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皇》 作者:山中君   作品简评:   姜雍容身为皇后却始终无宠,成为京中笑柄,但这一切在新皇登基之后发生了巨大变化。自小流落在外当了二十多年沙匪的风长天根本不适应当皇帝的生活,对姜雍容一见倾心,两人相识相知相惜,并肩作战,携手泽被苍生。本文情节处处反转,出人意料。男主人设精彩,永远不按常理出牌,时刻放飞自我。女主在和男主的相处中明白了爱的含义——最好的爱,便是由爱一个人,而延伸到热爱整个世界。 ============= 第1章 . 殉国 这么个大美人儿,死了多可惜……   九月廿三日,姜雍容准备殉国。   黄昏,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天边是绯红色的云霞灿灿生辉,上天才不管人间战乱,皇城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依然如期而至。   姜雍容坐在窗前,借着辉煌的霞光,对镜描眉的时候听到了鼓声。   不是宴席上端雅的《清平乐》,也不是大朝典上庄重的《黄狮子》,这鼓声遥远、沉重、急促,空气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受惊,然后慌张地逃蹿到坤良宫来。   这是战鼓。   近到这里都能听见,叛军大约已经攻到乾正殿了。   那儿有皇帝,有羽林卫最后的力量,最少还能坚守小半个时辰。所以她不着急,对着镜子细细地描好了眉,指尖上的寇丹殷红莹亮,那是她花了一个下午才染好的。   接着便是胭脂。   胭脂已经很久没用了,要兑上点蜂蜜先化开,然后再点上唇,再轻轻地往面颊上拍了一点。   像是被春光唤醒的花苞,镜中的脸绽放出明艳到极致的容色。   二十岁,正是花儿开放到最好的年纪,比十五时盛烈,比三十岁甜馥,唇上的那一点红简直像是要化作春露滴下来。   身上穿的是大婚封后时穿的袆衣,用的是最好的衣料,五年过去依然如新,上面的凤凰用金线绣成,在灯下灿灿生光,美出了一股杀气,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   头上的凤冠共镶有宝石一百二十八颗,珍珠四千五百颗,另嵌有龙、凤、翠云还有博鬓等物,重六斤七两,戴在头上似顶了个婴孩,真不知道五年前的自己是怎么顶着它完成封后大典的。   披挂穿戴已毕,镜中的人看起来已经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只除了眼神。   当初她信心满满,要做风家最贤良的皇后,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所以眸子晶亮,仿佛将日月光辉尽纳其中,但现在那些光早已经被消磨殆尽,眸子里只剩下淡淡的倦怠。   但这不重要。   待会儿两眼一闭,什么眼神都一样。   鲁嬷嬷和思仪都被她遣走了,平日里就空旷的坤良宫显得益冷清。晚霞转瞬即逝,天色暗下来,姜雍容掌上灯,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鲁嬷嬷房中找到白绫。   鲁嬷嬷进宫之初很有一番雄心,要替她整肃后宫,别说白绫,匕首和鸠酒都暗暗备妥了。奈何进宫却发现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后宫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人,皇后无宠,贵妃专宠,认真起来还不知道是谁整治谁。   后来有段日子,鲁嬷嬷生怕姜雍容寻短见,遂将匕首和鸠酒都弃了,白绫能幸存,乃是因为它可以拿来改作衣裳,对于日常供奉总被人遗忘的坤良宫,可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坤良宫乃皇后居所,所用的梁柱皆是百年不朽的金丝楠木,其上雕着日月同辉山海共春图纹,原来每三年就会重新上一次桐油,但自从她把坤良宫住成了冷宫,这一项工程就被默认省下了。   正梁下方,就是她选好的位置。   只是还没走到,袖子忽然被人拉住。   这当然是错觉,是琴案绊住了袆衣的宽大衣袖,鹤行琴被拂在衣袖之下,看上去像是对她依依不舍。   它从小陪在她的身边,像一位知心好友,伴着她从姜家嫡长女成为风家的皇后,又伴着她在这比冷宫还要凄凉的坤良宫度过每一个晨昏。   姜雍容停了一会儿,在琴案前坐下。   那就,最后再弹一曲吧。   她的琴音一向端庄高远,十二岁时所奏的曲子,便被世人誉为“大雅之音”,但这一次的琴声清丽明快,是一首简单至极的童谣,名叫《黄莺啼》。   这是她学的第一首曲子。   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将她带回与鹤行琴最初相遇的时光。   这么多年没有弹过,上手微有生疏,但几遍之后,便流畅起来,明净的琴声在杀伐之声中响起,乾正宫的方向反贼的战鼓声密集如雨,火光“轰”地一声亮起,耀如白昼。   乾正宫着火了。   大央败了。   姜雍容指尖没有停,用琴声为大央送葬。   一曲奏罢,她起身走到房梁下,将白绫往上一抛,白绫柔顺地越过房梁垂下来。   万事俱备。   她踏上凳子,就像当年踏上后座的玉阶。   她将脖子套进白绫,就像五年前戴上凤冠。   神姿端凝,仪态万方。   脚下的凳子蹬开,白绫一下子绷紧,痛楚骤然降临,姜雍容闭上了眼睛。   ——成为足以名垂青史的贤后。   这是她从懂事以来便有的梦想。   活着是不能了,死了也许可以吧。   好歹是以身殉国呢。   耳边似乎有巨大响动,坤良宫的宫门被撞开了。   叛军这么快就攻进来了吗?   极大的痛苦中,姜雍容模糊地想。   “牛鼻子你给我死出来!”   一声大吼声振屋宇,紧跟着有人“咦”了一声,姜雍容的颈上蓦地一松,整个人跌进一个坚硬冰冷的怀抱。大量的空气冲进肺腑,竟比窒息时还要痛苦,把她呛得狂咳起来。   “人呢?!”   怀抱的主人有一把低沉浑厚的嗓音,身形高大,全副披挂,头盔上有暗红的血渍,面甲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即使是在逆光之下,眸子也依然无比明亮,他抓着她的肩,“刚才弹琴的人在哪儿?!”   姜雍容的喉头剧痛,耳朵嗡嗡响,眼睛死死盯着他身上染血的铠甲。   以玄铁融入秘银,每一块甲片磨得浑圆,肩头吞口是一只精美到极点的麒麟,麒麟口里还衔着一颗东珠——这是她送给二哥的生辰礼物,麒麟秘甲!   战甲易主,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它成了战利品。   他就是反贼穆腾!   眼见他正望向旁边的鹤行琴,铠甲与头盔之间露出了一点脖颈,那是人身上最柔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的机会只有一瞬。   “这里——”姜雍容只开口说了两个字,喉咙就像火燎了一般生疼,但她顿也没顿,顺畅地、温婉地接了下去,“——只有妾身一人。”   在说话的功夫,她拔下用来固定凤冠的大簪,猛地向那一截脖颈刺过去。   他听到风声响动,回过头。   但姜雍容算好了,他两手都抱着她,根本腾不出手来,两人又极近,这一击他避无可避,她可以为二哥报仇!   一切如她所料,他根本没有闪避,锐利的簪尖笔直地命中了他的脖颈,她心中涌起辛烈的快意,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血溅五尺。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簪尖明明刺了个正着,但刺中的好像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坚硬的山石,上面连一丝油皮也没有划破。   姜雍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妖法?   或者,她已经死了,所以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人?   他回过脸来,捏住了她的手腕。   姜雍容只觉得手腕好像要被捏碎了,手一松,金簪落在坤良宫的凿花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居然想杀我?”男人摇头审视她,“啧啧,生得这么好看,心却这么狠,宫里的女人都像你这样么?”   姜雍容咬牙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乱臣贼子?我?”他愣了愣,“你不会以为我是穆腾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深受污辱的表情,“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乱骂人啊,就穆腾那三脚猫的功夫,给爷提鞋爷还嫌弃呢!”   姜雍容愣住了。   穆腾有许多的骂名,比如残暴,比如冷血,比如丑,但从来没有人敢说他“三脚猫”,即使是以文武双全闻名大央的二哥,也曾在私下承认穆腾极难对付。   “你不是穆腾?”   天下七路叛军半年前就尽归穆腾麾下,而且每一路叛军的首领都在四十岁以上,看他的眼睛十分年轻,跟其中任何一人的年龄都对不上。   男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刀斧刻出来一般深邃的面孔,他拿拇指点了点自己,三分张扬,七分懒散,“爷姓风,叫风长天。”   姓风,难道是风氏皇族?   这一辈的风家子弟正是“长”字辈没错,但风氏的族谱姜雍容在十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从来没有叫风长天的……忽地,她震动了一下,问道:“你是先帝叶贵妃所出的九皇子?”   风长天眼睛一亮:“诶,你也这么说,看来姜安城那家伙没诓我,我真的是皇子喽?”   姜雍容:“……”   她犯了个大错。麒麟秘甲穿在别人身上,那人除了是二哥的敌人外,还可以是二哥的上司。   姜雍容轻轻叹了口气:“我二哥……姜安城在哪里?”   “在那边吧,可能在救火。”风长天随意朝窗外点了点下巴,“我把穆腾那小子捆起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放起了火,哎,可惜了,路上耽搁了一阵,还是来晚了一步。”   窗上的光亮比之前还要盛烈,姜雍容从地上爬起来,忍着颈间的痛楚,走到窗前。   火光熊熊,映亮了半边天空,大央最庄严最奢华的乾正宫,曾引万国来朝,万民膜拜,此时此刻,全部笼罩在明艳的火光之中,飞檐翘壁,尽数倒塌。   火光映在姜雍容身上,她一动不动,袆衣上的刺金凤凰映着火光,仿佛真的要从她身上飞出来。   “美人儿,你穿这衣裳还真是好看。”风长天由衷地道,姜雍容恍若未闻,他也不觉得鼻子碰了灰,非常自如地就叹息道,“唉,那么老大一座房子,盖起来可费劲了吧。这一把火也不知要烧掉多少钱……啧啧啧,救不起来的,我一闻就知道,那里头不知泼了多少桶油,神仙老爷都救不了。”   姜雍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瑰丽的大火,那是皇帝自己点燃的。   早在数日前,皇帝驾临过一次坤良宫,那也是五年来唯一一次驾临。他告诉她,大央将亡,让她趁早做打算。   “那陛下呢?”她当时问。   “我?”皇帝发出一声轻笑,“这是我的大央,我当然是跟它一起死。”   纵然没有一丝夫妻情份,她也感佩他以身殉国的决心。   他说到做到了。   但他也犯了个大错。   他死了,大央却没有。   她缓缓转身,在窗前望着风长天。   风长天很高大,一身铠甲站在灯光下,令他看上去恍若天神般伟岸。明明是吊儿郎当的站姿,却依然给人强烈的威胁,因为铠甲下的每一道肌肉中都包裹着虎豹般的力量。   这将是大央的新皇。   很久很久以后,风长天还记得姜雍容这一刻的目光。   她站在窗前,漫天的大火在她的身后熊熊燃烧,她凝望着他,眸子深得不可见底,里面好像有天光云影浮荡。   明明脸这么年轻,眼睛却好像已经看过了千秋万载的时光变幻,无比幽深,无比空旷。   若那眸子是一处水面,风长天觉得自己好像要坠进去似的,赶紧晃了晃脑袋,然后才想起正事:“我说,方才这里真没别人?”   “没有,只有妾身一人。”   “那刚才弹那支曲子的人是你?”   “正是。   “你怎么会这支曲子?你认识姓萤的那个臭牛鼻子?”   萤道长是大央的活神仙,连先帝见了都要唤一声“仙师”,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无人不以能见萤道长一面为荣。没想到在风长天这里,继大反贼穆腾成为“三脚猫”后,大仙师也成了“臭牛鼻子”。   姜雍容假装没有听到这种不逊之词,答道:“妾身五岁时,曾蒙萤道长教授此曲,但从那以后便再也无缘得见萤道长。”   “得亏你没见,要是后面还见,指不定怎么倒霉呢。”风长天说完,跟着仰天长啸,大声道,“姓萤的,有本事别让爷找着,等爷找到了,一只手就能捏爆你!”   姜雍容:“……”   “萤”是仙师的道号而非姓氏,取的是人世匆匆生命短促之意。   “殿下!”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姜雍容的二哥姜安城匆匆进来,“六部大臣都已经赶来了,请殿下往御书房议事。”   他脸上半是血,半是汗,眼中全是血丝,显然是长途奔袭,又经过一番血战,十分疲惫。相比之下,风长天却是神情轻松,“哦”了一声,“皇帝都死了,大臣却还在?看来都挺能躲得嘛。”   “……”这话姜安城不好接,目光望向姜雍容,行臣子礼:“末将见过娘娘。”   姜雍容点头:“免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能看到彼此还在,对兄妹俩来说就已经是莫大安慰。   但姜安城听到她声音的沙哑,再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白绫,瞬间就知道这座大殿发生了什么。   “多谢殿下。”他深施一礼。   风长天大咧咧一挥手,转身往外走,声音随着晚风飘进来:“这么个大美人儿,死了那多可惜!”   他的腿极长,步子也迈得极大,几步之间就去远了。姜安城转身待要跟上,复又转身,将那白绫撕成数段,低声道:“阿容!”   姜雍容叹了口气:“二哥放心。大央还在,我还殉什么国?”   “你知道就好。莫为不值当的人去死,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他妈的!”外面传来风长天中气十足、满是不耐的一声大吼,“御书房到底在哪边?!”   “殿下不大认得路,我先走了。”   姜安城匆匆交代一句,身影转过大门,消失不见。   大门……   姜雍容震了一下。   坤良宫的大门和乾正宫同一规制,极重,极厚,非得用攻城木才能撞得开。   叛军打开第一道皇城门的时候,宫人们就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惊慌逃蹿。有些胆大的想趁乱拐些东西出去,曾经试图撞开这扇门,结果大门连撼都没撼动一下。   现在,两扇大门倒在地上,地面的水磨青石砖都砸碎了两块。   这是风长天冲进来时撞倒的。   姜雍容:“……”   二哥找回来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第2章 . 迁宫 还是喝鱼汤吧   二十五年前,叶贵妃诞下九皇子,皇子体弱多病,药石无医,宫中已经准备办丧事。恰逢萤道长来京,称皇子命格特异,在皇宫中恐养不大,若要平安成人,须得终生不再与父母见面。   萤道长是活神仙,皇子又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就算留在宫中,也没法子再睁眼见父母了。先帝与贵妃二话不说,直接将皇子交给了萤道长。   姜雍容靠在榻上,回忆起先帝起居注中关于九皇子的记载。   命格之说不过是虚幻,里面的真相她大概猜得到。   当时的姜皇后是她的姑姑,性情坚毅,手段强硬,为保住正宫太子,妃嫔们的儿子多半都会中道夭折,若不是萤道长大发善心,九皇子只怕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姑姑机关算尽,最后太子却死于伤寒,不到半年,姑姑也撒手而去,先帝与朝臣已经打算从宗室中择嗣,就在那个时候,一直同母亲被贬在冷宫的七皇子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那就是皇帝。   不,已经是先帝了。   乾正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三日才熄。好在乾正殿外为阻挡叛军而砌了高墙,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   “主子,歇一歇吧,嗓子该喝药了。”   鲁嬷嬷端着药盏过来,硬梆梆地道。   她的嘴角朝下,脸快耷拉到地上。   姜雍容知道她是气什么,她和思仪回宫之后,才明白姜雍容前几天就知道大战在即,故意将她们支出去,只身以死殉国。   鲁嬷嬷到底经过的风浪多,再怎么样也忍得住,思仪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主子您怎么能这么对我们?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我们到底是哪点做得不好?要是做错什么您说呀,打也好,骂也好,求您别再这么对我们,别再赶我们走……”   姜雍容简直要怀疑自己可能不是送她们一条活路,而是赶她们去死。   鲁嬷嬷是姜雍容母亲陪嫁的侍女,一手将姜雍容带大,入宫时封四品执事尚宫,思仪则是姜雍容陪进宫来的侍女,封六品女史。   当初入宫的时候,姜雍容身边的仆从如云,光是有品阶的就有十多人,但这五年来,众人眼见她无缘帝宠,便各自自寻门路,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宫里拨下来的洒扫宫人,身边只剩下鲁嬷嬷和思仪两人了。   姜家嫡长女的侍女也要经过千挑万选,诗书礼乐棋琴书画样样都要懂一些,思仪原本不合条件,但姜雍容就是看中了她爽直的性子,比如这会儿,她哭完了便完了,姜雍容略略抚慰几句,她很快便捧着姜雍容的手,“哇,主子这指甲染得真好看!以后也这么染好不好?”   姜雍容:不好。   鲁嬷嬷就比较难办了,尤其是姜雍容肌肤白晰,被白绫勒出来的瘀青益发显眼,鲁嬷嬷看一眼,脸耷拉得就更厉害一点。   姜雍容知道怎么样能让鲁嬷嬷忘记这件事,她只要随便嚷个疼,头疼也好,腿疼也好,肚子疼也好……不拘什么,就能让鲁嬷嬷忙得团团转,然后就有了新的东西叨念,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但不知怎地,明明只是张个嘴的功夫,人却懒怠动,她甚至懒怠喝药,只是若真的不喝,鲁嬷嬷估计就要回房默默在母亲的画像前垂泪。   于是她只好坐起来,接过药碗喝了。   鲁嬷嬷的脸色稍稍好了些,端过一盅清水服侍她漱口,然后再递给她一枚杏干。   其实她在七岁后就不嫌药苦了,在鲁嬷嬷的心里她大约永远都是个孩子,没人的时候总爱给她一枚蜜饯过药。   姜雍容配合地噙了,重新在榻上躺下。   鲁嬷嬷正要端着东西出去,只听得思仪的声音隐隐从外面传来,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在骂人。   小太监小宫女们对这坤良宫的差事向来是很敷衍的 ,现在却索性连人都不见了。思仪好容易抓了个过来扫地,还没扫到几下,外头就有执事太监曹吉祥过来喊人。   思仪当然不依,曹吉祥便打起官腔来,说乾正殿是个大头要收拾,且因穆贼作乱,宫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十之二三,处处都不够人手,“娘娘向来是最肯体恤下人的,还请姑娘跟娘娘说一声,以后这宫里的差事简省着些使,得空奴才再派人过来。”   就是说到这里思仪才气得骂人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主子是什么人!这里是坤良宫的皇后娘娘!按祖上的侧例,洒扫侍奉的宫人每班五十人,日夜轮两班,你们几时凑到过实数?现在竟还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狗嘴——”   曹吉祥纹风不动,脸上仍是一脸假笑,嘴里客客气气地赔不是,手已经一挥,打算带着人走了。   思仪差不多已气疯,再不拦着估计就要动手,姜雍容吩咐鲁嬷嬷:“把人带进来说话。”   宫里向来是拜高踩低,曹吉祥虽然只是个五品的执事,却并不把姜雍容这个无宠的皇后放在眼里。   更何况皇帝已经殡天,她这个皇后更加可有可无,了不起就让她发作几句,看在她姓姜的份上,他不顶嘴就完了。   迈进门槛的时候曹吉祥是这样想的。   进来一抬头,瞧见一名女子在榻上拥被而坐,衣裳并不见华丽,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绾发的仅一支玉簪,那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饰物,看上去简素得比最普通的执事姑姑还不如。   可目光一落到她的脸上,什么衣裳、什么首饰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在这张脸下臣服、退后,连这荒凉的坤良殿仿佛都变得无限深邃高远起来。   被那双眼睛一望,曹吉祥只觉得通体像是被一种柔柔的光浸住了,不由自主,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娘娘!奴才也是没有法子,还请娘娘恕罪——”   开口了才发现,自己居然张口就是哭腔。   “罢了,在宫里当差不容易,你自然有你的难处。”姜雍容道,“宫人少,事情多,再加上先帝的奉安大典,新皇的登基大典,你们少不得忙碌,本宫理会得。”   姜雍容说着,略一抬手,鲁嬷嬷捧过来一只锦匣,在曹吉祥面前打开。   里头是一只十分沉实的黄金大簪,金子还在其次,簪头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深长宫殿的幽暗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映亮了曹吉祥的眼睛。   只听姜雍容道:“新皇登基之后,接下来就该是选妃。这宫里马上就有正经主子进来,本宫也该腾一腾位置了。西南角上的清凉殿很清净,院子里还有一株很大的腊梅树,每到冬天就开得很好,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曹吉祥懂她的意思:“在的,比去年又大了不少呢。”   姜雍容颔首:“那就很好。”   曹吉祥领了赏出来,直到走出坤良宫外,方觉得周身笼罩的那种被柔光包围着的浸透感才渐渐消失。   竟然会冷落这样的美人,先帝莫非真是个疯子?   思仪看到那只簪子的时候眼睛都急红了,是鲁嬷嬷使眼色,她才强忍着没发作,等曹吉祥走了,便忍不住道:“主子,那可是后冠上的大簪,怎么能拿来赏人呢?!”   姜雍容道:“若是不用它,就只能抠后冠上的珠子了。”   思仪怔住:“……”   心痛之余,深深感觉到了坤良宫的贫穷。   “按规矩,主子是皇后,即便是迁宫,也该迁到慈宁宫,怎么去清凉殿?”鲁嬷嬷皱眉,“那里住的都是些文宗皇帝留下来的太妃,无子无宠,活着不过等死罢了,主子你怎么能去?”   姜雍容心说我可不是无子无宠?   风长天今年二十五岁,新后的年纪想必和她不会相差太大。等到新后当太后的时候,她不幸还活着,岂不要又迁一回宫?索性一趟迁完,省事。   姜安城知道了后,抽空入宫了一趟,道:“阿容,你在宫里也待够了,我带你回姜家。”   这可是违制的。不过姜安城是迎新君破敌虏的第一大功臣,真要这么做,宫里宫外的大约也会给他这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   “别了,没的给父亲添堵。”   姜雍容一面整理自己的书架,一面道。   清凉殿比坤良殿小得多,能带过去的东西很少。此后余生漫漫,还需要许多东西才能打发无尽的光阴,她挑选的全是诘屈聱牙的大部头,只有七八十老学究才会去钻研的那种。   她是姜家最无能的皇后,也是父亲最耻辱的败绩。头两年父亲还动用一切力量去帮她争取帝心,后面发现全是徒劳无功,便彻底放弃了她。这会儿她丧家之犬一般回到父亲面前,父亲大约连看她一眼都会觉得烦心。   那么,不去烦他,就算是她最后的孝心了。   姜安城想了一想,又道:“那我替你在外头置所宅子,城里也好,城外也好,看你喜欢在哪里。”   姜雍容抬起了头,隔着书架望着姜安城的眼睛:“二哥,反正是孤独终老,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不必为我费心了。”   阳光斜斜地从窗棱处照进来,书架前有尘埃在光柱里轻轻飞舞。姜雍容就站在这光柱中,光柱仿佛融进了她的肌肤,然后再从她的肌肤中透出来,藏书之地偏于幽暗,而她仿佛自成光源。   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就像一朵花才刚刚开放,怎么能就扔在深宫的角落里任其腐烂?   “阿容。”姜安城低低唤了一声,明知道坤良殿没有旁人,还是左右看了看,确认鲁嬷嬷和思仪都不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只看了一眼信封:“荣王的?”   姜安城脸上微微一喜:“你怎么知道?”难道她就在等这封信?   “上面是他的字。”   姜安城喜色愈深:“五年了,你还记得他的字,可见——”   姜雍容抬头看了他一眼,“二哥,不是我要记得,是我看过的东西想忘也忘不了。”   姜安城:“……”   姜雍容自幼聪慧,三岁便启蒙认字,跟着夫子念《千字文》,夫子即教即诵,过目不忘,姜家上下都赞不绝口。有一天姜雍容来找他,他正被夫子盯着读《尚书》。《尚书》乃三代诰命之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里弄得懂?不过是死记硬背而已。   背到“寅宾出日”,下一句怎么也想不起来,眼看夫子已经拿起了戒尺,心中越发着急,小雍容忽然在旁边道:“平秩东作。”   确实是这句!姜安城连忙接着背下去,背到“厥民析”下面一句,“鸟兽”起头,却又卡了半天,小雍容道:“鸟兽孳尾。”   第一句还可以说是误打误撞,第二句就不能再说是巧合了,不单姜安城,连夫子都刮目相看,问:“大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二哥读了五遍了。”小雍容乖乖巧巧地道。   “光用听的你就背下记住了?”夫子两眼放光,“背背看。”   小雍容便朗朗将那段背了一遍,明明不解其意,却是口齿清楚,一字不爽。   “奇才啊,奇才!”夫子大惊,姜家上下震动,父亲闻讯而来,亲自教姜雍容读完那篇《尧典》,姜雍容不单脱口成诵,连意思也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大喜,一把抱起小雍容:“容儿真是上天赐给大央和姜家的礼物,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代贤后,青史留名!”   父亲一向很少同孩子亲近,这样的拥抱应该是小雍容记忆中的第一次,所以小雍容双手搂住父亲的脖颈,笑得很开心。   但姜安城宁愿小雍容没有这点过人之处。因为从那之后,她的童年就结束了。   父亲几乎是想把世上所有的知识全塞进她的脑子里,翰林大儒、书画大家、名人逸士……皆被请到姜家,教授小雍容。她的时间全被四书五经和琴棋书画等等挤满了,连吃饭时都有专人在旁边读书给她听,他的小书房里再也不会有个小妹妹来找他玩了,因为她比他要忙得多。   此时此刻,姜安城依然衷心希望姜雍容记得荣王的字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因为对荣王上心。   他道:“荣王至今没有娶王妃,他心中一直有你。从前这话我不好说,现在说出来也无妨了。阿容,你还年轻,荣王说只要你点头,他便抛下王位带你走。江南也好,塞外也好,你们们不用在意声名羁绊,自由自在过活,多好。”   在姜安城期待的目光中,姜雍容接过信,然后揭开一旁的薰笼罩子,将信搁了上去。   深秋的殿内已经有几分寒冷,碳盆烧得红融融,信上很快便被火焰舔食干净。   姜安城失色:“阿容!”   “二哥,为后宫妃嫔传递私信,是大忌。”姜雍容淡淡道,“对我来说,荣王只是兄长的朋友,旁的什么也不是。再者,江南塞外,要是我愿意去,一个人也去得,不需要男人带我去。”   她从书上读到过天大地大,读到过寒外飞雪,读到过江南烟雨。少年时候也曾经憧憬向往过,还曾经和兄长与荣王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过。但现在,那些少时的愿望就像是枝头来不及开放就已经在寒风中枯萎的花苞,再也没有开放的兴致和可能了。   *   在一个极好的天气里,姜雍容搬离了坤良宫。   天蓝如玉,一丝云也没有,琉璃瓦灿灿发光,树叶转为金黄,空气里全是草木的芬芳。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里面的殿宇森森,埋葬了她从十五岁到二十岁的五年时光,埋葬了她从天之骄女到冷宫寂后的不甘与挣扎,埋葬了她成为一代贤后的梦想。   像一个坟墓。   清凉殿的前一位主人信佛信得很虔诚,不大的宫殿里还特意辟了一间宫室出来做佛堂。   前院的腊梅树十分巨大,上面的叶子还未落尽,但已经结了密密的细小花骨朵。后院不小,还有一口池塘,几条花团锦簇的锦鲤在水里吐泡泡。   姜雍容在池塘边伫立良久,凝神低头,看得思仪有点心惊胆战,直担心她会想不开。   鲁嬷嬷的心比她更惊,脸色发白,和思仪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地接近,想把姜雍容拉过来。   然后就听姜雍容道:“这鱼不错,可以炖汤。”   鲁嬷嬷:“……”   思仪:“……”   鲁嬷嬷和思仪又安心地去忙碌了,两人还在小厨房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工具可以捞鱼。姜雍容还站在池边,池水碧绿,倒映出她的影子。   方才那一瞬,确实是想跳进去。   没有来由地,她自己并没有刻意想寻死,只是莫名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只是再想想,鲁嬷嬷第一个会殉主,思仪想不开的话,就会是第二个。   所以……还是喝鱼汤吧。 第3章 . 遗孤 我是……母后。   清凉殿殿如其名,窗开得极大,又极低,长风过境,能吹得人片甲不存,应当很适合用来避暑。   鲁嬷嬷带着思仪将窗纸又糊了一层,好歹能抵卸行将入冬的寒风了。   三个人几乎与世隔绝,思仪每个月会去支领姜雍容的则例,每次带回来一大堆消息,大到应选的贵女们已经入宫,小到两个太监打了一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陛下这几天不是去太庙了么?原本那班贵女天再冷也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没事也要往御花园逛上几圈,说是欣赏园中美景。可这会儿菊花谢了,梅花还没开,有什么美景啊!这不,陛下不在,御花园是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姜雍容从坤良宫带出来好些陈年古卷,书页都已经开始泛黄发脆,她计划全部抄录一遍,单只这项事,大概能耗去几年光阴。   思仪的声音对她来说形同外面的风声与鸟鸣,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听到这里,笔顿了一下。   去太庙斋戒祭祖,是登基大典之前的最后一件事项,看来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   果然思仪紧接着就说起了登基大典的事,各处是如何如何忙碌,外头又是如何如何热闹,说得十分起劲。   外头越热闹,也衬得这里越冷清,鲁嬷嬷怕勾起姜雍容的伤心事,遂别开话题,问思仪这次进来的贵女有哪些,有没有哪个出挑些。   这话题思仪十分感兴趣,笑嘻嘻道:“听说这回送进来的一个个来头都不小,大家都说陛下的后宫里是百废待兴,进来的人人有份,都能得个尊号。这一拔人里生得最好的有几个人,像古家的小郡主,云相爷家的二小姐,赵尚书家的大小姐,还有一个人,嬷嬷你万万想不到。”   “谁?”   思仪道:“咱们家的四小姐!”   鲁嬷嬷一愣:“四小姐是庶女啊。”   但又一想,大公子早逝,夫人只留下一子一女,姜家统共只有姜雍容一个嫡女,剩下的都是庶出,家主大人也是没办法吧?不然,凭着风家的太/祖爷立下过的遗旨,风氏皇帝必娶姜氏嫡女为后,家主大人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后位,一定会送个嫡女进来。   姜雍容原本正在窗前抄经,闻言淡淡道:“她应该已经是嫡女了。”   思仪和鲁嬷嬷都意外:“什么?!”   因为大央的后座是姜家的囊中物,父亲绝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她这里已经败了一次,父亲绝不允许有第二次。   四妹姜云容的母亲古姨娘是古王府的旁支,为了嫁给姜家家主甘当妾室,父亲也很给古王府的面子,给了她贵妾的身份。如今母亲已经去世,为了能让姜家再出一个皇后,抬妾为妻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些没必要细说,她正想随口说一句“我猜的”,窗外忽然传来了哭声。   从前总觉得坤良宫安静,但总有响动从宫门外传进来,或宴乐声,或脚步声,或说话声……多少有点人气。这里才真是实打实的静,镇日里只剩下风声,不往外望还以为自己身在深山老林。   因此,陡然听到一丝外头的人声,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哭声飘在风里,模模糊糊,十分稚嫩,又带着几分沙哑,像是一个哭哑了嗓子依旧在嚎哭的小孩子。   思仪连忙出来。   这一看不打紧,登时吓了一跳。   确然是个小孩子。   宫里唯一的小孩子。   傅贵妃所出的皇子风启正,小名年年。   思仪仅在年节大典时见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玉雪可爱,现在却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上脸上都是泥。他才过两岁,哇哇大叫,口里含糊不清地叫道:“阿姆……母妃……阿姆……母妃……”   他是整座皇宫的宝贝,此时身边却一个宫人都没有。他独自跌跌撞撞走在寒风中,身上连件厚衣裳都没有,脚上的鞋只剩一只,另一只脚上踩着一只弹墨绸袜,今天风又大,思仪看着都心疼,正要跑过去,忽然被人被拉住。   鲁嬷嬷在她身后,板着脸道:“自己的活计做好了么?有空在这里管别人的闲事?”   “这是闲事么?”思仪忍不住道,“这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皇子啊嬷嬷!”   “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孩子!”鲁嬷嬷把“先帝”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这不干我们的事。快跟我进去。”   “嬷嬷!”思仪叫了起来,瞧鲁嬷嬷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色就知道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子这么可怜,她一咬牙,想挣开嬷嬷抱小皇子抱回来。   鲁嬷嬷盯着她道:“你用点脑子!那是皇子,他身边的乳母嬷嬷宫女太监一大堆,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一个人?”   思仪道:“这不是宫里忙么,又是要登基,又是要选后,又是要准备先帝的奉安大典——”   鲁嬷嬷打断她:“就算身边的人都死绝了,他也该待在漱玉堂,他一个两岁大点的小孩子,是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的?”   “……”思仪被问住了。确实,从贵妃的寝宫漱玉堂到这里少说也有好几里地,小皇子是怎么过来的?   “再有,宫里的人难道全都是瞎子聋子,他这一路哭着喊着,竟然没人听见没人看见,只有你一个人有良心,就等你一个人去救他?”   思仪嗫嚅,答不上来。以往小皇子哼唧一声,人人都前仆后继,那场面思仪可是亲眼见过的。   鲁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主子身边的侍女哪一个不是经过千挑万选,论性情论才华,比一般的官家小姐还要拿得出手。只有你一个人是例外,就因为主子喜欢你的性子,所以破格将你提拔上来。不说要你多知道感恩,好歹别给她惹麻烦才是!”   思仪低下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可是金贵娇嫩的小皇子这么可怜,思仪实在很难做到视若无睹。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法子,道:“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去,交给漱玉堂的人照料。这样既救了小皇子,又不给主子添麻烦!”   她向来是说干就干的性子,一下挣开了鲁嬷嬷,鲁嬷嬷急得直叫嚷:“你给我回来!”   “让她去吧。”姜雍容的声音在鲁嬷嬷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出来的,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狐裘,头上挽着个简单的家常发髻,神情淡淡的,声音也是,“再没人管,那孩子就完了。”   先帝在时,这孩子是金贵的皇长子。可现在新皇在位,这孩子的位置就十分尴尬,留着他,就像是往新皇眼睛里揉了粒沙子,除去他,又没有人肯背上这个骂名,毕竟他的父母双双殉国,只剩这一个遗孤。   在深宫中想要除去一个人,基本不用动刀子。这样一个小孩,小猫小狗似的,只要把他身边的人抽走,没人照看,他就像寒风中的嫩芽那样,说没就没了。   这样做一点儿也不着痕迹,而且上体圣心,不单不会治罪,说不定还有赏赐。   “可不该是主子你啊!”鲁嬷嬷焦急,这孩子会出现在这里,明显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 “这摆明冲着你来的!”   姜雍容同意。这一带住的都是些老太妃,没有人会费心跟她们过不去。但其实她和她们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老太妃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脱,而她还要继续活上好几十年。   “那就更得救了。”姜雍容轻声道,“既然有人想对付我,躲得了这次也会有下次,又何必赔上一条性命?”   思仪抱着年年过来,她无师自通地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哄孩子,一面走一面柔声安慰。   年年受寒受冻受饿受苦,这会儿终于得了个安稳所在,泪水止住了,犹抽抽噎噎地:“阿姆……母妃……”   思仪抱着他直到姜雍容面前,低声道:“主子,我这就送他回漱玉堂。”   姜雍容低头看着思仪怀里的年年。   这孩子随他娘傅贵妃,眉眼十分娟秀,玉雪可爱。只是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兽,看看思仪又看看鲁嬷嬷,扁扁嘴又要哭出来。   以他小小的脑袋一定弄不明白,原来那些一直环绕在他身边的人、那些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的人,突然之间像是换了一张面孔,全都不理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忽地,他看到了雍容,“哇”一声大哭,在思仪怀里挣向她:“母妃……母妃抱抱!”   姜雍容怔了怔,她和贵妃并不像。贵妃出身江南,生得小巧玲珑,清丽脱俗。不过在孩子的眼中,也许所有的大人都是一般地高不可及,再加上贵妃性子清冷,孩子多由乳母照顾,这会儿竟然认错了人。   姜雍容没抱过小孩子,但眼看年年闹得厉害,简直像条活鱼一般,思仪加上鲁嬷嬷都按不住他,她只好颇为僵硬地伸出手,接过年年。   年年的哭闹立即止住了,他把脸贴在她身上的狐裘上,狐裘带着体温与香气,让他的眉眼都安静了下来,只剩抽噎:“呜呜母妃……”   姜雍容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身上的狐裘。   这是最上等的银狐,锋毛根根直立,又柔软又暖和,非妃位以上不能享,平时难得见母亲一面的小皇子就是凭借这样来辨认母亲的。   “我不是你母妃,我是……”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住了。   以往重大的年节时,她会像一件摆设一样出现在皇帝身边的座席上,年年也曾被乳母抱出来行礼,教他叫一声“母后”,他便跟着叫一声。   但被教的人念过就忘,被叫的人也全没放在心上,此时姜雍容停了停才吐出那两个生疏的字:“……母后。”   “母后。”年年奶声奶气地重复一遍,跟着又把脸贴到了狐裘上,也不知是太累了还是怎地,眼一闭,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人就已经睡着了。   思仪伸手道:“主子,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吧?”   “玉漱堂只怕早已经没人了。”姜雍容说着,把年年交给思仪,年年的手犹抓着狐裘不放,姜雍容把狐裘解下来,覆在年年身上,年年睡颜顿时更安稳了,“让他留下来吧。”   思仪又惊又喜,直想大声应个“是”字,又怕吵醒年年,忙忍住,然后笑嘻嘻向鲁嬷嬷道,“嬷嬷你看,主子挺喜欢小孩子的……”   鲁嬷嬷直接给了她一记爆栗子:“就你事多!”   姜雍容喜不喜欢小孩子,鲁嬷嬷不知道,但从方才姜雍容看年年的眼神,鲁嬷嬷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曾经高高在上,什么都拥有,一朝跌落尘埃,什么都不是。   鲁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瞬一颗心又揪起来。   主子都落到这个地步了,宫里还有人跟主子过不去?把这烫手山芋送过来的人会是谁?   *   清凉殿添了个小小人口,有一件事摆在头等。   年年他,还没断奶。   母乳养人,宫里的孩子多有吃到八九岁的,年年如今两岁多一点,正是离不开乳母的时候。   但清凉殿没有乳母。   这天实在是他累极了,被鲁嬷嬷糊弄着喂了一点鱼汤,便沉沉地睡着了,但可以想见,明天一早醒来肯定又要找奶吃。   鲁嬷嬷去了趟漱玉堂,想找找年年的乳母。   可果如姜雍容所料,漱玉堂里已经是人去楼空,再问执事太监,说是一个乳母死于叛军之手,另一个乳母告假还乡了。   乳母尚未找到,年年一觉睡到下午,人还没醒,却总是踢被子,再一看脸色发红,额头烧得滚烫。   鲁嬷嬷到底有带娃的经验,道:“不好,定是之前受寒了,得快去请太医。”   思仪立即忙忙地去太医苑,结果空手而回,哭丧着脸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医们一个个不是肚子痛就是家里有事,全都来不了。”   姜雍容没有说话。   原因很简单。因为登基之后便是大婚,万众期待的是新任帝后生下嫡子,年年,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   就像当初她被放弃一样。   她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不知道小孩子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杀一个孩子不用见血,一场急病就足够了。   所以,她如果抱养年年,且养得不错,那就是明摆着得罪新帝新后,是罪。   如果见死不救,让年年死在她的清凉殿外,还是罪。   如果抱养年年,照顾不周,导致年年夭折,当然还是罪。   把年年驱赶过来的人,已经将她置于死局之中,手段还真是不坏。   鲁嬷嬷怒道:“就算是住到了清凉殿,主子也依然是皇后!我就不信了,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这样怠慢皇后娘娘的懿旨!”   她说着就要去太医苑。   “阿姆。”姜雍容唤住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将近酉时了,天边铺满云霞,辉煌灿烂。   太庙斋戒有一定的时辰,按规矩是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入太庙,然后在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之前回皇宫,意谓“光辉永沐,泽被万民”。   风长天快回宫了。   太庙在皇宫以西,他必然是从西华门进来,那将是他离这里最近的时候。   “就算这次能逼令太医医治,下次呢?”姜雍容道,“要留下这孩子一条命,就得为他求一条活路。”   鲁嬷嬷和思仪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姜雍容这样的眼神了。几年来姜雍容的眼神常常是空悠悠一片,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意,而此时她的眸子透着一抹微光,冷然,湛然,明净逼人。   在这一个瞬间,鲁嬷嬷和思仪仿佛看到了从前的姜雍容。   姜雍容回到自己房里,在琴案前坐下,一面看着天色,计算着风长天的归程,一面让思绪一直沿着时光回溯,回溯到学琴的最初,萤道长弹《黄莺啼》的时候。   她弹的《黄莺啼》清丽流畅,萤道长弹的《黄莺啼》豁达潇洒。   她的人生背负得太重,丢失的又太多,这辈子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豁达”。   但她可以学。   她的耳朵还记得萤道长当时的琴声,她的眼睛还记得萤道长当时的神态,她用她的记忆将当时的情景全盘复苏,等到酉正到来之刻,手指铮然拔动了琴弦。   琴音从弦上流泄,洒脱如隐世的老者濯足而歌。   为了让声音传得足够远,她将音拔高了不少,更多了一丝爽利的意味,无意中倒是更接近记忆中的琴声了。   这里离西华门尚有一段距离,但据说练武之人的耳力远超常人,风长天的武功已经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耳力也一定很厉害。   她猜对了。   几乎是琴声刚刚停歇之时,宫门外传来了风长天一声咆哮:   “姓、萤、的!你给我滚出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清凉殿的大门步上坤良宫的后尘,裂作两半,轰然倒地。   姜雍容:“……”   失算了。   应该先给他开好门的。 第4章 . 医治 说人话行不行?   姜雍容只觉得一股劲风扑面,人已到了眼前。   才从太庙回来,他身上穿的是月白祭服,前胸后背、双肩并前后衣摆各绣着一条团龙,下摆是江牙海水纹,腰束玉带,益发显得肩宽腰细腿长。   明明是清雅如明月般宁静的衣服,却被他穿出了清刚劲烈的风采,看上去不再像是只宜在太庙静坐的祭服,更像是随时都能上阵杀敌的戎装。   风长天五指成扣已经伸到了她面前,显然是想直接扣住她的脖子,好在最后认出了她:“咦,是你?!卧槽,我又跑到坤良宫来了?所以弹琴的又是你?”   他脸上有说不出的失望,但打量一下周遭,困惑道,“不对啊,我记得坤良宫离那边大门还远着呢,而且这房子怎么这么小?”   “妾身见过陛下。”姜雍容起身行礼,“这里是清凉殿,妾身迁宫在此。”   “美人儿,爷求你个事儿行不?没事能不能换一个曲子弹?”风长天叹了口气,“你一弹这曲子,我就以为能抓住姓萤的报仇,尤其你这次弹的还跟那天不一样,活脱脱像他。”   姜雍容心说像就对了,面上还是低眉顺眼道:“妾身遵命。因妾身的琴本是萤道长教的,有几分相像也是有的,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她跪下,一展衣袖,双手平托于额前,躬身触地,行了大礼:“今日陛下临此隅地,实在是苍天怜悯妾身,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陛下恩准。”   她的话说完了,头顶却没有动静。   她心里微微顿了一下,难道风长天发觉了她是故意引他前来?   男人都不喜欢女人有机心,这次会面必须是巧合。看来是前面少了一步,她应该先讶异陛下怎么会来这里才对。   然而不待她补救,风长天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笑嘻嘻道:“你再拜一个。”   姜雍容一时间搞不清这是他傻,还是他已经瞧出不对劲,在为难她。   但无论是哪个,她都不能拒绝。   她顺从地起身,重新再行了一个大礼。   自幼受教,她的每一个弯腰分寸都精确到能拿尺子来量,这拜礼如同行云流水,典雅自矜而又不失谦卑。   “哈哈,我终于知道皇帝们为什么都要别人这么拜了。”   风长天大笑,他往椅上一坐,捞起桌上的茶杯,仰头一口就喝完了。   姜雍容眼角跳动一下——那是她的杯子。   风长天道:“美人儿你是不知道,当个皇帝规矩也忒多,比如人家进来商量个事,你也拜我也拜,就拜去了一炷香/功夫,多耽误事!不过要是人人都能拜得像你这样的,那天天儿来给我拜一拜也无妨。”   姜雍容的声音平和柔顺,道:“陛下乃天子,代天统御四方,恩泽被及天下,万民莫不虔心敬服陛下。礼出于心,正于行,礼至乃是心至……”   她的话还没说完,风长天就捂住了耳朵,痛苦地道:“美人儿,咱能不学那些大臣么?说人话行不行?”   “……”姜雍容出生在人世间的顶峰,几乎是活在云端上,所有能走到她面前的人,无一不是世间最最高贵最最优雅的人物,头一回遇上风长天这个款式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好在风长天已道:“起来说话吧,方才你说有事求爷是吧?”   他说着,打量一下室内,自觉自己洞察了一切,点头道,“定然是嫌这里太寒碜了,确实还是坤良宫好啊,干嘛要搬这儿来呢?还是搬回去吧。”   “谢陛下厚爱,但妾身所求并非是这件事。”姜雍容修正了一下方式,决定不再做多余的迂回,直接道,“陛下,先帝与贵妃殉国,留下一位小皇子,妾身想请陛下降旨,恩准将小皇子过继给景王。”   “景王……”风长天露出思索的神情,半天,问,“是哪个?”   姜雍容道:“景王乃理宗一脉,封地在沧州一带。”   “哦,他干嘛要小皇子过继呢?他没儿子么?”   姜雍容:“…………………………”   理宗乃文宗的兄长,如今的皇位出于文宗一脉,年年一旦过继给景王,就再也没有与风长天的子嗣位争位的资格,唯有去除年年对未来皇位的威胁,才能保证年年平安活下去。   “不对啊,我那没见过面的七哥也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过继给他了,我七哥怎么办呢?”风长天道,“景王至少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让他努努力自己生去吧。小皇子是我七哥的儿子,那就是我大侄子,他打谁的主意不好,非打到我侄子头上?”   姜雍容的心往下一沉。   他这是不打算放过年年,一定要年年的命才安心吗?   风长天说完就准备离开,姜雍容再也顾不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摆:“陛下!若是不能过继,褫夺皇子身份也好,贬为庶人也好,小皇子才两岁,既无兄弟,也无外族,根本不足为虑,求您看在他父母双双殉国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吧!”   不管是在求死那一次,还是这一次,姜雍容在风长天看来就像一个平静又深不见底的湖泊,面上一丝涟漪也没有。   但此时此刻,她的眸子里迸射出强烈的光泽,如同湖面在飓风下起了壮阔波澜,一时间让他有点目炫神迷,愣了愣才回神:“怎么回事?小皇子出事了?”   *   姜雍容直接把他领到隔壁宫室。   年年躺在床上,小脸通红,昏迷不清,鲁嬷嬷和思仪不停地用湿布巾给他降温。   “真是好大的狗胆!”风长天一声怒吼,“岂有此理!”   怒声尚未停歇,他的人已经冲出殿外。   再过不多久,他一手拎着一个太医进来,将两人往地上一丢,“给我好好治!治不好,爷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太医院!”   那两个太医一路上腾云驾雾的,战战兢兢,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就要去诊脉。手还没碰到年年的手腕,风长天又是一声大喝:“你抖什么?抖成这样怎么治人?”   他这一吼,两个太医益发抖成了筛子。   姜雍容看不过去,道:“陛下龙威太重,两人畏惧陛下震怒,判脉恐怕不能如常……”   风长天不耐烦:“什么意思?”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气,“他们胆子小,陛下在这里会吓着他们。”   风长天懂了。   离开屋子之前,还向每位太医赠送了一记目光警告。   出来后他也闲不住,在院子里晃了晃,忽然“咦”了一声,然后从前院逛到了后院,又从后院逛到了前院,点头道:“很好,很好。”   跟御花园比起来,这里的院子小得可怜,花木也都是寻常物,姜雍容实在不知道哪点好,没法儿聊了。   风长天显然也没打算聊天,他一纵身,轻轻一跃,那么大个个子,却比燕雀还要轻跃,无声地就跃上了那株腊梅树,在上头道:“那两个大夫你看着点,治好了再放他们回去。”   姜雍容领命,看着枝桠间盘腿而坐的皇帝,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道:“陛下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爷在练功。”风长天的声音从树叶之间飘落下来,“不要吵着爷,爷要是走火入魔就拉你陪葬。”   “……”   姜雍容终于知道他觉得这里哪点好了。   ——安静。   ——深山一般的安静。   *   年年只是寻常的受寒发热,来势虽汹汹,但药一服下,很快就见效了。   但在皇子彻底退烧之前,两名太医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就守在床前照顾。   天黑之后,鲁嬷嬷准备好了晚饭。   就在这个时候,御前执事太监找来了。   御前执事太监官居三品,乃是宫人的职业顶峰,其尊荣无以复加,往往是在宫中经营多年的老太监担当,但这一位执事太监最多十七八岁,一张脸生得饱满如同满月,又像是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眼睛小小的,不注意还以为没睁开。   他跌跌撞撞跑进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娘娘,嬷嬷,姐姐,陛、陛下来过这里么?”   这位新荣升的大太监姓丰,从前人称“小丰子”,现在人称“丰公公”。丰公公陪着风长天从太庙回宫,才进宫门没多久,风长天人就“嗖”一下不见了,把个丰公公急得半死。   后来好容易在太医院打听得消息,便心急火燎赶过来。   思仪见他和气,便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他,让他别担心。   “娘娘、嬷嬷、姐姐,你们是不知道啊……陛下天天跟六部尚书吵架,连姜相爷都吼过,一天要说十几遍‘不干了’,小人可真担心他真的是说不干就不干了……”丰公公一面说,一面擦汗,他生得圆圆胖胖,加之又心急,出了一身的汗,衣裳都快湿透了。   鲁嬷嬷怕他着凉,让他进屋等,给他端来热茶,又问:“公公原来在哪里高就?”   “小人原来是在御膳房当差的。”   丰公公的发迹史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他自小入宫,手脚不算利落,脑子也不大灵光,就在御膳房里做些挑水之类的粗活。那日乾正殿大火,正在救火之际,忽然被风长天遥遥一指,点名让他在御前伺候,原因是“长得就很有福气,朕喜欢”。   姜雍容心说这还真是风长天的风格。   思仪笑道:“那你可是祖上烧了高香,交了好运了!”   丰公公愁眉苦脸道:“姐姐不知道,御前的事情好多,我又都不会,不是拿错了折子,就是送错了东西,那些大臣我也不认得,好几次都找错了人,唉,要不是陛下待我好,我宁愿御膳房挑水去。”   “哦?”鲁嬷嬷不动声色,“陛下待公公怎么个好法?”   说到这个丰公公就精神一振,“陛下他人特别好,真的!他从来不打骂下人,不,骂也骂,但不是那种骂……总之,他骂人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他还经常跟我聊天,问我是哪里人,在宫里头做什么……还跟我称兄道弟……”   丰公公说到这里幸福得都快晕掉了,他从前是在杂役的最底层,被人欺负惯了,从来没敢幻想过有人会待他这么好,这人还是皇帝!   不过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了,赶紧道:“当、当然,小人是不敢的。”   “公公,你现在可是三品执事,这宫里头凡是侍候人的,谁也大不过你。从今往后啊,只有人怕你,你不必怕任何人。”鲁嬷嬷说着,又问道,“那陛下平时有了闲暇,都喜欢做些什么?”   “嬷嬷,”姜雍容打断鲁嬷嬷,“去厨房看看汤可好了?”   鲁嬷嬷只得去了,半晌端着一大钵奶白色的鱼汤进来,刚在桌上放好,就听得风长天的声音,“唔,好香!”   他下树了。 第5章 . 吃饭 雍容啊,你是不是也该为我做点什……   皇帝一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行礼,姜雍容也离席了。   风长天拿汤泡饭,咣咣咣先干掉一碗,然后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桌上,便道:“都来坐,一起吃。”   鲁嬷嬷和思仪顿时呆掉。   身为宫人,竟敢和皇帝一个桌上吃饭,还要命不要?   姜雍容道:“陛下,君臣有分,上下有别,不可乱了礼数,若是小处不收敛,到时被御史台劝谏,反而不美……”   她的话还没说完,风长天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拎到椅子上,把筷子往她面前一放,简单明了在指示:“吃。”   同时目光向小丰子等人一扫。   小丰子比较有经验,立刻坐下了,还劝鲁嬷嬷和思仪,“嬷嬷,姐姐,快吃吧,别惹陛下生气。”   话说当初小丰子也是打死不敢上桌,但风长天一下子就把他抛到了房顶上。   “上房还是上桌,你自己选。”当时风长天这样说。   小丰子立刻就屈服了。   姜雍容彻底明白了,这人压根儿没拿自己当皇帝看,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皇帝怎么当。   鲁嬷嬷保留了最后的倔强——去把宫门关上了。   风长天在太庙里吃了三天斋,终于见到了荤腥,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好,小丰子为他添了三碗饭,他道:“嬷嬷这鱼汤可真不错,不去御膳房可惜了。”   鲁嬷嬷心里一惊。他只要一句话,她就可能要离开主子了。   好在风长天接着道:“我们山上有个张婶,她也喜欢做鱼汤。啧啧,那鱼汤基本就是鱼的洗澡水,还没洗干净的那种,腥味能把方圆十里的野猫都引过来。”   思仪最喜欢说话,以往在吃饭的时候都停不下来,这会儿跟皇帝坐一个桌上,起先还不敢开口,听风长天比她还能说,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那为什么不换掉她?”   “换掉她?那哪儿行?她至少知道先把鱼剖了再煮,其它人直接把鱼从水里捞出来就扔锅里你敢信?”   “那陛下为什么不请一个好点儿的厨子?”   “嗐,虽然她做饭难吃,但酿酒有一手啊。”风长天说着,一脸怀念,“唉,她酿的烧刀子,那可是云川城第一流的。我来这宫里喝了许多贡酒,没有一个比得上。”   “陛下可以把她接到宫里来酿酒呀。”思仪给他出主意。   “你不懂,酿酒一是靠手艺,二是靠水,离了我天虎山的山泉,就酿不出那味道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倒甚是投机。   思仪一时竟忘了这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好奇地道:“那你们在山上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姜雍容的筷子微微一顿。   不好。   姜安城告诉她,他在北疆找到风长天时,风长天正在当沙匪。   没有人愿意提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尤其是上位者更是如此,因此知道的人缄口不提,不知道的人也绝口不问,没想到思仪却碰上了这个霉头。   她正要想法子岔开话题,就听风长天朗声道:“替□□道,劫富济贫,铲奸除恶!”   神情甚是骄傲,满怀豪迈之气。   “哇!”思仪两眼晶亮,“陛下好厉害!”   “哪里哪里,尽力而为罢了。”风长天一挥手,“毕竟爷可是北疆最大的沙匪头子,这些都是爷应该做的。”   姜雍容:“……”   风长天忽然望向她:“美人儿你怎么不说话?”   姜雍容:“陛下,食不言,寝不语。”   风长天一脸惋惜:“美人儿啊,你看看你,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怎么却活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姜雍容:“陛下,礼正乎名,陛下身为人君,更是需得谨言慎行。妾身姓姜,若陛下不愿意唤妾身一声皇嫂,可唤妾身姜氏。”   “……”风长天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若不是这嗓音好听,我还以为说话的是文师傅和赵师傅呢!”   文林和赵成哲是众臣推举出来的帝师,皆是儒学宗师,腹笥渊博,更兼一身正气,刚正不阿。   姜雍容完全能理解两位大师每天面对这么个皇帝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他叹完就灿然一笑,说道:“爷偏不!爷是个实诚人,就送进宫来的那些女人里头,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你不叫美人儿,她们岂不是全都得叫丑八怪?”   他还教育她,“做人不能光图自己,你得为人家想一想嘛!”   姜雍容:“……………………”   饭后,鲁嬷嬷和思仪收拾餐盘,姜雍容亲自去泡茶。   风长天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摊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   啊,要是再来一坛酒,人生就圆满了……   小丰子看他心情不错,乍着胆子劝道:“陛下,该起驾了。三日没有回宫,再加上之前剩下的,御书房里的奏折只怕要堆成山了……”   风长天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丰公公老实答:“二。”   “原来没瞎啊!”风长天瞪着他,“那你怎么就看不出来,爷就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些奏折,才不愿回去的。”   小丰子苦恼:“可是姜相爷和六部的大人们老是催着奴才 ,让奴才催着点陛下……”   “蠢材!他们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你到底是跟谁混的?”   “当然是陛下!”这点小丰子绝对不会犹豫,陛下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人,但随即他的脸又垮下来了。   御书房里的奏折真的已经堆满了,别说桌面和书架,连古董槅子里的古董都被清走了,依然放不下。再不抓紧些看完,偌大的御书房就要被挤爆了。   风长天何尝不知道?但他每回走进御书房看见那些玩意儿就觉得了无生趣,这次太庙祭祖是他当皇帝以后办得最快活的差事,原因无它——终于可以不用看奏折了!   可快活的日子就是这么短暂,转眼就过去了。   而山一样的奏折还在等他。   想想就不想干了!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了姜雍容的书案上。   清凉殿小,家具也样样都很小巧,比如这书案临窗而放,上面放着笔架与砚台,并一只青瓷鼓腹小花瓶,上面插着两枝带叶的腊梅,花苞还抱得严实,并未开放,但已经有一股幽香。   一本古籍摊开在花下,一片叶子落在扉页间。   风长天拿起书,“呼”地一口气将那片叶子吹开。   “!!!!!!!”   小丰子震惊了。   陛下竟竟竟竟竟然主动拿起了书!   难道是中邪了么?!!!   那书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纸张已经发脆发黄,似乎一翻就要散架,是以风长天拿得十分小心。   上面的字十个里头倒有三四个不认识,一看之下,脑袋就“嗡”里一声响。   但风长天却笑了。   “!!!!!!”   陛下不单拿起了书,还对着书笑!   小丰子完全惊恐了,两腿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隔壁找太医。   *   姜雍容所谓“亲自泡茶”,也不过是在旁边等鲁嬷嬷泡好了,一会儿亲自端过去而已。   “主子,想在这深宫里过活,皇恩是唯一的指望。陛下好声好气地,主子怎么倒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处处想冷陛下的心?”   鲁嬷嬷一面泡茶,一面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言语上虽不大有分寸,但又没坏心,主子又何必较真呢?”   思仪附和:“就是就是,陛下待人可真好,比先帝好多了!”   姜雍容正色道:“正因为陛下没有分寸,所以我须得有分寸。”   有些界限必然划清楚,尤其对是风长天这种毫无界限的人。   鲁嬷嬷道:“主子别忘了,小皇子还指望着陛下看顾呢。”   “我知道。”姜雍容无声地叹了口气。   所以她要“亲自”泡茶。   界限要划,礼数也不能缺。   鲁嬷嬷斟了一盏茶给姜雍容:“主子品品看。”   姜雍容一见那茶杯,道:“换一只杯子。”   思仪讶异:“这就是主子日常用的。”   姜雍容道:“以后都不用了。”   鲁嬷嬷和思仪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解何故,但还是依言换了一只。   鲁嬷嬷的茶艺是先家主夫人亲身传授,不说冠绝天下,冠绝皇宫不成问题。此时芽叶在茶水中浮沉,一旗一枪,根根分明。   但这一番妙处对风长天基本是形同虚设,他抓起茶杯就喝,喝完道:“雍容啊……”   这一声把姜雍容叫得眼角都跳了一下。   女子的闺名只有最亲近的人叫得,这么着还不如被叫美人儿……   偏偏风长天毫无自觉,这么款款地唤完之后,接着道,“我听小丰子说,你是平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啊。”   才华,美貌,家世……姜雍容确实一样也不缺,许多儒林大佬登门任教,并非全冲着姜家的权势与礼遇,更多的是冲她这个学生。   但那又有什么用?   早知道她的人生会是这样,其实根本不需要去学那么多东西。   “陛下谬赞,妾身只是粗通文墨。”   “莫谦虚莫谦虚,连小丰子都知道你的才名,那显然是人尽皆知了。”风长天说着,起身走到她面前,认真地道,“雍容啊,你看,你求爷的事,爷已经答应你了,爷这么讲义气,你总不能不报答,是不是也该为我做点什么?”   ……来了。   姜雍容心中响起这两个字,镇定,幽冷。   划界限没有用。在他不肯称呼她“皇嫂”或是“姜氏”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他有所图谋。   不管是上位者的天性还是男人的天性,都注定他会习惯于强取豪夺。   但是,绝无可能。   她愿意在能力范围内保护年年,但绝不包括为年年委身于男人。   她淡淡道:“那要看陛下想要哪种报答。”   声音清冷至极,眼神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风长天像是看不到她的冷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看看奏折行不行?”   姜雍容:“………………………………” 第6章 . 奏折 走神了哦,雍容。   风长天的要求很简单——“把奏折上的事情弄成人话就行了。”   姜雍容却觉得不容易。   朝臣们都是自幼读四书五经上来的,讲究的是端庄含蓄,奏折上往往是写得“点到为止”、“意在言外”,若是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单凭一份奏折断事,恐怕会有遗误。   “一字之误,说不定会至大事之失,况且外政不通于内闱,妾身毕竟是妇子之身,如果给前朝的大臣们知道了……”   风长天打断她:“嗐,你就说肯不肯。”   姜雍容道:“陛下请慎重。这事一旦让人知道,妾身违例事小,陛下的天誉受损事大。”   “那咱们就不要让人知道嘛!”   姜雍容在心里苦笑。   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皇宫,从来就不会有真正的秘密。   更何况,她避居清凉殿就是为了远离纷争,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怎么能将自己置身于漩涡之中?   “你不肯是吧?”风长天看出来了,“行,爷从来不强人所难,尤其是美人儿。小丰子,叫上太医,咱们走!”   他说着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丝毫没有恋战的意思。   姜雍容:“!”   鲁嬷嬷和思仪也是双双惊惶,没想到风长天说翻脸就翻脸,小皇子这才好一些,一旦太医离去,还不知道病势会不会严重。   “陛下!”   风长天走到宫门走的时候,姜雍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陛下如此信得过妾身,妾身愿尽力而为,为陛下分忧。”   风长天转过身,脸上有了飞扬明亮的笑容:“这才对嘛。爷跟你讲义气,你怎么能不跟爷讲义气呢?那也太对不起爷了。”   姜雍容恳切道:“但请陛下务必答应妾身,奏折的事尽量不要让旁人知道。”   风长天一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你直管放心。”   看他答应得这么轻松,姜雍容就更担心了。   风长天一身轻松地离了清凉殿,小丰子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陛下,要是那位娘娘不答应,陛下真的要把太医带走么?”   风长天一笑:“小丰子,你绑过人么?”   小丰子立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绑过,还绑过很多次,所以很有经验。”风长天道,“绑人自然是为了要赎金,而谈赎金的时候,有个要诀,那就是,对方越在乎什么东西,爷就越不把那样东西当什么,懂不?”   小丰子羞愧:“……奴才愚笨,奴才不懂。”   “哈哈,哪天带你去绑一次你就懂了。”   小丰子当即吓得脸都白了。   可陛下到底会不会真把太医带走置小皇子于不顾呢?这个问题他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啊……   *   第二天一大早,一口楠木大箱子被送到了清凉殿。   箱子上面盖着鹅黄缎子,这是御赐之物才有的规格。   “陛下口谕。”小丰子面南而立,端庄传旨,“‘这些是爷的大侄子玩的,你们把爷的大侄子伺候好了,爷重重赏你们!’”   “……”   姜雍容领着鲁嬷嬷和思仪接了旨。   今日是登基大典,小丰子身为御前执事大太监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碌,宣完旨就匆匆走了。   姜雍容打开箱子,只见箱子上层放着一只紫檀木镶金的小木马。   思仪把这木马拿出来,赞叹道:“哎呀,陛下真是有心!”   鲁嬷嬷揭开底下的隔层,大半箱码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宛如码好的砖块一般,出现在姜雍容面前。   年年的烧已经退了,此时醒来,又有力气哭喊着找母妃和阿姆,三人听见了连忙盖上箱子过去。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清凉殿抚养小皇子、陛下亲自抓了太医给小皇子看病的消息早就传遍了皇宫,天还没亮尚宫局就派了人来,解释已经命人再去寻新的乳母,只是正逢大典,乳母入宫还要验身待选,恐怕要耗上个两三天,尚食局也早早地送了牛乳和细巧糕点来。   这会儿鲁嬷嬷将年年抱在怀里,喂他喝温好的牛乳。他昨天累了一场,病了一场,还被喂了一碗鱼汤,而今总算吃上些能吃的东西,一口一口乖乖地喝得香甜。   思仪把那只木马搬过来:“小殿下看这个木马好不好看呀?喜欢吗?”   年年乌溜溜的眼睛闪过一抹光,开始在鲁嬷嬷怀里想往地下蹭:“马马,我要马马。”   “……”姜雍容明白了,这原本就是年年的。这位陛下亲赐给大侄子的东西就是直接从漱玉堂随手捞过来的。   太医回明了皇子的病情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再服两天汤药便好。   昨晚上两位太医守了一夜,两人年岁都不小了,此时是脸色发白,眼下发青,站着都有几分晃悠的样子,姜雍容便命他们回去。   两人不敢:“陛下说了要臣等治愈皇子再走。”   姜雍容道:“皇子已经无碍了,若是有事,本宫会再去请二位大人。陛下仁德,定然不会怪罪二位大人的。”   两人还是迟疑,毕竟那样风风火火拎着他俩腾云驾雾的皇帝陛下,他们在宫里待了这么年,可从来没有遇见过。   鲁嬷嬷深知代陛下阅奏折是绝顶机密之事,这清凉殿当然是越少人越好,遂道:“娘娘的话你们敢不听么?就算陛下将来问起,你们只说是娘娘吩咐就是了。”   鲁嬷嬷是姜家家主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管惯了人与事,脸色一肃,威仪不轻。两名太医彼此看了一眼,已经感觉到了清凉殿往外赶人的决心。   两人想起陛下风风火火往这儿赶的模样,再听鲁嬷嬷这话里话外清凉殿很能拿得住陛下的样子,两人顿时醒悟过来。   哎呀,一个是当朝陛下,一个是前任皇后,这两个人想在一处,那可不是得悄摸摸的来,越少人知道越好?   趁着这桩秘辛还未为人所知,他们当然要及早抽身才能保全性命。   于是两人再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谢恩走人。   姜雍容微微皱眉:“嬷嬷,慎言。”   鲁嬷嬷笑道:“是,是我不好,一时把话说大了。”   “你知道就好。”姜雍容道,“陛下还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帝,所以跟谁都很亲切。但我们不能当真,因为他迟早会成为一个皇帝,高高在上,看谁都如同蝼蚁。”   那个时候,若是蝼蚁胆敢恃宠而骄,那就是找死。   *   箱子里的奏折有近百封,有一些还在商讨祭祖和登基大典的事,可见已经在御书房里存了很久了。   除此之外,主要有两桩大事。   一是先帝的奉安大典,要派人在地陵做好准备布置。   二是战后百废待兴,官军的欠饷和抚恤迫在眉睫。   姜雍容仿佛已经能看到百官们的愁眉苦脸。   这都是要花大钱的,而两年来的战乱几乎掏空了大央的家底,户部尚书第一个要愁白头发。   姜雍容将白纸裁作奏折大小,每一份看完,便在白纸上写好归纳要略,然后夹进奏折中。   父亲身任宰相,从前在姜家的时候,六部官员就经常到家中找父亲商量事情。每当那个时候,她便会被唤去煮茶。   倒不是为了让她长多少本事,而为了在皇帝因国事烦忧而向她倾诉时,她至少能听得懂,且能有效地宽慰上皇帝。   父亲的书房很大,窗外有一片荷花池,夏天的时候荷花盛开,满池飘香。她就坐在荷风之中,静静听着父亲与官员们的讨论,然后看着紫砂壶中的水冒出鱼目一样大小的气泡,缓缓倾入茶叶。   茶香与荷香混在一起,就形成了少女时代在父亲书房里独有的香气。   此时再在奏折上看到那些在书房中十分熟悉的名字,当时的香气仿佛在面前缓缓复苏。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书房里煮茶的少女,头发梳作双髻,穿淡青色襦裙。明明很想看清方才在花上掠过的蝴蝶飞到哪里去了,却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努力维持住脸上的端庄娴雅。   正出神间,忽然有一样东西从窗外飞来,“卟”地一下,正碰在她的额头。   她吃了一惊。   不疼,是一粒腊梅花苞,轻轻滚落在奏折上。   “走神了哦,雍容。”   窗外的腊梅树上,风长天笑得一脸灿烂,眉眼飞扬。   他身上的衣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山海龙虎,饰以五彩,有十二章花纹,在淡黄的腊梅树叶间如火一般耀目。   这是登基大典所用、至高无上的帝王衮服。   配套的还有二十四毓的冕冠,只是没有戴在头上,还是挂在身边的树枝上,整顶冕冠晃晃悠悠,好像下一瞬就会掉下来。   “那是冕冠!”姜雍容一个没控制住,脱口惊呼。   “知道。”风长天大咧咧拍了拍那根树枝,“这东西很贵嘛,所以我打了个结。”   待看清了那个结,姜雍容可是险些没晕过去。   他用的是冠顶上的朱红色天河带。   可怜这天河带自从问世以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被打成结系在树枝上的一天,在风中晃悠了几下,“啪”一下断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冕冠直往下掉。   姜雍容脱口惊呼。   下一瞬,冕冠被风长天抄在了手里,他单脚勾住了枝桠,整个人脚朝上,头朝下,宛如耍百戏一般,向她嘻嘻一笑,“这玩意儿不牢啊,你替我收着吧。”   跟着便把冕冠扔了过来。   姜雍容急忙起身,原本还有些担心万一没接住可怎么办,不过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   风长天的准头极佳,不像是她接住了冕冠,倒像是冕冠长了眼睛飞到她手上来。   “别偷懒啊!”风长天在树上道,“等爷练好功就下来!” 第7章 . 化鹏 ……主要还是脑子不行   风长天练完功进来,只见箱子里的奏折犹码得整整齐齐,案上只有十来本。   他不由感慨:“爷就说这不是人干的事吧?像雍容你这么识文断字的,一天也就只有看这么几本,他们却成天一堆一堆往御书房送,简直是盼着爷早日驾崩。”   “……”姜雍容顿了顿,道,“回陛下,箱子里的已经看过了,摘要夹在折子里。还有这几本,请陛下稍等片刻。”   风长天呆了呆,看看面色淡然的姜雍容,再看看满箱的奏折,抓起一本,果然在里头发现了摘要。   风长天自己的字写得四仰八叉,向来分不清字好字坏。只觉得这纸上的字每一个都很端正,比那些官员们折子上的字还要好看,且一点儿也不带脂粉之气,完全不像是女孩子写出来的。   再看,这摘要写得简单明了,连将上奏人的官职姓名都标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风长天一连抽了好几张纸出来,看完仰天大笑:“好好好,有这个,这些奏折全都可以烧了!”   “陛下,摘要只是摘要,奏折上还有许多精微细致之处无法一一列出来,再者奏折历来要存档备查,万万不能烧。”姜雍容正色道,“再者,言为心声,奏折乃是看清一个臣子最好的手段。若不了解臣子的奏折,就无法了解臣子的为人,无法了解臣子的为人,就无法委其以事……”   “哈哈哈依你依你,不烧不烧,等爷闲了再看。”风长天大笑,他的五官深邃,轮廓像是用刀斧刻出来似的,不笑时会给人极大的压迫力,一笑起来却像个孩子灿烂明净,他伸手就要来拍姜雍容的肩,口里道:“好雍容——”   姜雍容疾言厉色:“陛下!”   风长天手顿在半空,尴尬而不失优雅地回手一掠被树枝划散开来的头发,向姜雍容眨了眨眼睛:“你可帮了爷大忙了,说,爷该怎么谢你?”   姜雍容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陛下再也不踏进清凉殿就好。”   风长天一愣,“……你讨厌我?”   姜雍容不好说皇帝乃皇宫的万事之源,一切纷争皆为皇帝而起,只得道:“陛下天威隆重,有陛下在这里,妾身无法专心看奏折,恐耽误陛下的时间。”   风长天立刻点头:“说得是,我这就走。”   他说走就走,话音才落地,人已经出门了。   姜雍容抓起桌上的冕冠,急步追出去,可外头已经没有风长天的影子。   这么快!   姜雍容愕然。   ……他平时就是这样从朝臣和宫人们的眼前失踪的吗?   罢了,他肯走就好。   姜雍容回房将剩下的奏折看完,收好,再将冕冠一起放进箱子里,寻思着风长天送箱子来可以说是赐东西给年年,那箱子从清凉殿抬出去该用什么名目?   不一会儿便到了饭时,鲁嬷嬷带着思仪上菜,一样一样端了又端,摆了一桌。   姜雍容意外:“怎么这么多菜?”   平日里她们三个人,三四样菜就够了,今日不单样数多,还有一碟卤牛肉,一大锅羊肉汤。   她一瞬间便想到一个可能,目光扫向鲁嬷嬷,鲁嬷嬷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正要说话,外头就传来了铿锵之声,那是羽林卫身上的铠甲在走动之时所发出的特有声响。   是羽林卫们发现皇帝不见,找到这里来的?   姜雍容脑子里还转着这样念头,就见一条长腿迈过门槛,风长天穿着一身铠甲进来,头发比之前下树时更乱了一点,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羊肉!好好好,香得很!”   姜雍容:“………………”   这人怎么又来了?!   思仪“扑哧”一笑:“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风长天已经坐下,挟了块羊肉扔进嘴里,“那身衣裳太不方便了,找人聊个天都不行。”   姜雍容的眉梢忍不住抽动一下:“陛下,您的衮服呢?”   “主子,先让陛下吃饭吧,陛下辛苦一整天了。”鲁嬷嬷手里给风长天盛汤,口里道,“陛下的衮服我已经收起来了,一会儿陛下回去时就可以换上。”   又给风长天布菜:“陛下尝尝奴婢做的卤牛肉。娘娘说陛下初来京城,宫里的菜只怕不太合胃口,就命奴婢做两道北疆菜。”   姜雍容看了鲁嬷嬷一眼。   鲁嬷嬷只笑吟吟看着风长天,脸上快要笑出一朵花来。   “可不是!当皇帝着实没什么意思,一张饭桌摆是摆得老长,尽是些炖肉炖菜,要不是饿了,谁有功夫吃它?”风长天据案大嚼,十分满意,“鲁嬷嬷你很好,要不要去爷的隆德宫?”   鲁嬷嬷已经略约摸出了他一点性子,笑道:“陛下喜欢,只管来吃就是了。离了这里,奴婢说不定就做不出这种滋味了。”   果然风长天不单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有道理!”   宫门上忽然传来拍门声,思仪去应门,只听得羽林卫一阵嚷嚷:“宫里进了贼人,我们需得进来搜查。”   思仪见人就能聊,羽林卫里头也有相熟的,便问是怎么回事。   姜雍容在里头只听得那羽林卫道:“小心点,很可能是个武功高手,我们有一个兄弟被打晕扔在路边,连衣服都被剥了。”   姜雍容看了看风长天身上的铠甲:“……”   这位被搜查的贼人正在大快朵颐,还振振有辞:“爷是皇帝,要脸,当然不能逼别人脱衣服给我。”   ……所以你就替别人脱了。姜雍容默默在肚子里道。   外面思仪借口说小皇子睡了,怕吵着小皇子,将羽林卫的搜查拦住了。羽林卫也知道这位小皇子好像甚得新皇宠爱,当下也不敢硬来,依言去别处搜索。   风长天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很快便搁下了筷子。姜雍容向来是细嚼慢咽,每餐费时甚长,但这会儿皇帝都吃好了,她也不便再吃了。   风长天开了箱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冕冠。于是他一把抓起来往头上一扣,然后检视一下奏折里的摘要,喜得龙颜大悦,唤鲁嬷嬷,“取爷的衣服来。”   陛下更衣,按说要人服侍,但屋子里的三个人都还没上前,铠甲就解在了地上,然后胡乱套上了衮服。   姜雍容直想送他一个词——“沐猴而冠”,可偏偏他的身形高大,衮服又极庄严华美,就算是穿得乱七八糟,居然也没妨碍他的气势迫人。   姜雍容诚心进谏:“陛下乃万民之主,有无数国事要忙碌,且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还望陛下慎言慎行,少来这僻静之地,以免落人口舌,为人非议。”   风长天微微一笑:“爷要不来,你怎么把这箱奏折给我送去?”   他一面说,一面就把那要三人才抬得动的楠木箱子轻飘飘托了起来,“是雍容你说,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爷只有辛苦一点喽。”   “……”姜雍容倒没想到这里一点。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由他来拿箱子,确实最妥当。   但,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天天扛着一只箱子在皇宫里飞檐走壁,这景象实在是过于奇幻。   风长天托着箱子就走。   姜雍容带着鲁嬷嬷思仪跪送,风长天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姜雍容的手臂,笑道:“别跪了,快去吃饭吧。我瞧你才啄了那么几粒米,哪能吃饱?”   他的手修长有力,只这么轻轻一托,肌肤的热力便穿过衣料直透肌肤,姜雍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臂,垂首道:“妾身谢陛下体恤。”   姜雍容耳边只听得风长天一声轻笑,再抬头时眼前已经不见了人。   但手臂上的那股热力仿佛还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略这种不太适应的感觉,口里喝道:“鲁嬷嬷!”   她心情好时喊“阿姆”,平日里喊“嬷嬷”,一旦直呼姓氏,那就是生气了。鲁嬷嬷早料到此着,不声不响地跪下了。   “我知道主子气什么,但就算是主子生气,我也会这么做。主子你看见了,昨天人人以为小皇子不受陛下待见,所以阖宫都想看着他死。今天人人见陛下看重小皇子,所以人人都想奉承。只不过是一天功夫,小皇子的日子便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点主子也一样!”   鲁嬷嬷说道,“主子入宫五年无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但如能拿下新皇,主子就能重新成为皇宫的主人,重回坤良宫,那才是主子该待的地方——”   “重回坤良宫?鲁嬷嬷你莫不是疯了吧?”姜雍容怒道,“我是先帝的皇后!”   “那又怎样?!”鲁嬷嬷丝毫不为她的怒气所慑,昂首道,“换成旁人,或许没有指望 ,但是这位陛下能指一个低等杂役当御前执事大太监,一定也能让主子你当皇后!”   姜雍容只道鲁嬷嬷想笼络圣心,以便于让清凉殿的日子好过些,万没想到她居然还存有这样的指望。   姜雍容深吸一口气,盯着鲁嬷嬷的眼睛:“嬷嬷,你这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我若真要一女侍二夫,文武百官怎么看我?天下人怎么看我?将来的史书上又怎么看我?”   “那些都是虚的!主子就是因为想要守住贤后的虚名,才败给了傅静姝那个贱人!”鲁嬷嬷咬牙道,“只要主子成了皇后,手中握有权势,再早日生下嫡子,地位稳固,那才是实的!”   鲁嬷嬷性子沉稳,难得动喜怒,姜雍容是她一手带大,这点上很像她,思仪还是头一回看见两人这样剧烈地争吵,一时间呆住了。   良久,姜雍容长叹了一口气:“嬷嬷,看来早起跟你说的话你压根儿没听进去。这样吧,我在这里替陛下看奏折的事不宜外露,尚宫局找来的乳母未必妥当,我看还是嬷嬷亲自出宫一趟,好好挑个妥当人进来,一定要安分守己的那种。”   这是要把鲁嬷嬷支出去的意思,鲁嬷嬷低着头不言语。   姜雍容伸手握住鲁嬷嬷的手。   鲁嬷嬷的手温暖,干燥,从小到大,随时随地,只要她愿意,就能握着这样一双手。这双手永远不会离开她,也永远不会背弃她。   “嬷嬷,”姜雍容低声,声音微有沙哑,“我不想离开你,你要适可而止,不要逼我。”   鲁嬷嬷抬头看着姜雍容,眼中的泪淌了下来,她一把抱住了姜雍容:“我的傻主子,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   *   第二天风长天再来的时候便没看见鲁嬷嬷,桌上也没有了牛羊肉,全是些青菜豆腐,淡得出奇。   风长天因问:“鲁嬷嬷呢?”   姜雍容道:“有事出宫了。”   风长天道:“那我派个厨子过来吧。”   “谢陛下,思仪的手艺也挺不错,妾身很喜欢。”   风长天皱着脸:“可爷不喜欢。”   “陛下每晚过来取一下箱子便可,若是对御膳房的厨艺不满意,也可以另招一批新厨子。”   风长天道:“那不行,我每天还得来这里练功呢,难道还要折回御膳房吃饭?”   姜雍容心说以您的本事,去一趟御膳房不就是到宫门前遛个弯么?   “皇宫这么大,陛下为何一定要在这里练功呢?”   风长天深情地望着庭中的腊梅树,“当然是因为这里最安静,这棵树又最高。”   有个问题姜雍容早就想问了:“陛下为何一定要在树上练功?”   “嗐!”风长天长叹一口气,“我小时候被姓萤的坑了,练了半套武功,名为‘化鲲’。这武功厉害是厉害,偏偏有个要命的坏处……”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看着姜雍容的脸,那悠远的眉,那秋水般宁静幽深的眸子,那比羊脂玉还要细腻洁白的肌肤,以及那如同芍药花一般娇艳的唇,眼神不自觉有点不自在起来,咳了一声。   “呃,就是总这样那样的毛病,须得练成下半部,才算是神功大成。可姓萤的还没给我下半部的心法就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还骗我说下半部根本没什么心法,全靠自悟,我自悟他祖宗!”   风长天越说越气,端起那清淡如水的豆腐汤咕嘟咕嘟就喝。   “……这跟树有什么关系?”   “因为下半套叫‘化鹏’嘛,”风长天道,“我当初为练化鲲,满天下找最大的瀑布来练功,现在要练化鹏了,我琢磨着这大鹏也是鸟嘛,鸟都爱在树上,所以我在树上练功,说不定哪天突然就成了。”   “……”姜雍容沉默半晌,道,“陛下,鸟最爱的地方其实并非树上。”   风长天讶异:“咦,那是哪儿?”   “天上。”   风长天瞪视她半晌,猛然一拍大腿:“有道理啊!”   他旋即离座而起,出门就上了屋顶,然后,足下一借力,整个人当真如大鹏般直冲云霄而去,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化为一道黑点。   姜雍容几乎怀疑他真的能踏上云端,然后就见他急速落下,“砰”地一声砸在庭中,砸出一个大字形的深坑,一时间尘土四溅。   “啊啊啊啊啊!”思仪尖叫。   不好了皇帝陛下跳楼了!!!   姜雍容一把捂住她的嘴。   常人从那么高摔下来自然是非死不可,但她早就亲身领教过风长天浑身上下刀枪不入的本事,她乍着胆子走到那深坑旁边,想拿手探一探风长天的鼻息。   手还没有碰到风长天的脸,风长天就趴在地上发出一声浩然长叹:“看来还是不行。”   思仪又想尖叫。   不好了刚刚摔死的皇帝陛下诈尸了!   “……什么不行?”姜雍容问。   风长天爬起来,坐在坑里,陷入了深思:“我原本想借从上而下的冲力在生死之际激发出潜能,说不定就能化鹏了。”   姜雍容沉默半晌,问道:“陛下,您以前也是这么练功的么?”   “对啊。”风长天道,“想当初我练化鲲,走遍了大江南北,天下每一处水源我都去过了,本想找一只鲲来瞧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后来虽没瞧着,但是以海潮水浪还有瀑布来练功,果然大成了。”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所以现在……我是不是该找个更高的地方跳下来?嗯……天下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姜雍容看着他。   ……主要还是脑子不行吧。 第8章 . 风筝 陛下龙体欠安?   风长天每天下午来清凉殿练功,雷打不动,让姜雍容十分忧虑。   ——就算风长天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纸包不住火,皇帝陛下每到下午就消失,早晚有一天会给人发现真相。   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这天下午风长天照旧来到清凉殿。   姜雍容的谏言非常有效,为了不耽误姜雍容看奏折,他来了就直接上树,有时会拿花苞扔她一下,算是打招呼的意思。   有时看姜雍容十分认真,他便花也不扔了。姜雍容偶然抬头看窗外,才发现树上多了个人。过一会儿再抬头,人又不见了。   再出现时就是晚上蹭饭了。   他中间这段消失的时间到底去干什么了,思仪十分好奇,因为按皇帝陛下的禀性,绝不可能是回去处理政务。   但姜雍容警告她不许多问,在风长天面前也不许多话,恪守臣下的本分,皇帝陛下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绝不能开口。   思仪虽是照做了,但嘴却撅得老高。   她和鲁嬷嬷的想法一样,觉得新皇比先帝可爱得多,且先帝以前连看都不看主子一眼,现在新皇却天天过来,定然是喜欢主子。思仪觉得大有希望。   只不过思仪没有鲁嬷嬷心气高,不敢妄想主子重登后位。可主子在后宫做个最受宠的妃子也是很不错的,到时候再生下一男半女,主子后半辈子就有靠了,不必在这清凉殿孤独终老。   这天姜雍容看完所有奏折,放下笔活动活动手腕,抬眼望去,树上的腊梅盛开,人影已经没有了。   然后就听得“扑啦啦”一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落了。   外头的思仪“咦”了一声,不一会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五彩蝙蝠的大风筝,“奇怪了,怎么会有个风筝掉下来?”   首先时节就不对,外面寒风呼啸,谁会出来放风筝?   再则地方也有问题,附近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妃,谁有体力放风筝?   思仪的眼睛说着一亮:“不会是陛下吧?!”   姜雍容心说不会。按风长天的性子,他应该是和风筝一起飞。   蓦地,她的神情一肃,立即将奏折收进箱子,跟着吩咐思仪:“将小皇子的玩具取几件来。“   奏折在箱子下层收好,中间搁上隔板,再放上一盏玉石风铃和几只玩偶。   箱子刚盖定,宫门上就传来了拍门声。   思仪这才明白风筝绝不会是陛下的,因为陛下从来不拍门。   这些日子她被姜雍容耳提面命,约摸培养出了一点警惕性:“我就说小皇子睡了,管他是谁,都不能进来。”   “越不让她们进来,她们越觉得这里有问题,这次是风筝掉落,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   姜雍容接过风筝,这种风筝有个名目叫做“五福齐辉”,人们多半用来为病人祈福,这一只做得犹为精致。   她将风筝搁在案上,思仪去开门。   不一时,思仪引着两名贵女进了殿内,左边的女孩子生得脸圆圆,眼圆圆,脸上一派天真明朗的神气,她一进来视线就落在了书案上,大喜:“瞧,雨儿姐姐你看,风筝在这儿呢!原来是这个姐姐拿了!”   “瑶妹妹不得无礼。”另一个女孩子开口。   跟圆脸女孩子中气十足的声音比起来,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弱不禁风的娇柔,她娇怯怯向姜雍容行了一个礼,“妾身古雨儿见过姜姐姐。”   跟着又拉了拉圆脸女孩子的衣袖。   圆脸女孩子叫赵明瑶,也跟着行了礼,视线却是直直地落在姜雍容脸上:“这位姐姐生得好好看!怎么住得这样偏,几次宴席上都没见过?”   古雨儿连忙使眼色给她,她兀自浑然不觉:“我说错了吗?这位姐姐是生得好看呀!姐姐也姓姜么?和云容姐姐一样都是姜家的?”   古雨儿已经急得不行了,姜雍容却微微一笑:“是,我和云容一样出自姜家,我名雍容。”   “……”赵明瑶呆住了。   姜雍容三个字,大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大美人,却住在这样偏僻冷清的宫殿里。   姜雍容问:“你姓赵,不知可认得紫薇阁大学士赵成哲大人?”   赵明瑶呆呆道:“那便是我祖父。”   姜雍容点点头,赵成哲是文坛领袖,现任帝师,古家则是大央除姜家之外唯一的世袭异姓王,古雨儿是家里的小郡主。   这一届入选的贵女确实是身份极高,都有问鼎后位的资格。   且单只这两人,便一个灿然如春光,一个明净如秋月,各具风姿。   风长天艳福不浅。   姜雍容拿起风筝递还给两人:“你们放这五福风筝,是为谁祈福么?”   古雨儿脸上微微一红,赵明瑶则大声道:“为陛下。”   “哦?陛下龙体欠安?”   “是呀,陛下也不知怎地,从登基开始,每天下了朝跟大臣们在御书房议完事,就把自己关在隆德殿里,说是身体不适要静养。我们姐妹们探望不让,太医们请脉也不让,大家都很担心呢。”赵明瑶道。   “原来如此。”姜雍容点头,“陛下乃大央天命所系,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我也会在佛前为陛下祈福的。”   说话间,隔壁传来年年的哭声。年年每天必要睡一个漫长的中觉,醒来没人守在身边,定然要哭闹一阵子。   思仪连忙过去照看。   姜雍容道:“小殿下醒来需要人哄,此地寒素,我也就不虚留二位了。二位冒引严寒为陛下祈福,陛下知道了一定会感念二位的用心,将来皇恩深重,指日可待。”   这话已经是送客的意思,赵明瑶拿着风筝正要告辞,古雨儿道:“这里怎么只得一个宫人?难道还要娘娘自己带孩子么?”说着她便吩咐立在院中等候的宫人们,“你们快去看看小殿下。”   姜雍容没有拒绝,“古郡主有心了,多谢。”   但古雨儿的宫人进去,年年反而哭闹得更厉害了。他正是认生的年纪,前段日子是无人照顾,才认了姜雍容几人,现在一见外人就闹,连出门见着羽林卫都要哼唧几声。   古雨儿惭然道:“这两人无用,带不了孩子,不如留下来做些粗活,也好让娘娘轻省些。”   姜雍容看着她不说话,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古雨儿忙道:“娘娘放心,这是雨儿从家里带来的老人,不入尚宫局名册,绝无麻烦。”   “小郡主有心,应该用到隆德殿上,我这里离隆德殿太远,我和左近的老太妃们并没有任何差别。后宫已是陛下的后宫,而我是先帝的人。”姜雍容道,“所以,小郡主大概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古雨儿和宫里的姐妹们你来我往,都是看破不说破,不管私底下打得是什么主意,面上永远是亲亲热热,还没遇到过姜雍容这种直接把话挑明了说的。不由微微一顿,脸色有些发白。   “你们听,这孩子闹得着实厉害,一个人降不住他。”姜雍容道,“天黑得早,二位回去时路上小心。”   她一面说,一面起身。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古雨儿再找不到理由留下来,只得行礼辞过,同赵明瑶带着人离开。   清凉殿没有多余的人手,并没有人送她们,两人回望清凉殿那敞开的、无人来关的宫门,脸上的神色都有点复杂。   赵明瑶沉痛道:“陛下不能有事!不然我们也会变成姜娘娘那个样子,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身边只有一个下人使唤。”她想想都觉得恐惧,“我们明天再来放五福风筝吧!”   古雨儿只“嗯”了一声。   赵明瑶又道:“不过,姜娘娘可真美啊。素日里都说云容姐姐国色天香,今天见了姜娘娘,我才知道什么是国色天香!”   “是啊,可真美……”古雨儿喃喃道,“太美了……”   赵明瑶注意到她声音有异,便问:“这么美不好么?我要有她的一半就要去烧香了!”   古雨儿回过神来,一笑:“你若是肯少吃一些芙蓉糕,一瘦下来,指不定比姜娘娘更美呢。”   “哼,雨儿姐姐你笑我胖!”   “我哪儿有?”   *   皇宫渐渐被笼罩在了黑暗中,一扇扇的灯光亮了起来。   姜雍容抱着年年坐在灯下,手里拿了一只拨浪鼓陪年年玩。   年年一面委委屈屈地玩着鼓,一面张嘴喝思仪喂过来的牛乳粥。   思仪道:“主子你看,我就说这一届待选的贵女有得瞧吧?还会什么五福齐辉的把戏,我看啊,根本就是一门心思想找陛下呢。”   姜雍容道:“身在后宫,邀宠乃是本份。”   思仪道:“那也不是这么邀的……”   姜雍容眉眼淡淡的:“你忘了我当年也邀过宠么?”   思仪喂牛乳的手一顿,牛乳从勺子里洒了一点在年年的衣襟上,思仪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擦轼。   她和鲁嬷嬷再清楚不过,对于主子来说,最大的屈辱不是无宠,而是明明无宠,却要为了家族和父命,用尽一切手段去争宠和邀宠。   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主子变得懒怠动,懒怠笑,变得对什么都不在乎。皇帝的冷落,家主大人的责骂,宫人的背叛与离散……世间的一切好像不能再使主子上心。   “我来吧。”姜雍容接过勺子,脸色平静,一口一口喂着年年。   年年很快就吃饱了,方才的委屈也忘记了,咯咯笑着来抓姜雍容发上的簪子。   他的小脸圆滚滚的,眸子清亮得没有一丝尘埃,人世间的烦恼还没有进入这对眸子,于是这对眸子就像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人们心中最纯净最温暖的一面。   姜雍容脸上露出了笑容,晃着头躲避年年的手。   年年被逗得咯咯直笑,声音清脆无比,最后一把抓住了簪子,抽了出来。   