   明谨是看着它这般孩子气行径的,笑了笑,却又因为仰躺在地上而瞧见了上方洞顶上星河密布般的散光矿石壁面。   她一时看呆了。   这……她震惊之后,倏然闭眼,但还是感觉到了身体强烈的不适,它的光,它散发出来的气味……绝对不适宜正常人!   便是它带着林宗那些人来到这里,林宗等人也必死无疑。   而她呢?   她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但一股可怕的寒气窜出。   隐疾,她的隐疾因为那矿石的刺激被诱发了。   明谨大口吐血,身体痛苦蜷缩起来,但很快察觉到自己这样不行,便挣扎着想回到边上的水中,但那异兽一看,探出爪子将她按住。   莫非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杀她么?   还是单纯想折磨她?   “你……”明谨无奈,却也知自己不是它对手,不欲挣扎,想哄一哄它,却发现它的尾巴摇摆着,一直往一个地方指。   明谨顺着它的尾巴看去,瞧见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奇异腹地之中有一座木屋。   她一怔,它却放开了它,顾自往那木屋跑。   它是想让她过去,但希望她自己过去。   明谨揣测过它的用意,但想着要么爬回水里求一线生机,要么原地等死,要么挣扎着去那木屋看看,也许木屋中有玄秘所在,可以救她——至少,如此也是顺它的心。   明谨不确定自己下水后,它会不会恼怒来杀她,于是她思虑了须臾,便艰难起身,挣扎着走向那木屋。   咯吱,明谨推开门,见到屋内简洁明了,似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肯定年代很久远了,尘土厚厚一层,但桌子上很随意得摆着一个半臂长的长条盒子,盒子上盖着的尘土足有指甲盖厚。   面色已有青丝纵横的明谨顾不得上面的尘土,伸出手打开盒子,在视线昏暗的时候,用力抓住了里面的物件,冰凉刺骨,然后她无力支撑痛苦的身体,疲软倒地。   它就在她的手心。   而庞大的异兽则是摇晃了下硕大的脑袋,它在想——她他是怎么了,明明以前很强大的啊,拿到盒子里面的东西就更强大了,都可以一只手把自己按在地上揍,可现在好弱哦。   ——————   虚弱的明谨再一次醒来,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点都不虚弱了。   她感觉到自己血液里的某些东西开始醒来了。   一种是强大的,可怕的。   一种是隐晦的,致命的。   她本就聪敏,很快就察觉到前者定然源自于她血统的奇异,乃是先天造就而成。   后者却是后天的,为人为下毒所害。   至于是何人下毒,从祖母到祖父……   “若是祖父,他害我,自然要致命,但这样可怕且针对我血脉的剧毒不是他一个未涉及武林的人可以得到的,背后必有一个对武道江湖无比了解的人物。”   “这个人甚至知道蝶恋花第二氏族的血统之特异,也深知九天剑胎跟蝶恋花的关系,但也许并不知道它对我血脉的影响。”   本因体内隐疾跟外面矿石的伤害而垂死的明谨握住手中物时,竟短短时间内就复原了,甚至感觉比从前好得多。   好像一下子让她体内的强大力量直接压过了那隐晦的隐疾。   它对她是有巨大助益的,大到超过她的想像。   “不过这就是九天剑胎么?”   明谨看着此前昏迷过去前本能紧握住的一块长棱形奇异矿石,漆黑的,铁质感,冰冷,天然且玄异,里面好像有奇怪的暗沉光度流淌。   至宝至灵。   “这怕是天外陨矿之物,而这个空间,必然也跟无数岁月前坠落的星陨有关,古籍有载天地混轮,星火降陨,所降之地寸草不生,万物涅槃。”   “至宝者,分两种,一种是大地之下,久远藏尊,一种是天外来物,星河坠陨。这九天剑胎应属于后者,但它为何名为九天剑胎,若是天外之物,哪来剑之痕迹?莫非是天上有仙神,特地……”   她忽一惊,因为手指在抚摸它的时候,指腹柔软触感到它表皮之上本该光滑的地方有些粗糙,这粗糙很特别,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   明谨起身,看向屋子门口堵着的庞大异兽。   “嗯,能让让么,我出去有事,大毛。” 第177章 剑文   本来明谨不知它种族为何,名字为何,只能随口称呼,因她始终记得它身上丝滑绒毛——她再怎么冷静克制,也终究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子。   是以她下意识就给了这般称呼,但她没想到它的反应会那么大,竟一下子掀翻了它庞大身体绝对进不来的木屋,轰然之声后,它窜上来,一把抱住明谨。   呜呜呜哭着。   明谨:“???”   她愣神了好一会,才想通了什么,说:“虽然可能得罪你,也可能让你失望,可我估计不是当年那个人,不过,他也叫你大毛么?”   她已然猜到对方很可能是蝶恋花早些年代中的某个绝世人物,可在她印象里,蝶恋花之人要么是武功高强潇洒霸道之人,比如斐无道。   要么是武功高强中正皓然之人,比如简无涯。   再要么是如自己母亲那样的武林女子。   但不管是哪一种人,都不会管这样的强横异兽叫大毛。   异兽摇晃脑袋,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自己不是那个人,可她气味明明一模一样。   “呜……”它呜咽了下,忽抬起大爪子递到她面前。   明谨本来不明白它意思,可很快她懂了。   “你是以为我在生气你此前不给我摸摸你的毛么,可我……好吧,就算我生气了。”   明谨忽然想到有时候实话未必是顺耳的,反而更伤心,如果这世上有人能一直成功骗着她,其实也挺好的。   可是没有。   她转了语气,第一次冒领别人的身份,主动骗了……一只大异兽。   像哄小孩子一样。   它开心了,是真的开心了,那可怕的无官挤成一团,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明谨:“……”   这副样子若给林宗那些人看见了,怕是都不稀罕密谋得到她的血了,直接弄些肉包子或者骨头棒子就可以哄骗它了吧。   “嗯,开心了?”   “那我去做个事儿,你跟着我?”   明谨看了下四周,随手就地取材拿了一块木板,忽然发觉剑没了,此前她出去想引走它,被它咬住后,自知死路,也不愿意埋没金炼云送她的剑,于是将它抛出插在不远处的地上,希望能有后人善用它。   当时考虑万全,现在却是不妥当了,不过也无所谓,她驱使内力强行折断出几块木板,带着它去湖边洗净,然后摆放地上等它晾干。   等待的过程中,她盘腿调整内息,一边感觉身体的变化。   本来四年前被压下的隐疾再次复发,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另一种变化绝对是好的,她感觉自己内力运行的速度畅快了许多,内力也澎湃了一大截。   她也才刚突破剑心通明境界,可现在内力之强横甚至远超过了已突破四年的梨白衣。   至少也有剑心通明境界十年功力了。   这九天剑胎如此可怕,莫怪那些人趋之若鹜。   明谨结束调息,原本趴在边上打盹的大毛本高兴,坐了起来,却发现她又开始忙起来了。   挖土。   明谨挖了土,将土跟水混了起来,黏度差不多时,它将九天剑胎表层轻轻覆在上面沾染一层,然后将它放在干净的木板上滚压过。   一开始很不成功,模糊许多,她试了很多次,最终在废了六块板后,第七块差不多清晰了。   木板上留下了泥痕,也显露了字体。   果然,是文字微雕。   明谨看着眼前微小的字体,顿悟:这是大周古文,对了,外面秘洞平台上的祭台亦是周古文。   周古文行文并不详细,通常一字尽许多意思,这些微雕文字看似不少,其实也不多,但囊括了许多含义——尤其是前面一段。   她幼年虽得父亲祖父教导,但私底下,她的母亲也曾偷偷教育过她一种古文字。   大周文字,当时她想着自己母亲可能是大周遗留下来的某些秘族,因此隐晦,不敢让父亲他们知道。   周古文向来深刻,难以学会,饶是她聪慧,对此素来敏锐,也花了不短的时间,倒是她母亲对此悲喜难言,她估摸着是后者当年学习的过程中深受其害,毕竟她是那样一个贪玩的人。   想到过去,明谨不顾九天剑胎上遗留的泥渍,手掌抚过,眉心温和了几分,但也没妨碍她翻译这些古文的意思:“吾,第二无心,蝶恋花创派之人,携父之遗物于此秘藏。吾父历经天外玄异之变而不死,得天造化,血脉变故,但感念世事无常,天地沧桑,父母皆陨,吾亦不知岁月何其远,道阻且长,唯恐负此物恩德,亦唯恐它显露人间酿成大祸,自于此委托大猫看守,大猫,与父同经变故而不死之异兽,深藏山野间,吾于变故后遭遇它,经历厮杀,一同成长,最终压制了它。虽当初是以武力征服,但吾能感觉到它的灵性与纯真,便定下盟约,让它看守此物,希它能约束自身,不再放纵野性,徒惹世外之人攻讦谋害。吾亦念岁月消长,人无永恒,不知未来如何,若有我蝶恋花后人得到它,希珍爱善用,但此物玄妙非常,难以驾驭,希尔修此秘术,淬炼自身。最后一言:非天外合一者,不可完全驾驭,剑有双刃,伤己伤人,莫让自己成为力量之奴仆,克制与纵横需得无穷冷静意志,谨此以表。”   明谨往下看,便是一篇心法。   她眼下主修的剑法自是她母亲当年留下的秘籍,说来也怪,她既能感受道当年母亲走时的绝烈,又能感受道她对自己绝烈后的爱护。   就好像她刻意要跟自己的女儿切断所有联系,但又希望她健康成长,亦有一线希望可得力量庇护自身。   作为一个剑客,她唯一能留给她的也只有自己自小修行的家族剑道。   《陈遑剑》。   此前云魅就是认出了它才被吓到。   明谨天赋惊人,自身体质亦有莫大的优势,仿佛天然为它而生,可问题也在于她是一朝得势,少了根基,用了莫大的资源在短短四年中修行迅猛,却也因此生了些桎梏,便是缺乏沉甸的底蕴。   明谨自知道自己的短处在哪,《陈遑剑》乃世间少有的顶级剑道,何其高深,她却缺了相应的心法——蝶恋花之人是有的,她所知道的所有蝶恋花之人都学了,可她不是,她不是蝶恋花的人。   于是,就此桎梏。   如今,蝶恋花的始祖将一本更贴近核心的心法留了下来,到了她手中。   那一刻,明谨莫名觉得自己的命运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温柔缱绻的三个字了。   算起来,这也是自己的长辈吧。   明谨低下头,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她戴了斗笠提剑而出,但在过了门槛时顿了下足,伸手抚了下拱门边上长得极好的木槿花,动作尤其温柔眷恋。   然后才毅然离开。 第178章 信我吗?   ————————   明谨向来是个务实派,她此前可以不贪图九天剑胎,克制欲望,但现在真正得手了,她也不会将之拒之门外。   因为她深刻了解到它是敌人的目标,而这个敌人时刻想杀它。   没有比得到敌人心头好并增强实力乃至于后期反击敌人更痛快的事了。   江湖么,不就快意恩仇。   明谨果断修炼了这个心法,也是奇怪,也可能是这位蝶恋花创派祖师不欲让它流传,所以也没留下它的姓名。   明谨姑且叫它九天心法吧。   “这九天剑胎的硬度世间绝无仅有,竟也被微雕了,也不知是何武器,又不知这位祖师当年又是何等内力修为,哪怕不是天人合一,也该是上善若水的巅峰之境。”   这心法晦涩,高深玄奥,难以理解,难以掌控,很多人连文字都看不懂,更别提其他,可明谨不会,她莫名觉得如鱼得水,就好像它天然为她而存在一般。   “难怪母亲那般遭人嫉妒。”她从白衣剑雪楼的琴白衣口中得知了自己的体质,跟她的母亲属于一个路数的,当时不觉得什么,因她虽向往武道,却终究没从小被奠定过武道艰难的概念,没得对比,也就无从感受自身的优越。   直到现在。   当九天心法的内力入门,她全身内力纯度焕然一新,那种强大且坚韧无比的内力让她有一种超然的境界感。   一苇渡江?不对,还没到。   这种境界感是独立在外的,好像她走上了一条更强更高端的武道,在道的阶级上就凌驾于其他人。   她不知道当年她的母亲是否也走过这条路,但她自己感觉到了。   “天人合一么,莫非将来的我也能?”   半道出家,凭着白衣剑雪楼救命,背负着不堪罪孽的她何德何能能用蝶恋花的所有物天人合一?   明谨苦笑着,一遍轻抚过九天剑胎,却不再多言,因为一只宽大的肉爪子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抬头看向大毛,大毛歪了下脑袋,却不挪开目光,只静静看着她。   似是好奇她为什么难过,可它竟又是深切感受到她难过了。   明谨心里大范围暖了一片,竟放下了九天剑胎,直接抱住了它,并揉揉它的大脑袋,说了一句话。   “何其有幸能成为他,得你喜欢与庇护。”   “大毛毛,其实我还是很幸运的。”   她笑着说,眉眼弯弯,在无人之境,唯独与一只兽露出了这天地间最豁达温暖且粲然的笑容。   ——————   明谨修行过后,不知疲惫,但也知道克制,她没有冷落大毛,尤其是发觉大毛的肚子一直咕咕叫,她结束修炼,起身让它去找吃的。   大毛立马从趴势站起,带着她往内测走去,原来上面是水流源头,一个水潭,水潭里……好多鱼!   明谨呆愣了很久,问它:“他给你挖的?”   它想了下,用爪子戳了下她自己。   明谨知道它还是认定自己就是从前那个人,但她凭着那心法文字用法可以断定对方是男子。   不过可能对于它而言,男女是无分别的,样貌体型也是无分别的。   明谨也不会多解释,就看着它下水捞鱼。   此地无火石,亦无钻木取火的条件,但它爪子磨了下地面石头就生了火。   真乃玄异!   果然,当明谨吃了半条中鱼就饱的时候,对方已经吃完一堆鱼了,而且还重新下水弄了一堆。   这样一水潭毫无天敌的鱼儿会无限繁衍,但数量始终控制着,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大毛的胃口很大。   明谨坐在水潭边上笑看它捞鱼,也伸手帮它烤鱼,倒也闲适,但她很快发现这边有些奇异的地方——此地已是内洞墙壁边沿,墙壁大片绵延,但壁上有密密麻麻的划痕,而且这些划痕构成了一个个字。   正。   每一个巨大的正,都带着些微焦痕。   明谨看了良久,闻到烤焦味才回神,且瞧见大毛哀怨的眼神。   她笑了笑,重新给它烤了一条,心中却在想——这无数的正,甚至已经布满偌大的山壁,该是多久的岁月?   百年?两百年?   而它,始终在等那个天天揍它却又给它挖水潭养鱼的人,也在等那个离开后从未再归来的人。   他唯一教会它的一个字,就是正。   ——————   明谨没算过时间,但她不可能一直没洗澡,也就在她想洗的时候,她下了水潭。   大毛见她下水,来了兴致,想跟她玩水,于是也跳下了水潭,明谨本跟它洒水玩,却见它沉下了身子,过了一会,等它上来,嘴里却叼着一根雪白如玉的大骨头。   明谨看了一眼,面色略变。   人骨?   这是一根手骨,大毛叼着它在水里抛来抛去玩,明谨没有阻止它,只是下了水,过了好一会,她上来,游到了水潭边,湿了一声,眉眼还在淌着水,看着大毛拿骨头开心玩闹的样子,她垂下眼,心头涩然。   水潭之下一副骸骨,骨骼如玉,是武道修为境界极高的特征,已近天人之境。   但他死在了水潭底下。   不,或者说,是他故意把自己埋葬在下面,以自己的躯体来喂养鱼儿,待鱼儿长大,成为大毛的口粮,他肉身的精华可助益大毛灵性的蜕变。   只有它变聪明了,才不会被骗,被猎杀。   这是极为古老的献祭。   大周贵族古文明。   ——————   明谨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于是她提出要出去,大毛竟没有闹腾,反而很顺从得带她出去了。   “你……”   大毛蹭蹭她的脸,却抬起爪子指了下上面的洞顶。   “你知道这些矿石对我们人有害处?”   大毛想了下,点点头。   所以它没有拒绝她的离开。   “你想跟我离开?”   “呜呜。”   “不行,外面一点都不好。”   “呜。”   “你愿意信我吗?像以前……信以前的我一样,继续信我。”   明谨伸出手,抚摸它的脑袋。   它点点头,一点都不迟疑。   “继续待在这座山里,直到……直到你能不磨爪子就能发出火焰,那时候,你来保护我,好不好?”   大毛伸出爪子,意思是自己现在也可以。   “现在不行,如果我死了,你肯定很难过,我不舍得你难过。如果你死了,那我就不止难过这么简单了。”   “我会变哦,或许就再也做不了好人了。” 第179章 扔过来   可能第二无心教过它死亡跟好人坏人的概念,它慌了,有些畏惧,听从了明谨的话。   它跟第二个人定下了诺言,虽然它一直觉得她就是第一个人。   诺言里包括两件事。   1,在这秘洞活动,至多不可超过外面一片山林,见人要记得躲。”   2,如果真躲不掉,有人要攻击你,那就杀了他。   大毛聪明,大概理解了,带着明谨重新下了湖泊,从湖泊的隐蔽水口将她送出神秘内洞。   在水下,明谨与大脑袋在洞口吐着泡泡的大毛摆摆手道别。   然后转身……   大毛目送她离去,待看不见了,它回身,湿漉漉得回到自己的老窝,回到水潭边上,在密密麻麻的正字边沿又用爪子划下了一痕。   但它不觉得难过,只是眯起大大的眼睛,打了一个哈切,趴下睡觉了。   它的岁月很悠久,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它总会等到自己的朋友再回来的。   ——————   明谨出了湖泊之前在水下已经确定过附近无人,出水后第一时间检查附近痕迹,自确定了有人来过,而且不少人,还发生了打斗,附近有血迹,她也回去看了徐秋白待着的地方。   他已经不在了,也不知是被人救走了,还是自己恢复了行动力走掉的。   明谨判断了下眼前信息,估摸着在失去大毛的踪迹又切实没有其他法门的情况下,邪道跟正道一拼,邪道显然吃亏,也急流勇退,往外撤了,就是不知道是否彻底离开圭甲山,还是……秘洞之外厮杀?   明谨提了轻功略出,中途路过了蜘蛛老巢,那巨蛛一看她就激动了,叫嚣着冲来。   面对面,明谨没有山壁也没有重新择路而逃,她只是指尖一并,剑气凝长。   洞窟魅影,跟巨蛛擦身而过之后,它在后面一动不动,然后嘎嚓一声,躯体裂开两半。   但她已然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尽头。   秘洞之外,现在的确场面很不好看。   因为在秘洞内,当时广陵谷谷主忌惮斐无道,不想跟正道死磕,毕竟他们的目的是九天剑胎,但说来也是怪了,那怪物就跟鬼似的销声匿迹了。   这秘洞之内必定又特异机关可连接神秘地带,可苦于找不到法子,无奈之下,又遇上正道的人咄咄逼来,他们也只能选择撤退,当时打算是——反正不管谁拿到九天剑胎,总归是要出洞的,堵死了大门不就行了。   好了,一出门,刚好见到褚兰艾这个王女,邪教之人兴奋了,正要动手,焱院跟无双堡主来了。   本来有广陵谷谷主在,这些人不算什么,可被耽搁了一下,这一耽搁,正道的人出来了。   原来正道的打算跟邪教的差不多,最重要的是亲眼见过斐无道一把将人打下山崖,他们有些怵,这人看着潇洒随意,其实阴晴不定,霸道中带着几分无情的残忍,实在不好相与。   于是众人纷纷退出洞窟。   这就撞上了。   撞上了,又瞧见对方要对褚兰艾下手,梨白衣岂能不动!于是出手!   她一出手,就显得武林诸人不动手,若是让王族女在此地被邪教攻杀而死,他们袖手旁观,这无异于跟朝廷宣战,虽他们对朝廷有敌意,但眼下绝无意开战,毕竟以和为贵放在哪个时代哪个局面都是王道法则。   于是诸人也跟着动手。   这次杀戮规模也就大多了,几乎所有人都掺和进去了,正道这边一群一苇渡江联手攻打对面广陵谷谷主跟云魅还有林宗三个人,大概持平,而底下就打得如火如荼了,邪教的被压着打。   本来局面于正道而言尚可,只消拿下这些邪教小的,再联手攻击那三个大的,基本局面就定了,可就在这时……   一个神秘人来了,并非一苇渡江级的,让人松了一口气,但问题是此人是剑心通明里面的可怕人物,一杀入梨白衣等人所在区域,就打破了局面,既牵制了梨白衣,也束缚了陈无念。   “你是何人?”梨白衣问。   陈无念:“别问,问也不会说,邪教之人鬼鬼祟祟的,都这尿性。”   来者却说:“陈无念,你易容伪装在外可曾报过性命?正道之人也不过如此,一个个沽名钓誉。”   陈无念:“你怨念挺重啊,认识我?可惜我一定不认识你,邪教之人,若非一苇渡江的,还没能让我记在心上。”   他高傲猖狂,故意想激怒对方,可对方也是狡猾老道,竟不上当,只稳稳牵制两人。   各自为武林年轻一代顶尖翘楚的两人活生生在今日被一个神秘人物给压制了。   “你多大。”陈无念问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对方依旧不说话,陈无念笑了,对梨白衣说:“不用担心,他肯定四十了。”   梨白衣跟神秘人:“……”   总觉得你才像个邪教!   ——————   就在局面发生变化之时,广陵谷谷主倏然虚晃一招,竟抛下了高手的脸面脱身而去,但不逃走,反而朝着褚兰艾那边死抓过去。   褚兰艾本以为对方要抓自己,但她聪敏非常,猛然反应过来。   “言贞!”   言贞惊讶时,见广陵谷谷主坠临而下,朝着自己伸出大掌……   梨白衣硬接那神秘人一招,抽身而退,掠射过去欲抓住言贞闪避,但不行,差距太大了。   她只靠近了言贞,却不能带她掠开,于是将后者按在身后,迎面对上广陵谷谷主。   呵!白衣剑雪楼的传人可比言贞还有用!   广陵谷谷主已然抓住了梨白衣的手臂,正要扣她筋脉禁她的内力好掳走。   ……刷!   刀锋来,一道,一刀。   广陵谷谷主闷哼一声,抽回断手,却来不及抓住掉落下去的断掌,就被一个人踩住了它。   靴子碾了下,斐无道淡淡看了一眼后者,后者迅即后退。   斐无道他来了。   他又来了!!!   “斐无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在里面找你们蝶恋花的九天剑胎,非要死缠着我们。”   广陵谷谷主阴沉,却见后者半点情绪也没有,只淡淡道:“我杀人,还需要挑时辰?” 第180章 要挟   ————————   如果说广陵谷谷主等人是邪教,那么斐无道对于广陵谷谷主等人就是邪教中的邪教。   这人简直是个奇葩,来无影去无踪,每次出手都特别悍烈,性情乖张霸道,我行我素。   而他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要开杀的。   邪教等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想逃窜,就连广陵谷谷主也想逃,于是放弃了绑架梨白衣。   不过还没逃出几步,就听到后头许多人错愕惊呼的声音,而斐无道自己也开了口。   “还不出来吗?那我可就要杀了这个梨白衣了。”   邪教等人错愕,回头一看,竟见斐无道一手扣住了梨白衣纤细如天鹅的颈项。   “出来吧,谢明谨。”   梨白衣已然明白斐无道的意图,但她不明白为何非要挟持自己,按理说以这人的武力,这里所有人的项上人头于他都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如果说谢明谨有逃脱的可能还可理解,可他已然察觉到她隐蔽附近,难道就找不到追不上吗?   除非……他要的是东西。   梨白衣有了猜测,固然不知道现在明谨在哪里,却也开口道:“别出来,你知道的,我也很骄傲。”   她给了提醒,别说明谨跟别人什么反应,斐无道就皱眉了,手指捏了下她的咽喉,指腹感觉到动人的细腻柔软,微微皱眉,松开了些,但嘴上很不客气。   “小姑娘,这么视死如归啊,真是想不到,什么时候你们白衣剑雪楼的人也对我蝶恋花出的血脉如此深情厚义了?”   这人嘴上无端,梨白衣一再折于他手,固然谈不上仇恨,也没偏见,但的确也不可能有好感,所以皱眉,道:“原来你也知道她是蝶恋花的血脉。”   她性子不像褚兰艾那么清冷,自持王族风度,亦不像明谨那样克制冷静。   她是通透的,亦是至纯的,不会因为太多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态度。   她既对明谨有庇护好感,就不会因为谢家缘故而怀有芥蒂。   这次轮到斐无道皱眉了,“嘲讽我?”   梨白衣:“实话实说也不需要挑时辰。”   呵!   斐无道正挑眉,要让这个小女人明白什么叫阶下囚的自我认知,却见明谨出现了。   明谨是从一棵树的粗壮树梢走出来的,撩开茂密的树叶,走到末端,飘来一句:“斐前辈既是上善若水的高手,亦无意再拉上白衣剑雪楼为敌,更无意欺负一个一心武道的小姑娘,何必非要在口头上占她便宜。”   她本是想让斐无道别招惹梨白衣,因前者性情特异,实在不好说善恶,反正被前者关注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没想到斐无道这人果然不负众望,将特异的性情发挥到地,竟来了一句,“我又没亲她,你冤枉人也不需要挑时辰?”   梨白衣再性情简单也明白自己被调戏了,倒是没怒,就是皱眉了,且觉得脖子上的宽大手掌怎么都让她不舒坦。   褚兰艾最为爱惜这个师妹,见状沉了脸色,倒是明谨最平静,说:“你想怎么样才能放开她?”   梨白衣正想说什么,最容易被人口头占便宜的地方……嘴巴被捂住了。   斐无道手掌宽大,轻易就捂住了她半张脸似的,且对明谨说:“九天剑胎。”   也对,除了这等至宝,还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的绝世强者如此不要脸面,竟用一个女子来要挟另一个女子呢。   这话一说,广陵谷谷主等人谁也走不动道了。   齐齐看过来。   云魅跟林宗对视一眼,眼中齐齐闪烁。   明谨没理会他们,只应道:“这你都知道,蝶恋花还教掐指一算?”   斐无道:“背后的隐秘,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只是那边走不动道的一群小喽啰不被他们的主子信任,竟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异兽身上,倒是低估了你的重要性。”   明谨:“难怪你故意把我打下山崖却不致命,估计是早把我当作钓引九天剑胎的诱饵。不过除此之外,你利用完我,也巴不得他们把目标定在我身上,是因为自己下不了死手,就想借刀杀人?”   斐无道:“毕竟是蝶恋花的嫡血脉,我可不敢违背门规。你很聪明,不过如果你不要自作聪明到想一面用这些废话拖延时间,一边又想找机会让那边的朝廷人马找角度来偷袭我,那我会觉得你更聪明。”   明谨眉头稍缓,却道:“我跟朝廷无关,他们对我的心态恐怕还不如你对我宽容。”   褚兰艾:“……”   这心思也太狭隘了,她做什么了?   不过苏慎之跟千机那些人……   “那你给,还是不给?”斐无道直接了当问她。   明谨垂眸,从袖中抽出九天剑胎。   “我倒想问你,你来拿,还是不拿?”   九天剑胎明晃晃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怕是斐无道估计也没想到她明知道局面,还把九天剑胎带到这里来。   这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除非她本就是来救梨白衣的!   不过不等斐无道动手,广陵谷谷主等人就全部反窜了回来,见状,陈不忘等人也匆忙动手。   这一下,局面再次混乱,堪称鱼龙混杂,但也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明谨,就是那条大肥鱼!   那短短几个呼吸中,梨白衣感觉到喉口的大手松开了,扣住她的斐无道掠射出去,没几下就到了明谨跟前,但广陵谷谷主等人也到了……   梨白衣脚下一点,提剑而出。   风来,尘土飞扬,明谨抬眼一看,前方武道缭乱,强者纵横,有人为夺剑胎而来,有人……   那一时,她将手中九天剑胎直接扔出。   刷!本逼近明谨的广陵谷谷主当即折点树梢,跃起!但于此时,他高声一句:“剑胎我来,尔等拿下她!”   林宗等人闻言,心中暗骂老贼,但不敢不听话,继续冲向明谨。   而斐无道笑了下,半空拔刀!   另一边,明谨见林宗跟云魅依旧杀来,不动声色,直接从旁一掠。   褚兰艾眼看着对方近跟前……不等明谨来,她自己先动手了。   刷!   拔剑,剑甩而出。   凭空,明谨抓住了剑柄,半空虚点柔弱的树梢,折返,铿!!   剑气飘灵音,利煞,且裂帛如瀑。   朝林宗跟云魅反杀而去!   另一边,梨白衣跟陈不念从另外两边相袭而上! 第181章 七遑   其实林宗跟云魅是很震惊的,甚至感觉到了莫大的侮辱,而陈不忘等一苇渡江的高手则是大惊失色。   找死么这是?   不管是白衣剑雪楼的传人梨白衣,还是忘周山以苟且闻名的陈不念,这两人都不像是会如此冒险的人。   能影响他们的也只有那个谢明谨。   是了,这个女子看起来正经理智,莫名有些毒性,竟活生生把两个武道名门一等一的传人给带歪了。   完了完了。   他们起先是被那九天剑胎吸引过去,倒不是特别留意明谨那边的生死,毕竟后者也不是他们门派的人。   倒是陈不忘生怕自己的不肖徒儿壮烈而死,于是不顾一切飞奔过去,但是……他很快震惊了。   因为有了两个发现。   第一是明谨的剑气强横到飘了灵音,第二是在云魅跟林宗一前一后要跟明谨三人接触到的短短几秒前,焱院的金炼云果断得很,下令之后,焱龙暗器爆射而出,首先集中了云魅。   云魅当然不愿意直面这样密集的火力杀伤,便侧身闪避,几乎红影飘忽掠开,但见梨白衣跟陈不念追了过来。   找死!云魅冷笑,纵横过去与两人厮杀。   十招,就十招,就算不杀这两人,她也会撕出口气去击杀谢明谨!   万万不可让林宗那狗东西拿下谢明谨邀功。   云魅盘算极好,林宗却也喜不自胜,本来他轻功不如云魅,见云魅抢先还生怕对方抢了功劳,却没料到对方被集中攻击,自己反而落了空闲,再看那谢明谨独身一人,林宗当即抓住机会,迅捷而上,手中薄刃弯刀朝明谨祭出的剑气一圆月弧切。   此前见谢明谨出现那会,这里的所有一苇渡江高手就都感觉到她武道略有进益,起码伤势好转了许多,本来还惊诧,但看九天剑胎在对方手里,他们就想通了。   果然是天下绝顶至宝。   林宗也有心理准备,所以当看到明谨祭出的剑气比此前跟云魅一斗时出的陈遑剑气还强横,他就有了概念,但再强横,终究是一个大境界的差异。   呵,虽然天赋逆天,但到底非正经的武道出身,太高傲了,缺乏判断,竟以为这样就可以越级一战?   林宗一弯刀直接切断了剑气,威风凛凛接近明谨要将她手臂斩断,既断了她的战力,又拿她活口。   彼时,明谨出了一剑后,似察觉到实力偏差,往后退了。   晚了!林宗呵笑了下,身形掠影,提弯刀近前一扫刀气。   那一时,林宗笃定明谨挡不下这一刀,而身边也无人有这个距离跟速度能救她。   但那一时,林宗也听到后方传来密集的嗡嗡声。   那是弩箭穿射的声音。   林宗惊骇之下侧身闪避,眼角余光果见到了密密麻麻破空而来的弩箭。   他不顾一切尽全力闪避,却没留意到在他分神闪避的刹那。   明谨手腕略转,掌心内力抽长,凝于褚兰艾那清贵至极且拥有历史的名剑冰艾,冰艾剑刃飘光,似染冰霜,而《陈遑剑》的剑法本就极端霸道且锐利,以往她的心法不够匹配,只展现了它的锐利,并不够霸道,可如今……   超出去了。   霸道之外,竟更多了几分太上的绝尘之气。   一剑斩弧光。   且脚下一点,《陈遑剑》之中的身法七方剑步第一次显露,也是在那神秘空间中,得九天剑胎的助益,明谨四年不能顿悟的身法终于入门。   七方路数,七残影走位,每一走位都完美掠过了爆射而来的弩箭,在林宗心神被割裂的短短三个呼吸中,七个残影全部展现,而第七影手中的第七剑出了。   关于陈遑剑的取名由来无人知,剑法路数也无人知,因为太异端,只有每一代的修行人也就是第二氏族的人才知道。   明谨就知道现在用的这一剑是走的什么剑路。   彼星河接太上浩令,过七遑而中正宫廷,刁,正,斜而斩邪。   这些文字寓意有相应的内力游走路数,一般人知道也不懂得如何修行。   明谨知道,也能理解这一剑的精髓跟奥义。   那是她不能握剑的十八年光阴揣测。   这世上哪有顿悟如鱼水的绝顶天才,若无堆石铸顶搭天梯,何来手握天上星辰。   而这一剑,既出,必杀!   林宗不是那一光影时才察觉到明谨爆发的真正实力,但他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闪避。   闪避,他竟需要闪避一个剑心通明之人的剑术!   当一苇渡江高手有这样的本能畏惧时,离死不远了!   林宗骇然,不甘,还有屈辱,竟在绝望中做了抉择——他舍弃躲避那些弩箭,反朝明谨劈下弯刀!   要么一起死!   要么你退步!   不过……明谨没退,于是冰艾斩切林宗的腰腹。   一斩切,弯刀来,但明谨竟直接脱剑后退,滑步侧转,一个回身,探出手来,那斩切的冰艾回旋,在切割了林宗大半个腰腹后飞转而出,落入侧转避开弯刀的明谨手中,剑柄入手,其实已染大半鲜血,血液淋漓无比,她掌心接触了温热粘腻的血液,但握紧了,再一反手。   林宗脖子一歪,更多热血喷溅而出。   他死了,彻底死了,而割喉成功的明谨拉了他的腰带,将人往前一带。   弩箭喷射在他身上,跟靶子一样抵挡了大部分箭矢,然后她轻飘飘后跃,像是不临人间红尘的仙。   ————————   谁也没想到林宗会死,但林宗死的时候,也没多少人能全心全意去关注他的死讯,因为比起另外两件事而言,他委实不算什么。   1,那边广陵谷谷主跟斐无道打起来了,因为……后者抢先得到了九天剑胎,广陵谷谷主看他一手拿剑胎,只剩下单手握刀,生了期颐,竟敢上前厮杀。   2,云魅过了十招,终于突破了陈不念跟梨白衣的联手牵制,杀了出来,直奔明谨后背。   第一件事,那是高手中的高手厮杀,其他人也掺和不上,更怕被殃及池鱼。   第二件事,梨白衣跟陈不念一看封锁不住就提醒了明谨,固然他们也没想到明谨真的能杀林宗,虽然此前从明谨的手势中看出了她的用意。   可真成功了……   陈不念酸了,真的酸了。   梨白衣倒还好,只担心明谨扛不住更强并且已然不会像林宗那样轻视她的云魅。   她的担心是对的。   明谨后退之后,云魅杀来,堪堪在第一回 合,那蛇剑就从她的脖子掠过……   云魅此人的身法竟突破了! 第182章 过来啊   ——————   云魅的突破十分意外,并非是她从前突破的,大概是因为徒弟的死,加上来子明谨跟斐无道一连番的打击,让她一下子得了感悟。   不过主要也因为她在此道真的根基深厚,早有底子,只差那临门一脚。   按理说明谨跟一苇渡江级的高手还是相差不小的,能杀林宗,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那密密麻麻突袭的弩箭,一个是林宗一开始轻视了她。   当然,一个道理,她自身实力已近剑心通明之中的巅峰,这也是她能干掉林宗的主要基础。   不过云魅本就比林宗厉害得多,内力更深,剑法更迅猛刁钻,且还擅身法速度,诡异多端,综合对比之下,明谨可杀林宗,却绝杀不了云魅,甚至连眼下从脖子上掠过的这一剑也惊险十分。   那时,明谨察觉到了脖子的凉意,刷,她后退,右手往上斜刺一剑,铿!!   回扫过来的蛇剑被冰艾击中,往上弹了下,紧接着明谨往后掠射三步,但云魅一下子近了四步!   原本按身法速度来说,同样的时间,以前明谨只能一步,如今三步,以前的云魅能三步,现在却是四步,看似差距缩短,但强弱有别便是王道。   她比她快,就能率先攻击!   这一时,云魅再次近前,意图再杀,但嗡声来,原来是梨白衣从另一边祭出了飞鸟投林的剑术绝技。   云魅掠一侧,避开了投来飞闪的融白,蛇剑再来,但明谨已经有了时间,提剑格挡。   铿!!   她后退一步,甚至还得后退两步三步,但!陈不念从后助上一剑,双剑格挡。   明谨退步止住了。   云魅眼中煞气森重,“滚开!”   她内力加重,明谨跟陈不念有自知之明,齐齐撤剑后退,另一边,梨白衣将投林归来的融白重握于手中,身形飘闪,从另一边辅击。   目前很分明了,三个剑心通明级的武道最顶尖天才联手厮杀一个道行高深的一苇渡江老牌高手。   是胜负,未可知,但要说云魅想成功击杀明谨,那是绝无可能的。   羽翼已丰!   云魅却也不急,她在找机会,反正现在是她攻,他们守,但凡有一点错漏,她就可以抓住机会。   不过云魅正有耐心的时候,却发现陈不忘靠近了。   她一惊,正要提防这老东西偷袭,却见后者在外围停下了。   陈不念:“师傅,你过来啊!”   陈不忘:“不,我不过去!”   陈不念:“好啊,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弟子,师弟师妹他们但凡遇到一点危险,你都跟老母鸡一样保护严实,一轮到我,你还带看戏的,就差一板凳!”   陈不忘:“你个不肖徒,你就是这么想为师的?我告诉你,为师是发现你们三人很有出息,竟能联手跟云魅一战,这是绝佳的锻炼机会,虽说她们两个是主力,你是从旁打辅助,但也很有意义了,加油,为师看好你!”   陈不念:“什么辅助!我是主力!”   愤怒之下,陈不念剑气纵横,内力狂甩,明谨跟梨白衣对视一眼,姜还是老的辣。   老前辈是在压榨自己徒儿好替她们省内力。   不过陈不念被自己师傅气坏了,云魅也没好哪去,难道她就只是一个练手的靶子?   这老东西太讨厌了!   “我倒是从未想过忘周山的人可以跟谢远的女儿联手一战,可还有人记得十四年前红石谷一战?你们正道武林被灭了个七八,顶尖被诛杀,从此断代传承,当时参与者就有谢家大大一份,如今倒好,你们忘周山这么快就忘了,如此恩义,就连我们邪教人还不如,至少真有仇,我们会记一辈子,不死不休!”   云魅这话挺诛心的,但其实有些冤枉这些武林人了,一开始,挑眉也不知道这个什么小圣人别庄的庄主到底是谁,因为连名字都不知晓,刚刚倒是听斐无道喊她谢明谨。   可谢明谨这个名字以前也只在朝廷世家内无人不知,武林人是真的不太清楚,毕竟他们对朝廷反感,也素来很少管朝廷的事,若非四年前斐无道横空出世,大大激发了武林的活气,他们连君王有几个孩子都不在意。   不过,谢远此人天下皆知不假,他的女儿却不一定。   年轻一代或许陌生一些,老一辈的却对当年的浩劫怨念颇深,眼下提起谢远,他们就有了概念。   “她是谢远的女儿?”   “不是说她是蝶恋花的血脉?”   “她母亲是蝶恋花的吧,其父竟是谢远!”   “谢远那狗贼!”   “谢家欠我好几个师伯的性命!!”   众怒之下,梨白衣有些忧虑看向明谨,至于陈不念则是第一时间惊讶,“你是谢明谨?!”   明谨还没回答,也还没等其他人发作仇恨,左边的山坡上忽然有人高声道:“人生在世,当快意恩仇不假,可若仇人之女是个好人,从来克制,从不肯纵容别人乃至纵容自己,这样一个人,若尔等也是好人,如何能杀她?”   明谨偏头,瞧见徐秋白戴着面具从山坡后面踉跄出现,云魅恼恨此人出现搅破局面,仰天大笑:“又是你这个见不得人的姘头,我瞧他武功路数像是蝶恋花的,莫非也是那边遗留下来的血脉,自然与你也是有血海深仇的!如今说得好听!我倒要问问他,若是他没有对你动了情,是否还会这般宽厚,还帮你劝说其他人莫要找你报仇!”   这话说得太难听,明谨看了她一眼,道:“你无非憎恨我是谢远跟第二剑心的孩子,想逼我否认自己的血脉以避仇,甚至要承认憎恨谢远,以此来讽刺他们当年的结合。可哪怕他再坏,我也的确是他的女儿,承继他的血脉,享受了他赐予的尊容,因果上既撇不清,那么不管谁因他来找我报仇,我都能接着。”   “还有,你算是什么人呢,也敢来质问我?”   剑气骤然大盛,一剑劈开了蛇剑的尖锋,且剑刃一转,横祭于双手之上,有风来,且衣飘动。   云魅见了这一幕,眼中胆骇,她以前见过这一招。   陈遑九剑之中除了七遑之外,还有青鬼剑。   如此熟悉,又如此让她……愤怒憎恨!   “陈遑令下见青鬼,第二剑心,我倒看看你的女儿有你几分功力!”   云魅这一次没有畏惧,怒喝着上前,双剑横接。 第183章 梨花香   剑气飘扬,邪力与中正浩然的内力冲击。   这次无风,青丝飞扬。   地面草木尽碎,明谨与之对冲内力,若论内力强弱,自然是对方胜出许多,梨白衣见状便觉得明谨莽撞了,若是那云魅加大内力,她恐怕……   果然!云魅对明谨杀心极盛,知道陈不忘就在边上,若是还不抓住这谢明谨情绪波动主动送上门来的机会,以后就再无机会了。   云魅想到此,突将内力倾斜大半,直接镇压明谨,明谨吃了这一冲击,已然内伤,果断抽身而退,朝另一边掠去,云魅哪里会放过她,便是疯狂追上,但就是那半空掠射的当口,忽见前面逃走的明谨抬手,轻轻于虚空一挥。   那是一个手势。   嗡……大片的弩箭暴射而来。   云魅差点忘记了这些弩手,骇然之下紧急闪避,但来不及了,这个角度位置卡得太好了,那谢明谨是故意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而且自己的内力因为此前使用大半,如今亏空剩下不多。   云魅无法避开,只能用蛇剑不断劈砍这些弩箭,内力不断消耗,另一边,原本集中想要攻击广陵谷谷主的焱院之人因为等不到机会已闲置许久,金炼云留意到这边动静,果断让人过来瞄准云魅,抓住机会把这个邪教头子也给弄死。   不过就在此时,忽听广陵谷谷主一声惨叫,众人转头一看,只见对方一臂被斩断了。   都顾不得那断臂,广陵谷谷主飞也似逃入山林中。   甩去刀上鲜血,斐无道轻嗤了一句:“每次想逃的时候总能逃走,这才是邪教最大的特色。”   嘲讽之意满满,但广陵谷谷主已经跑了,剩下一些虾兵蟹将。   对了,还有云魅。   都到这份上了,云魅权衡利弊,只能咬牙闪出老远,自然,也离明谨越来越远。   她最怕的不是明谨,而是这个变态的斐无道——尤其他已得到了九天剑胎,更是如虎添翼。   “谢明谨,你等着,下次,我定然……”   斐无道:“三天没见她就快一苇渡江了,再下次,你坟头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云魅大概内伤很重,愣是出不了声,隐遁进了密林,至于其他邪教余孽,不管是林家大院还是赤炼魔宗,一个个的都没上面宗主逃命的好本事,根本逃不掉,不过从头到尾,不管是争夺九天剑胎还是跟邪教人厮杀,诸为正道教派的宗主们都活生生凑了个热闹,打了个寂寞,憋屈中正想修理这些小喽啰泄气,却见弩箭密密麻麻戳射,没几下就把人全弄死了。   然后,林中出现天狗跟拓泽的身影,以及后面许多隐隐约约蛰伏的人马。   尘埃落定,他们也没有出来,众人齐齐看向明谨,只见明谨轻摆了下左手,这些人就在天狗的带领下潮水般退去。   “说来也怪,这些人想来武功修为不高,为何我此前都没能察觉到他们的气息。”   “还能有什么,必然是群体修炼了极上乘的闭气之法。”   “还有那弩箭,似不比军队的差……”   他们已然知道谢明谨的身份,对于她拥有莫大资源倒也觉得理所应当。   谢家嘛,名头大得很。   听说牌位摆起来比他们门派的还多。   众人关注下,明谨擦拭了长剑,瞥到山坡那边徐秋白已经不见了,倒是斐无道……深深看了她一眼。   “斐前辈不走?”   “怎么,怕我杀你?”   “不,只是不太敢跟你待久了。”   “怕我算计你?”   “我不怕你的算计,因为每次你在我身上算计什么,总能让我多了解几分那些秘密。”   斐无道也不知是意外,还是不意外,笑了笑,用九天剑胎虚点了下明谨,“你,是我平生所见心态最好的人之一,比你父亲好。我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你放下谢家,蝶恋花的一切就还都是你的,包括这九天剑胎,有包括我,都愿为助你天人合一倾尽一切。”   然后,他掠行而去。   明谨却在想他话里那句“比你父亲好”,总觉得话里有话。   不过她还没问,斐无道就要走了,他脚下一点就轻轻跃上三丈高的高木树梢,可怕的是你树梢稳稳不动,好像承接的也只是一片鸿毛。   他似想起了什么,回头,朝人群其中一人道了一句:“喂,那个白衣剑雪楼的。”   梨白衣正在擦剑,闻言看来,不明所以。   “你叫梨?”   梨白衣皱眉,明谨这样喊她,她不觉得什么,还觉得挺好听的,但这人……   “你不能这么叫。”梨白衣遵从了本心,提醒对方。   斐无道挑眉,“这样啊,那我偏要叫,谁让你一直被我打,还打输了呢。”   梨白衣擦剑的动作僵在那,默默看他,目光郁郁。   斐无道乐了,“名字不错,难怪身上有梨花香。”   梨白衣当时表情就变了,倏然站起,正欲拔剑。   斐无道却像个欺负了小女孩就管自己跑了的恶劣少年,他走了,来无影去无踪,但留下了一群人齐齐腹诽“变态”“色胚”的说词。   梨白衣面上神色变换,郁结难消,瞧见明谨过来,把褚兰艾的剑还给后者。   梨白衣目光一扫两人,“为何这般看我?”   褚兰艾:“在想要不要回去跟师傅师祖汇报,让他们来打断此人狗腿。”   明谨:“在想要不要教你怎么对付男人的搭讪。”   褚兰艾:“你有经验?”   明谨:“算有吧,不过一般接近我的都是心怀拨测的人渣,像他这样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变态倒不好说。”   褚兰艾:“都抢你的九天剑胎了还不坏?”   明谨:“你有点针对我,要么你教她,好像追求你的那些人都还不错,也都心甘情愿尚主,反而是我,一听要入赘,都跑光了。”   好嘛,你一口气把她们师姐妹都给调侃了。   梨白衣更郁闷了。   她觉得这两人在纯属看戏,但她看了看明谨,神色有些复杂。   明谨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我这样,也不是为了还你师门的救命之恩,只是单纯觉得朋友比那剑胎重要,何况真要天人合一,若非外物不可行,那也谈不上什么天人。”   “走了!” 第184章 不长久   后面的事,明谨就没管了,反正她既非朝廷人,也非武林人,想走就能走。   褚兰艾原以为这人会找下萧禹庄帏那些人,可是没有,倒是跟金炼云报了下剑被人拿走的事,后者一点都不生气,还要再送她一把剑,但明谨婉拒了,金炼云想到她手下人配备的弩箭,知道她定然不止自己这边一个武器买卖。   看着此人提剑下山远去的背影,褚兰艾忽说:“九天剑胎都能说放就放,我倒不懂她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梨白衣:“这个类似的问题,我问过师傅。”   褚兰艾:“嗯?”   梨白衣:“师傅说可能是海清河宴,还有她的自由。”   貌似都特别难。   褚兰艾暗暗想。   ————————   半个月后,马上的拓泽看着前方的都城地界,问明谨什么时候入城,是否要乔装打扮。   “不必,不入城。”   拓泽惊讶,过家门而不入?   他原以为她带他们来都城是为了谢明黛的婚事,却不想原来不是。   “那去哪?”   “红石谷。”   拓泽一惊,但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明谨拉了缰绳前往红石谷方向。   红石谷,四年前对于拓泽等人来说颇有些阴影,因就是那日自家主上在这里复发隐疾差点毙命。   尤记得那天从这里前往白衣剑雪楼的路特别漫长。   不过哪怕当年如何厮杀惨烈,堆尸如山,多年后,这里依旧保持它原有的风貌。   明谨让他们在外等着,自己则是下马走进了林子,没几步就见了溪边的粲然水光,还有坐在溪边大石头上安然钓鱼的人。   “让斐前辈久等了。”   “是久等了,你的马不行。”   “……”   明谨每次都见此人挑剔别人,偏偏他自己又让人无可挑剔,反正挑了他也不会听。   明谨走到边上,就着边上的石头坐下,看着小溪下随水微微飘浮的鱼漂。   “是前辈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说好了,让我看看你有多聪明。”   “你故意抓梨白衣来要挟我,取走九天剑胎,其实是为了让梨白衣对我有愧疚,日后好让白衣剑雪楼对我厚待几分,是不是?”   “是。”   “为什么?是否你笃定将来我身上会发生的事,会让白衣剑雪楼对我起杀心?”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又对我有什么算计。   她何德何能,一天天的尽被人算计,一天天数不尽的秘密。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还都不知道。   “凭你是谢远的女儿,不足够吗?”   “也许吧,所以你跟我爹有勾结?”   这句话绝对石破天惊!   可斐无道好像一点波动也没有,倒是甩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聪明归聪明,倒也不必用词这般不客气。”   “你爹年纪不小了,我能跟他勾结什么?”   明谨本来没那意思,可这人一说,她愣了下,无奈道:“你好像很喜欢调侃姑娘家。”   “仿若你不是?”   两人对视,片刻后,明谨轻咳了下,“我也是姑娘家,没关系的。但男女有别,你次次这样调侃梨,不太好。”   “怎么,她又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   “……”   算了,反正打不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前辈没否认,看来是承认了,你竟跟他联手了。”   明谨当初猜想到的时候,自己都特别震惊,之所以有这样的怀疑,主要是因为两件事。   1,四年前白衣剑雪楼的鬼谷通脉术跟霖州城那个很像,但更全面详细,依当时琴白衣的说法,她是第一次用,如果以前已是这么全面详细的脉术,早该用了的,说明是最近补全的,她不得不怀疑在霖州城得到的那本就是补全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她父亲已然料到并有准备,甚至求助了白衣剑雪楼。可若说他有所准备,那说明泉山那会斐无道的出场跟揭露也很可能在他的预算之中。   2,这次圭甲山的事,斐无道能知道她的血脉跟九天剑胎乃至跟大毛的关联部奇怪,毕竟后者承继了蝶恋花所有秘密,但她从她母亲也就是第二剑心身上得到的,关于那些大周古文的学习,而若无这大周古文,她未必能掌控九天剑胎,并活着把它带出来。这个隐秘,只有谢远有可能知道。   “还有今日徐秋白的蝶恋花之人的身份暴露,你却一点也不在意,说明你早就知道,我在想,四年前我在红石谷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场?”   明谨说完便留意斐无道神色,只见后者顾自看着鱼漂水面,慢悠悠说:“是啊,没错的。”   真确定了,明谨自己反而恍惚了,沉默良久,道:“他纵然再坏,或许还对我有几分父女之情,这点我倒是未曾怀疑过,也可以理解。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跟他能勾……能联手。你们达成了协议?”   “也谈不上什么协议,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九天剑胎吗?”   “你不是不管谢家了,还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前辈等我做什么?”   “……”   斐无道似轻笑了,慢悠悠说:“问你做个选择。”   明谨一怔。   “两个选择,一,你跟我回祁连山,闭关个十几年,加上九天剑胎,没准就天人合一,那时候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隐藏的仇敌,都入纸老虎一般抬手可灭。二,你去渡海罢,只有渡海过的武道者,才算是真正的上上武道,开阔过眼界,经历过武者的战场。就像我师傅他们,像我蝶恋花祖祖辈辈那样……其实你母亲当年如果没有耽搁在红尘俗世,她自昭国历练后,就该去渡海的,师门对她有过预判,待她渡海归来,差不多也该天人合一了。”   两个选择,其实都差不多一个意思。   但他在人前夺走九天剑胎,其实也等于保住了她一条命。   明谨却不做选择,问他:“你觉得我还会管谢家?”   “我猜你下一步要去看看你那个妹夫的家乡,亲自查查他的底细,必须完全放心了才行。”   “……”   明谨偏过脸,又垂眸轻笑了,那笑意很淡,又有几分无奈。   “可能……自己得不到的,希望别人能得到吧。”   斐无道冷眼看着,淡淡道:“许多人都爱惜你的才华跟能力,爱慕你的美貌跟气度,总觉得你可怜,可我觉得你看似什么都失去了,其实也都得到了,只是不长久。”   不长久。   他的冷酷中带着几分看透的孤冷。 第185章 江城   明谨笑了笑,再问:“你们的协议应该包括联手对付那两个仇敌,既不肯告诉我,就说明不让我插手,或者说我插手了也没什么用,那我便不问了这个,只问:是不是我再管谢家的事,很可能会死,所以他才会既委托你,又布局白衣剑雪楼?”   斐无道似乎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你不能自己去问他?”   “不了。”明谨起身,轻拍衣摆,“四年前没明说,但他大概也懂的——此生不复相见。”   她走了,背影长长吞没在光芒余辉中,且还飘来她似笑非笑的声音。   “前辈看似强大无敌,其实也就三十而已,倒也不必处处装老成,直钩钓鱼这种事儿,不适合你。还有顺便说下,我这般女子,任一男子以情诓我,我上不上当都可以坦然放下,不会计较情爱得失。可她不一样,所以,你不要再逗她。”   斐无道皱眉,看了一眼鱼漂,又看看明谨,撇嘴。   “连选择都不愿意做,神似当年的第二剑心,倒还好意思说自己放得下……还暗指我招惹梨白衣?我招惹了吗?”   他想了想,抖了下鱼竿,那纤细的鱼线带着内劲拍打了水下嫌弃直钩不肯上当的鱼儿。   鱼儿翻着白眼翻上了水面,斐无道这才笑了。   但笑意很快就淡了,因为这条鱼白眼翻着翻着就死了。   “这么脆弱么?”   ————————   天狗这些人跟明谨他们走的不是一路,拓泽此前想着自己主上大概是要去一下都城,然后再去焦阳城跟天狗他们汇合,但现在过家门而不入,时间就往前提了,他们可能会比预估的早两三天到焦阳城。   “萧禹小公子所得军械乃出自焦阳军械坊,狐狸他们已在调查,主上真要亲身涉险么?”   做下属的,第一担心的自然是主子的安危。   “能沾染这一行当的,树大根深,怀疑跟朝中那两位有关,不过如果查到皮毛,你们也不必动手,把消息转给焱院的人,届时斐无道自会出马,他一出马,除非幕后那人自己跳出来,否则没人能挡得住他三尺刀锋。”   拓泽惊诧,“焱院莫非是……”   明谨淡笑了下,“蝶恋花就好比千年大榕,地上繁茂虽死,地下根结尤在,焱院就是它的分支吧,那焱院真正做主的是斐无道。”   拓泽恍然,难怪那金炼云的行事看似没什么问题,但针对自家主上,一环套一环,未免太便利了,现在想来,完全是为了斐无道的谋算服务。   “如此一想,恐怕那无双堡主也是其中一员。”   拓泽不知这是好是坏,但好在目前看来,那个斐无道并无谋害姑娘之心,至多是将她的过去跟身世隐秘一步步挖掘出来加以利用。   虽不算正派,但总比是幕后之人先动手的好。   “焦阳城比邻江城,先去江城。”   “是。”   ——————   圭甲山,焱院。   金炼云一脸苦恼,虽说现在已尘埃落定,成功把九天剑胎这烫手山芋转移了出去,把自家撇清,可他还是很头疼。   无双堡主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摇着酒壶翻白眼,“不是完事了,你这副样子作甚?”   “谨姑娘这般聪明,定然已经猜到了我们做局利用她,肯定生气了,日后若是不肯理我……”   “她理你怎么样,不理又怎么样,左右都看不上你啊。”   金炼云却是瞧他一眼,“我也没期颐她看得上,你这般粗野之人怎会懂,真心悦一人,盖是对方看不看得上,只要对方安好就好,哪里想得到太多。”   这等情圣之言,说出去能迷倒一群小姑娘,然而却惹无双堡主哈哈大笑,“真是个傻子,我告诉你,这世上若是真情爱,自是无尽的占有欲,真正能做到放下的人凤毛麟角——除非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权衡利弊之后,才舍得放下。”   “要么就是遭受了无比可怕的恶果,比占有更惨的便是失去。那时候才会后悔。”   他扬了下巴,闭目饮酒,垂眸时,酒气逸散,轻狂又渺茫。   “我看你这样清醒,不过是因为对她的喜欢,还比不上你对焱院的责任心。”   “你心知肚明,她的身份太敏感,即便她肯垂青眼,你跟焱院也遭不起背后的变故。”   “年轻人,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提拿起跟放下吧。”   无双堡主大笑着提酒壶飘洒而去,但金炼云却从他的笑意中听出了无穷无尽的怅然跟苦涩。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有没有一个午夜梦回时泪流满面的故事呢。   江湖人,江湖曲,尽罢怅然。   ——————   褚兰艾等人亦在归途,在他们将近都城之时,明谨跟拓泽已骑马离开,赶赴江城。   去江城做什么呢?   庄家根基在江城。   十二日后,江城,水乡繁华之地,素来有文谷典籍源头之美誉。   江城名门庄家最近很是热闹,几是城中人都知道庄家嫡长子庄帏要成亲了。   “要说这读书好也是有好处的,否则单凭庄家底蕴,那紫勋谢氏也瞧不上啊。”   “可不是,那可是咱们昭国第一世家!”   “什么第一世家,那谢远何等大奸臣。”   “娶的是谢远女儿?”   “不是,是谢家三房的吧,反正谢家也不是什么好秦家,这庄家啊,还是眼高了。”   若是在岸上,两个船夫还不敢多说,怕被耳目听了几嘴惹祸,毕竟现在谢远权倾朝野,此前连言太傅翻案复位,赵家倒了,那苏慎之公子都惹了一身腥,可谢远毫发无伤,可见此人的可怕。   眼下在水上,船上也就两个乘客。   那青年灰衣带刀,女子也青袍飘逸,一派武林人打扮,说了这些也没什么。   自然没什么,乌篷前面边侧的拓泽转头看了侧身倚靠的明谨一眼,眸色略忧虑。   这一路来,对谢家编排的人不在少数,可主上没有一次是有波动的,仿佛……仿佛不太在意。   “船家,江家那位大公子为人如何?”   “你说庄帏庄公子啊?那可没什么挑剔的,他自小就读书好,难得虽是名门公子,却从来都不倨傲,待人可好了,在我们江城素有美名。” 第186章 两难   两个船夫各方面夸赞了庄帏,听得拓泽都觉得这人是真的极好极好。   上了岸后,他问明谨这是否可信。   “很多人都说我极好极好,你信?”   “我信。”   “所以你被骗了。”   “……”   “又有很多人说我极坏极坏,你信?”   “我不信。”   “所以你又被骗了。”   拓泽觉得自己太累了,“主上,你这……”   他不太懂她的意思。   “说我好的人,跟说我坏的人,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同一个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过是因为人一般看场合说话,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呢。”   明谨自己是有盛名的人,对这种事一向看得淡,所以来江城也不是为了听这些老百姓说庄帏是非的。   “最了解他的,不是他的父母么?”   ——————   明谨上门,自不是以谢明谨的身份,而是小圣人别庄的庄主,理由也很正当。   “关于三城篾湖两岸受灾纤户的捐资救护,多谢庄主慷慨解囊。”   江家夫妇本就乐善好施,本苦于自家虽是名门,却是书香门第而来,比不得那些富户,此番牵头救护,但募来的钱款并不算多,却不想今日这登门的年轻庄主这般慷慨。   “客气了,纤夫们往日危险时修缮河堤,本就凶险,如今水灾之下,生计难料,我等救助一二,也是为了商运通达长远打算,于我这般生意人也是有益的,只是数目可能也不太够,我想着要不要联络下商行其他人……”   明谨这么一提,江家家主就说明谨初来乍到,在江城并无居所,不如在府内住下,既安全也方便,如有商行之人往来,江家也可代为接待。   明谨欣然在贵客所居的偏院住下,观望了庄帏所在的主院。   纵然这个人多年住在都城,但既是嫡长孙,身份贵重,庄家自不会动他的地方。   明谨站在二楼阳台,瞧着那地方若有所思。   ——————   明谨也不单是自己来给庄家送钱的,她既提了,就真的允诺了,联系了江城的商户,以生意来谈救护之事。   江夫人惊讶:“我就纳闷了,我们喊他们捐钱他们不乐意,怎的这庄主一说,他们就这么热情。”   江家主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生意人大多数是谈交易的想法,钱只出不进,他们心里不乐意,可若是出了,能得到回报,他们心里就舒坦了。”   江夫人:“怎么,庄主还给他们赚钱了?”   江家主摇摇头,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这几日已经琢磨明白了:“不,庄主跟他们谈了我们江城海运的事,我以前也听过东梧州那边海运连锁之事,主导人就是咱们昭国首富温氏跟小圣人别庄,不然你以为这些人会跑这么快来我们家?个个巴不得被邀请……要知道那边的东梧商行都在弄出海的商队了,场面很大,只要搭上这艘船,他们的生意路子就拓宽了,若是能跟东梧州形成货物连运,那就更好了。而要海运,两岸的纤户就不能出事,他们考虑到将来,心里也就愿意了。”   人啊,其实就是这样的性子,何况商人多精明,他可以理解,就是没想到小圣人别庄庄主这么年轻,竟这么厉害。   两老夫妻还不知道明谨此时正在他们家儿子的房间里。   空无一人的屋子,明谨借着月光观察。   边上的拓泽觉得吧,明黛如果知道自己那个恪守规矩跟品德道义的姐姐会这样违背往日操守,亲自跑到庄帏的居所调查,就为了确定对方的虚实,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这时候,就看在明黛眼里,是未来夫君重要,还是自家姐姐重要。   不过,也不会有人知道就是了。   明谨观察一番后,也不说话,随拓泽回居所。   “主上可有发现?”   “没有,齐整规范,毫无破绽。”   “过于完美,是否有问题?”   “又不是他自己安排的,而是他母亲。”   “江夫人?”   明谨坐下后,拓泽站在案前,面露思索之色,“若从父母爱子来说,一切尽善尽美,倒也不奇怪那般规整干净,毫无痕迹,但那些书籍也必是他所好,可能看出什么?”   “圣人学子,求学科考所需,为官作仕,治理政务所需,都只是这类的书籍,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就是说没什么发现,看起来,这个庄帏是真的没什么问题。   拓泽也不好说什么了,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明谨问:“还有多久成婚?”   “一个半月后。”   “就一个半月?”   明谨微微皱眉,时间有点紧。   沉默片刻,她忽说:“这一路来,你觉得路上骂谢家跟骂我父亲的人多吗?”   多,很多很多。   拓泽低头:“那些人的话也不可尽信,老百姓么,总是容易以讹传讹。”   他本是如此安慰,但忽从明谨肃然的面色中品出几分意味来,他一惊。   “主上是怀疑有人在民间散播?故意推波助澜……”   明谨扶额,“那些人可能快要动真格了,如果作最坏的打算,我必须先将明黛他们安排好,而外嫁是最正规的路子。但前提是这个人可信,可值得托付,不会耽误明黛的终身。”   这是两难的境地。   拓泽:“难怪您对这个庄帏如此上心,但想来,此人目前尚不算是花心软弱无情之人。”   明谨挑眉,轻飘飘道:“若他花心,倒也不算太差,左右过了这一关,日后再换就是了,可若是其他的……就很难说了。”   男人最坏的低处从来就不是花心。   她看向窗外。   只是想要一个没有奔着害人来的妹夫,有那么难么?   “还能给我两年时间么,哪怕一年也可以。”   明谨起身见外夜光,但却发现天际弯月本有光色,却被一片乌云却遮盖,她皱了眉头,唇瓣紧抿。   ————————   “要打雷了。”   都城谢府大门宽阔,宗祠之地,不点光火,但门窗八开,有风来。   门外的毕二抬头看天,皱眉暗暗说了一句话。   但宗祠内昏暗,一头白发飘扬起,任外面雷霆如何作威,谢远都不曾转过头,只静静看着前面的牌位,一个接一个看过去,但到他的曾祖父那会,他停了下。   从他的曾祖父曾祖母过去……上下两排二十数人,皆是当时的嫡脉。   其实谢家如今嫡脉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也不是自然而成,乃是变故。 第187章 嘲讽我?   “曾经繁茂昌盛,边疆一战而已,尽灭,余留小姑婆与父亲跟二叔三人性命,那是我谢家历史上最危急的最低处。”   “三百年昌盛,转瞬即逝,沉浮不定。”   他低低自语,却伸手拿了自己父亲的牌位,牌位下面有一个暗匣,里面装着每个人的死因与平生要事。   换言之,牌位是每一个谢家人的身份跟结局,但牌位下面,装着的是每个人的故事。   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谢远手掌抚过牌位,眼底却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冷漠,好一会,在雷声中,他问外面的毕二。   “她到哪了?”   “江城。”   “哦,那是焦阳城隔壁了。”   谢远把牌位随手放了回去,有些歪,但他也没在意,那种冷漠跟随意溢于言表,但毕二没有多说,保持沉默。   “主君,人马已准备好了。”   谢远:“她已在江城,不到三日就会到焦阳,比我想像的快。”   毕二:“是属下无能,没能拦住少宗查到焦阳军械坊的事。”   谢远踱步了下,道:“把谢明黛送去江城,拖住她。”   “诺。”   ————————   明谨在庄家住了四日,办好跟江城诸商户谈判交易之事,本筹备离开江城前往焦城,却见探子飞鸽来报谢明黛已离开都城,赶来焦城。   “以什么理由?秘密?”   “是的,秘密,庄家人并不知晓。”   “可有谢家暗卫护送?”   “有,但很少。”   “那就是他不让我离开焦城,要用明黛来绊住我。”   父女间太了解了,明谨都不用二次刺探就想到了缘由,也察觉到焦城军械坊的隐秘。   她第一反应就是谢家是否参与甚至主掌军械坊的贪污之事。   可从她了解到的谢家隐秘收入,其中并无此项,除非她的父亲大人将它独立开来。   “要么就是他不想让我参与军械坊的调查,而打算自己去解决它。”   明谨思索中做抉择,最终扶额。   她无法放心明黛在寥寥几个暗卫的保护下出现在焦江两城之地。   而谢远也是算准了她不放心。   “拓泽。”   “在。”   “你剑心通明了吗?”   “主上慧眼如炬。”   “那就去焦城吧。”   明谨将密信放在小炉子里点燃,眉眼淡漠,“让我看看多年把持军械贪污跟叛国之徒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有,让天狗联系都城的眼线盯一盯朝廷是否有什么反应。”   两日后,明谨得知都城十二监跟监察院两路人马也出了精锐赶赴焦城。   同一日,谢明黛乘坐的谢氏行舟被拦截在江城码头之外的碧游江。   ——————   “什么人,敢拦我谢家的船?”谢明黛从舱内踱步而出,看着对面行舟上的护卫,却不见主人,明艳如丹姝的双目流转江上昭阳余辉,她笑了,“主人家不敢一见么?莫不是极丑?”   她双手环胸,倚靠着栏杆,仪态万千,比起四年前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女孩子家,如今恰是到了最美的年纪。   尤是谢家女子。   对面行舟的护卫齐齐低头,不敢再看,明黛眼中笑意更甚,却见对面总算出了声。   “自负美貌,身侧护卫不足,且还不知收敛,你就不怕遭祸?”   明谨从舱内出,在几个暗卫行礼后,看向明黛。   明黛打量她,眼中光彩跟喜悦一闪而过,很快收了笑,却道:“不过是因为知道是你罢了,但你果然一如多年前嫉妒我美色。”   明谨眉头紧锁,淡淡道:“你洗去妆容换个寻常点的衣服再与我看看。”   边上前两日也赶到江城的芍药闷笑。   长大了,两个谢家姑娘更美了,可好像一点也没变。   这几日掐着时间等着被明谨拦截的明黛可是每日都刻意妆容,就是怕到时候突然遭遇来不及,可这个谢明谨倒好!   她放下脸,道:“我便是不妆容,那也比你……”   她瞧着不施粉黛也天然清美极致且自带剑客超凡气度的明谨,忽然想起谢明月。   贪吃懒睡四小姐,酸气冲天谢明月。   她可不要变成那样!   明黛克制了下酸气,转移话题道:“果然是习武好处多多,看你这面色红润有光泽,难怪乐不思蜀,往日嘴上说着好听的姐姐妹妹都不要了。”   “出个宴席都恨不得跟我撇清关系走十八步院,谈什么要不要的。”   “……”   我那是不想被你压下去!   “你确定要与我隔舟对谈?过来。”   明谨让人放了两舟踏板,明黛却是不敢过来。   “敢带这么点人跑江城,就不敢过来?”   “我……”   “不过来,我走了。”   “你等等,你不是练武嘛,带我过去。”   “叫我姐姐。”   最后明黛还是倔强得在护卫的庇护下颤颤悠悠过来,踏甲板的时候腿都软的。   明谨暗想,真倔。   谢家女子内在大概都这脾性。   “你自己在外面乱跑也不给个信儿,现在还借机吓唬我,谢明谨,你这般行径,回去后我定好跟谢明容说!”   “回去说你见到我有多高兴么?顺便跟她们两个显摆下只有你知道我现在长成什么样,过得好不好?”   “……”   ————————   行舟江上,风平浪静,坐在船上钓鱼的两人聊了天,主要是明黛自己想聊。   “你怎么不问我庄帏的事情?你不满意这个妹夫?”   “我跟他也不熟,如何谈满意不满意?”   “你少来,你查大姐夫就差挖他祖宗十八代了,连他在外有私生子弟弟都知道,怎么,查我的就这么敷衍?”   明谨没说自己查得更严,只说:“暂时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我希望你对他别太喜欢。”   谢明黛惊讶,微红脸,撇开,道:“谁喜欢他了。”   明谨皱眉,但也很快舒展,说:“你明白我意思……:   或许是她语气太慎重了,明黛转过头来,她当然懂,懂父母的情爱别离对明谨的伤害有多大。   相应得,后者对待自己的妹妹就多了几分严苛跟郑重。   明黛笑了下,想缓和气氛,道:“你觉得,我值得别人算计么?”   “只要我在乎你,就值得。”   明黛一怔,后心头又暖又酸,却是不说自己的事,反问:“你又被人算计了啊?哪个人渣?”   虽然很严肃,很姐妹情深,但两女对视一眼,各自表情都怪异起来,边上芍药扶额。   明谨慢悠悠说:“嘲讽我?”   明黛尴尬:“这个真没有。”   好冤枉哦,这次真心实意关心的好吧。 第188章 嘱咐   ————————   “算就算了吧,反正我也没吃亏,还占便宜了。倒是你,女人若跟男人有了关系,十之八九要吃亏的,不论婚姻嫁娶与否。”   明谨所言,明黛惊诧,想了下,面色微红,“其实那事儿,也还好吧,谈不上谁吃亏不吃亏。”   明谨刹时盯着她,“我指的不是那个。”   明黛:“???”   反应过来明谨面色肃然,明黛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没有,还没结亲呢,我断然不敢违背礼教。”   明谨扶额,再次认真道:“礼教为次,安危第一,接下来几年内,但凡有不妙的处境,我希望你第一考虑自己的性命,但凡落于敌手,先以机密换取……”   她还没说完,就被脸色变得沉重的谢明黛捂住了嘴巴。   “谢明谨,你这是怎么了,跟交代遗言似的,是我谢家有破天大祸了么?若是如此,你直言便是,我虽不像你跟明容那样能担当,可也不是怕事的。”   明谨以前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提醒,私底下把事情都安排好,但这一次她十分不安,是以不吝以严苛的态度提醒谢明黛。   “军械贪污案?跟我们家有关?”   “就算无关,别人也会让它有关,最坏的情况就是降罪,但哪怕是贪污案,谢家也有底蕴能够周转,前提是君王有局面可平衡,他……他也没事,只要这两个前提在,谢家就会没事,你们也会没事。”   谢明黛忍不住站起,来回走了一圈,说:“所以你明明对庄帏不是完全放心,却仍愿意让我嫁给他,只因我若外嫁,可以让被牵连的可能性削减许多。”   “嗯。”明谨知道只有阐明这些,明黛才会真正看重起来。   “那我这次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是大伯要用我来牵制你,是吗?”   “你来之前,问过明容了?”   “问过,她赞成我来,说大伯归大伯,我们归我们,真有事,我们来,你好交托一些事,免得我们坏事。”   大姐真是睿警如初。   明谨眉宇舒展了些,说:“她说得不错,也就是让我脱不开身,但真正跟你交托了这些事,我才能放心一下,接下来我说的,你一定要记在心上。”   明黛坐了下来。   “第一,若有事,先找二婶三婶,要么找哥哥弟弟,找她们后,让她们安排人去找可相助的人马。不要找二伯三伯他们。”   明黛错愕,“为什么?”   明谨目光沉定,淡淡道:“谢家男儿,尤其是近血诸房的男儿最为看重家族利益跟荣耀,妻儿老少的个人安危最终会排列其后,固然我跟大姐有时候也这样,但身处位置不同,做抉择时会留些余地。这种事,历代也不是没例子。”   明黛想起家族历史,抿抿唇。   她知道明谨所言非虚。   谢家人心肠硬起来如铁石一般,固然与整个家族是好事,但总有些人是要被舍弃的。   “第二,减外出,弱外交,凡事尽小心,饮食留意,我会给你安排一队人马,你带回去,以三房仆役更替缘由带到自己身边,尤其是那几个女武者,必须贴身携带,她们训练有素,会辅助你。”   “第三,我告知你几个家族隐秘之事,再给你一笔财富,若有为人质的时候,以此与对方交换安全,拖延时间,对方若不信,就说是我告知的。”   “第四,第一顾全自己,往后若有什么外来消息,第一不要信,第二交托管家云伯跟我的人两条路探查,实在紧急,让别人代出,自己万万不要离开安全之地,谈判时强硬,不要轻易让步,拖延时间……”   明谨想到这里,说:“如果你们一直在谢家,便是真降罪,只要家族死守,哪怕父亲不在,只要我赶回去,我一样有法子让你们脱身,毕竟家族底蕴尚在,王族宗室不敢直接拿下一个紫勋贵族。但前提是不可开府门,开了府门意义便不一样,对方会先拿人,下些黑手,很可能带出府邸去牢狱之中便按认罪状,名目很多,尤其是女子。最后也不过是周旋推脱,亏便白吃了……”   明黛都记下了,也没有推脱,唯独反握住明谨的手腕,问:“你嘱咐我,也不过希我回去嘱咐明容明月她们,我们若安全了,你呢?”   明谨没说话,只捏了茶杯往外随意一扔。   出了数米远,明谨弹指间,砰!   茶杯裂开,碎片掉落水面。   明黛惊呆了,眼里满是光辉跟欢喜。   嘴上常年挂嫉妒,其实这个妹妹才是真正骄傲且从不屑去嫉妒他人的。   她美貌无双,才艺双绝,家世好,得父母兄弟宠爱,外母一族也得力,凭什么不骄傲自信呢?   比起谢明容的自持端冷,明谨的复杂牵扯,明月的身世所累,她才是谢家真正娇养的世家千金。   明谨瞥见她神色,后者双瞳灼烈极致,顾盼生辉。   她暗想自己妹妹这么好,金尊玉贵养大,灼烈明艳之下并不刁蛮,嘴硬心软,知礼善艺,却不铺张,这样好,那庄帏定会好好待她。   ————————   因为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明黛也法在江城逗留,果断要回都城。   明谨给了明黛一些令牌,方便她调配自己安插在都城的势力跟眼线。   明黛一概收下,“你放心,这些我都会好好保存,你说的我也会记住,而且这些……我不会跟庄帏说的。等风波过了,再见可好?”   明谨一怔,明黛眨眨眼,“这是明月死缠着我问的,她还惦记着四年前的温泉之约呢,她还没表演。”   “如果你不想回去呢,要么我们三个归来也行,对了,还有蒙蒙那小笨蛋,天天念叨你……风波总会过去的,我们谢家浮沉那么多年,还不是起来了,肯定没事的,你不要怕。”   明黛说到这里,忽觉得自己可能是胆儿肥了,竟要去怀抱明谨。   但对方反手抱住她。   “会有的,我答应你们,等这件事过了,我一定回去。”   “你的婚礼,我可能没法参加。”   “没事,早料到了,那日人好多,你要来我都不肯,时间多得很,以后你若成婚,我去也一样。”   “嗯。”   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以这样的罪孽之身还被蝶恋花的恩泽厚待,那她就没有资格去芥蒂明黛等谢家人。   明辨是非,绝不牵连。   这是祖训,她一直努力做到,从不违反。   这些年,她也一再密谋,一再筹划,就是为了力挽狂澜,能将她想要留的人留住。   不会像珠儿那样,绝不会。   ——————   次日,明谨目送明黛坐船离开,站在船头,风来而衣帛动,明谨看着船只越来越远,也看着明黛越来越远。   一只飞鸽飞来。   明谨收回目光,拆开飞鸽的信筒,看到拓泽的密信。   “焦城全城戒严搜查潜入的大荒密探?”   明谨皱眉。 第189章 大荒密探   ————————   广陵谷,广陵谷谷主回归之后,因为重伤,谷内弟子不敢犯错,分外戒严乖巧,而戴着面具的林术穿行其间,不少人朝他行礼喊大师兄。   林术性情乖张,时而冷漠,时而热心,让人捉摸不透,但他无疑是狡诈之人,谷内人对他多有畏惧,看着他旁若无人走进去,众人才噤声远离一些。   殿内,林术走进,见到广陵谷谷主正在打坐,便开了口。   “大师兄可还好?”   “还死不了。”   如果是外面的弟子听到,估计会吓死。   面具取下,看似老态的广陵谷谷主竟是一张三十多许四十的脸。   林术低低笑了下:“这次可知那斐无道厉害了吧。”   大师兄:“知道又如何,还是输师傅三分。”   “那可未必。”   偏门传来老迈的声音,两人看去,齐齐行礼。   “见过师傅。”   这才是真正的广陵谷谷主。   真正的老者。   “那斐无道岂会对你们使出真正的武功,未曾势均力敌,就永远谈不上全力。”   两人齐说受教了,广陵谷谷主则看了一眼大师兄,道:“伤势不轻,进来,为师给你疗伤,阿术护法。”   “是。”   林术在边上待了半个时辰,结束后,大师兄气息平稳了许多,但广陵谷谷主却面露疲色。   “阿术,你出去吧。”   应声的竟是大师兄,那林术又是谁?   待人出去后,“林术”难掩忧虑,忍不住弯下腰来看着谷主。   “师傅,你怎么样了?”   “累了而已,你大师兄性子还是莽撞了,不如你让我放心。”   他拍拍“林术”的手,露出疼爱之色,“林术”忍不住道:“可现在蝶恋花斐无道横空出世,谢远又步步紧逼,似要拿我们广陵谷开刀,如今他的探子已经找到我们隐秘所在的郾城了,眼下实在缺不了师傅你,您的伤势……”   “谢远?他嚣张不了多久了,计划已经快收尾了,大荒密探都来了,那人要的东西,也快拿到了,只要它到手,谢远跟谢家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阿律是担心我的么?”   “我愿为师傅养伤……”   “欸,还是你好。”   说罢,谷主的手往上抚摸,落到了林律的腰,探入衣内,枯败泛着老年斑的皮肤若隐若现,而蛇一般的手指抚摸在对方的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躯体上。   林术面容露出些微燥红,躺了下来。   已经走出殿的大师兄回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灯火通明的内屋,面露恶心鄙夷之色。   —————   两日后,骑马的明谨出现在焦城外的茶铺,她戴着普遍常见的面具,武者大半,点了大碗茶跟包子后,三言两语套出了如今焦阳城的情况。   依旧封城,但凡有点嫌疑的都抓去逼问,严苛得很。   “也是乖了,咱们这位郡守,往日素来是宽泛得很,大门八字开,如今倒是认真了。”   没有人比十里驿站的茶铺老板更了解这座城池的内外风云。   他感慨后,见在座的明谨无声息在抹布下面压了一块碎银,他愣了下,马上会意,抹布收团,坐下来跟明谨笑谈起来。   在随意交谈中,他将最近发生的情况事无巨细告知,大部分明谨都知道,除了一件。   “你是说焦城郡守叶利的家眷六日前外出省亲了?”   “不知道,走得挺急。”   “带得东西可多?护卫可多?”   “东西不多,护卫是真的多,好大一队,怕是因为最近边疆七城刚太平,郡守大人怕有余波,是以如此提防。”   明谨又跟他聊了几句,就让对方去招待别人了。   因为这全城戒严,出入很不容易,往日一些偷鸡摸狗或者买卖禁物的都转头走了。   老板因明谨是武者,又是女子,特地提醒没要事别进,不然可别怪这城守的不长眼到处占便宜。   毕竟眼前这姑娘虽戴着面具,但身段极好,气质绰约,端是醒目。   “谢谢老伯,我不进的。”   明谨吃完走人,当夜却轻松踏高墙跃上,避开了巡逻官军,再翻下城墙。   就这么进了城,几下黑夜潜行,没一会,她就找到了拓泽所在的民宅。   门打开,拓泽递上水来,道:“主上,我看着这局面不对,说是戒严搜查,但我瞧着那搜查颇为面子功夫,但瞧着似十分排斥大堆人跟武者。”   明谨摘下面具,喝了一口水,若有所思,“那就是提防混进别的人抓到大荒的密探。”   拓泽一愣,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焦阳郡守其实是在等大荒密探,却在提防想要抓密探的人?”   “不知道,反正从军械坊的情况看来,这位叶利郡守除非是瞎了,否则不可能不知道军械坊出造的军械有劣质大问题,毕竟他于此地管辖的一半职务就是跟军械坊有关。我查过此人的官职履历,并非废物不作为之人,有作为却没制止,不是背后得利之人之一又是谁呢?”   “而军械劣质除了带来巨大的利润,还有一方得力是谁?”   被问的拓泽脱口而出:“大荒!”   “没错,那便可以怀疑大荒跟这位叶郡守也有利益往来,而这种利益往来已经到了快收尾……或者这位郡守也想脱身的地步——他的家人最近被送走了。”   拓泽起身,“那接下来就是叶郡守自己想跑了,主上,我们现在先把郡守拿下,还是去追他的家人?”   “不,我们不动。”   明谨撑着脸颊,淡淡道:“只查,不动,反正有人会动。”   ——————   深夜,郡守叶利正在誊写一封密信,写道一半,听到外面有些微动静,他惊了下,边上闭目养神的带刀男子淡淡道:“安心,只是猫,你也是封疆一吏,怎如此草木皆兵?”   “高手你不知,真有了漏洞,随便来什么武林人就能一剑杀我,若非有你在,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刀客嗤笑,“我的主上有令,让我保护好你,放心,非一苇渡江高手来,否则没人能从我手下伤你。”   “那就好,那就好。”   “你好没用,得我主上得偿所愿才行,现在还没等到那两个人?”   “不是说谢远来焦城了么,他们不敢露面。”   “日子拖久了对我们没好处,万一谢远找一个理由让军队驻扎焦城,那一切就完了,我说的是你得完。”   这位刀客好像看穿了叶利的拖延。   这人怕死,不敢冒险。   也对,完事了,此人十有八九要被灭口的。   刀客暗想。 第190章 大荒主仆   ————————   叶利当然明白刀客的威胁之意,讪讪道:“我这不是已经联系了,约好今晚见面的,周遭也都已肃清,我好派了巡防军严密巡查,那些外来人是不能靠近的,便是有武林高手靠近,不还有你嘛,所以今夜一定万无一失,拿到东西你便前去跟主公交差,而我也能离开此地隐姓埋名。”   他这么说着,一边小心看着刀客,却见刀客猛然握了刀柄。   叶利一惊,要杀他了?!!!   他做错什么了?!   “有人来了!”   什么人,刺客!?   刀客闪身出窗户,刀已出鞘,落地刀锋直指。   院子里,两个刚刚进来的男子并未穿着黑袍或者蒙面,正常打扮,就是妆容有点重,乍一看似伶人,但有些高武,那便是武式伶人,并不稀奇。   不过因为刀客出来,两个乍一看平等的伶人就分出了偏差,左边的那个巍然不动,右边的却是如同护卫一样上前格挡并拔出袖内藏着的袖刀。   那袖刀虽形体不大,纹路却十分霸道,不像中土所出。   刀客见了对方,若有所思,喊了一下内屋战战兢兢的叶利,后者跑出来,一看这两人,当即一喜。   “莫动手,莫动手,自己人自己人。”   “放下刀剑,咱们自己人。”   叶利周旋一二,两边人这才收了武器。   “既然两位大荒密使已来了,那就进去密谈!”   四人进屋。   刀客跟叶利都留意到了这两人主仆有别,叶利下意识问了那位为主的人,“敢问阁下尊称?”   主人目光锐利一眼,边上高大青年当即握紧刀鞘。   “哦,不问不问,咱们谈正事,正事!”   叶利生怕惹恼对方,赶尽说正事,“那个东西,阁下可带来了?”   “嗯。”那人从宽大的衣摆下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   “此物,如今交给你们,还望你们主上答应的交易也能早日达成。”   他虽拿出了东西,却没有递过来,也没有松手。   叶利跟刀客明白了。   刀客笑了,“放心,主上跟你大荒所谈交易是公平的,我们来大荒的时候,主上就已经安排好了。”   “这样最好。”   对方这才把匣子放下,叶利赶紧拿起,“那此番就……”   “什么人!”刀客骤然站起,再次冲出窗子。   通过窗子外的光影,叶利等人能清晰看到一个黑影闪过,且对方见自己已被发现,迅即闪出。   “我去追!”刀客追出。   大荒护卫见状也冷厉出了杀气,“主子,您在这里莫要外出,我去杀他,否则此事泄露,十分麻烦。”   这护卫转眼冲出去了,叶利跟那位主人呆在屋内,才见两人冲出去,忽然,一个人影踱步而进。   “不好,还有刺客!!密使快跟我走!”   叶利大骇,抱着匣子就要逃,而出现的刺客却提剑追来。   不过此人目的主要还是那大荒密使,剑追而来,狼狈的叶利倒在一边都没在意。   大荒密使不断往后退,这剑则是不断逼近,直到剑锋到此密使咽喉。   密使后背靠了柱子,眼眸颤抖。   然后……剑顿住。   拓泽盯着此人,但他恐怕不知他身后有人一改狼狈,竟目光锐利,倏然冲起,将衣内匕首朝着拓泽后背狠狠刺去。   这武功,这速度,哪里是什么普通人,就算不到剑心入定,也差不离了,他不弱,至少比一半武林年轻翘楚要强一些,比莫让跟林素都强。   这竟是一郡之守。   实在让人低估了。   可……铿!!叶利手中的匕首被打飞,且掌心被刺破。   双剑。   拓泽另一手早已准备好,剑心通明后,他在明谨给了剑谱后短短时间就学会了双剑术。   “你!你怎知!”叶利特别震惊,他隐藏武功多年,战战兢兢,就是因为爱惜性命,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个人怎知?!   “难道你已经一苇渡江了?能看出我的内息?”   拓泽双手双剑控制了这两个人,那匣子也落在了地上。   仿佛一切已尘埃落定,但当拓泽把两人捆起来后打开匣子一看。   里面装的是密信,但全是空的!   叶利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故意的!!根本不是诚心来交易的!”   那大荒密使却笑了。   “你们大昭之人可真是愚蠢,我大荒才不会这么笨直接送那密信来,为防有人截杀,所以我们……”   “所以刚刚跑出去的那个护卫,才是真正的大荒密使,也是你的主子。”   拓泽也笑了,说这话的时候分外和善,只扔了盒子,朝那个大荒密使看去,然后一抬手。   啪!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   “你个做贼潜入的外贼还敢这么嚣张,你们的伎俩能瞒得住我家聪明绝顶的主上?谁蠢还不知道呢!”   吃了一巴掌的大荒护卫错愕,忽然惊恐,不好,自家主子危矣!   ————————   刀客跟大荒“护卫”追踪窃听者追着黑影出来,但两人根本没有急于追踪这个未知的逃窜者,相反,他们很知道主次,刚出了郡守府,他们就舍弃了对方,跑到了隐蔽的巷子里,临泽溪岸。   “刚刚那人不知身分,日后再查,先交易。”刀客道。   护卫不说话,从袖内重新拿出一个匣子。   “多谢。”   刀客拿了匣子就要走,一道剑气从黑暗的巷子里飘出来,刀客一只腿被活生生削断。   他惨叫跪下,大荒“护卫”面色大变,伸手就要夺下那个匣子,但他忽然不敢动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动就会死。   黑暗中刺出剑气的人提剑走出来了。   大荒人,素来用刀者多,但跟大荒不一样,昭国以剑为尊,因为昭国的武道创始之初,蝶恋花一脉就是剑者,所以昭国的武道修为以剑道境界划分。   大荒对此向来嗤之以鼻,尤是大荒贵族,他们以刀为尊是从骨子里传下来的,至今未改,所以对剑客很不以为然,但不可否认有些剑客是真的利害。   比如眼前这位。   她缓缓走出,青衫款款,不沾妆容,融润于夜色之墨,又润辉于月光之美,剑上流光,目光静谧。 第191章 密信   “女人?”回神后,他吃了一惊,见对方弯腰捡匣子时目光闪烁,手指微并。   在偷袭跟逃走之中,他转瞬有了决策,刷!小飞刀射出的同时,他转身掠起就要逃走。   但听到身后铿得一声破音,接着后背穴位倏然疼痛,然后他身体发麻,砰然于半空坠落。   隔空点穴!   “你……到底何人?白衣剑雪楼的白衣?”   听闻白衣剑雪楼武道秘籍无数,每一代出来的白衣者主剑道,但其他武学造诣也十分超凡。   可惜这人没回答他,只是在封住刀客经脉后,过来也封住他的,手指轻点连下,然后往下腰,伸手过来,带着些微霍兰香气,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大荒人惊恐,想要吐出它,可惜没能成功,只能让它咽下。   “既身为大荒王族子弟,身份贵重,以身涉险而来,就该知道真遇了险,是要遭些罪的。”   这位贵族目光顿闪,俊武且带些悍勇之气的眉宇凛然,“你知我身份?”   