风长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走进来之前就看见了这里温暖明亮的一盏灯,就听见了孩子清脆的笑声。   走进来之后,就看到粉雕玉琢的年年穿着一身葱绿色的小锦袍,一把抽下姜雍容的发簪。   姜雍容的长发如水一样披散下来。   这一个瞬间好像突然被神仙施过仙法,每一寸时光都被放慢。   他看到姜雍容的发尾轻轻扬起,然后再像一匹被打开的墨色绸缎,垂过面颊,垂过肩头,垂过衣襟,最终停在腰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黑色的外裳。   风长天猛然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姜雍容更适合这些浓墨重彩的颜色,比如红色,又比如黑色。她平日里穿的那些素净颜色虽然清雅温柔,但只有红与黑这样的重色,才能彰显出她那惊人的美貌,带着一股杀气,让风长天有一种被利刃迫面的错觉。   就像一件绝世名剑,让他既为它的美丽臣服,又为它的锋芒倾倒。   第一次在坤良宫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给他这样一种感觉。   只是那时她脸上是冷淡淡的,此时眼角眉梢却都带着一丝暖暖的笑,她抱着年年笑得那样开心,风长天忽然发现原来她的右边脸颊有一粒酒窝。   酒窝是不可能平空出现的,但他来了这么多次居然没见过,是他没有注意,还是她根本没有真正笑过?   “高高!”   姜雍容和思仪都围着年年转,还是年年率先发现了风长天,笑容越发灿烂,向他伸出来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风长天走过去把他接过来,跟着把他往后颈上一放,于是年年就拥有了一个室内最高的视线,这就是年年最爱风长天的原因。   风长天顶着年年,一瞧桌上空空如也,只有半碗年年喝剩下的牛乳粥:“咦,饭还没好?”   姜雍容恭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妾身昨日偶得一梦,佛祖命妾身从此吃长斋,初一十五断食一日。今日正是初一,是以殿中不曾备得饭食。还请陛下启驾回宫再用晚膳吧。”   风长天看着她嘴角的酒窝消失了,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可惜,再看看空空荡荡的桌面,脸都垮了:“有这么持斋的么?”   “陛下,此乃重斋,需持满一年。”   风长天苦着脸:“你这是告诉爷,爷一年之内在这里都吃不上好吃的了?”   姜雍容垂首:“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爷当初走遍大江南北,餐风露宿那是家常便饭,饿几顿没什么大不了的!”风长天说着,拎起那半碗牛乳粥,咕嘟咕嘟喝了,放下之后,咂咂嘴,“有点淡,下次放点糖,另外多煮些,不够吃。”   姜雍容:“…………………………” 第9章 . 高高 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那半碗粥当然填不饱风长天的肚子,他吩咐思仪把点心果子装一些出来,一面吃,一面陪年年玩。把年年高高抛起接住,年年开心得咯咯大笑。   姜雍容看时间不早了,便进言劝谏风长天回宫,偏偏年年不让,两只胖胖的小胳膊死死抱着风长天的脖子,“要抛高高!抛高高!”   姜雍容去抱年年:“年年乖,陛下还有很多大事要忙。”   风长天笑道:“你跟他说这个他哪里懂?再说我哪来的大事,大事都是你爹他们拿主意。”   这话让姜雍容微微一顿。   皇帝……这是在抱怨姜家架空了他?   不过风长天看上去笑嘻嘻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再者且看风长天对奏折的态度,就知道他对国事真的半点也不上心,应该是她想多了。   年年则像是听懂了风长天的话,抱得越发紧了,无论姜雍容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姜雍容还真是没法子。她自小就被告诫要懂事明理,凡事别说让大人开口说个“不”字,早在大人们眉头微微一皱的时候,她就自动听话了。   偏偏年年没有被长辈管教过,身边全是侍候的下人,当然从来没尝过被约束的滋味,想要什么就是什么,要不到就痛心疾首,放声大哭。   最后还是姜雍容妥协了,她点起一线细线香,指着香,向年年道:“年年要玩抛高高可以,但等这香灭的时候,陛下就得走了。”   年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反正听见可以玩就重新高兴了起来。   泪珠还挂在脸上呢,就已经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风长天是年年的大玩具,年年也是风长天的小玩具,他正要把年年再度高高抛起,姜雍容的手忽然搭住他的手臂上。   动作很轻,就和她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样,也和她平时任何的动作一样,舒缓轻柔。他来这里照旧穿的是羽林卫的铠甲,她的手搭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像一块雕好的羊脂玉,每一片指甲都在灯下微微泛着光。   她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拿起绢子替年年擦泪水,动作细致温柔,脸上半是无奈半是宠溺。   年年的脸擦干净了,风长天却没动,目光直直地盯着姜雍容。   姜雍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妾身擅自碰触龙体,实属僭越,请陛下责罚。”   风长天一把拉起姜雍容,“得了得了,要是碰过爷的人都要责罚,那天虎山上的人首先就要先死绝了,起来。”   姜雍容知道他不拘小节,并不会在乎这些,但他的目光直勾勾的,让她有一丝丝悬心,下意识想离他远一点。   “抛高高!抛高高!”   年年待得不耐烦了,在风长天身上扭来扭去。   风长天便把年年往上抛,在年年清脆的笑声里,道:“我听说这小东西是我那个七哥和他那个傅贵妃的儿子是吧?”   姜雍容道:“是。”   “我还听说,我那个七哥只宠傅贵妃一个人,还把统摄六宫之权都交给她,全然对你不管不顾,你怎么还对他们的儿子这么好?”   自己对年年好么?姜雍容倒不觉得,她道:“妾身是小殿下的嫡母,陛下与贵妃皆已殉国,妾身自当替他们照顾小殿下。”   风长天接住年年,认真地看着姜雍容的眼睛:“你就一点儿也不恨他们?特别是那个贵妃。”   这话姜雍容听着特别耳熟,之前先帝的后宫只有她和傅贵妃,姜家总觉得傅贵妃是妖妃,魅惑先帝,独占圣心,只要除掉傅贵妃,她就一定能得到圣宠。   其实真相和所有人以为的相反。   先帝和傅贵妃之间,永远是先帝顺着傅贵妃,而傅贵妃连一个好脸也难得给先帝,因为先帝下令处死了傅贵妃的兄长。   傅贵妃从不掩饰自己对先帝的恨意,而先帝则从来不以为忤。   最后傅贵妃竟然陪着先帝一起殉了国,姜雍容还真是没想到,她原以为傅贵妃是最巴不得先帝死的人。   “傅氏与先帝缘深,妾身与先帝缘浅,缘乃天定,妾身认命,无怨无尤。”姜雍容道。   这当然是假话,但有时候最能哄人,风长天点头赞道:“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姜雍容深深一福身,表示领受了他的夸赞。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全然是假的,至少入宫的第三年起,她就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而之前的两年,她不解,她困惑,她愤怒,她悲哀,她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好,所以她拼命去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但无论她做得多么出色,先帝永远只会给她一个凉凉的眼神。   那个眼神里不单只有冷漠,还有厌恶,以及戒备。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终于明白,她的无宠将会持续一生。因为皇帝厌恶的是她姜家长女的身份,厌恶的是她身后的姜家。   早在大央还没有立国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平京城的一株参天大树,扎根有万丈之深。长久以来,平京朝代更迭,龙椅上已经数不清到底换了几种姓氏,只有姜家,永远屹立在京城,根深蒂固,永世不移。   后来姜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姜炎,他助太/祖皇帝开创了大央。   太/祖不单给了姜家世袭罔替的异姓王爵,更留下遗旨,凡风氏皇帝必迎娶姜氏嫡女为后,用这种方式与姜家共享大央的河山。   姜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对大央的掌控丝毫不弱于君王,史上甚至有好几代风氏君王受制于姜家,大央实际上成了姜家的大央。   先帝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前无帝王宠爱,后无母族助力,姜家在他的面前不异于一头猛兽,他终生都在抗拒自己会成为这头猛兽口中的食物,成为又一个风家的傀儡皇帝。   就好像风长天这样。   对于姜家来说,风长天真是一个完美的傀儡。他不通政务,生性跳脱,又粗枝大叶,对治国毫无兴趣。   姜雍容几乎可以预见得到,父亲第一步会往宫中送来美人,让美人占据风长天的大部分时间;第二步便会搜罗能人异士,最好是各种武功高手和秘籍,让风长天玩物丧志;第三步,则是让百姓知道风长天是怎样一个皇帝,世人都将明白是丞相姜原撑起了大央。   从此天下人只知姜氏,不知风氏。   那就是父亲的终极目标。   可父亲的第一步好像就栽了跟头。   姜雍容每天至少能看到五六封催促风长天选妃立后的奏折,可见风长天一直没理会这事儿,而且他清晨上朝,上午和重臣在御书房,下午就到她这里来练功,那些美人们根本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像今天的古雨儿,说是祈福,分明是听到一些消息,知道风长天来过清凉殿,所以特地以风筝为借口,过来想找人。   姜雍容原以为或许是这一届入选的贵女姿色平平,无法吸引风长天。但今天单只古雨儿和赵明瑶两个,就已经是春花秋月,各占胜场,   还有她的四妹云容,几年前就已经出落得不俗,父亲还曾经动念将她送进先帝的后宫,是她一连去了三封家书相劝,父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年不见,云容应该已经像花朵一样盛开了吧。   但皇帝不选妃,不是她这个前皇后应该过问的事,她静静在旁边看着风长天陪年年玩耍。   一炷香尽,她上前告诉年年可以下来了。   年年又一次搂住了风长天的脖子,嘴巴一扁,又要开始哭闹。   姜雍容看着年年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年年,人无信不立,答应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不然就不是小男子汉了。”   年年扁着嘴道:“不要男子汉!要高高!”   他说着眼睛一眨,眼泪说来就来,跟着嘴一张,就预备来一场万试万灵的大哭。   风长天对小孩子的眼泪没什么抵抗力,“哎想玩就玩嘛,他还是个小孩子,哪里懂什么道理?再玩一炷香就是了。”   年年得了这话,估且暂时把眼泪收住。   但姜雍容道:“一炷香又一炷香,陛下国事烦忧,总不能一直陪他玩下去。”   “这么个小孩子,玩不了多久就累了。”风长天道,“再说你说得可真对,爷一看国事就烦忧,还不如在这儿陪孩子玩。”   姜雍容:“……”   她顿了顿,低声道:“陛下,妾身可否求陛下一件事?”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早已经知道了,风长天这个人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话说得越软和,他越容易答应。   果然她这么低声下气一问,风长天立马道:“嗐,咱们什么交情?你直管说!”   “小皇子现在年纪尚小,正是养成规矩的好时候。有陛下给小皇子撑腰,小皇子不会听妾身的。但妾身是他的嫡母身负教养之责,还须陛下成全。。”   风长天脸上有明显的不以为然,显然觉得“规矩”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姜雍容接上一句:“陛下能答应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说着深深施礼。   一个标准的、可以拿给礼部当尺子使用的礼施完,风长天的声音便从她头顶落下:“……那什么,年年,你都听到了?你母后要教你,爷救不了你喽。”   姜雍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非常短暂,再起身时,她脸上又恢复了淡定从容的模样。   风长天已经一手把年年拎下来,年年就像一只刚离了水的八爪鱼,手足乱舞,哭声震天。   姜雍容抱过年年,年年依然不停挣扎,姜雍容问道:“年年很喜欢陛下抛高高是不是?”   这话即使年年在哭闹之中,也忍不住点头。   姜雍容又道:“陛下抛高高真的很好玩,年年还想再玩,是不是?”   年年再度疯狂点头。   “母后知道抛高高很好玩,也知道年年很喜欢,但年年你看,香已经烧完,如果年年还想玩的话,可以等到明天。”姜雍容道,“明天年年想玩吗?”   “……想。”年年止了哭,哽咽道。   “年年真乖。”姜雍容道,“年年先去把脸洗好,晚上母后哄年年睡觉好不好?”   “好!”虽然依然带着哭腔,但年年的兴致已经恢复了不少,还道,“要讲故事!”   “好。”姜雍容柔声道,“让思仪姐姐给你洗好手脸,母后就给你讲故事。”   “嗯!”年年应得很响亮,乖乖把双手伸给思仪,由思仪抱着去了。   风长天点点头:“你带孩子还真有一手。”   姜雍容苦笑。她也是人生头一回,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风长天走过去待要把放奏折的箱子托起来,姜雍容忙道:“陛下稍等。”先开了箱,把上层的玩具拿出来。   风长天见这箱子还是送来的模样,哈哈一笑:“雍容,你今天是不是偷懒了没看?”   再一想又不对啊,他练功的时候明明见她在看奏折来着,而且她向来勤勉,从来没有遗漏过一份奏折。   姜雍容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说得很详细,很明白,她们就是来找他的,跟着道,“贵女们一心侍奉陛下,渴望得到陛下的怜爱,陛下何不……”   话没说完,风长天就发出一声长叹:“这些女人就是麻烦!爷最不喜欢女人了!就是因为她们,爷才没地儿钻,只好逃到这里来的。”   “……”   姜雍容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第10章 . 四妹 你给我规规矩矩的   会这样想的显然不止姜雍容一个。   皇帝避美人们避如蛇蝎,美人们入宫这样久居然一个也没能私下见到皇帝,说是身体不适静养吧,在朝堂上和大臣们吵架却又是生龙活虎,理虽不能据着,气势从来不带输的。   于是没几天之后,姜雍容就看到有御史上奏折弹劾礼部侍郎周钦,说周钦曲意媚上,给皇帝送了一班戏子。   还说献戏娱君是假,其实那些戏子大戏也不会唱几句,一个个倒是生得风流俊俏,周钦用心显然十分不正。   “奏折里也有好玩的事?”思仪把年年哄得午睡去了,端着茶进来,讶然,“主子在笑什么?”   姜雍容这才发觉自己嘴角是上翘着的,微微定了定神,道:“奏折里写的就是天下事,天下事里自然有好玩的事。”   外头有人叩响了宫门的门环,思仪雀跃着去开门:“一定是嬷嬷回来了!”   昨天鲁嬷嬷已托羽林卫的孙通带口信,说是已经物色到一名合适的乳母,姓方,今就带她进宫。   结果门开处,外面是一抬翠辇,上坐着一个华服美人,肌肤赛雪欺霜,明艳动人,身后跟着大队的仆从,清凉殿偏僻,宫道狭窄,队伍将整条路堵得严严实实。   美人眉眼间依稀和姜雍容有几分相像,思仪连忙行礼,刻意抬高了声音道:“奴婢见过四小姐。”   姜云容立即皱眉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当我是聋子么?”   思仪道:“四小姐莫生气,奴婢是太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一时激动,没忍住。”   姜云容“哼”了一声,“你既然跟了这样的主子,还想着见家里人么?”   她再也没看思仪一眼,翠辇一直抬进清凉殿的庭院中。   然后她微微抬起手,一名太监立即在辇前跪下俯身,一名宫女扶住她的手。   她款款起身,扶着宫女,踩着太监的背脊下辇。先环顾了整座宫殿一眼,然后视线定在了庭中的腊梅树上。   “四妹。”姜雍容从殿内迎出来,和姜云容打了个照面,点头,“四妹长大了,我离家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头。”   她在家时要学的东西太多,很少能和同龄人那样与姐妹们一起玩耍,因此和这位四妹算不上亲近。但姐妹几年未见,骤然重逢,还是颇有几分感慨。   “人都是会长大的,从前高不过姐姐,可不代表以后高不过姐姐。”姜云容高仰着下巴,淡淡道,“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哪要三十年,三五年时间便足够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姜雍容微微一笑:“四妹说得是。”   姜云容满意地笑了,两人进了殿内。   “当初父亲要送我进宫,姐姐非拦着不让,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妹妹还是进宫来了。”姜云容道:“其实我入宫以来,一直说想找姐姐说说话,偏生尚宫局那些废物连姐姐住到哪座宫里都不知道,还要我问了半天。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该打?姐姐好歹曾经贵为皇后,怎么能让姐姐住这么简陋的屋子?比我们姜家下人住的地方还不如。我回头就要好好教训那起废物,姐姐好歹是姜家的人,怎么能容得他们这么轻慢?”   不,我当初阻拦你入宫是为了你好,否则,你此时就休想如此风光,而是和我一起在这清凉殿等死。   但话到嘴边,又懒得解释,因为她已经这样想,现在在解释她也不会信了。   于是姜雍容只是平静地道:“四妹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里挺好的。”   “哎呀,还是姐姐养气功夫到家。父亲从前总说呢,我和五妹加起来也比不起姐姐一指头,从前啊我还不大服气,现在看看姐姐落到如此境地,依然安之若素,单是这份心胸,我就比不上。”   姜云容说着走到书案前,案上放着一本发黄的古卷,镇纸下压着一幅纸,上面已经抄了一半,“姐姐真是有闲情雅致,这是在抄书呢?”   姜雍容道:“打发时间罢了。”   姜云容浅浅一笑,走向屋中放着的那只楠木大箱子。   思仪一颗心悬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   她方才故意大声,主子自然听到了,然后收起了奏折,可是偌大一口箱子,主子却没法子叫它转瞬消失。   “思仪,倒茶。”姜雍容吩咐。   思仪答应个“是”字,去了。   这里姜雍容道:“让四妹见笑了,我这里久未有人来,下人连待客之道都忘了。”   “可不是?姐姐你也真是的,你身边那些侍女,一个个可都是经过了千挑万选,比一般的千金小姐都要金贵,怎么最后只留了那么个蠢笨的丫头?”   姜雍容淡淡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然的事。”   姜云容笑了笑,“也是,真正的聪明人,才不会留在这里为姐姐陪葬。”说着,她用力掀开了箱盖。   底下露出堆满满当当的小玩意儿。   “这就是陛下赏赐小皇子的玩具?”姜云容略为失望,合上箱盖,淡淡道,“没想到,陛下与小皇子还真是叔侄情深。”   “确实,人们大多以为陛下容不得小皇子,还曾经想将小皇子除之而后快,还好小皇子福大命大,走到了清凉殿来,倒成就了我一桩功劳。”   姜云容嘴角抽了抽,笑得颇为勉强:“谁说不是呢?姐姐也太走运了。”   姜雍容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思仪这时候端了茶进来,奉给姜云容,姜云容拿起来送到嘴边,还没喝,便将茶杯重重往书案上一搁,骂思仪:“怎么泡茶的?这么烫!”   她搁得很用力,大半的茶水倾出来,打湿了姜雍容抄书的纸,字迹上的墨色很快洇开来。   思仪一声惊呼:“主子的书!”   “哎呀,对不住,”姜云容道,“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姜雍容微笑,“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正好多打发些时间。”   姜云容也笑了,两人看起来当真如姐妹久别重逢的样子,姜云容道:“方才我还以为箱子里放的是翟衣后冠呢,毕竟这箱子这么显眼。”   姜雍容道:“那些东西早压箱底了,不知堆在哪个库房里头,以后再也不会用,怎么会搬出来?”   “用是不会再用,但妹妹我想瞧上一瞧,不知道姐姐肯不肯呢?”   这当然没什么不肯的,姜雍容便吩咐思仪去取。   思仪板着脸:“东西都是鲁嬷嬷收着,现在鲁嬷嬷不在,也不知道搁在哪一只箱子里头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姜云容就道:“这好办。”然后朝外头扬声一吩咐,外头众宫人齐声一应,便进了清凉殿的各间屋子,一通翻箱倒柜。   “你们干什么?!”思仪大怒,冲上去就要找她们理论,姜雍容道:“思仪不得无礼。四小姐的人在帮你找东西,你该谢谢她们才是。”   思仪急得大叫:“主子!”   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任人欺负?陛下也真是的,以往这时候早就过来了,今天怎么迟迟还不见人影?!   姜云容哈哈大笑:“姐姐最识时务了,这种不懂事的蠢东西根本不配侍候姐姐,不如将她逐出宫去——”   “云容,”姜雍容一直平静舒缓的语调微微一沉,“这是我的人。”   你的人?你的人又怎样?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管得了你的人?!   这是姜云容心里的声音,她明明可以高高在上将这些话倾泄在姜雍容身上,可是姜雍容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却莫名给她无形的压力,那是来自从小时候起就被身边的人反复交代的记忆——   ……你姐姐可不一样,她是要当皇后的。   ……大小姐是姜家唯一的嫡女,是大央未来的女主人。   ……你怎么能跟大小姐比?   姜云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后退了一步,正要恼火,就在这时宫人捧着后冠与翟衣进来。   后冠的华美与翟衣的辉煌吸引了姜云容全部的视线。   她还记得姜雍容大婚那一日,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离开姜家,灯火映在后冠上,每一颗珍珠都折射出明媚的光,翟衣的后摆长长地摆在地上,金翅的凤凰好像下一瞬就能飞起来。   它们曾经那么遥远,现在却离她这么近,唾手可得。   她盯着它们,道:“姐姐既然用不上了,这些东西就给我吧。”   “这可是后冠!”思仪终于忍无可忍,“四小姐你还没有封后呢!”   姜云容蓦地转身,死死盯着思仪。   姜雍容伸出手,轻轻将思仪拉到自己身后,淡淡道:“若是四妹真敢要,那要拿走吧。”   姜云容好笑:“我为什么不敢要?”   “因为这是我用过的。”姜雍容叹息,“我穿着这翟衣,戴着这后冠,登上了后位。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这个皇后当成了什么样。你要不嫌晦气,或是你也想跟我一起做伴,那就拿去吧。”   姜云容闻言,看看姜雍容,再看看手上的后冠,顿时觉得上面的珍珠都黯淡了许多。   她立即收回手,像是生怕沾染了什么似的,拿出帕子擦手。   姜雍容道:“四妹封后时,自有全新的后冠与翟衣,又何必用我用过的呢?”   姜云容当然知道她会有新的,但她去看过了,因时间仓促,那后冠远不如这一顶精致,翟衣也无法同这一件相比,所以才动了心思。   姜雍容亲自绞干帕子,轻轻替她擦手,动作十分轻柔,语气也十分温柔:“四妹,你那座翠辇上的花纹很好看啊。”   姜雍容如此做低服小,姜云容心里舒坦极了,曼声道:“那些奴才还算有心吧。”   “唔,飞凤逐日,这可是皇后才能用的规制。”姜雍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四妹你封后了么?”   这笑容无情无绪的,让姜云容心中一阵发凉:“那、那又怎样?宫里谁不知道这后位一定是我的?”   “你若是规规矩矩,没有行差踏错,确实没人能越过你去。可如果你纵容下人欺凌前皇后,然后又违制僭越,以待选之身,乘皇后翠辇,你说,会不会有人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而其它人会不会趁机发动自己外朝的势力,开始拿你以庶入嫡的出身说事?”   姜雍容慢条斯理,“你说,这样一来,后位还是你的么?”   “你想参我?!”姜云容脸色大变,想抽回手,奈何姜雍容握得紧,竟一时抽不回来。   “我说了,只要你规规矩矩,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何必去参你?”姜雍容细细替她擦完最后一根手指,方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但若你要犯我,我为求自保,可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姜云容定定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明明神情语气都温和得很,姜云容却打心底里泛出一阵寒意。   “四妹,你身负姜家上下众望,不要寻错了敌人。”姜雍容道,“后宫的路是一道道悬丝,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你哪怕出一丁点儿错,都会有人紧紧抓住不放,一直到咬死你为止。后位犹未定,你莫要惹事生非。”   姜云容的手微微发抖。她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只小雀鸟,而姜雍容依然是一只大凤凰,高不可攀,坚不可摧,无法撼动,也无法企及。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她现在才是凤凰,姜雍容早就从枝头跌落下来了!   卟卟卟。   宫门再次被叩响。   思仪心说这回该是鲁嬷嬷了。   太好了,从前鲁嬷嬷代家主夫人掌训导之责,经常将四小姐训得不敢动弹。   于是她连忙去开门,然后,呆住了。   “姑娘,阿天在不在啊?”   门外,三个老太妃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问。   当先那人的耳朵明显已经不好,她自己听不见,便觉得旁人也听不见,因此扯着喉咙高声问,“往日这时候他早来了,怎么今天还没动静?我们三缺一,等他打牌呢!”   殿内的姜雍容:“………………”   她总算知道风长天每天晚饭前那段时间是干什么去了。 第11章 . 私通 你知不知道秽乱宫闱是宫中大忌?……   “阿天?”   姜云容款款走到太妃们面前,“是谁?”   “就那个羽林卫,个子高高的,精精神神的,他说他在清凉殿当差,你快点让他出来。”   “你要是等人使唤,我们派人给你,你先让阿天陪我们打牌。”   “就是就是,我们一人出一个,你一个换三个,不亏。”   老太妃你一言我一语,一味催促。   姜云容转身望向殿内的姜雍容,高高地挑起了眉梢:“哦,原来尚宫局的人没说实话,他们说姐姐只带了两个宫人住在这里,可没说还有羽林卫啊。难怪尚宫局要派人过来服侍小皇子时,姐姐一概都推了,还说是因为小皇子认生,看来其中另有实情啊。”   思仪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主子说过万万不能泄露陛下来这里的事,可如果不说明真相,瞧四小姐这副架式是把这阿天当成主子的奸夫。   姜云容一瞧思仪脸上的焦急与担忧,心中越发笃定,慢条斯理问老太妃们:“这个阿天相貌不坏吧?多大年纪?什么出身?全名叫什么?”   老太妃们看看姜云容,再伸长了脖子抬头去看看殿内的姜雍容,终于明白自己搞错了阿天的主子,且好像给阿天惹到了什么麻烦。   她们一致道:“我们就打个牌而已,谁会问人家祖宗三代?管他全名叫什么!”   “我们三个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年纪嘛大概二十上,五十岁下,多的就猜不准了。”   三人说着,彼此道:“看来是我们记错了,阿天不在这里当差,走走走,去别的地儿找找去。”   “站住!”姜云容喝道,“不把话说清楚,谁也不许走!”   她带来的仆从宫人们立即将老太妃们围住,挡住去路。   “云容不得无礼。”姜雍容走到殿前,道,“这几位都是文宗皇帝的太妃,是陛下的尊长。”   那耳朵不大好的老太妃问姜云容:“你是谁的后宫里的?什么辈份儿?”   姜云容一时语滞。   思仪脆生生大声道:“回几位太妃,这位姑娘只是入宫待选,还未得位份。”   一个老太妃点点头:“哦,那就是新陛下的人,那得叫咱们一声太奶奶。”   另一个道:“你老糊涂了,还没封位,就不是陛下的人,叫不得的。”   第三个道:“你们俩都昏头了,咱们只是妃位,不是人家正经太奶奶。就算封位了也不能叫,何况还没封位。”   三人说着,当先那位老太妃便向姜云容道:“也就是说,你压根儿还不算这宫里头的人,倒想拦我们姐仨儿的去路?小丫头片子我告诉你,我们姐仨儿在这宫里头混日子的时候,你爹妈还没出生呢!还敢挡我们的路,都给我起开!”   她耳朵不好,嗓门便大,这话说得是声如洪钟,震耳发聩。   新皇是姜家一手拱上帝位的,加之又有太/祖之命,这皇后之位肯定非姜云容莫属。所以宫人们诸般巴结,即便皇帝还未选妃,姜云容已经在后宫得到了皇后的待遇。   只是名份这个东西之所以重要,便是名不正,行便不顺。大伙儿都当看不见,事情还好办,现在偏偏给人嚷出来,宫人们一时倒不大好办了。   明宗皇帝独宠贵妃,先帝也是独宠贵妃,两代帝妃不在,后宫没有留下一个人,所以这几位太妃是宫中硕果仅存的长辈,平日里没事大可以当她们不存在,真有点事情,还是要把她们搬出来当一当吉祥物件,轻易不可得罪。   所以姜云容身边一位宫人便悄悄道:“主子不必和这帮老太婆一般见识,她们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既然知道了这事儿,咱们就往羽林卫查,只要查出那个叫阿天的羽林卫就成了。”   姜云容虽在气头上,但也知道她说得在理。后位毕竟还没到自己手里,旁边那些贵女一个个出身也都不弱,她不能在这里动一时之气,便宜了旁人。   因此便挥了挥手,宫人让开去路。   当先那位老太妃还不满意,打算要让姜云容赔个不是。   另外两位姐妹拉住了她:“何若来,咱们都七老八十了,跟个小丫头片子置什么气?走走走回家去。”   三个人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了。   姜云容一挥手,宫人们抓住了思仪。   思仪一惊,叫道:“四小姐你要干什么?!”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姜云容捏住思仪的下巴,“你知不知道秽乱宫闱是宫中大忌?要是敢帮着你那不知死活的主子隐瞒,你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思仪用力挣开了她的手,怒道:“好,你要是敢听,我就敢说!”   姜云容冷笑:“你直管说!我倒要听听有什么不敢的。”   “那名羽林卫姓孙名通,阿天是他的小名。”姜雍容开口,“他是二哥安插在羽林卫中的耳目,时常会替二哥给我送些东西过来。”   姜云容冷冷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一面之辞?我当然要去查问!”   姜雍容看着她半晌,缓缓走下殿前的台阶,一步步走到姜云容面前。   姜云容莫名觉得心慌,之前那种想退缩的感觉又来了,但她强自撑着,迫使自己将姜雍容的视线瞪回去。   但姜雍容的眸子太静了,静得像是不可见底的深渊,像是能吞噬她的视线一般,她梗着脖子咬牙道:“你想怎么——”   一个“样”字还在喉咙里,姜雍容抬起手,“啪”地一声给了她一记耳光。   姜云容捂着自己的脸,一时不敢相信,待反应过来,尖声叫道:“你打我!你敢打我!姜雍容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姜家嫡女么?!你以为你真是皇后吗?!你狗屁不是,你这辈子就只能窝在这破房子里等死!你竟然还敢打我!”   她一边大骂,一边扬手就要还一记耳光给姜雍容。   但她这辈子做过的最重的活,估计就是拈针线,和少时练过骑射的姜雍容完全没法儿比,手还没挥到姜雍容面前,便被姜雍容握住了手腕,重重一扔,若不是有宫人扶住,早就跌在地上了。   “我是姜雍容,未被逐出姜家,便是姜家永远的嫡女。我的后位未被废除,便是风家永远的皇后。”姜雍容看着她,眸子深而冷,不带一丝温度,“漫说你还未被封后,便是已经成了皇后,见面也得唤我一声皇嫂。从姜家来说,我是你嫡姐,从风家来说,我是你的皇嫂,要打就打了,如何打不得?”   “你们都是死人吗?!”姜云容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道,“她敢打我,敢打我!跟我抓住她,往死里打!”   “姜云容,你这个蠢货!”姜雍容忍无可忍,指住姜云容,怒道,“就算你查出来我和羽林卫有私情,那又怎么样?为着先帝的名声,这事绝不会张扬。我已经落到这种田地,还能怎么样?最多是孙通这条命赔进来罢了!   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丑事,即是姜家的丑事,姜家的丑事,就是你的丑事!我声名有亏,连带你也抬不起头来!   你如今挨都没有挨上后座,身边一干贵女皆是虎视眈眈,你不去对付她们,却来对付我,你到底是什么脑子?学学人家古雨儿吧,人家就算要探听虚实,还知道假借祈福风筝来打个幌子,名声传到外头,别人还要说一声她恭顺贤良。你呢?你却是全心全意挖自己家人的丑事,刀子专往自己家人身上捅!   好,想查是吧?你去查!不论查出个什么,都可以拿去向陛下邀功,让天下人知道你姜云容大义灭亲,心里只装风家!”   这对于姜家的女儿这说,无疑是一句极大的指控。姜云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父亲第一个饶不了她。   而一触怒了父亲,姜雍容的下场就是她的榜样。   姜雍容稍稍缓了一口气,道:“我虽然不知在哪里得罪了你,但你若是要对付我,大可以在后位稳固之后慢慢来,而不是在大局未定之前毛毛躁躁找上门。上回把小皇子赶到清凉殿这一招不是很高明么?怎么这回却这么沉不住气?”   姜云容惊了一下:“不不不是我……”   “得了,除了你这个六宫认定的新后,还有谁能号令六宫,连太医院都不得不从?”姜雍容轻轻叹了口气,“云容,那一手很好。记住了,以后若没有那样的水准,不要轻易出手。比如像现在这样直接打上门来,是下策中的下策。这种错下次不要再犯了。这次是犯在我手里,那也罢了,以后如果是犯在别人手里,别人恐怕不会放过你。”   姜云容咬了咬牙,“你少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你做出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想骗谁?你以为你做的事情真没有人知道么?实话告诉你,隆德殿里有父亲的人,他说陛下说是养病,其实每天下午就离开了,到晚上才回。每次回来时,总是一身的腊梅香气,就和你院子里的香气一模一样!”   姜雍容:“……”   她一直想说自己够小心谨慎,殿中又从无外人,万万没想到是香气露了馅。   “哟,说说,姜大人安排在隆德殿的人是谁啊?”   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跟着“吱呀”一声,年年屋子的房门推开,风长天身穿羽林卫铠甲 ,手里连被子带人裹着熟睡的年年,笑嘻嘻地看着姜云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把月钱退回来——既然姜大人都给过钱了,我这里就不该再出了,对不对?不然哪有当一份差拿两份钱的道理?”   姜云容呆在当地,睁大了眼,张大了嘴,宛如一只木鸡,近乎呻/吟一般:“陛……陛下,你……果然每天都会来这里……”   “嗯,如你所见。”风长天诚恳地道,“我太喜欢小孩子了,所以每天都来带孩子。” 第12章 . 打牌 等开饭呢?   姜云容的上下牙关不住打颤:“那那那个阿天……”   “不错,阿天就是我。”风长天说着叹了口气,“唉,带孩子这种爱好实在是有损爷的威名,所以爷一般都偷偷地来,不想让人知道,现在却偏偏给你搞得人尽皆知……”   姜云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妾、妾身今天来这里,纯是同姐姐说话,其它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宫人们更是以头触地,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爷明明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们能看不见?”风长天说着,向思仪抬了抬下巴,“你去把纸笔拿过来,然后将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   思仪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麻溜地照办了。   她不单问了名字,还记了这些宫人的出身地和差事,登记得详详细细的。   风长天只看着姜云容:“你还没说你爹安排在隆德殿的人到底是谁啊?”   姜云容眼泪汪汪,不说,得罪陛下,说了,得罪父亲,这两个都是世间权势最盛大的人物,她一个也得罪不起。   “云容,陛下询问,你照实说。”   姜雍容看不下去了。风长天都听见了,这事儿还能瞒么?再者父亲安插人手绝不止安排一两个,就算父亲把隆德殿的人全都安排成自己人,她都不意外。   姜云容一咬牙,支支吾吾道:“侍候茶水的小林子。”   “是他啊。”风长天点头,“长得一脸机灵相,难怪能挣两份工钱。”   思仪把名单整理好了,交给风长天过目。   风长天随便扫了一眼:“好,爷来这里的事,现在就只有你们这些人知道。要是哪天爷听到宫里有人说这个,那一定就是你们泄的密。今儿所有跪在这里的,全都诛九族。”   此言一出,宫人们人人惶恐,姜云容快哭了:“陛下,万一是别人在传呢?”   “所以你们要看好别人啊。”风长天和和气气地道,“一旦听到人提起,立刻打死算数,这样你们就没事了嘛。”   宫里人多口杂,谁知道谁说了什么?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体欲哭无泪。   “还有,以后再有谁来这里咋咋呼呼,吵得小皇子睡觉,全都给爷把脑袋提溜好了,爷每一颗都不放过,懂么?”   姜云容额头全是汗珠:“懂、懂了。”   “那还跪在这里干什么?”风长天抱着年年,俯下身,凑近了姜云容,问,“等开饭呢?”   姜云容和其它贵女一样,入宫以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宫宴上见过风长天几面。他穿着龙袍,遥远而辉煌,不可逼视,不敢多看,只留下一个“五官深邃,颇为英俊”的模糊印象。   是到此刻,骤然离得这么近,姜云容才发现他的眉毛极其飞场,鼻梁极其高挺,嘴角似翘非翘,好像总带着几分笑意。   只是眼神却是冷的,冷得就像他身上穿的铠甲,坚硬而冰冷。   “妾、妾身告退。”姜云容几乎是落慌而逃,宫人们连忙抬着翠辇跟上去。   思仪看着她趾高气昂而来,丢盔弃甲而走,心里别提多畅快了,笑吟吟道:“陛下也真是的!既然来了怎么一直躲在屋里,不早些出来帮主子?”   “骂谁呢?”风长天瞪她一眼,然后把年年连人带被子交给她,“你们主子这么能干,这点子事还用我帮么?”   “……”姜雍容道,“姐妹失和,让陛下见笑了。”   “正常。”风长天道,“换我有这么个妹妹,我也跟她和气不起来。我说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你这妹妹跟你半点也不像?回回去隆德殿勾搭我都是送鸡汤,下次能让她换个别的送么?”   姜雍容心说你概不见人,鸡汤到是照喝不误?   然后解释道:“云容与我同父异母。”   风长天一愣:“她不也是嫡女么?”   “是嫡女。家母已逝,现在姜家的家主夫人便是云容的母亲。”   风长天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姜雍容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哦,就你骂她蠢货的时候。”   “……”姜雍容脸上微微泛红,欠身行礼,“妾身不知陛下在,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头顶却迟迟没有动静,姜雍容一抬头,就看见风长天愣愣地看着她,眼神发直。   “陛下?”姜雍容忍不住唤。   “你……”风长天的声音难得地软和,手指了指她的面颊,“脸红了。”   红得可真好看。   像春天里的第一片花瓣,柔柔润润的一抹红。   他不说还好,说出来姜雍容越发觉得尴尬,只觉得耳尖也微微发烫了,她连忙道:“方才三位太妃来这里找陛下。”   “唔唔。”风长天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敷衍,姜雍容依然觉得他的视线颇为灼人,又道:“说是寻陛下去打牌。”   “打牌”两个字,终于唤回了风长天的神志,他立即“哦”了一声,“今儿确实晚了,爷去摸两把就来。”   他说着就走,姜雍容正要松一口的气,风长天忽然回身一把握住姜雍容的手腕,拉了姜雍容就走,“走,一道去!”   他的步子又大又急,走路快要飞起,姜雍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拖了去,不由大惊:“陛下见谅,妾身不会打牌——”   “所以才要学嘛。”   “妾身还有奏折没看完……”   “看奏折哪有打牌要紧?先打牌再去看。”   “陛下,这实在不妥,万一让人看见——”   “得了吧,这里鸟都没有一只,谁看见?”风长天说着,一笑,“再说就算有人议论,你那个好妹子也会替咱们封口的。”   汇聚在姜云容身边的皆是宫人中的头面人物,为着他们的脑袋和九族计,他们一定会死死封住这消息。   姜雍容有时候真看不懂风长天是真傻还是假傻。说他真傻吧,他这一招玩得极好,这么一来不单不会再有人来清凉殿打扰姜雍容,连流言蜚语都能杜绝。   可说他假傻吧……哪个皇帝会拉着前皇后跟老太妃们打牌?!   *   老太妃们原来都有各自的宫殿,后来三人体恤宫人劳苦,物力维艰,遂请奏合宫,三人住到一处。   这时宫门打开,已经到了掌灯时候,昏黄的光芒从殿内透出来,三名老太妃正在灯下玩叶子牌,见到风长天,纷纷搁下手里的牌:“哎哟,阿天你总算来了。”   “今儿怎么这么晚啊?”   又问:“这小女娃娃是谁?”   另一个道:“姐姐你又糊涂了,这不就是方才隔壁那位么?”   “哟,阿天长进了,把主子也带来了。”   一面说,一面拉着姜雍容的手入座。   姜雍容从小到大还没有上过牌桌,浑身不自在,正要找个理由起身避席,风长天在椅后按住她的肩,笑嘻嘻告诉她,三位分别是宋太妃、李太妃和赵太妃,然后又道:“几位大娘,我主子头一回玩,你们可要手下留情。”   姜雍容只觉得他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直抵肌肤,十分不自在,“陛……”   风长□□/她一扬眉,她知机地改口:“……毕竟我从来没有玩过,还请诸位娘娘多多教导。”   风长天这才收回了手,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竹青色缎袍,领口与袖口皆滚着兔绒边,那柔滑似水的触感仿佛一直沾在了风长天的掌心。   他不由自主又想到,那衣下的双肩仿佛也是柔若无骨,又单薄又脆弱,仿佛再使点力气就要捏碎了似的。   “嗐,叫什么娘娘,住到这里来的,都是死了男人的。陛下都不在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娘娘。”宋太妃就是嗓门特别大那位。   李太妃道:“你就随阿天,叫我们大娘。”   赵太妃喜滋滋:“这可太好了,以后再也不怕三缺一了。”   三位太妃便教姜雍容如何洗牌,又如何抓牌,怎么算赢又怎么算输,同时还问姜雍容多大年纪,侍候过谁,平时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姜雍容一面要记牌,一面有问有答,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笑容。   太妃们相当满意,纷纷对先帝发表了许多看法,一致同意先帝没长好眼睛,竟然让这么个懂事贴心的大美人守完活寡守死寡。   姜雍容:“……”   她原以为风长天是这皇宫唯一的异类,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   她以前所接触的人里面,绝不可能听到这种话的。因此诧异之余,也算是明白了风长天为什么喜欢来打牌。 第13章 . 香气 就来求我啊!   老太妃们还教育她:“不怕,死了男人,女人的新生才开始。你啊,手上要是有银钱,就在外头置些田亩产业,铺子买上几个,天天坐着收租。宫里的争争斗斗跟咱们已经没关系了,咱们手里有钱,也不在乎宫里头那些则例。咱们再也不必给谁请安,也不必让谁给咱们请安,咱们自自在在的,打打牌,晒晒太阳,聊聊天,日子过得多快活!”   她们想说的本来还有更多,但是很快她们就说不下去了。   弄清楚规则之后,姜雍容每一把都赢。   老太妃们顿时不自在也不快活了,你埋怨我打错了牌,我埋怨你不该和我抢,总之把新生全部抛到了脑后,大有重演当年宫斗战力的趋势。   风长天全然不管这个。   如果说观牌不语是真君子,那风长天可就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小人。他拖了张椅子坐在姜雍容身后,起初的时候姜雍容因牌不熟,要思忖半晌,他已经伸手替她抽了牌扔下去,“这个这个,打这个!”   姜雍容瞧他很上心的样子,便道:“你来吧。”   风长天立即把爪子缩了回去:“主子恕罪,小人再也不敢了。”   姜雍容:“……”   这会儿风长天就算是想动手,都已经没有机会了。姜雍容的进步之快,简直叫他咋舌。好多时候他都不知道她怎么就赢了,简直像是三位老太妃一起给她喂牌。   若不是对自己的眼睛有自信,风长天差点儿要怀疑她出老千。   可惜好景不长,没几把之后,姜雍容就开始频繁出错牌。   风长天一连看着她错了好几把,最后终于忍不住,按住她待要发牌的那只手:“别打这张……”   他的话没能说完。   掌心下按着的仿佛不是手,而是一块温玉,一团羊脂,一卷丝绸,软、滑、柔、润……像是随时会在他手心化开。   姜雍容一震,迅速抽回手。   这是她有生以来,除父兄外,第一次和男子有所碰触,一句“放肆”已经到了嘴边,顾虑到风长天的身份,才生生忍住。   风长天呆呆地看着她,手心无意识在自己身上蹭了蹭。   可那温软柔腻之感,仿佛已经融入骨血,挥之不去。   那眼神让姜雍容心里微微一跳。   不,他应该不喜欢女人的。   那么多各具风姿的贵女就在他的后宫,任凭朝臣们怎么催促,也没见他去亲近任何一个。   但她还是错了,她坐在这里打牌本就是一场错误。   他喜欢胡闹,她怎么能陪着他一起?   她原本不想让三位太妃输得不开心,所以故意让她们赢几次,但现在她改主意了,接下来赢得毫不含糊,三位太妃输得丢盔弃甲。   性子最急的宋太妃第一个忍不住摔牌了:“不打了不打了!什么破手气,越打越输!”   姜雍容便趁势结束了牌局。   回到清凉殿的路上,宫道长长,天上一道细细的弯月,风中飘来腊梅的清香。   风长天抽了抽鼻子,先闻闻自己,然后忽然凑近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好香!难怪被人闻出来。”   他的身形高大,又穿着全副铠甲,峥嵘而极具攻击性,姜雍容下意识就想退后一步。   但她强自镇定,只是将腰微微后仰,以便拉开一点距离,口中淡淡道:“确实。清凉殿到处都是这样的香气,日日身处其中倒不觉得。”   “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更好闻一些?”   “陛下说笑了,同样是腊梅香,并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一样,大概是妾身在清凉殿更久,所以花香更浓一些吧。”   风长天点点头,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   但鼻子好像却不这么想,它只想凑得再近一点,闻得再多一点。   真是奇怪,他这鼻子以往只爱闻菜香酒香,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这么爱闻花香。   他凑得越近,姜雍容的腰便仰得越靠后,声音也开始有一丝发紧:“陛下若是喜欢,可以将那株腊梅移到隆德殿。”   “那怎么行?移过去了爷上哪儿练功去?”   风长天说着,忽地后退一步,笑了。   夜色极深,月色极淡,模糊朦胧的光线里,他的眸子微微闪光,露出一口白牙,“腰折成这样,气都不带喘的,这腰劲儿可以啊,要不要跟爷一起练功?”   “……”姜雍容,“妾身也来练功的话,谁来看奏折?”   一句话就把风长天堵死了。   *   清凉殿内,鲁嬷嬷已经到了,她带来的乳母张氏个子不高,生着满月般的一张白皙面孔,有一双高高的饱满的胸脯,年年正窝在她身上开怀畅饮,手紧紧攥着张氏的衣裳,吃得一头是汗。   思仪笑着道:“这可正叫有奶便是娘,对旁的人认生,对张氏可半点不认。”   外头厅上,风长天见了鲁嬷嬷跟见了亲娘似的亲热。原因无它,鲁嬷嬷一回来,桌上就有正正经经的饭菜,他再也不用吃青菜豆腐度日,更不用喝年年的牛乳粥了。   这顿饭,姜雍容借口有话交代张氏,避开了和风长天同席,等到风长天离开的时候,才出来恭送。   鲁嬷嬷看着她这般着意冷淡风长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姜雍容先开口道:“今天来得这样晚?”   鲁嬷嬷道:“在宫门前遇前了家主大人,家主大人挂心主子,询问主子的近况,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   这话姜雍容是不信的。   她是一个失败的皇后,也是一个失败的女儿,父亲曾经对她的期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父亲大约只恨不得没她这个女儿吧?   能让父亲问起她,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年年;二是隆德殿里小林子透露出风长天会来清凉殿的消息。   不过……父亲怎么会这么晚离宫?   再想想风长天今天来清凉也晚了许多,甚至破天荒没有练功,看来是前朝出事了。   果然,第二天送来的奏折给了她答案。   先帝的奉安大典在即,但寝陵也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每一位皇帝登基的第一年就会开始修建自己的寝陵,一般由内库和户部一起出钱,是每一朝必不可少的一项巨大开支。   历史上还有不少将地陵修得美仑美奂,以至于耗空了国库激起叛乱的事。   先帝登基八年,他的寝陵每年所得的拔款在四十万两左右,最后两年即使是天下匪乱丛生,寝陵的拔款也没有停止过,前后共计约为三百二十五万两白银。   可这三百二十五万两白银修成寝陵只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没有天道也没有墓室,几年来一直只有几十个工匠在不停地挖坑铲土。   寝陵的修建除了工部和户部的官员管理视察以外,皇帝还会直接派一位最得圣心的钦差来监管,并随时向皇帝汇报工程进度。   先帝所委任的这位钦差名叫张有德,他早在当年先帝还在冷宫里便侍奉在侧,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般被派到这样的差事,那基本上可以称之为奉旨贪污,每一位钦差都能赚得满盆满钵。可像张有德这样,只管贪钱,却把寝陵修成一座深坑的贪官,却是古往今来头一个。   这么一个大贪官,让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大央朝廷雪上加霜。   现在不单没钱抚恤各地以及给先帝行奉安大典,还得再掏钱出来盖寝陵!   这简直是要内库和户部的命。   因此近百份奏折里,全是痛骂张有德,有人说要让将张有德凌迟处死,也有人说要让张有德活埋殉葬,并且摆出条条国法宫规,每一条都能让张有德死上一百次。   当然,大家虽然快被气疯,犹有最后一丝理智,那就是在处死张有德之前,一定要严刑拷问,问出那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下落。   张有德身无长物,衣裳领的都是宫中则例,皇陵位处深山,天寒地冻,他仅有一件大氅御寒,据说还是御赐的。   也没有亲人子侄,更无田产店铺,金银珠宝,他的住处比任何清官都还要清一点。   “你说他贪这么钱到底干嘛去了呢?”风长天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多万两啊,都能堆成一座山了!”   “陛下打算怎么审张有德?”姜雍容问。   风长天意外地看着她。   以往他也会就奏折上的一些事情问问她,但她从来都是回他一句“陛下恕罪,妾身不通政务”,但实际上若真不通政务,就没可能把奏折看得这么明明白白的,所以她一直都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罢了。   “一个刑部侍郎,叫什么周镇的。”风长天说,“他们说他最会审犯人了。”   姜雍容心里微微一沉。   周镇,那是大央有名的酷吏,而张有德已经六十多岁了。   “陛下,”姜雍容行礼,“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的话没说完,风长天便问:“想去看看张有德?”   见她微微愕然,风长天笑了。   她平时永远都是带着一股风淡云静的神情,仿佛是面具一般铸在她的脸上。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每回要是能看到她脸上有点别的神情,风长天便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可是天牢重犯,你实在想看……就来求我啊!”   他这话一出口就觉出不对。   姜雍容的眸子顿了一下。   这变化非常非常细微,像是微风暂停,最后一圈涟漪荡出去,湖面又成了镜子般的寂静。   “哈哈哈哈爷说笑的!”风长天立马改口,“走走走,看看看,咱们现在就去看!”   “多谢陛下好意,妾身方才失言了。”姜雍容低眉垂眼道,“天牢重犯,确实不是妾身该去见的。” 第14章 . 上房 一不小心就投其所好了怎么办?……   姜雍容倒不是赌气。   方才只想着张有德恐怕挨不住周镇的重刑,却没有细想,她现在身份尴尬,挂着皇后的名,住着冷宫的地儿,最好的归宿是静静等死,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现在张有德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正是举朝瞩目的时候,这趟浑水太深,不是她这个前皇后能淌的。   “生气了?”风长天左右打量着她的脸色。   “陛下不要误会,妾身只是想明白了——”   姜雍容一语未了,风长天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姜雍容还来不及惊呼,风长天已经拖了她就走。   思仪端着菜进来,在门口险些撞上两人。   风长天身手迅疾,把姜雍容往自己怀里一带,思仪手里那一大钵汤得以保全。   他身上的铠甲冰冷坚硬,姜雍容的脸正要撞上他肩头的吞口,又被他轻轻拎住了衣领,脸颊距离吞口半分的距离里停了下来。   姜雍容觉得自己在他手里好像成了一只轻飘飘的小玩偶,他想怎么拎就怎么拎。   “借你主子用一下,饭等我们回来吃!”   风长天留下这么一句,拉着姜雍容就走。   姜雍容急问:“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天牢。”   “陛下,妾身并非赌气,妾身方才是一时冲动,细想一下,妾身去看张有德,名不正言不顺,定然要落人口舌——”   风长天停下了脚步。   姜雍容以为自己的话成功地劝阻了他,正要松一口气,就听风长天道:“走这条路有点慢,咱们得换一条路。”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妾身在说什么?”   “哦,听清楚了。你一向不爱管闲事,偏偏想去管一管张有德,显然他对你来说挺特别。但你又怕别人看见,所以——”他说到这里扬了扬眉毛,“——爷带你走一条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路。”   “不,陛下,妾身后悔了,妾身不想去——啊!”   姜雍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一下子悬空,被风长天打横抱了起来。   这是从孩提时期就少有的感受——她从出生就注定是尊贵已极的皇后,家人从小的时候就把她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要她端庄稳重,下人则是敬她重她,轻易不敢碰触。   这么多年唯有鲁嬷嬷搂过她的肩,也唯有思仪拉过她的手。   鲁嬷嬷是因为一手带大她,宛如半个母亲,但饶是如此,鲁嬷嬷从前也十分克制,思仪更是回回都为这事挨罚——“思仪”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思仪原名翠儿,是姜雍容的母亲改的,因为女儿不舍得打发这丫头,但这丫头也断不能生事,于是取了这名字,盼思仪自己能长进。   几乎是姜家所有人得了不知道姜雍容当时为什么会选思仪,现在姜雍容还记得,当时还叫翠儿的思仪上前的时候,伸出手来摸了摸姜雍容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小姐,你的手真好看!”   她还记得那个碰触的温度,温暖得像阳光,轻柔得像蝶翼,。   而此时此刻,她整个人被风长天抱在身前,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他的怀中。他的铠甲冰冷,但他的双手灼热。一手握在她的肩头,一手握在她的膝弯,这两处地方像是被烫化了一般。   有记忆以来所有与人的碰触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次,姜雍容大惊,下意识就想推开他。但下一瞬,风长天轻轻一跃,姜雍容只觉得一阵眩晕,人已经跟着他上了房顶。   “陛下!”姜雍容声音都发颤了,“请陛下快快放妾身下来。”   “放心吧,我保证谁也看不见你。”风长天抱着她,信心满满,“抱稳喽!”   他凌空跃起,从一片屋脊掠过另一片屋脊,金黄色的琉璃瓦成了他的踏脚石,一块又一块,一直能延绵到天边。   “停下!”姜雍容叫。   “哈哈,雍容,你再这么大声,我可不一定还能瞒得过羽林卫。”   “风长天!”姜雍容尖叫。   这下风长天终于停下来了。   姜雍容的心头哔哔跳,胃里一阵阵翻腾。   她畏高。   这是她的秘密。   从小到大,她要当一个完美的皇后,不能有任何的弱点,哪怕是畏高,也不能表现出来,让任何人知道,长久以来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哪怕冒着犯上获罪的危险,她也必须让风长天停下。   可风长天低头看着她,一双眸子在月光下竟是闪闪发亮:“哇,从我踏进这皇宫,就再也没有人叫过这名字了。”   神情中充满怀念,甚至还意犹未尽,“再叫一声来听听?”   姜雍容:“……”   一不小心就投其所好了怎么办?   “陛下恕罪,妾身惊恐所至,胡言乱语,请陛下责罚。”姜雍容说着就要下来,“天牢不是妾身该去的地方,妾身再也不敢妄言了。”   她的脚刚落地,底下就发出“咔嚓”一声响,一块瓦裂开了。   “!”姜雍容欲哭无泪,抓着风长天不是,放开风长天又不是。   风长天在月光下端详着她的脸,“雍容,你怕高?”   “不,妾身只是不习惯。”   风长天点点头,忽然后退了一步。   姜雍容失去依凭,孤立在空悬的高处,一瞬间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一声尖叫已经涌到了喉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死死压下。   风长天长腿一迈,又跨了回来,握住了她的手:“你这女人,嘴怎么这么硬?”   只这一瞬间,她的额头就沁出了一层密集的冷汗,在月下看起来,像是被仙子撒下了一层星屑。   她怎么连害怕起来都这么好看?   姜雍容感觉到他的手干燥、温暖、稳定,像是大海中的浮木,像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真不想放手。   可是,她不能这样抓着他不放。   一点一点地,她逼自己松开了手。   额上的汗被冷风一吹,寒意彻骨,姜雍容的声音也冰凉:“请陛下送妾身回清凉殿吧,那才是妾身该待的地方。”   风长天诧异地看着她。   原来不单是嘴硬,心更硬。   他忽然想起他见她的第一面,火光耀眼,翟衣醒目,她一面温顺地答着他的话,一面拔下簪子就刺向他的咽喉。   这段日子她天天低眉顺眼的,他只看见她的柔顺,竟忘了她骨子里的绝决。   “那可不成。”风长天道,“爷是皇帝,一言九鼎,说去天牢就去天牢,你想抗旨不成?”   “……”姜雍容心说您现在终于想起自己是皇帝了。堂堂九五至尊,怎么能抱着别人的皇后飞檐走壁?   风长天索性将皇帝的身份用到底:“到爷怀里来,抱着爷。要不了半炷香,爷就能带你过去。”   “陛下恕罪,妾身宁死不能逾矩。”   姜雍容说着,静静地后退一步。   咔嚓,脚下的瓦片一步一裂。   心胆已经在瓦片之前裂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但踏步也没有一丝犹豫。   再后退就到了屋檐边缘。   “……”皇帝架子被风长天扔到了天边,他破口大骂,“他妈的,算你狠!”   *   大半个时辰后,姜雍容站在了天牢的牢房前。   风长天妥协了,没有再抱着她高来高去。   姜雍容也妥协了。   妥协之前,两人有一番争执。   风长天:“你要是不去天牢,我就把鲁嬷嬷和思仪调到隆德殿去!”   姜雍容:“妾身替她们谢过陛下,能在御前伺候是她们的福份。”   风长天:“我就把姜云容送到清凉殿帮你带孩子!”   姜雍容:“只要陛下不怕她耽误妾身看奏折,妾身一切无碍。”   风长天:“说得也是,那就让人把年年接到姜云容宫里去养活吧,这样你就能清清净净看奏折了。”   姜雍容:“……”   年年离了她的视线,落到姜云容手里,还有活路吗?   除了这一招威胁,陛下你还会别的么?   “你在骂我。”风长天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睛道。   姜雍容面上无情无绪:“妾身不敢。”   “你在肚子里骂我不像个皇帝,像个沙匪。”风长天道,“我都听到了。”   姜雍容:“……”   该夸陛下甚有自知之明么? 第15章 . 忠仆 我呸什么女人这么能花钱?!……   天牢幽暗,墙上的灯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张有德是重犯,身上戴着重重的枷锁,无法坐下也无法躺倒,只能站着。   先帝从小就和母妃被搁置在冷宫,他母妃去世得早,他几乎是张有德一手带大的。   所以先帝登基之后,张有德立即成为御前管事大太监,说一不二,权倾后宫,从头到脚的一身全是御赐,姜雍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仪容端肃,衣饰奢华。   但现在,他的头垂在沉重的木枷上,散乱垂下的头发呈灰白色,脸上的皱纹深深,才骤然发觉他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狱卒开门的声响,张有德缓缓抬起了头。   姜雍容走进去,轻声唤道:“张监。”   她穿的是一身太监服色,和风长天对狱卒的说法是代陛下来问话,张有德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她半晌,哑声道:“是皇后娘娘啊。”   “许久不见了。”姜雍容开门见山,“周镇明天就会过来提审,张监若是能告诉我寝陵款项的下落,我可以保下张监的性命。”   进来之前,她和风长天商量过,如果能找到那批银子,希望风长天可以饶张监一命。   风长天大手一挥:“爷要他的命干什么?爷只要银子!”   张有德无声地笑了一下:“皇后娘娘真是姜家的好女儿,都到了这步田地,依然一心为姜家奔走……”   说着,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里带出呼呼的声响,木枷上也溅上了殷红的血点,他在咳血,可本人仿佛不以为意,一面咳,一面颤声道,“你们姜家……已经富可敌国,还要来夺这三百万两银子吗?”   姜雍容的心往下沉。   周镇就算来了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张有德已经油尽灯枯了。   “几百年来,你们夺走了风家的疆域,夺走了风家的赋税,夺走了风家的权利,夺走了风家的兵马……现在连风家修寝陵的钱都不放过吗?!”   张有德嘴角挂着血丝,直直地瞪着姜雍容,“你们一定要将风家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才肯罢休,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不要做梦了!”   “风家是君,姜家是臣,永远都是臣!”   “你们永远也得不到那批银子,永远!”   他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几乎要连人带枷砸到姜雍容身上来。   这狰狞疯狂的模样让姜雍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这时手腕忽然给人抓住,一把带到身后。   是风长天。   他高大的身形在全副的铠甲加持下宛若天神,甲胄在灯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仿佛一道天堑,能将一切危险阻挡在外。   他一只手抓住了张有德的木枷,并没用什么力,便将木枷连带张有德直抵到墙上,不耐烦道:“老头你发什么疯?”   张有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忽然像是死灰复燃般绽放出明亮的神采,“陛、陛下!”   风长天一怔,这老头竟然认得他?   他可以确定他没见过这老头,张有德也不可能见过他。   他回头望向姜雍容。   他已经不自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有什么不明白,姜雍容都会告诉他答案。   张有德口中的陛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先帝。   姜雍容用口型告诉他。   风长天眼睛一亮,正要清一清嗓子冒充一下先帝,张有德眼中惊喜的神采褪去,变得无比失望:“不……你不是陛下……你是他们找来的那个九皇子……”   风长天:“……”   套话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但你也姓风,你身上流着风家的血,记住,远离姜家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张有德颤巍巍抓住他的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声嘶力竭,“别以为他们把你送上皇位是安着什么好心,你只是他们的傀儡!终有一天,他们会把你拆散架,然后大央就成他们的了!他们会吃掉你,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他的瞳孔又一次开始涣散,神志再一次模糊,“陛下,你要逃,要逃啊!”   姜雍容轻轻凑到风长天耳边,低声道:“先帝私下会唤他阿爷。”   风长天立即明白了,向张有德道:“阿爷,我听你的,我会逃的,你先告诉我,银子到哪里去了?”   “陛下啊……”这三个字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最真最浓的慈爱,他握着风长天的手,柔声道,“每一笔银子都送到了他手里,一两也没有留给寝陵。你所交代的事老奴都办妥了,你看,老奴还没有老,还能再照顾陛下呢……”   最后一个字含糊地消失在喉咙里,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头软软地搭在了木枷上。   不用试鼻息,也知道这一具身体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风长天的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张有德紧紧握过的那只手上。   张有德的手很凉,在他手上留下一种奇怪的感觉。   狱卒虽被远远支开,却一直关注着牢中动向。见此情景立即冲了过来,一看之下顿时哭丧了脸:“这可是重犯!就这么死在牢里,二位让我怎么跟上头交代?”   风长天心里正不耐烦,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你他妈能不能别嚷嚷?”   那狱卒的脸胀得通红,眼看喘不过气来,姜雍容急忙抓住风长天的手,“大人息怒,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只劝了一句,风长天的手就松开了狱卒。   然后握住了姜雍容的手。   呼,舒服了。   她的手细巧柔腻,在幽暗的灯光下,指甲依然能泛出珠贝般的光泽,每一片都像是海底最洁净最温柔的一粒白玉贝。   他想握得轻些,怕这手会像水一样流走,想握得重些,又怕弄疼了她。   总之心里奇奇怪怪,但这个奇怪的感觉是舒服的,张有德留给他的那种有点难以言喻的、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姜雍容看着狱卒倒在地上狂咳不已,原本不由想起了方才的张有德,以及当初的自己,心中感慨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然后就卒不及防地被吃了豆腐。   姜雍容:“……”   狱卒呆呆地看着两人,连咳都忘记了。   一个羽林卫,在大牢里,深情款款地握着一个太监的手……画面过于清奇了。   难道御前的人都这么奇怪的吗?   姜雍容挣了挣,没挣脱。   也不好当场争执,只好强行装出一脸风淡云轻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向狱卒道:“你去准备,我这就去给你写个节略。”   狱卒一听这是愿意担责的意思,立即麻溜地起身,忙不迭去了。   姜雍容道:“陛下握够了么?”   没够。   风长天心说。   上天造女人的时候到底是下了什么血本?为什么手能这么软,皮肤能这么滑?好像一根骨头都没有,这么握在手里,给一百块羊脂白玉都不换。   “失礼了。”风长天嘴里诚恳地道,手上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我胆子挺小,方才受了点惊吓,这么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姜雍容想起最初见面时他的铠甲上一身是血的样子:“……”   我信你个鬼。   她用一种淡淡的神情瞧着风长天,指望风长天能要点脸。但显然她错了,这位陛下的脸皮之厚和他的武功之高可以相媲美,他不但没有松手的打算,还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姜雍容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没事,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咱们是好兄弟嘛,讲那么多礼干什么?”   姜雍容忍无可忍,低喝:“陛下!”   风长天瞧着她的神情,知道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惋惜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别生气,要不,我给你握回来?我比较大方,你想握多久都行……”   姜雍容直接打断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张有德?”   “唔,你没听他说么,这银子是听了我那七哥的吩咐搞没的,虽然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但既然是奉命干的,就不是贪污,当然不能治罪。他原先是几品来着?”   “三品。”   “那就给他升一升,追认二品,谥个号,就给个‘忠’字吧,给他来个风光大葬,让他到了下面也能好好伺候我那七哥。”   姜雍容看着他,眸子有片刻的柔和,不过很快叹了口气,“陛下,这不成。若是说出实情,万民只怕不会相信,他们可能会觉得陛下你是有意往先帝身上泼脏水,于陛下的声威有碍。”   风长天诧异:“说实话还不行?”   姜雍容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深深的夜色,以及在夜色中遥遥点亮的灯火,她轻声道:“在这座皇宫,说实话反而会出大乱子。”   风长天看着她,她侧脸的线条优美至极,太监的蓝布衣裳穿在她身上仿佛也成了另一种华服,他的声音不自觉也放轻了一点,“那你说怎么办?”   “对外只说张有德因病暴毙,银子派人继续追查,然后私下为张有德起坟茔安葬,四时祭奠。”   风长天道:“他明明是个忠仆,死后还要顶着骂名,太亏了吧?”   姜雍容回望张有德那间牢房,眼神有点幽远,低声道:“这就是忠。”   风长天道:“我看他对你也不怎么地,你为什么还想来帮他?”   他说得没错。   先帝登基的第三年大婚,第四年将张有德派去修寝陵,姜雍容身为无宠的皇后,能见到张有德的机会真的不多。   大婚之后不久,她和贵妃傅静姝起了争执,明明是傅静姝失礼,先帝却罚她在乾正殿前跪着思过。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很快濡湿了她的蚕丝棉裙,阴冷的寒意像是千百根针一般从膝盖一直扎进她的身体。   然后张有德经过,对着她微施一礼,进了殿中,寂静的夜晚她听到张有德的声音传出来:“陛下,她不过是个才行笄礼的小姑娘,生平最大的错处就是姓了姜,陛下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   姜姓在大央是和风姓一样尊贵的姓氏,姜雍容一直引以为荣,当时的她根本不明白张有德的话,甚至还觉得这个老太监脑子有点糊涂。   但先帝正是因为张有德的话让她起身回去,从此给她的只有冷淡,再也没有处罚。   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无数个寂静的、被人遗忘的夜晚,她睁着眼睛看着窗上一点一点发亮,终于懂得了张有德的话是对的。   她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姓姜。   这是她和张有德唯一的一次交集,叙述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有次妾身被先帝责罚,是张有德为妾身说话”。   风长天摸了摸鼻子:“瞧他恨不能用木枷砸死你那样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一句话就能让姜雍容记这么久,可以想见,她在这皇宫里实在是过得凄凉。   忽然之间,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掐了一下。   微微的疼,微微的软。   “雍容,你入宫几年了?”   “回陛下,五年。”   “今年多大?”   “回陛下,二十。”   “二十……”所以当初才不过十五岁。   风长天忽然皱起了眉:“我那七哥,可真不是个东西。”   诽谤先帝可不对,姜雍容正要提醒他注意,就听他接下来大声道:“三百万两啊!足足三百万两!到底给谁了?!难道在宫外头养女人了?!我呸什么女人这么能花钱?!”   姜雍容:“……”   就在这时,天牢深处忽地传来一阵哐哐作响之声,跟着是一声狮吼般的大喝:“风长天!你给老子滚过来!” 第16章 . 天牢 三起三落的羽林郎   这间牢房位于天牢最深处。   外面不是一般的栅栏,而是铁铸的墙壁。   大骂声就是从里面传来,“风长天!你个狗娘养的!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跟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老子不把你的狗头拧下来当尿壶,就不姓穆!”   姜雍容听说过,是因为这样的牢房,天牢才被称为天牢,专门用来关押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徒。   铁墙上开了一道小窗,想来是平时送饭之用,现在正上着锁。风长天懒得问狱卒拿钥匙,直接拧开了锁,推开。   一名大汉被关在里面,他没有戴木枷,粗大的铁链一端拴着他的四肢,另一端则焊死在墙壁中。   他披头散发,身上伤痕累累,遍体血污,但骂起人来依然中气十足,睚眦欲裂,将铁链扯得哗哗响,言辞之污浊,词汇之丰富,让姜雍容叹为观止。   穆腾,二十七岁,出身于西北尧州穆氏旁支,自幼年起便力大无穷,为祸乡里,后来考上麟堂,五年后出师,名列三甲,上殿前演武。   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将以远胜榜眼与探花的实力成为当年的武魁,获授五品上官职,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守护大央的一员猛将。   但就在那场殿试里,他的名字被先帝用朱笔抹去,不仅没能成为武魁,甚至连三甲的资格都被褫夺。   理由是:“太丑了。”   从此“穆腾”两个字成为名闻京城的笑话。   那个时候姜雍容正一心一意准备着封后大典,对于穆腾此人的全部印象,和其他人一样皆停留在一个“丑”字上。   是到了两年前,穆腾在尧州揭竿而起,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论是官军还是其它叛军,挡者披靡,人们才知道大央失去了一位猛将,迎来了一位魔神。   现在这位魔神被拘于铜墙铁壁之中,姜雍容发现他可以算是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其实生得不坏。   只是右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狰狞之相破坏了原本英俊的五官,看上去有点吓人。   “偷袭你娘的偷袭,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用得着爷偷袭么?”风长天将锁一扔,一样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拧不拧爷的脑袋,你都不一定姓穆,谁知道你娘给你找了几个爹!”   姜雍容:“……”   穆腾狂怒:“你有本事给老子进来!”   风长天:“你有本事给爷出来!”   姜雍容:“…………”   穆腾:“你进来!”   风长天:“你出来!”   姜雍容:“……………………”   两人叫了半天,风长天在外面嘻嘻笑,穆腾在里面却是快要发狂。   风长天回头向姜雍容道:“看来那个周镇也是空有其名,给他审了这么久,不单什么都审不出来,这货还这么有精神。”   周镇的残酷之名,在京城能止小儿夜啼。姜雍容轻声道:“陛下,你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腿。”   风长天的眼力比姜雍容好得多,只是方才没有注意,这一看之下才发现穆腾的十根手指鲜血淋淋,指甲全被拔了,裤子上血迹斑斑,隐隐可见骨头。   风长天脸上的嘻笑渐渐没了,里面穆腾兀自骂声不绝,风长天忽然道:“姓穆的,你真想和我打一场?”   穆腾眼中发出精光:“谁不敢来,谁生的儿子没□□!”   “那不行。”风长天摇了摇头,“我的儿子可不能没□□。”   他说着就朝铁门处走去。   姜雍容微微一惊,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人急步奔到面前,行礼道:“陛下,里面关的是穷凶极恶之徒。陛下万乘之尊,身负社稷之责,万民之望,臣祈陛下,切勿以身犯险。”   这个礼虽然行得匆忙,但工整优雅,风度俨然,语气虽急,吐字却是清晰沉稳。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眉清目秀,披着羽林卫郎将的甲胄,谈吐却是文雅至极。   风长天也不由多看他一眼:“你认得爷?”   “陛下当日在乾正殿前一战擒贼首,定天下,臣当时有幸目睹天颜,时刻不敢或忘。”   “你好好一个羽林卫,学人家读书人说话干嘛?”风长天不自觉就想掏一掏耳朵:“你守乾正殿,跑来这里做什么?”   林鸣见机甚快,立即便改了:“回禀陛下,乾正殿尚未修葺,因天牢缺少人手,马将军便命臣暂在天牢一带巡防。”   显然是里面的狱卒见答应写节略的两人跑进了天牢深处,便连忙拉他来镇场子。   风长天点点头:“那你巡防去吧。”一面说,一面去拧锁。   一拧之下,居然拧不开。   “此间的锁乃是玄铁所铸,钥匙由周镇大人亲自掌管,陛下您还是——”年轻郎将一语未了,铁门发出“砰”然一声巨响,晃晃悠悠倒向了一边。   锁是玄铁的,门却是普通铁铸,难不到风长天。   年轻人呆滞。   姜雍容默默地叹了口气。   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应该尽快专设一处“修门司”才是。   风长天施施然走进牢房。   穆腾兴奋已极:“好,算你是条汉子!”   “爷也是觉得你是条汉子。”风长天道,“只是,跟你打,是爷欺负你,不跟你打,好像爷也欺负了你。这样吧,十招之内,你要是能伤到爷一根头发,就算你赢。”   “别说十招,三招之内老子就要你人头落地!”穆腾将锁链扯得哗哗响,“快给老子解开!”   姜雍容心说打开牢门,解开锁链,这不是请穆腾越狱么?   风长天虽然武功高强,但穆腾凶名在外,早在麟堂时就打得所有夫子无还手之力,此时狗急跳墙,拼死一博,还真说不定出什么乱子。   但要阻止风长天,跟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从“对手受伤胜之不武”这点入手了。   她刚要开口,年轻的羽林卫郎将忽然道:“娘娘,天牢阴寒,恐伤了娘娘玉体。既然陛下执意如此,娘娘要不要先去值房等候?也好烤烤火暖暖身子。”   他竟也认得她。   这让姜雍容有点意外。   她住坤良宫如住冷宫,长年不曾离开宫门一步,宫里见过她的人其实不多。   “不了。”姜雍容道,“本宫就在这里等。”   风长天在里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姜雍容道:“够义气!雍容你退后一点,且看爷怎么收拾这家伙!”   他抬手眼看就要把锁链拧断,狱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高声道:“陛下小心,这个钥匙小人有!”然后勤快地上前把锁链打开了。   开到最后一条,腿脚已经往门外迈,动作甚是机灵敏捷,在门口叫道:“陛下大发神威,打死这丫的!”   呐喊完毕,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毕竟里面两人都是高手,掌心激荡,被扫着一星半点可能就要受伤。   姜雍容觉得,皇宫唯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处处皆有人才。   她不懂武功,对打打杀杀没有任何兴趣。   她从前听说江湖高手过招,宛如禅宗大师对悟,往往对恃几日夜,一言不发,一招定胜负。   但牢房内的两个人虽然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却丝毫没有高手的气质。两人一面动手一面动口,互相问候对方的十八代祖宗以及远亲近邻,场面十分热闹。   她的视线落在身边的年轻郎将身上。   郎将身上带着刀,握刀的虎口没有茧子,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的指腹却微有一层薄茧。   这不是武将的手,这是一只文臣的手。   “将军可是姓林,单名一个‘鸣’字。”姜雍容问。   “贱名有辱娘娘清听。”林鸣恭声道,“娘娘见过臣?”   “没见过。”姜雍容道,“本宫猜的。”   林鸣,二十三岁,十二岁入府试,成为整个大央最年轻的解元,有神童之誉。只是因父亲贪墨,举家遭逢巨变,流落街头,卖文度日。   后来遇见了当时的新科状元傅知年,命运从此改变。   那是一场平京知名的佳话。   春闱三年一度,每一年的第三名无不是选年轻俊秀之士,携天子之命,可以采撷世上任何一处的鲜花进上,因名“探花”。   但傅知年取中的那一年,不单文章才学第一,年轻第一,品貌还是第一,身为探花的士子自惭形秽,傅知年成为第一个行探花之职的状元郎。   然而傅知年打马走遍京城,带回来献给先帝的不是鲜花,而是一篇文章。   “文如花团锦簇,能令百花失色,臣请陛下品读。”   新科状元郎呈上文章这时,如此说。   那便是林鸣的笔墨。   从此林鸣被破格拔擢入太学就读,才华盖世,风头一时无两,人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个傅知年,或者更超过傅知年。   只可惜好景不长,傅知年得罪权贵,一时间千夫所指,百罪并发,被斩首示众。   林鸣因为宁死不肯在傅知年的罪状上签字,又一次从天之骄子跌落尘埃,被罚在太学打杂。   人人都以为他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但上天生就林鸣,也许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命运有多么玄妙。   被所有人抛弃的林鸣一日在街上不小心救了微服的先帝,被先帝带入宫中,封为郎将,随身在侧,片时不离左右,成为张有德离宫之后,先帝身边最红的红人。   现在先帝离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又被派到这里来守牢房。   他当红之时,姜雍容已被弃在坤良宫,还真没见过这位年纪轻轻就已经三起三落的传奇郎将。 第17章 . 财神 好兄弟,把银子掏出来   “娘娘小心!”   林鸣忽然大喝一声,将姜雍容扑倒在地。   姜雍容的背脊撞上天牢坚硬冰冷的地面,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猛然拔下了发簪,向林鸣的咽喉刺去。   就在这个时候,身上蓦然一空,一只手拎起林鸣扔到一边,风长天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他把她扶起来,瞧着她手里的簪子:“你的簪子是不是每一根都这么尖?”   这是一枚碧玉簪,簪头是一枚小小的如意结,簪尖确实做得比寻常簪子要尖锐一些。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身在高处,难保有什么不测,用一点随身之物来防身,可以说是有备无患。   姜雍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如旋风一般从牢房内出来,向着门口方向冲出去。   “陛下!”   姜雍容脱口惊呼。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穆腾越狱了!   “借你簪子用用。”风长天闲闲地取过她手里的簪子,不单半点不见着急,还冲她笑了一笑,“回头赔你。”   小小一支玉簪脱手而出,速度快到极点,似乎撕裂了空气,令空气发出嘶嘶的惨叫声,向着穆腾的背脊疾飞而去。   穆腾当然听得到身后的啸音,甬道的大门就在前方。一旦离开地底,除了风长天,他自信外面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他,只要离开这里,他就是蛟龙入海,重获自由!   所以他只有快,更快!毕生之力只此一注,他整个人已经快到飞起来。   可是那奇异的啸音竟然如附骨之蛆,不论他怎么快都无法甩脱,并且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觉到背脊上渗人的寒意。   他一咬牙,就地一滚。   虽然拖慢了速度,但好歹避开了身后那样东西。   他原以为是风长天某种夺命的暗器,在那东西擦过他的脸颊直飞向前方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那只是一支发簪。   无暇多想,眼看风长天还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他避开发簪就接着拔足狂奔。   发簪疾如流星,笔直地命中前方那扇厚重的天牢大门。   先是“笃”地一声,发簪扎进三尺厚的门板,然后“咯啦”之声连响,龟裂的纹路如蛛网般迅速扩散,最后“轰然”一声,门框上承重的厚梁像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不,不不不不——”   穆腾惊叫,咒骂,拼了命往前冲。   可这间牢房处于地底最深处,横梁一断,上面的石块土屑天崩地裂一样塌陷,轰隆隆像是有雷声连响,待尘埃落定之后,原本的那道门化成了一大堆土木石块组成的废墟。   那支发簪当着穆腾的面,活活将一条生路变成了死路。   “不!!!!!!”   穆腾不甘心,他冲进废墟前,试图将它挖开,十指本来就受过刑,这一来更是鲜血淋淋,触目惊心。   姜雍容也被震住了。   风长天从她手里拿走的只是一枚发簪吧?不是雷火弹吧?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一枚发簪可以弄塌一间天牢?   还有……   “现在我们是不是也出不去了?”姜雍容喃喃问。   “放心,我收着力的,就塌了那一小块地方,要出去很简单。”   风长天没有理会在那边拼命刨土的穆腾,走向一边的林鸣。   林鸣方才被他随手掷向墙边,背脊重重撞上铁壁,当时就喷出了一口血。此时嘴角犹挂着一丝血迹,神情萎顿,无法起身。   风长天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扣住了他的脖颈:“你和那姓穆的是一伙的?”   “臣是羽林卫郎将,穆腾乃是反贼,且先帝命丧穆腾之后,臣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怎么会和他是一伙?”林鸣的声音有一丝虚弱,但吐字依然清晰,“陛下方才与穆贼动手之时,掌风扫动了那块铁窗。臣怕娘娘受伤,情急之下顾不得礼仪,这才冒犯了娘娘。”   风长天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果见那块小铁窗落在姜雍容身边不远处。   “不对。”风长天道,“雍容都对你拔簪了,你一定还干了别的。”   “臣冒犯娘娘,罪无可恕,无论娘娘如何处置臣,臣都没有半点怨言。”林鸣说着,吃力地跪下,以头触地,“但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陛下明鉴。”   风长天便问姜雍容:“他到底干了什么?”   她拔簪那样快,显然早就对林鸣存了防备之心。   姜雍容看着林鸣,问道:“如果你真的一心想看穆腾死,为什么在陛下和他动手的时候,还有心思担心本宫冷不冷?”   而且开口的时机那样巧,若不是他一打岔,也许她已经阻止了风长天和穆腾动手。   “陛下的神威,臣在当初那一日就已经亲眼目睹,知道穆贼绝无可能是陛下的对手。所以实不相瞒,臣丝毫不担心穆贼能逃脱。”林鸣道,“事实也如臣所料想,陛下神威盖世,天下无人能敌。”   姜雍容道:“如果不是你扑倒本宫,引开了陛下,穆腾确实无法离开那间牢房。如果不是陛下当真神威盖世,这座天牢里已经留不下穆腾了。”   “此事确实是是臣之过。当时事出突然,臣一心只挂念娘娘安危,无暇思及穆贼,险些铸成大错。”林鸣再度叩首,“臣领罪。”   姜雍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林大人,你可真是滴水不漏。”   林鸣苦笑:“娘娘,臣有罪,臣知罪,但臣罪在无心失仪犯上,而不是私助反贼。”   姜雍容端详着他的脸。   他的脸还非常地年轻,但眉宇间已经有了一股沧桑意味,眸子的颜色仿佛也比常人深一些,即使是跪着也是背脊挺得笔直,视线不避不让,大有一股清刚之气。   风长天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个林鸣好像比他见过个任何一个官儿像个清官。   然后就听姜雍容问:“林鸣,你恨先帝么?”   风长天吓了一跳。   林鸣也吃惊:“娘娘这话从何说起?若没有先帝,臣只怕还在太学里打杂。”   “因为先帝杀了傅知年。”姜雍容道,“傅静姝因为这个恨了先帝一辈子,你是不是也一样?”   “傅知年是哪个?”风长天插/进来问。   姜雍容便告诉了他,并补充:“是傅贵妃的兄长。”   “傅兄虽然获罪,但在臣心中,他永远如兄如父,无人可以替代。臣以傅兄的在天之灵起誓,臣对先帝只有景仰钦服之心,而无半点怨愤之意。”林鸣仰首望着姜雍容,目光深深,“臣当着陛下的面再说最后一遍:臣冒犯娘娘,娘娘若是要臣的性命,直管来取,不必罗织罪名。”   姜雍容也深深地望着他:“少年解元,太学第一才子,人称小傅君,果然名不虚传。”   方才那场坍塌激起的尘埃还在空气中飞舞,灯下照出深深凝望的两人,仿佛要一直看到地老天荒似的。   风长天不知怎地,心里不大是滋味,伸手在两人面前一挥:“——所以你们到底是聊什么来着?!”   “是妾身无凭无据,误会林大人了。”姜雍容向风长天道,说完,微微向林鸣一颔首,“还望林大人不要见怪。”   林鸣俯首行礼:“臣不敢。”   “风!长!天!”   那边,穆腾刨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是刨不出去了,他的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你跟老子打的时候根本没出全力!!!”   “都说了就你那三脚猫,哪用着着爷出全力?爷看是你条汉子才陪你玩玩罢了。”风长天道,“这样吧,你老老实实把银子交出来,爷让你自己留点儿花,再保下你这条命,够意思了吧?你也给爷痛快点儿,别耽误爷打北狄。”   最后一句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穆腾震得呆住,半晌才替另外两人问出了心声:“你要打北狄?”   “要不是能打北狄,爷才不来当这个皇帝呢。整天看折子选女人,烦也给他烦死。”风长天长长地叹气,“但是没法子,打仗就得要钱,大央被你打穷了,这钱只能问你要了。”   有一件事姜雍容一直疑惑不解,今天总算明白了。   她看了这么多天的奏折,早就发现一件事情很奇怪,那就是折子上无论奏的是什么事,大臣们都要提一句国库如何艰难,北狄人又如何彪悍。   她原以为这是大臣们在告诉风长天内忧外患的意思,没想到风长天竟然想打北狄!   北狄地处大央北方,地广人稀,游牧为生。北疆与北狄接壤,两国之间每有冲突,北疆首当其冲,风长天定然没少同北狄人打交道。   “你说的是真的?”穆腾问。   风长天道:“爷骗你有意思么?”   穆腾沉默了半晌,咬牙道:“老子本来打算,一攻下皇城,头一件事情就是去打北狄。北狄人年年在北疆烧杀抢掠,老子曾经发过誓,不把呼延王的脑袋砍下来就不姓穆!”   风长天眼睛一亮,大声道:“不错!砍下来当酒壶!”   穆腾道:“还能当尿壶!”   “哈哈哈还要把他们的马全抢过来!”   “不错!还有牛羊也不能放过!”   两人越说越起劲,双手重重地握在一起,风长天道:“好兄弟!把银子掏出来,咱们一起去打,打得他们一个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姜雍容实在没想到还能这样。   但穆腾道:“老子看你也一条汉子,实话跟你说吧,我没钱。统共只有随身行辕里的几百两金子,那是我攻城的时候,城里几个官儿悄悄送给我的。”   风长天:“……”   姜雍容:“……”   风长天顿时就松开了穆腾的手:“没钱你这两年的仗怎么打的?”   “我要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穆腾叹了口气,“每次开战之前,我都会收到一封信,信上写明一个地方,只要我去到那个地方,就能看到很多很多钱,多的时候几十万两,少的时候也有几万两。”   风长天和姜雍容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第18章 . 烈酒 哦,你想怎么个失仪法?   穆腾两手一摊:“看,我就说你们不会信。老实说,我自己开始都不信,可真的每一次都有钱,没有一次走空。”   风长天不解:“这是什么人?财神爷下凡了?”   穆腾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收到过信和钱,没见到过人。”   姜雍容问:“他要什么?”   在战时提供粮饷助人成事的世家大族不少,姜家在大央开国之初也是扮演了这种角色。换一种方法说,这也是一种生意,姜家就是通过这笔生意换来了现在的权倾天下。   穆腾还是两手一摊:“不知道。”   风长天忍不住道:“大哥,那你知道什么?”   “信上说,他要我做的事,等我当上皇帝就知道了。”穆腾说着就气,“可我这不还没当上皇帝么!”   风·罪魁祸首·长天摸了摸下巴,开始深思。   姜雍容一看他这神情,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道:“那这皇帝要不借你当两天看看?说不定你还能收到信,咱们顺藤摸瓜把人找出来,就有钱打北狄了。”   皇位难道是个物件,还能借来借去?   姜雍容顿时有了一种大臣们日常的心力交瘁之感。   穆腾也知道这事不可能,但看风长天的神情又多了几分不同,他道:“如果当初的皇帝是你,我又何必造反?”   姜雍容听出了他这句话里的唏嘘之意。   他是被先帝的任性随意断送了前程,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现在应是大央的一员猛将,毕生心愿是征战沙场,驰骋北狄。   也许,这便是造化弄人。   “信上可有什么线索?”姜雍容问,“信纸如何?笔迹如何?墨色如何?”   “每次的信都是看完就烧,哪里记得这些?”照穆腾的意思,攻下皇城,这人自然会出现,便完全没想过在这上头费心思,想了想,道,“信上的落款从不写名字,而是落印,印上是两条龙,像是双龙夺珠的样子。”   双龙夺珠……   当时穆腾与先帝争夺天下,夺得宝珠者为真龙,是这个意思么?   姜雍容的意思是想让穆腾把它画出来,但目光落在穆腾被鲜血染红的十指上,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风长天却没在乎这个,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画出来瞧瞧。”   穆腾自己也没把这点伤当一回事,恰好旁边就是狱卒方才找来的纸笔,只见他提起笔来,略一思索,定气凝神,一挥而就。   姜雍容和风长天定睛细看,连林鸣都忍不住靠近了几分,三双眼睛都落在纸上,只见上面画出一幅酣畅淋漓的墨宝——两条曲里拐弯相互纠缠的蚯蚓。   “哇,兄弟你这龙可真画得不赖啊。”风长天大赞。   “……”姜雍容和林鸣脸上浮现出一丝非常相似的表情,都觉得陛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真不赖。   “看来你不单是功夫厉害,眼光也厉害。”穆腾顿时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样子,然后感慨道,“你不知道,当年老子不管打到什么地方,都有人捧着银子来求画呢。”   林鸣以诗书画三绝名称于世,被这幅画实在刺激得不行,连身为人臣的规矩都压不住,忍不住冷冷道:“你想多了,他们只不过是怕死而已。”   穆腾对此嗤之以鼻:“你懂个屁!”   风长天也道:“你这人,说话挺斯文,眼光怎么这么不行?”   林鸣:“……”   想在这幅画面前当场自尽。   姜雍容努力想从这幅画上找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最后还是失败了。   之前地动山摇,门上坍塌,早已经惊动了人,天牢的狱卒、巡防的羽林卫还有周围的宫人,皆奋力挖掘,一面刨土,一面大声,其中以一个人的声音最大:“陛下!陛下千万保重啊!小的来救你了!”   “统统给爷闪远点!”风长天一声大喝,声振屋宇,门外的响动静了静,跟着人群齐齐应了一声,外面很快安静下来。   但风长天还不满意:“再远点!”   姜雍容已经听不到半点声响,可在风长天耳中显然是另一幅景象,他不耐烦地吼道: “统统给我滚出牢房!”   很快,姜雍容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人退那么远。   他微微提气,双掌拍出,劲力宛如排山倒海,那堆土木石块轰然一响,顿时飞沙走石,乖乖让让出了道路。   姜雍容原有些担心生路一开,穆腾又要越狱,却见穆腾只是呆呆地看着风长天,喃喃问:“这……这是什么武功?”   风长天对这一手显然也很满意,傲然道:“化鹏。”   穆腾张大了嘴,“竟是传说中天下第一的那份童子功——”   风长天猛然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但是晚了。   那三个字已经在空气里回荡。   童子功……子功……功……   姜雍容面上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波动,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但心中其实是——   “!!!”   “………”   难怪。   原来如此。   *   离开天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星子益发明亮,风也益发寒冷。   从这里回清凉殿,用走的得有大半个时辰。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身上这件太监的袍服又因为品阶不高,只夹了一层棉,寒风像冰水一般直往怀里灌,姜雍容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发抖。   风长天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扁圆镏金小壶递过来:“喝一点,暖一暖。”   姜雍容拔开来,只闻得一股极为辛烈的酒气,浓香扑鼻。大约是在身上捂得久了,连壶带酒都透着一股暖意。   姜雍容喝了一口。   咽下去的时候才发现不对,舌头几乎下意识想把它顶出来,但被她强行镇压下去了。   这哪里是酒,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口刀,从喉咙到肺腑一阵火辣辣的热意直冲进胃里,像是柴堆被引燃了一般,身体立刻暖和多了。   风长天看着她努力忍着呛咳的样子,微微笑:“没喝过烈酒?这可是北疆最好的烧刀子。在北疆,人们出门一定要带两件东西,一是刀,二就是它。”   姜雍容曾经品过天下名酒,江南的女儿红,蜀中的锦花春,西域的葡萄酒……种种样式不一而足。但多半是浅尝则止,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浓烈辛辣的酒。   口舌虽然遭罪,但周身腾起的暖意是切切实实的,她忍着那呛人的烈度,再喝了两口,盖好酒壶还给风长天。   北疆天冷,出门带酒暖身,她懂,“可为什么要带刀?”   “因为谁说不定就会碰上北狄人。”   “北疆……有很多北狄人?”   风长天说起这个就来气:“哼,什么叫有很多?那帮北狄崽子根本就是把北疆当成了他们家的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可北疆督护杨天广每年上的都是太平折,并没有听说过起了战事。”   “呵,姓杨的压根儿不敢打,人家拿了东西就走,两边碰都没碰上,当然就没战事了。”风长天说着,拔开盖子仰头喝酒。   酒壶虽小,但他喝酒的姿势豪迈至极,是姜雍容认识的人中仅见的。   那酒壶她刚喝过……但风长天向来不拘小节,想来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姜雍容告诉自己也不必在意。   她的身上和脸上微微发热,繁星满天,风吹在脸上却不再觉得冷,只觉得有股凛冽凉意,使人痛快。   “你二哥当初找到我,说要我来当皇帝,我就问他,当皇帝能打北狄么?他说当了皇帝,万民俯首,群臣听令,想做什么就什么。我来了才知道,万民俯不俯首不晓得,群臣那是完全不听令,跟他们说了多少次我要打北狄,没有一个人敢上折子直言其事,大家都只会拐弯抹角说国库空虚,劝我不要大动干戈。可你看,我那七哥修个坟就花了几百万两,有这几百万两,我早把北狄打下来了!”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陛下现在身处其位,该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了吧。以大央的底子,现在去打北狄,若能一战取胜倒罢了,一旦战事持久或是输了,整个大央便要成一盘散沙,千里沃土拱手让人都是常事。”   姜雍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大央历经数百年走到今天,已经像个迟暮的老人,轻易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生怕一动弹,还未将敌人怎么样,自己就先散架了。要征北狄,三五年内无甚可能,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张有德身死,三百万两银子断了下落,战事初平,各地本来就在等银子抚恤,又近年关,照例要另加恩饷,还有陛下今晚险些拆了天牢,明天的奏折只怕一口箱子装不完……”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风长天看着她,眼中有明显的笑容,也有明显的讶异。   “怎么了?”她问。   “雍容,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风长天笑道,“继续,我觉得你说得真好,比那帮老头子说得好多了。”   姜雍容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掩住了自己的嘴。   她在干什么?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她还不是他的后宫。   父亲在教导她这些的时候早就再三警告过她,这些事她要懂,但绝不能让皇帝知道她懂。   身体在烈酒的刺激下微微发热,那些酒像是化成了细密的轻盈气泡,一个又一个地涌上她的唇舌,她的脑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与脑子的一天!   她这是……喝多了?   “是妾身多嘴了。”在脑子变得更加不受控制之前,她行礼道,“妾身有些乏了,能否请陛下赐妾身宫内走马之权?妾身想快些回去。”   星光轻柔,为整座皇宫都罩上了一层鸡蛋清一般的透明颜色。风长天那极好的眼力下,清楚地看到姜雍容的脸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似要化成水滴下来。   说她醉了吧,她的口齿依然清晰,眼神依然清明。   说她没醉吧,她的脸居然红了……   风长天只觉得有一百只小猫在心里头喵喵叫,叫得人又痒又软,手已经不由自主,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也柔软得不像话:“你既然累了,还骑什么马?我直接送你——”   姜雍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清亮的眼睛笔直地望向他。   平日里她一直是低眉垂眼,从来不肯正视他,哪怕是迅速扫上一眼,也要行礼请罪。可这时,她定定地看着他,他才知道她的眼睛有多明亮,仿佛满天星光皆坠入其中。   “陛下不可。”她清晰明确地拒绝他,“妾身好像醉了,再和陛下待在一起,恐怕会失仪。”   风长天难得见到姜雍容这副模样,心里痒极了,道:“哦,你想怎么个失仪法?”   “妾身会问及许多不该问及的事,例如,”姜雍容顿了一下,看着他目光瞬也不瞬,“陛下的童子功。”   风长天:“……”   他依然保持着伸手扶她的姿势,整个人在寒风中骤然冻成了冰块。 第19章 . 酒后 香不香?   姜雍容觉得头疼。   不是那种经久未睡的隐隐作痛,而像是有人拿斧头在劈她的脑袋。   她按着额头,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窗上晴光朗朗,腊梅开出一片明丽的柔黄色,香气被阳光蒸腾,整座清凉殿香得不像话。   姜雍容吃力地坐起来。   二十年人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形。   上一瞬的记忆还是她在深夜的寒风中故意触及风长天的逆鳞,下一瞬就躺在了清凉殿洒满阳光的大床上。   中间毫无过渡,一片空白。   “主子醒啦?”思仪端着热水进来,“嬷嬷早就熬好了醒酒汤,我这就去端来。”   “等等。”姜雍容按着额角,“……我是怎么回来的?”   思仪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想起姜雍容一直以来的告诫,又迅速将它压抑,用一种刻意平板的语调道:“陛下送主子回来的。”   “……”姜雍容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被子,“还有呢?”   “还有什么?”   “他……陛下是怎么送我回来的?”允她骑马?还是派了轿辇?这两者都会惊动人,只怕会招来后患……   “陛下抱着主子回来的!”   思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姜雍容后面的思路,姜雍容僵硬地抬起头:“抱?”   从小到大参加过的筵席数也数不清,她见过无数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人或是端庄优雅的贵妇在醉酒之后的丑态,他们或是像是孩子般哭闹不止,或是像个疯妇般破口大骂,甚至还有人当场脱去衣衫,被随从死死按住还要尖声挣扎。   从那个时候她就发誓绝不会让自己喝醉,即使是在最难熬的时候也没有试过借酒浇愁,却没想到偏偏在那几口烈酒上坏了事。   她昨晚明明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为的就是激怒风长天,让他拂袖而去,以免他看到她的醉后丑态。   她后面还做了什么?   风长天为什么还肯送她回来?   素来过目不忘的大脑像是变成了一块脆弱的豆腐,只要略想一想昨晚的事,那豆腐就颤巍巍晃悠悠让她一阵头疼。   “……我……回来时清醒着么?”姜雍容艰难地问。   “主子喝醉啦。”思仪笑吟吟告诉她,“连我都是头一回看见主子醉成那样。主子拉着陛下的衣服,说陛下身上很香,不肯让陛下离开——”   “!!!”   姜雍容有一种冲动——一被子把自己闷死算了。   思仪兴致勃勃,大有口若悬河把昨晚一切重现之势,可姜雍容已经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挥了挥手,打发她去端醒酒汤。   姜雍容喝了一碗俨俨的浓汤,再被鲁嬷嬷盯着吃了一碗粥,人总算是活过来了。   鲁嬷嬷也是一脸压不住的喜气,连乳母张氏逗年年都说“等陛下来举高高好不好”,年年答一个清脆响亮的“好”字。   总之清凉殿上下都涌动着一团喜庆的气氛,让姜雍容痛定思痛,追悔莫及。   她昨晚到底干了什么?!   宫门在此时被人叩响,清凉殿的人都知道,这是小丰子给小皇子送玩具来了。   只是今天小丰子身后却没有那只装奏折的大箱子,而是跟着一顶轿辇。   小丰子将随行的宫人留在宫门外,自己先进来,先面南而立,扬声道:“陛下口:爷有日子不见小皇子了,着清凉殿派人送小皇子到御书房进觐。”   这是宣旨。清凉殿众人都跪了一地,听完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现任皇帝想念上一任的小皇子本就不是常理,要见吧也是宣到寝殿去瞧一瞧,没有宣去御书房的道理,毕竟御书房可是处理军国大事的地方,古往今来都没听过谁在御书房逗孩子玩的。   不过好在清凉殿的人都经过风长天这些日子的熏陶,接受能力十分不赖,毕竟,既然可以和在冷宫和老太妃打牌,那在御书房逗孩子又有何不可以呢?   于是大家只是怔了怔之后,鲁嬷嬷便来分派,嬷嬷抱着年年,带着张氏和思仪,年年的吃食、玩具和睡觉的被子都带上。   鲁嬷嬷一面收拾,一面训话:“你们要知道御书房是什么地方,到了那里千万仔细着。眼看就要下朝了,陛下定然要和大人们商议国事。小皇子让陛下见一见便差不多了,千万别由着小皇子赖在那里玩,那不是玩的地方……”   即使是对见惯世面的鲁嬷嬷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遥远而威严的所在,是她一生也去不到的地方。这道口谕突如其来,叫鲁嬷嬷有点紧张了,遂絮絮叨叨,耳提面命,嘱咐了一大堆。   思仪和张氏更是这辈子想都没想过能踏进前朝一步,当下战战兢兢,睁大眼睛听鲁嬷嬷的,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小丰子看着她们忙碌,表情有点奇怪,一时看看她们,又看看姜雍容。   姜雍容瞧他有话说的样子,便先开口问道:“丰公公,今儿怎么没有奏折?”   她问这话的时候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也许是她昨晚做了什么,让风长天改主意了。   小丰子老老实实道:“陛下说今后的奏折都不用送过来,直接请娘娘过去看。”   姜雍容正端了一盏茶在手里,闻言顿时僵住:“……什么?”   “陛下说,轿子一来,娘娘就懂了。”小丰子说着又看了看鲁嬷嬷她们,她们正在那儿商量带这个不带那个,商量来商量去,好像都没有带上姜雍容的意思,小丰子忍不住道,“怎么,娘娘不知道么?”   姜雍容强忍着一口茶喷出来的冲动,用尽全身的定力,将茶盏搁到桌上,“陛下还说了什么?”   小丰子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今天一早,陛下就只吩咐了这个。”   “那昨晚呢?”姜雍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陛下回宫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问出这话动用了极大的定力。事情已经摆到眼前,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她必须早点弄清楚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孽。   结果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小丰子的脸……红了。   从脸颊到耳根,“腾”地一下通红,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   姜雍容一看,心说不好。   果然,小丰子迟迟疑疑地答:“陛、陛下昨晚上也没做什么,回来就、就喝了点酒,然后就睡了。”   姜雍容一听就知道小丰子没有说实话。   小丰子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这实话……实在说不出口啊。   昨晚对于小丰子来说,是个极其漫长的夜晚。   首先平时不论再怎么晚,亥时之前,风长天都能回来。   但昨晚过了亥时风长天还是不见人影。   要知道小丰子每天从下午开始就守着一座空空荡荡的隆德殿,声称陛下在里面静养,阻止一批又一批的贵女和宫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像是踩在刀尖尖上。   所以昨晚上,从亥时到子时的那段时光,对小丰子来说不异于受刑。   好容易等到半夜,风长天终于在隆德殿内现身,小丰子激动得直想跪下去叩头。   为了营造陛下已经安寝的假象,隆德殿内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光与星光透进来,映出风长天脸上明显的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好极了,嘴里还一直哼着小曲儿。   小丰子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乍大胆子求陛下以后取了奏折就早点回来,不然他这条小命真的快保不住了。   “放心,以后不用送奏折了,爷把人给带过来。”风长天说着,笑意愈盛,“去,给爷打酒来!”   风长天新得了两坛好酒,酒气浓烈得一开坛便满室皆香,每天都要喝上一点才肯睡觉,并且深嫌不能带去大殿和御书房喝。   小丰子向来是无条件以陛下的需求为第一优先,立刻便寻来一只小酒壶,给他随身带着喝。风长天还曾嫌弃这壶太小,喝得不得劲,非要用大碗才好。   于是小丰子这会儿便拿来一只大海碗,还没开始打酒,一只镏金小酒壶便掷到他怀里来:“用这个!”   小丰子一呆,心说陛下您不是嫌它小么?   若不是亲眼看过风长天几大碗下去都喝不醉,他真要怀疑风长天现在神志不清了。   不过陛下的话就是圣旨,小丰子不敢啰嗦,依言打好一小壶酒,担心他喝得不痛快,又打了一大碗,一并送上去。   结果风长天看也没看那一大碗的酒,只拎着小酒壶,抿一口,笑一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赏心乐事,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小丰子心想他去清凉殿的时候,明明还因为张有德私吞了几百万两而咆哮如怒虎,现在回来了却如同一只被顺过毛的大猫,皮光毛亮心情和顺,就差翻起肚子打呼噜了。   小丰子觉得自己必须捧个场,正要问问陛下遇着什么喜事的时候,风长天忽然道:“过来。”   小丰子连忙过去。   “手伸出来。”   小丰子忙伸出手。   风长天看了半晌,慢慢伸出手,握住了小丰子的手。   还揉了揉。   “!!!!!!!!!!”   小丰子每一根头发丝都竖起来了。   陛陛陛陛下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有件事,阖宫的人都不明白,包括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就是陛下为什么会点上他来当御前总管太监。   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小丰子惊恐地发现自己找到了答案。   那些人猜测陛下不好女色好男色,是对的!   陛陛陛陛下要要要要对他做什么????   小丰子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手抖得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好在风长天只握了一握就松开了他,还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手,点头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哎,你说老天造女人的时候是花了多少心血?为什么她们的手那么嫩,那么滑?握起来那么舒服?”   他的语气充满回味与眷恋,让小丰子松了一口气,呼,还好还好,陛下还是念着女人的。   “我香不香?”风长天问。   小丰子觉得今晚的陛下真的好奇怪。但凭着这么多天侍候陛下的经验,小丰子答道:“不香。陛下是英雄好汉,从不喜欢薰香,不像那些香里香气的娘娘腔……”   话没说完,脑袋被风长天摁在了怀里,风长天道:“你给我好好闻闻!”   风长天刚从外面回来,铠甲冰一样冷,小丰子整个人啰嗦一下,这时候鼻子哪里还能起什么作用?纯然是顺着风长天的语气,连声道:“香,香,香!” 第20章 . 书房 清凉殿有地洞么?   姜雍容虽不明白小丰子波澜起伏的内心,但有件事情再明白不过。   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御书房。   比起朝会,能进入御书房的大臣更为有限,在早朝之后能踏入御书房的,整个大央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人。   它是大央的腹心,军机要务从四面八方朝它汇聚,听凭它的裁决,所有政令皆自它而出,那间屋子里任何一个微小的消息都能左右大央的命运和天下的格局。   它太过重要,太过显眼,而她这个前皇后在人们心中早该静静等死,她真去御书房,若无人发现还好,一旦被人发现,她下半辈子便休想安生。   于是她寻了个借口,只说已经对佛祖许愿抄经一个月,不便出门。   小丰子踌躇一下,嗫嚅着开口问:“娘娘这是不想认账么?”   姜雍容:“……”   他的语气十分拘谨,说出来的话却是大有主风,十分嚣张。   “陛下交代过奴才,若是娘娘不想认账的话,奴才就要给娘娘看一样东西。”小丰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小的卷轴。   卷轴不过三寸见方,用的是青玉轴,小丰子轻轻将它抖开,上面依稀可见是一幅天寒雪钓图。   为什么说是依稀?因为上面有八个酣畅淋漓的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大有拔天而去的意思,纯然将这幅精雅的山水画当成了稿纸。   ——匡扶天下,以安万民!   姜雍容心说,口气挺大。   但不得不说是一幅好字,神完气足,入木三分,足以称得上是大师之作。   她自幼看过的名家名帖不知其数,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幅。最奇怪的是,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无端觉得十分熟悉。   然后她就看到了纸上的落款。   姜。   雍。   容。   “!!!!!!!!”   二十年来养出的定力险些功亏一篑,姜雍容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拿那幅字。   小丰子后退一步:“陛下说了,这幅字娘娘已经送给了他,所以现在归陛下所有,娘娘只能看得,摸不得。”   “拿来!”   姜雍容喝了一声,声量也未见得有多高,但气势慑人,小丰子不由自主手一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字递上去了。   姜雍容飞快接过卷轴,细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是,是她的字体。   但她的字从来不曾这样嚣张肆意过,纸上的每一笔仿佛都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力,能一个个自己脱纸而出,飞上云霄。   零星的画面刹那间闯入脑海——   她站在高高的屋顶上,她脚下踩着金黄色的琉璃瓦,手里握着那只镏金小酒壶,她张开了双臂,大声道:“我是大央的皇后,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让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太太平平快快活活!”   她转过身,对着某处灿然一笑:“这便是我姜雍容与生俱来的使命!”   “那可就拜托你啦,雍容。”   她听到风长天这样说。   他坐在屋脊上,背靠着飞翘出来的鸱吻,脸上有明亮的笑意。   在他的身后是无尽深邃的天空,呈一种奇妙的、明丽的深蓝色,大朵大朵的白云铺陈其上,有点点光芒在白云间闪烁,那是散落在天空的星辰。   这是她昨晚剩下的仅有的记忆,但从这一点记忆不难推断出,是她在酒醉之后夸下海口,要帮风长天打理国事,并且还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为了子民。   “………………”姜雍容抱住了头。   鲁嬷嬷等人早就留意到小丰子的动静。主子的性子她们最清楚不过——一旦打定了主意,那是天王老子也很难说过她半分,因此都颇为好奇,想看看陛下打算用什么东西挟制主子。   然而还没等她们看清楚,姜雍容就夺过了卷轴,再然后就一付痛不欲生的表情。   这叫鲁嬷嬷大吃一惊,哪怕是在坤良宫的日子,姜雍容也没有这样过!   鲁嬷嬷担忧,“主子你可还好?”   “嬷嬷,”姜雍容有气无力,“清凉殿有地洞么?”   “地洞?”鲁嬷嬷不解,“做什么?”   姜雍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忽然很庆幸昨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这么一点,不然她很可能真的会成为大央历史上第一个因为丢脸而寻死的皇后。   好在罪证在自己手里,只要将它毁尸灭迹……   姜雍容抬手就要撕了它,小丰子自从把卷轴交出去就胆战心惊,十分后悔。因为出来的时候,陛下交代过:“字在人在,字亡人亡,懂不?”   此时觑见姜雍容准备动手,他也顾不得了,冲上去一把把卷轴抢了回来,匆匆卷好就往怀里塞,一面塞,一面往外跑:   “陛下说了,娘娘要是不去,他就把这字画挂到御书房门口去!娘娘,奴才的话都带到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他生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跑起来居然也不慢,鲁嬷嬷年纪大了追不上,思仪则是反应慢了一拍,他转眼就奔出了宫门,身处宫人堆中,守在轿辇旁,扬声道:“那奴才就在这里恭候小殿下启驾!”   鲁嬷嬷看着他,十分感慨。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了!   这小丰子原先是一个多么老实的孩子啊!   *   御书房在御花园正南,是幢两层的小楼,名曰“永晴斋”。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推开窗子,都能将御花园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但今天,为免有人看到屏风后的姜雍容,小丰子把朝御花园的窗子全关了起来。   御案后有一道十二扇的紫檀嵌蟠龙玉璧大屏风,姜雍容就坐在这屏风后。   小丰子这个御前执事大太监办事挺妥帖,屏风后布置着一几一榻,几上放着笔墨纸砚,边上立着一只青白瓷的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半开的腊梅,幽香阵阵。   召见年年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让姜雍容能随着年年一道来往于御书房和清凉殿,不至于引人注目。   早朝一般是从卯时开始,在午时结束,百官散朝的散朝,回衙的回衙,只有几位重臣会在午膳后到御书房来奏事。   所以会拿来御书房讨论的,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事。   风长天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快传膳,爷都快饿扁了。”又问,“雍容来了没有?”   姜雍容自屏风后出来,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她穿的是六品女史的服色,乃是思仪的衣裳,发式也梳成思仪的模样,与平时比起来别有一股俏丽。风长天一见之下便眉开眼笑,上前来扶她:“我就知道雍容你说话算话——”   姜雍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陛下,妾身醉后失仪,罪该万死。但酒后之人谵妄之言,陛下实不该当真。”   “人都说是酒后吐真言嘛,我瞧着昨晚上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吧。”风长天笑着近了一步,弯腰道:“若不是你胸中早有大志,怎么会看奏折呢?”   他靠得太近,一股男性的气息迫人而来,姜雍容忍不住又想退后,风长天一把按住她的肩,“人有宝刀,不能一直把它放在匣子里,人有才干呢,也不能一直憋着。再说你说得很对,眼下的情势实在是太他妈的复杂了,爷真的是头疼。你就行行好,帮我把眼下这几桩事给办了,成不成?”   姜雍容哭笑不得:“陛下,那几桩大事无一件不是要举倾国之力,妾身何德何能,如何办得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风长天道,“反正我就觉得你能办到。”   姜雍容:“……”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有这么大的信心?你说出来行吗?我一定改。   一时小丰子传了午膳来,风长天风卷残云地吃了,命宣众大臣进来。   姜雍容在屏风后看着他这吃饭的速度,心想那几位大臣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午饭了。   能进入御书房议事的大臣皆是手握重权的大佬,或是与议事相关的高官。姜雍容从屏风的隔缝里看到了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就知道张有德的案子乃是今天议事的重头。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   姜原面目俊美,虽然已经是近五十的年纪,依然是面如冠玉,留着三缕长髯,潇洒飘逸,望之如神仙中人。   因是上朝,他没有穿亲王蟒服,而是穿正一品的紫袍,上绣麒麟,麒麟眼睛上嵌得是墨玉,几可乱真。   据鲁嬷嬷说,她小时候曾经闹过一个笑话,大家问她将来要嫁给谁,她说要嫁给父亲。   虽然后来知道了正确答案是“皇帝陛下”,但依然不妨碍父亲在她心中成为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还是在三年前。   父亲几乎和那时没有任何分别,目光淡淡地朝屏风后扫了扫。   姜雍容几乎要疑心他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她就藏在屏风后。   “你父亲的眼睛可真厉害,宫里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他。”先帝曾经这样说过,“姜雍容,你嫁到朕的身边,就是为了替你父亲盯住朕吧?”   “……爷是打算议完了政再去带孩子玩的,又没有把孩子抱过来议政,连这也要挑刺,爷还要不要活了?”   风天长的声音将姜雍容的神志拉了回来。   原来是礼部尚书文林进谏,说方才看到小皇子在御书房玩耍,不合规矩。文林历经三朝,资历仅排在姜原之后,又是帝师,当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劝阻皇帝。   然而这个皇帝不单没有尊师的意思,大声道,“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要来啰啰嗦嗦,管爷管得比儿子还紧。到底爷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姜雍容忽然有几分同情风长天。   他无拘无束惯了,陡然间坐上至尊之位,一举一动都要天下人做表率,当然不习惯。   也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他总是赖在清凉殿不肯走。   清凉殿虽然要什么没什么,但至少也没有人这样盯着他动不动就来劝谏。   不过他这话说得重了,文林又是个硬脾气,虽是行礼谢罪,脸上却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还想再反驳。   姜原道:“陛下少小离家,小皇子已经是陛下唯一的亲人,因此陛下同小皇子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眼下还是奏议大事要紧,文翁以为如何?”   经过那场大战,在朝堂上坚定地站在风家这边的朝臣们不多了,文林正是其中之一,还是个中领袖。   对于保皇党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姜家,因此姜原不拦还好,一拦之下文林更要进谏,最后还是风长天将御案一拍,“有完没完?今天还议不议事了?!”   别的皇帝拍御案,不过发出一声巨响而已。风长天拍御案,巨响过后,整张紫檀御案七零八落碎得十分彻底,上面的摆件亦不能幸免,墨汁茶水淋漓一地。   大臣们瞬间老实了。   今日的奏事引入了正轨。   然后姜雍容就开始同情大臣们了。   若是有朝一日,后人们翻起这段御书房奏对的历史,就会知道什么叫彻头彻尾的昏君。   大臣们说国库艰难。   风长天:“要钱的事别找爷,爷没钱。”   大臣们说地方抚恤事宜。   风长天:“让那些都督们去抚啊,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总该拿点出来用一用吧?”   大臣们说寝陵贪污一案及张有德身死的事。   风长天:“不关爷的事啊。爷是去过天牢,可他真是自己好端端死了,不信你们去问狱卒。”   姜雍容原先还想着来都来了,自然要忠君之事,况且这几件事也确实是迫在眉睫,于是她一条一条地记着大臣们的条陈,然后听得风长天这般乱来,顿时气结。   这么些天来,天天叫她看折子写节略,结果写了跟没写有什么区别?他根本连看也没看吧?纯然就是一副“这不关我事你们不要来找我”的样子。   臣子们则一个个都快要崩溃了。   最后还是文林进言:“陛下已经二十有五,帝位稳固而膝下犹虚,眼下佳丽云集后宫,只待陛下遴选,望陛下及早册立皇后,诞生嫡子,以安民心。”   这下风长天不出声了,因为他总不能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文林显然是有备而来,唤进来几名宫人,同时展开了许多画像。   画像上画的自然都是待选的贵女们。   文林道:“入选的贵女画像皆已在此,请陛下早日定夺。”   风长天咕哝着问:“非得选么?”   “人伦之道,莫大乎夫妇。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陛下的大婚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不可再拖延了。”   “唔,行吧。”风长天不情不愿地走到画像面前,一个个看过去,看一个,摇一下头,“这都是些什么货色?怎么一个比一个丑?爷非得从这里面挑么?”   姜雍容在屏风后以手托腮,嘴角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练的是童子功,据说一旦亲近女人破了童子身,这一身上天入地天下无敌的武功就白费了。   以风长天嗜武成痴的性子,当然不肯,所以才将贵女们束之高阁,置之不理,避如蛇蝎。   他当然也不肯当着重臣们的面直言自己至今还是个童子、并且可能还要将这个童子身保持很久甚至终生,于是这些贵女便遭了罪,明明一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到他这里全给贬得一文不值,不是说这个眼睛斜,就说那个嘴巴歪,末了还大发一气脾气。   怒道:“爷不是皇帝么?皇帝难道不配一个好女人?你们这一个个给爷挑的都是哪里找来的歪瓜咧枣?能看吗?”   能送进宫来的都是拔尖的才貌,画像上的美人儿们一个个各呈妍态,实在和“丑”字没有半点关系。   但臣子们不好公然质疑皇帝陛下的眼光,只好从“贵女们温柔贤淑”入手,只是话才讲得两句,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母后,母后……”   是年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了。   御书房的门槛高,他扒在上面半天爬不进来,眼看有几分焦急了。风长天大步一跨,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小家伙,找什么母后?你是找我吧?”   “高高,高高。”年年转换了目标,兴高采烈地指示。   风长天也兴高采烈,正预备把年年往肩上放,这下不单是文林,几乎是所有大臣纷纷跪地:“陛下!”   这个架势接下来显然是有一通长篇大论,风长天头疼,只得放下年年:“年年听话,先自己玩,等我忙完了再给你举高高。”   年年期待的快乐落了空,嘴巴扁了扁,直往屏风后去:“母后……”   惊得风长天一把把他拎回来:“哈哈哈哈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   年年半个身子朝着屏风后挣扎:“母后,母后,我要母后!”   大臣们面面相觑,姜原和颜悦色开口道:“小殿下搞错了,您的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母后想必在清凉殿,臣这就派人送小殿下去。”   年年有些怕生,缩在风长天怀里,迟疑地看着他。   文林立即道:“小殿下,母后在哪里?只要小殿下指出来,臣便为小殿下找出来!”   这话显然更合年年的心意,他将胖乎乎的小手坚定地指后屏风:“母后,母后!” 第21章 . 封后 先帝不是死了吗?   姜雍容在屏风后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想过会被发现,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更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被发现。   她一动不敢动。   两边只有一道屏风相隔,她一动外面的朝臣便听得到动静。   她只能紧盯着屏风外, 文林的目光如闪光般扫视过来,让她心中悚然一惊。   文林是保皇一派, 姜家书房里那些集会中从未有文林的身影,但姜雍容一直听到文林的名字被提起。   提到他的人称他为“文屠”, 说他虽是文臣, 却一身屠夫之气, 有辱斯文。   到此刻姜雍容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文林体形魁梧,声如洪钟, 身上有一种寻常文臣所没有的凌然杀气,此时正杀气腾腾,眼看就要往这边来。   “小殿下才多大?文翁德高望重,怎么能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姜原上前一步,拦住他, 笑道, “方才文翁说得对,御书房确实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我等接着议事, 让人把小殿下抱出去吧——”   “让开!”   文林大吼一声, 须发皆张,一把推开了姜原。   “你给爷站住!”风长天喝道。   听到风长天的声音, 姜雍容心中稍稍安定。   风长天从不按套路出牌,哪怕把文林拎起来扔出去这种事,风长天也干得出来。有他在, 事情一定不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偏偏不巧,文林那一下推的力气仿佛极大,姜原一连踉跄退了好几步,正撞在风长天身上。   风长天一手抱着年年,一手揽住姜原,就这么耽误了一个瞬息的功夫,文林已经冲过几步的距离,将屏风推到了一旁。   屏风的每一屏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屏风后露出一几一榻,一名女子端坐其上,身上穿的虽然是女史服色,但在场的都是五年前参加过封后大典的人,谁不认识就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   “好,好啊!”文林盯着姜原,“姜家向来自诩诗书传家,千载清贵,又在外宣扬姜皇后乃是第一才女,德行与品貌出众。没想到今天却在御书房中偷听军国大事,以后宫之位干政,以长嫂之身惑君!原来这便是姜家的家教么!”   如果说言语是刀子,那么文林这几刀显然是刀刀正中姜原的要害。   姜原看着姜雍容,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微颤:“阿容,真的是你!”他跌足长叹,“唉,你……你怎么会这里?”   文林作为姜原的政敌,已经和他在朝堂上厮杀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姜原这般模样,当下心里那个痛快,简直是无以言传,声音里的得意也无法掩饰,“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   姜雍容低着头。   头顶并没有传来众位大人的声音。原先保皇派还勉强可以和姜家分庭抗礼,但叛军攻城之时,是姜家的府兵保全了朝中大臣的家眷府邸。大臣中即便有人不认同姜原的行事,也不能不承他这点恩情,在这个时候不肯落井下石,都保持了沉默。   姜雍容很熟悉这沉默。   当人们失望到某个极点,任何轻视或鄙夷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样的沉默。   她不看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就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她的。他们觉得她不甘心在冷宫等死,于是用尽手段想爬上现任帝王的龙床。他们一字也未出,但已经在心中替她补完了所有不择手段的过程。   父亲一定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这是三年前最后一面,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父亲交给她一瓶药,可以不留痕迹地让傅静姝死去,她坚决不肯,父亲便对她彻底失望。   而现在,她不单令他颜面扫地,更令他蒙受对手的羞辱,那样骄傲的父亲,怎么能受得了?   “你——”父亲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已被她气得随时都能背过气去,他已经顾不得风仪,四下里张望,抄起挂在壁上的一把宝剑,“刷”地抽了出来,指向她,“我姜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永晴斋里原本只收藏字画书籍,是风长天入主之后,宫人们为了讨他欢喜,从珍宝阁里寻出些宝刀宝剑,收在这里供他赏玩。   文林曾经谏言将这些东西收起,理由是御书房忌刀兵,怕有血光,不利君王。风长天对此当然是置若罔闻。   此时此刻,摆件变成了凶器,众大臣当然是劝的劝,拦的拦,忙作一团。   文林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道:“姜大人何必在这里演戏?你若当真有心教导女儿,怎么会容女儿走上这条路?”   姜雍容垂着头。   剑被握在父亲手里,因为有人拉扯而忽东忽西,就是不肯到她的身上来。   是把宝剑呢。   剑身如一泓秋水,如果它静下来,上面一定可以清晰地照出人的影子。   死在这样一把剑下,应该是又快又好,连疼都来不及疼吧?   耳边的喧闹纷乱在她的耳边变得很遥远,她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把剑。   来吧。   来。   只要一下,一切就都能结束。   “统统给我住手!”   风长天一声大喝,宛如雷霆霹雳一般。他用上了一点内劲,直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姜雍容整个人都震了震。   ……她方才,想干什么?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的脑子戴在身上是干什么用的?只为了顶着官帽吗?!”风长天没好气,“御书房里多出个人,爷会不知道吗?!爷明明知道还让她在这里,什么意思你们看不懂吗?!实话告诉你们,是爷千方百计逼她来这里的!文林,有什么罪名全冲爷来,不关她的事!姜原,把剑放下,再在爷面前拔剑,小心爷第一个捅了你!”   风长天越说越气,“雍容住在冷宫里你不管不问,这会儿倒在爷在面前管教起女儿来了,你可真是能耐啊姜大人!”   姜原骤然回神,疾忙收了剑,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臣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风长天原本最气他,但这句话不知怎地就让他气消了三分。一想,这不是姜雍容时常挂在嘴边的么?   有姜原做榜样,大家都齐刷刷跪下了。文林也道:“陛下,姜氏是一介女子,又是属先帝的后宫,御书房实在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不知陛下召她在此是要做什么?”   姜雍容微微一惊。   方才文林冲向屏风之际,她将几上的纸翻了个面,掩住了她记录的条陈。但只要文林有心去翻检,立马就可以坐实她干政的罪名。   这可要比勾引皇帝严重得多,很有可能还会牵连到姜家。   “干什么政?爷让她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爷想她在身边,懂吗?”风长天说着,缓缓吸了一口气,目上光一一从在场的重臣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道,“爷、喜、欢、她!”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姜雍容的脸上,嘴角一勾,是他在她面前常有的、孩子般明净的笑容。   虽然他每回去清凉殿都会给她招来麻烦,但姜雍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这样的笑容。   这是皇宫以外的笑容。   此时此刻,这笑容像刀刻斧凿一般撞进她的心里,她仿佛能听得到那“咚”地一下巨响。   一颗心就像被弃在深山古寺的铜钟,从来没有被这样震动过,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   不止是她,风长天这四个字落地,所有人集体呆滞。   御书房里悄然无声,针落可闻。   只有年年在风长天怀里,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学舌:“喜欢……母后……”一面将手直直地朝姜雍容伸过去。   风长天走过去,握住了姜雍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大,力气也大,每次在他手里,姜雍容都觉得自己轻成了一片落叶,不由自主便随他而起。   “发什么呆呢,人家冤枉你你也不说话,孩子找你你也不理。”风长天将年年往姜雍容身前一送,“喏,孩子想你了。”   群臣:“……”   一定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为什么好像看到了一家三口?   文林身为帝师,看不下去了,进言道:“陛下——”   风长天不容他说完,直接打断他:“文大人不是让爷早点册封皇后立皇嗣么?爷想来想去觉得也挺有道理。现在你们都瞧见了,爷也就不瞒你们了,爷心里的皇后早就有了人选,就是姜雍容。”   他说着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满足,“不单封后可以,立皇嗣也可以,你们瞧,人都是现成的,礼部只要去准备仪式就好。”   群臣:“!!!!!!”   文林看看风长天,再看看姜雍容和年年,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好像下一瞬就会晕过去,他颤声道:“不可以啊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后!”   风长天道:“先帝不是死了吗?”   “寻常妇人,丈夫死后无法养活自身,所以可以改嫁,但姜氏是皇后!从来没有听说皇后改嫁的道理……”   风长天不耐烦道:“别口口声声皇后了,雍容这个皇后是怎么当过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连御膳房打杂的下人的都知道先帝从来没有宿过坤良宫。”   姜雍容这个皇后当得有名无实,确实是人尽皆知。但不管有没有实,一日是先帝的皇后,便终生是先帝的皇后,大央可从来没有皇后改嫁的先例。   文林待要据理力争,其他官员怕两人起争执,先转了话题:“陛下,可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贵妃之子,如何能当陛下的皇嗣?”   风长天的视线落在年年身上,笑得一脸满意,“很好,这点随我,我是先先帝和前前贵妃之子。” 第22章 . 父亲 我的傻孩子,你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姜雍容抱着年年回到清凉殿, 年年趴在她的肩头,睡得心满意足,小脸红扑扑的。   姜雍容把他放在床上, 他手心里攥着她的一缕头发,不安地扭了扭, 姜雍容在旁边轻轻拍着他,他便很快又睡熟了。   思仪守在她旁边, 这才敢开口, 压低声音道:“主子, 嬷嬷说陛下要封你为后?!可是真的?!”   声音压得住,声音里的惊喜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姜雍容没回答,轻轻地将头发从年年手里抽出来, 又替年年掖好了被角,起身回到正殿。   鲁嬷嬷和张氏站在一处,鲁嬷嬷正向她说着些什么,张氏一一点头。   两人都是一脸喜气,见姜雍容进来, 连忙上来伺候。   姜雍容在椅上坐下, 淡淡道:“张氏,跪下。”   张氏来清凉殿有一阵了, 只觉着姜雍容平日里安安静静, 什么也不大在意的样子, 挺好说话的,从未给人冷脸。这会儿的声气却不大对, 张氏不免有点战战兢兢,跪下了。   姜雍容问:“小殿下跑进御书房找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算大, 只是丝毫听不出喜怒,好听的声音不带一丝儿情绪。张氏不由自主有点发抖,颤声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晚……小殿下闹了一夜,我一夜没睡,就,就打了个盹儿……”   鲁嬷嬷连忙道:“主子不知道,孩子闹腾起来是着实闹腾,一个人带孩子也真是着实辛苦。不过她也确实有不是,再怎么累也不能由着小殿下自个儿乱跑,这个我已经说过她了。”   鲁嬷嬷说着,脸上的喜色便藏不住:“好在老天保佑,这次是有惊无险。不,该说是有惊有喜。若不是小殿下跑进去,那些大臣又怎么知道主子在那里?又怎么能逼出陛下的心里话?主子大喜!老天爷看着主子呢,是主子的就是主子的,主子命里带来皇后之位,一个皇帝没了,咱们换一个皇帝,接着当皇后——”   “鲁氏!”姜雍容喝道,“小殿下跑进去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鲁嬷嬷愣住了,以往姜雍容再恼她,也不过是指着姓叫一声“鲁嬷嬷”,还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   她的声音顿时低了不少,道:“我也有错。我担心主子被人发现,所以只让张氏看着小殿下,自己在书房隔壁,想听一听主子有事无事。”   鲁嬷嬷不知道,她是这世上姜雍容最不知道拿她怎么的人,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姜雍容好。   并且以后还会继续为了姜雍容好,什么都能做。   姜雍容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视线重新回到张氏身上,“说,是谁让你来的?”   张氏脸色发白:“主、主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鲁嬷嬷一听,立即问:“主子,张氏是我找来的,她是府里厨房上刘二娘的媳妇。刘二娘一家最是老实本份不过的,我挑了又挑,才选了她。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当然不对。”姜雍容道,“张氏一向小心,在清凉殿里带年年从未出过差错,到了御书房原该更加尽心尽力,怎么可能睡得着觉?”   鲁嬷嬷的脸色立刻变了。   其实以鲁嬷嬷的精明,原该早点发现。只是她太欢喜了,姜雍容封后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用力的梦想,而今天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让她欢喜得忘了皇宫里从来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意外。   每一个所谓的意外,都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宫门在此时被敲响了。   思仪领着一个人进来,脸上的表情比较迷幻,大约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清凉殿见到这个人。   是姜原。   鲁嬷嬷则比她好一些,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明白了原因——无宠的女儿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不闻不问,但马上就要被封后的女儿自然另当别论。   “家主大人。”殿内都是姜家出来的人,齐齐行过礼。   姜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鲁嬷嬷想到姜原在御书房里拔剑砍人的动静,不由担心,望向姜雍容,不肯走开。   姜雍容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无妨。   鲁嬷嬷这才带着思仪与张氏离开了。   姜原道:“她倒是忠心。”   三年未见,在御书房又拔剑相向,姜雍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亲,只默默地给父亲泡了一盏茶。   姜原尝了一口:“我儿泡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声音与神态甚是和缓,不复在御书房里恨不能欲杀她而后快的模样。   姜雍容低声道:“父亲请放心,我绝不会嫁给陛下。”   她底下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绝不会再给姜家丢脸了。   “为什么不?”姜原搁下茶盏,淡淡道,“姜家需要一个皇后。这个皇后是你还是云容,又有什么分别?”   姜雍容抬起头,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愕然,“可是父亲你那时……”   “想杀你是么?”姜原淡淡一笑,“样子总是要做一做。我愈是伤心失望,文林便越是得意猖狂,风长天也便越是要跟他对着干。”   姜原说着,打量一下殿内,“你跟风长天相处了这么久,该知道他的性子吧?他吃软不吃硬,还有,他还是个孩子,大人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   姜雍容垂下了眼睛。   她明白了。   张氏,是父亲的人。   是啊,从姜家找来的,怎么可能不听姜家家主的命令?   “父亲……”姜雍容声音有些低哑,“我以为你的御书房是真的想杀我……”   “怎么可能?”姜原伸手,托起她的下颔,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脸,“我说过,你是上天赐给姜家的礼物,也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云容跟你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原以为你是被机缘所误,没想到你竟还有更大的机缘。雍容,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是姜家的瑰宝,我怎么可能下手杀你?”   姜雍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太久没见了吗?为什么觉得这样的父亲有点陌生?   “我若是以一身侍二君,外人会怎么议论我?史书会怎么书写我?父亲……”姜雍容摇头,“你以前不是这样教我的。”   “唉,傻孩子,你前头的人生太过顺遂,以至于让你过分天真。”姜原柔声道,“我从前教导的是一位顺风顺水的天命皇后,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你可以在乎名声,可以拥有梦想。但现在不是了。你现在什么也没有,老天爷把你摁进了泥地里,所以你要学着把老天爷掀翻,去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皇后,不管皇帝是谁,你都是姜家的皇后。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的阿容,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风长鸣死脑筋,那就让他去死吧。风长天脑子简单,正好落进你的手心。你要拿捏住他,就像拿捏一个泥人儿……”   刹那间,姜雍容想起了先帝殉国那一晚风长天的话:“……可惜了,路上耽搁了一阵,还是来晚了一步。”   是的,以风长天的本事,如果早一步擒住穆腾,先帝便不会死。   耽搁了一会儿……   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儿?   谁让他耽搁了一会儿?   “你是故意的……”姜雍容喃喃道,“你故意等到先帝死……”   “我也很无奈。”姜原轻声叹息,“我当初想捧上位的人是荣王,结果遗漏了冷宫里那个风长鸣。他不肯听我的话,一直把我当仇雠,还想行什么新法,想彻底毁了姜家,且又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傅氏身上,对你不管不顾。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他继续当皇帝?还是风长天比较好,我很喜欢他,他至少眼光很好,对不对?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也好听极了,像是银锤轻轻敲击在名贵玉石上,泠然有沁凉意。   这凉意仿佛能一直沁进姜雍容心里去。   哪怕是三年前他逼她去毒杀傅静妹的时候,她心里都没这么凉。   她忽然想问一件事,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   “父亲,你当初要我杀傅静姝时,再三说可保我无事,是不是骗我的?”姜雍容问,“杀了先帝至爱的女人,先帝绝对不会放过我。没有人保得住我。你是想牺牲我除去傅静姝,为将云容送进宫来铺路,对么?”   姜原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怜惜,他轻轻抚着姜雍容的面颊,就像抚过一块美玉。   “……我的傻孩子,你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像是被长针扎进胸膛,姜雍容的泪水涌了出来。   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哭了,也不会再痛了,原来不是。   “咦,今儿个有客啊?”   熟悉的声音传来,风长天又换上他那一身羽林卫的铠甲,如往常一般,晃着一双长腿荡进来。   姜原背对着门口,朝着姜雍容微微一笑,然后扬起手,迅速朝姜雍容的脸扇下去,口中厉声,“我打死你这个孽障!”   他的手当然落空了。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风长天抓住,姜雍容被风长天捞在了怀里,风长天怒道:“姜原,你活腻味了么?敢动我的女人!” 第23章 . 喜欢 陛下喜欢我,是因为陛下傻。……   “陛下!”姜原咬牙道, “臣绝不能让这孽障坏了臣的家声,更不能让这孽障坏了陛下的声名!陛下是风氏最后的血脉,天下的重担都在陛下身上……”   “停停停, ”风长天打断他,“风家的人还没死绝呢, 宗亲里活着的一抓一大把,我家小年年也是现成的一个, 你少跟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是要娶雍容, 怎么着都娶定了!”   “可这孽障生是先帝的人, 死是——”   “我呸!”风长天破口大骂,“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我们家雍容投胎到你肚子里,真是倒了八辈子血楣!”   饶是姜原本就在演戏, 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快给爷滚,再让爷看到你敢对雍容动手,爷必定要拧下你的脑袋,灭你全族!”   姜原沉痛地、无奈地、欲言又止地、怒不敢言地,滚了。   这里风长天低头一看, 姜雍容脸上全是泪水, 一呆。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如玉,这会儿被泪水打湿, 越发泛着一层动人的玉光。   风长天顿时手忙脚乱, 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帕子之类的东西, 衣服又到处是坚硬铠甲。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拉起姜雍容自己的衣袖, 轻轻替她在脸上印了印,不料旧的泪痕刚擦完,新的泪水又涌出来了。   风长天怒了:“我操他祖宗!我都没见你哭过!”   姜雍容告诉自己不要哭了, 可泪水却像是止也止不住,她拿袖子盖住自己的脸,哽咽着道:“他祖宗就是我祖宗,你谨慎着些。”   风长天一想有理,那么就估且不操了吧。   姜雍容哭起来是无声的,明明是怮哭,单薄的肩头不停地颤动,却没有哭声发出来。   风长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款式的,有心想安慰安慰她,却是束手无策。   他搜肠刮肚地回忆以往安慰人的历史,要么直接发钱,要么不醉不归。只是这两个法子好像对姜雍容都不适用。   他发了半天愁,最后将姜雍容往怀里一揽,低声道:“你想哭就哭吧,哭出声来说不定会好些。”   姜雍容的脸颊贴在铠甲上。   铠甲又硬又冷,可他抚在她发上的手却是又轻又暖。   姜雍容埋头在他怀前,死死咬住唇。   她一生所受的训导,总归到一起,不过“克制”二字。   喜与怒要克制,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喜好与厌恶。   悲与忧要克制,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痛苦与忧愁。   喜欢什么即要远离,因为喜欢会成为他人暗算的机会。   讨厌什么更要浑不在意,这样才不会将弱点泄漏给他人。   地位越高,敌人便越多。所以她要坚不可摧,要牢不可破,要不会痛不会哭不会伤心,这样,才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可是他的手太暖了,暖得让她心痛如绞,痛得她一声呜咽,她紧紧抓着他的铠甲,哭出了自懂事以来的第一声。   这一声一开了口,便像是大河决了堤坝,她直哭得声嘶力竭,哭到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才罢休。   从小到大忍住的所有哭声,仿佛都从这一场里补足了。   哭到后来没力气了,整个人还微微抽咽。   风长天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开口,声音透着铠甲传到她的耳朵里,显得比平时浑厚低沉许多。   他道:“我有一只猫,叫俏娘,是我在外头捡到的。”   那是在一个大冷天,他抓住了偷老太太荷包的小贼,救了被流氓欺负的少女,还找到了跟父母走散的孩子,最后捡到了一只小猫。   那猫可真小,也真弱,他把它捡起来放进怀里,它就贴着他的胸膛一直叫,身子一直微微颤抖。   虽然一个是人,一个是猫,可风长天此时觉得,她可真像它。   “还在么?”姜雍容哑着嗓子问。   “嗯?”   “猫。”   “嗯,在呢,在天虎山,天天下山去勾引村子里的母猫,忙得不行。”   “……”姜雍容抬头,“是公猫?”   “别提了,我带回山上才知道,那货是个公的。”   “……还叫俏娘?”   “叫都叫惯了,难道还要改口不成?”   姜雍容“扑哧”一下,笑了。   这笑容十分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但绽放的那一瞬间,当真就像是皎月破云而出,风长天看得呆住了。   姜雍容自他怀中起身,微微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来,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吐尽似的,深深地。   然后她退后两步,恭恭敬敬端端庄庄向他施了一礼:“妾身失仪,请陛下恕罪。”   风长天还保持着方才抱她的姿势,怀里现在是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方才那只伏在他怀里的小猫已经不见了,她重新变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姜雍容。   “嗐,恕什么恕?你失了多少回,我什么时候怪过你?我说你要不要改改口?像刚才直接你啊我的,多亲近。”   风长天一面说,一面往椅子上一坐,顺手就拿起茶盏。   这是他在清凉殿养成的毛病,凡是姜雍容的东西,他是半点不见外,拿起就往嘴边送。   “别。”姜雍容道,“那是妾身父亲——”   话都没说完,风长天就把茶盏扔了出去,茶盏直跌进院中,摔了个粉碎。   “呼,好险。”风长天抓起椅上的锦袱擦了擦手,道,“雍容,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以后姜原要是再敢打你,我可不管他是不是你爹,一定把他往死里揍。”   姜雍容低下头,没有说话,半天,她抬起头来,望向风长天:“陛下,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风长天很喜欢她这个自称,也很喜欢她此时不避不让的眼神,虽然已经哭得微微红肿,但那对眸子越发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亮,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他快活地答:“那还有假?”   “陛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应该是那一晚在坤良宫的时候。”风长天认真地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雍容,你是不知道你穿那身衣裳有多好看,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喜欢上你。”   姜雍容道:“先帝是男人,但先帝并不喜欢我。”   风长天想也不想:“他瞎!”   “先帝不喜欢我,是因为先帝很聪明。”姜雍容道,“陛下喜欢我,是因为陛下傻。”   “……”风长天瞪着她。   “陛下成为陛下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说陛下傻了吧?陛下已经不习惯了吧?陛下,以后你不再习惯的东西还会有更多,那就是成为天子的代价。”   姜雍容说着,双袖一扬,跪下,深深行了一个俯首大礼:“雍容感激陛下的厚爱,但妾身不能嫁给陛下。”   这自称改,风长天就感觉待遇下降了一截,不满地道:“都说了让你别听你爹的!来,起来说话。”   姜雍容不肯起,他便索性往地上一坐,“行,那咱就这么聊吧。”   姜雍容:“……”   她顿了顿,认真道:“陛下其实不想有皇后吧?陛下对着众臣说喜欢妾身,只是因为妾身是最好的挡箭牌。因为臣工们绝对不会同意陛下封妾身为后,只要陛下把妾身推出来,他们就不敢再催促陛下。”   风长天瞧着她,眼中有明亮的神采:“哎,雍容,你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没错,你说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招呢,早点把你搬出来,耳根子早就清静了。”   “……”我的陛下,你想骗人当你的挡箭牌,怎么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呢?   姜雍容发现自己心中竟有一丝微微的失落。   但这点失落克制起来太容易了,她的神情未改,接着问道:“万一他们同意了呢?”   “那就娶啊!”风长天再自然不过地道,“别的女人我是不想娶的,但你可以例外。”   他说着,脸上有几分赧然,“我那个……不是给姓萤的牛鼻子坑了嘛,但是不要紧,只要我练成化鲲,一切都不是问题。”   姜雍容怔住。   隔得这样近,她看到他的脸微微发红了,连耳根子都染上了一点红晕。   这……是真喜欢吗?   可这个喜欢是错的啊,陛下。   “不是陛下的问题,是妾身的问题。”姜雍容望着他,郑重道,“妾身深爱先帝,今生今世,心中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下轮到风长天怔住。   他显然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可他对你又不好,他喜欢的是他的贵妃。”   “那又怎样呢?”姜雍容轻叹,“妾身喜欢的是先帝,陛下便可以不喜欢妾身了吗?若陛下自己做不到,又怎么能说妾身呢?”   风长天险些儿就想说一句“爷有什么做不到的”,还好止住了,他认真想了想,道:“不一样,你待我挺好的,还帮我看奏折,还去御书房帮忙。”   “……”姜雍容,“陛下忘了,这些是陛下逼妾身做的。”   “你这么聪明,要真不想做,我也逼不了。”风长天说着大手一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   “他是死了,但妾身的心没有死。”姜雍容祭出大招,放轻了声音,脸上的神情益发坚定,益发柔和,一字一字道,“只要妾身活着一天,心里便有他一天。”   风长天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雍容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她在等。   等他恼羞成怒,等他拂袖而去。   风长天依然看着她,只是眼睛越来越亮。   亮到姜雍容无法忽视,并开始觉出危险的地步了。   她下意识萌生出一丝退意,有点想起身。   才刚动了动,风长天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前所未有的炽热。   “雍容,你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还这么痴情!我发现了,你真的是个天下无双的好女人!”   “你看看我的脸,那个张有德能把我认成我那七哥,我跟他一定很像,对不对?”   “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活着。”   “你就拿我喜欢喜欢得了!”   姜雍容:“……………………………………………………” 第24章 . 自找 连杀人都不敢,又怎么坐得稳后位……   宫里飞得最快的就是消息。   清凉殿的宫门第二天一早就被敲开了, 姜云容带着古雨儿和赵明瑶,并大批宫人,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姜雍容!你要不要脸!你是先帝的皇后, 竟然不知廉耻去勾引陛下,你把我们姜家的脸都丢尽了!”   鲁嬷嬷和思仪守在姜雍容房前, 鲁嬷嬷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四小姐请肃静, 主子身体不适, 现在还未起身。”   “哼, 什么身体不适?我看她是没脸见人吧!”姜云容高声朝屋内叫道,“姜雍容,你怎么敢做不敢当?亏你那日还有脸让我小心别犯错, 让人越过头去,原来那人就是你!”   鲁嬷嬷森然地看着她:“四小姐也该学点规矩了。别说这里是皇宫,就算是在姜家,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没有这样大呼小叫的道理。”   鲁嬷嬷是姜家主母身边最得力的人,平日里是不怒而威, 只有在姜雍容面前才有几分好脸色。   从前在姜家的时候, 姜云容见了鲁嬷嬷便像是老鼠见了猫。   明明同为姜家的女儿,姜雍容日常所用的东西却超出她数倍, 因此她难免会动几样, 每次都被鲁嬷嬷抓住, 狠狠处罚,就算是母亲求请都无用。   因此积威之下, 姜云容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退一步,自己也觉得恼火,手高高扬起, 便要冲上去扇鲁嬷嬷一个耳光。   古雨儿和赵明瑶从进来起就想拦着她,奈何拦不住,这会儿眼看她要动手,两人急忙拉住她。   古雨儿道:“传言终归是传言,不一定是真的,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姐姐你先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赵明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就在旁边拉着姜云容的袖子,用力点头:“对对对,我就觉得他们说的是假的,姜家大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懂什么!”姜云容大怒,“御书房里的动静闹得阖宫都知道了,陛下被她的狐媚手段迷惑住了,嚷着要立她为后,御书房外头都听得见!你们两个蠢货还不知道吧?陛下还打算立那个先帝的孩子为皇嗣,将来你我就算生出儿子,储君之位也是别人的!”   她的最后一个字刚刚落地,脸上就“啪”地一声,着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古雨儿和赵明瑶都吓了一跳。   “你……你敢打我?”她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看向鲁嬷嬷,整个人已气到发狂,“老刁奴,你以为你还在姜家么?这里是皇宫!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老不死的,往死里打!”   宫人们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谁敢?!”鲁嬷嬷大喝一声,“我受过御敕亲封,领四品执事,四小姐你只不过是待选的秀女,尚未受封,无品无位无分,我怎么打不得?”   姜云容最恨的就是自己入宫多日,那后位明明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却迟迟不能到手。   如今虽摆得出皇后的威风,追究起来到底还只是个秀女。这一下被鲁嬷嬷戳中了痛处,实是怒不可遏,险些气晕过去。   古雨儿在旁道:“嬷嬷说得是,我们既未获选,年纪又小,嬷嬷要教训原也使得。只是祖宗规矩,秀女的脸只有陛下碰得,嬷嬷品阶再高,也只是个宫人。宫人打秀女,雨儿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规矩。”   这话让姜云容缓过气来,正要再喝命宫人,鲁嬷嬷道:“到底是古家的小郡主,正嫡出身,比那些旁的庶的有见识。只是小郡主你的见识还不够,秀女的脸除了陛下碰得,皇后娘娘也碰得。老奴是皇后身边的执事宫人,身负教导秀女之责,一样也碰得。”   鲁嬷嬷说到这里,向姜云容道,“所以老奴让四小姐去学学规矩,规矩学明白了,就不用挨打了。”   “你……你……”姜云容又急又气又恨,“姜雍容她早已经不是皇后了!你又哪门子的皇后执事!”   鲁嬷嬷笑了,微微地动了动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四小姐见到哪份圣旨废了我家主子的皇后之位?告诉你们,我家主子一日是皇后,终身都是皇后!”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思仪暗暗握拳,嬷嬷威武。   赵明瑶道:“嬷嬷,我不想两位姜姐姐争执,可你打人就是不对的。姜家大姐姐是皇后,却是先帝的皇后,先帝的皇后,怎么能管陛下的秀女呢?”   鲁嬷嬷道:“皇后便是皇后,后印还在我家主子手中,后宫便还是我家主子掌管。四小姐想来生事,等封了后,取了后印再说吧。”   姜云容恨极了她,一叠声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撕了这老刁奴的嘴!”   宫人却在迟疑。   若是在上回,宫人倒不一定会把鲁嬷嬷放在眼里。但眼下人人都说陛下要立姜雍容为后,那么这位鲁嬷嬷便要重回宫中女官之首,谁也不敢太过得罪她。   姜云容一看宫人使唤不动,越发来气,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就要扇鲁嬷嬷的耳光。   鲁嬷嬷百二十斤的体格摆在那儿,姜云容哪里是她的对手?慌的众人劝的劝,拉架的拉架,向来安静的清凉殿一时间比菜市口还要喧闹。   “吱呀”一声,鲁嬷嬷身后的房门打开。   姜雍容站在门后,身上披着家常衣袍,长发未梳,一脸倦意:“嬷嬷,让她进来吧。”   姜云容一见了她,两眼像是能喷出火来,一把推开鲁嬷嬷,踏进房内:“姜雍容,瞧瞧你干得好事!难怪父亲在御书房恨不能杀了你!”   “父亲?”姜雍容的长发披在颊边,直垂及膝,发极黑,眸子也极黑,脸却是苍白的,唇上也没什么血色,她的声音幽幽的,“呵,父亲才舍不得杀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清凉殿没有烧地龙,姜云容站在殿内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寒意一阵阵往身上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从来没见过姜雍容这般模样。便是从前被先帝冷落、成为整个大央笑柄时,姜雍容在每年年节赐宴之时依然盛装出席,人如其名,雍容华贵,宛如一支名贵的玉瓶,通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   但现在的姜雍容虽然还是玉瓶,瓶身上却已经像是有了明显的裂纹,只要轻轻推一下,就会碎掉。   姜云容见惯了姜雍容无懈可击的模样,陡然见到姜雍容这付样子,竟有些不习惯,顿了顿才能接着骂下去:“你现在可遂了愿了,还做出这付样子给谁看?哼,别以为陛下真会封你,父亲第一就不让!更别提还有满朝的文武,还有风氏的宗室,绝不会看着他娶自己的嫂子——”   她的声音猛然断绝,底下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支发簪对准了她的咽喉,簪尖是一看而知的尖利,轻轻一下就能扎穿她的咽喉。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姜云容声音尖细,脸上全是惊恐,“我我我告诉你,我的人都在外面,我要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又没能说完,因为姜雍容手腕一转,将簪头对准她。   “你你你什么意思?”姜云容彻底懵了。   “父亲不会杀我的,但你可以。”姜雍容语气平静,神情也是,看上去像是在谈论中午的饭式,而不是讨论生死,她道,“我要封后,你在这里就算骂到口干舌燥又有什么用?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一切。”   姜云容不由自主退后。   她退一步,姜雍容便近一步,簪头仍然是朝着她,簪尖对着自己,漆黑的长发随着步子微荡,雪白的衣袍因风微微扬起。   姜云容真的害怕了。   这样的姜雍容不像一个人,倒像一个鬼,一个无主的怨魂,正在向人索命。   “姜雍容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姜云容背脊已经贴了墙壁,退无可退, “你……发什么疯?”   “为什么要躲?”姜雍容道,“杀了我,你就是姜家独一无二的嫡女,大央皇帝必娶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你的。”   她说着,簪子往前递了递,姜云容却像是受到某种惊吓一般,抱着头朝墙缩作一团,“你你你别过来!”   “不敢?”姜雍容淡淡道,“连杀人都不敢,又怎么坐得稳后位?”   “谁说坐后位就要杀人?你杀人了么?!”   “所以我的后位坐得这么凄惨,你想步我的后尘么?”姜雍容缓缓蹲下来,盯着她,“云容,你从小就羡慕我,但凡是我的东西,你都想要。现在我把我的命给你,好不好?”   姜云容不断摇头:“你、你疯了,我不跟疯子说话!”   她起身就走,走得又急又快,中间还险些被绊了一跤,踉跄着奔向大门。   “呵。”姜雍容慢慢地起身,声音从她的背后传过来,“真没用。”   姜云容已经跑到了门前,手已经扶到了门栓上,但这句话就像是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她猛然顿住了。   昨天,一收到风长天要封姜雍容为后的消息,她立即就去找父亲求证。   父亲道:“若是你有半点能耐,姜家也不用背上这个污名。云容,你太没用,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是姜家儿女的至高神,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是判词,一言便可以决定她们的命运。   姜云容慢慢地、僵硬地转身。   她的发丝还是散乱的,领口也因为之前在外面的拉扯而歪斜,但眼神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恐惧慌乱,她一步步走向姜雍容,每近一步,眼中的恨意与怒意就浓一分。   姜雍容站在原地等她,感到了欣慰。   很好。   她知道她会做什么,因为她们都是姜家的人,她们身上都流着父亲的血。   姜雍容以一种舒缓轻柔的姿态,向姜云容递上了那支发簪。   姜云容一把夺过发簪,狠狠攥着,指节发白,“姜雍容,这是你自找的!”   姜雍容没有说话。   姜云容的怒与恨、狠与厉都已经点燃,就像一把烧得恰到好处的炉火,马上就要转为她想要的纯青色。   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就是因为你,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就是因为你,连家里的下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也是因为你,我连皇后都做不成!”姜云容尖声道,“姜雍容,我恨你!”   握着发簪的手狠命刺下,簪尖折射出雪亮的光芒。 第25章 . 初吻 亲亲原来是这么好玩的东西!……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姜雍容睁开眼, 簪尖停在她咽喉半寸外的距离。   姜云容咬了咬牙,重新抬起手,准备再度刺下。   可不知怎么了, 就是刺不下去。   是的,姜雍容最可恨, 最可恶。姜雍容夺去了她生命中全部的光彩。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姜雍容,她的人生一定会美好许多。   可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孩提时候, 姜雍容的书房洒满阳光, 书案上的玛瑙镇纸在阳光下被照得晶莹温润, 像一颗美食的点心。   她踮起脚尖抓住它,想把它揣进怀里带走,这时候鲁嬷嬷进来了, 她吓得猛然缩回了手。   然而在离开的时候,她的袖子被人扯了扯。   她抬头,看到了姜雍容。   大她三岁的姜雍容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写字,右手执笔,一丝不苟, 神情专注。   左手却从书案下伸了过来, 将那块凉凉的润润的镇纸塞进了她的手里。   很久很久以后,她还记得那块镇纸凉而润滑的手感, 以及那间书房里明亮的阳光。   现在, 那团阳光仿佛就亘在簪尖与姜雍容的咽喉之间, 她怎么也刺不下去。   姜雍容看着她,原本已经如死水般寂静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丝极轻极轻的波澜, 嗓子里有丝沙哑,低低地道:“我原以为,姜家根本没有什么骨肉亲情……”   “不!”姜云容咬牙, 握发簪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如果当不成皇后,我对父亲来说就没有用了!”   就在这时,门上轰然一声巨响,两道门道纷飞,一道高大身形如一道闪电劈进殿内。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道道惊叫道:   “姜姐姐!”   “主子!”   “陛下!”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姜雍容扑向姜云容,企图把姜云容挡在自己身后。   但她的动作跟风长天比起来,太慢了,她刚刚抓住姜云容的手腕,风长天的手已经扼住了姜云容的咽喉,将姜云容拎得双脚离地。   “陛下!”姜雍容叫道,“不要!”   “她要杀你,我听到了。”风长天看着姜云容,眉眼异常冷冽,如一把出鞘的刀锋,寒光慑人。   姜云容吃力挣扎,无法呼吸,脸涨得通红。   姜雍容知道她此时是什么滋味,急得跪下了:“陛下息怒,请陛下手下留人!”   外头人人惊乱,古雨儿和赵明瑶,还有姜云容带来的宫人们齐齐跪下了:“求陛下息怒,求陛下手下留人。”   “留个屁!”风长天盯着姜云容,怒不可遏,“敢在爷的面前动爷的女人,爷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爷要是还让她活着,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姜云容的眼睛不住往上翻去,眼珠子已经无法转动了。   姜雍容再也顾不得,飞快从地上起身,扑向风长天,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脚尖轻轻踮起。   唇对准他的唇,印了上去。   风长天只觉得她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盈盈地扑入了他的怀中。   然后——   风停。   云静。   万物消歇。   “啪”,姜云容跌落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古雨儿和赵明瑶连忙带着宫人冲进去扶起她,除了替她抚背顺气,不敢有其他动作,也不敢请风长天示下。   “扶她到我床上,给她请太医。”姜雍容吩咐,“快。”   古雨儿和赵明瑶连忙带着宫人照做,姜雍容的手还不敢从风长天脖颈上离开,生怕他回过神来又要去掐死姜云容。   但她多虑了。   风长天一脸呆滞,一对眸子迷迷濛濛,魂儿仿佛还在天外没有回来。   别说掐死姜云容,他此时大概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姜雍容是事急从权,此时稳住了事态,脸方慢慢红了起来。这是她此生对他人做的最最亲密的动作,只要略一回想便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只可惜清凉殿一来没有地洞,二来她还得收拾烂摊子。十分僵硬地收回手后,她跪下行礼:“妾身……妾身情急之下唐突了陛下,罪该万死。”   头顶没有声音。   风长天的衣摆也没有任何波动。   姜雍容再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   她忍不住抬起头,就见风长天还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一脸呆滞,两眼迷濛,然后,他缓缓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轰。   姜雍容的脸快要着火了。   眼前的衣摆一动,风长天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咳,这唐突得挺好,何罪之有?”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听上去有点奇怪,跟平时比起来分外低沉,   姜雍容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快要着火了。   她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他,她急忙道:“陛下方才误会了,舍妹见妾身头发散乱,所以想为妾身绾发。只是她手艺不精,绾了半天没绾上,却怪妾身的簪子不好,说要砸了它。”   到此时她挺佩服自己的演技,因为她甚至还能说着一笑,道,“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急,让陛下误会,等她醒了,妾身一定会让她给陛下赔罪。”   一口气飞快说完,姜雍容险些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心跳过于快了,简直像是要蹦出胸膛。   不好。   以他的耳力,一定听得见。   用尽一生所学的克制功夫,她试图调匀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就听风长天凑近了她,低声道:“想为她求情啊?那,你再唐突我一个呗。”   他离得太近,姜雍容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他夺走。   好不容易平静一点的心又开始乱跳,她的脸上再一次作烧,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定然是面若桃花,她干脆以头触地,行了个俯首大礼——将自己埋地上,不起来了。   她埋头虽快,架不住风长天眼尖,早已瞧见她的两颊艳若桃花,浓郁的胭脂色仿佛要从肌肤底下沁出来。   这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女人都爱涂胭脂,因为这样脸红红的样子,真的——太、好、看、了!   “起来。”他伸手去拉她。   姜雍容抗拒:“妾身有罪,请陛下责罚。”   “行,那就罚你起来。”   姜雍容:“……”   其实风长天简直有点不舍得让她起来,因为她跪着太好看了。   她平日里的衣裳都是宽宽大大,这一跪,纤细的腰肢在衣下显山露水,他觉得他一只手大概就可以握得下,腰以下是一个优美至极的弧度,活像御书房里摆的那件青玉花瓶。   站着的姜雍容清冷高华不容侵犯,跪着的姜雍容却柔媚到了极点,让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痒,又挠不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得做点什么解解渴才好。   这种感觉,像是舒服,又像是难受,真是太奇妙了。   但这地上并没有地衣,一色的水磨青石地面,又冷又硬。   他用了点力气,单手便将她拉了起来:“别跪了,小心膝盖疼。”   又道:“不就是绾发嘛,我来。”   他还真去捡起地上那支发簪,拿袖子擦擦,抬手便打算给姜雍容绾发。   姜雍容的的头发自小到大都得到了最精心的养护,每一根发丝都是黑长顺直,握着手里如同最最上等的丝缎,带着一股凉意。   风长天握着她的头发,就觉得像是握着一束丝绸那么舒服,简直不舍得绾起来。   而且漆黑的长发垂在颊边,衬着她泛红的面颊,柔润的唇——   一念及此,他又魂飞天外了。   那轻轻的一碰,穷极了世上所有柔软的触觉。丝绸?花瓣?蝶翼?云朵?不,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比不过方才那一吻。   他妈的原来亲亲是这么好玩的东西!   姜雍容只觉得他脸上神情变幻,相当精彩,且两眼发光,让她感觉十分危险,十分不妙。   “陛、陛下,些许小事不敢劳烦陛下,妾身自己来吧。”   风长天这才回想起自己握着人家头发是要干什么,当下道:“说了爷来就是爷来,爷绾发的手艺好着呢。”   然后……   半炷香过去了,姜雍容的头发还是披在身上。   风长天咬着那根簪子,两手努力地将姜雍容地头发拢住,“别急,爷可以的!”   姜雍容:“……”   又半炷香过去,太医进来替姜云容看诊完毕,风长天换了个姿势,继续同姜雍容的长发作战:“爷就不信了,爷会绾不起来!”   姜云容其实早已恢复了,只是嗓子有几分生疼,心中有几分后怕而已。   但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既不是疼,也不是怕,而是尴尬。   鲁嬷嬷和思仪倒是很轻松地避开了,但屋子里的人却被堵在里面出不去。   三名贵女,八/九名宫人,全挤在床畔那小小一圈空间里,不敢动一下,也不敢说一个字,悄然无声,集体假装自己不存在。   ——碰上了皇帝陛下旁若无人地和别人亲热怎么办?   答曰:装瞎。   这边风长天折腾许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勉强强给姜雍容挽了个歪东倒西的发髻。   姜雍容松了一口气,连忙对他的手艺进行了高度肯定,然后低声道:“陛下该去练功了。”   她一提醒,风长天一拍脑袋,多年来雷打不动的练功时间差点都忘了。   他离开屋子,屋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姜雍容转身望向姜云容,姐妹俩俩相望,神情都颇为复杂。   “姜家大姐姐真厉害……”赵明瑶喃喃道。“这才是姜家嫡女么?”   古雨儿连忙看了赵明瑶一眼。   赵明瑶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但姜云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被触怒就发作,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姜雍容身上,哑着嗓子,低低道:“姜雍容,好手段。”   姜雍容明白自己在她们眼里是什么样——大庭广众也能投怀送抱,简直是不知廉耻。   是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果然不愧是姓姜的,身上流的也果然为愧是父亲的血。她和父亲一样,只求目的,不择手段。   她知道风长天喜欢她,所以就利用了他这份喜欢。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本能就知道如何用最快的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意识到这一点,她忽然想笑。   父亲,把她教得真好啊。   她看着姜云容,冷冷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陛下的皇后。”她这话既是对姜云容说的,也是对古雨儿和赵明瑶说的。   但这话对三人毫无说服力。   她们,还有其它贵女拼了命也没让陛下多看一眼,人们甚至怀疑陛下好男风而不近女色,可没想到姜雍容却已经跟陛下进展到了这一步。   三个人脸上都是一色的灰暗。   尤其是姜云容,来的时候杀气腾腾,去的时候垂头丧气,两眼无神,活像斗败了的公鸡。   送走了这群贵女,姜雍容回到屋内,抬眼望去,风长天却没有上树,而是在树下跳来跳去。   “?”   这是什么新招式?   跳了半天,他猛地一踹腊梅树,仰天长啸:“姓萤的,我要杀了你!”   声振屋宇,响彻九霄,但是腊梅树却是不为所动,仅摇落了一两朵花瓣,飘然而下。 第26章 . 成亲 我连吉服都替你准备好了……   张氏被遣出宫去, 清凉殿另换了一名乳母。   新来的乳母姓刘,来到清凉殿后,鲁嬷嬷和思仪再三交代她, 在这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小皇子,其它不该看的都别看, 不该听的也别听。   刘氏听她们说得郑重,心里还在想不知道这清凉殿有多少不该看和不该听的东西。   但她来了两天, 除了隆德殿的丰公公来给小皇子送玩具, 清凉殿安静如死, 往往一整天鸟都没有飞来一只。   鲁嬷嬷端着一碗红豆茯苓羹进来,将小碗放在书案上,柔声道:“主子, 歇歇再看吧。早起的粥没吃两口,这会子该饿了。”   “嗯。”姜雍容轻声应着,笔下不停,原本要看大半天的奏折,一个上午便看完了, 再搁下笔的时候, 红豆羹已经在冬日的室内结成了坨。   她拿起勺子,勺了一勺送进嘴里。   有反胃的冲动, 但她克制住了, 就像二十年的人生里克制其它的事情一样。她慢慢里把那口红豆羹嚼烂咽下去, 然后再勺起第二口。   一连吃了三口,不得不微微停下来歇口气, 然后再勺第四口。   至少吃五口吧。她告诉自己。不然嬷嬷又要唠叨。   她勉力吃了五口之后放下碗,却发现嬷嬷看着她,眼中噙满了泪水。   “嬷嬷?”姜雍容重新端起了碗, “我没吃饱,只不过歇一下罢了。”   “够了,主子,别逼自己了。”鲁嬷嬷一把端过那红豆羹,抹了抹眼泪,“我不知道那天家主大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这两天都没再来,但无论如何主子都不能这样,主子这样,小姐在天上看着,该有多心疼啊!”   那天风长天没有吃晚饭就走了。   姜雍容之前看到他在树下,后来再一抬头,他就不见了。   然后一直没有出现。   鲁嬷嬷为此忧心忡忡,上至军国大事——比如北狄突然犯边,小至闺中情趣——比如风长天不喜欢太主动的,鲁嬷嬷统统考虑了一遍,为此还破天荒地向姜雍容打听折子上说的都是些什么事。   奏折上有的在说寝陵的事,有的在说抚恤的事,但说的最多的,还是封后的事。   数百年,大央的朝堂一直分成风姜两派,这两派从来没有这样团结过,他们一致反对封姜雍容为后。   也因着这一点,姜雍容今天的折子看得特别快。   不过因为众臣说的大同小异,文章词锋倒是一目了然,高下立判,她发现了几篇好文章。   是到了这种时候,姜雍容才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看奏折。   天下事皆化成白纸黑字,如百川归海,皆汇于她的手中。   这种感觉让她得到了一个特别奇妙的角度,仿佛人是站在云端上,能俯瞰大央国土上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这让她觉得自己像神,从而可以短暂地忘记自己身为人的失败。   现在奏折看完,一天中最有意思的事情便已结束。她又从云端跌落凡尘,变成那个已经在这世上活厌了的姜雍容。   “父亲只是交代我不要损了姜家的门风,不想我先嫁兄再嫁弟。父亲的话我总是要听的,对不对?”姜雍容说到这里停了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说话也变得这么累人,每一个字都要用很多力气才能从喉咙送出来,“至于陛下,他是天子,满朝臣工一起谏言,他不能不听,以后大概也不会来了吧。”   鲁嬷嬷一听,眼中的泪又要淌出来了,遮掩着道:“红豆羹冷了,我给主子热热去。”   还没转身,就听得外面宋太妃宛如洪钟一般的声音:“雍容啊,来打牌吧,三缺一!”   “……”姜雍容一听打牌就头疼,吩咐鲁嬷嬷,“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鲁嬷嬷点点头,走到外头,以完全不弱于宋太妃的声量,响亮地道:“来了来了!我们家主子最喜欢打牌了!她在屋里呢,太妃快请!”   姜雍容:“……”   三位太妃对外出席重要场合时,走起路来颤巍巍一步三摇,阖宫的人只觉得她们已经在棺材旁边晃荡。但私底下熟了姜雍容才发现她们一个比一个健旺,走起路来身轻如燕,比她强多了。   这不鲁嬷嬷话音才落,三位太妃就进了她的门,她刚来得及把奏折箱子合上。李太妃和赵太妃就一左一右挽住了她:“小姑娘有品味,世上哪有比打牌还好玩的事?走走走,我们那里已经炖下了上好的燕窝,咱们打累了就吃,吃累了再打!”   姜雍容道:“太妃娘娘请恕罪……”   但太妃们哪里会容她把话说完,三名太妃就像一阵风似地把她摄了去。   思仪要跟上伺候,宋太妃还道:“用不着你,有我们呢!”   思仪目瞪口呆,望向鲁嬷嬷。鲁嬷嬷倒是长出了一口气,露出这两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主子太冷清了,有人来闹一闹才能添点人气。   没有陛下,有太妃们也是好的。   姜雍容不喜欢打牌,尤其不喜欢和老太妃们打牌。   要问原因,那和她不喜欢和三岁小孩子玩石子是一样的道理。   以一赢三对她来说毫无难度,真正难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输,还要输得均匀,让三人赢得不分轩轾,三位太妃才能开怀。   等到姜雍容不想陪了,便会放开手脚赢上一通,直把老太妃们赢得脸色发绿,翻本无望,牌局便会结束。   照往常的习惯,大约是戌时二刻左右。   于是鲁嬷嬷和思仪便像往常那样,在戌时准备好热水热手巾,薰炉里添足了炭,只等姜雍容回来。   可这一次,都快到亥时了,热水也添了三回,姜雍容还没回来。   按说姜雍容心情不好,只有早回来,没有晚回来的理。鲁嬷嬷不禁有些讶异,同着思仪过来接姜雍容。   哪知太妃宫中灯寂火灭,三人都已经睡下了。   听说姜雍容没回宫,三人都吓了一跳:“断没有的事!雍容戌时不到就回去了。”   鲁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姜雍容自从懂事起就没让大人操过半分心,永远都稳稳当当,从没出过一丝岔子。   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一丝发紧:“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三位太妃互相望了一眼,宋太妃道:“也没说什么吧……我们原要派人送她回去,她说不用,反正近,她正想一个人走走。”   李太妃点头:“对对对,她说想走走。”   赵太妃道:“她还让我们别担心。”   鲁嬷嬷越听,一颗心越往下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太妃寝殿的,回到清凉殿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思仪,快!”她扶着门,急道,“快去找孙通!”   