莫非是机密泄露了?还是昭国的那个人反过来算计他们?   不可能啊,除非对方疯了。   “非要定虚假主仆,自是要保护自己身份,可又全然不怕准备杀叶利灭口的这位刀客也灭你们的口,说明你的身份非同小可,连他们的主上都不曾对你起杀心。”   “要有这般份量,我便是大概猜一下是大荒王族,没想到你真的是。”   这女人!!   贵族垂下脸:“你怎只我们主仆真正虚实?”   明谨拿出细如发丝的丹龙丝捆住两人,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差不多结绑时才看了此人一眼。   “你们翻墙的时候,是他先跳进的,真正的主仆,没有一个仆人会让主人先翻墙查看内里虚实。”   俨然,她当时在附近,且看了分明,但他们却全然不觉。   贵族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咬咬牙,“你不杀我,无非想从我身上套问什么,或者拿我威胁大荒,实话告诉你,我只是王族内一个不起眼的人,大荒是不会为了我……”   “冒险争取了这个差事,说明是有能力手段的,可只是转交物件的差事,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是想跟那位在昭国身份了不得的人物谈买卖么?”   明谨将晶莹剔透的丹龙丝漫不经心勾绕在指上,深深看他一眼,“即为王族,野心向来只分两种,一种求生,一种求至尊。”   他面颊抽动了下,死死盯着她。   “你不止是大荒王族,且是当下大荒尊王的子嗣,有能力却又缺乏有力支持,说明不得宠爱,亦无得力母族庇护……你是尊王第三子,王子蚩赦?”   “看来是,那你所言非虚,真拿你去跟大荒交易,尊王是不会松口的,你的兄弟们也巴不得你死,名声恐怕也不好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蚩赦脸色难看得要死。   明谨看他的眼神一直都很寂静,但此刻多了一点温和。   “殿下,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求助的那个人是谁,你们此前有过什么交易,我会派人送你回大荒,你可信?“   蚩赦并不信,但也平静下来了,只淡淡道:“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什么信你?”   他这话刚说出口,却骤然感觉腹部剧痛。   毒!毒发了!   “你刚刚果然给我下毒了!你……”   “大荒王族没教过为人阶下囚时,不要在不能自保时还试探猎人的虚实么?”   明谨有些头疼,她不明白,怎么自己想查一个仇敌的身份就这么难,总是有障碍,莫非只能从这密信中得知一二?   她想着,便打开了匣子,见到里面有大概十几封的密信,都有些陈旧了,盖是许多年前的信笺。   她正要拆开看。   骤然!   咻咻咻!飞镖飞射下来,明谨眉梢微动,侧身开来,看向前方屋顶窜出的几个人影。   两边,各有三人。   为首者分明是千机跟庄无血。   千机俊美如女子的脸庞上挂着虚伪的笑:“谢二姑娘,奴又有幸见到您了。”   看似尊敬,其实阴阳怪气。   而庄无血就直接多了,“谢明谨,把东西给我。”   明谨目光扫过两人,略惊讶,“若你们要跟我谈身份,可论尊卑,没什么资格让我交出东西吧。但你们也知我自己反而不乐意。可若你们要跟我谈武功,如今,你们两人……不对,是六人,打得过我?”   千机跟庄无血:“……”   你说得还真特别有道理!   要知道言辞之争,其实跟自身实力又莫大关系,真正的不败之地是——你说不过我,偏偏还不敢动手,因为打不过,怎么样,气死了吧。   从前明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千金,自然忌惮监察院的人马,毕竟但凡她落单,总是要吃大亏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手上的三尺青锋还没入鞘,剑上带血,可剑光凛凛逼人得很。   她的手里可挂过一苇渡江林宗主的命呢。   千机垂眸,某些尊敬倒是真心实意了几分,“谢姑娘天资超绝,偏偏还聪明绝顶,连监察院他们这等专察之人,来了此地多日都没能抓捕到这敌国之人,您到了还没一天就成了,如此利害,自是奴这等卑贱之人不敢比较的。”   庄无血忽然被拉出来吊打践踏,面色不愉,嘲讽道:“阉人果然擅吹捧之事。”   千机不动神色,不觉恼意,反而优柔道:“是啊,也只有我们这等阉人才有接触到王族诸贵人主子的机会,能真心赞美他们的尊贵,实在是太荣幸了。”   监察院三人被恶心得不行,可也不敢说那些主子不值得尊敬吹捧,庄无血挑眉,冷笑道:“可这位谢二姑娘并非王族贵人呢,她……”   还没说完,他们都瞧见明谨勾着丹龙丝就要牵着人走了。   显然,她是极不耐烦跟他们口舌掰扯的。   两人变了脸色,不得不出手。   “且慢!”   六个人齐齐出手时,蚩赦目光闪烁,他巴不得看这些昭国人两败俱伤,那时候他才有逃走的机会。   是以……   十个呼吸后,他面无表情看着地上通通被伤了手腕无法再动手的千机六人。   再看向剑上淌血的明谨,一人一剑,风华凛然。   谢明谨,她就是谢明谨? 第192章 谢   ——————————   明谨击溃了千机等人,也不怕朝廷报复,左右那位君王为了让后族秦家跟新贵翎妃母族记恨集火谢家,就时而露出对她的觊觎,这是政治常态,但政治格局不会因为这点小波澜而改变。   恢弘建筑筑于垒土,巨舟之腐始于蝼蚁。   若有开始,必有过程,然后才是结局。   所以她也不在乎在远离都城的焦城打残这两方势力。   “谢二姑娘,你如此违背朝廷跟君王意志,不怕被降罪吗?”千机抹去嘴角的血,笑问。   “此前君上说以我安危为重,让朝廷门庭庇护于我,转头你们两人先对我出了手,还提朝廷跟君上……朝廷在前,看来给你们下令的人在你们眼里比君上还重要。”   千机面色变了变,低头从善如流,“是奴所言不当,谢二姑娘指教得对。”   庄无血就不期待这些阉人能硬起来,于是道:“保护谢二姑娘安危自然在我等职责之内,但这跟谢二姑娘把这等涉及国家机密的物件跟人交给我们不冲突,还请谢二姑娘体谅一二。”   当年还可以来硬的,现在不应了,庄无血只能从明面放低身段,其实暗暗威胁。   “我不体谅,回去你们老实汇报就是了。”   明谨正说着就要走,忽然,她面色微变。   因为巷子那一端有人,如容她此前隐在黑暗中,此刻,他也隐在黑暗中。   但毕二带人走了出来,朝明谨行礼后,抬手,暗卫抓着拓泽出现了。   明谨看了,都不用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开口,她就懂了。   沉默片刻,她将手里的丹龙丝跟匣子扔了过去。   千机跟庄无血错愕。   蚩赦更是难以置信。   这就给了?一个下属而已啊!   毕二截住,也让人放开了拓泽。   拓泽面色大变,“主上!”   “过来。”明谨笑了笑,唤他过来。   拓泽眼眶微红,但还是快步提剑走到明谨身边。   明谨没再看巷子,转了身。   “如果真觉得一个人不妥,要么斩草除根,要么将对方死死拿捏手中,一味顾忌道义跟礼数,终受所累。”   黑暗中的那个人开了口。   明谨皱眉,没转身,只微偏侧脸,说:“就好像你对母亲做的那样?”   他不说话了,明谨也就管自己走了。   两人并未照面,如四年前不言而定的。   此生不复再见。   ————————   “主上,对不起,我……我不知道那人到来,不是对手。”   “毕二是暗卫出身,杀场中杀出的一身本领,这四年,他怕也突破了。”   拓泽皱眉,“那他修炼也很快。”   “是很快,背后有高人教导。”   拓泽一惊,“能教成这样……怕是一苇渡江了吧,或者如主上您这边的武道奇才。”   明谨愣了下,瞧他的目光有些怪,“你最近一直夸我,为何?”   拓泽讪讪,“天狗那厮很嫉妒,非说是您教导我诸多,这才让我先突破,我觉得吧……他说得太有道理了,得多夸夸您,让你多教导我一些。”   往日收这些属下,看的也是能力跟品行,但没管性子。   却不知一个比一个跳脱。   “聒噪。”   明谨低低一句,但带笑,宽厚温柔,拓泽讪笑,摸摸脑袋,跟了上去。   “东西被抢走,主上接下来要如何?”   “他亲自来,城门没动静,他却能带人入城,说明焦城有他的内应,叶利已经被盯死,没有我也会得手,但千机跟庄无血都来了……接下来他们还会动武,走吧。”   明谨脚下一点,跳到溪流,落在焦城其余下属驾驭而来的一叶偏舟上,拓泽跟着,指使人行舟。   舟行而下,路过城中宵禁之地,果见到巡防军两拨人对峙。   怕是内鬼跟叶利的人。   “不理,走吧。”明谨收回目光,冷淡以对。   拓泽觉得从根本上,自家主上还是想庇护谢家的,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跟谢远的目的一致,所以她可以把东西交出去。   她那么为难,可又始终坚定信念。   他再没见过比她更坚强自持的女子了。   但他也见到了她眉眼之下的沉郁,就好像在纠结什么事。   “主上……有了那些密信,又有大荒密探在手,此番谢家危机,应该是可以避免的,那些人别想污蔑谢家。”   “自然可以避免,叶利的家人已被他控制,必灭族,人都死了,痕迹消了,别人还怎么计较呢。”   拓泽一惊,见明谨仰面望天。   那侧脸神情郁色难消,仿佛被比家族遭祸更可怕的事情缠住了。   夜里,焦城外的莲花湖畔的阁楼哨塔,可见城中星火,似有兵马厮杀动乱,明谨看了一回,转身回到屋内,拿了主人家看在金子的份上殷勤伺候准备的纸笔。   她下笔,画出了一个印记。   这是那密信信笺上的印戳,是一些密信专门用来防伪的暗号。   她为什么没亲自看那些密信就交出去了呢。   大概是因为……不敢看吧。   因为这些印记跟霖州城的那些密信同属一体。   差别只在于霖州城的那封是大荒寄来的,今日的却是昭国有人寄去大荒的。   且具是数十年前的。   两边各自保留这久远的密信当作筹码。   算算时间,便是霖州城通敌兵败屠城一事的源头   那么,背后的人想要得到大荒来的密信……是因为对方便是这通敌之人,还是……其他原因?   谢远,她的父亲,能为阻她而放明黛来,又不许她干涉,不像是单纯的自保。   思绪太重的明谨动了强烈的情绪,体内毒疾躁动,忽按住了胸口。   她当即坐下调整内息,过了半夜才算平复。   再看那焦城,却见动乱已经平息,但想来……已血流成河了。   真相,又要被再次掩埋了吗?   不,它已经要狰狞而出了。   手指按在栏杆上,栏杆之上被强横的内力烙下指痕,但很快,她松开手,对屋顶盘坐守夜的拓泽冷静道了一句:“蚩赦被俘,背后之人身份可能会被揭破,要么救他,要么灭口,接下来朝廷内部跟大荒至少会动一个,让探子留意些。”   “诺,那主上,接下来您的行程是?”   谢家的是若是她恐惧的那种境况,那她再掺和也无用,若不是,她的父亲也可以应付。   所以……   “去西北边城,该看看那边的准备了。”   风来,明谨转身的时候,腰上悬挂的玉佩摇晃起来。   同一时间,叶利的府邸中,谢远将密信一封一封拆开,一封一封看完,每看一封,他将它扔进小炉子里,看着它被火光吞没……   隐约中,看到信中有一个名字被火舌卷入。   其中一个字,谢。   —————— 第193章 燮奴   ——————   半个月后,西北道守疆之城,虽说两国战乱已平,但边疆诸城的贸易一时恢复不起来,而临时被扣在两城的人处境也岌岌可危。   好在不管往年厮杀多甚,两边都不会为了战事屠杀商旅,因为这样很容易绝了两边靠这点子贸易谋生的子民活路。   为君者,再记恨敌国,也不会为了这点子无益于战事的事去惹怒子民。   除非……暴君者,或者不能隐忍者。   “这可不一样,大荒的商事哪有我们昭国繁茂,此次前去的商旅被扣押了许多,十个客栈都塞不下,但大荒在我们北城的,也只有一伙人,一客栈都塞不满,还一大半都是蛮奴,真狠绝起来,那尊王把我们昭国的人都杀了,可我们昭国出手杀那些人,又能解恨几分?是以,大荒实在可恨!”   “就是,现在也不见对方放人。”   北城民怨憎恶,尚困在一民宿客栈的大荒一伙人也忧心忡忡,大荒商人平鸷这几日十分不安,对自己的十几个蛮奴也动辄打骂,客栈老板厌恶,但看对方给的钱多也没表露,只是在餐食上苛刻几分。   蛮奴们在如此闭塞又艰苦的环境中过得苦不堪言,又有几人因为伤势加重缺乏救治而亡,每日气氛越发如同炼狱,其他昭国的客人有些避讳,不顾住期还没满就走了,宁可再废钱财去订其他客栈,如此一来,客栈越发萧条。   但这几日有了变化,因为住进了一伙人,似也是商旅,初来乍到,不知底细,提前给了一个月的订金,订满了房间。   因为有金银入账,客栈老板心情好了很多,饭菜待遇也好了,但这些蛮奴的待遇也没见好,那平鸷今日再次打听不到是否能回国的消息,恼怒之下竟……   明谨处理完都城来的消息,正要整理北城这边边贸的事,听到外面院子传来的吵闹声,起身走到走廊往下看,正看见一个蛮奴正与一群大荒商人带来的护卫厮打。   这些护卫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用刀,十分凶狠,可那个蛮奴赤手空拳竟将他们都打倒了,不过……平鸷恼怒,一声令下,让其他惊恐躲避的蛮奴也上前去攻击。   那些蛮奴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平鸷的命令下扑了过去。   群攻之下,那蛮奴不敌,被打倒在地,身上的衣物都被刀锋切碎,露出满是狰狞伤口的上半身。   旧伤添新伤,血肉淋漓。   明谨瞧着,问拓泽怎么回事。   “那个商人见一个蛮奴手脚不利索,要将他吊起鞭打,另一个蛮奴怕是与之要好,是以忍不住违背了奴约,竟还手了,如今……便这样了。”   拓泽看着也不太舒坦,主要因为一件事。   “那个被救的蛮奴也在其中吗?”明谨瞥过那群殴打地上蛮族汉子的人。   “在。”拓泽撇撇嘴,道:“大荒的蛮族已被奴役彻底,这辈子怕是都这样了。”   明谨看了那个蛮族汉子一眼,听着平鸷叫嚣怒骂,知道了他的名字。   燮奴。   她忽然笑了下。   计划想了多年,但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   ——————   入夜,奄奄一息的燮奴发现自己从乱葬岗被人挖了出来,扔在了板车上。   板车的齿轮咯吱咯吱转动,他依稀见到凄冷的夜色跟泛着泥土腥气的荒路。   他想起来了,这里不是他梦想回归的故乡。   他也还没死。   他被送进了一个小山庄,被人上药包扎后,在体内烧热褪去几乎捡回一条命后,在凌晨时,他终于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踩着晨露,提着乡下老农所赠萝卜进门来的女子。   她坐下了,开门见山。   “两条路,一,我会给你办身份名帖,自此你改名换姓自此做昭国人,农耕度日,凭着你的天生蛮力,安度此生也不难。二,你回到大荒,做我想让你做的事,但从此以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食物,金钱,权力,当然,也包括自由。”   燮奴看着她,眼底深陷,却带着一股子野性,竟说出了昭国的话,“我为奴而死,不愿意再为一个女人的奴隶而生,你杀了我吧。”   拓泽皱眉,扣住了剑。   但明谨没动,只是笑了笑,“竟懂我昭国语,难怪被打时叫喊出声,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么?”   拓泽惊讶,看向燮奴,后者却是道:“你们这伙人看似是商旅,但一个个都武功超绝,来头很大,我若想保命,需闹大动静,也许平鸷忌惮会收手,也许你们恼怒,会动手击杀平鸷,不管怎么样,值得冒险,但我没想到……”   “挺聪明,却不肯显露,说明你自知奴籍身份不敢显摆,也知那平鸷是心胸歹毒之人,看似在我昭国做商,其实乃是大荒密探,最为仇恨我昭国人,为了保命,你很理智。不过,就这么不甘愿做一个女人的下属么?”   明谨听出了他的意思,为了保命,此人可以低头为仆,但不愿意做女人的仆人。   燮奴不说话。   若不是看出这燮奴是可塑之才,有利于明谨的计划,拓泽定然击杀了此人。   “听说蛮族曾是塞外草原霸主,蛮王曾力拔千钧霸道盖世,却为一女子蛊惑功败垂成,最终被大周所溃败,蛮王饮恨战死,其余部族退散而走,入大荒疆域,求助于大荒,大荒得了你们贡献的财物,进军三百里止住了追杀的大周军,但蛮族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大荒毁了诺,将你们蛮族吞并,且全部烙上奴籍,还为此创建了蛮奴无薪法,世代数百年,蛮族仍旧为大荒最卑贱的奴隶,做最辛苦的工作,但终生为主所奴役,无尊严得薪酬,是以你们蛮族又有牲族之辱称。”   明谨淡然道来,燮奴却攥紧了手掌,身上的伤口也渐渐逼出了鲜血。   “我无意羞辱你,也非高高在上想要奴役你,只是,我有所困顿,需做些旁门左道的事来解危局,可能也来不及吧,但人生在世,有些事,不去做,困局就永远不会改变。”   “就好像你们蛮族一样。”   “你是想一辈子都被人称作燮奴,还是被唤作燮,也得靠自己做抉择不是么?“   很多年后,燮想起这一日,那一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后悔了,还是庆幸自己做的抉择。   —————— 第194章 阻拦   ——————   如今出疆城不易,一个人也不是说拿来用就用的,燮奴为了自保跟种族答应了,可明谨要他做的事非同小可,自然,她也没有先告知整个布局,只是将第一个目的说出来。   “会做生意吗?”   燮奴为奴多年,奴隶主约随多个大荒商贾转移,自见过许多,但他不敢说自己精通,只说他以前的主人都会。   “但肯定没你做得好。”燮奴比一般蛮奴聪明得多,他在明谨等人进入客栈时就看出这伙人财力惊人,武力也惊人,却又不跟北城的官家接触,怕是为商贸而来。   这么年轻就主掌如此庞大势力,那些商贾自然远不如。   “是么,谢谢夸奖,那,你便跟在我身边学一段时日吧,差不多了,我就安排你回大荒。”   “对了,昨晚你的那位主人染上了重症,暴毙了。”   她谈笑中轻描淡写,燮奴一惊,直来直往,“你做的?不怕引大荒那边的人报复你们昭国的商贾么?”   明谨瞧他一眼,偏头淡笑,“事关大局,个别相干人之死不算什么,大荒不会恼怒的,只当不知吧,至于那些商人……很快会放一半回来。”   燮奴好奇,“为何?”   “一半回来,另一半没回来的家人不得闹,州衙府邸得接诉情,朝廷也得看百姓民声,正好乘此提出跟大荒谈判。”   明谨回头笑看燮奴,“国家大局,很重脸面,两边都需要一个理由。”   要不要继续打,中间需要一个谈判的过程。   离开燮奴房间后,拓泽忍不住道:“此蛮奴毫无礼数,明明得主上您相救,却如此无礼,日后怕是难以驯服。”   “驯服他做什么。”明谨看着外面的农田山色,眉目情态十分清淡。   “各取所需而已。”   “不过若要他满足我最终所求,还需得很长时日教导,好在,他似乎知晓自己不足,不曾傲慢。”   聪明却不傲慢的人,还是可雕的。   但她也知道如今这局怕是赶不上昭国变化了。   她闭上眼,手指敲击剑柄,忽睁开眼,道:“人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清点好了,届时若是意外,可将人都送走,但前提是……他们得离开谢家先。”   拓泽隐隐察觉到自家姑娘似乎已经对谢家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止我大姐他们,还有蒙蒙他们家……能找理由弄出来就弄出来吧。”   想到那个孩子,想到谢家无数孩子,想到即将成婚的明黛。   明谨垂下脸,发丝略遮掩了她的侧脸。   “等……等明黛成婚后。”   拓泽想到明谨已在庄家那边安插了人……届时会让庄夫妇出一点乍一看很有大问题的小问题,届时以礼制,谢明黛必然得回江城服侍公婆,那时候主上再把她护在身边。   终究是要放在身边才放心。   她算计诸多,小心翼翼,这么多年辛苦操劳,也只为了这最坏的打算。   太重情了,伤己。   “主上,您放心,一定会没事的。”拓泽忍不住安慰。   明谨抬起脸,露出粲然笑,点点头。   ——————-   三日后,燮奴随着明谨准备离开北城时,大荒使团入北城。   在城外山岗眺望这伙人入城,马上的明谨神色寻常,但拓泽却道:“主上猜测大荒会在使团中安插高手接应,为何不出手阻拦?”   “不了,他会处理。”   明谨骑马离开。   七日后,抵达后,使团于都城跟昭国朝廷谈判,谈判十分激烈,但两边目的大概都在休战,所以在争吵之后,一般也能好好聊。   这一聊就是好几天。   终于确定了两国外交策略,暂时休战,且关于蚩赦,大荒却是决口不答应昭国提出的交换条件。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昭国也没法直接弄死蚩赦,毕竟这样的话,大荒又有开战的理由,可也不能交出蚩赦,毕竟还想从后者身上拷问出朝中通敌之人,于是只能放任大荒使团离去,但……就在使团离开的这一夜。   看管蚩赦的监察院天牢被劫了。   都城禁军跟监察院的人急追而出,终在泰山岭拦住了使团车马。   使团大怒,怒问是否要撕毁协议,但昭国强势,强行搜查使团人员,却发现并无蚩赦。   “好啊,你们昭国欺人太甚!竟如此羞辱我们大荒!”   自有随行之人与之周旋,但监察院的人不理他们,“不好,障眼法!”   “快追其他岔路!”   彼时,泰山岭岔路上,正有两个高手护送蚩赦亡命而逃,不过蚩赦此时心情不错,毕竟这段时间被折磨得够呛,身上的伤势疼痛不已,只是如今逃出生天,以后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   昭国,谢明谨,监察院,他都不会放过!   “殿下,前路我们已安排好,且先安顿下来,等事态平息,我们再逃出昭国。”   “嗯。”蚩赦知道这次自己能逃脱,一来是自己在大荒的人马使力,二来是朝中那位帮忙。   但这里乃都城附近,昭国高手诸多,可切莫因大意而再次落在对方手里。   “快!”蚩赦不顾身上的伤势,加快马鞭提速,却骤见前路两边山林飙射出……箭矢!   不好,有刺客!   蚩赦大骇,从马上后跃。   “什么人!”两个高手见状提刀怒斥,斩断箭矢,一个到蚩赦身边,一个则是掠射到林中斩杀弓箭手,但那个高手忽然惨叫一声。   蚩赦两人大惊,此人厉害,快走!!   两人欲逃脱,但那人已然出了林子。   高大魁梧的男子刚刚出手,一剑斩杀大荒高手,再看向蚩赦两人,冷笑了下,“真是不乖啊,我要杀的人,还能让你跑了?”   他掠来,抬手一掌。   “殿下快走!”高手推开了蚩赦,自己却被一掌击破胸膛,血肉飞溅。   蚩赦大骇,正欲逃走,却见他的后路也有人。   他认得此人。   谢远身边的暗卫,毕二。   “谢家暗卫?”男子见到了毕二,冷笑,“找死!”   毕二却只是拿下了蚩赦,然后……碰!!一掌对一掌!   原来毕二后面的林子中还有一人。   一个带着暗卫面具的男子。   此人一掌出,内力冲击,男子骇然,快步后退,似有了内伤,嘴角殷血,转身欲逃入山林,但他如同蚩赦一般,后路竟也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站在枝头,一袭青衣一把剑。   毕二一惊:“少宗!” 第195章 玩物   蚩赦更震惊,咬牙切齿:“谢!明!谨!”   他这般恨意入骨,然而被他唤的明谨却没有在意他,只是拔剑了。   毕二十分担心,想要上前助力,却被身边人拦住了。   “他虽有一苇渡江实力,但借助药力,且有内伤,未必是少宗之敌。”   “果真如此?你可莫要框我,否认少宗有事,你我都得死。”   毕二对这位同样拥有一苇渡江级的高手说道,后者年纪大一些,瞥了他一眼,不语。   毕二这一生也只在三人面前低头,谢家父女之外,就是他的大哥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大哥此生从不妄言,所以少宗真能拿下这个重伤的高手?   不对,她以前也杀过林宗这样的一苇渡江级的高手。   蚩赦被控制,眼看着谢明谨拔剑与那人厮杀,他刚刚听了毕二两人说话,得知对方是一苇渡江级的高手,吃了一惊。   就算是重伤的,可毕竟是一苇渡江级,她能打过?   蚩赦觉得难以置信,可他的确看见明谨的剑气恐怖异常,竟没有走最后逆袭路线,而是从头压制到尾。   她好像比之前北城一见更强了。   才多久啊!   好像这个男子也这么认为,见明谨剑气强横如斯,微骇然。   “谢明谨!!”   明谨不说话,只是手指抵剑,眉目微凛,剑气流转,七遑剑出。   倏剑影一飘。   他只厉害,急忙闪避。   他也的确闪避成功了,但!明谨手指掠光,剑出光度,剑气长影飘出弧线。   噗!!   男子身体血肉穿刺声,重伤之后,他吐血了,转身就要跑,但他重伤后速度不如此前,被明谨追上了。   隔空点穴击中他后背。   不好!   他顿时僵在原地。   明谨身形从身边掠过的时候,剑尖残影切割,他的双手筋脉被切伤,然后她落在枝头,长剑铿锵入鞘。   “少宗武功大进,厉害。”毕二向来庄重,这次是真的欢喜。   明谨看着他,并无多少记恨,只是笑了笑,“你也是。”   毕二也知明谨难处,也不再多说,只是看了一下蚩赦,正想说这人不能交给对方。   “两个人,一边一个,回去跟他复命就是了。”明谨也不为难毕二,倒是看向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是毕一。”   毕一行礼,“毕一见过少宗。”   “客气,你是这一代暗卫的领袖,我从小便知道你,但从未见过,没想到你是一苇渡江级的高手。”   毕一低头,“少宗很快就能追上我了。”   明谨笑了下,没有应话,只是带着那个男子掠入林中。   蚩赦想喊住他解毒,可是被毕二阻止了。   “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人物?固是大荒王族,但乃阶下囚,还想让我家少宗给你解毒?真是不知所谓。”   不知道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从谢远开始的毒舌刻薄往下流传,暗卫们也不见多慈善到哪里去,个顶个嘴巴毒。   蚩赦气得不行,心里却在惊恐一件事。   他若是被谢家暗卫带走,是要被带到监察院,还是……谢家?   他宁愿是前者!   ——————   啪,人被明谨扔在地上。   他重伤又被伤了手腕,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恨恨看着她。   “你的筋脉我没有完全切断,还有复原的可能性,是以,你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免得我真的杀了你。”   “人死了,可就上面都没了,这该是邪教的传统吧。”   他一惊,盯着明谨。   明谨仗剑而立,“我该喊你广陵谷谷主,还是谷主替身?”   他震惊了,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会看穿自己。   “认得七遑剑,懂得避剑路,那日必在圭甲山,加上你这样的实力跟伤势……符合那位谷主身份,但体型发型有许多变化,广陵谷擅易骨易容?”   她如今武功道行极高,加上天资变态,博闻强识,脑子更是好使,比许多一苇渡江高手都难缠。   他低头,目光闪烁,似在思考对策。   明谨却将剑一滑,抵住了他的胸口。   “叫什么?”   “广陵谷替身,没有身份。”   噗!剑入血肉,挨着他的心脏没有多远。   他没想到明谨这么狠辣果决,说杀就杀!   “林术,我叫林术!”   林术?明谨挑眉,“你跟林术的形体不一,怎么,一个身份两个人用?”   “我才是真的林术,他只是冒牌的。”   “那他又是什么身份?”   “玩物。”   “玩物?”   “是,我师傅的玩物。”   林术见明谨似乎对那人很感兴趣,便想转移话题,但……明谨却继续问一句,“是谁喊你来的?朝中那个指使你的人。”   林术畏惧她的狠辣,知道对于这人来说,套问秘密的方式有很多种,她连九天剑胎这种宝物都可以说给就给,可见其心之坚定。   他真撒谎或者不说,保准下一次就切中他致命的心脉。   “苏……苏冰纨。”   他咬牙说道。   明谨惊讶,“此人尚算年少,真有如此根基指挥你整个广陵谷?毕竟你这样的人都只能算是替身,更别说你师傅了。”   “我也不知,但的确是听从他号令的,此人心机深沉,私底下用苏家的力量培养了很强的党羽,我广陵谷也在他的羽翼之下受其驱使,不仅是我们,还有邪教诸派都是如此。”   明谨很惊讶,但她也只能用一个理由来解释——她十四岁那会   就已经培养人马,悖离暗卫救下言苏两家,她也才多大。   现在呢,她自己也才二十出头,苏冰纨尚大她几岁,天资妖孽,能有如此成就可能也不奇怪。   “这一次,苏冰纨派你来杀蚩赦,是想绝后患,让他闭嘴,不捣出他的身份?”   “不知,对方下令从来不给缘由,只让我们照办,师傅为替我化去斐无道留下的刀劲,损耗不小,何况只是杀一个蚩赦,我来就可以了。”   “你们对谢家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针对谢家的阴谋,师傅一向交托给那个玩物跟剥皮去办。”   “剥皮?”   “是我三师弟,玩物排老二,他是老三。”   “我记得多年前乌灵花羽节……是他出手虐杀了赵小侯爷吧。”   “是,是他,这人一向性情乖张,手法变态,喜欢折磨人,他跟玩物联手设计谢家,但最近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师傅很不满意,对玩物也多有斥责,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谋划细节,我负责是伪装成师傅在外行事。”   明谨思索片刻,问:“这个玩物叫什么?” 第196章 剥皮与玩物   “不知道,他没有名字,一开始只是个丑八怪小怪物,师傅看重他的根骨,带在身边。”   “既如此看重,为何唤他玩物?”   而后明谨就见林术露出了恶心神色,“消遣情欲的玩意儿,自然是玩物。”   明谨下意识想到了彼时她被抓入血炼门地牢,那个林术用玩笑轻挑的语气调戏了庄无血。   龙阳之事……她对此没有偏见,也没有多加羞辱,只在意对方提及针对谢家的阴谋。   可此人说他不清楚,看样子也不是撒谎。   明谨思索了下,“你把那个剥皮跟……玩物的身高形体以及鞋码大小跟我描述下。”   若是已经出没在谢家人身边,那她就需要细查了。   说着,她给他喂了一颗药续命,林术极端惜命,见明谨有诚意,当下欲开口,骤然!!   明谨听到了古怪且悠扬的笛声,她皱眉,手指一勾,腰上的长剑飞梭而出,凭空斩断飞射来的银针,但骤听到她身后的林术痛苦的哀嚎声,接着口吐白沫,身体抽搐,没两下就毙命了。   她一惊,一看,发现此人皮肤之上蔓延可怕的毒纹,俨然毒发致死,而且尸体很快干瘪下去,像是被什么可怕的生物吸食……   她长剑一挑,沾着血腥的衣物被挑飞,露出了尸体腐烂干瘪血肉中密密麻麻的蛊虫。   这些蛊虫悉悉索索攀爬,很快朝一侧快速爬去……   明谨抬眸看去,见到不远处出现的一个血袍男子。   容貌俊美无匹,阴邪难料。   此人气劲强大,擅阴蛊之术,但并不是她对手……不过对方不止一人。   明谨目光转移,看向林中高木上站着一高大阴影。   对方一袭玄衣,戴面具,远远看去,一把墨黑长剑沉郁如夜。   “剥皮,玩物?”明谨问。   剥皮愣了下,笑了,看向那个玄衣男子,“难怪你让我直接弄死大师兄了,敢情这蠢货一直这么称呼你的呢,二师兄。”   玩物二师兄低低笑了下,“谢二姑娘,好久不见了。”   他这一笑,明谨便能将他跟那日地牢里的“林术”重叠了。   沉郁,张扬,乖张,诡诈,几种特质在此人身上糅杂一起,早就一种奇怪的气质。   隐秘的,不可捉摸的。   “也许最近我见过你很多面也不一定。”明谨淡淡道。   二师兄略歪头,冰冷的面具下也不知是何表情,但语气有些轻挑:“试探我啊?你不是一向聪明么,没猜中?其实我给你的建议是——如果有怀疑的,直接控制或者击杀,那样才是一了百了,你太心软了,这可不是好事。”   明谨怔了,后道:“你这番话,倒是跟我父亲如出一辙。”   剥皮不由怪笑起来,“哎呀,没想到谢远那般心狠手辣,你还能认?果然父女情深。”   “已然存在的事实,认不认也没什么意义。就好比你们邪教,本身教统便是把虚无缥缈的东西捣鼓得跟真的一样,且越强的教派,往往连欺骗者本身都信了。剥皮阁下注重杀人的仪式感,不就是因为你想以此献祭而取得自我的非凡信仰?”   被教化者往往弱者,强者是永远不会屈服于人的,她这般看透,倒像是一种入骨入心的嘲弄。   这好像激怒了剥皮,所以他的眼神很可怕。   骤然,一弹指动了剑柄,声音很轻,但剥皮已然回神,险险避开明谨刹那所出的一剑。   七遑剑气飘过他的衣角,裂帛飞起,他不得不将刚刚收起来的蛊盒扔出,那些蛊虫飞向明谨,明谨剑气横扫如盘,这些细密歹毒的蛊虫就跟飞雪一样碎开。   但剥皮已然躲闪出去,拿出笛子吹曲。   明谨感觉到了附近有一些虫类的靠近,蛊虫!这人是养蛊高手,也难怪当初的赵小侯爷半点挣扎痕迹都没有就被对方拿捏虐杀,因为蛊虫会让他无声无息就被控制了。   不过这些蛊虫并不难对付。   明谨单手控制长剑切碎一些嗡嗡作响的飞蛊,另一手落在腰上,解开悬腰香囊内扣,将里面内囊药草的气味散发开来。   密密麻麻的蛊虫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当即疯狂潮水般退去。   剥皮也闻到了气味,“万生花!”   这是蛊虫的天敌万生花的碎粉,珍贵异常,昭国内近乎于无,但她有资本有人脉,让商队在塞外跟大荒走商的时候从外面重金买到,有时候研究毒理,也知道兵分双刃,自然自己做了最好的防护工作。   你看,现在不就用上了!   这女人真难对付。   剥皮的蛊虫手段一下子无效,“二师兄,你还要看戏多久?师弟我可不是这女人的对手,毕竟天人之体不是开玩笑的。”   玄衣男子已经动了,剑锋直指明谨手腕。   他的剑很奇怪,一方面霸道,一方面阴柔,好像两种极端的剑路融合在一起。   而明谨的剑路居中,中正混元,乃最正道坚毅的剑路,既不畏正,也不惧邪,剑路无疑比他上乘。   但此人内力更雄厚,带着一股暴虐之气,明谨初一交手,微微蹙眉,手腕一抖,幻影剑梭,剑锋上挑,朝着对方的面具去。   铿!   二师兄格挡,闪身,两道残影掠射半空,底下的剥皮伺机辅杀,但那两人身法速度太快了。   其实三人都属于剑心通明境界,只是当前他位于中段,那两人在高段,且不管是内力还是招法,都比他强得多,毕竟他是走蛊术的,若是蛊虫被克制,实级战力并不高。   当然,如果换一个剑心通明高段却没有谢明谨这般手段的高手来,十有八九是剥皮拿下对方。   人跟人差距太大,但剥皮也想知道谢明谨跟自己这位二师兄到底谁强。   要知道他这位二师兄可是真真切切得到师傅的邪剑真传,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师兄其实才是被当作表面傀儡的玩物。   这两位仅次于一苇渡江的高手大战,不说飞沙走石,也绝对落叶成针,剑气飘洒刚烈或邪端,所过林木尽数绷断。   在一番巨响中,二师兄骤捕捉到明谨的剑路破绽,一个凌空抽斩。   刷!那一剑几乎将她撕裂……残影撕空。   不好!   二师兄撤剑往脸颊这边格挡。   面具保住了,但是……不对,这是虚剑!她真正的目标是他的命!!   就在明谨的剑即将刺入的胸膛的瞬间,他空余的另一只手,袖内短刃往胸口格挡。 第197章 虚实   铿!!   刃口落在胸膛,血肉跟剑尖也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刃身,当那冲击力依旧让他半空飞腿,落在树杈上,臂粗的树杈断裂,他抓着上方树枝一个翻空,落地在枝干,捂着被剑气所伤的胸膛,提剑对着不远处掠后的明谨。   她退,不是因为无法杀他,而是因为下面的剥皮用弩箭对准了她。   那飞射的毒针刚刚距离她脑袋也就咫尺,不过明谨避开毒针后,她袖口内的机括暗器也射出了梭针。   剥皮闷哼了下,第一时间逼出这枚毒针,但毒素已然入体。   “谢明谨,今日所伤,我会记住的。”   “撤!”二师兄一声令下,两人飞速闪入林中。   明谨知道穷寇莫追,毕竟为了避开监察院的耳目,今日她独身前来,她的人不在附近。   可……她有些不甘心。   站在树上思虑片刻,王九往回几个残影,落地后,她用剑尖挑起那林术的皮囊,仔细瞧了他的脑袋。   广陵谷擅易容易形,如此手段,不单是用人皮面具可以达成的,定有秘术。   明谨仔细看了下,发现这皮囊的脑袋耳后有奇怪的凹痕,她用手指揉了下凹痕上残留的印记。   略带草药秘味。   “这就是易容秘术?”明谨瞧了一眼血腥满满的皮囊,也听到林中野兽嗅味而来的动静,用剑翻了下那衣物,从里面找到一块令牌。   广陵谷的令牌?   倒是跟以前探子追查到的广陵谷门人令牌不太一样,图纹不一样。   因是上层管理者的令牌所以不一样?   指腹抚摸过这块令牌的材质。   薄,铁制,但淬炼工艺非同寻常,古老,且十分精致。   明谨微挑眉,脚下一点,她掠起。   一个时辰后,在都城外的江岸码头,她见到了拓泽。   “按这个图样去查,从炼血门跟焦城军械坊之事看来,广陵谷这样的邪教魁首目的并不止武林,应当插手了军械冶炼之事,且最近己年大荒进攻越发频繁,所用军械样式与我昭国十分相似,大荒矿场远不如昭国,兵器不如,这才被我昭国压制数百年,如今逆袭,必有内贼相助……除圭甲山跟焦城军械坊外,去查查昭国还有哪个地区铁匠人员流动最多,尤其是懂这种古制鎏刻工艺的匠人,秘密寻访,不可暴露。”   拓泽应下,收了明谨拓印下来的图样,却见马上的明谨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因为没有让下属安排行程。   “主上是要入城了吗?”他见她一直看着都城的方向。   明谨回神,道:“都城不比外面,高手云集,耳目众多,现在的我进去,许多人都会有动作。”   想了下,她写下一封密信交给他,“安排明黛身边的人把这封信给她。”   她给了拓泽一个深刻的眼神,拓泽会意。   ——————   单日,都城谢宅三房明黛的院子一个丫鬟得到了一封密信,但她没有交给明黛,而是交给了一个外门小厮,这个小厮借着采买之事外出,却通过市场一个小贩将这封密信送出。   前后时间一个时辰都不到,这封密信就到了一个人手里。   此时,这个人正在都城中有名的才子聚集地风雅颂楼。   楼中屋内,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用特殊秘法拆开这封世家惯用的封口密信,拿出里面的信笺后,看了一会,他笑了。   “还真是爱妹心切啊,竟这般详细谨慎,那庄帏八辈子都快被这谢明谨挖透了吧。”   边上的心腹低头道:“此事极隐秘,我们反间安插进谢明谨人马中的丫鬟匆匆送来,还需主上您吩咐,以决定是否要将这封信交给那谢明黛。”   “当然送啊,但要给她另一封信。”   而后,这个人竟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迹抄录了另一封密信,只是这封密信的内容改了下——告诉谢明黛,她已确定那个庄帏没有问题,让她放下心来。   密信原路返回,但他们都不知道远处一栋楼阁有人看着。   戴着面具的明谨倚靠着栏杆,看着那传信的人离开,倒也不急着去拦,只是瞥了一眼那楼阁。   “苏慎之。”她低低一句。   而后,这封密信果然回到了明黛手中,此时已入夜。   明黛当着这个丫鬟的面拆开了密信,看完,神色微松,“他果然没问题,此事辛苦你了,下去领赏吧。”   “奴是主上派来相助三姑娘的,不敢说辛苦。”   “她有她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没事,你去吧。”   “谢三姑娘。”   这个丫鬟走后,明黛挑眉,边上的另一个贴身丫鬟将另一封密信拿出。   “她说还不确定庄帏虚实,但让我依旧保持警惕,控制跟他的交往,尤其是不可私自接触,这个幕后的人却让我确定他没问题,是不是意味着庄帏真的有问题?他们是有勾连的。”   固然她真切喜欢庄帏,可明黛更信任明谨,明谨没给确定回复前,她谁也不信。   尤其是那次舟上明谨那般慎重,加上后来她回都城后明容得知大概后也再次提醒她,明黛怎么敢凭着一股子情爱行动。   这就是谢家姑娘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   永远对自家人保持高度的信任。   外面的都是邪门歪道。   “主上命令还没来,当前这封密信三姑娘可当没看到过,不必在意,这次试探,不过是想确认那个姓苏的确已在留意三姑娘您的事,万万得谨慎。”   明谨真正派到明黛身边的人不仅武功高强,经验丰富,且机敏谨慎非常,明黛接触过一二就感觉到了。   不得不说,从小做少宗培养的人,有一方面还是极相似家主的——她的大伯能一手打造绝对忠诚的暗卫,他的女儿也能一手打造自己强大的私兵。   可能谢家嫡脉自小就有这样的本事。   这样的谢家怎么会出问题呢?一般来说,只要他们自己内部不出问题,谢家就不会有事。   明黛既骄傲又感慨,但还是将两封信都烧毁。   还没烧完。   明谨的另一封传信送来了。   明黛打开一看,惊讶了。   因为上面说——苏慎之已知这个丫鬟被看穿,故意发如此密信,不过不必揣摩他信里的意思,庄帏是什么虚实,她自己会判断,依旧照之前行事,但有一点,得控制跟苏家人的接触。   明黛烧了信,看向窗外明月。   苏慎之。   连这般绝世佳公子,举国称赞的人才,都可以是他们谢家的敌人吗? 第198章 易容(一章整合。)   还有庄帏,如果是绝对没疑点的,明谨不会这么谨慎,可为着自己的喜欢,她才没有采取激烈的法子。   霖州城那地狱一般的地方,惊鸿一瞥,她瞧见那个儒雅却带着几分青涩跟老实的庄大人,当时因为刚见过那阴魂不散的庄无血,她对这个庄姓十分反感,却恰恰觉得这个庄大人与之相反,一眼几记住了对方。   后来接触……   “你说,如果我选择放弃……”明黛轻声说道,贴身丫鬟愣了下,沉默片刻,说:“主上说过,眼下时局复杂,您有成婚的必要,只要确定对方非歹意之人,哪怕对方花心,她也有把握让您脱身。”   脱身,明黛留意到这个字眼,此前在江城她就知道。   “所以,她开始安排让明月跟之檩往外城求学,就是为了紧要时刻将人救下隐匿?”   “是。”   “我的婚期是这个时间关卡,是么?”   “是。”   明黛明白了,不是明谨不在意谢家人,而是比起那些谢家人,自己这几个才是最要紧的,明谨在转移自己最在意的,若终有绝烈的厮杀,没有他们几人安危掣肘,她才可以放心动手。   想起明谨如今的武功,明黛呼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我会听她安排。”   明黛努力镇定,但握紧的手掌一直没松开,丫鬟看到了,心中叹息。   但她们不知,此时屋子对面的阁楼屋顶,一袭青衣的明谨静静看着屋内未灭的灯火。   她的目光渐渐转移,落在谢家宗祠,又蔓延,几不可避免得看到那座静默在黑暗中的禁地。   半响,衣袂飘动后,人已不见了。   某地,荒野郊外,剥皮捂着自己的伤口,面目冷戾,“准备开始吧。”   二师兄转头看他。   剥皮冷笑:“你也看到了,仅仅四年多,就四年多多,她都快一苇渡江了,我丝毫不意外下此她就真的达到了,若再给一年半载,等她天人合一,那时便是师傅跟那位联手也是无用了。”   “所谓阴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毫无抵抗实力。”   “那可不一定。”二师兄淡淡道:“有些人,就算掌握泼天的权力,有绝世的高手庇佑,最后但凡信错的人,一样一败涂地。”   剥皮若有所思,“所以我说要开始了啊,一个可以直接击溃她所有信念的机会就在眼前,你还不同意?她的弱点太明显了,可能天赋极端的人都这样,只要抓住机会,就可以击垮她。”   二师兄:“这好像跟之前的计划不符?”   剥皮:“师傅临时决定了,大概那位也同意,所以二师兄,你待如何?”   二师兄沉吟片刻,忽勾唇笑了下。   “再好不过,我已等了许多年了。”   ——————   都城,庄帏所居府邸颇为朴素,大概跟庄帏此人平日作风有关,肃正拘谨,但因为即将迎娶谢氏女,便也修缮了几分,处处见新色。   此时,一般清流人家多已入睡,若是次日要上朝的,更是不敢宿夜。   夜深人静,庄帏躺在床榻上,已然沉睡着。   睡姿板正安然。   屋内渐有了浅淡香气,他睡意更沉了,睡死了过去。   这时,明谨出现了。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青衣微曳,她到了庄帏身边,静静看着他半响,忽用剑柄抵住了他的侧脸,将他脑袋歪了一边,露出耳朵跟后颈。   男子的皮肤自然比不得女子细腻,但明谨看的也不是这个,而是瞧上面有没有类似林术耳朵后面的痕迹。   易容。   明谨最怕有人易容成庄帏。   因瞧那林术耳后的凹痕,庄帏并没有。   明谨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把了他的手腕脉络,查看他是否有内力。   结果很明显。   没有。   明谨眉宇舒展,这才离开庄府,而庄帏则是躺在那继续昏睡。   ——————   夜色中,一匹骏马疾奔,于凌晨时分到了一地。   马儿临着雾气,瞧见人家宗门前新鲜花草,两眼冒光。   “已经到地方了,你能歇歇了,不过你可不许吃白衣剑雪楼的花草,它们可好生娇贵的。”   明谨顺着马儿的鬃毛,柔声笑道。   却听后面传来一声,“物竞天择,它们既开在了门前小路,自是天命,哪里谈得上娇贵。”   明谨回头,瞧见在薄雾中提灯盏的白衣女子。   梨白衣是清新如梨,气质更近薄霜愣剑的清透,但到底年轻,加上不通世俗,多了几分青涩。   这位女子大概因为擅琴道,上了些年纪,又有阅历经验,便如那沉香佳酿,一袭白衣胜似雪,一重烟雨一重楼。   便如她此刻提灯盏,便是听到了马蹄声才出来的吧。   却不带剑。   “琴前辈,叨扰了。”   “无妨,你能来,我也挺欢喜,进来吧。”   虽然性情差异不小,但俩师徒还是有极相似之处的,就是不撒谎。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说欢喜,就是真欢喜。   这些年,明谨被许多人明里暗里的喜欢,实则暗里明里的算计给弄得以为自己是真不讨人喜欢的。   两人拾阶而上,琴白衣见明谨也真切表达了自己的郁闷,就像一个小辈一样,有些惊讶,但反笑了。   “这世上,有极少数的人最不该怀疑自己是否讨人喜欢,否则让其他人怎么办呢?”   “琴前辈也没说过这种话吧。”   “自是没有。”   明谨失笑,轻撩下摆,跨过门槛,染着一夜将过去的夜雾,“若是无事能登门,那便好了,可惜我是有事求问而来,倒是有负前辈慈悲宽厚了。”   琴白衣见她如此慎重,倒没有跟着郑重,只是将灯盏吹灭,搁置在边上,领着明谨进了屋子。   “着急么?”   “还好。”   “会留宿么?”   “看情况。”   琴白衣就在边上点了炉子,放了花草干物,渐渐煮着。   “现在可以了,请。”   两人坐下,明谨提到易容之事。   “易容?易容之法也并非异端,但能上乘者极难,毕竟容貌天生,除非毁血肉骨,否则难改。”   明谨微眨眼:“变胖瘦在其中?”   琴白衣愣了下,莞尔轻嗔:“淘气。”   她大她许多,几是父母辈了,可于明谨,太欣赏,又心疼,又有感慨,所以多纵容。   明谨感觉到了这种纵容,“看来是在的。”   “自然在,不过再怎么变,那还是有迹可循的,而真正的易容是焕然一新,变成另一个人,这是最上乘的,保管让人无法从样貌上看出相似来。”   “最近,我见到一种,对方耳朵后面……”   “秘耳术?”   “嗯?”   琴白衣敛去惊讶,道:“那是一种渡海外可见的邪术,修炼此术这会修行一种秘药之术,淬入耳后根,每次使用时催发秘药,以药刺激血肉肌理变化,再用内力催发揉捏,最终变成另一个的样子,不过此法对身体损伤极重,很容易沾染内力,也干扰经脉,武道正统者基本不修行。看来是邪教中人,而且是一个身份不低但并不做继承者培养的人物。”   “广陵谷的大师兄,算是吧,虽然他以为自己是最受倚重的。”   “看来已死,也不可怜。”   明谨颔首,“我想杀他,可惜他先被自家人灭口了,而我怀疑对方已经易容形容到我妹妹身边。”   “难怪。”琴白衣叹气,“你想来骄傲,若非为了你妹妹,你是不会这么着急来找我的,便是仿佛探查都不能确定,又不敢轻举妄动伤了你妹妹……莫非是你妹妹的那位准郎君?”   明谨挑眉,“看来这门婚事连前辈您也知道了?”   她知道当前是梨白衣跟王族接触,白衣剑雪楼另外两位前代白衣已经封剑不外出了,也不与王族接触。   琴白衣笑而不语。   明谨摸了下眼角,轻轻道:“梨很喜欢我,难怪前辈也喜欢我。”   别人说这种话听着让人害臊。   她肯说,却是让人觉得心安。   仿佛受过那般创伤的人还肯示人以粲然笑意,便是极难得的。   “不光她师傅喜欢你,她师傅的师傅也喜欢你,是以,你记得保护别人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她谆谆嘱咐,明谨眼神软化了几分,还没往下问,琴白衣就先提了,“还有另外一种更上乘的易容术。”   明谨本来也只是出于谨慎下意识想问个彻底,却不想对方主动提及……另一种?   “莫非不需这种秘药,也不会留下耳后痕迹?”   “是,需要天然的体质,大概是一种软骨者。”   琴白衣家学渊源,懂得极多,“尤记得我在外渡海时,曾见过那些海外武者用过上面的秘耳术,当时我十分惊诧,赞叹不已,但有一个人告诉我,其实这些海外的手段不算什么,更高层次的易容,是以天生软骨者自控骨肉易容,便是再高深内功的人也辨别不出痕迹,不过天底下这种体质的人极少,且基本因为这种体质,年幼时就骨质松软,难以存活,早就夭折了,只有少数的少数有机会活下来,可能残废,可能万全,万中无一。”   明谨错愕,脑海里许多思绪飞梭而过,似是勾勒起了什么,但很快掠过,一时想不起来,但她对庄帏的戒心……   “这种人不单有体质,还需要匹配的功法吧?”   “是,很难修炼,而且也需要相关秘药淬炼骨肉,痛苦异常。”   “一般人家也养不起这样的孩子……”   明谨若有所思,“那是什么功法?”   “好像是……他似乎说过……他……是谁?“琴白衣忽然觉得头疼,手指抵着额侧,眉头紧锁。   明谨见状吃惊,忙把人扶着,而后输入内气疏导镇定。   彼时,因为她站着,琴白衣坐着,她往下看能瞥到琴白衣的脖颈上有奇异的银色纹路若隐若现。   这是?   她竟不知道这是何纹症,隐疾?毒素?   过了一会,琴白衣眉宇舒展了些,接过明谨递过来的湿润毛巾擦拭了额头,但抬眸瞧她,“你的内力……是我平生所见最纯正的,蝶恋花第二氏族果然了得。”   “前辈赞的是血脉,还是武学秘籍?”   “都是,但归根究底,若无第二氏族的创派者,也没有这些绝世武学。”   “是很厉害。”明谨也不掩饰自己对蝶恋花的憧憬,但她没法多提。   好在琴白衣也没提,只问她:“刚刚看到了么?”   “嗯,银纹,可是隐疾?”   “不是,是一种封术吧。”   “封术?”   “嗯,白衣剑雪楼历代楼主也不是都绝对正确的,若有犯错,总会受罚,虽然我想不起来自己犯过什么,但肯定那一定是很厉害的罪,也许这种忘记本身就是一种惩罚,可是这些年总隐隐约约想起一些。”   琴白衣柔声说着,倒也不是特别追究此时,不执着。   但明谨还是心里一紧,“既已经忘记了,那就忘了吧,想来也不是开心的事。”   “人,素来只愿意忘记痛苦的,快活之事都死命记着。”   琴白衣颔首,“是这个道理,你看得透,其实也不好……你说未必留宿,是想着回去再刺探那为郎君一二么?”   明谨思索片刻,摇头:“不,这伙人不好对付,我追查这么久都始终不能确定,不单单是手段,更是心计,我不一定占上风,也有可能是我着急了,一时不能冷静洞察,也该静一静了。”   “也好,那梨明早定然开心了。”   “……”   明谨一怔,后笑了。   ————————   次日一早,明谨刚起身就见了在山中悬武台练剑的梨白衣。   她不打扰,等对方练完才开口。   “似乎每次见你,你都急于练剑。”   “我资质有限,勤能补拙。”   “你这资质还有限……莫非是要跟我比么?我这么说,你可会生气?”   “你以为我是你那几个妹妹么?”   梨白衣不是没听出明谨话里的戏弄,收剑而立,身形清越如竹,却见明谨回了一句。   “本系的算起来,我也只是有两个妹妹。”   “知道,一个爱美的,一个贪吃的,很有名。”   “……”   总结得十分到位。   明谨没忍住,扶着树笑,但很快又淡了笑意,因为见到梨白衣的左手似乎有些……   “你中毒了?可是王城出了什么事?” 第199章 杀他!   ————————   本是机密,可梨白衣对明谨实在信任,便坦然告知:“昨夜有人侵入后宫,有蛊祸,惊扰了诸位娘娘。”   “你不是对手?”   梨白衣沉默了下,说:“我对蛊道不是很了解,着了道,中了蛊,师傅已帮我瞧过,也喝了药。”   “你想让药力发作更快些,就练剑催热?”   “嗯。”   明谨叹口气,“若是担忧君王安危,也不必如此急切。”   梨白衣以为对方会指责自己急功近利,却不想后者要给她输内力调理。   她婉拒,但明谨笑道:“王族安稳,对我是有好处的,也不算是帮你,而你不在王城,我实在担心。”   她对仲帝等人不予置评。   朝中有太宰,宗室有褚兰艾,唯独宫中……她素来少了解。   大概是因为谢家自小家训中的避讳。   梨白衣听了她这般理由,沉默了下,同意了。   稍刻,明谨收回内力,起身。   梨白衣看着自己伤口上淡去的毒纹,有些惊讶,“你的内力……中正无邪,很厉害。”   “多谢夸赞,希望我这个人也是如此。”明谨笑着,拉起了梨白衣,“不过今日不能与你多聚了,我得离开。”   “王城?”   “不,暂时不进去了。”   梨白衣若有所思,但没有阻拦,却问:“半个月后,你妹妹婚礼,你不来么?”   明谨笑了笑,“也许。”   也许?梨白衣看着对方掠影而下,身形很快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哪怕看起来和善随意,刚刚她从此人眼中也见到了冷意。   ————————   宫中,因为梨白衣受伤,没有保护神,宫中越发紧张警戒,连十二监察院的许多高手都放弃了任务调回后宫中。   梨白衣在两日后进宫,见到出入的几个红衣太监,目光逗留了下。   “见过梨大人。”千机带人顿足,恭敬行礼。   “客气。”梨白衣微颔首,平和应了句,然后提剑进入走廊。   见人走远了,恭恭敬敬的几个十二监太监才出了声。   “一个女人,这般地位……白衣剑雪楼好像许多代楼主都是女人。”   一个白面太监眯起眼轻佻道,其余几个不吭声,但千机瞥了这个下属一眼,淡淡道:“自己连男人都不是,敢轻蔑女人?”   这个太监表情一窒,尴尬又惊恐。   “可别记恨我,幸好是我听到,如果是师傅听到,你连人都别想做了哦。”   千机面上挂着笑,肆意笑了下,如同妖莲,而后侧身离开。   他在心中想,对于王族而言,十二监只是一群残缺的奴才,白衣剑雪楼才是维护王权的根本。   不过对于王权来说,天底下有什么人不是奴才呢。   千机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过后,他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宫。   “皇后娘娘,梨大人已回宫。”   皇后露出赞叹之色,“好快啊,不愧是白衣剑雪楼,这样本宫也能安心,可怜清妃却是……欸。”   “那玩弄蛊毒的宫女邪祟已被我等清除,加上梨大人回宫,娘娘尽可放心。”   “自然,不过本宫也会肃清后宫纲纪……”   千机走后,皇后面色略阴沉,对身边的心腹道:“处理干净了?”   “是,娘娘尽可放心。”   “很好,不过也要厚待清妃留下的那些人,可千万不能让她们失了主子又遭遇不平,那样,本宫会很愧疚的。”   “娘娘真是宅心仁厚。”   皇后轻叹,并没有反驳,只是手掌抚过自己的肚子,低眉中,嘴角轻勾。   另一边,明谨派出去的信鹰已飞过千山万水,落在了江城地界,落在天狗的手中。   天狗看了,烧毁,决定亲自去查。   查一查那个庄帏自小到大是否遭遇过什么意外。   尤其是需远离庄家人耳目不为人所见一些时段的意外。   三日后,同一只信鹰往都城启飞。   ——————   半个月后,哪怕谢庄两家不欲张扬,满城人都已然知晓了,议论纷纷,但也多算看好,毕竟一个有谢家第一美人之称,也堪称昭国顶级世家贵女之一,更无什么劣迹,名声很好。   而庄帏就更不用说了,世人都说苏谢庄三人乃为当世三公子,皆有功名傍身,皆为朝廷有为臣子,自是美名远播。   美人才子绝配,因此民间多有祝福之意。   至于朝廷,谢明黛又非谢明谨,干涉不到朝政局要,自然也不会削谢家跟谢远的面子。   不过论热情,竟是后族秦家跟翎妃家族更醒目,一些人以为是两族不愿意跟谢家撕破脸,要缓和关系,实则聪明人却知道是宫中那两位忌惮。   谢家女多出色,最怕她们被君王看中。   尤其是……   “听说几日前君上知道谢家要嫁女,多问了一句,得知是谢明黛,还赞了一句谢氏出美人……那两位怕是如鲠在喉,巴不得谢明黛成功嫁出,免得赶上下一届选秀。”   看透的人无需串联,但也不会明面上编排宫中之事。   仲帝好美色,但也不算过度,所以朝臣也懒得管。   后宫两位主儿把持后宫权力,既避免王后权力过甚,放纵后族独大,又不能让宠妃越过王后紊乱正统,见没过度,朝臣们也不想干涉,充其量在朝上压制两族之人。   “谢明黛嫁不嫁的,倒也不要紧,重要的是那谢明谨,如今踪迹难料,听说至今未回过都城。”   “都那般了,怎么回啊,怕是那两位也不想让她回,听说武林圭甲山,君上还派了那千机……”   众人私底下议论,但既来参加婚礼,表面功夫过得去,跟庄家人好生恭贺了一番,不过现在新郎已经出发去接新娘了。   谢家,谢明黛正在描红,有嬷嬷想给她开脸,但谢明黛拦下了,朝后者淡淡一笑,“不必。”   “这是规矩。”   “我说了不必。”   嬷嬷吃惊,但见几个丫鬟都目光如电,威势惊人,心中惊惧,只能讪讪顺从。   外面庄帏已经在闯谢家公子们堵着的大门了。   谢之檩面薄,素来不喜欢沾这些热闹,但他还是站在了最前面,挑了庄帏肯定最不擅长的刁难。   “之檩,你这问我打战的事,我可就……可就真一筹莫展了。”   庄帏急红脸,他身边的兄弟们也头疼,他们多少科举功名而出的臣子,要么就是才子,都是文人,哪里懂打战的事。   可他们也纳闷谢之檩这个看着比温柔还秀气的公子哥竟会提这么悍勇的问题。   正为难时,苏慎之来了。   “若是陆战,自以骑兵先行破东南围,梅山地段以水势切西山麓,将敌军引过去,再以步兵……”   苏慎之侃侃而谈,直接破了谢之檩的刁难,从谢明容那,谢之檩已得知此人并非表面那般良善,但过了四年,他已非往日少年人,也学会如那人一般遮掩心事。   “苏大人高才。”谢之檩说到。   苏慎之笑,“我更惊讶阿檩你竟也懂兵武之事,看来是谢公这些年领兵,耳濡目染学会的吧。”   乍一听满是赞誉感慨。   但如今朝廷最避讳的就是谢远文武双全,把持乌甲军不放,如果他的儿子也欲控军,那么……   在场有不少官员,闻言眼底异色。   谢之檩仿佛什么也没听出,面露阴郁之色,淡淡道:“我已有四年没见过父亲了,怕是只能在梦里耳濡目染了。”   哦,好像是听说谢远视这个儿子为无物。   就在众人闲谈之时,庄帏开始飞快突破其他谢家人的封锁,眼看着就要突入谢家大门。   在外,褚兰艾跟言贞在不远处的街道上。   不过气氛不太好。   言贞:“宗室几都去了谢家宴席,你来这里做什么?”   褚兰艾:“你知不知道自己每次心虚的时候都反问别人,先下手为强。”   言贞当然知道,以前明谨也这样说过她。   “谢家张扬,动静这么大,我就是来看看而已。”   她跟谢明黛不认识,真的只是来看看。   “嗯,我也总觉得会有动静,所以在外面看看。”   动静?   言贞皱眉。   什么意思?莫非会出事?   “不知道,反正如果安然无恙,我在不在都不要紧,若是有事……“   言贞若有所思,“你对谢明谨倒是很好。”   褚兰艾眉目清远,淡笑了下,“你不如说我对自家人更好。”   言贞沉默。   的确,今天这个场合如果真会出事,那么……   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褚兰艾跟谢明谨关系没那么近,她们所处的立场注定的,所以真有问题,谢明谨也不会告诉她。   若是白衣剑雪楼那边,褚兰艾也会避嫌,今日所为,大抵是这个敏锐的女人的一些猜测。   她的话也没错。   左右是守一个万一罢了。   “如此时候,也没见谢远赶回来,可见此人心肠之冷。”   言贞对谢远有无穷的恨意,哪怕当年她言家比苏家幸运得多,死的人没那么多,可她的母亲却因此而重病暴毙……   “但如果谢明谨大婚,他肯定会来。”褚兰艾不否认言贞的判断,   谢家忽然有些躁动,原来有鞭炮声响,庄帏要突围了,众人正要进去。   忽然有人尖叫,“有刺客!!”   众人吃惊,骤见街道围观的百姓中窜出几人来,直冲着庄帏而去。   边上诸多人惊恐慌乱,忙四下逃散,庄帏震惊至极,面对迎来的刀锋,惊惶躲闪,竟一下子跌坐街上。   “大胆!”   许多护卫见状拦住这些刺客。   “庄大人。”另一个护卫要去扶庄帏,但还没伸出手就吃了一惊,因为见到外面湖畔边一株高木中飞出一把凌厉无比的长剑。   它于空中飞梭,转瞬就到越过了护卫等人,直朝着庄帏的脑袋……   庄帏震惊,本站起来的他再次一个踉跄歪倒。   铿!!   那长剑于十数米外飞来,插空入青石板,竟将厚厚的石板插裂了,而长剑三寸入地。   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剑口还有些卷刃。   原本慌乱的场面霎时被震住了。   言贞跟褚兰艾吃惊之下齐齐掠出阁楼,却见那高木之上有人影,   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掠下而来,提剑而苍茫。   竟是剑心通明级的高手。   那些护卫哪里是他对手,一剑直捣长龙。   庄帏惊惶,见他来就狼狈逃向护卫那边,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刀,抢过,闭上眼胡乱劈砍跟前。   铿!!   刀飞了。   他吐了血,但也接下了这一剑。   “来人,快快护卫庄大人!”苏慎之目光一闪,喊自己护卫前去帮忙。   禁卫军终于赶到了,有箭飞射而来,那青年此刻往后挑射,斩断这些箭矢。   “庄大人。”   庄帏被扶住,他吐着血,俨然重伤垂死。   就在此时。   那高木中原来还有另一个人。   她从枝干内测往外走,走到了纤细轻盈的树尖。   一剑,一戴着面具的女子。   青山绿水,出尘枭灵,飘渺与锋芒兼备,又深不可测。   她只一出现,还没让人看清她的面具,她就以比那个青年快了数倍的可怕速度成恐怖残影,如风似电。   几乎一刹那,那剑就到了他的胸口前面。   庄帏眼底瞳孔微颤。   她没有杀意,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在杀林宗那些人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任何杀意。   其心之坚毅,情绪不外露。   但必杀他!   不躲,就是死!   哗!!   庄帏倏然闪开,且高呼:“谢二姑娘,你为何要杀我!!?”。   众人错愕。   似在这一声呼喊下被影响了。   提剑的女子足下一点,跃上了谢家门庭前的影壁之上。   居高临下,她睨着庄帏。   “他们都夸我现在的剑可以通杀剑心通明,竟有不曾习武过的人能躲开?看来他们果然是嘴上夸我的。”   庄帏尴尬,“谢二姑娘,我……其实我年少时爱慕武道,曾练过拳脚。”   “无内力?”   “无。”   “那可敢让我破你丹田秘法看看?若真没有,丹田破了也就破了,我替你再修复,若是有,内力所属是正是邪,可见明朗。”   不管是哪一种易容之法,体质如何隐秘,归根究底还在丹田。   一剑破万法。   庄帏无奈了,“谢二姑娘怀疑我是邪道中人?明说就是了,真不必今日挑这样的日子。”   明谨看着他,“拖延时间?等苏慎之帮你么?”   正要开口的苏慎之:“……”   这就没法开口了。   “今日既公然出了手,你觉得我会停手?”   明谨一句话说完,提步而下,落地既转瞬到庄帏跟前,一手提剑,但没动剑,左手动了,凭空起破穴势,只要它碰到他的丹田位置,以她强横的内力,足以瞬间摧毁他的丹田。   丹田没了,谈什么武功?!!   庄帏其实已经知道今天已经躲不过去了,只是没想到谢明谨这么狠绝——其实她肯定没有证据,可她果断,敢出手,也不计后果!   而这一手……必破他丹田,丹田破,他的内力暴露,她必杀!   没有退路了!   庄帏目光一闪,陡然闪身,一把欲抓最近的谢之檩咽喉。   但铿一声,拓泽的剑已经中途拦截。   不好!   这女人完全算计死了,处处设防!   庄帏咬牙,只能匆匆抬手一抓,抓住了一个倒霉无比的往日“兄弟”往明谨那边一挡。   结果近前的明谨残影连闪,几如同幻影一般避开了这个人,长剑出剑音。   恐怖至极!   庄帏亲眼见过她是怎么击溃林术,论剑杀伤力,她已堪比一苇渡江!   他不想死!不想这么死。   庄帏飞也似逃出,且从袖下滑出一把长笛,在明谨逼来前,吹了笛音。   嗡!!   蛊虫从他袖内飞舞而出…… 第200章 大意   ————————   如果此前庄帏的武功还可以用他私下习武但习得有点好来解释,可当着蛊虫出现,朝廷的人就无法再把此人当作无嫌疑的天子骄子了。   而这些蛊虫皆可致命,在场这么多官员跟宗室成员以及许多百姓都得死!!   禁军统领大骇,但人力有限,如何去灭这些可飞行的小虫子?   绝望之时。   远处……笛音来了。   另一道笛音。   悠远清灵,在内力的通达下,音道通传,那些蛊虫听到了另一道笛音,当即混乱了,根本不记得飞向谢家门前那些人蜇咬,反而在半空嗡嗡乱转。   剥皮大惊,抬头看去,正看到不远处的楼阁塔顶站着白衣女子,往日佩剑,如今依旧佩剑,只是剑没出鞘,倒是拿了笛子,笛音反控看蛊虫!   该死!梨白衣!她不是不通蛊物,怎才过了几天就学了如此克制之法?   莫非是这谢明谨教她的?不对,谢明谨虽出身世家,但本身并不是很喜音律,何况就算她掌握的秘籍再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吧!!   剥皮其实也不是非要知个究竟,也只是心中闪过疑惑,但全身心还是在笛音,他就不信自己修行多年的蛊笛操控之法会输给这个明显还有些生涩的梨白衣。   梨白衣自也好强,并不惧他,两人隔空以笛音控蛊,另一边,明谨却已然掠射接近了剥皮。   剥皮见状只能闪身逃跑,但他速度远不及明谨,不得不停下笛音,拔出腰内藏着的软剑,朝着明谨面门……   剑刃流转,格挡后切滑,反是明谨的剑刺向了他的咽喉。   哗,剥皮往后空翻跃,但明谨站在屋顶上抽剑处剑气。   那剑气撩长,直接击中了他的胸口。   噗!   剥皮半空吐血,落在对面屋檐上,但竟没死。   倒是可以看见他胸口衣物裂开,露出了里面的金丝软猬甲。   明谨看到了,挑眉,但转瞬掠过去,长剑轻挑,将落他心口的时候。   “谢明谨。”   一道沉音来,伴随着的还有谢家宅门内的一片动荡,许多丫鬟的叫喊声,护卫的怒斥声。   明谨心中一窒,猛转头看去,正看到三房院落中略出黑影,他且还挟持着一个人。   一袭红嫁衣的谢明黛。   两个屋檐隔空对立。   明黛咽喉上横着一把剑,看着明谨说:“我听话了,没乱动,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刺客。”   下面几个丫鬟护卫也齐齐告罪。   明谨倒是没有恼怒,只是静静看着此人,“这位二师兄倒是动手及时。”   剥皮怪笑,“这得怪你疼爱妹妹人尽皆知。”   诛心了。   明黛看着他,心头涌上极端的疼痛跟痛恨,还未开口骂他,就见明谨将剑直接刺入微寸。   剥皮骇然,“谢明谨,你敢!!”   剑停留在心脏微妙之地。   二师兄面具下的眼凛然,却没动作,因为明谨说:“你敢伤她一根头发,我就敢让你们广陵谷所有人今天都走不出这里三条街,包括你。   ”   剥皮忽然明白了她的果断——她不是不心疼不在意谢明黛,但在谈判这件事上,她坚定姿态,必须拿主动权在手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有优势的。   他们只有一个谢明黛,但他们两个人都在这里,而她有把握击杀他们两个。   他的二师兄会为他的一点伤势而惹怒她导致自己也死在这里吗?   自然不会。   “互相交换,一个换一个,此后我们两个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不会动摇你堂堂谢家少宗的立场。”   明谨瞧着他,“嘲讽我?”   “并不敢。”二师兄声音沉闷沙哑,道:“这般隐蔽的手段都让你堪破了,哪里敢嘲讽你。”   明谨也没有与他多言,只在禁军跟附近护卫都包围周遭后,道:“一起放人,她完好无损,我答应十三息内不动手。”   剥皮:“靠近?怎么信你?”   明谨淡淡道:“我没有退路,你们也没有,谈不上信不信,反正此事若不成,对于你我两边都是最坏的后果。”   剥皮冷笑,眼里满是憎恨,并不是很信,但他并没有多言,诚如明谨所说,他们都没退路。   “好。”二师兄答应了,然后松开了剑,也往后退了几步。   “轮到你了,谢明谨。”   没人料到他会这么磊落,明谨看了他一眼,也松开了剥皮,往后退两步。   二师兄眯起眼,掠过去,抓住重伤的剥皮。   明谨的确没有再出手,但周遭密密麻麻全是禁军跟护卫。   剥皮见了,目光一闪,骤再次吹响长笛,蛊虫乌压压来了,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明黛那边飞了不小的一波,明谨眼中一厉,正要过去,却见一红衣人掠上屋檐,长刀开合,刀气飘洒,蛊虫被齐齐斩碎。   “是你!”谢明黛一看到对方就有些难以置信。   “滚开点!别碍手碍脚!”庄无血一把推了谢明黛,导致谢明黛倒下屋檐,还好下面丫鬟已经赶到,跳起接住他。   另一边,庄无血压根不管这边动静,命令监察院的人都过来捉拿广陵谷邪祟。   不过蛊虫之下,众人难以靠近,而琴白衣也发现自己的笛音反制效果减弱了很多——无他,这剥皮无非猜中了自己只匆匆学了一种笛音克制他最强的蛊术,于是他换了一种蛊虫。   琴白衣皱眉,只能收笛提剑赶来。   而禁军已调派箭队,正在三条街外赶来。   弓箭手若真来了,便是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今天也很难杀出去了,毕竟他们不是斐武道那厮。   而此时,人群中忽然爆起许多道残影,直奔那些官员跟宗室……   “是广陵谷邪徒!!”   因为这些受危,禁军统领不得不分出下属庇护这些人,斩杀广陵谷刺客。   另一边,二师兄一道劈飞庄无血,亦挡下谢家暗卫的突袭,于众多围攻中带着重伤的剥皮欲逃走,但就在此时……   后面有强大剑音破空!   然后一剑来。   铿!!   二师兄反身格挡,剑刃被刺,往后弹,他带着剥皮落在了地上,连退三步。   “谢明谨!”   上方,明谨提剑而来,道:“十三息已过,并且,剥皮欲杀我妹妹,我不能放他。”   一再被明谨逼迫性命,剥皮面目狰狞,却被二师兄推开。   后者淡淡道:“自己惹祸,看本事求生。”   剥皮有些畏惧他,也不敢反驳,也见二师兄提剑而出。   显然,他要与谢明谨一战!   目光对视,两人皆戴着面具,未多言,忽同时动了。   残影破枭,剑划长空。   铿!!   颤音如雷鸣,内力翻涌,青瓦片片飞弹裂空,剑弧微光霸道纵横,身法勾连鬼魅清绝,一黑一青交错而厮杀,招招毙命。   七遑不断切割,过墙面而裂壑。   二师兄的剑如沉渊,狡诈且霸道,与之撞击切割……最终定点,一声巨响,两人所在的屋子整个坍塌,齐齐往后跃,落而无声,水过无痕。   惊心动魄的厮杀。   但可见,这位二师兄的手腕跟胸膛见了血痕,可明谨毫发无伤。   谢家,谢明黛长长松了一口气,而从别院赶来的谢明容则戴着谢明月上了阁楼。   她们见到了这一场厮杀。   又心惊。   明月目瞪口呆:“这是我们家那个走几步就喘气病怏怏随便一推就倒的谢明谨吗?”   明容瞥她一眼,这些年避开了二姐姐却落在大姐姐手里教养的明月当即改口:“这还是我们家的明谨二姐姐么?”   “戴着面具,也许不是。”谢明容见明谨如此厉害,其实心里是高兴的,可她偏要如此说。   明月瞪她,“胡说,就是她!”   这个人化成灰她都认得好吧。   明容不理她,只靠着柱子看着。   那男人不是她对手。   ——————   本来就不是对手,上次就不如,这一次……又隔了一段时间,她越来越强了。   二师兄按住胸口,看着那边被兵马包围只能利用蛊虫苟延残喘的剥皮,又看向对面的明谨。   “天人合一果然可怕。”   “论可怕,不及你们。其实你若是不救他,你自己也不会暴露。”   说着,明谨提剑再杀。   “暴露?”二师兄提剑再与之厮杀,只是似笑非笑,“堪破他就算了,也看出我来了?”   明谨垂眸,淡淡道:“我说了,若非他,你不会暴露,就是因为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因为没有证据,就不愿意伤人分毫,这一次,若非涉及你妹妹的安危,你恐怕都不会先动手逼他,这就是你,谢明谨。”   明谨:“指责我?还是想以此攻击我性情弱点?”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以她的身份跟处境,不该如此优柔寡断。   可她又切实不想变成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她父亲那样的。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便是你。只是不知道现下这个时候,你肯不能露出真容,还是打算一直以广陵谷二师兄的身份与我分生死?”   二师兄往后跃闪,踩到了高木上,对着屋檐翘首上的明谨眯起眼,说:“你面具,有点丑,不赔你。”   明谨看了他一眼,忽取下了面具,随意往边上一扔。   “是么?这是五年前阁下亲入别庄应聘先生时见到的我,你当时说,这面具名为无遮,乃西陵伶人所创,意为人间犯世俗而遭唾弃之人痛苦之下所制,的确不配我。”   “两度说不配我,仿佛笃定看穿我本***拿捏手中,是以……值得你布局五年么,徐秋白。”   她言辞平静,不知道惊了多少人,他却一顿,后低低笑了下,取下自己的面具。   露出了真容。   果然是徐秋白。   在场的阁部官员几乎两眼一花。   这世道是怎么了!!   本朝百年一出的三大人才一下子折了两个,还都是邪教人!!   如果让他们知道三人才之首的苏慎之与之同流合污,恐怕一个个都要跳楼了。   但此时此刻,徐秋白根本懒得搭理这些人。   只抵着剑,任由血流淌,道:“值得啊,因为一年两年三四年都没能动摇你的心半点,太难了。”   他这般样貌的人,一味高洁清冷,是比苏慎之更不真实的人物,可若是露出本性几分邪气,便是将人物充实起来了。   邪憎内敛,高贵于绝。   “谢明谨,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让我遭受师傅多少怀疑,比起你那容易哄骗的妹妹,你太难哄了,这些年,你不断探查,不断怀疑,始终不肯对我投以信任,哪怕我救过你几次,仍旧不行。”   明谨面上表情微冷。   徐秋白笑:“生气了?连我这般诱骗你都不曾气恼,提到你妹妹就生气了,可你哪怕这么生气……”   “也都不愿意羞辱我吗?你明明知道。”   他这一笑,竟有几分森冷跟恨意。   知道什么?   玩物?   明谨转了剑,“那是你自己的事,不管真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有,你在拖延时间。”   转瞬,明谨直接杀来。   杀意凛然。   徐秋白的面色有些微复杂,但用猖狂的笑压制了,然后在明谨的剑即将刺穿他身体的瞬间。   嗡!!   一把长刀破空而来。   明谨转剑格挡,却不得不往后退。   只因这把刀上附着的内力强横非常。   一苇渡江?不,不止!   上!善!若!水!   明谨骇然,往后掠,但那刀飞来的地方,乃是一钟楼,钟楼之内有人,终声撞击,如同音攻,破界破城,越过七八条街,覆绝!   不好!!   明谨心惊,第一时间撤去对徐秋白的杀机,转头要去庇护明月明黛等人,但就在此时。   另一端,也就是梨白衣那边,她惊喜看向身后。   不知何时,屋中多了一个人,此人坐在琴后。   琴音来。   玄音流空谷,风华慑诛邪。   它破了空,如一把太上如霜似雪的剑,破了钟声中的霸道邪气,荡平!   然后两边各自停音,最终平静。   只一个回合,不恋战,好像在遵守某种规则,但此外……   两个人不见了。   剥皮跟徐秋白,这两人刚刚乘着众人被钟音所震,扔了流烟弹便跑了。   明谨回神的时候,转头看去,只看到白烟之中消散的黑影。   她不由握紧剑。   放虎归山,隐患!   是她刚刚大意了。 第201章 长远计   敌踪已隐,明谨知道以对方的武功,以及背后那人深藏朝廷的势力,要让他们突破都城封锁轻而易举,而她非朝廷中人,也无法插手。   明谨眉目幽深,望着远方久久不语,而这一幕,落在许多人的眼里,也仿佛可入画。   但看到禁军跟巡防营的军队奔行全城搜查,明谨收回目光,收了剑,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谢宅。   似看到阁楼中的明容明月,也看到底下院子里正被许氏等人问询安好的明黛。   “谢二姑娘,今日这事……”苏慎之端着关切的样子前来问询,且正要说出谢明黛跟邪教余孽的事,但明谨斩断了他的话,说:“为了引出邪教埋藏在昭国朝廷中的两个内奸,为了维护朝堂安定,我妹妹以身试法,宁可牺牲名声,我本不赞同,但未免打草惊蛇,加上确无确凿证据,最后只能在朝廷的安排下同意一试,好在结果的确如此前怀疑,这两人乃为邪祟。”   “不过此机密也只有君上跟相干阁臣重老才知晓,乃为朝廷决策,为灭邪教长久计,苏公子不知道?”   她一口气就斩断了谢家这一身腥,还给明黛挣了一个好名声跟功劳,日后谁提起她今日的难堪,都不敢说什么,否则就是怀疑朝廷决策,也忤逆为国的忠心。   可什么也不能由着谢明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明黛本惊讶自己什么时候这么高风亮节,但也担忧明谨惹祸上身,但已经下来的明月按住了她的肩膀,明黛看向对方,对方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件事,朝廷会默认的。   为什么?   为了面子。   堂堂三才子之二,被朝廷大加赞赏跟培养的两个年少臣子竟是邪教门生,混进一个都打脸,何况一下子两个!   这要是传出去,君王跟朝廷的脸面荡然无存。   所以,明谨提及朝廷安排,就会给人朝廷早已堪破两人伪装只等着瓮中捉鳖的英明神武印象(虽然没抓到)。   反正她笃定朝廷不会否认,何况她要的也不多,不过是维护明黛的名声,不影响她以后前程。   朝廷是不会在意的,毕竟明黛不似她这般身份敏感。   谢明容看破了,苏慎之自然也看透了,暗道这女人如果是男子,怕是没他苏慎之什么事了。   “原来如此,难怪今日准备如此充分,禁军来得如此快,怕是梨大人亦早有准备。”   “这是朝廷的准备,我并不知,苏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了,不耽误谢二姑娘跟亲人相聚。”   苏慎之最后还要刺明谨一下,一派君子雅正的姿态。   但有了徐秋白珠玉在前,这人的虚伪就显得恶心。   尤其是明黛等人,瞧他哪哪都不顺眼。   小白脸,果然是小白脸,我们谢家少宗天然招虚伪小白脸么?   明谨没理会苏慎之,但也没对谢家人说什么,而是先去找了梨白衣。   明月的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   “那姓谢的小白脸都原形毕露了,她又把姐姐妹妹抛下去找其他人了?”   明容难得没有训她。   ——————   阁内,梨白衣已收了笛子,看着明谨跃入。   “琴前辈走了?”   “嗯,说她现在走了,改日你就得去我们楼里亲自谢她,正好还能跟你吃个饭。”   宠爱可见一斑。   明谨微讶,后笑了,“嗯,下次一定去。”   “下次?你要去追广陵谷的人?”   梨白衣何尝不知道放虎归山,但广陵谷素来隐秘,且那谷主竟已到达上善若水境界。   那就绝不是她们可以对付的。   “不,我还没那么傻,但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两人分别埋伏到我跟明黛身边,图的到底是什么,以明黛威胁我,以我威胁我父亲?其中涉及了什么阴谋,未可知,让人不安。”   她像是自我询问,梨白衣想了下,道:“也许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没有那么复杂。”   明谨愣了下,若有所思:“色欲?”   她问的正经,梨白衣自己却尴尬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单纯想要你们痛苦。”   你们,自然是她谢明谨跟谢远。   明谨好像触动了,静下来沉思,目光却放远到了谢宅。   “你此前传讯于我,说庄帏可能是擅蛊的高手,我便让师傅传了笛曲给我,但她也说过,玩蛊之人,素来心性极端,因为养蛊之道本就极端,他这一遭为你堪破计谋,还险些殒命,怕是恨极了,让你万万小心,不过,也不能只小心你妹妹,也得小心你自己的安危。”   明谨郑重颔首,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如果不解决广陵谷,她的这些弟弟妹妹永远有危险。   但那位谷主乃上善若水,又的的确确非她现在所能抵挡。   除非,等到她达到那个境界。   “如果你想早点达到,可以多来我们白衣剑雪楼,多待待藏书阁。师祖闭关已有四年了,但师傅总能教导你吧。”   梨白衣这番言语落在任何一个武林人耳中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什么时候白衣剑雪楼的大门这么好进了?   “我仿佛记得你们楼的规矩是不牵扯朝堂政治跟王族宗室,只接近君王一人。”   明谨觉得有些奇怪,又为梨白衣考虑,并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惹君王不快。   “你不是朝堂之人,你是武林人。”   梨白衣如此说,又加了一句,“是师傅这么说的。”   被太多人捆绑了谢家跟谢远,好的坏的都往她身上招呼,哪怕在外漂泊四年,她也依旧没能把自己独立开来,好像一辈子都困在了那尺寸天地里。   可现在有人把她区分了。   武林人。   多好。   “嗯,来日我一定去,但现在,我需要见四个人。”   “好,不过我得回王宫一趟。”   两人皆有要见的人,正要分别,却齐齐听到都城繁华街道有快马疾驰,这并非是抓捕邪教中人的骑兵,而是来自边关的急报。   明谨瞧着马上之人高高举起的旗报,面色倏然阴沉。   疆外又有敌来犯。   ——————   塞外联合大荒了。   大荒果无意遵守此前立下的协议,也不顾蚩赦的生死,本就预谋联合塞外,只是明路布下使臣来昭国议和,私底下却联系了塞外……   昭国愤怒不已,但两方联合兵力非同小可,主要塞外散兵游勇,常年游离在昭国南北麓平原之外,若打游击战骚扰,无意分心昭国兵力,堪为致命隐患。   昭国朝廷着急不已,在梨白衣抵王宫之时,君王跟朝臣就召开了朝议,听说晚饭都是在宫中解决的。   此时,明谨也在谢家麾下但并不在府内的猎苑见到了明容四人。   暖房外,谢之檩是打酱油的,手里还提着三个姐姐的手炉跟外袍,但他眉宇已无当年少年急躁跟冷郁,也耐得下心来等着。   屋内,谢明月几次想遵从姐姐妹妹那腻歪人的久别重逢痛哭流涕(当然是明谨对她的思念深重。”,但明容跟明黛没给她机会,一照面就提了边疆战事。   “那本是朝廷跟军部的事,但接下来可能会和亲,不一定止于宗室女,反而会挑合适的。”明容作为已婚者,自然不担心,但她目光看向几个妹妹。   所谓的合适,就是牺牲了也不心疼,不影响王族跟朝廷利益,但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战事的。   明月:“我身份卑微。”   明黛:“又是明谨?阁部那些老臣如此下作,三番两次拿她去威胁大伯……“   明容:“不,这次可能是你。”   明黛:“???”   两日后,朝堂果然有人提议了谢明黛,不是苏慎之,但是苏慎之的党羽。   但很快被人反驳,因为谢明黛已经跟庄家谈好,她与庄帏的婚约仍在,是过了半个礼,所说真正的庄帏倒霉,为邪教之人算计替换身份,但庄家父母可怜,痛失爱子,谢明黛愿守半个儿媳孝道……   这种理由出来,朝廷就不好提了,毕竟就算他们不介意,塞外那边也会恼怒他们的诚意。   “如此理由,盖不是推脱吧?”   “倒不是庄家夫妇在得知自己儿子为邪教算计……虽震惊痛苦,但也的确跟谢家人商量好了。”   其中明谨出了多少力,而庄家悲痛之余,为了守住门楣,让庄家为邪教牵连,被朝廷严查,也只能抱住谢家的大腿,所以庄家夫妇收了悲痛,当即做了决定,毕竟他们不止一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儿女。   为长远计,他们必须答应明谨的提议。   这才有明黛脱身,但这本就在明容明谨预料之中,她们猜测朝廷真正的目的是……   “若要战边疆,必要收军权,其中包括乌甲军,若是不交权,便是弃国家安危于不顾。”   这是没得选的事情,那么谢远会怎么选?   杀灭那些提议之人?还是另起威严逼迫他人屈服?还是真的会去边疆厮杀?   “大伯/父亲他的诏信应该已经到朝中了。”   只不过关于他到底怎么选,明容明谨意见不一,明容的态度是谢远会进一步提出拿下所有兵权,为此战主导者。   以攻破攻,这才是谢家人该有的霸气。   而明谨却觉得谢远会交出乌甲军兵权,但指派心腹代为掌管,且他一样会进一步索要统帅权力。   其实两人的猜测异曲同工,差别只在于肯不肯去边疆。   明谨的猜测是——不肯。   她认定自己的父亲是有所图之人,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维护家族利益,他可以舍弃一切,但在这的前提是——他不能死。   此战去边疆,无异于以身涉险,内外皆有陷阱等着他。   他那样谨慎狠毒的人,怎么可能会去。   但两姐妹也没有争吵,反正迟早会出结果。   果然,三日后,明谨得到了消息——君王亲自宣布谢远被委任为守将统帅,让身在焦城的他赶往边疆。   这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已至。   站在风雨飘摇阁楼的明谨沉默良久,道:“姐姐,这是我第一次输给你吧。”   明容回头看她,缄默片刻后,说:“大概是因为他只是我大伯,而非我父亲,我可以平等看他。”   明谨苦笑,靠了柱子,看着外面的暴雨,“姐姐是觉得我对他有偏见?”   “不,你已经够宽容了,只是这人世间太险恶……接下来,你要去哪?白衣剑雪楼么,我希望你去,最好三年五载再出来。”   顿了下,明容道:“要么蝶恋花也可以。”   明谨知道,如今的谢家已不止她一个人畏惧这权势巅峰的飘摇。   谢家已在风口浪尖了。   她为谢家姐弟妹谋算,也有姐姐愿为她算。   “我已做好能做的,烦劳姐姐帮我看着那些小的……千万别乱跑,但凡有泼天大祸,只要守住那扇祖辈为我们打下的荣耀门庭,我就还有能力力挽狂澜,千万要守住。”   明谨眉宇见坚毅,转身跃下。   那倾盆的暴雨中,明容见她上了骏马,淋着雨水,朝她嫣然一笑,然后毅然率领手下疾奔出城。   明容其实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料想必然是要斩杀隐患。   让来日的祸患不那么团结,不那么强大。   明容沉思良久,低头看着袖下掌心握着的令牌。   这个令牌是不久前那个毕二给他的。   那一天,她就知道她的大伯已有谋算。   只是她还不知道细节跟方向在哪,但想来,要么跟谢家有关,要么跟明谨有关。   二选其一?   广陵谷三人逃出都城后,剥皮重伤,被抬了下去,但徐秋白抬眼就看到自己的师傅阴沉沉看着自己。   他不说话,只站在那。   “过来。”   徐秋白走过去了,却猛然被广陵谷谷主伸出鹰爪般的手掌掐住了咽喉。   活生生被他拉到跟前。   徐秋白面上露了惧怕,“师傅……”   “我瞧你,对那谢家女颇有爱慕阿。”   徐秋白皱眉,略隐忍,“不过是演戏而已。”   “都已被戳穿了,还演戏?”   “谢明谨高傲,跟她的母亲一般,内在桀骜,若我一心痴恋于她,她反而不屑,我这般算计,并未为她沉迷,她才会觉得稀罕,那日她失了理智,竟容我废话,就说明她是受到影响的,固然很少,但……聊胜于无。”   “呵,还能被你蛊了上床夺走元丹不成?还是会将天人合一的秘密告诉你?还是将谢家的真正的根基托付?”   谷主十分嘲讽。   语气却危险。   徐秋白垂下眸,道:“不足以让她做什么,但足以让我了解她的弱点,对她做些什么。”   “师傅,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家最强大的两代人,毁掉一个,就等于毁掉另一个,您可信我?”   徐秋白面色羸弱,双目里满是憧憬跟祈求。   谷主看他半响,忽笑了,温柔抚摸他的脸颊……   “阿律,我自然信你。”   “毕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对谢家的憎恨了。”   “让你这么屈辱,这么痛苦……”   他的手往下,徐秋白闭上眼。   在谷主看不见的地方,他木然看着对面摇晃的烛火。   眼里满是厉鬼般的憎恨。 第202章 退路   明谨出了都城,赶到了焦城。   此时,焦城中的乌甲军已经撤离赶往边疆,街上的百姓似乎并没有为多日前的动静所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日子,除非国破家亡,或者朝廷政改,否则那些王族世家还有正邪风波,其实与他们都无干。”   王九靠着栏杆如此道。   天狗:“主上您做不了这样的普通人。”   明谨转头看他,天狗说:“您以前说过,因为出身而得尊容跟教养,因此自命不凡,若是出身平凡而甘于平凡,那就不是你了。”   他这话有些冒犯,但又恰恰是她自己以前说的。   “所以啊,纵向尊容富贵而于风波来前求平凡安生,是太贪了。”   明谨闭眸尝了一缕风,待拓泽赶来后睁开眼。   “查到了?”   “是,叶利家人的尸体都在乱葬岗。”   拓泽也没多说,反正大概主上也都猜到了。   谢远是不可能对其他人留有仁慈的。   “尸体可有折磨拷问痕迹?”   “没有。”   “那就是单纯的灭门灭口,要掩盖秘密。”   明谨手指把玩着剑穗,沉思着:如果要掩盖秘密,就得全灭掉才行,可朝廷那个还没抓出来,她的父亲大人为什么要冒险去边疆?哪怕统帅之权在握,一旦背后那人将事情捅出来,对了,是因为对方手里没有证据?   密信之事,大荒送来的是一部分,还有就是霖州城,那一部分不太重要,因为没有具体指向。   这已是全部了?   可看剥皮这些人的行事章法,倒像是对方已经拿捏了致命的证据可以将谢家击溃。   那么,她的父亲此举就是绝地反击了,军权在手,对外抗敌,对内无非两个用途。   1,造反。   2,强杀仇敌满门。   可大荒敌军在外,若是她的父亲要将它对内……那边疆城池就全部得陷入敌手。   不,不至于,他不至于。   明谨捏紧了剑穗,心如擂鼓,但最终松手,对天狗道:“尽快把明月跟之檩以及几个年少的弟弟妹妹以求学的名义安排出来。”   “拓泽,与我去一个地方。”   拓泽抬头,“何地?”   “乌灵。”   ————————   前往乌灵的路上,拓泽见王九寄出了一封红蝎印泥封口的密信,但信内并无文字,只有一个简单的图案。   他知道这是密信传讯的一种,以简单的图案表达指令,是最机密的传讯。   但这种图案并不在他跟天狗等人马的培训之中,是以,他的主上还有其他的一队人马,是最机密的。   “好奇吗?”山路之中餐风露宿时明谨问他。   拓泽想了下,摇摇头,“我庆幸主上实力比我想象的更强,但不想知道,这样可以确保它的隐秘性。”   “的确隐秘,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会让他去做。”   明谨笑了下,喝了一口水,将并不美味的干粮吃完,翻身上马。   “但我不明白为何去乌灵,您最近疲劳奔走,就为了权衡各方,为最坏的局面打算,如今去乌灵,自不会是为了回故里,莫非……莫非您怀疑广陵谷的根基在乌灵?!”   “不知道,我只知道对它的调查已遍布各州省,却处处都是迷障,那么真身很可能是一开始我们就略过或者没法深查的地方。”   “要么在都城,要么在苏家根基所在的镜城,还有便是谢家主掌的乌灵。”   “都城可以排除,因为就算朝廷的人都瞎了,白衣剑雪楼镇守,对方没那个本事,否则也不会广陵谷谷主刚出现,琴前辈就来了。”   “镜城跟乌灵,无非二选一。”   拓泽:“镜城我们去过,的确不能深查,但私以为,以苏慎之那人想跟太宰隐瞒本性,又惯常拿别人当刀使,自己却无辜无暇的作风,镜城的可能性要低于乌灵,但乌灵……您认为谢氏三房出问题了么?”   “不,我三叔没问题,但他能力不够。”   大房之人能力出众,衬托其他两房能力落后太多,应付一般人还可以,若是广陵谷就未必了。   “那个徐秋白是个心机深沉的人物,当初剥皮出现花羽山,后面却消失无踪……”   “当时已翻查彻底,并无广陵谷痕迹啊?”   “就是因为第一遍查过了,加上是我谢氏根基,所以后来就没查过了,对吗?可后来他们从霖城再查,对方踪迹转移,你觉得他们可不可以转到乌灵?反正乌灵多山水,隐秘之处也不少,这些年我对乌灵避讳,我父亲对乌灵也十分冷漠,待三房随我回都城,此后对乌灵掌控更是极弱。”   拓泽闻言惊动,“那……乌灵那边不都是谢家附属,不对,主上您的意思是这些附属里面已然有人叛变?”   明谨不置可否,“赵太傅以前跟我父亲还合作无间,如今呢?”   拓泽不语,在两人进入乌灵地界后,他跟明谨分开,去查那些附属家族的情况,而明谨自己则是孤身回到了谢家老宅。   夜深人静。   好像随着本家几房的人去了都城,整个乌灵谢氏都静了。   明谨穿行在夜色之中,很快到了宗祠前。   都城的宗祠全在谢远掌握之间,都是该出现的,而不该出现的,才是她想要查的。   明谨站在宗祠前面,看着这跟都城几乎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牌位,很快,她锁定了一个区块。   从她高祖曾祖到祖父三代人。   “战死,战死,都是战死……但,这里缺了两个人。”   明谨的手指落在那空缺的两个位置。   一个是曾祖父那一排的曾祖姑母谢枳,因她当年力挽狂澜救了谢氏后离开了家族,在外游山玩水,再未归来。   还有一个则是她祖父这一排。   这个人是谁,她没有任何印象,好像整个谢家都将他遗忘了。   谢家少有背弃家族者,就算背弃,以家族的祖训,也会引以为耻,会将之的故事留下来教育后人,不会这般抹除。   除非此人的存在本身于家族是大祸。   “算算年代,当时该是祖父掌权,让他亲自抹除的人……”   明谨转身离去,深夜去了谢氏旁系故居的花羽山庄园。   这一夜,她见了旁系一位掌分族族谱家族耆老。   “少宗?”耆老小心看了周遭,生怕有人知道,因为他知道这么晚明谨亲自到来,必有天大的隐秘需要咨询。   “我查探过,周遭无人,不会有人知道。”   “好,赶紧进来,我不点灯,少宗可允否?”   “嗯。”   不点灯是怕有人注意到他一个高龄老者这么晚还不睡。   但静默的夜色中,耆老请明谨坐下,郑重问来意。   “我想问祖父那一代是否有一个子弟被抹除了痕迹。”   耆老一愣,后低头,似纠结,又似犹豫。   “我知祖父定然叮嘱过诸耆老旧人,务必将此人彻底封口遗忘,但如今形势迫切,我需要确定一些事。”   耆老到底年纪大了,见过世面,倒也没有惴惴不安,只是沉默片刻,道:“按照族规,族长不在,少宗权威为尊,若涉及家族安危,不必顾念亡者,除非是始祖定下的遗命,否则我可以违背上族长的封口令。”   然后,他说:“那人是你的四爷爷,谢青,当年你曾祖父一脉尽数埋在边疆,亡魂枯骨,剩下的也只有谢枳跟你祖父兄弟两人,当年你祖父还未及冠,尚年少,而这谢青更是年幼,我们在乌灵尚且惶惶不安,何况他们三人,便是远在都城见了最严峻凶险的局面,后来,谢枳与先帝联手荡平奸佞,洗涤了冤屈,也拿回了应有的荣誉,先帝登基,你祖父掌了谢家大权,谢青则是不顾谢枳阻拦,为了父辈遗憾,去了边疆,再后来……也不知为何,你祖父就抹除了他的痕迹,剔除族谱,给我们的答案是他桀骜不驯,意图抢夺族长之位,已被驱逐。”   明谨在刚刚听到边疆的时候就心肝一颤,“边疆?他参军了?”   “是。”   “曾去过哪个城池?“   “那可好多个了,你不知道,谢青是真正的少年英才,一身兵法冠绝昭国当代,他守过好几个疆城。”   “可去过焦城?”   “焦城?不知道,倒是听说他在军部很有人脉,但凡他要的军械,焦城那边的军械坊就没有拖延的,这也让他在战事中如鱼得水。”   “那……霖州城呢?”   “霖州城?欸,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年他去的第一个城就是霖州城,其实也可以理解,因为霖州城曾经是你曾祖父等人埋骨之地,那一战可真是惨烈。”   “少宗?少宗?“   明谨回神,勉强笑了下,后来她离开山庄,进入凄冷的黑夜,站在树梢尖端,她望着远方悬挂高空的一刀弯月。   忽然眼眶有猩红。   是不是越怕什么,局面就会往什么发展?   她终于确定了谢家最大的罪过跟隐秘是什么。   原来真的没有退路了。   ————————   两日后,明谨见到了拓泽。   后者给了一个答案。   “叶家有异心,但想的是投资东战,另起炉灶,主要是那个叶家庶女极度游说。”   “但萧家……”拓泽看了明谨。   明谨挑眉,“萧禹没那脑子,他的父亲一切以萧禹为第一,萧禹与我交好,他父亲看得出来,不会做这样自相矛盾的蠢事,但另一个儿子未必。”   “我明白了,会查那位萧大公子在谢家的心腹行迹,但如果对方真的躲在乌灵,那主上您待在这岂不是很不安全?”   “昭国于我还有安全的地方么?”   “有啊,祁连山,或者白衣剑雪楼。”   明谨瞥了他一眼,后者讪讪。   “不过你说得对,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明谨在乌灵蛰伏了下来。   而在这段期间,她一面调查乌灵隐秘,一面关注边疆之事。   让她每日提心吊胆又屡屡安心的是她的父亲目前状似在认真打战,而且战事结果很不错。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父亲还有这样的军事才华。   此时,边疆。   谢远看着地形堪略图,跟诸将领谈完策略后,他忽然一皱眉,伸手拿了边上的杯子,喝完水后,将被子随手放在后面的桌子上,待这些将领都离开后。   他扶着桌子走了两步,边上的毕二急忙扶住他,而毕十一则是飞快将拿水杯里的痕迹处理掉。   “主君,您现在这样……”   谢远看了他一眼,毕十一便不敢言语了。   坐下后,谢远按住了心口,淡淡道:“你们说,她现在是不是一面怕极了我拿整个边疆战事做旗子图谋权力,每日担惊受怕,可又一面惊叹原来自己父亲这样奸诈狡猾贪恋权势之人原来也挺会打战?” 第203章 围杀   ————————   陈不念是武林翘楚,有脑子有武功,难得的是还猥琐。   在暗杀这种不入流不正道的事情上,他带头可比那些老古板靠谱多了,所以莫让等人也愿意跟着他搞事儿。   你看,前几次不就得手了,如今长辈哪个不夸他们有勇有谋,于边疆战事助力颇多。   众人分外激动,今夜又冒着寒风游过塞外跟边城隔绝疆域的白杨滇湖,躲在芦苇荡里看着前方塞外侵扰昭国边城最重的塞外赛瑟里部落驻扎之地。   陈不念现在是小头目,众人都听他的,什么时候潜伏过去,什么时候出手,全看他。   林素握住腰上的长剑,目光如电,只等着陈不念一声令下,但她总觉得今晚这个人好像有些心神不念,以及……犹豫。   有问题?   林素不敢出声,但陈不念心中起伏,集中于一件事——这赛瑟里部落距离他们前两次弄过的部落距离不远,遇袭且死族长跟大将的事应该已经传过来了,为何这些巡防的士兵步伐如此稳健?   要知道塞外之人天性好战,但纪律远不如昭国,一个士兵的巡防状态往往意味着军队的纪律跟状态。   这些人如此稳健,不外乎一个原因——他们知道最近有昭国的武林人士暗袭,但,他们不怕。   不好,对方恐怕有高手庇护了。   陈不念是极狡猾的人,察觉到危险后,当即决定苟一下,撤退撤退!   陈不念刚下令,众人虽惊讶,但刚要走,   嗡!!   羽箭破空而来。   左右两翼竟都被包围了!   众人匆忙从芦苇荡中出,斩断这些箭矢,好在他们武功都不低,可破箭雨,但肯定扛不住一波一波的箭攻。   撤,快撤!   众人都通水***后退入水回对岸,却发现后面的白杨滇湖中有十几艘草船从两边封锁而来。   也是今夜星际无光,风大,他们并没察觉到后面湖泊有船只靠近。   该死!   陈不念见左翼弓箭手队伍中有一粗狂健硕的铁甲将军正在指挥,便提剑掠出欲要对方首级。   但他剑锋还没靠近这位将军,旁侧小兵打扮的男子就猛然提刀劈来。   刀剑相接,内力抨击,陈不念感受到了对方的境界,哦,同境界啊。   同境界之人他怕谁?   哦,两个女人。   但不怕男人。   陈不念当即抽剑转影,忘周山的剑道走大气,但陈不念是个异端,他就喜欢诡诈刁钻的,所以同辈之人但凡不如他诡诈的,基本都吃了大亏。   眼前这个刀客如是,但陈不念也不恋战,将此人逼退三招后就朝那将军杀去。   骤然!   那将军忽露出诡色,陡拔刀。   那刀气纵横,陈不念骇然惊恐。   这……一苇渡江!!   陈不念是个韧性极强的人,固然第一时间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但还是想要挣扎一下,也得亏他不久前有跟云魅厮杀过的经验,当时就险险避开对方的刀路,欲迅猛抽身而退。   至于能不能退成功,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刀锋已然划破他的衣服,即将入皮肉。   铿!   闪电般的弩箭飞射而来,射在刀锋上,将它强势打歪。   “谁!”一苇渡江级的高手十分惊疑,他没想到有人能在洞察之下靠近并袭击。   他顾不得陈不念,目光一扫,忽面色大变,急急朝赛瑟里部落的大将冲出。   那一刻,陈不念见到刚刚射来弩箭的一艘草船上。   是了,十几艘草船里面竟有一艘并非他们自己人。   有人混进来了。   草船那边已开了厮杀,但那一人与船上隔着十数米射弩。   黑夜不见星光,此人竟还瞄准了劈砍的刀锋,救了陈不念一命,并且,她人已掠起,于其他艘草船上跃射,以可怕的速度上岸,并且朝岸边巡防营小队中隐藏的大将冲去。   论距离,自然是那高手更近。   但论速度,此人竟比一苇渡江级的身法还快许多,两边两条线在黑夜中仿佛撕开黑幕,然后……真正的大将骇然看着对方冲来,心悸之下,他拉了缰绳,御马欲跑。   但他听到了后面有凌厉的风声。   来了吗?   定是他们这边的一苇渡江高手赶到了吧。   大将正如此想,却见那风声来到了他脖子上。   刷!   飞鸟投林的长剑,在芦苇荡边凄冷江风相随下摸过他的脖子,又回去了。   铿,长剑入手,明谨侧身斜接对方高手怒意滔天的一刀。   这一刀,她硬接了。   但也不算太硬,因为配上了身法跟卸力剑诀,剑刃滑转,她身法如电似魅,转瞬脱离了这一霸道刀力,并于转瞬到了对方身后。   高手吃惊,果断一个背刀术。   兵器相接,似有铿锵,然后是虚无。   高手转身,见到对方已然提剑抽身离去,再一看,原来陈不念等人已经上了草船——草船上的那些弓箭手已经被她同行的人给斩杀了。   对方跑了,并且是杀了大将后抢了他们的船跑了!   这一时半会的,他们也抢不到船啊。   “混账!!”高手怒极,一刀劈过,刀气纵横,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去查,查那个女子的身份,昭国什么出了这么可怕的人物。”   他还没瞎,能看出对方年纪很轻。   剑心通明级的大荒刀客亦是惊惶。   自己都四十多了,也才这个境界,但对方看似二十出头,已然能在一苇渡江级高手的攻击下从容击杀大将离去。   莫非昭国气数如此强盛?内里这般厮杀,竟还能诞生这样的武学奇才。   ——————   “那两人应该是大荒武界的阿史那跟苍籍,阿史那是极富盛名的宗师级刀客,特地来相助塞外的,你们今天能活下来,算是命大。”   在草船上用最快时间斩杀塞外士兵抢夺下草船的胥野说到,其实他自己也被称作宗师,但那是剑道人觉得他传播剑术,不计较传承隐秘,觉得他品德不速,特地给的尊称,其实他自己也就剑心通明级,跟陈不念打斗五五分成的胜算,委实不敢担当这个尊称。   真正的大宗师就如阿史那那般恐怖。   “什么命大,不得亏你们来了么,对了,你怎么会来。”陈不念很不客气地问坐在边上给林素包扎的明谨。   明谨看了他一眼,“来救你们。”   陈不念一愣,胥野:“不是来救你一个人的,你脸红什么。”   看见陈不念尴尬黑脸,众人闷笑,但陈不念脸皮厚,很快转移话题,“你们怎么知道大荒高手过来了?我原以为他们还需要一些时日,毕竟大荒现在也参战了,这些狗东西,速度够快的。”   胥野翻了个白眼,“我们消息不够灵通,并不知道大荒派高手助力塞外,所以当谢姑娘来通知,我们就知道情况不好。”   “我师傅呢?就来了你一人啊,还有雪鹰堡,他们最出息的两个弟子可都在我这里,欸,这些当师傅的,一个个心太硬了。”陈不念自己嫌弃师傅,还非要拉别人下水。   “他们去支援别的地方了,大荒那边过来很多人,听说宗师级几乎都参战了,还未知是否有上善若水级的过来。”   众人齐齐吃惊。   阵仗这么大?   “所以你特地赶来?我听说……你们家应该很忙。”   如今众人都知道她身份,特别惊讶明谨能亲身前来。   “政治大局,我一介女流也做不了什么。”明谨替林素包扎好后,递给她一瓶药,让她分给其他伤势重的人,然后笑了笑,“倒是你们,保重自己,你们也是一国子民,同样珍贵。”   她思想成熟,素来对他人有顾全之念,如此嘱咐,十分慎重。   众人心中一暖,男子更是各个面上染红。   这一遭凶险,好像也不是很吃亏。   能得此风华人物温柔以待,已然大赚。   明谨不知众人所想,只是伏腰将染血的手放入冰凉的江水中洗净,寒凉中,她道:“边疆战事,情报很是要紧,你们避讳朝廷那边,不信任,若是可以,可以考虑我这边的探子情报。这件事,我已跟不忘前辈他们提过,但对情报的审核判断,得靠你们自己。”   “下次,不要冒险。”   “毕竟打战靠的是长久,以更强更多的兵力,犯比对方更少的错。”   “今夜的事,我不希望再看见。”   众人还记得她柔声却严肃的一番言语,再见她登岸后上了下属准备的马匹。   陈不念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莫非要去她父亲所在的主战场?   “不知道,但我留在这里,你们会有危险。”   她笑着骑马走了。   关于她话里的意思,不少人都懵懂,但陈不念顿悟——今夜过后,大荒必知她是谢明谨,亦会派遣诸多宗师前来抓她,若杀,可断昭国武林未来一柱,若不杀,可留下来钳制谢远。   所以她只能走。   还得人尽皆知。   三日后,都城之地都知道了谢明谨在边城出没,且救援武林英豪时顺手宰了一个塞外部落大将。   王宫高处,檐上红瓦流淌雨水,梨白衣提剑看着远方,听到身后褚兰艾靠近。   梨白衣转头问她,“听说你要去边城。”   “父王不允,君上跟宗室也不赞同,到底是弱了,若是过去帮忙不成,怕是还得成对方拿来威胁朝廷的负累。”   梨白衣道:“你武功是低了一些。”   褚兰艾清冷面上略异样,还有些无奈,“谁让你这几年进步飞快,你若要拿我跟斐无道跟谢明谨对比,我自认不够资格。”   梨白衣垂眸,“我也不够资格。”   轻笑了下,褚兰艾倚靠柱子,“师傅说过,武道随心,修的是自己的命数跟抉择,你既要承担君王的安危,就得分心,不过这也能磨练意志。”   “不,也能磨练剑术。”   褚兰艾微微皱眉,“自上次蛊祸,还有其他事?”   “我感觉到,这宫中有本不该出现的一股力量,很强大,隐秘很深。”   梨白衣隐忧很重,“她曾跟我说,一国兴亡在边疆,但如何兴,如何亡,基本原因在朝堂,她既不能确保她父亲是否会尽力,但也不知道朝堂是否值得让他尽力。”   这话很厉害。   并非一味怀疑谢远。   褚兰艾却是秒懂,“我明白,父王跟我说最近朝中又有狐派抬头,兔死狗烹,狐狡贪食,我已劝父王跟宗室其他人定要坚定大义,万万不能自毁城墙,但……你知道,宗室是王权的一部分,而王权建立于朝堂之上,那些阁部重臣,文武之家,才是决定这一切的关键。”   两人都没提及君上,因为她们这些年已然看透——君王并不昏聩,但并不强势,他的意见似乎随朝廷主流把持,若是太平盛世,如此堪为明君,可若是国乱之时,怕是孱弱。   但这也不能怪他,先帝驾崩,他尚年幼,得那些重臣拥护得以上位。   “我在想她的踪迹已然暴露,大荒派遣出来的高手岂不是视她如肉包子?”   两人对视,满是担忧。   而苏慎之等人则在想——若她自己前往边城送死,又不肯在暴露后撤退,能活下来吗?   ——————   三日后,陈不念等人所在的西北边城中某一淮阳临湖水榭之中,今日小雨,江上无船舶。   阁楼中,明谨竟在此!   虚虚实实,如此遮掩行踪。   她盘腿坐在塌上,双手垂放膝盖修内力,院子里马棚中的那匹骏马正在吃草,吃着吃着,它忽然有些不安,身体往马槽内退了退。   它退的时候,一个黑影进了。   那是一个提刀魁梧的黑影,上墙无声,踏瓦无痕,刀锋在鞘,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他站在墙头看着阁楼中修炼的明谨。   似有所感,明谨睁开眼,对上对方仿若草原鹰狼的森冷目光。   此人面熟。   是阿史那。   一蹙眉,明谨探手握住边上挂着的剑,同一时,阿史那幡然跃起,拔刀一劈。   刀风霸道,直接进入阁楼中,轰然巨响,栏杆已被斩断,那一刀甚至进了屋内,地上木板被斩裂,碎片横飞中,明谨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   剑与鞘两分,后者被她随手一扫,飞向跳进来的阿史那。   斩断,再提步来杀,明谨并不于他正面硬杀,脚下一点,欲跃出阁楼,却见外侧刺来一把长枪。   枪尖刺破湿润的雨滴,那枪速快如闪电,让雨滴都无法应对,所以它破开了,在空中如盛开的花。   而这枪尖也像在明谨的视觉囊括它的时候,它将刺入她的眼眶,并穿透她的脑壳。   这一战,两大宗师,围杀! 第204章 大捷   ——————————   小雨清灵,润泽天地,让这一方常年经历战火硝烟的边城洗涤了不少尘土,但,杀戮未止。   那枪尖将入明谨眼镜。   但也只是将入,明谨抬手起剑击开了这一枪,侧身躲闪,当年阿史那的弯刀从后方袭来。   她再强,也终究难敌两个宗师级高手的围杀。   这一时,她十分凶险。   那两人的杀机也绝没有撤回的光景,两人齐掠追来,在明谨落在环廊屋顶瓦片上的时候,那两人的兵器也追来了。   明谨一抬眸,瞧见锐光,但也听到破窗之声。   然后就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掠出底下的屋舍,一个老头儿,身法如风,一个英姿煞爽的女子,如剑似霜。   这两人一出手,直接拦截了阿史那两人。   “陈不忘!狂剑萧徽!”阿史那认出两人,大骇,不好,这是个局!   阿史那想撤,但另一人不想。   “撤什么撤,就他们两人,必须击杀这谢明谨!以后就没机会了!”   当他们查到昭国谢明谨的一些情报,当知道她才习武四年就有如今修为境界,可把他们震住了。   这太可怕了。   必须提前扼杀!   本以为今夜是天大的好机会,没想到这竟是一个局。   四个宗师招面杀招之后,不过两呼吸,四人分开落射,各占一方。   阿史那:“真是没想到,昭国武林如今这般不要脸,要学会设圈套了。”   萧徽当即说:“废什么话!要打就打!”   陈不忘却不愿意,非要抓住机会怼回去:“可真是见鬼了,闯进别人家家里暗杀小辈失败的人还怪人家家里的大人出面保护,早听说大荒之地野蛮不开化,我瞧着也未必,这自私自利贼喊抓贼的思想不也挺登峰造极的。”   他嘴速特别快,生怕还没说就打起来了。   叭叭叭说完就身心舒坦,面带恣意。   瞧着阿史那两人气得快吐血的萧徽:“……”   这老头嘴巴可真是打遍两国武林无敌手,简直了。   难怪那忘周山宗主天天派遣他下山办事,估计是受不了这老头了。   “别废话了,打!”另一人猛然朝明谨冲过去。   陈不忘对萧徽道:“我去杀阿史那,你去牵制那步真。”   步真跟阿史那见状当即动手了。   萧徽何其霸气,早不耐烦过嘴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直接提剑杀了过去,那剑气狂放。   步真的枪道同样霸道,打起来可真是电闪雷鸣一般,比陈不忘这边的动静大多了。   阿史那被陈不忘缠得没法脱身杀明谨,又见步真突破不了萧徽的剑术,若是时间拖久了,这边城的弓箭队赶来,那就不妙了。   “撤!!”   步真不比阿史那老道,对昭国武林怀有很深的轻蔑之心,觉得自蝶恋花被灭后,昭国武林早已衰弱,却没想到……   “哼!当年蝶恋花被灭,第二剑心也只剩了个脑袋,武道高手死伤大半,我们大荒武林不知道多少人放炮仗庆祝,却不想如今死灰复燃,连你们这些人都变强了,等着,改日再登门讨教!”   步真说完就欲撤退,因为已经听到城中弓箭手赶来的声音了。   不过步真刚欲走,却见剑锋来。   铿!   步真侧身躲避,见猎物明谨竟参战了。   “你!”   明谨没说什么,只是上前逼剑,如果单打独斗,纵然明谨厉害非常,步真也不怕她,可萧徽剑太快,直接剑锋直指他咽喉。   步真飞快闪避,试图脱离攻击范围,但萧徽性子执拗,根本不愿放他离开,死死咬住,而明谨看准机会,七步身法残影连闪,从左后方袭近。   这小丫头!   步真格挡了萧徽的剑刃,又匆匆闪避明谨一剑。   那一时,他的长枪被步真的剑牵制住,而身体的躲避亦受明谨的剑路影响,他的一切仿佛被固定了,于是……   刷!   明谨袖下射出的梭针让步真瞳孔不由颤抖。   不!!   梭针飞快,一呼吸的光景,射向步真的胸膛。   步真不顾一切内力倾巢而出,怒喝一声,将萧徽的剑顶了回去,身体挪开……   刷!梭针从他胸口掠开,但刺入手臂。   还好只是手臂。   吃痛的步真松了一口气,却见萧徽再次杀了过来,步真与之过招十几下,却极提防明谨再出暗器。   但十几下招数过完,他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晃荡。   “阿史那,助我,我中毒了!这小贱人的暗器上有毒!”   步真的手臂开始剧痛发麻,毒纹已经蔓延到手掌,好厉害的毒,他可是大宗师!   阿史那看到步真那边情况,也是心急如焚,生怕折损了步真性命,正欲抽身过去救人,却面色突变。   “步真,小心!”   步真匆忙回头,见到萧徽凌空跳斩。   他当即枪出龙蛇,气爆!   两大宗师厮杀,几乎平手。   那一时,阿史那不顾一切撕破陈不忘的封锁冲了过来,欲救下步真逃走,但当两人刚进入三丈退射之地,阿史那还没接到毒素蔓延到脖颈的步真,萧徽就用剑卡住了后者的长枪。   刹那,明谨手中的剑骤然脱手。   一条条凌厉连袂的剑影成半弧扇面,朝着步真的胸口斜切而入,并破胸而出。   那血溅了阿史那一身。   阿史那眼底血腥通红,怒吼一声,“你该死!”   他一刀劈来,   却被陈不忘跟挡下,萧徽还朝他劈了一剑。   阿史那不得不退出去,恨恨盯着脸色苍白了很多的明谨。   刚刚那一剑耗了她大半内力,是遑剑里面的大招,不过哪怕如此,她也不怕这个阿史那。   “我母亲之死的隐秘,知之者不多,放炮仗庆祝的你们若说没有参与当年与那朝廷内奸的密谋,恐怕没人会信。”   “我对谢家人没法出手,对你们,却谈不上什么道义了。”   “家国仇怨,血亲之恨,我不惧你们来,但也希望你们大荒武道的人别遇上我。”   明谨眼底无情,明明境界还落了一阶,但剑上还淌着步真的血。   她转了剑刃,轻轻说,“来了的,我一个也不会留。”   阿史那被她的凛然所慑服,竟莫名心生畏惧,加上陈不忘两人虎视眈眈欲出手截下他,一咬牙,迅疾撤退。   连步真的尸体都顾不得了。   ——————   “为何不将他也拦下?”萧徽恨不得把大荒所有大宗师都折在边疆,但陈不忘摇摇头,“不能这么干,杀掉一个,是在宣誓我们这边强于对方,也提振我方边疆士气,如果都杀了,就等于彻底宣战,大荒那边的脸面过不去,我等是不怕战,可其他人就不安宁了。”   “边疆战事,若无绝对领先的优势,便得是稳扎稳打,步步攻心。”   陈不忘年纪大,性格圆滑,并不激进,此话是为了说服萧徽,可显然不能成功。   明谨见状说道:“现在,大荒的那位上善若水顶级大宗师拓跋宗野应该还没来塞外,之前的传闻不过是为了塞外士气,毕竟那样的高手于大荒乃是鼎立之助,我们昭国的没离国,他们那边的也不敢离开,否则被暗杀就是滔天罪过,塞外只是他们的棋子,并非同等级的盟友,不知道他们冒这样的险,那阿史那曾在拓跋宗野门下受教,颇有渊源,不杀他,是为了不伤那位顶级大宗师的面子,稳住当前大局。”   萧徽不耐烦听老头子的,可对明谨这边能果断杀敌又言语文雅的小姑娘,却是宽容很多,理解之下道:“大局?”   “昭国是无法抗过塞外跟大荒全力联手的,如今塞外只出了三分真心,只要让对方看到昭国的强横跟大荒对他们的不尽心,他们自会收回那三分,真出全部真心,等于冒险搏命,塞外目前犯不着,可若是让他们看到的全是昭国的狠辣跟强势,他们骑虎难下,最终也只会跟大荒彻底联手。说起来,作为战争也不过是利益的交换,没有永远的敌人。”   明谨说完,陈不忘目光幽深,“所以你给的情报里面,提议我们暗杀的都是跟当今塞外最大的部落之主突勒质最心腹的那些族长跟大将,衰弱他麾下的力量,让另外一派的部族看到希望,起反心?”   明谨微笑:“心腹受损,可边疆出兵的必须得有人,突勒质不愿自己其余心腹力量冒险,就得派遣其他人去,可那些人也不愿意,就会起冲突,他们为了自保,会另寻生路。毕竟大荒给的好处都是突勒质的,可昭国给的,却能属于他们。走吧,朝廷会有人跟那边谈的。”   陈不忘跟萧徽对视一眼,所以自明谨跟他们谈起这个猎杀计划的时候,她就设想好了吧。   当时他们也没想太多,毕竟政治是很复杂的一门手艺,他们并不擅此道。   “真是后生可畏。”   ————————   斩杀了大宗师,另外一个也亡命退走,这个边城才算安全了。   明谨也进了城主府。   时局突然,朝廷尚且不说对这些武林人怀了招安的尴尬心意,边城的郡守们可都很识时务,把这些武林人安置在府内,不过明谨刚进门,这位郡守就火速赶来了,先不问战况,直接行礼,然后迫切问安危。   那殷勤摸样让人乍舌。   也只有这个时候,众人才恍然察觉明谨是谁的女儿。   但明谨既不高傲也不热情,只平静如水与之寒暄,此后很快就走了。   “她好忙阿。”莫让忍不住感慨,“我一直以为她这样的人该是处处养尊处优的,可是每次看到她,都感觉她在风暴之中。”   林素抱剑靠着柱子,道:“乱世风云,佼佼者于浮沉中。”   莫让沉默,“但我希望她与那些话本里面的权贵们下场不一样。”   “怎么样,我们说了不算的,偌大的国家,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不是他们自己,就是君王。”   “可她那么强……”   “再强的人也有弱点。”   林素提剑离去,有些叹然。   因为她想起霖州城的所见。   以她看来,谢明谨的弱点太明显了。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在凶险之中起波澜。   袭击,被袭击,明谨出没在几个边城之间,往来之疲累让她的下属都觉得心疼,其实疲累其次,受伤才是最紧要的。   毕竟明谨没有让陈不忘这些人随身庇护,自击杀步真之后她身边就没人庇护了。   不过自家主上特别谨慎,并没有在击杀步真后就自傲了,反而猜到大荒那边很多人恨她入骨,保不准有些武林散修伏杀她。   所以她行踪是真的飘忽不定。   那些人脑子比不过她,真蹲到了,实力又比不过,前期倒也没什么影响,可后来对方知道一旦边城有危险她就在,倒是准备好了,有大宗师。   偶尔就有损伤。   次数多了,伤势就加重了。   细数起来,大宗师也遇到了五六个了。   好在她如今体质好,倒也扛下来了,而塞外那边的侵扰也越来越弱,多数只是过过场子。   大概半个月后,好消息终于来了。   “大喜,大喜啊主上,边疆大捷!”   “大捷啊!”   “谢公大败大荒主君,诛敌八万,大荒大军已退两国峡关三百里!”   明谨知这消息的时候,此时正在戎城的城墙之上,她愣了很久,后来低头笑了下。   众人第一次见她如此笑颜,也忍不住放松许多。   但很快,她面色又复杂了,眉头轻锁,在看到下面的敌军得知消息退走后,她擦剑入鞘,带着下属直接走了。   “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会不会就是那个……”   明谨下了城墙,上了马,对拓泽道:“如今诸边城虽会逐渐平定,但流民不少,往内腹逃亡,安排一些商行尽量帮忙,也给朝廷一些信息,让他们把人带回故里,朝廷不给钱,就从商铺里面抽调出一些做盘缠。”   拓泽应了,又问她接下来去哪。   “去拦我父亲。”   拓泽惊讶。   ——————————   明谨想见谢远了,这是违背誓言,可她顾不得了,因为她刚刚固然欢喜谢远打赢了这一战,但也想到接下来的危机,不是朝廷卸磨杀驴,就是她的父亲先下手为强。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愿意看见。   如果见到她,她想跟他好好说……   如果她还有那个份量。   “现在,他还在边疆?”   “军队还未班师回朝。”   明谨提马往边疆主城赶去,可当她赶到边疆,却没见到谢远。   甚至,乌甲军的核心战队也不见了。   明谨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第205章 等你(今天就2K,外出办事了。)   ————————   谢远率军大败大荒敌军,也让昭国朝野震动,其中如同明谨对亲爹的各种阴谋论,朝廷的坏打算只会更多,他们最好的预算也不过是谢远万一赢了,至少也得是半年一年的长久抗战,却不想月多就大胜了。   大荒这次损失不小,士气都打没了,最重要的是塞外那边心不在焉且内乱了,自家政权都搞不定,更不可能帮大荒出力,大荒看到这个情况,朝野上下一片咒骂。   狗昭国,什么礼仪上邦,倒是挺会挖墙脚的。   总结一下,谢家俩父女都很生猛,麻烦得很。   都能文能武。   就没有办法弄死他们?   “不必着急,昭国那边的内乱也不比塞外好多少,看着吧,他们会自毁城墙的。”   大荒的洌王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意思,只摸着虎王权杖似笑非笑。   但瞥过下面空缺的一个位置,他想到了自己深陷囚牢的一个儿子。   也只是瞥过。   他的儿子十几个,实在不缺一个。   为了国家大业,死一个也没什么。   洌王心肠如铁的时候,昭国的君主正深陷温柔乡。   翎妃正将婀娜的身姿往仲帝的身体塞,但气质跟神态清冷,带着几分欲拒还迎的勾人姿态,说话也淡淡的,却是君王最想征服的那副样子。   狐媚子,小贱人!   边上站着来汇报王宫蛊祸清理工作的皇后心中恨得牙痒痒,但面上不显露,只露出从容端庄的姿态,“恭喜君上,如今边疆大捷,全靠君上您鸿福齐天,跟这么多年的英明治理,国家强盛。不过如今朝野上下跟老百姓们也都在盛赞谢公功绩滔天,都说君上您要给他大功赏赐呢。”   这话听着都是好话,但不管是哪个君王都很难容忍这种事吧。   功高盖主。   王后跟宠妃对视一眼,在对付谢家,斩断谢明谨进宫的可能性,两人还是很能统一战线的。   翎妃见状也立即说道:“君上,我也听到了,其实我觉得谢公固然厉害,可也仰赖于君上您统帅全局,让朝廷文武百官联合辅助谢公前线打战,我说啊,这最大的功劳自然是君上您的,那些一味鼓吹谢公的人委实不好。”   仲帝刚刚有一瞬变量,但很快恢复了,只是笑着说:“谢公功劳彪炳,理当大赏!”   王后跟宠妃这次都不用对视了,两个人身体都僵了下。   还有赏赐?谢家权柄都登顶了。   王后想着接下来自己是不是要给人挪个位?   因为有臣子请见,两女离开了宫殿,进了花园,屏退宫女后,两人开门见山。   “那谢明谨这般都没死在边疆,真是好命。”   “之前谢明黛成婚那日,她什么武功你没听说?禁卫军那么多人没能拿住的人物,她差点两个全杀了,而且那徐秋白以前是唯一一个能近她周围的男人,她还不是狠心要杀,如此人物,若是让她进了宫,你我论家世远不如她,论武功也不如,论外貌……”   皇后说到这里,翎妃忽神色不太赞同。   但皇后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都听外面的人说,谢明谨有点像你。”   翎妃眯起眼。   皇后面上挂着笑,转身走,轻飘飘抛下一句。   “其实反过来,未尝不是你像谢明谨呢,哦不,也许很多人私底下已经这么说了。”   翎妃神色倏然冷厉。   明面上说谢明谨像她,让她以为谢明谨可以替代她。   现在谢家强势,君上又在泉山露出了对谢明谨的喜爱,外面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的,自然会说她像谢明谨。   “谁像谁,还不一定呢。”   翎妃目光闪烁。   两人分开,却没留意到远处假山内部阴影处有一个宫装的女子在两人走远后出来,没多久,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进入了一个人的耳中。   此人轻笑了下。   “两个蠢货。”   ——————   另一边,一个秘密庄园中,一群清流文臣吵得热火朝天,苏慎之稳坐钓鱼台,对一些人话里话外的试探都保持了一个态度——谢公有大功绩,君上应该赏赐,他也绝对不会没异心,你们别胡说八道。   苏慎之的态度让很多人暗暗感慨苏公子真是昭国仅存的明珠了,果然表里如一,为了那深爱的谢明谨,竟如此不在意得失。   不过那谢明谨也的确没得说,边疆那边,听说她……   可惜啊,怎就生在谢家。   众人感慨之余,也不再多谈,毕竟他们都非重臣阁老,谈什么都是纸上谈兵。   “一切还得看太宰大人跟君上的意见。”众人如此说道。   苏慎之笑了笑,离开秘密庄园后,上了马车,他的心腹带着他的密信离开了马车,往巷道去,没多久,这封密信被飞鸽带出了都城,很快到了都城之外的山岭之中。   山岭之中自有乾坤。   “是主上的密信,让我们等候时机。”   马车上的苏慎之回到苏家,一进门就看到苏太宰坐在正厅,目光清远,仿佛一座中正见朝阳的青山。   他从小就畏惧这个爷爷,因为在这个老人的身上看不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些欲望跟野心。   本来,他应该仇恨一切阻碍自己的人,但他又对白手起家创下苏家一切荣耀的爷爷怀有强烈的敬畏之心。   “爷爷,怎么坐在这里。”   苏太宰喝着茶,淡淡道:“等你。”   苏慎之心中有些紧张,面上不显,笑着道:“爷爷有事?让人去差遣我就是了,让您这样等着,我实在罪过。”   “回来说也一样,毕竟你不去,我也不知道你去了那些人的聚会,说吧,是不是一群人在探讨如何剿灭谢远?”   苏慎之无奈道:“是,可我没有同意。”   “同不同意没关系,重点是你参没参与。”   “……”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慎之垂眸,突道:“爷爷,我也只是像让昭国更好更强,而谢远这样危害王权的权爵,于昭国只有危害。”   “他如今打退了大荒,便是定鼎首功,昭国没有卸磨杀驴的政治传统。”   苏太宰起身,长袖轻摆,负于身后,正要走过。   忽听到低头的苏慎之低低一句。   “其实也不是没有。”   “先帝那会……”   苏慎之还没说完,苏太宰顿足在他身边,虽年纪大了,但身姿清扬如绿竹,但目光如清渊。   “这个朝堂还不是你说了算,就别操心上个朝堂的事了。”   “什么时候等你到三品再说。”   苏太宰走了,苏慎之咬咬牙。   再天才绝顶又如何,   既比不过自己爷爷纵横一个时代的才华。   也比不过谢家从三百年前打下的功绩。   更比不过谢明谨这种一出生就文武全才的天赋。   他诸多算计,如今那谢明谨在边疆杀个大荒宗师,杀几个塞外大将,朝野内外就对她赞不绝口。   民间对谢家也转了风向。   那么多算计啊,都破了。   “仿佛,也只能等那谢远自己犯错了?”   苏慎之低头,想到自己掌握的那个秘密,笑了。   还好,他也不是没有准备。 第206章 风雨欲来   谢远还没班师回朝,都城码头却有一艘船靠岸,而甲板上一个面带怯怯抱着包裹的青年看着番话的都城,咬咬牙,下了船,融入人流之中。   两日后,这个青年拦了苏太宰的车架,刚接跪下了,用了此生最大的嗓门控告一个人。   民告官,而且越了无数阶,直接告了当今最有权势的权爵。   谢远。   “草民乃叶利之子叶勋,父亲曾告诉我,谢远三年前与他合谋污蔑前任军械坊长官林育臣,导致他被夺职下狱,后助他上位,此后他们把持军械坊利益,劣制军械,替换优质精铁等物资,从中谋取暴利,如今,谢远为了掩盖事实,赶在朝廷稽查队之前将我叶家灭口,为的是杀人灭口,将他的罪名抹去。”   整条街道都震动了,议论纷纷,苏太宰却特别冷静,只是微微皱眉,“你若是叶利之子,那些人为何不灭你的口,还能容你到都城?”   叶勋见苏太宰似乎不信自己,有些急了,咬牙大喊:“因为我是私生子,无人所知,是以那些灭口的人并不知我的存在,父亲他怕会有这一天,所以提前告知我真相,并给了我他当年跟谢远密谋的信件证据,在这,你们可以查查这上面是不是他的笔迹!!”   他从袖口掏出密信,当街递给苏太宰。   “苏大人,我知道您是最好的大官,您一定会秉公执法,将谢远惩治的,是吗?”   苏太宰看着他,好半响没有说话。   而叶勋也一直跪在地上,手捧着那一叠密信。   ——————   明谨听着都城来的消息,她自己正在寻找谢远,她不知道他在哪,准备做什么,骤得到都城的情报,良久不语,后面才将情报压在了桌子上,细白的手指按着白纸黑字。   “他没做过。”   她太了解他。   “军械坊的利益只有两种,一是倒卖,固然暴利,但谢家祖产生意里面不乏正当的盐铁买卖,既安全又暴利,不必沾染这个。二得到造军械的资源,转移后自造军械,但我父亲手头有过了明路的乌甲军,没必要。”   “如果没有必要的利益,他不必沾染军械坊,那密信有问题。”   拓泽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谢家什么根基,根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但那叶勋把事儿说得跟真的一样,如果谢远真的跟叶利合谋,那么此后军械坊的事情就可以推到他身上。   这是官场很常见的路数,但何难破解。   墙倒众人推。   拓泽想到这里,问道:“里面可提及那位苏太宰可接了这诉告?”   “接了,没接的话消息就不会传出来,因为那个叶勋一定会被处理掉。”   “那苏太宰……”   明谨轻按眉心,道:“那个叶勋很会找人,找了一个有能力,且会秉公办理的人,这个案子只有他敢接,也会接。”   拓泽皱眉,“他还是苏慎之的爷爷,是不是也……”   “不会,他是历经两代的老臣,为国鞠躬尽瘁,也从来不贪污枉法,亦不揽权夺势,到了他这个官位跟年纪,不像苏慎之还有些年轻人的激进天真,为了利益可以贸进——其实这个阶段出手就是贸进。”   她都看出谢远打退大荒是多大的功绩,而在这个时候,朝廷为了一个罪臣的私生子控告就去对付谢远,只会给天下人一种谢远功高盖主就要铲除她的意思。   朝廷不会这么笨的,也会让君王的史评抹上重重黑暗的一笔,更会让其他人日后不敢立功,后果会很严重。   除非有足够大也足够铁的罪名,否则朝廷不会贸然出手。   “可是,他跟谢公也有利益冲突的不是么?他们都是阁部的重臣,如果没问题,苏太宰任期到了,便是谢公权力最大,可以问鼎阁部。”   明谨微偏头,道:“我父亲不会成为阁部魁首。”   拓泽惊讶,这是?   “褚谢当年共同打完天下建国有旧约,定下当时的几个权爵世家绝不能有人掌阁部魁首之权,因为世家爵权跟阁部重权只能二选其一,若是兼备,定成祸患,这是为了确保褚氏的天下安定。”   拓泽:“褚氏这一招也厉害,其他家族竟然也同意,不过他是主君,也只能同意。”   明谨表情有些微妙,摇摇头,“不是褚氏定的,是我始祖。”   拓泽错愕。   明谨垂眸,淡淡道:“谢家克制,这恐怕是祖传的规矩。”   谢家规矩特别多,那么多世家,就谢家条条框框无数,而在他看来,他的主上恐怕是唯一将它完全恪守的谢家人。   那谢远呢,他也会恪守吗?   似乎在主上看来,他会坚守这个规矩,所以他不会去摸阁部的魁首位置,否则以苏太宰即将致仕的年纪,   拓泽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完,她看向拓泽,“阁部下一届的魁首应该已经内定,并非我父亲,而是这些年最为拥护王权的余阁老,我父亲已经同意,所以皇后跟翎妃那两边才会怀疑余阁老也跟我父亲有关系,怕他军权跟政权两把抓,权势滔天,为了拉拢他,君上会让我进宫,保不准还得挪个后位,毕竟君上当年势弱,为了稳固扶持他的朝臣,除了苏家,包括往后,乃至那些妃子,十有八九都是那些朝臣家中所出。这是历代君王后宫跟朝堂惯有的伎俩。”   她是用的反推,猜测阁部内定结果,也猜测她的父亲做了让步。   这才有君王跟王后宠妃的连贯反应。   “那这样一来,苏太宰完全可以不接这个案子啊。”   “他不接,阁部名声过不去,清流会抗议,他接了,就能制止其他人胡来,该怎么查就怎么查,目前,苏太宰应该是这样的心态。”   拓泽捕捉到了她面上的犹疑。   “那安排这个叶勋的幕后之人呢?又是什么心态?”   明谨靠着椅背,手指轻点额侧,若有所思,“是啊,苏慎之又是什么心态呢,他畏惧自己的爷爷,又极为了解他的爷爷,明知道他会详查,也一定可以查出真相,到时候还是让我父亲轻松脱身,何必呢。”   “要么他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插手其中,做些文章,但以我的判断,只要苏太宰没出问题,他再插手,捏造的后果最后也会被打回来。”   “所以,他是想让他的爷爷出事吗?”   明谨忽然抬起脸,目光锐利。   拓泽倏然心惊。   若是苏太宰出事,所有人都会怀疑谢远做的,一个叶利,还是一个军械坊前任长官,别说是污蔑的,即便是真的,以谢家跟谢远的权势,最终也不能将他彻底弄死,对于谢远这样的对手,要么不出手,要么就得是雷霆致命,否则后患无穷。   苏慎之绝不是那样的蠢货。   叶勋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苏太宰。   后者一死,造成的后果才足以让谢家颠覆。   朝廷跟民间的怒火会盖绝整个谢家。   那时候,朝堂才有足够的理由去处置谢远。   “不过这样一来,苏慎之也得有巨大的损失,毕竟就算他再天才,这一路的官位亨通,也跟苏太宰的庇佑有许多关系,失去他,等于失去苏家顶梁柱,他又还没入主中枢,这等于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以苏慎之的性格绝不会做这样的买卖——除非,除掉苏太宰本身也是为了保全他自己。”   明谨起身,面色冷峻。   苏太宰应该看穿他这个孙子的面目了,接下来定会细细详查,要大义灭亲了?   仿佛听说当年苏慎之的父母就是有问题的,被苏太宰果断处理掉了,当时朝野震动,她曾听祖父跟谢远谈及过,那时候两人的神色很复杂。   “主上,要不要现在就联系都城那边的人联系苏太宰?”   “可能也来不及了。”   明谨看向窗外,外面忽然轰隆作响,竟是雷鸣。   又要下暴雨了吗?   可是她还没找到谢远。   而苏慎之却已然要动手了。   明谨没有一味在猜忌之中,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安排下去,所有布置的人马都准备好,边城那边……还有太一城那边……也联系都城那边谢家的人,一定要看好明黛他们,尽量护住,还有往日那些跟谢家有仇的,有些能力跟背景的人,但凡他们异动,消息即可传达,不管用多少钱跟人脉,拦在谢家大门外!”   “暗卫可有异动?让芍药联系人,里面有我培养起来的人,固然非头目,但总该知道毕二他们的一点蛛丝马迹,告诉我,还有我必须知道他们是否全在都城,是否能及时庇护谢家。”   “让乌灵旁支的人也做好准备,准备好撤离,那边有广陵谷的不安全。”   明谨布置的时候,也写了一封一封的密信。   ————————   明谨的猜测被验证了,三天后,都城最快的密信来了。   苏太宰被人下毒,如今生死不知。   朝野上下混乱,民间议论纷纷,矛头直指谢远。   刚好边疆传讯回都城,谢远带兵离开,疑似失踪。   朝堂之上满是对此事的怨愤猜疑之声,人声鼎沸。   此事,明谨正在赶回都城的路上,此前她得到了同步的密信,那是监测苏慎之的情报。   她本来想,谢远这次蛰伏,若非想对付朝廷,应该带走整个乌甲军,只是带走精锐,说明目标没那么大。   次一等的铲除目标就是灭广陵谷,其他地方查不到,那她只能回乌灵看一看。   可这封来自苏慎之的密信让她想明白了,苏慎之,这个一直在蹦跶的对手,不管是不是她父亲这么多年来的死敌,也显然在要铲除的目标之中,而现在苏太宰出事,矛头直指他。   如果什么也不做,绝不是他谢远的风格。   “苏慎之在都城三百里外的白岩山有人马,怕是豢养的死士,我都能查到,怕是父亲也查到了。”   明谨打算去碰个运气,所以她要赶回都城。   只有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跟父亲的较量真正开始了。   这些年,她总在猜他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如今也一样。   她会赢吗?   好像总是他走在前面,让她看着他的背影。   或是疏远,或是猜忌,或是憎恨,或是不复相见。   可那些仇怨,在覆极整个谢家,覆极明容明黛等人的时候,她终究做了取舍。   她已经失去蝶恋花,不想再失去谢家。   或许这也是斐无道一眼就看穿塌她的根本原因吧。   她生来不配做蝶恋花的人。   ——————   谢家如今局面很不好,再次于风雨中飘摇不定,但也坚守大门,将所有风雨隔绝在外,本家各房子弟严守规矩,绝不外出闹腾,哪怕有慌乱,也不肯外露。   谢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动荡不安了。   但以前他们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的。   只要谢远归家,只要谢明谨归家。   二房谢隽跟谢沥全力稳住谢家人,一面着急等待外面的动静,也是奇怪,如今朝堂还未派人前来谢家侦察,似乎是好事,但隐隐又让人不安。   “风雨欲来。”谢隽于阁楼登高望远,深沉道。   三房,谢沥跟谢明黛等人郑重嘱咐不可外出不可乱来,便是在谢家内院外出,也一定要随身带护卫丫鬟,以防刺客暗杀。   若是以前,谢明黛一定会说什么刺客会杀自己,也不耐烦,可这一次她特别谨慎,还警告家族里的其他小辈定要遵守规矩。   谢沥有些惊讶,问她是不是被明谨叮嘱过了。   “自然,否则父亲以为我会听你的话么?”明黛看最近家里气氛太沉闷,就故意俏皮道。   谢沥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好吧,知道你最听阿瑾的话,但现如今我们不算安全,恐怕她也十分劳累,定然在外奔走寻找你大伯的下落。”   说起谢远,谢家没人懂他,也都怕他。   却也都不敢议论他。   如果说那两父女才华能力都近于人才之颠,但论性情也是极端。   “如果阿瑾是男儿就好了。”林氏忍不住喃喃道。   固然主掌谢家的还是谢远,可哪怕谢远不在,谢明谨也一定可以定乾坤,如果她是男儿,谢家的资源跟荣耀也可以全然归于她一身,让她成为另一个谢家的顶梁柱。   比起谢远,总是谢明谨更让他们亲近。   可现在,两个都不在。   “蒙蒙跟明月之檩都在外面,她已经安排好了,明容又已经嫁出去,你现在的身份也挂着外嫁女……只要你们这些小的没事,我们这些老的就无所谓了。”   谢沥缓和气氛说。   明黛却皱眉,“我相信大伯一定可以解决。“   如同霖州城那样,运筹帷幄。   谢沥看了她一会,也没说什么,倒是提及:“你二伯刚刚拨了人过来,虽然你身边已经有不少人,但多一些更好,我还是那个吩咐,不要相信外面的人。”   “好啦,我知道了。”   明黛点头应下。   窗外依旧小雨,天气阴沉沉的,而此刻的明谨已经在都城三百里外的官道上,看着前方崎岖的白岩山小路。 第207章 斩首   ——————   白岩山高耸巍峨,但山中并无了不得的景致,因此少有人来,但明谨还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看出这条路上时常有人出入,而且还有马匹上下山。   甚至,山中还有养马之地。   隐蔽,无人烟,养马,必是死士豢养之地。   明谨是早得到过情报的因此不需再次勘探虚实就进了山,但她身法厉害,无需跟后面的人马一起就先用一个时辰赶到了山中腹地,远远就闻到了血腥味,她加快速度,还没到就看到山体石壁内腹有一大溶洞,石窟不少,看似为人久居之地。   少数算算也有几百号人生活于此许多年岁。   甚至还有演武之地。   但现在,血腥味浓烈,甚至还有强烈的尸臭。   明谨落在树梢,看着前方通往这石窟的山路跟接通的演武之地上都有血腥,甚至还在草丛不经意的地方看到了断胳膊断腿,但主要的尸体都不见了。   因为被化开了。   化尸水。   血液还很新,大概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但尸体都不见了,连骨头都没留下。   明谨落在一颗桑树下,用剑鞘撩开荒枯掉的草叶,露出底下已然渗入土壤的黏糊物质。   如此大批量且强力的化尸水,谢家暗卫自三百年传下来的,谢家老祖是个全才,几无所不能,这种玩意也是传下来的秘方。   不管一代代的暗卫传承还是替换清理,配置总是不变的。   因为谢家嫡脉的传承没断过。   明谨瞥了这尸骸一眼,很快往上掠去,全死完了。   速度好快。   她还是慢了一步。   不过……明谨还是仔细搜查了一遍,就在拓泽带人赶到的时候,明谨刚好将一人从密室中拽出来,此人已奄奄一息,面上有毒纹,显是中毒了。   明谨给他喂了一颗解毒丹,直接问他情况。   其实也没什么情况,强悍恐怖的暗卫在前夜突袭,一番血战后全歼了他们三百死士,他不敌对方,中了毒,乘着混乱逃入洞窟密室中,他中毒很深,连起身都不能,只能躲在这里等死,却也不敢爬出去。   “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   “不知,我只知道他们是谢家暗卫,穷凶极恶,厉害得很。”   “可知他们衣着是夜行衣还是普通衣物,佩戴之物……多少人?”   明谨问了穿衣打扮,这点这个活口倒是能说几句,但他不明白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暗卫出行即保护或者暗杀,若是暗杀,穿着衣物配备代表了暗杀对象的身份,暗杀难度,以及暗杀之地的距离远近……   当明谨得知这伙暗卫足有百人,她就知道这不是单杀一个苏慎之私自豢养的死士团的任务。   接下来还有厮杀,而且是近途。   布置在都城周遭,距离不近,但也不远,一些远山。   苏慎之还有其他死士兵团?   “你们每年得到了财物资助为多少,苏慎之给你们的。”   “三千金。”   这么少。   拓泽暗戳戳腹诽,难怪那苏慎之在圭甲山的时候几次没掩住对自家主上的嫉恨。   大抵是因为穷。   而从这也可以推敲出对方如果因为缺钱而沾上焦城军械坊的贪污之事,就可以理解了。   但明谨从这个金额可以推算苏慎之除了白岩山中豢养死士,看来并无其他老巢。   无他,没钱。   且苏家名声越好,越是清流砥柱,就越需要爱惜羽毛,上有苏太宰,又有谢远跟谢明谨俩父女各自豢养的强大侦察情报部门,苏慎之很难瞒过耳目。   能在白岩山埋下人马,已是费了这位苏公子不少苦心了。   那么,又有谁家的什么人马需要她的父亲大人调动暗卫如此赶路?   更重要的是,明谨推算这一伙暗卫的战力,应该是把都城中谢家暗卫中的精锐调出来了。   说明她的父亲并无全心庇护谢家人的决心。   他的目的在屠杀死敌的人马。   也不算错,只能说父女之间彼此背离的思想。   明谨抚过眉眼,坐在边上沉默良久,又看着这个活口,似乎在失神,但很快,她回神了。   那个被她盯了很久的活口头皮发麻,见到她起身后本欲求饶命,但边上拓泽剑锋一动,他倒下了。   “处理了。”拓泽吩咐下属,跟着明谨出去。   他没问接下来去哪,因为主上这位父亲的心思太深了,追查这么久,本以为终于追到了地方,结果还是落后了。   如果是要灭仇敌的死士,都城周边这么多山,查不过来的,接下来就等于无头苍蝇。   但他没想到明谨忽然掠上枝头,紧接着往上窜了两个高度,一把从上头废弃的一个窟窿中拽出一个人来,扔在了地上。   还未等对方站起,她的剑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十一,事到如今,你还以为你瞒得过我的洞察?”   毕十一不吭声。   “料到我能追来,留你来勘测我的踪迹,是毕二的吩咐吗?”   “还是我父亲的。”   毕十一抵着头,还是不说话。   明谨看着他,“杀退外敌,定鼎之功,这个时候,朝廷是立于被动之地的,不敢妄动,而这个时候,他以雷霆之势扫除仇敌的巢穴,斩断对方的兵力,哪怕被朝廷抓到一点线索,因为非于国有害,于朝廷有害,于百姓有害的罪行,而对方又不敢大肆宣扬这是自己的人马,也只能咽下苦果,朝廷也不好闹大,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   “十一,你知道我最了解他,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毕十一依旧沉默。   明谨的剑虽抵住他咽喉,但并未伤他皮肤半寸,语气也十分温和,但越说越深沉,“如果对,那我继续告诉你,固然是好时机,但也意味着终局,如果这一局不能将对方彻底弄死,便是附骨之毒,隐患远比利益更大,只会加重跟朝廷的间隙。”   “但是十一,以他的性格,不该这样的。”   “太冒进了。”   明谨弯下腰,蹲在毕十一面前,毕十一惊恐,当即要扶起明谨。   “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在哪。”   明谨的声音都带着些微颤抖。   像是在乞求毕十一。   毕十一面颊颤抖,最终说:“主君这一次布局甚大,动了暗卫跟乌甲军,我负责苏慎之麾下白岩山这一块,毕二他们负责其他地方,但我不知道那些属于谁的人马,主君只提及全部结束后,今日在一个地方汇合。”   “哪个地方?”   “红石谷。”   明谨瞳孔猛颤。   这是约战?   估计对方也答应了。   前天晚上动的手,那其他地方应该也已经得手了,齐整后在红石谷汇合。   今天啊。   要见终章了吗?   深深看了毕十一一眼,明谨面上的神色收敛了,站起,收剑入鞘,沙哑道:“去红石谷。”   ————————   今日小雨,傍晚十分,小雨依旧不绝,天阴沉不见好转,而因为牵前两日的暴雨,山中积水,红石谷这样的溪流也成了湍急的河段,在红石河段一边,两拨人对峙。   “谢公想不到吧,他没来,我们反而来了。”   靠林子那边一伙人,俱是精明强干,邪教人士大半,足足一百多的广陵谷精英。   刚刚开口的便是剥皮。   对面谢远淡淡道:“没见到主人,见到了狗,看来是我太弱了,没能让他亲自过来。”   剥皮不以为恼,只打量谢远后面,若有所思。   他一个人。   很奇怪,得了谢远确切在红石谷的消息后,他们谨慎赶到此地,遍查周遭,都没见到埋伏的人马,只见到小雨之中,谢远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怀疑有诈,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周遭。   “谢公还真是一如既往高傲,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你的算计之下,也未曾想到有今天?”   谢远懒得搭理剥皮,倒是看着徐秋白,眼神很深,但没说话。   倒是徐秋白先开了口,“你在等人。”   剥皮微惊,但没显露,只是让下属谨慎戒备周遭,而谢远却是看着徐秋白,但淡淡道:“怕有埋伏?”   徐秋白对谢远恨意滔天,“设埋伏,这不是谢家人的拿手好戏吗?”   谢远轻笑了下,“看来你果然是……”   徐秋白目光冷厉,“果然是什么?”   谢远凉凉一句,“果然是个玩物。”   一句话,徐秋白眼中怨憎浓重,但反而克制住了,道:“胜者才有随意羞辱败者的权力,当年谢家赢了,但如今,谢公你这也算赢了?”   “杀了那么多人又如何,你若死了,谢家也就败了,还是你以为明谨是那个人的对手?”   固然钦佩谢远爆发后屠杀的程度,他们甚至不确定他派出的人马还动了哪些人,哪里。   但不需要事事尽全。   凡事要把握重点。   杀谢远就是重中之重。   谢远不置可否,“故意提她来激怒我?”   “觉得我不配啊。”徐秋白轻笑,那笑竟有几分邪狞的味道。   “也对,她是你谢家的掌上明珠嘛,我费了这么多功夫都没能把她骗到手,不过你应该感谢我,其实有好几次她都落我手里了,霖州城那次,你高高在上拿剑刺我那次,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感觉?”   “我后悔了,哪怕不杀她,我也应该玩弄她,堂堂谢远跟第二剑心的女儿啊,谢家的少宗,一定很……”   谢远忽然打断他,说:“费尽心机,是情是爱,真真假假,你分得清?”   徐秋白一怔,眯起眼。   谢远偏头看着红石谷渐渐被弥漫上来的溪石,说:“当年我决意为了自己的腿跟前程去骗她母亲的时候,成竹在胸,自以为运筹帷幄,可后来呢?”   “有时候,死了的人,未必输,活着的人,未必赢。”   他转过脸,本来有些恍惚的神态变得森冷轻蔑,“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自以为自己来复仇理所应当,有时候真觉得可笑,最可笑的是——你并不知道我为何觉得你可笑。”   他的目光从剥皮到徐秋白转移,最终停在后者脸上。   剥皮被他激怒。   谢远也的确有激怒天下男子的本事,白发胜雪,一袭红棕袍,站在那,明明一个人,却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   水流湍急,好像天地间只有水声,以及他沉稳却极致轻蔑的话语。   剥皮素来邪性,可今天一直在忍,现在他有些忍不住,但徐秋白打了一个手势,他瞧见后者的手按在了剑上。   “谢公选择此地,莫非早知自己死期,想跟第二剑心的亡魂双宿双飞?”   “还是说,你是以自己为诱饵来引我们出来。”   “若如此,诱饵从来都是不能完好的,你不知道吗?”   没等谢远回答,徐秋白从马上跳起,抽剑,剑上流光萃雨滴,寒润敛辉,杀意凝光。   它接近谢远的时候,剥皮等人对周遭的戒备达到了顶峰,而徐秋白则在提防另一个可能性——谢远自身可能是一位高手。   但徐秋白在那短短瞬间,看到了谢远眼中的平静。   这种平静了无视了生死的,超度了凡尘的。   仿若尘埃落定的平静。   徐秋白慕然有些心惊,剑锋刚至。   铿!!   河对岸飞来的长剑击开了他的剑锋。   那长剑弹开,落地插入溪石。   众人齐齐看河对岸看去。   一匹骏马匆匆从林中窜出,落在溪石上,却被湍急的河流阻断,只能隔岸看着这边。   雨水淅沥,徐秋白看到了谢明谨浑身湿透,苍白脸庞上的惊慌,以及看着他,双目里的……他看不清,这雨虽然小,可天太阴沉了。   他只记得这一天这一刻,她的脸那么白,显得唇瓣微红,似微张口要说什么。   可他看到了背对她的谢远对他说了一个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一瞬间,徐秋白面目狰狞了,举起了长剑。   剑过。   毕十一等人骑马窜出,恰好看到徐秋白的长剑斩过谢远的脖颈,接着……头颅飞起。   明谨看到了,看着那喷溅出的血液,染上了发白的头发,看着它落地,滚了两下,滚了脸庞一面对着明谨。   清清楚楚,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他的双目。   他的瞳孔似乎颤抖,似乎锁住了唯一的女儿。   但明谨锁住了他,好像这天地,这小雨,这湍急的河流,都融化了,扭曲成一团,像是一张大网,把一个沾血的白发头颅缠绕起来,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冷。   这一天,真的好冷啊。 第208章 骨肉   ————————   谢远的尸体倒下来的时候,徐秋白已经回避了明谨的目光,他低头看,也就能看见谢远的头颅跟尸体。   天空忽然雷鸣电闪,小雨转大雨,强烈而磅礴。   他以为自己会拼命猜测谢远今日所谓的目的,但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手有点抖。   他想,一定是这么多年的怨恨,蛰伏跟痛苦爆发后的结果。   无时不刻不想杀掉的人终于死在剑下。   他非圣人,自然也有心念起伏。   所以……   “阿讯!”谢远看到剥皮冲过去,面色大变,但来不及了,剥皮已经一脚将谢远的头颅踢出去,将它踢入湍急的河流中。   毕十一等人看到,怒意滔天,但明谨什么也没说,转过脸,拉了缰绳,看着被水流翻滚卷走的头颅,骑马往下游追去。   徐秋白想到她刚刚收回那一眼的眼神,手指拧了下缰绳,也跟着追了下去。   剥皮见状,眼神阴冷了许多。   毕十一也跟了上去,但拓泽没有。   “过上面,绕过去,把尸身追回来。”拓泽看了一眼对面面带狰狞惬意的剥皮,往上游去。   ——————   好大一场暴雨,好长一条河段。   明谨骑马在暴雨中追赶,那冰冷又急烈的雨滴打在面上,很疼,但心口一片发麻。   她脑子也很乱,以为可以回忆起最近谢远的所作所为去辨析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不能,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只知道她想把他的头颅带回家。   毕十一从后面急追,刚看到明谨所骑的马匹,却没看见人。   他慌了。   “少宗!少宗!”   他看到前面的马匹上也没人,两匹马沿着水流追赶。   等毕十一追到马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   大地一片湿润。   前方,马儿低头吃河边草,而明谨则是坐在大石头上,浑身都在淌水,微垂头,发丝落贴,一时遮蔽眉眼,那水啊,凝聚淬滴在发尾,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好像跟她苍白精致的下巴落下的水滴同步了。   啪嗒啪嗒,细微,入心。   但这清洗一遍的天地,看似干净,却也有一种摄人的寂静。   看到毕十一来后,对岸站在原地很久的徐秋白什么都没说,上了马,走了。   “姑娘,对不起。”   毕十一跪在前面,低着头,掩去泪意。   “不怪你。”明谨的声音很沙哑。   “是他吩咐你什么都不要说,被我逼迫不过了再告诉这个地儿的,对吗?”   “是。”   “他要的,只是让我看见他被徐秋白斩杀。”   明谨抬头,看着毕十一,双目好像也湿漉漉的,血丝密布,问他:“就为了这个吗?我不懂他,原以为我已经懂了,可现在,我又不懂了。”   她还没哭,从来都乖张俊冷的毕十一已经哭了。   因为愧疚。   极端的愧疚。   如果,如果不是他坚持服从命令,早点告知少宗,她赶到,主君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明谨却是笑了下,身手拭去他的泪。   “死了就死了吧。”   “人,总是要死的。”   毕十一从没见过这样的明谨,笑着的,没哭,却给人一种绝望极致的……克制。   她依旧只能克制。   明谨不再说话,只是看向赶来的拓泽他们。   大概经过一场死战,可还是把尸身抢回来了,那尸身在暴雨的洗涤下,断口处还有血水流淌。   触目惊心极致。   拓泽他们不敢贸然处理,可又不忍心让明谨自己处理。   但明谨还是动了。   她起身,伸出手,苍白的手指轻轻覆在脖颈的切口处,似轻笑了下,然后道了一句。   “对不起,父亲,我没能把你的头颅找回来。”   因为当她入水追赶后,山洪崩塌,河段水流浑浊,她只能上岸。   哪怕她想让自己跟着沉下去,沉下去。   可是不行。   拓泽不敢看明谨的神色,等了片刻,听明谨说:“回都城。”   “好,我现在就安排人送谢公遗体……”   “不,我回都城,他不行,送他去另一个地方。”   拓泽错愕,抬头看明谨,却对上她冷静极致的眼眸。   “掩他死讯,留存好尸体。”   “我需要时间处理好余下的事。”   “战争才刚开始。”   到现在,她都没哭。   ——————   山洪壮烈,很快会影响到这边,如果官道被封,他们很难离开这里。   所以他们打算离开。   但明谨忽然朝林子那边淡淡喊了一句。   “出来。”   拓泽一惊,猛然看向林子深处,便见到一个背刀的中年男子。   拓泽看了此人一眼,高手,这人绝对是高手。   莫非是主上此前联系的另一人马?   来得好快啊。   拓泽暗想的时候,却吃了一大惊,因为明谨说了一句化。   “我应该喊你烈灼,还是毕一?”   毕十一震惊,毕一?这就是暗卫之中近乎不存在的毕一?   原来……原来他早已到了少宗麾下吗?   莫非主君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   那今日……   后者弯腰,抬手作揖。   “烈灼是主上您的奴仆,毕一是您父亲的奴仆,现在他已死,我就全然是您的奴仆。”   “七年前你为我所用时已是剑心通明级的高手,到如今你已是一苇渡江级,父亲是真的大方,竟将你这样的人物送到我身边。”   “主君当时说:良禽择木而栖。您值得我追随。”   明谨眉目沉定,淡淡道:“他是否必死,我指的是他的身体状况,是否必死?”   “是,主君身中沉年剧毒,早在当年的红石谷,他就差点死了,一夜白发,并非单纯因为痛苦。”   不管拓泽跟毕十一他们多震惊,明谨却深吸一口气,看向河段,“是不是有人在我母亲……头颅上做了什么?”   她太聪明,逻辑推理,再反推。   抽丝剥茧。   但也说明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   很快,也很可怕。   毕一低头:“当年,在我们赶到之前,已经有人先一步赶到了红石谷下毒,夫人的头颅上早已为人布置了三大秘毒之一的红绡毒,它无色无味,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主君抱着夫人的头颅待在马车里,说要将她送回祁连山。”   “待我们赶到祁连山,主君早已剧毒入体,一夜白发。”   “但主君不在乎,一心想死在夫人的墓葬跟前,连医治都不肯,当时,是属下对他说,他还有一个女儿,他若死了,少宗您也必死。”   毕一抬起头,看着明谨,“很多陈年往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您若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   明谨痛苦阖了眼,再睁开时已是冷然。   “不,没有时间了,你马上护送他们去一个地方,要确保他的尸身交到那人手里。”   ————————   明谨骑马入城的消息让都城之人十分惊讶,又密切观望着。   谢远如今还踪迹难寻,朝廷已发出七八封调令跟追查令,朝廷侦骑也四处巡查,却不想谢明谨忽然入城。   此时,她已然换了干净的衣物,骑马带人入城,倒也没什么人敢拦她,毕竟对方是武道高手,派什么人去都是丢人现眼。   可这不妨碍昭阳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萧季听到自己妻子在家嘲讽谢家颓势已显,这谢明谨日后如何如何,他笑着应对了两句,转头却若有所思。   最近谢远的动作有点大,可极端的大动作之外,又一下子变得死寂,这并不寻常,他怕自己在乌灵的事被挖出来,可他安排隐秘的心腹赶回乌灵调查后,回复的信件却说谢家并无反应。   他这才放心些,但也不敢在信里多说,只让对方尽快回都城汇报。   但如今谢远不见踪迹,谢明谨却又骤然回都城,是何用意?   不知道多少朝中耳目之下,明谨站在谢家大门前。   抬头看向门匾。   这一眼,藏了太多的深沉,反显得空洞。   云伯见到的就是明谨微仰的目光,他不说话,只带着仆人静静站在那。   明谨收回目光,看向云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云伯已经被谢远叮嘱过了,后者定然也早有准备,没准比她更早知道谢远今日必死。   服侍了谢家两代人,这位老者很稳重。   她的父亲,向来是做事先谋人的人物。   明谨提步走进大门。   “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在忙。”   “是。”   明谨进了祠堂,等云伯吩咐好谢家内外,也杜绝其他人来找明谨后,他到了祠堂外,停了片刻,走了进去,对着站在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的明谨跪了下去。   “少宗。”他的声音有悲怆。   他知道,当小主人再次归来,就是主君毙命之日。   这是主君不久前对他说的话。   明谨看着牌位,替谢远找好了位置,却说:“以前觉得家里的牌位可真是多,小时候记都记不过来。”   “是,明黛小姐他们经常记哭了,只有明容小姐跟少宗您游刃有余。”   “明月跟之檩记过吗?”   “没有,他们……主君没让他们来过宗祠。”   谢之檩能进来,还是明谨后来允许的,谢远也没说什么。   “他们溜回来了,躲在家里是吗?”   云伯倒也没想过能瞒过明谨,“是,老奴已让人看顾好了他们,打算等少宗您的人来,就把他们送走。”   他是这偌大府邸的管家,当然察觉到了最近人员的变动,也了解明谨的谋算。   “不用了,我会让他们自己离开。”   “明日,把他们都叫过来。”   云伯本惊讶,但似想到了什么,看着明谨背对他的纤细背影。   她都知道。   ————————   次日凌晨,被府中暗卫看管着的谢明月跟谢之檩在昨夜已经得知明谨归来,憋了一晚上,踩着晨时水汽快步前往,走着走着她就要跑起来,却被谢之檩拽住。   “都什么时候,你能不能有点样子?”时隔四年,谢之檩自己褪去许多少年气,却备感无奈,因为他的亲姐姐多年来毫无长进。   一贯是这般跳脱娇憨的样子。   宠她的谢明谨走了,来了一个谢明容,表面严苛,实际好像也自发代替明谨宠她。   谢家许多人都看得明白。   这庶出的谢四小主子如今背景特别硬。   谢明月甩开他的手,轻哼:“你就会说我,你自己黑眼圈多重没发现吗?怕是昨晚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吧,好歹我睡着了。”   谢之檩被戳破后绷着脸,冷然道:“自你出生,还有你睡不着的时候?”   谢明月不理他,但也收敛了步子,不至于失礼。   “我们这次是逃学归来的,她定然会生气,虽说如今家族局面危险,我们不想在外面,可……她一定会再安排我们回去,届时,你不要反抗。”   谢之檩谆谆嘱咐,明月皱眉,鼻子有些发红,似忍了忍,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但谢之檩知道她想说的话一定是——她舍不得,舍不得几个姐姐,舍不得家人。   可她傲娇,偏不说这么肉麻的话。   谢之檩垂下眼,他也舍不得。   但必须把明月送走,然后他再伺机留下来,毕竟前者是女儿家,留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这也是二姐姐对明黛她们安排的本因吧。   苏玉珠给她带来的阴影委实太重了。   ——————   不过两人没想到在祠堂外,好多人都在,几房的人,还有一些家族耆老,竟都在,且在议论今日的事。   他们都觉得可能有谢远的消息了。   也没让他们久等,很快,云伯喊他们进去。   得亏了宗祠够大,这么多人站了都显得空旷。   明谨站在宗祠前面,谢家有少宗的规矩,便是家族耆老也不敢倚老卖老,不过都得了位置坐。   这么多年不见,众人越发畏惧这个容貌已完全长开了的嫡脉少宗。   在如此可怕的死寂中,谢明月跃跃欲试,实在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姐姐。   明谨应该听到了,所以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是的,这么多人,她就看了谢明月一眼,直接开门见山:“多久没见过你娘亲了?”   世家里面,只有主母才会被称呼娘亲,就算是亲娘,也只能以姨娘称呼。   但明谨没这习惯,提起明月之檩两人的那位生母,她都是这么称呼的。   明月没反应过来,但之檩反应快,下意识抬头看着明谨,一时迷惑。   她……为何忽然提起她们的娘亲。   明谨也没等两人回应,一招手,云伯就把两人生母,也就是那位青楼女子丽娘带进来了。   丽娘容貌不俗,但有些虚弱跟木讷,这么多年来在谢家如同一个透明人。   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她。   只今日,她第一次出现众人跟前。   进来后,她跪了下来。   明谨看着她,道:“告诉我,你的一双儿女,是否我父亲骨肉。”   一句话,满宗祠的人皆是震惊。   明月跟之檩如遭雷击。 第209章 血脉   宗祠一向安静。   不管人多人少,不得喧哗是必备的家族规矩。   有时候,越大的震动,越是安静。   仿若此时。   明月几乎本能去看明谨的脸,却只看到了平静跟冷漠。   那是极为陌生的谢明谨。   哪怕是第一次,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也觉得这个封困乡下多年的谢明谨是温暖的。   优雅及表里,温柔入魂骨。   可现在,她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冷。   “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我不明白。”明月忍不住诺诺道。   边上明黛快步抱住她,安抚她瑟瑟颤抖的身体,她在害怕。   她的胆子一向小,虽然平日里吆喝嗓门特别大。   明黛拥着明月的身体,感觉到了这骄横妹妹莫大的恐惧跟难过。   前者来自真相,后者来自……明谨的冷漠。   明黛将明月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去看明谨。   她是不解的,于是她看向明谨,可出于某种隐晦的顾念,想起曾经在舟上这个冷漠的女子近乎苛刻的嘱咐,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是否,是否……局面已到了最惨烈的地步?   ————————   明谨不看她们,只看着丽娘,淡淡道:“说。”   丽娘不敢看明月两人,痛苦道:“我本是青楼一女子,与谢公并无肌肤之亲,从未有过。”   谢沥震惊,但好像过往的怀疑被打通了似的,跟谢隽对视一眼。   他们很久以前就纳闷,他们的大哥是一个何等冷傲无情之人,哪怕对待他的父母也是冷漠的,唯独把偏爱给了妻女,可后来他骤纳了一个青楼女子,还与之有了一双双胞儿女,奇怪的大嫂也毫无芥蒂,带他们很好,还不许谢家的人轻视苛待,谢宅内外十分震惊。   原来不是亲生的。   这就可以解释了。   可为什么呢?   谢隽沉声问了,丽娘难以启齿,谢之檩死死盯着她,但还是死拽着谢明月。   “你说。”谢之檩几乎咬牙切齿。   丽娘不敢看他们,蠕动了下嘴唇,说:“一开始,我只是在青楼之中遇险,偶然为谢夫人所救,夫人见我可怜,就将我安置在了乡下,夫人让我打理好田园,说她以后好借机来游玩,我才知道她为了恪守谢家的规矩,日常压抑,只能挑些机会放松。那时,我最先认识的是夫人,可后来,谢公偶尔也陪她来,也就认识了,但不知为何,夫人后来很少来了,当时我已有孕,谢公来找我,说夫人处境艰难,谢家内外都有人咬对她不利,他为朝廷政令得外出,哪怕谨慎安排许多护卫,也需要一个人来替她承担凶险,固然有风险,可我生下的儿女以后可以带着他谢远子女的身份,享受谢家的资源,比在乡下好得多,我当然知道其中好处巨大,也想报答夫人的救命之恩,所以我答应,后来我进了谢家,那一天,夫人特别生气,她并不知道这个计划,但谢公先斩后奏,夫人无法,无奈之下只能配合我们演了几场戏,但夫人有愧疚,待我越发好了。”   其实不是多高明的计策,只是没人会想到谢远会用。   毕竟没有几个男人会养别人的孩子,何况丽娘是青楼女子。   他是多高贵的出身,多高傲的性子,真的无人想到。   所以当年他行此举的时候,世家之内十分躁动,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怀疑过谢之檩两人真正的出身。   可现在,它被挖出来了。   谢明月呆呆的,从明黛怀里挣扎出来,似乎还难以置信,“我……我不信,哪有这么荒唐的!”   她想冲过去质问,但被谢之檩拽住了,“你干嘛,你放开我!”   谢之檩冷然一句,“这里是祠堂!”   谢明月倏然冷静下来。   是啊,如果他们是谢家儿女,就不得在祠堂喧哗,如果他们不是,那就更没有资格了。   她眼眶红了,明黛也红了眼,重新攥住她的手。   谢之檩则是压抑着,问:“有证据吗?”   丽娘低着头,十分难堪道:“当初,我从青楼出来之后没多久就发觉自己怀孕了……算算时间,便可知了。只不过,后来谢公将熟悉我的那些人给安排了,抹除了我的痕迹,此举在当时很多人看来,可能是为了掩盖我的青楼女子身份,替谢家挽回一些面子。”   可信吗?可信吗?   可这些重要吗?   血脉一说,本就没有绝对确凿的证据,可很多蛛丝马迹,不查不想的时候还好,如今细思起来,处处破绽,比如他们两姐弟,没有一处像谢远,也没有一处像谢明谨。   就好像卑贱的种子长在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可长出来的依旧不是兰芝瑰玉。   谢之檩视线有些恍惚,却不问丽娘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谁,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不姓谢,他不是。   他不是。   似想到了什么,他看向一个人。   他看过去的时候,谢明月已经冲过去,这些年来,她一贯是微胖的,娇憨娇媚,两只肉爪子也惯常如同多年前喜欢攥明谨的袖子,缠着她,闹着她。   今天她也一样,她攥住了明谨,忍不住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以前你很疼我的……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明谨看着她,却是反握著明月的一只手,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拉了下来,缓缓道:“一切的情爱憎恶都有缘由,若我能疼爱庶女,除了血缘,无第二原因。”   她拭去明月脸上流淌的泪,面上却不带任何温度。   “可若是你们连血缘都没有,如何能得我宠爱?”   如此淡,如此冷,如此远。   谢明月呆住了。   整张脸无血色。   “明谨!”明黛忍不住了,拉住明月,明月却像是破布袋一样,被她随意就拉开了,还踉跄了下,差点倒地。   林氏跟许氏忙上前拉住她。   她们惶惶不知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有人想要帮忙劝些什么,可明谨威势太甚,而血脉一说于家族乃重中之重,少宗于此举家法,没人扛得住,众人一时不敢说话。   ——————   眼看着明月如此,一直沉默恍惚着的谢之檩难以忍受。   “你,你就这么讨厌我们吗?”   他如今已是近二十的少年人,但已然初具青年郎君的摸样,俊逸秀丽,像是被规整养护的端方文竹。   可他是冷的,谢家人都知道谢远那个被嫡姐掩盖了所有光辉的庶子是冷的。   他热的那一面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看到。   可众人不知道原来竹子热起来是这样的,如同燃烧一般,那眸子,如同烧起来一般。   他盯着明谨,面色苍白,唇瓣却嫣红,皎皎少年郎,灼灼胜似芭蕉夜雨静回廊。   他静在那,仿佛只要她的答案。   “我记得以前同样在祠堂教过你,事实与情感无关,莫要将一切都推给它。”   她的眸色更静。   “是,你是教过。”谢之檩怆笑,“往日你教过的那些,我都学了,一遍一遍啊,但凡不懂的,恨不得学究百日求一解。”   “所以,你今日……是为事实,还是为对我们……对我的憎恶?”   明谨看着他,眉目幽深不说话。   谢之檩低头,喃喃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已经中举了,阿姐……可又怕你笑话,我都十九了才中举呢,跟他们没得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恍惚加重,又好像被更深的疑惑就缠住了,忽然压抑不住,又强自克制着。   “为什么他徐秋白那样诓骗于你,那样算计,那一日,那一日你终究对他留了一丝迟疑跟不忍,导致他可以脱身离开。可今日,你这么狠。”   谢之檩站在那,“纵然我不配,不配这谢家尊荣,可你今日是特地于此诛杀。”   “偏偏待她,待我们那么好,若终要收回,你为何一开始要给?”   他痛苦,闭上眼,跪在了地上。   如果未曾赐予,何来绝望。   祠堂内些微寂静,只有明谨些微的脚步声,她走到谢之檩跟前,没有弯腰,只是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   众目睽睽下的惊疑中。   她淡然凉冷的声音像是一把刀。   “谢氏名门三百年,多出反骨多出禁忌,不想你非谢家之子,那也不算是禁忌了。”   “之檩,我与你非姐弟,你便不用那般痛苦。”   “莫非不好?”   她的手指太冷了,冷得彻骨,逼得之檩惊骇之下睁开眼,对上她的眸子,四目相对,好像那些难以启齿的隐秘被她堪破。   多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只有那一日一夜难以言说的克制跟遮掩。   谢氏众人全部呆滞了,明黛震惊不已,也就谢明月一时不明所以,呆呆看着他们两个。   丽娘更是呆住了。   之檩只看到明谨眼若无底的漩涡,既看不到鄙夷,也看不到嘲弄,什么都没有。   他的一切,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猛然攥住明谨的手腕,十分用力,导致她细腻雪白的手腕都发了红。   “我……从未妄想。”   “我毕生都愿克制,只做你的弟弟。”   “可我原来不配啊。”   然后,他甩开她的手。   这一甩,明谨手腕上的佛珠飞了出去,撞在了柱子上,绷断开来,一颗一颗落地清脆。   之檩仿佛见着了魔鬼,眼底猩红,身体踉跄了下,扶着柱子,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了下柱面,抠出了分明的划痕,指甲上出了血迹。   他还想说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不出了,喉口似翻涌了什么,一低头,滚烫的热血吐在地上。   “阿檩!”   “之檩!”   不少人惊动,丽娘也站了起来扑过去。   谢明月呆了好一会,看着那地上的热血,再看看偏头看着那佛珠的谢明谨,忽然说:“既然不是你的弟弟,也不是你的妹妹,也不配,那今天我们就走。”   她的声音大,带着沙哑,瞧见明谨终于转头看来,她攥紧双手,用力吼道:“是的,没错,我们要走了!你不喜欢我们,我们还不喜欢你呢!”   “你那么烦,天天要我背书,背不动就不让我吃饭,什么破题一茬一茬的,你以为你是教书先生吗,我早不耐烦了!如果不是看在你有钱又漂亮,人多我又打不过,我才不会听你的!”   “告诉你吧,这些年我从没喜欢过你,我就是在演戏,没错,我在演戏!你没看出来吧!”   “什么谢家嫡女,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烂桃花一抓一大把,都是一群狗男人,你有什么可嚣张的!我才不在乎!”   “我今天就会走!你以后求着我,我都不会回来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姐姐了!”   “什么克己复礼,什么姐妹情义!”   “我还折了四年的纸鹤给你祈福,祈什么祈,祝你以后还是嫁不出去!”   “谢明谨,我再也不喜欢你了!呸!” 第210章 失踪   ——————————   明月他们离开后,明黛陪着一起去了,其他人给谢沥跟谢隽使眼色,想让明谨网开一面,谢家的规矩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这毕竟非丽娘母子三人密谋,若为谢远当年谋划,已是给出了承诺,纵然不该混淆家族血脉,但也不至于直接逐出家族。   不过他们也知道麻烦在于谢之檩是庶子,庶子也是子,是否会在礼法上跟明谨的少宗之位有些影响。   若是如此,家族做安排也是合理的,只是……终究是从小看大的孩子,虽然以前内部偶尔也编排丽娘出身,但看久了也有感情,真这么驱逐了,林氏跟许氏两个嫡妻都觉得不忍。   但其他人在明谨面前素来没有说话的胆气,也就谢沥两个叔叔有些面子吧。   等人都走光了。   “阿谨,我觉得……”   结果两人还没开口,明谨就回头看他们,那一眼,两人都莫名心悸。   威严而冷漠,不容抗拒。   