孙通是姜安城留在羽林卫里的心腹,专听姜雍容调用。他是个五品郎将,正在巡防值夜,一听之下连忙安排人各处去找,又急命人给姜安城报信。   消息传到姜家的时候,连姜原都惊动了。父子俩都有皇宫行马之权,世称“朝马”,深夜奔马会惊扰宫中,原是大忌,只是此时两人也顾不得了。   因为鲁嬷嬷哭着道:“是我的错!我原该看好她的,她人已经不对了,我怎么还能让她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流泪道,“小姐!我对不起你!”   马蹄声响彻在宫中,三位老太妃睡不着,裹着斗篷,互相握着手,神情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多人?”   “就是说,雍容不是住冷宫的么?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没事吧?”   三人说着,集体叹了口气,眼巴巴地望着门外:“阿天怎么还不来!”   门外夜色深深,这个夜晚将注定尤为漫长。   *   姜雍容醒过来了。   窗上一片极其明亮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好一会儿之后,眼睛才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朝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所有的家具都是结实而洁净,既没有雕花也没有螺钿,在阳光下泛出一层温润的光泽。   这种光泽通常需要一个勤劳又爱惜它们的主人才会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   姜雍容立即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还没醒。”一个女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姑奶奶不是说天亮就能醒的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许是太累了呢?走走走,让她睡吧。”女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爽朗,还有一丝怜惜,“晌午再来看看。”   “请留步。”姜雍容开口道。   正打算离开的一双男女站住脚,转过了身。   他们的眉眼有几分相像,一望过去就知道是姐弟。姐姐约有二十五六岁,正是风姿绰约花开饱满的时候,那一身寻常的蓝布衣衫根本裹不住里面的玲珑身段,一双吊梢眉斜斜上扬,眼睛水汪汪的,望过来时直有风情万种。   弟弟则大约十七八的样子,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眉清目秀,犹有一股少年人的青韧。   见她醒来,女子都是满面喜色:“哎哟,姑娘醒了!”   “这是……哪儿?”姜雍容试图坐起来,然而一动就头晕,女子连忙扶住她,“快别动,姑奶奶说给你吃了药,药劲还没过呢!”   “……”姜雍容上一瞬的记忆还是自己在陪太妃们打牌。   她并不想打,所以一开局就毫不留情,一直在赢。   但太妃们却全然没有着急,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问她这两日都在做什么,问她阿天怎么没见。   太妃们一惯如此八卦,她以往对付八卦的法子是四两拔千斤,或是含笑不语。这次就是简单明了,“没做什么”,“不知道”。   她以为太妃们看得出她的厌倦,但好像高估了太妃们的眼力见。太妃们不单不觉得扫兴,反而彼此交换了一个十分兴奋的眼神,又输了几局牌之后,宋太妃说要吃点燕窝压压惊,缓缓手气。   一碗燕窝递到姜雍容手里。   她拿出应付鲁嬷嬷的精神,勉强吃了三口。   燕窝炖得糜烂而柔滑,只是好像隐隐有股淡淡的苦味。   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最近她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发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一睁眼就躺在了这里。   “这里是小梁巷,我夫家姓梁,你叫我梁嫂好了。”女子说着,上下打量姜雍容,一边打量,一边啧啧啧,“哎哟,瞧瞧这模样儿,别说姑奶奶心疼你,就是我看着也怪心疼的。你放心,你的事我们一定办得妥妥的,绝对不会让人追查到!”   姜雍容问:“令姑祖是谁?”   “就是宋太妃呀。”梁嫂道,“我娘家姓宋。”   “……”姜雍容,“不知令姑祖要你们帮我什么事?”   “嗐,不就是你和阿天的婚事嘛!”   梁嫂给她一个“你甭说了我们都知道”的眼神,“你是侍奉过先帝的人,和一个羽林卫情投意合,只因为身份所限,没办法长相厮守。姑奶奶大发善心,不想看你在宫中孤独终老,想成全你们两个,所以偷偷地将你送出宫来。”   梁嫂说着,嫣然一笑,“我这人啊,最看不得有情人不能相守,什么狗屁规矩管他去死。你只管安安心心住在这儿,我连吉服都替你准备好了,等阿天一来,你们就可以拜堂成亲!” 第27章 . 给脸 第一个弄死你   姜雍容见过小梁巷, 在平京城的舆图上。   父亲的书房里有两幅舆图,一幅是大央的,一幅是京城的。   在奉完茶, 父亲与大臣们闲谈的时候,她的视线便会去看舆图。   一街一巷, 一城一池,皆在图上。   小梁巷在太学后门斜对角, 在舆图上是细而短的一小截, 她是看了四五遍的时候才注意到。   现在她就站在小梁巷之中, 天阴欲雪,她头戴帷帽,帽上垂下来的轻纱遮住了脸, 由宋均陪着去相国寺求签。   求姻缘签。   这当然是借口。   梁嫂得了宋太妃的交代,无论如何也不放她离开。但即将与情人私下成婚的准新娘心中忐忑,想求神佛保佑一下姻缘,当然是人之常情,梁嫂也能理解。   京城的舆图清晰地印在姜雍容的脑子里。   出了酒铺就是小梁巷的尾巴上, 再往前走便是太学的后门, 再往前两条街,便是京兆府。   京兆府再往北, 过了朱雀大街, 便是皇宫。   她必须在父亲找到她之前回到清凉殿, 然后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实在想不明白风长天平时给三位太妃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太妃们做到这一步。   如果她只是一个无宠的前皇后, 这么被私下弄出宫,大约也没人会放在心上,等了几天不见, 尚宫局胡乱报个暴病身亡便敷衍过去了。   太妃们一定是这样打算的。   可现在风长天要封她为后,已经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父亲第一个要寻回她。   太妃们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父亲一定会寻着蛛丝马迹找到她,区别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快要离开小巷的时候,两名男子抱着酒坛同她和守均擦肩而过。   他们一般地穿着锦袍,但袍子穿得松松歪歪,像是半点也不怕冷,露出一线结实的胸膛。   两人肩上皆扛着一只大酒缸,连缸带酒少说也有五十六斤,酒缸上贴着一个大大的“梁”字。   另一手则拎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酒坛,酒坛上贴着一个大红鲜明的“喜”字。   “……这家的酒可真不赖,虽然比不上咱们的烧刀子,但比旁的那些可强多了!”略瘦一些的那个道,“老板娘也不赖,长得好看,还送咱们喜酒喝。”   壮实些的那个声音也沉厚一些:“说起来都怪老大太狠,花姐让捎的三坛酒,一坛也不给我们留,全拿走了。”   “老大也是太久没喝着,馋得狠了。”瘦些的那个说着,拿脚踹了他的小腿一记,“要不是老大把酒拿走了,咱们怎么会认得这么漂亮的老板娘?”   另一个发出“嘿嘿”的笑声。   他们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转眼便走远了。   宋均的手在袖子里握了起来。   梁嫂甫一过门丈夫就死了,她独力支撑着酒铺,给公婆都送了终,还把弟弟接到身边,不可谓不能干。但一个女子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终究要承受些风言风语,像这两个酒客嘴里不把门的闲聊,便是那些言事的来处。   宋均正处于最骄傲最敏感的年纪,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这些满嘴胡说八道的酒客们。   “宋公子,你是太学生么?”姜雍容问,风吹起宋均的衣摆,露出底下的半截青袍,那是太学独有的青矜。   “是。”宋均答。   虽有怒气,但能克制得住,声音还颇为稳定。   姜雍容点点头:“令姐手上有银钱,肯为你打点,令姑祖位居太妃之尊,对上面也说得上话。宋公子,你好生向学,将来定有青云之路,可以好好照顾令姐。”   一句话戳中了宋均的心事,他忍不住道:“若是有一天能如阿容姐姐所言,我一定不会再让我姐姐抛头露面,受此委屈。”   姜雍容心道以梁嫂的性情,只守着后宅一亩三分地,说不定才是委屈。她道:“宋公子,你若想前程无碍,得享所愿,从前面路口便寻一家书肆,坐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回家。如果有人找到尊府,你们就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宋均一呆,愣愣地看着她:“可是姐姐交代……”   “令姐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甚至连令姑祖也没有想到此事牵连甚大,一旦我在宫外被人发现……”   姜雍容的话还没说完,前面街头忽然有喧哗声传来,几名当差在街上看到年轻女子便上前拦住,请进了不远处的一处茶楼。   茶楼里一定有认得她的下人或宫人,这样的人不会少,至少会在京城安排上百处这样的地方,将街头看见的适龄女子带上去辨认。   姜雍容脸色一变,后退一步。   那几人当中,有京兆府的捕快,也有姜家的府兵。   这明显是父亲的手法。   不用画像,因为不能声张。   但绝不低调,雷厉风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没有一条鱼能从网中脱逃。   “他们是在找姐姐吗?”宋均也看到了,立刻道,“姐姐请跟我来。”   这里到底是他的地盘,姜雍容跟着他穿过一条小巷,叩响了一扇院门,门里人问道:“谁?”   这个字一入耳,姜雍容便怔了一下。   “先生,是我。”宋均道,“先生快开门。”   院门很快打开了。   门开处,院子的主人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以一支白玉簪挽发,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铠甲,露出一副清秀面容。一身儒雅清刚的文士逸气飘然出尘。   林鸣。   林鸣的目光落在姜雍容身上,也微怔了怔。他自然看不到姜雍容的脸,但宋均知道他的规矩,从来没有带过外人来。   “先生见谅,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带这位姐姐来避一避,这位姐姐是——”   宋均像是对林鸣十分信任,眼看就要和盘托出,巷子那头忽然传来号令声响:“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几个,跟我来这边。”   林鸣一把把宋均和姜雍容拉进了院子,轻轻地关上院门,没有发出一丝引人注意的声响,然后低声喝问宋均:“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   姜雍容将帷帽上的轻纱掀起,露出了整张面孔:“林大人,又见面了。”   林鸣的眼睛倏然睁大。   耳边已经传来拍门声,和那些在街头上带人的相互配合,这一队人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没有时间多说了。   “宋公子,你快回去。”姜雍容飞快交代,“记住我的话,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   宋均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将她抛下。林鸣却是立刻明白了其中利害,左手打开半边院门,右手就把他推了出去。   宋均踉跄一下到了巷子里,门已经从里面关上了。   这一下立即吸引了姜家府兵和捕快们的注意,十几道目光向他望过来,宋均忍不住一个哆嗦。   但下一瞬他们就没有再管他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美貌,极其美貌。   院内,姜雍容只来得及极其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林大人想不想保住宋家姐弟?”   林鸣:“娘娘此话何意?”   “林大人昔年以诗书画名扬京城,本宫是仰慕林大人的才华,私下来求画的。”姜雍容道,“本宫是自己出的宫,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娘娘一句话,可是要将臣拖入火坑了。”林鸣咬牙,“到时姜大人第一个会要臣的小命,陛下则是第二个。”   姜原对外是坚决反对女儿再嫁,但看起来并没有瞒过林鸣的眼睛。   姜雍容叹了一口气:“你可以拒绝。”   “开门!”   院门被拍响。   林鸣深深看了姜雍容一眼,那表情就算再克制,姜雍容还是看出了他在“把她推出门去”和“干脆掐死她”之间徘徊。   但最终他还是去打开了院门。   姜雍容没有意外。   在天牢的时候,哪怕是生死之际,林鸣的脸色也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但此时望向宋均的眼神却充满关切,宋家姐弟对于他而言显然十分重要。   姜雍容就站在院中,看着推门而入的姜家府兵与捕快,感觉到事情已经结束了。   私下求画又如何?   父亲一手遮天,为了将她捧上后位,一定会为她遮掩。   林鸣的担心其实并不存在。   若是除掉林鸣,反而是欲盖弥张,更容易落人口舌,父亲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只有让一切维持在原本的样子,才能显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府兵们的质问声里,姜雍容缓缓摘下了帷帽。   阴沉沉的天光,仿佛因为这帷帽下的脸而明亮起来。   府兵和捕快们都愣住了。   那坐在茶楼负责认人的老仆曾经说过一句话。   ——\"别什么人都带过来。一定要美的,极美极美的,等你们遇到一个美得让你们挪不开眼睛的。那估计就是了。”   他们当时觉得简直是废话,对他们找人根本没有丝毫帮助。   但是现在他们忽然都明白了。   “这、这位姑娘,能不能跟我们去茶楼走一趟?”领头的府兵忍不住有几分结巴。   “不必了。”姜雍容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为我准备马车,我要回宫。”   领头的道:“上头交代,人找到了之后即刻送回姜家。姑娘,如果您是我们要找的人,那就跟我们走吧。还有这位爷,也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上头的原话是:“不论她和谁在一起,把那人一起带来。”   “姜家……”姜雍容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摇了摇头,“我不会去的。”   “这个,上命难违,小的们要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您老别见怪。”领头的府兵说着,缓缓拔出了刀。   姜雍容笑了。   笑得极其温柔,极其静美。   她向着刀尖走去,一步,一步,缓慢,轻盈,丝毫没有迟疑,那神情不像是走向一柄利刃,而像是走向一朵刚刚开好的花。   领头的府兵只知道要找一名女子,找到之后怎么带走的问题根本没有考虑,因为一名女子而已,就跟小鸡似的,一拎便拎走了,难道还能有什么麻烦?   然而现在他才明白,能让家主大人下死令全城搜索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他带走?   “你、你别过来……”府兵的声音打颤,握刀的手也在打颤,一步步后退。   “砰!”   院门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轰然倒下。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府兵和捕快们刀立即一致对外。   门外,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条腿。   这条腿被包裹在铠甲之中,极其修长。门板落定之后,它方才缓缓地、稳稳地收了回去,与它的另一只同伴站在了一起。   来人依然穿着全副羽林卫铠甲,头盔下的面容英俊而深邃,他朝那名领头的府兵勾了勾手指:“过来。爷给你脸,第一个弄死你。” 第28章 . 怪癖 实在是社稷之福   姜家的府兵护卫姜家, 风家的羽林卫护卫风家,这两帮人马都是装备一流脾气一流的大爷。京兆府尹的公案前,每个月都有这两起人打架的案子摆在上面。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那府兵在姜雍容这里发抖的毛病顿时好了,又恢复了一名姜家府兵应有的威风, 中气十足地喝道:“姜家办事,闲杂人等——”   一语未了, 人已经发出一声惨叫, 如风筝般飞起, 直撞进厅上,厅内咣咣当当一连串响,也不知道砸坏了多少东西。   这一声像是砸在林鸣的心尖上, 他连礼都忘了行,回身直冲向厅堂。   风长天环顾众人:“下一个,谁来?”   姜家的府兵们不自觉后退,全体挤作一团,捕快们试图和两边拉开一点距离, 胆大点的还尝试劝架:“这位大人, 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当差的——”   下一瞬, 他成了第二只哇哇叫着飞进厅上的人形风筝。   其余人见势不对, 连忙就要逃跑, 但风长天就站在门口,一夫当关, 众筝飞起,磬里哐啷之声连响,人全进了林鸣家的厅堂。   “好险, 差点儿没拦住,真要让你老爹逮着,只怕他又要找你麻烦。”风长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走向姜雍容,“雍容啊,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吧?”   姜雍容看着他。   他能找到这里,显然是太妃们的计划成功,他顺利找到了梁记酒铺,遇到了返回家中的宋均。   他既然找来了,目的当然就很明确。   果然,风长天的笑容灿烂:“你说太妃们怎么这么好呢?爷想什么她们就给什么!走,咱们拜堂成亲去!”   “……”姜雍容没有动,“陛下,这一队人失踪,很快就会有人查过来。”   “那又怎样?”风长天道,“难不成你爹还要把我也绑过去?”   “陛下若是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可以将这些人捆了,交给林鸣看管。再给林鸣一道圣旨,任何人不得踏入这里一步。”   风长天大赞:“还是我家雍容聪明!”   说干就干,他拉着姜雍容去找林鸣。   他的手甫一握住姜雍容的手,忽然有点讶异:“怎么这么冷?”   他两只手将她的手拢在手心,还往里呵了口热气。   他做这个事情是头一回,没有经验,也没掌握好分寸,原是想呵口气替她暖暖手,结果用力过猛,一口气亲上去了。   嘴唇贴到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指尖细嫩幼滑,冰冰凉的,像是御膳房里送上来的冰镇杏仁豆腐,散发着一股幽香,他有种冲动,想一口吞下去。   姜雍容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   比手更暖的是他的唇。   她在寒风里走了半天,指尖已经冷得像是结了冰,而他的唇就像是一团火,她的指尖有一种快被融化的错觉。   她像是被烫着那样,猛地抽回手。   这一抽,险些跌倒。   因为几乎是同时,风长天放开了她的手,一掌拍在身边的一株青松上。   青松岁岁不凋,但此时松针忽然簌簌而落,瞬间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一株茂盛的松树瞬间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姜雍容:“……”   “呼。”风长天长出一口气,重新拉起了姜雍容的手,“走。”   这间正厅的位置是宅子里最大的一间,被林鸣拿来充作书房用了。   四壁挂着书画,书架上也堆着卷轴,只是被这么多人砸进来,不少卷轴都断的断,散的散,碎的碎,全室凌乱,满目疮痍。   林鸣脸色苍白,正在试图将一幅卷轴从一名府兵身下抢救出来。但卷轴被压得死死的,每抽动一下,那府兵就嗷嗷叫。   姜雍容不由望了风长天一眼,还没等她开口,风长天便抬起一脚,将那名府兵踹到了一边。   林鸣像是这才发现两人进来了,脸上微微僵了僵,然后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唔,去寻些绳子来,将这些人绑了。”风长天说着,只见书桌上面的砚台已经被打翻,桌上淋漓一片全是墨汁,竟寻不出一张干净的白纸,他也讲究,随手就把地上一只卷轴拾起来,打算随便在边角上写个圣旨。   结果他的手一碰到卷轴,林鸣立即道:“陛下!”声音大得突兀。   他自己也发现了,笑了笑:“这里都是臣的随手涂鸦,不免污了陛下的眼,陛下若欲赏画,臣倒有几幅前朝空境道人的山水不错。”   风长天一听到“道人”两个字就皱眉,“不必了,爷用这个就好。”   说着就解开了卷轴上的丝结,轴头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装裱的技艺一流,纸张顺滑流畅,画面如丝缎一般展开了。   画上云腾雾绕,满纸烟云,两条龙在云雾间出没。   各自昂着首,头角峥嵘,龙睛圆绽,龙身、龙尾、龙爪皆在云雾中之中,偶尔才现出一鳞半爪。   宫中各种着龙的物件最多,刻的龙、绣的龙、雕的龙、画的龙……不一而足,应有尽有,风长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这玩意儿,开始还觉得新鲜,看多了也就那样。   只是这幅画上的云雾仿佛犹带着水湿气,那两条龙仿佛随时都会从云雾间腾空而起,显出真形。   “这画不错啊!”风长天道,“虽然比老穆的差着点儿,但比宫里头那些强多了。这谁画的?”   说着便去看落款:“傅、知、年,哦,是那个百罪之身被斩首的状元?”   从那名府兵被踹开,林鸣却没有捡起那只卷轴起,姜雍容便觉得这卷轴很可能有问题。   但怎么也没想到,它居然是傅知年献的云龙图。   这幅画很著名,其著名程度,比傅知年充作探花郎时送上的锦绣文章有过之而无不及。   进士们最后一场殿试,乃是在天子面前当庭奏对,并呈上文章。到了殿试一关,已经是为国家选拔最优秀的人才,皇帝一般都是问策论,先帝也不例外。   先帝问的是:“正所谓居安思危,诸君认为眼下大央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进士们各自呈上洋洋洒洒的文章,傅知年呈上的却是一幅画。   这一幅画,先帝看了很久很久,甚至没有看其他进士的文章,便直接点了傅知年为状元。   “以画点文状元”和“以貌废武状元”,乃是先帝被传为昏君的两大知名罪证。   这幅画据说极得先帝喜爱,先帝将它挂在龙榻之上,每天的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它。   作为史上最失败的皇后,姜雍容从来没有登上过龙榻,因此这一点无从验证。   但即便不挂在龙榻上,这幅画一定会在乾正殿中,这一点勿庸置疑。   它原该和乾正殿一起随先帝化作飞灰,可现在却出现在林鸣的书房中。   林鸣回道:“先帝殉国之前,将此画赐予臣,命臣妥善保管。”   “我七哥连自己都能烧,却舍不得烧这幅画啊。”风长天叹息一声,将画妥当卷了起来,抬头望天,“七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替你保管它的。”   然后将画往姜雍容手里一塞。   姜雍容:“……”   林鸣俯身叩首,脸上没有一丝挣扎或不舍,朗声道:“有陛下保管,先帝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风长天最后总算找到了写圣旨的地儿——那两块倒地的门板。   上书:   “入此门者,杀无赦!”   落款:   风长天。   他站在门板前欣赏良久:“这可是爷亲手写的第一道圣旨,雍容,你觉得怎么样?”   “……”姜雍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道,“皇恩浩荡,林大人甚得陛下眷顾。”   林鸣看着厅上绑着的那一堆横七竖八的府兵和捕快,再看看院中秃了的松树,最后看看自家的门板,再度跪下了:“臣谢主隆恩,并有一事想求娘娘成全。”   姜雍容微微意外,有什么事能求到她头上:“林大人请讲。”   “求娘娘早日答应嫁给陛下。”林鸣叩道,“此乃天下之幸,京城百姓之幸,亦是臣之幸。”   姜雍容:“………………”   *   “哈哈哈哈,什么叫民心所向?就叫民心所向!”   离开林宅之后,风长天的心情还是好得很,“雍容你看,你再不嫁给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下去了!”   “……”姜雍容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双手捧着那只卷轴,递给他,“此物关系重大,请陛下收好。”   风长天没接:“给你的。”   姜雍容一愣:“妾身用不着它。”   “我瞧你看见它,眼睛都直了。”风长天眼角带笑,“既然是你想要的,爷自然要弄来给你。”   有什么东西飘落在脸上,细碎而沁凉,姜雍容愣了一下,才发现是雪花。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终于下雪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因为风长天的眸光太过明亮,姜雍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起了一点变化 ,有了一道明净的光。   那光就在他的眼睛里,直接望进她心中。   那颗倦怠无力的心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她像是被扎着一样迅速地别开视线,改口问:“几位太妃怎么样?”   这个话题改得十分生硬,好在风长天很好说话,告诉她道:“她们好得很。你爹原要审她们,结果她们一个个晕的晕,哭的哭,还说要去皇陵哭文宗皇帝去,你爹也拿她们没辙,我赶到的时候你爹已经离宫了。”   说着,顿了顿,道,“不过,你不见了,他急得不行,总算像点爹样了。”   姜雍容慢慢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话题真是找对了,方才微微激荡的心头很快静下来,静得微微发冷。   她轻声道:“可不是。”   父亲当然急。   一来有用的棋子不见了,确实心急。   二来急给所有人看,他是一位挂念女儿的父亲。   三来越急就越能惊动风长天。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前父亲在她眼中如同神明,他睿智聪慧、潇洒飘逸、才华横溢,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每一个决定她都觉得无比完美,脑子还来不及分析,人就已经顺从。   但现在,父亲身上那层神明般的光辉消失了,她忽然明白父亲也只不过是个人,每一步的所思所想都有迹可循。   风长天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姜雍容道,“妾身只是在想,陛下收到消息,还能记得扮成羽林卫,可见陛下的心思沉稳缜密,实在是社稷之福。”   “哈哈哈我这个是穿着睡觉的——”风长天脱口而出,说完想收住已经来不及了。   姜雍容原是随口一句,且说完之后就觉得,惊闻她失踪,他还有心整顿衣装再出门,看来他对她的喜欢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多,她实在不必为之烦忧。   然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这是一不小心就知道了陛下的一个怪癖。   她斟酌了一下,道:“陛下勇武过人,入睡不忘披坚执锐,更是社稷之福。”   “咳,嗯。”风长天估且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很威风的理由,但心里还是有点忍不住,他走得离姜雍容近了些。   他往这边靠一点,姜雍容就往旁边缩一点,最后快给他挤到巷角了。   姜雍容叹了口气:“陛下……”   一句话没有说完,风长天将她困在了胸膛与巷角之间,“雍容,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   离得太近了,姜雍容又一次有了那种空气都被夺走的感觉,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陛下请讲。”   “我要的可是实话。”   “妾身一定据实以告。”   “咳。”风长天清了清嗓子,“爷香吗?”   “……”姜雍容起先不解,待明白了之后,眼睛微微睁圆了。   ——他是因为她那句醉话,才穿着这身被她夸过的铠甲睡觉? 第29章 . 狂徒 亲一下,功力会失去几天?……   姜雍容良久才眨了眨眼。   从风长天这个角度看下去, 她的睫毛微翘,根根分明,眸子如猫儿睁圆了的瞳孔, 似琥珀般半透明。   那种痒痒的、又是舒服又是难受的感觉又来了。   答案好像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忍不住想凑近一点, 再凑近一点。   就在他的唇快碰到她的时候,姜雍容开口道:“妾身有一事不明, 还请陛下指教。”   这时候还称“妾身”, 她当然是故意煞风景。但风长天好像给她煞惯了, 半点没受影响,头又低了一些,姜雍容已经感觉得到他的鼻息轻触在自己的脸颊肌肤上, 微微温热。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便有些沙哑:“你问。”   姜雍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迫使自己抬起头,视线迎上他的眸子,不避不让, 清晰地问道:“陛下练的是童子功, 真的能近女色么?”   童子功是风长天的逆鳞和要害,根据以往经验, 往往能达到一种触之即退的效果。   但这一次竟然失效了。   “我也不确定, 前两天好像有点问题, 。”风长天不仅没有炸毛,眸子颜色反而越加暗沉, 眼神也变得灼热,“不如试试?”   姜雍容:“!”   因为之前的搜索,百姓们闭门不出, 这条小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但终究是光天化日,她的慌乱再也抑不住:“陛下!”   这两个字似怒似嗔,听在风长天的耳朵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撒娇般的意味,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的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   即使是隔着冬天的大毛衣裳,姜雍容也感觉得到他手上的灼热。   这样的温度仿佛直接透进了她的心里,她的心跳一时间快得不受控制,心砰砰作响,耳朵里都是轰鸣。   他的头低下来。   小巷的墙角便仿佛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小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空气升温,散发着让人迷乱的香甜气息。   若是有人踏入这条小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风长天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铠甲的加持下坚不可摧。   然后再是他怀中那抹身影,一截雪白柔软的狐裘搭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朵丰盈的花。   “大胆狂徒,放开阿容!”   就在这时,姜雍容听到了一声大喝,紧跟着是一道奇异的响动,那是上好的牛筋弓弦被拉动的声音。   姜雍容猛然睁开了眼睛。   在两丈开外的距离,一支漆黑的玄铁箭尖映入姜雍容的视线,然后是朱红描金的长弓,再然后是握弓的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   最后是一张温玉般端雅的脸,束赤金冠,手腕上束着朱红箭袖,手指已经是松弦之势。   荣王!   她想推开风长天,触手之处是风长天胸前坚硬冰冷的铠甲,他整个人就像一座铁打的山脉,她哪里的撼得动?挣扎间反而激起了他的狂意,姜雍容感觉他箍在腰间的手更紧了,像是要把她的腰握断似的。   她甚至没有机会向荣王示意。风长天宽厚的臂膀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怀中,高大的背影将她挡得风雨不透,像是水一样包裹着她。   天空中轻盈飞舞的雪花停顿了,每一片都悬在半空,不上,也不下,将世界凝固成一个温柔而清甜的梦境。   “嗡”地一声轻响后,一支漆黑的箭矢离弦而出,它刺穿空气与雪花,在姜雍容眼中以一个慢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风长天射来。   姜雍容睁大了眼睛。   在这极混乱又极短暂的时间里,只想到一件事——还好,风长天神功在身,刀枪不入。   但是下一瞬,她明显听到了“卟”地一下,那是箭矢穿破皮革的声音。   荣王箭术了得,所用的箭矢全用玄铁打造,名为“破甲箭”,哪怕再坚实的铠甲都能穿透。   姜原教导姜雍容,比照的是太学六艺,学射艺的时候,荣王时常来姜家,是她的半个老师。   她知道“破甲箭”的盛名并不全在于玄铁的锋利,而于是荣王的箭术,他的每一支仿佛都长了眼睛,能钻进锁甲连接处的缝隙里,射进人身最脆弱的要害。   但风长天应该会没事吧?   毕竟他有神功护体。   可此时,风长天身体一颤,姜雍容感觉到的肩臂猛然紧绷。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眼中神情三分懊恼,三分失望,三分光火,还有一分难以置信。   他缓缓松开姜雍容,扭头看向自己的后背。   从姜雍容这个位置,只看到一截黑色的箭羽。   风长天手伸到后头抓住那东西,一拔。   “卧槽,”他“嘶”了一声,骂道,“还真他妈疼!”   姜雍容:“……”   玄铁箭尖上带着殷红鲜血,沿着最尖锐的地方汇聚,凝成一颗红色的血珠,往下滴。   是看到了这滴血,姜雍容才相信,他真的受伤了。   ……怎么会?   相遇的那一晚,她的簪尖那么锋利,明明刺中了人身上最最脆弱脖颈,他都毫发无伤。   她忽然想到了那天他甚至没有上树练功,而且明明重重踹过腊梅树一脚,腊梅树居然完好无损。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失去了功力?   可刚刚他踹大门收拾府兵和捕快的时候,身手又嚣张得很,功夫明明在。   没等她想出点眉目,弓弦声再度响起。   姜雍容大惊,高声道:“王爷快住手,这是陛下!”   荣王的手顿了一下,瞬即道:“阿容,休要被他迷惑,陛下怎么可能是光天化日欺凌女子的狂徒?你快过来!”   “你瞎啊?”风长天摘了头盔,“你不是那荣王风长律么?”   作为近支宗室中身份最高的王爷,在他的登基大典上,荣王的位次就在姜原之侧,冠带之奢华,服饰之花哨,让风长天叹为观止,其值钱程度给风长天留下了深刻印象。   风长天的暴露在天光之下,眉眼深邃,鼻梁挺拔,以荣王神箭手的眼力,无论如何都不该认不出来。   但荣王手里的箭依然没有放下,他喝道:“区区贼子,竟也认得本王。放开阿容,本王给你一个痛快。”   姜雍容陡然间明白了。   ——荣王不是认不出风长天,荣王是不想认出风长天。   因为他想要风长天死。   风长天一死,他就是风家皇室中最合适的皇帝。   认不出来是为民除害,认出来了,是弑君。   此时风长天只身在此,巷中又全是他的亲信,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只要再来一箭,他就能踏上向往已久的龙椅了。   姜雍容踏上前一步。   荣王冷冷的眼睛中有了一丝暖意。   他知道阿容一直是最聪明的女人,她一定会选择最适合她的人。   但姜雍容只踏了一步,她站在了风长天的身前,张开了双臂,将风长天挡在身后。   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荣王的脸色变了:“阿容!”   风长天的脸色也变了。   变得有点奇怪,有点疑惑。   他难得认真地动用了一下大脑,思索了一下二十五年来的过往,然后确认,这是生平头一遭,有人将他护在身后。   她明明这么纤细,这么轻盈,好像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点倒,却在保护他。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我说,你还是到我后面好一点。”他悄悄凑到她的耳边,道。   姜雍容却问:“陛下这几天为什么没有去清凉殿?”   风长天:“……”   他没出声,不单是因为他不想回答,更是因为她为了不让别人听见,和他一样对准了他的耳边。   她的气息触到他的耳坠上,于是那小块肌肤像是酥化了,让他说不出话来。   “几天?”姜雍容问。   “嗯?”   “亲一下,功力会失去几天?”   风长天震惊看着她:“…………………………”   “几天?”她盯着他的眼睛,追问,“两天?三天?”   风长天一脸郁卒,是抬不起头做人的表情,把眼一闭,挤出两个字:“……三天。”   姜雍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早该发现的。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练这项功法会带来的“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是……明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姜雍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带着点恼,带着点埋怨,风长天无端觉得像是有只小手在心尖尖上捏了一下,“我也不确定,还以为上次是个意外。”   不确定的事情,当然要再试一试,以便确定一下。   “但是现在你知道了。”如果换一个时间与情景,姜雍容会长长地松一口气。这意味着她安全了。   但现在箭尖正指在前方,荣王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正在挣扎。   她知道荣王喜欢她,一直喜欢她。   但喜欢这个东西并没有几两重,跟皇位比起来,更是一文不值。   “阿容,你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荣王道,“你莫要为这狂徒枉送了性命!”   “是的,王爷,我若是死了,姜家会不会原谅你,我们两说,我二哥和你肯定从此不再是朋友了。你要想清楚。”姜雍容说完,低声向风长天道,“我护你回林鸣的院子,你从后门离开,过三条街之后便是文林的宅子,你只要找到他便安全了。”   荣王定是来找她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风长天,一定没有周全的计划。   而文林虽然脾气又臭又硬且十分啰嗦,但风长天是风家的皇帝,文林会豁出性命保护他。   实际上,一旦进了文府,他便不可能再是荣王口中的狂徒了。   “那你呢?”风长天问。   姜雍容微微一笑,雪花飞舞之中,她的笑容看起来皎洁如初升之月,她道:“陛下有所不知,荣王恋慕妾身,不会下杀手的。”   “哦。”风长天短促地应了一下,声音凉凉的,忽然抬起手,将姜雍容推到了一边。   这一推的力气并不大,刚好够将姜雍容推出箭矢的范围。姜雍容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然后就见风长天向着荣王冲了过去。   在他推开姜雍容的那一刹那,荣王的箭就已经离弦。   风长天等于是迎着箭冲上去。   “风长天!”   姜雍容尖声叫。   声音仿佛消失在了雪花中,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很静谧,她看见风长天就地一滚躲过第一支箭,一个翻身躲过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已经到了面前,他的头一偏,张嘴咬住了箭身。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这只是暂时的。荣王又是三箭连射,他的随从们也没闲着,一面展开包围之势,一面也将箭尖对准了风长天。   姜雍容没有再看下去,返身跑进林鸣的院子,无视那块留有圣旨的门板,闯了进去。   林鸣正在院中,显然在倾听巷外的动静,姜雍容的到来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娘娘……”   姜雍容道:“林大人,你便是这样当羽林卫的吗?”   林鸣苦笑一下:“就算臣出去,也无力回天,只不过是送死而已。”   “你能救陛下,而且不必拼命。”姜雍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照我的话去做,做,便是一场救驾之功!” 第30章 . 兄弟 他想抢爷的老婆   风长天的铠甲算穿对了, 坚硬的明光铠阻挡了大部分箭矢,只是挡不住荣王的破甲箭。   “卟”地一声,他的右臂中箭。   又一声, 他的左腿中箭。   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在往前, 目光一直死死定在荣王身上。   荣王直有一种被猛兽盯牢的寒意,大声命令:“杀死狂徒者, 赏金千两!不, 万两!”   血一滴一滴从风长天伤处洒落,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每一点滴血落进雪地里,都染红了小小一团。   风长天却像是半点也不以为意, 语气却甚是轻松,“豁,真是有钱。”   荣王不敢置信地看着风长天。   风长天擒穆腾那一幕他没有亲见,事后听人们说起,据说是穆穆一刀砍向风长天, 风长天不避不让, 坦然受了这一刀,然后一只手将穆腾拉下马来。   直到穆腾被缚得结结实实, 人们才发现, 风长天身上毫发无损。   荣王对此嗤之以鼻。只当这些人为了吹捧新帝, 当真是信口开河。   他见识过穆腾的本领,他不相信有任何人能赤手空拳不伤一丝一毫就生擒穆腾。   但现在, 他有点信了。   这个男人的武功或许没有传闻中那么神奇,但体内却仿佛住着一个逆天般强大的灵魂,天地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停下脚步。   身为帝王, 风长天难得出宫一趟,尤其还是像现在这般独自一人。又兼姜家找人,封锁长街,闲杂人等悉数退避,这样的天赐良机不会再有下一次。哪怕准备并不充分,荣王也还是当机立断,赌了。   皇权之争,向来是世间最大的豪赌。   赢则坐拥天下,输则身首异处。   已经上了赌桌,哪有中途离场的道理?!   荣王止住自己想要后退的步子,再度拉弓上弦,三支箭对准向他冲来的风长天。   巷子里传来轰然一声响,一团火光直冲九霄,呼啦啦烧得异常旺盛。   荣王的视线为这火光一映,箭尖顿时偏了三分。   荣王没有再看那三支箭,也没有再看风长天,他望向不远处的那团火光。   好的箭手从来不会因为光线的改变而影响准头,只是这团火放得太过及时。不单百姓和府衙的人会闻讯而来,正满街搜寻姜雍容的姜家府兵和捕快们会第一个冲过来查看究竟。   而他杀不杀得死风长天还是未知之数,就算杀死了,也来不及毁尸灭迹,掩盖弑君的罪行。   荣王握弓的手垂了下来。   朱漆描金的长弓,衬得修长的手指没有一丝血色。   几乎是同时,风长天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没有动,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风长天。他的视线看着火起的方向。   着火的是巷内的一所宅子,宅门前,姜雍容缓缓走了过来。   一名作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跟在她的身后,但荣王眼中只有姜雍容一个人的影子。   她的步履优雅而端庄,好像脚下所踏的不是普通的小巷,而是乾正殿的大朝典。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姜家见到姜雍容的情形。   那次他约好姜安城出去射箭,姜安城因为没背出《尚书》而被滞留在书房,久久没能出来,于是他寻到书房,然后就听到一个好清脆好清脆的声音,字字清晰地背那佶屈聱牙的上古文字。   他趴上窗头,瞧见了书房里那个小小的背影,穿着雪白的上襦,朱红色齐胸长裙,上面是金线绣着的一只只蝴蝶。   头上用与裙子同色的丝带束着两只圆溜溜的小小发髻,双肩端正,站得笔直,像一朵秀挺的花苞。   姜安城率先发现了他,那个小身影也顺着姜安城的视线,转脸向窗口望过来。   荣王听到自己在心里“啊”了一声。   荣王顿时抓不牢窗台,“啪”地一声,跌进了窗边的花丛中。   很久很久以后,他每一次见到姜雍容,心底那声“啊”都会浮现。   即使是此刻被风长天扼住了咽喉,命在旦夕,一身富贵权势即将付之东流,看到姜雍容走来,心中的那一声,依然那么清晰。   “雍容……”他向着姜雍容伸出手,五指张开,朱弓落地。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笑得凄凉,“真遗憾,我到底还是没有当皇帝的命,没办法迎娶你……”   姜雍容站住脚。   他眼中的温柔与酸楚是那么的明显,明显到让人无法忽视。   她怔住了。   他是二哥的好友,是姜家的常客,因为箭术出众,所以她在学六艺之时,他会从旁指点,且指点到位,能让她原本的老师自愧不如。   少年的时光似乎永远是晴朗的好时光,无论春夏秋冬,有二哥的地方就有荣王。他们一起谈论天下大事,也谈论塞外长歌,江南风月。   有时她会加入,就像所有的小妹妹那样,静静地聆听。   “阿容你觉得呢?”   每当这个时候,荣王总会问上这么一句,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是温柔明亮的笑意,仿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很乐意听。   一个温柔的、好脾气的大哥哥。   ——这便是他从前在她心中的全部印象。   是到她封后的前一天,他来道喜,送给她一幅前朝空境道人的塞外飞雪图,她道谢接过,却发现他并未松手。   他的手握着画轴的另一端,因为握得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她微微讶异,抬起头,就看到他的眼中满是痛苦。   “阿容,我知道你只能嫁给皇帝,但是真可惜,我不是皇帝……”他离得这样近,姜雍容才发现他喝了不少酒,身上有浓重的酒气,“阿容,若我能当皇帝,那该有多好?”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让姜雍微微吃惊。   “阿律,你醉了。”二哥半扶半抱,把荣王拉走了,他的声音还传过来,“没有那个命!你知道吗?我就是没有那个命……”   姜雍容忽然发现一件事。   她学样样东西都快,但只有对感情,好像迟钝得很。   那么多年,她是到了那一天才知道荣王喜欢她。   现在,又几年过去,她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荣王竟然这样喜欢她。   ——他要杀风长天,竟是为了她?   姜雍容缓缓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王爷,你喜欢错人了,我并不是能让人幸福的女子。”   荣王微微笑了,这个笑容又恢复到了少年时候在姜家花园的那段晴朗时光,他轻声道:“喜欢就是喜欢,哪里有什么错?”   说着,他望了望他的随从们,随从们手里依然握着弓箭,一脸情急,但主子的喉咙捏在在风长天手里,他们动也不敢动。   姜家府兵来得最快,其次是京兆府的人,外头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想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跟着我多年了,没能得个好下场,劳烦你为他们收个尸吧。”   荣王的手最后将她的手握了一握,彼此知道这将是此生最近的一次接触,也将是最后的一次。   弑君之罪,罪无可恕。   “我答应你。”姜雍容轻声道,声音里有一丝哀戚。为荣王,也为那些纯净的年少时光。   若这是一场豪赌,她就是那个让他满盘皆输的人。   因为她站在了风长天这一边。   一只手握住姜雍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荣王的手心里抽了出来,风长天喝道:“干什么?!当爷是死的么!”   他扼着荣王咽喉的手用劲,荣王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但没有挣扎,一声不吭。   “哟,”风长天挑了挑眉,“不怕死?”   荣王冷冷地看着风长天,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嗯,是条汉子。”风长天端详他半晌,忽然松了手,“爷喜欢汉子。”   荣王的咽喉甫得自由,踉跄后退,直跌在地上,虽然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一阵毫无风度的狂咳与喘息。   巷口的人越来越多,京兆府尹匆匆赶了过来,下跪行礼:“陛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闭嘴。”风长天看也没看他,眼睛只盯着荣王,口里吩咐道,“把这条巷子堵了,别让人进来。”   “是,臣遵旨。”京兆府尹连忙领命去了。   “愿赌服输,好得很。只是你射爷三箭,爷只掐你一下,未免太不划算了。”风长天说着,手握住肩头那支箭,用力拔了出来,握在手里,“你在爷身上捅了三个窟窿,爷当然也要在你身上捅回来,这才公平。”   “陛下!”姜雍容忍不住出声,“荣王弑君犯上,按律当诛,该交刑部议罪,陛下不该动用私刑……”   她的话没说完,风长天转脸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雍容,你帮他说话?!他想杀我啊!你看!”他举着那支箭,“这上头可是我的血!爷要差上那么一点点,这会儿早就被射成一只筛子了!”   “……”姜雍容不敢多看,“妾身只是想请陛下公事公办……”   “他想抢爷的老婆,这叫什么公事?这就是私仇,当然得私了!”风长天说着,道,“雍容你最好闪边,杀人这事儿不大好玩儿,也不大好看。”   姜雍容转身。   最后一眼的视线,是那支箭尖上犹滴着血,被风长天高高扬起,用力朝荣王身上扎下去。   她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明知道皇权之争免不了杀人流血,明知道上位者该杀伐果决,也明知道荣王罪有应得,可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在面前消失,这种感觉太令人难受了。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   因为耳边并没有响起惨呼或者闷哼。   她猛然转身,就见箭尖停留在荣王的左肩上,相距不过半分。   荣王的袍服一色奢华无比,这一件锦袍上绣连枝翠鸟纹,肩上就停着一只,翠鸟的眼睛镶着两粒红宝石。   锦袍是红色的,宝石也是红色的,远看并不显眼,近看才觉不同凡响。   箭尖就停在红宝石上。   风长天伸出手,抠下一粒红宝石,对着天光看了看成色,脸上的线条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再打量荣王时,神情十分慈祥,就像是八十岁的老爷爷看着自家唯一会挣钱的小孙子,慈眉善目地问:“兄弟,你这衣服上,一共镶了多少颗?”   荣王:“……”   姜雍容:“……” 第31章 . 娘子 唔,甚好。   荣王万万想不到他会问这个。   不过就算想到, 他也答不上来。   谁会数衣服上镶了多少颗宝石?   风长天会。   他先数完了正面,再帮荣王翻了个身,数完了背面。   数完之后, 神情越发祥和了,拍了拍荣王的肩, “阿律你看啊,咱们是同宗同辈, 那就等于是亲兄弟。爷不能要了亲兄弟的命, 对不对?你虽犯了点错, 但我朝律例,可以花钱赎罪,我记得抢劫的刑罚好像是五百两银子, 你现在往皇帝身上捅了三个窟窿,你打算怎么赎罪?”   “……”荣王全然愣住了,一时不知道风长天是当真的,还是纯属猫戏老鼠,在死前耍弄耍弄他。   “陛下, 荣王罪在谋反、谋大逆、大不敬, 皆在十恶之内。”林鸣不知何时出现在旁,他的袖子被烧焦了半边, 脸上也有几处灰黑,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目光清正, 他朗声道,“十恶不赦, 无法赎罪,依律当诛。”   风长天看了他一眼,向旁边荣王的随从点了点下巴:“把他弄走。”   随从也一愣。   “蠢才!”风长天没好气, “看不出来爷在救你们家主子么!”   随从们立即反应过来,架起林鸣就走。   林鸣虽是羽林卫郎将,实际却是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挣扎的余地,一路被拖走,一路还在道:“陛下,律法如山,不可儿戏!谋逆之罪,罪不容赦——”   这里荣王终于明白了风长天的意思,万没想到弑君之罪竟然还有生机,语气里不禁有了一丝紧张:“陛下说该怎么赎?”   风长天拈着那枚红宝石,“方才你说杀了我赏金万两?你射了三箭,等于杀了我三次……”   荣王眼中露出一线光芒:“黄金三万两?”   确然不是小数目,但他并不是付不起。   “呸,爷看起来那么便宜吗?”“啪”,风长天拿箭敲了他一下,“黄金三十万两,只是赎这三箭,外加二十万两,赎你的谋大逆之罪。一共五十万两黄金,一两也不能少。”   “那岂不是五百万两白银?”饶是荣王也被这个数目惊呆了,“眼下就算是国库也拿不出五百万两吧?”   “国库里要有,爷还要问你拿?”风长天拿箭又敲了他一下, “五百万两抵这三箭,赎你这条命,这可是弑君之罪啊兄弟,五百万两,很便宜啦。”   荣王咬牙:“便是卖了整个荣王府,也凑不出五百万两。”   “你傻啊,谁让你现在就掏出五百万两?这样吧,你打个欠条,先付一百万两,剩下的慢慢付。”风长天道,“你外祖卫家可是扬州有名的大商户,除了姜家,没有别人的生意做得过他,你要个几百万两,那还不是随随便便?”   “陛下,这几年是连年战乱,生意都不好做……”   “生意不好做,你还往衣服上镶宝石?”风长打断他,也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命是你自己的,要不要,你自己决定。”   他说着转身就走,荣王的声音低低:“臣奉上五百万两,陛下当真能既往不咎?”   这是服软的意思了。   “当然。”风长天微微一笑:“爷是皇帝,一言九鼎。”   荣王咬牙:“臣乞赐笔墨。”   只是这会儿上哪儿去找笔墨?   风长天左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是黑衣,荣王身上是朱衣,其余随从是褐衣,总之都不合适,他道:“雍容,借帕子用一下。”   他记得他家雍容的帕子总是素白的一块,既没有绣花也没有颜色。   姜雍容默默地将帕子递给荣王,荣王待要伸手,风长天中途一把夺过,然后再塞进荣王手里。   帕子上犹带着淡淡馨香,荣王盯着帕子一脸痴怔,让风长天有将帕子夺过来的冲动,“你这命还要不要?写啊!”   荣王回神:“笔墨呢?”   “要什么笔墨!”风长天一伸手,“用这个!”   他肩头的伤口血流如注,将铠甲都染红了,底下的玄衣也打湿了。   “不够背上还有。”他道。   荣王看着他,恐惧与后怕自心底最深处升起。那双因箭术而练得稳如泰山的右手,蘸着鲜血,微微发颤。   这个人……还是人吗?   眼看着荣王写好最后一个字,风长天一把将帕子拿回来,迎风一瞧,十分满意,“好了,你可以走了。”   荣王僵硬地起身,最后深深一看了姜雍容一眼。   姜雍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有一丝温暖之意。   对于想活着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她希望荣王能拥有这样的幸福,不要再做傻事了。   荣王读出了她目光中的含义,深深向她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等等。”风长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身上那件袍子脱下来。”   荣王:“…………”   *   巷口处,京兆府的人让开一条道路,让荣王等人离开,然后像是才发现风长天受伤了似的,“陛下啊,您这是怎么了?!”   姜雍容知道他前面不问,乃是不明底细,不知道皇帝和荣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怕夹在里面成为炮灰,这会儿瞧得情势稳定,则可以来大表忠心。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先帝知人善任吧,京兆府尹名义上管着整个京城,但实际上随便走出来一个官儿就比他大,若不是油滑若此,也当不了这个差。   只是他不问倒罢了,这一问,风长天像是才想起自己受了伤,“啊哟”一声呻/吟,长大的身子就往姜雍容身上倒。   姜雍容连忙扶住他:“陛下?!”   “疼……”风长天眉头紧皱,“疼死我了……”   姜雍容心说您方才的表现可半点不像疼的样子。但三处箭伤,非同小可,就算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她立即向京兆府尹道:“陛下微服出行,体察民情,不想遇到了刺客,幸亏荣王经过,与陛下联手逐退了刺客。宋大人,京城在你的治下如此不太平,你可知罪?”   京兆府尹立即跪下,以头触地:“臣知罪,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陛下龙体关系国脉,陛下受伤之事,切记不可外传。此事全交在你的身上,速去安排仪馆与大夫,替陛下医治。”   京兆府尹连忙依令:“府衙就在不远处,请陛下与娘娘稍候片刻,轿子马上就来。”   “别。”风长天虚弱地靠在姜雍容身上,“爷实在是动不得了,就近医治就好。”   京兆府尹立即道:“是,臣这就为陛下清出一处民宅。”说着就在巷子里打量起来。   风长天道:“蠢才!这边着这么大火,你这是想烧死爷吗?”   姜雍容:“……”   其实军巡铺的人已经在救火,眼看就要灭下去了。   京兆府尹立即知罪,但近的不行,远的又走不动,他实在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这份差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雍容却大概知道了,吩咐道:“对面的小梁巷里有一间梁间酒铺,去那里就好。”然后问,“陛下觉得如何?”   风长天脑袋枕在她的肩上,眼睛半合:“唔,甚好。”   到了小梁巷,风长天虚弱地吩咐京兆府尹:“不要骚扰百姓,你们都不要过来,也不要让人知道爷在这里,更别提爷的身份。”   梁嫂和宋均原来还想去那边巷子里看个究竟,奈何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就被官兵们赶回来了,只能拐弯抹角问那些看见的人打听。   然后便打听出一堆诸如“好家伙,几十个人打一个人”、“那几十个人还会射箭,还带着刀”、“了不得啊”等等之类的消息。   梁嫂立即便脑补出“东窗事发宫里的人追拿阿容,幸好阿天及时赶到,以一抵几十,神勇无比”的画面。   这会儿听见动静,一开门,就见阿天半身是血,偎在阿容身上,她大吃一惊,带着宋均连忙来扶人。   然后就见一个官儿站在两人旁边,梁嫂分不清这服色是什么官儿,宋均却认得,立即行礼:“学生见过府尹大人。”   京兆府尹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户人家和皇帝是相熟的,心中暗想自己怎么没早发现呢,以后一定要跟这家人多多拉近关系,然后连忙便要伸手来扶宋均。   手伸到一半,风长天呻/吟了一声,京兆府尹立刻反应过来,将满面的笑容都冷了下来,伸出去的手尴尬而不失自然地收回来,“本官见此二人行迹颇为可疑,你们同此二人是什么关系?”   “亲戚!”梁嫂立即道,“这是我表弟,这是我表弟媳。”说着还指着风长天的鼻子骂,“你又跑出去惹事儿是吧?看我回去不教训你!这么大个人了,事事还不让人省心!”   她骂一句,京兆府尹脸上的肉就要抖一下。我的娘,你知道你骂的是谁么?   偏偏风长天还给骂得一脸服气的样子,虚弱地道:“姐,别骂了,娘子已经教训过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着脑袋还在姜雍容肩上蹭了蹭,“娘子你说是不是?”   “……”姜雍容,“……是。” 第32章 . 拜堂 扶我起来,我还能拜   梁嫂打发宋均去请大夫, 宋均刚出门,转眼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三名大夫。   梁嫂:“……这么快?!”   宋均道:“大夫们刚好来买酒。”   大夫们道:“是是是, 听闻贵号的酒不错,我们要买些回去泡药酒。”   梁嫂一怔:“亲自来买?还提着药箱?”   大夫们丝毫不见慌乱, 道:“我们方才去一位大人府上汇诊,正好顺路过来。”   “哎哟, 疼……”那边风长天坐在榻上, 整个人挨在姜雍容身上, 哼哼唧唧。   梁嫂立即道:“还请几位给我这弟弟看看伤,要什么酒,我这就打上。”   大夫们随手说了酒名, 梁嫂立即去了。   这里大夫们过来看伤,年纪最长的那名大夫道:“先卸甲吧。”说着便要动手。   “咳咳咳。”风长天低咳。   三名大夫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们皆得过京兆府尹的吩咐,务必要照料好这位爷,一切要顺着这位爷的意, 还向他们面授了一个小小机宜:“那位爷身边有位女子, 你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看她的脸色行事。”   于是这会儿风长天一咳, 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望向姜雍容。   姜雍容当然知道这位爷是什么意思, 开口问道:“妾身服侍老爷宽衣可好?”   “唔。”风长天半合着眼, “他们重手重脚,定然会弄疼了爷, 爷现在可是伤号。”说着,还教导姜雍容,“错了, 叫什么老爷,爷还没老呢,叫夫君。”   姜雍容:“……”   只是她虽送过二哥铠甲,却没有亲手穿戴过,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风长天的的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腰上,“这里有绊扣,解开。”   他的手上还带着血,骨节分明,手心温热,一直覆在她的手背上,直到她解开了绊扣也没有松开。   姜雍容努力克制自己,但脸上已经明显有点发烫,只能努力在声音上保持平静,“老爷。”她示意他松开。   “又错了啊娘子,”风长天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声音低沉,“是夫君。”   “……”姜雍容低声道,“别闹,好好治伤。”   这两个字听得风长天心里痒痒的,越发不肯松手了,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叫一声夫君,我就治。”   他的声音仿佛能直接从耳朵送进她心里去,姜雍容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不像话,她猛然收回身,直接退开几步,站在门边上。   风长天愣了愣:“你这是做什么?”   “伤是老爷的伤,治不治也是老爷的事,妾身不敢勉强老爷。”姜雍容低眉顺眼道。   离他远一些,她的脸总算没那么烫了,整个人也冷静了不少。   真可怕。离他越近,她便越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了。   “……”风长天痛心疾首,“你这是不管我了?”   姜雍容恭恭敬敬道:“老爷自有主张,妾身不敢过问。”   风长天恨恨捶床:“你给爷过来!”   姜雍容:“老爷治好了伤,妾身再过来侍候。”   风长天没办法,向大夫们道:“还不快给爷治?”   大夫们总算能动手了,六只手齐出,飞快替风长天卸下了甲,解下里面带血的玄衣,检视一下伤口。   风长天愤愤地:“你们见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这颗心莫非是铁打的么?爷都伤成这样了!你们凭良心说,爷伤得重不重?”   大夫们:“重重重。”   这倒不是附和。一般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早就瘫在床上了,哪里还有力气调戏人?   不过伤重归重,好在病人底子厚,中气足,那么治起来便不复杂。   三位大夫略商议了一下便制定了方略,一人负责一处伤口,先清洗,后上药,再包扎,三人都是京中小有名气的良医,处理起来一起呵成,十分迅速。   姜雍容,心中告诫自己非礼勿视,一直垂着眼睛。但偶尔大夫们需要人拿药箱或递热手巾,她还是得上前帮忙。哪怕再怎么别着脸,视线还是难免有落在风长天身上的时候。   风长天袒着上身,正在由两名大夫分别替他裹肩头与后肩的伤口。   只扫了一眼,便发觉肩宽腰细,穿衣时看着劲瘦,脱了衣裳才觉他肌肉结实,在肌肤下一块块贲起,充满爆发力。   姜雍容的脸无法自抑地发红了。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看见男子的身体。   风长天的视线根本就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她的反应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咳。”他清了清嗓子,略略使了点劲,周身肌肉越发绷紧了。   两名大夫手上的动作停下,道:“这位爷,莫要使劲。”   风长天:“你们哪只眼睛看到爷使劲了?爷生来就就这样。”   “……”大夫:“若是没使劲,伤口怎么会崩开?”   风长天和姜雍容闻言同时往伤处望过去,果然见刚裹好的纱布上重新有鲜血渗了出来。   风长天无辜地眨了眨眼。   姜雍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道:“老爷身形矫健,是妾身生平仅见。等到养好了伤,老爷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风长天又觉着不大像人话了,他没大听明白,但雍容夸他矫健,他是明白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正要说话,姜雍容俯身拾起沾血的衣裳,“妾身去清洗。”   说着,转身便走了。   这边风长天张了张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   三名大夫都松了一口气。   若是治寻常病人,他们早就发话让姜雍容走了。   因为姜雍容走了,这位病人才能安生。   *   姜雍容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就没有洗过一件衣裳。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思仪洗衣服的流程,第一步先得去打水。   院子里有井水,井边也有一只木桶,木桶上拴着一只绳子,姜雍容研究了半日,试着将木桶放进井里。   木桶本身就有点重量,粗糙的麻绳磨得她掌心生疼,她使用全身的力气想把它拉上来,一低头,发上的簪子滑脱,直掉进了井里。   她的手一松,绳子差点儿从手里溜走。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替她将那桶水拎了起来。   那只手文雅修长,袍角还带着被烧焦的痕迹。   是林鸣。   “娘娘千金之躯,怎能操此贱役?让下人来做吧。”   姜雍容道:“这里有下人么?”   林鸣微微一笑:“娘娘在上,微臣在下。在娘娘面前,臣便是下人。”说着,真个挽起了袖子。   他对这里显然十分熟悉,熟门熟路找到了衣杵和皂角,就在井边把衣裳洗了,洗得又快又干净,还去屋檐底下取了晾衣夹子,将衣裳晾起来。   做这些时,他的动作不仅熟练,神情上还显出几分怀念之意。   羽林卫郎将官居五品,俸禄足以养得起一个小家,请个下人不在话下。但姜雍容想起来,林鸣的院子好像也没有下人,他好像已经很习惯做这些事情。   “陛下与娘娘皆是千金之躯,居此陋巷,实在是太不安全了。”林鸣道,“臣恳求娘娘劝陛下早日回宫,莫要再在此地逗留了。”   姜雍容看着他:“你是怕陛下在这里遇到危险,还是怕陛下给这里带来麻烦?”   林鸣道:“臣自然是一心为陛下着想——”   话未说完,就听身后屋子里传来一声大喝:“姓林的!”   。   然后姜雍容就见林鸣脸上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的脸色依然是清冷而平静的,但眸子却微微收缩了一下,刹那间仿佛绽放出极其强烈极其明显的感情,又在转瞬间被压制下去,恢复了常态,他转身,向着杀气腾腾走来的梁嫂施了一礼,“梁嫂好。”   “梁嫂”两个字,好像深深地激怒了梁嫂,又或者林鸣这个人本身就让梁嫂大受刺激,她怒道:“你可是五品大官,这么向我这个平头百姓见礼,我当不起!当初是谁说官民有别,要井水不犯河水的?还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你说话就当是放屁,放完就算吗?!”   林鸣的声音平静:“梁嫂莫要误会,我与那位羽林卫是旧识,听说他受伤了,所以过来探望。”   “探个屁!”梁嫂道,“他和我是一路的,攀不上你这根高枝,你给我走,快走!”一面说,一面顺手将那洗衣杵抄在了手里,扬起来就要赶人。   “姐姐!”宋均放下铺子里的活计跑过来,拦住梁嫂,“先生的房子被烧没了,是我邀先生过来的!”   “着火的是你的房子?”梁嫂愣了一下,一刹那间姜雍容清晰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怜惜与不忍,但下一瞬,她又笑了,“哈哈哈,这可真是老天有眼,报应!都是报应!”   林鸣仿佛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向姜雍容道:“老太妃一番苦心为二位打算,也望二位能照拂照拂太妃她老人家的后人。”   说完这一句,林鸣转身就走。   宋均忙拦住他:“先生!那边火才熄,你要住哪里?”   林鸣温言道:“小均放心,我可以去同僚处借住。”   宋均道:“可是你认床,别人家的床睡不惯的。”   林鸣:“……没事,那个毛病我已经改了。”   姜雍容看看林鸣,还看看梁嫂,开口道:“梁嫂,能否卖我一个薄面?让林大人去看看阿天?”   梁嫂瞪了林鸣半晌,“哼”了一声,扔下洗衣杵,转身便往风长天那间屋子里去。   林鸣还站在原地。   姜雍容道:“梁嫂已经在带路了,林大人还不去?”   *   几人还没进门,先遇见三位大夫从里面出来。   梁嫂先问风长天的伤势怎么样,大夫摇头道:“不好呢。唉,伤到这个程度,大罗真仙也难救了。有什么想吃的吃一些,想见的见一见,想了的心愿趁人还在,了一了吧。”   这话让梁嫂大吃一惊,林鸣也变了颜色,大家一起进去。   姜雍容的目光从三位大夫身上扫过,三位大夫也算是久经风霜,此时却觉得她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似的,有些招架不住,道:“夫人快进去吧,您夫君在等着您呢。唉,年纪轻轻,可惜了。”   “多谢几位大夫了。”姜雍容神情平静,声音稳定,“小均,替我送一送。”   屋内,风长天躺在被子里,无力地抬起眼睛,手伸向姜雍容:“雍容……”   姜雍容走过去,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我在。”   风长天颤声道:“我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能在临死之前,听你叫一声夫君……你能答应我么?”   梁嫂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泪花,呜呜咽咽道:“怎么会这样?我连吉服都准备好了,今天本来是你们拜堂的日子啊……”   风长天:“……”   大意了,忘了还有拜堂这回事。   “不妨事。”风长天坚强地道,“扶我起来,我还能拜。” 第33章 . 有孕 你们两个可真是天生一对   姜雍容脸上的神情柔和而平静, 俯下身。   风长天努力控制住脸部表情,以免露出太过开心的神色。   来了来了要来了!   姜雍容凑在他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声, 轻轻道:“陛下要是死了,从荣王那儿讹来的五百万两给谁花去?”   风长天:“……………………”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姜雍容把手递过来的时候,指尖好巧不巧, 正搭在他的脉门上。   风长天抬了抬头, 凑近她的耳朵, 低声道:“雍容,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有。   姜雍容在心里答。   ——不会做你的皇后。   她对医药卜筮只是略有涉及,懂些皮毛而已, 风长天的脉相虽然稳健,但略有缓滞,应是失血过多所致。   “你是真的不知道疼的么?”姜雍容忍不住道。   “这点疼算什么?”风长天顿时忘了自己“快要不行了”的设定,傲然道,“爷当初为了练成化鲲, 去钱塘江挡过大潮, 去西山扛过瀑布。我去,那才叫疼。”   姜雍容只在诗文里读到过钱塘大潮壮阔气势, 未能亲见, 西山银瀑却是就是京城的西郊, 是每年王公们必去的避暑之地。银瀑为西山十景之首,高达百尺, 冲击力之大,能让人尸骨无存。   姜雍容:“……”   ……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林鸣和梁嫂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虽然十分避嫌地一触即分,但是该交流到的内容都交流到了。   人没事。   这间屋子里他们两个着实有点多余。   姜雍容再抬眼时, 两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出去。林鸣走在前面,梁嫂走在后面,宋均刚好送了大夫回来,手里还拎着几包药,一见这架势,大约是以为梁嫂在赶林鸣走,顿时急了:“姐,先生真没地方去了,你这么赶他走,他能上哪儿去?我知道你气先生不理你,可先生从前帮过我们的忙,姐你就不能念一念吗?   姜雍容不知道宋均在太学的功课如何,单从这番话,当真是每个字都稳稳地踩中了梁嫂的痛点。   梁嫂顿时大怒:“我气什么气?人家理不理我是人家的事,跟我有半文钱关系?人家有没有地方去也是人家的事,同样跟没我关系!人家都没有说留下,你还要我上赶着不成?你还有空在这里指手划脚,书念了么?文章写了么?休沐就这一天,明儿就要去上课了,眼看就要旬考,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不待她骂完,林鸣已道:“不敢叨扰,在下告辞。”说着就要走。   从姜雍容的角度,只见梁嫂声音猛然顿住,眼圈儿微微红,但脸上仍是不在意的样子:“庙小容不下大佛,贱地容不住贵客,不送了!”   姜雍容在屋内轻声道:“陛下能不能让林大人留下?”   “哦。”风长天应着,扬声朝外道,“林大人,留下一起吃饭啊。”   外面林鸣的背影有点僵硬,但脚步还是停下了。   陛下的话是圣旨,他当然不能说不。   风长天问姜雍容:“干嘛留他下来?”   姜雍容答:“因为梁嫂想他留下来。”   “真的假的?”风长天狐疑地看看梁嫂,“我瞧着梁嫂好像不大乐意啊。”   果然,下一瞬,梁嫂便冷冷道:“阿天,莫要强人所难,我们这种人家岂是林大人待的地方?咱们还是识趣些,让林大人快些走吧。”   风长天道:“看,她果然不乐意。”   姜雍容一笑:“你不懂。”   她这一笑,嘴角只是轻轻上扬,但眸子里有微微的柔润光芒,像是春日里第一缕催开草木的春光。   这是风长天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轻松。   懂不懂的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雍容喜欢!   风长天立即扬声道:“好梁嫂,算我求你了,我跟林大人有要紧事商量,就留他一下如何?”   梁嫂正在气头上,掉过头来就道:“你都只剩半条命了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还把死啊死的挂嘴上,晦不晦气?哪个女人愿意守寡,难怪阿容不肯叫你夫君,就你这猪脑子也不知道——”   她的话没能说完,林鸣冲过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经常这样打打闹闹,他会捂她的嘴,她会敲他的头。那时春光明媚,春风柔软,天很蓝很蓝,黄莺叫得很好听很好听。   多久了?他们没有离得这样近过,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两个人都全然地顿住了,仿佛跌进了另一个时空幻境。   还是林鸣先反应过来,立马松开了手。   梁嫂觉得应该骂两句,却不知骂什么好,不骂吧,更觉得不对劲,干脆一跺脚,转身走了。   宋均在旁边笑吟吟地,朝她的背影道:“姐,做个暖锅子!先生最喜欢的!”   林鸣没有说话,手垂下,掩在了袖中。   但掌心那点温软,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林鸣脸红了。”风长天在屋内道。   姜雍容有点讶异,林鸣是背对着屋内的,他怎么看得见。   “这小子耳朵都红了,脸可不得红么!”风长天一脸鄙夷,十分瞧不上,“捂个嘴也能脸红,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过,他很快考虑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雍容,你当真是因为我说我快要死了,才不肯跟我拜堂的么?”风长天道,“我那是哄人的,就我这身子骨,不活个一百五十岁都对不起天下人。你放心大胆嫁过来吧,我绝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陛下,”姜雍容的手指轻轻在他唇上一点,“终有一天,陛下会明白,我不嫁陛下,是为了陛下好。”   这句话说完,姜雍容有点后悔了。   后悔那轻轻碰的一下。   她应该更冷淡更克制,而不应该去碰他。   可这一刻心中真是柔软啊。人与人的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单是看着梁嫂和林鸣,她好像也会觉得心动起来。   而风长天这样仰躺在床上,脸色较平时多了一点苍白,好像也减了一分锋芒,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好像可以随便捏一捏,欺负一下似的。   “!”姜雍容赶紧将这想法甩出脑海,寻了个借口“梁嫂在忙,我去替陛下熬药。”抽身便走。   风长天没有回答,没有挽留。   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好像整个人已经僵掉了。   她的指尖只是轻轻一触,一触即收,不会比蝶翼抚过花瓣更重。   但这轻轻一点,对于风长天来说却像是自天而降的封印,他的全部身心都顿住了,全身的感觉,只剩唇上那一点是生动的。   这感觉,就像跟第一次被她吻住时一模一样。   啊啊啊,吻她和被她吻,为什么感觉会这么不一样啊!   红晕涌上风长天的面颊,并且迅速扩散,不单是耳根,连脖子都快红了。   他“呼”地一下将被子扯过头顶。   *   暖锅子上大下小,上面是一口圆锅,下面是锅镗与底座。   锅镗里放着烧红了的炭,锅内码了一层又一层的肉与菜。姜雍容闻见了萝卜香,还有其他混合在一起的、分辨不出的香气。   一口暖炉子摆上桌,整个屋子仿佛都暖了起来。   梁嫂原说要给风长天把饭菜送到房里,被风长天拒绝了——坐在床上喝酒有个什么意思?   梁嫂大惊,病人喝什么酒!   风长天笑道:“你不知道,我的伤就要喝酒,酒喝得越大,伤好得越快。”   梁嫂望向姜雍容,姜雍容点了点头。   相处这么多天,她早就得出一个经验——千万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看待风长天,否则,要不被吓死,要不被气死。   梁嫂摆出了店里最好的酒,风长天喝了一口,大赞:“没想到京城还有这么带劲的酒,爷还以为京城的酒都跟蜜水似的。”   再吃暖锅,也是赞不绝口:“好好好,比御膳房的好吃多了!”   梁嫂被他夸得眉花眼笑:“这话说得好像你常吃御膳房似的!”   “那可不?”风长天道,“我们当羽林卫的,没事就去御膳房偷点吃的。”还拉了个同伙,“对吧林大人?”   林鸣不敢说不,也不想说是,但就这么一顿的功夫,梁嫂已经当成了默认,眼中便露出了“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林鸣”的神色。   宋均更是大奇:“原来先生也会偷吃的!”   林鸣:“……”   我不是,我没有。   姜雍容微微笑,挟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   豆腐炖得极其入味,入口柔滑、浑厚,带着无法言说的香气,热热的一口下去,五脏六腑好像都被熨妥帖了,舒服得想叹息。   她再想挟第二筷,风长天筷子比她更快一步,挟了块豆腐到她碗里。不知是此时灯火明亮,还是锅中的炉火明亮,抑或只是笑意明亮,姜雍容觉得他的眸子里仿佛含着星光,他含笑瞧着她:“这还是我头一回看你吃东西有胃口。”   姜雍容愣了一下。   确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上一回不用逼自己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手里的筷子不再沉重,食物入口也没有想吐,舌头终于尝出了食物的鲜味,而不再是一味地发苦。   “是梁嫂的手艺好。”姜雍容道。   “你们两个可真是天生一对,嘴都这么甜!”梁嫂笑眯眯,“阿天快快养好伤,趁早拜堂成亲,生个小宝宝。”   风长天一碗酒敬到了梁嫂面前:“借你吉言!”然后向姜雍容道,“咱们这么叨扰梁嫂,一起来敬梁嫂一杯?”   他的语气很正常,神情很放松,声音也一如平时,一切都很好,没有异样。   只是,眼中的笑意太浓,也太明显了。   明显得就像一个准备去安陷阱的猎人,或是一只准备去偷鸡的狐狸。   姜雍容:我拒绝。   她端起了茶杯。   风长天立马道:“哎哎哎,雍容你这可不行,梁嫂对咱们这么好,咱们怎么能以茶代酒呢?这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他说着就给姜雍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手里,“来,这是咱们的心意,得一口闷啊!”   姜雍容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上桌了。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想把她灌醉。   但若是再把自己喝醉撒酒疯,她就不姓姜。   “别闹。”她轻声道,“我现在不便喝酒。”   “雍容,不是我说你啊,你可太不像话了。”风长天说着,揽着她的肩,“梁嫂对咱们掏心掏肺,咱们怎么能连杯酒都不敬?一杯而已嘛,这酒甜丝丝的,跟漉梨浆似的,别说一杯了,就算喝上一壶都不会怎么样!”   姜雍容心说刚才是谁大赞这酒带劲来着?   梁嫂也笑道:“阿容别害羞,来,一起喝一杯,小均也满上!”   她故意没提林鸣,但眼角余光扫在了林鸣身上,看着林鸣斟满了酒杯,脸上笑意更浓了,“阿容,来。”   姜雍容道:“大家喝就好,我现在是真的不便。”   风长天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还想再搏一搏:“怎么不便了?要不要我替你瞧一瞧?”   “我,”姜雍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可能有孕了。”   “噗”,林鸣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风长天呆呆看着她。   她的神情温婉,长长睫毛微微轻闪着,看上去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   风长天:“……………………” 第34章 . 傅君 这种事情果然还要身体力行才对!……   梁嫂闻言, 立即将风长天塞过去的那杯酒端了,又将风长天和林鸣手里的端了,宋均手里的也没放过。   宋均:“姐, 我又没有身孕……”   “从今儿起咱家的饭桌上不能见酒,谁也不许喝!”梁嫂斩钉截铁道, “孕妇不能闻洒味。”   “……”姜雍容没想到梁嫂这般上心,道, “只是可能。”   “定然是有了, 难怪姑奶奶要想法子把你弄出来, 这要真是在宫里大了肚子生了孩子那还了得?”梁嫂越想越有道理,拿过姜雍容的碗,一面挟了满满的肉, 一面道,“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养,光吃豆腐怎么行?来,快吃。”   “……”姜雍容的人生里接受过许许多多的教导, 但此时此刻, 拨开层层的礼仪闺训,回到童年的最初, 只有鲁嬷嬷教的那句震耳发瞆——小孩子不可以撒谎, 撒谎是要倒大霉的!   姜雍容只得拿起了筷子。   梁嫂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慢上一点, 梁嫂就准备自己动手来喂。   后来姜雍容才知道,梁嫂刚嫁过来,丈夫便去世了, 梁嫂最大的心愿,便是有一个孩子。   就这样,姜雍容竟然把一碗肉吃完了。   看着空碗,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在宫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么一碗,放在宫中她三五天都吃不完。   眼看梁嫂拿起空碗又准备给她再来上一碗,姜雍容连忙道:“梁嫂,我饱了,有点困,想去歇着。”   宋均讶然:“吃饱了就睡?”   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子,“有身孕的人当然容易累容易困!”梁嫂说着便扶起姜雍容,“那间屋子原是给你们俩准备的,但你们现在不宜同房,我另外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去。”   梁嫂的一句话,落在姜雍容和风长天的耳朵里,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同房?!!!   姜雍容:什么?!还有这等事?(惊恐)   风长天:什么?!还有这等好事?!(大喜)   好在不管有什么安排,在姜雍容一句“有孕”面前都已成为过去。梁嫂一面说,一面就扶着姜雍容往外走。那小心翼翼的架势,让姜雍容直怀疑自己可能怀胎至少有八九个月,随时要临盆。   两人离席,桌上就剩了三个男人。   风长天还来不及从“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的失落中挣脱出来,心里头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他认真的、深深地思索了一下,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口问:“林鸣,你读的书多,我问你一件事。”   当着宋均,林鸣不敢口称“陛下”,只恭敬道:“您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风长天道:“人有没有可能亲一亲就怀孕?”   宋均正趁姐姐走开将自己那杯酒拿了回来,才喝了一口,一闻此言,“噗”一声,全喷出来了。   但这毫不影响另外两个男人的严肃,林鸣正襟危坐,肃容道:“据在下所知,基本无此可能。”   “如果是功法特殊呢?”风长天问,“比如说有的人练了某种功法,不能近女色,因此人也有点特殊,亲一亲就会让人有孕?”   林鸣十分肯定:“您多虑了。再特殊也是人,是人就无此可能。”   “……是这样么?”风长天看上去十分失望,抓起了酒坛子,“爷还以为是真的呢……”   宋均悄悄向林鸣道:“先生,这人莫不是受伤太重,把脑子搞傻了——”   话没说完,林鸣挟起一块大萝卜就堵上了他的嘴,“食不言,好好吃饭。”   那边,风长天咕嘟咕嘟仰头差不多喝下去小半坛酒,搁下酒坛时,已经重新振奋,眼睛发亮: “这种事情果然还要身体力行,亲自去干!”   宋均再次悄悄问林鸣:“先生,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鸣再给宋均挟了块大萝卜:“非礼勿听,好好吃饭。”   *   姜雍容向来眠浅,且有择席之症。   以前她一旦出门,后面要跟五六驾马车装行李,哪怕只是去一趟西山,也要将卧房内的寝具用具一并带去,基本还要专门带上同样的鲜花插瓶。   所以这次她是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还将那幅傅知年的云龙图挂在了床前,打算好好看一看,这幅令先帝神魂颠倒的画作到底有什么妙处。   然而不知是不是那一碗肉的原因,她上床不久后便当真开始昏昏欲睡,待得再睁眼时,东方已经大明,窗上一片晴光,竟是睡了一个难得的整觉。   “笃笃”,门上被轻轻叩响。   姜雍容开了门,只见风长天一手拎着一只大铜壶热水,肩上还搭着一条细棉白布巾,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客倌,您的热水。”   姜雍容接过热水,欠身行礼:“多谢陛下。”   这是致谢,也是逐客,毕竟她尚未梳洗。   但风长天长腿一迈就过了门槛,一手托住她:“嘘,小心露馅。”   姜雍容只得直说了:“陛下,妾身要梳洗了。”   “唔唔,你洗吧,”风长天说着,还殷勤问道,“要我帮忙么?”   “……”姜雍容,“多谢,不用。”   梁家的客房布置得都差不多,一床一桌两椅一案,一道屏风。   风长天坐在椅子上,自自在在的摊手摊脚,自己屋子里的时候无甚感觉,一踏入这屋里,却觉得这屋子十分不赖,单是这么坐着,也觉出十二分的舒服。   瞧这些桌椅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多么清爽,床上的青布帘子颜色多么大方,还有那床和他床上花色同样的棉被都显得十分柔软十分可爱起来。   再深深呼吸一口,唔!连空气仿佛都有一丝与众不同的芬芳。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一顿。   屏风内,姜雍容洗净了脸,正在拧布巾的时候,听得风长天问:“雍容,这傅知年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看来是看到那幅画了。   “傅知年是扬州人,丁丑年中进士,同年殿前被点为状元。”姜雍容道,“他小先帝一岁,品貌风采俱佳。傅贵妃是他亲生胞妹,与他有五分相像。”   风长天入宫之时,正是先帝与傅贵妃殉之日,他没见过傅贵妃。不过想来能让先帝将姜雍容这样的绝世美人置于不顾,一心专宠,傅贵妃的美貌可想而知。   “看来是个小白脸啊。”他下判断。   姜雍容走过来,“傅知年以状元之身允探花之职,那一日京城所有人家的大门敞开,都盼他能来家中采花。”   “采花,嘿嘿。”风长天勾起半边嘴角笑了笑,“结果他采的却是林鸣这一朵。”   姜雍容觉得他笑得有几分诡异,但又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风长天咳了一声,问道:“我那七哥既然这么看中他,怎么后来又杀了他?我还听说他百罪并罚,这人也是有能耐啊,一百样罪行,他是怎么犯下的?”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道:“新法。”   让傅知年以一已之力犯下上百种罪行的,正是他一力推行的新法。   新法全名为《安庆法》,推行之际,先帝特意为它改元为安庆。这部新法显然寄托着先帝诸多美好又宏大的愿望,但实行不到两年便告废除,   新法分为农法、兵法、市法、士法,基本涵盖了大央上下各个层面,每一法又有具体细分,比如农法中有田法、水法、役法、赋法,兵法中又分将法、甲法、马法、器法及监法……每一法下又有细分,其细致周全,是姜雍容生平仅见。   据说新法及其论述一度堆满永晴斋三四间屋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卒贩夫,嘴里讨论的全是它。   姜雍容那个时候才十三岁,豆蔻年华,待字闺中。她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新法,以她当时的眼光看来,觉得此法大有一革天下气象之势。   但父亲看到后只说了一句话:“阿容,这东西狗屁不如,莫要浪费你的时间。”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说粗话,可见父亲对它的厌恶之深。   那段时间父亲和其它大臣一样,每天天一亮就上朝,天色黑透也不还家,即使回来了也是同着几个走得极近的大臣在书房彻夜商谈,并且关上了门,再没有让她去煮茶旁听。   不单是父亲,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反对新法。   他们看到新法就如同看到洪水猛水一般,每天都有雪片一样的折子飞出御书房,弹劾傅知年和他的新法祸国殃民,弄得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先帝置若罔闻,赋予傅知年生杀予夺之大权,新法雷厉风行,在天下各处开始实施。   父亲不爱在她面前提新法,但她对这新法又着实颇为好奇,好在二哥会时常告诉她一些关于新法的事,于是她隐约嗅出一点真相——要行新法的并非傅知年,而是先帝。   先帝是傅知年的盾,而傅知年是先帝的矛。   那一两年,傅知年名满天下。   穷乡僻壤的山民们,也许不知道风氏的皇帝,也不知道姜家的丞相,但一定知道傅公爷。   新法颁行的第一年,国库增了一倍收入,皇帝大喜,在傅知年回京的时候用半副皇帝的仪仗迎接,封傅知年为一等公爵,世袭罔袭,永世恩宠。   那是傅知年人生当中的最高峰。   人们甚至猜测他会让傅家成为第二个姜家。   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住了,视线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还来不及挽起,直垂膝下,风长天的手握着一缕,一时在指掌间把玩,一时又将五指成梳,替她梳开。   是到姜雍容停了下来,风长天才发觉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咳,爷可没有在玩,爷是打算替你挽个头发,爷挽发的手艺你还记得吧,很过得去对不对?”   姜雍容:……想不记得都不行。   “妾身自己来就好。”   “怎地?看不上爷的手艺?”   姜雍容:“……”   想看上确实很难。   风长天找到姜雍容的发簪,一面正儿八经挽头发,一面问:“那后来呢?他那么威风,怎么还落得那么个下场?” 第35章 . 百罪 来,给爷抱一抱就好了   新法为国库带来了丰盈的财富, 却在百姓当中激起了极大的反抗,有些人家为逃避兵役赋税甚至宁愿自断一臂。   各地也出现了数次声势颇大的匪乱,虽然官府立即带兵平息了, 但一查问,所谓匪徒, 竟多是交不起新法赋税的百姓被逼作乱。   弹劾的奏章再度密集飞往御书房,先帝还是像从前那样不为所动。   只是这一次姜原准备的并非单单只是奏折, 他将各地因新法受害的百姓全都带上了大殿。奏折上的白字黑字, 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血淋淋的伤口,有一家三代只剩妇人,她们抬着祖孙三代的棺木上殿, 哭声动天。   姜原呈上的奏章,在后来被称为“十过百罪书”。在奏章里,姜原历数了傅知年十大过,一百零五条罪刑,最后跪下, 奏请先帝:“此獠罪当凌迟, 请陛下为大央为万民除去此害!”   那一天是月初的大朝会,所有具备上殿朝见资格的人都在, 无论是宗室还是朝臣, 无论是风氏保皇一派还是姜氏一党, 哪怕是一直站在皇帝这边的文林,全都跪下了。   “你一定没有看过乾正殿上全跪满了, 没有一个人站着,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声如洪钟, 震慑天地。”   二哥姜安城下朝之后,回来这样跟姜雍容描述。   姜雍容当然没有看过那样景象。也许正是因为未能亲身经历,所以她没办法像二哥那样因为匡扶了国家大义而精神焕发,只是隐隐地觉得,所有的人用最谦卑的姿势跪在面前,目的却是为了阻止先帝的意志,对于先帝来说,其实很绝望吧?   先帝罢朝三日,三日后,下了一道圣旨。   判傅知年百罪并罚,凌迟处死。   行刑那一日,父亲带姜雍容去了刑场。   “女孩子家本不应该看这样的场面,但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未来的皇后,以后的你还要去见更大的风浪,看更多的厮杀,所以,就从这里开始吧。”   父亲看着刑场上的人,声音与表情都十分和悦,像是欣赏着某一幅名家之作,“看吧,这是老虎的最后一根尖牙,为父替你拔除了,你将会顺利登上后座,为姜家诞下大央未来的储君。”   姜雍容记得那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天下地上都蒸腾出郁郁的热汽,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虽然马车里置有冰块降温,她的额头还是冒出了汗。   围观的百姓仿佛形成了人山与人海,他们瞪着刑场上的人咬牙切齿:   “杀了他!”   “快杀!”   “快动手啊!”   极刑一般要选在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候施行,借天地至刚至烈的阳气震慑阴魂,刽子手在等午时,监审官在等午时。   天地被晒得发白,刑架上绑着的那个人一身囚衣仿佛也是发白,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从姜雍容的角度,只看见一截尖削的下巴,白皙如玉。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傅知年。   第一次是在傅知年被半副皇帝仪仗迎进京城的时候。   其实她想看的是先帝。据姜安城的消息,先帝会亲自去迎接傅知年。   可当她跟着二哥上了城墙,却发现来的只有仪仗。   傅知年当时坐在轿中,仪仗到来,他下轿行礼,叩谢皇恩。   就在他掀起轿帘的那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周围女孩子们的抽气声。   那一刻姜雍容总算明白了当初那个原定的探花郎为什么会自惭形秽。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气质,那一身位极人臣的紫袍不单没有给他添上任何一丝富贵气,反而让他显得越发出尘。   “静如秋月,皎若晨星”,这八字是文林所赠,用在傅知年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而这时傅知年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那种奇异静谧的气质居然没有消失,天地如同洪炉,可只要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心头清凉起来。   “父亲,”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定要杀死他么?把他关着行不行?”   “对,一定要杀死,而且要用最最痛苦的法子杀死,这样,那些想效仿他的人才会引以为戒。”姜原道,“杀死一个傅知年,等于杀死无数个傅知年。这个道理阿容你懂么?”   姜雍容不懂。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有点害怕。   太阳一点一点移到当中,午时了。   行刑开始。   姜雍容下意识别过脸,下巴被姜原捏住,姜原迫使她的脸对着刑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然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就像在书房里教导她那些宫廷规则朝中人事:“看好了,阿容。这是你的功课,可偷懒不得。”   姜雍容不敢看,也不敢不看,她咬牙生生忍住一声已经到了咙头的尖叫,全身心都在抗拒即将入耳的哀嚎。   但是没有。   跟周遭沸腾的人海和嘈杂的人声比起来,刑场上异常安静。   他低着头,没有呼号也没有挣扎,静静地受刑。   只有迅速被染红的衣服,提醒人们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正在施行。   姜雍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容,不要任性。”姜原柔声道,“坐最高的位置,便要有最硬的心肠,最狠的手段。”   他捧着姜雍容的脸,声音轻柔,双手强硬,不允许她转头,“皇后的路可不止有鲜花着锦,还有无边业火啊。”   不,不,不……   姜雍容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事实上,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总是会梦到那一刻的场景。在梦里她无论往哪个方向逃,前方都是傅知年血染白衣受刑的一幕。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有马蹄声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那里望去,姜原也不例外。   姜雍容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嘴角微微冷笑,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这是父亲极怒时的征兆。   阳光耀眼,纵马而来的,是先帝。   他一脚踹翻了刽子手,连同监斩官在内,所有人齐齐跪了一地。   他要救傅知年么?   姜雍容忍不住想,心底最深处有这丝期盼,同时又因为自己竟然存着这种期盼而深深觉得对不起父亲。   先帝拔出了佩剑。   姜雍容一颗心提了起来,以为他要斩断绳索。   然而下一瞬,先帝的剑闪电般刺进了傅知年的心窝。   傅知年却微微抬起了头,对着先帝,下巴的线索微微敛开,那似乎是……一个笑容?   然后,他的头便永远垂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姜雍容完全呆住,全身发凉。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杀人。   “呵呵呵呵呵……”姜原的低笑声在马车里回荡,显得愉快极了,“倒是吓我一跳,还以为没能将他驯服。”   他含笑抚着她的头顶,“阿容,你可以准备好当皇后了。”   一切就如父亲所言,她很快成为了皇后,而傅知年和新法则被彻底抹去,最后,只剩这一幅云龙图。   隔着五年多的时光,当时的惊心动魄都被岁月冲洗得发白,到了嘴里,只变成:“……傅知年变法失败,引动众怒民愤,百罪并罚,被先帝斩杀。”   这也是最官方最为大众所知的说法。   她的肩头忽然被风长天握住,风长天一点没费力就将她转了个圈,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认认真真地端详她:“雍容,你不高兴?”   姜雍容:“怎会?”   “唔,不是不高兴。”风长天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然后道,“是有点难过。”   “这就更加不会了……”   姜雍容刚说到这里,整个人便被他带进了怀里,他稳稳地、满满当当地抱着她,“不高兴也罢,难过也罢,来,给爷抱一抱就好了。”   姜雍容想抗拒,但终究还是没有。一来因为他力气大,二来她也不敢太过挣扎免得牵动他的伤口,三来……他这次终于没有穿铠甲,身上不知道是梁嫂从哪里翻出来一件蓝色棉袍,袖口短了一截,肩膀更是紧绷,结实的胸膛好像要从襟口里绽出来。他周身的热力透过棉袍,棉袍暖极了,也舒服极了。   且像是才晒过,透着一股阳光的清香。   风长天的胸膛忽然微微震动,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满意与笑意:“雍容,爷是不是真的很香?”   姜雍容:“……”   又来。   “你这脸上的表情,就跟那晚拉着我不肯松手时一样。”风长天的声音喜滋滋的,“我还以为是铠甲香,原来不是,原来香的是爷自己,哈哈哈哈哈,这下不用穿铠甲睡觉了!”   姜雍容无言以对。   她实在想不起自己闹醉的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时真说他香,一定是指他铠甲上沾染的腊梅香。   一定是的!   “陛下抱够了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没。”   姜雍容叹了口气:“陛下,妾身的头发还没有挽好。”   “哦哦!”风长天嘴里答应着,但软玉温香满怀,全身心都舍不得放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继续替她挽发,战斗半天,在镜前留一个歪歪斜斜的发髻。   自己看了看,首先对自己提出了表扬:“嗯,比上次的还要好!”   人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拆台咋地?姜雍容只得顺着他道:“确实如此。”   跟着起身去收了那幅云龙图:“此画对妾身来说只不过一时好奇而已,对林大人却是贵重之物,陛下还是还给林大人吧。”   风长天接过来,正要卷起来的时候,“咦”了一声,“这里有两条龙,为什么只有一条龙尾?四只爪子?”   姜雍容道:“名为云龙,自然是云间之龙。正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定然是被云掩住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   一直以来人们都是这样解读这幅画的。   她也不例外。   但风长天的话给了她另一种思路,如果云雾只是障眼法,云后根本没有另外四只龙爪和龙尾,这画上,是不是只有一条龙?   “一条龙,却有两个龙头,着实奇怪。”风长端详半天,点头赞许,“看来这个傅知年当官虽然不行,画画倒是很在行,能画别人没画过的东西。”   他说完,忽然发现姜雍容怔在当地,脸色发白。   他一愣:“雍容,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姜雍容回过神来,心头兀自狂跳。   一龙二首。   一国二主。   原来这幅让先帝一眼看中钦点傅知年为状元的画,说的是这个意思。   “阿容啊,起了么?”梁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梁嫂笑吟吟道:“天冷,你是有身子的人,万一冷着就不好了,今后就在屋里吃吧。”   姜雍容连忙接过来,一面道谢,一面略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早些跟梁嫂解释清楚得好。   “哎哟我的娘,阿容你怎么挽这么个发髻,哪怕是鸡爪子挽的也比这强些!”梁嫂一面说,一面上前,“我替你好好梳个头,保管比宫里那些娘娘还好看!”   不——   风长天伸出手,还是晚了一步。梁嫂已经拔下姜雍容的发簪,姜雍容的头发如缎子般散开,重新披了一身。   风长天单手捂脸,痛心疾首。   他好不容易才挽好的……   “是我疏忽了,你是从宫里出来的,想来都是由人侍候惯了,哪里会自己挽头发?”梁嫂的手与口角一样麻利,转眼便给姜雍容梳好了发髻,朝镜子道,“瞧,这才配得阿容你嘛。方才那个是什么玩意儿,走出去还要吓着人。”   然后还征求风长天的意见,“阿天你说是不是?”   风长天:“……………………”   不是!   当然不是!   坚决不是! 第36章 . 舅哥 我倒是不想挂怀,可是忍不住。……   清粥小菜摆上桌, 风长天拉过一只凳子就要坐下,梁嫂道:“去去,上外面吃去, 这是专门给阿容做的。”   然后就把风长天连推带搡弄出去了。   姜雍容:“……”   姐你知道你推的是什么人吗?   梁嫂不单把风长天轰走了,还把门关上。   姜雍容知道她定然是有话要说, 也不急着动筷。果然略聊了几句闲天之后,梁嫂问:“阿容, 你家阿天在羽林卫是个什么官职?是不是林鸣的上司?”   姜雍容心道:不单是上司, 且还是最最顶头的那一个。   “是略高一个品阶。”姜雍容答。   “只高一阶?”梁嫂狐疑, “你家阿天让他留他就留了,我从来没有见他那么听话过。”   姜雍容只好道:“好像是欠过阿天人情。”   这么说梁嫂便信了,顿了顿, 又问:“林鸣在宫里,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倒不曾听说。”姜雍容有点讶异,“为什么这样问?”   梁嫂的脸红了红,她本来就生得娇媚,这一红脸, 当真是娇艳欲滴, 她索性豁出去:“我也不怕阿容你笑话,我虽恨他恨得牙痒痒, 但也是前世的冤孽, 不管他怎么冷着脸, 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么个人。”   当梁嫂还未嫁到小梁巷的时候,叫宋颜。   宋家与梁家父辈交好, 自小定了娃娃亲,宋颜的未婚夫向来体弱,完婚之后还来不及圆房, 便一命呜呼。当时街头巷尾的人都说宋颜克夫,还是梁家长辈一力护持。   后来长辈去世,宋颜独力支撑起酒铺,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林鸣。   那个时候傅知年尚未有那场惊世骇俗的探花,林鸣家道中落,就在巷口卖文为生,十分清寒。宋颜总觉得凭他那单薄的身子很可能随时都会倒毙街头,因此时不时会给他一张热饼,一壶小酒。   但林鸣从来没有收下过。她每一次给他的东西,他都原样放回酒铺门口。   后来林鸣的文章被送到先帝面前,得了先帝青目,入了太学,宋颜便想着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巷口会突然多出一具尸首了,事情就丢开了手。   可从那个时候起,林鸣却是下了学就往酒铺跑。   他前途无量,将来太学结业,出来就是官身,与之匹配的自然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宋颜不想耽误他,可无论她怎么给他冷脸,他都不以为意,后来还有同窗取笑,师长责骂,可他愣是听不进去,宋颜怎么都赶不走他。   后来傅知年倒台,林鸣跟着落难,他又开始疏远宋颜。   这回反而是宋颜上赶着陪他,无论他怎么冷言冷语都不放手。   他的第三次大起很快来临,就在这条巷子里,先帝遇到刺客,林鸣有救驾之功,一朝飞上枝头,成为帝王近臣。   宋颜起先觉得自己是寡妇,这下两人身份悬殊,她不好高攀,心里想着是不是该断掉来往。可还没等她先断,林鸣比她干脆得多,索性再不登门了。   宋颜起先当然是十分不痛快,气也气过,骂也骂过。   可后来一想不对,林鸣并非是这样嫌贫爱富的人。而且这五年来,林鸣风头正盛,有多少人踏破门槛求亲,林鸣却是对谁都不假辞色,至今仍是一个人。   “他这个人怪得很,顺风顺水的时候,赶都赶不走,落魄落难了,拉都拉不来。这几年眼看着好像挺风光,但我怀疑他恐怕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愿连累我,所以才一直远着我。”宋颜道,“我曾经托姑奶奶打听过,姑奶奶说他在先帝跟前当差当得好得很,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阿天既是他的同僚,又是上司,你替我问一问阿天可好?”   姜雍容的思绪如闪电般在脑内飞蹿,宛如在云雾中去追寻东一鳞,西一爪,拼凑出某一个真相,口里道:“何不让阿天过来,直接问他呢?”   “快别,”宋颜道,“我要是直接问,阿天一定兜不住要去告诉他。他要是知道我是这么猜,万一不是,他不知还要怎么笑话我呢。我特地隔着一层来问你,是要你叮嘱阿天别说出去。我看得出来,他听你的。”   最后一句,让姜雍容原本清明迅疾的思路顿了一下。她感觉到脸上微微作热,含糊着点头答应。   门在此时忽然被叩响。   宋颜微微一笑:“才隔这么一会子,他就又要来找你了。”   说着便去开门,姜雍容望过去,视线顿住了。   门开处,门外站着的人长身玉立,英挺而儒雅,不是风长天,而是姜安城。   “二哥?”   姜雍容微微讶异。然而一想便明白了,京兆府尹怎么可能瞒得过姜家?父亲只怕昨天就收到了消息,特意放她和风长天在外头过了一夜,今早才派姜安城来找人。   这两天的时光是生命中的一场意外,到此为止了。   她起身,向宋颜道:“这两日多有叨扰,我来日必将酬谢。现在家人来接,我该走了。”   宋颜有点讶异地看着她,仿佛是一个转眼的功夫,她身上涌现一股端雅凝重之气,看上去像是立于高高的云端,和方才那个同自己聊天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宋颜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才是真正的阿容。   姜安城一抬手,身后随从捧上一只匣子,姜安城道:“舍妹多承夫人照拂,这里是一点小小心意,聊表谢意。舍妹身份特殊,在此逗留之事,不欲为外界所知,还望夫人帮忙。”   他的神态与措辞都是文雅至极,匣子更是沉重无比,银子根本不是这么个重法。   兄妹俩没有再多说,便相携离去。宋颜看着两人的背影,急忙将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果然是灿然生光的一匣子金锭。   把整个梁家酒铺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我的娘,”宋颜咋舌,喃喃,“姑奶奶你到底是送了个什么人出来?”   *   “喂。”   姜雍容和姜安城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前头传来了风长天的声音。他手里还抱着一只巨大的酒缸,正在帮宋均搬酒,此时搁下酒缸走过来,“阿城,你这是要把爷的女人带去哪儿?”   姜安城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陛下,舍妹前日失踪,把宫里闹了个人仰马翻,如今须得在姜家混两天,对外只说回了姜家,然后再回宫去。”   风长天点头:“行,我跟你们一道去。”   姜安城道:“臣说实话,虽然父亲反对,但臣以舍妹的幸福为先。只要是陛下诚心想娶,只要是舍妹愿意,臣一定鼎力相助。只是凡事总需要名正言顺,哪怕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让舍妹这样没名没份不清不白地跟着陛下。”   他说话里神情有了一丝严厉之色,这可是风长天从来没看到过的,风长天叫屈:“二哥,你帮我劝劝雍容,只要她点头,我立马明媒正娶,立她为后。”   “妾身说过很多遍了,妾身感激陛下的抬爱,但妾身是先帝的皇后,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姜雍容垂着眼睛,“陛下保重,妾身告辞。”   风长天觉得姜雍容变了。   不再像这两天里暖暖的软软的样子,好像又变成了最初在清凉殿里冷冰冰的模样。   但即使是冷冰冰的,雍容也是这样动人啊。   他上前一步,问:“什么时候回宫?”   姜雍容道:“说不准。陛下勿须挂怀。”   风长天道:“我倒是不想挂怀,可是忍不住。”   这话姜雍容没法儿接,姜安城在旁边一看不妙,妹妹的颊边竟微微泛红。   姜安城当场呆住。   妹妹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为了旁人的一句话脸红。   她的肤色本来就白,一泛红便格外明显,直如雪地里绽出的一朵红梅。   风长天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又开始痒痒的,再凑近一步,低声道:“那,雍容你是不是也会挂着我?”   姜雍容不能再跟他说下去,赶紧曲膝低头,深施一礼,转身就走。   风长天还想拉住她,姜安城伸出一条胳膊,虚挡住他:“陛下已经两天没有露面了,早朝也没上,再这么下去,大臣们找上门,丰公公只怕就守不住隆德殿了。陛下也请快些回宫吧。”   说完,躬身行礼,追上姜雍容。   马车就停在门口,上车之前,姜雍容最后一次环顾这一所小院。在她所见过的庭院中,这一间无疑是最狭小最简陋的,既没有像样的花木,也没有别致的陈设,昨天下了一夜的雪,院中白茫茫一片,风长天站在院子里朝她用力挥手:“雍容,在家玩玩就回宫啊,我在宫里等着你!”   他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眼睛比此时的阳光还要明亮。   姜雍容却不敢多看,转身进了马车。   宋均在铺子整理好了酒架,出来就见马车驶走,道:“阿容姐姐走了?”   “嗯,我家雍容走了,我也得走了。”风长天拍拍宋均的肩,“帮我跟你姐说一声,那身吉服留着,爷回头用!”   他走出酒铺大门才发现一个问题。   功夫没了,不能飞檐走壁,身上又没有半文钱,只能靠脚走回宫。   “等等!”他拔足狂奔,去追前面那辆马车,“雍容,等等!”   马车里的姜安城听得声音,正要吩咐停车,姜雍容先他一步开口:“快些,再快些。”   姜家用来拉车的马都是北狄的高头大马,四匹马分作前后两排,车夫一鞭子下去,马儿们甩开四蹄,奔起来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很快便将风长天甩在了后面。   风长天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那马车绝尘而去,扶墙喘气:“呼,爷就是想蹭个马车,跑那么快干嘛!”   “陛下,要用马车么?”   身边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风长天抬头一看,好家伙,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京兆府尹从车上跳下来,行礼道,“陛下请上车。”   风长天大喜:“好,你这个官儿好得很!”   能得皇帝一声夸奖,京兆府尹不由一阵激动,连忙趁机请罪:“臣请陛下恕罪,臣实在拦不住小姜大人……”   风长天当然不会怪罪。   那可是他二舅哥,天大地大,舅哥最大,谁拦得住?   他一回隆德殿,小丰子就差没有热泪盈眶跪下来磕头,“陛下,您可算回来了!文大人都过来三回了!小人差点儿就扛不住了!”   “知道知道,赏你赏你。”风长天往榻上一坐,先命取衣裳,这件袍子太小,紧紧箍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小丰子连忙捧了衣裳来,然后又捧着换下来的这件准备拿下去,风长天忽然道:“慢着。”将那件衣裳拿了回来,想了想,道:“挂起来。”   “挂哪儿?”   “床头吧。”   小丰子时常接收到奇怪的指令,如今已经是很有经验了,十分从容地依令挂上。   风长天端详着那件袍子,想着将姜雍容抱在怀里的时候,姜雍容的脸便贴在这件衣裳的襟口上。她的脸才洗过,犹带着一层湿润的光泽,额前的发丝也有些漉湿,便显得分外漆黑……   他向小丰子招了招手:“过来。”   小丰子依令上前。   “转身。”   小丰子依令转身。   风长天看了看,道:“虽然不能比,但也凑合了,就拿你练练手吧。”   这话没头没脑,小丰子不解何意,正想开口问一问,只觉得头上一松,风长天把他的帽子摘了。   小丰子:“!”   紧跟着,发簪被抽去,发丝散落下来。   小丰子:“!!!!!!!!”   “陛、陛下……”小丰子的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您您要干什么?” 第37章 . 图谋 拿刀这种活儿不适合你   姜家的马车一直出了城。   姜安城原先不解, 道:“父亲还在家里等你。”   姜雍容反问他:“二哥,今日十几了?”   “十三了……”姜安城答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后天便是十五了。”姜雍容轻声道, “每年十五前后我会离宫去祭拜母亲与大哥。比起回姜家,去落霞庵更名正言顺, 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落霞庵在西郊,就在离西山不远的一片山野中。   这一带都是姜家的祭祀田产, 有良田, 有山地, 置有庄子,还建了一庵一庙,供族人停灵祭祀之用。   庄上的人都知道姜雍容多年的习惯, 这几日便已经像往年一样备妥了接待之处,这会儿姜雍容来,色色都是齐全的。   庵堂里供着姜雍容与姜安城生母姚氏的牌位。   历来姜家家主都得尚主,但姜原与姚氏私订了终身,姜原立誓非姚氏不娶, 再加上姚氏亦是世家大族, 其父姚远时任户部尚书,掌国之财脉, 皇帝终究没能拆散这对鸳鸯, 姜原与姚氏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成婚的第二年, 长子姜越城出世。   身为姜家的长子嫡孙,姜越城满足了所有人对贵家子弟的幻想。他风姿出众, 天姿聪颖,博闻强记,文武双全, 正直善良,重情重义。   哪怕是再挑剔的长辈,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八年前的一场西山冬猎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马背,折断了颈项,立时毙命,年仅二十岁。   姜雍容永远记得八年前那个冬夜,她在睡前来给母亲问安,母亲已经卸了妆,拥被半坐。因怕她冷,母亲让她上床,她轻轻地靠在母亲肩上,感觉到母亲的温暖的体温,闻到母亲身上好味的百合香气,鲁嬷嬷将灯烛剔得更亮了一些,那些灯仿佛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将母亲的卧房照成一个明丽温柔的世界。   那是她一天当中唯一的清闲时刻,每天在睡前拉着母亲的手说说话,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服。   鲁嬷嬷还端来了两盅燕窝,一盅给母亲,一盅给她。   噩耗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来的。   姜雍容至今还记得母亲那时的神情。   母亲像是陡然间僵住了,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化为了石像,手里的那盅燕窝跌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茸毯,青白瓷碗落地无声,燕窝倾出来,仿佛被红茸毯吮吸了干净。   母亲是大家闺秀,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没有痛嚎,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然后泪水直流而下。   “更衣。”母亲吩咐,姜雍容听出母亲的声音在打颤,“去西山。”   那是姜雍容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十二岁的年纪尚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砰砰跳,有极大的不祥之感,她道:“母亲,我也去。”   母亲像是没听见,且明明吩咐了更衣,其实母亲根本没有等人服侍穿衣裳,直接下床,仅穿着里衣便要往外走。   是鲁嬷嬷一把抱住了母亲,低低地劝说着,一面又从侍女手上取了衣裳往母亲身上套,母亲方捂住了脸,从喉咙里发出低低地一声喊,喊得极压抑极压抑,像是一声已经用尽了肺腑里所有的气息。   鲁嬷嬷替母亲裹得严严实实,车也备妥了,正要扶母亲上车,姜雍容追过去,哭道:“母亲,我也要去看大哥。”   鲁嬷嬷道:“小小孩子不要添乱,快回去睡觉。”说着便吩咐人带她回房。   母亲伸出手,将姜雍容搂进了怀里:“我的阿容,你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等我回来知道么?”   姜雍容不愿松开母亲,但她克制住了,缓缓收回手,仰脸看着母亲,点点头。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母亲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西山见到大哥的尸首之后,母亲伤心过度,药石无医,在大哥离世之后的第三天,撒手人寰。   短短三天之内,姜雍容和姜安城失去了母亲和大哥,姜原失去了妻子与长子,那个冬天对姜家来说异常漫长,异常寒冷。   “哥,你和母亲可还好么?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最疼你,以至于竟随你而去,你在那边可要好好照顾母亲啊。”   姜安城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望着牌位,轻声道。   姜雍容守在火盆边,往火盆里一张一张烧纸钱,并庵中姑子们做好的纸元宝纸马纸衣等物。   生死相隔,活着的人好像也只有凭着这一点祭祀的心意,才能觉得自己和死去的人依然在一起。   姜安城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她一起烧纸钱,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母亲在就好了,一定能劝住父亲,让你嫁给陛下。”   姜雍容只瞧着盆中的火吞噬又一张纸钱,没说话。   姜安城劝她:“声名与尊荣都是身外物,你为先帝守节,是有好名声了,可那有什么用?与其在清凉殿里孤独终老,不如应了陛下。我从西疆和陛下一路同行,知道陛下的为人,他跟咱们京里这些人不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心的。他说想娶你,是真的想娶你……”   姜雍容抬眼看着姜安城,目光异常柔和。   什么都不知道,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二哥,”她打断他的话,“我想离开京城。”   这话若是在几个月前说,姜安城一定是十分欢喜,但这会儿说,姜安城却有点失望:“阿容,你是铁了心不肯嫁给陛下?”   “对。”姜雍容道,“我一向是父亲最听话的女儿,不是么?”   姜安城叹了口气。姜雍容的性子他最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旁人劝不了,想改主意的时候也不用旁人劝。   “也好。”他道,“不管嫁还是不嫁,总比守在清凉殿慢慢等死的强。你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   天下很大,她二十年来只居于京城一隅,京城之中,又只在姜家与皇家之间来回,所见的天地实在太小太小了。   她忽然有点怀念小梁巷那所院子。   单只是京城那般不起眼的小巷中,都有那样丰足的人间烟火,而天下那么大,一定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事,更多更多的风景。   “江南可好?”姜安城道,“我送你回扬州老宅,那里风轻水软,过了冬就开春,春光能甲天下,哪里都比不上。”   姜雍容道:“除了扬州。”   “不想回老宅,怕被那边的长辈拘束?”   姜雍容摇头,轻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希望那里没有姜家,也没有风家。”   姜安城怔了一怔,想想这五年来姜雍容一直被夹在风姜两家之间所受的苦楚,心中有了深深的怜惜,“放心,我会为你安排。”   顿了顿,他道,“只是,你一个人……”   “对,我一个人,不需要其它任何人。”姜雍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头。   其实二哥不知道,就算她肯让荣王陪,荣王也走不了了。   五百万两银子的外债,荣王可能得还上一辈子。   *   姜安城身上的权职不轻,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走要回京。   姜雍容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让姜安城转呈。   折子上说自己年年到了这个时节便会出宫祭祀自己的母亲与长兄,只因这次走得突然,宫人不知情,以至于闹得阖宫皆知,惊动了众人,心中着实难安,请陛下降罪云云。   降罪当然是不可能降罪的,这封折子只不过是用来堵某些人的嘴,让他们嚼不了舌根。   忌日过后,姜雍容又再住了一日,方准备回宫。   这日清早,她刚上马车,姜安城便带着一队府兵疾驰而来,在门前勒住缰绳,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吧,我送你回宫。”   姜雍容讶异:“二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得闲了?”   “这是父亲的意思。”姜安城微微笑道,“父亲着实关心你,说你身边没什么人,怕路上不安全。”   姜雍容心说自己可不是头一回来祭祀,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身边没什么人?   不过父亲从来不做无谓之事,他说路上不安全,恐怕真的会不安全。   果然,姜安城随即压低嗓子道:“最近几日文林府上是车马不断,只怕是在密谋什么事情。路上有我在,你不必担心,在宫内自己要多留几个心眼,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让人找我。”   姜雍容一怔。   文林和他的保皇党,难道要对她不利?   直接杀了她确实可以断了风长天的念想,但文林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简单粗暴了?   “文大人不至于吧?”姜雍容道。   姜安城道:“人心难测,小心驶得万年船。”   姜安城本身是文武双全,带来的府兵又都是百里挑一,有这样一队人保护,姜雍容觉得,若文林真的派人来刺杀她,那只能证明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   果然,马车无惊无险入了城,又平平安安驶到了朱雀大街,再往前就是宫城庆华门,入了宫城,文林的手就算再长也伸不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开道的府兵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翻身下马,奔到姜安城身边。   姜安城一路都警觉非常,此时手已经按上了剑柄,沉声问:“怎么回事?”   府兵道:“有人拦路。”   朱雀大街乃是百官上朝必经之路,身怀冤屈走投无路的百姓当街拦轿申冤,也算是朱雀大街一景。姜安城松了剑柄,“派两人送去京兆府便好。”   府兵迟疑一下:“不是告状,好像是太学的苏大人。”   姜安城眉头一皱,立即打马上前。   姜雍容在马车内掀开一线车帘,从重重保护在马车前的府兵肩头,看到了前方道路上跪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太学祭酒苏子珩大人。   苏子珩是本朝有名的大儒,声名虽不如文林,但也相差不远。他身为祭酒,桃李满天下,泰半官员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老师”,在文人与士子当中极具号召力。   原本已经是行将致仕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通体的纯素,跪在半街,地上铺着一幅卷轴,他正在挥笔疾书。   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在他的周围早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姜安城花了点力气才将百姓们赶开。   姜雍容在马车上看不清苏子珩写了什么,只看见姜安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把抽起了那幅卷轴:“苏大人,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如此血口喷人?!”   “狐媚惑主,丧仪灭伦,秽乱宫廷,人神共愤!”苏子珩颤巍巍起身,指着马车,须发皆张,怒目而视,“姜氏!你但凡知一点廉耻,就该追随先帝于地下,以免得铸成两嫁兄弟二人的逆伦大错,上对不起先帝,下令你姜家祖先蒙羞!”   姜雍容坐在马车内,静静地听着。   街上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车内。   ——“就是这女人么?”   ——“啧啧,嫁了哥哥又嫁弟弟,真是好不要脸。”   ——“就是,就是乡下种地的人家也干不出这种事,简直无耻至极。”   ——“你们知道么?她就是姜雍容!”   ——“咦?那个姜雍容?”   ——“世上还有两个姜雍容不成?”   ——“从前还说她是什么天下第一才女,天下第一美人,还说她贤良得紧,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难怪先帝那么多年碰都不碰她一下!”   ——“可不是,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   ……   很久很久以前,姜雍容随母亲去西山避暑,车驾也是这样经过长街,车外的言论声也是这样涌进车内。   那个时候人们说的全是溢美之辞,望出去全是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她在心中暗暗起誓,将来一定要当一个贤良的皇后,让这些百姓永远都这么开开心心热热闹闹。   现在同样说这些话的,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些人?   他们是不是还记得,称她为第一才女、第一美人、未来贤后的,也是他们?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而借民之口,则等于借得了山川之利。   姜雍容仿佛感觉得到那些嘈杂的话夹杂的恶意,就像漆黑的潮水,汹涌而来,要将她淹没。   不愧是在朝堂上和父亲分庭抗礼了这么多年的文林。   杀人算什么本事?   诛心才能彻底毁掉一个人。   姜安城咬牙,在刀剑面前,苏子珩的衰败之躯根本不堪一击。可如果他真的动了手,姜家就彻底落了下风,他不能给敌人留下把柄,因此勉强缓和了脸色,郑重道:“苏大人齿德俱尊,一言一行俱是士林之表率,空口无凭,如此毁及一个弱女子的声名,苏大人就不怕将来受人唾骂么?”   “老朽之言,句句属实!”苏子珩说着,遥遥向马车内高声道,“娘娘,老臣最后一次谏言,求娘娘看在先帝的面上,莫要一错再错,贻笑天下!”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袖中翻出了一把寒光耀眼的匕首。   姜安城反应极快,立即拔剑。   可是,苏子珩手里的匕首并没有刺过来,而是刺向了苏子珩自己。   几乎是同时,马车内传出姜雍容的声音:“拦下他!”   不能让他死!   一旦苏子珩当街血谏,他加诸在她身上的骂名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姜安城此时已经明白过来——这就是文林一党真正的图谋,用一条人命将姜雍容打落地狱,让姜雍容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想夺下苏子珩手中的匕首,指尖却在距离匕首只有半寸的地方落了空。苏子珩脸上带着一丝飘忽的笑意,匕首狠狠刺向心口。   “不!”姜安城眼睛血红。   大功已成。   苏子珩欣慰地想。   只是这用尽全力的一刺,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剧痛,反而有一种钝钝的手感传来,仿佛刺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坚如铁石的硬物。   他缓缓低下头,就见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胸膛与匕首之间。   就在满街百姓的惊呼声里,这只手五指屈起,捏住了匕首,跟着微一用力,“啪”地一下,精钢打造的匕首断成了两截。   “老头,拿刀这种活儿不适合你。”一个声音懒洋洋在他耳畔响起,“你还是回去拿你的纸笔吧。” 第38章 . 回宫 雍容,我来接你啦   “陛、陛下!”   苏子珩浑身一颤, 腿一软,跪下了。   风长天大约是退朝后直接过来的,身上穿着九龙袍, 腰间束金玉雕龙玉带,头上戴着冠冕, 红缨紧紧勒在颔下,十二排旒玉珠因方才的动作而微微颤动激荡。   他的身形高大, 肩宽腰细腿长, 将一身织锦刺金绣团龙衮服穿出了十二万分威仪, 外加十二万分俊美,身姿挺拔,气势锋利, 在雪后初霁的天光下,他就像是天降神般辉煌耀目。   百姓们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但他手挡利刃,毫发无伤,且捏碎个匕首就跟捏碎个糕饼似的, 大伙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有点眼力见的看到龙袍, 自然知道是皇帝,那些向来爱求神问佛的, 则直接就把风长天当成了天神, 当下人群中就呼哗啦跪下了一大片。   姜安城同着风长天一路从西疆走到京城, 对这种场面十分有经验,立即扬声道:“吾皇陛下受命于天, 身赋神力,以安天下,永保万民!”   说着, 领着府兵齐齐下马,跪下齐礼。   这样一来,原本还有些迟疑的那一小撮人,也连忙跪下了。   整条朱雀大街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冬日的寒风无声过境,接连几日之后的初晴,屋顶的积雪白得耀眼,屋檐下的冰棱子闪烁着晶莹的光。天上地下,仿佛只有风长天一人独立,万物尽皆俯首。   姜雍容坐在车内,看着这一幕,觉得这应是可以被画师画下来、被史书记载下来的场景,可以永传后世。   风长天不动不语的时候,那身气势真的是锋利无匹,无可阻挡。   但问题是,他不可能不动,也不可能不语。   这会儿,他把手里那半截子匕首扔了,就在苏子珩面前毫无形象地蹲了下来,看上去像是街头任何一个蹲着晒太阳的闲散汉子:“老头,你多大了?”   姜雍容:“……”   画师什么的,史书什么的,是她想太多了。   苏子珩颤巍巍答:“臣今年七十有六。”   “才七十六?看着显老啊,我还以为八十六了呢。”风长天道,“那你知不知道雍容今年多大?”   苏子珩道:“姜氏丁卯年及笄封后,距今已有五年,当是二十岁。”   “你七十六岁,瞧这身子骨,怕也没有两年好活了。可雍容才二十岁,还有大好的光阴,随便便活个一百岁,也还有八十年。你真死在这里,把你这只值两年的命算在她的头上,让她用八十年的命来背这条人命债,你摸摸你的良心问问自己,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苏子珩道:“姜氏惑主,臣为了陛下,为了万民——”   “停停停。”风长天打断他,“你是教书的,不是唱戏的,别演过头了行不行?你当街死在这里血谏,这叫为爷么?满朝的臣子谁不知道是爷想娶雍容?是雍容一直不点头,爷才没能举行大婚典礼!不然,就凭你们那堆折子能拦得住爷?爷一把火烧了还嫌费柴禾呢!”   风长天说着,起身走到姜安城面前,一把抽出了姜安城的佩剑,扔在苏子珩面前。   “想血谏是吧?来啊,爷就在这里,有本事冲爷来,再给爷血谏一个。”   苏子珩浑身颤抖。   他是保皇一党,但这位皇帝永远不按理出牌,他们想保都不知道该怎么保起。皇帝是姜家扶上龙椅的,姜家的威势已经压过风家不止一头,再让姜家女当了皇后,生下皇长子,大央,可就真要落进姜家的手里了!   因此文林广邀众人连日密议,目的只有一个——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绝不能让姜雍容再度封后!   当时在文林书房参与密议的诸人当中,苏子珩的年龄最长,道学也最深,对姜雍容也最为痛恨。   一女嫁二夫,嫁的还是兄弟,如此逆伦丑事,他绝不允许发生!   他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但无论在经学上还是在治典上,他都算是历代太学祭酒当中较为平庸的一位,毫无建树。当有人提出血谏之议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他这一生在史上留名的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七十多年的勇气皆用在此役,预备杀身成仁。   但勇气这种东西,可能当真是有限的,方才已经一口气用完了。此时看着这明晃晃的利刃摆在面前,苏子珩的手抖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拿起来。   众目睽睽,苏子珩无地自容,索性两眼一翻,朝前仆倒。   “让让,让让!”   小丰子的声音传来,风长天脚程太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才赶上。   在他的身后是全副的皇帝仪仗,逶迤而漫长,一直望不到头。   天子仪仗分法驾、大驾、小驾,法驾者最为隆重,随行者有数万之众,一般用于封禅或登基之属的大典。大驾与小驾人稍少,但一样分引驾仪仗、鼓吹仪仗、护卫仪仗,各色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所过之处,声势动天,万物生灵都要避让。   所有帝驾仪仗中的羽林卫、乐人、宫人,平日里都受过严格训练,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跟丢了圣驾的一天。没有人追得上风长天的速度,长长的仪仗拖乱了阵形,跑到这里时,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仪仗中的羽林卫立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先越众清场,将两边百姓都清出去,大街上一连串关门闭户之声,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和仪仗一起来的还有一帮文臣,当先一人便是文林。阻止姜雍容封后在此一举,他们当然是时刻心系此地,现在眼见苏子珩倒地,文林先发出一声悲呼:“老师!”跟着就要抚身痛哭。   “哟,晕得还挺像那么回事。”风长天翻了翻苏子珩的眼皮,再撸起袖子,伸手搭住苏子珩的脉门,一股真气送了进去。   这边文林还来不及放声痛哭,苏子珩便“啊”地一声醒来了。   文林的哭声僵在嗓子里:“…………”   还好有大臣见机得快,立即跪下道:“陛下妙手回春,救了苏大人一命,真是宽厚恤下,堪称仁君。”   这位开了个好头,其余人等立即附和,反正务必要将苏之珩做成是真晕。   一般这样歌功颂德之下,上位者也就收手了,毕竟苏之珩血谏未成,姜雍容安然无恙,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但风长天不吃这一套,他对着苏子珩微微一笑,“老头,别说你只是装晕,就算你已经进了阎王殿,爷也有本事把你拉回来。”   苏子珩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只是个祭酒,算不上近臣,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有资格站班上殿,且位次还十分靠后,通观风长天在朝堂上的表现,十足一个大写的草包,实料不到竟然这么难缠。   他的牙关忍不住打颤:“陛、陛下是真要老臣死么?”   风长天道:“哦,那不能。爷是个仁君,怎么能逼死老臣呢?”   苏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风长天向姜安城道:“阿城,这老头捅了我一刀,算是什么罪?”   苏子珩:“!!!”   姜安城一板一眼沉声道:“回陛下,冒犯君上,损伤龙体,乃谋大逆之罪,罪无可赦,当诛九族。”   “!!!!!!”苏子珩震惊了,他不敢说是陛下你自己把手伸过来的,只能哀声道,“陛下,老臣绝无此心啊!”   文林等人也急忙帮腔,文林先开口道:“陛下,苏大人是臣的老师,臣以性命担保,苏大人对大央对陛下忠心耿耿,行刺之事,定然是一场误会……”   “误会?”风长天道,“这把匕首就是物证,方才那些百姓就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你这老头还敢不认账?”   苏子珩真是百口莫辩,脸上苦得能滴下水来。   风长天转头便去跟姜安城低语,姜雍容虽听不见,但大概猜得到,多半是问这苏子珩的家底。   苏子珩虽然参政不深,但一些高门生徒为了前程想要一个好一点的考语,第一个要孝敬的就是他这位祭酒大人。几十年积攒下来,身家十分可观,妻妾娶了好几房,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生人,钱生钱,家底颇厚。   于是风长天脸色好看了不少,声音都显得宽厚了许多,“老头你放心,爷向来尊老爱幼,特别像你这样年纪大的,脑子不大好的,爷一般都跟不会太计较。你马马虎虎掏个十万两银子,这行刺之罪,就一笔勾销吧。”   文林及一干大臣都呆住。   一来是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路数,二来,十万两银子,基本就把苏之珩整个掏空了。   苏之珩怔了半晌,忽然两眼一闭,一头栽倒。   这回是真晕了。   “老师!”   “苏大人!”   大臣们呼喊的呼喊,顺气的顺气,找大夫的找大夫,一团忙乱。   风长天则是施施然起身,走向马车。   衮服上的团龙全是用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而他眸子里的光芒,则比这光还要明亮。   “陛下!”文林在他身后,神情与声音中皆带着一丝凄厉,“天下女子众多,陛下真的非此女不可么?!”   “天下的女子虽然多,但没有一个有她好看,也没有一个有她聪明。”   风长天没有转身,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姜雍容脸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爷要娶妻,当然是娶世上最聪明最好看的那一个,所以后位非她莫属,你们省省力气吧。”   文林面如死灰:“天要亡我大央!”   说着,拾起地上那把剑,就要往脖子里抹去。   众人慌忙阻止。   风长天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步伐稳健,走到了马车前。   姜雍容道:“陛下不看看文大人?”   “有你哥在,死不了。”风长天道,“再说,命是他自己的,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跟爷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官儿当得不小,脑子却不大好使。为什么总想要用自己的命左右别人?也不想想,那条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难道别人还会在乎?”   姜雍容轻声道:“他们也是无计可施,所以才出此下策。”   “喜欢死就让他们死去吧。”风长天说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雍容,欢迎回宫,我来接你啦。” 第39章 . 亲亲 不亏!   长风拂过, 车帘轻飞。   姜雍容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的笑容明朗清澈,像天空般高远, 像大地般开阔,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在别人脸上看到过、以后也不会再在别人脸上看到的笑容。   她原是跪坐在车内, 此时双手平叠,举于额前, 深深俯首, 就在马车上, 行了一个大礼。   “妾身,谢过陛下。”   谢谢你,在意我的归期。   谢谢你, 听我说起过先帝派半副天子仪仗接傅知年的事,特意带了全副仪仗来接我。   谢谢你,一手挡住血光与中伤,让我免于背上一条人命。   “嗐,咱俩什么关系, 还用得着谢来谢去么?”风长天向着马车内伸出手, “下来,爷带你坐御驾去。十六匹马拉的, 比你这快多了。”   他的手指修长, 指节分明, 方才苏之珩那一记匕首甚至没能在他的掌心留下一点痕迹,他的掌心朝上, 伸到她面前。   她知道这只手多么有力量,也知道这只手多么温暖。   他的手会是冰天雪地中最好最好的一只暖炉,只要她将手放进去, 暖意便会充满四肢百骸。   但是她不能。   她再次俯首:“陛下,御驾乃天子御用,其余人等坐上去便形同谋逆。妾身没有那么多银两,坐不起。”   “哈哈哈爷让你坐,谁敢治你的罪?”风长天笑着就要来拉姜雍容的手,姜雍容后退一步,“陛下,妾身身上的罪名已经够多的了,实在经不住再添一条,落人口舌,遭人非议。”   她的声音不大,却满是决然,毫无转寰的余地。   风长天大约也看懂了,遂收回了手。   姜雍容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但也微微地,若有所失。   可下一瞬,风长天的手在车辕上面一撑,整个人就上了马车。   姜雍容:“!!”   姜家的车厢不可谓不宽敞,但架不住他个子大,手长脚长,瞬间就把车厢的空间侵占去了六七成。   姜雍容不自觉靠上了车壁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唔,你既然不肯坐我的,那我就坐你的喽。”风长天道,“这下你总不用担罪名了吧?”   姜雍容:“……”   空空的御驾在前方行驶,姜家的马车跟在御驾之后,位属从车,确实没什么罪名。但以万乘之尊,不坐御驾而坐从车,益发显得她狐媚惑主的功力不低。   风长天已经懒洋洋取了个引枕,伸直了长腿,舒舒服服地靠在马车车壁上。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头上的冕冠太重,那是因为出来得急,来不及卸下。这会儿他伸手便去扯颔下的红缨结,打算卸了冕冠。   只是一扯之下,把个红缨扯成了死结,越扯越紧了。   姜雍容只见他脸上略有不耐烦,显然是要直接将红缨扯断,连忙道:“冕冠毁损,主大不吉,陛下轻些。”   这种话风长天从进宫之后就天天听了。   反正皇帝的什么东西都不能弄坏,不管坏的是一顶帽子还是一把椅子,都会大不吉,显得皇帝不知道有多脆弱似的。   以往他十分讨厌这种话,但同样的话从姜雍容嘴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妥帖,那么让人舒服——她担心的是这顶帽子么?她担心的是他这个人啊!   于是他心里又开始痒痒的,声音不由也放软了几分:“那你帮我解?”   不。   姜雍容脑子里非常清晰地拒绝。   小丰子就在外车外,随时可以唤他进来侍候。   可也许是马车内太暖了,也许是他的声音太低沉太悦耳,也许是他的目光太温柔太明亮,她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来,去替他解那个死结,指尖小心翼翼,尽量不去碰触到他的肌肤。   距离太近了,即便她屏息凝神,风长天的气息还是无所不在,不仅如此,还仰着下巴,一个劲儿往她这边凑。   他凑近一点,姜雍容就后仰一点,直到发髻都碰到了车壁,实在退无可退,忍不住道:“别动。”   风长天理直气壮:“我不近些,你怎么解呀?”   “够近了。”即使克制得再好,姜雍容的声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慌乱。   莫非脑子不行这种事情会传染?她一开始为什么不叫小丰子呢?   现在再叫已经来不及了,她整个人被逼到了车壁上,脸上也开始发烫,这会儿要是叫人,脸可就丢大了。   冬日的车帘厚重,遮挡了光线,车厢内微微暗。但这些对风长天那双练武之人的眸子来说丝毫没有影响,姜雍容的脸近在咫尺,一切纤毫毕现。   他清楚地看到一抹绯红在她脸颊上晕染开来,就像上好的胭脂在水中化开那样,于是她的脸颊便像是天虎山上春天里开得最好的一朵桃花,娇艳欲滴。   姜雍容一直强迫自己专注解死结,绝不让自己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可现在就算不看他的眼睛,也知道他不太对劲了。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指尖虽未碰到肌肤,但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他周身散发的热力。   不妙。   姜雍容加快速度,终于将那根被绕进去的红缨抽了出来,死结总算打开了,“好了——”   才说了两个字,她眼前只见风长天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忽然整个人就被扑倒在了车内垫着的红茸毯上。   好在她早有警觉,双手捧住了风长天的面颊:“陛下冷静!”   风长天眼神灼热,明显是很难冷静的样子。   “三天!”姜雍容提醒他,“三天没有功力,亏不亏?”   风长天顿住了,脸上现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天人交战。   姜雍容无声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押对了。   这人是个武痴,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武功更重要的了……   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风长天的头蓦然低了下来。   在被吻住之前,姜雍容只听到他一声含糊的声音:   “不亏!”   *   宫内只准走御驾,从车得在宫外就停下。   但姜家这辆马车除外,因为上面有一朵杜若花的标志,那是姜家的族徽,唯有姜家家主能用。而皇宫行马,正是姜家家主的特权。   于是风长天正好赖在车上,还打算跟姜雍容一块儿回清凉殿。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反正我喜欢你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正好省得瞒了。”   “陛下这身打扮,不怕给太妃们瞧见么?”姜雍容道,“陛下还想不想打牌了?”   风长天沉吟了。   打牌练功找雍容,乃是他生活当中三件不可替代的快乐。   “那爷换好衣裳再来。”他做出了决定。   姜雍容眼看着他下了马车,再上了御驾,整个人才像是泄掉一口气一般,双手捧住了脸,将整个脑袋埋进了掌心。   这趟回宫之行她简直是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根本就不该让他上马车。   “雍容!”   车帘猛地被掀开,风长天兴高采烈的脑袋探进来,一见姜雍容此时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全顿住。   这样的雍容……好像一只将自己窝成一团的小奶猫啊啊啊!   姜雍容瞬间捡回素日的仪态,假装方才那一幕不存在,挺直了背脊,正要用端然的语气问他回来何事,就见他的手一撑,好像又是准备上车的样子。   “不许上来!”姜雍容脱口而出,声音大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简直想下意识掩口。   这……是她说的话吗?   她怎么能这样对人君说话?   “哦。”风长天也是下意识想上,这会儿被阻止,便停了。他停得太过自然,太过顺从,以至于姜雍容都忘了请罪。   “妾身失仪,请陛下恕罪。”姜雍容终于把礼仪捡回来,恭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风长天就靠在门边上,笑吟吟瞧着她:“再埋个脸瞧瞧?”   姜雍容:“…………”   她艰难地道:“请恕妾身无法从命。”   其实风长天也知道她做不到——除非给她来点酒。   “嗐,我开玩笑的。”他道,“你跟鲁嬷嬷说一声,爷想吃她做的卤牛肉,再多放点辣子,另外备一坛好酒。”   姜雍容:“……”   这还点上菜了?   风长天交代完了,人还倚着车门不走。   姜雍容道:“陛下,妾身这便去吩咐鲁嬷嬷。”   “唔唔。”风长天答应着,身子却没动。   姜雍容不得不道:“陛下请启驾,妾身才好去传话。”   风长天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杵在门边上,只是怎么说呢?他家雍容就好像是一汪蜜,他则是那采蜜的蜜蜂,这蜜蜂见了蜜,就像是被粘着了似的,愣是走不动。   他便有的没的找些话来说:“还有上回那个猪大骨也很好,再来一些。那个羊肉汤也很不坏,再来个烤乳猪,还有那个酱肘子……”   姜雍容不得不打断他:“陛下,若今晚就要这么多菜,只有御膳房能办得到。”   “唔,也是,可不能把嬷嬷累坏了。”风长天倒是从善如流,点点头,“那爷走了。”   姜雍容在车内行礼:“妾身恭送陛下。”   她一俯下身就发觉不妙,因为风长天手又撑上了车辕,她刚要抬头,他已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姜雍容:“……………………!”   这一下亲得极快,极轻,只是轻轻一触,倏然便分。姜雍容的脸颊却像是着了火一样,瞬间燃烧了起来。   风长天身手矫健,一跃下车,站在地上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爷走啦!别太想爷,爷回头就来找你!” 第40章 . 夺妻 你不给,爷只好自己要了。……   姜雍容一回来, 思仪是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不肯松:“主子你总算回来了!主子,下回可别再这样了。但凡要出去, 总得跟我们说一声,你是不知道那两天没有你的消息, 我们是怎么过的!”   姜雍容抚了抚她的头发:“放心,下次一定将你们安排妥当。”   思仪呆了呆:“还有下次?”   那边年年则在乳母身上伸长了小胳膊, 拼命想往姜雍容怀里来:“母后, 母后, 抱抱!”   姜雍容将年年接了过来,年年趴在她的肩上,两只小手搂着她的脖子, 像一只软呼呼沉甸甸的大猫儿,就差没有发出欢快的呼噜声。   怀里抱着这么个软软的暖暖的小宝贝,姜雍容只觉得一颗心没有止境地软下去,问道:“几天没抱,好像重了不少, 有些沉手了。”   乳母笑道:“一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是见风长, 大得快,二来主子有几天没抱, 手生了, 所以觉得沉。”   “可不是?主子若是再在外面耽误一下, 再回来只怕就抱不动他了。”鲁嬷嬷道,神情不喜不怒, 声音不冷不热,只有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出宫祭祀母亲与兄长”,这样的借口能瞒得了别人, 那当然瞒不住鲁嬷嬷。   每年祭祀,鲁嬷嬷比姜雍容还要上心,姜雍容从来没有扔下她一个人去过。   姜雍容想了想,还是寻了个机会向鲁嬷嬷老实交待。   不过她交待的甚有分寸,因为如果知道宋太妃撮和她跟风长天的话,鲁嬷嬷搞不好会当场过去磕头。   于是她只说这是太妃们怜她在宫中孤苦,给她在外面安排了一桩婚事,对方是宋太妃的远房侄子,她一是为着声誉计,二是不能连累几位太妃,所以才说那晚是去祭祀。   至于那个侄子,鲁嬷嬷当然会寻根究底。她也想好了,只说全然看不上,所以还是回来了。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鲁嬷嬷并没有问起那并不存在的侄子半个字,反而端详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问道:“主子,外头的东西吃得还习惯么?”   这话题跑得有点偏,姜雍容不知道鲁嬷嬷什么意思,便答:“尚可。”   “有没有吃什么辣东西?”   这话问得越发奇怪了。姜雍容口味清淡,吃不得辣,鲁嬷嬷还会不清楚么?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外头就响起了宋太妃的大嗓门,显然是听得姜雍容回来,三位太妃便过来看望。   姜雍容起身就要出去迎接,鲁嬷嬷却拉住她:“主子,先补个妆。”   姜雍容意外。   别说她现在是先帝的未亡人,按礼制本就不宜施脂粉,就算是从前在坤良宫的时候,她也很久没有碰过脂粉了。   鲁嬷嬷也不说话,只将妆台上的手镜递给姜雍容。   姜雍容只瞧了一眼,脸立即涨得通红。   镜中的她肤白如雪,双唇却是殷红如血,且微微肿胀,如一颗饱满的红樱桃。   姜雍容几乎是立刻扑到镜子前面,给唇上薄薄地盖了一层粉,好令它的颜色看上去不那么引人注目。   鲁嬷嬷就在旁边看着姜雍容,嘴角一直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神秘笑意,又满足,又得意,还充满怜爱。。   这孩子还想骗得过她?这世上唯一能强吻她家主子的男人,除了陛下还有谁?什么宋太妃的远房侄子,她才不信呢。   姜雍容完全不敢对上鲁嬷嬷的眼神,刻意让声音平静,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把太妃们请进来吧。”   太妃们已经到门口了,将随行服侍的人都搁在门外,进来便握住姜雍容的手:“阿容啊,我们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怎么又回来了?见到我们家阿颜了么?她没替你们俩把事办了?”   “阿天呢?有没有同你一起?”   “你那个爹厉害得紧,下次想要把你弄出去可难了!”   三位太妃你一言我一语,姜雍容静静等她们问完,方一一回答。见到阿天了,但阿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所以没能拜堂。姜家的人找到了她,所以她不得不回来。阿颜姐姐很好,是她和阿天没有缘分。   最后一句,让三位老太妃唏嘘不已,反过来劝她:“放心放心,来日方长,一定会有法子的。”   “对对对,别难过了,晚上我们陪你打牌。”   “把阿天也喊上。”   太妃们回去不久,风长天便来了。   反正这三天都没有功力,他也懒得练功了,把年年顶在肩上在院子里疯跑,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厨房里传出热腾腾的炖肉香气,乳母和思仪忙着摆碗筷,天色渐暗,那一大树腊梅在夕阳最后的光线下开出一树的金黄,风长天顶着年年去摘腊梅,年年伸长了小手去够,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姜雍容坐在窗前,书摊在桌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她第一次觉得清凉殿这样温暖,这样热闹,这样充满人间烟火气息。   “母后!”年年穿着厚厚的袍子,吃力地爬过门槛,小手里举着一枝腊梅向她跑过来,“花花!”   姜雍容张开双臂接住他,他便歪在姜雍容怀埋里,小手依然举得高高的,“花花给母后!”   灯光如果温暖,姜雍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   “多谢年年。”姜雍容亲了亲年年的小脸。   “哦豁,我也要。”风长天过来,就在年年身边半蹲下,将脸呈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努力保持平静:“陛下别闹。”   “这花我也有份摘,怎么年年有亲亲,我没有?”风长天黑亮的眸子瞧着她,“你不给,爷只好自己要了。”   他作势凑近,姜雍容再也忍不住,脸上发红了,“孩子还在呢。”   “这好办。”风长天认真地跟年年打商量,“年年,我跟母后要做一件事,小孩子不能看,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年年似懂非懂点点头,一双眼睛仍是睁得圆滚滚如葡萄一般。   风长天叹了口气,一只手捂住了年年的眼睛,然后将脸摆好,一副待人采撷的模样。   “……”姜雍容坐不下去了,起身便要走。   风长天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姿势变也没有变一下,口里道:“快些,不然她们就要来喊我们吃饭了。”   “陛下……”姜雍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风长天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劳动爷的大驾,让爷亲自来了。”   “!”让他来,可不一定就是亲脸这么简单了!   姜雍容飞快在他脸上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只是她实在太过高估一个沙匪的品性,他的手不知何时托在了她的背后,她这么一退,便像是自投罗网,正好撞在他手里。   风长天眸子灼灼,一点点凑近她的唇。   这是姜雍容十分不擅长的领域,一没有经验,二没有见识,一旦他离到这么近,她的脑子里便嗡嗡作响。   只是……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蓦地,姜雍容的手捧住了风长天的脸,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两个大人缓缓转头,就见年年站在旁边,捂在他脸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拉下来,他正圆睁着一双眼睛,歪着头,瞧着两人。   姜雍容猛然将风长天推开,她这一下力道不小,风长天重心原就不稳,一推之下,当场跌倒。   重新将年年拉到身前,柔声道:“花花这么好看,我们把它插进花瓶好不好?”   年年摇头:“花花不插,花花戴!”   姜雍容微微笑:“给母后戴么?”   年年点点头:“嗯,母后戴。”说着,便踮起脚尖,姜雍容也配合地低下头,由他将花枝插进姜雍容的发髻。   风长天还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看着眼前的画面:“……”   ——我都没有给雍容簪过花啊臭小子!   不知是不是他哀怨的气息太过浓重,年年转头看了看他,从花枝上抠下一小朵花苞,举过来试图往他头上插,“高高也戴。”   “妈蛋。”风长天一把搂住了年年,“算了,不跟你小子计较夺妻之恨了。”   *   晚饭一色儿大荤大肉,全是风长天爱吃的菜。   风长天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赞不绝口。姜雍容自小受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训,对于风长天这项本事十分佩服——同样一张嘴,他是怎么做到吃东西说话两不误的?   鲁嬷嬷被哄得眉开眼笑,这顿还没吃完,就开始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姜雍容道:“陛下既这么喜欢鲁嬷嬷的手艺,前两天为何不早些过来吃?”   “这你就不懂了。”风长天道,“丈母娘手艺再好,老婆不在,也是不大好上门蹭饭的。”   姜雍容:“……”   她就不该多嘴开口。   鲁嬷嬷则又是感动,又是感慨,连声道:“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   又感伤地道,“若是我家夫人尚在,看到陛下待主子这样好,想必也是快活的。我家夫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那手艺才叫好。主子小时候生病,什么都不爱吃,只要吃夫人做的核桃酪……”   “嬷嬷,陛下的酒冷了。”姜雍容打断她,不想她跟风长天说太多旧事。   鲁嬷嬷忙去换温酒的热水,这里风长天问道:“核桃酪是什么?”   姜雍容道:“不过是一样小吃食,不值什么。”   一时酒温好了,风长天又有新鲜花样,道:“雍容,我们来猜拳吧。”   姜雍容:“不。”   “那来扔骰子?”   “不。”   “猜枚呢?”   “也不。”姜雍容笔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妾身绝对不会喝酒的,陛下就死了这条心吧。” 第41章 . 是谁 我俩相见恨晚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第二天一早, 小丰子便来了。   只是送来的不是“陛下赐给小皇子的玩具”,而是一只龙凤呈祥青花大炖盅,里面隔着一层热水, 放着一只小瓷盅,取出来犹十分温热。   “这是什么?”姜雍容问。   小丰子抿着嘴:“娘娘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鲁嬷嬷揭开盖子, 姜雍容只见她脸上一变,一副又是想笑, 又是含泪的模样。   姜雍容便搁下手里的笔, 过去望了一眼, 只见里面是一盅汤羹,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核桃与红枣的甜香。   “是核桃酪。”鲁嬷嬷拿绢子拭眼角,“我只是随口说一说, 没想到陛下竟记住了。”   小丰子道:“娘娘快趁热尝尝,味道如何,陛下还命奴才回话呢。”   鲁嬷嬷忙取了碗来,盛出一盏,姜雍容尝了尝。   太甜了, 且核桃还尝得出颗粒, 和母亲所做的那种细腻柔滑的口感不能相提并论。   但一口暖意直入肺腑,心中暖暖的, 她点头道:“甚好。”   “是。”小丰子说着便要告退去覆命, 姜雍容唤住他, “今天怎么没有奏折?”她原以为这几日的积压会攒下一大堆。   小丰子道:“陛下说奏折先不送了。”   姜雍容不知怎地就有了一丝欣慰:“陛下自己能看奏折了?”   小丰子说起这个就苦了脸,道:“奏折都快把御书房塞满了, 陛下是彻底不看了!”   “……”姜雍容,“这是怎么了?”   小丰子迟疑一下:“这个……奴才也不大清楚。那个……娘娘若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告退了。”   姜雍容没有再多问, 命鲁嬷嬷送他。   小丰子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若是换一个老成一点的,大约可以遮掩得更好一些。   看来是因为她的原因。   风长天想立她为后,百官不让,于是风长天便索性消极殆工?   鲁嬷嬷回来,酝酿了一下,正要款款开口。姜雍容抬手止住她:“我不会去隆德殿,更不会故作贤良与柔弱,以退为进,劝他不要为了我跟臣工作对。”   “……”鲁嬷嬷滞了滞,然后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主子可以趁早和陛下生米做成熟饭,一旦有了皇嗣,主子母凭子贵,外朝的那些人就拦不住了。”   她提出这个建议时是带着点忐忑的,因为知道姜雍容一定会生气。   但就算姜雍容生气,她也要说出来。   因为姜雍容对她来说,除了是主子,更是孩子。她不能不替自己的孩子打算。   果然,姜雍容低下头,跟着,双肩微微颤动。   这是真生气了,还恼火了。   鲁嬷嬷一咬牙,劝道:“主子,既然身在后宫,就要不择手段,替自己打算……”   “嬷嬷……”姜雍容抬头,脸上竟是强忍的笑意,“陛下天赋异禀,可不一定愿意煮饭。”   鲁嬷嬷呆住了。一是为姜雍容竟然笑得出来,二是为姜雍容话里的意思。她疑惑地道:“我瞧陛下龙精虎猛,极愿意煮饭的。”   姜雍容摇头,笑而不语。   鲁嬷嬷揣摩着她的脸色,心里咯登一下, “难道,陛下……不行?”   姜雍容“扑哧”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嬷嬷,总之这事你真的不用管了,一切我自有安排。”姜雍容说着,搁下笔,“过来看看,若是让你挑个养老的地方,你喜欢在哪一处?”   她画的是一幅京城舆图。   虽不如御书房与姜原书房那两幅精细,但京城大小河流,周围城郊,山川,都标了出来。   “这些个东西,我又看不明白。”鲁嬷嬷皱眉道,“倒是陛下——”   “这里如何?”姜雍容用笔在一处虚圈了一下,“就是西郊,离落霞庵不远,给你治一所房子,三进,一个大院子,一个后花园,再给你置三五百亩地,雇十来个下人,可好?”   当然好。就是太好了。连鲁嬷嬷想离夫人近一些的心愿都考虑到了,鲁嬷嬷脸上才变了颜色:“主子,你要做什么?你这是嫌我啰嗦,要打发我出去么?”   “嬷嬷别急,只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聊聊罢了。”姜雍容道,“嬷嬷年纪大了,自然也有要人照顾的时候,先想一想,将来我才好替嬷嬷置办。”   鲁嬷嬷摇头,坚定道:“我对小姐起过誓言,一辈子要替她守着你,照顾你。除非我立时断了气,否则,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姜雍容看着她半晌,起身,轻轻抱住她。   这一抱,鲁嬷嬷越发慌了:“主子,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真想打发我走?”   “没有。”   姜雍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这是她自小最熟悉的怀抱,比母亲还要熟悉。母亲是雍容典雅的贵妇人,不能随时拥孩子入怀,但鲁嬷嬷却可以。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这个怀抱只要她需要,就永远都在。   但是,一直以来的陪伴,不代表以后的陪伴。   我有我的人生,你也有你的人生。   嬷嬷,我不会打发你走,我只是,打算和你分开了。   “我是出宫了一趟,觉得几位太妃娘娘当真是明智。自己在外面置下田产铺子,衣食无忧,这样才能安度晚年。所以我也想置一点来着。”   这个解释再合适不过,鲁嬷嬷顿时松了一口气,“要买先别急,过两天我出宫亲自去替你瞧一瞧,或者托给二公子也行。”   姜雍容点点头,知道这事过去了,让鲁嬷嬷娶斗篷来。   鲁嬷嬷一面给她穿上,一面问:“去哪里?我去喊思仪,我们两个陪主子去。”   “不用。”姜雍容说着,补上一句,“是去隆德殿。”   鲁嬷嬷立刻老怀大慰,再也不提要跟着的话。这种时候,人越多越碍事。   于是只是命思仪找到孙通,唤了一顶软轿来,把姜雍容扶上去,看着轿子走远,方心满意足地回来。   主子知道置产业,还知道主动去隆德殿,简直与从前在坤良宫时心如死灰的模样判若两人。   鲁嬷嬷环顾四周,露出了深深的笑容。   看来这清凉殿的风水很不坏,她家主子前途无量,一片光明。   *   若是鲁嬷嬷能看到轿子去了什么地方,多半便笑不出来了。   轿子停在了天牢前。   姜雍容来找穆腾。   进来才知道,穆腾已经不在原先的铁壁铜墙里了,他给挪到了最外头一间,不单床榻桌椅齐全,衣裳被褥一色都是崭新的,窗外正对着花园,风景居然还很不错。   若不是脚上还拴着锁链,姜雍容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间牢房。   屋子里最显眼的是地上一架大沙盘,几乎占据了屋子里所有的空地。沙盘中隐然有山川林立,红蓝双色的小旗子散落其间,错落有致。   这是行军用的沙盘。   姜雍容曾经在父亲的书房看到过,只是没有这个这般大。   穆腾蹲在这只沙盘边上,通身上下,只有头发胡子乱糟糟的,犹保持着一名囚徒的本色。他眉头紧皱,红蓝双色的旗帜往某处移动,越移越多,越移越快。   “穆先生,”狱卒待他客客气气的,“有人来看您了。”   穆腾毫无反应,显然是全情投入,根本听不见。   姜雍容让狱卒先下去,然后走过去细看那沙盘上的地形。   她对笔绘的舆图颇为熟悉,对沙盘上的地形就很一般了,辨认了半天,指着某一处问道:“这里是不是西疆的虎跳岬和天女山?”   “嗯嗯。”穆腾点头,点完才发现身边有人,一看姜雍容,他顿时四下张望,“好兄弟呢?”   “……”姜雍容,“你是说陛下?”   “对对对,他没跟你一起来?”   姜雍容没有回答,而是问:“陛下常来么?”   “那当然,我俩相见恨晚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姜雍容:“……”   穆腾说完,将她上下打量:“你到过北疆?”   姜雍容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虎跳岬和天女山?”   “天女山是北疆第一高山,虎跳岬是北疆第一深岬,两者都靠近戈壁沙漠,所以我猜是。”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你和风长天一样渴望打北狄,沙盘设计的战场十有八九会在北疆。   “你这个女人,看得懂沙盘!”穆腾眼睛一下子发起光来,“你……你真是个好女人!”   姜雍容:“……”   武状元不用好好读书她理解,但是不是要好好学学说话?   “你看这里,天女山和虎跳岬都是天险,在沙漠里是少有的屏障。北狄人的马太厉害了,直接在草原冲锋,我们完全没有胜算,只要依据天险打埋伏。可他娘的北狄人回回都是抢完东西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压根儿不进埋伏圈,这仗就没法儿打!”   穆腾越说越气恼,问姜雍容,“你说说看,咱们要拿这帮兔崽子怎么办?!”   这可真把姜雍容问住了。   她虽读过几本兵书,全然只会纸上谈兵,不好在穆腾这个武状元面前班门弄斧,直接道:“要让你失望了,我不谙兵法,无计可施。”   穆腾一时难以接受:“你会看沙盘,怎么不懂兵法?”   他说着抓了抓头,将那顶鸟窝抓得更乱了些,发愁道,“我跟好兄弟打了赌,要是拿不出伐北狄的方略,就得当他的小弟。”   “……”姜雍容忍不住问道:“若是拿得出呢?”   “他当我小弟!”穆腾一说起这个,脸上的豪迈热烈之气直冲霄汉。   姜雍容:“…………”   好吧,你们高兴就好。   “我来是有件事情想问你。”姜雍容说着,走到书案前,案上铺满了纸张,全是一幅幅的阵形图,她从里面找到空白的纸卷,提笔蘸饱墨水,开始在纸上落笔。   穆腾原以为她要画阵形图,十分有劲地在旁边观摩,看了一会儿之后发现她画得云里雾里,似乎和阵形图并没有什么关系,顿时便没了兴致。   可就在他正要走开的时候,画面上的云山雾罩之中,现出两条眼熟的龙形。   “咦?!”穆腾越看,眼睛便睁得越大,“你、你、你——你怎么会画这个?”   他恍然大悟:“天爷啊,你就是那个一直给我钱的恩人?!啊,你痛恨风长鸣不要你,所以不惜花上几百万两,让我一路打到京城,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灭了风长鸣?!”   穆腾脸上的神情这辈子都没这么复杂过,混合了震惊、讶然、不可思议,以及一丝敬畏,“我的娘……你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姜雍容,“你想多了,我并没有几百万两可以给你花。”   穆腾问:“那是谁?!”   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和他的重叠在一起:“那是谁给的?”   姜雍容抬起头,就见风长天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身上穿着团龙衮服,威仪无限,人却是歪歪地靠在牢门前,胳膊底下夹着一副画卷,对着桌上的画吹了一声口哨,“哟,我家雍容画得很好嘛!” 第42章 . 审问 怎么跟大嫂说话的?!   “陛下怎么来了?”姜雍容讶异,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上早朝么?   “爷说的话都不管用,还坐那儿干什么?与其听那帮大臣废话,还不如来找我兄弟玩沙盘。”风长天说着走进来, 将夹着的那幅画往桌上一搁,“上回走得匆忙, 忘了把画给林鸣了,这就一道带过来了。”   穆腾将这画展开一瞧, 头上的雾水更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画到底是谁画的?”   姜雍容示意他看落款。   “傅知年……那个大奸臣?!”穆腾吓了一跳, “可他……不是早死了么?”他的脸色顿时有点发绿, “这两年一直给我军饷的财神爷……是个死人?”   “别闹,怪碜人的。”风长天往姜雍容身边蹭了蹭,“雍容快说, 到底是谁?”   姜雍容道:“陛下可以想想看,先帝造寝陵的那三百多万两是怎么没的?”   “我哪知道是怎么……”风长天一语未了,眼睛登时睁得老大,半天没言语,怔怔道, “不可能吧?”   “不可能!”穆腾斩钉截铁道, “你这女人脑子莫不是不清——”   话没说完,风长天一脚踹出, “怎么跟大嫂说话的?!”   姜雍容只见穆腾整个人从眼前飞过去, 直接贴到了墙壁上, 好一会儿才滑下来,但落地便又生龙活虎, 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你听听她说是什么话!风长鸣给我钱让我来打他!是我攻破了皇城把他逼到自焚的!老子造反从来不后悔,他风长鸣就是个昏君,老子要是再活一次, 还要再造他娘的反!”   他说完,愤然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重点,“赌局还没见真章,她怎么就成我大嫂了?没准是我弟妹呢?”   风长天道:“那就再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定输赢。”   “你疯了?一个月怎么够?!”   “交不出来?那你就输了。”   “喂!”   眼看着两人已经偏到了外婆家去,姜雍容也没有再多说,将傅知年的画收起来,再将自己的画撕了。   风长天整整衣裳走过来,发现姜雍容那幅画不见了,大惊:“干嘛撕了?你画得比傅知年的好看多了!”   姜雍容低头一笑。被他的眼光夸画得好,她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愁。   风长天手一撑,人便往书案上一坐:“雍容,你说,真是我那七哥么?”   “妾身也是猜测。”姜雍容道,“穆腾的银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先帝的银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两下里一合,倒是对得上。”   “可是……他图什么啊?”风长天困惑,“想寻死也没有这么个寻法,这是想用整个天下给他陪葬?我那七哥这么霸气的么?寻死都与众不同。”   姜雍容其实不了解先帝,因为,完全没有机会去了解。   她只是隔着时光回望,终于了解了先帝的绝望。   是在烈日之下一剑杀死傅知年的时候,先帝的心也死了吧?   所有的梦想都化为了泡影,姜家像是一团巨大的阴云笼罩着大央,笼罩着他,他知道自己终生都无法打败姜家。   当看到穆腾的那一刻,先帝心中的喜悦与激动,是不是就像当初看到傅知年一样?   穆腾桀骜不驯,战力超强,就像一头霸道的雄狮,能撕碎一切猎物。   这是他为姜家找来的刽子手。   他没办法消灭姜家,那就让穆腾来吧!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哪怕是赔上整个天下,他也甘之如饴。   “妾身无凭无据,无法为陛下解惑。”姜雍容的视线望向窗外,“不过,有人可以。”   窗外是一座小花园,林鸣穿着郎将的铠甲,正在狱卒的导引下往这边来。   姜雍容轻声道:“那个刻着云龙图的印章应该在林鸣身上,陛下只要审问林鸣,应该就能知道一切。”   不过,以林鸣的性子,只怕也可能会像穆腾一样,什么都审不出来。   但是无妨,只要找到印章,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风长天也望着窗外的林鸣。   林鸣尚不知道窗内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神情平静,气质清冷,显而易见是个文士,以至于那身铠甲对于他来说似乎过于沉重。   穆腾看看风长天,又看看姜雍容,脑子里“这女人胡说八道”和“我草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正在天人交战。   林鸣进来了,先行礼,然后问道:“敢问陛下诏臣何事?”   “喂,小子,给老子写信送银子的人是不是你?!”风长天还没说话,穆腾先忍不住了,“那个印章是不是在你手里?!”   林鸣一阵讶然,然后望向风长天:“回禀陛下,臣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不懂就算了。”风长天跃下书案,将那幅画卷递过去,“喏,雍容说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让爷还给你。”   林鸣一阵激动,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画轴,“傅君对臣有再造之恩,傅君遗物,对臣来说重逾性命。臣谢陛下,谢娘娘!”   “好!这才是叫义气的好汉子!”风长天道,“你上回也算救了驾,爷还没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赏?”   林鸣道:“陛下,这画已经是最好的赏赐。”   “本来是你的,算什么赏?”风长天上下打量他,“你不懂武功对不对?”   林鸣道:“臣汗颜。臣忝为郎将,却无行武之能。”   “是我那七哥乱来嘛,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当武职呢?”风长天说着摸了摸下巴,“这样吧,你去太学当祭酒好了!”   林鸣愣住了。   姜雍容也愣住了,不是说好了要审问么?怎么变成了升官?   羽林卫郎将是五品中,太学祭酒是四品上,中间隔着三道官阶,林鸣这是连升三级。   “可可是陛下……”饶是镇定如林鸣,声音也忍不住打颤了,”“太学祭酒乃是苏之珩苏大人……”   “今天不是了。”风长天闲闲道,“今儿一早他就告病致仕了。”   姜雍容:“……”   这病的名目是叫“十万两白银”么?   “可臣年轻,资历浅,恐怕不能服众……”   风长天打断他:“给你升官儿你还不乐意了是吧?你这可是救驾的功劳,赏你个四品官儿怎么了?有谁不服,让他来找我!”   ……谁敢?   屋子里的三个人心里都冒出这一声心声。   林鸣再也没话说了,行了个大礼,深深磕头:“臣,谢主隆恩!”   风长天这才满意了,“去吧。”   “臣告退。”林鸣磕了头便要退下,姜雍容道:“恭喜林大人,这是第四次起用了。”   林鸣道:“臣必竭诚尽忠,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姜雍容下一句就想问他如何个报法,肯不肯交出印章,但风长天在这里,她不能喧宾夺主,因此看了风长天一眼,示意他挟恩问讯,效果定然不错。   风长天挑了挑眉头,一脸“我明白啦”的表情,唤住林鸣:“等等。”   林鸣的脚步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躬身道:“臣在。”   “升了官儿,可别忘了请街坊邻居喝酒啊,要不要来个双喜临门,把跟梁嫂的喜酒一起办了?”   姜雍容:“……………………”   这是什么跟什么?   林鸣也是一脸懵,也有些窘,“臣、臣与梁嫂秋毫无犯,清清白白,陛下可能误会了。”   “误会了?”风长天凑近他,左右瞧焦,“那你脸红个什么劲?”   “……”林鸣大约已经发现同风长天是讲不清楚的,干脆避重就轻,“臣遵陛下旨意,这就回去请街坊邻居喝酒。”   一面说,一面利落地行礼告退,这下退得又急又快,仿佛陡然间练会了轻功。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为何不问他?”   风长天讶然道:“问过了啊!他不是说不知道么!”   姜雍容:“………………”   “对!”穆腾大笑,“老子的军饷跟林鸣没关系,跟傅知年没关系,当然跟风长鸣也没关系!那位财神爷搞不好是哪一户世家大族,说不定就是你们姜家!”   姜雍容一时还真反驳不了,太/祖当初就是在姜家的资助下推翻了前朝,创建了大央。   穆腾见她不说话,越发开心,“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花钱请人灭自己?你这个女人简直蠢得——”   “呼”他再一次从姜雍容眼前飞过,贴到了墙壁上。   风长天收回踢出去的那条长腿,向姜雍容展颜一笑:“这货皮厚,屋子里没有炭盆,雍容你一定冷了吧?咱们走吧。”   姜雍容点点头。虽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一间牢房,但牢房终究是牢房,有一股阴寒之气,穆寒不觉得,她却是连指尖都发凉了。   两人出了天牢,姜雍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难道不想知道穆腾的军饷到底是不是先帝给的么?”   “嗐,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现在人没了,银子也没了,穆腾也在牢里了。”风长天懒洋洋走在她身边,歪过头来看她一眼,“倒是你,明明对样样事情都不挂心,怎么这件事却偏要弄个水落石出?”   ——因为我想在离开之前,为你查清楚真相。   想让你知道天下因何而乱,先帝因何而死,以及,你将来要终生面对、并与之为战的,到底是什么。   但这话她绝对不会说出口,只淡淡道:“陛下忘了么?妾身深爱先帝,事关先帝,妾身自然挂心。”   风长天一听,脚步顿住了。   他盯着姜雍容,目光有几分深邃。   姜雍容有点意外。   她原以为他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看来不是?   也许再撂几句狠话,能把他逼到死心放手?   然而还没等她再开口,腰间一紧,整个人被风长天揽在了怀里。   姜雍容吃了一惊:“陛下……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的眼光怎么这么好?”风长天看着她,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笑得十分骄傲,十分满足,“又痴心,又长情,真不愧是爷喜欢的女人!”   姜雍容:“……………………” 第43章 . 挤挤 爷身上又暖又香,抱着你不好么?……   “至于我那七哥嘛……我这就去埋了他!”风长天说着, 道,“这样你就不会想着他了吧?”   “……”姜雍容哭笑不得,她轻轻挣开, 退后一步,恭声道, “陛下,您的后宫中美人无数, 每一个人都真心恋慕着您, 等待您的眷顾, 您何必在妾身身上浪费时间?”   “你不懂,跟她们待在一起,那才叫浪费时间, 爷一刻都待不住。”   风长天看着姜雍容,琉璃瓦上积着雪,到处一片晶莹的光,然后她才是天地间最晶莹的那一捧雪,明亮皎洁得让他每一次看到, 都觉得双眼与心眼为之一亮。   他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难得地露出一付不大好意思的神气来:“其实说来也怪, 我以前都不大喜欢女人的, 可不知怎地, 就是喜欢你。有时候想想喜欢人就得破功,不划算, 可再一看到你,又觉得破就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刻他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也不像是平日里那个洒脱豪放的沙匪,他的耳根子居然有几分发红,倒像是一个寻常的、在心上人面前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   姜雍容的心,重重地、沉沉地,动了一下。   像是有温热的水融化冰雪,将一颗心浸得又热又烫,这是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惊动,多年培养出来的养气功夫破了功,她竟无法面对他,猛然转身就走:“陛下,妾身还有事,先行告退——”   轿子就在那边檐下,只要她一招手便会过来,但她的手还没能抬起,便被风长天捉住了。他轻轻一带,姜雍容便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陛下!”   姜雍容的脸彻底红了,想挣开,这下更不得了,风长天略一弯腰,她整个人便离地而起,被他拦腰抱在了怀里。   “雍容,知道在北疆,男人看到喜欢的女人会怎么做么?”迎着明亮的雪光与日光,风长天问。   姜雍容不知道,姜雍容只知道,如果这一幕传出去,前朝的大臣们首先得疯一批,然后就是后宫的贵女们疯第二批。   “那就是抢了就走哈哈哈!”   风长天大笑着,抱着她,大踏步便走。   姜雍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道:“陛下,使不得,快放我下来!”   “放心,这里不是北疆,你也不是北疆女人,我当然是用京城的法子来娶你。”风长天道,“我不单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不,妾身说的不是这个。陛下这样待妾身,大违礼制,陛下若是不放妾身下来,妾身回去之后立即以死一表清白!”   她这话说得疾言厉色,让风长天站住了脚:“……你别怕,我就是带你去隆德殿烤烤火,怕你推脱。”   这里离隆德殿最近。   姜雍容立刻道:“妾身绝不推脱!请恩准妾身坐轿子。”   风长天不大高兴:“爷身上又暖又香,抱着你不好么?”   “妾、妾身不愿陛下劳累……”   “哈!”风长天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污辱,“你也太小看爷了吧?信不信爷抱着你走遍整个皇宫也不带累的?”   “信,陛下英武无双,妾身信得不能再信。”再往前出了这条甬道,就是官员出宫必经之路,姜雍容已经是口不择言了,“其实是妾身脸皮薄,陛下待妾身这样,被他人看见,妾身会害羞……”   “害羞”两个字,像是戳中了风长天某个要穴,他立即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姜雍容。   姜雍容下意识想自己应该要有一幅害羞的模样,然后就惊恐地发现,她此刻脸上作烧,眼睛里也仿佛汪了一层水,几乎经不住他审视的目光——哪里还用装?这分明就是货真价实的害羞!   果然,风长天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抱着她转身就朝轿子走去。   至少凑效了。   姜雍容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风长天的耳根子上也有微微的红晕,难道,他也害羞了么?   单是这样一个念头,就像是往心湖里重重扔下一块石子儿,激起大片的涟漪。   这几乎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她发现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控制不了自己的表神,控制不了自己的喜怒。   身体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觉醒了,不再受她的摆布。   这一带少有人来,地上的积雪还未铲净,他的每一步踏在上面,都发出沙沙声。她忽然发觉他要抱着她,并不单纯是想要亲昵一下,而是她的鞋底都是缎子做的,踩在雪上,不出三步便要湿透。   而且,他的肩膀宽广,胸膛厚实,这样被稳稳地抱在怀里,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那样舒服。   阳光斜斜照在屋檐底下挂出来的冰棱上,每一根冰棱都闪闪发光,大雪盖住了琉璃瓦,却也衬得朱漆廊柱益发鲜明。   她第一发现雪后的皇宫是这样美丽,这样辉煌而峻丽。   如果是在北疆的话,会是哪一个女子,被他这样抢了就走呢?   姜雍容无法自抑地在心中这样想。   风长天腿长步子大,很快就到了轿旁,宫人连忙掀开轿帘,风长天一弯腰,将姜雍容放进去。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散乱的思绪,正要开口,就听风长天道:“来挤一挤,给我腾点地儿。”   然后一屁股就坐下了。   姜雍容:“!”   迟疑一下,姜雍容开口:“陛下,这是顶小轿。”   他这么大个子,一坐进来,轿内顿时挤得满满当当。宫人们起轿,杆子吱呀作响。   “所以要挤一挤嘛。”风长天道,胳膊一伸,将她揽住,“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姜雍容:并没有。   她想了想,道:“陛下是怎么过来的?”   其实她知道风长天不喜欢坐车也不喜欢坐轿,隆德殿离这里近,他多半是自己走过来的。这只是她的疯狂暗示,陛下您怎么过来的,完全可以怎么回去。   “走过来的。”果然,风长天这样答,不过他接着便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也会害羞的,也不喜欢给人家看见。”   姜雍容:“……………………”   ……还真看不出来。   大约是她脸上不乐意的神情太明显了,风长天想了想道:“这样确实有点挤得慌,雍容你坐着不舒服吧?”   姜雍容感动。您终于发现了。   岂止不舒服?轿子里空间太小,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姜雍容简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那你坐我身上吧。”风长天大方地拍拍自己的腿,“我可以的。”   姜雍容:“……”   ……谢谢,妾身不可以。   “陛下不必如此辛苦,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姜雍容道,“天冷,挤挤暖和。”   风长天顿时笑了,笑得又明亮,又灿烂:“我就说是嘛!”   *   这是姜雍容有记忆以来,最为漫长的一段路程。   当轿子终于在隆德殿前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想好,只进去喝上一口茶,然后立马找借口回清凉殿,一刻也不多留。   小丰子自从来到隆德殿,还没在这里见过一个外人,陡然见有人客来,整个人呆了呆,才慌忙打起帘子。   隆德殿里烧着地龙,厚厚的毡帘掀起,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   姜雍容才要踏进去,风长天忽然大喝一声:“等等!”   这一声喝得太大,姜雍容被吓了一跳。然后就见风长天对她扯出一个十分敷衍的笑容,然后先她一步冲进了殿内。   隔着帘子,姜雍容只听见里面钦里哐啷一阵响,片刻后,风长天再度掀起帘子出现,笑容可掬:“现在可以了,快进来暖暖。”   里面确实温暖如春。   殿内正殿与偏殿皆被打通,挨墙放着长长的兵器架,门旁边立着一只箭靶,屋子当中也放着一只沙盘,比穆腾用的那只还要大上一些。姜雍容粗略扫了一眼,地形与穆腾的相似,看来也是北疆地图。   小丰子头一回待客,慌忙回忆一下礼数,对,首先要去泡茶!于是匆匆忙忙地去了。   姜雍容四下打量一下,问道:“陛下这里只用丰公公一人伺候么?”   “爷其实根本不用人伺候,有小丰子一个尽够了。”风长天道,“再说这里侍候的也不知道是你爹安排还是文林安排的,爷做什么都要落进别人眼里,一口气全赶走了,省心。”   姜雍容心中一动,“陛下当初随意点了丰公公在御前执事,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一点?”   这点心思一动,立刻便想到,不用翰林院学士,也不用帝师,却偏偏找到一个身居冷宫的她来帮忙看奏折,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我当时倒没想这么多,就觉得小丰子虎头虎脑,挺可爱的。”风长天随口答。   小丰子正端着茶进来,就听见这一句,立刻哆嗦了一下。   挺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   不,陛下您还是爱别人吧!   哪怕您爱上这位先帝爷的皇后也好!   人好歹是个女人!   “娘娘,请用茶。”小丰子手里的茶碗与茶碟咯啦啦作响。   风长天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抖什么?”   小丰子笑出了一副哭相:“没、没什么。奴才去御膳房拿些点心来。”   风长天点头:“唔,去吧。”然后向姜雍容道,“这家伙可爱归可爱,就是不知道怎地,胆子忒小。”   姜雍容: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总觉得这跟你脱不了关系。   “雍容坐这边。”风长天十分殷勤地把姜雍容让到中间来,“这边离窗子远,没有风。”   “谢陛下。”姜雍容坐下,心中已经在准备告辞,忽地,觉得身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她出手,摸出一颗红枣。   风长天:“!”   一把夺走,往嘴里一塞:“啊哈哈哈哈,我喜欢吃红枣!”   姜雍容:“……”   视线再细心一点,在屋子里一扫,就在书桌底下发现了一只核桃。   风长天立刻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了,走过去徒手捏开那只核桃:“爷有时批复奏折,小丰子就会给爷弄点这个,说是补脑子,雍容你要不要尝尝?”   姜雍容没有回答,视线停在墙边的花架后。   花架上搁着一只美人耸肩瓶,瓶子后头露出一只小小的砂锅。   “啊……这个……”风长天词穷了,但陛下怎能服输?他立即拎起那只砂锅,用力朝门边那只箭靶砸过去。   箭靶应声而倒,砂锅也在地上跌得粉碎。   “看,爷用这个来练箭的。这个比箭沉,更能练准头。这可是不传之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第44章 . 北疆 这劳什子皇帝不当也罢!……   姜雍容看着风长天, 一对眸子幽幽深深的,看得风长天心里直发虚。   良久,她才开口:“原来这就是陛下练武的秘笈, 果然是与众不同,非同小可, 妾身开眼界了。”   风长天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丰子取了点心来,两人便坐下喝茶吃点心, 姜雍容并没有坐多久, 便起身告退。   若是按往常的习惯, 风长天自然要拉她多坐一会儿,但这会儿生怕她又发现什么破绽,遂很好说话地将她送上了轿子。   