隐约像一个人。   两人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了宗祠,且两人刚出宗祠就发现周遭护卫森然。   整个谢家都被看管起来了。   离开宗祠之地后,进入花园,谢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还是像回去跟明谨说说,但被谢隽拉住。   “二哥?”   “她如今是少宗,你我的话于她没用的,家族规矩再次,何况,你什么时候见过大房的人会因为他人的话而改变注意吗?从父亲到大哥,以及明谨,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谢沥神色困顿,“那该如何?”   最近事情太多,主要谢远不在……   “你说,明谨此举是否……是否是大哥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谢沥忽想起当年在乌灵明谨说的话。   谢隽眼底幽深,“不知,但你我得先安顾好家里才行。”   谢沥点点头,但思虑忧思极重,连谢隽离开了都没留意到。   ————   旁人都走完了,明谨站在高高排列数不清的宗祠牌位前面失神。   云伯上前来,递上手帕。   明谨回神,偏过脸,露出微发红的眼,却没接手帕,云伯见状,只能后退,低头不语。   只是明谨因为这手帕而恍然发觉了什么,她摊开一只手,低头瞧着掌心里破皮后的盈盈鲜血。   她低头看一眼的时候,有泪落下来,落在掌心,将鲜红的血稀释开来。   无人知。   也不知多久,云伯听到明谨说:“他最近经常来这吗?”   “是,主君好几次都在这待很久。”   “谢青的牌位有吗?”   云伯神色略变,明谨看向他,“父亲可吩咐过你,若我问起谢青,让你如何作答。”   云伯低头,“主君只让老奴告诉少宗您,谢家的宗祠,每一尊牌位既是每个人的生平,那些荣耀的,那些偏执的,那些隐秘的,都在其中。”   明谨转头看向那些牌位,“可是有两个人不在。”   云伯:“不在的,也都在其他人的生平里。”   明谨若有所思,上前去,先拿了她曾祖父的牌位,打开牌位下面的暗匣,取出一封绸卷。   打开,她看了,当看到中间文字提及“景帝遇刺,皇后身亡,紫勋氏族牵扯其中,景帝命谢氏带头诛杀温氏,后温氏被灭,萧氏没落,仅存谢氏,次年,边疆霖城守战全员战死,霖城被屠城。”   明谨神色冷漠,相继打开其他人当年陪同作战的先辈,届时一个原因。   战死,战死,战死。   “我记得,当年霖州守战,粮草物资不能供给,曾祖父他们被困城中一个月,后力竭而战死。”   云伯想起那些过往,还是有些哽咽,“是,枳姑娘曾写家书密信让暗卫带往霖州城,但全都如泥牛入海,连暗卫都未曾归来,后来枳姑娘知道其中必有诡异,便只闭门锁族,没多久,霖州城灭,谢氏嫡脉只剩三人,那时,朝廷监察院跟刑部军部各有来人,要拿人刑侦问罪,那是极艰难的日子。”   明谨垂眸,将牌位放上去,手指往下挪,落在她祖父的牌位上。   “曾祖父他们的遗卷是祖父书写,那祖父的,可是父亲所写?”   “是。”   明谨取出,看了字迹,确认是谢远的笔迹,只是当她看到上面的文字,忽错愕。   因为上面就一行字,六个字。   “谢枳,谢青,谢远。”   一个人的生平竟归纳于三个人?   明谨若有所思,却发现遗卷下面还有一把钥匙。   她思虑片刻,让云伯出去通知拓泽跟毕十一将宗祠紧锁,不许任何人进来。   后,明谨走到牌位挂壁的后方,撩开一副挂画。用钥匙插入秘孔之中,嘎嚓一下。   地面上的密室入口打开。   ——————   明谨举着烛台走下密室,密室里粉尘密布,但她低头瞧着通道地面上的鞋印,知道有人曾来过,且在不久以前。   看这鞋印纹路跟鞋码大小,自然是她父亲。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莫非是有东西留给她?   明谨将烛光往前送了下,忽然一惊,眉头轻蹙。   原来,这就是他留给她的。   一具灰尘布满的白骨。   他坐在椅子上,脖颈后仰,仰面看着天空,双手白骨死死抓着脖子上缠绕的绳子。   他一动不动。   明谨心悸之后,走近,将烛台放在桌子上,桌子上并非空无一物,还有一些早已腐烂的碗筷,以及两个酒杯。   一个人,曾在这里与死者饮酒,并且……下毒。   明谨袖摆一扫,风吹去骸骨上的粉尘,露出了骨骸之上的黑色。   这是毒入体的症状。   明谨查看了下耻骨,断定了他的年岁。   “叶青。”   原来谢家那个消失了的人在这里。   死了,而且死了很久很久。   在他最年华美好的年纪。   被人毒杀。   毒杀时还强行勒死。   能出现在这里,能这般杀他的人是谁呢?   “祖父。”   明谨扶额,微喃喃。   此前她对谢之檩说谢家多出反骨多禁忌,这么快就应验了。   不过,明谨从谢青心脏部位卡在肋骨上的位置取下了一封信。   这封信很随意得卡在那,好像可以想像到不久前谢远出现在这里,将它留下,等着它落在她的手里。   但信内并不止纸张,还放置了一枚令牌。   青玉冷铁质感,纹路古朴雍容。   明谨摸着这枚令牌,仿佛间回到她幼年时,那时,她刚失去母亲,性子闷,藏着心事,不肯与他人言,明容怕她难过,亲自来陪她,陪她读书写字,陪她放风筝。   但在那会,他的祖父往家里带了一个人,一个威严冷峻的人,他看到了她,眼神特别奇怪,唤她过去,问她许多事。   她知晓对方是极尊贵的客人,不敢怠慢,有问必答,后来,他常常来,每次都要见她。   日子久了,她对此人也有了几分熟稔,但后来,他的性子越来越阴郁,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常常发呆,似在通过她看另一个人。   她素来敏感,隐隐觉得不妥,但当时她的父亲实为忙碌,她不知道与人诉说……   后来,那个人给了她一枚令牌。   她不肯也不敢接。   “你聪慧非常,像她,大概知道我是谁了,那么,天下间有谁能拒绝我的赐予?”   “我若是给了你,你必须接。”   她最后接了,然后,他后面再来,就经常带了一个少年人,撺掇他给她放风筝……   回忆过往,似白纸泛黄。   低头看着令牌,明谨眼底却泛红,喃喃自语。   “后来,你终于归家,我将这枚令牌交给你,说了此事,尤记得你的脸色特别难看,问我是否将此事告知祖父,我说没有,你才放松了些。”   “可后来,你就变了,变得不择手段,变得阴狠狡诈,变得让我觉得陌生又畏惧。”   “是否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开始保护我了。”   没人能应她,留给她的除了这枚冰冷的令牌,只有一封信。   明谨拆开了它,看着看着,她手指颤抖了,身体踉跄,艰难扶住了桌子,似难以置信,又痛苦万分。   烛火摇曳,隐隐传来她痛苦的呜咽。   而于颤抖指尖飘落地面的信上有这样的文字。   ——谢枳,于家族危难几覆绝时冒风险相助先帝褚峥登基,畏先帝心思,决议隐退保家族安危,但实则并未成功隐退,而是失踪,五年后,谢青查清谢枳乃为褚峥掳走奸污,并囚困数年,后惨死,死时有孕。   谢青,乃谢枳一手带大,视之如神明,痛苦之下,为报复,勾结霖州与焦城内政之人,通敌卖国,于谢氏十数人战死八年后,亲手导致霖州城为大荒所破,三日屠城。后此事为谢宗所知,于此地毒勒而死。   谢宗,勒死亲弟后,遮掩其痕迹,以为如此可保家族万全,但才知谢青之事藏于密信之中,为人所有,后,因惧此事泄露,为保家族,谢宗沦为对方走狗,为之差遣,为取信先帝,不得不舍心爱女子,娶了先帝为羞辱特意所指的东家女为谢家祖母,此女卑贱,品行不端,婚前便与人有染,谢宗厌恶极致,却不能显露,故作看重两人所出之子谢远,后明知有人欲在猎场马上做手脚诛杀谢远,他提前知却不予动作,在谢远断腿后,准备扶持后面两个儿子。后,谢宗于那人合谋,尊褚峥意志,谋划灭蝶恋花,为此设局于谢远,诱他去接近第二剑心……数年后,蝶恋花灭……为脱离困局,谢宗见其孙女明谨肖似谢枳,便将她引到褚峥面前,意欲讨好褚峥,再借褚峥之手灭对方,后失败,因褚峥不久后驾崩,谢宗不甘,后病重而逝。   冰冷的文字,简单的描述,说尽了谢家如今祸患之前许多年的隐秘。   一个接一个,因前者而不断犯错,因犯错而再次犯错。   就好像是一条路,走上去了就不能回头了。   还有不能诉说的,那些牌位下藏着的,意味深长的痛忍。   以及可以蔓延开来的揣测——谢宗死后,谢远继承谢家,继续为人所奴役,只因那人掌握足以让谢家举族覆灭的证据。   上有先帝褚峥,又有对方威胁,堂堂第一世族不得不为人走狗。   堂堂两代族长都为此扭曲了心志,成了狠毒无情之人。   还有她的曾姑母,那样好的人,她自小除了谢始祖最为憧憬之人,原来是那样屈辱而死的。   现在,她的父亲谢远也死了。   可那个人依旧握有这般证据。   “那些年……那么多年……”   想起谢远一头白发,想起他曾经在霖州城诛杀邪教的残忍,她从未看出他有半点挂碍,仿佛寻常。   只因他的残忍跟无情早已随他纵横多年。   可她总是念想着当年做一个小官,在小地方陪着她们母女下田园看民生的父亲。   也许……他也是想念的吧。   斩首,断头啊。   这是他为自己选的路。   “通敌叛国啊,霖州城……原来如此。”   前些年岁,那些时日她总惴惴不安的危险猜测,如今终于得到验证。   明谨扶着桌子,面色微微潮红,片刻后,她嘴角流出血来。   她有些茫然。   谢家,她还护得住吗?   但她的父亲,似乎已经给她铺好了路。   两条路可以选。   ——————————   明谨从密室出来,回到宗祠,再看这古老而雍容历尽三百年的牌位,她眼底晦涩如深渊,她在宗祠里待了一夜。   次日凌晨。   宗祠大门忽然被云伯匆忙推开。   明谨睁开眼,转身看去,看到了云伯面上的惊恐。   她心里一沉,但仍旧沉稳问道,“何事?”   “明黛……明黛姑娘不见了。”   明谨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一片死寂,手指微微颤抖后,倏然拧紧。。   她快步出去,刚出宗祠,还没下台阶,忽然顿足,声音薄冷而坚毅。   “明月他们在哪?”   “昨日已离家,已遣暗卫秘密护送,且按姑娘你的吩咐,已请有司重新登记族谱,将两人剔除。”   明谨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不要让他们知道,不要让他们回头。”   云伯看得出她的疲惫跟沉重,忙点头,然后跟明谨快速前往三房。   此时,三房已乱作一团。   林氏悲痛惊恐,见明谨来了后,忙上前来拽着她的手,哭求她找明黛。   谢沥上前抱住她,看向明谨,眼里满是乞求。   明谨目光一扫屋舍,再看向倒在地上已然冷却了的尸体。   这些人里面有一大半是她送来的护卫。   可都被杀了。   无声无息。   明谨上前检查其中一人的尸体,起身。   她的神色有短暂的变幻,但最终归于死寂,她知道是谁干的了。   那个人竟混进来了。   剥皮。 第211章 屠杀   ——————————   谢明黛的失踪仿佛一颗石子掉进了幽深平静的水潭里,发出了声响,溅出了水花,荡出了一圈圈涟漪。   许氏拥着惊慌痛哭的林氏,看向自己的丈夫跟谢沥,可这两人却也只能看向明谨。   她擅长推理调查,没准可以找到谢明黛。   可明谨已经猜到对手是谁了,都不用查,只是让毕十一将一个人带过来。   谁?三房院里的某个人。   “她?!”谢沥夫妇震惊了,但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带过来了,对方柔弱,很是疑惑,但明谨什么也没说,直接让拓泽扔了一把小刀过来,二话不说捏住她的下巴,刀锋切入了她的耳朵下侧。   竟是要剥皮!   女子惨叫了下,谢沥忍不住想上前,但被林氏猛然抓住了袖子。   他回头,对上自己妻子,看到了她眼中的冰冷跟狠辣。   “如果不是她,我给她抵命,如果是她,你确定要护着?”   柔弱无比的妇人,第一次显露了刻骨的恨意。   谢沥心惊,最终没说什么。   另一边,这个女子没等明谨真正剥开她的脸皮,她就喊了一句:“谢明谨,你还想不想要谢明黛活命?”   明谨停下手,扔了小刀,手指按着她脸上的伤口,微微用劲,道:“李青玥。”   事到今日,她才能猜疑并肯定这个女人的身份。   因为谢家必有一个人能与剥皮联系,让他熟悉三房的虚实。   她眯起眼,忽露出奇异的笑,“真是荣幸,让尊贵无比的谢家少宗还能记得我。”   明谨不与她掰扯过往,“你敢暴露,说明是他属意你告诉我的,那就说吧,他在哪?”   “你此前查到哪,他就在哪。”   乌灵。   明谨的猜测也是这里,略平了下呼吸,她捏开李青玥的嘴巴,往里面塞了一颗丹药。   “毒药?”   “不,蛊丸,除非她没事,否则你不会死,一直不会死。”   明谨掐着她的喉咙让她眼下了蛊丸,又让拓泽看好她,不许她自尽,一并带到乌灵去。   “别让明容姐回来,也一定不要开谢家大门,必要时刻直接动手,哪怕厮杀也在所不惜,这是高祖赐予谢家的权力。”明谨对其余人吩咐了一句就带着人离开了谢家。   她回得突兀,为稳定谢家而来,可又走得匆忙,因为在谢家跟谢明黛之间。   她选择了后者。   “阿岫,你说阿谨能救回黛儿吗?”   “母亲,一定可以的。”   谢之岫也有些茫然了,可以吗?   他比他的母亲更理解这个人,她越风轻云淡,越是没有把握。   ————————   “谢明谨走了?”都城之人很是惊诧,莫非是找到了谢远?   但明谨见到了一个人,对方似是追上来的,她回头看。   看到了一袭白衣。   “我刚出宫,在你谢家门外见你出来,出了什么事?”梨白衣觉得明谨一进一出委实不正常。   因只有梨白衣一人,明谨信任她,只一句:“阿黛被带走了。”   梨白衣吃惊,却看到了明谨眼底的血丝,她抿唇,“我能做什么?”   世家贵女若被掳走,本身就是极坏的结果。   何况看明谨神色,似乎对手很可怖。   “替我告诉君上,广陵谷在乌灵,抉择全看朝廷——也让我看看那个人能不能把消息传递到乌灵。”   也就是说,阻拦乌灵剿灭邪教的,很可能是对方党羽。   哪怕只是可能,有人正常怀疑,明谨也无所谓对方是否无辜。   “好。”梨白衣答应了,也不敢耽误明谨时间,“必要时,用我给你的令牌。”   梨白衣怕她不肯用,明谨却笑了笑,然后转身骑马离去。   但梨白衣却觉得她这一笑竟有几分惨然。   ——————   两日后,乌灵某一荒山之中,山岗上,徐秋白对剥皮说道:“计划已经成功一半,接下来,你等着就可以了。”   剥皮笑了笑,“不对我那位小妻子做些什么么?”   徐秋白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想让事态失控,最好别。”   剥皮耸耸肩,“好吧,我听你的。”   后他看着徐秋白下了山,目光却有些幽沉,喃喃道:“只为了不让事态失控么?”   半个时辰后,明黛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地上,前面剥皮正在烤一只鸡。   “饿了没?”   明黛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娘子,似乎到现在,你都还没跟我说一句话呢,可真让为夫的伤心。”   “我带你一路跑出都城,避开多少耳目,可累坏了,你不打算夸奖下我么?”   剥皮笑盈盈道。   明黛依旧不说话,剥皮则是拿着烤好的鸡到她跟前。   “吃吧。“   明黛睁开眼,问他:“为什么非要混到我身边,我自认自己在谢家算不得什么人物。”   “我倒是想去勾引谢明谨,可她比你难骗多了,我拿二师兄都铩羽而归,何况我。”   “那你现在成功了,不仅偏心,连人都在你手里。”谢明黛这一路也疲乏得很,有些狼狈,但心思反而是定的。   可能也就是死吧。   她想。   “奇怪,你竟一点都不害怕,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是那谢明谨教你的?但凡遇险,先不要慌?”   “她总不能教我遇险后先惊慌吧。”谢明黛靠着山壁,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她教我遇险了一定要好好出卖她跟谢家的情报,以此换取性命。”   剥皮眯起眼,撕下了鸡腿,递到谢明黛面前,后者很识时务,张开嘴就吃了。   “这也是她教你的?我原以为你很高傲。”   “高傲不能当饭吃,我不想饿死。”   她貌美,再狼狈,轻咬鸡肉的时候,红唇润泽,娇艳欲滴。   剥皮忽然捏住她下巴,凑近了下。   谢明黛往后一躲,皱眉看着他。   剥皮面色闪烁,眼底阴霾吞吐,捏她下巴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明黛忍着痛没吭声。   直到他说:“你知道我为何掳你到这里吗?”   “折磨,折磨我,以此来折磨阿谨慎。”   “是的,我的阿黛果然匆忙,那若我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真正的妻子,跟谢家绝烈,我便不伤你,你可愿意?”   他靠近,吞吐如毒蛇,似真似假。   谢明黛与他对视,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你不会的。”   剥皮眯起眼。   谢明黛自顾自说:“旁人觉得你为邪教,定是为邪教图谋,但我觉得,你应当是有几分私心的——你是真的记恨谢家,怕是我谢家以前政敌?”   剥皮不说话。   谢明黛:“其实不管你是庄帏,还是剥皮,都可看出你是一个相当执拗的人,花羽山那会,我从衙门那也得知你一些杀人的手法,你很可怕,让人畏惧,我不觉得我自己有能力让你放下仇恨,或者违背你宗门的命令,你只是想继续骗我。”   “骗就骗吧,我只想说……阿谨教会我很多,第一要我自保,但于我而言,如果希望渺茫,可能给她带来莫大隐患,我会放弃。”   “放弃?你要放弃?求死么?”   明黛不说话,剥皮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几分相似明谨,或者相似谢远的气质。   那种淡漠,不屑。   他恼怒,猛然将明黛按在地上,掐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我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顺从我?”   谢明黛面容在他的掐脖下有些痛苦,但还是艰难说出一句,“我是谢家女子,谢家,从没有跟敌人求饶的规矩。”   他说得对,她其实是高傲的。   剥皮忽然松手,笑了,那是一种十分怪异的笑,拽着她起来,拉到她平台上往下看。   “下面来人了,你看看,是要来救你的么?”   “她那么厉害,你看看,她能来救你么?”   “若是不能……”   他的手指抚过她娇嫩的唇瓣,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呢喃:“我会让你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   谢明黛心肝一颤,而后,她看到了那些人影……   ————————   慢了一夜。   始终会慢一夜的路程,跑死了三匹马,明谨终于赶到了乌灵。   但天狗回复她,并没有找到剥皮的踪迹,但摸到了广陵谷的踪迹。   “花羽山?”   “好眼光。”   明谨没有欢喜,似乎这连日的奔波,让她的疲惫变成了冷漠。   倒是李青玥面容枯槁,仿佛瘦了十斤。   时时刻刻,她都在忍受蛊毒的折磨。   明谨没有多说,因为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准备吧。”她冷然道。   “是。”   李青玥忍痛,却是讥笑,“就凭这么点人?谢明谨,你不会是为了救妹妹就去送死吧。”   明谨没有理她,只是擦了一遍剑,待百多人马点齐后就前往花羽山。   这一日,晴空万里,但花羽山并非鸟语花香,因为已近秋时。   林木见秋瑟,花叶飘黄。   花羽山中来往人不少,显是名山,也因此反而没什么人察觉到此山中于四五年前就埋入了广陵谷的人马,日积月累,羽翼丰满,如今正面山麓游客不少,但背面山阴因鲜有小道,道路不通达而少有人去,也无人知它山中有密道。   这密道是何时有的,为何谢家人无人察觉,谁也不知,只是明谨找到密道后,直接进入山体内洞。   走过了长长的甬道,没有偷袭,明谨看到了前面壁上插着的火把照耀下。   老迈的广陵谷谷主正带着乌压压一群邪教门徒在含笑看着她。   显然,他是用谢明黛来钓明谨上钩。   她的弱点太明显了。   “人不多啊,谢明谨,你父亲命不久矣,所以自己找死,你呢,前途正好,何必呢?”   明谨扣着腰上悬挂的长剑,道:“我妹妹呢?”   “你今天都出不去,还想着把她带出去?”   “茶叶一说,陈年胜新,但武道一途,并非老者越强。”   明谨垂眸,淡淡道:“越老,皮肉骨衰老,渐出了暮气,脑子也没年轻时好使,所以贪恋年轻肉体,越贪越显滑稽,所以都说老而不死是谓贼,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广陵谷谷主面容震怒,却是怪笑,“如此自信,不知是突破了一苇渡江,还是上善若水,就让我来会你一会。”   说罢,他探手而出,身如鬼魅,手爪狰狞,内劲狂暴,眨眼就到了明谨跟前。   但凡是一苇渡江,明谨也可一战一躲,但眼前这人不行。   她连躲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明谨身后一个护卫悍然拔刀。   那一刀,惊艳绝伦,霸道极致。   广陵谷谷主一怔,忽面色大变。   轰!!   地面石头粉碎,广陵谷谷主惊呼:“是你!!”   护卫提刀走出,剥下脸上的面具扔在地上,淡淡道:“老东西,藏了这么多年,狡兔三窟,够深的,今天可算找到你了。”   广陵谷谷主惊怒之下反而嘲讽:“没想到蝶恋花之人竟跟谢家女儿联手了,真让我大开眼界。”   斐无道微笑:“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好龙阳,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   “你!”广陵谷谷主恼怒,“斐无道,你别以为自己……”   斐无道没给他多说的机会,“废什么话,打!“   两大上善若水的高手厮杀,明谨看也没看,直接带人杀入邪教群中。   对方人多?可没有一个到一苇渡江级的,剥皮跟徐秋白都不在。   明谨惦记明黛性命,不愿纠缠,但邪教人多,各个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不知疲倦疯狂攻击,被拦住了路,明谨憎恶之下,出手十分狠辣,几乎一剑一个,完全杀戮状态。   没过多久,外面来了人。   监察院跟十二监以及谢家暗卫来了。   山外还有军队封山,数百武林好手从山中各处搜罗山来,这个入口进来了百来号人,见已起厮杀,忙来助明谨。   其中一人白衣胜雪,一人抵挡了数十人,却是无言,不急着寒暄。   边上庄无血窜得快,一刀劈开一个邪徒脑袋,问明谨,“你妹妹找到了没?”   “没有。”   “我们拦着,你进去。”   明谨看了他一眼,借着众人撕开的口子冲进内洞。   内洞还有许多教众,战力次等,但也人多势众,王九很早就知道广陵谷树大根深,却不知对方人马这么多,若非她为了妥当,决意在联系斐无道之外,还提前让梨白衣帮忙求助于朝廷,恐怕……   今日死的就是她了。   可是剥皮跟徐秋白并不在这里。   明谨隐隐不安。   —————— 第212章 炼狱   ——————   明谨杀入重围,又杀出重围,带着一身血气查找各个地洞,却始终没能找到明黛。   外面的厮杀也有了分明。   邪教毕竟是邪教,再强大也不可能跟一个国家对抗,当然,如果再给对方十年发展就不一定了。   可惜,他们终究是暴露了老巢。   现在朝廷果断出手,也算是扼住了对方发展的势头。   梨白衣带人进来的时候,地面已满是尸体,斩杀剩余之人,很快,梨白衣见到了从里面洞口出来的明谨。   她有些心惊。   明谨的眉宇有舒展不开的阴郁。   她快步提剑而出,正好看到了被斐无道击溃的广陵谷谷主。   轰!一声巨响,仿佛整个隧道都被打穿了似的,朝廷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被打出凹洞的石壁。   广陵谷谷主想跑,但斐无道太强了,预判了他的退路,直接一刀打伤了他的腿,再上前重创他的心脉,在对方倒下后,几下隔空点穴,强封了他的内力。   斐无道正要把人带走,看到了明谨过来拦住他。   “我记得这是合作,你还没有跟我要求什么的资格,可别告诉我,你想带走这个老头。”   明谨抿唇,“我只是有些事想问问他。”   “那跟我有关系吗?”   斐无道冷血无情,但见明谨跪下了。   他一惊,刚拽住了她的左手腕,一身血的梨白衣在庄无血等人控制了局面后,也跟着出来,也拽住了明谨的右手。   两人对视了一眼,斐无道松开手,瘪瘪嘴,道:“女人啊,就是麻烦,问吧问吧,快点。”   明谨看向广陵谷谷主,后者战败,却是怪笑,“想知道你妹妹的踪迹啊?你又不能放了我,我又怎么会说呢?还是你要用蛊毒来折磨我?来试试吧。”   他似乎无所畏惧。   但明谨淡淡道:“其实你也不知道吧,因为徐秋白跟剥皮早已不在你掌控之中,他们抓走我妹妹,引我前来,你本以为这是你的计谋,其实也等于是他们的计谋——他们料定我会求助于斐无道,也料定我会通知朝廷,所以这一战你必败。”   广陵谷谷主沉默。   明谨:“是要看着背叛自己的两个弟子日后卷动风云,还是要看着自己的敌人一时落寞,孰轻孰重,你没盘算么?”   “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事,就算不知道我妹妹在哪里,也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   “看我们两败俱伤,才最符合你的利益,不是吗?”   广陵谷谷主深深看着她,忽笑了,“你很厉害,跟你的父亲一样可怕,所以,就算我不说,你日后一样会替我折磨那两个狗杂种,不过,我现在不能说,因为这样你很可能就救回你妹妹了,你也说了,只有两败俱伤才最符合我的利益,不毁掉你妹妹,你又怎么会痛苦呢,谢明谨。”   “就好像毁掉一个第二剑心,一个谢远就够了,而毁掉谢远,也只需要一个第二剑心。”   “你还是去找你的妹妹吧,最好像疯了一样哦,这样我才会痛快。”   他笑着,跟魔鬼一般,众人看着都憋闷来气,斐无道眯起眼,眼中杀机闪过,而庄无血提刀而出,正要上前。   明谨却是站在黑暗中,盯着他,半响,忽说:“听说好龙阳者,最难忍受女子,那么……”   她偏过脸,对拓泽道:“去乌灵最差的妓院,邀年纪60以上的女子过来,告诉她们有上好的买卖,只要来了,每人给500两。”   众人心惊,看明谨的眼神都觉得陌生了。   这还是那位堪称昭国世家嫡女典范的谢明谨么?   梨白衣也有些懵,斐无道则是挑了眉,吹了口哨,然后就看到梨白衣瞪自己。   呵,这小丫头。   又不是自己教她的。   拓泽目光狠辣,“好,可要最丑的,最好得病的那种。”   庄无血冷笑:“我去挑人,一定给他挑最好的。”   明谨微笑,“对,就要这样的,如果人数不止,不上限,来多少,我要多少。”   然后她转头看向广陵谷谷主,“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吊着你的命,把你挂在乌灵城墙,让千万人看你的下场,并且告诉天下邪众,这就是他们的信仰之主。”   “如此,也不违朝廷震慑邪教的政令,还可以将你从乌灵巡回到其他州城……”   “你觉得这样如何?”   她笑着,掐住了广陵谷谷主的咽喉,将瘦小的老者提在手中,眉眼之中竟带着几分妖姝盛开的娇媚。   极端狠辣,诛心极致。   她太聪明,   广陵谷谷主面色已然扭曲……最终嘴巴微微动。   上善若水又如何,为人刀俎鱼肉。   “他应该在琯泽山。”   ————————   琯泽山,明谨不让其他人上山,只带了梨白衣。   因为她是女子。   对手如果只是剥皮跟徐秋白,她们两人足够了,而若是还有其他绝顶高手,其他人来了也没用。   而人越多,尤其是男子,于明黛越不好——如果她还活着……   “我只要她活着,其余都不打紧。”明谨这样说。   梨白衣跟拓泽都无法安危,只能尽快跟上她的速度。   这无关斐无道的宗门之事,他没来,带着广陵谷谷主回了乌灵。   也不知道干嘛去。   此时,山中静谧,明谨上山的时候,发觉山道之中有很多脚印,也不知道多少人。   其余两人只觉得疑惑,但明谨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们不了解剥皮,但她不一样。   手指不断扣紧腰上的长剑,好多次,梨白衣都听到了她手指颤抖之下剑鞘的颤动之音。   恐惧,极端的恐惧。   “明谨。”梨白衣喊了她。   明谨回头。   “你不要怕。”梨白衣说。   明谨手指微凉,但还是朝她露出了一个笑,“他们应当是想威胁我,如今他们师傅也死了,明黛于他们也只剩下这个用途了,所以……”   所以应该没事的。   “只要我顺从他们,他们想要的,我都会给。”   她这样说,梨白衣只能顺从她点点头,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山洞。   奇异的是这山中分外寂静。   这山洞也分外寂静。   到了洞口,耳聪目明的明谨却听到了细微的动静,非人类的,还有空气里卷出的淡淡腥臭。   她眼神有些变幻,忽说:“你们两个待在这,我自己进去。”   未等两人反应,她进去了。   梨白衣跟拓泽对视,眼中齐齐闪过惊惧跟不安,但无法违背她的意愿,只能在洞口等着,但不过几个呼吸,他们便听到了痛苦的、凄厉的……近乎崩溃的声音。   而后便是里面剑气重霄的凌冽声。   切割地面跟墙壁,还有奇异的嘶鸣尖叫。   似是……老鼠?   两人冲了进去,当看到疯狂劈出剑气的明谨,以及地面一团团老鼠尸块,以及……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凌乱被撕碎的衣物,残缺的尸体,可辨析的面容……   ————————   朝阳灿然,山中一片名堂,但山东中一片黑暗,除了此前剧烈的动静,如今恢复了可怕的死寂,好像里面的呼吸都是痛苦的,都是小心翼翼的,都说不可言说的。   也不知多久。   踉跄的脚步声传来,渐看到一只手,一只苍白带血的手按在了山壁山,带着茫然的喘息。   她看到了外面的阳光,却觉得视觉很恍惚,然后她痛苦跪下了。   她按住了心口,无法控制体内翻涌的隐疾复发,攻占她的身体每一寸血肉。   梨白衣跟拓泽大惊失色,后者上前欲扶住她,却感觉到这具身体森寒刻骨,从骨髓里涌出寒气。   在这样极端的痛苦中,她却在说:“你知道吗?她……她是我最家里最好的姑娘……从小就傲气,倔……好多人疼爱她……从不需要对谁让步,不需要遮掩……也不需要去为谁付出……她讨厌我,从小就讨厌我,要跟我争高下,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她,那是我故意的,我是不是很坏?”   “我想看她生气,看她瞪我,那么鲜活,不像我,骨子里都藏着算计……”   “白衣啊,我做梦都想像她一样。”   “可我毁了她。”   她抬起脸,眼里没有泪,只有明明光辉占满却显荒芜的世界。   空洞无边际。   梨白衣在落泪之时,听到她最后微弱一句话。   近乎虚无缥缈的一句话。   “原来……真的有炼狱啊。”   她在昏迷过去之前,低下头,跪在了光明与黑暗之间,仿佛垂下的头颅被黑暗跟光明的一寸界限所斩。   斩首酷刑一般。   昭国世家最高傲的血脉终究对这惨淡人间低了头,却在三寸光辉跟无边黑暗交融的界限里被斩首。   山野寂静,天地无风。   ————————   乌灵谢氏,梨白衣提剑站在院子里,对庄无血等人说:“谢明黛的死讯不准传回都城,只说还未找到。”   十二监的人有些异议,梨白衣则是看了他一眼,“你们亦可回都城跟君上禀明问上意。”   众人不敢言语。   梨白衣转头,看见庄无血脸色煞白,只看着远处停放谢明黛棺椁的屋舍,她皱皱眉,终究没说什么。   另一房屋面前,拓泽抱剑而立,已守了一日一夜的他不知疲倦。   梨白衣来的时候,他没有让步,但很尊敬对方。   “主上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请梨姑娘海涵。”   梨白衣没有强迫,只是道:“她隐疾如何?”   “已压制。”   “什么时候她想回都城了,喊我,我带她回我楼内请我师傅看一看。”   顿了下,梨白衣再次道:“明黛姑娘的事,我已吩咐好,暂不会传回都城。”   拓泽抬手作揖,弯腰鞠躬,却是不言语。   梨白衣看到了他猩红的眼眶。   自古,士为知己者死,若非绝对的忠诚,无法感受自己尊主那般极端的痛苦,为之痛而痛。   这一日夜,她也未能安眠,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回想那洞中一幕,也回想起谢明谨几疯魔后又克制了痛苦跪首的样子。   那是一个极端纯粹的人,因为爱极端克制,恨也极端克制,最终变成了极端的复杂。   如同四年前……但她不知如今的谢明谨似乎依旧能走出来。   四年前,只是他人言语。   四年后,却是亲身炼狱。   梨白衣有些茫然了,第一次觉得这人世间的苦痛,端是比剑道之上的困难还要可怖千万倍。   ————————   梨白衣却不知,拓泽身后的屋中无人。   此时的明谨不在乌灵谢氏老宅,也不在乌灵城中,而在城外。   城外东道郊区的乌灵,最近少有乌灵人愿意去,因为因前段时间的战乱,流民云涌而来,不过不同于别地的流民被驱赶,乌灵的流民是得到了妥善安置的,除了郡守联系原地遣送回去,也有人给了另外的银两帮助他们回乡重新生活。   不过因为毕竟人多,本地人也不会前去。   今日,这个驻扎着五百多人的流民团正迎接了一伙人,说是来护送他们回故乡的,路上,骑马的一个漂亮大姐姐问同行的小男孩他身上的新衣服哪里来的。   小男孩刚要说话,他的母亲就捂住了他的嘴巴,讪讪说是别人送的。   “可是小圣人商行?”   “是的,姑娘您知道。”   “我也是这个商行的,这次,也是我们特地护送你们回乡。”   “那可真太感谢你了。”   妇人正要巴结对方,却突看到对方眼底的冰冷,她呆了下,心悸蔓延到喉扣,却不能说话,因为被人点了哑穴,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这个女子亲昵扶住了脑袋,后者笑盈盈问:“可是你的爹爹得了什么好差事,赚到了钱财?”   小男孩尚不知自己母亲的异样,他笑嘻嘻说道:“是的呢,父亲回来的时候可高兴了,说是天大的好差事,还白得了十两影子,不光我父亲,我叔叔他们也都拿到了,回来的时候好生高兴,可把其他人羡慕坏了。”   “那他们有说是什么事么?”   “没说,反正不与我说,倒是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嘀嘀咕咕什么,我好几次想听都没听到,他们不让我听。”   “那你说说他们是怎么嘀咕的。”   小男孩歪着脑袋想了下,竟是挤眉弄眼抹口水的样子。   女子看着他,看了很久,看到小男孩都莫名恐惧了,却见她笑了。   那笑,如同天仙一般。   小男孩看呆了。 第213章 折断(最近我不看评论了,怕你们骂我,捂脸)   “姐姐,你真好看,跟仙子一样。”   “是么,那你去问问你的爹爹,可看到过如我这般天仙的女子。”   她这话说着似幽默搞笑,但边上的天狗却能看出自家主上平和之下的不可捉摸的情绪。   现在的谢明谨,像是一团变化无常的云雾。   “好嘞。”   小男孩飞快跑了过去。   那个换了新衣服,迈着二八步的乡野匹夫听到这话到时候,第一时间表情古怪,但回头看明谨的时候,正好对上她淡淡的目光,忽变了变脸色有些不安,但看明谨接下来也没做什么,他就又放松了,掂量着新到手的银两喜不自胜。   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   世间人,百态面孔,重叠了,都是一张恶修罗的狰狞面。   明谨忽然就笑了,再没言语,而是安然平和骑着马。   直到好些个男子似乎察觉到不对。   “这不是往我们家乡的路啊,大人,这路不对。”   “前面是好像是那什么山。”   “琯泽山,对,听乌灵的人这么说。”   一些心里有鬼的人终于感到不对劲了,正要叫唤,也正要拉着家人跑走,但来不及了,天狗等人已经将周遭看护起来,亮出了刀剑,并且,明谨拿出了一把长长的笛子。   “来之前,给你们的井水里下了点东西,现在,也该活了。”   她吹响了笛子,蛊虫发作,这些人顿然痛苦哀嚎起来,而后,在天狗等人的驱赶下不得不往山上走。   天狗道:“此前为了十两银子就能上山,现在为了活命,就这么为难?”   这些人痛苦不堪,最终在明谨无声的带领下到了山中,进了山洞,山洞被把控死。   没有人进去,这一次,依旧是明谨一个人进去。   起初,有笛声,有那些人的哀嚎声,后来,有厮杀声,再后来……血腥味滔天翻涌而出。   天狗等人站在山洞外,一方洞察山中动静,避免有人上来,二来,收着这个洞口,任由里面如炼狱,天狗等人脸上却只有冷漠。   他们非不知人间疾苦的人,他们也从荒芜贫瘠中来,于穷困中被她收入麾下,曾几何时,什么可怕的事没见过,他们会心软吗?   为人下属,他们只怕自己主上心软。   而谢明黛……他们并不陌生。   其实跟明谨多年的老下属能懂为什么她说那是她最想成为的谢家姑娘。   因为她一开始就是那个年幼时乍一失去母亲就得设下心房与至亲虚与委蛇的谢明谨。   她缺失且渴望的,谢明黛身上都有。   ——————   也不知道多久,天狗看着太阳光,微眯了眼,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前天是拓泽,今日是他,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拓泽昨天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他转过身,看向从黑暗中走出的明谨。   这一次,她没有吐血,也没有跪下,只是慢慢走出,走到了眼光下,靴子上都带着许多血,每一步都留下了血印。   一身血,鲜血重重粘稠的明谨仰面看天,她不说话。   像是无畏这满身的杀虐昭然于灼阳之下。   而阳光照耀下,她身上的血腥味反而散发更浓烈。   这是谢明谨此生最脏污的时候。   不遮掩,不克制,仿佛释放了某些骨子里深藏的怆然戾气。   但她无声,仿佛与这座山融合一起。   好一会,她才开了口。   声音沙哑又清晰。   “原以为我佛慈悲,却不想吾身乃妖魔。”   这似深非深的一句话,其实贯彻了她这一生。   从出生时荣耀之下的惨烈,到如今的惨烈炼狱之下的顿悟。   佛前叩首求的愿望,原来还是不行啊。   她看着娇艳的灼日想着。   天狗跪下了,其他人也跪下了。   “主上,您是生来尊贵的人,本可以享受权力,放纵自己,可您没有。”   “这世道,素来强者为尊,您若是要做那克制而秉正的圣人,我等愿随您从善。”   “可若您要做那横行天下的妖魔,我等也愿随您作恶,与整个天下为敌,至死不渝。”   为善,她不是没做过。   纵然在边疆死战,几度重伤,她也仍旧惦记着让下面的人帮助各地流离失所的流民,让他们一路不被驱赶,不忍冷饿,可是呢?   竟还是这伙流民。   是她让人安顿厚待的流民啊。   她该有多痛?   用最正确的事,酿造最惨烈的结果,摧毁她的心志,推翻她固守坚持多年的道义。   这就是炼狱。   而这些流民之事还是他负责安排的,天狗跪在地上,双手作揖,低着头,眼底猩红。   “主上,求您决断。”   “否则就杀了我吧。”   明谨回应了吗?   天地之间,山野之深处。   依稀听到她寥寥一句。   “这世上,哪有什么圣人。”   ————————   两日后,琯泽山山洞中的尸堆被人发现了。   找到了蛊,发现了骇人的死状。   监察院的人还没走,搜查了周遭,发现了地面上的血脚印。   “是男子的鞋印。”   “这些人的耳膜充血,显是音蛊之术。”   “是剥皮?”   众勘察者议论纷纷,但不理解剥皮为什么做这种事,庄无血却说:“邪教之人做事,哪有什么为什么,这鞋码的确是庄帏也就是剥皮的,那么这些流民就是他虐杀的。”   众人没有异议,他们此前只知道谢明黛死在琯泽山中,至于她怎么死的,无人知,只是后来勘测尸体被带走后的山洞,很多人隐隐有猜测,但因为梨白衣跟已经晋升少院主的庄无血下了禁口令,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剥皮如此猖獗,如今行踪飘渺,按此前谢姑娘跟那广陵谷谷主所言,怕是我们这次剿灭也等于为他们做嫁衣裳,也许真正的骨干已被剥皮跟那徐秋白带走了,却是难以追查他们踪迹,也不知是否还在乌灵。”   众人都想抓住剥皮,但都看向庄无血,院主不在,君上政令还未下达,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全看对方。   庄无血却看着地面上的痕迹,苍白的脸颊上露出奇异的笑,慢悠悠说:“之前,那老东西不是说剥皮姓司徒么?”   众人沉思,司徒?   “去查跟谢家曾有过仇怨的,姓司徒的人。”   ————————   梨白衣终见到了明谨,此人好像大病初愈,雪色苍白,眉眼寂静,但并没有她预想的那般癫狂颓废。   相反,她好像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焕然一新的瑰色。   那种炼狱而生的曼陀罗艳色,在清寂平静的气质下有种变幻无常深不可测的虚无感。   明明切切实实存在的人,好像变得不真实了。   从谢家无懈可击的端方嫡女,到纵横武林天赋不可一世的绝世天才,再到如今这样的她。   梨白衣都亲身接触过,却没有一次是能真正触摸到对方真正温度的。   谢明谨,她是一个谜。   但她不探究了,只问:“伤势可还好?”   如今天气近冬,已有梅种先于寒中开了花色,明谨本在看着枝头梅色,闻言偏头看来,道:“好很多了,你呢?”   梨白衣静静看着她一会,始终不改她对明谨的善意,“你没事,我就没事。”   她没什么朋友,不知道明谨算不算。   明谨低头,轻轻笑了下,“我没事的,这世上哪有永远度不过的痛,折断了,总能出新芽。”   说着,她轻描淡写折断梅树上最好看的那一簇梅花,把折断的梅花于手中把玩。   梨白衣怔了下,抿抿唇,道:“我得回都城复命了。”   广陵谷谷主被斐无道带走,她也抢不回来,左右对方也必死无疑。   “剥皮跟徐秋白等邪教余孽的海捕文书会很快下达。”   她说着,看明谨的脸,后者似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这样,让人不放心。”   明谨笑了笑,从椅子上起来,忽抱住了梨白衣。   她对这个始终于立场中保持中正且待自己善意的女子轻轻道:“放心,再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   好像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梨白衣终于放松了些。   “其实我也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水过无痕的事,我虽希望你无伤无痛,但,总需要时间。”   “谢明谨,师傅与我说过,你答应过要去我们楼中小住,她还想跟你探讨武学,你可莫要忘了。”   梨白衣走后,明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面容之上有难言的恍惚,但片刻后,她偏过脸,神色已然变幻,变得漠然,手指间把玩的梅花瓣在指尖碾碎成新鲜欲滴的汁液。   她对身后来的拓泽问,“查到了?”   “查到了,在乌灵邻边的恩泽庄。”   明谨笑了下,翻过手掌,让残花败叶从雪白细腻的掌心掉落。   ——————   徐秋白在乌灵跟朝廷中还有耳目,知道监察院在查司徒家的事,眉头紧锁,对下属道:“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   “是。”   徐秋白在下属下去后,还是眉头紧锁,转身去了牢房。   牢房中,剥皮正坐在地上调理伤势,察觉到徐秋白的道来,他睁开眼,“主上有事?”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师兄弟,而是主仆。   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   “此前,我与你说过,让你不要动谢明黛,你为何要违背?”   剥皮却是笑,“我这是在替主上分忧。”   “若我不把那谢明黛毁了,主上永远对那谢明谨有几分侥幸之心,如此,如何成就大业?”   徐秋白面容肃冷,“你是在教我?”   “不敢,我只是觉得成大事者,儿女情长是极可笑的,主上隐忍多年,受过何其大的痛苦,竟还对她有几分妄想,日后若她肯放下,不提大业受阻,我们这些人焉能有活路。”   剥皮说得露骨,徐秋白却是不语。   “何况……”剥皮微笑,“何况,您其实也永远放不下对谢家的憎恨不是么?她又永远无法割舍谢家,如此一来,于其让您将来纠结于其中,还不如我快刀斩乱麻,现在这样不正好。”   “那谢明谨如今定然隐疾复发,道心受阻,天人之路受其所乱,威胁性大大降低,既符合那位主子的要求,又对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岂不是一举两得?”   剥皮算计颇深,但徐秋白深深看了他一会,片刻后,他转身,淡淡抛下一句,“她没你想像的那么脆弱,炼狱之下,能爬出来的皆为恶鬼,你败她手中几次,渴望翻盘,却没想过万一她更强了呢?”   剥皮皱眉。   听到徐秋白寥寥一句似在黑暗中隐约消散。   “折断她的软肋,剩下的,就是无所畏惧的谢明谨了。”   他似笃定自己永远不是谢明谨的对手,可剥皮如何甘心,他深深憎恨谢家,憎恨那高高在上的世家之人。   待徐秋白走后,他目光闪烁,忽看向看守牢狱的那个邪徒,对方观察了下周遭,靠近过来,塞了一张纸条。   剥皮看了一眼,面色大变。   那老东西竟开口了!!   如果监察院找到那个地方……剥皮目光闪烁,他绝不能让他们找到。   半个时辰后,徐秋白得知剥皮逃出牢狱,他放下书,手指揉搓了下书页,眉头轻锁。   ——————   恩泽庄,剥皮逃出来后,直奔此地,但他也不是傻子,小心翼翼勘察过,确定监察院果然还没有搜到这里,于是进入庄后密林,到了湖泊跟竹林秀美之地,见到了一片规整干净常有人打理祭拜的坟茔。   他心思狡诈敏锐,小心查看周遭,确定了没被人动过,才走到这些坟茔前头,时常阴冷诡诈的神色竟有了几分温暖。   伸手轻轻抚摸了墓碑,低低一句:“母亲,对不起,差点让人来打扰你们了,可我今日得将你们带走,否则……”   “否则什么?怕我会挖你司徒家举族之坟头么?”   剥皮倏然一惊,抬头看去,见上面竹梢尖端站立的明谨跃射刺剑而来。   他身体急欲往后躲闪,且抽出腰上软刃凌刺,铿!!   软刃被剑气整个崩解,他的手臂也寸寸出血肉,眨眼见了白骨。   他往后急退,见明谨踩踏在了他父亲的墓碑之上,他面目狰狞之下,眼中却有狂热。   “谢明谨你以为让监察院故意放出风声引我来,你就是真的赢了么?”   “今天,你必死无疑!”   他猖狂笑着,而后,他身后的密林中无声无息飘出,是的,是飘,像是鬼魅一般,因为身法的可怕。   一个黑衣老者,戴着一个奇怪却很好看的花纹面具,这像是女子的审美,在他身上却分外妖娆且雅致。   他不说话,出现后就站在那,静静看着明谨。   上善若水,而且是上善若水中距离天人之境最接近的那种绝世高手。   他就是斐无道提及的、隐在朝中的那位高手。   被他看一眼的时候,明谨便觉得身体之中气血都一寸寸为之冰冷。 第214章 烈焰   ————————   有人说如果一苇渡江还建立于踏水过江的人间豪迈之上,那上善若水是一种超凡的意识,人已脱离些许红尘,渐染了几分与山海风云同飘渺的境界。   但,终究还是人。   是人就有爱恨嗔痴,杀人与不杀人的执念,拿起屠刀或者放下屠刀的纠结。   明谨在看到对方第一眼的时候,这位戴着奇怪面具的老者是没有杀意的,但这不代表对方不会杀自己,恰恰相反,曾几何时,她还未习武之前也曾无杀意之下就杀了人,哪怕不是她动的手,但,克制之下乃为情绪不显,跟有无杀人情绪无关。   且她认为,对方此时此刻对她应是有极端杀心的。   只是克制。   跟她一样的克制,所以掩盖不显。   同类。   明谨忽然想到。   然后他果然动了,但动的时候,她没看到他武器,倒是听到了周边风声跟竹叶飘飒声。   它们像是水里游动的鱼,如鱼得水,无孔不入。   但明谨在下意识握刀时,却恍然发觉它不是鱼,而是像是缠绕了游鱼的水草。   她才是那条被缠绕仿佛要窒息而死的鱼。   上善若水的内力可铸造诛杀游鱼的气境,他还未出手,她便差点死去。   不过……它被破开了。   被飘动且高速旋转的竹叶锋刀所刺破,好像一缸池水被戳破了空洞,那纠缠的,窒息的环境瞬时崩溃。   明谨听到了崩裂且水流溅射的声音,然后……她闭上了眼,体内内力游走,快速修复此前被上善若水之境所压制的内力,它为对方臣服,因为差距太大。   而她是不甘且不屈的。   闭目中,她听到身后竹叶卷动中如飞刀降劈的刀客那衣袍猎猎的声音。   然后,于闭目的黑暗中,她听到了这两位上善若水的高手的气境碰撞的声音,这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袍都飘动了。   掠风而卷云,竹叶清而湖泊静。   有杀机来了。   剥皮看到了可怕的至强者一战,也看到牵扯其中的明谨内力被崩压的困境,他在外围目光闪烁,最终举起手中的暗器小弩瞄准了她的眉心。   轰!!气境二重碾压之下,周遭地面草长却断截,碎叶横飞,连同周遭整个树林都摇晃旋转了似的,最终,剥皮看到了自己这边的老者以碾压的姿态强势崩解那斐无道霸道的刀境。   谢明谨周身毫无保护!   然后……嗡!   剥皮出手了。   那淬了剧毒的小箭以瞬眼已至的速度到了明谨的跟前。   但那一瞬间,它晃动了。   小箭因突临的剑境而崩解碾压的局面,剥皮惊骇之下往上看去,看到了一个白衣老者,不过对方坦荡,倒是不用佩戴面具,一身白衣在这青碧之地尤为显眼,但此前他来的时候,也没人察觉。   这大概就是上善若水顶级宗师的可怕之处。   不过,现在竟有三个顶级大宗师?饶是剥皮自己都骇然了,而当这位白衣老者跟斐无道联手……   局面崩解,剥皮有了逃跑的冲动,但还未等他动身,他的大靠山似笑了下,然后强大内力翻涌而出,竟以一敌二比拼了斐无道跟白衣老者两个人!   而且更强!   斐无道跟白衣老者两人震动,在气境爆破后,再次联手祭出气境,但就在这短短光景中,对方猛然袭向明谨。   探手一抓,明谨的脖子就被枯槁手给攥住了。   这个老者的体态秀丽,手掌竟也白皙细腻,手指十分修长,竟如女子一般,只是冰凉。   明谨感觉到了咽喉的温度,以及对方指腹之下如蛇窜来刺入她脖颈的内力,莫非要诛杀?   不,那内力如同吸舌,刺入咽喉皮肤后就缠住了她体内的气血跟内力。   竟要凭空吸走她的气力!!   “海外东瀛吞吸邪术?!”白衣老者跟斐无道吃惊,齐齐疯狂冲去,但顷刻间,明谨体内的气血内力精华已被他抽走了不少,并且速度不断加快。   轰!!斐无道极端愤怒之下祭出刀锋,而白衣老者站在他身后,拍掌集中内力,两人联手之下的刀气竟扩张,如那长刀扩了四五倍之大,内力刀气,刀气凝实如刀。   嗡!一刀轰然劈来,黑衣老者却只抬了一手,掌心凝聚一层内力,直接空手接刃。   如果是以前,纵然他可以以一敌二,却也不可能这么强,但因为吞吸了明谨天人之体的内力,竟越强横了好几分,甚至还在以可怕的速度增强。   斐无道握刀的双手已然颤抖,另一边,明谨的脸庞之上血气似乎已近苍白。   剥皮痛快了,真痛快了,但痛快之下也有惊恐。   因为他的大靠山太可怕了,比他曾经想像的要可怕千百倍。   不过只要谢明谨死,他今日就算得偿所愿了。   剥皮不自觉露出笑容,却倏然见到明谨睁开眼。   那一眼,她的瞳孔之下有暗沉的诡光,但黑衣老者吃惊了,猛然抽手。   但来不及了,明谨脖子上引在气血中的一根毒针已射入他的手臂,并迅即进入他的全身。   只一下,那恐怖的剧毒就蔓延他全身。   黑衣老者身体闷哼了一下,全身的内力瞬间紊乱,比时,斐无道跟白衣老者看准时机,齐力横扫刀锋。   那刀锋横扫过去,跃出的黑衣老者猛然抽出腰上软剑。   嗡!!   他被打入一丛竹林,那恐怕的气劲让数百根一丛的竹子尽数崩裂断倒。   但斐无道跟白衣老者也受到了对方飙来剑气的重创。   齐齐吐血。   两败俱伤?   对方的重创绝对比他们强,因为毒。   剥皮看着这一幕心惊肉跳,也做出了他的判断——自己的大靠山这次就算不死,现在也绝对毫无作战之力。   但……这里所有人几乎都重创垂死了。   眯起眼,剥皮猛然窜出,直接朝着离他最近的谢明谨……   此时,谢明谨脖子鲜血横流,因为她隐藏了自己体内隐疾之毒,并将之炼凝成毒针,不逼出,却始终藏在体内,就是了为了以牙还牙。   但现在如此方式,也让她脖子出了血口,奄奄一息时,剥皮乘机而来。   此时,斐无道跟白衣老者是真没有能力再去救她了。   “去死吧!!”剥皮面目狰狞,一刀拍向明谨。   但!   奄奄一息的明谨倏然抬头,剥皮一惊,但……她猛然动了,快如闪电,抬手一掌打在他胸膛。   崩!!直接绷断他全身筋脉,并点了穴位,让剥皮既失去武功,又一动不能动。   但明谨一抬头,看到那黑衣老者已经不见了,估计是逃走了。   回头,斐无道也昏迷了过去,倒是白衣老者还能坚持一会,他朝明谨看来一眼,明明嘴角含笑,却是叹道:“你,让我刮目相看。”   这条毒蛇蛰伏太深太深,近些年他也才察觉到对方存在,可碍于白衣剑雪楼坚守开国大帝当年立下的规矩,在君王不要求的情况下,不可出手干涉朝政,他始终不能找出对方。   但他没想到明谨这个后辈如此大胆,如此狠绝,以自己为代价也要重创对方。   明谨放出哨子,通知蛰伏在外圈的拓泽等人前来,一边上前,在寂静的竹林里跪在他前面,给他输内力。   “这般,就不要考虑老头子我的了。”   “他为了保持我体内气血内力的活性,不曾断我后路,只是虚弱些,无妨。”   明谨给自己塞了两颗丹药,继续输入内力。   “你的脖子封气脉,可是鬼谷通脉术?”   “是,四年前分别时,琴前辈将它的完整版传给了我。”   老者面容舒缓,似感慨,“天人之体真的是得天造化,在武学方面天赋太可怕了——要知道我得到它的时候,跟琴丫头研究了很久,都没能像你这样掌握封脉术。不过,你说她传给你,这也不对,本来,它也是别人给我们的。”   明谨垂眸,低低问:“是他吗?”   “是,他求过我两次,也两次找我,最后一次的时候,把完成的两段通脉术交给了我们。”   明谨抬头,“两次?”   “你其实猜到了……一次,便是你出生那次,他来求我救你,第二次就是四年前,不过,这两次恐怕也都在别人的算计下。”   明谨面容孤冷,沙哑道:“那人不直接杀我,一来是为了以我来损耗前辈您的根基,让您多年后也就是如今不是他的对手,二来是为了拿我当种子,孕育成长后再收取成功,以助他突破瓶颈。”   她看得明白,所以才能提前设局。   白衣老者已是十分疲乏,也老迈了许多,轻轻道:“此人,极端可怕,数百年罕见,如今虽受重创,但怕也不死,还不知日后如何隐患,不过能在他武功如此大成之下还重创他根基,已是大成就,此后这些年,他怕是没法出来作恶了,势力必然削减大半,可以给君上腾出时间来。其余的,倒也不必强求。”   他是看穿了明谨如今性子极端,怕她强求。   毕竟,她这一生的痛苦都跟对方脱不了干系。   如此痛苦,如此仇恨,己身没经历过,何以劝他人宽容?   他没法劝她放下,只能劝她不要着急。   明谨当然知道这位老者的好意。   说来也奇怪,她失去了本天然可以庇护她、却被父辈祖辈以及王权跟阴谋摧毁的蝶恋花,但在拥护王权的白衣剑雪楼那儿,却得到了三代人一致的看护跟好感。   她眼底酸涩,却低着头不肯看对方,她怕暴露自己如今不堪的一面,于是说了一句:“前辈,我回不了头了。”   对方没应,明谨抬头才看见对方已疲倦昏迷过去。   明谨看着他,重新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也没想过回头。”   因为就算她回头了,她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了。   ————————   拓泽天狗等人来,看到了战斗之后的惨烈场景。齐齐心悸,但也没有耽误功夫,立即安置好了斐无道跟剑雪楼老祖。   但他们没有离开这里。   明谨捂着丝巾,擦拭脖子上的血,走到面目狰狞的剥皮面前。   剥皮知道自己是阶下囚,他不愿意让她嘲讽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   “谢明谨,你果然厉害,不过即便如此,你也救不会谢明黛了,说来也可笑,你自持的道义,压制着虚伪冷漠的天性,却终究让谢明黛死在了你自己手里,是不是觉得很痛苦?”   明谨看了他一眼,给了天狗一个眼神。   天狗上前,捏住他下巴,直接拔了他的舌头。   剥皮痛苦之下,嘴巴流淌出鲜血,但不止。   明谨跟他面对面,轻轻道:“当年,我曾祖父时期,发生了几个世家联合谋反刺君之事,皇后当场死去,景帝憎恨之下,认为是世家之乱,也为了分裂世家,让我曾祖父亲自带人调查诸世家,司徒家牵连其中,被灭了族,你是生还者。”   剥皮瞳孔血丝密布,如同恶鬼一般盯着她,但明谨轻描淡写继续道:“如果是以前,你与我说明这些,我或许还会在意你家是真的参与其中,还是被牵连的无辜,我或许对你有愧疚之意,但现在,我发现不重要了。”   剥皮瞳孔颤抖。   明谨靠近,缓缓道:“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凡人,凡人皆自私,皆不能超脱厌憎,能让是非道德凌驾于血仇的,那是圣人。”   “阿黛的死,让我明白原来我不是圣人。”   “既非圣人,那就成魔吧。”   然后她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指那坟茔。   天狗便带着下属们活生生掘开司徒家的坟地,剥皮痛苦,嘴巴发出撕嚎,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死不了,只能被定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亲骸骨被掘坟挖骸骨。   骸骨弄出来后,堆了一起,可这还不算,剥皮看到李青玥被带了出来,还有……几人抬着的棺木。   棺木,压在这些骸骨之上。   剥皮忽然发现明谨要做什么,他几乎癫狂,但这次他动了,因为拓泽把他捆了起来,绑上了树枝……   连同李青玥一起,两个人都被困在骸骨堆边上,被干柴压着。   一桶桶的油拿了出来。   拓泽跟天狗等人觉得可笑,这两个人,何其极端,也曾虐害他人不知错处,一味想着自己的无辜,却又难以忍受当自己被残害时的痛苦。   其实也不是多可怕的邪人。   面对痛,面对死,他们痛苦畏惧的样子何其可笑。   可当初……明黛是怎么样的?   她是在什么样的过程中痛苦死去的?   最后尸体变成那样……明谨甚至无法将她带回都城。   因为那样会让她的父母兄长乃至其他亲人崩溃。   甚至十有八九——她那位柔弱的婶婶会自尽。   明谨太懂了,所以她只能选择今日这样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明黛的尸身保存不了多久了,她身上有蛊毒。   ——————   被封住嘴巴的李青玥呜咽哭泣,可明谨毫无动容,只是在众人把油泼溅上去后,她拿了火把点燃,走到两人边上,说:“我们家的阿黛自小灿若骄阳,心无半点黑暗,她这一生都没吃过什么苦,可如今,我谢家也不干净了,配不上她。天地之间,竟仿佛找不到可以让她安息之地了。”   “幸好上古有法,若自身无暇,不容于这天地者,不若烧干净了,与这天地同寿……”   “年少的时候,我们读过这些典籍,先生觉得不正,不让讨论,但她说这样挺好,其实人死了,尸体终究要腐烂,血肉难看,还不如烧了,反正也不会痛。”   她一边说,一边点燃……   痛苦的是剥皮两人。   当冲高的火焰煌煌而起,明谨对着棺椁里的谢明黛轻轻说着:“我希望,你下一辈子,能如凤凰涅槃一样,翱翔于天际。”   她看着,眼中似含泪,又似是燃烧的火焰。   心中轻轻道:哪怕你这个不好的姐姐已成妖邪。   ———————— 第215章 变天   ————————   当棺椁烧成灰烬,王九在灼热的棺椁底层铁板之上收集好了谢明黛的骨灰,众人准备离去,当拓泽猛然看向扶了一下竹子的明谨。   “主上!”   明谨已捂住了嘴巴,指尖粘腻血腥,视线有些荒芜,体内有些空乏,她好像看到了黑暗压盖而来。   在被拓泽扶住之时,她沙哑道:“回都城,还有,通知毕一,让他们启程。”   天狗点头应下。   不过他们出竹林的时候,倏然杀机吞吐,跟外面封锁着的人对峙住了。   庄无血正带着监察院的人站在那。   这个人的确了得,固然心甘情愿为自家主上利用一次,但始终没有放弃自己追查,这不,他也追踪到这了。   庄无血还未看到里面的景象,但瞧见明谨的情况,眉头一皱,“解决了?”   “自己进去看。”   庄无血的气质比从前更森冷了,“我自然会进去看,不过那个人若是正昏迷,不如将他交给我们。”   他没看到里面那个白衣老者是谁,但看到了斐无道。   “阁下为了升官还真是够无耻的啊。”天狗嘲讽道。   庄无血轻笑:“我这一辈子,除了升官还有其他事可以做吗?”   有些人一生都在用玩笑话来说真事。   不过天狗他们怎么可能交出斐无道,也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以耽误时间,眼看着就要厮杀起来。   白衣飘落。   梨白衣。   庄无血若有所思,“梨大人不是回去了吗?不会是来救人的吧。”   他目光扫过天狗这些人,谢明谨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但那个斐无道……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梨白衣没说什么,只是扔了一封密信给庄无血,“自己看。”   庄无血一惊,低头看了,看完什么也没说,直接让开了路。   任由他们离开。   不过擦肩而过时,拓泽手掌被塞了一个东西。   他看了庄无血一眼,挑眉。   等人走后,庄无血的心腹惊疑:“头儿,后面那个老头不会是……”   “你说我看到谁的密信会这么乖?”   众人恍然,齐齐戒备紧张,庄无血却是郑重收了密信,淡淡道:“今日所见闻,只有我们知道……我的意思是整个监察院,你们懂我意思?”   诸人办案这么多年,乃全国刑案侦察之中的翘楚,自然心思灵活。   他们是庄无血的根基,但后者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要瞒住院里其他人——尤其是上面的人。   而这种昭然的野心很可能是源自于刚刚那一封信——能让梨白衣代传的密信,不会有第二人选。   众人一时精神气大震。   “要变天了。”庄无血淡淡一句,然后进入竹林,当他看到里面燃烧剩下的一堆灰烬,以及那被掘开的坟墓……   他站在那沉默了很久,忽蹲下来,手掌似在灰烬中检查一二,其实是抚住了那尤有温度的铁板,他低下头,在心中轻轻一句。   “其实你在窗外捂着你妹妹那次……不是第一次见你。”   很多次,很多次。   他在都城中见过她,有时候意外,有时候故意,只是十有八九她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   从来都不知道。   ————————   路上,马车中,梨白衣守着自己师祖,守着守着,她睁开眼,见到对面一个人坐着。   面对面,他似乎在观察自己。   梨白衣心念颤了下,但面上不显,只握住了剑,问:“何事?”   “深更半夜,我来找你,你说是何事?”   梨白衣被调戏过几次,也就镇定了,淡道:“斐前辈有事说事。”   “我没比你大多少。”   梨白衣皱眉看他,斐无道也认认真真看她,好半响,他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梨白衣愣了下,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不是你来找我的?   “比如伤好没好。”斐无道故意调侃。   梨白衣恍然了,问:“明谨伤好没好?”   斐无道:“……”   “她好不好,我怎知道。”   “那没什么好问的了,前辈还有其他事吗?”   斐无道想了下,找了个话题,“你的剑道还不够好,接下来估计还要好多年才能突破一苇渡江。”   梨白衣皱眉,垂头不欲。   斐无道:“虽然我很容易就突破上善若水了,不太了解你们的痛苦,但我好歹也是上善若水,如果你想,我可以指导你。”   梨白衣面色憋闷,冷冷道:“我有师傅跟师祖。”   “我也没让拜我师啊。”   “……”   梨白衣觉得这人真的好奇怪,她再次握紧了剑,克制风度,道:“多谢好意,但不必要。”   “你师傅现在肯定打不过我,你师祖年纪又大了,出个远门打个架能晕一天一夜,哪里比得上我年轻人身体好,所以我跟你说……老头子你偷袭!”   斐无道掀开帘子,捂着腰跳出去。   “书老头,你等着哦,还有9个月之期,我可说好要上都城的,到时候你打不过我,那生不出几个孩子的仲帝就惨了。”   彼时,书白衣坐了起来,淡淡内功传出,“霸道猖狂都无过,随意折腾,我白衣剑雪楼自等着,但别想拐带人。”   “还有,自己连媳妇也没有,也敢去笑他人没几个孩子?”   “那你一把年纪了,你有?”   “老夫看破红尘。”   两个上善若水的绝世大宗师愣是用可怕的内功隔空对讽。   天狗跟拓泽对视一眼,齐齐翻了一个白眼。   还好接下来斐无道已经走远了。   梨白衣有些发怔,书白衣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以后这样的人,不必理会。”   梨白衣回神,思索了下,道:“我明白了师祖,我一定努力练剑,日后绝不给他再嘲笑我的机会。”   嘲笑?你现在还以为是嘲笑?   书白衣无语凝噎,但想了下,又舒展了眉头,很好,作为姑娘,即使不能如谢明谨那般凡事看破,但一点都没看破也挺好。   ————————   两日后,都城外分别,一方去白衣剑雪楼,一方去谢家。   哪怕对方邀请,拓泽还是固守了明谨的命令——她说要回都城,一定是谢家。   谢明谨驾着马车,看着夜色下对方消失的影子,车内传来她师祖轻轻一句,“看开些吧,有些人生来就必须承受她该承受的,何况,她自己已做了选择。”   否则这一次战后,她其实可隐遁的,但她没有。   “我明白,但是师傅,恩泽庄那会,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在竹林外。”   “谁?”   “徐秋白,我总觉得此人有点奇怪。”   书白衣微微蹙眉,“广陵谷邪徒之中,如今余留他大权在握,恐怕他想除的不仅是那谷主,还有剥皮,且看着,似乎对那个人也有杀机算计。此人翻脸无情,心性极深,也不知图谋为何。”   “我觉得,他对朝堂,对我们白衣剑雪楼,对谢家都太熟悉,似乎非同寻常。”   “复命时,告知君上吧。”   书白衣微有疲倦,这一次后,其实他也许多年都不能战了。   斐小子没说错,他的确是老了。   ——————   斐无道从官道出,半日后于晨光时分,半水溪的山岗亭见到了一个人。   徐秋白。   照面,斐无道抬脚就是一踹,徐秋白躲不开,也没躲,被踹中了,撞上了亭外的树,吐了好多的血。   斐无道面容冷厉,“虽说我图你手头那份当年参与我祁连山屠杀的名单,可你也图那老妖怪的命,这个合作没问题。但剥皮是你的人,不管你是否算计其中,这账必须算在你身上。”   徐秋白爬起,擦擦嘴角,拍拍身上白衣沾染的粉尘跟露珠,道:“我知前辈你作风,既能跟谢远合作,亦能跟我合作,我以为你不在乎谢家人生死。”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因为知道归根究底,始终跟他对剥皮的掌控不够,让他生了异心,服从了那人的暗令,想让谢明谨走火入魔,断她武道根基,为他所吞吸天人之体的精元。   何况,一开始的计划是抓谢明黛,这也是他的构思之一。   他脱不开了。   “我是不在乎,哪怕谢明谨死,我也能眼睛都不眨,我蝶恋花之人从来不怕人寻仇,也敢于找别人寻仇,更违背人伦的法子我也逼人做过,杀人满门我也做过,但永远不包括侮辱女子名节。”   斐无道冷冷盯着徐秋白,“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结果,也不管过程,但这个是忌讳。”   徐秋白沉默,他想起了谢家的规矩,听说祖训里面也有谢家女子皆珍贵一说,除了谢明谨那个与谢家不匹配的东家祖母,谢家上下倒也都秉承了规矩。   可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这天底下就她谢家女子尊贵?”他平白生了戾气。   斐无道深深看他一眼,“你自己走了极端不要紧,可也得承受后果。”   “想想看如果被玷污,被侮辱的是谢明谨。”   徐秋白面色一窒,斐无道抬手,下面来了一个人,无双堡主把广陵谷谷主从下面拽上来了。   名单交到斐无道手里,他翻了下名单,看了徐秋白一眼。   “这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合作,日后再见,我必杀你。”   徐秋白却道:“那个人不死,未必没有合作的机会。”   “呵,那我也得跟谢明谨合作,跟你?”   斐无道冷笑,“你觉得谢明谨以后杀不杀你?”   徐秋白垂眸,淡淡道:“本就是算计她,我还怕她杀?”   他带着广陵谷谷主走了。   无双堡堡主看着他离去,道:“这人是条即将成型的毒蛇,不怕他反咬?”   “那他也是先咬的褚氏跟那些人。”斐无道淡淡道,他都能跟谢远合作,也无所谓这个人是谁。   若非谢明黛的结果过于惨烈,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蝶恋花的景象,也看到了谢明谨的的样子,心有余悸。   恍惚间,他似乎有些懂了当年他的师傅简无涯说的话。   拿起屠刀容易,放下太难。   而若是放不下,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他已经开始,放不下了,那谢明谨呢?   ——————   广陵谷谷主睁开眼,看到了徐秋白,他声音沙哑,道:“真是小瞧你了,算计这么多,活生生让你翻了盘。”   “过奖。”徐秋白面无表情道,一边往手掌之上涂抹秘药。   广陵谷谷主瞧到了,有些猜疑。   “是不是很眼熟?你从那人身上依样画葫芦学的邪法,我自学会了,而且会比你更好。”   他伸出手,按在广陵谷谷主的脑袋上。   自知结局,广陵谷谷主被吸走内力的时候诡笑,“死在我的小玩物手里,倒也不坏,不过我还记得当年的你……桀桀,那般尊贵的人啊,如果不是谢家……你说,现在还有人会知道你谁吗?还有人信你是谁吗?”   嘎嚓,脑壳崩裂。   血溅了一身,白衣染红,他却沉寂在这荒山之中见不得人的地洞里。   好一会,才传出扭曲怪异的哭笑声。   ——————   谢家,大房主屋,明谨的院子里,护卫戒严,暗卫云集,天狗跟拓泽来回换班看管,这些时日滞留在谢家的芍药正在屋中给明谨包扎,但当她看到明谨脖子上的痕迹,也听着暗卫之中的医师诊断,断她气血亏损许多,根基薄弱,恐伤寿元,尤是咽喉有伤,怕日后声喉有损,还得逼出里面强凝毒针后损伤的筋骨,需好好将养许久许久。   芍药心痛不已,却也不能哭,只能忍着,看着医生用药逼出明谨体内的淤血。   可怎么那么多。   “不是说气血亏损,怎么还逼这么多血?”芍药看着都发晕。   “没法子,淤血必须除,否则淤积久了就成沉疴,若堵塞腿脚,便得残废,若堵内脏……”   芍药只能让对方施针,对方是谢家用了三代的医生,明谨十分信任,对方也是看顾明谨长大的,她婴儿时期便为他紧急吊着命过。   片刻后,医生出去,拓泽跟天狗进来,两人斟酌了下,道:“此前那庄无血给我一纸条。”   芍药把沾血的毛巾放进脸盆里,让里面的血色更重了,闻言冷道:“管它天大的事,姑娘还晕着。”   “就是因为主上晕着才麻烦。”   拓泽深吸一口气,叫出纸条,打开后,天狗跟芍药一看。   齐齐变了脸色。   ——宴王被阁部跟宗室联手请允,要从封地回来了。   那狗东西怎么能回来?   宗室不奇怪,里面总有宴王一脉的人,可是阁部?   “不好,朝廷要借他的手来对付谢家!”   天狗咬牙切齿:“苏慎之!” 第216章 受过(今天牙疼,受不了了,打不下去,就一更)   ————————   “父亲,为何让此人回来?莫非是要让天下人以为但凡王族,即可辱没法规,凌驾于法度智商?”本在外出探查谢远情况的褚兰艾得知消息的时候,分外震惊,匆匆回来,如此质问自己的父王。   殊王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因他回来生气,还是因他回来了会去找谢家麻烦你才生气?”   褚兰艾平生就少有理亏的时候,一重法度,二重礼数,可这些年来,她两次理亏。   要么因为自己的王族褚氏,要么因为谢明谨的谢氏。   “父亲不必指摘我,我虽觉得谢远违法,触犯国威,但也要基于法理跟证据之上,您凭心论,宴王若是回来,能不以私情干涉?”   褚兰艾面容薄冷,坐在殊王面前,腰板笔直,继续道:“何况,眼下是什么时候?是大荒来犯时,朝野上下竟无一人能担当有能力接下这个担子,不管谢远当初接下的时候是何目的私心,至少他办到了,哪怕有叶利家之事,那又如何,比起国家大事,百姓们看得比朝野大臣们清,何况那叶利也不干净,百姓们能有几分心向?反而会觉得是我们褚氏怕谢家功高盖主,父亲,这是隐患,为何非要将隐患加重?”   殊王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复杂,还有惋惜。   褚兰艾不喜欢这种眼神,好像在说——为何你不是个儿子。   可她偏偏就不是。   “此事,是阁部的定议。”   “宗室也在其中。”   宗室之中,她的父亲举足轻重,她的身份虽然也不低,但因在外,近些年因为四年前的事,她也有些避讳,因此并不知详情,却不知宗室那边会出这样纰漏。   若说她父亲没参与其中,她是绝不信的。   “谢远这次,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不管是哪一种,我褚氏都有动手的必要。”   “阿艾,谢远失踪,比他死了更可怕。”   褚兰艾错愕抬头,盯着殊王。   殊王反而垂眸,淡淡道:“哪怕名声不好听,但眼下这个时机,是最好的时候,否则等谢明谨反应过来,时机都过了。”   “谢家的根基,远比你想像的可怕,谢远此人能从无到有创造如斯强大的暗卫,足以跟监察院加十二监抗衡,他还握有乌甲军,能文能武,你说他能答应大荒这一战是天大的功劳,可你其实也明白,他越强大,我褚氏就越危险。”   “他如今带着泼天的荣耀隐遁,乌甲军却拒不接受朝廷指派,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王族不能冒险。”   褚兰艾盯着他,道:“所以你们要用宴王来动手,以他为手段,最快剪除谢家,或者逼谢远露面,左右最后再把宴王推出去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便是了,这般计算,是阁部所出?太宰重病,谁能有如此手段?苏慎之?他不能够吧。“   “是君上吗?必是一个能驱使您,也跟宗室贴近利益的人物。”   殊王不语。   褚兰艾道:“谢明黛可能已经死了。”   殊王皱眉,但并未有所动摇。   似乎,他们一直坚守的氏族意志未曾更改。   可能是她不对。   她是褚氏的人,天然该维护家族的利益。   从王族的角度来说,为了庇护统治权力,这一切或许都是对的。   但……   褚兰艾沉默半响,忽然起身,背对着殊王说:“父亲,多年前,我曾以谢远灭言跟苏两家来定义谢家对国之危害,可四年前泉山,我又觉得我自身的血脉也并非天然荣耀光辉。再如今,我却觉得……这天底下并不止一个谢家,但凡权力者,面孔雷同。”   她说完就走了,背影有些孤独。   殊王闭上眼,睁开眼时,却是长长叹一口气。   ——————   褚兰艾出了门,竟一时不知道要去哪,东望巍巍皇宫,西望谢氏门庭园林,再往外看,看到的是巍峨王城。   浩浩荡荡。   繁花似锦。   她上了马,让贴身的随侍将一封密信带走。   而后,她骑马出城,去了白衣剑雪楼,终在入夜色,进了那幽静的山林。   往日,她但凡烦恼,来这里总能找到平静。   可今天不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   “师傅。”   褚兰艾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有一件别人都说对,但我明明知道是错的事要不要去做,我若做了,是错,可是不做也是错。”   琴白衣思虑片刻,让她先喝茶,然后道:“那你是怕别人说你错,论你的过错,还是怕因为自己没有做,而让他人受过?”   “当年谢明谨所痛苦的,大概就是如今我所痛苦的。”   琴白衣一怔,后叹气,道:“那你不要像她一样。”   褚兰艾愣神。   琴白衣偏过脸,看向外面,轻轻道:“梨回来后很不开心,我就知道她这次在外面肯定见到了什么让她难以释怀的,我不希望将来的你也这样。”   褚兰艾并不知乌灵的事情,但她知道谢明黛失踪了,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可她都回来了,说明谢明黛的事情大概有结果了。   不过,谢家那边并未有消息。   次日,她见到了梨白衣,后者在练剑,但褚兰艾能看出后者的剑比从前复杂了很多。   像是心境变化。   ——————   梨白衣练完剑,看向她,没说什么,倒是褚兰艾斟酌后,才问:“谢明黛怎么了?”   却见梨白衣摇头不语。   褚兰艾却仿佛得到了答案,她有些失神,后坐下了,道:“宴王快回来了,这人不是个东西,可能会动些龌龊的手段,我打算动些人脉阻拦他,到时候可能会触犯宗室,如果有人查到白衣剑雪楼来,你跟师傅不要替我说话。”   梨白衣插剑入鞘,闻言目光锐利。   她去乌灵这段日子,朝中这般变故?   “你不要动,你动了,会让局势更复杂。”梨白衣抬手制止褚兰艾。   褚兰艾极聪明,刚刚是情绪过重,失策了,此时忽然明白了些。   “你的意思是君上会以为谢家开始渗透宗室?”   梨白衣垂眸,说:“我听她说过一句话,说:“若有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帝王心难测。”   “不要出手,递消息就可,若论人马,谢家那边远高于你手下。”   梨白衣说完,却见褚兰艾面色不太对劲,似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我在想,我得知消息宴王在路上,但我拿到的消息肯定是滞后的,少不得还会有对方隐瞒延后的缘由,怕是现在宴王已在都城中了,他虽被褫夺了职权,但王位在身,如果他挂上阁部给的令牌,恐怕谢家很难抗住。”   梨白衣当即提剑道:“她如今重伤,我得下山去。”   褚兰艾:“我随你一起,哪怕不能出手,至少在他过于放纵时能阻拦一二——此人至少骄纵,此前吃了罪,深恨谢家,没准会癫狂,如果过度,我是有理由阻拦的。”   两人当即一起下山,不过褚兰艾也提及自己上山之前做了另一件事。   她递信给言贞了。   ——————   言贞拿到信的时候,十分惊疑,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去找了自己的父亲。   问宴王回都城可是真的。   言太傅抬头看她,“你怎知道?”   “可是真的?”言贞问。   言太傅最为疼爱一子一女,放下书卷,道:“是真的,而且宴王早上刚领了刑部的职权。”   言贞面色突变,“他那样的人……”   “这件事,你不要管,朝廷自有决策,还有,想想你的母亲。”   言太傅甩了袖子,言贞想到当年上吊的母亲……   她沉默了。   她不是不恨谢家,可宴王这个人实在不堪,若针对谢家,第一个找的就是谢明谨。   好在,谢明谨如今武功了得……   —————— 第217章 破门!   武功了得的明谨正在昏迷不醒,拓泽跟天狗等人日夜镇守,暗卫内外把守,但谢家的危机还是来了。   毕十一匆匆进来,对芍药等人道:“那狗东西带刑部的人来了,谢家二爷跟三爷正在周旋。”   拓泽皱眉,“有君王谕令?”   毕十一面色沉沉,“有。”   天狗恼怒,低咒一句:“这狗皇帝!”   他很聪明,此前知道白衣剑雪楼的祖师爷都亲自过来伏击那个可怕的幕后强者,他不认为对方是全然为了庇护自家主上而来的,这就是白衣剑雪楼的规矩。   主上以前提过的,白衣剑雪楼特别重规矩,跟谢家差不多,而且因为主脉人少,这种守规就越发明显,何况对方是祖师。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差遣他。   那就是君王。   按理说,这次联手,仲帝跟自家主上应该是盟友了吧,可转头对方就把谢家卖了。   这等谋划太气人!   所以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芍药有些紧张,瞪了天狗一眼,天狗这才收敛了些,但面色焦虑,“按谢家的根基,是否能阻拦他们闯进来?”   他们非谢家而生的人马,对谢家了解有限,现在局面紧张,必须了解它的大概虚实。   毕十一垂眸,咬牙:“如果主君还在,就是来十个宴王,他们也不敢破门,但现在朝廷可能疑心了,在试探,所以让对谢家对姑娘有极端仇恨的宴王来打头阵。”   拓泽镇定问:“据我所知,谢家根基很深,加上谢公权柄熏天,虽说树倒猢狲散,但那些人也理当明白一味逃避只会当作被清算的蝼蚁,还不如尽全力保住谢家,何况他们还未知谢公死讯。”   毕十一:“是这个道理,也的确可以联络纵横成势,但前提是这个人必须是姑娘,对于他们而言,整个谢家只有大房一脉可定乾坤,哪怕她是女子,但谢家历代步伐女子力挽狂澜,这是有实证的。也只有姑娘有能力将他们联合起来,也让他们肯下决心继续用户谢家,而非逃避或者倒戈。”   谢家的大房权力极端集中,这是优点,可也是弱点,万一能做主的人都倒下了,整个谢家就危险了,恰好谢家二爷三爷都不算是多惊艳的人物,哪怕他们的夫人姻亲家族都很强大,但面对眼前对手,他们也做不到豁出去来庇护外嫁女。   这就是朝堂政治的惨烈之处。   几代的风水都聚集在了谢远父女身上,谢明谨平辈的兄弟姐妹里面,资质不错的不少,但都非大房一脉,最出色的也不过谢明容。   说白了,还是大房子息太弱了,否则以谢远跟第二剑心能生出明谨这样的女儿,但凡在来个兄弟姐妹也能分摊压力。   可偏偏没有。   “明容小姐曾说过若是危难时让我务必联系她……”芍药提及道。   “不行!”天狗跟拓泽第一时间反对。   毕十一跟芍药还不知道谢明黛的死讯,但从天狗跟拓泽两人避讳的神色看出了什么。   心下一沉。   如果谢明黛已经出事,谢明月被提前驱走跟谢家隔离关系,那么只剩下一个谢明容是明谨最不想牵扯进来的人。   她那么小心翼翼,在谢明容的夫家那边隐蔽布局,让她的夫君前途宏大,提前得了诰命,可以最大限度避开谢家的灾难,眼下叫她回来,无异于前功尽弃。   “眼下,只有两个法子,1,等白衣剑雪楼援手,但恐怕来不及,那位老祖出事,那边自己都忙过来,也得分心去庇护君王安危,毕竟那个幕后强者重创,怕他狗急跳墙,这条路恐怕行不通。2,主上明知自己重伤,依旧让我们带她回都城,应该是自信能稳住大局的,现在,我们只能等。”   等什么?等她醒过来么?   可是那么重的伤。   “不,是等人来。”   那是谢远死后没多久,她就已经冷静安排好的手段。   拓泽看向偌大的谢氏庭院外面,时有爆烈传进来的汹汹刑部来者叫喊声。   谢隽谢沥于外面周旋,但拒不开门,三房二房的家眷聚集一起,老少孩童都在一起,谢至臻已少年摸样,俊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茫然,这些天,他无限想念很多人。   明月姐姐,之檩哥哥,明黛姐姐。   可是他们都不见了。   还有明谨姐姐,他们都说她回来过,可他一次都没见过。   他有些害怕,但绷着小脸,不肯露出怯弱的脸,谢沥跟谢隽的生母姨娘年纪都大了,此刻都有些惶惶然,但只能抱住自己的孙子孙女不断安抚他们。   林氏一方面为明黛的失踪而肝肠寸断,一方面又忧心眼下家族安危,忧心自己的儿子跟其他人。   俱是血脉相连之人。   她眼窝深陷,不堪重负,但跟许氏彼此扶持着,彼此支撑。   而在此时,谢宅大门口外,宴王早已消磨了当年浮于表面的傲纵跟一些一面,全然只剩下极端的恨戾。   对着隔着一扇门后的带着护卫跟家丁的谢隽谢沥两人,他冷笑道:“两位,我手持圣旨而来,传召谢远,若谢远不在,便得以国家之律,缉拿谢家上下各等人侦察谢远下落,若你们拒不开门,那便是抗旨,是大不敬,就算你们谢家是攻绩彪炳的紫勋公府,我也可以直接进去拿人!”   谢沥冷声道:“我大哥在边疆对抗大荒之敌,战胜而后贸然失踪,尚不知是哪些邪祟下的黑手,宴王本代罪离宗室去了番地,如今秉持朝廷教化跟君上恩德宽容,本该一心为国家安危计,却惦记着往日仇怨,乘着我大哥不在,私心报复,如此竟也敢以王族自居?!”   谢沥跟谢远的接触多,虽从小被压制,但也耳濡目染了几分后者的言语毒辣,尤是对敌的时候。   宴王面容越发阴鸷,却是有片刻的安静。   谢沥跟谢隽对视一眼。   这么容易就劝退了?   就在此刻,两人面色齐齐大变。   有骑兵声。   接着传来宴王高声斥威,“谢氏,只是居于国法的调查,尔等竟抗命不尊,有违抗君王,威胁国家安危之嫌疑,我已通达禁军跟巡防营,若是你们再不开门,那我也只能让他们强行破门而入了。”   说完,宴王冷笑道:“你们谢家的谢明谨不是最为守规矩,最擅以律法来攻讦他人,让她出来配合调查亦可,毕竟她是谢远的唯一女儿。”   “是要我破门而入带走你们所有人,还是让我带走谢明谨,你们自己选。”   毒蛇终于吐出了自己真正的毒牙。   门后,谢沥跟谢隽面色大变,而门外,宴王的身后,禁军统领跟巡防营统领已经各自带着五百人包围了谢宅。   对了,赵铭如今已是巡防营统领的副将,在赵家当年被谢远在霖州城埋了一手对付后,没多久,他父亲被弹劾,经过调查后军权被夺,他也失去了军职,好在自家还有一点人脉,他就进了巡防营打拼,吃了很多苦楚跟冷落,最终还是爬起来了。   可现在,谢家要倒了。   他狠狠盯着谢家大门,眼底满是嗜血。   气势汹汹,街上戎甲寒光一片片。   杀气凛然。   ——————   “你去哪里?”叶绮思喊住东战。   “没什么,公事。”东战淡淡道,他已经尽可能联络了在军中的人脉,就算不能改变大局势,但总要做些什么。   叶绮思却是恼怒,拦住他,“你想去救谢明谨?你疯了?!谢家他自作孽,你为何还要去救?你是要拿全家人的命去博?”   东战忽然盯着她,冷笑,“如果我记得不错,你父亲当年也是谢家麾下。”   叶绮思竟无尴尬,反说:“所以我父亲悬崖勒马,还是我劝他的,毕竟谢家的隐患多年前就已显露,落败之日可见,别说谢远,就是那谢明谨来日也要成为破败之人,哪怕她武功再好又如何,她若是肯安居江湖没准还能留一命,可她眷恋权势,又非要回来,不是她自己找死,她……”   东战忽抬手,眼看着要一巴掌扇下去,但最终停下了,只用极陌生的目光瞧自己的妻子。   他的声音很冷。   “所以,这就是你篡夺你父亲背叛谢氏,将乌灵的根基外露,又四处结交那些跟她有仇怨的王公贵的原因?”   叶绮思心里一突,却说:“我说过了,是谢家咎由自取,是她四处树敌!”   “你知道什么?!她至小艰难,若非他人先攻击,她素来不会出手。”   “呵,你是我的丈夫,却对别的女人这般心疼,她果然是个水性杨花……”   啪!东战终究甩出了一巴掌,眼眶通红,眼底布满血丝。   叶绮思难以置信,几乎抓狂,但东战却缓缓道:“自小,我嫉妒她得天造化,应有尽有,在我被其他人嘲讽后,我也记恨她高高在上,疏远了她,甚至后来还屡屡恶语相向,那时我以为跟她减少接触,那些人就不会欺负我,事实也果然如此,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后来……泉山之后,我回了乌灵,见了一些故人,才知道那些人之所以不再欺负我,是因为她对谢家跟东家发了很大的脾气,还动用了家法惩戒了那些同辈的子弟,后来又暗自走了关系让谢家的旧部把我带去习武参军,可她因为这件事,越发为族人兄弟姐妹忌惮,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候是没有朋友的,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你不在意这些,那是因为你是叶家的庶女,你要的是更大的荣耀,所以不在乎我的荣辱。”   东战说完便转身了,但叶绮思呆愣后忽然抓着椅子扶手尖锐嘶喊:“皇后怀孕了!”   东战顿足,面色风云变幻。   叶绮思却是顾自轻笑,“皇后有孕,若是生下儿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嫡子,原来的太子又算什么?秦家一脉底气昌盛,连通朝野诸多官员上请阁部,加上中宫有子,清流也会站她那一边,如此……谢远如今失踪,生死不知,谢家还能有活路?”   “不过,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也有孕了。”   她抚摸着肚子,看着东战转过身,面上带着得意的笑。   东战看到了她的笑,恍惚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娶错了人。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谢家翻覆,但以它那么庞大的势力,暗卫跟人马不知多少,单是谢明谨她手底下的人但凡出几个暗伏袭杀,你们这些背叛的人,又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叶绮思猛然僵住。   东战面无表情,“焦城的叶利提前送走家人,但仍旧被灭了满门,尸身被扔进乱葬岗,上面都是拷问留下的剧毒,连狗都不啃,就你们叶家这点伎俩,能藏住多少尾巴?不对,也不需要抓住多少尾巴,只要有一点点证据,就你们家如此小门小户,算得了什么,以为朝廷会保护你们?官场之上,轻易改换门庭从来都是大忌!而你们攀附的人,焉知是不是也是君上跟朝廷要铲除的对象。”   他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岳丈那样敏锐谨慎的人,怎么会被女儿三言两语糊弄成这样。   便是谢家要倒,他们家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收拾脏尾巴自保,反咬东家攀对家的爪牙,自历史以来就都没什么好下场。   不管是攀秦家,还是其他的……中宫有子如何?反而朝廷阁部会加大限制外戚的权力。   这么急着攀附,当拥护当前太子的那些大臣是死的?当翎妃那一脉是死的?当谢家在朝廷的旧部是死的?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叶绮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种儿女情长小心思小算计,撞上谢家这种门楣,这种手段,跟自寻死路有何差别?   东战扶着门,忽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他根基也在乌灵,自然知道前段时间乌灵跟周遭的巨变。   广陵谷埋藏那么深都被她找出来剿灭,乌灵那些旧臣,若有背叛的……她会不知道吗?   现在,有多少人已经在死亡黑名单上了?   他想尽力挽回,也是想阻止最坏的结果。   可是现在不行了。   谢家若亡,以谢明谨的心性,叶萧这些家族必灭。   从她那么小就能把萧禹吊起来,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他现在都不确定她那时是不是真的想杀了萧禹,哪怕她最后克制了。   她有底线的,超过了那条底线……   便是炼狱。   ——————   都城,萧家。   萧季听到密探探报回的结果,心中一定,本来他听说了乌灵的事,心上惊慌了好几日,后来发现谢明谨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手段,朝廷也没洞察,毕竟对于朝廷而言,一些细枝末节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死谢远跟谢家。   现在,他最大的威胁终于要被消除了,而现在自己攀上了宗室,官途一片通畅,未来只会越来越强大,就算不继承萧家,也无所谓了。   他忍不住笑了。   ——————   轰!!!   谢氏大门终于被禁军撞破。   那巨大的门,轰然破开,露出了里面的中庭影壁,然后禁卫军跟巡防营齐齐冲了进去。   仿佛要大开杀戒。 第218章 叛徒   以前明谨反复叮嘱一定不能破谢家大门,但她其实也早已明白,若是谢远出事,她又不在,其实谢家没几个人有魄力能担当龙头。   唯一能力匹配上的谢明容又偏偏外嫁了。   大门很难抗住,只看能支撑多久。   但……谢隽跟谢沥抗住的时间很短,短到远方山际绵延的峰头顶蔓延过来的乌云惶惶奠压而来,做农的田户抬头看天,“这雨快来了啊,最近真是怪了,老下雨,冷得慌。”   近冬时其实少雨,可最近总是如此。   “莫不是要出大事了。”   田户摇摇头,扛着锄头赶在暴雨来之前回家了。   但一口吃食尚且得日夜辛劳的普通人家尚且有家可回,反而是高高在上的世家高门反而被人破了大门。   这世间命运难料得很。   可门后大宅子的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日后的命运。   林氏等人已经听到了外面汹汹而来的朝廷鹰爪兵甲在行走时整齐铿锵的声音。   可怕吗?极端可怕。   世家三百年,不是没见过旁的家门被破后那些族人的凄惨下场。   就在众人惶惶不安,甚至有许多女眷跟少年孩童哭出声来的时候,啪!老一辈的人反而拍了椅子,声音沉闷却又孔武有力。   “哭什么!锦衣玉食这么多年,若有凶险便一味只知道哭,那我谢家的颜面何在。”   “若是要灭,左不过一死!老头子我第一个敢踏出这一步!但儿郎们,记住了,谢家的姑娘珍贵,这是祖训,若真走了极致,能保就保,保不住的,让她们自己选路子,是慷慨而死,还是苟活于世,全看造化,但无论如何……”   老者站起身来,“不过眼下还未定罪,主君虚实还未可见,朝廷想轻易拿下我谢家也不可能,若无铁证,我们谢家的大门也不是谁都能破的!”   “护卫看住这扇门!其余儿郎们,跟我走!”   这老者是要以自身带人去应付那些前来四处抓捕人的朝廷爪牙,要侦查是吧,男人进牢狱就进了,但谢家的女人不能。   群起势重,谢家众人男子此时也有了一些胆气,若是一些母亲姐妹的想拉扯,反被对方按住。   这是规矩。   于是她们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跟兄弟出去。   谢家男丁一窝蜂出来,正撞上了带人进门的宴王,宴王未曾客气,眼中狠辣,不给谢家人说话显权威的机会,就要让人拿下,但暗卫来了。   禁军统领一看到毕十一等强横的暗卫乌压压一群越过中庭挡在了宽阔的庭院之中,他略一蹙眉。   他是不赞成如此硬闯彪炳功绩在身的顶级国公府的,毕竟谢远只是失踪,还不能定罪,这样硬来,当前痛快,可万一谢远回来,就能抓住这个错处反攻。   不过……宴王既笃定谢家没有翻盘的机会,愿意出头,那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对方拿捏着圣旨,一再以谢家抗旨来攻击谢家,还调来禁军跟巡防营,他也没法拒绝。   现在,就看谢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但来之前,他让手底下的兵进了谢家后千万记得不要过度,别被宴王带着走,否则到时候追责,人家王族权贵没事,小兵小将的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远的威名的确可怖,于是禁军的人进来后尚算小心,连过花园都避开了那些娇贵的花品,免得日后得赔。   不过……巡防营的就没有了,那赵铭第一次能闯入谢家,趾高气扬,扬眉吐气,带着自己的兵横冲直撞,四处劈砍,见着人就抓,打伤许多家丁跟丫鬟,搞得混乱不已,可那巡防营统领不在,只让跟谢家有仇的赵铭来,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但肯定见不得光。   不过这赵铭……赵铭一手揪住谢之岫的衣领,耻笑时还高喊着:“女眷在哪?如此藏着掖着,必然那些女眷才是知晓秘密的人,来人,给我一间一间,搜……”   他还没说完,谢之岫忽然故意撞上他手里的刀锋,臂膀鲜血狂涌,这一下乃触动了某个敏感的边界,毕十一跟谢之岫眼神交换,当即出手一脚踹翻了赵铭,又踢了他肚子好几脚,踩着他的脸高呼:“主君沙场沥血,还未班师回朝领赏,便为人暗算失了踪迹,这还没几天,便有仇敌闯门害谢家血亲,这天下公理何在?!!”   “这赵副统领家里亲爹犯了罪,有负国家有负百姓,官衔都被褫夺了,爵位被贬,这当儿子的反而敢负战功在身的国公府邸大开杀戒,难道我昭国朝堂已是这等人掌权论天下?那这日后,以后谁敢上阵杀敌为国效力?”   “我家姑娘年纪轻轻,一介女子轻骑提剑入边疆,为边疆战事杀进杀出,以二十三岁之龄斩杀大荒一苇渡江,重伤而归,却从未留名,却不知这天下人都是忘恩负义之徒,边疆大荒之军退守三百里,他们父女家的门庭竟已为人所破!”   “莫怪百姓们日子朝不保夕,流民流离失所!”   “莫怪这武林英豪为护家园提头杀敌,却在战争退去后速速隐退。”   “莫不是怕被某些稳居殿堂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卸磨杀驴了吧!”   毕十一高声喊的时候,谢家的兵力也骤然开始反击了,禁军统领一看,面色大变。   一来他吃惊谢家怎么忽然这么强势,而且那毕十一喊的话意有所指得十分明显,明摆着要挑起民间喧嚣,莫非谢远回来了?   二来他也没料到谢家连个护卫都这么强横。   不对啊,以前的护卫……   是不对!   谢家的护卫替换过了!   根基往明面上摆,这是要把事情闹大?!   他本来就觉得这个时候太敏感了!   若是真闹大,即便真能把谢家拉下来,这背后的隐患也太大太大了!   禁军是习武戎甲之人,他太明白这背后不是跟谢家一战的事。   此时,捂着伤臂退到谢家男丁人群中的谢之岫想起刚刚出屋子后被云管家叫去跟暗卫以及拓泽等人后商议的结果。   说是商议,其实是云管家带了话——明谨以前有过计算,若是发生今日这样的局面,真被破门而出,那就让谢家主动见血,拿个由头反击,把事情闹大。   其实谢之岫初一听觉得这很冒险,不是扔罪证给对方吗?可现在一想并不是,一来,这是给了外人一种谢家有底气不怕的感觉,让他们以为谢家已经找到了谢远的踪迹,有了信心。二来,既然朝廷要试探,就是有心定罪,刀都准备好了,退步了,就是给了对方的刀进一步的机会,还不如进一步,各自亮刀,闹大动静,先下手为强,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大伯才刚在边疆打下滔天的战果,就是给的谢家最大的底气。   云管家是怎么说的,他说明谨跟大伯都说同样的话。   “攻者,若是为杀伐,必有逆天而行的魄力,被攻者只能坚守。”   “但攻者,若是为了自保守成,其实心已怯弱,前瞻后顾,被攻者应当亮剑!拼气魄,拼时间,拼谁豁得出去!”   褚氏,是怕了如今的谢家吧。   他大伯何等厉害,文武双全,将谢家权势推至顶端,多少攻讦阴谋都被他击溃。   明谨,何等厉害,一介女子也能在武林打下赫赫威名,疾援边疆,力挫大荒,越级斩杀一苇渡江!武林谁提起她还会念她是权臣之女?连带着他们谢家在外产业的管事都得几分客气。   我谢家,理当有此豪气!   谢之岫当时一口应下,此时捂着伤臂也不曾后悔,反而看着中庭厮杀浴血的一幕赤红了眼。   若是退了这一步,多少姐姐妹妹会像明黛一样不知踪迹?   宴王没想到谢家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在军卫的保护下往廊下退,一边叫嚣着谢家要造反……   谢沥跟谢隽进来,见到这一幕,齐齐错愕,不过宴王也看到了他们,立刻喊人拿下这两人以威胁谢家就范,此时赵铭也被巡防营的人救起,恼怒极致,提刀往谢沥两人冲来。   刷!   拓泽提剑落下,一剑斩断他的刀,剑锋一指,剑心通明级的剑气颤出剑音。   赵铭当然知道对方有多厉害。   谢明谨的人!   一片混战中,血溅射到了周边珍惜花草上,花瓣枝叶摇晃,动静之大自然也瞒不住都城内外。   毕竟禁军跟巡防营过去的动静就不小,这真打起来了,其实就等于打给追踪探消息以及附近居民听的。   包括毕十一的那些话,日后也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   不过……谢家以为这样就能度过危机吗?   此时,褚兰艾跟梨白衣骑马快到城门的时候,监察院的人……监察院的院主也点了上百人轻骑去了谢家,气势汹汹更甚于禁军跟巡防营   苏慎之在远处阁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嘴角轻勾。   “快尘埃落定了。”   然后他端起一杯茶,轻轻吹去上面的热气。   轻酌一口。   ——————   但……在监察院院主到达谢家的那段时间中。   厮杀中乱做一团的谢家已然有了变故。   谢家的后院被迫了,巡防营原来还有人主攻后院,借着谢家人马主力在前院中庭的时候,巡防营的人马破后门而入,而且越过许多门庭,仿佛熟门熟路一般直接杀到了主院明谨所在的院落。   天狗等人得知消息,面色一变。   “靠,这谢家有内鬼。”   “芍药你看着屋子里,其余人跟我来!”   天狗戾气昂扬,带人往冲进来的巡防营之人杀去,警戒哨箭也放上了天,中庭的人都看到了,毕十一等人面色大变。   宴王则是一喜。   进去了!   他已然知道谢明谨现在重伤昏迷,如果现在乘机杀了她,就是永诀后患!   拓泽等人不得不往后庭挪走,禁军统领等人也便跟着直入主院。   主院,从前人最少,最僻静,最近却人满为患,到处都溅了血,而被已经被挪到主偏房的谢家家眷孩童们,此刻见到外面溅射到窗门上的血,俱是恍然,却是不敢出声,孩童也被捂住了嘴巴。   此时,另一间屋子里的芍药也听到了外面的厮杀,她心急如焚,紧握着手里尤有血水的湿巾。   忽感觉到屋中温度骤降。   她一惊,转过头去,竟是有些骇然。   ————————   “谢家造反谋逆!尔等杀之,日后大功!”   宴王跟赵铭进入了主院见到了那位于中间的门房,眼睛一亮。   是这里了!   那谢明谨就藏在里面!   她今日死定了!   就在杀戮蔓延到门口的时候。   门口血水忽然开始冻结,那是屋内门房缝隙攀爬流淌出来的寒气,森森如冰川寒烟,一寸寸攀爬,却给了众人一种极端恐怖的感觉。   宴王忽惊惧,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原本厮杀的场面也为之心悸。   众人俱是惊疑看着那扇大门。   仿佛原本混乱的天地一下子寂静了,然后……   门被拉开了,一个人扶着门板走出来,屋内寒气汹涌而出,脖子上缠着一条雪白伤布的明谨衣袍宽松,露出的眉眼寂冷如寒夜墨江,却又好像燃了一处赤红的焰火,   让人要被那血腥般的炽烈而灼伤。   门板上本来就有他人溅射上流淌的血,苍白柔软的手指触摸上了,也染上了。   她缓步而出,目光淡淡扫过诸人,一个个人,包括宴王,包括赵铭这些人,但没有一个是能让她特别注目的,好像都一样。   每个人在她眼里都一样。   唯独,唯独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顿了顿,她也站在了檐下柱子旁,手掌落在了漆红柱子上,看着那个人。   “谢家多出反骨,但少出叛徒,泄格局与外人,让人长驱而入的感觉如何?”   她的声带受损,大夫曾言得静养,但她此时开了口。   沙哑,却并不艰难,只带着几分缓而戳磨的冰寒,目光幽远,锁住了匆匆而来似忧虑的檐下一人。   “二叔。”   谢沥起初发怔,后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的谢隽,他张开嘴,又似说不出话来,只是难以置信。   谢之岫更是连伤口都忘记捂了。   谢隽则是面色苍白,许久说不出话来,好一会,他才出声。   “阿谨,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第219章 入关   ————————   谢隽的话,其实符合所有谢家人的心态,尤其是二房的人,他们都下意识想——是啊,明谨在说什么呢,我们不明白,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明白。   可,大房的父女,不管是谢远,还是谢明谨,是那种会让你装傻的人吗?   可能四五年前会。   谢沥忽然想到当年她时隔多年从乡下别庄归来,坐在亭子里,暖阳倦怠,她似真似假劝他分家,他当时表露了拒绝之意,她内心柔软,到底是不忍逼迫,所以由着他装傻。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今日的谢明谨跟当年的谢明谨天差地别。   谢沥恍然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变,一次次褪去当年青涩柔软的躯壳,露出内在刚冷却变幻无常的棱角。   “谢隽,你不是谢远的对手。”   “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明谨只淡淡凭着两句话,就瞬间触动了谢隽那敏感的神经,他原本无辜苍白的面色顿然僵硬戾气,“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自大,真当这谢家是你们父女可以随意操控的玩物?!”   他无视了周遭许多敌人,许多自己人,血亲跟心腹,他从廊下走出,一步步。   “若非你父亲招敌无数,行事极端引来许多祸患,焉有我谢家今日?这谢家,非他谢远一人的谢家,也不是只有他能定乾坤!”   “若非这该死的规矩,我何曾会比他弱!他能有那般攻击,无非是掌握了这谢家所有力量,若给了我,我不会比他弱,我会让谢家更好!”   “凭什么以嫡庶来论尊卑,论强弱!他谢远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糟践我的母亲!凭什么我谢隽就一定要位于他之下!凭什么!”   明谨也没有追问或者跟他争辩谢远的过往跟事非,或者讨论这谢家大权的归属,只问一句:“所以你没有否认通敌?”   仿佛看到往昔谢远那冷漠且不爱与自己看不上的人争辩的样子,简明扼要,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现在,她跟他太像太像。   但每次都狠狠切中对方的软肋。   谢隽表情一窒,厌恶到了极致,走出了廊下,猛然拔出腰上的长剑,指着明谨,“你以为自己是谢家多了不得的人物吗?”   “你的母亲是祸患,你也是。”   “当年,为了你母亲,谢远违背父亲意志,非要带人去红石谷,惹先帝忌惮!这才有这些年沉积的隐患。”   “如今,谢远为了你,要拿我整个谢家所有人的性命去跟那些人斗,跟朝廷斗!”   “既然他可以如此狠绝,我为何不能拿你去换谢家所有人的安危?”   他走出廊下,到了主院后庭中间,开阔名堂,但他的身上却萦绕着几分猖狂,谢沥等人尤有几分呆滞,尤其是谢沥,他反应过来,正要冲出去,却被人拦住了。   云管家,他让人拦住了他。   “云……”   云管家面色漠然,谢沥忽然明白过来了,浑身冰凉。   “所以,他们答应了你什么?”明谨已经走出了檐下,边上的拓泽取下后背背着的长剑,她路过的时候,缓缓拔出它。   剑刃见光色,剑锋轻抵地,随着她手指勾着拖动,一步步走下台阶,似有恐怖的寒气相随,剑尖轻轻划过地面,地面的石板无端被划出一条纤细无比的线条。   万物若经过,无不留痕。   无事若经历,无不留痕。   就好像他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酝酿后果。   就好像她拔剑后,在这里所有动刀动枪过的人的都心生了怯弱,她是谢家的谢明谨,可也是名扬天下的谢明谨。   最接近天人合一之道的剑客。   指剑的谢隽被如此一幕震慑出,退了一步。   这一步,明谨顿足了,寥寥扬眸看他一眼,“你在怕我。”   “原以为,敢与我拔剑的人,是心有猛虎的。”   这句话也不止是说给谢隽听得吧,禁军统领等人也听到了,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兵器。   莫名想到了四年前斐无道杀进杀出……   “你不必吓我,你……”谢隽话还没说完。   明谨站在他跟前,将此前随意拖着的剑扣住了剑柄,双手掌心上下合盖,按着剑柄,轻轻插在跟前中间石板。   铿!   地面裂痕顺着恐怖的剑气迅速攀爬,几乎瞬间通达谢隽的左腿。   一下,就一下。   他的左腿断筋,血肉煞时飞溅。   剧痛之下,砰!痛苦的谢隽惨叫一声,直接跪下了。   所有人噤若寒蝉。   谁都没想到明谨会这么狠,直接废了谢隽一条腿。   他们才明白她的狠辣,也恍然明白她再不是从前的谢明谨。   谢隽也恍然才明白……   “才明白,原来我真的会动手吗。”   明谨不是问,只是说,说出他心中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侥幸。   因为疼痛而满头大汗的谢隽抬头,看到了明谨冰冷幽深的瞳孔,无杀意,只有深不见底。   他听到她问他。   “告诉我,他们答应了你什么?”   谢隽恍惚发现——她指的应该不是今天通外敌之事,而是之前,之前……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下了决心做的事。   好像被挑动了最敏感的那根弦,他恐惧了,急于给自己找理由。   “他们说,只要我答应,今日谢家救没事,我是为了救谢家。”   明谨淡淡问:“只是今日吗?”   谢隽表情瞬息万变,但很快,一个人推开护卫,扑了过来,“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事?你做什么?说!!”   是谢沥,谢沥揪住谢隽的衣领,双目赤红,既惊慌又愤怒,既愤怒又畏惧,“你说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如谢家父女彼此的了解,二房三房两个兄弟从小亲厚,哪怕非一母同胞,但因为自小处境相似而分外情深。   谢沥跟谢隽也是彼此深为了解的,只是他没想到后者会背叛,他很震惊,难以置信,又因为李青玥的事情极端敏感,明黛失踪不明,巨大的压力下,让他神经分外敏感,此刻骤然联想起来……通过云管家的反应,明谨的反应,他想到了。   几乎要疯了。   被他拽住的谢隽断腿,难忍疼痛,但最怕的也是谢沥,这种畏惧,会让他更急于找理由。   “他们只想要谢明谨的命,要她父女的命,不会为难我们谢家,其他人得以保全。”   “我是为了救谢家,救所有人!”   “我没有想过害别人,我没有……”   谢沥揪着他的脖子,颤颤问:“所以,你给我的,让我带给阿黛的那些人,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   谢隽别开脸,反复说:“他告诉我,明黛只是诱饵,只是要引谢明谨过去,我问过很多次,他答应过我,我没有想要她的命!”   “你疯了!哪个都是我们谢家的孩子,你竟如此!怎能如此!你告诉我,我女儿现在到底在哪?你说啊!”谢沥愤怒中迫切问他。   谢隽却说不出话来,但管着女眷的屋子,林氏以玉簪死相逼出了门,直冲着谢隽来。   二房许氏等人惶惶,想拦住她,却又怕她伤了自己,于是许氏只能先冲出来,怒问谢隽,可谢隽嘴巴紧闭。   谢之岫拦住了林氏,“母亲……”   林氏仿佛离水濒死的鱼,死死盯着谢隽,却是跪在了地上,凄然问道:“大哥,求你告诉我,阿黛到底在哪?”   谢隽木然道:“我不知道。”   一拳砸来,谢沥把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砸下,每一拳都含泪,可打到后,看自小一起长大的二哥脸色苍白,又砸不下去了,只落泪,茫然不知为何,悲怆而尽绝望。   “我也有罪,若不是我,那蛇蝎也不能进来,大哥说得对,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不该救她……”   场面如此,谢之岫悲痛中看向了明谨,他看到了她的冷漠。   她冷眼看着自己的血亲在彼此攻讦中背离。   最后突然问谢隽。   “你说,明明你把谢家家眷留在了前院,只听从我父亲的云叔却明知你通敌,还把她们挪过来,这是为什么?”   谢隽错愕,看向她。   “你想……”   明谨:“我想看看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什么哪一步?   “他在红石谷的踪迹,是你透露的吧。”   谢隽面目瞬间窒然,那是惊恐。   “从我出房门问你第一个问题开始,你就在撒谎了,谢隽。”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谢隽自己也没反应,但他猛然意识到——她没有再喊他二叔。   明谨已经松开了一只握剑的手,但另一只手拔出了剑,一剑起,一剑过。   带着凉薄而无情的寒气。   谢隽的头颅直接飞起,鲜血砰然喷射,溅了边上许氏一身,连谢沥等人身上都染了血。   这一幕惊住了其余所有谢家人。   人头落地,咕噜溅射,然后流淌鲜血。   禁军统领这些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跟着也传来惊呼声,明谨抬眸看去,看到中庭拱门那边匆匆而来的人,正呆呆看着这一幕。   是梨白衣跟褚兰艾,还有她们拦不住的……谢明容。   她站在那,一手扶着拱门,一手扶着自己已十分明显的孕肚,不要任何人搀扶,隔着这么多人,隔着淌血的地面,隔着她父亲滚动的头颅,看着一身染血跟她手里滴血的长剑。   四目相对,只一下,她身边的丫鬟惊呼。   谢明容的双腿见了血,血水沿着靴子流淌,沾湿裙摆。   她一动不动。   许氏好像才回过神来,凄厉一声,顾不得自己的丈夫,狂奔过来。   天上忽然雷声轰鸣,似要暴雨。   明谨眸光颤抖,又似都敛去了,只冷静说了一句,“给她安排接生。”   那冷静,竟是令人发指得沉稳。   但梨白衣却想到——她是极清楚谢明容孕期的,哪怕多年不见。   可现在……   “我去帮忙。”梨白衣有强大的内力,可助稳婆接生。   谢明容被带走了,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然后明谨把带血的长剑插在了地上,看向宴王。   “殿下亲至,是来宣旨的吗?”   “抱歉,处理我族中事务,见了血,吓着你了吗?”   宴王脸色苍白,竟说不出话来。   “那就过来吧,我等着你宣旨。”   宴王被她如同唤狗一般,他恼怒,却也极端畏惧,但最终想到了什么,踱步走过去,拿出了袖下的圣旨。   “谢明谨,你当我是骗你的?跪下听旨吧。”   只是明谨没有跪下,宴王盯着她,恶意吞吐,“怎么,你想站着接旨?”   明谨还没回话,监察院的人忽然到了。   监察院的院主深沉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明谨身上顿了顿,但拿出了腰牌,冷然道:“我监察院刚得到紧要的罪证,证明你谢家有一人谢青,曾参与当年霖州城被攻破之事,涉嫌通敌卖国,如今要叱拿你谢家人前去调查。”   一语惊破天。   谢家人全部震惊惶惶,宴王跟赵铭等人大喜,尤是宴王,当下走了出来,“原来如此,谢家尔等逆贼,难怪有如此大的反心,原来当年便有血脉通敌卖国,还敢说是紫勋贵族,怎对得起我昭国赐予的荣耀尊贵!”   “来人,将谢家人全部拿下!”   天空雷霆轰鸣,庭院中起了风雨欲来的凉意,谢沥等人似绝望了。   目光对视,后者本有无穷的信心跟狠辣,却莫名在这目光下嗅到了些许嘲意。   他感觉到了羞辱,亦怕她伤势恢复,利用武功大开杀戒,正要怒斥,却见外面骤然来了城门守将急信来报。   第一个报的是禁军统领,因为这里他官职最高,也事关都城国防。   “什么!”   禁军统领惊骇,后看向明谨,明谨没说话,倒是宴王问了。   “谢公已死,遗体正护送到了城门口。”   宴王大喜,死了?果然死了!那人没骗他!   “若是如此……”宴王终究没能压住嘴角的笑意,但禁军统领也跟着沉面来了一句:“东道跟西部三十五部族世家缨勋氏族族长或少族长联合护送,而此前……我们朝廷并不知一点消息。”   宴王后知后觉才察觉过来,面色大骇。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昭国两部至少二十个州城的管道峡口没有通达朝廷就给对方放了口子,并一路遮掩其行踪。   而这些世家皆是300年前跟着褚谢两家打天下留下来的氏族,不管是高爵还是低爵,掌握的权力都足以让昭国半壁江山动摇甚至颠覆。   毕竟有时候沉船也只需要一点点漏洞,何况是这么大的洞。   这也是第一次,谢家的根基,谢远的权力狰狞显露。   谢家,终于亮剑了。   在谢远死了之后。   这太匪夷所思了,他都死了,这些氏族是疯了吗?   谢远或者谢明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说服的他们?   褚兰艾亦是被这个消息惊住,下意识去看明谨,却见这人反而此时弯下了尊贵的膝盖,跪在了宴王的面前,低头,抬手作揖。   “请殿下宣旨,但也请殿下转告君上。”   “谢家少宗谢明谨,求褚氏王上允我谢家当代主君遗体入关。”   没有人问,若是不允会如何。 第220章 圣旨   ————————   宴王打死都没想过谢明谨会跪自己,她太高傲了,谢家门楣也太高了,自他当年觊觎她美色,也图谋谢家实力,他就知道要得到她不容易。   后来又因为一些事……他恨极了,就想着要把谢家踩在脚下,让谢明谨对自己低头,任由自己拿捏,一雪前耻。   可为何此时此刻真正达成了,他反而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但毕竟是皇子龙孙,见过世面,哪怕知眼前局面隐晦,他也撑住了。   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不管如何,谢远已经死了。   并且,谢明谨始终是一个女人。   女人,未来有限。   今日她闹这么大,既无她父亲那般权柄,如何能长久威胁朝廷,反而惹朝廷诛杀之心更甚。   在没有谢远可依仗后,那些今日勾结起来的氏族日后也只是一盘散沙,反而还会后悔今日所选。   而自己毕竟是皇家血脉,已成功回到都城,未来,他还有未来。   他无需畏惧。   既如此,那就摆正姿态。   宴王深深看了明谨,目光从她苍白却精致的脸庞,到纤薄却婀娜的身子,再着落在她低垂眉眼下嫣红的唇色。   他眯起眼,淡淡道:“此事,自等君上之意,你还是先听旨吧。”   他把圣旨念了,意思跟此前叫嚣的大同小异,念完,他看着明谨,想看她如何反应。   结果也没什么反应,她接了圣旨,起身了,衣摆垂眸,骨清而皮润清瓷的手指漫不经心打开它。   她看了。   宴王莫名有一种她看圣旨的时候,仿若自己要接旨的感觉。   他冷笑,“怎么,你还觉得圣旨有问题?”   明谨没动过,只是手指点住了圣旨一处,便是那玉玺印章,抬眸看他一眼。   “原来你知道?”   什么意思?   宴王愣了下,没能理解,但他很快惊恐了,因为明谨将圣旨打开,往后一摆,它勾在一根手指上,两边垂挂下来,露出了黄文金边黑字,以及红泥玉玺印鉴。   “身为皇族子弟,不知昭国玉玺十二琢纹么?竟是错了两道。”   她一句话,褚兰艾跟禁军统领大惊失色,齐齐上前来细看,后对视一眼。   眼中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宴王恼怒,“谢明谨,你少危言耸听,这圣旨,这玉玺怎么会……”   他自己看,仔细看,惊住了。   因为玉玺印真的错了。   可平时,谁会留意它呢?因为它永远不会有错的,谁会在君王还在的时候假传圣旨,还是这样明显的纰漏。   “这是君上给我的!亲自赐予我的圣旨!”宴王急急道。   明谨淡淡道:“宴王殿下意指若非君上手中玉玺乃是劣品,便是君上故意给你的假圣旨?不知是这两种,是哪一种?”   哪一种都是大逆不道,他都必死无疑!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宴王当然否认,但他一否认,明谨凉凉一句:“那便是你胆大包天,自做圣旨,打着君上跟朝廷的旗号要灭我谢家。”   “于律法,此乃一等一大罪,是要夷九族。”   “统领,还有院主大人,两位都是朝廷肱骨大臣,原来能容忍此人如此大逆不道。”   “还不动手,莫非,你们是一伙的?”   三人神色突变,而明谨往后缓缓退了一步,抬起一只手,“那就让我谢家代劳吧。”   她手一挥下。   谢家护卫跟暗卫气势汹汹逼上前。   当时,禁军统领跟院主都察觉到了明谨那心平气和的言语下可怖的杀机,不过眨眼,局势逆转。   禁军统领却是反应最快,不,应该说,是他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而院主想得多,也就慢了一步。   “拿下!”禁军统领第一时间拿下了宴王,将挣扎的他按在地上,褚兰艾并无心去在意宴王来日的下场,因为她知道不会有第二个下场。   她只是震惊于这个圣旨。   圣旨,不可能是宴王假制而来,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跟能力。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谢明谨自己弄的?也不可能,这印泥是完整的,并非内力可以更改,只是错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兰艾心头凉意,却对上明谨的目光。   她与此人对视不知多少次,但第一次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你们王族宗室内部的事,拿去吧,好好查。”   明谨松开手指,褚兰艾下意识去接住滑下来的圣旨,然后看到此人淋着雨,看向院主。   “院主执掌监察院十年,不知道仅凭密信是无权私闯国公府的吗?除非是君王降罪,你手中不会也有圣旨吧。”   院主其实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了,淡淡道:“宴王殿下,我并不知,自有宗室跟刑部调查,君上也定会给无辜者公道,给大逆者伏法,我眼下来,只是来请人回去帮忙调查。”   他看向明谨,笑:“此事已通达阁部与朝堂,百官政议过,意为严查,难道谢家门楣已经尊贵到都容不得调查的地步了?”   办案多年的老吏,城府深沉,自不会被眼前变故就吓退了,院主老神在在,似无懈可击。   面对他,明谨显得那么年轻,苍白,羸弱,只是眉眼之中的凉意,像是这一场雨,雷霆之下的一场雨。   她也笑了笑。   她一笑,水滴就沿着她精致脸庞的弧度流淌浸润到她唇角似的,然后很快聚凝于下巴。   “怎会,要不要把谢青叔祖往年的字迹遗件一并交付?毕竟当年那些故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的,连有没有这个人都不知道,还不如给他的遗物供大人您细查。”   院主没想到会这么容易,第一时间认为她必有安排,那些字迹没准是假的,故意与密信不符。   “那就多谢谢二姑娘了,不过本官得提醒你一句,其他东西好造假,谢青此人的确是多年前的人物,他的书信,一要经得起岁月,二要经得起世人双目,切莫自作聪明。”   明谨低头,嘴角的笑似隐没了,下巴一滴水清透落下。   “放心,涉及我谢家之事,区区一个监察院不会承担所有压力,势必三司会审。”   她抬头,看着院主,已无笑意。   “你不必害怕。”   院主呼吸微紧,不是因为心性害怕,而是因为此人并非常人。   薄霜覆于地面,不动剑,不动内力,他已然被压制了。   最后……他也只能跟着云管家去拿东西。   搜查?他知道已经做不到了,从宴王的圣旨开始,他就知道势已破。   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谢青。   一个通敌卖国就够了。 第221章 孕育   什么叶家,什么焦城军械坊,其实都是细枝末节。   谢家的躁动,乱,厮杀,最终如潮水般褪去。   谢宅之外,言贞骑在马上,看着禁卫军,看着巡防营,看着监察院先后退走。   没带走谢家一个人。   但她知道,这一切没有结束。   她往谢家内宅看去。   看的是谢家主院的位置。   院内,廊下,地面上的血迹才刚清干净,谢隽的尸身跟头颅刚被收敛,除了一些通生产之事,以及与谢明容熟稔的内眷妇人,其余都各自被安排回了各自院落。   被看管了。   其实便是没被看管,他们也尤自在恐惧之中。   不知是在恐惧这个国家,这个朝堂,这个不容谢家的世界,还是在恐惧一个人。   谢明谨。   就好像当年在恐惧谢远一样。   ——————   雨势开始磅礴,屋内,血腥味浓重,却一直没传来孕妇生产必然会有的惨叫声,只有稳婆们各种吩咐的声音,一开始沉稳,后面就见了一些惊慌,但又力求沉稳。   血气越来越重。   许氏压着哭意,震住了近日变故所有悲痛跟不安,她忘记了一切,只知道眼前是她的女儿,她在身边,一直安抚,一直求她坚强,但她的手一直在抖。   二房的女眷不敢哭,只能看着谢明容一直咬着牙,双手却不肯握住任何人的手,包括许氏。   她只攥住被单跟床沿。   一口气似乎咬着,吊着,最终……最老练的稳婆看了她一眼,终究深知谢家隐秘,也最熟悉这些谢家儿女,她正要喊人,却见帘子外面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二房的人一下子死寂了,便是许氏也露出复杂……但尤有期盼跟恳求。   所以她跪下了。   跪在了床边。   丫鬟掀开帘子,明谨踱步进来,看着床榻上的雪,看着谢明容身下大片的血,但胎儿始终不能出来。   明谨坐在搬来的椅子上,在床边,微微弯了身子,伸出手,却见自己手上沾着很多血。   是谢隽的。   她愣松了下,边上的梨白衣将干净的湿帕递过来,明谨看了她,接过了,将血擦干净,再将谢明容攥在床沿用力至骨节发白又发红的手指轻轻掰开,然后握在自己手中。   谢明容睁开眼,反攥紧了她,看着她,颤颤开口:“明黛,阿黛……她怎么回事?”   许氏抬头,又看向明谨,眼中含泪。   明谨眉眼微垂,长长的睫毛似笼罩阴影,“剥皮……也就是庄帏,是司徒家的人,谢家旧仇,当年牵扯景帝刺驾案,来报仇的。”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想逼她就范,阿黛没答应。”   “然后呢?”   “服毒自尽了。”   许氏身体虚软,呆住了。   众人亦是惊惶。   梨白衣避开眼,看着丫鬟们换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那血被水稀释满红,却又清透,看得见底。   “什么毒?”谢明容尤自再问,却死死盯着明谨,稳婆们很慌,忍不住看向明谨,欲言又止。   “莲情。”   一种温性的蛊毒,死得没有痛苦,且死者会绽放此生最美的姿容。   她是这么说的。   谢明容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修长的手指在明谨的手上留下了痕迹。   她看着她,好一会,稳婆忍不住让她用力,谢明容骤然放开了明谨。   明谨知道,她看出来了。   她从来在这个姐姐面前撒不了慌的,可她们都不能说破。   因为林氏他们都在外面。   她问得隐晦,她答得虚假。   终究,谢明容还是承受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她自小一力想维持的谢氏族规,尊荣,血亲之情,姐妹之情,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被她的亲生父亲一手摧毁。   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明黛的死之惨烈,才足以让明谨变换如此之大。   她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相信。   现在,她终于确定了。   谢明容闭上眼,凄厉一声。   ————————   一身血的明谨坐在产房门边廊下,看着外面的雨水哗啦,冲刷今日一切动静留下的痕迹。   她似是疲乏极致,两只手垂挂在扶手上,手指上重新流淌着血,那是她刚刚跟梨白衣联手输内力保谢明容一命沾染上的。   本来很滚烫。   现在都冷了。   边上的芍药眼里含泪,却不敢说话。   明谨也没说话,她静静看着院子里的血水,也看着那些珍贵的花朵被暴虐的雨水拍打得花瓣残碎。   轻飘柔弱的,顺着水流漂泊,要么便残碎贴靠着冰冷的地面,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的眼里也不知是留住了这一场雨,还是雨中的这些花。   直到一个男人匆匆而来。   他被拦下了。   张庸是爵府子弟,自小养尊处优,但他所有的狼狈都来自谢明容,以及谢家。   今天也不例外。   他惶惶不安,被拦下后,看向明谨。   “她怎么样了?”   明谨没回答,只是回:“她来之前,给你留和离书了,是吗?”   张庸面色一沉,咬牙,却看向那扇门,他想进去,却知道不能。   这是谢家。   “你们和离吧。”   “我不会与她分开。”   张庸转过脸,他已得知了谢家情况,知道这个女人的可怕,也知道谢家现在谁说了算。   他看着明谨,跪下了。   “她想与谢家一并承担,我愿意与她一起承担。”   明谨却没看他,只是轻轻说:“可你被拦住了,你的父母,你的血亲,你的一族荣辱,生死。”   张庸瞳孔颤抖,最终痛苦。   是,他被拦住了。   为了逃出府邸,他一身狼狈,最终赶到这,可有什么用呢。   他连那扇门都进不去。   也没人告知他明容到底怎么样了。   “我会请辞爵位继承权,我……”   “你的官位,怎么上去的,我留了把柄,这是我留给她的底气。”   张庸听出了其中的冷漠。   “我可以不做官。”   明谨终于偏过脸,微微倾靠着这边扶手,笑看着他,“那你以为你张家的把柄是不是我谢家的底气?”   “你以为,谢家真的会坐视姻亲阳奉阴违,吃里爬外?”   “你说,我会不会比我父亲更坏?”   张庸呆住了,然后,他被拖走了。   或许,在他父母以死逼迫他不得跟着谢明容一起回谢家,而他迟疑了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而在这时,他却听到屋内传出稳婆跑出跟谢明谨禀报的声音。   活下来了。   可孩子没保住。   夫妻,夫妻。   他终于明白并非所有夫妻都有那般运气,终归一世疏离。   明谨听到稳婆含泪禀报的消息,她很安静,只是在稳婆退下后,才低下头,脑袋轻轻趴靠在手臂跟扶手上。   “姑娘……”芍药过来,想拥住她。   却只听到明谨轻轻一句。   “小芍药,我再也做不了小仙女了。”   如此玩趣的一句话,却说尽了半生颠沦的绝望。   —————— 第222章 萧容   ——————   谢远的棺椁没能在都城之外停留更久,但朝廷既做了退步,但也提了要求。   兵甲不得入城,只允许氏族宗子跟族长携带有数的一些护卫进来。   双方都干脆达成了协议的中午,谢远遗体入城。   它的到来,超过了苏慎之一党的预估,它的进入,也超过了苏慎之的预估。   “苏大人,今日这似乎……”   事关谢家,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谢远终于死了,可他们这一伙人尤有几分不安。   一具尸体也能带来满城风雨,现在莫说朝堂派别三分,就是城中百姓也议论纷纷,这对他们并不利。   君王雷霆才是正道,他们的阴谋若是摆在明面上,那就是下招。   “现下,最好是让皇后娘娘跟秦家出手……对了,翎妃那边不是也……”   “你还想翎妃?我瞧着今日他们家的人有些退让了,想坐山观虎斗,毕竟中宫有子,远比一个谢明谨来得厉害,此前看着能一举拿下的话,他们还不介意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现在瞧着三十五氏族联合,气势磅礴,他们就吓坏了,想明哲保身,眼下不可能愿意出手。”   自打太宰昏迷后,苏家靠拢的清流跟阁臣就依附了苏慎之,后者也成功升任三品。   这个年纪变三品阁臣,昭国破天荒,当年的谢远都没这个官绩。   也只有当年年少的太宰可碾压。   众人纷纷看向苏慎之,希望他如他的爷爷一样有乾坤之力。   “不,现在开始抽回跟秦家的联络。”苏慎之沉默许旧,却得出了这样的对策。   众人惊讶。   却见后者眉目幽深,“谢远此人心机深沉,既知自己死期,怕是早已将根基转交给了谢明谨,那么,她势必也知道朝中局势,猜到我们与皇后联手,她也一定会出手。”   “攻时则合,守之则分,现在,是我们守的时候了,剩下的,交给君上跟宗室。”苏慎之这个决断让不少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同。   “还有,别沾染宴王那边的事,除非找到圣旨的源头,否则就是一身腥。反正本来也只是一颗废棋。”   众人纷纷应下。   他们就不信君上能忍谢家如此摆在明面上的威逼。   所以,唯一的突破点在监察院。   秦家跟宗室当然往监察院使力了,力图早点把罪名定下来,最好在朝廷要给谢远定勋功之前有结论。   否则迫于这天下悠悠之口,朝廷跟王族的压力会很大。   边疆也会有危机。   那时候,就得有人为此负责,他们不想成为其中之人。   谢远的棺椁进入谢家的当天中午,谢沥等人还是收拾好了心情,前来迎接,却发现三十五氏族领头之人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谢沥尤记得此人。   “萧容?”   听起来亦男亦女的名字,沉稳,优雅,从容,富有世家的底蕴,又不乏野蛮生长后一力承担所有的包容。   他穿得很简单朴素,好像如此许多年。   却雍容入骨。   但更重要的是,谢沥记得谢远对他的评价。   达则兼容,锐则神兵。   苏慎之当年都没得谢远这样的评价,这个人在半大少年时得到了,可惜,在那时,萧家已被褫夺荣耀,在经过大半族中在朝堂中的血脉被景帝尽数折损斩杀后,萧家从仅次于谢家的紫勋氏族沦为最低的子爵门户,虽还是氏族,但却更像是一种景帝对它的羞辱。   依稀记得这个少年在父母尸骨未寒的时候挺着背脊带着其余的老弱妇孺远涉千里到苦寒之地避开敌意跟杀机。   许多年,这么多年了。   他又回到了都城。   这一天,他是三十五氏族爵位最低的人,但,他也是为首者。   “你是大哥的扶棺之人?”   谢沥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当年恰恰是谢家遵了景帝威逼之令,不得不出手铲灭萧家。   如今,竟是萧容送谢远棺椁回都城。   但又隐隐猜到——他的大哥早已在布局了。   这也是他死后的一步么?   萧容抬手后,其余人跟着他作揖,只听此人用柔和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晚辈是否有此荣幸,需看少宗大人是否应允。”   此时,明谨刚走出廊下,到了中庭,萧容转过身,再次带人弯腰作揖。   明谨抬手回礼后,放下手,衣摆轻垂。   “今后,劳烦萧七叔了。”   也就一天,一天之内的事,谢沥带着伤痛随同云管家主掌谢远丧葬之事,也安排好诸氏族族长的起居。   “人,若有事可忙,再多日子也好打发了。”   明谨跟萧容站在谢家宗祠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其实氏族规矩多,外人一般是不允许进宗祠的,除非家仆者打扫,但如今的谢家,既重规矩,又早已破坏了规矩。   至于破坏什么规矩,萧容跟明谨都没提,只是前者朝诸位先人敬了香,才站在旁侧言语道:“少宗只想打发时间吗?”   他比明谨年长,但比她高一辈,不过不属一个族邸,只是遵从了当年世交时的规矩。   “我是想让自己忙一些。”明谨看着诸多牌位,算起来,萧家死去的人应该比谢家更多。   “忙了,就可以不去想已经离开的那些人。”萧容也不知道是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他最后可有对你说什么?”明谨问,因为她知道自己能跟这些氏族达成合作,前面必然有他多年的筹谋跟安排。   他们始终是最了解彼此的父女。   “谢公话不多,素来言之有物,若算起来,大概也就两件事。一,让我们等你来找我们。二,说你若问起他有什么可说的,就告诉你,他前半生无话可说,余半生已尽全力。”   平生寥寥数语,再无其他。   明谨沉默,萧容行礼后离去,但出了宗祠后,回头了,看到那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子扶着祭台,低头,缓缓跪了下去。   他有些发怔,似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本以沉稳老练的心境还是起了些微波澜。   但很快淡去。   这世道,都是难着难着就过去了。   ——————   入夜,夜深人静,一个提刀者无声无息进屋。   烛光阑珊中,尊氏族少宗致孝之礼,需一身玄墨,,唯独臂上戴白。   斐无道见到的就是第一次穿墨色的明谨。   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明谨似乎猜到了他会来,但她还是顾自跪着烧桔梗碎块。   看着它在火盆中渐渐被火星吞没。   “节哀。”   斐无道说。   明谨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与他合作出了情义?”   “合作归合作,仇怨归仇怨,你父亲死不死,我是不太在意的,这两个字,纯属为你而说。”   习武的人,素来恩怨分明。   明谨自然明了,“合作自有合作的前提,那般仇怨在前,是他做了什么取得你信任了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第223章 孩子   明谨手掌摸了一把桔梗,缓缓放进去,在它轻微的灼烧声中。   “年幼不懂事,如今想起来,当年惊鸿一瞥祖父的遗体,他的面上留有血荫,寿衣衣领略高,掩了脖颈。”   “当年,他亲自掐死了你的祖父,我就坐在身边,生生看着那老头没了气儿。这是我提的条件,他答应了。”   斐无道说出这种骇人听闻之事,发现明谨竟毫无波澜。   也对,那老头的死,如何死,于现在的她的确不算什么了。   只是让她进一步了解了她的父亲。   原来,她如今所受的炼狱,他也许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经受了。   炼狱中成魔。   “是否他原本的毒症确实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是,不过有人可以救他,只是他放弃了。”   “书白衣?”   “是那老头,毕竟谢家还没那么大的脸面,一连让王族的庇护者为了你父女耗尽功力。”   明谨笑了笑,“可他依旧为我求了白衣剑雪楼两次,一次可能是老前辈怜悯之心,两次,就只能是交易,那交易,是否是他不能造反?”   “是。”   斐无道并非是能跟谢远完全交心之人,他的事,谢远并不完全知晓,反之后者之事,他亦然。   但可以调查,可以揣测。   “揣测多年,如今昭国这些年来的恩怨也算分明了,褚氏,谢,白衣剑雪楼,还有那个老东西,其实四方互相牵制,人人都有把柄,人人都有坚持,但都曾坏了规矩,犯了过错,于是就乱了,死伤无数。”   昭国建立那会,褚为君,谢为臣,白衣剑雪楼为镇守庇护者。   褚的规矩是不该猜忌,戕害谢氏。   谢氏的规矩是不能悖君,僭越王权。   白衣剑雪楼的规矩是不能干政,若非君王差遣,雷打不动。   可他们都违背了。   违背的结果是什么?   “景帝在铲除萧氏等肱骨爵族后,谋害了远在边疆的谢氏之人,一并斩断嫡脉所有根基,徒留谢枳女子与一双少幼。而后,登基为帝的褚峥辱害了谢枳,威逼谢氏,才有后来谢青之事……”   “谢氏的规矩是不能悖君,可谢青疯了魔,要覆绝王族,不顾昭国百姓,却成了谢氏数十年最大的灾难。”   这些都是明谨知道的,如今得到了确认,“那白衣剑雪楼呢?跟琴白衣前辈有关?”   “是,她当年也曾渡海而出,与我师傅相熟……乃至相恋,后我师傅归来,与谢家与朝廷对立,拔刀一战,按理说,那一战,白衣剑雪楼是该出手的,可最终白衣剑雪楼没有。”   明谨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琴白衣违背了规矩,所以自受禁制,封了记忆?这才有如今时而失忆不知前尘往事的琴白衣。”   “不止,他们当年有过孩子。”   明谨错愕,她下意识想到谢明容刚刚没掉的孩子,神色有些恍惚,眼里若有流光,但很快低头,将目光融入火星之中。   反而是斐无道眼里有难得分明的觞。   “当年,那一战,师傅才知道她有了孩子,他很痛苦,但不能放下蝶恋花之仇恨,却又不能让心爱之人一人承担彼此立场对立之痛,于是跪求书白衣以封记忆掩盖此事,为了让她没有被褚峥追责的后患,他把孩子也带走了,交托给了自己当年好友。”   明谨深深记得那个活在别人描述里的简无涯,那个英武豪迈却不肯对她举起屠刀的男子。   也是最终与她母亲一同战死的人。   “那,他们的孩子呢?”   “后来我去找过。”斐无道眼中渐有了泪光。   “那户人家早在当年一战之后,为人灭口,无人生还,当时我想着,若是还有婴儿尸首,反而还有希望,毕竟可能是对方故作遮掩,但没有,杀完,烧尽,一个不留,也对,本该斩草除根的,就好比我这个人,若非没有紧要的关联,也不可能逃生。”   明谨攥紧袖子,却冷静问:“是我谢家?”   “不是。”斐无道面无表情道,“我想不是那老东西,就是与老东西联手的人物,深知我师傅跟蝶恋花之人的人脉,当年,你谢家尚是对方算计之下的提线木偶,哪里能到这一层。”   明谨也没松口气,反而沉重无比,“白衣剑雪楼还不知道?”   “琴白衣早已忘记过去,书白衣为了确保她跟师傅的事被查出来,牵连到他,也无法探查,免得被褚峥手底下的爪牙闻到气味追过去,所以亦不知,更别提那个小丫头。”   这样的事,他们其实也不能说不知道更好。   蝶恋花跟白衣剑雪楼的孩子啊。   仿佛天然站在对立面的禁忌之子。   却是已经死了。   “所以,你跟徐秋白的合作,是为了从中找情报去调查此事?”   简无涯于斐无道是信仰般的人物,就为了这个孩子的死,他也不吝化为恶鬼追究到底。   所以连徐秋白都能合作。   “你果然还是知道了。”斐无道沉默片刻,跪了下来。   “谢明黛的事情,我很抱歉。”   他一向磊落,手段再狠,他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唯独这件事,这个意外……也不知道算不算意外,他似乎无法坦荡。   “与你无关。”明谨看向前方,“大概她也不喜欢我说这与我有关。”   这里多了两个牌位,其中一个就是谢明黛。   “用谢青之事来牵制谢家,而简无涯跟琴白衣的往事又让白衣剑雪楼忌讳,不能插手其中,如此,他才得以在谢家跟白衣剑雪楼并立的情况下在昭国朝堂如鱼得水。不过这些年,你父亲羽翼已成,开始与之抗衡……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明明有密信在手,却以前不肯用,非要到如今才出手。”   明谨若有所思,“大概是因为怕鱼死网破,那密信就像是杀手锏,若是一击必中,那必死的鱼也一定会扑腾,把一切揭破——所以,其实那人应该也是有致命的弱点的,也怕被白衣剑雪楼清算,所以他才利用我来削弱书白衣的武功,而他也急于突破,这个把柄一定十分致命。”   “但我父亲并未提过,所以你今夜来找我,是想让我查下去?”   明谨看着斐无道。   后者刚刚一跪,现在却是惫懒无姿态坐在呈亮的木板上。   “那人不好对付,别看把他重创了,可对方能从一无所有设计牵制谢家,白衣剑雪楼,再灭我蝶恋花,并在多疑的褚峥手下活下来,如今在我们围杀下再翻盘也不是没可能。你看,现在蹦跶的依旧是他的棋子,你见过他露面没?”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第224章 收尾   明谨看他一眼,淡淡道:“是无法露面,他所练的武功以嗜血炼化为主,属炎功一脉,但他当年给我下的毒乃疆寒之毒,又被我融进了一些寒练至阴的药毒再行异化,加上我的气血源自体质跟功法又都偏浩然刚正,对冲之下,与根基悖逆,他承受不住,最近大概是昏迷不能理事。但此人心机深沉老辣无比,怕也不会被人察觉到他真正的隐藏之地。所以特地入都城的你也无功而返了吧。”   “的确没找到,倒是看到一群蝼蚁在算计你,怎么样,密信之事可能解决?可否需要我替你去监察院捣鼓捣鼓?”   他这话,让明谨惊讶。   不是不在意谢家生死?   也只能是因为想让她帮忙调查那个孩子的事了,为此不惜放下对谢家的仇恨。   说是不抱希望,其实还是有侥幸期盼的吧。   就像她对明黛,有时候一恍惚,总觉得还有些妄想。   若是有可能,她也愿意低头退让。   可是没有。   “不用。”明谨轻轻说道,斐无道很惊讶。   谢家三代被威胁的巨大罪证,让谢远那等人都为此忍下许多厌憎,可以解决?   “你……”   “三代负罪,三代之功,他已经安排好了前面的,后面的我收尾即可。”   斐无道微微皱眉,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   不管如何,谢远死了,接下来,便是他跟谢明谨的合作。   不达目的不罢休。   ——————   朝廷角力开始了,监察院四处调查,一开始院主一力要求监察院全揽此事,但三十五氏族跟谢远从前在阁部跟军部的旧部联手威逼,秦家很快下场相助监察院,却被反击后宫干政……虽说中宫若是诞下皇子便是嫡子,但要记住现在已经有一位太子了。   最近民间谣传秦家要出一位新太子,以前的那位危矣。   所以秦家抖起来,事事要插手。   “虽说太子没根基……”   谢家之中,议事厅,坐在位置上的萧容对诸多讨论的族长们说了一句话,“君上只他一个儿子时,有没有根基都不重要,可能没有还更好。”   一些少宗可能还不能理解,老道一些的都领悟了。   “像秦家这些家族,若是后族妃族所出,自有原来他们那一脉拿大头,附庸者众,其余人最多锦上添花,好处时挨不上,倒霉事被推出去最快,是以眼下许多人还在观望,但现在这位太子,当前无过错,聪颖内敛,朝中并无不满,其实这才是最安全的。”   萧容捧着茶,道:“看好他,曾经也被寄予厚望庇护太子的那些,要么现在改弦更张,要么就得开始压一下秦家了。”   先不说是不是儿子,即便是儿子,太子也不可能说改就改,毕竟还占着长。   年纪也大了许多,这就是优势。   等那婴儿长大还不知多久,不知如何,朝堂那些老油子才不会轻易下马牵羊。   “少宗,您怎么看?”   一直沉默的明谨看向众人,淡淡笑了下,说了一句话。   “谁说了算,谁才是最紧要的,其余都是细枝末节。”   众人一惊,却见明谨垂眸,道了一句,“至于这个太子跟皇后有孕一事,你们不要牵扯进去,苏慎之此人惯会撇清关系拿别人当刀子使。”   也就是说,这次风向是苏慎之弄的。   等人走完。   “他急了。”萧容对明谨道。   “拖越久,对他越不利,毕竟太宰大人随时可能醒过来。”明谨意兴阑珊道,手指敲着桌子,些许,她看向萧容。   “先推你的事。”   萧容推开窗,让风进来,“要么是我拿乌甲军,要么是给谢家尊荣,就看他们怎么选了。”   “选?有利于他们的,自然都要,不利的,一个都不想。”明谨垂眸,将卷宗合上。   她的父亲停棺七日,朝堂如今还未有定论。   凄冷如斯,倒也清静。   后两日,连昭国其他腹地都风言风语起来,不是说谢远的事,就是说太子跟嫡子的事,秦家一时在风雨飘摇中,在朝堂上不敢再言语,后来宗室也顶不住了,本来他们也没法太过参与征之。   仲帝迫于压力,定了三司会审,同时也将宴王的案子一并调查清楚。   眼看着年关将近。   “君上,谢公的灵柩还在谢宅,若是七日满……”礼部那边的人也不敢不提,不然到时候盖棺定论了,谢家没事,被退出来挨刀的又是他们,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年头当官不易,他们这种清水衙门也得小心翼翼。   仲帝沉吟片刻,似乎下意识去找自己最信赖的太宰大人,结果只看到颇有太宰风骨的其孙子。   “慎之,你觉得如何?”   苏慎之当今根本不想参合进去,至少明面上不行,   “陛下,臣觉得谢家通敌叛国之事还未明,但谢公也的确领兵打赢了这一战,民心不可负。”   此话听着是向谢家的,但言太傅这等老臣都有意无意瞥过他。   此人最善言辞,倒是肖似其祖父。   “如此……”仲帝还是有些犹豫,又问:“那你觉得孤该不该去拜祭?”   这……苏慎之跟其他官员都不言语了。   无定罪之前,不去,等于忘恩负义,民间不知道说得多难听,就是清流儒家那边也会骂起来。   可若是去了,仿佛跟谢家低头了,若是后面定罪了……   “所以,还是要早点查出来啊,林院,如今调查到底到何结果了?”   ——————   都城极富盛名的羡楼,吃食之地,一辆马车停靠了。   毕十一撩开帘子,刚从城外岐黄山谢氏祖陵理事准备明日下葬的明谨下了车。   一般子息服孝,是不能外出的,但她是少宗,得掌管族事,便没了这规矩。   但也是她近期波澜后,第一次出现众人跟前,羡楼出入的达官显贵,世家亲眷,名门子弟等等都有些错愕,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但看谢家车马威严,护卫森冷,倒也不敢做什么反应,纷纷避让开来,作揖行礼。   明谨拾衣摆上了楼,正撞见萧季跟他的几位同僚。   后者一惊,目光闪后主动行礼,“季,见过少宗大人。” 第225章 准备   明谨没有让他免礼,反而俯视着他,“你父亲这些年还好么?“   萧季低着头,道:“多有来信牵挂,幸好父亲身体康健。”   “那也多见几面,毕竟这世间,父母天伦是很难料的。”   她似乎在感慨自己,又像是在感慨其他,但风姿气度太盛,又是武道高手,这些在都城也颇有些脸面的人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明谨也没看他们,顾自走到了窗边,对羡楼来迎的管事要了酒食。   萧季等人这才下楼,但熟悉他的同伴隐隐觉得此人心不在焉,恰等他们刚出大门,一列威森洌冷的监察院队伍就来了,红衣者,庄无血,从乌灵归来。   直接骑马带人堵在了羡楼前面。   萧季一惊,几乎手脚冰凉,但还是镇定问何事。   “何事?乌灵广陵谷你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没关系,回去慢慢说。”   萧季要被拿下前,他心中骇然,嘴上却要喊是谢明谨害我,你们勾结等等,但庄无血没给他机会。   “有人携证据跟证人来都城告你。”   “是谁?定然是……”   “是你父亲。”   萧季震惊,却才看到后面跟着的一辆马车中,已老了许多的萧族长下了马车,隔着人潮汹涌的街道朝他看来。   那一眼,萧季知道自己完了。   要么他完,要么萧家完。   萧季被带走了,边上同僚面如土色,尤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见那萧季的父亲也就是萧伯父迈着沉重的步子过来,在楼下朝明谨作揖行礼。   明谨只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若是进了监察院,院主大人问萧大人你是否为我胁迫,你便说是吧,让他来查,左右他这么些天,也不知查出个什么东西。”   此话诛心,亦是对监察院的羞辱。   堂而皇之。   偏偏庄无血等人没什么反应。   因为……当前监察院已分裂。   ————————   东战得到消息的时候,发怔了好久,最坏的情况比他预估来得早。   谢家结果还没定,萧家就已经被清算了。   但萧家掌门人尚算果决,当得知自己的庶长子干的事后,很快做了决断。   那叶家呢?   他回头看向满头大汗,捧着孕肚的叶绮思,只能高喊请医师……   明谨回家后,将酒留下,将吃食交给云管家,后者也不说什么,带去了二房三房。   这么多天了,彼此三房之间却是从未见。   整个谢家仿佛被大雪蒙上了一层,寂静,苍白。   萧季的落网打开了一个口子,让宗室那边沾了一身腥,但监察院的分裂结果是萧季这边突破了朝中官员中隐藏的广陵谷余孽之事,而院主那边的调查似有些进展,说密信没问题,但谢家给的这些似乎有些问题。   言外之意是谢家造假。   可三司会审的结果是谢家给的没问题,但跟密信的确有出入,议论大半天后,军部那边忽然说有当年谢青的旧档案库存,可以比对。   比对结果其实也容易,朝中文化人不少,大家无数,光是典部就有能人,何况监察院跟刑部这些地方。   比对的结果是谢家的跟军部给的那两份对上了,无问题,且年代真假也验证过,不可做假,倒是……   苏慎之看着那位儒林附庸者无数的笔坛圣手,心中猜疑起,但面上不显,故作好奇跟郑重。   这密信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   谢家,明谨倚靠着阁楼,风来飘动,萧容问她:“少宗不担心?”   “你跟父亲联手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这件事,她没有插手过。   其实通敌卖国是真事,真密信也的确在别人手里,这是无解的局,可她的父亲到底还是办到了,想到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真内容假笔迹,千方百计到苏慎之手里,让他捂着多年,让他深信不疑这是他可以压制谢家的至宝。   再逼他用出来。   假密信用了一次,若是废了,日后真密信再出来,十有八九也不会再启用了。   届时也没什么人信了。   这就是釜底抽薪。   其中冒险,其中难度,最难以控制的一环便是那位控制真密信的人物。   所以,有他们联手围杀那人的事儿。   如今事情终于成了。   他已死,依旧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接下来是她的事了。   “您其实知道它办不办得成,其实跟那封真内容却假笔迹的密信能不能骗过苏慎之无关。”   “重要的是,君上肯不肯信。”   “从您参与围杀,从您派人来找我们,您就已经准备好了吗?如果您一定要保下整个谢家。”   萧容留意她的神色,却只见到她清冷脸庞上的沉默变成了淡淡一笑。   云淡风轻。   但萧容看到了不远处放着的酒。   她没喝,只是来祭拜先人的。   说明她始终清醒。   ——————   通敌卖国的密信被作废的那一天,也是谢远出丧的前一天。   仲帝来了。   明谨在边上看着仲帝率领文武百官前来祭拜,她很平静,眉眼无波澜,这些个大官一想到她是杀过大荒一苇渡江的高手,就没法想她的年纪跟女儿身,何况谢家历代也不是只出一个厉害的女子。   客客气气,或者状似安抚勉励。   唯独一个人。   言太傅,他过跟前的时候,明谨抬眸看去,眼神复杂,但也很快低头致谢。   言太傅有些沉默,寡言,没说什么就走了。   倒是让其他官员想起了当年的事,说起来,这两家也是仇人。   院子开阔,周边却有些冷清。   “入冬,不知是否还有雪来。”仲帝站在亭子里如此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除了周边护卫,也没了其他人,他今日这说话的语气跟语调,似乎有些不同。   “定是好时节。”明谨中规中矩道。   仲帝回头看她,似乎在看她的内心,又似在看她的眉眼,但最终也只是收回目光,“你不忙?”   明谨在等他走,也不好明说,“明日过后就好了。”   “想赶我走。”   “……”   明谨低头作揖,“不敢。”   “你走吧,孤想一个人待一会。”   明谨回身走了,但察觉到后面那人一直在看自己。   仲帝,褚律。   此人很奇怪。   明谨刚要过回廊。   “谢明谨。”   明谨忽听对方唤自己,顿足,回身行礼问了。   “没什么,你走得有点慢。”   “……”   明谨离开后,仲帝倚靠了下柱子,低头轻轻笑了下,但笑着笑着,又似回忆起了什么,他看向了外面的庄园。   他还记得那里有个地方是放风筝的。   开阔,明堂,无忧无虑。   她会笑。   ——————   君王祭拜过后,次日沿途百家设路祭,安静,也没什么波澜,一路出了都城,进了祖陵,明谨看着一切落成。   谢沥等人跟在她后面。   这几日,他们的心思起伏巨大,甚至有种梦中的感觉。   那泼天的罪名,转眼就没了,而且听说院主因为假密信的事被告,反被调查。   好像一下子就雨过天晴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安,有种漂浮感。 第226章 交易   言太傅,他过跟前的时候,明谨抬眸看去,眼神复杂,但也很快低头致谢。   ————————   结束之后,山岗上一片梅花盛开,可眺望远方都城繁华。   谢沥走来,不敢靠近,在三步外站着,边上护卫的拓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让开。   倒是明谨回头看了谢沥,“三叔有事?”   “阿黛的尸骨……”   “我已委托乌灵耆老葬在乌灵祖地了。”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为人父母的,反而没有半点插手的余地,但谢沥没有恼怒,没有埋怨,反而压着一口胆战心惊的气儿。   他知道,背后肯定没有她这么轻描淡写,但他也不会往太坏的结果想。   他不敢,也不能。   因为他的妻子……儿子……   深吸一口气。   谢沥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倒是明谨说了一句:“如今风波暂停,三叔送婶婶去乌灵吧,陪阿黛几年,怕她这么多年没回去,不习惯。”   谢沥一怔,其实如今待在谢家,与二房关系也委实困顿   一来,对谢隽这个二哥,他恨之入骨,又百感交集。   二来,对二房其他人,血亲骨肉,感情深厚,也知其他人并不参与其中,甚至也是无辜,可怜二嫂子承担一切,还得照顾刚刚失去孩子的明容,他跟自己妻子又无法憎恶。   如此之下,待在都城确实难受,但是……   “我跟你三婶商量过,她说不用了,以后平稳了,过些年再回去。”   明谨微讶,淡看,却没问,谢沥也就没说,行礼后就退下了。   边上的拓泽看着,暗想这谢家还是有些人有良心的,起码三房的人就还知道主上这些日子操劳跟艰难,没一味想着自己的伤痛。   至于二房……那才是真的麻烦。   恐怕他们自己无颜面对主上,也无法面对其他人,更不是不敢。   前几日瞧着二房那往日贵气优雅的主母,活生生几天瘦了十几斤,面黄干瘦,也不爱说话。   “接下来,我去一下乌灵,看好二房。”明谨也只是这样淡淡一句,拓泽会意。   ————————   天寒地冻,谢家危机已解,朝廷也降下许多赏赐,为谢远护守边疆的功劳,因为爵位上已登顶,就给了太祖时才有的免罪金牌。   本来就有丹书铁卷,如今还有免罪金牌,一时又有许多人登门拜访,谢家门楣光辉如旧,但谢家反而依旧闭门不开,婉拒了许多人,低调度日。   而在这样的时节,明谨跟芍药反回到了乌灵。   隆冬时节,乌灵老宅的人虽也知道都城那边的风云,好在乌灵地块都是小角色,也不敢给谢家脸色看,连往日结仇的东家也不敢罗嗦。   毕竟他们反而更知道谢家的可怕。   老家的人日子倒也不难过,就是担心,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老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他们都没想到明谨会忽然回来,好在仆役都是有经验的,安排得很好。   三日后,光火温润,不大不小的浴池里,芍药拿来了一个盘子,盘上一丹红似血的药瓶。   “姑娘,这瓶药……您特地调配了它,可是疗伤用的?”   “不是。”   明谨坐在妆台前,梳着墨色绸缎般的发丝,淡淡道:“破身子用的。”   芍药错愕,差点抖翻了药瓶。   破身,破什么身?   明谨没说话,只是起身过来,拿过药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入水中。   不过顷刻,它变了血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明谨脱去薄纱,下了水。   芍药眼睁睁看着瓷白如玉的胴体被那如血的池水淹没,她从明谨脸上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姑娘,你……”   “你出去。”   明谨的声音分外沙哑。   芍药只能出去,但在外面如坐针毡,可里面没出半点声音。   也不知多久,明谨才扶着柱子出来,身上还留有淡淡的血气。   “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药?不然日后若有什么差错,拓泽他们能撕了我。”芍药几哭着扶住她。   明谨抵着她的肩头,坐到边上软榻上,闻言反轻轻笑了下,抚过她的脑袋,道:“只是一种让太医都只能查出我已非处子之身,且曾流孕过的药。”   芍药目瞪口呆,“姑娘,你,你这……”   她似乎敏锐,迅速察觉到了,“有人盯上你了吗?且是姑娘无法拒绝的,只能用这种法子?难道,难道是……”   一下子,她好像想通了,露出惊恐之色。   明谨瞧她一眼,按住她颤抖的手,淡薄却稳重道:“这世上哪有白得的一口饭食,要么辛苦劳作,要么花钱买,总归是一种买卖。”   她越轻描淡写,越让芍药红了眼,“那姑娘您现在这是?”   “他若要,我便给,但总得试下看看他会不会嫌弃,自己放弃了。”   芍药觉得吧,若非是对男女之事冷了心,哪个女子会用这种法子来驱走男人。   “若是,若是不伤身子,倒也没事。”   芍药捏着药瓶说,明谨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沐浴之后,她换了衣,披着袍子,明谨站在宗祠里,也不知多久,明谨走到了宗祠后院,在冷淡的月光下,芍药站在后面,看到明谨拿出了一个物件,捏了一会,忽松手,将它沉入水潭中。   若有人站在边上,可以看到那是一枚玉珏。   珍贵无双,价值连城。   举国不出其三。   本有两块,如今一块已入了水潭。   ——————   明谨跟谢沥说了明黛的事,自然不会是虚的,此前就已经办好了,她来乌灵这些时日,便是等着封礼。   这一次,都城谢家本家的也都回来了。   包括三房……还有二房的。   连谢明容都来了,只是身体虚弱,面色苍白得让耆老们担惊受怕,生怕她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儿。   “此前风云未定,如今定了,倒可以安三姑娘的亡魂了。”耆老也郑重跟族中其他长辈主持了此事,哪怕他们都知道里面无尸骸,可谢明黛死在这边地块,若是牌位在都城,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才有了乌灵置办的事。   但这些又都是给活人看的。   耆老年纪大,猜到了一些,怜惜明黛,又尊重明谨,办得分外用心,只要他们当真了,来日谢沥他们也会当真的。   就当谢明黛往生投胎了吧。   这就是给活人的安慰。   说起来,人也都是矛盾的。   明谨一连经了两场丧礼,看着气质比前些时候更冷了,但眉眼之间竟有了几分夺目的艳,偶尔,忍着悲痛的林氏看她几眼,总有些恍惚。   谢明容也察觉到了。   本就是一家血亲,谢氏子女高鼻梁,各个样貌精致,侧脸些许轮廓总有些相似,只不过气质有差。   如今,明谨蜕变太快,一日比一日变化,倒是真让往昔熟悉她的人迷茫了。   在这里,每人提起谢隽的葬礼。   二房的都没提,包括许氏。   只是回城的时候,谢明容那个好脾气的哥哥没忍住,提了一句。   许氏又去问了明容。   马车上,靠在软垫里的明容看了她一眼,道:“给活人看的,若是活人不期待,那便算了。”   许氏知道自己女儿是把家族利益看得比父女之情重的人,又把情义看得比自身利益重。   而她的父亲既以家族利益来损害血脉之情,从兄弟到侄女。又以个人利益来损坏家族利益。   不管从哪一条,他都沉重击溃了自己女儿的心境。   哪怕他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作为妻子却了解他自小嫉妒大哥不甘人下的晦暗心理。   自然,他的女儿也懂。   “那我便告诉你哥哥。”许氏正要出去,却听到明容道了一句,“以后这种事,让他去过问明谨,凭着她跟大伯牺牲才保住的尊荣安生,没得还有道理去埋怨她心狠。”   许氏一怔,“你哥他只是……”   只是一时让父子之情压过了一切。   人之偏私,大抵如此。   明容偏过脸,看向车外,“我们都没有资格。”   她已然猜到明谨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让一切以这个结果收尾,否则君主不会宽容让步。   那密信似真似假,可结合谢家这些年遭遇,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么大的隐患,要以如此结局收尾,背后谋划付出的人该承担何等血泪?   包括谢明谨。   而这个代价……她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可她已无力阻止。   刚这么想,她却听到丫鬟来报说刚刚明谨骑马离开了。   对了,附近好像是红石谷。   ——————   明谨骑马到了溪边。   当时暴雨,溪流成河段,滔滔流水,凶猛得让她找不到父亲的头颅。   但她在这里见到了一个人。   一人站在那,身后站着一个老者。   这是一个上了些许年岁的太监。   见到明谨后,他弯腰朝她行礼。   但明谨下马回礼了。   用的是江湖的礼节。   因为眼前人……实力境界她看不透。   如今她已一苇渡江了。   太监见她来了,就自发走进了林子里,不阻碍两人说话。   那么,河边的人会是谁呢?   “见过君上,不知君上遣密令让臣女来此何事?”   仲帝回头瞧她,“装傻么?”   明谨垂眸。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明谨见他敞开了,倒也没有装傻充愣,只说:“我知道,一开始就没想过让君上白帮忙。”   “其实也不是帮忙,一开始,作为一个被人节制控制无大权的傀儡,我与你父亲联手,是各取所需,你若是因此觉得我逼迫你,倒也不必。”   “合作归合作,但君上完全可以此来进一步要挟谢家,而不是这样干脆利落把它抹过去,替谢家解了隐患,您肯宽厚,谢家自有回报。”   这个回报就是她。   仲帝看着她半响,忽走过来,到她跟前。   他其实是普通人,并不习武,而她如今的武功,当世没几个能凌驾她之上。   他却主动靠近。   “谢明谨,我要娶你。”   他的声量不大,但明谨似料到了,只退了一步,沉默了许久才道:“君上,我并非完璧。”   仲帝一怔,面色变化,眼中风暴几一刹卷动,但很快沉寂。   “徐秋白?”   “然后呢?”   “曾有孕,但我父亲被他斩首那日。”明谨别开脸,看着不远处曾经水流汹涌的河床,淡淡道:“我把孩子流掉了。”   仲帝一惊,探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没用力,但也不是摸脉的动作,只是他起了波动的反应。   明谨下意识看了一眼对方的宽大手掌,再抬头看他。   仲帝抿紧薄唇,眼里复杂。   也看不清是恼怒,嫌弃,还是屈辱,反正是很复杂的情绪。   明谨这般能窥探人心的人物都没能辩出此人的心性。   毕竟他装了这么多年,若非最近之事,她都不知道对方的是这般隐忍的人物。   但她自小就认识他,依稀记得他之样貌本就出色,这些年平庸待人,倒淡化了太子到帝王的至尊冷俊,如今露出了几分真心情,这股子出色就又出来了。   不过这种人是可怕的,你永远不知道他是像毒蛇一样等待猎物,还是装作猎物一般等待毒蛇。   “心疼吗?”他问明谨。   明谨反而:“君上问的是孩子?还是其他?”   “我问你自己。”   是否心疼她自己吗?   “也还好,比起其他事,他带给我的挫败,也只能算是微末小事。”   情爱于她仿佛真的只是不足道来的微末小事。   包括孩子。   “不过,我这般隐秘,于君上而言是麻烦,若要进宫,光是验身跟太医那一关就过不去。”   她似有歉意,也看着仲帝将手收回,顺便替她把被他握微皱的袖子给理顺了,却道:“所以,你拒绝我?”   “不,若是君上想要我,可以其他方式,不用走娶亲明路。”   她这话意思更轻描淡写。   仲帝听懂了。   她的意思是愿意把自己送给他享用,但不能娶亲。   她仿佛把自己列为娼妓一般。   如她四年前在泉山所言,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谢家值得吗?”他的语气有些淡,又有些远。   她是一个太复杂的人,有时候极端纯净无暇,有时候变幻莫测,似风似雨如云如雾。   明谨低低一笑,“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值得我付出的,好像也不多了。”   仲帝沉默良久,走出两步,“那就在家等我消息。”   “是,随时等候君上差遣。”   仲帝却是顿足,回头瞧她,眼神古怪,表情也古怪。   “我是说,让你在家等着我娶你。”   明谨心思隐晦,面上显了惊讶,却见他又说了什么,对了,让她走。   每次都是让她先走,然后又在背后看她。   有些怪异。   明谨骑马入山林后,回头瞧了一眼,眼底幽深。   溪边,老太监又出现了。   “开始吧,让人给她挪个位。”   “乌灵那边的人把东西拿到了?”   老太监伸出手,将一枚玉珏郑重递过来。   仲帝拿过它,抚在掌心。   “青雀令啊,她拿到十几年了,回头扔进了鱼儿都养不活的糟水潭里,这要是太祖看到,怕是会气死。” 第227章 劝她   ——————   明谨从红石谷出,外面等待的拓泽见她神色不对。   “主上?”   拓泽问了,明谨摇头不语,却是不急着急马回去,倒是骑着马慢慢前往都城。   她在想这位君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她早就知道他想得到他。   大抵是看男人看多了,不管言行如何,她只看对方的眼神。   这世上的人,能掩饰眼神的世间少有,便是一苇渡江的高手也如此。   自她回都城,自年少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平庸的帝王,她就看到了他眼里有自己的影子。   可她也没太在意,她只在意对方对谢家的善恶。   也只在意这种图谋是否可值得利用。   可今日一见,她又觉得有些奇怪。   “拓泽,你可有过想得到的女人?”明谨突兀一问。   拓泽发怔,想了下,摇摇头,“没有,那个太伤人了,不敢碰。”   他好奇了,莫非主上心中有人?是里面见的那个人?   “是伤人,不碰也挺好。”明谨些微淡笑,眼里哪有什么动情,反倒是容纳了周遭清寒霜瑟。   “怕是快下雪了。”   她轻轻一叹,却不知此时都城的城墙上,谢家车马入城,城墙上提剑的言贞却是瞧了一会,没见到明谨。   倒是见到了窗帘拉开,惊鸿一瞥的谢明容。   四目相对。   些许后,她们在羡楼包厢见了面。   言贞很意外谢明容会差人联系自己,但看对方清瘦了许多的面容,谢家的消息,便是里面的苍蝇小事,飘到外面也是大事。   何况谢隽之死、谢明容失子跟与张庸和离……她垂眸,到底没露出半点对谢家的疏离之心,心中对这位女子多有尊重跟怜惜。   左右,她也知道这些事跟世家女子其实也没什么相干。   “为何明容姑娘你会喊我?”   明容抬眸看她,反问:“为何你会来?本该对我谢家恨之入骨的。”   言贞皱眉,没说话。   “你也觉得这些家族争斗,其实是跟女子没什么干系的么?”   言贞低头,看着酒水里飘荡的涟漪,“玉珠若是也被他人如此对待,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其实都是有干系的。”   谢明容一句话让言贞猛然抬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谢明容垂眸喝水,手指苍白得近乎透明,“你跟苏玉珠都有资格怨恨,只是肯对我谢家女子宽厚几分,多谢。”   很久以前,言贞就知道谢家有这么一位严守戒律的长姐,也听当年的明谨提过很多次,后者孺慕敬重,她跟玉珠却十分发怵,觉得这样的姐姐太可怕了。   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但她依旧从骨子里怵这位女子。   或许是因为畏惧在这连番变故下,对方还能在虚弱的皮囊之下维持礼数跟风骨。   反倒是自己,当年憎恶之下,带刀刺伤了谢明谨……   莫非对方今日是来责难的?   “客气,只是长大了。”   “是,你长大了,阿瑾也长大了。”   言贞捏紧了杯子,“明容姑娘是有什么指点吗?”   “其实她以前为苏言两家与家族,与我大伯对抗的时候,我责备过她,甚至觉得她不堪为家族承继者。”   言贞面色微冷,眼里却闪过复杂,却不说话。   “我一直都觉得争斗输赢还是成败,她都该维持冷静,而不是感情用事,这么多年了,我没变过,却发现她其实也没变。”   言贞别开脸,心里酸涩,只问:“你是说她为我跟玉珠付出许多,希望我能放下……”   “不,我是想劝你能否帮我劝她,劝她放下。”   什么意思?   言贞忽然不懂了,却见谢明容坐在那,苍白面容下有难得的悲凉。   “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年那些欺侮蹂贱过玉珠姑娘的人,这些年都以各种各样的缘由下场极为惨烈,要么家破人亡,要么生不如死。”   言贞震惊,当年那些事,名单都毁了,那个坊间如今也不知道换过多少茬的人,她自然查不到旧事。   也自然查不到都是哪些人。   可谢明容查到了。   是谢明谨做的吗?她是那样端方正雅的人,克己复礼,竟会在私底下大开杀戒吗?   且是当年旧事,也就是说,很多年前谢明谨就已经动手了。   却无人知。   “其实也只是蛛丝马迹,因为当年事情出来时,我与她决裂,特地派人查了,知道个别人的身份,这些年再查,却发现那些人的下场……言姑娘,她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都给了你们。”   “那些不堪的,不能为人道来的,她放不下的,放眼这人世间,已经没人能让她诉说了。”   言贞忽然明白了,明白了明谨现在的状态恐怕就如当年,为了玉珠,明谨可以蛰伏多年,在黑暗中疯狂报复那些人,那么如今,为了谢明黛,恐怕……   “她想做什么?”   “我不确定。”谢明容轻按了下眉心,露出倦色,“我只想求你往前走一步,哪怕一步也好。”   她说完,也不逼着要答案,便起身要走,却见言贞反问她:“为何你自己不劝她呢?”   言贞并不知道谢隽之死真相,只知道后者似乎违反了家规,被处置了,却不知道是明谨亲自斩首。   故此一问。   “谢家人会成为她的软肋,我再近一步,就等于把她逼进深渊一步。”   “你不一样,你是她失去了都不敢去挽回的过去。”   明容出了包厢,下楼上马车后,却见街上热闹一片,原来出了告示。   朝中勾结邪教之案件出了结果,主嫌疑人之一萧季供认原与宴王有所勾结,联合广陵谷图谋大业,败坏朝廷根基,残害百姓,甚至丧心病狂到造假圣旨……   告示里面是牵连的人。   谢明容让心腹去看告示,把牵连之人的身份记下。   “秦家的?”谢明容稍微皱眉。   竟牵连了秦家?   不管是否真的牵连,刑部那边竟也敢挂上去,要知道现在中宫有孕,这个孩子的意义非凡,若是男婴,昭国朝堂的气象都会为此分裂。   刑部竟把秦家挂上去,岂不是打皇后的脸?   对了,刑部那边有翎妃的根基。   但……也有谢家跟三十五氏族的根基。   谢明容思虑片刻,觉得大概是明谨跟萧容要对秦家对手了。   “可皇后有子,以明谨的性格,该知道孩子还没生下来前绝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谢明容打消了这个怀疑,却蓦然想到若是从前,她一定去找明谨好好交谈,她素来爱在这方面与之别苗头,说是不甘人后,其实也是一种惺惺相惜,毕竟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诉说了。   可现在不能了。   她低低一笑,含着苦涩。   谢家女子,大多孤独。 第228章 秘密   ——————   皇后果然坐不住了,秦家也在朝堂上喊冤,闹腾之下,仲帝似很为难,最后还是苏慎之等阁臣建议退让一步,再行调查……   三日后,君上以为边疆大胜庆功,宴请有功之臣,文武百官聚集,世家爵府云集,谢家跟三十五氏族都在其列。   明谨跟萧容进宫的时候,朝堂气象跟往日幡然不同,热情者从众,女眷们看明谨的眼神如同看她们自家的老爷祖宗,既敬畏又艳羡。   大抵是因为明白自己等人是活在家族权力之下的富贵花,生死皆有他人定,但对方便是权力本身。   三十五氏族送棺威逼都城的事,如今想想尤脊背发凉。   这般热闹下,却都被萧容挡下了。   明谨一个人坐在列席前端,这个位置,当年是她父亲坐的,如今她是宗子,过些时日就可以袭爵了。   宗室子女尚不能做的事,她先做到了。   对面宗室群体中坐着的褚兰艾面色复杂。   而上座君王左右乃王后与宠妃,梨白衣提剑站在下首柱子边上,跟禁军统领左右庇护,她冷眼瞧着百官宴饮,偶尔目光落在谢明谨身上,面色微微复杂。   