小丰子看着那轿子远去, 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不让娘娘知道那核桃酪是陛下熬的?娘娘说味道甚好呢。”   “蠢材,雍容嘴里说甚好,却只尝了一口,摆明是不好吃。”风长天道,“不好吃的酪能是爷熬的么?爷怎么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小丰子问, “那陛下觉得这是瞒过去了么?”   “那还用说?”风长天信心十足, “去,另给爷把砂锅核桃红枣都备起来。”   第二天, 核桃酪又送到了清凉殿。   鲁嬷嬷自然是喜之不尽, 端过来给姜雍容。   姜雍容没有抬眼, 只问小丰子:“陛下今天还是没有去上朝么?”   小丰子答:“回娘娘,今天陛下上朝了。”   “哦?那为何还是没有奏折送来?”   “陛下让他们今后都别上奏折了, 上了他也不看,今儿陛下是去商量先帝和傅贵妃的后事。”   小丰子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傅贵妃可是这位娘娘的情敌!但想收口已经来不及了,慌忙指了一事,连忙告退了。   鲁嬷嬷是最恨傅贵妃的,哼了一声:“那贱婢,便宜她了!”   和先帝一起殉国,属于行大义,按理傅贵妃便有了和先帝合葬之权。   “罢了罢了,先帝死都死了,让她陪着去也无妨,咱们还有陛下呢。”鲁嬷嬷这么一想,脸上顿时又有了笑容,“这核桃酪瞧着好像比昨天的还要细腻些,主子快尝尝。”   “嗯,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姜雍容道,“嬷嬷,去替我打盆热水来。”   鲁嬷嬷答应着便去了。   屋内安静下来。   核桃酪就搁在手边,散发着热汽。它是暖的,甜的,香的,气味温暖香甜,像一朵柔软而温热的云,缓缓笼罩着她。   眼睛不知怎地,被这香气一薰,有点酸胀,视野开始模糊?   “主子?”鲁嬷嬷去而复返,她是走出屋门才觉出不对的,面对陛下如此的贴心,主子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她忍不住转身回来,就见姜雍容捂住了脸,泪水从颔角滚滚而落。   “主子这是怎么了?”鲁嬷嬷大惊,“陛下送核桃酪来,可见待你好,你怎么反而伤心起来——”   “出去。”   姜雍容的声音颤抖,但吐字清晰。   “主子!”鲁嬷嬷还等再说,姜雍容抬高了一点声音,“出去!把门关上!”   鲁嬷嬷到底不敢违逆,强忍着心疼,重重地叹了口气,带上房门,在外头台阶上坐下,心里有一万个想不通。   明明是好事,主子为什么要伤心?   *   先帝早已和乾正殿一起化为飞灰,要落葬的只有衣冠冢,傅贵妃也一样。   现在张有德已死,寝陵的银子追回无望,风长天圣旨一下,礼部与宗正寺开始商议先帝的奉安大典事宜。   简单来说,就是“国库空虚,一切从简”。   因有殉国之功,傅贵妃被追封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同葬。   鲁嬷嬷为此嘀咕了半天,对这一安排相当不满意。姜雍容道:“怪我。若是我肯和先帝一道殉国,她便越不过我的位次去了。”   鲁嬷嬷立刻闭嘴了。   这时候就体现出先帝后宫空虚的坏处,只有姜雍容一人在棺前答礼,便是哭都没有伴。   年年也披麻戴孝,被乳母抱在怀里。但他尚不懂得这场丧仪的意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东瞅瞅,西望望,大约只觉得好奇。不一会儿瞅累了,就在乳母怀里睡着了。   皇家的各种仪典都十分漫长,但不论是站是跪,姜雍容的背脊都始终挺直。   这天下着大雪,外头寒风呼啸,鲁嬷嬷悄声道:“主子装晕吧,就说是伤心过度。说到底,先帝爷可没什么好处到咱头上,咱犯不着这么尽心尽力。大冷天的,皇陵就不去了吧。”   姜雍容道:“外头冷,嬷嬷年纪大了,先回去吧。”   她自己还是为先帝扶灵,一直送先帝到了安寝之处。   鲁嬷嬷跌足。鲁嬷嬷之所以想劝住姜雍容,乃是不想姜雍容太彰显自己前皇后的身份,原本前朝就很为这个嚼舌根了,现在她亲自扶灵,那不是诏告天下说“我是先帝的人”么?   其实姜雍容送的不是先帝,而是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   天上的雪绵绵不绝地落下,地上的葬仪比雪还要白,天地浑然一体,像是一块羊脂玉,看上去异常温润,异常鲜妍。   寝陵的大门缓缓合上,姜雍容站在雪中,看得出神。   再见了,先帝的皇后,姜雍容。   *   先帝的大事一了,风长天就再也没有上过朝了。   来清凉殿倒是益发勤快了。   以前好歹是到下午才来,现在往往一大早就来了,来就来了,还嗷嗷嚷饿,缠着鲁嬷嬷做这个做那个。   鲁嬷嬷有求必应,笑眯眯地去厨房忙碌,然后端上热腾腾的羊肉馅饺子或牛肉面。   这是风长天点名最多的早饭。   “牛羊肉还是北疆的好,既鲜又肥,还嫩!”他一面吃,一面说。   鲁嬷嬷忙道:“这就是北疆进贡的。”   姜雍容封后的事虽然在前朝遭到了一致反对,但后宫六局二十四司的人最会看皇帝眼色,皇帝既然都放了话出来,清凉殿的供应立刻就全换上了顶尖的成色。鲁嬷嬷一开口让送点牛羊肉来,立马就最新鲜最好的,这种待遇,当年可是傅贵妃才有。   这让鲁嬷嬷又是得意,又是感慨。想想,有时候名分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有圣宠才是实打实的。   “北疆到这儿几千里地,牛羊都关在车上,吃不着新草,又不活动,肉早就不行啦。”风长天道,“什么时候爷带你们去北疆,让你们尝尝真正的羊肉是什么滋味。”   鲁嬷嬷笑道:“老奴倒是想得这个恩宠,只怕没这个福气。陛下是咱们大央的主心骨,哪能轻易离开皇宫呢?”   风长天一笑:“皇帝就不能离宫了么?”   姜雍容的筷子顿了一下。   皇帝离宫的自然有,要么是巡幸某地,要么是御驾亲征。   风长天想要的显然是后者。   但,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大央大难初歇,北狄骁勇善战,一旦打起来必然是旷日持久。更兼北漠地大物稀,并没有争夺的益处,就算风长天用自己的法子筹得了军费,臣工们也不会同意发动战争。   她不知该如何劝说,才能让风长天息了这个念头,想了想,问道:“若是陛下打不成北狄,会怎么办?”   姜雍容这些日子对风长天总是淡淡的,似乎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不冷不热,执礼甚恭,难得主动搭话,虽然说的是较为扫兴的话题,也让他来了劲,他道:“那这劳什子皇帝不当也罢!”   姜雍容万没想到他的答案是这个,忍不住一呆。   她从容镇定的时候,眼角眉梢是自带一股上位者惯用的威仪的,但这会儿双眼微睁,眸子滚圆,在灯光的映照下莹然生光,像猫儿的眼睛。   风长天心里忍不住痒痒的,拿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怎么,不信?”   姜雍容立刻回神,“陛下,请自重。”   风长天嘻嘻一笑,收了手,道:“说真的,要是我不当这皇帝,雍容你肯不肯跟我走?我带你去北疆,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吃最鲜嫩的小羊肉,那才叫一个快活……”   他对北疆显然是充满怀念,提起来语气都温柔了几分。   姜雍容在书上读到过北疆,也听二哥说起过北疆。北疆很大很大,天与地都无比高远,而人极其渺小,微不足道。   北疆的夏天草很绿很绿,大地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软软的毯子,人可以在上面尽情打滚。   北疆的冬天很长很长,人们可以住在冰做成的屋子里,果子搁屋子外头,冻完之后会格外甜。   那是她看来的听来的一切,之前都只属于书本和耳闻,但此刻在风长天温柔的语气中,却陡然间近在咫尺,仿佛一睁眼,真的看得到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以及冰雪盖成的、像一朵朵蘑菇般的玲珑小屋。   于是在第二天姜安城入宫的时候,她支开了鲁嬷嬷和思仪,低声道:“二哥,我想好去哪儿了。”   姜安城立即问:“哪儿?”   “北疆。”   姜安城吃了一惊:“那么远?!”   “正因为够远才好。”姜雍容微微笑,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一丝憧憬。   那里有草地,有马儿,有牛羊,有蓝天,有大地……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风家,也没有姜家。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明亮的光。   姜安城原本还想驳一驳,劝一劝,但看见她眼中这缕光,忽然住口了。   他上一次看见妹妹眼中有这种光亮,还是五年前,她没有进宫的时候。   “……好。”姜安城看着她,沉声道,“我会替你安排妥当。”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只信封,“喏,你给鲁嬷嬷的宅子已经置办好了,这里头是房契和地契。”   姜雍容接过,收在一只螺钿盒子里,上锁。   风长天待年年这样好,她走了,年年在宫里一样会有人照顾,不需要担心,顶多拜托姜安城将来多照应一下,万一将来风长天有了自己的皇嗣,有人看不惯年年,也可以让年年过继给景王。   现在就差思仪。   鲁嬷嬷年纪大了,可以直接去西郊养老。思仪却还年轻,若是一直留在宫里,未免委屈。送回姜家,还是要受拘束。   她生性好热闹,得给她寻一件又好玩又来钱的差事才好。   就是在这样的谋划中,新年到来了。 第45章 . 惊喜 没错,我就是阿天   皇家年三十照例要宴请宗室众人, 这是风家一年一度的大宴,但凡是皇室的人,基本都要出席。   得势的皇亲固然要在这一天显摆自己的体面, 不得势的皇亲也是难得有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   从前每到这时候,是姜雍容身为皇后最忙碌的一天, 卯初就要梳洗打扮,后冠翟衣全副武装, 接受风家诸亲的拜见。   她要熟知每一个人的身份性情与喜好, 短短三两句话便要问到点子上, 要亲切,又不能失威仪。且从头到尾都要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脑子里随时绷着一根弦儿, 保证筵席上没有任何一丝意外发生。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但现在,再也不用了。   她躺在枕上,照旧是眠浅,早早就醒了,但并不急着起床, 她静静地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慢慢地等着窗子上渐渐泛白,才起来梳洗。   梳洗也并不麻烦, 不需要严妆, 没有沉重的后冠, 也没有左一重右一重的繁复衣冠,她仍旧照往常穿着, 头上也是简单的发髻。   鲁嬷嬷看不过去,嘟囔道:“这般清汤挂面的,哪里像是皇后的位份?比一般的女史还不如。等到了大殿上, 别人身边侍女的穿戴都压得过你,那还有什么威仪?”   “别忘了我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拔下鲁嬷嬷替她簪上去的累珠凤簪,“你见过寡妇盛妆么?”   “先帝早就翻篇啦!主子还真个要为他守寡不成?今天多少贵女宗亲命妇集聚一堂,大家都是豁出去没命地打扮,主子还不打起精神来?”   鲁嬷嬷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万一弄得太寡淡,让别人比下去,陛下的圣宠保不住了怎么办?   姜雍容看着镜中的自己,阳光照在镜面上,泛着一层明丽的光。时至今日,她再也不用去考虑皇后的威仪,也不用去考虑皇帝的圣宠,她心中像是有微风拂过一样轻松。   “皇后”这个壳子套在她身上太久了,又重又紧,这么多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终于可以卸下了。   “嬷嬷你看,今天的腊梅开得真好啊。”姜雍容窗着窗外,轻声道,“很香呢。”   鲁嬷嬷怔了一下。   以往别说是以皇后之身主持宫中大典,就算是少女时代参加筵席,姜雍容也是端庄隆重,连衣上的一道皱褶都不会有。发式衣衫绝不会有一丝嚣张,但也绝不会有半分减色,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波澜不兴又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对待仪容与礼仪,就像对待一场战争般慎重又一丝不苟。   鲁嬷嬷颇为吃力地回想了一下,这样在梳妆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好像还是发生在主子三岁以前的事。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头肩听话地一动不动,但眼睛却不受管控,出神地瞧着窗外花枝上飞舞的蝴蝶,一双眸子又是好奇,又是欣喜。   不知为何,此时的姜雍容,让鲁嬷嬷好像有一种看到当初那个小女孩的错觉。   宫中大宴费时费事,人们往往早早便到了。但姜雍容不赶这个时间,慢悠悠到了午后才跟太妃们一起往丽正殿去。   她这一身的素淡虽然让鲁嬷嬷很不满意,却博得了三位太妃的一致称赞。   宋太妃拉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看得出你待阿风是真心,半点儿不想出风头。听说皇帝上次带着全副仪仗去接你,看来立后的传言当真不假,你心里这是想好了?”   李太妃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没听说朝臣们都不同意么?入后宫本来就惨,阿容以前嫂子的身份入小叔子的后宫,那就是惨上加惨,当初我们不正是因着这一点才要送她出宫的么?”   赵太妃道:“按我说,光是穿这么素淡还不够,要不干脆托病不去算了?”   这一招出门前思仪就提过。思仪主要是觉得这化雪的日子,天冷,不愿主子来回路上受冻。   姜雍容拒绝了,理由是:“我还是去得好,这样她们就算是想说我的坏话,也得憋着。”   这个理由让三位太妃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哈哈大笑。   姜雍容其实觉得三位太妃可以托病不出,因为这样的大宴,一瞧见皇帝是阿天,不知道三位太妃受不受得了。   她委婉地探了一下三位太妃的口气。三位太妃坚决拒绝,道:“这可是我们几个老姐妹去当祖宗的时候,便是皇帝陛下,也得给我们行晚辈礼呢!”   “可不是?非得告诉那几个小蹄子,咱们不单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那几个小蹄子”是指生了皇子,被接去封地的几名太妃。   姜雍容莞尔。   有时候,人活着的力量居然不是来自于亲友,而是来自于敌人。   *   丽正殿就在坤良宫不远,也是皇宫几个有数的大殿之一,殿中有大戏台,宫中每逢大宴,多半会在这里举行。   照矩是嫡系宗亲的男子先随着皇帝祭祖,然后回来开宴。旁系及不甚要紧的亲眷便先在丽正殿候席。   因是家宴,取阖家团圆之意,族中男女老幼齐聚一堂,贵女们巧笑倩兮,命妇们围坐谈笑,奶妈在旁边抱着孩子,宗亲们由宫人侍候着寻亲问故,乐师们在屏风后试奏曲子,宫人们来回穿棱,整间大殿热闹非凡。   姜云容在其中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她一个一个向年纪大的长辈问安,每一个长辈待她都和颜悦色,起身拉着她的手说话。这是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待遇,以前姐妹们赴宴的时候,他们只会待姜雍容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长辈的手忽然微微一顿,周遭也有瞬息的寂静。   之前有多热闹,这寂静便来得有多突然。   姜云容回头,脸色立刻变了。   姜雍容同着三位老太妃一起进来,老太妃们同她有说有笑,显然相当开心。   “真是丢我们姜家的脸。”姜云容低低道,“她竟然还有脸出来见人。”   “姐姐小声些。”古雨儿轻声提醒她,“听说陛下为她和前朝闹得很厉害,早朝都不上了。”   姜云容咬牙:“祸水!”   “哎,两位姐姐快看,姜家大姐姐这么穿也怪好看的,早知道我就不穿这么厚重的绣金大衣裳了,沉得很!”赵明瑶一脸艳羡地道。   姜云容狠狠地剜了赵明瑶一眼,转身走开。赵明瑶不明所以,古雨儿对着她摇摇头,转身跟上姜云容。   大殿的寂静显然来得特别不合适,大家立刻发觉了,于是赶忙迎上来,殷勤问三位老祖宗的安,顺带也不远不近地跟姜雍容问一问。   姜雍容一生所受的问候里,五年前每一声都是情真意切,仿佛每一个人都以和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五年来则一声比一声冷淡。   若不是规矩所碍,她们大约根本不想搭理她这位无宠的皇后。   现在则是冷淡中还带着一丝不想掩饰的轻蔑。一女侍二帝,在这些名门闺秀看来简直是人神共愤。   一边是姜家送进宫来的正经皇后人选姜云容,一边是侍奉过先帝的皇后姜雍容,哪怕是让三岁的小孩子来选,也知道皇后的宝座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可不是农人娶媳妇,看上就能娶进门。皇后之尊,怎么可能允许二嫁之身?   当然也有人想左右逢源,想着万一陛下真一意孤行封了姜雍容,总要预先拢络拢络,可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拢络也无从开口,最后还是礼节性地将姜雍容一略而过。   姜雍容看着她们,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心境。   原来人们的心事都这么摆在脸上的吗?每个人对她的或鄙夷或敷衍或想亲近又不敢,就像一本本摊在她面前的书,一目了然。   很早很早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分辨哪些人是真的对她好,哪些人是假的对她好,将是她一生要做的功课。   她从那个时候就一直努力想将这份功课做得更清晰更透彻,一直以来却也只能半猜半分析,并不能完全肯定。   现在,她跳出了原来的位置,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俯瞰这里的所有人,忽然之间一览无余,清晰明确,无以复加。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跳出了这个圈子,荣宠、权势、富贵、规矩……一切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位太妃是今晚的老祖宗,坐席自然十分靠前,姜雍容远远地给自己挑了个不起眼的坐次。   “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事,几位太妃莫要受惊过度,须得保重身子。”分开入席的时候,姜雍容忍不住提醒道。   宋太妃大手一挥:“我们三个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阿物儿能惊着我们?”   姜雍容:但愿。   按姜雍容的意思不该这样瞒骗老人,但风长天口口声声道:“什么瞒骗?爷这是要给她们一个惊喜!”   这边的人差不多都刚安好席,那边就有人来传话:“陛下已经到宫门口了。”   三位老太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起身迎接,迎面只见当先一人一身满绣团龙袍,也来不及看清面目,便齐齐俯身行礼。   这位皇帝不像他的前任们那样端庄稳重,步子迈得极大,转眼便到了跟前,老太妃们动作又慢,腰才弯到一半,就给扶住了。   这当然是故意的,都这把年纪了,老太妃们才不愿意再跪呢。   “免礼平身。”一个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道。   老太妃们谢恩,谢完才发现,咦,这声音有点熟悉?怎么这么像阿天?   再一抬头,眼前的皇帝陛下虽然戴着冠冕,那但双眉飞扬,鼻梁挺直,五官深邃俊美,怎么不单连声音像,脸都活脱脱像阿天?!   “天爷啊……”李太妃喃喃道,“我不会是老花了眼吧?”   赵太妃呆呆地瞪着他,眼睛眨也不能眨。   风长天嘻嘻一笑,凑在三人身前,低声道:“没错,我就是阿天,多谢三位太妃费心撮和,不过以后都不用再把雍容偷送出宫啦。”   宋太妃看着他半晌,脑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第46章 . 赐酒 好孩子不要装醉   众人又是抚背顺气, 又是命人拿丹参水,又是传太医,好一阵忙乎, 宋太妃总算是缓过来了。   然后三位太妃六道视线全部落到了姜雍容身上。   宋太妃还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手指朝姜雍容点了点, 眼睛狠狠一眯。   那意思很明显——回去慢慢算账!   当然风长天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   三位太妃年纪最大,在这种场合历来受到尊崇。但以往那种尊崇不过是免个行礼、赐个酒、赏几件玩意儿, 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走个过场, 并不太当一回事。   但这一次, 风长天亲自执壶,为三人斟上酒,然后让三人上座, 自己领着在场所有人起身行礼,共敬三位太妃。   然后一招手,小丰子捧来一只锦匣。风长天从里头取出一只填金檀木小匣,上面还一把有小巧的黄金锁。   风长天拿钥匙拧开了,将小匣对着三位太妃打开。   “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若是能搏三位长辈一乐, 便是晚辈的孝心到了。”   姜雍容同其它人一样跪在地上,看不清匣子里是什么, 只见三位太妃的脸色就像是被春风吹来的花朵, 一刹那眼睛全亮了起来,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若不是顾着皇帝的身份, 一个“乖”字早就脱口而出。   连带看向姜雍容的目光都和悦起来。   这边献过礼后,大家才重新归座。   宗亲中荣王的身份最高,仅在风长天之下, 方才也是紧随在风长天身边一道进来,但姜雍容那会儿愣是没认出他来。   因为他穿得太素淡了。   荣王一向喜好华服。这位年轻王爷锦袍玉带,玉勒雕鞍,乃是北里乐坊的常客,他打马从长街走过,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窗子后面偷看。   按说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的穿着必然是最为隆重最为奢华,能令满堂贵女们忍不住艳羡,但此时他仅仅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缎袍,连袖口露出的毛锋都只是灰鼠的。   这是……已经开始还债了么?   人人都坐定之后,屏风后奏响悠扬的乐声,太常寺的祝赞郎大声念唱着吉祥祝文。   因是家宴,历代以来都是努力往“亲人其乐融融齐聚一堂”上靠。   皇帝们多半是刻意和善,宗亲们也难得有机会在皇帝面前兜售一下自己,很快便有个年长的王爷笑眯眯地开口,询问有没有谁愿意写个诗画个画跳个舞弹个琴什么的,为亲人们助助兴。   旁人倒还罢了,那些入宫的美人们一闻言,身子都坐直些。   她们终于有机会得见天颜,早就为此时苦心准备了许久,预备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好求得君王一顾。   每次这样场合,姜雍容都坐在万众瞩目的位置,身在局中不觉得,如今坐在角落里,忽然生出一种看戏一般的感觉。   不知道老百姓们一家子过年会做些什么,但应该不会像这样,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都是为了邀宠吧?   “助什么兴?爷兴致好得很,不用助。”风长天歪在椅子上,环顾众人,“难道大伙儿的兴致还不太高?谁不高兴的,站出来让爷看看。”   宗亲们立刻纷纷表示自己的高兴怕是有陛下一百倍那么多,确实不用助了。   美人们自然也连连附和,只当自己没有为献舞而在大冷天里穿着单薄的舞衣。   “这才对嘛。大好的日子,咱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家吃得痛痛快快,干嘛还要人来助兴呢?”风长天说着,吩咐一声,“来,赐酒!”   太监们鱼贯而出,手里执着酒壶,给众人斟酒。   今天的赐酒有个名目,叫做“春酒赐福”,乃是年关大宴上必不可少的环节。因考虑到老弱妇孺皆在,一般用的是果酒。   名为酒,其实只是略带一点酒香,喝起来同甜浆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但姜雍容面前那个小太监壶里的酒一倒出来,姜雍容霎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来来来。”风长天端起酒盏,起身,“大家痛痛快快干了这一碗!”   他看上去轻松快活,光明磊落,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只在姜雍容脸上略顿了一顿,然后那对黑眸里迸发出来的、极其明亮的笑意就把他出卖了。   姜雍容:“……”   她对太妃们说来赴宴是为了堵那起人的嘴,其实那起人说什么不说什么,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会来,是因为昨天晚上风长天再三恳请她来。   “说是一家人,其实爷连脸都认不全,有个什么意思?你再不来,我就更没劲了。”风长天道,“雍容啊,大年三十,你就来跟我吃个团圆饭,好不好?”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答,为这最后的团圆,心中甚至还有片刻的酸楚。   现在姜雍容才知道,那片酸楚根本就是喂了狗。   他是料定她不肯出风头,绝不会当场这么多人的面前抗命。   姜雍容暗暗一咬牙,端起了酒盏。   浓香扑鼻,很是熟悉。   姜雍容脸都绿了。   正是当初把她喝醉了的北疆烧刀子。   这香气像是有形的云雾,兜头将她罩住。   生平唯一一次醉酒的记忆,她曾经想破头也没能想起来,但此时才发现,原来它们就藏在这酒香之中。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像是跌进水中的干花,瞬时间获得了水分,重新舒展开来。   姜雍容近乎惊恐般地,看到了那一夜的画面。   圆月在天,她抱住一根廊住,拼命想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道:“……我不怕!我不会怕!不能怕!等我上去,你给我等着!我姜雍容怎么可能会怕高?!屋顶,你给我等着!”   风长天站在一旁看着她,脸上是一种异常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睛明亮极了,他道:“雍容,你这样爬一晚上也上不去的,要不要爷帮你?”   姜雍容拒绝相信,仍旧同那根廊柱做殊死搏斗,大冷天的,额角竟渗出了汗珠,发脚都有几分湿漉漉。   终于她累得爬不动了,喘息了一会儿,命令风长天:“过来,扶我上去。”   “遵命。”风长天笑吟吟地,将她拦腰抱起。   姜雍容手搂着他的脖颈,认真地深思了一下:“不妥,不该是这么抱。”   风长天道:“那该是怎么抱?你教我。”   姜雍容歪着头想了半天:“罢了,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上房顶要紧。”   “这话可说得太有道理啦。”随着风长天这一句,她整个人随着他拔地而起,落在了屋脊上。   若是在清醒时,这样骤然的升高会令她头晕想吐,但烈酒仿佛改变了身体,她从他身上下来,双脚站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比想象中稳当,也比想象中新奇。   高处……原来是这个样子么?   天空深蓝,一轮明月巨大而浑圆,色作金黄,隐隐间仿佛可以看到龟裂的纹路。   星辰灿烂,如碎晶石般撒满天际,又像是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仿佛随时都会从天空滴落下来。   明月与星辰之下,是一片片的屋金色琉璃瓦,一直连延到天边,无穷无尽,仿佛凝固的金色波浪。   姜雍容自小就是宫中的常客,皇宫中的一切对她来说早已经是司空见惯,既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那些诗人会称赞这些宫殿如何如何巍峨,如何如何美丽,在她看来不过是另一种更加隐晦的阿谀奉承罢了。   可就是在这一刻,她终于领略到了诗文中所歌颂描绘的那种美丽。   它太浩大,太恢宏,几乎是像巨浪一样向她迎面扑来,将她灭顶。   “皇宫真美啊……”她轻轻地道,“我以前怎么没就发现呢?”   然后她微微地笑了,“看,这就是我的皇宫,是我的!我是皇后,是它的主人!”   “是,皇后陛下。”风长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像生怕眨得再用力一些,她便会从眼前飞走似的。   她嫣然一笑:“对,我是大央的皇后,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让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太太平平快快活活!”   她说着,面向风长天,露出一个灿烂地笑容,“这便是我姜雍容与生俱来的使命!   “娘娘怎么了?连御赐的春酒都不喝,莫不是想抗旨?”氵包氵末   大概是她怔忡太久了,姜云容带着一丝尖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姜雍容简直想要感谢姜云容。   真的,姜雍容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如果可以,姜雍容真想冲回那一夜,拿麻袋将自己套了,直接带走。   太……丢人了……   比她原来想象的还要丢人……   怎么能……怎么会……怎么可以?!   现在已经不是钻地洞的问题,她根本就是想原地消失!   她不喝,风长天便不会喝,风长天不喝,所有人都不敢喝,大家都捧着酒盏,望向她。   虽然尽量克制,还是有些道行不深的,将幸灾乐祸的眼神流露了出来。   “陛下,”荣王离席,躬身行礼,“姜娘娘不擅饮酒,臣请陛下恩准,臣愿替娘娘饮了这盏春酒。”   “多事。”风长天瞧也没瞧他,视线只落在姜雍容身上,一面离席向姜雍容走来,一面懒洋洋道,“有爷在这里,雍容的酒轮得着你喝么?”   “妾身确实不擅饮酒,但陛下所赐,又是一年春酒,岂能不饮?”姜雍容说着,一展大袖,遮挡在面前,一仰首,看似一饮而尽,其实全折进了袖子里。   然后做戏做足,还将酒盏翻倒过来,以示众人,里面涓滴不剩。   风长天顿时面露喜色,容光焕发,举起酒杯:“干!”   众人齐声道:“谢陛下!”   一起喝了。   姜雍容觑着时间差不多,伸手抚住脑门,眼睛一闭,身子微微一晃。   这一晃定然不会跌倒,因为侍酒的太监就在身边,一定会扶住她,然后她就可以借醉告辞。   可她一晃之下,却跌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明明已经准备转身回御座的风长天当真是人如其姓,比一阵风还要快,瞬间便挪到了她的身边。   不用她托词,他已经大声道:“哎呀,雍容这是醉了呀,站都站不稳了。”   然后向着众人一点头:“你们慢慢喝,爷先送雍容回去歇息。”   一面说,一面就将姜雍容拦腰抱起,往外走。   姜雍容:“!!!” 第47章 . 求婚 雍容,做我的新娘子吧?   风长天的怀抱很舒服。   胸膛的热力仿佛透衣而出, 以两人为圆心,自成一道结界,将寒风阻挡在外面。   很安稳, 很暖和。   但姜雍容很紧张。   若她现在是清醒的,至少还能反抗挣扎, 可现在已经“晕了过去”,只能在风长天的怀里装死, 不能睁眼, 不能说话。   她不知道他抱着她往哪个方向去。   是真的送她回清凉殿, 还是……隆德殿?   不过……为什么他走得这么慢?   无法睁开眼睛的姜雍容看不清他往哪儿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速度慢吞吞,不比乌龟快上多少。   没有花太多时间, 她知道了,于是睁开了眼睛,道:“陛下,妾身可以自己走。”   风长天并没有意外的样子,笑嘻嘻道:“你醉得狠了, 放你下来, 你恐怕又要晕倒,还是我抱着你比较稳妥。”   姜雍容微微吸了一口气:“陛下恕罪, 妾身……是装醉的。”   “还算你有点良心, 肯老实交代。”风长天笑着眨了眨眼, “你知不知道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雍容方才已经想明白了:“妾身的袖子湿了。”   “嗯,是么?”风长天低头朝她衣袖上看了一眼, “原来是全折在袖子里了啊。”   姜雍容:“……”   “你不想知道哪里还有破绽?”风长天问。   想。   但她有种预感,答案她并不想听到。   果然,风长天得意地道:“因为你真正喝醉的样子根本不是这样子啊!”   姜雍容的脸骤然暴红。   她就知道!   “雍容, 你本来已经够好玩的了,喝醉了就更好玩,啧啧啧,在这座皇宫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玩的人。”   姜雍容眨了眨眼。   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她和“好玩”两个字扯在一起。   不过陛下的想法向来是异于常人,她就算是想去理解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眼下只想赶紧离喝醉的话题远一些,便道:“陛下方才若是愿意让人在席上助兴,一定会发现许多比妾身更好玩的人。”   风长天摇头:“她们不好玩,就是因为她们总是费尽心思讨我喜欢,笑也是假的,点心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冷淡是真的,你的笑也是真的,雍容,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姜雍容沉默一下,道:“帝王有无上权威,人们唯有先敬而后爱,只要陛下肯给她们机会,定然可以看到她们的真心——”   她这话没能说话,风长天倏然低头,还好姜雍容反应得快,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饶是如此,他的唇距离她的唇也只有一指之隔。   “再替她们说话,爷就要堵上你的嘴了啊。”风长天咬牙切齿道。   姜雍容觉得自己的脸要完了。   方才的热还未退却,紧跟着又发起烫来。   “陛下,请放妾身下来。”她努力板起脸,“陛下这样于礼不合。”   风长天眉毛一扬,姜雍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他开口道:“礼算个——”   不等他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姜雍容飞快道:“陛下不放妾身下来,以后就不要再来清凉殿了!”   风长天一滞,但转瞬想起:“不对啊,爷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爷的,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包括清凉殿!”   姜雍容道:“陛下说得是。宫中每一寸地方都属于陛下,可是妾身不是。陛下若硬要来,妾身拦不住,但妾身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跟陛下多说一句话。”   她的神情端凝,眸子冷冽。   风长天最怕她这付神色,心下不由就开始打怵,嘴上还想再硬一下:“这可不是爷要抱你,是你靠进爷怀里来的……”   “陛下!”姜雍容抬高一点声音,道。   风长天只得放下她,只是才弯了一下腰,他又找到一个借口:“你的鞋子底太薄了,雪地里冷。”   “不冷。”姜雍容。   她的话越简短,风长天便越听话,只得将她放下。   姜雍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这人当真是一点好脸色都不能有。   地上的积雪虽然铲过了,但依然有不少冰碴子,石板跟冰一样冷,很快就透过鞋底直传进身上。   “宫里的路都很冷。越是身处高位,路越冷。”姜雍容轻声道,“陛下,你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冷,才能坐稳这御座啊。”   风长天怀里失了美人,空空荡荡,悻悻然道:“你是不知道,那御座才真他妈冷,不单冷,还硬,不单硬,还宽,坐上去三面不靠,累得要死。”   姜雍容不由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风长天歪在御座上临朝的情象,嘴角不自觉便浮现了一丝笑意,风长天立刻注意到了,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姜雍容重又冷了下脸,道:“陛下知道为何帝王要自称‘寡人’么?”   “不知道。”风长天老实答,“开始那帮人一定要爷自称‘朕’,还有这个什么‘寡人’,给爷骂了好几顿,他们才不提了。”   “因为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啊。”姜雍容望着他,眼中有一丝迷濛,也有一丝温柔,她深深道,“陛下,天子是上天选中的人,是君,亦是神。在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你便由人成神,再也不能有凡人的喜怒哀乐,一生要为天下万民而活,知道么?”   世上不会同时有第二位帝王,所以帝王永远是寡人。   最高贵,最寂寞,最孤独。   宫殿深长又繁华,集合了人世间所有的智慧与财富,用来衬托这举世无双的权势。这是上天给帝王的奖赏,也是给帝王的牢笼。   很快,我就要离开这个牢笼,而你,我的陛下,你将一直生活在这个牢笼里。   你要早些丢掉你的天真和热血,尽快变得冷漠无情,尽快,由人成神,主宰天下。   我可能比任何人都不想你变成那样。但是,如果你想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坐下去,你早晚会变成那样。   抛弃人的爱,人的恨,人的喜悦与痛苦,从此眼中只装得进一个天下。   这,便是天子。   风长天讶然地打量她,狐疑地道:“雍容,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姜雍容低了低头,知道自己失态了,她微微一笑:“陛下与妾身仙凡有别,妾身不敢让陛下知道太多。”   “哈哈哈别个鬼,要是当皇帝就当不成人,那爷还是不要当皇帝了,毕竟爷还是更想当个人。”   风长天说着,忽然一伸手,拔下了姜雍容头上的发簪。   姜雍容的发髻挽得十分简单,结果就是发髻拆起来也十分简单。簪子一离开,一头漆黑长发如脱开禁锢的丝缎,水一般淌开来。   宫道长长,因是过年,两边都挂着灯笼,天色将暗,太监们正一一将它们点亮,红融融的光芒照在积雪上,给积雪都染上了一层红光。   这红光映在姜雍容脸上、发上、身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笼上了一层红纱。   风长天拔簪子纯属一时兴起,此时倒是一呆,喃喃道:“雍容,你好像新娘子啊。”   “陛下!”姜雍容忍住了跺脚的冲动,“请陛下将发簪赐还妾身。”   “放心,自然还你,我是看你发髻有些乱了,定然是之前抱你的时候蹭乱的。”风长天一本正经地道,“爷向来是敢做敢当,爷弄乱的,当然是爷来收拾。”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爷给你挽上。”   他说动手就动手,上前就抚上姜雍容的头发。   姜雍容后退一步,略看了看左右,再次提醒:“陛下!”   左右都是挂灯笼的太监,见了风长天自然是要行礼,风长天既未叫起,又未走远,宫人们都不敢起身,此时正一个个垂头地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但姜雍容知道,这里的每一只耳朵都在暗中支棱了起来,要不了一个时辰,“前皇后和陛下当众公然打情骂俏”的新闻就要飞向皇宫的每一处。   风长天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些人的存在,他挥挥手:“都起来,地上冷不冷,都跪着做什么?大过年的,灯笼点完了就去烤烤火,吃吃酒吧。”   沉默的人群微微动了动,像是死水一般的湖面起了一丝涟漪,然后齐声道:“谢陛下!”   见到主子便要下跪,不管膝盖底下是硬石板还是碎石子,是雪还是水,他们是奴才,下硊仿佛是天生的本能。   他们在主子眼里只不过是会活动的家具,从来没有主子担心家具会不会冷,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   姜雍容清晰地在他们转身离去之时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激动之色,有个别年老的已是热泪盈眶,拿袖子拭泪。   姜雍容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敲响了一下。   从出生起她就高高在上,奴仆如云,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服侍,习惯了下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待到入宫无宠,众叛亲离,只剩鲁嬷嬷和思仪在身边,越发觉得下人都是无情无义无绪的东西。   是到此刻,才猛然发觉,他们也是人,一样有喜有怒有乐,一样也渴盼着有人关心,特别风长天身为皇帝,乃是这座皇宫最高的主子,这样一句关怀,比天还大,还重。   她有时候为笼络人,也会待下人和颜悦色,但表面敷衍和发自内心,纯然是两码事,而人们显然都分得很清楚。   风长天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这帮人竟然感动成这样,也是愣了一下。   姜雍容轻声道:“很好,想必他们不会再传什么了。”   风长天:“传什么?他们原本要传什么吗?”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不是有意施恩,好令他们闭嘴么?”   风长天一脸懵:“施什么恩?闭什么嘴?”   姜雍容看着他,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她错了。   她怎么能用她自小被薰陶出来的思维去推想他呢?   若这是他的有心之举,那还是风长天吗?   在他的心中,人从来没有高低之分,不管是避居一隅的老太妃,还是住进了冷宫的前皇后,抑或是这些挂灯笼的太监,在他看来估计都没什么不同,若是可以,都能上桌打一场叶子牌,再揽着肩痛饮一坛老酒。   这便是风长天啊!   她笑得几乎止不住,眼睛里笑出了泪花来。   她的笑容太过璀璨,太过皎洁,风长天看呆了,他握着簪子,声音有一丝发紧:“雍容,做我的新娘子吧?” 第48章 . 不嫁 你这个女人可真是混账   长风吹过, 屋檐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跌在灯笼光滑的油皮纸外壳上,又顺着外壳往下滑, “啪嗒”一声,坠在宫道上。   响动非常微小, 但宫道寂静,听上去便格外明显。   姜雍容看着风长天, 深深地明白, 在将来的日子里, 不管她身在何处,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刻。   积雪苍白,红灯摇曳, 有一个人,请她做他的新娘。   “陛下,您如此仁慈,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仁君,大央有您这样的君王, 是大央之幸, 亦是万民之幸。”   她低下头,因为一股潮热涌上眸子, 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但胸膛里鼓荡着的那股气流太过热烈太过宏大, 以至于她的声音被压得低低的,“妾身如果真的嫁给陛下, 就是毁了大央的一位仁君,妾身百死难赎,不敢答应。陛下切不可因女色误国, 乱了天下大事。”   “啊呸,说什么女色误国,我看是国误了爷的女色才对!”风长天说着,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雍容,你老实答我,若我不是皇帝,你会不会嫁我?”   他的气息逼人而来,眉角锋利,眸子明亮。   这人……是认真的。   虽然他总是把不当皇帝四个字挂在嘴上,但在姜雍容心中,帝位乃天下至高之位,无数人趋之若鹜,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是趟过尸山血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这家伙,居然是真的不想要。   “陛下啊……”姜雍容轻轻叹了一口气,“论出身论年纪论血统,陛下都是当位的最佳人选。陛下坐在帝位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陛下一旦弃位,不管是宗亲、大臣或是各地诸侯,必定会为了夺位而再次陷入战乱。陛下,皇位不是一件衣裳一件兵器,想用就用,想扔就扔,事关天下,事关万民,陛下身在其位,便不能纵情任性了。”   “就当爷没来过呗,皇位还不是该谁坐谁坐?”风长天对此毫不在意,只问,“你就说吧,我要不当这个皇帝,你嫁不嫁?”   “陛下不当皇帝,要回去当沙匪么?”   “嘿嘿,当沙匪可比当皇帝快活多了!”风长天眉眼带笑,兴致勃勃道,“雍容,我带你去北疆吧,那里——”   “陛下是皇帝,妾身尚不愿嫁,陛下成了沙匪,陛下觉得,妾身会愿意委身么?”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声音清晰,“陛下,不要再在妾身这里浪费时间了。”   风长天的笑意僵在了脸上,直直地看着她,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冷硬的话?   姜雍容从他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发簪,声音像是化在了冷风里,“陛下,无缘便是无缘,不要再强求了。”   她说完,深深向他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雍容,你的心莫不是铁打的?”   风长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姜雍容没有回头,没有回答。   寒风吹过宫道,她的发丝扬起。   风冷凛彻骨,可居然不觉得有多冷,只觉得凉。   就那种离火堆或烈阳越来越远,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凉意。   鞋子早已经被雪水打湿,每一步都像是赤足踏在冰上。   前路遥遥,但是无妨。   自己选的路,不论有多远,多冷,多孤单,都要自己走完。   忽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大踏步,踩在雪碴上,是明显的嚓嚓声。   她还来不及回头,身体已经再度悬空,落进了风长天怀里。   姜雍容:“!!!”   “别问,问就是爷生气,很生气。”风长天板着脸,直视前方,“但爷说过要送你回去,就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红灯笼一路向前延伸,这条路长得望不到头,仿佛直通向天边。   姜雍容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她的发丝和裙摆沿着他的臂弯垂下,在风中飘飘荡荡。   这女人可真是个混账。   风长天咬牙切齿地想。   *   过完年,便是大朝会。   这样的朝会一年一度,不但是文武百官,还有各地藩王,乃至边远属国的使臣,全部齐聚一堂。   但这是前朝的事,后宫仍是照旧过年。   三位太妃不计前嫌,照旧热热闹闹拉她去打叶子牌。   然后姜雍容就看到宫人们捧出昨天御赐的那件匣子。   宫人们十分珍重地从里取出来一副叶子牌来。   姜雍容:“……”   她就说什么东西能让三位太妃气消得这么快。   若论投其所好,风长天还真是个中高手。   这副叶子牌乃是象牙所制,又精致又光滑,上色也十分鲜明,拿在手里十分趁手,太妃们都赞不绝口,宋太妃道:“哎呀到底还是阿天贴心,原先那副市面上买的,又毛躁,颜色也不清楚。”   李太妃道:“小心。那可不是阿天,那是陛下。”   赵太妃笑道:“正因为是陛下,才更见得贴心嘛。咱们在宫里多少年了,见过这样的皇帝陛下没有?”   三人一致摇头:“没有。”然后一致望向姜雍容:“你这个丫头鬼得很,都跟皇帝勾搭上了,怎么还在这里捱苦日子?要我说,以阿天的人品,绝委屈不了你,去吧去吧,去他的后宫吧。”   姜雍容没接这个话茬,只道:“胡了。”   太妃们对于宫斗十分在行,对于前朝的政斗却十分陌生。对太妃们来说,只要皇帝靠得住,终身便无虞。可是,一旦前朝不稳,皇帝便也靠不住。   宫斗的胜败,只在于一人的荣辱,政斗的胜败,却能搅动天下的风云。   在宫中陪太妃们打牌的日子不多了。她这天只赢了这一把,堵住了太妃的话头之后,便开始一张又一张地喂牌,把太妃们喂得眉开眼笑,到晚上才放她回去。   鲁嬷嬷早已经准备好热手巾和暖手炉递过来,颇为忧心地道:“陛下今儿一直没来呢。”   然后又道:“许是今儿个大宴诸臣走不开吧。”也不知是说给姜雍容听,还是自己安慰自己。   姜雍容只当没听见,拿起桌上的橘子去逗年年:“年年长大一岁啦,给个橘子压岁好不好?”   年年听得“压岁”两个字,脸上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母后恭喜发财!”   姜雍容倒被他逗笑了:“谁教的?”   “高高!”年年脆生生地答。   姜雍容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她接着问道:“年年的压岁钱在哪里呢?”   年年很快从自己屋子里抱出一个锦匣,里面份量还颇重,有姜雍容昨晚给的一对紫金如意嵌宝金锭,鲁嬷嬷给的黄金镶猫眼石长命锁,思仪和乳母也送了他几锭银子,还有平时他拿来当玩意儿的东珠和宝石。   这个小家伙简直是见不得闪闪发亮的东西,屋子里四个女人的头面首饰不能到他手里。一到手定然要把能抠的全抠下来。   这匣子可是他的宝藏,乳母说他已经翻来覆去数了一整天了,这会儿又抱到姜雍容面前来数。   姜雍容便陪他坐着,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开始数:“一……二……三……”   没办法,只会数三个数,因此数来数去,匣子里的东西永远都是三样。   就在年年数到第四遍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门环被折得咣咣响,可见叩门的人力气之大。   单听这动静,就知道来者不善。   姜雍容向年年道:“年年有这么多宝贝,可要守好哦。带回去藏起来,不要给天牛精发现好不好?”   天牛精乃是年年睡前故事里的一个大坏蛋,并非来自于任何典故,而是风长天所创。   年年爱听故事,姜雍容学富五车,肚子里有无数的故事,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文士诗人,应有尽有。但这些风流人物全数败给了风长天信口胡诌的天牛精。   据风长天所说,这天牛精最爱收集别人最心爱的事物,比如屎壳郎的屎、孔雀的翎、龙的鳞、鹿的角,以及守财奴的银子。   年年一听这话,立即紧紧抱起了匣子,急急命令乳母:“抱走,抱走!”   这是指将他抱走的意思。   等年年回了房,姜雍容才吩咐开门。   门开处,姜云容一马当先,大踏步进来。   身后照旧是古雨儿和赵明瑶,以及大批的宫人。   她终于学乖了没有坐皇后用的翠辇,外头停的只是三顶小轿。   “姐姐看上去毫不意外啊,”姜云容走进来,死死盯着姜雍容,“看来是早就知道消息了。”   姜雍容淡淡道:“昨天在筵席上你还敢对我口出不逊,可见你并没有长教训,来找我只是早晚的事,不难猜。”   “谁跟你说这个!”姜云容怒道,“陛下今天晚上当着百官、藩王和外使的面,下旨立你为后!”   姜雍容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风长天疯了么?   要立一国之后,并不是一封圣旨就可以,要太常寺、宗正寺与礼部核准无误,方能签发。   “陛下怎么说的?”她立刻追问。   姜云容脸色铁青:“他说要是娶不到你,他就剃了头发去当和尚!”   姜雍容:“……”   这分明是耍无赖了。   但,确实是风长天干得出来的事。   “你你你还笑!果然你早就知道了,还在这里跟我装!”姜云容怒道。   姜雍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抚一抚自己的嘴角。   她笑了吗?   事态如此严重,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   果然姜云容已经气极败坏:“姜雍容,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绝不会再当皇后?!你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上次还假惺惺作情救我一命,根本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告诉你,我姜云容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好对付!”   她说完,大喝一声:“给我把她拿下!”   这回的宫人倒是应声而动,出手入风,一涌而上。   鲁嬷嬷和思仪双拳难敌四手,被扔在了人群之外,姜雍容被架住了双手,才发现这所谓的宫人十分眼熟,乃是姜云容母亲身边最常使用的那一批心腹。   “给我把她押进去!”姜云容手指佛堂,厉声命令。   下人们令出即行,立刻将姜雍容推进去。   姜云容带着古雨儿和赵明瑶入内,指挥下人关上房门。   姜雍容环顾室内诸人,视线一一扫过,问:“还有别人么?”   姜云容冷笑:“你什么意思?”   “对付我一个,不需要这么多人手。”姜雍容道,“若是你外头还有人,一,立即封锁清凉殿,派人拦住鲁嬷嬷和思仪,不让她们出去报讯。二,不得惊扰小殿下,否则孩子哭闹起来,引人注目。三,派人盯住这一带的羽林卫巡防郎将孙通,他是我二哥的人,这里一旦出事,他会第一个发现。”   姜云容听得愣住,下意识望了望古雨儿,古雨儿道:“姐姐,雨儿觉得娘娘说得有道理。这毕竟是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没必要惊动旁人。”   姜雍容的视线落在古雨儿身上,点点头:“到底是古家的小郡主,不错。”   姜云容却还在迟疑:“你……你安的什么心?”   “你再不照我说的做,你今晚什么事都别想干得成!”姜雍容抬高了一点声音,眉宇间有凌厉之色,“从这里跑去通知太妃派人帮忙传讯,连半炷香/功夫都不用,鲁嬷嬷大约已经派思仪出去了,你还不快去追!” 第49章 . 落发 爷!的!头!发!   思仪被追上的时候, 已经快跑到太妃殿门口了。   只是架不住这批特意被指派入宫听用的下人个个力气大,被捂住嘴直接带了回来。   鲁嬷嬷恨得只咬牙,朝佛堂紧闭的大门道:“主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佛堂内,姜雍容道:“带我的人回房。你们要对付的是我, 与她们无涉。”   赵明瑶感动道:“娘娘真是个好主子。”   “不敢。我这两个下人痴傻得很,不然也不会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姜雍容淡淡道, “万一一会儿我有什么事, 她们不要命地闹将起来, 到底还是你们吃亏。”顿了顿,她道,“说吧, 要怎么对付我?”   她太过气定神闲,倒让姜云容十分不得劲。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难道不该焦急慌乱惊恐求饶吗?或者说她还有什么阴谋?   “你既然说了不想当皇后,那便拿出不想当的样子来。”姜云容咬了咬牙,“你就在这佛堂落发, 立誓出家, 永不还俗!”   姜雍容微微颔首:“不错,是个好主意。”   可比弄死她要强多了。   “那便来吧。”她说着在蒲团上跪下, 拔下了发簪, 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直委在地。   发丝凉凉地抚过面颊,心底有一丝不舍。   不是为这头长发, 而因为……风长天很喜欢她的头发。   但,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了。   头发如是。风长天亦如是。   她越是淡定,姜云容便越是惊疑不定:“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 落发出家。”姜雍容道,“这不正是你的目的么?怎么?下不了手?”   “怎么可能?!”姜云容大喝,“动手!”   这次母亲将身边的心腹交给了自己,就是要她务必压倒姜雍容。母亲的原话是:“我是因为你需要成为嫡女而被扶正,而你需要成为嫡女,是因为姜家需要你当皇后。别让姜雍容封后,不然你这个嫡女和我这个家主夫人都只不过是个笑话!”   一名宫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里面有大小剪刀,还有一把剃刀,准备得十分充分。   “慢着。”姜雍容忽然道。   她这样一开口,姜云容倒安心了不少,笑道:“怎么?终于知道怕了?”   “我要她来。”姜雍容抬起头,视线落在古雨儿身上。   古雨儿吓了一跳:“可可可雨儿不会剃发,说不定会弄疼娘娘。”   姜雍容道:“不要紧。”   姜云容狐疑道:“你想干什么?我偏不让!”   姜雍容望向那名宫人:“苏嬷嬷,是么?你是古姨娘身边的老人了,看来古姨娘这次是孤注一掷,一定要助云容成功。你说,是让云容的人替我落发好,还是让古郡主替我落发好?”   苏嬷嬷走到姜云容面前低语几句,姜云容脸上有犹疑之色,望向古雨儿。   古雨儿眼眶一湿,颤声道:“姐姐,我自幼胆子小,见了有刀剪都要做噩梦,不过,若是姐姐定要雨儿去,雨儿去便是的。只是雨儿心中害怕,难免下手迟钝,不如苏嬷嬷利落。苏嬷嬷也许片刻就剪好了,雨儿不知要多久,还请姐姐先恕罪,莫要怪雨儿手脚慢,实在是雨儿做不惯这些。”   她一面说,一面便去伸手去接剪子,手还未碰到剪子,已是脸色发白,双手颤抖。   “哎呀算了算了,眼下的姜家嫡女是我,送入宫中待选的是我,将来会成为皇后的人也是我,为什么你非得听姜雍容的?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姜云容一把把古雨儿拉了回来,“苏嬷嬷,就你来,快一些!”   古雨儿的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又是感激,又是仰慕:“谢姐姐。”   赵明瑶也感动地道:“姐姐最善良了!”   姜云容被她们这样的神情取悦到了,这时候她才觉得她像一个姜家嫡女,受人景仰与敬重。   “真蠢啊。”姜雍容轻声道。   姜云容立刻怒了:“你说谁?”   “你以为这里除了你,还寻得出另一个蠢人么?”姜雍容淡淡道,“云容,父亲是在我无宠之后才预备送你入宫,你学得太少了。要在后宫生存,首先要分清谁是你的帮手,谁是你的敌人,谁对你有用,而谁又只会在你背后捅刀。要我出家?如此明目张胆带着人来,方才要不是我拦着,消息早传出去了,你要怎么办?我剃度之后哭哭啼啼找皇帝辞行怎么办?你不应该逼我走这条路,而应该断绝其他的路,让我无路可走,只剩这一条,当我为求自保而主动出家,你还可以表一表姐妹情深来为我送行,这才是皇后的手段。”   姜云容被她脸上那丝怜悯刺痛了:“姜雍容,你以为你是谁?用得着你教我?!你现在只不过是个被天下人嘲笑的、想爬上小叔子床榻的前皇后!是个笑柄而已!”   姜雍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她,只盯着古雨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今天除非你给我落发,否则我宁死也不会自认出家。你们是希望清凉殿多一个出家的尼姑,还是多一具冰凉的尸体,自己选吧。”   赵明瑶涨红了脸,道:“娘娘,您为什么一定要为难雨儿姐姐呢?若是您愿意落发,就落发,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勉强您啊。”   姜雍容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呢?你若真是天真若此,怎么会同古郡主混得这么好?赵成哲也不是傻子,不会当真送个毫无机心的孙女进来送死。”   赵明瑶一呆,喃喃道:“娘娘,您在说什么呀?我……我听不懂。”   “我在后宫演的戏够了,已经不想演了。”姜雍容道,“云容上次明显已经受惊,不会再有胆子生事,可昨晚我就觉得她不对,今天还有劲头再杀上来,显然是有人在给她煽风点火,那个人是谁呢?是古郡主,还是赵小姐?”   古雨儿和赵明瑶齐声道:“娘娘真是冤枉我们了。是娘娘明明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后宫,却总想抢姜姐姐的位置,我们实在是心疼姜姐姐。”   姜雍容轻轻一笑:“云容,为什么每回你来闹我,她们都跟着?是因为她们忠心耿耿吗?好,给你一个机会来验一验她们的忠心。来,让二位一起为我落发吧。”   这话一落地,赵明瑶的脸色也白了几分:“我……我也不会呀,就像雨儿姐姐说的,没得反倒让我们拖拖拉拉的坏了事。”   古雨儿向姜云容道,“姐姐,陛下虽在大宴宾客,但筵席只怕也快结束了。看娘娘的意思好像是想拖到陛下来呢。”   “哦,是你。”姜雍容点头,   她一直以来都有个疑惑,当初是谁想出来的法子,将年年送到清凉殿这边来?她救下年年,会惹一身麻烦,不救年年,年年死在清凉殿外,她照旧逃不掉罪责。这种计策绝不是姜云容的脑子能想出来的。   姜云容一听古雨儿这话,立即吩咐:“苏嬷嬷快些动手——”   “姜云容,你也是父亲的女儿,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姜雍容喝道,“你有没有想过,陛下知道我出家之后,替我落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她们一直都是打算用你来对付我,然后再将你对付我的罪名用来对付你!后宫里从来没有什么姐妹情深,你我亲姐妹不过如此,她们难道还能真心对你不成?!”   姜云容脸上变了颜色,立即望向古雨儿和赵明瑶。   古雨儿和赵明瑶连声道:“姜姐姐,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姐姐还不清楚么?她这是在挑拨离间啊!我们实在是不会,不然,哪怕为姐姐死都行,何况是区区落发?”   “呵。”姜雍容冷笑了一下,抓过苏嬷嬷手里的剪子,撸起一缕长发,“喀嚓”一剪上去,长发从中而断,绞了满把,“不会剪?我现教你们如何?”   姜云容愣住。   古雨儿和赵明瑶也愣住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敢有所毁伤。且不说这一点,单从相貌上说,若不是真的看破红尘,哪个女人舍得对自己下这样的手?   姜云容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姜雍容迎向簪尖的神情,心中不自觉就有了一丝恐惧,她发现她好像永远都不明白姜雍容在做什么。   “来!”姜雍容将剪子扔在古雨儿和赵明瑶面前,“证明你们姐妹情深的时候到了。”   “小姐,能有别人代劳的时候,何妨定要脏了自己的手呢?”苏嬷嬷向姜云容劝道,跟着向姜雍容深深一礼,“大小姐对四小姐的恩情,老奴替夫人记下了。”   苏嬷嬷误会了。   姜雍容并不想为姜云容做什么。   后宫中的心机与恶意宛如毒蛇,潜藏在花下,随时便会出来,一口将人咬死。   这样的后宫,不适合风长天。   姜云容就很适合。   蠢则蠢,但没有毒牙,咬不死人。   古雨儿和赵明瑶脸色惨白,指尖微微颤抖。   这次的害怕不是假装的,她们怕的当然不是这把剪刀,而是为姜雍容落发的后果。   “快点呀!”姜云容催促,“你们该不会是真叫她说中了吧?”   “……是。”   古雨儿和赵明瑶颤巍巍上前,那把剪刀仿佛成了什么绝世奇珍,两人开始推让:“雨儿姐姐你来吧。”   “不,瑶妹妹你来。”   “姐姐来。”   “妹妹来。”   姜雍容微微地笑了,带着一丝嘲讽。   这便是后宫。   曾几何时,她人生最高的梦想,就是在这样的后宫中成为贤后。   “够了!”姜云容气得大喝一声,抽出另一把剪刀,“一人一把,一起来!”   这下两人无法推托,只得捡起剪刀。   “再不动手,落发的就是你们!”姜云容厉声喝道。   一个是姜家最炙手可热的皇后人选,一个是被百官所阻的前皇后,不论得罪哪一个等待她们的都没有好结果。但相形之下,显然是姜云容上位的可能性更大。   两人一咬牙,各自撸起姜雍容的一缕长发,一刀剪断。   “喀嚓”,“喀嚓”,“喀嚓”。   漆黑的长发一团团落蒲团边。   姜雍容静静地跪在佛前,低垂双止,双手合什。   ……出家么?   好像也还不错。   “陛下——”   门外忽然响起鲁嬷嬷凄厉的一声,“陛下救救主子——”   鲁嬷嬷的喊声未绝,佛堂的两扇门板当场飞开,哐当倒地之前,先震飞了守在门边的两名宫人。   风长天一身大典才穿的冕服,手里还拎着一只螺钿盒子。本是怒气冲冲而来,一见殿中场景,愤怒全变成了惊恐:   “爷的——头!发!”   古雨儿和赵明瑶整个人都软了,她们方才还在想象可能要领受的后果,没想到这后果来得这么快,风长天手中的盒子落地,她们的脖颈转瞬落进了风长天的手里。   “找死——!”   风长天睚眦欲裂。   上一次的死亡历验就发生在自己眼前,姜云容腿一软,靠着苏嬷嬷的扶持才没有当场倒下去。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姜雍容没有骗人。   “陛下!”眼见他真的要杀人,姜雍容立即起身,“这两人一个是古家的郡主,一个是赵成哲的孙女,如果真死在陛下手中,只怕整个朝局都在震荡,区区一点头发,实在不值得如此!”   风长天眼睛都红了:“那是你的头发!”   那么多那么长那么好的头发!   “是,头发是妾身的。妾身自幼向佛,今天是诚心落发,特意请她们来帮忙。”   风长天道:“你以为我瞎么?!”   姜雍容眼见古雨儿和赵明瑶快要不能呼吸了,一把拿起剪刀,剪尖对准自己的脖颈:“陛下,放开她们。”   这招终于成功了。   古雨儿和赵明瑶像两只布口袋那样软软地跌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姜雍容松了一口气:“陛下,后宫的事看来皆是小事,但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到朝堂,而朝堂的一星半点震动,都会波及天下——”   风长天抬起手,打断她的话:“你出去。”   这是风长天第一次对她这样。   姜雍容顿了一顿,转瞬行了一礼,一个字也不有多话,退了下去。   “带着人,去殿门外等,关上门。”风长天再次下令。   “……”姜雍容没说什么,带着人出去,就守在清凉殿的宫门外。   殿内隐隐传来哭声与求饶声。   但能发出声音,至少没出人命。   片刻后,宫门从里面打开。   姜云容、古雨儿、赵明瑶,三个人鱼贯而出,脸上面若死灰,满是泪痕。   姜雍容和鲁嬷嬷等全呆住。   思仪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她们三人的头上光洁溜溜,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第50章 . 安排 皇后姜雍容以身殉葬   姜雍容踏进佛堂的时候, 脚下忽然踩着一粒硬硬的东西。   拿开脚,是颗指头大小的珍珠。   珍珠洒散在地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颗, 全是从方才被风长天随手扔地上的匣子里倾出来的。   风长天正蹲在地上,牵着衣摆, 往里装——头发。   他把她委在地上的头发一缕缕理顺,然后折在衣摆里, 沉着脸, 面无表情。   靠墙角则落下一堆厚厚的长发, 显然是姜云容三个人的。   姜雍容先让思仪去清理那些,然后走到蒲团旁,轻声道:“陛下……”   风长天抬起头, 这一抬头,姜雍容讶然发现,他眼眶好像有点泛红。   姜雍容:“……”   “陛下,一点头发而已,很快就长出来了。”姜雍容安慰他, 一面安慰, 一面忍不住有点怀疑,落发的到底是哪个?   风长天抬头看着她, 他的雍容当然还是美得不可思议, 可及膝的长发变成了及肩, 风长天忍不住就悲中从来不可断绝,他咬牙:“我果然还是该杀了她们!”   他说着就要冲出去, 手里还提着一衣摆长发。   姜雍容一时只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拉住他, 道:“陛下,我的头发很好对不对?”   风长天都快哭了,好,当然好,那是世上最好的头发!握在手里滑滑凉凉的,再好的丝绸也比不上。   “好是该当的。”姜雍容道,“妾身从小时候,每次洗发需要有五个人服侍,先用香胰子洗一遍,然后将何首乌当归冰片桂花油等物调成油膏,静敷两炷香,可以让头发浓黑,然后洗去,再将香膏化在水里,浸泡上两炷香/功夫,这样可以让头发顺滑,且香气袭人。”   这还只是养发。   女人要美,需要从头到脚的滋养,大到肌肤,小到指甲,从出生起便精心调理,勿求完美无瑕,毫无破绽。   她以前觉得这是自己尊荣的表现,现在才明白,这是因为她是姜家要送上权力祭台上的祭品。   祭品当然要尽善尽美,不容有失。   “陛下看到的好,都是花费无数心力人力物力堆积出来的。”姜雍容道,“现在正好我不想再费这些神,所以头发短也倒挺好。”   风长天:道理爷都懂,可爷的头发没有了!   还是想杀人啊啊啊啊!   姜雍容轻轻抚了抚垂在耳边的头发,眼波里带上了一丝笑意,“还是说,妾身只有这一头长发可看,没有了长发,便丑得不能见人?”   她这丝笑意像是一点珠光,凝在眸子里,仿佛将整个佛堂都照亮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风长天使用美色,效果喜人,风长天终于不再嚷着去杀人了,看得两眼发直。   “啊呜呜呜——”   年年扑在门槛上,望着一地的珠子开心得尖叫,努力跨过门槛就开始捡珠子。   “这是什么?”姜雍容问。   “昨天被你气得头昏,忘了给年年压岁,今儿补上。”风长天说着,直接将衣摆撕下来,把头发宝贝一般包包好,递给姜雍容,“给爷收好,爷要用的。”   “……”姜雍容默默地接过来。   这东西怎么用?难道除了挽发与落发之外,陛下还会做义髻?   风长天拾起发簪,板着脸命令姜雍容转过身去。姜雍容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跟他争执,遂事事顺着他,乖乖转身。   “你是傻的吗?人家要剪你的头发就让人家剪?我家雍容什么时候变这么笨了?那么好的头发……”说到这里就心头一痛!   姜雍容由着他絮絮叨叨,身边是年年在地上爬来爬去捡珠子的欢呼声,外头是鲁嬷嬷和思仪商量要加两个菜式,身后是风长天以指代梳为她挽发。明明是天地至寒的时节,她却觉得风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暖意,风吹过来一点儿也不冷,全是柔的。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很轻柔,很宁静,很温暖。   “草!”风长天忽然低低骂了一声。   姜雍容不用问,也知道他遇上了难题。   头发太长固然会很难挽,现在短成这样,同样也很难挽起来。   姜雍容没有开口。   在这个时候忽然不想说话,好像一开口,心中那种感觉便会散逸开来。   后来的后来,她终于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幸福的滋味。   *   继初一那道封后的圣旨之后,大年初二风长天又下了第二道圣旨,着姜云容、古雨儿、赵明瑶出家修行。   朝臣们正准备使出全力将第一道圣旨挡回去,一看这第二道,呔,陛下这是要把后宫里的有资格当皇后的人全赶走,好给姜雍容开路呢。   朝臣们齐齐上折子反驳,姜家、古家和赵家更是联名上奏,但风长天一本奏折也没看,只道:“给爷说什么?她们是自愿出家的!”   三家的当家夫人递牌子入宫一见,果然连头发都剃了!   再往细里一问,知道这头是陛下剃的,再一问,知道陛下为什么剃她们的头。三位夫人都没言语了,回家各劝各的老爷:“消停些吧。出家就出家,自愿就自愿,能留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最能兴风作浪的三个人落得如此下场,其它美人原本还有几分蠢蠢欲动,现在邀宠的小火苗是压得死死的,整个后宫寂静一片,仿佛全成了冷宫。   真正的冷宫清凉殿倒是越来越热闹。   风长天算是过了明路,再也不用扮成羽林卫了,于是先是派了一队人在清凉殿周围保护,然后自己一出动就是御仪随身,浩浩荡荡而来,从早饭吃到晚饭,早朝也不上,御书房也不去,就差在清凉殿占间房,添张床了。   这一切鲁嬷嬷是瞧在眼里,喜在心里,原本还有些担心姜雍容死脑筋,又要把风长天往外赶。   但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姜雍容不单没说半个“不”字,甚至颜色待风长天越来越和悦,比方说昨天下午风长天摘了朵腊梅替她簪上,她便也由他簪上了,再也没像以前那般避之不及。   主子这是开窍了啊!   再加上前些日子姜原告病在床——阿弥托佛,鲁嬷嬷不是有心要咒家主大人,但家主大人真是病得太是时候了!他原本是死拦着不让风长天封后的,这么一病,宛如一座大山倒下,底下倒出来了几个心思活络的臣子,开始站在风长天这边说话了。   光明就在眼前了!   鲁嬷嬷欣慰地想。   正月十五这日,藩王要回封地,使臣也要起程回国了,照例又是一场大宴,清凉殿难得地冷清了下来,年年来找姜雍容陪他去找珠子。   那次盒子也不知洒出了多少珍珠,佛堂的犄角旮旯里冷不丁便会从角落里寻出一颗来。这成了年年最爱的游戏,每天除了吃吃喝喝睡睡,就是爬在地上,钻进任何一个可以挤得下他的角落,往里面摸索看看有没有又大又圆的珠珠。   姜安城来的时候,姜雍容没有查觉,她正忙着不让年年往香案底下的角落里钻,“那里头灰尘大,回头定要呛得咳嗽,咳嗽了就要喝药,年年要喝药吗?”   “阿容,你带孩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姜安城道。   姜雍容这才发现兄长来了。   无论任何时候,看到兄长就是一件让人很安心很舒服的事,但不知怎地,姜雍容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年年,母后的后冠上有很多珠子,你要不要?”姜雍容问。   年年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当即便开开心心地由姜雍容抱回房中。   姜雍容将后冠找出来给他玩。   姜安城叹道:“这只怕是下场最凄惨的一顶后冠了。”   “倒不是。德宗陛下的第一任皇后用后冠上的红缨勒死了自己,那才是最凄惨的。”   姜安城:“……”   年年玩得专心致志,姜雍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口里问道:“父亲还好么?”   “没有大碍,不过略咳嗽几声,依我看,父亲主要是气的。”姜安城叹了口气,“陛下是天天换着花儿跟臣工们闹,真是不让人消停。”   风长天封后的圣旨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强烈抵制,保皇派和姜家在这件事情上站成了一线。   但这只是暂时的。   当柴火架得越高的时候,就是点火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父亲在等,他在等风长天到底能为立后的事做到什么程度。   风长天做得越离谱越出格,父亲便会越开心。   而今风长天已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父亲所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   “父亲大约是既不愿违背圣人之道,也不愿违逆君上之命,每日忧心如焚,因郁至疾,所以告病。”姜雍容轻轻地道。   “阿容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可不就是这样么!”   这时便有人站出来,引经据典,找出种种依据,指责大臣们是如何大逆不道,而姜雍容又是各种美德在身,实际与陛下十分匹配。   他们还有本事从浩如烟海的史书古籍中翻出条条框框,表示小叔子取嫂子其实史上早有先例,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立后毕竟是陛下的私事,大家又何必在朝堂上争来吵去,害得连国务都没办法处理好呢?   中间也许会有几个人辞官,说不定还要有人血谏,乱轰轰闹上一场,最后反对者会被骂得一文不值,最终因为势单力薄,而被姜家一派的唾沫星子淹死。   然后,宫中大办婚事,她会从清凉殿再次回到坤良殿,嫁入风家,成为皇后。   骂名算什么?圣人算什么?朝堂之上,只有赤/祼/祼的利益之争。   姜雍容心渐渐冷下去,问道:“二哥,都准备好了么?”   “嗯。”姜安城压低了一点声音,“今儿是十五,我带你出去看灯。”   然后她再也不会回来。   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各处衙门都是封印休沐,太常寺和礼部却是例外。因为一年到头的年庆中,犹以这段日子为重中之重,各种祭祀典礼不绝,所以旁的衙门最清闲的日子,反而是他们最辛苦的日子。   所以等到十五年节一过,太常寺和礼部的人会开始一连休沐十日,各种需要祭祀之地都会关门封印,除了些微几个值守人员,到处空空荡荡。   比如帝陵。   她离宫之后,帝陵里会多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身上穿着她的衣物。   皇后姜雍容以身殉葬,追随先帝而去。   “好。”她轻轻地吐出这个字。   她最后抱了抱年年,年年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聚精会神抠后冠里的珠子。姜雍容在他小脸上亲了一下。   “我们走。”她起身道。   话音才落,就见风长天掀起帘子,迈着长腿进来:“走哪儿去啊?” 第51章 . 上元 再见,清凉殿   姜雍容想到他那灵敏的耳力, 心中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问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啊。”风长天说着拍了拍姜安城的肩, “舅哥,你怎么来了?稀客啊。”   姜安城行礼:“今日十五, 街上的灯好,臣请娘娘出去赏灯。”   “哎你这就不对了, 竟敢跟爷抢生意。”风长天将姜雍容的肩头一揽, “雍容, 走,爷带你看灯去!”   一股酒气骤然迎面扑来,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喝醉了?”   “醉?!”风长天仿佛受到了某种污辱一般, “爷长这么大就不知道醉是什么滋味!我这不是听说外面的灯好看嘛,所以就想早点出来,于是就把那几个藩王和使臣灌趴下了!”   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姜雍容:“……”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陛下喝多了,不如就在宫中歇息。宫中的灯其实也十分精致。”姜安城道:“臣与娘娘自小有个约定,每年十五要带娘娘去看灯, 还望陛下成全。”   他虽是迎帝之臣, 但从邀过封赏,现在如此恳求, 一般主上不会不给个面子。   风长天道:“雍容, 那你来选, 你要跟他去看灯,还是跟爷去看灯?”   日头已经西坠, 天空还有最后一抹霞光,这霞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尊金漆的佛像。   他的眸子里照旧带着笑意, 那笑意坦荡而温暖,温暖而明亮。   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   这笑容让她在宫中最后的日子,尝到了安乐与幸福是什么滋味。   此去水阔天长,终生不复相见,不知道在广阔辽远的北疆,她还能不能再见到这样明亮的笑容?   “我和你去。”姜雍容道。   风长天“啊哈”欢呼一声,欢呼完了才发现她说的是“你”,也没有自称“妾身”。   姜安城更是惊住了,实在没想到她最后会出这个乱子:“阿容你……”   “年年都陪兄长看,今年就陪陛下看吧。”姜雍容道,“请兄长原谅我这一回任性吧。”   姜安城轻轻叹了口气。   “任性”一词,姜雍容连小时候都难得有过。   他记忆中,姜雍容最大的任性,也不过是昏晨定省之时想到母亲怀里多赖一会儿,但就这是,也会被父亲严厉阻止,因为这不符合一个皇后应有的德行。   他终于没再阻止,只道:“福安桥那边的糖葫芦好吃,到时可以去尝一尝。”   姜雍容明白,这是告诉她,他安排的人会在福安桥等她。   “好,我一定会去。”   姜安城一点头,向风长天/行过礼,告辞而去。   鲁嬷嬷进来掌灯。   其实进来之前,她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听得姜雍容要和风长天一道去,鲁嬷嬷在外头是笑得合不拢嘴,进来了也是满面笑容,道:“灯虽然好看,但外头冷,披上那件大毛斗篷吧。还得换上鹿皮鞋子,这缎子鞋舒服是舒服,踩不得雪。”   然后又将手筒和手炉都找来往姜雍容手里塞,“拿手炉一定要戴手筒,不然手炉凉得快,暖不了一会会儿。”   鲁嬷嬷胖胖的,但这副身躯好像干什么都很灵活,从小时候一睁眼,鲁嬷嬷就在她的身边,叮嘱她这叮嘱她那,永不停歇。   一直在身边,便很容易忽略,其实鲁嬷嬷的手脚已经大不如前了,头上的白发虽然总是让思仪帮忙拔了,但渐渐拔的不如长得快,已经明显斑白了。   姜雍容的手在狐毛手筒里握着手炉,握得很用力很用力,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去握鲁嬷嬷的手,才能阻止她想最后抱一抱鲁嬷嬷的冲动。   因为鲁嬷嬷太了解她了,一旦她真的这么做了,鲁嬷嬷立刻便会起疑心。   她尽量以最平常最平静的语气开口:“阿姆,床头那只螺钿盒子的钥匙不见了,你得空的时候找一找。”   鲁嬷嬷立刻抬起了头:“嗓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鲁嬷嬷的脸离她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道皱纹,她还回忆得起从前的鲁嬷嬷那张又威风又丰盈的面孔,二十年的时间,鲁嬷嬷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没有。”姜雍容轻声道,用一种鲁嬷嬷最喜闻乐见的方式瞧了风长天一眼,“是给他身上的酒气薰的。”   这话里和神态里透出来的亲密,立即叫鲁嬷嬷眉开眼笑,巴不得快些送她和风长天出门。   思仪从尚宫局领了许多灯笼,正一盏一盏往檐下挂,挂不下了,则往树上挂,还生出奇巧心思,想学风长天爬到树上去挂。   风长天一看就来劲了:“爷帮你!”   三下两下就把满树都挂上了。金色的灯笼发出一团团浑圆明净的光,照出树上的花朵。腊梅已经到了最后的花期,每一朵都迫不及待地绽放,这是最后的时刻,再不开,就来不及了。   思仪望着满树的花和灯,笑得像个开心的孩子,眉眼弯弯的样子,和当初被管家领到她书案前来时,一模一样。   “灯灯!”   像是被笑声吸引,年年终于从后冠里抬起了头,立刻就跑到树下。   然后脑袋转了一圈,看到了姜雍容,小脸上便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知道得很,大人们这般全副武装,那就是可以出门玩了。   于是他像只小鸽子般疾冲向姜雍容,抱住姜雍容的腿:“母后带年年玩!”   “母后不是去玩,母后有要紧事呢。”鲁嬷嬷赶紧过来把年年抱起来,“小殿下看这灯好不好看呀?咱们拿几个挂在小殿下屋里好不好?”   年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小手伸出去,要挑最好看的灯笼。   鲁嬷嬷赶紧给姜雍容使眼色,示意她良宵苦短,抓紧时间。   姜雍容站在门口,没有动。   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血肉好像同地下的石阶长在了一起。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舍不得。   “雍容,我挂得高不高?”风长天兴高采烈地过来,“我听说政元楼前有抢灯,抢上的人能赢走灯座下所有的彩头,走,咱们快抢灯去。”   姜雍容微微一笑。   脚跟离地,再是脚尖。   一脚踏出,每一步好像是踩在刀尖上。   心中有撕裂般的难受,但,当断则断。   走到宫门口,她最后一次回头。   “看什么?”风长天问,“忘东西了?”   “不,没事。”姜雍容收回了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凛的空气,“走吧。”   她只是,在道别。   再见了,阿姆。   再见了,思仪。   再见了,年年。   再见了,太妃。   再见了,清凉殿。   再见了,皇后姜氏。   *   京城的春灯其实从初八就开始了,直到十七才会落灯,前后总共有十天。但若要论热闹,当然还是要属正月十五这天的正日子。   这一天的街头,从傍晚到天明,家家户户灯火齐明,各式各样的灯高高挂起,放灯之际,还有杂耍百戏走街,还有乐坊的花魁游街,这一夜通宵达旦,将一年份的繁华务必一夜用尽。   每到这一天,灯政司会请来几十名乞儿,按即定地点敲响梆子,梆子自有一套精彩的节奏,在梆子声中,花灯一盏盏被点亮,京城的上元灯节正式开始了。   风长天已经玩过三次杂耍摊子,还替摊主来了一次胸口碎大石,摊主送他一盏薄纱金鱼灯。他兴冲冲把灯递给姜雍容,发愿:“雍容,我要替你赢遍这条街上所有的灯!”   姜雍容拉过灯,含笑道:“那就有劳风兄了。”   风长天给这声“风兄”叫得心痒痒的,挨近了道:“叫长天好了,阿天也行。”   姜雍容笑而不语,提着灯往前走。   风长天在后面陶醉于她那个含笑不语的眼神,仿佛眼角都带着勾子,把他的魂全勾去了。   是因为过节吗?今晚的雍容很不一样啊!开心!   “生在京城可真不赖啊,难怪你和阿城年年都要来看,实在是太好玩了。”   风长天走在姜雍容身边。街上人头攒动,磨肩接蹱,但姜雍容连衣角都没有跟人碰上一下,因为风长天所过之处,也不见怎么用力,人们好像便给什么推开了一般。   姜雍容没有告诉他,其实那是借口。   作为姜家的嫡女,她看灯只在自家的彩楼上,那是专为观灯所设,可以将京中街市一览无余。像这样亲身走在街头看灯,在此之前,她只看过一次。   那是她十二岁那年。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会嫁的是太子,可太子病逝,原本在冷宫无人问津的风长鸣反而登上了御座。   她从来没有见过风长鸣,心下有几分好奇。再加上父亲偶然间动了兴致,邀母亲去街上看灯,又在看灯时无意中说起,宫里的人传出话来,说陛下今夜鱼龙白服,与民同乐。   父亲随口说起风长鸣在哪一条街,衣裳如何,马车如何。姜雍容留了心,歇息的时候,拉拉母亲的袖子,想请母亲陪她下去走走。   母亲还未说话,父亲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外头人多,不便走动。你难得出来看看,想玩的话自己去吧。”   母样道:“她一个小孩子……”   父亲道:“怕什么?多让人跟着就是了。”   就这样,姜雍容得到了人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自由。她在街边买了灯,还看了斗舞的花车,最后靠近了父亲所说的那条巷子,果然见到了风长鸣。   风长鸣在人群之中,相貌和太子有几分相像,她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然后背上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她脚下一个踉跄,向前倾了几步,正好撞进风长鸣的怀里。   “小丫头莫要一个人乱跑。”风长鸣扶住了她,俊秀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你的家人呢?” 第52章 . 小巷 你好看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看到他对她露出笑容, 也是最后一次。   她向着自己的来处看了一眼,回头正要回答他的话,然后就见他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你是姜家的人?”   几乎是顿也没顿,他猜出了她的名字:“……姜雍容?”   她当时十分讶异:“你见过我?”   在她开口的那个瞬间, 风长鸣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眼睛细长,笑起来时微弯, 眸子里原本在周遭炫丽的灯光下有着温暖笑意, 此刻笑意全变作寒意, 带着明显的嫌恶与厌烦,一把推开了她。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机, 让人恶心。”   他这一把推的力气不小,姜雍容跌倒在地上。   风长鸣拂袖而去,没有回头,背影都带上了冰冷的绝然。   姜雍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荒谬。   从出生到现在, 姜雍容十二年的人生里, 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她是云上的仙子,是掌心的珍宝, 每一个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 俯首贴耳, 献尽殷勤。   怎么会?   怎么会?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雍容,快看花车!”   风长天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了回来, 他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就像鱼儿在水中一般自在。   他的手好暖。   暖得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气, 也驱散了那些她不愿触及的回忆。   灯火如昼,四下里繁灯耀眼,天上星辰闪烁,周遭人声鼎沸,他的手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向前。   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姜雍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   ——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这一夜永不结束……   元宵的花车游街都有即定的路线,人们早就打听好了,早早便站牢前排的位置,后来的呢,虽然站不到前排,但也要牢防死守,不让更后排的挤过来。像风长天这种行径显然是犯了众怒,所经之处,人人怒目而视。   姜雍容听说每一年的灯节都有打架斗殴踩踏伤人之事,生怕百姓不输,找风长天算账。   毕竟这里的人全加起来,这账也算不过风长天一个。   于是在后面替他补上几句:“借过。”“有扰。”“莫怪。”等等。   百姓一看风长天高高大大,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且匪气十足,别人瞪他,他也瞪别人,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有本事来干架啊爷揍死你”的王霸之气,顿时十个人里面就有八个惹不起,缩了。   另外两个一看他身后还有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比那花车上的花魁娘子还漂亮,大美人都跟你说“借过”了,那必须得借啊。   两人就这么挤到了最前面,京兆府尹的衙役们在街边牵了麻绳,以作隔断,给花车腾出了道路。   风长天将姜雍容拉到身前,两只手虽未圈在她身上,但从她身侧握着麻绳,隐然便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包围圈。花车来了,激动的人群全给他的手臂挡在外面,她在他身前十分安稳。   这些花车出自北里的乐坊,女伎们不畏严寒,大冷天里依然穿着薄绡起舞,寒风阵阵,身姿当真是飘飘欲仙。   每当两车相遇,车上的女伎便越发精神抖擞,各自拿出压箱底的功夫,要在舞技上压倒对方。   这便是京中有名的“花车斗舞”。   女伎们舞得越精彩,人们的喝彩声也越大,其中有认得她们的,便放开声喉咙声嘶力竭地叫她们的名字,一时间喊声如潮,这条街上的热闹达到了顶峰。   “风兄,你觉得哪个好看?”   姜雍容回头问风长天。   这一回头,就迎上了风长天的视线,风长天瞧着她,笑道:“你好看。”   他的声音低沉,眸子闪亮,笑意深深,姜雍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心也在发烫。   但这一次她不再去压制这样的心动,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含笑道:“我是问跳舞的那两个。”   风长天望向花车上的女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口气居然叹得十分沉重,姜雍容忍不住问:“怎么了?”   “雍容,都是你的错。”风长天摇头道,“想当初爷来京城的时候,北里的每家乐坊都逛过,觉得每个女伎都好看,可自从认得了你,整个北里就挑不出一个能看的喽。”   “……”姜雍容第一次知道陛下这么会夸人。   不过……   “……每家乐坊都逛过?”   “嗯,”风长天点点头,点完才觉出不对,忙道,“你别多想!我是去喝酒的!他们说,京城最好的酒都在乐坊里!”   “我没有多想。”姜雍容瞧着他,“风兄的童子功依然健在,可见当真是去喝酒的。”   风长天:“……”   老脸忍不住红了。   半是为她的话,半是为她的神态。   她似笑非笑,似恼非恼,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平时的模样。让风长天忍不住想起自己从前听过的所有关于那些勾人的狐妖精怪的传说。   把那些妖精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雍容一根头发。   “雍容……”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你今晚上真不一样。”   ——因为,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后一个有你的晚上。   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在心中无声地回答。   嘴里却道:“风兄,莫分心,看花车吧。”   风长天哼了一声,“这是我家雍容不会跳舞,不然上去一展身手,哪里还有别人跳的地儿?”   姜雍容没有说话。   她会跳舞。   乐用六艺之一,祭礼之中有大舞,庄严雅致,父亲找了最好的大家来教她。   每个教过她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因为只要她眼睛能看到的,她的身体就会。任何动作只要演示一遍,她便能做到十之六七,再练上几天,便能圆熟。   花车上的舞蹈轻盈欲举,女伎的脚尖可以在金盆上立起,旋转如意,整个人仿佛随时能踏着风离去。   姜雍容感觉到身体蠢蠢欲动,想要完成眼睛所看到的动作,讶然地发现,她想跳舞。   尽情地舒展身体,让身体的每一起伏,都吻合曲调的节拍。乐声仿佛是一双翅膀,能带着人飞向平时不可抵达的高处。   想跳舞。   想飞翔。   想自由。   彻底的、毫无挂碍的自由。   但是不能。   这里可是京城。   那些高楼后的栏杆旁、弦窗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认得她。   于是她轻轻让心中的渴望平息,就像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那样,安静地祥和地看着花车驶远。   “走,去政元楼抢灯喽!”   百姓们对于灯节的每一处耍头十分稔熟,这边看完,一窝蜂往政元楼方向去。   风长天瞧了瞧密密麻麻的人群,微微一弯腰,就打算上手抱起姜雍容走捷径。姜雍容止住他:“我不想上房顶。”   风长天眼睛忽地一亮:“雍容,要不要喝点酒?喝了酒你就不怕高了。”   “……”姜雍容,“多谢,不了。”   其实他误会了。   她不想上房顶,不是因畏高,而是因为……想继续牵着他的手,跟着他一起走在人海当中,被乌泱乌泱的人群淹没。   这样她便感觉自己不是姜雍容,他也不是风长天。   他们好像就是京城里一对普普通通的男女,约在上元灯节这一天,待看灯之机,私下走在一起。   既磊落,又隐秘。   风长天到底还是依了她。   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政元楼走去。   京城的舆图浮现在脑海里,从这里过两条街是政元楼,从政元楼过一条街是太学,过了太学,拐一个弯,再走不远,就是福安桥。   那是她今夜的终点。   风长天原本还有点遗憾不能抄捷径,但此时手里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只觉得若是握松一点,她的手便要滑下去,可若是握紧一点,又怕握疼了她,满心都是胀胀的香香的甜甜的气味。   “哎,糖葫芦。”他眼尖,一下瞅见不远处的小巷口有人树着一大把的糖葫芦,红莹莹圆溜溜的果子在灯光下如同一颗颗红宝石。   他立刻拉着她偏离了大部队,拐到那巷口,买了两串,递一串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却没接。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巷。   小巷不算幽深,尽头是堵墙,换而言之,这是个死胡同。   两边有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门前种着一棵柿子树,一只只红柿子像小灯笼似地在树梢上。   时空转换,她看到那株柿子略微矮小下去,回到了十二岁的那个上元灯节,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哭着跑进这条小巷。   一直高高在上心高气傲的她蒙受了人生当中最初最大的污辱,她不允许随从们跟着,自己冲进了人群。   然后才流下了眼泪。   当时,这条小巷就和现在一样冷清,因为它偏离了人们看灯的主干道,只在家家户户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也普通得很,只发出一点喜庆的红光,以示今天是元宵佳节。   她冲进来时没有想到这里是个死胡同,尽头好像堆着许多杂物,黑黝黝的,看上去隐然像是一只巨形的野兽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有点害怕,打算离开,然而一转身,才发现真正该害怕来了。   “小美人这是要去哪儿啊?”两名衣衫不整的地痞笑嘻嘻挡住了她的去路,一人道,“陪大爷们玩玩再走呗。”   另一人道,“啧啧,这脸蛋儿生得,现在就这样了,长大还了得!”   两人相视一笑,笑得极度淫邪:“想不到今儿晚上咱还有这等艳福!”   一面说,一面就要动手。   姜雍容从来没有见过种阵仗,她做出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回想一次便后悔一次的举动——尖叫。   寻常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尖叫很正常。   但她是姜雍容,她受过诸多教导,每个人都说她是天赐奇才。   后来她回想过,她还有别的法子,而不是用最丢脸的一种。   但最丢脸的,好像就是最有用的。   “什么东西……吵死你爷我了……”   就在那两双肮脏的手快要碰到她身上的时候,胡同尽头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应该是少年正值变声的时期,声音十分粗嘎,还因为倦意带着几丝含糊。   紧跟着墙角那堆阴影里,一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灯笼的光芒照不到的暗处,姜雍容只看到一条高高瘦瘦的人影,一手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向她走过来。 第53章 . 再见 再见了,风长天。   “臭小子, 给我老老实实挺尸去,别坏了大爷们的好事!”那两人道。   “要不是你们吵,爷睡得正香呢。”那人说着, 用力甩了甩脑袋,人更晃得厉害了, 踉跄一下差点把自己摔了。   姜雍容心中一阵绝望,如果尖叫能引来帮手, 这个帮手显然不怎么靠谱。   那两个流氓也哈哈大笑, 只分了一个来对付他, 另一个继续抓向姜雍容,姜雍容惊慌之中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向他刺去。   可惜簪头圆润,那人嘴里怪叫:“哎哟哟, 小美人扎人好狠呐。”