这人好像一点事也没有,倒显得她最近患得患失是想多了。   不过……梨白衣到外面透气一会,没多久,褚兰艾出来了。   梨白衣闻到她身上有酒气。   “散酒么?”梨白衣问她。   “差不多,里面有点闷。”   歌舞升平的,她从小到大见多了,有点腻。   褚兰艾双手按在白石栏杆上,闻着夜色之下宫城之中开阔吹来的风,似清醒了一些,看向梨白衣,“你看到你在席上看了谢明谨好几次,她都没跟你说话,你们闹矛盾了。”   她老早看出来了,这两个在武道上有极端天赋的天之娇女,似乎在第一面就成了朋友,那是她有点渴望的情谊。   可自乌灵剿广陵谷回来后,两人之间就疏远了。   准确说,是谢明谨主动疏远了梨白衣。   “不知道,我不太明白。”梨白衣靠着柱子,“我此前还问她什么时候去楼里,她答应过的,师傅也挺想她,可这么多天,她都没回去,想是最近风波太多……”   褚兰艾第一次见自己的师妹这样迷惑,大概是因为第一次交朋友,却被冷落了,她不明白,也不理解。   不忍她难过,褚兰艾委婉安慰道:“或许是因为怕影响白衣剑雪楼,你知道,她现在身份很敏感。”   “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素来是一个很为别人考虑的人。”   梨白衣一想,觉得也对,“我还以为是因为……因为我那天没帮到谢明容。”   她这么说,褚兰艾顿时无奈。   武功进境越快,但怎么觉得还是很单纯。   “进去吧,不好离开太久。”   她们进去了才发现有些人不在,其中皇后早早就走了,毕竟有孕,不宜在吵闹之地待太久。   过了一会,仲帝提到要去偃月台看放烟花。   众人便是改道过去了。   路上经过许多阁楼,一边看着宫里早已挂上的花灯,一时光彩夺目,一些宗室血脉跟官员子女都十分激动,好些还提了小花灯把玩。   明谨走在路上,边上萧容一直跟着,走着走着,萧容问了一句。   “少宗不要兔子灯么?”   明谨回头,瞧见萧容不知从哪个小太监小宫女手里拿到了一个花灯。   光火之下,这个人笑着朝她走来。   仲帝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眯起眼。   “我已非小孩子了,萧七叔莫要哄我。”明谨淡淡一笑,却也接过兔子灯,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了下,里面的烛光绰绰,她微一偏眸,却见跟前半高的少年人。   昭国太子。   四年前在泉山还是少年,四年后,依旧是少年,只是也快褪去少年青涩,多了几分太子身份养出来的尊贵跟冷漠。   但看过来的眼神……还有几分当年在泉山想玩雪却克制的样子。   “殿下想要吗?”   太子看了她一眼,“我亦非小孩子。”,他冷冷一句,管自己走了,老太监亦步亦趋跟着。   不少人都看过来,翎妃更是打量明谨,因为这位如今权势惊人的女少宗会生气,结果没有,后者反而笑了,将花灯随手送给了一个小宫女。   而后拂袖翩跹而去。   但还没跟上前面的人,却已听到前面的尖叫声。   明谨跟萧容对视一眼,走了上去,很快知道了前面的动静。   是梨白衣跟禁军统领先察觉到前面偏院的花园中的追杀。   两个有武功的太监在追杀一个宫女。   宫女奄奄一息,被梨白衣救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一口气说出了骇人听闻的秘密。   她,撞上了王后与人密会私通。   当时在场的人几乎都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谋害王后的阴谋,结果宫女已经咽气了。   被禁军统领拿下的两个太监被一认,确实是王后身边的人。   所以,的确是王后派出暗杀这小宫女?   至少这是笃定的吧。   仲帝面色极为难看,但好像并不愿意事情闹大,于是勒令把这两个太监带下去,查清是谁在污蔑王后。   结果这两个太监大概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其中一个咬舌自尽,另一个被禁军统领拿住了咽喉制住了,在万念俱灰下,此太监提出想戴罪立功,于是喊了另一个秘密。   王后所怀的孩子,不是君上的。   太监大多嗓子尖细,这么一嚎,所有人都听见了,当时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自己消失。   明谨站在光火不及的阴暗里,一眼瞧过去,看见了仲帝一脸惊愕,还万分真实地按住了自己的心脏,难以置信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于是那小太监真的又喊了一遍。   然后仲帝万念俱灰,几乎昏死过去,还是身边的翎妃迫不及待带着泼天的欢喜扶住了他,一面担忧君王安危,身边一群人安抚君王。   君上勉强撑住,再次表态自己信任王后,但要去找王后问问清空。   其他人自然没有不应允的,但各个提出要退下,可君王不让,说非要当众给王后跟未来的孩子清白。   其他人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过去。   明谨:“……”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位君王可以隐藏这么多年了。   演技委实精湛。 第229章 求婚   不过事关王后,还事关君王子嗣,也不是靠一个宫女两个太监能定罪的。   可如果是抓奸在床呢?   当明谨不紧不慢吊在身后,到达皇后的坤宁宫,大概是因为没人敢挡在她前面,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本就畏惧到了极致,巴不得有理由退出去,于是,反倒像是要给她看似的。   前方这副场景。   挺着孕肚的皇后跟被抓在场的奸夫。   很滑稽,很不可思议。   但的的确确,他们躺在了一张床上,衣衫不整。   这可能吗?   绝不可能出现的一幕,就这么出现在众人跟前。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这肯定有人谋划,有孕的王后跟昭国第一公子,这可能吗?   明谨冷冷淡淡看着,目光苏慎之醒来后哗然变换的脸色跟眼神。   她挑眉。   啊,真真假假。   也许就像那封密信一样。   真的内容,假的信。   所以,这位苏公子果然野心勃勃,让中宫之子带上他的血脉。   但更可怕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面色苍白的仲帝走过去,抱住了同样惶恐甚至急着喊冤的王后。   他安抚自己的王后。   “不用怕,孤信你,为了洗清王后你的冤屈,过几日你怕也要生下孤的孩子,届时验验它的血脉就是了,看看到底是孤的,还是苏爱卿的。”   皇后跟苏慎之都跪下了。   秦家的人也跪下了,哭嚎。   文武臣子们纷纷想往外推,可君王没开口,他们又不敢退,还是那苏慎之敏锐,倏然看向明谨。   他一看,皇后就反应过来了,竟质问明谨,“谢明谨,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害我!难道,你为了进宫,竟……”   褚兰艾跟梨白衣齐齐皱眉。   所有人都看向明谨,秦家的人抓到了方向,当即哭喊冤枉,也指责谢家居心拨测。   倚着柱子的明谨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皇后娘娘多虑了,自建国太祖时起,谢家有祖训,谢家女不入宫。”   她没明说,可很多臣子也都心知肚明。   谢明谨真要进宫,皇后之位就没秦家什么事了。   明谨也没多言,只是淡淡看了皇后一眼,皇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冷漠,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废掉的棋子。   至于这颗棋子是不是她废掉的……皇后其实也看不懂。   这种路数不像是谢明谨出的,对方也从来不插手后宫,起码她掌握后宫这么多年,没查出半点关于谢家跟谢明谨的人手。   不过眼下只有拽住谢明谨才能挽回劣势。   可惜,明谨不接茬,轻飘飘一句就推回来了,也没多言,因为这是仲帝的局。   她觉得以此人的手腕,估计能把皇后跟苏慎之都扫干净了。   所以她走了。   谢明谨一走,其他官员也不想逗留。   说起来很多人也都察觉到了异样——今天的仲帝,看似维护,其实……   言太傅貌似不经意看了一眼明谨离去的背影,眼底晦涩。   ——————   其实皇后也没有机会把孩子生下来了。   如明谨猜测的那般,皇宫就一个太子的情况让所有皇帝的女人都心生期颐,可怎么都怀不上,一男半女都没有,年华老去,她们怎么可能甘心。   尤其是皇后。   而苏慎之,这个昭国第一公子,不论是皮囊,还是哪煦煦生辉的才华,都足以让孤独寂寞的皇后生起无穷的热情,于是一推二就,暗度陈仓。   一个孩子,也正好符合两人共同的需求。   她需要一个孩子来让国家权力归属秦家这边,就好像仲帝身上一般的秦家血脉让秦家繁荣多年。   而苏慎之……则是野心的扩张。   在有把握解决谢远之后,他就已经锁定了昭国第一权臣的位置,但他不满足于此,他还要让自己成为天下的主人。   于是……   这些都只是猜测,但很快因为监察院院主被调查期间权力旁落到了庄无血身上,而庄无血连同十二监调查,整个后宫被掘地三尺挖了彻底,连很多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最终人证物证俱全。   孩子都还没生出来,皇后就在昭国今年第一场冬季来雪时悄无声息被处理了。   然后是苏慎之,但没死,只是被关起来了。   碍于太宰的关系,苏家当前被戒严封府,但秦家跟苏家相关的人马就完了。   抄家灭族不知多少。   这一个冬天,午门每天都有一堆人被斩首,血染皑皑。   秦家,苏家,萧季等人,监察院院主,宴王……   大概是因为身份尊贵,宴王只是被褫夺一切,被贬为庶人,听说出狱的那天,连一身锦衣华服都被剥了,换成了粗糙的布衣,他瘦了很多,面带阴狠,却看不到半个来接他的人。   听说他府邸的那些姬妾都跑光了,生怕被牵连,至于仆人老早卷走了府里的财物……   但宴王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仇敌很多,很快潜入人群中,一个时辰后,他骑马出了都城,想要回到自己的封地,拿到一些财物,日后再图谋翻身。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刚骑马过山道……   地上一条被落叶掩盖的草绳将马匹直接拦摔,他从马上飞出,砸落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一些山野汉子跟妇人从满腹的山林中跑出来,各个带着菜刀跟锄头。   足足近百人。   山岗上,一袭长衫的明谨静静瞧着宴王被这些曾惨死了幼女且投告无门的一家家贫民折磨虐杀。   也不知多久,直到他们泪流满面尽兴了,将宴王的骸骨跟尸肉扔进林子里喂野兽,   明谨转身,见到了不远处看着她的言贞。   四目相对。   明谨并不意外。   因为对方的武功远远低于她,自然瞒不过她的洞察。   “这么冷的天,怎么到外面来了。”明谨并无半点不自在,反而踱步走在小雪飘洒的山路中,笑问言贞。   “明容姐很担心你。”   明谨微微顿足,“你喊她姐?”   言贞偏开脸,道:“我对你有极端的偏私憎恨,但对她没有,她值得我尊敬。”   她承认了对明谨的苛刻,但又好像是一种偏爱,因为太看重,所以难以放下。   就好像她曾经对谢远的苛刻。   如今身在其中,她才懂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圣人。   “也挺好,你现在一板一眼的,应该跟她聊得来。”   明谨很随意得调侃,路过言贞边上的时候,却见后者攥住了她的袖子,颤着声问:“接下来你还会做什么吗?”   明谨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袖子,又抬眸看她,眼里温和,“你害怕了吗?怕我这般狠毒。”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需要付出什么?”   “有些事,总是有原因的,若无他故意喊明容过来,明容也不会见到我杀谢隽,也不会没了孩子。”   明谨并没有回答言贞的问题,反而顾自解释:“以前总以为世家上百年,无非行善,再行善。后来才发现……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容留你到五更。”   “其实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没什么要紧。”   言贞看着她离去,背影飘渺,融入这天底苍茫白雪之中。   那一刹,她发现自己有负谢明容所托。   没有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拦谢明谨。   ——————   次年开春,在秦家被灭族三个月后,在民间看来最是和暖灿然的一个日子里,宫中礼官跟司仪在禁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过宫城,过城池街道,在满官僚跟氏族以及百姓们的好奇下停留在了谢家大门前。   直接宣旨代君王求娶谢明谨。   谢家人经过去年年底的噩运,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以为又是什么泼天大祸,结果听到了这个,当时谢沥等人脸色就变了。   谢家女不入宫的。   仲帝不知道吗?   是知道了,还非要如此?   此时,朝堂之中一片混乱。   仲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了先帝遗命,欲娶谢明谨。   朝野震动,文臣谏言如流,但仲帝就给了两个理由。   其一,先帝遗命,有密诏,你们可以验。   其二……   “皇爷爷早年便赐予谢明谨青雀令,密诏里面也有提及,我昭国自太祖时起便有青龙青雀为双主合婚之命,且历代君王若赐出青雀令,便得遵守帝后之礼,于礼制平等,不可宠妾灭妻,虽说因为这个规矩,后来青雀令就极少赐予,但皇爷爷既给了谢明谨,就说明他认为她有资格当我昭国三百年来第二位青雀元后。”   “难道你们觉得太祖跟皇爷爷是糊涂的?”   “还是觉得孤不配谢明谨?”   第一次,昭国朝堂第一次发觉仲帝如此强势。   不仅能言善辩,而且霸道。   或许他们早该明白了,自这三个月来血流成河,就该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仲帝。   隐忍之下的霸道强势,强势之下的攻击性。   如今,殿上已无人有能力与之抗衡。   太宰还在昏迷不出朝堂,苏氏一脉被斩杀大半,秦家等外戚灭族,萧季等勾结外敌被灭,就连谢家……谢远也没了不是吗?   很多人倏然发现,这个天下其实已经完全属于这位被阁部操控多年的君主。   就仿佛当年隐忍而生在杀伐中夺权的先帝。   现在,他要谢明谨,也要朝堂默认这种结果。   ——————   谢家大门前,谢沥跪着,却不敢接旨,脸色煞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礼部的人也不为难他,只是在千机的带领下进了谢家门。   见到了谢明谨。   明谨放下书,走出庭院,看了他一眼。   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圣旨上。   “又是你。”   千机微笑,“是的,少宗大人,又是我,又是我来……这次,算是君上的求婚。”   他跪下,托举手里的求婚王帖跟圣旨。   托盘上还放着一枚青龙令。   明谨看了一会,道:“我手里并无青雀令。”   千机低着头,“君上说您有。”   谢沥跟谢明容在廊下,听到了这句话,却也都看到了明谨身后,那个贴身丫鬟,那个明谨自小就信任无比的丫鬟走了出来,低着头托举了一枚令牌。   明谨转头看芍药,面色无他,只有深刻的眼底。   “原来,连你都是对我别有所图么?小芍药。”   芍药低头,哽咽道:“姑娘,奴婢别无选择。”   明谨看了她好一会,这才用苍白的手指拿捏起那枚令牌,摩梭了片刻,仿佛那晚将它扔进池子里,她也将它放在了千机托举的盘子里。   然后,拿过婚帖跟圣旨。   “替我谢过君上厚爱。”   在很多人看来,其实她也别无选择。   谢明容忽然就红了眼眶。   ——————   芍药被千机带走,很快见到了老太监,老太监推开门,让她进去。   芍药面色惨淡跪在地上,不敢看前面把玩青雀令的仲帝。   “她待你果然很好,竟没杀你。”   “奴婢,宁愿姑娘杀了我。”   褚律看了她一眼,道:“你可不能死,这些年,因为她太聪明,我也没让人联系过你,如今反正你已经暴露,倒是有话问你。”   芍药不语,任由他问。   他问了很多事,芍药有些答了,有些没答。   “都已经是背主之人了,还这么坚持么?”   芍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茫茫呆滞着,手指绞着袖子,过了一会才趴在地上,求褚律放过她的家人。   “嗯,我会放,但你等下回去找谢明谨。”   芍药疑惑,抬头看他。   却见褚律叹气。   “在她身边安插一个你,怕是会让她更厌恶我,如果我私自处理你……你回去吧,要怎么处理是她的事。”   他摸了下脸,苦笑,“刚求婚就把她得罪死了,我怕是这天底下最不怕死的新郎官咯。”   但芍药分明看到了他眉眼上的开心。   那是这位心机深沉且性情古怪的帝王第一次如此昭然纯粹的喜意。   就好像……好像得到了多年渴求无比的珍宝。   谢明容还是找了明谨。   “你是否早有预料?”她开门见山。   明谨正起身给她拿软靠,因为后者只是普通的贵女,这次生子伤了根基,还不知能不能养回来。   闻言,明谨并无波动,反而道:“三十五氏族不会因为父亲的死而忠烈跟随。”   明容当然明白,“所以,这就是代价?”   只要明谨入宫,三十五氏族的世家群体就还有出路,否则坐视不管,只会被褚氏慢慢清算瓦解。   这是谢家的征兆,可若无明谨接管并付出,他们也不会冒险,起码代价太大了。 第230章 理由   ————————   如果明谨是男子,自然不用走后宫一途,不管是文官还是掌管乌甲军,他们都有领袖可以依靠。   可她偏偏不是。   她只能进宫。   可她如果不去联系三十五氏族,不保谢家,管自己抽身,多年后天人合一,她一样可以毫发无伤。   可她也没有   “每一个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其实这个代价也不大,姐姐不必为此担心。”   不大嘛?是不大,就好像她自己,当年其实也没把婚姻嫁娶当成泼天的大事。   说白了,谢家女子根基太高,不必拘泥于普通女子一眼看到底的人生。   可后宫,那不一样。   进去了,这一生就出不来了。   谢明容眼底微红,却忽被明谨覆住了双目。   她感觉到了这只手的绵软跟冰凉。   也听到了明谨温润却沙哑的声音。   “姐姐,你不要哭。”   “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你们哭。”   “前些天,明月那丫头哭了后,我做了好几天噩梦。”   她好像在开玩笑,但眉眼那样难过。   谢明容反攥住她的手,起身过去抱住她。   这是变故之后,两姐妹第一次接触。   比从前都更接近彼此的灵魂。   “你让我怎么办?阿瑾,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走?”   “难道大伯算计这一切,是为了让你走这条路吗?”   “你怎忍心,忍心做这样的抉择……”   她知道这个妹妹喜欢放风筝,喜欢自由,喜欢山海,喜欢武林,喜欢骑马仗剑天涯。   可是不行,她半生被困在了谢家。   后半生要被困在宫廷。   她这一生都被锁链缠住了。   本不该如此的。   明谨抱住谢明容,手掌轻抚盖她的后脑,安抚她。   “姐姐,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绝对牢固的牢狱。”   “只要足够强大,天地都该只是我掌心方寸。”   谢明容一愣,不由看她。   却见明谨垂眸淡笑。   “以后,没人能在欺辱我。”   “但我希望,你能成为我放下谢家的唯一理由。”   ——————   若说去年冬时王后之事,虽说没什么人敢掰扯,但到底知道的人太多了,人多口杂,死的人多,牵连的动静大,再怎么样也没法这样,最后连武林人士都知道当今仲帝头顶一片绿油油,还好他有一个太子,不然都不知道传得多难听。   朝堂跟民间还好,到底有些顾忌,可武林不一样,可把一些年轻的武林英豪给笑哭了,只是被长辈们训斥一番后才收敛了一些,但个别人还是对仲帝充满嘲讽之意。   “那后宫美女如云,也就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再得一个,结果还是别人的,这还真是……”   陈不念嘴里叨叨,却被一颗果子扔中了,砸了头,他转头怒瞪陈不忘,“老头儿,你干嘛!”   “干嘛?救你的命,别嘴上瞎扯,日后招了祸患。”   陈不念撇嘴,“天高皇帝远,我在这山沟里说几句,他还能听见?你别一味吓唬我。”   “你个蠢货,真当现在的皇帝是个好欺负的,你也不想想,最近几个月死了多少人,听说都城那边郊外乱葬岗都塞不下尸体了,豺狼都肥了三圈。”   陈不忘恨铁不成钢,瞪着陈不念警告他,其实后者也不傻,狡猾得很,就是太过不羁。   “我跟你说,没斐无道那武功,就别学他的猖狂,你没那能耐。”   陈不忘骂着骂着就找到了感觉,越骂越顺溜,却见陈不念似想到了什么,竟咧嘴了一句,“那是,我要是有谢明谨那聪明,我……”   他说完,本以为会招骂,却见自己师傅面色复杂。   “怎了?她出事了?”   陈不忘摸摸脑袋,叹口气,却是不说话。   陈不念着急了,提剑而起,却被陈不忘制住了,被后者低低一喝,“你刚刚编排的那位帝王要娶妻了。”   “娶妻就娶妻,跟我……”陈不念一惊,瞪着陈不忘。   两师徒互瞪着,一派死寂。   ————————   帝王失了王后,要有一个新王后,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如果这个对象是谢明谨,不说朝堂民间躁动,就是武林都震动了。   怎么会如此?   褚氏跟谢氏?听起来是世上最门当户对的,可昭国自来是不兴公府送女进宫的。   尤其是谢家这样的极鼎盛世家。   莫非是因为谢远没了,为了保住家门荣耀,才把谢明谨送进去?也不对,谢家是她说了算的。   “都快袭爵的人了,当好好的女公爵,世家之首,可比进宫痛快吧。”   “不过是皇后……也荣耀至极。”   “说到底,还是为了谢家吧。”   民间跟武林议论纷纷,但朝堂被弹压住了,礼部正在赶着工时准备婚事……   ——————   谢宅,谢明容离开后,芍药被送了回来。   前者出门的时候,正撞见面色惨败的芍药,步子一顿,谢明容与芍药目光一对视,后者低头躲避。   谢明容微敛眸,深深看了芍药一眼,倒没有一味的冷意,也有几分揣测。   她也没有僭越过明谨管教芍药的意思,只是看一眼就走了。   芍药被拓泽送进屋子,门一关,屋内寂静。   芍药跪在地上,不说话,过了好一会,站在屋内黑暗中的明谨才出了声。   “他跟你问什么了?”   “问,您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讨厌什么,讨厌别人做什么……”   芍药自己说得都古怪。   明谨沉默片刻,“没问我跟徐秋白的事?问我跟他何时违背礼节……又是何时流掉了孩子,他没问?”   她的语气特别淡,不带什么情绪。   “没有。”芍药皱着眉,“他……他好像更在意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问的都是极琐碎的事,也说以前怕你猜出我身份,一直没联系,如今暴露了,要一口气问清楚。”   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帝王有点变态。   因为这种顾虑,芍药顺便把前尘往事也提了,“此前我跟您说得不详细,毕竟您也不问我,姑娘,我被送到您身边之前,就已经被他们挑中了,但因为您身边本就有主君严格审查过,他们并不敢让我做什么,起初那些年,有时候连我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您身边的,也忘记了还有家人被控制着,我总觉得自己只是芍药,只是您身边的小丫鬟,可是前段时间……就是主君死的时候,他们找到我,我那时候就知道完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事,其实也都是小事,唯独一件。 第231章 族祭   “回乌灵那晚,您把青雀令扔到水潭里,然后回头问我可不可以把这件事老实告诉他们,我当时……既恐惧,又释然。”   “我觉得与其让我在家人的性命跟背叛您之间做抉择,还不如让您挑明了。”   芍药满脸泪水,明谨却说:“所以,你故意在那段时间露出一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么?”   芍药低着头,“我只是觉得自己笨,但我一直都知道,家人的性命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法心安理得拿您去换家人的将来。”   所以那晚,她惊恐中跪下了,死活不肯答应,因为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最后,还是明谨抚着她的脑袋,告诉她这符合她自己的利益。   什么利益?   她的姑娘并不喜欢后宫啊。   否则当年小时候从先帝手里得到青雀令的时候就该告诉其他人了,可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把令牌藏起来了。   当时不明白,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姑娘是在以进为退。   进宫,是姑娘自己主动的选择,但偏要显得被动,因为这样可以掩饰她真正的目的。   “你并不笨,只是有人比你更聪明,其实,你一开始就没有通过调查,你可知道?”   芍药错愕,却见内屋里的明谨目光晦暗。   “毕一,是父亲身边最早也最得力的人,他一开始是斥候出身,最擅调查,后来掩盖身份到我身边,前些年我并不知晓,到后来我知晓了,也就是父亲身死之后,他告诉我,我的身边有一个人是仲帝安插的人,却是父亲允许他安插的。”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芍药呆呆的。   意味着她的身份早已暴露,意味着她的所有动向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中,也意味着……   “意味着主君也早知道仲帝对您的觊觎?”   明谨的声音袅袅淡薄如烟。   “于父亲而言,若是能保证我安全的,任何人,任何事皆是可以利用的,包括今时今日不知他是否真心,又是否长久的所谓男女之情。”   “这些都值得谋划。”   包括芍药,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棋子。   “可能,他也一直认为假若我选择了三十五氏族,就必然要进宫,若要进宫,在与他之间,我一定要是占优势的那一个。”   芍药恍然,想到已然故去的谢远,再想到如今孤身站在黑暗里的明谨,听出她语气里萧瑟的意味,一时心头发涩。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   主君为她谋划的路,不管她选哪一条,他都力所能及做了最好的安排。   “姑娘,其实您可以不选的。”   明谨沉默很久,走到了窗边,慢悠悠道:“那我如今选了,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   芍药抬起头,正看到明谨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推开窗。   她似明悟了些,说:“姑娘您,痛到了极致,恨到了极致,要杀了那些曾经任意算计,陷您痛苦的人。”   “您,需要那极端的权势。”   旁人都不知道,不管是那言贞,褚兰艾,还是后面能与自家姑娘交心的梨白衣,他们都不知道,都没见过自家姑娘几度炼狱后一再痛苦一再克制的摸样。   苏玉珠一次,谢明黛一次。   够了。   已经足够让她忘却人间红尘的烟火,而去追逐那她本该拥有的权力。   窗子推开,外面的光些许泄露进来,落在她原本在昏暗中的如玉脸庞上。   半明半暗。   似见红唇艳如血,双眸绮丽昭光度。   “是啊,最至高无上的权势。”   “若不成圣人,便做这玩弄人间的妖魔吧。”   她勾唇一笑,眼中森冷无情。   ——————   大婚七日前,谢家邀了礼部跟朝中典籍官,及三十五氏族中说得上话的耆老,乃至乌灵老宅那边的几个族老。   众人齐聚一堂。   言太傅作为如今掌管礼度,也在受邀之列。   作为本来的女公爵,未来的皇后,没人能拒绝这封邀帖。   帖子上写的是族祭。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谢家四年一度的族祭也恰是这个时间。   只是没想到……谢家本家一下子去了好几个人。   丧礼尤在昨日似的。   祭祀很隆重,体面而不失庄严,低调又不失底蕴,大有几分洗去铅华之感。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关节,明谨拿出了谢家锁密的族谱。   厚厚一本,上好的牛皮纸,每一个字都是用秘制的金液记录。   如今,它被摆到了案上,边上隔着笔跟金液。   言太傅下意识去看明谨,却见此人走过来,朝他作揖行礼。   “太傅乃典仪之君子,请见证我谢家变更之事。”   言太傅与谢远不和,早有仇怨,今日能来,也是没办法,它不来,他麾下的礼部就得罪死了皇后,下面不知多少人将来要遭殃,于是他来了。   朝廷之事,也不过如此。   恩怨都不会摆在脸上。   所以他眼皮子撩了下,言太傅瞥了明谨一眼,淡淡道:“族祭已完成,少宗封个礼便是了,不知还有什么变更?”   他嘴上这么说,这也起身,走到案边,却瞧见明谨拿起了那支笔,递给他。   言太傅盯着她。“何意?”   “谢家有祖训,谢家女不得入宫。”   言太傅错愕,台下许多人亦是震惊,却又不敢议论。   “那少宗你的意思是……”   明谨垂眸,“太傅您知道的。”   言太傅双手往后一拨,冷然道:“我虽与你父亲仇恨颇深,但也不屑做这种事,你为他女儿,就没想过此事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不过,好像的确为难您了。”明谨微歉意,手指转了笔杆,另一只手轻轻翻开族谱,翻到一页。   谢家人丁稀少,大房嫡系一脉更是淡薄,那烫金字体上也就寥寥两个名字。   上面果然没有谢明月跟谢之檩。   只有谢远跟谢明谨一脉单传。   言太傅眼看着她拿起笔,干脆利落得将谢远的名字划去。   “你!!”言太傅震惊。   还没指责出声,明谨接着把自己的名字也一并划去。   本来谢沥他们坐在下面一侧,还不知明谨是什么打算,因为这不在仪式之中,他们只以为是明谨另有差遣,却没想到她三两下就划去了两个名字。   “阿瑾,你这是做什么!”谢沥愤怒跟悲痛兼备,却被谢明容一手拦住。   “阿容,你?”   谢明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明谨把笔放下,漠然看着那族谱。   “我父亲选择为人斩首而亡,我想,这是他给自己的交代,一生无话可说,无面目可对人。”   “我想放他一生为谢家所桎的自由,去寻我母亲道个过错。”   “而我……”   明谨抬眸,朝言太傅淡淡一笑。   “他为我算计半生,我愿随他做那无根基漂泊的人。”   “而尊谢家的家训,是自小家族教育我最基本的礼仪。”   “从今以后,我谢明谨之生死,之荣辱,都与谢家无关。” 第232章 等你长大   ————————   明谨跟谢远的相像,倒是再一次让人领教到了。   说一不二,说除族就除族。   本来按照孝道尊卑,哪怕是少宗,在没有真正继承爵位之前,她也没有资格将谢远这个上代公爷跟族长给除族的,可她现在还是钦定的皇后,按照王族凌驾于氏族的规矩,加上她自身的身份,她又有了高于一等的权限,是以才有今日的族祭。   将谢远跟自己除族后,她也不容他人置喙,将谢家嫡脉按照绝脉的规矩往下顺延,顺到了二房。   但在二房的族谱一页上,她把谢隽划去,把谢明容定为下一个少宗。   没有半点罗嗦,做了安排,就要言太傅这些掌管礼教典籍的官员做见证。   这些官员早已被她连番动作给吓呆了,一时不敢反对,但也不敢顺从。   毕竟这不是小事。   要不要过问君上?   最后还是言太傅做了决断,他深深看了明谨一眼,“你可想过后果?”   “不会有更坏的后果了,言大人。”   言太傅皱眉,但还是低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以作证明。   ——————   “萧大人,少宗这是?”三十五氏族的人十分不解,联系到了萧容,觉得明谨此举像是要将谢家排除在外,那他们这些氏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谢家于她就是小节,没了谢家,她会比现在更强大,而我们……也终将摆脱往日的桎梏。”   世家的危机从景帝开始彻底爆发,谢家的起伏,其实就等于世家的起伏。   “谢公曾说过她会带我们回到世家的地方,让秩序平稳,我信他,你们信不信,就全看你们自己抉择了。”   萧容态度很鲜明,既不一味拉拢,也不一味安抚,只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氏族族长们面面相觑,说实话,哪怕他们对明谨的抉择有犹疑,却从没想过退出。   箭已出弓,无法回头了。   何况她已经快是皇后了。   “能为守谢家家训而作此抉择,我信她能承担我等氏族的前程重担,一如谢公这些年为庇护我等做到的功绩。”   众人心一定,日子也如流水一般。   昭国某一处,徐秋白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一昏暗山洞中提炼从广陵谷谷主身上吸取的内力。   这些山洞都是广陵谷的巢穴根基,邪教么,狡兔三窟。   不过这些都是徐秋收复的心腹,消息来得及时,徐秋白睁开眼,看着自己的下属,目光深沉,让他把刚刚通传的消息再说一遍。   下属战战兢兢,只能重复,却觉得山洞内的阴冷加剧。   “谷主……”   “下去。”   下属飞也似跑了,徐秋白手掌抓在石桌上,很快,手指在上面留下了深刻的指痕。   白衣剑雪楼。   琴白衣按下弹琴的手指,琴音止步于山野空吟,抬眸看向梨白衣。   “成婚?”   “嗯。”梨白衣不是当天得到消息才回剑雪楼的,而是好几天后,此时,她已沉甸了思绪,从容了许多。   琴白衣抚着古琴,轻轻道:“那她以后一定不会再来我们白衣剑雪楼了。”   梨白衣其实已经想到了。   “师傅,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活得万分辛苦。”   梨白衣觉得最近一些时日的见闻,足够压过她许多年的见识。   武道修心。   四年前开始,四年后   “嗯,她也不是最辛苦的,所以不要去劝她,不要可怜她,也不要去强求她。”   琴白衣声音温软,如同篱笆夜雨,“她比往日更强大,哪怕是经历过痛苦的,但至少这一次,她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梨白衣似懂非懂。   ——————   帝后大婚之日,谢宅周遭热闹喜庆,但不乏庄重威严,因为禁军跟巡防营将都城防护得水泄不通,不许闹事。   谢家内更是人流窜动,举国世家跟官家女眷云集,但统一由谢明容等人出面招待,主屋那边,明谨所在的房间却分外安静。   嬷嬷们安静不语,仆从云集,俱是暗卫。   宫里派出的人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   明谨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芍药给自己描妆,妆容很淡,但于往日,已是难得的妆容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   看着这样的明谨,芍药无法称赞这是姑娘这些年来最美的一次,好像绽放了作为谢家贵女本该释放的美姿容。   梳妆台上还摆着清冽梅冷酒,她手指偶尔拨动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华胜等珠宝钗环,偶尔轻捏小酒杯品着,眉眼吊梢中,瞧见芍药丧丧的脸色,微释了笑意。   “小芍药,你再这副样子,我会以为你会给我画出夜叉妆哦。”   芍药神色一僵,都要哭了。   一如谢明谨自请除族,可谢家都坚持要让她从谢家出嫁,一如明明都认为芍药已背叛她,可她依旧让她陪伴自己最后一程。   这种矛盾,很多人不解。   也只有芍药自己明白,这是明谨怕仲帝背后的人认为她已再无价值,会将她灭口。   可为了保全明谨的计划,她必须离开前者。   也就是说,明谨是一个人进入那幽幽深宫的。   “您是小仙女,这么好看,就是夜叉妆,也是最美的夜叉。”   明谨听芍药带着哭音这么说,一怔,后失笑,拿起小酒杯,一饮而尽。   “时辰快到了。”   时辰到了,婚车已在外。   明谨一袭红衣出了谢家门时,半大的小子孩童忍不住叫了一声。   “阿谨姑姑。”   明谨回头,看到谢至臻睁着大大的眼睛在看她,眼里含泪。   这个孩子最初是胖墩墩的,可爱俊俏。   如今多年后,褪去许多稚嫩,多了几分在家族摇摆中酝酿的不安跟敏感,但他依旧是纯净的,也是一派赤诚的。   就好像现在。   不管谢家如今这么多人对她怀有多少畏惧,恐惧,感激,心痛等诸多情绪。   唯独这个孩子,他喊住了她。   明谨回头,隔着绯红的薄纱,双目微滟,不知是笑还是不笑。   “您还会回来看蒙蒙吗?”   谢至臻压着哭声问。   他很聪明,已经知道最近家族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他也知道很多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包括明黛姑姑。   包括……   他觉得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姑姑也一样,也许也不会回来了。   明谨沉默片刻,终究回了一句,“等你长大。”   她上了婚车,抬眸中,见到阶梯上站着的谢明容,后者是迄今谢家人里面最冷静的,没有任何失态。   隔着帘子四目相对,谢明容偏过脸,朝一处看去,像是指引,明谨的目光顺着去看,正瞧见了人群中的年轻男女。 第233章 折磨   就一眼,谢明谨目光微涩,但还是收回了目光,放下了帘子。   车马过街,在万人空巷的欢送中,人群中的谢明月眼含热泪,憋着哭声。   边上的谢之檩一言不发,却攥住了谢明月,不让她跑出去拦人。等车马跟禁军走远了,人群渐散,谢明月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哭。   谢之檩却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军。”   谢明月一怔,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谢之檩垂眸,淡道:“是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谢之檩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们都该长大了,明月。”   谢明月这次懂了,第一次顿悟。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以后再不会,也不该让这个姐姐为庇护他们舍弃半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   今夜的皇宫光火通明,连宫女的走路上都带着几分喜气。   翎妃的未央宫却显得萧瑟压抑许多,但也没人敢闹腾,因为几个月前秦家的前车之鉴还尤在眼前。   翎妃这些年能得恩宠却不被其他妃嫔算计去,也算是有脑子的,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隐约察觉到宫廷内外的变化。   帝王,或许再不是当年的帝王了。   她不敢在没有确定结果之前贸然出手。   那就让谢明谨堂而皇之入主中宫?   一想到此刻的帝后洞房花烛夜,翎妃心如刀绞。   另一边,夜色降临,皇宫之中宴席五百桌,世家跟官僚云集,但中乾宫暖光雍容,反而显得寂静,明谨已换了轻便的长裙,正在卸去妆容,但透过铜镜,她看到了走进来的仲帝。   明谨眸色微敛,将目光收回,回到镜子上,认真取下耳环等配饰。   她也没行礼。   褚律走到边上,倚着柱子看她卸妆,待她完事了才开口。   “现在不端着了?我以为你还会跟我行礼。”   明谨转头看他,“君上总不能让我顶着卸了一半的妆容与您行礼吧,好像更无礼。”   “行吧,你爱怎么样都可以,不过你化妆了比没化妆……”   今日一袭新郎官衣着的仲帝显得英姿勃发,但眉眼上挑间,总有几分少年气,在瞧见明谨似笑非笑瞟来一眼后。   仲帝卡顿了下,溜出一句:“也就大仙女跟小仙女跟区别吧。”   这话从君王的嘴里出来,怕是能醉了许多姑娘。   明谨眼底却分外冷静,毫无波澜,“总归都是仙女,看来君上不会吃亏。”   仲帝笑,走了过来,他在观察随着自己靠近,她的反应。   但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在收拾瓶瓶罐罐。   慢条斯理的。   “自你坐在这里,我就已经赚到了。”   他一再自称我。   明谨察觉到了,却看了外面一眼。   落地帘子外面似乎有动静。   “宴席已经散了?”   “嗯,不过有人闯进来,老姚在打他。”   手指捏着胭脂盒的明谨将胭脂盒翻了盖,扣在桌子上。   老姚就是那个老太监,姚远。   十二监的上一代统领。   后来为了太子卸任,专心跟在太子身边,但偶尔也会跟着君王——必如白衣剑雪楼的人不在的时候。   如果姚远在外面与人厮杀,那么现在殿外的就是……   “梨白衣在外面吗?”明谨问道。   仲帝走过来,替她收拾桌面,且笑着说:“我让她离开了,因为你跟她都不喜欢。”   “多谢。”明谨道了谢。   仲帝却敛了笑意,来了一句:“主要我也不喜欢,那就不必谢我了。”   “不过,你不想知道外面那个人是谁吗?”   明谨看了他一眼,没问,仲帝缓缓拉开帘子,唤她过去。   明谨起身,走过去了,看到了远处的宫廷城墙上与姚远打斗的黑袍人。   徐秋白。   “君上是在试探我?”   “不,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很讨厌这个人。至少,远高于你曾经有可能对他的几分喜欢,借着你不喜欢的婚事,去折磨一个你讨厌的人,至少你也不会太吃亏——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让老姚停下。”   仲帝此人在中庸之外,言行乖张,所有男人不会做的事,他都做了。   不管是试探,还是真心,起码这一刻,明谨觉得——他比徐秋白还危险。   明谨没说话,只是轻提了裙摆,走到琉璃镜前。   看着外面月色正悬下的厮杀场面。   徐秋白的武功比从前进了一个大境界。   一苇渡江巅峰了。   明谨随便想一下就知道对方肯定跟斐无道做了交易,拿下了广陵谷谷主,吃掉了后者的内力。   可惜还是被姚远压着打。   可就是不走。   原来……破身跟孩子的谎言也是有点作用的。   果然还是对徐秋白出手了。   明谨看了一会,忽坐下了。   坐在了玉阶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仲帝跟着她坐下,也不打扰她。   也不知多久。   明谨才开口,“其实我真心动过,君上,你知道第一眼吗?”   “就是那种看到第一眼就觉得他很顺眼,比别人都顺眼。”   她抵着脸颊,眼底拢了外面灯火通明照耀进来的光辉。   “但你不信他,试探,再试探,想看他露出真面目,可你又希望他是真实的,是你人生里面的例外,因为假如你这一生的人遇到的尽是算计,那太孤独的,就好像永远等不到早上的黑夜,你每次睁开眼,都在想,怎么天还不亮……”   “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发现原来天终于亮了,可天一亮,你就发现自己看清了别人的脸。”   “好清晰的脸。”   “就好像那天我看清了阿黛的脸,太清晰了。”   明谨转头看向仲帝,看到了他眼里的深沉。   “你生气了吗?君上。”   仲帝抿抿唇,幽幽道:“你成功了,折磨了另一个你讨厌的人。”   然后他起身,衣摆却忽然被拽住了。   他偏头往下看,看着她侧仰的面容。   灯火阑珊中,他看到她眼里的冷漠跟决然。   仲帝声音沙哑了,“谢明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君上不也一样吗?合作归合作,利益归利益,其实,您也很讨厌谢家人,也讨厌我吧。”   “却要故作喜欢。”   “我们都一样,带着面具过下辈子吧。”   仲帝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她抱起,抱进内殿中。   灯火摇曳。   明谨被放到了床榻上,仲帝熄灭了灯,躺了下来,盖上了被子。   在黑暗中,明谨听到这人说:“我并不讨厌你。”   于是他没有动她,管自己睡了。   是真的睡了。   一个普通人,困意来了也就来了。   明谨莫名怀疑自己此前的所有疑心——这人,要么不是个男人,要么心思深到不想做男人。   仲帝半夜醒来,发现明谨不知何时到了外殿窗子前,借着月光,她薄裙贴身,窗子被她半开,凉风吹进,吹动她的发丝跟裙摆,也不知她的眼眸如何悠远,竟连那月儿都进不去,只看到她抬手,恰了边上花盆里的花枝,指尖内力成丝,锁住了花枝,让它盛开越发妖艳。   她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可捉摸。   倚着内殿影壁偷偷瞧她的仲帝沉默片刻,喊了一句。   “能关窗吗?有点冷。”   “好。”明谨关上了窗。   在仲帝没看到的角落,她想到一件事。   年少时的褚律并不怕冷。 第234章 二狗子   ————————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可惜,对于帝后而言,金榜题名毫无意义,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也不算什么。   起码明谨睁开眼的时候,瞧见褚律正在看着她。   同躺在一张床上,一个大男人这样看着,倒是谢明谨此生第一次经历。   她瞧着褚律,也没说什么,掀开被子起身。   褚律只瞧见她一头青丝瀑布般吹落,贴着纤薄的背脊,衣领微敞时,白皙骨玉,活色生香。   从前克己复礼,谨慎端方,像是活在人间的小圣人,不真实。   如今随性自如,那种眉眼婉转间魔魅惑感,瞧起来依旧不真实。   褚律有些沉默,将目光收回,也跟着起床,却是先拿了床榻上雪白的一方龙凤丝帕,走到明谨坐着的妆台前拿了一根针,在明谨莫名的目光下,他扎了下手指头,就扎了一下下。   一滴血。   察觉到明谨在看自己,褚律讪讪,道:“宫里人嘴巴大得很,我这脑袋上已经绿光满草原,还托了斐无道的福,就差说我有痿症了,若是今夜这帕子上还白着,咳!”   面对谢明谨这般美人还能忍得住,他都觉得自己有问题。   他话里不好意思,明谨却是走过来,淡道:“我帮你。”   “咦?”褚律愣神下,手腕已经被她攥住,直接多扎了几针,顺便用内力侵入,逼了血。   没一会,清白丝帕上就多了许多鲜艳夺目的血。   “晒一会,干一些再交给人。”明谨收了针,嘱咐道。   褚律还没反应过来。   明谨:“怎么了?”   “没,就是做君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敢让我见血的。”   他都这么说了,明谨也不见畏惧。   “君上不应与我如此自称,外人听来会芥蒂。”   “就是你我之间才这么称呼,又没外人,且,就算有外人也没事。”   褚律把帕子摆在阳光下晒着,一边满不在乎道:“你我是凭着青雀令成婚的夫妻,一概平等,自然不需要彼此尊称,不过,你有小名吗?”   也没喊宫人便顾自洗脸的明谨手指沾着水,眸色微闪,道:“外人多在意我是谢远的女儿,是谢明谨,也没什么小名。”   褚律笑,“我也没有,不如我们给彼此取个吧。”   明谨微微皱眉,转头瞧他。   “君上瞧着我敢如此放肆?”   给君王取小名,她还没那道行。   但她很意外此人会有这样的举动。   给他取名?   看着是随性而来的举动,但她隐约觉得背后有他的图谋。   “君上想要什么小名?”   “那要看你想唤我什么?”   褚律眼神微带光辉,似很期待。   明谨本想拒绝,但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阿律?”   就那一刹,她看到这位君主眼底倏暗沉的微妙神色。   “不行,一点新意也没有,你换一个吧,就像平常百姓一样,要么,你喊我死鬼也行啊。”   褚律想到了这事儿,分外轻佻,好像在挑衅她,想瞧瞧她这般女子,是否会像市井妇人一样这样呼唤自己的夫君。   本是玩笑,但他都说不清自己是否期待。   结果……明谨只是凉凉瞧了他。   “二狗子。”   “什么?”褚律一怔。   “寻常百姓家里经常会给孩子取一个贱名,好养活,二狗子是比较常用的,君上可喜欢?”   “……”   褚律觉得自己也不是很喜欢,但他没有拒绝,反而借着洗脸,对明谨回击了一句。   “大丫。”   明谨:“?”   褚律:“我给你取的小名,可喜欢?”   明谨:“……”   宫人开了门,瞧见帝后之间气氛微妙,君上倒是很高兴,眉眼带着得意非凡的喜意,皇后倒是带着几分冷淡。   洞房不痛快?还是太痛快了,惹恼了皇后?   宫人们浮想联翩,却不敢说什么,只是行云流水般进来伺候。   “阿瑾,我去上朝了,晚上我要来吃饭的。”   说完,褚律走了。   留下表情错愕的宫人们。   明谨倚着柱子,偏过脸,看向窗外。   这个褚律不喜欢“褚律”这个身份。   若以她这胆大包天的猜想,他为那人钳制却始终不肯跟白衣剑雪楼求救的怪异就可以解释通了。   因为他若是假的,跟那人就是一丘之貉,无法脱身,除非能蓄积自己的力量,不惧其他波澜,就好比现在。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羽翼已丰。   不过,明谨也顺着想到了另一件事——她父亲只跟白衣剑雪楼求救两件事,都是跟救她有关,却始终不曾跟白衣剑雪楼袒露那幕后真凶的事,显然也有顾忌。   什么样的顾忌?只是通敌叛国一事吗?   是不是还有其他隐秘?   莫非……谢家也参与了?   谢家,那人,还有仲帝褚律这三方在曾经某个时候是一丘之貉,一条船上的蚂蚱。   他们联手干了一件比通敌叛国更严重的事。   明谨心思起伏,但很快隐匿。   ——————   宫中无尊长,帝后就是最大的,明谨是皇后,得接诸妃嫔请安。   话说,明谨以前就听说过仲帝后宫百花齐放,美女如云,今天一见,名不虚传。   偌大的坤宁殿坐了许多妃位的美人,还有许多站着的嫔人,各个如花似玉。   坐在尊位上的明谨抬眸见到诸美人云集而来,香风袅袅,愣是让敞开窗子的大殿都气味浓重。   明谨轻抚了鼻粱,面对或是热情谄媚,或是冷漠敌意的众妃嫔,她既不高傲,也不冷漠,但也并不亲和,自带一种尊位掌权者高高在上的坦荡威严。   其他妃嫔都若有若无看向翎妃。   眼下,也只有她能压一压这位新皇后的气焰了吧。   但她们等了又等,也没等到翎妃开口。   等明谨让她们退下了,几个妃嫔簇拥着翎妃离去,路上总是若有若无提及皇后的威严,来日的荣耀,以及她这位宠妃的尴尬处境。   结果翎妃都不咸不淡接下了,却不肯表露跟皇后作对的心思。   其他妃嫔气得牙痒痒,只能悻悻离去。   回到宫里,翎妃原本从容的步履快了几步,坐下后,清丽如仙的面容上挂着冷霜。   “如何?”   “听那边消息,昨夜君上早早屏退了所有宫人,确与那谢明谨洞房花烛……今日那元帕也验过了,真是好多血。”   宫人红着脸说出这话,翎妃面色更暗,捏紧了梨花木上的金雕纹扶手。   好半响,她才用酸里酸气的调调说:“我瞧她那副倾国倾城的姿容身段,又是历代君王都拿不下的谢家嫡女,还是少宗。我是个女人都差点端不住,你瞧着吧,君上本就是个好色的,接下来且要夜夜留宿她那儿了,没十天半个月是凉不下来的。”   这口气可太酸了,宫人听着牙都倒了。 第235章 吓唬   “娘娘……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我瞧君上也就尝个新鲜,没几天就肯定来找娘娘您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翎妃脸色更难看了,“她凉不凉也终究是皇后,稳如泰山,不比我这般以色侍人的妃妾,什么时候色衰爱驰,那时候就真的回天无术了……”   她一想着就哀伤无比,眉眼欲落泪似的,宫人急了,不由凑前说:“娘娘您让我查的事儿查出来了,谢明容的确继任了少宗,也对这谢明谨分外冷淡,定然是记恨她斩杀亲父,眼下还不好说,但日后待她掌握了谢家,那谢明谨就失了臂膀,毕竟她如今非谢家少宗,暗卫也不在她掌管,实力大弱,委实没那么厉害,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宫人说着,悄然提及了两个名字。   “探子说谢明谨成婚那日,瞧见谢明月跟谢之檩了。”   翎妃一惊,若有所思,“那两人真的非谢远子嗣?”   “应当真的不是,消息传出的时候,不知多少人去查了,估计也查出一些东西,才没闹腾出来,否则那两人也没法安全出城。”   “不过,奴婢瞧着谢明谨待那两人定然是有几分看重的,是以……”   翎妃目光闪烁,最终想起家中父亲兄弟屡屡提醒她暂且不要跟谢明谨对上,以及皇后的下场。   那日她就扶着君王,后来细细回想——那事儿若不是谢明谨操办的,就必然是君上。   若是前者,她惹不起,若是后者,说明君上是铁了信拿原来的妻子给后面的妻子挪位,且狠辣无比,连那孩子没准都是算计好的。   她就更惹不起了。   翎妃不由收敛了下,道:“此事不要管了,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宫人只能退下。   殿内一时清冷,翎妃忧思重,分外头疼,起身顾自褪下外袍,却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影来。   她惊骇无比,正好呼救,却是穴口一酸,喉口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此人样貌清晰入目。   是她!!!   明谨踱步而出,娴雅淡然道:“想拿他人来威胁我?”   翎妃说不了话,只能露出否认求饶之意。   可她还是看到明谨走过来。   近在咫尺。   “知道我杀过一苇渡江么?”   翎妃自然知道,所以知道她杀自己如切豆腐一般简单,且十有八九三司跟监察院都查不出来。   明谨伸出手,修长冰凉的手指扣住了翎妃的咽喉。   稍稍用力,翎妃便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被扼住了。   但她从谢明谨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强烈的情绪,只有冷漠。   “我进宫,有想要做的事,想杀的人,不相干的人我也未必会动,但我若动了,就不会留手。”   翎妃几乎觉得体内血液要从喉口翻涌而上,眼前昏暗,仿若地狱就在跟前,她却还听到魔鬼在耳边呢喃。   “以前心慈手软,吃了好大的亏,如今才知道斩草除根的重要性……你觉得呢?”   翎妃惊恐极致,以为自己今天必死。   但突然。   明谨松开手。   被提了脖子几乎被捏死的翎妃跌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向来养尊处优的昭国第一宠妃大口呼吸,满头冷汗,却只能仰面看上去,正瞧见明谨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高高在上,又像是在怜惜她。   “知进退,莫管闲事,才能倚窗看风月。”   “这些年安生些,可好?”   翎妃猛点头,几乎没有不应的。   明谨收回手,淡淡瞥她一眼,转身飘出了窗子。   翎妃尤其被吓瘫了,好半天没爬起来。   ——————   明谨回了坤宁,却见白衣胜雪的梨白衣在殿外等着。   她步子一顿,还是没躲开,提步走上去。   “梨,你怎在这?”   “君上让我过来,说这今日是第一日,怕有人不利于……于娘娘您。”   梨白衣不得不换了称呼,明谨看了她一眼,瞥过她衣摆上的水露,怔了下,猜到昨晚对方可能在外面守了一夜。   她敛了思绪,提裙上殿堂,“只是今日么?”   梨白衣抿抿唇,“娘娘的武功比我高,但若有需要,若君上差遣,我无时不在。”   明谨这次笑了,伸手摸摸她脑袋,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那,若我今日要离宫呢?陪我么?”   梨白衣一怔。   ——————   梨白衣没想到明谨会回到谢家,但又不惊动谢家任何一个人,她来了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似也是谢家的地段,但荒废已久,四处见着   荒草,好像颓败了很多年。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谨会来这里。   “这里是?”   “我谢家的禁地。”   既是禁地,梨白衣就不便进去了,在外面等着,明谨也没强求,顾自推开外面灰尘遍布的门窗,但一进屋,却发现里面很是干净。   似有人常常打扫。   明谨若有所思,看了周遭,又上了楼。   楼上就一个房间,她推开门,站在门口往内看,房间里更干净,桌椅板凳,书桌跟床榻。   简单,却齐全,好似有人在这里生活许多年,后来不住了,也有人打扫。   她垂眸,一脚踏入,却见地面阴影……门后有人。   哒,一指穴位点在她后背。   她已是一苇渡江,此人能避开她的洞察,也不会是别人了。   整个天下也就五个人。   宫里一个,朝里一个,蝶恋花一个,白衣剑雪楼两个。   此人好像没有呼吸,点住她定穴后就蹑手蹑脚出去了,没一会,另一个人走进来。   比她高了一个头,站在她身后,且伸手扣住了她的咽喉。   宽大修长的手掌亦冰凉。   他没用力,但明谨自己却是笑了。   “笑什么?”褚律问她。   “刚刚我还如此吓了你心爱的宠妃,如今就遭报应了。”   “心爱?阿瑾开玩笑了,我这般人,哪里能有什么心爱之人……是你还差不多。”   “君上也莫要开玩笑了,您这般人物,哪里会将谋算您的谢家人   视为心爱之人。”   “试探我?”   “不敢。”   褚律低低笑,手指摸索着她细腻的脖颈皮肤,但忽想起了芍药提及她最不喜欢别人孟浪,于是手指顿住了,松开,退开了一步。   走到边上后才说道:“阿瑾你还需要试探么?但凡你洞察的猜疑,总是对的。”   “就算不对,你直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比如,我到底是不是褚律。”   他说得轻便,明谨却觉得危险。   那姚远还在门外。 第236章 吃撑了   ————————   “君上的秘密,天下人自然是没有权力去试探的,不过君上若有倾诉之心,臣妾愿意聆听。”   “你刚刚喊自己什么?”   “臣妾?”   明谨反问了一句,褚律若有所思,“这样的称谓不适合你,我说过了,你我平等。”   他走到明谨正面,既不一味靠近暧昧,也没有太远,就隔着一个适度的距离,既能清晰看清她的眉眼,又不会冒犯她。   明谨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眸色微垂,“不敢。”   她又恢复了端方克制的样子,疏远极致。   这似乎让他有些不悦。   “其实,你我也不算平等。”   “我一个假货,并没有资格当你的夫君。”   他察觉到她眉梢轻压,好似终于确定了这个天大的隐秘。   耐不住心头隐秘的复杂心思,他不由跨过距离,靠近她,挨着她的身子,低下头,轻轻问她:“你呢,现在会不会觉得特别恶心?”   明谨不能动,却是笑了笑。   “君上误会了,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您是君上,至于您在君上之前是谁,我并不在乎,就好比我若不是谢明谨,您也不会娶我。”   “我会。”   明谨一怔,他咧嘴一笑,“后宫三千,美女如云,我好色之名举国闻名,而你谢明谨恰恰是个大美人儿,你不知道吗?”   其余不说,这位假帝王是真的嘴甜。   “君上过誉了,不知您接下来要如何处置我?”   “那得看你想要怎么来处置我,是要去找那个真正的褚律,你真正的天命夫君吗?”   他这话一说,却留意明谨神色微诧,“怎么,你还不知道徐秋白是真正的褚律?”   他似真似假似笑非笑问着。   明谨呼吸一沉,抬眼与他对视,“他是褚律?难怪他恨我谢家入骨,非要杀我父亲,非要算计我。”   “你这话不对。”他轻笑了下,伸手清理着她的鬓角发丝,“换太子这样天大的事儿,并不是你父亲做的,而是你的祖父,这样时间也对得上。”   明谨的确也想到了。   看来她的祖父也是被逼到绝境了,恨毒了先帝跟褚氏,不惜帮忙做了这隐秘之事,要断褚氏的根基。   算起来,当年她祖父也的确官至太子太保,为太子第一信任之人……   “所以,他要杀你的父亲,其实另有一个原因。”   明谨眯起眼,“他预感到父亲跟你合作,并且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也不止,当年他的母亲秦氏死于你父亲之手,因为秦家也插手了当年红石谷之事。”   “说起来,你们两个也是可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果两家互相算计,彼此都有血海深仇……”   “君上不必费心,不管有没有这些恩怨,我也从来不会回头。”   明谨察觉到此人若有若无在加深她跟徐秋白之间的隔阂。   其实没什么必要,但她必须表态。   褚律深深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不改此前的选择,不后悔嫁给我?”   “只要我还是君上。”   明谨应得很果断,“是。”   她本就无所谓自己未来夫君是什么人。   “我跟君上您有共同的敌人,至于彼此都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所谓。算起来,谢家犯下的罪都可以诛九族好几次了,我这般身份,怕是比娼妓还不如,哪里有资格去挑剔君上您。”   “所以,还请君上记得我们成婚的初衷,既走出了这一步,就都别回头看了。”   她坚毅如斯,褚律从她眼里看不到半点对这场婚事的多余情感。   他沉默片刻,笑了笑。   “好,那你我夫妻联手,把那老东西拿下。”   “对了,他今天上朝了,好演技,痛陈子孙不肖,主动求罪,还说要卸去身上的官职,不过他到底积威重,名声太好,又没证据,我总不能说他干的事儿。也就没法直接撸掉他,只能让他暂时闲赋在家,这算是他以进为退,”   明谨挑眉。   褚律让姚远进来,后者解开明谨穴位,三人照了面。   姚远低头道:“奴远远看了下他,此人武功深浅暂时不明,是重伤垂死,还是已恢复,无法确定。”   白衣剑雪楼的书白衣已重创,暂无战力,斐无道也重伤,如今不知在哪养伤。   剩余战力也就姚远跟琴白衣,但未必能留住他。   要动手,风险太大,保不准就是满盘皆输。   “我跟你谢家从前都是他掌中玩物,自褚峥去了,昭国实际的统治者已然是他了,不过他当年也忌惮白衣剑雪楼,在武功没有大成之前事先安排了我这么一个傀儡,又拿捏了谢家的隐秘,让我跟你父亲都没法求助白衣剑雪楼,这是他的局。”   的确如此。   明谨思虑了下,道:“他甚至还控制了徐秋白。”   如果广陵谷谷主是他的下属,那么,换太子后,真太子跟假太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啊,当我知道徐秋白是真褚律,我还纳闷他为什么不去找书白衣求救,现在我懂了。”   明谨发觉他在看自己。   她不说话。   “堂堂太子,面容大改,所有跟褚律有关的痕迹都被摧毁,被人当作男宠一般养在邪教门下,手头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血,暂且不说他说的秘密,书白衣信不信,就是信了,他也永远做不回褚律了。”   他说这话的事情,自己在笑。   作为假货,他既不得意,又不嘲讽,好像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说稀松平常的风月常事。   “作为男人,其实我懂他的选择。”   明谨笑了下,说:“没有人能做回过去的自己。”   她的冷漠跟无情更甚于他。   褚律愣了一会,道:“梨白衣在外面等你,我也不耽搁你,晚上再聊吧。”   “你还有什么要看的吗?关于这个我当年的藏匿之地。”   他语气里似有些试探跟期待。   明谨察觉到了,却是转身走了。   她没留意到褚律眼里的黯淡。   也没留意到他躲在窗后看着她跟梨白衣离去。   “姚远,你是怎么做到对心爱之人一辈子不言不语的?”   姚远低头,沙哑道:“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褚律笑了。   “我不如你,我总想让她知道,又特别怕她知道。”   “可是现在看来,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因为她不信,也不在乎。”   明谨带着梨白衣离开了谢宅,又去了羡楼。   两人俱是带着面具,姿态出众,但旁人也不敢打量。   梨白衣好奇,“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如今我不好去见琴前辈,违约在前,自要请罪的,这边有些好吃的,你替我带一些回去吧。”   梨白衣发怔后笑了,一扫这些天的郁色。   提着一笼吃食,在回宫的路上,她们见到了前面的黄昏之景,有一个老者融入了霞光中。   梨白衣一怔,正要行礼,却倏感觉到明谨扣住了自己的手腕,将她往后拉。   梨白衣瞬间明白过来。   竟是他?!   “微臣,参见娘娘。”风姿绝世的太宰大人哪怕老迈,站在黄昏中也有如天人。   明谨呼吸稳住了,静静看着他行礼,片刻后,淡淡一笑,回以一礼。   “见过太宰。”   “太宰伤势可好?”   ——————   苏太宰根基深厚,端是名望就冠绝昭国历史,仅次于当年太祖跟谢家老祖。   是以哪怕有苏慎之的事,他自身也没太大损伤,但可怕的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儿孙的事情。   今日他请罪的名单里面就有许多苏家的人罪名,发落起来雷霆手段,引得朝野内外一片赞誉。   可许多老臣心中却是发冷。   包括现在的明谨。   “托娘娘您的福,不动弹好多年的老骨头,松了一松,觉得比往日更好了。”   梨白衣为之可怕的气场所摄,下意识握剑,明谨却是微笑,“太宰所言有礼,日后我怕是得更努力,才能让太宰您身体更灵活。”   苏太宰也笑,缓缓踱步而来,“不如今天?”   明谨也笑:“那就今天。”   苏太宰眯起眼,忽然顿足,目光往明谨后面左侧的林子跟右边的城墙看去。   “原来君上也在这,姚大监没守在太子身边吗?”   “还有琴丫头也在。”   林子中的琴白衣掠到竹梢上,而姚远跟褚律不知何时已到了城墙上。   苏太宰跟褚律对视着,前者笑容浅淡,“君上如今是真长大了,为了一个女人,无所畏惧。”   明谨心知此人在意指身份之事,毕竟琴白衣就在这里。   但褚律竟也不怕他揭破,老神在在道:“太宰扶持孤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孤知道你这些年心系所在,这人么,活一辈子总有些弱点把柄在别人手里的,孤有,太宰你自然也有。”   “得了心爱,安生度日,便是这人一生最高的追求了,贪那么多做什么呢?”   褚律这话好生理直气壮,姿态高洁。   苏太宰也是好风度,笑而不语,最终后退两步,上了马车,飘出一句,“那还请君上允诺才好。”   马车安安静静走了。   其中必有隐秘,但琴白衣却没法多问,规则限制,不问政治,只听差遣。   跟琴白衣行礼的时候,褚律也退了一步回礼,“琴师傅客气,如此叨扰,实为感激。”   “君上客气了,我今日来,也是为了皇后娘娘。”   琴白衣这人心性比梨白衣还纯净,有时候思想高深,看透世间,有时候特别耿直。   半点面子都没给君王。   褚律失笑,朝边上的明谨笑看一眼,“好吧,果然是我的妻子更讨人喜欢。看样子太宰实力恢复不少,你跟姚远两人都未必是对手,只能等斐无道或者书前辈恢复再说……他以后可能还会动手,我得请你有空多陪一下阿瑾。”   他刚这么说,明谨便皱眉了,“书前辈一人留在白衣剑雪楼不安全,琴白衣必须在那边,至于我,我日后少出门就算了。”   褚律点点头,“嗯,我们两个多在一起,姚远就不用分身乏术。如此也好。”   明谨:“……”   她没接触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琴白衣来回看看两人,没说什么,倒是梨白衣将吃的递给她,得知是明谨心意,她笑得分外开心,伸手摸摸明谨脑袋,后从容离去。   明谨回头,瞧见姚远的目光,她愣了下,心头微微起伏,但很快平静。   回了宫,明谨沐浴完,已是夜时,出了浴池,瞧见褚律让人摆了一桌的吃食。   她周身还带着些许水汽,抬眼瞧他,目光扫过桌子上还热腾腾的菜肴。   好像是羡楼的菜肴。   “君上换口味了么?”   “不,瞧着你好像挺喜欢,还特地送了别人吃,我尝尝,看看多好吃。”   这语气有点怪,酸酸的。   “其实也没宫里的好吃。”明谨不动声色道。   “那得看是谁送的,你没瞧见刚刚琴师傅那高兴的样子,就好像得了亲女儿送的礼物似的,这若换做是我得到你送的吃食,那我也得……”   “君上这年纪还做不了我爹。”   “……”   褚律被噎住,捏着筷子戳了下美味喷香的面烙,幽幽道:“大丫,你这就不可爱了。”   当着这些宫人的面,明谨也不好回怼喊他二狗子,只能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褚律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而后递了一双筷子给她。   明谨接过,坐在他对面,才发现他让人换了桌子。   这桌子很小,若是一起吃饭,距离近,分外亲近,如同寻常百姓家夫妻……   明谨低头喝着羹汤,不予置评。   倒是褚律胃口很好,一点都不像是被人洞察了身份隐秘的人,心性豁达开阔,偶尔如同孩童心性,偶尔又算计精密。   今夜……太宰的露面怕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至于太宰肯退一步,不也是因为褚律手里的把柄。   看着,这两人是暂时有了协议。   那么,褚律未来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容忍对方的存在。   这就与她的目的违背了。   明谨心有疑虑,但没表露,只是平静吃饭。   她遵从礼节,吃饭不聊天,但他好像违背了所有礼节,话多得很,揣着她对羡楼了解,非要她介绍这些吃的。   “君上,其实我也没吃几次。”   “那你下次带我去多吃几次。”   “……”   他跟孩子一样,粘人得很,明谨有些吃不过,只能答应。   吃了饭,他也没要走的意思。   明谨也没在意,让人收了碗筷,瞧见褚律双手负背来回走动,眉头紧锁。   “在想太宰的事?”   “不是,吃多了,有点撑,我走一走消消食。”   “……”   明谨无言以对,只能转身去书房拿了书看。   没多久,消食的人进来,一本正经问她事儿。   “你外面的势力,你不管了?要不要我派人给你的人松松阀,让他们进来。”   明谨骤听到这句话,心念微动,看着他。   “君上可有什么动作,需要我出手么?”   “没啊,就是想让你有点人用,我这后宫三千,你不宫斗么?”   这次明谨没忍住,偏头笑了。   被他逗的。 第237章 辜负   ————————   面对仲帝这句话,明谨笑了后,发现前者深深盯着自己,她便收敛了笑,攥了手里的书卷,婉言道:“当前情况,恐怕还不需要斗,要么君上您再多选一些小姑娘?”   她年纪虽不大,却也早已过了适婚之龄,是以会喊外面那些世家女为小姑娘。   结果仲帝皱皱眉,欲言又止,“你……你知道当皇帝最困难之处在哪么?”   明谨捧场问:“还请君上指教。”   仲帝扶了腰,淡淡道:“雨露均沾。”   明谨:“……”   他明摆着调侃,又像是自嘲,更是一种对历代先王的嘲讽,此人如此多变,明谨偏偏觉得他眼里更多的是玩笑。   他好像是故意在逗她开心。   又好像笃定她不会为自己夫君做这种事而生气一样。   “嗯,听着是很辛苦,君上为了江山社稷劳苦功高。”   仲帝被噎住了,又看她捏着书卷没放,想到芍药提及后者读书不喜被打扰,便是那谢明月,也是不许的。   他想了下,让宫人把奏折搬了过来,显然要在此地处理国家大事了。   她是皇后,在坤宁宫办公也没什么,若是妃子那边就会被朝堂进谏了。   不过明谨也没理他,看了几本书,瞥过后者差不多处理一大半的奏折。   效率很高,这位帝王的能力很强。   明谨出了书房,洗漱躺下了。   但没一会,某人也跟过来了。   明谨察觉到对方堂上来,她睁开眼,看向仲帝。   仲帝:“还要不要聊关于那老匹夫的事?”   明谨自然是有兴趣的,她略侧身,拿了枕头轻垫了软腰,任由青丝及腰流淌,只问:“君上不留着让我自己查么?”   她这副姿态,自己无所觉,却让仲帝呼吸起伏了些,他转开眼,语态随意道:“让你自己查,无非显露你的绝顶聪明跟能耐,可这样一来,我就找不到话题跟你瞎扯了。”   他总是直白,反倒显得玩笑。   明谨也没在意,笑道:“那君上请说。”   “他最想要的是一具骸骨,他心爱之人的骸骨。”   仲帝所言,让明谨十分惊讶。   那样狠毒且心思缜密如鬼的人,连子孙后代都毫不在乎,原来也会有心爱之人么?   “已死?”   “是,死了好多年了。”   仲帝倚靠着软垫,说出一个名字,让明谨倏然一惊。   “谢枳?”   她意外之下才唤了长辈的名字,后不自觉蹙眉,神思凝聚,眼中微有沉吟,仿佛能说话,又仿佛什么都不愿说。   “是,先帝墓棱内有她的骸骨,当年,她应该就是被关在里面,所以谢家跟很多人都找不到。”   把拯救谢家于水火的嫡女囚在陵墓里面凌辱么?   明谨深吸一口气,没去看仲帝,只看向旁侧的雀灯,眼里有光,掩盖了她真正的情绪。   “君上见过?”   “没有,谁都没见过,也进不去,因为主陵墓墓道里面已被盘龙石封绝,他进不去,自然也拿不到。”   明谨思索,灵光一闪,“所以,君上手里能挟制他的,应该是打开盘龙石的密钥吧?”   仲帝早知她敏锐,“是,我花了很多年找到密钥——反正一开始我总不能让他知道褚峥死前把它偷偷交给了我。”   言外之意就是当褚峥驾崩之前,把密钥隐秘交给了他这个假太子,但他故意装作一直在寻找它。   其实从中还能得到另外两条信息。   其一,褚峥死前可能也知道苏太宰危险。   其二,这个从年少时就作为傀儡培养的假太子在一开始就有了异心,蛰伏深渊,等羽翼丰满了才露出毒牙。   “只是一具骸骨而已,若真是心爱,又怎会对谢家如此算计。”   明谨有些不以为然,难得的是仲帝也这么认为。   “所以最早那些年,我也不确定这能不能威胁到他,不过最近我就是拿来试一下,竟是有效的。”   顿了下,他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怕有危险,所以把琴师傅也喊来了。”   “谢谢。”明谨道谢,态度很软。   她这样越软,轻妩入清骨,让人越难忍受。   “额,你别这样,不然我只能睡地板了。”   “君上可以去别宫雨露均沾……”   “阿,好困,睡了睡了。”   仲帝一听她提这茬就掀开被子装睡,不过从昨晚开始,这人就睡床榻一边,从没逾越。   明谨看了此人后背一眼,眼底幽深,却也躺下睡去了。   墓陵,骸骨,苏太宰,褚峥。   那一代的秘密啊。   可那等地方,她是无法探查的,因为陵墓早已封绝,莫说盘龙石一关,就是最外面那一关也进不了。   除非造反,直接掘了坟墓。   可苏太宰为什么不造反,是怕白衣剑雪楼呢?   那现在呢?白衣剑雪楼对他的威胁恐怕有限了。   明谨闭上眼,心思起伏。   ——————   次日,仲帝去上朝后,翎妃等人提早来坤宁请安,却得到宫人通知,说皇后还在睡,起不来,让她们管自己忙去。   众妃嫔:这什么意思?昨晚太累了?这是炫耀什么么?看不出来啊,皇后咋一看这么端方高贵如神女的存在竟也会走这种路数!翎妃你看看她!你咋还不反击?   翎妃白着脸,却是热情客气对坤宁宫的宫人说了一句:“既皇后娘娘累了,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为上……”   如同亲生女儿孝顺老母亲一般殷勤,末了还端着架子训斥其他妃嫔不许胡闹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后烦忧。   “否认我饶不了你们!”翎妃耍了一通威风就走了。   其他妃嫔:“……”   翎妃怕不是打击过重,鬼上身了吧。   明谨进了监察院天牢,庄无血陪同着,后者气质依旧强烈如豺狼,只是没了当年嘴皮子刻薄的劲儿,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明谨也无意跟他交谈,一路无言,直到天牢深处,瞧见被吊在邢架上惨不忍睹的苏慎之。   这是私刑,可没人庇护——给皇帝戴绿帽子,谁敢庇护,没看连苏太宰都没说什么么。   “污了娘娘的眼,下官的错。”庄无血声音沙哑,却也没什么真诚的歉意,因为他知道——这只会取悦这位当年高洁端雅的谢家少宗。   从谢明黛死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的变化远比自己大。   “不会,这样很好。”   明谨踱步走下台阶,走到腥脓恶臭的苏慎之跟前。   “一成不变的高雅容易让人腻,总想看干净的事物与人堕落风尘,沾染污浊。”   “慎之兄待我如是,我待慎之兄亦如是。”   一个是世家顶尖之女,一个是清流顶级名门之子,他们本该惺惺相惜。   可惜。   苏慎之往日清俊如仙的脸庞都睁不开眼了,因为眼皮结了血痂,庄无血好心,过去用刀锋精巧替他割开。   疼痛中,苏慎之睁开往日清雅文秀如今却满目狰狞的双目。   他看着衣袍清简的明谨,刚刚庄无血对她的称呼已然让他洞察到了。   不,或者说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皇后床上,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皇后完了。   “他今日能让皇后给你挪位,来日也能在用完你后,把你同样甩开。”   苏慎之意图诛心,却见明谨轻笑了下。   “是因为身为阶下囚,身体疼痛,所以判断也失了精准么。”   “你以为,我在意这个?”   苏慎之眯起眼,冷笑:“我说的是下场,非你在不在意。”   “是么,你们算计我许多,最终都得不到结果,也只有我在不在意的过程。”   “如果要的是这个过程,你们还可以算赢了,如果不是,那你们就是一败涂地。”   论心计,明谨自认不如苏太宰跟她的父亲,但苏慎之不算。   “我们?”苏慎之挑眉,“你是在暗示我什么么?”   “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祖父苏太宰才是我父亲一直在对付的人吧。”   苏慎之的确震动了。   他确实不知,但他很快想遮掩,不想露了无知,可他怎么可能瞒过明谨。   “也许,他也是真心想庇护你的,只是那段时日他被我们重创,在养伤,在这段时间,你才会被铲除掉,昨日,他出了朝堂,痛陈了子孙不肖……”   “太宰终究是太宰,道德礼仪不能失,所以,没人会来救你了,苏慎之。”   她没有一味否决苏太宰是否对苏慎之有顾念之情,只是这样平白的叙述,越发让苏慎之这种性情极端自我的人怀疑。   从苏太宰的真正身份表露的时候,疑心就如同一颗种子在他心脏深处种下,然后迅速生根发芽。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连我父亲这样的人狠绝起来都尚且顾念我这个女儿,为何苏太宰这般人物反而能如此断尾自保呢?“   “虎毒不食子。”   庄无血在旁听了,眉心一动。   苏慎之非苏太宰血脉?   “谢明谨,为了诛心,你可真是无所不言啊。”苏慎之嘲讽道。   明谨却笑,给了一个让庄无血都被说服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他所练的武功乃更异血肉之途,为了天人之境,他需吸炼他人血脉,以异变自身体质,这是长年累月的事,当年他还未崛起时就已经开始搜刮蝶恋花武道密卷,说明他早早就习武了,且起点极高,武道之途早已固定。这样的人,其后成家,生下的子嗣血脉中竟毫无半点异变血脉遗留,你说奇怪不奇怪?”   武道修炼的极致无非淬炼躯体,极致极强的至强者,血脉子嗣是有遗传的。   如同蝶恋花第二氏族,如同她跟她母亲。   苏太宰图谋天人大道,创造的炼血之路就不会远离此宗。   今日她特地去查看了下苏家那些阶下囚,却有了这样的发现。   而在苏慎之这,她自然也没发现半点异变血脉的痕迹。   “所以我佩服他,为了创造完美的太宰身份,不暴露自己修炼武道的秘密,不惜养育他人子嗣……不过我也发现那些苏家人并无鸠占鹊巢的自觉,仿佛真以为自己是苏家人,也就是说……苏太宰为了确保此事毫无痕迹,很可能只是让另一个男人代替自己孕育子嗣,甚至连早已故去的老夫人也不知道,不过也可能她知道,只是随着那个代为孕育的男子一并死去了。”   “这只是我粗鄙的见解,我相信慎之兄会对自己的身世有深刻的思索。”   她说完,笑看着苏慎之,看他试图遮掩,但最终崩溃了心性。   庄无血冷眼旁观,了然对于谢明谨跟苏慎之他们这种天然资质绝顶又出身于顶峰的人,有他们极偏执的一面。   这种偏执可能是优势,也可能是弱点。   比如谢明谨在乎血脉情义,而苏慎之追求地位跟荣誉。   可现在,他不仅一无所谓,甚至连最自傲的出身都被推翻。   他用剥皮去毁谢明黛,她就用他的身世却毁他的所有尊严。   “哦,对了,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其他苏家人,当时其他牢狱里也有些犯人听到了,如今正在议论。”   明谨幽幽递出了最后一把刀。   苏慎之对上了明谨的双目,后者似笑非笑。   “现在,整个昭国处境最为低劣的一群人,终于有了可以放肆嘲笑的对象。”   “这漫漫黑夜,无边的囚禁之日,总归要有点乐子。”   明谨伸出手,点在苏慎之的眉心。   “过程我输了,这点我承认,还好,结局我赢了,固然动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你从来没放在眼里且天然就比你尊贵的人。”   “你这里,需要好好记住这件事才好。”   她收回手,袖摆微垂,转身离去。   苏慎之盯着她的背影,牙齿咬出血迹,恐怖如厉鬼。   庄无血关了暗门,走到甬道上,跟在明谨身后。   “我会加强戒备,不让他自杀。”   “加强了也没用,苏太宰会来杀他,他那样的武功,你们拦不住。”   庄无血吃惊,明谨顿足,回头瞧他,淡淡道:“那样爱惜羽毛,无比缜密的一个人,是不会让这样一个污点留在身上的,苏慎之死了,众人才会忘记这件事,反而觉得他年老失子嗣可怜,又觉得他刚正不阿。”   “一辈子装惯了的脸面,还没到说不要就不要的地步。”   “所以,在那位来之前,有想折磨的招数赶紧上吧,这人世间,唯有时光不可辜负。”   明谨轻描淡写,人如烟火一般出了可怖的牢笼,庄无血站在原地,低着头,片刻后自言自语了一句话。   “如果你还在,看到她这样一定很难过。”   然后他抬起脸,又笑了,晃晃悠悠走回了暗室。   娘娘说得对,这人世间,唯有时光不可辜负。 第238章 危矣   ————————   两日后,苏慎之染上恶疾,暴毙于监察院地牢之中,这个消息传遍了都城,如明谨所预言了,民间沸沸扬扬,多在怜悯苏太宰家门不幸,甚至还有人谣传慎之公子跟皇后有冤,是君王为了娶谢家女得到助力而痛下杀手……   不过这种谣传很快被扼杀了,因为到处传讯点火的人被暗杀了。   言太傅掌管御史台,管着百官的嘴,自打当年变故后,他就不再拘束子女了解朝堂之事,所以这些风言风语也入了言贞的耳。   他过后庭,见着她练剑,固然他不懂武,也看出了女儿的心神不宁。   等言贞练完了,见到廊下负背看着她的言太傅,便过去行礼。   “见过父亲。”   言太傅:“她已不是从前的谢明谨了,以后不要刺探她的事,很危险。”   言贞皱眉,说:“我们跟谢家有旧仇,母亲的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一想起当日吊死在衡量下的慈母,心如刀割。   就算没有苏玉珠,她跟谢明谨也永远没法回到过去了。   哪怕她知道谢远的事跟谢明谨没关系,可如此深仇,哪里又是轻易放下的。   言太傅眉眼深沉,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重复一句,“她现在很危险。”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却听到言贞说:“父亲,虽然我们谢家与谢家有深仇,但她现在已是皇后,自剔除谢家后,言行必受到朝堂极大的约束,可我不希望父亲因此而对她格外苛刻。”   言太傅转过身来,皱眉看着言贞,目光深沉。   言贞没有躲闪,道:“我明知谢远是谢远,她是她,也知道她当年已尽心救我跟玉珠,为此不惜跟谢远翻脸,也没计较我刺杀于她,还将我送到忘周山,师傅他们照顾我,隐藏我的身份,只是因为她的安排。饶是如此,我仍旧不能公正,只会将仇怨转移到她身上,这是人的通性。”   “若是以己度人,又怎么再去要求经历过那么多事,被那么多人残忍算计过的她还能保持从前的良善端和?”   “当年大难之时,玉珠明知死路,却与我说她不后悔做苏家的女儿,也不后悔认谢家的女儿当姐妹,这是命。”   言贞说完,红着眼,弯腰行礼,“请父亲持心公正,这是女儿不孝的恳求。”   言太傅沉默良久,抬手托起她,沙哑道:“我知道了,不会的。”   冰冷了许多年的言贞含泪带笑,恭敬退下后,言太傅低头,抚住了手腕上的佛珠。   这是他的妻子留给他的遗物。   长久沉默后,喃喃一叹,“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若是一个父亲真正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大抵是心酸的。   因为如今这世道,若是能让被诸多规矩束缚的女郎褪去铅华变得成熟稳重看透世情,大抵是经历了极端的痛苦。   成长,本来就是痛的。   ——————   固然苏太宰名声挽回了些,但在朝堂上好像一下子失了锐气,大抵也因为儿孙死了一大片,忧思痛苦,所以告了病假,他这一离朝,朝堂风向就一致多了,所以在有人提出萧容掌管乌甲军时,军部那边哪怕有人觊觎想干扰,但因为明昌侯府赵铭父子不久前被查出附逆宴王图谋不轨而被判五马分尸的惨烈下场,这些抗拒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萧容一上位,三十五权爵氏族就有了凝聚核心的方向,世家声势一时大涨,清流阁臣们这些年来不断打压谋划的结果一下子逆转,两边局势焦灼起来。   不过谢家也因此低调淡化了,谢明容是一个极内敛的人,她掌控的谢家也随了她的风格。   风雨波澜之后,牺牲了嫡脉父女的一生命运,谢家终于摆脱了桎梏,浴火而生,未来尚未可知。   但谢明容知道,只要苏太宰没死,这一切就远没有结束。   “把明月藏好了,至于之檩,改换身份吧,日后他要做什么,随他。”   谢明容没有一味庇护这两人,明月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有限,所以要保护好,至于谢之檩,她相信这个被明谨手把手教养过的“弟弟”会有他的未来。   她转头看向毕二跟毕十一,“我自知不如她能让你们心悦臣服,但还请信我,往后,我的所有努力,都愿成为她的助力,也请如旧唤她,也如旧唤我。”   两人躬身行礼。   但谢明容没有多高兴,因为毕二说:“少宗在宫中迄今没有联系我们,并非她不能联系,便是因为我们插手了亦无用,或者当前不适合动手,不管如何,我们都得有所准备。”   准备么?如今谢远掌控的权力,终究被他安排的人一一接管。   苏家在朝堂的根基也被瓦解,只是眼前……苏太宰一个人太难对付。   谢明容深深看了一眼宫廷方向。   或许明谨在等一个时机。   ——————   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权力之争只是浮于水面的框架,当明谨入宫,但帝后以权力的结合而成婚,政治上就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真正的麻烦是苏太宰这个人。   不清楚他迄今到底多强,既未必留得住他的人击杀,也未必扛得住他的武功而不死,这就是明谨的犹豫之处。   白衣剑雪楼只剩下一个琴白衣,再加一个姚远。   斐无道无消息,书白衣昏迷不醒。   联手已成谜。   但外面的人没人知道明谨现在最顾虑的是仲帝跟苏太宰之间的协议。   她不信任何人,所以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对方会一直跟自己同一个目的。   放飞信鸽后,明谨盘腿修炼内功,修炼完毕后,听到坤宁宫外面有些动静。   坤宁宫外的花苑,跪地惊恐的宫人正在跟眼前人行礼。   面容紧绷,一身肃冷清贵的太子抬手让她退下,宫人战战兢兢,正要离开,却又看见旁侧楼阁中阳台走出的明谨。   她一下子又跪下了。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明谨让她退下了,看向太子。   如今身份骤变,当年在泉山瑞雪下惊鸿一瞥的世家贵女,已是他的母后了。   太子行礼,唤了母后。   他少年老成,敏感察觉到自己这样称呼后,这个也才二十五岁的“母后”神色有些古怪。   “免礼,太子有事么?”明谨敛了心头古怪,问了句。   太子垂眸,“路过,叨扰母后了。”   他退下后,明谨看到不远处匆匆出现的姚远,她与姚远目光对视,后者行礼,而后陪着太子说着话,一同离去了。   明谨目光幽深,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蹑手蹑脚的。   她没动,但伸手隔开了后面要捂住他眼的仲帝。   “君上不知道一苇渡江可以听声辩位么?”明谨回头,朝仲帝似笑非笑道。   后者无奈,收回手,悻悻道:“如果我以前身体好一点,也一定是一个武学奇才,不一定比你差。”   “……”   大婚之夜那晚,借着给元帕滴血,明谨摸过他的脉,知道他的根骨……一般。   “君上多虑了,绝无此种可能。”   仲帝第一次发现明谨不谦虚的样子,乐了,“看来你果然特别喜欢武道,难怪对白衣剑雪楼的人特别好。”   明谨倚靠栏杆,瞧着笑意潺潺的仲帝,“我喜欢他们,不是因为他们皆是武道翘楚,而是因为他们都很好。”   她说着,移开目光,“这世上,能守规矩而不放纵的人终究是太少了。”   就是她自己也没能做到。   仲帝走过来,跟她一起靠在栏杆,却是不陪她一起淡然冷漠,而是带着几分少年气粲然笑道:“你想怎么放纵,我陪你啊。”   在她面前总是没个正行,却在黄昏时光中灿若骄阳。   明谨看着他片刻,问了一句:“姚远是否跟琴前辈有旧?”   她从不理会他这方面的表现,不论真假,一笑而过。   仲帝眼底黯然,却又笑道:“应该算是年轻时候受过恩惠吧,只是琴师傅并不记得了,因为救过的人太多,当年困顿少年人,后来的太监总管,她怕是如何也是认不出来的,何况她失忆了。刚刚他跟太子来了?”   “太子路过。”   “他喊你母后,我听见了,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感觉?”仲帝笑得不怀好意。   明谨瞥他一眼,起身进屋,也落下一句,“比她爹爹话少,这样挺好。”   仲帝:“……”   半个月后,明谨出了宫,在羡楼见到拓泽。   拓泽看了看明谨气色,主动询问:“主上您没受苦吧。”   “进宫能受什么苦?”   拓泽想了下,皱眉道:“那厮的妃子好像挺多。”   他们这些人每次一想到这件事都分外不痛快。   “那是他忙,又不是我忙,我更不会辛苦,吃了么?”明谨气定神闲,仿佛风姿比从前还好,拓泽看着估摸她是真的没怎么膈应,猜微微放心,死活不肯坐下陪着吃饭,一边交代事务。   主要有两件事。   “秦家逃出去的余孽被毕一截住了,正关起来拷问,应该能问出关于当年太子之母秦氏的事,不过他也发现有另外的人在搜查秦家余孽。”   明谨垂眸,调羹搅动着羹汤,淡淡道:“应该是徐秋白的人,暂时别管,封锁消息就行。”   拓泽应下了,又说:“燮奴已随您的吩咐伪装成塞外的商贾在边疆跟大荒之间经商来回,跟大荒的商人建立联系,他说大荒朝内因为战败,几个王子之间彼此攻击,有内乱之象,分成了两派,一派想乘着昭国这边失去谢公的不稳局面再次出兵,一派想休养生息……如此混乱下,这几年应该分不出心神来对付大荒。”   明谨接收了这些情报,一边慢吞吞吃饭,吃着吃着,她戳开鱼腹,却见里面一张纸条,里面一行字——都当了皇后了,与男子吃饭,也不怕招人耳目?   拓泽看见了,气得牙痒痒。   “你把门开了吧,让这位主儿进来。”   拓泽一开门,斐无道施施然进来。   神色比前段时间重创时好了很多,明谨打量他两眼,说:“鱼肚子里放纸条,前辈也不怕脏?”   “怕什么,又不是给我吃的。”   “……”   明谨觉得自己这一生撞上的男人,包括她父亲在内,就没几个正常的。   个顶个没什么人情味儿。   “此前想联系你都无法,如今倒是自己进了都城,不怕白衣剑雪楼找你麻烦?”   “那书老头儿都昏迷着呢。”   明谨闻言皱眉,觑他一眼,“你不要招惹梨白衣。”   她思维迅速,猜到此人提前摸去了白衣剑雪楼,状似查看书白衣的情况,其实必撞上了梨白衣。   至于是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故意的,那就不好说了。   她不吝以最坏的来揣度他。   “你怎么跟那老头一样老把人往风花雪月想,自己嫁了人,就老妈子似的。”   明谨听出了斐无道对她与仲帝成婚的不满。   她垂眸,也没解释,只放下筷子,冷眼瞧着这人大大咧咧坐下挑着桌上的菜吃。   “听到苏太宰出来了,你就赶来了,是要动手了么?”明谨问他。   “那老东西出来太快,你遇上了没?”   明谨提了那次黄昏遇上的经过。   斐无道皱眉,筷子夹着肉片放进嘴里,“陵墓?那老东西有心爱之人?怕是会笑掉人大牙,你就这么信那狗皇帝?”   明谨没提仲帝是假货,只淡淡道:“没什么信不信,只是权衡过,他在这方面没有骗的必要,而且也的确挟制了苏太宰,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苏太宰这一两年武功大成后为何不造反。”   其实四年多前书白衣为救她损了大半根基,苏太宰就可以动手了。   “好像也有道理,不过还是得查一查,你查查他是否跟谢枳有所关联,而我,则去查一查他跟我蝶恋花的干系。”   苏太宰这人既然无比了解谢家,又无比了解蝶恋花,不好确定他的过去隐秘。   “还有一件事。”   明谨思虑了下,提及姚远。   “这死太监。”斐无道皱眉,冷笑道:“当年参与红石谷的十二监头领就是他的师傅,不过这老东西这些年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哪里。”   明谨原以为姚远是当年斐无道提及的两个老怪物之一,没想到是他师傅。   “好像仲帝提及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四十多许,那他师傅的年纪应该对得上。”   斐无道对姚远很没好感,但明谨提及姚远跟琴白衣可能有旧,他略挑眉,沉吟片刻,提起道:“听说你大婚洞房那日,徐秋白那狗东西去闯宫门了?”   本是很严肃谈论大事,他非要八卦,可明谨一听,忽皱眉。   斐无道以为她生气了,正要道歉。   “能在姚远手下不死还逃走,他的武功进步巨大,我怀疑他也练了炼血之术,是否这种秘术不仅能飞快提升功力,也能快速恢复伤势?”   两人对视一眼,斐无道放下筷子起身了,而明谨倏然沉了面色。   苏太宰根本无意与仲帝协议各退一步,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要捕杀江湖高手来恢复伤势!   那么首当其冲的无异于是江湖那些一苇渡江级的高手!   陈不忘等人危矣! 第239章 爬墙   ————————   涉及武道根基,明谨跟斐无道都不敢耽搁,迅速商议了决策,前者利用庞大的势力截断苏氏麾下的情报眼线,斩断苏太宰捕捉这些人的眼线,后者则是联系武道那些个一苇渡江跟门派翘楚,让他们暂时躲避起来,不要待在往日为人所知的居所。   “用我手下豢养的信鹰,速度快。”   斐无道应下了,跟着拓泽唤来的探子走后。   拓泽问明谨是要回宫还是去白衣剑雪楼。   “不,你只管传递消息进去就行,不管是琴前辈还是仲帝那边,都会有决断,不需要我给什么建议。”   明谨写好了密信,让拓泽带走,自己则是去了毕一于都城郊区关押秦家余孽的地方。   此时已是黄昏。   偏僻的农舍里面隐约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明谨刚进屋就闻到血腥味,抬眼看到被用刑的几个秦家人。   她毫无波澜,踱步进去,毕一让人上了茶,明谨坐在椅子上,瞧着秦家的核心人物,就是皇后的幺弟也就是仲帝的小舅子被拖到跟前。   秦国舅是前皇后的哥哥,但这个小舅舅才是当年前皇后最得宠的,这些年也因为仲帝伪装出来的恩宠而如鱼得水,甚至一府双爵,在都城中脸面很大,尤是前段时间皇后有孕,更是张扬无比。   这种路数,谢远也用过,对东家这种外戚,先捧到天上,养肥养刁了再拖出去杀。   反正这伙人也不是他的真亲戚。   “秦小伯爵,许久不见。”明谨打招呼道。   前皇后跟苏慎之当天遭罪那边,秦家就知道大祸临头,可拼着力气把嫡脉的一些人连夜送走。   可惜,如今被关在了这里   毕一看了一眼明谨,虽然出手的不是自家主上,可她预料到了仲帝会动手,所以让他提前盯死了秦家。   “是你!”秦天河死死盯着明谨,既怨恨又畏惧。   “嗯,是我。”明谨端着茶,喝了一口,“以小伯爵你骄奢淫逸多年的性子,能忍到现在都不肯吐出的秘密,看来很重要。”   秦天河目光闪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明谨没说话,毕一上前招呼,过了一会,被活生生折断了指骨又给上了秘药折磨的秦天河吐了实情。   此前毕一没下狠手,是因为要留着给明谨听。   所以……   皇后肚子里的,果然不是仲帝的孩子。   毕一得知这个消息也没太大反应,但他留意到明谨好像也不太在意这个。   按理说,她已进宫,不管有没有图谋,关于仲帝的事,总该留意些。   可她没有,是真的没怎么放在心上。   所以她也没问更多。   “主上,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些人?”   明谨抬起眼,眼底幽深,秦清河太知道谢家父女的手段了,尤其是谢明谨斩首谢隽的事谁人不知。   他吓坏了,当即哭喊出另一个秘密。   明谨跟毕一都吃惊了,对视一眼,秦氏竟不能生!   这里说的秦氏,不是此前的废皇后,而是褚律的生母,也就是褚峥的儿媳妇秦氏,当年倒霉的太子妃秦氏。   她不能生,褚律怎么来的?   莫非连真褚律也不是褚氏血脉?   “我,我也有次偷听我父亲跟我二姐密聊,二姐抱怨说褚律能力平庸,又对她冷淡,反正有着后族尊荣,这样也可以了,那时候父亲已经知道她跟苏太宰眉来眼去,却责令她必须有个子嗣,否则秦家荣耀不保。二姐疑惑,问了他,父亲大概也觉得褚律不可靠,想攀附苏太宰,篡了权,于是道出原委,原来当年姑姑无法有孕,却不肯舍了太子妃身份,于是藏了一个曾与靖太子春风一度且有孕的丫鬟,再密谋有孕,生产之时将褚律换了过来,当作自己的儿子。”   “那时候,靖太子昏庸好色,而先帝当时四处征伐,时常不在,不顾内闱,才让这一切达成。”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明谨却是若有所思,但除此之外,秦天河也不知道更多了,毕竟密谋的是秦氏跟当年的老国舅,为了确保秘密,越不会让更多人知道。   明谨沉吟片刻,忽跟毕一齐齐看向窗外。   外面来人了。   毕一看明谨没动,他也就没动,只是把秦天河重新吊回了刑架上,又打晕了他。   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一个清冷却带着红邪之气的人影站在黄昏光辉中。   明谨偏头,看着气质大变的徐秋白,只一眼,便继续回头喝茶。   徐秋白看了他良久,开口:“谢明谨,好久不见。”   “也不是很久。”   大婚那日见过。   明谨放下茶杯,“来救亲人的?”   徐秋白眯起眼,“你已知晓。”   明谨不甚在意,“算是吧。”   徐秋白也没质问她为何知晓了他的身份,也知晓宫里那位是假货,却如此冷淡。   因为他知道自谢明黛死的那一天,对方就不在乎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了。   也不在乎年幼时多少交情。   她是两个极端,可以变幻莫测,也可以偏执孤定。   “我想带走他们,有条件吗?”徐秋白垂眸,“我的胳膊我的腿脚,还是我的命?”   明谨笑了笑,“你如今武功大进,便是我这边两个人也未必能赢你,要你的命自是不可能。”   徐秋白皱眉,他宁可对方要他的命,“时辰不早了,你怕是还得回宫,在外面久留对你不好,提条件吧。”   “炼血。”明谨淡淡一句。   徐秋白面色大变。   明谨抬眸瞧他,“怎么,不舍得?”   深吸一口气,徐秋白冷然道:“它不是什么好功法,你是天人之地,大道通天,何必为了急于求成而选这条路。”   “我要杀的人,都学了这路数,知己知彼罢了。”   门口的黄昏光辉被他的身影遮挡了一些,些微光线让她整个人仿佛被切割开来。   光明跟昏暗不甚明了,但依稀可以看出她如今姿容清艳无双,眉眼婉转中流淌,既无敌意,亦是疏冷。   全然一派交易的冷静。   “你可以不答应,今日秦家人会灭门于此,毕竟我出宫的确不容易,我一离开,你没准就把人带走了。”   徐秋白静静看她良久,忽抬手气劲出,毕一看出来了,但没拦,因为明谨没动。   砰!   秦天河被打烂了脑袋。   徐秋白放下手,“现在,你可以回宫了。”   然后他转身掠出去。   毕一沉沉瞧了静谧不言的明谨。   待徐秋白离远了,毕一才开口,“主君算无遗策。”   算的什么?   “两个命运置换的男人为我儿女情长么?”   明谨靠着椅背,语气飘凉,毕一笑了笑,“主上若是不在意,就永远不会输。”   “也不一定,未涉核心利益时,儿女情长放纵自己自然无碍,可若是我碍着他复仇,或者帮仲帝去杀他,他就未必会多含情脉脉了。”   明谨起身,袖摆轻扬,冷然瞥了秦天河的尸体。   “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   明谨回宫时,已是入夜,她进宫,瞧见仲帝一个人站在殿内,大抵这两人身影太相似了,那一瞬间……明谨愣了下,但很快回神,踱步进去,脱下了外袍披挂在屏风上。   “有点冷,君上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外面冷不冷,你吃过了没?”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了下,仲帝先摸了下鼻子,说:“我怎觉得你才像是君王,而我是你娇养在后宫的小娇妻。”   明谨身子顿了下,默默瞧他一眼,那眼神有些一言难尽。   “抱歉,有些事耽搁了。”   明谨撇开“小娇妻”话题,提了苏太宰的事情。   “你的消息一传进来,我就让监察院跟十二监加强对他麾下眼线的搜查跟监控。”   仲帝说着出门,对外面的宫人吩咐了两句,然后再回来,正瞧见明谨撩了长发束起。   他不由上前,伸手抚住了明谨的发丝,明谨皱眉,却没抽回被覆住的手,本以为他要做些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结果没有,这人只是替她冠了发。   小心翼翼,但手艺很好。   “我们家的大丫真好看。”   明谨手指捏着解下的发带,悄然绕了两圈,幽幽回应:“二狗的手艺也不错。”   仲帝咧嘴一笑。   “那是,后宫三千练出来的,不过我没给她们冠过发,就是看多了。”   “辛苦了。”   看了这么多,雨露均沾也多。   自然很累。   仲帝讪讪,不过没一会,御厨房送来的饭菜就到了,热腾腾的。   不知怎的,明谨忽然心里不太舒服。   她不喜欢这人对她太好。   估计是因为她还不够坏。   瞧见明谨的眼神,仲帝说:“不是专门给你叫的,我自己还没吃,你不知道,最近朝堂死了不少人,空出许多位置,政务忙得很。”   这件事明谨也是知道的,但她没过问朝堂上的任职之事。   “对了,今日朝上提及让太子过到你名下。”   明谨正坐下喝汤,闻言没反应,放下碗后才说:“君上跟太子若是愿意,我没有不肯的。”   朝堂那些臣子为什么有这样的提议,不过是怕她生出嫡子压了太子,如果太子记在她名下,礼法上也能占些便宜。   说到底,他们不愿意让谢家再攀上巅峰。   不过仲帝只是通知,连着消息跟结果一起。   “我拒了,也不许他们以后再提。”   仲帝胃口不错,一边吃着饭,一边跟她闲谈朝上的事,皆是机密,他跟掰扯市井人家邻里琐事似的,偶尔吐槽某些老臣奏事跟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明谨话少,也不能让他闭嘴,又不能都不应话,只能偶尔应几句。   仲帝看出她没有刻意藏拙的意思,毕竟她擅此道,他早知道的。   “你,不怕我忌讳你么?”   仲帝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抵着脸,闲谈笑问。   这个问题……其实很危险。   是否试探?   “不怕,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明谨放下碗筷,擦了嘴,提到炼血之事。   “就算我们防得紧,他总是会快速恢复的,毕竟到了他那个境界,防不胜防,如果要减少损伤,我这边得尽快动手。”   仲帝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那边?”   “是。”   “我以为我们是一边的。”   仲帝垂眸喝水,舒展一口气,“不过不要紧,只要你跟徐秋白不是一边的就行。”   “……”明谨抬头,看着他。   仲帝也看着她。   “这次不是我监视你,而是朝中有眼线,你刚出去,就有人拐着弯来告诉我了,当然,他们的探子以后也没法监视你了。”   因为被杀了。   仲帝面露无奈,明谨不用想也知道是宗室的探子,她笑了笑,“一宗之人,替君上您看着新婚妻子,也没什么错。”   仲帝飞快瞥她,见她面上风轻云淡,道来一句:“那倒是,毕竟我前面一个妻子红杏出墙了,想来他们就觉得我是一个留不住妻子的可怜虫。”   始作俑者,无辜起来也是真的无辜。   明谨又被他逗乐了,“君上放心,我从不爬墙。”   仲帝皱眉,郁郁道:“你轻功好,是直接跳进来的,我看到了,还看到好几次。”   “……”   “那也是跳进您圈着的宫墙,没差的。”   这次轮到仲帝被逗乐了,主动收拾碗筷,也不喊宫人。   他的确很少在她这喊宫人。   一来就把人都屏退了。   “若是协议不成了,那君上接下来可有定计?”   明谨终究是要杀苏太宰的,也要确定这个人真正的心意,所以这随意问话之下,其实是真正的目的。   仲帝听出来了,叠着碗筷道:“你想怎么安排,跟我说就是了,我让人配合你。”   “怕是不容易了,我们这边一有反应,他大概也猜到我们有提防,更不肯给我们围杀的机会。”   听了明谨这话,仲帝也深以为然,思索了下,瞧着明谨问:“要不要我把盘龙石的密钥给你?你拿去当诱饵把他引出来杀吧。”   她揣度计较了很多天的机密之物,他竟随口就要给?   这可是他保命的最大底牌。   明谨惊讶,又隐隐觉得不惊讶。   沉默片刻后,她忽伸手按住仲帝的手腕,仲帝一怔,瞳孔颤动下看向明谨。   “若我不能拒绝,君上可要我的回报?”   回报?   是什么回报?   旖旎又危险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萦绕来回。   仲帝呼吸不稳了好几次,最终,他掰开明谨的手,转过身,嫌弃道:“请你自重,控制你自己,孤后宫三千,不是随随便便被你一勾就醉了的色胚。”   明谨看着他的背影,手指交叠,摩梭了指尖,垂眸晦暗不明,忽轻笑了一句。   “说来也奇怪,说着爱慕我的男人不知多少,可我真正能勾引的,竟也没有一个。”   “倒也白担了外面那些人对我的风月流言。”   她说完就笑着走了。   仲帝站在原地目光闪烁。   徐秋白?她勾过? 第240章 春夜宴   明谨躺在浴池里的时候,闭目养神。   没能拿到炼血之法,她有些失望,但还好从仲帝这里得到了意外之喜。   希望明天他还能允诺。   至于他背后是真心还是假意,倒也无所谓。   明谨本在想着明天的事,却没想到今晚就熬不过去了——主要是仲帝此人熬不过去。   夜明星稀,殿内烛光暖暧,侧卧着的明谨明显感觉到床榻另一边的那个人辗转难眠,心跳跟呼吸都特别不稳。   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故作不知,也不知多久,某人终于受不了了,掀开被子坐起来。   郁郁盯着明谨看了好一会,鼻端还满是这个女人身上无处安放的柔软馥香,且哪怕她盖着被子,亦能看到那起伏的婀娜曲线,也能看到青丝披肩下些微露出的雪润肩色。   抚了眼,仲帝闷闷突出了三个字。   “狐狸精。”   然后爬下了床,捣鼓了一会,好好一个帝王,活生生睡了地铺。   次日,明谨醒来,瞧见仲帝也醒着,但双目下乌青。   “君上这是怎么了?怎么睡地上了……”明谨状似礼貌问了,后自言语,“地上更宽敞?”   仲帝哪里不知道以此人的武功修为,他就是打个喷嚏她也能察觉到,自己昨晚的事她肯定知晓了。   却故意嘲笑他。   “是啊,昨夜睡着睡着,才觉得床还是太小了,今天我定要让内廷司做一张更大的。”   明谨一涩,帝王嫌弃王宫宫中的床太小,这传出去,还不知多惹风月。   这人装了褚律多年,事事都规整按照帝王家的规矩来,怎的私底下是这样的流氓痞气。   “君上既有此要求,不若等下我跟内廷司的人说,这种不要脸的事,总不能让君上去做。”   仲帝当然不能让明谨去丢脸,更重要的是……   “床太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谨还没问怎么个不好法,但她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她要转身去洗漱。   “离你太远了。”   “……”   明谨没回应,直到眼前出现一枚复杂的钥匙。   明谨看向仲帝,伸手要拿,他却抽回去了。   “带我一起。”   明谨也收回手,“君上没武功,去了会很麻烦。”   “何况我们也没打算去陵墓动手。”   仲帝明白了,“那就是需要一个场合,让他肯来,敢来,让他以夺走这枚钥匙为目的来冒险入瓮。”   其实这是阳谋。   以苏太宰的道行,自然很容易就猜到他们请君入瓮,可若是为了钥匙……   明谨他们就在赌这个人到底在不在乎盘龙石里面的隐秘。   不管是否有心爱之人,还是其他,至少明谨揣度这个人这么多年来在控制王室跟谢家乃至钳制白衣剑雪楼的过程中,他自身也是受辖制的。   明谨想不懂书白衣重创后,此人没造反的原因。   心性,作风,好声名?   她认为对方也是一个极端人物,一般极端之人,也有极端的内在面。   越装得清新脱俗,淡泊名利,私底下……   赌一把吧,反正也不会比不动手的结果更糟。   明谨跟仲帝商量了,但后者的提议让她否决了。   “若是春夜宴,文武百官跟王族宗室都在。”   他提出春夜宴设宴引苏太宰,明谨惊讶后否决,理由很正当。   可惜仲帝坚持的理由也很正当。   “如果是诱饵,除了钥匙之外,也总要给他一种还有人质可图的感觉,这位主的性格向来谨慎,便是阳谋,明知是陷阱,让他毫无准备前来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若不是春夜宴,他来之前会提前抓些人质,就好像那些年她总是以各种把柄威胁各方。”   这是他最擅长的手段。   明谨说着,想到了什么,倚靠了椅背,道:“他会抓的人质,要么是我在意的,要么是白衣剑雪楼在意的,要么就是君上你。”   “是啊,你最倒霉,你在意的肯定是最容易抓的,而我在意的是最难抓的。”   他说得随意,但深意明显。   “我说的是君上你自己被抓。”   “……”   仲帝皮厚,也没尴尬,“所以你也同意春夜宴了?反正要给他一点人质的……”   “我自然没必要在意,但春夜宴中到场的,十有八九是君上您的软肋不是么,不管是太子,还是诸位肱骨大臣。”   仲帝面色却很平静,“若是铲除他能利于江山,冒险些也没什么。”   他没提太子。   明谨自然也不会提。   那就定了春夜宴动手。   ——————   春夜宴本就是昭国宫廷朝堂的一年中的重要仪式之一,加上帝后新婚,朝堂换新血,仪式就更重大了。   礼部忙得热火朝天,明谨也不可避免得接受了后宫诸妃跟朝中官员家眷的进宫谢恩。   以及一些宗室女……   褚兰艾在下面看着明谨,看她冷淡中游刃有余,又不会故作高傲,仿佛生来不在意这些人,但出于礼仪也会应付。   以前的话,一样是礼仪方面的无懈可击,但对无仇怨相关之人会有发自内心的仁厚。   现在……看人没有温度。   仿佛眼神都是淡的。   这样的人,身居高位,让人畏惧。   所以来拜见的人不敢罗嗦,不敢掰扯,甚至不敢有的没的试探什么,说几句话都小心翼翼,基本谢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必顾虑我,我以前也没作过皇后,家里也从没人教我做皇后该做什么,左右一国皇后也只是做个摆设,除非底下有人闹事,涉及皇后职权……”   明谨朝众人浅浅一笑,“我更想当一个摆设,诸位觉得呢?”   皇后的职权是什么?管制后宫,约束官僚女眷的德行,动辄可以派人斥责惩戒或者把人弄进宫里骂一骂,严重的直接送进女狱……   最惨的是宫中妃子,就活在人家眼皮底下,若非君王插手,皇后基本可以压制所有人——翎妃那会是君王宠爱,君王爱护着,可现在……   若是君王爱护的是皇后,而皇后又拥有无上的武力。   在场的人齐齐打了一个哆嗦,又齐整露出顺从的假笑脸应和。   褚兰艾既觉得这一幕有点悲哀,又觉得很好笑。   论管制约束,前皇后跟谢明谨真的没得比。   不过宗室并不乐意见到这一幕,因为谢明谨跟前皇后唯一不如的地方是——她并不亲近宗室。   彼此因为秦家势弱而机遇拉拢宗室的前皇后,谢明谨太冷淡,太强势,君上又一再维护,宗室有了危机感。   不过褚兰艾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作为掌握国家权力的夫妻,没道理妻子就得受宗室管制。   她理当强势,理当威严。   行礼退下后,众人见到了太子。   后宫之地,就是太子也不能进的,毕竟太子也已是少年姿态。   今日来,怕也是出于礼仪。   众人行礼后,看着太子微颔首后进了殿。   其实此前朝上提及将太子归到明谨名下,后来被君上拒绝,朝堂其实有些异议的,都纷纷揣测皇后是要怀上嫡子压制太子。   但从女子个人身份考虑,她们觉得那些大臣简直在端着圣人的身份才异想天开。   哪个正妻嫁给别人不想着自己儿子继承家业的,何况前面那个儿子也不是多正统的身份。   看着吧,这后母跟儿子以后且有得计较呢。   ——————   殿内,太子按照礼仪来请安,其实应该隔着几日就来的。   可这位皇后在压制后宫后,深居简出,太子也就当不知道,极少来。   今日来还是太子詹事一再提醒不可失礼数,太子才勉强过来。   坤宁宫的宫人看着“母子”两人各自冷淡应付对方,简直头皮发麻,脸皮都崩得紧紧的,深怕喘个呼吸都打扰了这种冷肃。   太子应付完就要走,却听明谨说了一句:“春夜宴那日,人多眼杂,殿下身份贵重,身边多带几个人。”   或许是她冷淡惯了,忽然来这样的提醒,太子很惊讶,转头盯着她,目光清冷。   “非我想谋害你,不必多虑。”   这话太直白了,宫人们吃惊之下越发不敢说话。   “儿臣没这么想,母后多虑了,既是母后提醒,儿臣会注意的。”   太子弯腰行礼,走之前似想起了什么,也朝明谨道:“母后身边也没几个护卫,自己也理当珍重。”   “嗯。”明谨也没在意太子的离去,只低头喝茶,眼角余光瞥见外面弯腰等候的姚远。   再转头看太子离去的背影。   这个孩子眉眼太精致了,偏偏身姿英挺,仿佛聚了父母最大的优点。   仿佛是她这辈子看到的最出色的小孩子了。   眉眼中总有几分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   明谨放下茶杯。   ————————   春夜宴,宫廷盛宴,热闹非凡,但不知为何,很多官员跟家眷都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上次这么热闹,好像还是前皇后被捉奸在床……还是君上带着他们去捉的,对了,也带着现皇后。   想想都觉得五脏六腑都沸腾着,这次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毕竟现皇后那样的人物……   宴席还没开始前,官员跟女眷各自在一边三五成群寒暄,其中不少有待嫁女的官妇看向萧容的目光次数分外多。   几番打量,几番讨论。   萧容毫无自觉,只冷淡沉稳跟众官员寒暄。   此人,既不比徐秋白清冷如仙,亦不比苏慎之温雅君子,他是发自内心的冷峻沉稳,好像自刀山血海跟红尘俗世中磨砺而出的一柄宝剑,但封在剑鞘中。   不过因为徐秋白跟苏慎之最终都崩坏了嘴脸,导致都城名门贵妇们遭受了重创,实在不敢再妄下定论,毕竟这个萧容崛起的路数更复杂,又……   时辰到了。   该到的几乎都到了,但苏太宰还没来。   内殿,明谨听到宫人来报了这件事,她没慌,反而笑了下。   “娘娘,要不要换上这件,还是这件?这些都君上让人挑了送来的。”   明谨目光一扫,发现几件是极盛重的皇后宫装,另外几件是素雅轻便的便装。   宫人们所指的都是皇后宫装,浓重又绝美。   但明谨没看她们,随手挑了一件简便的赤红玄金长袍。   “娘娘。”   明谨看了她们一眼,很随意得说道:“要命令我么?”   诸宫人噤若寒蝉。   她们没有恶意,只是下意识以自己对以前那些皇后的习惯认知来建议。   但她们犯了一个错误。   谢明谨不是为皇后之位而生的女人。   ————————   明谨出殿的时候,见到了殿外站在月光下等着她的人。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灼灼。   一身亦是玄红金线龙袍。   她那些衣袍上不管贵重还是简单,都有凤凰绣纹。   但……必然会跟他匹配,只是色调样式竟也撞了。   “好巧。”仲帝扯了下衣摆,讪讪道:“没想到我们选一样的。”   明谨看了他,淡笑了下,“应当的。”   仲帝也笑了,“嗯,应当的。”   “那,我们一起走吧。”   明明今夜是极凶险的一局,他却很开心,没心没肺似的。   “君上不担心么?”   “不啊,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   明谨也不能说不对,只能应道:“对。”   “其实不用,只要有这一句就可以了,不用真的保护我。”   “君上客气了,我也只是说说,真打起来,顾不上您的。”   仲帝微笑:“……”   没人知道帝后来的路上交谈过什么,但他们出场的时候,的确惊艳了世人。   再没有任何一代帝后比这一代在容貌气质上可堪一比。   听说当年的太祖长得不咋滴,但凭着绝世的枭雄气概创立了赫赫伟业,后来的子嗣,一代代帝王,都是后宫佳丽如云,凭着诸多绝世美女的容貌改良,褚氏血脉代代俊美英武。   但也有人依稀觉得今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大抵是因为这个皇后是谢明谨。   因为是谢明谨,君王变了。   因为是谢明谨,这个世家跟武林孕育而生的女子,她不像任何一代皇后一样依附于君王,她走来的时候,满天星辰,宫廷灯火仿佛都是她衣袍上流转的金色光辉。   她看过来的一眼,人人都忘记了她是昭国的皇后。   也忘记了她是谢明谨。   她就是她,当下不知是何人,但她能让万丈星辰坠落凡尘。 第241章 春夜宴   ————————   过檐下的时候,等在边上的梨白衣跟在了明谨左手边的。   相比今日参宴之人的盛装,梨白衣依旧一袭白衣一把剑,看着明谨跟仲帝走过跟前后,她微低头,提剑跟在了明谨那一侧落后几步,送两人上主位,然后依旧跟禁卫军统领一左一右站在两边。   歌舞起,宴酒香不平,沉光入云鬓。   似乎连每个女子的发丝都沾染了光晕,每一片裙摆都流淌着香气。   这是权力的中心,是男人的天下,哪怕是皇后,也不会轻易插入这角逐的战场。   明谨淡淡看着朝中诸大臣在谈笑间提起近年政务,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偶尔小酌清酒,不过大事之外,也有些需要她这个皇后管的事。   婚事。   有人想给萧容介绍婚事。   宗室的人。   宗室的人还特地问了明谨,是否有介绍,是否愿意赐婚。   很明显了,宗室想拉拢萧容,想分裂萧容代表的三十五氏族跟明谨的联盟。   “萧大人么?”明谨笑了笑,看向萧容,“萧大人可有爱慕之人?若有,本宫愿意赐婚。”   对面首位列座的太子远不及婚事这个话题,也就听个热闹,但他隐隐察觉到这个话题关乎到了朝廷跟后宫局势,所以抬眸看去,却发现这位如今权柄极重的世家掌舵人很是沉稳,波澜不惊。   萧容抬头看向明谨,很快垂下眼帘,起身行礼道:“臣下并无爱慕之人,但若是娘娘有好的介绍,臣下感激不尽。”   “萧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娘娘介绍的,您一定会娶?”   宗室的人一开这腔,褚兰艾就皱眉了,看了某位旁支王叔一眼。   殿内气氛也微微古怪。   谢明谨跟萧容关系不错,本就有联盟之谊,在明谨没有进宫前,其实朝廷内外对他们的揣测是这两人会联姻以巩固联盟。   却不想谢明谨直接进宫了。   可某种意义上,这两人也的确是匹配的。   谢远挑的继承人,谢远的独女。   容貌气质跟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总觉得有几分女婿的意思。   不怪旁人臆想,主要是萧容此人气质刚冷,沉稳方正,鲜少退让于人,可竟当面顺从谢明谨。   若非是能力跟尊卑上的服从,就是情爱上的。   有前皇后珠玉在前,众人对当代皇后总有几分揣测,没法子,阴影太重了。   “若是娘娘介绍的,一定是好的,我这样的卑贱之人若能高攀,还需娘娘的恩赐。”   萧容在明谨面前展露了谨慎谦卑,其他人惊讶,明谨看了萧容一眼。   “我一向识人不明,不敢耽误他人前程,若是他人有好的介绍,萧大人若也同意……当然,也得君上也同意。”   明谨把权力交到了仲帝手里。   仲帝笑了笑,“萧大人的婚事,孤愿意全权负责,就不劳烦皇后了。”   说着,他伸手覆在明谨的手背上,别人看着是亲昵碰触,但掌心虚悬,手指交错在明谨的五指之间。   没碰到,但让人误会。   其实帝后本该如此,他虚张声势也不知给谁看的。   明谨目光落在萧容身上。   给其他男人看的。   “多谢君上。”   萧容谢恩,后坐回座位上,端起酒杯跟边上代表谢家的谢明容敬酒。   两人眼神交换中——刚刚明谨跟仲帝的手掌接触,代表着他们今夜联手。   鸿门宴,杀苏太宰。   可苏太宰没来。   如果没来,那今夜就毫无意义。   但他如果没来,也意味着今夜就不用让他们看到谢明谨跟苏太宰鱼死网破。   宴会过大半,如同泉山那次,外面要放烟花。   众人走出去的时候,明谨步子顿了下,让梨白衣的步伐赶上自己,   后者察觉到了,不敢逾越,也停下了,却见明谨的手往后伸,扣住了她要上的剑柄。   众人一惊,却见明谨缓缓拔出了长剑。   御前动剑是大忌,所有人都没想到,哪怕早已得知计划的梨白衣都没想到明谨这般直接。   倒是翎妃颤了下,默默往后缩。   她不傻,自打谢明谨入宫,且瞧见君王跟朝堂的变故,她就知道这昭国要变天了。   今夜绝对凶险无比!   梨白衣皱眉,看向明谨,却见这人眼眸淡冷,带着剑刃渐显的白光,往前走,且淡淡一句,“他来了。”   砰!烟花绚烂,光火耀目。   于宫廷煌煌灯火中,苏太宰来了。   苏太宰依旧年老体态,但风度翩翩,步伐稳健,却是一个人进来的,连一个通报的宫人都没有。   本来他来了,文武百官大部分一喜,就是宗室的也想借苏太宰来压制萧容等世家以及谢明谨,于是俱想与之寒暄,但不等他们下台阶,却发现被禁军拦住。   众人惊疑,仲帝却是抬手打了一个手势,众人被烂在了平台后,禁军统领十分紧张,握紧大剑守护身边,梨白衣则是取了褚兰艾让千机送来的长剑站在阶梯上,看着明谨一步步走下台阶。   朝臣中,言太傅拉住了下意识走出去的言贞。   仲帝看着明谨走下去,目光深深,又隔着大半个广场问了一句:“太宰体弱,却独自前来,可是把孤的宫人杀了?”   苏太宰开了口,却是声音沙哑,看似声量不高,却通达了大半个皇宫似的。   “都说君王一诺千金,君上允诺我的事没做到,还把自己祖宗的皇陵给炸了,掏得跟狗窝一样,是何道理?”   他的话平淡,却包含着森森的杀意。   所以,这才是苏太宰这般谨慎狡猾的人物真正肯来的原因。   萧容跟谢明容顿悟,却也惊讶于仲帝的做法。   两人天性冷淡稳重,思虑谨慎,还只是惊讶,其他人就是震惊了。   尤其是宗室的,更是躁动,但他们也不可能忤逆君王,更何况他们就算是瞎的也看到了苏太宰不对劲。   杀人?   阿,莫非!莫非四年前斐无道提及的那两个老东西之一就是苏太宰?   不管众人如何惊疑,反正这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掺和的了。   不过,莫非只有谢明谨一人面对?   看起来的确如此。   ——————   此时的明谨,一个人提剑走下台阶,走向同样走来的苏太宰。   “帝王之路,当以国之社稷为重,若是有邪祟危害帝国,自是要舍弃其他,为了灭邪祟而倾尽一切。”   仲帝笑眯眯道:“这,不也是太宰大人您这些年当孤的老师手把手教导的么?”   苏太宰深深看他一眼,“可惜我教导君上多年,也不知君上既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不爱惜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帝国权力,只为了一个女人。”   他看向谢明谨。   “倒是你,真让我惊讶,这么多次都没能摧毁你,也不知是谢家的荣耀还是蝶恋花的余光庇护了你。”   多少人死于这些年他的算计,唯独她活了下来。   苏太宰在意指什么,很多人都听得出来,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明谨顿足,抵着剑缓缓道:“死了的人一了百了,但活下来的人得面对墓碑,年年献祭,有些最惨的,连墓碑都不敢去,每一夜都像是活在梦里,每一天,都在痴心妄想能回到过去。”   “我想,我这般妇人之仁的话,苏太宰你这般可以设计发妻留下他人血脉以掩饰自己的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懂。”   苏太宰眯起眼,还没回话,明谨却是又道:“可你今夜还是来了,真让我惊讶,看来某些方面我们还是一样的,愿意为了死人而犯蠢。”   他们都是绝世无双的天才,生来聪慧,常人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一生难以修行到的境界,他们动动脑子就可以达到。   可这也意味着若是遇上得不到的,就成了偏执。   苏太宰双手负背,像是被她这句话触动了,眉目幽深,仿佛想起了前尘往事,却也没有否认。   “人不是神,总有劫难,度不过了,就成了弱点。”   “我屈服了自己的弱点,所以哪怕伤势还没恢复也来了,你们也没能度过自己的弱点,比如你,为了杀我,明明从小就不愿意进这座宫城,最终还是进来了,却又踩着唾手可得的荣光非要来找我拼命。”   “还有咱们这位从小在我手底下委曲求全的君王,明明比我还能忍,为了你,也拿整个帝国的根基跟我赌这一夜。”   “还有……”   苏太宰手指指了西面的阁楼,一个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身前一架长琴,抬眸望来,神似仙人。   另一边,身姿微躬的姚远缓缓走出。   “阿,应该还缺一个吧。”   “斐无道,对吗?”   “可惜,你们等不到他了。”   明谨三人皆是看着他。   苏太宰淡笑,“你们四个人联手,饶是我全盛时期也不敢硬接,所以,我也只能动了点了小手段,让他分身乏术。”   明谨:“比如简无涯的儿子。”   “他嘴上说讨厌你这个谢家的余孽,其实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的,把这件事都跟你说了,没错,是人就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蝶恋花的传承跟简无涯的儿子。”   苏太宰已老迈,言语时颇为迟缓,却也从容不迫。   “多好的一个把柄啊,当年,我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岂会轻易击杀,于是留在手里,今夜,他要么来杀我,要么去救那个孩子,二选一,我并不绝情。”   缺了斐无道,今夜的围杀凶险大增,谢明容跟萧容等知情者纷纷忧虑。   言太傅等人也察觉到了凶险,若是让苏太宰这等恐怖高手突围,这里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猎杀目标。   “保护好君上跟太子!”   “宗室往后。”   “清珏殿下,请您往后。”   白衣剑雪楼在时,就是禁卫军都得听令,梨白衣一手提剑,一手往后拨,禁卫军跟十二监院乃至监察院的高手都强行驱赶其余人再往后退。   太子被千机保护着往后的时候,瞧见自己的父王反而没退。   “父王。”   仲帝没理他,只是淡淡看了禁军统领一眼,淡淡道:“真杀不过,孤退到哪里都一样。”   “何况帝国威严不能退。”   往日中庸的帝王,这段时间表现出了两种特质,要么是乖张不羁,要么是阴沉狠绝。   但禁军统领每日伴驾左右,咱们会看不出一些猫腻。   他心中暗暗嘀咕:是为了皇后吧。   他下意识台下广场看。   明谨已经解下了走出殿外看烟花时下人给披上的披风,随手往边上一扔,且握紧了长剑。   手腕微微动,剑上强大的内力游走,竟隐隐散了润泽的光辉。   那赤红带金凤流光的披风翩翩落地,软软贴服了地面。   那一瞬间,琴白衣的琴音起。   上善若水级高手的琴音自然霸道无匹,宫墙瓦片竟如同被卷动了一般,连通地面的大青砖块飞起。   轰!它们轰向苏太宰的时候,苏太宰本人没动,一睁眼,体内磅礴内力翻涌而出,在体外形成一道强韧的罡气护体,且一抬手,双掌轰出。   另一边,明谨跟姚远同时动了。   遑剑气劲纵横,金色气劲绵延着附着着融白长剑甩出的剑气随同姚远青光绵长的掌风一同过去。   轰!!   地面大范围崩裂石板,苏太宰一人双手毫无兵器硬生生接了这一击,他握住了融白,也接住了姚远的掌劲,身上气力翻卷,在爆发之时,明谨单手转剑,剑影飞梭,分出了十几片凌厉的剑光朝着苏太宰的双目而去,而姚远则是另一只手毒气翻腾。   合攻之术!   苏太宰往后一退,两人身形闪烁,扯开距离,也避开了苏太宰轰出了的气劲。   气爆之下,威力纵横,但苏太宰长袍飞扬,见两人掠出去后又身影飘梭而来,他一笑,笑声优雅又从容。   “好一个谢明谨,四年多,一苇渡江巅峰,不愧是天人合一之体,若非你想庇护谢家,躲在深山老林一两年怕也入天人之道了,那时候再来杀我既是手到擒来。”   “可惜,你辜负了谢远为你创造的生机。”   苏太宰抽出了缠在腰带内的雪银软剑。   内力一入,那软绵优雅的软剑顺势弹光,薄如蝉翼,光冷似仙绝。   这把剑的出现,让姚远面色微变。   “神兵第三无婀!”   “退!”   无婀的出现出乎众人意料,是变数。   琴白衣却是稳住了,因为在动手前,主导者明谨说过一句话。   这一战,只要不怯,豁得出去,就不会败。   嗡!   无婀剑过,融白被它触到,如冰块落地,竟瞬间轻松落碎,而无婀的剑光已经瞬间逼到明谨的咽喉。 第242章 半步天人(今天请假,就2000字哦)   ————————   无婀剑的恐怖,于苏太宰而言是如虎添翼的神兵,于与他厮杀的人而言是致命的利器。   当那一剑到明谨的咽喉,姚远已经靠近了苏太宰的后方,但他来不及。   除非……除非琴音变了。   那是从壮烈湍急的乱世洪流变成红尘烟火的柔软惆怅,又似江南的一抹烟雨,烟雨中的一把油纸伞,油纸伞下的一抹青白影。   这琴曲……苏太宰听了后,无端愣神了下,剑锋锐芒逼近的人乘机幻影闪烁了一般。   赤红金丝纹随着衣袂飘动而流动。   苏太宰回神了,脚下一点地面砖块,砖块崩裂,他的身影却倏然从姚远的跟前消失。   好快!   不好!   苏太宰已转瞬追上了剑下脱身的明谨,剑破黑暗中留萃了烟火光华的剑刃,直抵明谨的后背……   但在他这一剑刺入明谨后背之前,那短短的距离,他也听到了烈烈的风声,抬眼一看,他看到了左侧宫墙跃起的长身拓跋影。   霸道,豪迈,凭空跳斩的刀气纵横越过十米,直裂空破劲,完全凝聚成刀芒。   苏太宰侧身剑刃格挡这一刀芒。   铿!!   无婀刃上无颤动,苏太宰也没退,刀芒被他一剑斩断,但看跳下的斐无道长袍烈烈飘动,周身刀气霸道无双,仿佛这世上所有男儿都不及他一人半分豪迈。   但他也看到此人落地后不急着攻击,反取下背负着的一袋剑囊,取下,直接往一处抛去。   苏太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因为与手中无婀默契多年,他感觉到了它的微微反应。   眯起眼,苏太宰猛然欲上前阻拦,但斐无道已提刀挡在身前,姚远已到身边,并且,那琴白衣的音律之幻杀也爆发了。   苏太宰双目如电,剑锋之上剑气喧嚣。   转瞬中,三位正宗的上善若水高手联合战一位!   另一边,那剑囊的袋布在半空散落,冰冷的玄墨鎏金剑鞘入手,五根手指触摸到它的瞬间,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归属。   她是属于它的,它也是属于她的。   “九天?”明谨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扣住了剑柄,看向前方轰然巨响后三个齐齐后退的上善若水高手。   但苏太宰也退了三步。   以一敌三。   也不过退了三步而已。   这固然是可怕的事实,可斐无道反而冲着明谨喊:“谢明谨,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剑。”   “别老是抢人家小姑娘的,你要不要脸?”   他这话一说,梨白衣皱眉,但隔着太远,也不好应话,结果她的师傅隔着长夜虚空,一边抚琴,一边替她应了。   琴白衣:“小伙子,我白衣剑雪楼的剑,愿意给阿瑾用,还有,梨是我家的小姑娘,不是你家的,多谢操心。”   斐无道被梗住,却是不敢怼回去,只因对方切切实实算是自己的“师母”,外加对蝶恋花当年的命运也有牺牲救助之恩,他不敢冒犯。   但明谨扣着剑柄,寥寥看了他一眼,道:“战时分心,你要不要命?”   要,还是不要?   斐无道忽感觉到前方气劲强烈。   轰!!   长刀对剑。   刀颤抖,无婀厉枭。   斐无道退步的地面一寸寸崩裂,苏太宰的剑太狠太绝。   但……无婀无端颤动。   因为明谨来了,并在三步远还没赶到时拔剑了。   九天出鞘,陈遑剑气至少强大了十倍,仿佛天然超脱了一种境界,而这种境界让明谨周身气质浑然巨变。   锵!!   无婀对上了九天。   强大的气劲让斐无道往后退飞,但一个空翻,落地后刀锋划地,抬眼看去,他眼中异彩连连。   “我说这破剑被我锻造出来后愣是不肯出鞘,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果然是认人的!”   他这话暴露了三个信息。   其一,他竟擅兵器锻造,而且技术恐怕登峰造极。   其二,这把九天已超脱了人间神兵的境界,达到了灵性认主的境界。   其三,他嘴上说试过拔剑,其实应该早有预感他无法驾驭,那么,这把剑就是为了他一开始就认定的那个人而锻造的。   双剑格挡后,明明三人合力才能逼退三步的苏太宰这次没动,但明谨也没动,周身已经没人敢,也没人能靠近了。   两人身体周边游走的气劲自动形成了彼此冲撞的罡气。   持续片刻,轰!   罡气爆裂,地面十米范围内的厚重石板全部崩裂溅射而起,两至强者全部往后退飞,各自落在一端。   长袍无风而动,青丝无风而飘。   他们是绝世的武者,是践踏人间秩序的超脱之人。   翻手人间,覆手炼狱。   看得世人胆战心惊。   这还是人拥有的力量么?   “他们,天人合一了么?“   因为四年前的阴影太重,很多官员跟宗室之人回去后悄然让人搜集了一些武道情报,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概念。   于他们而言,要么对它的想像有所限制,觉得无非也就是更厉害,要么就是将它无限类同于神话中的那些手段。   但也不会超出眼前这一幕太多了。   真实所见,才是人间。   苏太宰握着无婀,目光细密,将明谨锁入灵魂深处。   “我说斐无道夺了九天竟没引为武器之用,原来是为了锻造给你用的,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一把兵器会有这般可怕的力量。”   明谨低头看了一眼九天,仿佛想到了大毛,眸色浅觞。   “厉害的是兵器,可怕的是人心。”   苏太宰笑了,“你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明谨抬眼,“都为杀人而来,谈不上谁比谁高贵。”   杀人。   她表明本意,而那一时,她周身的气息俨然杀机凛然。   苏太宰眯起眼,忽也一笑,“加上九天,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为何呢?   当他身体内的内力萦绕磅礴的血气,那优雅如天仙的气质幡然巨变,如同天外邪魔一般。   瞬时,他从原地消失,如神鬼手段一般出现在明谨跟前。   剑锋似电,似魔鬼獠牙,似死亡触手。   他来了。   真正的境界,半步天人!   斐无道骇然,提刀疯狂冲去,而姚远也从后面一掌轰下。   琴白衣垂眸,指尖抚琴,内力游走每一条琴弦之上。   琴音似锁空,每个听到琴音的人都仿佛失去了心神,被拖拽如那如梦似影的幻境中。   那一时,一样是三个上善若水,只是加上了一个手握九天的明谨。   生死难料。 第243章 弗念   ————————   谁也没料到没有天人之体的苏太宰可以进入半步天人的境界,哪怕是自泉山出现于天下耳目之下的斐无道,他站在蝶恋花的最高武道平台之上几乎无所不知,可也笃定非天人之体无法接近天人之境。   可苏太宰,这个毕生死敌竟朝那一条犹如天擎的界限跨出了一步。   至少,他摸到了那遥不可及的天人之境冰冷而至高无上的权威。   但他还未超凡那至高天人的飘渺。   因为他还在人间,还在人间为了自己的偏执而动杀念。   九天跟无婀接触,三个上善若水跟一个苏太宰接触,而明谨是唯一一个承受了最强攻击的人。   九天在她手中,她在苏太宰剑下。   平台之上的众人看到了比烟花还灿烂的一幕,是这人世间,哪怕包括大荒在内也是最顶尖的一场厮杀。   谢明容的呼吸就没有平稳过,今日她来,谢明谨没有阻止,她就知道明谨自是有把握的,宁可把她留在宫内庇护,也不愿意让她待在外面好让苏太宰抓了威胁。   可如此局面,明谨还能赢吗?   那可是半步天人!   众人惊骇惊惶中,广场上转瞬中就出了结果。   苏太宰的无婀出了空谷雷音,气爆。   最远的琴白衣手中琴弦断裂了,手指弹出了触目惊心的血迹,鲜血也落在了胜雪白衣之上,她体内内力翻涌,嘴角出了血迹。   但广场上的斐无道跟姚远受创更重,几乎都大口吐血,退飞很远。   非主要承受攻击的他们都如此惨烈,那明谨呢?   众人只看见明谨飞了出去,飞落四五米远,九天插地,地面震裂,但她身后好几米外的宫墙竟轰然坍塌。   这是大动静,还有无声无息的小动静。   比如宽大的赤红金线袖摆下握剑的手,皓白如月泽,此刻竟鲜血淋漓,那血粘稠又清澈,因为流出太多,所以密集浸润了九天的剑刃。   手臂都如此,焉知她身体受了何等重创。   “谢明谨,你走!”   斐无道冷冽喊道,眼里闪过悲哀跟决然。   想不到今夜如此规模的围杀都不能拿下苏太宰,怕是时也命也。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短暂拦住苏太宰,好让明谨离开,让她蛰伏数年,再杀出没准已是天人。   届时一样可以复仇。   可斐无道也知道今夜她离开的可能性几等于零,不是因为她逃不逃得掉,而是她根本就不可能走。   谢明容跟梨白衣这些人都在这。   “走?斐无道,你以为你跟谢远那般算计,她就可以真正变得冷血无情抛弃一切?”   “连我这样的人都尚有软肋,何况她。”   苏太宰冷笑,正要继续攻击明谨,却听到仲帝说了一句:“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确实有软肋。”   苏太宰心脏一跳,转头看去,正看到众人惊呼,但也无法阻拦的情况下走下台阶,走到了宫墙下一角。   那一角放着一个烟花箱子。   所有人都以为它是烟花箱子,因为广场有很多这样的箱子,可它并不是放着烟花吧,否则仲帝也不会亲自走过去,在梨白衣跟禁军统领的保护下,他走到箱子边上,按了下上面的机关枢纽,嘎嚓一下,箱子外壳解开,露出了里面……一具尸体。   一个盘坐着的人。   栩栩如生,仿佛尤自活在人世间。   素衣薄袍,眉眼如画,皮囊近乎天人之美,气质仿若美玉磐石。   但他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一个让人一眼看到就觉得无暇温柔的人。   但他闭目着,面容是凄苦的,姿态是悲凉的,抿着的唇上尤自有血迹,仿佛生前遭受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又有不可逆转的无奈。   他闭着眼,于是谁也无法通过他的眼看到他最后真正的心境。   他死了,死后多年却是不朽。   却再也无法归来。   旁人见他失神,饶是斐无道都吃惊无比,似认出了此人,仲帝却是无情冷心,直接拔了禁军统领腰上的长剑,抵住了此人的脖子。   “孽种,你敢!!”   原本从容不迫击溃三个强者的苏太宰在那一时毫无遮掩露出了惊恐神态,且直接放弃了明谨,迫不及待凶狠跃来!   梨白衣直接拔剑挡在仲帝前面,禁军统领也跨出一步。   但他们肯定是拦不住苏太宰的。   “父王!”   “君上!”   台上的人大惊失色,太子想要推开护卫们,却是不能,只能眼看着那可怕的苏太宰接近了仲帝。   萧容等人却是更关注明谨。   她没动。   另一边,琴白衣已经下了阁楼,白衣幻影,本就在接近,而姚远也冲了过去,两人强行拦下了苏太宰。   见琴白衣过去,哪怕斐无道对仲帝很不在乎,眼下也只能过去,提刀从后跳斩。   又是一次围杀。   “滚开!”此时的苏太宰无比暴戾,好像露出了真正的本性,或者因为这句遗骸而失了本性。   爆发的罡气强大无双,再次重创了三人。   “师傅!”梨白衣忧虑不已,想要提剑而出,却又在见到琴白衣眼神后想起了自己的指责,于是只能咬牙坚守在仲帝身边。   就在苏太宰抬手欲杀三人的时候。   他听到了手中无婀惊戾颤抖的声音,他一惊,接着听到了嘹亮清澈的剑道长鸣。   转头看去,他看到了明谨的消失,也看到了她的出现。   她突破了。   当苏太宰匆匆以无婀格挡的瞬间,无婀有了裂痕,罡气有了溃散。   九天却是剑气昌盛,仿佛真有仙绝,但此仙孤冷,杀伐,无情,一剑击溃了他。   轰!!!   苏太宰被一剑劈退撞塌了宫墙,爬起来时,吐了血,发带断了,发丝乱糟糟,他不再是这些年从未见狼狈的昭国明珠,也不再是无懈可击的太宰大人。   他被击溃了。   但见击溃他的人周身血气一缕缕如发丝萦绕,为九天牵连。   他笑了,因为觉得她也不算赢。   “狠,真狠,竟以我的炼血秘术生祭了自己的血给九天,强心突破上善若水。你难道不知道如此行径,你将来要么为九天所控,堕落剑魔,要么剑道灵脉崩解,变成活死人?”   其实不用他说,斐无道跟琴白衣也看出来了,震惊无比。   “你疯了!”斐无道嘴唇苍白,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底颤抖。   他的一心复仇,一意孤行,是否让第二氏族,让师傅他们一辈子都在用性命维护的蝶恋花正统断绝了?   恐怕连谢远也没想到谢明谨会对自己这么狠!   世人惊恐,不解,或是心痛。   唯独明谨是无动容的,仿佛其心坚毅孤冷如寒铁,握着染血淋漓的剑,她道:“什么是活死人,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么?苏吾君。”   苏太宰,本名吾君,而这个名字……是一个人帮他取的。   那个人于雪夜中踏雪而来,无知无觉中瞧见了煌煌城中最灯火通明的地方,他好奇,进去了,然后见到了在青楼中最卑贱的娼妓之子。   他无名,青楼楚客都戏谑称呼他为伶郎。   伶人如戏,怜惜身下之郎君。   尚十五岁却周身裸着的他被一个客人踩在地上用鞭子抽打取乐,其余衣冠楚楚的贵人则是喝酒欢呼,用筷竹敲打瓷玉,清脆作响。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破窗而入,灌进了大片的清寒风雪,那人还没看清屋内样貌,就本着风仪问:“诸位,请问有饭吃么?我有钱的。”   没人应,似乎都被惊住了,他无奈了,目光往下,对上了地上最卑贱的那个少年倔强却恍惚的目光。   那是他们的初见。   后来,这个绝世无双的剑客救了他,带他离开,带他走遍千山万水。   他一直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仙。   直到后来这个仙入了凡尘,爱上了一个凡人。   他们的人间就成了炼狱。   多年以后,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苏太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   那些年,最好的那些年,最坏的那些年。   “苏吾君,好久没人这么喊我了。”苏太宰不自觉微笑,撑着剑,想要爬起来,但发现腿骨被九天的恐怖剑气给震断了。   不要紧,他用一条腿抵着剑站起来,看向明谨。   “你觉得自己赢了么?”   哪怕经脉重创,断了一条腿,周身狼狈,他也不减气度。   明谨垂眸,淡淡道:“无所得,固有失去,谁敢论输赢。”   “你跟谢远一样清醒,是啊,我们都失去了。”苏太宰依旧笑,“但我觉得我还是赢了,起码,我让褚氏,让谢氏,让白衣剑雪楼跟蝶恋花,都因为我而溃不成军。”   禁军统领冷声质问:“邪祟之人,戕害王族,四处为谋祸,既无所得,何以做这等恶行?!”   苏太宰看了他一眼,“邪祟?”他轻笑了下,“这么多年了,看来我是成功的,竟无人还记得我是娼妓之子,大概是因为当年那些人都被我灭门了吧,也难怪。”   众人听着都头皮发麻。   “尤记得我年少时,青楼楚客云集,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烟火,也见过这世上最丑陋的行径,但也是有趣,我在青楼内见到了他。”   斐无道面无表情道:“我蝶恋花师叔祖第二弗念。”   “对,是他,谢明谨,他……也算是你的长辈了。”苏太宰看着明谨,笑了笑,“但你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你的心思太深,不像任何一个第二氏族的人,你的心性,更秉承了谢氏一脉,这让我好生失望,明明你降生那时,分外好看,我想,纵然你是个女子,长大了没准会像他一样。”   明谨:“何必说得如此悲悯,比起简无涯带刀临府却始终不肯对我拔刀,自我诞生你就给我下毒,用我区区一个婴儿算计谢家跟白衣剑雪楼以及蝶恋花,一箭三雕,已是无双的谋划,若是再添上这一分虚伪的悲悯,未免玷污你对弗念前辈的尊重。”   “是,你的确是我此生用得最好的一个诱饵,可谁也不是无敌的,对你这个诱饵用得越顺手,就越犯了错——一开始就该杀了你的。”   苏太宰好像的确后悔了,但他其实并未后悔了,明谨从他眼里看到了有些癫狂的冷酷。   明谨不说话,只提剑靠近,剑上滴血,她的足下也滴血。   她身体重创,强行突破,等于以损自身来杀他。   既有了如此的牺牲,就一定要杀了他才行。   可就在明谨要动手的时候。   苏太宰忽然开口。   “褚律,还不动手,原本就注定该与你龙凤和鸣的女人,这一生就都会属于那个替代你的假货了。”   “你的天下,你的皇后,都是他的。”   这话刚说完,噗!   有一个人猛然抬手,一掌拍向仲帝后背。   梨白衣骇然,拔剑刺去!   对方单手扣剑,那一掌却是落在了仲帝后背。   仲帝遭受重创,一口吐血,但出手的人……禁军统领也猛然感觉到掌心刺痛,收回手,便见手中乌黑一片。   剧毒!   吐血的仲帝已被梨白衣跟冲来的千机等人庇护在身后,他扶着扶手咳嗽了下,擦去嘴角鲜血,转头朝禁军统领冷笑一声。   “徐秋白。”   徐秋白扯下了人皮面具,扔在了一旁,却抬手欲重新杀向仲帝,但一条剑气扫来。   嘎嚓!   徐秋白被这一剑活生生斩断了手掌。   剧痛之下,他转头看向一边,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谢明谨。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森冷杀意。   明谨此举出乎很多人意料,包括仲帝,他愣了下,后开心笑了。   笑得毫不在意周遭许多人死寂的气氛。   刚刚苏太宰说了什么来着?   很多人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   来回看着徐秋白跟仲帝。   可徐秋白面色苍白捂着断掌不说话,仲帝却是一味笑着。   苏太宰也笑了。   笑着笑着,他看向了满场死寂的宫廷,问明谨:“其实你根本无所谓他们两个到底谁是褚律,对吧。”   明谨看了他一眼,“自然无所谓,两个本都是褚氏血脉。”   他这话,让褚律跟仲帝都愣住了,齐齐看向她。   “秦氏无子,夺了另外临幸有孕之女所生之子为己出,但她是宫闱之人,要瞒过先帝耳目,能力不够,毕竟如今的秦家都不怎么样,何况当时的秦家,更没有这样的能力,必然是有人帮她,而这个人就是太宰大人你,不过恐怕秦氏都不知道当年诞下的孩子是双生子,若非如此,这天底下那来年纪绝对相仿,样貌也绝对雷同的孩子。”   “他们两个,都不过是你用来玩弄褚氏,报复先帝的手段。”   “当然,你今日故意提出此事,为的也不过是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引昭国褚氏内乱,最好还动摇国本。”   “如此玩弄人心,不正是这些年太宰你最擅长也乐此不疲的么?” 第244章 为敌   ——————————   明谨所言震动的不只是朝堂之人,还有仲帝跟褚律两人,显然,这个秘密他们谁也不知道。   而恰恰是刚刚,他们彼此残害对方,都想取对方性命。   转头,原来他们是被戏弄的玩偶?   双生子,哈哈,好一个双生子。   徐秋白想反驳明谨,但又知道她素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秘密的存在意义,就在于它被揭露之后……   那种震撼,那种崩溃,那种让一切沉稳局面幡然巨变的影响力。   鬼魅者,擅长玩弄心术,掌握秘密以折磨世人。   苏太宰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他听了明谨的话,对受害者兄弟置之不理,却是盯着明谨。   他应该不喜欢另一个玩弄过的受害者如此姿态。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些,才做这些事的么?”苏太宰幽幽反问明谨。   明谨:“应该不是,你只是想报复,因为你得不到。”   得不到。   三个字绝对是这人世间最大的魔障。   多少人为它强求,又因为强求而沉沦一生。   “得不到!”苏太宰面目阴郁了几分,痴痴笑了,“这句话说得好,你知不知道她也对我说过。”   谁?   明谨这次没能猜出,但左不过两个人。   谢枳,还有第二弗念。   “不用猜是,是谢枳,你像她,所以才让褚峥动了心思,说来也是可笑,当年……我在青楼遇见了弗念,后来又一样在青楼遇见了秘密调查世家谋反案的褚峥跟谢枳。”   “王族,世家,武道魁首,还有我,娼妓之子。”   “好像命中注定我们相识……结伴为友,一同调查世家谋反案,一同为了昭国的安危而努力,参战边疆,征伐四野,我见到了广阔的天地,领略到了权势的力量,但其实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苏太宰站在偌大的广场中,他的声音空旷,悠远。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得到它们的么?”   明谨皱眉,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剑下不断淌血,她本可以直接杀他,但她又莫名在意当年,在意让这么多人惨死,让她此生陷入炼狱的最根本缘由。   这世上,只有苏太宰最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从弗念爱上了谢枳开始,从我看到一个仙为了她屡屡违背门规,为她流连凡尘开始。”   斐无道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蝶恋花自古以来都有不与朝廷牵扯的规矩,尤其是谢褚两家。”   苏太宰笑,“没错,他爱上谢枳的消息被蝶恋花知道了,派人下山来找他,将他带了回去,勒令他放弃,可他不肯,因为不肯,又不想忤逆门规,于是,他也像你的母亲一样,自损经脉……对了,他也是天人之体。”   这番话对明谨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她握紧九天的手腕鲜血越发淋漓,双目清冷如月,仿佛想到了那些惨烈的过去。   她童年的所有痛苦,几乎都跟父母之间不得所有人允许的情爱有关。   可她偏偏是他们结合后唯一留下的痕迹。   其余的,全都烟消云散。   “我看着他经脉重创,看着他进了寒潭受罚,我求他,求他放弃谢枳,他本可以成仙的,做一个天人不好吗?”   “他说,他心甘情愿。”   “后来,我又看着他拖着伤体去见了谢枳……谢枳,那个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竟还拒绝了他,让他回蝶恋花,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嵌了。”   “多无情的女人啊。”   “可好在也因为她的态度,弗念不愿强求,如她所愿回了蝶恋花,至此闭关。”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的。   如果只是这样结束了就好了。   斐无道气血起伏,冷然质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后面?后面其实你们都知道,谢枳知道褚峥她有觊觎之心,也多疑善变,既忌惮谢家权力,不想让谢家女入主中宫成为最强的外戚,又想得到她,为了确保谢家安危,也远离都城之人的算计,她离开了都城,但她没想到褚峥会那么狠,直接派人将她在半道掳走,关进了陵墓之中。”   苏太宰在笑,笑着对明谨说:“你们谢家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恐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连皇后之位都看不上的谢家女,也是谢家历史上最优秀的女郎,谢枳竟被褚峥活生生关在陵墓之中奸污了。”   看台上,谢明容脸色分外难看,宗室躁动,褚兰艾神色惨淡。   “她想自杀,但被锁链锁住了,又被下了药,连动的力气都没有,褚峥以谢家人的性命威胁她不许自杀,她就那样如同活死人一样被囚在地牢里整整一年。”   “那段时间,恐怕很多人都记得褚峥经常往陵墓跑,言官还进谏过,让他不要对人死墓葬之事太过在意。”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褚氏历史上数得上成就的英武大帝竟强逼着女子行苟且之事,后来谢枳怀孕了,褚峥特别高兴,但谢枳对他说,这个孩子有谢家血脉,以后会成为褚氏最大的隐患,如果他想保留自己的王权,就不应当让他生下来,谢枳自然了解褚峥,褚峥果然犹豫了……你们看,这就是堂堂帝王。”   “所谓痴情,最终也敌不过王权。”   “可褚峥还没下决定,意外来了——谢青终于找到了谢枳的痕迹,查到了陵墓这边,然后,他又找到了弗念。”   斐无道刀锋落在他脖子上,森冷道:“然后呢?”   “弗念找到了陵墓,但褚峥已有所察觉,设下了天罗地网,当时,弗念伤势未愈,根基受损,几乎是血战杀进陵墓的,却在最后见到了大着肚子被利刃抵着咽喉的谢枳,褚峥逼迫弗念喝下当时无药可解的剧毒。”   琴白衣看向那边的第二弗念尸体,难掩悲悯道:“软蔚之毒,服下它的人,躯体栩栩如生,但便是上善若水境界的人也会陨命。”   那必是十分艰险的局面。   强如第二弗念别无选择。   因为苏太宰双目含泪说:“他本可以强杀救人,但谢枳见他闯入陵墓,担忧他的安危,惊动了胎气,他没办法带她走,又因为她情况危急,他逼着褚峥立下重誓要救她,并放她自由,这才将软蔚之毒一口服下。”   明谨眉目幽深,问苏太宰:“那谢枳是怎么死的?”   “难产,好不容易快生下孩子的时候,她推开了产婆,抢了利刃,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肚子,带着孩子当场死去,她很聪明,她若是活下来,褚峥会永远多疑,但如果她死了,褚峥就会永远陷入痛苦的魔障,也会心怀愧疚。”   苏太宰轻描淡写,众人却似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那种狠绝跟绝望。   “因为这个缘故,褚峥后来性情大变,在要不要对付谢家中摇摆,但谢宗此人狡猾,竟把你带到了他的跟前。”   “你太像年幼时的谢枳了,聪明,冷静,也高傲,让褚峥几乎以为谢枳又回来了。”   “可笑的是,因为这种妄想,他竟还想把你跟他的孙子凑一对,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弥补他的卑劣跟愧疚。”   苏太宰嘲讽意味颇浓,对褚峥这位被民间歌功颂德的帝王厌恶至极。   断掌的褚律神色变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因为当年的他见过自己的爷爷年老后性情乖张,时而喃喃自语,总是看着小明谨出神……   “可笑么?也不算可笑,人的欲望无穷,得不到了,就变成了偏执,就好像你一样。”   “苏吾君,我觉得你也很可笑。”   苏太宰脸上的情绪一下子就收敛了,沉沉看着明谨。   明谨对视着他,冷笑道:“你今日话这么多,将前尘往事一概说出,一来希望国家内乱,二来,希望谢氏跟褚氏厮杀。”   “都快死了都这般算计,该是对第二弗念忠贞不二,可你在当年就如此无辜?”   “有些事,我不必说,你我心知肚明。”   事到如今,谢明谨竟是这里心性最沉稳的人,她丝毫不为苏太宰这些娓娓道来的往事而动容,但她又纵容了他告知往事,只因为她想知道。   既知道了。   噗嗤,王九将九天穿透了苏太宰的身体,将斩杀他时,苏太宰忽然双手抓住了九天,状似疯癫笑道:“谢明谨,你如今再无动于衷都是枉然。”   “你觉得自己无辜?”   “你不知道,就算是谢枳,谢远,谢明黛,所有人,其实也不过是被你们第二氏族的血脉所累!”   谢明谨手腕一顿,苏太宰握着九天的双手鲜血淋漓,抵抗着刀刃的撕裂,说了仿佛能刺入明谨灵魂深处的话。   “谢家,褚氏,乃至白衣剑雪楼,你生来要与他们为敌,你以为这世间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你以为谢远那般厉害的人,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为你谋一个生机?”   “我死亦如何,将来,你必要与整个昭国为敌!”   “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然后他松开手,明谨拔出了剑,放他一马?   不,在苏太宰窜出去的刹那,她举起剑,剑气飘远,从后面直接腰斩。   扑向那烟花箱子的苏太宰落地,距离那箱子也不过几步远,他拖着半个躯体,在垂死中吐了血,他双手爬动,拖着残躯想要爬过去,最终爬到了。   斐无道想过去,最终顿足。   因为苏太宰伸出手的手,鲜血淋漓,但最终在即将触摸到第二弗念的衣角时看到了他闭目的神情,仿佛一刹那回到了那时候。   褚峥的卑劣跟愧疚有人知。   那他的卑劣跟愧疚呢?   “你……为何从来不肯看看我啊。”   “你答应过带我走遍天下的。”   “明明,我可以比她还优秀的。”   他落了泪,却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将伸出的手指落下,不敢以自己的脏污去玷染他的一分一毫。   那难以言说的情爱,自卑,嫉妒,厌憎,恶意……   他蛊惑了褚峥,诱使他去强迫谢枳,却没想到弗念会知道,他要杀他,却是不忍,那一次不忍,成了他的偏执。   得不到的,毁掉吧。   他提前通知了褚峥,布下天罗地网,算计了陵墓中最惨烈的一战,又在第二弗念死后,给谢枳准备了利刃……那个女人最后应该看出来了,所以在动手前,对他说:“现在,你开心了么?”   她知道他的过去,却从未欺辱过他,姿态中正宽厚,总对他说自己下面有两个小侄子,但她没有弟弟。   她对他很好,欣赏他的资质,爱惜他的才情,总是不遗余力给他介绍老师。   但他因此越发憎恶她。   她越完美无瑕,越让他的脏污无可遁形。   他想要让她变得丑陋。   可那一天,她死前深深望他的一眼,仍旧跟第二弗念死前不愿看他而闭上的双目重叠。   悲悯,无奈,还有绝望。   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跟褚峥一样,都陷入了各自的魔障。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他在最开始没能对谢明谨下杀手,哪怕明知道这个孩子将来很可能会变成祸患。   谢明谨做不了完美的圣人。   他也做不了最狠绝的邪魔。   还有,他终究是累了。   ——————   烟花绽放,惨死的苏太宰已无声息。   光芒绚烂中,手握九天浑身浴血的明谨站在光辉之下,朝远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后提步缓缓走来。   一身长袍赤红湿润,一步步淌血而来。   光辉灿烂,夜色如深渊,百家灯火,宫廷不眠。   她没理会仲帝跟褚律,哪怕这两人的命运眼下才是整个帝国的重中之重,也哪怕他们都看着她。   像是在看毕生的命数尽头。   她只是提着剑,一步一步艰难走上台阶,一只手扶住了白玉雕拦,粘稠的血液沿着白玉流淌下去。   她抬起头,越过许多人,看到了阶梯上面的谢明容。   谢明容已下了台阶,可还没扶住她,就听见谢明谨沙哑着仿佛断裂掉的声线,说了一句话。   “阿姐,如果这次我没能醒过来,能不能把我送回父亲埋葬我母亲的地方?”   顿了下,她露出歉然一笑。   “对不起,又让你难过了。”   她吐血倒下的时候,谢明容冲下去抱住了她,谢隽死的时候她没哭。   可这一次她哭了。 第245章 傀儡   ————————   苏太宰一死,对于昭国而言是根除病因的一劳永逸之法,但有些人死了也能给活着的人带来巨大的隐患。   仲帝跟徐秋白的血脉之事,让白衣剑雪楼都分外头疼,琴白衣本是个不爱追究隐秘的人,在言太傅等遵从天地君亲师传统的人力邀之下不得不在宫内逗留,而梨白衣则是快马加鞭赶回楼中看看书白衣是否醒来,让他来决断此事。   彼时,宗室内躁乱,许多王族近脉蠢蠢欲动,若是旁支,也联系了殊王……   两兄弟真的是褚氏血脉?万一不是呢?   万一一真一假,万一两个都是假的呢?   皇族宗室,核定血脉最为严谨,怎么可能糊弄过去。   这时候,朝堂跟宗室分裂了,本来世家也要乱,但萧容强势,稳住了世家,隐晦中等待着。   至于等待什么,谁也不知道。   而今夜这一战的结果也以飞快的速度传达了昭国整个武林,那么,大荒也瞒不住了。   仲帝当夜除了默许谢明容在中宫坤宁照顾明谨,也当机立断调遣了军部布防边疆……   但不管各方如何躁动,许多人都难以忽略一件事——谢明谨,她是死是活?   ——————   谢明容是第一次来坤宁宫,不是以前没资格来,而是前皇后请不动谢家的人。   谢家女子也的确对后宫有所避讳,所以她没来过。   今天进来了,她看着分外寂寥的宫殿,看到了很多符合明谨喜好装饰的宫殿,但她知道这些都不是明谨布置的。   是仲帝提前让人修整而成。   真心?   谢明容毫无动摇,冷漠收回目光,然后看向躺在床上的明谨。   她已经替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去掉了那些粘稠的血液,但明谨的身体好像被掏空了所有的血液,皮肤苍白,连唇瓣都失去了颜色。   仿佛没了气机。   她非武道人,看不出明谨如今的处境到底如何,但琴白衣来了。   明容知道对方能从帝国这样的危机时赶来很难,可对方还是来了。   “谢谢前辈。”   “我不擅政治,君上也能处理好事,不在也无妨。”   琴白衣嘴里的意思,仿佛是并不在意仲帝跟徐秋白之间的恩怨跟真假。   其实谢明容也不在意,所以也不问。   琴白衣把脉又输入内力,太医院的掌院也来了,两人全力配合,坤宁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清晨时分,作为宫外人,斐无道本不该入后宫,但也没人敢驱赶他。   他就这么在坤宁宫外坐了一夜,边上是第二弗念的遗骸。   天光近白,朝前殿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仲帝有些烦躁,这种烦躁变成了暴躁。   暴躁之下,他的手段十分狠绝,直接出了三个决定,不容人罗嗦。   其一,宗室要查,随它查,但只能查,谁敢做多余动作,杀!   其二,朝廷要乱,乱的人,杀!   其三,因为这件事而导致国家不稳,兴风作浪之人,灭九族!   决策没错,站在大义公理跟国家大局之上严令,若谁过了度,第一个要被杀鸡儆猴,如此以来,蠢蠢欲动之人会被震慑,至少不敢在明面上搅乱局面,包括宗室。   毕竟仅凭着明谨三言两语无法确定仲帝身份,可同理,仅凭着苏太宰三言两语也不能定仲帝身份。   都无证据,谁敢妄言就是冒犯君王,是忤逆大罪,往上算可以是谋反!   言太傅当朝附庸仲帝后,阁部的人在失去苏太宰后,那一脉也不敢出幺蛾子,其余人尽数符合,毕竟从国局来将,一味抓着仲帝身份不放于国不利。   最想做些什么的是宗室跟各地有反心的藩王。   这时候,萧容出面了,代表世家维护了仲帝所言。   其实他开这口也可以理解,很多人恍然顿悟——谢明谨跟仲帝已成婚,仲帝有世家用户,萧容手握能打赢大荒大军的乌甲军,加上军部许多人,足以镇压宗室。   蠢蠢欲动的人一下子被泼了冷水,冷静了许多。   但……另外有一个隐患。   徐秋白。   断掌的徐秋白神色冷漠,冷眼瞧着朝堂一面倒。   他早知这种结果——自打他被毁容替换身份,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变回褚律了。   哪怕他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自己,而他也明白,昭国并不一定非要褚律当这个帝王。   除非仲帝不姓褚,可若是明谨所言属实,他们是双生子,一个不姓褚,那另一个也不是。   苏太宰一死,这些都是无解的谜。   他,这辈子都是一个笑话。   徐秋白努力让自己去追究这件事,但他的思维十分紊乱,总夹杂着另一件事。   仲帝雷霆手段,压制了躁乱,决议之后就让各方官部司长管好各自门下,然后就走了,顺便让禁军统领带走徐秋白。   他匆匆过去的时候,见太子在坤宁宫殿外站着。   “你在这做什么?”   太子行礼,道:“母后情况不明,儿臣……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仲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因为坤宁宫殿门打开,里面气氛沉郁,宫女们惶惶不安,而太医院的女官秉承掌院的命令前来通报。   “君上……现下情况不好,娘娘的气息已近绝灭。”   仲帝身体摇晃了下,扶住了墙,后头赶来的萧容神色一凛,顿足站在原地。   会死吗?   “孤不信,你让掌院不顾一切施展手段,要什么孤都会给!”   “琴师傅怎么说?对了,国库里面有很多千山雪莲,去,给孤拿来!快!”   琴白衣跟掌院都出来了。   两人神色疲乏,亦是无奈。   “九天在吞噬她的血气。”   “那就拿掉九天!”   “若是无九天,她的躯体会自行崩解。”   “……”   仲帝还欲说什么,却见斐无道提刀过来了。   护卫们紧张无比,姚远也挡在了君王跟太子面前,却见斐无道对琴白衣问:“若是有另一个人替她承受,是否能救?”   “救不了,九天看不上你的躯体。”这话不是琴白衣,也不是掌院说的。   声音老迈。   琴白衣直接朝一处行礼,“师傅……”   只见书白衣带着梨白衣从外面跃来,风尘仆仆。   他辈分高,庇护了三代帝王,许多人朝他行礼,他摆摆手,“别来虚的,救人要紧。”   仲帝眼镜一亮,“书前辈,您能救她是吗?”   “没,我不能,论医术我还不如我徒弟,但……”   斐无道忽然说:“我说的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天人之体,九天只认天人之体,那么同理,它渴望的也可以由另一个天人之体满足。”   书白衣意识到了什么,一眼看向斐无道后面的遗体。   “第二弗念?”书白衣固然已经从梨白衣嘴里得知大概,却还是被惊住了,但看向斐无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斐无道木然道:“蝶恋花正统一脉只剩下她了,她若是死了,既绝户。我以前一直以为死人比活人重要,现在不这么想了。”   书白衣似乎能懂他的复杂想法,毕竟斐无道再记恨谢明谨的谢家血脉,却也永远无法否认她身上的蝶恋花血脉,不管她学的剑法,心法,还是认她为主的九天,亦或者最后她不顾一切斩杀苏太宰,这一切都让斐无道无法将她再看作谢家人。   “或者,从一开始,从简无涯不肯拿起屠刀开始,你就无法对这个孩子保留恨意了,蝶恋花之人素来一脉相承。”书白衣赞叹之后,同意了这个法子。   太子在后面,见到仲帝并未因此松一口气,更紧张了,跟着进了坤宁殿。   太子跟着要进去,却被姚远拦住了,后者沉声道:“殿下,您是外男,进去于理不合,君上并无御令。”   太子回神,想了下,点点头,跟着姚远走了。   ——————   又是一天一夜,太子得到消息,仲帝连朝都不上了,任由背后的人捣鼓密谋,他自己倒是每天都在坤宁殿蹲着。   “还没有消息么?”太子问姚远,后者低头躬身道:“还未,但娘娘天赋超绝,福泽深厚,又有昭国最强的人庇护着,一定能转危为安。”   “福泽深厚么?也不见得。”太子听说过这位“母后”很多事,泉山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姚远抬头,看了太子一眼,看到这个年轻俊逸却心思秉正的太子爷面上有过惆怅,他又低头,轻轻道:“殿下,您现在最该担心是苏太宰此人所言是否会威胁君上的身份,进而影响您的身份。”   太子回神,细细思索,却是豁然一笑,“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信父皇,也愿跟随他。”   姚远一怔,眼底暖色,后低声道:“奴也愿意跟随殿下您。”   次日,太子要去坤宁宫问安,这一次姚远没有阻拦,他跟在他身边,见到琴白衣正站在殿门外的水榭中弹舒缓琴曲,以舒伐殿内人的疲惫。   太子站在旁侧静静听了一会,并不打扰,他没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姚远目光幽深,有些看痴了。   些会,琴音结束,琴白衣按了琴弦,朝他们看来,太子带着姚远过去行礼。   “琴师傅。”   琴白衣看了太子小一会,“见过太子,太子是来问安的么?”   “是,尚不知父皇跟……母后如何了。”   琴白衣看出他是真的忧虑,只是又刻意遮掩。   似乎皇族之人都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是帝王者必备的能力,只是如今仲帝性情显露,反而最是不符合正统,反是他的儿子端得住。   只是……   琴白衣眉宇轻柔,温软道:“一切都会好的,也总会过去,这世上的道理并不偏向任何妖邪。”   她是一个清风如月般的人物,看得透,又妖邪不近身,能肃清人心头的阴霾。   “嗯,谢琴师傅教导。”   琴白衣看人很凭直觉,因为这一代多是梨白衣庇护君王,她也许多年没进宫了,对这位太子,她是第一次见到,但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稔,仿佛脑海里会无端闪过什么人影。   但无法捕捉。   她笑了笑,带他们进了坤宁。   坤宁中,往日空旷清雅,今日空气里总有几分血腥气,殿内也不知详情如何,只觉得气氛沉郁。   都一天一夜了,还不行吗?   太子坐下没多久,就发现萧容来了,他见到这个人,心里微微别扭。   作为太子,非皇后血脉,自要避嫌,可萧容更是外男,为何能直入宫廷?   坐了一会,太子也没见到仲帝,就走了,走远后,他问姚远,“就因为萧容此人如今代表世家,能支持父王,就得让他违背规矩么?”   他像是不满对方的特权。   但姚远给了他一个很冷静的答案:“若是需要,自身只能让步,哪怕君王也是如此,殿下是未来的君王,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他要的更多呢?”太子想到春夜宴上萧容的言行,微微皱眉。   “那就看君王者愿不愿意给。”   太子沉默了。   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必须取舍是吗?   太子在附近花园逛了一圈,回过头,却得了消息——坤宁那边结束了。   ——————   萧容看着仲帝走出,面色舒缓,他起身行礼,稳稳询问道:“不知娘娘情况如何?”   “一口气,只能等她自己醒来,但还好,有希望了。”   仲帝难掩喜色,但也不动声色对萧容说:“萧大人可以放心了,孤会照顾好阿瑾的。”   萧容毫无芥蒂,笑了笑,也没说话,退下了。   斐无道出来,满脸疲惫,带走了第二弗念的遗骸,见到仲帝的时候,他没逗留太久,只是擦肩而过,撇下一句:“她是她,你是你,你与我蝶恋花终究会有结局,等着。”   仲帝微笑:“我不怕任何人,包括你。”   斐无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嗤笑了下,走了。   却见到正回来的梨白衣。   两人撞上,梨白衣侧开身,却见这人没走,反而顿足,“她现在还不算安全,整个都城,我只信你们白衣剑雪楼。”   梨白衣点点头,“我会一直守着他,你,你也保重。”   斐无道很意外,却最终露出了一个笑容,飒然,却是恣意。   “知道了,小姑娘,走了!”   斐无道走了,梨白衣看了一会他的背影,进了殿内,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明谨。   她手中握着的九天从明谨体内抽出血气一缕缕,但仔细看,抽去的血气转移,又从九天转移了血气回到明谨体内。   竟成了一个体系。   