脸上却是笑嘻嘻,皮不疼肉不痒,像猫逗老鼠似地逼近她。   姜雍容转身就跑。   可她只是个小女孩,怎么可能跑得过一个大男人?还没跑得几步,肩头便被搭住, 地痞的声音就在耳边:“小美人, 我看你往哪儿跑——”   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话。姜雍容和他同时回头,就看到另一名地痞已经躺在地上, 捂着腿呼号挣扎, 也不知是腿断了还是怎地。   那少年再一次甩了甩头, 扭动扭动脖子,伸展一下手脚, 吐出一口长气:“唔,活动活动筋骨果然还是要舒服一点啊。”   剩下这名地痞一惊,朝地上的同伴骂道:“老六, 你搞什么鬼!怎么被个小毛头欺负了?!”   “这家伙不是人!”地上人的哀嚎,“三哥,带我去看大夫,我的腿,我的腿……”   那人懒洋洋地走来,依然是一晃三摇的姿势,漫不经心的步伐,还未完全长成的身体十分削瘦,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锋利之感,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宝刀。   刹那之间,地痞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要逃跑也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这女孩子充作人质,伺机脱身。   然而他一伸手,抓了个空。   姜雍容早已悄悄地、轻轻地、无声地挪开几步,待他一动手,她拔腿便跑。   她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下面街头的灯光也从来都没有那么明亮过。   “啊啊啊啊!”   身后很快传来了惨叫声,随后又很快变成了和之前那位同款的哀嚎。   姜雍容停下脚步,转身。   檐下的灯笼发出微光,但黑暗太过浓重了,这点光照出来都是雾蒙蒙的。巷子里的三个人好像三道剪影,两道躺地上,一道站着,站着那道瘦瘦长长的,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姜雍容后退一步,觉得他脑子好像不大行。   “妈的,不就是五坛酒么?怎么还能醉人?”那少年咕哝着,向她扬了扬手,“哎,问你个事儿。”   姜雍容下意识又后退一步。她明白了一个真理——这种陋巷不是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可能是危险。   但不管怎么说,这人好歹是救了她,她身为姜家嫡女,自幼承训,不能连这点好歹都不知道。   而且她之前的表现太过糟糕,自己都对自己相当不满意。这会儿凝神微微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神态,端庄道:“恩公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人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这个姑娘说话这么文绉绉,忍不住再晃了晃脑袋,可白天在北里喝的酒像是全灌进了脑子里,整颗脑袋晕晕荡荡,一晃都能听见水声。   “那什么……我就想问问,京城是不是有个西山?”   姜雍容道:“是。”   “西山是不是有个瀑布?老高老高,老深老深那种?”   “是。”姜雍容颔首,“那是西山银瀑,乃是十景之一,十分著名。”   “很好。”他点点头,“这西山到底在城里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姜雍容再次确认了这位恩公脑子不好的事实,不过她很有耐心:“西山不是京城内,而是在京城西郊三十里处——”   “我草!”那人骂了一声,好像就准备动身,他左右看了看,原地转了转,然后望定她,“哪边是西?”   “……”姜雍容伸出根手指,指明方向。   “谢啦!”那少年说着,轻轻一跃就上了旁边的屋顶,转眼消失不见了。   姜雍容呆呆地望着屋顶半晌,不敢相信人就这样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原本还想问问他的姓名,好报答他的相救之恩。   世界真是奇妙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她心中这样想着,转身准备离开。   “哎!”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屋顶上的人去而复返,一手扣在屋脊上,朝她道,“小妹妹快回家去,以后别一个人乱跑了啊!”   姜雍容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开口,他的脑袋一闪,人又不见了。   姜雍容站着没动,等了一盏茶功夫,手脚都在寒风中冷透了,屋顶上再也没有人影冒出来。   她到底还是没能问到恩人的姓名,甚至没能看清恩人的长相。   “阿容!”   姜安城带着人冲进小巷,抓着姜雍容的肩,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惊又急又忧心,“那帮废物居然把你弄丢了,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们!你有没有怎么样?”   姜雍容摇摇头,指向身后小巷里的两名地痞,他们已经熬不过疼,晕死了过去,“那两个人送府衙吧。罪名是欺凌幼女,逼/奸未遂。”   姜安城整个脸都变色了,恨不能把妹妹从头发丝查到指甲尖,看看有没有损伤一星一毫。他再三细问过程,姜雍容都没有回答,只是在离开小巷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屋顶。   “二哥,我听说有人可以轻轻一下就跳上房顶,你见过么?”   “那是江湖中人的轻功。”   “轻功?江湖?”姜雍容声音里有几分好奇,“那是什么? ”   “呵,阿容想知道?”   “嗯。”   少年时兄妹俩肩并肩,渐行渐远。   在他们的身边,花灯如星辰,盏盏莹亮,一如此刻。   “雍容?”糖葫芦递到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一条破巷子有什么好看的——”   风长天这样说着,一面朝巷子里望去,然后怔了一下,脑子里一鳞半爪的记忆隐隐约约冒出头。   最后视线落在那一树柿子上,他想起来了。   “雍容,你知道为什么这树柿子能挂到现在没人吃么?”风长天一本正经地问。   姜雍容的声音有丝异样,微微沙哑:“为什么?”   “因为贼他妈难吃!”风长天遥想当年,用一种不堪回首的语气道,“想当年我为了练化鲲来找西山银瀑,喝多了口干,就想摘个果子吃吃,解解渴。哪知道这些果子一个个长得红通通,骨子里全都是又麻又涩,尝一口,舌头都给它麻掉了……”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因为姜雍容望着他,嘴角明明带着笑意,泪水却从眼眶涌出来,滑过面颊,在灯笼光芒的映射下,宛如一颗闪亮的星星,直跌在地上,裂成碎晶。   “雍容你……”风长天呆住了,“……你怎么了?”   他想帮她擦一擦眠泪,但这样的雍容却让他有一点儿不敢碰触,好像轻轻一碰,她就像那颗泪珠一样散裂开来似的。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   还是做错了什么?   不该买这糖葫芦?他以为她喜欢才买的,看来是只喜欢吃福安桥的?   姜雍容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那滴泪仿佛不是从眼中流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原来……原来我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遇见过你。   原来你少年时候,是那个模样啊。   原来早在坤良宫之前,你就已经救过我了。   原来你就是我少时遇见过的那个人。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老天爷还是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风长天胡思乱想了半天,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要领,直接将这两串糖葫芦扔了,道:“走,爷带你去福安桥买——”   一句话没说完,姜雍容扑到了他的怀里。   比花朵还要芬芳,比云朵还要轻盈,比春风还要柔软。   这是风长天全部感受。   在清凉殿第一次被亲吻的全部感觉又回来了。他像是被出神入化的高手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卖糖葫芦的小贩看看天,再看看两人,摇摇头,扛起葫芦架子,走了。   世界异常宁静。喧哗的人群其实就在不远处,呼唤声、笑声、喊叫声、乐声……混杂成一片,像一条舒缓而遥远的河流,从两人身边静静流淌。   风长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呆了多久,终于获得了动弹的力量,他的手掐住了姜雍容的腰,加深这个吻。   姜雍容没有反抗,反而敞开了自己,任他的唇舌长驱直入。   风长天快疯了。   姜雍容也觉得自己的腰快被他掐断了。   良久良久,这个吻不得不结束,因为两个人都觉得没办法呼吸。   “雍容……雍容……”风长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搂着她,像是要将她搂进自己的身体里,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风长天。”   姜雍容低低地开口,声音就在他耳畔,七分温柔三分缱绻,如丝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里。   风长天忽然觉得,方才那种感觉根本不叫疯。   此刻才是。   管他什么功力管他什么化鹏,他想要雍容做他的女人,真正的,彻底的!   “我想要花灯。”姜雍容轻声道。   “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把所有的都给你。”   “我只要政元楼那盏。”姜雍容抬起头,“你不是说要去夺那盏灯吗?”   “好。咱们去。”   “不是咱们,是你。”姜雍容松开他,脸上犹带着泪痕,但已经有了轻松的笑意,“走了这么久,我累了。”   风长天来劲了:“正好,爷抱你!爷不累!”   “不。”姜雍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打算迫使的胸膛,“前面有处茶馆,我坐在那里歇息,等你抢到了,就带着花灯来找我。”   说着,她凑到他的耳边,放低了一点声音,“不过,你现在没了功力,不会抢不过人家吧?”   妖精!他的雍容是妖精!   风长天强忍住把她抓起来摁墙上亲个七八十遍的冲动,“爷没有功力,也照样打遍京城无敌手!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带着花灯来找你!”   姜雍容微笑着点点头:“好,我等你。”   风长天转身便走,走出去几步,复又折回来,重重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才走了。   姜雍容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步向前,看着他汇入前往政元楼的人流之中。   他那么高大,那么英俊,不管站在多少人当中,永远都是鹤立鸡群,一眼便能望见。   她望到直到望不见为止。   脸上的泪痕早已经被风吹干了,只剩冰冷。   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福安桥。   再见了,风长天。 第54章 . 棺木 那个混账女人一定还活着   夜已经很深了, 清凉殿还亮着灯。   鲁嬷嬷和思仪在替姜雍容薰被褥,务要将被子薰得暖暖香香的,让主子回来好歇息。   “主子怎么还不回来啊?”思仪忍不住道, “街上的灯这么好看的么?”   鲁嬷嬷心说这个傻子,陛下带主子出去, 主子愿意跟陛下出去,难道真是为看灯吗?   鲁嬷嬷心里巴不得主子不回来才好。   但凭着多年来对主子的了解, 鲁嬷嬷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主子绝不可能跟陛下在外头过夜, 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主子也是要回来的。   而陛下,恐怕还留不住她。   “咦, 这里怎么有这个?”思仪抱起了枕头,从枕头底下捡起一片亮晶晶的黄铜钥匙,   鲁嬷嬷一瞧,拿起来跟床头那盒子上的锁一比,摇摇头:“嗐, 主子也是糊涂了, 竟也开始随手乱放东西了。”   她将钥匙放好,和思仪一起将被褥枕头都准备好, 又将汤婆子塞进被子底下。   就在这个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了喧闹声。   是深夜, 清凉殿又格外寂静,这声音听起来便格外明显。   鲁嬷嬷和思仪不由对望了一眼。   里头竟然还有马蹄声。   皇宫禁止跑马, 除非出了大事。上一次她们在这里听见马蹄声,还是宋太妃把姜雍容弄出去那一次。   只是那次是鲁嬷嬷慌了神去通知的姜家,这回难道是家主大人有千里眼, 看得到姜雍容不在宫里?   思仪很快出去瞧了瞧,回来时拍着心口道:“吓死人了,那个穆腾越狱了!”   鲁嬷嬷吃了一惊:“那个反贼?!”   “据说原本是把他关在天牢最深的一重,但陛下把他放到了最外面。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逃的,狱卒是发现送过去的晚饭没有动,进去一瞧,才发现被子里睡的是另一个狱卒,被捆得死死的。”   思仪十份紧张,“现在羽林卫正四处搜拿他,让我们关紧门户,要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人马上告诉他们。嬷嬷,你说他会不会来我们这里啊?”   “这厮还真是会挑日子,偏偏陛下不在。”穆腾的功夫了得,两年间杀得大央朝廷人人胆战心惊,鲁嬷嬷深有体会。不过看思仪吓得那个样儿,鲁嬷嬷道,“怕什么?他能逃,只怕早就逃出宫去了,还会留在宫里等人来抓他?”   这么一说,思仪立刻好多了。   只是,前有姜雍容迟迟不回宫,后有穆腾越狱,鲁嬷嬷总觉得今夜好像不太平,要出什么事情似的。   她把这归结为年纪大熬不住夜,熬得心神恍惚,所以开始胡思乱想了。   但事实证明,她这不祥的预感是真的。   这一夜,姜雍容没有回来。   鲁嬷嬷还没来得及为陛下这次终于大展雄风留住了主子而欣喜,皇陵便传来消息:前皇后姜雍容从帝陵的最高处一跃而下,为先帝殉葬,随先帝而去了。   小丰子带着人来请鲁嬷嬷和思仪上殿辨认尸体的时候,两人根本只觉得荒谬。   思仪道:“先帝死的时候主子没有死,先帝落葬的时候主子也没有死,现在这位陛下待主子情深意切,主子当然更不会死!   鲁嬷嬷没说话,手紧紧地握着思仪的手,握到思仪生疼的程度。   思仪看到嬷嬷脸色发白,心里咯登一下,“嬷嬷……”   “别说话。”鲁嬷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们是主子的人,殿上奏对,不能落了主子的脸面。”   大殿上百官俱在,正中放着一口棺木。   这阵子,朝臣们每一天上朝都像是一场战斗,其祸源就是躺在棺木中的那个女子。   现在,人就在他们面前,但再也不会掀起一丝波澜了。   在场的许多人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这场因封后之事掀起的政斗,终于可以结束了。   思仪虽说不信,见了棺木,腿脚还是有点打颤,再见姜安城正抚着棺木,满面泪痕,她的心顿时直接沉了下去。   一人仰躺在棺中,面上覆着白纱,白纱上隐隐有血迹透出来,像是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梅花。   她身穿翟衣,头戴后冠,翟衣或可再制,那顶失去了大簪、珍珠也被年年抠去不少的后冠,却是世间只有一顶,没有任何人能冒充。   “主子!”   思仪嚎啕一声,扑到棺前,就要掀开白纱。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看到了姜安城满是泪痕的脸,姜安城摇头:“阿容跳下来的时候是头着地,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似是很难再说下去,然后道,“嬷嬷年纪大,莫要刺激她。”   文林道:“鲁执事,孙女史,你二人是姜皇后的随身近侍之人,现在老夫问你们一句,棺中人是否是皇后姜氏本身?”   思仪已经是哭得肝肠寸断,哪里还答得出话来?把来时鲁嬷嬷的交代全忘了个干净,扑在棺木上就放声痛哭:“主子!你怎么能这么傻?!你怎么能这么丢下我们——”   “住口!”鲁嬷嬷大喝一声。   思仪自小就在鲁嬷嬷身边学规矩,鲁嬷嬷的一声吼比什么都有用,立时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一口气险些堵在胸口。   “主子的近身之人可不止奴婢们两个,昨夜和主子在一起的人,是陛下。”鲁嬷嬷直直地望向御座,“不知陛下觉得如何?这人是我家主子吗?”   风长天坐在御座上,穿衮服,戴冕冠,十二旒玉珠从朝天冠上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加之大殿深长遥远,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脸上仿佛也没什么表情,因为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跟平时的爽朗毫不相同:“昨天她是跟爷出门了没错,但她半路就扔下爷走了。”   “那老奴没什么好说的了。老奴看不清脸,无法辨认。众位大人说是就是,众位大人说不是就不是吧。”鲁嬷嬷说着,曲膝行礼,“老奴年纪大了,昨晚一夜未曾睡,此时实在支撑不住,乞请告退。”   “唔,下去吧。”风长天淡淡地道。   思仪还想再守着棺木多看主子两眼,鲁嬷嬷抓住了她的手,近乎强硬地将她拉着离开。   思仪生出了一丝希冀,抹了抹眼泪,悄悄地问道:“嬷嬷,那里头不是主子?”   鲁嬷嬷一张脸板得死死的,不说话。   回到清凉殿,鲁嬷嬷脚步不停,直进了姜雍容的屋子,拿起钥匙,开了那只盒子。   思仪还想提醒鲁嬷嬷不要乱动主子的东西,就见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只绢袋,一个上头写着“阿姆”,一个上头写着“思仪”。   鲁嬷嬷把两只绢袋拿了出来。   鲁嬷嬷的那只里,放着西郊的田契地契和房契,并十来个下人的身契。   思仪的那只里,放着南市里一所宅子的地契,还带一间铺子。   “这是……”思仪的声音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主子她……她真的……”   “还看不出来么?”鲁嬷嬷眼一闭,泪珠滚滚而下,手里的地契捏变了形,“不管那棺木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她,我们都没有主子了!”   *   棺木被抬出大殿。   大家的目光追随着棺木,神情都有几分复杂。   但保皇派以文林为首,上上下下无不是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若不是要顾忌一下悲伤的姜安城,他们当场就要欢呼雀跃。   万岁!姜家那个祸水终于死了!   更让文林心下欢喜的,是陛下眼看姜雍容的尸体在眼前,好像也没有多难过,看来用情并不算深。之前非要封她为后,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那么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于是文林清了清嗓子,先是对姜安城说了一番劝慰节哀的话,然后高度肯定了姜氏对先帝的赤胆忠心以及鹣鲽情深,实在令人感佩,足以留传千古,大家应该给这样一位感天动地的皇后娘娘想一个足以匹配的谥号才是。   这正是朝臣们最擅长的,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议了起来。   姜安城脸上十分哀伤,但心中知道,事情算是定了。   只是风长天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实在太过安静了。   不说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是平时上朝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不是起身伸伸胳膊腿,就是走下丹陛揽着哪个大臣聊个天,何曾这么老实,一直歪在御座上没动过?   阿容昨天对他做了什么?   朝臣不得直视天子,姜安城便借拭泪之时,悄悄看了风长天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姜安城的动作都僵住了。   风长天正在看他。   也许一直在看他。   因为风长天的姿势一直没变过,手撑着脑袋,肘搁在龙椅抚手上,视线透过十二旒玉珠,像箭矢对准箭靶那样对准了他。   姜安城用尽全部的定力,才正常地拭完了泪,然后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哪里露出了马脚,让这位陛下起疑心了?   当值的礼赞郎来报:“太学祭酒林鸣前来朝见。”   太学祭酒是四品,不必每日上朝,只参加朔望两日的大朝典,且就算是平日有事上朝,也是要提前请求中书省批准,然后才能在请示好的日子踏进大殿,否则便会给当值的镇守羽林郎将当场拦下。   文林正管着中书省,他非常确定自己没看见过林鸣请示文书,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林鸣为什么能进来。   因为当值郎将不敢拦。   林鸣是扛着一块门板来的。   他身形削瘦文弱,从宫门到殿门距离又远,门板看样子还挺重,三落四起、京城传奇、新鲜出炉的太学祭酒,林大人林鸣额上已经见汗。   门板上是血淋淋的几个大字。   ——杀无赦!   落款:风长天。   众官员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好家伙,搬出这样的大杀器,难不成想要当庭杀人?   不过以林鸣的体格,把这块巨大的通行令牌搬过来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先搁下门板,然后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高举过头顶:“陛下,请恕臣失仪之罪。臣今晨在家中发现这封信件,事关重大,臣不得不来。”   风长天撑着脑袋:“什么东西?”   “是反贼穆腾留给陛下的信。”   此言一出,殿下顿时一片震动。   “他说什么?”风长天问。   林鸣犹豫了一下。   风长天道:“念。”   “是。”林鸣抽出信纸,展开来,上面每一个字都大如斗,林鸣尽量不带一丝情绪,读道,“你女人在老子这里,想要她活着回去,就带二百万两银子来找老子!”   风长天顿时坐正了起来:“再说一遍?”   林鸣只得再读了一遍。   “哈哈哈哈!”风长天仰天长笑,“爷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雍容!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那个混账女人一定还活着!” 第55章 . 搬空 什么也没有   文林等人当然不干了, 好不容易熬死了一个祸害,哪能转眼就让她起死回生?连忙指出这封信的疑点众多。一:如何证明这是穆腾写的?二:穆腾写的信为何是留在林鸣的家中?三:就凭一封信,怎么能相信姜雍容在穆腾手里?   “那货的字爷认得, 不会错就是他了。”风长天大手一挥答了第一个问题,再把第二个问题也替林鸣答了, “用你们的脑子想想,林鸣扛来的东西是什么?是他家的门板!昨夜穆腾越狱, 满宫满城都在搜人, 只有林鸣的宅子他们不敢进去搜, 穆腾又不傻,当然会挑地儿藏!”   说着,他心情很好地问林鸣, “屋子这么快就盖好了?不在街坊家里借宿了?”   林鸣道:“回陛下,自从陛下升了臣的官儿,便有很多人要为臣修宅子,所以很快就修好了。”   风长天点点头,“好得很, 那乔迁之喜, 请街坊们吃饭了没有?”   众大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为什么陛下突然就跟新任祭酒拉起了家常。   有人甚至怀疑林鸣身上有某种魔力, 再怎么失势之时, 老天都会派一个人来将他从泥沼拉到云端上。   前有傅知年和先帝, 现有这位陛下。   “回陛下,请了。”林鸣似是不愿多继续这个话题, 从袖子再掏出一支簪子,“陛下,这是连同信一起放在臣院中的。”   那是一只玉簪, 样式简单,但玉质极佳,雕工也是上乘,最重要的是,簪尖十分锋利,插在发髻里只是一件首饰,拔/出/来却是一件利器。   姜安城心道不可能,正要拿过簪子细看,风长天却大步流星地下了御座,先他一步接过了簪子,接过来细看了看,还放在鼻前轻轻嗅了一下,微笑道:“是她的。”然后递给姜安城,“阿城你看呢?”   姜安城接过来仔细分辨,竭力想找出一丝破绽,可惜失败了。   “确实是舍妹之物。”风长天十分熟悉姜雍容的东西,姜安城也不敢明着扯谎,“不过一件发簪,说明不了什么。”   “不错不错。”文林接口,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附和姜家人说的话,“姜皇后的尸首都验过了,如今只有一支发簪,怎么能作数?”   “你们这群混蛋,真的是好无情,好冷酷,好残忍!”风长天握着那支发簪,“这是爷深爱的女人,现在她还有一线生机,你们却偏要说她死了!我告诉你们,这二百万两不凑出来,她要是真的死了,爷要你们全部陪葬!”   眼下的大央朝廷不能谈钱,一能钱就高度紧张,人人自危。尤其是相关衙门,只恨不能当场使个隐身术,让皇帝瞧不见他。   文林不得不站出来:“陛下,大乱初安,抚恤未定,国库空虚——”   这几句话风长天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抬手打断他:“停,一句话,国库是不会出这个钱了,是吧?”   “陛下!”文林拖长了声音开口,“国库者,征之于国,用之于国,别说现在是真没有,就是有,也断不能为了一个女子——”   “停!不给就不给,少在这里啰里八嗦,没完没了。”风长天看向林鸣,“信上有没有说在什么地方?”   “信后有一幅地图。”林鸣说。不过声音有点迟疑。   因为穆腾的画风惊天地泣鬼神,用尽整座京城人全部的智慧,恐怕都没有人认得出他画的是哪儿。   果然一拿出来,众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就这样的鬼画符,鬼才认得。   风长天点点头:“哦,是这里,倒也不算远。”   众人:“……”   这也能认得?!!!!!   “雍容是爷的心头肉,没有她,爷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你们不肯掏钱,爷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二百万两,你们谁也别想拦着我!”   风长天说着,收起信,大步离去。   “文大人,这怎么办?”众官都围着文林。   文林寻思着,目光落在姜安城身上,破天荒地,走向这位姜家人,“小姜大人以为如何?”   “我只知道舍妹已死,其它的,一无所知。”   姜安城语气淡定绝然,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   但心里其实十分没谱。   清凉殿人虽少,却是井然有序,绝不会出现东西失落的可能。   后冠和翟衣是阿容亲手交给他带出宫准备的,那这支玉簪呢?当真是阿容的么?   一念及此,他也没有心思再敷衍文林等人,匆匆出宫,派心腹按照原定的路线去追姜雍容。   如果计划没有出意外的话,姜雍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通县,跟上他安排的商队,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   从京城到通县只有七八十里,心腹快马加鞭,当天夜里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没有看到大小姐。”   “商队没有?”   不止商队,整个通县,整个从京城北门出发的路上,没有人见过姜雍容。   姜安城的心沉了下去。   他派在福安桥接应姜雍容的一共有四人,全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能确保姜雍容的安全。   但,如果遇上的是穆腾那样的高手……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顾不得此时宫中已经落钥,快马赶到皇宫,用父亲的名义叫开了宫门,直奔隆德殿。   隆德殿因为不留人伺候的缘故,向来十分安静空旷,但今天却是车水马车,热闹非凡。门口宫人们用或抬或挑或搬,派派不断地将各色瓷器古董摆件金银器字画统统搬过来。   宫墙内放着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小丰子正带着人看着将这些东西装箱,一面声嘶力竭地交代:“轻点儿!陛下吩咐了,这些都是要上路的,一定要多多地垫紧了,千万不能是晃动,要是在路上碎了,你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吼完喘气的功夫才瞧见姜安城,连忙迎过来。姜安城道明来意,小丰子立即入殿回禀,片时出来请姜安城进去。   姜安城才踏进殿内,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见风长天风风火火走出来,向小丰子道:“还有御腾房!那些金碗啊玉盘啊银勺子啊,全带上!对了,还是御药局,那些什么人参肉蓉,什么值钱给爷拿什么!”   小丰子听令而去。   姜安城:“……陛下这是打算把皇宫搬空么?”   “不然怎么样?”风长天道,“那些老家伙一个个又穷又抠,我看就算是我被绑了票,也从他们手里撬不出一个子儿来!”   “陛下还差多少,臣愿倾尽所有,凑足这个数目。”   “当真?”风长天眼睛一亮,这一瞬间姜安城几乎看见他的眸子里闪过一道金光,但转瞬他摇头,“不行不行,要你的钱,岂不等于是要雍容的钱?那不行。”   “可如果阿容真的在穆腾手里,那贼子性情暴躁,心狠手辣。一旦银两上不足,他恐怕真的会对阿容下手。”   “放心吧。爷有内库,再把这皇宫里值钱的东西搬吧搬吧,二百万两应该够。”风长天道,“有件事情,倒是得你帮忙。”   姜安城:“只要能救阿容脱险,臣听凭陛下吩咐。”   “今天文林那帮人的反应你也看见了,他们肯定巴不得穆腾撕票。明天我前脚出宫,只怕他们后腿就要跟过去捣乱,你帮我挡着他们,别让他们坏了我的事。”   姜安城很早的时候就有一种疑惑:陛下到底是英明,还是痴傻呢?   有时候他能干出天底下最蠢的蠢事,但有时候遇事又能一刀命中要害,头脑清楚得不可思议。   前者时常让他觉得“天下交到这个人手里真的好吗”,后者则让他油然生出一种无条件的信服,要命的是,这两者时常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思绪十分错乱。   比如此刻,风长天就是后者。   但姜安城心中的那股敬服之心还没有完全生成,风长天就愤然一声咆哮,冲到院中,“蠢货!装这种乌漆抹黑的破玩意儿干啥?!不是告诉你们了么?要拿值钱的!金的,银的,玉的,再不然镏金的也行啊!”   姜安城看着被他嫌弃地扔到一旁的上古青铜小鼎:“……”   那个,陛下,您可能把这里头最值钱的东西扔了……   *   第二天一早,风长天带着长长的车队出发了。   果然不出风长天所料,在他离开不久,一队人马便悄悄缀上。   那是文林的队伍。   眼看着前方的队伍在朱雀大街拐了弯,文林正要带着人继续跟上,忽然,前头来了一队人马。   是姜家的府兵。   姜安城一马当先,遍身铠甲,肩上的麒麟吞口迎着日头发出耀眼的光。   “文大人,”他在马上点头致意,“这是要去哪儿?”   “小姜大人。”文林眯起了眼,“看来是老夫眼拙了,昨日在朝堂上,还真信了小姜大人的一番表演。小姜大人这是要拦住老夫么?”   “不敢。”姜安城道,“因宫中失窃,本官奉圣谕搜查。还请文大人配合一二,莫让本官为难。”   文林咬牙:“姜安城,你们姜家怎么能为了一已私欲,就要眼睁睁看看陛下将二百万两白银送到贼子之手?!而且陛下身系社稷,怎能以身犯险?!”   姜安城心说凭风长天的武功,能不能碰到那二百万两不一定呢。他也不愿跟文林作口舌之争,只是一挥手,下令:“搜!”   姜家的府兵之精锐,天下闻名,文林又不是武将,带来的人当然不是姜家府兵的对手。姜安城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围住了不让他们走。   文林打打不过,骂的话对方也不听,真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干脆豁出去,低声交代身边的人,“一会老夫冲出去,你们趁乱去追。记住,务必不能让陛下把那个姜家女人活着带出来。”   手下听令。   文林便大吼一声,冲向姜家府兵。   府兵们刀剑皆已出鞘,他这是往刀尖上送,姜安城吃了一惊,吩咐:“不可伤他性命!”   府兵立即退开,包围圈登时让出了一小口子,文林的人立刻冲了出去。   文林冷冷一笑,小子,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姜安城急忙带着人去追堵。   就在这时,身后马蹄隆隆,烟尘滚滚,一队人马疾冲而至,当先一人身披大氅,面如冠玉,喝道:“孽畜,你在干什么?!”   姜安城一时无法说明,只能道:“父亲,我这都是为了救阿容……”   一句话没说完,脸上早着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又重又狠,姜安城的口里立时尝到了一股铁绣味。   “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去追!”姜原下令。   “父亲!”姜安城咬牙,“您也不想让阿容活着么?”   “姜安城,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儿子?”即使是盛怒,姜原的声音也是平心静气,自带端牙,甚是动听,“你若是不照我的话去做,阿容回不回来还是两说,这个大央马上就没有皇帝了!”   *   一个时辰后,三股人马汇成的一支大队伍追到了北郊外的一座小庙。   小庙,几十辆马车在小庙外围了一圈又一圈。   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姜安城带着人冲进去,片刻后出来,摇了摇头。   文林大惊:“陛下不在吗?!”   姜原白皙的手指握着马鞭,狠狠抽下旁边一辆马车的车帘。   车内空空,什么也没有。   皇帝与逆贼、绑匪与人质、还有掏空了整座皇宫的赎金,全都不翼而飞。   只有一只乌鸦站在小庙的房顶上,“啊啊”乱叫。 第56章 . 大嫂 雍容你又要干什么好事   姜雍容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马车上。   外面晴光朗朗,已经是白天。   她上一瞬的记忆还是花灯璀璨的上元灯节,她快要走到   福安桥, 远远地看到了姜安城的几名手下。   他们显然一直在等她,一看到她出现, 立刻往这边迎过来。   就在那时她猛然顿住脚步,各色的灯笼光芒下, 拥挤的人潮中, 她好像看到有一条人影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那是——穆腾!   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明明在天牢的穆腾会在这里出现, 从她这个角度只见穆腾悄无声息地对他们出手,她正要扬声示警,然后就看到那四人眼中同时涌现出震惊之色, 然后他们猛然朝这边冲。   她意识到自己这边也有什么不同,正要回头,后颈上就重重着了一记,然后,眼前一黑。   “是不是该醒了?”   车帘外有声音飘进来。   “差不多了吧, 你看看。”   姜雍容无声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 前一个的声音道:“还没呢。”   另一个道:“会不会是你出手太重了?”   “开玩笑,老大点名要的人, 我敢出手重吗?就轻轻、轻轻、轻轻一下子而已。”   “那她怎么还不醒?”   “我怎么知道?”   沉默半晌, 两个声音得出同一个答案:“看来皇宫里的女人特别娇弱, 不扛揍。”   姜雍容再次睁开了眼睛,眼中有一丝惊色。   这两个声音……她一定在哪里听过。   耳朵与脑海明确地告诉她这一点, 但在哪里呢?她在自己的脑海里翻寻,就像翻书那样,一页一页把每日所听过的声音翻查一遍, 最终停留在某一条小巷,寒冷的天气,空气里带着明显的酒味。   小梁巷。   她和宋守均走在巷中,两名男子同她擦肩而过。   他们抱着大大的酒缸,一个壮实,一个削瘦,他们的声音飘在空气里:“……这家的酒可真不赖,虽然比不上咱们的烧刀子,但比旁的那些可强多了!”   “说起来都怪老大太狠,花姐让捎的三坛酒,一坛也不给我们留……”   声音的源头找到了,她无声地抬起手,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就见两名年轻男子坐在车辕上,壮实点的那个驾着车,削瘦点的那个在给刀柄上一圈一圈缠牛皮绳。   那日没有留心他们的长相,但就身形和声音来看,就是当初那两人。   他们在京中有个老大。   老大喜欢喝酒,尤其是烧刀子。   姜雍容想起了风长天递酒给她说的话:“没喝过烈酒?这可是北疆最好的烧刀子。”   是的,只身进京的风长天,之前还在清凉殿抱怨宫中找不出一坛像样的烈酒,就是在那个时候,手里突然有了烧刀子。   但只一切只是猜测。   “咳咳……”姜雍容咳嗽几声。   车帘立即被掀开,两张脸同时朝里望进来。   壮实的那个浓眉大眼,十分豪壮,削瘦的那个生着一双单眼皮,颇有几分清秀,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呼,你可算醒了。”   “马车太快了,我头晕,慢一些。”姜雍容虚弱地抚着额头,往车壁上靠了靠,然后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壮实的那个立即道:“我叫——”话没说完,被削瘦的那个手肘顶了一下,削瘦的那个笑道:“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我自然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张婶的鱼汤岂能做给坏人喝?”   壮实的那个一呆:“你认得张婶?”   姜雍容微微一笑:“俏娘还好么?你们过来的时候,它可有乖乖待在山上?别是又下山找母猫去了吧?”   这下连削瘦的那个都呆了:“老大……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然呢?”姜雍容笑道,“他要是不先跟我说,我的胆子又小,就这么被你们带上马车,吓也吓死了。你们也真是的,都是自己人,要找我,说一声就是了。非得动手,我这后颈这会儿还生疼……”   “我草……”两人同时骂了一声,“老大自己什么都说了,还叮嘱我们什么都不让说?!太过分了!”   然后两人纷纷道:“大嫂,我叫阿郎。”   “我叫虎子。”   “我今年二十三。”   “我今天也二十三。”   阿郎,就是削瘦些的那一个:“大嫂你别怪我,动手的是他。”   壮实些的虎子急了:“好哇,难怪那会儿说手被灯芯烫着了,原来你是故意的。”   阿郎严肃道:“没有,是真烫着了,不过我是故意烫着的。”   “你!”   眼看两人马上要打起来,姜雍容立即打断他们:“你们老大的性子你们还不清楚么?丢三落四是常有的事,虽告诉我你们会来找我,却没说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说着,她向虎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绝不会怪你,你跟我说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虎子一脸感动,老大真是好有眼光,找的大嫂真是个温柔的好女人,他道:“天虎——”   嘴巴被阿郎捂住,但阿郎捂得慢了半拍,姜雍容已经听明白了。   天虎山!   风长天居然要带她去天虎山!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人进了京,他却没让他们入宫,没封他们一官半职,只让他们在宫外?他早就有心离开?   为什么他们会在福安桥?风长天知道她要走?   她猛然想到了昨晚正在和兄长商议这事的时候,风长天人已经在门外了,以风长天那非人的耳力,只怕早已经听明白了。   ——这个混账!   阿郎和虎子都愣愣地瞧着她,脸上明显带着一丝震惊,姜雍容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话说出了口。   “真是岂有此理!”她索性道,“去这么远,也不先说一声,我的行李衣裳什么都没带!”   阿郎忙道:“大嫂放心,咱们天虎山什么都有。”   “有明霞阁的胭脂、点水轩的水粉、含元楼的香料吗?”姜雍容问,“有合香坊的点心、周家铺的缎子、小梁巷的老酒么?”   前面那几样把两人听懵了,后面那一样两人倒是清楚,忙道:“不要紧,我们那儿的烧刀子比梁家的酒还要好!”   “我就要梁家的。”姜雍容道,“现在到哪儿了?赶紧送我回去。”又问,“我的人呢?我原有四个随从的,他们去哪儿了?是不是跟着老穆一起?”   两人见他连穆腾都知道,真没什么可瞒的了,遂一五一十交代,他们和穆腾兵分两路,穆腾带着那四个人在北郊等风长天,他们则带着她先走一步,到通县等他。阿郎还进言,前面就是通县了,东西可以在通县置办。   姜雍容不高兴了:“通县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他跟你们约的是什么时辰见面?”   虎子道:“老大说没准,顺利的话,他明天下午就能到通县。”   姜雍容飞快地算了一下,那就是说,风长天明天一早便会离京。   他这是真的要扔下皇位一走了之!   姜雍容一口气堵在胸口,难以平息,她咬牙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去。我跟梁家酒铺的老板娘是好姐妹,你们是不知道,宋姐姐生得又美,人又好,酿的酒也是一等一,她早说要把酿酒的方子给我,我还说哪天去问她拿了,将来好酿给你们老大喝。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跟她说一声。不然她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她说着便以袖掩面,哭了起来。   阿郎和虎子发愁地对望了一眼。   两人对女人的眼泪完全没什么抵抗力,再者对方又是大嫂,想要的又只是一点点女人的小心愿,毕竟这世上除了花姐,哪个女人不爱漂亮呢?   最后还有个原因——那么漂亮的、又会酿酒的老板娘,试问谁不想再见一面,道个别呢?   “好好好,去去去,哎呀,大嫂你快别哭了!”   就这样,马车掉头,往京城方向回去。   姜雍容在车内放下袖子,脸上没有半滴泪痕。   她透过纱窗看向窗外,神情凝重。   她不能跟风长天一起走。   也不能让风长天走。   皇宫可以没有姜雍容,但不能没有风长天。   两年来的动乱致令民不聊生,现在原本该是小麦生长的时节,田野里却是一片空旷,百姓的生机还没有恢复,再经不起第二次乱战了。   阿郎十分细心,考虑到姜雍容从昨天到现在滴米未进,中途还停下来找了处饭庄让姜雍容吃饭。   姜雍容其实心急如焚,只是这会儿已经将近未时,赶到京城只怕城门也要关了。但她若是表现得太急迫,虎子倒没什么,阿郎一定会起疑。   于是她食不知味地吃了饭,饭量之小,让虎子惊叹:“大嫂你这就吃饱了?”还不够他一口的!   阿郎道:“大嫂不急,慢慢吃,可别饿着了。”   姜雍容道:“不能多吃,你们老大喜欢腰细的,吃多了腰粗。”   两人睁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老大一直没去找女人,原来是没找到腰足够细的!   虎子甚至忍不住望了望姜雍容的腰身,衣裳宽大,看不出来,头上还挨了阿郎一记爆栗子,阿郎瞪着他,用眼神警告:看什么看?老大的女人,是你能看的么?!   如同姜雍容所料,他们果然没能赶在天黑之前进城,只得在城外找了间客栈住下,等到第二天一早便排队进城。   为了节省采买时间,阿郎和虎子在商量,阿郎陪着姜雍容去买胭脂水粉和酒,虎子去卖点心和绸缎。虎子对此很不满意,表示他要陪着姜雍容去买胭脂水粉,当然重点是买酒。   姜雍容耳朵里听着两人的争执,眼睛紧紧盯着城门的守卫。   京城一共有八座城门,这道北庆门是四大主城门之一,非战时的日常驻守,城墙、城头加城门下的兵士,加起来约为一百五十到二百人左右。   她要在经过城门之时惊动这些兵士,让他们关闭城门,阻止风长天出来。   用什么借口?   就说是——北狄入侵。   这是最快的法子。   然而就在马车到了城门口,她掀开车帘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道:“雍容,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好事?”   姜雍容:“!!!” 第57章 . 自由 你发誓   “老大!”   阿郎和虎子听到了声音, 惊险地掀开车帘。   “你们两颗大猪头!”风长天一人赏了一记爆栗子,“不是让你们在通县等爷么?”   两人捂着脑袋辩解:“老大你是这么交代没错,可是大嫂说要回来买东西, 我们原想说这也不是什么事儿,买完正好可以跟你一道走, 没想到你出来得这么快哈哈哈……”   “掉头,赶紧走。”   风长天下令, 手还捂在姜雍容的脸上。她的脸可真小, 只露出一双明光闪耀的眼睛在外面。   “明明前天晚上才分开, 我怎么就这么想你了呢,雍容?”待马车离城门足够远了,风长天才松开她, “你这女人怎么那么狠心?如果前天晚上你真的走了,你让我该怎么办?”   姜雍容没有回答。   因为那一晚的眼泪,那一晚的心痛,好像全都是多余的。   她冷冷道:“陛下明明听到了,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狠心。”风长天叹了口气, “我以为就算是块铁疙瘩我也捂得热, 没想你的心真是比铁打的还硬。”   “妾身无情,不值得陛下喜欢。”姜雍容在车内膝行后退两步, 俯身行礼, 只是底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人已经被他拉了起来,搂进怀里, 深深被吻住了。   马车奔驰向前,车轮粼粼,车身微微晃动,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也微微晃动。   良久良久,姜雍容才被松开,大口大口呼吸。   “每次你一行大礼,就准没好话。”风长天道,“爷早就该这样,你行一次,爷就亲一次,亲到你说不出来为止。”   姜雍容满脸都是红晕,稳了稳心神才能开口:“陛下就不怕失去功力,被人追上来?”   “怕什么?大央朝廷没有一个能打的。再算了,就算追来,还有老穆呢。”   “可是陛下,你这样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天下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风长天反问道:“那你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姜雍容顿了一下,此时才意识到,她要离开的事,好像有点伤到他了。   一时间马车内安静下来。   良久,姜雍容开口道:“陛下,我从会说话时便开始读书认字。诗书礼乐射书数,是君子之道,我要学,女德女红治理家事,是为妇之道,我也要学,朝堂政务天下大局治理后务,是为后之道,我还是要学。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停下来什么也不学的时候。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就是这样活了二十年。   现在我二十一岁了,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不做姜家嫡女,不做风家皇后,只做我姜雍容。   我想去世上看一看,找一找,我想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我想看看我到底能做什么,我想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   这就是我想离开的原因。因为如果继续待在宫里,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为姜家的颜面,为风家的责任,这些年我已经做得太累了,我想歇一歇。   所以,陛下可以放我走吗?”   风长天看着她,她的心一向藏得很深很深,深到让人看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便此时此刻,他好像有一种错觉,仿佛她就把一颗心捧在手里,让它对他说话。   这应该是从相识起,除喝醉外,她说的最最真心的话。   “好,我答应你。”风长天道,“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会拦着你。”   顿了顿,问:“说吧,你到底要去哪儿?据老穆抓着那四个人说,好像是北疆?哎呀,那不正好是同路嘛!哈哈哈哈你看我们多有缘!”   姜雍容:“……”   姜雍容:“可是陛下你不能离开,你——”   “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啊,你能走,爷为什么就不能走?只许你要自由,爷的自由就不值钱么?”   “陛下是一国之君啊!如果你走了……”   “我走了,让年年监国。”风长天道。   姜雍容愣住,他一本正经的,不像是瞎说。   “爷是明君,当然要把后事安排好才走。”风长天一笑,“年年是皇嗣,他来监国,名正言顺嘛。”   姜雍容忍不住道:“可年年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你以为爷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什么不同?爷说的话,他们会听么?爷说打北狄,他们会打么?爷要娶个老婆都要看他们脸色,这皇帝当起来有个屁用!”   “可是,你已经是风家最有力的君王了,陛下,你才登基多久?你还没来得及培植你的亲信势力,只要给你时间,你一定可以跟他们抗衡——”   “怎么抗衡?”风长天看着她道,“像我那七哥,还有傅知年那样?雍容,别傻了,真跟他们斗,我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我为什么啊?好好活着不行么?”   姜雍容无法回答。她一时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只是模糊觉得不行,“可是陛下,在其位,谋其政,如果做点什么,总会有点希望,什么也不做,什么希望都没有。”   “好啊,那你留下来陪我,我们一起跟他们斗。”风长天将两手一摊,“只要你肯留下来,我回宫也无妨。”   姜雍容怔住。   风长天这句话就像是一面透彻的明镜,让她清晰地看着了自己的模样。   原来她是这样的吗?   已所不欲,偏施于人。   她想要她的自由,风长天一样也可以。   她已经决定自私,又有什么资格指责风长天?   天下,朝堂,子民……这些东西太庞大,在它们面前,她算什么?轮得到她操心吗?   她以为她还是风家的皇后,还要对子民负责?   她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她虽然已经决定抛下皇后的身份,心里却一直把皇后的责任放在身上。   若这种念头还在,就算她去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终于仰起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肆意过。   风长天先是有点意外,然后便明白,这个死脑筋的家伙,终于想通了。   这是意外之喜,他多日来的愿望在此实现了。   ——这些日子他心心念念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想再度把她灌醉,就是因为她喝醉之后,笑起来是那样明媚,让他目眩神迷,为之癫狂。   姜雍容笑着笑着眼中便有了泪意,为那个当了二十年尊贵囚徒的姜雍容。   她看到那个还不及书桌高的小女孩子被抱到椅子上,椅子要垫上两只厚厚的锦垫,才能让她够着桌上的书。   她看到那个十来岁的少女坐在父亲的书房中,在烹茶的间隙,视线追随一只蝴蝶,却被父亲发现,她立即收回思绪,重新聆听那些深沉冗杂的政务。   她看到那个刚刚大婚之夜的姜雍容,一身吉服,一直孤独地坐在坤良宫,等待那永不可能来为她掀下盖头的先帝。   她看到那个乾正殿熊熊燃烧的夜晚,她戴后冠,穿翟衣,准备尽皇后的义务,为皇宫也为天下殉葬。   然后她看到了风长天。   他穿着一身麒麟铠甲,高大魁梧,英武不凡,像一个天神。   是他救了她。   她只觉得胸膛最最幽深的那口浊气就像被阳光照射的雾气那样消散了。   心中有股从来没有过的、难以言喻的轻松。   二十年来一直套在她身上的、那具名为“皇后”的枷锁,终于崩裂溃散,不复存在。   从这一刻起,她自由了。   她的笑,风长天是看得懂的,但笑着笑着就哭了,风长天就看不懂了。   他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到帕子,只好把自己的衣袖递过去:“擦擦?”   姜雍容自己拭净了泪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多谢你,风长天。”   她终于没再叫“陛下”而是叫他的名字,这让风长天心中十分欣慰,十分舒坦,但也觉得十分奇怪。   虽说她骗他在先,但他半路把她劫了,原以为她多少会有点生气的。   怎么这会儿非但不生气,反而待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亲近似的?   经受过前天晚上的教训,风长天对姜雍容已经形成一个认识——这女人待他越好,接着要做的事就越可怕。   “你……又想干什么?”   风长天打量着她,充满戒备。   姜雍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探头看了看后面,长长的车队正跟着这辆马车,足有数十辆之多,“你这是把皇宫都搬空了么?”   “那当然。”风长天道,“干我们这行的有个规矩,贼不走空。爷来都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   “皇宫最值钱的东西不在内库,而在太庙,你知道么?”   “什么?!”风长天发出一声惨叫。   “要回去拿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犹豫一下,沉痛摇头:“罢了,你哥还不知道能顶多久,咱们还是跑为上策。”   姜雍容:“我哥?”   风长天便把事情说了,姜雍容微一皱眉:“不好,咱们得快些。”   风长天道:“放心吧,你哥拦一个文林不在话下。”   “我哥出手,必定要调动姜家府兵,一调动府兵,我父亲一定会知道。”姜雍容道,“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父亲,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风长天顿时坐直了:“那该怎么办?”   姜雍容问:“你跟穆腾约在哪里?”   “往前十里外的小庙。”   “要快。”姜雍容看着前方,目中有一丝坚毅之色,“现在就看是父亲发现得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风长天看着她的侧脸,心头狂跳。   哎哟认真起来的雍容怎么这么可爱!   “不过有件事我们得说好。”姜雍容忽然回头,道。   风长天满面笑容:“你说你说。”   “我跟你去北疆,但不是跟你去天虎山。”姜雍容望着他的眼睛,“我若有了想去的地方,随时会离开。”   “好。”风长天一脸笑眯眯,答得非常痛快。   “……”就是太痛快了,让姜雍容有点不放心,“你保证。”   风长天:“爷保证。”   “你发誓。”   “爷发誓。”   姜雍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般轻松快活,想了想,道:“你发誓,若是违背此言,要当十辈子穷光蛋,永远见不着银子的面。”   风长天顿时笑不出来了。   ……这也太狠了点吧! 第58章 . 云川 这家伙是做了多少恶?   虎子快马加鞭, 车队赶到了小庙。   穆腾显然等得无聊至极,正靠着柱子玩倒立。姜安城那四名侍卫被他绑在后面,统一捆得死死的, 堵着嘴,像是一根绳子串起来的四只蚂蚱。   “怎么才来!”穆腾一脸不高兴, “老子等得都快发霉了。”   “爷不多捞点钱,怎么打北狄?”风长天道, “来, 赶紧把东西卸了。”   小庙旁已经有一支镖队待命, 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到镖车上去。   姜雍容让穆腾替那四名侍卫松绑。   侍卫们对穆贼怒目而视,不单因为被穆腾绑了,更是因为穆腾是反贼。   “这里没有陛下, 没有皇后,也没有反贼。”姜雍容道,“你们回去时,先别回姜家,以免被我父亲发现。也别找二哥。直接去上下值的路上等孙通, 把事情告诉他, 他会安置你们。”   四人之中,为首一人名叫叶慎, 他道:“二公子早有交代, 从那夜站在福安桥起, 我们四个便是大小姐的人。大小姐到哪里,我们便到哪里。”   姜雍容当初只想逃离京城,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打算。当初想去北疆,一是因为北疆够远,二则大概是总听风长天提起北疆, 下意识便将之作为自己的目的地。   可至于怎么去,去了要做些什么,她还没有想好。   但二哥显然已经帮她想好了。   姜雍容心中一阵温暖。   那个京城没有给她留下过多少美好记忆,和二哥一同长大的日子却是其中的例外之一。   镖师们皆是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不一会儿就整装待发。为了让镖车更快,风长天将马车扔下,马全用来拉镖车。   这些镖车大约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每一辆都有四匹宝马拉着,轻轻一鞭下去,便如飞一般向前驶去。   “雍容,上车啦。”风长天站在马车旁,道。   “马车太慢了。”姜雍容道,“我骑马。”   风长天眼睛一亮:“你会骑马?”   “我不是说过么?骑射乃君子之艺,我自小便学。”只是话虽这么说,她入宫便失宠,每年的西山狩猎,风长鸣带的都是傅静姝,全然没她什么事。几年没有上过马背,她抓着马鞍,险些上不去。   风长天“哧”地一声轻笑,扶住了她的腰,轻轻将她往上托了托。借着这一点力,姜雍容终于上了久违的马背。   平京很多贵女视骑马如畏途,因为觉得不够娴雅,所以专门去练骑术的贵女已经是少之又少,多半是那些活泼好动玩性大的女孩子会骑上一骑。   但姜原的教女原则是“你可以不做,但不能不会”,姜雍容七岁便有了自己的小马,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骑在马背上的感觉。   马儿跑得那么快,快得好像要带她飞起来的感觉。   “脚踩好马镫,抓稳缰绳。”风长天看出了她的生疏,忍不住道,“不如我带你骑吧?”   “多谢,不必。我自己来。”姜雍容照他说的做好,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京城。   坚实的城墙耸立在大地上,高大,恢宏,庄严,肃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它已经在此屹立了千年之久,未来还会继续屹立至少千年。   再见了,京城。   她扬起马鞭,重重落在马臀上。   马儿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刹时便带着她飞奔了出去。   一骑绝尘,越来越远。   只有一记清冽的笑声,飘荡在空气里。   *   云川城是北疆最大的城池,北疆督护杨天广的督护府就坐落在这里。   这里是整个北疆的首脑,是北疆最繁华最富庶的地方,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房屋栉次鳞比,偶尔有奇异的曲调传来。   姜雍容离开京城,一路往北,基本上是越走越荒凉,常常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一座城镇,再到后面,两三天能遇见一片村落,已经叫人喜出望外了。   然而一踏进这里,仿佛叫人以为回到了平京。沿途风餐露宿的日子终于结束,这里有最舒适的客栈,有最大的酒楼,只要出得起钱,一切应有尽有,姜雍容甚至还吃到了江南运来的橘子。   眼下,风长天手里别的没有,钱是一大箱一大箱。   一路北上,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也在一路发卖。风长天一贯的做法是找到地下黑市,拉着几口箱子去,换回两箱银子来。   当姜雍容弄明白他拖过去那几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的时候,险些吐血。   从此便亲自整理带出来的各式珍宝,先在当地逛上一圈,找到有名的富户,然后再出手。这样一来,银子是成倍地赚,时间也是成倍地花,好在他们早已经甩脱了姜原和文林,可以自由自在想花多久便花多久。   这样一路走,一路变现,到了云川城,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只剩最后两箱。   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安置下来之后,风长天叩开姜雍容的房门,“走啦,雍容,带你出去吃饭!”   姜雍容正在打开箱子,把东西拿出来一一检视。   在风长天看来,那些东西瓶不像瓶,壶不像壶,还灰朴朴,绿叽叽,十分难看。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睛的装进来。   他道:“嗐,实在卖不出去,就扔了得了。咱们现在有钱!不差这么点儿。”   姜雍容:“……”   这些东西她留到最后,不是因为卖不出去,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是全是上古珍品,有市无价,遇见识货的,就是价值连城,遇上不识货的,卖不出价不说,还糟蹋了东西,因此一直留着。   另外一箱则是一匣一匣的珠宝首饰。   这是风长天最最心水的宝贝,乃是他从内库里翻掏出来的,全是皇宫珍品,项链耳环手镯戒指发簪冠子大钗……那是应有尽有,而且全是成套成套的。姜雍容最后留下来的有三套,一套是鸽子血般的红宝石,一套是碧水般透亮的翡翠,还有一套是精工细制的纯金累金山水楼房冠簪全套。   这一箱风长天就看得懂了,“这箱可难卖,因为没人买得起。”   姜雍容道:“倒也不全是。前面没有卖,是因为买得起的地方离京城都不远,这些全是后位才配享的东西,万一被带到京城就不好了。再往来不怕被京城发现了,又走越偏,当真没人买得起了。”   不过,这里可是云川城。   足够远,又足够有钱。   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风长天忽然取出其中一副大凤钗,往她头上比了比:“雍容,你戴这个好看,别卖。”   姜雍容笑道:“别闹了。我现在的头发哪用得了这种大钗?”   她的头发长长了些,但也只是刚披到背上,此时拿一枚玉簪在头顶挽了个极其简单的发髻,身上入乡随俗,穿的一件圆领胡服——这是北疆女子常穿的样式,是风长天早就司空见惯的衣服,可穿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因为腰肢特别纤细,还是因为脖颈特别修长,总之他的雍容就是有本事把一件极其寻常的衣裳穿得十分好看。   虽是一路风尘仆仆,她却依然是肌肤如雪。在宫里她的肤色是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苍白,像月光下的白色花瓣,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红色翟衣,清绝凄绝艳绝,让他一见钟情。   而现在,经过这近两个月的长途奔波,她的脸上倒渐渐透出一丝婴儿般的淡粉色,像是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被红宝石的光芒一映衬,让风长天终于明白了“娇艳欲滴”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现在短,以后就会长了。”风长天把那一盒收收好,“反正这一套不卖。”   不单这一套不卖,他还要再去给她弄一套翟衣。   那样的雍容,真是美到让人魂飞魄散……呵呵呵呵呵……   风长天眼神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两眼发直,笑容痴痴。   “不是说吃饭?”姜雍容问。   风长天这才回过神来,领着她下楼。   “风爷!”   “风爷好!”   客栈上上下下,不论伙计掌柜还是客人,全都点头哈腰,与其说恭敬,不如说敬畏,敢出声打招呼的只有少数,大多数人一见风长天,都是脸色发白,脚下不由自主往后撑。   大厅上的客人们原本正在呼朋喝友,高声喧哗,十分热闹。但当风长天一走出来,整个大厅顿时悄然无声,只有桌上的锅子无动于衷,仍旧咕嘟咕嘟冒着泡。   客人们面面相觑,想走人,但又不敢走——万一被风老大抓住,问一句“为什么爷一来你们就要走”,怎么答都得破财不可。   可要不走,只怕破财的可能性更大。   当下只是人人坐如针毡,集体全神贯注盯着面前的酒菜,却没有人敢动一下筷子。仿佛统统改了习性,准备只用眼睛吃东西。   姜雍容看到原本最热闹的那张桌上,有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头上戴着狼皮帽子,额头底下却开始流汗,看得出整个人在努力镇定,试图和夺门而逃的冲动作斗争,因为他全身都在发抖。   “……”姜雍容忍不住看了风长天一眼,这家伙是做了多少恶?能把人吓成了这样?   风长天的眼神比老鹰还要利,一下子便落在那人身上,“哟,这不是杨公子嘛……”   他一开口,那位杨公子身子一抖,跌坐在地上,“你你你你别过来!我我我我爹请了杀手,很厉害很厉害的杀手,你你你你给我我我我小小小小心心心心——”   “哎呀杨公子这么见外干什么?”风长天走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按在椅子上坐下,笑得十分和气,“咱哥俩这么久没见,爷真是想你想得紧……”   那杨公子人在他手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救命啊救命啊放开我!”   姜雍容见杨公子衣饰华贵,身份显然不低,这么一嚎,外头顿时冲进来十来名大汉:“哪个不长眼的找——”   一个“死”字卡在大汉们的喉咙里,大汉们的脸色从凶猛直接转成了绝望,有人几乎是呻/吟般地一声,“风、风、风……”   底下那个名字却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风长天。   这是整座云川城轻易不敢提起、只有在半夜小孩闹起来时才被拿来止哭的名字。 第59章 . 笛笛 风爷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沙匪!……   “掌柜, 贵店有什么招牌菜式?”另一边,姜雍容问掌柜。   她轻言细语的,声音不大, 掌柜全身心都在为那边捏着一把汗,心里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拼死冲上去帮杨公子一把, 竟没听见。   风长天却听见了,不单听见了, 瞬息间他就回到了她身边, 道:“招牌可多了!烤全羊必须来一头!炙小牛肉来两盘, 再来只嫩羊,烤几根羊腿……”   他一口气报了二十多道菜名,报完, 从小二的肩头抽下白布巾,将凳子先擦了擦,又将桌面再擦了擦,然后把布巾扔给掌柜,“对了, 再来个红参热气羊肉汤, 给爷把油撇净了,一滴都不能有。”   吩咐完, 问姜雍容:“还想要什么?甜的要不要?好像有个熮糟圆子, 我们这儿天干, 你嗓子不舒服,可以喝一点。”   姜雍容点头:“好。”   点完头才发现周遭的不对劲。   整个大厅好像比刚才还要安静, 所有的人都僵住了,面上露出了惊恐之色,好像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连掌柜都不例外。   “还愣着干什么?”风长天瞪他一眼, “赶紧上菜,再把我兄弟们叫过来吃饭。”   掌柜如梦初醒,连忙去了。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   比菜更先到的是穆腾虎子阿郎和叶慎等人。   行到一半的时候,东西就发卖得差不多,镖局便功成身退,只有他们一行九人在下午进了云川城。   叶慎等人原先在姜安城身边侍候惯了,凡事皆有规矩,深知上下有别,下人绝不能和主子一个桌上吃饭。   姜雍容起先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和风长天等人合不来,特别穆腾还对他们出过手,可是她完全错估了男人之间的神秘法则,路上几次“切磋”下来,叶慎四人很快对风长天服服帖帖,甚至到了似乎有点刻意想模仿的程度。   等到了此时,这四个人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姜家人的影子,他们和虎子阿郎一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口一个“老大”。姜雍容觉得,他们丝毫不像她的侍卫,像倒是天虎山的沙匪。   虎子和阿郎则是充当了两条尽责的地头蛇,先是正儿八经介绍了一下云川城哪里的富户最多,最方便兜售那些首饰。但说着说着话题就歪了,变成云川城哪家的富户最容易打劫,以及以往打劫的丰功伟绩。   “……当初云川城的富户联名请杨猪头带兵剿匪,据说光是剿匪的军饷就凑了五十万两,然后杨猪头就带着人把我们天虎山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那杨猪头还扬言说要灭尽天虎山,一个不留,结果呢?他带着虾兵蟹将刚准备往上冲,就看到了他们家上至老娘,下至心肝宝贝儿子,中间外加八个小妾,全给我们老大请到山上了。老大当时就说:‘想剿匪是么?来啊,剿啊!’”   穆腾拍案道:“好,真是大快人心!”   “这是云川城第一次剿匪。”阿郎道,“他们不死心,又来第二次,这一次,老大把杨猪头自己拎到了山上去,杨猪头这才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提剿匪的事了。”   穆腾哈哈大笑:“这下那些富户可老实了吧。”   虎子道:“才没有!他们又花钱自己雇了一支军队,想要打天虎山。最后老大辛苦了一晚上,把所有排得上名号的富户全请到山上住了半个月,这下才总算是太平了。”   穆腾一拍大腿:“干得好!风老大不愧是英雄好汉,来,咱们喝一个!”   风长天谦虚地道:“算不得什么,这些都是爷该做的。”   姜雍容:“……”   不过,风长天终于能坐着好好吃饭,大厅上的其他人终于松了一大口气,感觉就像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小命,纷纷趁着风长天忙着帮姜雍容剔骨头肉的功夫,蹑手蹑脚地、悄无声悄地,一个个撤了。   按时节,已经是三月天,平京早已开春了,北疆还是天寒地冻。或许是因此之故,菜色之中多放辣子,以便御寒。姜雍容吃不大惯,甜熮糟圆子虽能解辣,偏又是烫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串糖葫芦递到姜雍容面前,一个声音脆生生地道:“姐姐,尝尝这个吧,这个最解辣了!”   姜雍容的视线顺着糖葫芦望过去,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身上的衣衫甚为破旧,脸上也蹭了不少尘土,不过还是看出来肌肤细腻如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明净,脸上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我家的糖葫芦最好吃了,四文钱一串,十文钱三串,您买些吧。”   女孩子手里的糖葫芦确实是红亮动人,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甜香。姜雍容忽然想到了上元灯节那一夜风长天买给她的糖葫芦,不觉便对这种吃食生出几分好感。   风长天一看她脸色变得柔和,就懂了,长腿在桌子底下踢了阿郎一脚,阿郎连忙掏钱。   这一路来,姜雍容早发现了,风长天虽然榨起富户们的银子来是心狠手辣,对于平头百姓倒是很好说话。比如这会儿,风长天直接对那女孩子道:“你收摊吧,东西我们全要了。”   女孩子又惊又喜,连连鞠躬:“谢风爷!”   她放下糖葫芦,待要退下,想了想,又返身道:“我方才听见两位大爷在说城里的富户,说得不对。”   阿郎和虎子的权威受到了挑战,登时“哟”了一声,“这云川城就好比我们天虎山的钱袋子,这钱袋子我们能不清楚么?我们哪儿说错了?”   女孩子道:“其它的样样都清楚,只是几位爷离开云川有一阵了,就有四个月前,咱们云川城的富户又多了一位。”   这话题立刻叫沙匪们兴奋了起来。要知道,在云川城里能被称为“富户”,那是有门槛的,可不是谁揣着几十万两银子就敢称一声富的。   “谁?”   “在哪里?”   “叫什么?”   “干什么的?”   虎子和阿郎一叠声问。   女孩子道:“她叫小玉娇,是杨督护的第九房小妾。因为和前面几位小妾不和,所以不肯进去同住,非让杨督护在外面买宅子。杨督护就把从前薛将军的宅子给了她,还在里面修了一大口荷花池,各位爷,您听听,那可是荷花池啊!这能不是富户么?”   云川城区分一个人是富户的标准很简单,即,家中是否有水。   北疆干旱,水是最珍贵的东西,若是能用水造景,那才是富得流油。   女孩子说着,笑道:“而且我刚才听到各位说什么首饰,各位想想看,首饰当然是要卖给女人的呀。听说这位小玉娇一心要压倒前面几房小妾,最喜欢的就是衣裳首饰,越金贵越好。她现在正得宠,有什么买不起呢?”   穆腾道:“既是杨天广家的,那可不是风爷的老熟人么?卖首饰多见外,风爷直接去拿点银子用,就凭着风爷跟杨天广的老交情,杨天广也不敢不给哈哈哈!”   女孩子道:“这位爷说笑话了。风爷惩罪扬善,替天/行道,连我都知道,风爷只有在打了北狄人之后才会问富户收保护费,不打北狄人,并不动他们的银子,我听说,这叫‘盗亦有道’,哦不,这叫‘匪亦有道’,风爷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沙匪!”   她说着一笑,脆生生道:“我知道风爷肯定不会去抢女人家的银子的,对不对?”   这马屁显然拍到了风长天的心坎上,风长天哈哈大笑:“那是当然的!要是连女人的钱都抢,爷成什么人了?”   女孩子也笑起来了,脸颊上显出两粒小巧的酒窝,甜得像是一盏刚斟出来的蜜酒。   姜雍容心中一动,这孩子若是洗净了脸,换一身衣裳,略作打扮,定然是个小美人。   这下,虎子和阿郎都看呆了。   女孩子像是发觉了这一点,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低声道:“风爷若是要去,我愿意带路。”   姜雍容问道:“别人都怕他,你不怕他?”   女孩子道:“我家住在城外,这大半年风爷不在,北狄人月月都来,我们都没法儿过日子了。现在风爷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能为风爷做点事,心里高兴得很。只求风爷以后接着帮我们赶北狄人,他们太坏了。”   “嘿,放心,包在爷身上!”风长天道,“难得你这小姑娘这么懂事,来,坐下吃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小玉娇!”   “我、我可以吗?”女孩子颤声问。   “爷叫你吃,就吃,少废话。”   女孩子再也没有废一句话,她根本没有坐下,一只手捞起盘子里最粗的那根牛骨,“啊呜”一口下去半片肉,再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碗羊肉汤,好像连嚼都不带嚼的,直接就咽了下去。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天虎山上以吃相穷凶极恶著称的土匪三人组,都呆住了。   女孩子吃得又狠又快,转眼之间就干空了几个盘子,然后打出一个饱嗝,用手背擦了擦嘴,斯斯文文地道:“我吃饱了。是现在走吗?”   “嗯,嗯,走。”风长天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笛笛。”女孩子露出明净的笑容,“我叫笛笛。” 第60章 . 督护 你会后悔的   云川城没有宵禁, 入夜之后依然十分热闹。街上的除了大央人,还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胡人,香料的气味从铺子里扩散到空气中, 混和着风沙中的干躁气息,形成一股独特的味道。   这就是云川城的味道。   小玉娇住在东门街第一所宅院, 宅门上漆上红漆,一对镏金门环锃光发亮, 一对石狮子立在两旁。   大央的宅门有规制, 像这种立狮的大门, 是三品以上大员特有。各地督护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立狮子无妨。但这里只是个小妾的居所,却用这种规制, 就十分不妥了。   “就是这里了。”笛笛望着那扇大门,轻声道,“这里从前是武将军的宅子,你那看对石狮子多威风。在这云川城,除了督护府, 就只有这家有石狮子, 厉害吧?”   武将军是指勇义将军武正明。武正明骁勇善战,几乎是百战百胜, 从无败绩, 是本朝名将。他到死只败过一次, 那就是十年前在天女山与北狄一战,因醉酒贻误军机, 以至全军覆没,将北疆第一高山送给了北狄。   幸亏当时身为副将的杨天广死死守住了虎跳岬,没有再让北狄人更近一步, 否则北疆现在是不是姓风,还是未知数。   不过也是那一战让两国都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发动一场新的战争,北疆倒是因此太平了十年。   当时还是先先帝在世,一怒之下要将武正明满门抄斩。时值萤道人在京,入宫为武正明求情,武氏一族才得了个从轻发落,十六岁上男子从军,家产全部没收。   不论是在正史中还是在官员们的口中,武正明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但姜雍容听笛笛的口气,好像武正明在此地的民望不坏,便问道:“武正明断送了大央的天女山,实为国贼,为何你们还称他为将军?”   “天女山才不是武将军手里断送的!”笛笛脱口而出,大声道。   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即便周遭喧哗,还是引人注目,不少人朝她望过来。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其实我也不太晓得当年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呢。可是老一辈们都说武将军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少人家里还供着他的长生牌位,说他们保佑我们的。”   说着一笑:“走,我带姐姐进去。”   姜雍容手里捧着一只锦匣,锦匣里有两套首饰。按姜雍容的意思是三套都带来,但风长天死活要留下红宝石那一套。   当时在地酒楼里,风长天起身就准备让笛笛带路,笛笛却面有难色,道:“风爷的大名,在咱们云川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爷一去,人家小玉娇不知道风爷是去卖首饰的,还只道风爷是去替天/行道的呢。”   风长天一想也有道理,云川城里有太多一见到他就吓得腿软的人。腿软倒罢了,大家还反射般去捂钱袋子,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于是便让虎子和阿郎去。   “人家小玉娇是个养在深闺的女人,怎么会同这二位爷谈买卖呢?”笛笛笑着道,“风爷明明有最合适的人选,为什么不让这位姐姐去呢?女人和女人才好聊嘛。”   其实这一路上都是姜雍容在谈买卖,一是因为只有她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二是因为她有个本事,能根据买主的谈吐衣饰迅速判断加价及加多少才不会把客人吓跑又能多赚一笔。   这一点是项非常可贵的才能,风长天相当欣赏,认为她是当沙匪的好苗子,诚邀她上天虎山入伙——毕竟绑票容易,定一个能让人吐血又不至于掏不出来的赎金,是个实打实的技术活。   “小丫头脑子很灵光嘛。”风长天笑吟吟看着姜雍容,“那,要不雍容你替我跑一趟?”   姜雍容“嗯”了一声,也抬望望向他,两个人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都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这个笛笛不简单。   *   笛笛叩开了将军府的大门,姜雍容拿出一只翡翠耳环交给门上的下人,让下人送进去。   姜雍容拿耳环的时候,笛笛瞄了一眼匣子,目光半天收不回来,咋舌道:“姐姐,这里头得值多少银子啊?”   姜雍容微微一笑:“那要看这位玉娇夫人拿得出多少银子。”   笛笛崇拜地看着她:“姐姐你好有钱啊!”   姜雍容失笑:“这不是我的东西,卖出去也不是我的钱。”   “风爷的还不是就是姐姐的?”笛笛道,“我看也只有姐姐这样的大美人才配得上风爷这样的大英雄。”   姜雍容问:“你觉得风长天是大英雄么?”   笛笛道:“那当然!整个北疆所有人都怕督护大人,可督护大人却怕风爷,风爷岂不是比督护大人还要大?!”   姜雍容心说,若论官儿的大小,风长天确实大过杨天广许多。   那下人很快便回来将姜雍容和笛笛请进去。   在姜雍容眼中看来,将军府不大,庭院也未算得精致。但笛笛好像已经看花了眼,举目四顾,两眼发直。   行到花园深处,果然看见了笛笛所说的荷花池。   姜雍容微微吃了一惊,因为夜色中影影幢幢,池上竟然真开着荷花。   走近了才发现别说开花,连水面上都结着一层厚冰,那些荷花与荷叶便是绢花,不过也难为它了,做工相当精细,几乎能以假乱真。   “怎么这么慢,夫人都等及了!”房门口的丫环催。   在房内,姜雍容见到了这位小玉娇,她约是二十三四的年纪,脸上粉光脂艳,屋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她却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底下却露出一袭层层叠叠的薄绡裙子,裙子底下露着两只鞋尖,鞋尖上各缀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   正是姜雍容最喜欢的那种买主——有钱,并且迫不及待希望别人知道她有钱。   女人们看清一个女人,只需要一眼的功夫。小玉娇也在瞬息之间将姜雍容从头扫到了脚,然后大吃一惊。   ——云川成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款的狐狸精?!   小玉娇平生自恃的就是美貌。她的美貌就是如同利刃,可以斩获杨天广的心,也可以将杨天广其它的小妾全部斩于马下。   可就是在这一眼之间,她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就像一把刀遇见了比自己更锋利更出色的刀,只要一交锋,自己必然碎裂无疑。   这怎么可能?!   小玉娇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但凡是个女人,有长处便一定有短处,有人脸生得好看,身段便差些,有人眼睛水亮亮,手脚便粗些,有人仪态万方,声音便硬些……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小玉娇都能挑出对方身上的短处。   可是在姜雍容身上,她失败了。她将姜雍容从头望到脚,再从脚望到头,竟找不出一丝不妥的地方。若非要挑刺,那就是姜雍容的头发不够长。可这有什么?头发是会长的,再过一阵子这短处就不再是短处了。   小玉娇简直是痛心疾首,别人是女娲娘娘拿泥捏的,这人一定是女娲娘娘拿玉雕的!   嫉妒的眼神姜雍容是从小看到大,但像小玉娇这样嫉妒得毫不掩饰的,姜雍容还是头一次见。   她打开了匣子:“夫人,请看。”   匣子里的首饰能吸引天下所有女人的目光,小玉娇当然也不例外。当视线碰触到这些首饰的时候,小玉娇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目光变得温柔如水,充满怜惜,“天呐,世上竟然有这么透的翡翠!这累丝竟能做成楼阁!我的娘,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了!”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问:“这得多少钱?”   姜雍容问:“夫人,您问哪一套?”   小玉娇翻了个大白眼:“废话,当然是两套!”   姜雍容微微一笑:“夫人,您恐怕只能问一套。”   小玉娇怒了:“你什么意思?”   姜雍容道:“我命运孤苦,先夫已逝,娘嫁不靠,流落北疆,北途未卜,周身只剩这两套首饰。因为夫人是全北疆最有权势的女人,所以我把两套都带来给夫人过目,意思是夫人可以选自己最喜欢的一套。原因无它,这首饰太过贵了。一套八十万两,一套六十五万两。”   小玉娇听得她如此凄惨,脸色本已好看了几分,再听得自己是北疆最有权势的女人,心里更加舒坦了,但一听价钱,顿时两眼一瞪,话都不会说了:“什什什什什么?!”   八十万两?!   六十五万两?!   小玉娇从出生到这么大,别说花这么多钱,就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眼前这个女人,那风淡云清的神色,就像是说“八十两”和“六十五两”似的!小玉娇气不过,狠狠道:“你莫不是想讹我吧?!”   “确实太贵,是不是?”姜雍容叹息道,“先夫原本也算是小有家产,就因这两套首饰弄得家产中落。我想世上除了像先夫那样痴傻的人,也没有人买得起这两样,所以夫人只选一样便好。”   当银子超过了某个数目,将人震晕了之后,便好像不再是银子,而只是数目。小玉娇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左瞧瞧,右看看,哪一个都不舍得放下,问道:“哪个八十万两?”   姜雍容道:“以夫人的眼力,定然是看得出来的。”   小玉娇有心试一试姜雍容是不是说实话,故意指着那套道:“定然是这套累金了。”   姜雍容迟疑一下,还是道:“夫人高看那一套了。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累金那套胜在工艺出众,举世罕求。但翡翠的这套更为难得,夫人请看这水头光泽,无一颗不是传世之宝。”   “是呀是呀,这翡翠可真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笛笛在旁边一脸天真地开口,“不过这对玉娇夫人来说肯定算不得什么,玉娇夫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看上这一套,大约是冲它难得齐全吧?”   这话让小玉娇甚为满意,瞥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倒有几分见识。”   笛笛立刻殷勤笑道:“我听说玉娇夫人成亲当晚,督护大人就送一只镯子给夫人,大家都说那只镯子价值连城呢!想来就算比不上这些,一定也很了不起了。”   这话小玉娇就不高兴听了,她命人:“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这是要开始炫富了。   果然下人把几只盒子拿了来,一齐打开,每开一只,笛笛便惊呼一声,赞不绝口,小玉娇十分得意。   姜雍容见那只翡翠镯子果然是莹亮动人,不输宫中之物,忽然想起以前在父亲的书房看过杨天广的太平折子,折子上得四平八稳,全是毫无意义的套话,连阿谀奉承都不甚走心。   父亲的评价是“他这是想当北疆王”。倒不是说他想自立为王,而是想终老北疆。   一般督护若是想再进一步,就是入主朝廷,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枢宰相,但杨天广显然无此打算,每年献给姜家的炭敬也并不格外突出,大约只在一个保证自己不被替换的水准上。   连赏给小妾的东西都有这样的水准,姜雍容忽然有点后悔,价该开得再高一点才是。   就在这时,门外下人报:“老爷来了。”   小玉娇正要起身,目光忽然落在姜雍容身上,脸色一变,不由分说将姜雍容和笛笛推到屏风后,“你们待在这里不许出来!”   说着便去迎接杨天广。   这是一扇紫檀镶云石的大屏风,看不到外头景象,只听到小玉娇嗲着嗓音说话,问东问西,“老爷今儿脸色怎么不大好?累着了么?”   “那提了,那人又回来了。”杨天广的声音有几分浑浊,像是喉咙里总带着点痰似的。   “谁?”   “还有谁?天虎山那个,今儿差点把俊儿给打了。”   “风长天?!”小玉娇一声惊呼,半后截嗓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   “我的祖宗,这名字如今可不能随便叫了,这是陛下的圣讳!万一给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的。”   “怕什么?北疆谁能大得过老爷您呢?就算有人听见也敢不怎么样。”小玉娇道,“不过也真奇怪,皇帝怎么会跟沙匪一个名儿?”   姜雍容在屏风后不自觉微微勾起了嘴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单是听别人提到“风长天”三个字,她便忍不住想微笑。   皇帝是沙匪出身这种事情当然没什么好宣扬的,大央的朝廷对这件事集体失忆,对外只说新皇是流落在外的先帝骨血,而今平叛登基,众望所归,其它的一字不提。   所以杨天广是万万想不到,他所知道的风长天,和他在诏书廷寄上看到的风长天,是同一个人。   “那皇帝怎么样啊?跟天虎山的不一样吧?”   “那是自然。陛下到底是在流落在外多年,身子骨不大好,最近听说病重,无法理政,所以让小殿下监国。”杨天广说着叹道,“说起来你还真是我的福星。若不是忙着娶你,我年前就要去京中述职,这京城啊,天色一日三变,谁也不知道这病重到底怎么回事,一个小娃娃又怎么监得了国,还好还好,咱不用趟那淌浑水……”   说着,他的话一顿,“这是哪儿来?”   “哦,别人送我的。”小玉娇道。   “姐姐的首饰!”笛笛在屏风后用口形说道。   姜雍容倒是不急。小玉娇有本事吞,风长天就有本事让杨天广连本带利吐出来,顺便再狠宰一刀,利上滚利,发财大吉。   但笛笛不明白这一茬,情急之下便冲了出去,大声道:“错了,夫人您还没付钱呢,我们这是拿来卖的东西!”   杨天广见屏风后突然蹿出个人来,一惊:“什么人?!”   他这一喝,门外的侍卫立刻进来护卫,明晃晃的刀拔在了手里。   笛笛吓了一跳:“别,别别打我,那首饰真的是我姐姐的。”她说着赶紧把姜雍容拉了出来,“姐姐,快告诉他们,我们真的是来卖东西的。”   姜雍容只见这位北疆都护少说有两百斤重,一个人便将一把檀木雕花椅子坐得满满当当,身上的宝蓝地缎面裘袍裹在身上,像是要绷开来了一般。   当年杨天广补了武正明的缺,成为北疆护军大将,未到一年,原北疆都护荣升为帝师,去了京城,杨天广便成了新一任北疆都护。可以说是北疆升任最快的督护,也是北疆最年轻有为的督护。   可十年的富贵尊荣,昔年那个独力在虎跳岬阻挡北狄大军的猛将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胖子。   姜雍容不由想到了之前酒楼里那位杨公子。   嗯……果然有几分乃父之风,是亲生的无误。   只是一迎上杨天广的视线,姜雍容就顿了一下,然后就知道杨天广为什么这么宠小玉娇了。   这两人是同一种人。   小玉娇眼中的嫉妒是赤/祼/祼的。   杨天广眼中的贪婪也是赤/祼/祼的。   纯然不加掩饰。   “咳,都下去。”杨天广挥了挥手,视线却没有从姜雍容身上挪开过。   侍卫们依令退下,小玉娇柔柔地搂着杨天广的脖子,“老爷,人家正想买首饰呢,这种小事怎么好劳烦老爷呢?”然后转脸向姜雍容道,“东西放我这里,回头你再来拿银子吧?”   “诶,那怎么行?”杨天广亲切地笑道,“正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姑娘,这首饰多少钱呐?”   “一共一百四十五万两。”姜雍容答。   哎呀,人美就罢了,怎么连声音都这么好听!杨天广一脸陶醉,“好好好,来人,取银子来。”   小玉娇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嗔道:“老爷,那可是一百四十五万两!”跟着又道,“还有,人家才不是什么姑娘,人家是死了男人的,是个命里带煞的寡妇!”   “什么?”杨天广这才听清楚,并且自动忽略了后半句,问姜雍容,“多少?!”   姜雍容道:“若是杨大人诚心要,可以抹个零头,一百四十万两。”   “唔唔,这个,价钱不低啊。不过东西确然是好东西,确然是值这么多。”杨天广起身,缓缓走向姜雍容,上上下下打量她,“不如这样吧,姑娘你看,便是本督护,手上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子,不如姑娘就在这里住下,等我慢慢地把银子筹齐了再给姑娘,可好?”   “老爷你!”小玉娇哭道,“你怎么连寡妇都不放过!”   “胡说八道什么?”杨天广冷着脸道,“老夫御女无数,是不是妇人我看不出来?枉我平日里这么疼你,你怎么还在这里拈酸吃醋?好好替我把人安置下来,我算你的一份功劳,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玉娇自嫁过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受尽了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前面几房都被她踩成了脚底泥。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转眼她就变成了别人的脚底泥。   “你!都怪你这个贱货!”她扑向姜雍容,“我掐死你!”   “干什么呢?”杨天广一把将她掼在地上,“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模样,我算是对得起你了,你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就知道拈酸吃醋?”   然后转身向姜雍容笑道:“姑娘,你没事吧?她就一个疯婆子,别怕,有我在呢,包管没有人伤得了你。”   姜雍容静静地看着他。   大约只有在女人面前,他才略微回忆得起一点自己当年的雄风吧?   杨天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这眼神仿佛来自九天之上,是神女朝向凡间的轻轻一瞥,甚至连一丝鄙夷都看不到,只是单纯的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拥有过无数的女人,知道女人们最喜欢把别的女人踩在脚下,最喜欢自己一个独得男人的宠爱。   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无论哪个女人都会望着他含情脉脉,两眼闪光,然后投怀送抱,宛转承欢。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会有这种眼神看他。   杨天广的心忽然一阵剧烈地跳动,一种久违的疯狂和热烈涌遍全身。   以前,大战来临,他的心就是这么跳的。   这十年来养尊处优,他原以为它再也不会这样狂热地跳动了。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声音问。   姜雍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现,眼中甚至还有一丝怜悯:“你会后悔的。”   “北疆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势,跟着我,你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样的首饰嘛……虽说难得,我想弄些来给你也并不难。”   杨天广说着,踏近一步,手正要碰到姜雍容的脸,猛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多年沙场喋血的经验让他想后退,可是肥胖的身体却影响了他的发挥,没能如他的愿。   他的胸口被人一脚踹中,整个人离地而起,先是撞飞了两扇房门,然后去势未尽,一直落在外面的荷花池上,滑出去好远,将绢花绢叶压得一塌糊涂。   同时,身下的冰面发出“喀”地一声响,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救”字,整个人便被裂缝吞没。   “大人!”   “老爷!”   府内的人忙着一团,急急去捞人。   风长天站在姜雍容身前,收回一条长腿,“啧,这头猪又胖了不少。” 第61章 . 见鬼 你认得这人?   风长天一路都在暗中跟随, 姜雍容和他说好了,等到笛笛有异动,他再现身。   可是她不知道, 从杨天广色眯眯看着她开始,风长天的拳头就硬了。   因为笛笛一直没干什么, 他便不好动手,因此强自忍耐。忍啊忍啊忍, 终于忍不住了。   笛笛想什么根本不重要了, 他只想让那只猪头离他的雍容远一点!   踹飞了杨天广, 他一把揽住姜雍容的肩:“早知道这只猪头会来,我就不该让你来。”   “我想,笛笛应该早就知道杨天广这个时候会来。”姜雍容说着, 视线在屋内扫过。   笛笛原本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但经过方才那一下大乱,屋子里没有了笛笛的影子。   一起消失的,还有桌上那只装着首饰的锦匣。   小玉娇的首饰倒是在,但那只最值钱的翡翠镯子也不见了。   原来如此。姜雍容明白了。   笛笛不单知道杨天广什么时候会来这里, 还知道杨天广好色, 一旦看到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她,而笛笛要做的就是尽量挑起事端, 将事情弄得越乱越好, 最后趁乱动手, 溜之大吉。   “……草。”风长天喃喃,“从前只有爷抢别人的, 没想到今天居然让别人给抢了。”   姜雍容的意思是立即去追,毕竟那两套首饰虽没有她开出的那般高价,但也所值不菲, 笛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思,一旦跑远了只怕就难找了。   “不急。”风长天道,“爷先去跟咱们的督护大人叙叙旧。”   他牵起姜雍容,走向荷花池边。   杨天广已经被救了上来,发头眉毛眼就看就结了一层冰霜,饶是下人抱了狼皮斗篷给他披上,他整个人还是冻得不停发抖,连声音也是:“风、长、天……”   “想不到吧?爷又回来了。”风长□□着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四下里看了看,“你那犬子不是说你请好了杀手?人呢?请都请了,怎么不拉出来溜溜?”   “风爷您行行好,让我们老爷先回房暖一暖吧!”有一名下人倒是忠心,站出来道。   而且他还不光是嘴上哀求,整个人还直挺挺往风长天和姜雍容面前一跪,磕头道,“求您了风爷——”   北疆的严寒确实是超出姜雍容的想象,杨天广享惯了福,年纪也不轻了,真冻死一个封疆大吏也不是玩的,因此她正开打算口,忽听那下人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上多出一枚蓝汪汪的细针,显然淬有剧毒。   原来他是假借下拜之机,想以毒针暗算风长天。   但风长天一身刀枪不入,内力浑厚,略施小伎便将毒针以牙还牙。   “哦,杀手就是你啊。”风长天好整以暇俯下身,“这针上的毒看着挺厉害?有解药没有?”   下人脸色大变,眉宇间迅速笼上了一层黑气,然后,他大喝一声。   风长天迅速将姜雍容带到怀里,脚后跟一旋身,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姜雍容靠在风长天胸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地上瞧见一缕血水流过来,血色红得发黑,十分诡异。   “雍容别看。”风长天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他们有些手段怪恶心人的。”   从前听姜安城说过不少江湖中的事情,但姜安城其实也是听别人说的,几番转手之下,江湖故事都变得遥远而写意,像是种种神话传说。   现在姜雍容才知道,真正的江湖故事要残酷血腥得多。   那杀手自己中了毒,无药可解,便以自己血为武器,想要以此置风长天和她两人于死地。   可惜这对风长天来说,毫无作用。   “你……不是人……”   那杀手倒下去之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这也是杨天广的心声。   每一次遇上风长天,他心中都只有这一个想法。