可这样一来,接下来明谨到底会如何,谁也无法确定。   莫非,会成为九天的傀儡么? 第246章 别哭   ————————   坤宁宫,本来仲帝想留下来长久陪着的,但也不知是顾忌斐无道走时那番话还是因为琴白衣师徒两个女的住下来,再加上一个谢明容,为了避嫌,他只能回自己的宫殿,只是每天来看看。   她一直沉睡,毫无反应,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又好像随时准备跟着本就不属于凡俗的九天离去。   琴白衣境界高,看得淡,不似梨白衣跟谢明容那么在意纠结,所以一般是两人轮着看顾,一点都不愿意假手于人,连那些宫人都没让近身。   第三日,梨白衣帮谢明容给明谨擦身,其实她们也发现了,这人身上好像固定在了某个状态,身体发丝分豪未变,如凝固的玉雕,永远栩栩如生,永远不会老损衰颓。   永不凋谢的红瑰。   谢明容替明谨系上丝袍的带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梨白衣洗着毛巾,闻言一愣,但似想到了什么,问:“明黛姑娘?”   明容已经知道梨白衣亲身陪着明谨经历过那日乌灵的炼狱,她没问其中细节,如明谨希望的那样假装信了她编造的故事。   “嗯,阿黛最爱美,每日梳妆打扮,一尘不染,不似明月惫懒邋遢,也不似明谨随意自如,我最近一直在想,她不是承受了一切并且熬过来了,而是她在难以承受的状态下,将那些她想留却留不住的人都融入了自己身体,比如红衣,比如妆容,比如穿着喜好,比如待人骄烈,她都下意识去模仿……”   梨白衣虽也早早察觉到明谨的变化,但她只简单以为她遭遇变故,性情变换,不似从前清逸,却不想还有内中这样的隐情。   因为太痛了,所以骗自己那些人还活着,为此她不惜用自己去创造对方……   美艳,妖娆,刚烈。   今夜这一战,她用半个谢明黛创造了惨烈的胜算。   “若是如此,她们本来已是一生一死,我希望现在依旧能保留这样的结果,毕竟,已经不能再好,也请不要更差。”   谢明容声音沙哑,却也冷冽。   她不是练武的,易疲累,梨白衣发现这个往日位列谢氏美人之一的端雅女子鬓角都多了几根白发。   仿佛几夜之间……   “我等下给你几枚润养的丹丸,再用内力给你调理下。”   谢明容偏头看她。   “你既然知道结果不能更差,就该养护自己,她若是醒来,看到你这样,会很难过。”   梨白衣很严肃,她觉得谢家女子都不让人省心。   让人心疼。   “无妨,她若是能爬起来倒也好。”谢明容岂不知自己的变化,只是不在意。   她本就是四个姐妹里面最不好皮囊的。   梨白衣无法,却忽然挑眉,有人来了。   外面传来这样的对话,大概是在门口。   书白衣:“小姑娘,你何处来的?怎不进去?”   小姑娘:“你是太医?”   书白衣:“不是阿。”   小姑娘:“哦,那你是太监?”   书白衣:“你应该是谢明月吧。”   小姑娘:“咦,你知道我?”   书白衣:“听明谨说过她家里有个不会说话常惹人想把她吊起来打的小妹妹。”   小姑娘:“……”   书白衣本在逗她,却不想看她两眼红了,“欸,你怎么哭了……我的天爷啊,小梨子,琴丫头,你们快来!”   一把年纪从容不迫坐镇昭国数十年的书白衣扛不住了,匆匆喊人。   谢明容两人对视一眼,谢明容露出无奈之色,“我出去吧,你也吃不消那丫头的。”   梨白衣:“?”   谢明容快步出去,正见到扒着门几乎哭晕的谢明月,宫人们也手足无措,带她进来的女官更是欲哭无泪。   这姑奶奶怎么说哭就哭,都不带前兆的。   “谢明月,你来哭丧的么?“   谢明容冷冷一句,谢明月身体一僵,扶着门站起来了,眼泪说收就收,就是眼眶还红着,但明眼人都看到这厮袖子底下一瓶物件,好像是什么……催泪的?   书白衣:“……”   谢明谨这妹妹还是个唱戏的呢。   他堂堂帝国护国高手竟被个小姑娘给讹了。   “不,不是啊,我就是被她逐出门了,那个皇帝让人把我带进来,好家伙,一堆带刀的凶人,我迫于无奈才来这里的,可不是担心她。”   谢明月梗着脖子强硬解释。   谢明容:“那你哭什么?”   谢明月撇开脸,倔强道:“我如果哭了,她还骂我,那她还算是个人?”   所以主要还是怕谢明谨骂她。   “她骂你,你就不来了么?”谢明容幽幽问。   谢明月低头,掩了脸庞,声音有些哽咽,“我……我都怕她以后再也不骂我了。”   然后她冲过来,抱住了谢明容。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   可最终……谢明谨唯一保护住的也只有她。   明明她们没有血缘的。   每次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特别卑劣,无面目再见谢家的人。   可她还是上蹿下跳想进宫,想再看看她。   直到皇帝的人来找她……   谢明容也抱住了谢明月,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拍拍她的后背,正要安慰。   “大姐,你都有白头发了。”   谢明月说话跟梨白衣说话是两种效果。   “……”   果然需要吊起来打。   谢明容松开手,一根手指推开了谢明月,冷然道:“自己进去。”   谢明月讪讪,却也少了些怯弱,慢慢走进了内殿,看到了明谨,看了好一会……   谢明容还没走两步就听见里面的哭声。   梨白衣手足无措看着扒着床边再次差点哭晕的明月。   这次是真的哭晕了,都打嗝了。   “欸,你别哭了……”   “明月?你是明月么,你别哭哦。”   作为习武女剑客,骨子里都带着刚强,也最受不了柔弱之人,可谢明月不仅仅是柔弱,还带着娇憨气儿,梨白衣拿她完全没办法,最终只能压着声音柔声安抚,然后……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梨白衣一惊。   ——————   殿门口,见到了谢明月,明容眉眼紧绷了好几日的沉郁舒展了一些,但正欲跟书白衣进殿,忽见到宫人匆匆而来。   “何事如此匆忙?”   宫人露出惶恐之色,“西北三省禹王三藩王联手叛乱了,说君上……”   宫人不敢多言,但书白衣还稳得住,毕竟这种局面此前也曾预判过,他稳稳道:“还有何事?”   宫人都快哭了,“大荒五十万大军压境了,要强攻北境防线!”   谢明容面色略沉,这是极坏的国家局面。   她不在意褚氏处境,但覆巢之下无完卵。   “放心,总会有人去处理。”书白衣没有因此插手其中的准备,便对这个宫人道:“消息我已知,告诉君上,若是大荒那边有武道强敌压境,白衣剑雪楼随时迎战,去吧……”   “等等。”书白衣忽然又喊住了这个宫人,宫人惊讶,却见这位前辈露出了笑容。   “且告诉君上,坤宁宫无碍了,让他放心理政事。”   为何如此说,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殿内的气息多了一缕。   谢明谨,醒来了。   ——————   明容进殿,刚好看到明谨的手放在了明月的脑袋上。   谢明月连哭带笑,却还十分傲娇轻哼:“咋滴,要我来才肯醒?原来我这么重要?早知道我就让那个皇帝多给我点钱了。”   她这么说,却把自己脑袋放在她手下轻轻蹭了蹭,像是最初像是的那样,每次都不耐烦后者摸自己脑袋,可始终没躲开。   明谨轻轻一笑,“他会给你的。”   “他对你好吗?”明黛始终记得她大婚那天,她也一直认为这不是明谨的本意,只是一种选择。   但木已成舟,她只是顺从世俗的想法,在意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很好。”这话无假,明谨无法违背事实。   明月这才松口气,却也没有一直缠着明谨,而是让书白衣跟赶来的琴白衣给明谨看看情况。   其实醒来就已经是结果,但有没有损伤还得再看。   明月乖乖等在身边,忽然脑袋被明容一只手摸住,揉了揉,她转过头,看到向来威严的大姐姐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她偷偷跟在后面,看她去了后殿走廊,扶着栏杆笑着落泪。   那一刻,明月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是谢家人了。   谢家的人,永远不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们已经习惯了隐忍克制。   ——————   仲帝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自发离开,谢明月看了他好几眼,一出门就攥着谢明容的手臂问:“他不会对她做什么吧!”   按理说,人家是夫妻,做什么都正常,但谢明月唯一跟谢家类同的本质就是没太把姑爷什么的当自己人,哪怕对方是君王,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是抗拒。   就好比以前她最是热衷给明谨找入赘对象,甚至连面首这些都考虑好了,以前她最喜欢拉着谢明黛一起讨论。   后者总是一边嫌弃,一边半推半就跟她热聊。   结果明谨嫁了个君王。   话说,皇后想要面首什么的就只能红杏出墙了吧。   谢明月一时想歪了,又因为想到了明黛而郁郁,明容却淡淡道:“她不会吃亏。”   她清理过明谨的身体很多次,作为一个出嫁多年且有孕过的女子,她十分清楚真正的夫妻关系中的妻子身上会有什么痕迹。   明谨身上……半点都没有。   以她此前进宫的缘由,不是她武力抗拒可以拒绝的,那么,要么帝后两人有过协议,要么就是这个仲帝自己退让了。   不管是哪一种,明容都放心了。   ——————   仲帝看到明谨站在窗前喝水,第一眼既是狂喜,又有些怯怯,像是怕它不真实,但最后,他还是很快过去,拿了袍子带过去。   “怎么说也算是重伤,怎么也不多穿点?”   明谨回身,接了袍子,略低哑道谢。   她比从前更晦涩难懂了。   仲帝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看着她把袍子披上,后说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朝堂上的事情,你好好养伤就可以了。”   “既抓住了昭国如今的国家局势勾结藩王作乱,那么大荒就不会留手,那边的鹰派也会安排大荒的武道强者倾巢而出。”   仲帝当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因为当前昭国因为苏太宰一事,不说书白衣现在还没恢复多少实力,就是斐无道,琴白衣跟姚远也都身带重伤。   一个苏太宰就废了昭国顶尖武道半壁江山。   “但就算这样,我也不支持你去。”   明谨静静看着他,仲帝深吸一口气,“我也知道你不在乎我是否支持,我只是表达我的态度,如你真的要去,也必须恢复到五成实力以上,你要知道,昭国有两个上善若水。”   “我知道。”   明谨淡淡道,转眸看向窗外,“我跟你借个人吧。”   仲帝没有直接应答,思索片刻后,道:“徐秋白。”   “死了吗?”   “还没,我没杀。”仲帝没说自己为何还不杀,但肯定不是因为顾忌两人是否亲兄弟。   在皇族,亲兄弟反而才是该杀的最大源头。   他蛰伏多年,心性隐忍,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放弃杀机。   之所以留着,有其他原因。   “让我带他去边疆。”明谨轻描淡写,仲帝却皱眉,神色郁苦,转身了。   “我不可能让你跟他一起离开。”   “我这就去杀了他。”   明谨没拦他,只是拿起了边上的水杯,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昭阳恩赐的明朗光辉。   全数落在她身上。   ——————   地牢里,他人退下后,仲帝看着被关在笼子的徐秋白,手指弹了下笼子竖杆,脆响后,他说:“你我之间,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来杀我?”徐秋白问。   仲帝:“我知在你眼里,我是卑劣的窃取者,但如果能换,我想变成你。”   徐秋白似乎被激怒,但嗤笑了,“你说得倒是轻巧。”   帝王之位,乃至……乃至本来钦定的青雀。   仲帝笑了笑,“帝王之位我不否认,其余矫情的话我也不愿多说,但青雀……谢明谨,她从来都不属于你。”   “难道属于你?”   “青雀令给了她也不是一次两日了,自她年幼就得到,却从来都不肯拿出来,这还不足以说明么?如果你还是太子,你一样无法跟她在一起,除非,你要跟褚峥那老东西一样。”   徐秋白面无表情,“那你呢?谋划这么多,不也做了跟他类似的事?逼她嫁给你。”   “是啊,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你总以为有些东西有些人是天然该属于你的。”   “可得到,必然需要付出。”   “我付出了,也愿意承担将来的代价,而你……”   仲帝拔出了长剑。 第247章 北境   ————————   仲帝带着一身血气出了监察院,但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已经分外干净。   一点血味都没留。   明谨已经躺下就寝了。   仲帝进来,躺在了另一边,好一会,在暖黄的光色中,明谨听到他说了话。   “我有段时间特别讨厌他跟你。”   “好像那时你应该已经得到青雀令了,你有抗拒之心,对他有些冷淡,那时身为太子的他估计鲜少受挫,心情不好就吃不好饭,消瘦了,于是,我也得跟着饿肚子,饿到跟他体态一样才行,后来他给你送了一个风筝,应该跟你母亲以前送给你的一样,所以你很开心,他也开心了,胃口又好了,跟着又胖起来……我又得被塞很多吃的,吃不下就往嘴里硬塞,塞到吐,吐完继续吃。”   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不堪为人所知的隐秘岁月。   明谨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我很抱歉。”   “那时,我不是讨厌你,是讨厌你既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拒绝到底,后来我明白了。”   “不是你不想拒绝,而是谢明谨无法那么做。”   “你从很早开始就不自由了,也没比我好多少,只不过我的笼子很小,你的笼子特别大。”   “家族,朝堂,国家,都是你的牢笼。”   “谢明谨,我还有一个此生最大的秘密,等你回来告诉你。”   “你……还会回来吗?”   仲帝等了很久,没等到明谨的回复,他转过身,侧着身子,想伸手……但最终手指距离明谨的衣角咫尺,没能沾上。   ——————   两日后,城墙上,仲帝看着萧容率领的乌甲军大军前往北境   ,人马乌黑如云,气势汹汹,一起去的还有梨白衣师徒跟谢家暗卫人马,除了毕二留着保护谢明容,毕十一他们都来了。   在他们动身的时候,蛰伏都城的拓泽也将密信送出……很早以前,明谨手下的情报网就不比暗卫弱了,毕竟毕一都在她手下,而当时暗卫也基本被谢远放权给她。   谢家父女彼此为敌多年,其实都知根知底。   如此一动,力量十分恐怖,等于谢家跟世家的力量都转移到了北疆。   但奇怪的是拓泽没有离开。   军队中,一辆马车之中,徐秋白被锁链牢牢捆绑,跟在明谨所在的马车后面。   马车里,梨白衣看向脸色尤有几分苍白的明谨,“你怎么样?”   她给明谨把脉,发现她的气脉羸弱,不由皱眉,“君上不让你离开,后来查你的内力恢复五成……是假的脉象?还是掌院判错了?”   接触朝堂跟宫廷多年,梨白衣也通晓了一些事情。   自太宰死后,昭国朝堂也并不安稳,乱的源头就在于帝后身上。   明谨收回手,微微笑:“太医院掌院并非宗室人脉,也不会为了让我离开都城而误判,只是因为他医术超绝,却不是武道中人。”   梨白衣其实也想到了,“所以你是铁心了要去边疆么?我们这边的消息应该都到大荒那边了,他们会针对你暗杀。”   “那不是最好么?”明谨说完这句话,看到梨白衣露出惊慌之色,她安抚一笑,覆上她手背,“不用怕,我不会死。”   梨白衣被安抚了,但又后知后觉这句话似乎有隐意。   她不会死。   可她明明差点就死了。   ——————   五日后,北境边疆。   还未完全进入北境,明谨他们就感觉到了北境的紧张气氛。   “武林人到了很多。”看着外面的梨白衣回头跟明谨说道,其实没看到人,但通过这条路上的   “国家大难,所有人都该一样。”   明谨没有感动,只是很平静。   梨白衣颔首,“的确理当如此。”   “停下吧。”   明谨忽然说道。   梨白衣一惊。   现在?   军队停下,明谨下了马车,提着九天走向后面那辆马车,需求被被看管他的毕十一带了下来,带进了边上的竹林里。   只有他们两根人的时候,九天一动,锁链解开。   徐秋白很惊讶,看着她,“放我走?”   “我断的只是一条锁链,另一条,你这辈子都去不掉。”   明谨面色淡淡,提剑上了马,居高临下看着他。   “尤记得五岁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喜欢放风筝的人其实很可怜,因为缺失了自由,所以渴望自由。”   徐秋白没想到她还会提及过去,以及……似乎承认了他的身份。   “我以为你更愿意去保护你的夫君。”   自那天他听到她说他跟仲帝是两兄弟,他难以置信中又品味出了她的意思——她选择维护了对方的血脉,等于维护了他的身份跟王权,那么,自己就等于是一个笑话。   明谨仗剑而立,剑尖抵着地面,冷眼瞧着他。   “看来你真的失去了作为太子的尊严。”   “原来在你眼里,维护他,就只是维护男女情爱么?”   徐秋白垂眸,轻笑了下,“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敢提尊严。”   “你维护他,是为了稳定昭国局势。”   周遭竹叶随风飘动,咧咧轻动,带着淡淡的清香,似乎萦绕她的全身,发丝也稍微飘动。   “也不算是,也许是为了维护我自己的身份,毕竟,他若不是帝王,那我又如何能是皇后?我与三十五氏族的协议也不再有意义。”   这番话其实极不像是谢明谨能说得话。   自我利益临驾于国家利益。   这不是谢明谨。   至少不是以前的谢明谨。   “就算我如今非谢家人,也是一个重承诺的人。”   她提到承诺,仿佛反衬了他这样一个多年伪装成各种人,也伪装成徐秋白的他谎言连篇的卑劣。   徐秋白闭上眼,呼吸微微颤抖。   “既如此,你应该杀了我。”   “不,我们都不无辜,不无辜的人也无法放另一个不无辜的人自由。”   “所有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你说,我能在战场上找到自由吗?”   她说完插剑入鞘,转身走出了林子。   徐秋白看着她的背影从眼里消失,他既不解,又似乎看出了她是真的消失了。   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   春夜宴那天,他伪装成禁军统领想要乘着大战暗算仲帝,但也关注着战场上的厮杀。   他不能动,也不敢动,直到……直到她付出一切一战。   那天跟今天的谢明谨又有了变化。   更深不可测,更无情冷漠。   不陌生,其实有点眼熟。   多像他啊,像被摧毁被夺走一切而不择手段的他。   徐秋白闭上眼,忽然低头,低低笑了,但笑声后面又开始变了。   变得绝望。   ————————   北境前线战场上,厮杀十分惨烈,本身不久前谢远带着乌甲军一战,最终大胜大荒,大荒士气受挫,却如此及时抓住昭国内乱的局势,说其中没有太宰的推波助澜,这谁也不信,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谢远死了。   对于一个刚打赢敌国侵略战争、主帅却无缘无故被暗杀的国家,加上朝廷的态度,民间人尽皆知,老百姓们嘀咕,边疆战士们士气更受挫。   对比起来,也没比大荒好多少。   对方有所准备,这是要一雪前耻,反而比昭国更强势。   再加上大荒那边厉害的大将许多个,昭国军部这边却是青黄不接,你以为萧容为何能这么轻易担当大帅,不过是因为背后也没什么人敢争就是了。   死了一个谢远,仿佛不止是丢了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更是斩断了昭国的气运。   “昭国,谢褚联合创立之大业,繁荣昌盛三百年,最终也因为褚谢两族的争斗而自损气运,该是我大荒吞并它的时候了。”   大荒战队这边,统帅呼和绝烈高大魁梧的身子站在将台上,看着前线厮杀的城门,目光锐利,却也朝边上坐着的一个老者跟中年带刀男子行礼。   “鹫野前辈,干藏前辈,我已得到昭国密令,昭国的太宰已战败,但也重创了昭国的四个上善若水的高手,但最强的那位,谢明谨,也就是昭国君王的皇后,她手握昭国顶尖的神兵九天,但已垂死,这次她强撑着来战场,为的是她的国家,但也会送掉她的命。”   “昭国的姚远为了保护昭国的君王跟太子,无法过来,白衣剑雪楼的琴白衣倒是来了,但只有她一个,剩下一个谢明谨……希望两位能解决她。”   “若是可以,最好活捉。”   鹫野目光沉沉,“此人此前重创我大荒武道声名,本就该死,但为何要活捉?这样的人物,斩草除根最好,片刻不能留生机。”   干藏:“是为了拿她来威胁昭国的仲帝?”   皇后是武道绝顶高手,还亲自上了战场,这在哪个国家都是极罕见的,但……也不是没有什么传闻。   “传闻,昭国仲帝十分在乎这个皇后,如果拿下她,就算不能异想天开让她拿整个昭国来换,但至少也大助益于我们大荒。”   呼和绝烈是站在帝国的政治利益上来作此谋划的,其余两人其实也能理解。   “尽力,但此人能击杀太宰,说明武功超绝,尤其是那九天……就算重创虚弱,我们也需要谨慎。”   呼和绝烈也表示理解,并微笑了下,“两位今日怕是要动手了,因为算算他们出都城的时间,如今也差不多进入北境了,也许,看到北境城池遇险,看到那些昭国的武林人士节节败退,身在险境,她会忍不住,忍不住……连皇后尊贵礼仪都不遵守,就亲自来战场上。”   呼和绝烈是大荒数十年来最优秀的将帅,出身大荒最顶级的部落贵族,他的英勇之下是缜密的算计,而在他算计之下,前方悍烈厮杀的陈不忘等人的确在大荒许多高手的围攻下处境极端凶险,似乎连脱身机会也没有了。   莫非,要重现当年红石谷一战的结果,整个昭国武道被腰斩了么?   而城门之下,尸山血海,守军们奋勇厮杀,却一个一个跟着倒下。   就在他们几乎绝望的时候,城门开了,暗卫杀出,而暗卫的弓箭队出现城墙之上。   琴音来。   琴白衣上了城墙,琴曲幻音。   大荒的武林高手被影响了。   紧接着,暗卫杀出后,后面马匹轻啼而出,逐渐加快了速度,梨白衣一剑击杀大荒的剑心通明级高手,一个一苇渡江看到她,认出了身份,狠厉杀来。 第248章 屠杀   ————————   九天,是所有武道中人的最高期盼,就好比官场上的人对官位的追逐,王室子弟对王位的争夺,都是毕生的最高目标。   明谨已经站在了一国的权利巅峰,如果仲帝能如他所言也如外界之人判断的那般对她深情厚意,那么,这种权力顶端就是稳固的。   但他人给的权力,永远比不上九天带来的力量,这也是武道人其实看不上世俗繁华的原因——任你官居一品,狭路相逢之下,我一样仗剑杀你!   而现在,大荒叱诧风云数十年的两位上善若水高手都被九天的传说跟至高无上的力量给迷住了双眼,然后,他们来了。   上善若水所过之处,生灵如同蝼蚁,蝼蚁既是尘埃,当战场硝烟被血腥风卷,当人之血肉成为脚下无主之物,当他们的气劲纵横,当他们的兵器凝聚高高在上的灼日光辉,当两人的罡气封锁了明谨所在五米范围,但那杀人的天光像是冬日的皑皑冰雪落进她的眼里。   九天于她手中举起,浩然却血煞狂肆的内力似战场恶鬼凝聚的怨憎跟滔天的杀机,无声,凝练游走似洪流,它吞噬了两个至强高手的罡气,并且疯狂崩裂,它游走了地面,摧毁了那些尸骨,也覆盖了两个顶级宗师骇然的眉眼。   最终剑上一条条血气扭曲游动于半空,握剑的明谨周身也被许多血气缠绕。   两个顶级宗师的气血已尽,尸骨无存。   这一幕,连琴白衣都大惊失色。   梨白衣等人更是惊呆了。   固然他们要么以为明谨要强撑着伤体打最艰难的一战,要么以为明谨的伤势比他们预感的要好一些,苏太宰都可杀,两个上善若水尤可以应付。   但他们绝没想到她一出手会这般骇人。   逆转乾坤,血腥纵横。   接着,明谨什么也没说,提剑阻断了一条路——大荒武林高手的退走之路。   屠杀!   呼和绝烈看到了,骇然之后当机立断,“退!退兵!快!”   他已经预感到这一战的结局,退兵是最明智的选择。   哪怕大荒的武道高手会全部死在这里,大荒的兵力也不能亏损!   将令一下,大荒的军人们其实也被明谨吓到了,固然此前局势大好,幡然逆转之后,他们也只能咬牙后退。   在这般匆忙退军时,没人察觉到奔跑的士兵中有一个人不断靠近了呼和绝烈。   但他身边有一个隐藏身份的一苇渡江秘密保护主帅,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是何人!来人,拦住他!!”   当他察觉到这个士兵无端靠近主帅这边,敏锐之下厉声呼喊,并且自己拔刀而出跃射过去……   那个士兵抬起眼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双目却锐利猩红,接着一出手,竟也是刚烈血煞之气,一刀斩断了对方的刀,接着抬手一出,手掌就穿透了这个一苇渡江高手的胸口。   击杀之后,他甩开了对方的尸体,朝着呼和绝烈疯狂杀去,但他身边的士兵也不是吃醋的,一大堆涌过去,弓箭也瞄准了……   那是一人破千军而不回头的杀戮之路。   与之背对的王九却是往回杀。   跟梨白衣等人围杀了大荒那些武道之人。   她的残忍,血腥,面无表情,让昭国之人都望而生畏,但不得不说,战场局面开始逆转了。   琴白衣弹琴辅助时,看见了偌大战场对内的围杀跟对外的刺杀。   她的心境很平和,但又偶有波澜,好像隐约看见了曾几何时在陌生的地域,在残酷且充满竞争的地域,那个地方仿佛叫渡海之地,里面的杀戮也是这般的……   到处都是死人。   她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刀客,提刀,背影宽厚伟岸,发丝飞舞,刀锋霸道,但杀戮之后,总是坐在原地静静看着死亡躯体,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最终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几分慈悲。   杀,不意味着残酷。   不杀,也并不意味着仁慈。   她一直很好奇这个人是谁,每次午夜梦回想要追逐他的身影,最终只看到无边的白光将她吞噬。   他走进昏暗血腥无尽之地,而她被拽入光明且温暖的故里。   耳边只留下他沙哑却温柔的一句话语。   “再见,永远一身白衣的姑娘。”   他们始终不知道彼此叫什么。   ————————   琴白衣回神之时,只因大荒那边的惨烈。   惨烈,源自于大荒大军的躁动跟崩溃——呼和绝烈被斩首了,被那个不知身份却穿着大荒之人兵甲的男子悍然杀入腹地斩首了。   斩首之后,崩溃却无比憎恨的敌军万千箭弩发射,挡!挡不住!然后步兵疯狂提长矛戳刺,杀不绝!   就在那样的疯狂杀戮中,最终那人站在高台之上,遥望远方——他的目光落在城墙之前,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   万箭穿身而过!   明谨刀下淌血,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战场茫茫,对上了他染血的双目,也看着他被仇恨无比的大荒士兵用长矛疯狂戳刺。   那声音,仿佛纤细的小刀抽插瓜果,出入皆有让皮毛发寒的回音。   她茫然,似回到许多年前,那灼灼昭然的阳光下,比她大了好几岁的清贵少年郎殷勤给她带来了风筝,他技术不好,好几次都把风筝卡在柿子树。   当时她尚年幼,不拘男女之别,他也不拘身份尊卑,竟把她托起来,坐在肩膀上,让她去取柿子树上的卡住的风筝。   “太子哥哥,你快放我下来,等下爷爷看到要生气的……”   “不用怕,他凶你,我就凶他!阿瑾妹妹,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纵然她年幼已有懵懂克制,却终究沉溺于他对她的庇护跟友好。   后来,她有了忌讳。   他一如既往热枕。   但许多年许多年后,别庄一见,陌上君子掀开帘子缓缓走进来,朝她一笑。   那一眼,她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她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间最尊贵的儿郎。   褚律不再是太子,是徐秋白,徐秋白不再是徐秋白,是邪教的阿律,阿律不再是阿律,是归来复仇的褚律,褚律不再是褚律,是被所有人放弃的徐秋白。   徐秋白不再是徐秋白,是无名的刺杀者。   总是变幻,总是找不到归宿,也回不到源头。   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明谨微低头,眼角微红。   “我们都回不去了。”   “太子哥哥。”   从她把他带出都城,带到战场上,蛊惑他走上这条自杀之路开始。   用最残酷的方法取他性命。   她也回不去了。   眼角似有泪,将落下时,明谨很快抬起脸,泪意回了眸底,似被炽焰灼伤。   大荒之军退走的后方被萧容带兵堵住了。   最后的围杀开始了。   ——————   这一场战争杀了三天,从屠杀到追杀,大荒跟昭国的边界雪鲷河隔离之地,最后一波大荒的兵将被绝杀,尸体落尽河里,血水然后了大半条的河。   隔江相望,马上的明谨眺望了对岸的大荒北境守城。   浑身染血的萧容也看着那座城池。   “娘娘若想拿下这座城,吾等愿意跟随。”   “不用了,给他们一点内乱的机会,吞并边境,等。”   一个字等。   萧容顿悟了,抬头看向马上一身血气却容色冷艳逼人的明谨,飞快低头,恭敬道:“喏。”   “那都城那边……”   明谨看了他一眼,声音很轻,很淡。   “就说我快死了。”   萧容目光一闪。   ——————   边疆军报如何,其实是掌控在两拨人手里的,其一北境主军统领手下的斥候等。其二随军而出的督军人员。   但这一场出兵,朝廷没人敢提督军的事。   谢明谨不是谢远。   谢远当年有弱点,但谢明谨个人的武力已经超过朝廷可以威慑的范围。   除非像当年的先帝那样……   其实很多人可以理解先帝褚峥为何要下手诛杀蝶恋花,那样至高的武力不在掌握之中,的确骇人。   但他犯了三个错,其一在蝶恋花没有冒犯的事情提前动手,乃主动冤杀。其二,杀就杀了,没杀干净,留下斐无道跟谢明谨这两个最大的隐患。其三,被苏太宰利用了。   可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他们还得仰仗于武道力量解决国家危机。   而在言太傅这些真正将儒学跟治世融入骨子里的真官场君子而言,他们的看法跟其他人并不一样。   “容人之量,海纳百川之气度,才是真正的大国气象,若为了一己私权,担心对方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不服管教,逾越法度滥用权力,其实就已经在自毁江山。”   “因为自己本身就已经破坏了规则跟秩序,又怎么让别人去遵守呢。”   “而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就是秩序啊。”   言太傅沉沉叹气,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些话太过危险,膝下子女似有所感。   “父亲,最近朝中似乎……”   “君上有心边疆战役,隐疾复发,一下子病倒了,似乎让一些人躁动了。”   历经过灭家之事,兄妹两人对这种事尤为敏感,但言太傅抬抬手,看向宫廷方向。   “风起了,树叶总要动的。”   ——————   真正的暴雨从边疆军报送到都城开始。   战事胶着,皇后重伤昏迷。   朝堂惶恐不安,文武百官焦头烂额,而仲帝拖着病体上朝处理政务,面色十分苍白,让人看着都揪心。   一些宗室之人看着,虽在堂上鲜少发言,但当夜……   禁军统领此前被徐秋白所伤替换了身份,如今正在养伤,代管的统领今夜率人执勤,却是打开了宫门,此时,都城巡防营监管的城门也开了。   三百里地外驻扎的西郊大营三万大军悄然进入了都城。   城门关闭,皇宫内院被围,且分了一千禁军前往谢家。   火把火光照耀下,谢家被重重包围。   “抓活口!”   “全部抓活口!”   “尤其是谢明容谢明月这些人,一定要抓活口!”   “进!”   强行破门而入,搜查整个谢家,他们却发现……谢家空无一人!   如同一座坟地。   “这?怎么回事!”   “不好!”   “快退!”   他们退的时候,并不知道城门被再次打开。   而此时封锁的宫门中,仲帝冷眼看着前面逼宫的倧王褚赫。   此人是先帝褚峥的兄弟遗留下的长子,算起来也是仲帝这一代的叔叔辈。   当年褚峥逆袭后血腥镇压诸兄弟,杀了大半,留下几个废的,可也没想到几个废的里面也有出一个隐忍蛰伏的。   “孤倒是没想到歹竹也能出好笋。”   倧王褚赫嗤笑了下,“你还敢自称孤?我褚氏王族血脉被苏太宰阴谋替换,正统尤不在,如何能坐这天下至尊之位!这天下是我褚氏的!你这个卑贱之人早该去死了!“   倧王褚赫也不想浪费口舌,因为苏太宰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理所应当的清君夺位理由。   何况当年褚峥不也是这上位的。   现在能庇护仲帝的兵力跟人马全都在边疆,就是白衣剑雪楼也只剩下回去养伤的书白衣,至于那个姚远……   姚远正站在他身后呢。   仲帝无限宠爱那个谢家的女人,早已有许多人不满,而这也威胁到了姚远的身份,毕竟参与当年之事的还有姚远的师傅,难保那个女人日后不会清算。   所以倧王褚赫便是以此来说服姚远的。   “来人,杀!”   倧王褚赫抬手一指,身后兵将正要动手,一把刀从后面穿入他的身体。   倧王褚赫惊愕,身后许多人也惊骇了。   姚远拔出刀来,用袖子擦去上面的血迹,回头看向其他人。   仲帝坐在王位上,冷眼瞧着那些附逆倧王褚赫的一些宗室跟武将被姚远屠杀干净。   鲜血染红了大殿,他的思绪却到了遥远的边疆。   “君上,已清理完毕,反叛的西郊大营叛乱者也被您安排的人斩杀,掌控了大军,并且南郊大营也已到了城外。”   仲帝抬眼,淡淡嗯了一声,轻起身,正要走,忽然眼前昏暗了一下,他倒下的时候想到了一件事——苏太宰这些年给他下的毒早已被他解决掉了,这次故作都城内防空虚引出这些叛乱之人是他假装病重……   可如今看来,他是真的中毒了。   阿,还真是有人棋高一着啊。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她回来了。   不过,她还会回来吗?   —————— 第249章 妄想(最后就一两章了吧,快结束了)   ——————   倧王褚赫伙同朝廷武将跟一些官员谋反,且宗室内还不知都有谁参与,但当前拿下或者斩杀已是不小的规模,只是朝野内外也都知道仲帝昏迷不行,太医院掌院夜宿宫廷,通宵达旦,最后传出的消息似乎悦人,但敏锐且老道的朝臣都预感不妙——恐怕仲帝的病症不容乐观,宫内不允许这种情况泄露出来,以免造成国家恐慌。   那么,现在执掌宫廷的应该是宗室的尊长殊王,翎妃,抑或太子一脉。   风雨欲来。   曾经被公认为宠妃且屡屡凌驾于前皇后尊严的翎妃不止一次庆幸自谢明谨进宫她就失宠的事实。   因为这样一来,很多风口浪尖上的事就轮不到她了,可当仲帝倒下垂死,宫廷被宗室把持,她还是感觉到恐慌,她有预感,如果这一切没有转机,她最后的下场绝对会很惨。   十有八九要被灭口,虽然她自觉什么都不知道啊。   翎妃觉得自己特无辜,又特不想死,就暗戳戳想要联系坤宁宫的人,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坤宁宫的宫人都被关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一次变故针对的不仅仅是仲帝,其实也在提防谢明谨。   “听说皇后娘娘已在边疆遇险,重伤垂死,这……”翎妃宫里的人也有些慌。   若是为了争宠,皇后与宠妃自然是生死对头,可如果涉及到生死,那对头也得联手。   额,也没有联手的资格,就是抱大腿吧。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希望一个女人赶回来救我。”姿容倾城的翎妃这两天分外憔悴,但这番话还是让贴身宫人无语。   娘娘,您跟皇后娘娘关系一般啊,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   就算人家回来,也不是来救你的,不过,真的能回来吗?   “不好了,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外面忽然来了匆忙的报危。   仲帝又吐血了。   ——————   王族宗室云集,也只有少数人不在,当前为王族尊长的殊王跪在太子后面,并无僭越之意,姚远跪在不远处,他认真而安静地看着太子。   太子面上却满是对仲帝的忧虑,见掌院给仲帝用了药,匆匆询问,掌院无奈,只能回禀这是世上最可怕的剧毒,连他都查不出来,只能尽力用宝物药性吊着命。   “君上可能清醒?”殊王问。   掌院摇摇头,“很难,剧毒已入五脏六腑,回禀殿下,臣下……已是黔驴技穷。”   殊王沉默,看着太子,重新跪下了。   “请太子殿下担当。”   太子一怔,看到许多宗室朝他跪下来,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看向了姚远,看到了陪伴他长大的老者微微笑着朝他颔首,仿佛赞许,仿佛鼓励。   “我……父王还有转机,只要母后归来,眼下还请诸位值守门庭,不要出任何动乱,当下以国家大局为重。”   “我也会亲自守在父王面前,等他醒来。”   太子气质素来冷冽,如荒漠中的白杨孤冷,但也坚毅,目光所过,许多宗室虽错愕且不满,但目光闪烁之下也不敢与之对视,齐齐低头应下。   姚远微微皱眉,但似有感伤,最终没说什么。   那个女人还能回来么?   那样的重伤……苏太宰可是为此耗费了精力才折损她的气血。   “即便如此,国不可无主,君上昏迷不醒,药石罔顾,边疆战事未见好转,当下朝堂还是需要一个监国之主,还请太子……”   殊王主动恳请,姚远似乎察觉到什么,隐入边角,离开了这间药味浓郁的屋子。   他的身影极快,很快就出现在了中庭宫门前。   他看到了一个人。   仗剑而立的明谨,站在中庭之处,正静静看着他。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此地早已无人,大概是被她的人给带走了。   空旷寂寥。   “让姚前辈失望了?”   “担不起这个称呼,只是一个连男人都不算的阉人而已。”   姚远乍一看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既没有苏吾君那年老却依旧风华绝代的气度,亦无褚谢众人不甘于平庸的风度,他却是平静的。   “我以为就算你赢了,也会记着当年霖州城被屠城一事,为了雪谢青给谢家带来的家族之耻而带兵突进同样屠大荒一城。”   姚远在宫中数十年,亦是能洞察人心的可怕人物,他看出了明谨内心的炼狱跟偏执。   “将来的事,何其长远,不必急于一时,不过姚前辈这些年一边服侍君上,一边又跟苏吾君保持多年前于红石谷一战的情谊,如此多情,真是难得。”   姚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激我,是我的,我不会否认,红石谷之事乃我师傅跟苏吾君联手之事。”   明谨微笑:“但你参与了猎杀简无涯,以及灭他托子之友满门之事。”   姚远形容大变,呼吸都有些乱了,双手之上血气翻涌。   “炼血之术,一脉相承,苏吾君果然不做没有准备的事,虽累了,不留恋人世,却也想祸乱人间,所以提前把自己的一部分气血转移给你,我想,你现在应该比此前的他更强一些。”   姚远沙哑道:“但我依旧没有把握。”   “我知道,所以你谋划这些的最好打算就是将太子扶持上位,就算我回来,就算你不是对手,最后……我也可能会留手。”   姚远闭上眼,再睁开,沙哑道:“动手吧。”   他动了,明谨也拔剑了。   隔着三殿门,屋内依旧药味浓郁,殊王等人也在恳请太子上位监国。   太子不是一个蠢笨之人,事实上,他很聪明,他敏锐察觉到了最近都城宫廷的变化,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   没有恶意,但充满血腥。   他皱眉,正要说话,忽然,所有人都听到了宫内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剧烈动静,似乎是建筑坍塌之声。   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似乎……似乎不久前才听过。   那一夜,那一战。   今日重演!   “母后回来了!”太子眉眼舒展,刚一喜,却又见殿门被封锁了。   “殿下,还请先不要出去,待危机解除了再出去。”   太子看向一身血气的庄无血,此人是一匹狼,没有感情。   太子一惊,看向远方,拳头不由攥紧。   跟她厮杀的人……是谁?   也不知多久,他们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   所有人都心头抽紧,包括殊王,他们死死盯着大门口,看到了渐显的玄墨鎏金纤细长影。   以及那把腰上佩悬的长剑。   曾出鞘,又入鞘,说明厮杀已结束。   但她一身血气,尤其带着冷练的血性。   战场杀出的煞气早已沉甸,变成了融缓的平静血液。   流淌着,流淌着,散发着血气。   殊王忽然皱眉。   败了。   一败涂地。   坍塌宫墙下,姚远的尸体被拖走时,他的衣服因为磨蹭而掉下一块发黄的绢帕。   多年了,始终贴身带着,不肯沾染血腥。   今日,它落地,留有一抹心口渗出的血迹。   他始终没能告诉那个白衣胜雪的温柔女子,他是当年被她随手救下的年轻乞儿。   因为再见时,他已为最卑微的阉人。   而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简无涯,为此承受封印。   嫉妒是人的天性。   自卑是人的懦弱。   这么多年来……他无所求,只为了那个眉眼间跟她总有几分相似的孩子。   他很好,骨子里像极了他的父母。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找自己。   姚远不知是自己是该绝望还是欢喜,被击溃奄奄一息之前,曾对明谨嘶声求了一句,“别伤害他,他是……”   “我知道。”   真正确定对方知道,姚远这才放心,而后放弃挣扎,安静死去。   她一定是被谢明谨留在了边疆了吧。   以此绝他最后一次的妄想,以报复当年他放纵自己跟苏吾君放纵作恶的猖獗。   这寥寥的一生啊,终究不能再见她一面。   琴白衣。   ——————   明谨一来,所有宗室都颤抖了,噤若寒蝉,太医院掌院其实松了口气,他历经三朝,什么场面没见过,也已洞悉到一些隐秘,但为了保合家安危,也只能恪守本分,能不管的绝不管。   “参见娘娘。”   掌院跪下去的时候,明谨微抬手,庄无血等人就收了武器,与之对峙的禁军也收了佩刀。   她跟站在门口的太子目光对上,太子有些失神,大概想到了什么,又不明。   她只淡淡一句,“过来。”   她擦肩而过,太子回头看她。   最终跟了过去,跪在了榻前。   明谨走到床边,坐在了宫人推过来的椅子上,看着容色枯槁的仲帝,她看了好一会,目光幽深,却不说话。   这种沉默让人畏惧。   太子近距离看到了她的沉默。   像是一座遥远而无法抵达的峻山。   片刻,明谨伸手,手指点在了仲帝的手腕上,输入内力。   “喊百官来。”   言太傅等官员匆匆入宫,跪满了整个内屋外屋,他们等了很久,又似乎没多久。   仲帝终于睁开眼,看着她,有些失神,却是笑了,“你还是回来了。”   “我回来,也不一定是好事。”明谨声音薄冷而沙哑。   “人生在世,不能追究太多的,否则太累了。”仲帝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己。   “那你累了吗?”明谨问他。   “我不追究,只是强求。”   明谨不说话。   仲帝看着她的眉眼,看到了她垂眸之下的冰冷。   他阖眸,转过脸,看着外面跪了一地的人,唤了言太傅过来,委托他执掌阁部,托付朝堂政领,“至于国家将来,听皇后的,她要如何便如何。”   太子一怔,但沉默着。   众人错愕,尤其宗室的人分外动乱,大声呼喊质疑。在这样的混乱中,仲帝忽然笑了,“喂,谢大丫。”   满屋子的宗室权贵跟臣子又都惊住了,茫然无措。   这谁?   太子也错愕,抬头违背礼节看向自己的父王母后。   他看到了一人在笑,一人无笑,却是发怔。   明谨怔着,转头看仲帝,对上他含笑如清雅单纯少年郎的双目。   “我说啦,你如果回来,我一定告诉你一个我最大的秘密。”   “你能不能凑过来点。”   明谨似迟疑,但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下靠近他,然后,听到仲帝在自己耳边说:“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妄想。”   “但是,我不会道歉。”   这是他最后的偏执。   发丝微微垂,略遮掩了眼眸,明谨没说话,只是重新坐了回去,倚靠着椅背,静静瞧着他。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古老的院子,二楼窗户。   她发现了的,在那里可以看到她的住所,她最喜欢玩闹的地方。   她放风筝的地方。   她跟褚律曾经最纯真开心的地方。   有另一个囚犯曾经被关押在那,总是偷偷望着。   ——————   仲帝也看着她,毒性攀爬全身,蔓延到他的面家,他最终闭眼,只是手指最终揪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君王崩逝。   却是无人敢哭,因为明谨面无表情坐在那。   他们都在想仲帝最后留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国家将来,她说了算?   她会说什么?   “君上如此违逆正统,恐是已被妖女……”   明谨等着他们把这些话说完骂完,等着他们在猖獗的愤怒中最终因为更强烈的恐惧而跪下痛苦,也等着殊王最终开口。   “您待如何?”   明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宗室,勾结苏吾君遗留之人霍乱宫闱,毒害君王。”   “除了太子,其余的。”   “杀!”   太子猛然抬头,眼中最终暴雨倾盆。   ————————   百官被拖走,宗室被生生屠杀在屋中,除了太子一个褚姓人,一个不留。   血流遍地,尸身累积。   有官员骇然,想阻止,但被言太傅的人拉住了。   “太傅,您……”   言太傅冷然道:“西郊大营参与叛乱,救驾时,南郊大营调遣守门,本是姚远跟殊王的人,但却让她的人入宫城而无警示,这意味着什么你们不知道?”   众官员一窒。   意味着南郊大营是三姓家仆,表面上服从君王,暗地里被姚远跟殊王拉拢,但背后却是她安排的人。   “那君上!!?”   “君上知道。”言太傅深深叹气。   自谢明谨杀苏吾君而不死那一天起,她就已经脱离所有人掌控了。   何况,自她愿意走进这座宫廷开始,她跟君王就做了最大的交易。   他要她这个人。   她要这天下跟所有褚氏人的命。   当然,也包括他的命。   一座宫廷,一次无言无契约的协议,颠覆一个三百年的王朝。   成就了她最终的宿命。   杀戮之后,屋子血气浓烈中,明谨弯身,贴近了已经开始转冷的仲帝尸体耳畔说:“再见,二狗子。”   只是要一个她,他放纵权力,谋略深沉,诱引厮杀,让一些人成为当中的牺牲品,最终形成她不得不进宫的局势。   这是他的局,他不肯回头。   她也不能。   明谨低下头,落下泪。   “我们谁都不无辜,所以谁也别想得到救赎。”   等明谨收敛泪意,起身,走出这间屋子,她已是这昭国最至高无上的人。 第250章 登基   ————————   褚兰艾被监察院的铁骑从封禁的密室中找出来的时候,自身状态十分萎靡沉默。   她是被殊王关起来的。   庄无血看了她一眼,既不冷酷,也不热络,保持了当年对她这位宗室贵胄的尊敬客气,但下手也不含糊,还好,本来殊王府也没其他血亲了。   跟皇族血脉最近的一支,其实是最单薄了,她父亲自她母妃逝去,连姬妾都没纳一个,所以偌大的王府十分空荡。   “能否问下府里这些下人,是否会被处置?”褚兰艾其实可以直接问谢明谨如今的政治态度——是否全诛杀宗室,以灭绝之态,甚至牵连所夹带的府邸人力以及附庸官僚。   但她不忍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庄无血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还未知,主君当前还未昭告天下。”   “边疆呢?”   “边疆已平,斩尽大荒武道,大荒三十万大军只有稀疏两三万绕路逃入荒地,其余残部尽灭于两国交界河岸,如今,萧帅统御二十万守军北境。”   褚兰艾有些失神,最终神色复杂极致,悠悠一叹。   这褚氏的帝王,至少百年几代以来,竟全不如谢家一个被迫进宫的女子定鼎天下。   单是打退大荒这一件事,民间就无法起沸腾之势,文武百官也拿不出祸乱之因来反抗。   褚兰艾看向远方,却是谢氏于都城外的祖陵方向。   “谢远……好厉害的人。”   她不夸谢明谨,是因为后者本就有能力做到,但论如今格局,恐怕早在谢远的谋划之下。   不论谢明谨怎么选,他的确做到了为她算计未来护周全的承诺。   退可沧海逍遥,进,则登顶为至尊。   褚兰艾双手佩戴着镣铐,仰面看向天空明朗的天空。   “天,还是亮了。”   庄无血其实不懂这句话,他本身就不是多风花雪月的人,毕竟豺狼这辈子也只在乎猎物跟争斗两件事。   他没应,只是看向前方提剑站着的白衣女子。   监察院的人不敢拦着,只能看向他。   庄无血好像也不意外,他问梨白衣“梨大人这是?”   梨白衣说:“我要带她回白衣剑雪楼,你回去禀报她,要拿人,上山。”   其实气氛很紧张,监察院无疑站了谢明谨那边,但白衣剑雪楼自来拥护褚氏王权。   谢明谨从边疆独身赶回,把琴白衣两人留在边疆,等诛杀了忤逆之人稳拿局势,梨白衣她们赶回来也无济于事了。   可这不代表白衣剑雪楼就这么算了。   梨白衣面上满是疲惫,眼底都有了了血丝,一袭白衣风尘仆仆,俨然是死赶回来的。   此时,她提剑,剑没出鞘,浑身的气势却十分凛冽。   庄无血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因为他始终记得是这个人不远千里陪着谢明谨赶回去救谢明黛,也是她陪着送了谢明黛最后一程。   褚兰艾看着这个师妹,忽然眼底酸涩,但眼看着她跟庄无血要对上,便开口道:“梨师妹,自古成王败寇,我褚氏自己先违背了当年的承诺,先狠绝在先,也该如此,我既尊享荣耀,最终也该承受这些。”   “本身,这世上本就没有永不坠落的王朝。”   苏玉珠,言贞,谢明谨,她褚兰艾,她们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只是有人死了,有人带着恨意活着,有人则在炼狱中选择推翻一切。   遥想着四五年前她接触谢明谨时的姿态跟思想,如今看来,十分天真幼稚。   因为当时都不知道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何其残酷。   如此一想,其实她们都不如苏玉珠。   褚兰艾看得开,梨白衣却很坚持,直到褚兰艾反扣住她的手腕,沙哑一句:“不要为难,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她,你也知道她为何会如此,对么?”   梨白衣被触动了心境,眼眶红涩,仿佛至深痛苦,她转过脸,扶着门宽。   午夜梦回,她都不曾跟别人提过那个山洞里真正所见。   褚兰艾笑了笑,伸手拍了下她的肩头,“放心,她就算要取我性命,也绝不会太残忍。”   然后,她主动跟梨白衣擦肩而过。   庄无血微微躬身,行礼后,才带着褚兰艾离去。   留下梨白衣一个人站在原地。   那寂寥的王府,空荡荡的孤寂。   没多久,她出了王府,回到了白衣剑雪楼。   琴白衣跟她同步回都城,只是前者先回了白衣剑雪楼,她则是匆匆前往王府。   现在,她回到山中,已是入夜。   提灯见野。   琴白衣一直在等着她。   梨白衣走过去,一步步走着,最终跪下,被弯腰的琴白衣搂住她,后者感觉到了前者落在自己肩头的泪意。   她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   山洞,老鼠,啃咬痕迹……   事情太多,一件一件压着,才把最源头的恐怖给沉淀了,可一旦最可怕的结果显现,这个源头里藏着的血水就会翻涌伤来。   从胃部翻涌到喉口。   满嘴的血腥。   褚兰艾说对了,她在边疆知道这件事变故时,的确第一时间就顿悟了。   谢明谨的一切变化,其实早有预兆。   好像也顺理成章。   只是人总有妄想,觉得或许不会那么糟,或许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师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琴白衣一直在安抚她,却也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要怕,不要因为一个人做了什么就去否定她,也不要因为一个人没做过就去承认她,这世上人无完人。”   “圣人跟邪魔,其实都在一念之间。”   “你要学会用心去判断,就算是我,可能很久以前也做过对不起一些人,却顺从了私心的事。”   梨白衣有些纳闷,但也从琴白衣身上感觉到了淡淡的感伤,但最终,她喃喃问:“我能做到么?”   “不要在意能不能做到,顺从自己的心……”   ——————   监察院地牢,褚兰艾等了很久,好多天,都没能得知外面的情况,也没见到谢明谨,直到某一天。   竟是谢明容来了。   “她穿上龙袍了吗?”褚兰艾笑着道。   “明日。”   “谢谢你还来通知我。”   “客气。”   谢明容踱步走下台阶,褚兰艾并没有厌憎或者痛苦,反而释然了似的,笑了笑,“其实她穿什么都很好看,登基了也一定很气派。”   “我应该看不到了。”   褚兰艾一怔,抬头看她,“你们……”   “谢氏会回乌灵。”   “不做王族么?”褚兰艾惊讶之后,又恍然了,“也对,王族也不好。”   “对你们,对她都不好。”   “那你为何今日来找我?”   褚兰艾想过谢明谨可能来找自己,但绝没想到谢明容会来。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褚氏都死得差不多了,我找不到其他褚氏人来说一些话了。”   褚兰艾盯着她,“说什么?”   “其实也没有,只是想谈一谈当年谢褚两祖宗一起打天下的事。”   “恐怕你们褚氏后代帝王也早已把陈年往事给涂抹干净了。”   褚兰艾一怔。   “当年,开国之争,推翻大周天下,共创帝国,如今的权爵氏族,不管是已灭的,还是如今的三十五氏族,都是当年的追随者,你们家的太祖擅打战,我们家的太祖擅谋略,两人亲密无间,毫无猜疑,这才能打下天下,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第一关——到底谁为天下之主。要知道追随者们并无意侍奉二主,一开始就是有偏向的,若是不处理好既为分裂。”   “你说,两位太祖最后是怎么定下尊卑的?”   褚兰艾沉默,后道:“褚氏掌控了天下,所撰写的自然是有利于我们颜面的,而你们谢氏……”   “也是有利于你们颜面的。”   褚兰艾一怔。   谢明容眉眼淡漠,却轻声道:“不过我大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了让我有底气去陪着明谨走最后一步,他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摧毁我对你们褚氏的所有尊重——当年两位太祖定天下的方法,其实是……”   是什么呢?   当褚兰艾听到谢明容所说,她错愕,难以置信,后笑了,笑了之后又略含泪。   含泪带笑。   “抓阄?竟是抓阄?”   谢明容神色复杂,也谈不上对淡定自若,“你们褚氏代代不如先辈,也别怪明谨后来居上。”   既是嘲讽,也是一种无奈。   也就是说,当年如果抓阄没输,现在的王族没准就是谢氏了。   可后世人在意的,当年那两位在意吗?   当年两位太祖何等豁达,何等随性,到了第三个百年这几代,开始生了私心,处处提防戒备,而这种杀意自景帝开始爆发,从褚峥开始达到巅峰。   当然,谢氏也有错处。   人无完人。   褚兰艾沉默良久,才叹道:“其实你不必来与我说这些,我已接受,也能理解,何况我是个必死的人……”   “除非……”   她抬起脸,看向谢明容,“你是来找我试探隐秘的。”   “你的父亲,殊王,他跟姚远联手,但以我对他的理解,他不会贸然走这一步,除非确定明谨会上位,并确定她会灭褚氏——在此的前提,他可能已经知道了明谨的身份,那们,他是否留有什么手段给你,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哪怕他故意将你囚禁起来以撇清关系,但这些都远远不够。”   谢明容的言语字字珠玑,也在为明谨扫清隐患。   褚兰艾盯着她,好一会,才寥寥道:“我不打算用在自己的生死上,但我安排了可信的人,如果她会对白衣剑雪楼动手,这个秘密就会暴露出去,如果她不会,那么一切无碍。”   她的父亲为她计了后路,可这后路她不想要,而她也不确定谢明谨到底会不会狠绝到彻底,连白衣剑雪楼也会一并铲除,所以,她只能作此打算。   毕竟以谢明谨如今的实力,天下以无人能取她性命了。   可谢明容来了。   “白衣剑雪楼……”谢明容皱眉,褚兰艾到底是褚家人,就算谢明容感念对方始终的善意跟中正,为了明谨日后无隐患,她也可以下狠心,但白衣剑雪楼不一样。   “你这个打算,很好,我也奈何不了,只看明日如何了。”   说着,谢明容给褚兰艾喂了一颗药。   褚兰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昏沉中暗暗想,的确只能看明日了。   可她大概看不到了。   ——————   次日,登基大典。   说隆重也隆重,因为昭国边疆大捷,群臣归顺。   说冷寂也冷寂,因为内部杀戮过重,噤若寒蝉。   谢家没人来。   言太傅等人其实心知肚明——从谢明谨入宫前自请除族,一切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明谨是冷漠的,仿佛皇后时什么样,现在的她依旧是什么样,只是换了衣袍,在祭天时,她在祭台上沉默良久,导致礼部大臣战战兢兢中提醒吉时快到了。   明谨回神,看了他一眼,后者连忙退了几步。   底下,太子身份最尴尬,但依旧站在归属于他的位置,他很沉默,比从前更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中,单手扣着腰上九天悬剑的明谨低低一句。   “来了。”   谁来了?   白衣剑雪楼的书白衣。   提剑而来,白衣胜雪。   ——————   文武大臣们俱是惊疑,已回朝的萧容在底下三十五氏族微微躁动的时候抬手,众人这才安静,然后安静看着三朝护国者轻飘而来。   最终飘落明谨跟前。   “等我?”   明谨淡淡道:“您一定会来。”   “我打不过你了。”   “我的命是您舍了根基救的,若杀,我不会还手。”   “若如此,这个典礼岂不是废了?”   “不会,我无子嗣,下面那个喊我母后的孩子会上来继续完成它。”   太子一怔,文武官员也是错愕。   倒是萧容毫无意外。   书白衣沉默了,最终轻叹,“一个武道人,永远也不会接受让比自己强的人自陨于跟前,这是耻辱。”   明谨淡淡一笑,“您今日若是不动手,就等于违背了立宗之约,褚氏违背了盟约,谢氏也违背了,都不无辜,但白衣剑雪楼不必如此。”   “没有违背么?你其实知道,我们白衣剑雪楼也早就违背了……呵,苏吾君是真的厉害,都算准了。”   “白衣剑雪楼的确必须维护王权,恪守宗规,至死方休。”   “而最后的结果要么你下不了手而自陨,要么就是我们白衣剑雪楼为你所灭,当年昭国三方扶持的巅峰局面也会烟消云散。”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一件事。”   明谨一怔,便看到书白衣拿出了一个盒子。   “看看吧,太祖留下的。” 第251章 宽容(明天最后一章)   ——————   如今也没什么好让明谨害怕忌惮的了,尤其是褚氏的人。   明谨手指轻巧打开了盒子,拿出了里面的黑底龙纹卷轴,拉开看了一眼,眉梢微定,看向书白衣。   她无言,书白衣却是道:“祖辈传下来的,我拿到它的时候也很震惊,当我师傅并没有多言,只说白衣剑雪楼乃尊褚氏太祖之令创立,祖师琴无忧后来又从太祖手中得到了这个,保留至今,历代白衣剑雪楼掌门人必须恪守它门规,但最高的门规就是它,临驾于所有门规之上,因为这是太祖最后遗留下的命令。”   如凡俗很多人的遗嘱一般,最终有效的自然是最后一次的遗嘱。   白衣剑雪楼遵从的最高规矩也源自于此。   可到底是什么规矩,能让白衣剑雪楼违背遵守三百年庇护褚氏王权的规矩,静默看着明谨几乎屠戮整个王族呢?   明谨手指点按着卷轴,道:“前辈觉得我需要它?   还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个而对褚氏网开一面?亦或者怕我杀了褚兰艾。”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客气温和,起码待白衣剑雪楼的人一直是这样的。   但言语内容里也满是对褚氏的冷漠。   她杀褚氏到底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仇恨,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若是动手了,就不会回头。   “我也没这样的妄想。”   “打天下的人,如果真能留手,也守不住这个天下。”   书白衣没明说,但明谨知道他的意思——当年褚谢也没对大周留手。   想到一些深处的隐意,明谨没说话,只是将它合起来,无意让下面的人看到,更无意让探究的言太傅等人知道,更没有理会太子这个如今唯一还在朝堂上的褚氏人。   “真的不公开?这对你以后的路会好很多。”书白衣如此劝道。   结果明谨只是浅淡一笑。   “无所谓日后是否有人反我,自古大业帝王位,能者居之,我能杀褚氏,就不怕别人来杀我。”   转过身,扣着剑的明谨冷眼瞧着祭台下面站着的文武百官贵族公卿,语气很轻,几乎只有书白衣听到。   “我要这个天下,跟我是谁无关,只因为我想要。”书白衣被这一句话镇住,似隐隐见到了当年豁达英武的太祖,以及算无遗策遗世独立的谢老祖。   他闭目,后叹息,只带着盒子下了祭台。   那一天,文武百官直到跪下都没能看到昭国唯一的女帝对天祭拜,她只是站在祭坛上对着袅袅升起的烟气眺望远方。   毅然而决然。   次日,褚氏诸宗室府邸被羁押的女眷跟年幼子嗣全数死于监察院一场瘟疫。   其中包括褚兰艾。   ——————   而这一日,褚兰艾昏沉醒来,却闻到了山野清香,醒来时,已见窗外空幽。   若隐若现的云雾缭绕,清雅却古典的建筑似曾相识。   “白……白衣剑雪楼?”   她有些懵懂,却久久不能反应过来,直到端着药的梨白衣走进来。   “梨师妹,这是?”   “我也不清楚,昨晚你被人送上来的。”   梨白衣把药放在边上,留意到褚兰艾似乎在思索,后面喃喃自语:“她竟放过我了?”   能把她送到白衣剑雪楼,就说明放她一马了。   她不明白这是谢明谨自己的意思,还是谢明容或者梨白衣替她求情了?   “我应该没那么大的影响力,但她确实留手了,可能……一开始也没杀你的意思。”   梨白衣不确定在褚兰艾面前说明谨的好话妥不妥,但后者沉默半响,用极复杂的语气说:“这对她来说并不明智。”   “不知道,涉及生死,去揣着他人的任何用意都不妥当。”   “尤其是她的。”   的确如此,褚兰艾轻轻一笑,“能活下来,已是最大的眷顾了。”   她的笑意看似豁达,但梨白衣最近经历过太多生死惨剧,从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剑客懂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她看出了褚兰艾眼底的觞色跟疲倦。   “我……希望你能珍惜。”梨白衣万分柔软,又万分严肃,握住了褚兰艾的双手,如同握自己的剑那样郑重且执着。   “每个人的命都是独一无二的,若逝去,有人哀离,若存活,有人欢喜,不求你为他人欢喜而苟活,但求你去思索这人间的意义。”   褚兰艾一怔,却见梨白衣低低一句,“我之所以不能怪她太狠绝,既是因为这人间对她从来不留情面,她遭遇那么多都能活下来,为自己寻找到独立在谢明谨这个名字之外的意义,你为何不能?”   “你总说曾想与她交友,可惜命运奈何。”   “其实是命运拿我们无可奈何。”   “因为我们总不肯服输。”   最终,梨白衣还是以自己固守且从未放弃的武道之心说服了褚兰艾。   褚兰艾下白衣剑雪楼那一天,这一年冬日的雪终于下了,已改名换姓决意凭着不低的武功游历江湖的她换上了粗布衣衫,骑马过河川,快经过都城城门的时候,迟疑了下,还是换上了面具,到城门口静静望着它很久很久,最终绝然含泪拉了缰绳,清越而行,再无回头。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她回顾此生,才明白她至此走出了牢笼,但谢明谨终究是被困在了人世间最大的牢笼之中。   天下,权力,以及孤独。   但她也不知道在她离开都城的同一天,谢明谨孤身回到了圭甲山,带着一头摸样威武却不怎么聪明的异兽过山川险峻,进了皇宫圈猎的苑山。   那是她此后许多年里除了皇宫待最久的地方。   ——————   此后许多年,不管是游历江湖的褚兰艾,还是仍旧不放弃寻找师傅遗子的斐无道,抑或是已经开始茁壮成长起来的陈不念等昭国武道精英,他们都见到了昭国真正的局面。   女帝第三年,因为两度入侵失败,大荒内部民怨沸腾,国力大衰,掌握大笔资金却念念都要被剥削的商贾利用大荒的商奴制度漏洞而豢养大批奴隶,又从昭国走私了许多兵器,最终心生野望,屡屡与大贵族们夺权,内部阶级厮杀的结果混乱了朝堂,本就心力交瘁的荒王最终庇护了贵族,大规模血腥镇压商贾,商贾不满,打着为底层削赋跟废除奴隶制的名头掀动大荒百姓起义造反,以推进改革,这种冲突越演越烈,最终变成了大荒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屠杀。   屠杀以两败俱伤结束,但还未收尾,昭国五十万大军北上……   第四年后,大荒战败,举国投降,无条件归顺……昭国封大荒商贾之领主燮为一方藩王,归附昭国。   第九年后,大荒属地再次有大荒王族遗部落勾结塞外以求复辟王国,首先欲猎杀燮王,但被提前洞察,被昭国军队跟燮麾下的军队联合绞杀。   第十年,大荒跟昭国之间遗留的空白疆域塞外二十八部被踏平了领主归属,完全吞并,至此,疆域版图完全连通,造就昭国最强盛的疆域。   第十五年,太子褚邺已二十多许,风华正茂。   这一年,女帝已近四十年岁。   ——————   “君上已从苑山归来,太子殿下可要请见?”   老迈的宫人躬身跟太子褚邺行礼,抬头时,见到曾清贵典雅的少年太子如今不该清隽之气,只是眉眼也沉甸了许多稳重,似是磐石一般。   到底是经历过血腥磨砺的,稳得住,只是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老宫人不敢露出些许叹意,只遵从严苛的立即低声不语将人带进幽深且僻静的宫廷。   但他估计没想到会撞上刚从乾宫前出来的翎妃。   说起来,褚氏被诛灭的时候,朝野内外都默认谢明谨会血洗后宫,但没想到这些后宫三千佳丽都被给了选择,要出宫的可以出宫,给一笔安置费,若是不出宫的,也可以为宫廷终老。   最终也出了一些,大抵是心有归属,只是为家族逼迫,或者其他各种原因不得已的女子,要么是怕在后宫寂寞且难断生死……   翎妃没走,出人意料,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她的家族多年仰仗她得宠才得以起来,若她失去了尊位,成了普通的女子,多数是要被家族以美貌再卖一次的,用她的话说,为人女子一世,为家人卖身一次也够忠孝两全了,没道理还卖第二次,又不是贱。   这句话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也传出了宫外,惹得她的家族分外羞恼,却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听说那天女帝听了这话后,笑了笑。   聪明的人看出来了,这位翎妃能“得宠”多年其实也并不为仲帝多眷顾的女子能不为皇后算计惨死,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是说中了当时女帝为主君的世道,女子实该不必那般自轻自贱的。   宫里养着,吃好喝好度过余生不好么?   何况谢明谨也不爱搭理她们,爱怎么出入怎么出入,因为她本身是女子,便是后宫妃子们因为外出勾搭了什么人有了身孕也栽不到她身上,实已,宫里的妃子们日子过得可不要太好了,外面的官妇们偶尔不爽时也暗暗嘀咕——这可比男子为君王时痛快多了。   不过即便如此,宫廷内外也直到翎妃此人吧,对女帝分外忠诚,日常嘘寒问暖,若不是天下皆知谢明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真当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太子褚邺自然也知道这些事。   他神色无变,只是跟翎妃略一行礼,反倒察觉到翎妃应承回礼下的些微打量。   翎妃很聪明,所以知礼数,现在仲帝死了,整个皇宫内外她们这些宫妃最不能招惹的就是这最后一个褚氏人。   所以她低眉顺眼,清冷寡淡,仿若端庄自持,很快离开了。   只是走到小花园时回头看了一眼褚邺等在殿门外些微肢体小动作,她微微皱眉,撇撇嘴。   外面的人都掰扯她想罔顾男女之伦去攀附当今女帝,其实她就是想抱个大腿就是了,但这个褚邺……似乎谢明谨也没有养废他的打算。   不杀,不养废,手把手教政务,委以重任,却又冷淡不清净,没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重要的是她连文武百官委婉劝她纳个王夫留个子嗣继承大统的意思也没有。   真真如世外风雪中不见挪移的磐石,却又那般高高在上。   没有半点人情之欲。   ——————   褚邺得了允许,进殿,扑面而来一固清冷气儿,让本喜静的他都觉得心头发凉,他踱步走进大殿,正见到明谨倚坐在殿外露天的闲庭的美人靠上,对着外面养地极好的园子小天地。   她鲜少穿龙袍,下朝了便是一身常服,偶尔玄墨,偶尔赤血,皆是单色且无繁杂,长发披肩,眉眼隽凉,却是通体如神祗,哪怕是拿捏着鱼饵闲散投喂,也总带着几分波澜不惊。   这么多年,她容色始终不变,仿若岁月待她终究宽厚了许多。   褚邺踱步过去,隔着几步远行礼,“君上,儿臣前来……”   他来诉诸差事,一言一语皆是规整严谨,目光也从未逗留在她身上,直到说完,大殿一下子就寂静了。   很久以后。   他才听到明谨说了一句,“多久了?”   褚邺疑惑,抬头看去,看到她依旧侧看着池子里的游鱼。   “您问的是?”   “十五年了吧。”   褚邺这才明白,低头应了声,“是。”   “你想做帝王了吗?”   褚邺大惊失色,却见明谨转过脸,不冷不热问了一句,“想不想坐我这个位置?”   褚邺本来惶恐跪下,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对方不喜欢太卑弱的人。   能入她眼的,必须是无双的翘楚,至少不能比萧容逊色。   “只要是您决定的,我都可以接受。”   明谨淡淡笑了下,单手抵着脸颊,似笑非笑瞧他,“若我跟你只能活一个,你怎么选?”   是要杀他了么?   褚邺垂眸,“十五年前我就该死了。”   察觉到一开始明谨就自称“我”,他也把称呼换成了“我”。   那一时,他恍惚决定他们之间没有身份之别。   “没有该死的人,只有不悔的抉择。”   她深深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什么,又在思量什么,他不懂她的眼神,只觉得她看穿了自己的心脏跟灵魂,仿佛……   “姚远是我杀的,你恨吗?”   褚邺身体微凉,但最终还是回应,“恨。”   他的眼底红了。   像是经受了无穷大的痛苦。   明谨却不再看他,只轻轻道:“若有所得,必有所失,他为你计量的,你放不下,那就只能失去一些你想要得到的。”   啪嗒,她将一盘鱼饵尽数倒进池子里。   “准备下接我的位置。”   “出去吧。”   三个月后,明谨传位于褚邺,而后施施然离开了都城,没人再知道她去了哪里,很多人都以为她走之后,昭国朝廷会内乱,比如褚邺跟萧容会有厮杀,但没有。   萧容一如既往该领兵领兵,该交权交权,也不成婚,闲云野鹤一样,只是偶尔假期长了,会往都城外跑,但不知为何,新帝褚邺反而因此越爱委派他重任,非要把他绑在都城跟边疆,让他分身乏术。   日子久了,有些人就品出一些滋味来了,却是不敢多说。   终究是不能说的隐秘。   一如她走那一天,褚邺含泪站在宫城最高的阁顶,望着远方怎么也看不到边的山河世界。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殊王跟姚远所谋,但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姚远为何如此谋。   因为看穿了年少的他难以控制的心悸,违背了礼法,触犯了他父王的禁忌。   仲帝不死,他必死。   谢明谨若在宫廷,他也会永远跟姚远一样,一辈子都困在可望不可得的痛苦之中。   或许,她也知道,很多年就知道了,只是没说。   到如今,他都不知为何她对自己如此宽容。 第252章 结局 (上章251,今天结局,编辑让我给个番外结束,看改天)   ——————   有人说,当今的缙帝既不像历代的君王那样或狡诈,或勇猛,或阴冷,更不像他的父王仲帝那般隐忍又残忍。   冷淡,但颇有君子之风,只是风雨时又有雷霆之怒,颇像江湖侠客一般豁达而不拘小节,坚毅而不失宽厚。   说起来,这是极完美的君王气度。   但时日久了,一些当朝老臣又总觉得这位缙帝其实更像是两个人的结合——曾经的谢明谨,后来的谢明谨。   为君王手中扶持而成长,为君王座下恩威而苟生,为君王舍天下而承天命。   这就是缙帝,但他也是孤独的,孤独到国事之后,再无个人私事。   无论后宫,无论子嗣,他平静如秋水,孤独似冰川。   但大抵上,君王总是孤独的吧。   仲帝是最可怜也最任性的君主,可他到底凭着任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不能任性的人,最终也只能守着这万里河山,空看日月星辰。   内外总有风云,从无平静之江山。   但是否还会有人念想起当年的那个人,那些事?   不管如何,她终究是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本固守在都城的谢明容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接管她位置的谢至臻跟非谢家人但更似谢家人的谢之檩以及经受过波澜而成长起来的下一代依旧在朝堂跟军部耀眼摧残。   仿佛谢家的血脉本该如此。   强大,克制,耀眼,不曾屈服。   这就是世代,也是王朝更迭的魅力,也无人知道谢明谨走的那一天,带着谢明容跟接管了明谨手下生意网络而早已在都城各地开了无数饭馆的谢明月上了白衣剑雪楼。   这是她自登基后第一次上山,仿佛此刻她才有资格走在这清雅小道上,也能心无旁骛履行十五年前许下的诺言。   跟着她们的还有大毛,不过它贪玩,在林子里霍霍了不少山禽,鸡飞狗跳的,正在练剑的梨白衣不由收剑,往下眺望,看了好一会,回身进去煮茶。   等明谨她们到山顶,茶香正好。   谢明容道了谢,看了一眼这些年来沉稳了许多依稀有几分琴白衣气质却又更坚毅的梨白衣。   但后者如旧,气质依旧纯洌如山中青梨花。   “你这是……突破了?”   梨白衣闻言,微微惊讶,看向明谨,“你教她习武了?”   莫怪看着年轻了许多,依稀复原了当年谢氏长姐的风采。   明谨还没说,坐没坐相的明月就咬着果子嘟囔道:“大姐年纪大了,不好弄,不像我,我推骨一次就可以了。”   永远学不会优雅言辞的谢明月依旧得了谢明容端方冷然的一瞥。   明谨转着茶杯,却是淡淡道:“你推骨一次,可以给她推骨三次。”   明月一愣,“啥意思,我习武天资不及她啊?”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明容好啊,是个武学奇才。   明谨:“不是,你胖。”   明月囧了下,扑过去要掐明谨,但明谨淡淡给了一个眼神,后者顿时怂了,一转方向,扑到明容身上。   “大姐,她凶我!”   明容无可奈何,攥着她,提出能不能让自己两人在白衣剑雪楼住几天,接受下天下武林之至地的武学熏陶。   梨白衣自然乐意,应允后,两人被剑雪楼的其他弟子带走了,留下明谨跟梨白衣两人。   十五年,本来庇护君王身边的白衣剑雪楼再无人随驾君王侧。   梨白衣跟明谨也有许多年不见了。   “听说你苦修去了,怎么没去渡海?”   梨白衣抬眸,道:“师傅说放下了一切的人才有渡海的决心,我还做不到。”   明谨瞧着她,凉凉道:“放不下我么?”   为君王多年,她的一言一行都自带威严,哪怕她刻意弱化,也尤有几分摄人的滋味。   毕竟也才刚卸任。   但……似乎又似曾相识。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梨白衣恍惚了很久,终究红了眼,点点头,没有否认自己内心的偏执。   “大抵是吧。”   她既无法找到再陪伴昔日友人身边的理由,又放不下往昔。   多少练剑的日月,她都深刻清楚自己的决断——假若那位女帝会遇到危险,她一定还是会如同从前一样,二话不说,提剑便去。   哪怕当年的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贵女,后来的她是一人斩断大荒武道的昭国武道第一人。   “都快上善若水了,还不渡海,让当年的前辈们情何以堪?”明谨问她。   梨白衣一时不明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明谨却没明说,至少喝了茶,伸手抚了梨白衣的脑袋。   后者如今也早过了年少青涩的摸样,却仍旧被她当小妹妹看。   大抵是因为梨白衣心性从未老去,依旧是年少至纯。   但明谨……她已经历太多太多,心怀山海,可比日月。   明谨走了,去见书白衣,梨白衣还在原地沉默思索。   她到底什么意思啊?嫌弃自己还没上善若水?还是不悦自己十五年都没去随侍左右?   ——————   后院僻静,依稀可以听到崖对面的峰头有一些白衣弟子在练剑切磋,也可听到阁内的谢明容两人本着半吊子的武学知识被白衣剑雪楼的白衣儿郎亲自辅导。   “你这是要带着她们走了?”书白衣从后面走来,笑问道。   明谨回头,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年纪不小了,不成婚,想到处走走,习武健身,做生意,这些都可以。   书白衣看着她良久,叹道:“十几年前世人以为看尽了谢明谨的命,十几年后,其实又都看错了。”   “你要的不是天下,也不是成就谢明谨独立在身世之外的价值,而是为了一种信念。”   十五年前,下了祭台的书白衣是有些遗憾跟感伤的。   大抵以为看到又一个人被权势所束缚。   但十五年中,他又通过许多事,看到出了一些什么。   “信念?”明谨反问他,似笑非笑。   “是,不管是蝶恋花,还是跟褚氏的恩怨,都是你后来遭遇的,但一开始,你接受的是谢氏一脉自古相传而下的教育,我想,你应当很崇拜谢高祖。”   “而这也是你能承受这些伤害,最终抗住九天蛊惑而维持理智的本因。”   因为不管是谢远,还是谢宗,无论他们是为她好还是为她不好,他们有一点都是共通的——他们始终骄傲于谢家的光辉门楣,想维护谢家的祖辈荣耀。   是谢褚结束了大周的乱世,开创了安稳的昭国太平局。   他们值得为自己的血脉而昂首挺胸。   可是后来一个个都被折腰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生死,而是信仰被崩溃。”   她懂了自己爷爷忍着对姑姑的敬爱痛心,为了庇护剩余族人而不得不亲手勒死亲弟弟的痛苦,因为这种毁灭性的痛苦,再后来任何人的牺牲都不再被他在意,包括他自己。   也懂了谢远对第二剑心的一生痴情跟半生无言以对,这种愧疚跟痛苦让他舍弃了自己本该由的所有野心跟骄傲,不惜去放弃家族信仰,只为遵守对她的承诺,庇护好唯一的女儿。   她更懂谢明容被谢隽击溃所有骄傲的痛苦,那也是一种信仰的崩溃……   因为懂,所以她要结束那个局面,重新开端,哪怕这种开端是残忍的,撕裂的,血流成河的。   她都无所谓。   好在,她成功了,既成功了,其余细枝末节就不必计较了。   “是,弱者在乎生存,强者更重信仰,不过,你今日上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当年承诺吧。”   明谨:“当年没必要问,今日可以问了——褚高祖为何会留下这样的遗命?”   十五年前的卷轴上留有的遗命出乎她意料,因为上面写的话很简单。   ——王权若有颠覆,若是谢氏,当为国家社稷继往开来者。   “一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我师傅被我缠紧了,后来说了他同样缠了我师祖才问出的答案。”   “大抵是两个原因吧,其一,在高祖看来,谢褚两家无差别,因为他只把自己的兄弟视为世上最亲近之人,甚于自己的后代血脉。其二,高祖托遗命者,乃是我白衣剑雪楼的创派祖师琴无忧,她当日很好奇,问了,高祖就给她说了一件事。”   明谨若有所思,却没问,书白衣却笑道:“其实说出来可能也没什么人相信,你可知谢褚当年定鼎天下分君臣时,麾下从者其实更多愿追随你家老祖?”   明谨不置可否,“大抵知道一些。”   这也是褚氏后代如鲠在喉非要处理许多氏族的隐秘原因。   “因为你的老祖……怎么说呢,可真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他会这个。”   哪个?   明谨偏头,看见孩童心性的书白衣手指点算,那摸样有点像是……算命的?   明谨一怔。   “奇门八卦,算计无双,当时那个时代,很多人都说他是半个天人,只可惜不能习武,但凭着一手预判之术,足以盖绝天下,而当年大周姬王朝也大抵是这般被他算计的。”   他骤然提道大周姬王朝,明谨寡言了片刻,后才淡凉问:“我父亲一定不知你早已得知我血脉隐秘,否则也不敢托付隐疾。”   “我也无法明说,命数这种事情,太玄妙了,当年你家太祖算到三百年后有谢氏女会入宫,并颠覆褚氏大业,他就跟褚高祖明说了,让他子孙后代别动谢家女歪心思,这才有两个家族起初一直坚守的规矩,但三百年太久了,总有些不听话的,坏了规矩,祸乱也就跟着来了。褚高祖自然知道自己兄弟的预判从未出错,所以思前想后,为了保谢氏血脉,找了琴无忧,又特地留下青雀令,这才有了这最后的遗命。“   书白衣想起当年那些长辈的旧事,也是唏嘘不已,但总体他是满怀钦佩的。   “不过总体对这件事,那两位也没太在意,有一次他们来琴无忧那喝酒,还曾笑谈若是谢氏有女儿做了这样的抉择,定是褚氏的儿郎不好,逼到了绝境,反了也就反了,左右谢家人的弟子定然是比褚氏的好,于家国有利。”   “对这两位的闲谈,琴无忧没多言,只是后来选继承人的时候,都会将这些事一代代告知下去,待三百年这一代,王朝真正更迭,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   不论是褚高祖的豁达跟对兄弟的情谊,还是谢高祖的半天人之术,都是超越时代的瑰宝。   但书白衣这个早已看穿一切的人,一言不发,守着秘密,任由乱世波澜,最终维持本意。   明谨固然天赋超绝,却也没想到世事这般宿命,尤其是……   “琴白衣前辈,是琴无忧一脉?”   “是的,算起来,她也是我白衣剑雪楼的嫡脉。”书白衣露出感慨之色,“对了,她前些年第二次渡海而出,你可知晓?”   “知道,我还让褚邺去送了一程。”   明谨轻描淡写一句话,书白衣何其敏锐,倏品出了点什么,惊愕后良久,最终苦笑。   “我说……其实还有一件事,琴无忧说最后一次见谢高祖的时候,后者朝她笑得很奇怪。”   琴无忧是女子,也是当年大周跟昭国更替后天下公认的第二高手。   至于第一……   “琴无忧前辈有说姬武是什么样的人么?”   昭国开创后,关于大周的很多事都被抹除了,连一些史记都没记载。   哪怕谢家历史深远,家传典籍无数,明谨也只知一些蛛丝马迹。   “大周太子姬武,被封为武神,恐怕到如今都是第一强者,只因为……”   “因为他是第一代天人之体。”明谨替他补全了这句话。   接着眺望远方,目光深远。   第二氏族的第二之姓怕是源自于此。   第一为姬。   姬灭,后才有第二氏族。   “不仅是第一代,当时的他已入天人之境。”   这话让明谨十分惊疑,“若如此,为何还会败?”   她可不信当年褚谢两位老祖真能杀一个天人。   毕竟谋算跟大势所趋也敌不过绝对的力量。   “姬太子是自陨的。”   书白衣道出一个可怕的隐秘。   明谨皱眉,“为何?”   “因为太子妃寂落乃魅族人,而魅族曾为姬太子率大军征伐而灭,部族毁灭,寂落痛恨,于是改名换姓到了姬太子身边,她成功了,不仅利用了自己的魅术加剧了姬太子武道过分刚猛的弱点,令他难以压制狂性,甚至与褚谢两位老祖密谋……他们赢了,但最后一战,仍旧不能奈何姬太子半分,姬太子太强了,为天下海内外第一人,若非有他,大周王朝早就崩溃了。   最后,是寂落挑动姬太子的杀意,最终故意死在他手中,以此崩溃了姬太子的心境……我听琴无忧留下的手札说,作为一个手下败将,看着永远无法击败的对手为情所困,最终自爆经脉,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走进焚天烈焰之中……那是一个武道之人此生难以跨越的执念。”   这也是书白衣那日对明谨所说的话来源之处。   明谨想着这种旧事,冷漠之下,莫名感伤。   她沙哑道:“所以第二氏族才有为情犯禁既为劫的说法,主要就是因为蝶恋花也就是第二氏族的族长亲眼看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仇恨而结合,又因为仇怨而双陨,他对情爱有天然的畏惧,亦不想再碰权势,所以才为蝶恋花设下条框,但因为血脉传承,魅族跟天人之体结婚造就了隐患,若是动情,总是偏执。”   一代代的第二氏族之人,所爱者,鲜少圆满。   总是悲怆。   但都没有这一代可怕。   谢褚姬,连着琴,好像仿佛轮回了当年的命运。   每个人都在这人间沉沦苦海。   明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身体流淌着三个氏族的爱恨情仇,最终,她笑了笑。   笑如繁花似锦。   因为不远处,梨白衣轻功跳上枝头,掠来,落地稳稳,匆匆又克制问,“你是让我陪你一起去渡海吧,何时出发?我们也能遇上师傅么?要不要带你的姐姐妹妹一起去?还有我得让我徒儿接管我的位置,师祖,您替我操办可否?”   寡言练剑许多年连收徒都没几个话的当代白衣剑雪楼掌门人愣是兴匆匆像个孩子。   那一时,书白衣抽抽嘴角。   他年纪大了啊,这一个两个都要渡海去吃海鲜,白衣剑雪楼什么时候得天下尊老爱幼的门规啊!   不过他怎么瞧着这孩子好像突破了心障,快突破了?   他谆谆开导十五年都抵不上人家上山一回啊?   这叫什么事儿。   明谨不理会梨白衣微红着脸委婉求书白衣答应的事儿,她踱步过去,不远处,明月正兔子般跑来,挽着她的手臂挤眉弄眼说梨白衣的大弟子一直偷瞧大姐,眼神不对劲儿……   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但天空阳光粲然,山海辽阔而无边。   完结番外提醒   番外已经写好了,交给编辑参加什么番外活动,是过年期间的,暂时不发在正文,大家别等,等过年有空再来翻翻哦,谢谢大家,也谢谢昨天紫旱小仙女的盟主打赏,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