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   千军万马一涌而上不行,光明正大单打独斗不行,行刺暗杀居然还不行!这已经是他从蜀中唐门请来的最厉害的杀手,以如此惨烈的杀招居然没办法伤到风长天分毫。   他眼睁睁看着那蓬黑色的血雾笼罩向风长天,却又像是遇见强风一般,逆向向杀手身上而去。   杨天广生怕那血雾会吹到自己身上,赶紧拖着冻僵的身体往后挪了几步。   下人们也一个个瑟瑟发抖,他们早就给风长天吓破了胆,没有当场扔下杨天广落荒而逃,已经够忠心的了。   风长天抬脚将杀手的尸体踢进了荷花池里,免得他家雍容看到污了眼睛。   不过美人在怀的感觉实在太好,姜雍容既乖乖不动,他也索性懒得放手,拥着姜雍容,背对着杨天广告,道:“猪头兄,你看现在怎么办?你先是觊觎爷的女人,再是想占爷的珠宝,最后还派人暗杀爷,这笔账该怎么算?”   杨天广对此已经很有经验了,沉痛道:“你开个价吧。”   “爽快!”风长天很满意,“那就三条一起算,马马虎虎来个二百万两吧?!”   “什么?!”杨天广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风长天,你莫要欺人太甚!”   “拿不出来?”风长天皱了一下,是他在京城宰人宰得太痛快,以至于养大了胃口么?以前宰杨天广的时候,确实没出过这么高的价,“那要不少点儿?”   姜雍容提醒道:“风爷,你的首饰不见了,单是那两套饰就值一百多万两呢。”   风长天点头:“对啊,在你的地盘上没的,当然要算在你的头上。啧啧,还是我家雍容聪明。不过这么一来,二百万两就太少了,爷这条命难道只值几十万两吗?”   杨天广欲哭无泪:“我以前带兵去剿你也只不过付个一万两,现在怎么坐地起价,涨得这么厉害?二百万两,你杀了我也掏不出来!”   风长天现在是今非昔比了,对着杨天广摇了摇头:“你一个北疆土皇帝,掏不出二百万两,像话吗?就算是穷也不至于穷到这份上。”   “风爷,北疆的情形您还不知道么?以前两国互市的时候,还能抽税收厘金,现在不单北狄人不过来做生意,连通西域的路都被北狄人截断,西域的生意人也过不来,云川城是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前几年行新法,搞得老百姓民不聊生,土地又荒废了不少,连税都收不上了,我到哪里变出几百万两银子来?”   姜雍容忍不住问:“安庆新法重新划分良田与薄田,还在青黄不接时与民借贷,这些本是良策,为什么百姓却是越来越穷,哀鸿遍野?”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   “姑娘你有所不知,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帮百姓原本就好吃懒做,新法规定下户借贷由上户担保,结果下户们一个个游手好闲,上户们却是白白赔钱又赔地,很快就把自己弄成了下户。”杨天广说着就叹气,“总之都是那个傅知年好大喜功之故!一个人祸害了整个大央,还真是祸国殃民,那两年北疆不知饿死多少人!”   姜雍容皱眉道:“安庆新法中,官府有督导之责,不肯种地的农户可以用劳役来替换,一样可以卖力气挣饭吃,何至于饿死?”   “这你就不懂了,正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他们既然不肯卖力气种田,难道就肯卖力气服役?总之当初变法就是大错特错,不单单搞得百姓没饭吃,商人没生意,连督护府都没有进账,实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风长天听到最后一句,才终于觉得话题回到了正轨——前面活活把讨价还价讲成了朝堂策论,一瞬间让他有了一种在朝堂议政的错觉。   好在果然是错觉!   还是讨价还价比较适合他!   一番讲下来,最后以二十万两成交。   一来是杨天广被宰次数太多,经验丰富,讲价技术十分高超,二来是姜雍容给他加了个条件:寻回那两套首饰,否则,就赔两套一模一样的。   这招等于是讹了杨天广两套极品首饰,因为风长天完全可以自己把首饰找回来而不让人知道。   离开将军府的时候,风长天在冷风中长叹一口气。   姜雍容问:“怎么了?”   风长天道:“你说我当年怎么那么蠢呢?讹个一万两,已经觉得顶了天了。”   姜雍容微微笑,想象着风长天兴高采烈捧着一万两银子的模样,就觉得……有点可爱。   这丝笑意微微,映得眸子晶亮。按照约定的计划,风长天明天就带着银子回天虎山,而姜雍容会留在云川城,风长天忍不住道:“雍容,真不跟我上山?山上很好玩哟,你还没当过沙匪吧?要不要试一试?”   姜雍容不答,只问:“你知道笛笛去了哪儿么?”   “北疆是爷的地盘,一个小飞贼,能逃出爷的手心么?”风长天说着,吹了个长长的口哨,虎子从街口奔过来,“回老大,那个小姑娘往南街去了,阿郎在跟着。”   云川城分南北两条大街,乃是最热闹的所在,富室豪宅多建在这两条街上。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在人群里穿行,云川城的人泰半都认得他,所过之处人人避让,店家的生意至少少了一半。风长天不费什么劲就拐弯转向,姜雍容问道:“你怎么知道在这边?”   风长天指给她看:“看到墙角那三块石头了么?以后记得,那就是咱们天虎山的记号,石头的朝向就是往前的方向。”   石头最终停留在南街最末端的一所宅子前。   阿郎从暗处出来,道:“老大,那丫头进去有半炷香了,还没出来。”   风长天点点头,问姜雍容:“还怕不怕高?”   怕的。姜雍容的心里答,但口中道:“不怕。”   不是逞强,而是觉得,越是纵容自己怕,也许便越是会害怕。   再者,其实这句话她没有说全——有你在,我不怕。   有他在身边,她知道她无论去向多高的地方,他都会保护她。   这话她没说出口,但目光里的温暖和信任之色,已经将它补全了,风长天微微一笑,揽着她的腰,上了房顶。   姜雍容下意识想抓紧他的衣袖,他的手已经伸过来,稳稳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轻声在她耳边道:“别担心,有我在。”   按时节已经入春,但北疆的风冷极了,比京城腊月的风还要冷。   这里是云川城灰黑色的屋脊,天上也只有一抹弯月,但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只要一上高处,她就被带回了那一晚的记忆——深蓝的天空,皎白的明月,金黄的琉璃瓦。   一切明丽鲜艳如同孩提时才有的梦境。   在这一刻她知道,她真的不怕高了。   “多谢你,风长天。”姜雍容轻声道。   他不知道她谢的是他将她从恐惧中拯救出来,以为只是谢他此时的相伴,头便低下来,想亲她一下。   姜雍容肃容挡住了他,指了指底下,意思是办正事。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观摩匪徒作案,只见风长天取走几块瓦片,无声地安放在旁边,然后屋子里的灯光便透出来,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似乎是个书房,屋内立着高高的书架,正当中是一张书桌,她的那只锦匣就搁在书桌上。   笛笛正在来回踱步,似是等待此间的主人。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来,一人走了进来。   从上方看不出面目,只见头顶挽着一个家常发髻,穿淡青衣裙,是个女子。   “静姐你可算来了!”笛笛立即迎上去,“快看看我这次带来了什么宝贝!”   “就算是宝贝,以后也不要这么晚来了。”那女子声音清冷,“我不喜欢熬夜,睡得早。”   这个声音一入耳,姜雍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险险把持不住一头从房顶上栽下去。   风长天立即扶稳了她,望向她时大吃一惊。   雍容遇事向来沉稳,风长天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常的时刻——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睁得老大,那模样,就像是见了鬼。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你认得这人?”   怎么会不认得?   这个声音,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傅静姝。”她低低地、低低地吐出这个名字,“她是傅静姝。” 第62章 . 重逢 有女静姝   姜雍容第一次见到傅静姝, 是在京城中的一次赏花宴上。   那时她坐在首席上,看着贵女们拥着一个女孩子走到她面前,说要为她引见一个人。   那便是傅静姝。   那时候安庆新法还没有施行, 傅知年刚刚成为风长鸣身边的红人,受尽恩宠, 作为傅知年唯一的胞妹,傅静姝在贵女圈里也变得炙手可热, 每一处筵席都想方设法要请傅静姝来。   贵女们对姜雍容的奉迎中带着几分敬畏, 对傅静姝却是带着明显的讨好, 原因很简单,炙手可热的傅知年才貌双全,前途无量,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娶亲。   在这次见面之前,姜雍容便听说了傅静姝的不少事。比如说她和她哥哥长得有几分相像,探花状元之俊美天下皆知,傅静姝当然也是了不得的美人儿。   比如说她性子高傲, 不管对方的身份高低, 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从来不怕得罪人。   比如说她曾经口出狂言, 说除了她哥哥, 本朝没有哪个人的诗可读。   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 在姜雍容心头凑出了一个狂妄高傲不可一世的新贵形象。   但这一次一见,她才发现傅静姝生得清丽脱俗, 整个人如三月初放的一树梨花,清雅至极,又柔弱至极。   且傲是傲的, 对于时下堆砌繁丽的文风相当不屑,但说起兄长的诗文,又两眼发光。   身子十分瘦弱,旁人吃完饭喝茶,她喝药。那药浓浓的一盏,姜雍容坐在旁边都闻到浓浓的苦味,她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喝了。   “苦么?”姜雍容说着,将手边的一碟金丝蜜枣推到她面前。   “早惯了。”她瞥了一眼蜜枣,没动,“不用,我不爱吃甜的。”   为她引见的贵女轻轻在桌席底下拉她的衣袖,悄悄告诉她不可在姜雍容面前失礼,那可是姜家的嫡女,未来的皇后,哪怕再不爱吃,也要拈一枚装装样子才行。   傅静姝便皱了一下眉头,问姜雍容:“我是真不爱吃,不是失礼。”   姜雍容笑了。   每次的筵席上,她脸上永远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一个已经刻好的面具,出门便要戴上。   但这一次,她是真心诚意露出了笑容:“不妨事,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吃甜的,只是更怕苦。”   傅静姝也笑了,笑得微有一丝自嘲之意:“你若像我一样,自会吃饭便吃药,就不怕了。”   那是姜雍容和傅静姝的第一次聊天,满座锦绣堆中,两相少女在乐声与灯光下相遇了。相似的年纪,相似的喜好,姜雍容第一次觉得有很多话想跟人说,可是,因为从来没有说过,便不知道怎么开口。   下次吧。   下次再在筵席上相遇,她也许可以带自己最新写的诗给傅静姝看,她也不喜欢华丽的辞章,更欣赏返朴归真的清新诗风。   她们会很聊得来吧?   她当时这样想。   然而再下一次的筵席上她并没有见到傅静姝,再下一次也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去打听,才知道傅静姝因为不适合京城的气候,已经回老家静养去了。   傅静姝的老家在淮安。   姜雍容在舆图上找到了那座名为“淮安”的小城,它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但哪怕在纸上,也让姜雍容觉得,离京城好远啊。   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姜雍容心中,头一次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后来她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惋惜”。   好可惜,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但命运之所以是命运,便在乎它全然不由人自己掌握。   两年后她再一次见到了傅静姝,在她的封后大典上。   傅静姝全身穿着和她一样鲜红的吉服,身上的翟衣仅比她少一道凤鸟的刺绣,头顶的珠冠之华丽甚至不在她之下。   她这才知道,这就是凤长鸣同意立她为后的条件——同时迎娶傅静姝为贵妃。   那是她与傅静姝的第二面,只在行礼时匆匆对视了一眼。   傅静姝瘦了许多,那华丽的珠冠顶在头上,益发显得下巴尖细,脖颈纤弱,仿佛要被压倒了一般。   但傅静姝的眸子却是异常明亮,那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是冰冷的火焰。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傅静姝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身体也没有一丝动作,“拜见”只落在声音里。   鲁嬷嬷眉头一皱,正要发话,姜雍容抬起了手止住鲁嬷嬷。   与此同时,凤长鸣道:“姝儿,你身子弱,以后见谁都不必行礼。今日累了吧?朕同你回去。”   他说回便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姜雍容一个。   鲁嬷嬷安慰她:“放心,陛下先送她回去,一会儿便会来的。到底是大婚,主子到底是皇后,可不能乱了规矩。”又道,“那姓傅的也忒不像样,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当然,以后被收拾的是她们。   后来姜雍容便常想,其实一切早有端倪。风长鸣和林静姝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冰冷而愤怒,那是看仇人的眼神。   他们可真是一对佳偶,有共同的回忆——傅知年,也有共同的敌人——她以及她身后的姜家。   幽居在坤良宫的那些日子,姜雍容偶尔会翻出少女时期的诗本子,上面有她闲暇时写的诗作,也有傅静姝的。   那是她从旁人那里抄来的,并相和着做了几首,甚至还幻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两人能再见面,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可惜造化弄人,她们确实是重逢了,但永远不会有一起坐下来喝茶谈诗的时候。   后来在清凉殿抱着年年的时候,她试图在年年身上找找看傅静姝的影子,又或是风长鸣的影子,结果都没有。年年最乖最甜最可爱,年年看她的时候没有那种冰冷的目光,只有暖暖的充满信赖的眼神,以及一个随时都要扑上来的拥抱。   此时此刻,无论屋子里出现的是什么人,都不会比傅静姝更让她吃惊。   底下,笛笛扶傅静姝在椅上坐下,道:“是我不好,明知道静姐身体不好,可这东西实是太难得了,我实在等不了。   傅静姝拿绢子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说吧,什么东西。”   “真真好宝贝,就是静姐你,一定也没见过!”笛笛兴奋地说着,献宝般打开了锦匣,捧到傅静姝面前。   傅静姝一见之下,愣住了,猛地起身,一样样拿起来细瞧,声音发紧:“这东西哪儿来的?!”   “从一个沙匪手里。”笛笛打量着她的神色,“静姐,怎么了?”   “什么沙匪?一字不漏给我全部说清楚!”   笛笛大约从来没有见她这副神色,愣了愣之后,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静姐你放心,我从来不偷好人的东西。这个风长天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是北疆一霸,连杨天广这种大恶人都怕他。我拿他的东西算是给老百姓报仇,这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这话风长天听了可大不乐意,正想下去收拾她,姜雍容拉住了他。   “你说他身边有个女人?”傅静姝在底下问,“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姓甚名甚?”   “嗯,她跟静姐你差不多大吧,长得真心好看。”说到这里笛笛顿了一下,“在我心里静姐永远最好看,但那个女人着实也不赖,跟在那风长天身边真是糟蹋了。姓什么不知道,不过听风长天叫她‘雍容’——”   笛笛的话没说完,因为傅静姝的脸色立即变了,咬牙切齿:“雍容……姜雍容?!她怎么来北疆了?!”   说着咬了咬牙,“姜雍容,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牙缝里挤出来,不知道当年在漱玉堂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是不是就是这样恨恨地提及她?   “诶?傅静姝……不就是那个死了殉国的傅贵妃吗?”   “衣冠冢而已。”姜雍容的声音像是要化在冷风里,“是死是活,谁知道?”   风长天嘴巴张圆了,无声地拖出一个“哦”,“哎呀,她没死,那我七哥岂不是也还活着?”   很好,七哥当皇帝,他当沙匪,各得其所。   哎不对!七哥活着,雍容就还是七哥的皇后,那岂不是——   风长天:“!!!!!!!!!!!”   草!!!!!!   我不!!!!!! 第63章 . 所恨 先帝是真的死了,对么?   “她竟然来了北疆……这地方待不得了!”   傅静姝似下了决断, 快步走到书案后,开了柜子,取出厚厚一叠银票交给笛笛, “拿上这些,快走记住, 这两套首饰你没见过,你也不认识我, 知道么?”   笛笛没接银票:“这两套首饰有问题么?我是不是给静姐你惹祸了?”   “不, 这是我的祸, 我的劫,和你无关。”傅静姝直接把银票塞进了笛笛怀中,“快走吧。姜家人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再晚就不一定走得成了。”   笛笛不肯走:“静姐,无论有什么事,我陪你!”   “你陪不起。”傅静姝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 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帮很多很多的人, 但我不行了。”   她的声音本就清冷, 此时更有一丝凄婉, 她轻轻推了笛笛一下:“走,别惹我生气。”   笛笛后退一步, 跪下,对着傅静姝磕了三个头,再开口时, 声音里微有一丝哭腔,“静姐,你……你保重。”   傅静姝点了点头,笛笛起身正要离开,忽然头顶一声巨响,瓦片与木屑齐飞,两个人从天而降。   屋子里的两人吓了一跳,笛笛下意识挡在了傅静姝身前。   不单是她们,其实姜雍容也吓了一跳。   风长天一声招呼没打,拉着她说跳就跳,一声惊叫已经到了她的喉咙,用尽生平的自制力才将它生生压住。   “我那七哥呢?”风长天直接冲傅静姝开口,“你没死,他是不是也还活着?”   傅静姝从未见过风长天,只觉得他的眉眼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这声七哥一叫,傅静姝猛地明白过来,“你……你是新帝?”   姜雍容忽然看了笛笛一眼,问傅静姝道:“你的身份,她知道么?”   傅静姝几乎是立即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姜雍容点点头,向风长天点头示意,两人一起行动得久了,默契自生,风长天扬手斩向笛笛。   笛笛大惊,但她不退反进,顺手抓起了案上的烛台,以烛台充当刀剑,向风长天刺过去。   但她怎么可能是风长天的对手?烛台还没刺到,风长天的身影就已经在她面前消失,当她想回头的时候,后颈便挨了一记手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丫头功夫稀松,胆子倒挺肥。”风长天把她拎到一旁边,然后道,“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傅贵妃,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叫我贵妃!”傅静姝嫌恶地道。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姜雍容就知道傅静姝不喜欢别人称她为“贵妃”,也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娘娘”,宫人们只好指称她为“漱玉堂的主子”。姜雍容曾经以为也许她想要的称号是“皇后”,所以其它的都不乐意。   但后来姜雍容便发现让傅静姝不满的何止是称号,皇宫中的一切似乎都让傅静姝十分厌恶,她懒得奉迎皇帝,懒得争宠,换成其它任何一个宠妃肯定是早就想图谋皇后之位,可傅静姝对此似乎毫无兴趣。   哪怕后来年年出世,傅静姝也都是一脸恹恹地,在皇家大宴大典上也是说走就走,一如当年从贵胄家的筵席上转身离开一样,从来不管任何人的脸色,包括风长鸣。   从某种程度上说,傅静姝从未改变过。   “不错,你不是贵妃,我不是皇后,而风长天也不是新皇。”姜雍容道,“我们三个人都离开了皇宫,过往的身份便埋在皇宫里。只是陛下生死事大,傅静姝,你最好能老实说明白。”   傅静姝眼角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陛下?你难道还没改口叫先帝?还是说你其实很巴不得他活着?”   “生死既然未定,陛下便还是陛下。”姜雍容声音平静。   “你装什么装?那是你的夫君,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若是他活着,你和你这位小叔子恐怕就不好再这样当着人搂搂抱抱了吧?”   傅静姝冷冷地看着她,“姜雍容,你什么时候让男人近过你的身?这个人是例外,对么?这就是你们离开皇宫的原因?皇后二嫁,嫁的还是自己的小叔子,太过惊世骇俗,你们只能逃了。”   姜雍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尤其是那种,原本可以成为朋友的敌人。   “对,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姜雍容道。   风长天:“!!!!!!!!”   啊啊啊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他顿时容光焕发,眸子晶亮,身上仿佛被天神加持过无穷力量,上能揽月,下能捉鳖。   正忍不住想欢呼一声,只听姜雍容往下道:“……这样说你满意了么?可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风长天:“………………”   “姜雍容,你凭什么可以一直风淡云轻?一直高高在上?”傅静姝盯着姜雍容,脸色青白,眸子幽黑,带着浓重的恨意,“你们姜家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你以为那些血和命没有经过你的手,你便是干净的么?!你既不是皇后,又有什么资格问起这回事?你已经有了新欢,风长鸣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我并非以妻子的身份来问丈夫的下落,而是子民的身份来问大央的君上。”姜雍容直视傅静姝,“风长鸣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这关系到天下苍生,关系到大央的将来。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有很多种法子让你开口。”   “哈哈哈哈!”傅静姝大笑,笑得咳嗽起来,她帕子掩着唇,良久咳嗽才停止,她展开白色丝帕,上面点点都是殷红的血迹,“姜雍容,你威胁我?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怕威胁么?来啊,你父亲取走我哥哥的命,你这个好女儿便来取走我的命吧!”   “喂,你胡说什么呢?”风长天道,“下令杀傅知年的不是我那七哥么?再说那傅知年百罪并罚,一条命抵了已经算是便宜了,你还在这里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了?赶紧的,别让爷动手,爷一旦动手,你这小命就真没了。”   “没错,杀我哥的那一剑是凤长鸣的捅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傅静姝的脸色煞白,眸子里却亮着可怕的、冰冷的光,仿佛有至寒的火焰在她的眼中燃烧,这是姜雍容之前五年时时常见到的目光。   “可真正逼死我哥的人是谁?我看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上前一步,两步,逼近姜雍容,姜雍容这才发现她瘦了许多,以前已经算是十分纤瘦,现在几乎瘦到了皮包骨头,在灯光下像是一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幽魂。   “那天我在……我从淮安赶来,见到我哥最后一面……他在刑架上,一声也不吭,还对我微笑……风长鸣骑着马过来,我以为他要救我哥,可是他没有,他一剑捅进了我哥的胸膛……然后,你父亲,姜原,他在笑,他在马车里笑——”   傅静姝的眼睛睁得老大,大到不可思议,眸子像是随时会滚落出来,“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风长鸣的那一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姜原的笑!是他们联手杀了我哥,他们联手!他们一样都是凶手!”   时光刹那间把姜雍容带回傅知年行刑的那一个夏日,阳光泛白,热汽蒸腾,天地无声。   她看到了微笑受刑的权臣,她看到了手刃心腹的帝王,她看到了仰头大笑的父亲,但是她不知道,人群当中,还有一个为世间最后一个亲人来送行的小姑娘。   傅静姝的脸已经逼到了她的脸上,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傅静姝来说,那一天却永远都没有过去。   “还有你,还有你姜雍容!你就坐在你父亲身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你当皇后是怎么当上的?你心里没点数么?”傅静姝死死地盯着她,“那是你父亲用无数的鲜血和尸骨为你铺好的路,你每一步都踩在上面,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与你无关的样子,你让我觉得恶心!”   风长天皱了皱眉,抬手就想把傅静姝拉开。   姜雍容抬起手,阻止了风长天的动作,视线一直落在傅静姝脸上,轻声问道:“先帝是真的死了,对么?”   一句话像是唤回了傅静姝的神志,傅静姝整个人颤抖了一下,手握着帕子,指节发白。   “是啊,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为饵,用风氏的天下陪葬,也要引得穆腾谋反,扳倒姜家……这样的人,怎么会假死呢?”姜雍容轻轻地,轻轻地叹息一声,“正是因为他死了,你没有人可恨,所以才这么恨我吧?”   不然,在皇宫她有无数的机会宣泄她的恨意,为什么会到北疆才说这些话?   “傅知年百罪并罚,被判的是凌迟处死,外加满门抄斩。”姜雍容接着道,“先帝一剑结束了傅知的凌迟之刑,至于你为什么能活下来,是因为一旦成为了先帝的女人,你就姓风,而不再是傅家的人。傅静姝,不管你有多么恨他,他已经在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救你们了……”   “闭嘴!你给我闭嘴!”傅静姝状若疯狂,“是他杀了我哥,是他杀了我哥!是他下的圣旨,是他拔的剑,我亲眼看到的,是他,是他一剑,一剑……一剑……”   她的气息已经不对,底下的话却再也接不上来,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 第64章 . 花仔 你是天下最强的男人,我是天下最……   傅静姝的宅子里有一间专门的药房, 存放着各色药材。   姜雍容一样一样选好药村,称好份量,开始熬药。   风长天跟在姜雍容身边, 道:“原来雍容还能当大夫。”   “不算,只是略通皮毛。”姜雍容道, “幸好是傅静姝,换成旁人, 我只怕治不了。”   风长天这就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她从前服的每一份方子, 我都知道。”   从前姜家的耳目无处不在, 风长鸣虽整顿到,但想将姜家的人全部清除干净,除非他学风长天, 身边尽量不用人伺候。   姜雍容不单知道傅静姝服什么药,还知道她怎么服,甚至还能从方子的变化,看出了傅静姝病情的变化。   傅静姝的病情一直在加重。   原本算不了什么大病,只是天生底子薄, 比别人体弱一点, 只要调养得好,不着凉受热, 不惊忧怒恐, 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但自从入宫后, 傅静姝显然就和“惊忧怒恐”四个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渐渐成了个气血两亏的症候。按说宫中什么良药没有?但傅静姝的体质虚不受补, 不能宁神静气,什么药都是白搭。   换句话说,她这是心病。   姜雍容专注地看着汤药, 风长天则专注地看着她,“雍容。”   “唔。”   “你希望我七哥活着么?”风长天问,   姜雍容抬起头,就发现风长天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神情是难得的认真,认真得甚至有一丝紧张。。   姜雍容道:“希望。”   “……”风长天整张脸都垮了下去。他怎么忘了呢?他的雍容就是个痴心又长情的好女人。   可是,这也未免太痴心太长情了吧!   “先帝若是活着,你就不用去当皇帝了。”姜雍容看着他,觉得他很像一只大狗狗把耳朵搭拉下去,连尾巴都一蹶不振。她的嘴角不由带上了一丝笑意,甚至有伸手揉揉他脑袋的冲动,“你不想当皇帝,不是吗?”   风长天一点一点抬起了头,光芒一点一点在眼中汇聚,耳朵也支棱起来了,就差来根尾巴疯狂甩动,他一把抓住姜雍容的手:“所以你是为我盼着他没死?!是为了我!”   “我”字咬得重重的。   姜雍容看着他:“是。”   “嗷呜!”风长天一下子跳了起来,“所以雍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姜雍容点头:“对。”   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只是一个字,花费不到半息时间,却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将风长天砸得头昏脑胀,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有点发干:“你、你再说一遍。”   “风长天,我喜欢你,因为有你——”   姜雍容的话没能说完,风长天堵住了她的嘴。   清苦的药香在寒冷的空气里浮动,药汤熬出来的热汽一层又一层上升,充满了整间屋子。于是屋子里便变得雾蒙蒙的,烛台上的光芒微微闪烁,每一星雾气好像都闪闪发光。   良久良久风长天才松开姜雍容。   姜雍容的第一想法是:“……又要三天。”   风长天的眸子无比明亮:“管他呢。”   “万一杨天广派杀手来怎么办?”   “他不敢。这事儿除了你,可再没别人知道。”他越说,头越低,姜雍容的手微微挡了挡,“还来?”   风长天拉下她那只碍事的手,“亲都亲了,当然要多亲几下才够本……”   他的手托住姜雍容的颈后,姜雍容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橘红色的瑰丽世界。   是的,风长天,我喜欢你。   因为有你在,我面对傅静姝时才可以那么平静。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那五年对于我和傅静姝来说都是深渊。不同的是,她还在里面,而我已经爬出来了。   是你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出来的。   过去的姜雍容已经死了,是你赋予我新生。   *   药熬好端过去的时候,笛笛已经醒了,正守在傅静姝床边戒备地看着两人。   下人们则有点惊疑不定。   毕竟姜雍容是自称傅静姝的姐姐才去熬药的,而笛笛又是傅静姝新认的妹妹,现在妹妹充满敌意地望着姐姐,场合看上去有几分诡异。   姜雍容看了风长天一眼:风爷您的手劲不太行啊。   风长天:不是,是她皮厚,爷从未见过皮如此之厚的人!   不过姜雍容觉得笛笛醒了也好,那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了。   她放下药,交代道:“趁热给她喂下去吧。不放心可以找个大夫来验验毒。”   说完,便要同风长天离开。   “等等!”笛笛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和静姐是什么关系?”   姜雍容在门边站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和傅静姝是什么关系?   一时倒实在难说得清。   她曾经当傅静姝是情敌。   傅静姝则当她是仇人。   但如果回到最初的最初,傅静姝是她唯一一个想过结交的人。   “等她醒了,你告诉她,我和她只是两个陌生人,彼此再没有任何关系。”   姜雍容没有回身,这样答。   风长天已经取回了锦匣,回头瞅了笛笛一眼。   这一眼中有漫不经心的杀气,让笛笛为之心胆一寒,下意识想后退一步,又硬撑住顶住了。   “走吧。”姜雍容拉了拉他的袖子。   然后笛笛便看见笑容浮上风长天的脸,杀气什么的登时全然不见,他立即跟着姜雍容走了。   那轻松的步伐,那恨不能摇摆起来的身姿,活像……一条快乐的大狗。   “……”笛笛为自己想象的画面恶寒了一下,赶紧甩开。   *   回到客栈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但客栈的大堂灯火通明,风长天牵着姜雍容一踏进去,一抹雪亮的刀光迎头斩下来,伴随着细细的铃声,一个清脆的嗓音大喝:“啊呔,看刀!”   姜雍容还来不及提醒一句“小心”,就被风长天一手推出刀光笼罩范围,然后一手抡起旁边的桌子,迎向那抹刀光。   桌子在刀光下四分五裂,刀光依然照风长天当头斩下。   不要!   姜雍容想喊,却发现自己喊不出来,极大的恐惧之下,喉咙竟似全部僵硬。   “花仔!”风长天一声断喝。   刀停在风长天的额头,一缕鲜血像一道细细的红绳,从风长天的额头滑落下来。   那是一柄大刀,可以在马背上过关斩敌的那一种,长长的熟铁刀柄握在一双纤细的手里,那手腕好像和刀柄差不多粗细,上面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手链,每一条上面都有不少铃铛,方才那泠泠作响的铃铛声就自于此了。   握刀的是个和笛笛差不多大的女孩,看上去个子好像比笛笛还要小些,头上乱糟糟地扎着一只马尾辫,生长一双飞扬的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老大,呆呆道:“我我我我我我草……我破了你的化鲲神功?”   她收回刀,仔细看了看,再仔细看看自己的手,满脸的难以置信,“我草我这么厉害了?!”   风长天抹了一把脑门,抹到一手的血,没好气,“厉害你个鬼,你差点儿就没有老大了蠢货。”   “我不管!”女孩子欢天喜地,一把抱住风长天,“好,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我们这就拜堂成亲!”   姜雍容正拿出手帕准备为风长天包扎,闻言一顿。   风长天/朝天翻了个白眼:“又来了。”   “是你自己说过的,什么时候能打赢你,什么时候就能嫁给你,现在我打赢你了!”女孩子兴奋不已,“来吧快来娶我吧!或者我娶你?反正都一样!来吧!”   “看好了,爷的功是这个女人破的!”风长天一把抓住姜雍容的手,把姜雍容拉了过来,愁眉苦脸,“雍容,你看,我流血了。”   姜雍容:“我看到了。”   “好疼!”   “看得出来。”   “你帕子都拿出来了,为什么还不给我包扎?”   “我是想,既然你有未婚妻,我自然不好僭越……”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风长天连忙道。   女孩子一把挎上风长天的胳膊:“就是就是就是就是!”然后把下巴朝姜雍容一点,“我是他自小捡回来的童养媳,你哪条道上的?”   风长天立即单手把她拎开:“不是我捡的,是那个臭牛鼻子捡的。”   女孩子立即又挎过来,这一次抱得紧紧的,任风长天怎么甩也甩不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的话你敢不听?我就是你的童养媳!”   姜雍容问道:“妾身姓姜,名雍容,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花名花,你叫我花姐就好——”   “怎么说话的?这是大嫂。”风长天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爆栗子,然后向姜雍容道,“这家伙勉强算是我师妹吧,你叫她花仔就行。”   “什么叫勉强?我就是!我们青梅竹马,你是天下最强的男人,我是天下最强的女人,我们是天生一对!”花仔说着,向姜雍容道,“咱们说好啊,做人要分先来后到。我可比你先上山,你要排在我后面知道么?我是大房,你是二房——”   风长天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还有完没完?”   花仔瞪着一双眼睛:“啊呜呜叽叽咕呜呜……”   “你放开她。”姜雍容道。   风长天道:“她老胡说八道。”   “我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的。”   风长天打量姜雍容的神色,只见她她神情轻松,微嘴微勾,看上去心情不错,不像是说反话的样子,“哪里有道理了?”问是这样问,手已经松开了。   “嗯,你还算懂事。”花仔对姜雍容颇为满意,“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当个两头大吧。”   风长天生怕她把姜雍容气跑了,手痒痒想揍人。开玩笑,知道他得到雍容一句“喜欢”有多难吗?!   但姜雍容只是微笑道:“你方才说,他是天下最强的男人?”   “那当然!”花仔道,“除了他,没有人能打得过我!”   姜雍容点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嫁一个能打得过你的大英雄?”   花仔傲然:“那当然!”   姜雍容:“可他现在破了功,已经打不过你了,还是天下最强的男人么?”   此言一出,花仔僵住。   风长天也僵住。   虽然他也很想摆脱花仔,但被雍容亲口认证失去“天下最强男人”的称号,还是有点……心碎。 第65章 . 喜事 当然要成亲!   花仔今年十九岁——如果不是她自己说的, 姜雍容还不敢相信,她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   她的个子只到姜雍容肩头,小巧玲珑, 细胳脯细腿,坐在桌边只有小小一只, 那把大刀只怕都要比她重一些。   但面前的烤羊肉和熟牛肉满满当当堆了一桌,这是她的夜点心。   她拿了个羊腿, 心事重重地啃着, 心事重重地问:“老大, 你真的不行了?”   风长天的额头已经包扎过了,正抱着酒坛子喝酒。这是花仔特意从山上带上来给他解馋的烧刀子,一口差点喷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呢啊你!”   “可你没有神功了。”花仔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啃起了第二两羊腿肉,“怎么办?我现在成了天下最强的人,突然间好迷茫,难道这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感觉?”   “……”风长天对天翻了个白眼。   “但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老大。”花仔郑重地道, “不行就不行了吧, 我给你养老。”   风长天:“…………”   这天没法儿聊了!   按风长天的本意当然等恢复了功力就把她揍一个满地找牙,但这是雍容好不容易帮他想出来的妙策, 这货终于歇下了要嫁他的心事, 他还是非常愉快的。一面给姜雍容殷勤地斟了一杯酒:“来, 雍容尝尝看,这是张婶今年新酿的。”   他想让姜雍容喝酒简直是上了瘾, 明知道姜雍容不一定肯,试总是要试一下,结果姜雍容却端起了酒杯。   风长天:“!”   哟呵, 有戏!   姜雍容轻轻闻了闻酒香,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一口,就被呛得咳了一下。   花仔自她端起酒就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在天虎山,酒量可是评价一个人的重要标准。   一见姜雍容咳,顿时大失所望:“老大,你怎么能找这么个没用的女人?还为她破了功!太没眼光了吧!”   “放屁,我家雍容是最好的女人!”风长天道,“你给我快点吃,吃完去睡觉,少在这里碍眼!”   花仔沉痛地摇摇头:“我原本觉得老大你是这天下最聪明的男人,现在看看,你不单武功不行了,脑子也不行了。”   风长天牙痒痒:“信不信爷揍你?”   花仔叹气:“你现在又揍不赢我。”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不小,因为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打败化鲲神功,可现在梦想破灭了,化鲲神功没等她去打败,就自己完了。   她郁郁地干掉了大半桌的牛羊肉,提起她的大刀,恹恹地找了间客房睡觉去了。   这里炭盆烧得暖融融,酒气融解在空气中,周身都是酒香,风长天已经多年未有醉意了,这会儿大厅静悄悄的,风在窗外呼呼吹,屋子里只有他和雍容两个人,就好像整个云川城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拎着酒坛,且不喝,在手上转着晃,听那酒水在坛壁上晃动的声响。酒对他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雍容就是世间最醇最香最诱的那坛酒,能叫他未饮先醉。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姜雍容,手撑着脸,人歪着头,脸上一直带着笑,眼睛迷迷濛濛的。   “你醉了么?”姜雍容问。   “醉?!”风长天冷笑,“爷从来不知道醉是什么滋味!”   “哦?”姜雍容笑了笑,“那是谁初到京城,醉得走不动路,就在小巷子里头的墙脚根下睡着的?”   “管他是谁,反正不是——”风长天说到这里,顿住。   久远的记忆依稀被勾起,他呆呆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姜雍容微笑:“天机不可泄露。”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的笑意仿佛能溢出来,红唇柔软,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她一向是端凝清雅的,便是笑,也往往带着几分雍容之色,但这一笑直有百媚千娇,把风长天看呆了,“雍容,你神了……”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姓萤的牛鼻子除了教你弹琴,是不是还教了你别的?”   “别的?”   “比如夜观天相啊观人相命啊,最重要的是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怎么才能练成化鹏?”   “没有。”姜雍容几乎有点同情他了,“我想,在你练成化鹏之前,我们还是——”   一语未了,后面厢房忽然传来轰然巨响,紧跟着是掌柜发出一声哀嚎,脚步声与喊叫声凌乱,风长天和姜雍容一惊,立即站了起来。   后院中,其中一间厢房的屋顶被掀翻了一半,地上满是瓦砾。   在已经破出一口大洞的屋脊上,花仔与穆腾分据一端,相向而立,虎视眈眈,杀气腾腾。   “风爷啊!”掌柜着惨嚎着迎上来,“快让那二位停手吧,再打下去,小店就没法儿做生意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风长天在底下道,“都给爷下来!”   “我不!”花仔在上面,刀尖怒指穆腾,“这家伙说他要去天虎山当二当家!妈的,敢抢我的饭碗,不做掉他,我就不姓花!”   穆腾也怒道:“老子给你们当二当家那是给你们脸面!老子当年征战天下望者披靡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花仔冷冷一哼:“我是师父在狼窝里捡的,根本就没喝过一口奶!”   姜雍容:“……”   二位争吵的重点是不是都有点偏?   旁边虎子阿郎和叶慎等人都起来了,阿郎道:“老穆你算数不好,你两年前才打的仗,我们花姐已经能一个人打二十只北狄狗了!”   虎子道:“花姐,狼奶也是奶,吃还是吃过的。”   花仔和阿郎,一人在屋顶上,一人在下面,同时吼虎子:“你哪边的?!”   虎子:“我……就说句公道话……”   穆腾道:“没错,还是虎兄弟明白事理。自古高位都是有能者得之,我打不过风老大,只好当老二,你打不过我,只好当老三,愿赌服输,再公道不过——”   “服你妹!”花仔抡起大刀就砍了上去,“爷杀了你!你去给阎王爷当老二吧!”   这是姜雍容第二次看到高手过招。   上一次还是在天牢里看风长天对穆腾。   但那时隔了一层铜墙铁壁,再加上她还要分出一半心思在林鸣身上,只觉得两人打得虎虎生风就完了。此时天空高远深蓝,星辰璀璨,将屋脊上的两个人映成了两道剪影。一道魁梧宏大,一道迅疾如风,宛了世上最精彩的一幕皮影戏。   即使姜雍容不通武学,也看得出来两人的实力应该是不相上下,很难分出胜负,她望向风长天:“怎么办?”   风长天抱着手臂,闻言有点讶然:“什么怎么办?”   姜雍容一怔:“你没打算让他们停下来?”   “还没分输赢,怎么能停?”风长天道,“天虎山的二当家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姜雍容:“……”   不是很懂你们沙匪的规矩。   和她同样的无语的还有掌柜,掌柜欲哭无泪:“风爷,求您了,自您住下,别的客人都退房了,这房子要再砸了,小的的生意都的是做不下去了……”   姜雍容道:“砸了多少,你出个单子,做好数目,我们赔。”   掌柜闻言,顿时放了心:“姑娘,你人美心善,真是个活菩萨!”   话一落地,原本一直看着房顶战局的风长天向他望过来,掌柜心胆一寒,心想完了,然而风长天接下来便是灿然一笑,将姜雍容往自己身边一揽,“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跟着笑眯眯道,“对吧雍容?”   房顶上“喀啦”一声响,穆腾脚下踩着的那根房梁猛然断裂,整个人跌了下去,瓦片像是下雨般随之倾泄而下,差不多将穆腾活埋。   花仔拄刀而立,笑得不可一世:“哈哈哈愿赌服输,当你的老三去吧!”   瓦片“哗啦啦”连声,穆腾从里面爬了出来,怒道:“老子是一时大意,不算,再来!”   “你老几啊?说再来就再来?”花仔在屋脊上蹲下,朝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打完还不服输,算什么男人?”   穆腾被这一句话憋得面孔紫涨,认账又不是,不认又不是。   姜雍容看得明白,穆腾一身横练功夫十分霸道,但身在屋脊确实不如花仔轻盈灵活,穆腾有点吃亏。   风长天走过去拍拍穆腾的肩:“老穆,认了吧。”   穆腾正要说话,风长天指了指自己额头包着的帕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穆腾向来不意这些细节,闻言才发现风长天脑门上系着一块东西,“这是……坐月子用的?”   姜雍容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风长天幽怨地看她一眼。   “对不住。”姜雍容道。   风长天这才揭起一点帕子,向穆腾展现那道伤痕。   穆腾大吃一惊:“是谁?!竟能破你的化鲲护体神功?!”   风长天指了指蹲在屋脊上的花仔。   穆腾一呆:“她?!”   花仔在屋顶道:“就是我,不服吗?!”   穆腾没理她,严肃地看着风长天:“你不会是故意让她吧?”   问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传说中的化鲲神功气由心发,功随人在,根本不用格外运功,只有丹田有内力在,周身便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所以,认了吧。”风长天道,“反正按先来后到排,你确实是老三。”   这个夜晚对穆腾来说显然是和当初在天牢被风长天打败时一样难忘的夜晚,他看着风长天额上的伤,开始考虑自己也许不是因为吃亏落了下风,而是确实技不如人。   对于花仔来说,这一天当然是个风光之夜,她先打败了老大,又打败的前来挑战的穆腾,保住了自己的二当家地位,并顺势收下一名小弟。   完美。   这一夜对于风长天来说,也是十分特殊的夜晚。   因为今晚雍容亲口对他说了喜欢他。   于是他心中难以安分,把姜雍容送回房后,还磨磨蹭蹭不肯走,道:“雍容,明天跟我一起回天虎山吧。”   姜雍容道:“这事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风长天道,“不去天虎山,怎么办喜事?”   “什么喜事?”   “我们成亲啊!”风长天耳根上飞上一抹可疑的红晕,但声音仍是理直气壮,“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两情相悦,当然要成亲!”   姜雍容前二十年的时光里,都在准备成亲。   和皇帝成亲,是她成为皇后的必经之路。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从风长天嘴里吐出来会有这么大不同。她先是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脸上开始发烫,再怎么极力镇压,那丝灼热的感觉还是在脸颊上扩散,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风长天也有点紧张,当皇帝登基都没有紧张过,此时却忍不住在想,是不是他做得不太对?照雍容自小长大的习惯,成亲要三媒六聘,好像还要行什么文定之礼,还要问名纳吉什么的?   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这二十年多来的人生经验,可惜里面关于婚礼这一块的实在是相当贫瘠,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只好道:“想怎么成,你说了算,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姜雍容手里的一盏茶喝完,人也差不多平静下来了,她抬头道:“我们不能成亲。”   风长天一愣。   “我们成亲了,你的童子功怎么办?”   风长天:“……………………………………………………………………” 第66章 . 乱弃 老大被人始乱终弃了   花仔打完一架, 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个鲤鱼打挺, 起床。   她以为自己睡得够晚了,没想到虎子阿郎几个也是差不多才起, 一个个坐在饭桌上无精打采,脸上挂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   甚至连穆腾都是。   身后响起脚步声, 她回头, 吓了一跳。   是风长天, 脸上的黑眼圈赫然也十分严重,并且脸上也同款地无精打采。   花仔的视线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越看越狐疑, 忽然一拍饭桌,饭碗筷子砰然跳起,她大喝一声:“说!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背着我打牌了?!”   急忙救护碗筷的四人:“什么?!”   “还不认账!”花仔大怒,“都是天虎山的人,凭什么打牌不叫我?!”   风长天揉脑门, 一揉之下揉到一样软软柔柔的东西。拿下来一看, 是姜雍容给她包扎的帕子。   一握着这帕子,风长天就悲从中来, 开始发呆。   花仔有生以来就没见过风长天这副模样, 下意识要怀疑风长天中邪了, “怎么回事?”四下里望了望,“大嫂呢?还没起床?”   风长天听得“大嫂”两个字, 发出一声长叹,起身离席。   花仔呆呆地看着他离去,她发誓, 她家老大向来是风风火火顶天立地,那个无比颓唐的背影绝对不是她家老大的,绝对不是!   虎子和阿郎杀鸡抹脖子使眼色,花仔被搞糊涂了,更加火大,再次想拍桌:“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花姐快别提了!”阿郎压低声音,“昨天夜里老大把我们拉起来喝一宿的酒,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我估摸着,老大是被人始乱终弃了。”   “始乱终弃?!”花仔这一怒非同小可,“谁?!”   “还有谁?”阿郎道,“大嫂啊。”   花仔袖子一撸,就要回后院厢房找姜雍容算账。阿郎和虎子连忙拉住她,虎子道:“不一定,我觉得始乱终弃的人恐怕是老大。你们没听掌柜说么?大嫂一早就带着人出门了,说是要去找房子。”   这话让花仔恢复了一点信心:“这才对嘛,这世上有谁弃得了我们老大啊!”   阿郎道:“不对,你们看老大那个脸,都快搭拉到地上了。我可是特意问过掌柜的,大嫂走的时候什么神情,可有什么异样,结果掌柜的怎么说?说人家好好的呢,瞧不出什么异样!所以弃人的一定是大嫂。”   “嗐,大嫂什么人?当初哄我们两个回京城的时候,我们可从大嫂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了么?”虎子道,“大嫂千里迢迢跟着老大来北疆,怎么可能弃人的?弃人的当然是老大。”   这话颇有几分道理,只有一点不解:“如果是老大喜新厌旧,始乱终弃,怎么会是那个鬼样子?”   这话把虎子难住了。   天虎山三位英雄好汉各自摸起了下巴,深深思索起来。   此时穆腾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都不懂,风老大,他心里苦啊。”   花仔翻了个白眼:“谁不懂?但凡有个眼睛的都该看出来了,老大何止是心里苦,你看他脸都苦成一个条苦瓜了。”   穆腾叹道:“我本以为风老大只是武功厉害,经此一事,我姓穆的算是对他五体投地了。”   花仔、虎子、阿郎:“哈?”   “自古美色与神功终难两全,风老大他明显是欲练神功,抛下了美色!”穆腾深深道,“真是条好汉子!”   三人还来不及说话,风长天/行色匆匆,去而复返,“你们几个,跟我去找人!”   穆腾(失望):“这么说你还是抛不开美色?”   阿郎(痛心):“她都对你这样了,你还要去找她?”   虎子(振奋):“好,老大你终于知道错了,我们这就去帮你把大嫂追回来!”   风长天:“……”   怎么回事?   集体发神经?   “梆梆梆”,花仔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给三人一人分发一记爆栗子,捶得三人嗷嗷叫。   “叽叽歪歪废什么话?”花仔大声喝令,“老大让做什么就去做,这就是天虎山的山规!”   *   云川城不大,半天功夫,姜雍容已经看了五所房子,皆不中意。   牙行的牙人惯会看人脸色,更能凭一衣一饰就推断出买主的荷包份量,只见姜雍容衣饰虽然简单,袍子是最暖和最轻软的天马皮,头上戴的着的是狐皮软帽,骑的马也是良驹,身边四个随从皆对她十分恭敬,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于是道:   “也难怪姑娘看不上。姑娘只说要小院,可小院哪里配得上姑娘的人品,按我说,只有去南街,宅子不单大,还有金泉哦,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姜雍容问:“金泉是什么?”   牙人笑了:“姑娘一看就是才来云川的。金泉便是庭中水景,一所有水景的宅子,能让主人家身价倍增,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贵是贵些,但值得,像姑娘这样的人物,再适合不过。”   姜雍容道:“不必了,我只要两进的小院。”   叶慎四人住前一进,她住后一进,足够了。   牙人见她不动心,心里估摸着自己可能看走了眼,她也许有些来历,但囊中羞涩,买不起大宅。于是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道:“城中两进的小院就这么几间了,再有,可得到城外去了。那儿倒是便宜。”   此地已经靠近了城门,相隔不远,姜雍容便道:“那就去城外吧。”   牙人看了她半晌,脸上彻底不见了笑容,道:“小人只管城内的房子,城外的不大清楚。姑娘若是想要城外,还是另请高明吧。”   姜雍容也没多说,带着叶慎四人走向城门。   几人一路北上,早就买好了通关文牒,城门守卫验查过,四人便出了城门。   京城的城郊其实依然十分热闹,因为常有人被堵在城外进不去,要过夜,便有客栈,要吃饭,便有酒馆,还有各色卖吃食玩意儿的摊子。   从京城出城门,除了觉得城外的人少一些,街窄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云川城一出城门,城外和城内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城内繁华热闹,城外却是一片空旷,远远地零散地缀着几片房屋,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在雪中。风大,雪也是稀松的,积不住,被风吹了就走,露出地上枯黄的草茬。   叶慎有点犹豫了:“大小姐,真要住城外?”   姜雍容道:“先看看再说。”   马儿们倒是很明显更喜欢城外,感觉到主人们的缰绳一松,皆欢快地甩开了马蹄,在空旷的大地上向着最近的一所房屋奔去。   姜雍容发现在城外根本不用牙人,只问这所房屋的主人附近有没有谁房子买。   主人是个干瘦的老爷子,咕哝道:“买什么买?没人的,直管住。”   姜雍容原以为是这位老爷子年纪大了,脑子不大清楚,后来转了一圈,发现老爷子说得没有错,城外有不少房子门窗都塌了,院内杂草丛生,一看就荒废了挺久。   这一转就转到了中午,叶慎等人跟在姜安城身边日久,有行伍的习惯,随身带着水壶和干粮。因怕姜雍容吃不惯,便找了一户人家,想讨点热水用。   这户人家坐座在一棵大树下,树木的叶片早已经落尽,还没有冒出新芽,枝桠虬结,挣扎着指向天空。   主人家是一位眼盲的老妇人,带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小男孩子身上裹着粗糙的羊皮,脚上却是穿着一双簇新的棉鞋,小脸在寒风中吹得红通通的,盯着姜雍容手中的干粮,咽了口口水。   姜雍容便掰碎一块干粮,化在热水里泡开来,递给他。   小男孩摇摇头:“姐姐,你吃吧。要是给了我,你自己就没有了。”   姜雍容微笑:“姐姐还有很多。”   小男孩便问老妇人:“娘,这个姐姐给我吃的,我能吃吗?”   姜雍容有点意外。这妇人看上去满面皱纹,十分苍老,她原以为是男孩的祖母。   “这位姐姐的声音听上去中正平和,身上还有好闻的香气,想来是城中富户吧?”妇人的声音也和容貌一样衰老,“姐姐想来不难于此,元元吃吧,别忘了谢谢姐姐。”   小男孩这才接过,还端端正正向姜雍容鞠了一躬。   “夫人把孩子教得很好。”姜雍容由衷道。   妇人摇头道:“姑娘见笑了。外子去得早,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怎么教孩子?”   姜雍容见她谈吐不俗,不像是一直住在城外的农人,但随意打听别人的过往终究冒昧,姜雍容转而问起为什么这一带有不少空房子。   “北狄人闹的。”妇人道,“他们时不时就来,抢东西,抢牛羊,抢人,看见什么抢什么,要是有个活路,谁会留在这里呢?”   姜雍容忍不住问道:“那夫人为何不搬?”   妇人笑了一下,笑得有几分嘲讽,只是这神情十分淡薄,一闪即逝:“地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怎么搬?”   姜雍容意识到自己可能问错了话。   忽地,她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   叶慎皱了皱眉,凝神细听。   元元放下碗,整个人趴在地上,惊叫道:“马蹄声!娘,北狄人又来了!” 第67章 . 北狄 我不动,你也不要动,好不好?……   “大小姐, 快回城!”叶慎立即道。   “来不及了。”说话的是元元娘,她道,“已经能听到马蹄声, 北狄人不远了。你们最多只能跑到城门下,回不了城。”   叶慎道:“能到城门, 便能回城。大小姐,快走。”   元元娘微微冷笑一下:“他们不会开城门的。”   叶慎愣住。   姜雍容皱眉:“你是说, 城门守将会看着我们在城外等死?”   “对, 因为北狄人跟在你们身后, 给你们开了门,便是给北狄人开门,他们不会冒这个险。”元元娘道, “我们有地窖,可以藏身,但要先把你们的马赶走,以免北狄人发现这里有人。”   叶慎迟疑:“有马,我们四人还能拼死一战, 没了马, 便难说了。”   姜雍容问元元能不能听得出来有多少人,元元正在床上卷盖铺, 答道:“不知道, 姐姐听得出来, 我听不出来。”   说着将卷好的被褥递给母亲,然后抓起挂在墙上的弓箭, 再咚咚咚将屋子里的东西往两只大箩筐里收,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   “多的时候一百多人, 少的时候十几个人,不一定。”元元娘道,“北狄人凶狠如狼,不管是多是少,对上他们便是有去无回。你们要跟我躲就快来,若不,就赶紧走,离我们这里越远越好。若是知道这屋里有马,他们定要翻个底才肯罢休。若是让他们找到我的地窖,那我们母子便活不成了!”   她说话间已经带上了一丝急迫。   姜雍容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帮元元提起一只大筐,吩咐叶慎等人赶开马进地窖。   叶慎“嗯”了一声,接过她和元元手里的大箩筐,将三人送进了地窖,却没有跟着姜雍容下去。他望着姜雍容道:“大小姐,最好的法子不是我们一起躲着,而是我们把北狄人引开。”   姜雍容当然知道这是保护她最好的法子,但也是对叶慎等人来说最危险的法子,她急道:“不可!”   “大小姐放心,虎子跟我们说过,天虎山就在城北不远处,我们会把他们往天虎山引。”叶慎说着一笑,“凭风老大的威名,多半能吓退他们。”   说完这一句,地窖的门板在姜雍容头顶合上了。   “姑娘的手下人很是忠心。”元元娘轻声道,声音在地窖里隐隐有回声。   姜雍容咬住了牙。   她坐惯了上位,享用惯了别人的奉献与牺牲,可这一路同行,她觉得和叶慎他们早已经不是单纯的上下主仆,他们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都在一处,每天都看到对方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现在,他们要用自己的性命为诱饵,来保全她的命。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无法跳出去阻止他们,那样只能拖他们后腿,她也无法像风长天或是花仔那样,有盖世武功,一肩就可以挡下所有危险,将身边的人全部护在身后。   她如此无力,如此弱小,像某种幼弱的小兽,强力的手轻轻一掐,就死了。   在这幽暗的地窖,姜雍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剥除姜家嫡女和风家皇后的身份,她其实什么都不是。二十年来的所有过往加所知所学,无法帮她从一群北狄人手下逃生。   “姐姐,”元元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姐姐别难过,保护女孩子,是我们男孩子的责任。等我长大了也要这样。”   “元元长大了,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的手小而暖,姜雍容轻轻握住,“但女孩子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不能光是等男孩子保护。我以前错了,以后一定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对元元说,也是对自己说。   既然来了北疆,至少要学会即使没有叶慎等人的保护,也能在北疆活下去。   元元娘静静地没有说话,忽然将耳朵贴近墙壁。   元元一见,也照着去做。   姜雍容试着听了听,隐约感觉得到一点沉闷而模糊的声响,且不能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听到什么了么?”她问母子俩。   “哥哥们没能逃远,北狄人追上——”元元还没说完,元元娘一把捂住他的嘴。   姜雍容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有件事情她和叶慎都忘了——北狄的马天下第一,叶慎他们的马跑过不北狄骏马,所谓把北狄引往天虎山,只是一厢情愿。   “无论如何,姑娘你万万不能出去!”元元娘低声道,“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一旦被北狄人发现,那下场可是比死还要难受。”   “我知道。”姜雍容的声音清冷,自小所受的教导,越是危急之刻,头脑越是冷静。   若叶慎他们已经为她而死,她能做的唯有令他们不曾白死。   她会活着离开这里,替他们报仇。   “姐姐,你捏疼我了。”元元道。   姜雍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握得太过用力,连忙松开。   时间与空气在这个地窖里仿佛已经凝固,姜雍容只觉得过去了数年那么久,但理智知道不是,她问元元:“北狄人走了么?”   “没有。”元元的耳朵一直贴在墙壁上,“奇怪,他们一直在那个地方。”   元元娘觉得奇怪,北狄人一向来去如风,卷了人畜财物就走,绝不会多逗留一刻。   姜雍容却想到了一个可能。   不是北狄人不想走,是北狄人走不了。   这么久以来,整日跟风长天这种逆天级别的高手待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穆腾,直接将叶慎等人压成了不起眼的小虾米。但实际上,他们是姜安城麾下有数的得力之人,所以才会被派到姜雍容身边。   这次来的北狄人显然不算多,他们吃不下叶慎四个!   姜雍容心跳有些加速,抓起箩筐里的弓箭:“元元,借我用一下。”   元元的眼睛猛然发亮:“姐姐你要干什么?”   “你们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姜雍容道。   元元娘有点着急,“姑娘!”   “夫人放心,万一我出事,绝不会说出这个地窖,你们会没事的。”姜雍容说着,往地上抹了一把泥,涂脏了自己的脸。   “可你一个姑娘家,出去有什么用?!”   姜雍容没有说话,掀开门板爬了出去。   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但只要叶慎他们有一线希望,她便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屋内静悄悄,打斗声遥遥传来。   透过窗口,姜雍容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刀光折射着日光,异常刺眼,荒原上横七竖八倒下了不少尸体,十几名北狄人将叶慎四人团团围在中间。   虽然身上已经有明显的血迹,但四个人都还活着!   姜雍容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在窗内拉开弓,箭尖寻找北狄人当中的领头人。   多年没有摸过弓箭,又没有扳指,弓弦勒得手指生疼。但忽视和克制疼痛是姜雍容最拿手的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平心静气,按照当年箭术老师的教导,将弓箭调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擒贼先擒王,若能射杀领头人,这支小队伍定然溃散。   可是箭尖寻找了一圈,北狄人的打扮千奇百怪,看不出是谁在发号施令。手臂和手指却快要受不了了,正要松开缓一口气的功夫,门口传来的一声唿哨:“四个人,却有五匹马,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猎物。”   姜雍容的神经与弓弦立即绷紧了,箭尖迅速对准门口。   那是个削瘦精悍的北狄人,垂着一头小辫,每一条辫子的尾端都坠着宝石,他身上穿着一个炫丽的白袍,襟口还有新鲜的绣花,和外面那群北狄人有天壤之别。   原来领头人在这里。   姜雍容微微眯了眯眼,弓弦尽力拉到最满,箭矢应声而出,向着那名北狄人射去。   不待第一支箭射中,第二支箭已经上弦,应声脱弓而出。   那北狄人箭到了面前也没有闪躲,然而姜雍容还来不及高兴,他的头便微微一偏,牙齿咬住了第一支箭,手再一抬,握住了第二支箭。   姜雍容的心已经开始往下沉,但手上不停,立即射出第三支箭。   “准头还不坏,就是力道忒差了些,美人儿是没吃饱饭么?”北狄人轻轻松松拿箭拔开第三支箭,缓步走向姜雍容,歪头打量她,“好好一个美人儿,把自己的脸抹成这样,多可惜。”   姜雍容扣住了第四支箭。   北狄人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你真能射得中我——我草!”   他疾冲向姜雍容,姜雍容手里的箭尖对准在自己脸颊边,冷声道:“站住。”   连她抹了泥的脸都能瞧出她的美貌,这位的好色程度显然是和杨天广有得一拼,这一手果然瞄中了他的要害,他举起双手,“我不动,你也不要动,好不好?”   一个“好”字刚落地,他已经像豹子般向姜雍容扑了过来。   姜雍容后退一步,反手拔下发簪,甚至不用扎向他,等于是他自己送到她的簪尖上来。   他一定以为这只是枚普通的发簪,最多擦破一点油皮,等到胸前感觉到刺痛的时候已经晚了。   锋利的簪尖刺入了他的心口,殷红鲜血迅速沁出来,染红了他耀眼的白袍。   “你……”他后退两步,整个人晃了晃,仆倒在地。   是他倒了下去,姜雍容的手才开始发抖。   她……杀人了……   然而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感慨,就听到远远地传来北狄人的怪叫,他们骑着马绕着飞转,包围圈中另外三人已经倒下,只剩叶慎一人。   姜雍容迅速试了试那位白袍人的鼻息,还好,还有一口气。她吃力把他扶起来,想试着用肩头把他扛出去。   这将是她的人质,她要用他作为护身符,带着叶慎他们离开。   但他太重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把他从屋内拖到院中。握在他衣袖上的手留下了斑斑血迹,那是她被弓弦勒出来的血。   “姐姐我帮你!”元元从地窖钻了出来。   “回去!”姜雍容喝令,“不要再出来!”   “不,我爹是大英雄大将军,我不能当胆小鬼,也不要当缩头乌龟!”元元说着便拖起白袍人的一条胳膊。   就在这时,骤然响起马蹄声。   两人都以为是那群北狄人解决了叶慎赶过来了,脸色都有几分发白。   但很快便发现,马蹄声来自相反的方向,刹那间便从院口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嘴里发出“哟喝喝”的声音,疾冲向那群北狄人。   “是天虎山的沙匪!”元元眼中大发光明,扔下那个白袍人,扑到门边,“看,最前面那个就是天虎山的风爷!”   他捧着脸,眼中满是崇拜:“风爷真的是……太帅了!” 第68章 . 王族 风长天,我很害怕   “不过是个匪徒罢了。”元元娘从屋中摸索着走出来, 板着脸道,“回来,把屋子打扫干净。”   元元只得乖乖回去, 回去之前,还依依不舍伸出了脑袋看了一眼。   姜雍容站在小院门口, 站在旷野的长风里,看着风长天。   他的头发梳得潦草, 狂乱地随风起伏, 他的眉眼飞扬, 眼神中是狂亮的,在马背上起伏,在人群中穿梭, 刀过处鲜血飞溅,长风浩荡,杀气浓郁得如有形质,像一团血红色的阴云笼罩在北狄人的上空。   这是一场强者的狂欢。   即使没有化鲲神功护体,风长天依然也是这场狂欢的主宰。   花仔、穆腾、虎子、阿郎, 紧随其后, 举刀斩向北狄人。   原本耀武扬威的北狄人在他面前成了丧家之犬,纷纷散逸逃命, 然而依然逃不过刀口的收割。野地里的喧嚣很快变得寂静, 花仔带着虎子阿郎翻找战利品, 不时发出阵阵欢呼。   风长天扶起叶慎等人,几句话功夫之后, 视线对准这所小院,笔直地望见了姜雍容。   “雍容!”他大喊一声,扔下叶慎, 飞奔过来,“还好你没——”   一个“事”字还在喉咙里,就看见了姜雍容手中的血迹,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双眼骤然充满冷厉杀气,四处扫射之后对准了地上的白袍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扬起手里的刀,姜雍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姜雍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每一次投怀送抱,对于风长天都是一场毁灭性打击,能消弭他所有的攻击力。   杀气没有了,怒火没有了,甚至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说方才笼罩在他身上的是血红浓云,那么此时全都换成了粉红色泡泡。   雪亮长刀“当啷”落地,风长天很想紧紧抱住怀里的雍容,但又生怕弄疼了她的手,手只得小心翼翼地圈在她身上,声音都不大听话了,“怎、怎么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雍容无事也不会随便投怀入抱的。   “没什么。”姜雍容回答。   这个回答完全是习惯性的、下意识的。   她自小就被告诫,千万不能将心事挂在脸上。无事时脸上要风淡去轻,有事时更要举重若轻。她要将事情放在心里,然后将心放得很深,深得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可此时脸贴在风长天的胸膛,鼻间呼吸到他的气息,耳边听到是他的声音,微微低沉的声音里满怀关切,她将整张脸埋进他的怀里。   风长天感觉到有一点温热,透过衣裳,渗到胸膛上。   “……雍容?”他吃了一惊。   雍容哭了?!   这天杀的北狄狗,他再一次有了砍人的冲动。   “我害怕,风长天。”姜雍容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刚才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其实刚才根本没有时间害怕。   “害怕”这种情绪,是在他来到她的面前,唤出她的名字时,才瞬间涌进她的心中的。   她知道她该一个人安静地消化这种情绪,直到可以克制为止。她也知道这种情绪非常正常,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虽然最终并未杀死,但在那一刻,她已经做了杀死他的准备。   “哈哈哈哈老大,今天发财啦!这里头好些只肥羊!”花仔和穆腾他们欢呼着过来,一人架着一个侍卫。   姜雍容一惊,她愿意在风长天面前放任自己的情绪,但并不代表她愿意别人看见自己这付样子。   “站住!”风长天大喝一声。   花仔等人抬起的脚悬在半空。   “怎么了?”花仔问。   “站那儿不许动。”风长天吩咐,然后就感觉到怀里的雍容方才瞬间紧绷起来的背脊慢慢放松下来。   真像一只猫儿。风长天忍不住想。   姜雍容没让他们罚站太久,很快收拾好情绪,抬起头,然后就见风长天的胸口污了一大块泥痕。   姜雍容:“………………”   姜雍容:“!!!!!”   若要评点终生的丢脸时刻,这一刻必须有姓名。   然而丢脸的还不止这一刻,她下意识想去捂脸,一时又忘了自己的手受了伤,一碰之下,手指火辣辣生疼,“嘶”了一声。   风长天立马抓住她的手,“你别动。”然后扯着嗓子朝后头叫,“金创药给爷拿过来!”   阿郎连忙把药送过来,风长天细细给姜雍容上了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   姜雍容想接过来擦脸,风长天却给她裹上了伤口。   姜雍容只得拿衣袖把脸上的泥痕拭干净,那边花仔也架着伤员进来,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对不住,我家不招呼三种人,贪官、盗贼,还有匪徒。”   是元元娘,她站在房门口,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神情十分冷漠,同之前那个让姜雍容等来进来喝水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这老太婆好不晓事,要不是我们,你们家早被抢光了!”花仔怒道,“是我们护住了你们,懂不懂?”   “匪就是匪,护什么护?”元元娘冷冷道,“北狄人抢我们,你们抢北狄人,有什么差别?”   “嘿,你都说我们抢的是北狄人了,这怎么没有差别了?!”花仔愤怒地把扶着的叶慎一扔,就要跟元元娘大讲一通。风长天一把扶住叶慎,喝道,“花仔住口。”   元元在后面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那几个哥哥是跟姐姐一起来的,都受伤了。”   “伤员可以进来,天虎山的沙匪不可以。”元元娘冷然道,她虽然是形容枯槁,还瞎了一双眼,却莫名有一股凛然之气,“这是我的院子,当然是我说了算,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休想踏进我家院门一步。”   天虎山众人是又好气又好笑,虎子忍不住道:“这帮人真是狼心狗肺,回回替他们赶走北狄人,还拿我们当仇人似的。”   姜雍容大概已经知道了个中原因,不过此会儿没有时间多说。风长天也不言语,一个一个拎了受伤的侍卫进去——反正只要不出声,元元娘就看不见。   但姜雍容手疼,不好给四人裹伤,风长天正要悄悄留下,元元娘耳朵却极为灵敏:“是不是有旁人进来了?”   姜雍容以目示意风长天出去。   风长天指指她的手。   姜雍容摇摇头,表示不要紧。   风长天还是不放心,姜雍容咬了咬唇,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比什么话都好使,风长天晕淘淘地转出去了。   四人皆是外伤,还好没有伤到要害,姜雍容忍着手疼,给他们上了金创药,一一包扎好。   元元娘叹道:“姑娘,听你说话行事,就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小姐,为什么要和那群沙匪混在一起?他们见利忘义,好财如命,再跟他们一处,没什么好果子吃。”   姜雍容道:“夫人,你可有想过,云川城的兵力对城外袖手旁观,若是没有天虎山的沙匪,城外受的劫掠只怕更多。夫人和元元可能早就没办法在这里住下去了。”   元元娘冷笑:“所以我们还得谢他们?哼,当年要不是他们出卖军机,我夫君也不会——”   她说到这里,猛然觉察到什么,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姜雍容也没有多问。   四人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还是需要及早回城调养。姜雍容望着他们,郑重道:“诸位,今日之恩,我姜雍容来日必定报答。”   叶慎等几人都愣住了,在他们的想法里,为主尽忠乃是本份,要什么报答?主人或许感念他的忠诚,多作赏赐便是,实在讲不到“报答”二字。   姜雍容常年住在内院,叶慎等人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这位大小姐。只和其它人一样,知道她是天生的皇后,知道她才貌双全,知道她样样都比旁人强,乃是天之骄女。偶尔姜雍容出门时,隔着轿帘或马车微微一瞥,会向他们略略一点头,那便是大小姐对他们最大的恩宠了。   几人都有一种感觉——一路从京城走到北疆,大小姐好像跟以前的大小姐不一样了。   说不出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某些东西好像从大小姐身体里生根发芽,眼看就要长成抽枝散叶,也许未来会长成参天大树。   *   姜雍容出来时,看见元元搬着一只小板凳,有点紧张地走到风长天面前,笔直地将小板凳往前一递:“风风风风爷坐!”舌头都打抖了。   风长天正指挥着虎子和阿郎把那白袍人绑在院外那棵大树上,正在想着怎么弄死他才好替雍容的手报仇。   这凳子只有丁点儿大,风老大岂会放在眼里,“小孩走开,一会儿不要吓到你。”   元元挺起胸膛:“我不怕的!我胆子很大!”   风长天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好,是条汉子,那你看好了,对北狄狗手下可不能容情,一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元元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风长天拔出刀,就要斩下。   “住手!”姜雍容连忙道。   “北狄人在我们这里烧杀抢掠,全都是畜牲,没有一个好东西,留着他干什么?!”风长天看着白袍人就来气,用力踹了他一脚。白袍人虽是无意识,依然闷哼了一声。   “他穿的是白袍。”姜雍容道,“你跟他们打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北狄以纯白为尊,只有祭司和王族才穿白色?”   “……打就打,谁管他们穿什么颜色?”风长天说着,面露喜色,“对,我家雍容真聪明,祭司和王族相当值钱,我们可以让北狄来赎人,赚一票大的。”   姜雍容:“……”   风爷你连北狄人的钱袋都不放过吗?   不过她要留下这白袍人并不为此,之前风长天和穆腾一起想破北狄之策,穆腾的思路是将北狄人引到虎跳岬埋伏圈,风长天的思路是直捣北狄王庭。   但穆腾的思路卡在“用什么才能引诱北狄人进虎跳岬”,风长天的思路则卡在“到哪里去找北狄的王庭”。   北狄人逐水草而居,房屋随身带,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王庭并没有固定之所。再加上北狄地广人稀,有时跑马跑上一整天也看不到半个人影,这也是为什么大央强盛了数百年,却一直无法消灭北狄这个祸患的原因。   “他要么是祭司,要么是王族,一定知道现在王庭在哪里。”姜雍容道,“这可比银子值钱得多。” 第69章 . 孩子 打死都不要练,知道么?……   叶慎等人身上有外伤, 不便挪动,虎子和阿郎便去城内,不多时, 便在院外叫道:“大嫂,大夫请来啦!”   姜雍容抬头就见一名四五十岁的大夫被推了进来, 只是手上被绳子捆着,嘴里还塞着布巾。   姜雍容:“……”   这到底是请大夫还是绑票?   阿郎解释:“没办法, 家家医馆一听去城外都不干, 我们只好来硬的。”   “伤患就在屋内, 劳烦先生诊治。”姜雍容一边解开大夫手上的绳子,一边道,“他们也是求医心急, 还请先生勿怪,稍后我定当奉上双倍诊金,让人恭送先生回城。”   天虎山的沙匪在云川城里那叫一个恶名昭著,大夫是被绑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想自己的后事该怎么安排,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这么客气地招呼他。   他一面战战兢兢替叶慎等人查看伤口, 一面忍不住道:“姑娘, 你也是被绑来的么?”   叶慎一个没忍住,“哧”地笑了下, 转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扯着伤口了。   大夫走的时候, 姜雍容果然给了丰厚诊金, 然后请虎子和阿郎送大夫回去,且叮嘱他们不得再对大夫无礼。   阿郎笑道:“只要他不乱跑, 我们绑他做什么?还费绳子呢。”   两人前脚才带着大夫离开,后脚院门又被拍响了,姜雍容以为他们忘了什么, 一开门,却见迎面过来一只巨大的箩筐,箩筐后面一把清亮的嗓子,“快,快抬一下,哎呀我的腰都快累断了——”   一面说,一面往里来,然后四目两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赫然是笛笛。   笛笛显然比姜雍容更吃惊,她迅速打量姜雍容一眼,然后立刻发现了院子里的血迹,脸色顿时大变:“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都做了什么?!”   “你误会了。我没有伤害这里的任何人。”姜雍容道,“之前北狄人来过,我的人和他们交战,受了伤,在此养伤。”   笛笛显然不信,她急急往里冲,一面大声唤:“娘!娘!元元!”   元元正在厨房帮着元元娘准备晚饭,三个人灶房里相聚,片刻后笛笛再出来,脸色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难看了,但也十分冷淡:“我们家不愿跟沙匪有任何牵扯,你的人最多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麻烦你们离开。”   姜雍容颔首,问道:“令堂之前说当年令尊获罪是因为沙匪向北狄人泄露了军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笛笛的脸色又变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浑身的毛都要倒竖起来:“我爹死得早,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娘也老糊涂了,她随口胡说的,你不要当真。”   姜雍容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元元娘坚决不让沙匪进门,风长天另外找了一所废弃房屋,把白袍人押了过去,要从他嘴里撬出北狄王庭的所在。   不知道这会儿审出来没有?   叶慎四人服了药,皆睡了过去,姜雍容便打算去那边看看。元元一看她要出门,立即问道:“姐姐你是不是要去找风爷?”   姜雍容道:“是。”   元元马上道:“姐姐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去。”   其实旷野平坦,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屋,一眼就可以望见那所房子,但姜雍容还是微微一笑:“那就有劳了。”   元元立刻欢欢喜喜地充当向导。   时近黄昏,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东边已经有一道新月升起,日月都悬在北疆的天空上,大地沉默寂静,只剩下风声。   远远地可以看到零星的人影,那是归家的农人,他们肩上扛着锄头,背上还背上一只大箩筐。   箩筐里盛的是雪。   北疆最缺的就是水,农人都是靠采雪饮水。   在北疆种地是最最辛劳的活计,冬日天寒地冻,大地硬得像石头,且风大草稀,只有在背阴处才积得住雪,往往要走上十几里地才能采上这么一箩筐雪,回来化成水,吃的用的就靠它。   也是因此,在北疆种田的多是奴籍,除了种麦子,还要给贵人们的马场种牧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却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因为北狄人随时会来劫掠。   但即便是这样艰难,人们还是努力想活下去。元元娘会努力让元元穿上一双新棉鞋,元元则拿着他的弓,一心想成为一个大将军。   “元元,你姓武,是么?”看着元元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身影,姜雍容问。   元元回头,一脸惊喜:“姐姐你怎么知道?”   父亲是将军,孩子却是住在城外的奴籍,除了武正明,哪里还有第二个?   “元元,你几岁?”   “我九岁了。”   “除了娘和姐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元元答:“还有大娘和婶婶还有其它姐姐们。”   姜雍容明白了,当年武家男子皆遭流放,元元大约是遗腹子,是以满家女眷,只有他一个男孩。   渐浓的暮色中,天际的尽头有一座高峰,拔地而起,插天而去,那就是天女山。   从武正明手里失去的天女山。   常胜将军一朝兵败身死丧权辱国,后人都要跟着赎罪。   那所房子很快就到了,还没进门就听穆腾暴躁的咒骂声,风长天却是大马金刀坐在门槛上,看见姜雍容进来,大声道:“给爷把门关上!”   门板“咣当”在他身后合上。但在合上之前,姜雍容已经看到了里面那个北狄人,身上的白袍已然被鲜血染红,显然遭了不少罪。   元元一见风长天就不会走路,同手同脚跟着姜雍容走过来。   姜雍容也在门槛上坐下,问:“没审出来?”   “唔,”风长天懒洋洋地,“北狄人,骨头都挺硬。”   姜雍容很早很早之前,早在第一次听说北狄的时候,就听说过北狄民风剽悍。   “他既然是个白袍,成年时就要对着盘古天神起誓,一生不得做出危害北狄与族人之事,否则死后灵魂不能离开身体,会被秃鹫啄食干净,那样就再也不能转世轮回了。”风长天道,“他们信这个。”   姜雍容点点头:“所以你开始才想杀了他。”   “关什么门呢?”里面传出白袍人的声音,咬着牙,吸着气,却依然带着一丝笑意,“北狄汉子不怕痛,不怕死,但怕孤单,来吧,对我使个美人计,说不定我什么都说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顿暴揍打断。   “可惜了,是条硬汉,眼神也挺好,奈何是条北狄狗。”风长天叹了口气,“所以还是杀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姜雍容就凑在了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问:“行么?”   风长天慢慢地摇了摇头。   姜雍容微微皱眉:“不行?”   “你离太近了,我没准备好,一时没听清。”风长天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姜雍容咬牙:“你能不能正经些?”   风长天很冤。   试问像雍容这样的美人儿突然凑在耳边,吐气如兰,温热气息喷在耳坠上,他的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耳朵干脆罢工,谁能听见她到底说了什么?!   姜雍容到底还是又说了一遍,风长天虽然依旧是心里头发痒,但总算听明白了,眼睛随之一亮,嘴巴眼看就要凑上来亲她一下。   姜雍容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脸,示意元元在呢。   元元一直是个想靠近风长天又不大敢靠近风长天的状态,只好挨在姜雍容身边,脖子却伸得长长的,一直偷偷打量风长天。   “小孩过来。”风长天对元元招招手。   元元立刻摇着尾巴凑过去。   风长天摸摸元元的头:“你娘好像挺怕我,你怎么不怕?”   元元骄傲地道:“我是男人,我才不怕!风爷你是最厉害的汉子,我长大一定要像风爷一样神功盖世,打北狄!”   “说得好!”风长天大赞,“等你长大了,爷带你去打北狄!”说完,发觉不对,“哦,错了,你生晚了,爷今年就要去把北狄打了,估计轮不到你了。”   元元一听,嘴都扁了:“能不能等一等我?我大起来很快的!”   姜雍容看着这一大一小,风虽然寒冷,她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暖意。   风长天好像很招小孩子喜欢。年年是这样,元元也是这样。   他以后的孩子一定也会很喜欢他吧?   “咦,雍容你怎么脸红了?”风长天眼尖,问。   “……”姜雍容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他这对眼睛,什么都瞒不过,她尽量平静地道,“风吹的。”   风长天将她的手拿过来,握在手心里捂着,且小心翼翼注意不碰疼了她。认真端详她半晌,“不像。”   说着他凑过来,低低问道:“老实交代,是不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事?”   “嗯,”姜雍容只好使出杀手锏,“我在想,以风爷的童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孩子?”   风长天:“…………………………”   “童子功?”元元探出头,一脸好奇,“是很厉害的武功吗?我也要练!”   “不要练。”风长天沉痛地道,“打死都不要练,知道么?” 第70章 . 天女 雍容,下来   这一天, 云川城每一家富户都收到了一件礼物——一具或两具北狄人的尸体。   尸体的数量和富户们的家产成正比。   比如杨天广收到的最多,一共五具。   大家都很懂行情,收下礼物之后纷纷奉上了谢礼——一具尸体一百两。   这是风长天从前订下来的规矩, 原话是:“爷拼死拼活杀北狄狗,各位才能在这里发财挣大钱, 爷这些手下人一番辛苦,要点辛苦费不过分吧?”   当然最初还有人觉得很过分的。因为北狄人只在城外劫掠, 又不在城内, 所以便有人道:“风爷您打城外的北狄人, 该和城外的人要钱去,跟我们城内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城外的人肚子都填不饱,能不能拿出闲钱来孝敬天虎山, 那就更加和他没关系了。   风长天从善如流,当即将尸体都收了回去,然后把富户们全部“请”到了城外,一直住到北狄人出现。   人们当场哭爹喊娘,风爷便问他们:“那现在问题来了, 城外的北狄人, 跟你们城内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有关系有关系!”大家忙不迭喊。   “那我家兄弟们拿点辛苦钱,过不过分呢?”   “不过分不过分!”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规矩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 爷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从不强买强卖。”风长天如此评价自己。   姜雍容:“……”   她算是知道云川城的人们为什么谈风色变了。   天黑之后不久, 笛笛来寻元元回家。   姜雍容便同姐弟俩一道回去。   元元家的房子不大,原本元元娘一间, 元元跟笛笛一间。   现在叶慎四人就把厅堂占了一半,元元娘把元元带过去睡,让姜雍容同笛笛一间。   夜里上床, 笛笛显然不想过来,只赖在隔壁房间磨蹭。姜雍容解衣上床,板壁薄,就听见隔壁房间的声音隐隐传来,是笛笛在跟元元娘嘀咕:“为什么非得让她住这里?让她走不行么?”   “就凭她敢杀北狄人,就凭她不是沙匪,够了么?”元元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若是你爹还在,也让她留下的。”   笛笛静了一会儿,还是咕哝道:“可她跟那个风长天混在一起……”   元元娘叹了一口气:“你看能不能劝劝她,让她莫要被那沙匪头子迷昏了头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姜雍容无声地笑了一下。   若是把时间倒回去一年,去告诉那个在坤良殿静静等死的她,她将来会离开皇宫,去到遥远的北疆,并且还喜欢上一个沙匪,她一定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并且一定会尽量阻止自己踏入这番苦海。   时间真是奇妙啊,短短一年不到,她的人生竟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忽地,窗上“喀啦”一声响,有人在外头敲窗。   为阻挡风雪,北疆的窗子都造得十分结实。   姜雍容费了点力才打开,就见风长天站在窗下,长眉飞扬,眸子雪亮。   “干什么?”她压低声音问。   “来看看你,怕你睡不着。”风长天也放低了声音,“要不要到我那儿去睡?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比这儿好多了。”   姜雍容脸上微微一红:“不了,我在这里就好。”   风长天站在窗下,良久没说话,只望着她。   有些话好像不需要用言语说出口,姜雍容明白无误地读懂了他的眼神——雍容,我想你,想你跟我在一起。   这样的情绪仿佛是有形的,她看到了,它便顺着他的目光爬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渐渐升温,微微发烫。   “雍容,下来。”他仰望着她,轻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隔壁已经传来了关门声,笛笛要过来了。   而且外头天寒风大,实在不适宜出门。   可理智的声音过于微弱,姜雍容决定忽视它。   她披上了狐皮袍子,踩着凳子攀上了窗。   长风浩荡,吹起她的发丝和衣摆,把冷气直往她身体里灌。   身体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其它。   一颗心却出奇地滚烫,她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   下坠之感曾经是她最害怕的东西,小时候的噩梦无一不是从高处跌下然后醒来,但这一次,所有的噩梦退散,她心中全是安然。   因为知道风长天会接住她。   他如此英武,如此强大,有他在,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半点伤。   果然,她跌入了他那宽阔厚实的怀抱,又稳当,又温暖。   风长天是喜出望外的。   他的雍容最是循规蹈矩,所以他虽是想她下来,却没敢太指望她真的会下来。   而此时她带着笑容一跃而下,仿佛是一个从云端跃下的仙子。   仙子落在了他怀里,他觉得他好像接住了一颗星辰。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算是当初登上御座,他也没有拥有了天下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他有了。   笛笛推门进来时,屋内已经没有了姜雍容的影子。   “人呢?”   笛笛狐疑。   寒风从窗子吹进屋内,笛笛冷得打了个寒颤,去把窗户关上。   关上的那一刹,依稀仿佛看见一匹马远远跑出了视线之外,但心中也没太在意。   哼,跟沙匪混在一起的女人,又是静姐的仇人,笛笛才懒得管呢。   *   姜雍容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星空。   视野中,十之一二是大地,十之七八是天空。   天空巨大、广袤、无边无际,星辰像是一颗颗洗过的碎晶石,被天神一把一把地撒在天幕上,每一颗都晶莹闪烁,洁净美丽。   马儿从星空下奔驰而过,好像要奔向天地的尽头,奔向群星坠落之处。   “我们要去哪儿?”   姜雍容坐在风长天身前,背后贴着他的胸膛,热力透过衣衫,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身上。   风是冷的,但这冷也是凛冽的,让人有一种想高声呼喊的畅快。   “就在前面,看到了吗?那座山。”风长天答,声音就在她的耳畔。   以姜雍容的眼力,很难在夜色中分辨一座山。但那座山是例外,因为山峰全是积雪,反射着星光,洁白耀眼,像会发光一样。   “天女山。”姜雍容轻声道。   从前,在天女山还属于大央的时候,历朝历代的诗人为这座北疆第一高山留下了许多诗篇。它是大央极北之处的标志,也是男儿征战沙场的灯塔,它矗立在大地上,也矗立在大央人的心中,它是最北最美最高的一座山。   风长天在离天女山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了下来。   “雍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这座山。”风长天道,“又冷,又高,又美,像天上的神女。”   他说着低头一笑,“我那时就想着,要是能把你带回北疆就好了,我一定要带你来看一看天女山,呐,好不好看?”   这一瞬姜雍容心头滑过前人无数的诗句,无数的人称赞天女山的美丽与高洁,奇瑰与雄奇,但古话真没说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亲眼一见,才知道北疆第一高山有多美。   她一直没说话,风长天低下头来,打量她:“不好看?”   “不,是太好看了。”姜雍容久久地凝望着星光下的雪山,言语在此时显得那么无力,所有的诗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眼亲见。   “这原本是我们的啊……”她的声音很轻。   “放心,它很快就会是我们的。”风长天说着,对着天女山的方向大喝一声,“喂——你等着,等爷接你回家!”   姜雍容笑了,这一刻胸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豪情。   她无法像风长天那样大吼出来,但心中也有同样的声音在默念:   ——天女山,要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将你重新绘到大央的舆图上。   忽地,前面山脚下闪过几道光芒。   “是流星么?”姜雍容疑惑地问,觉得不像,流星不会那么短暂,也不会那么低。   “是兵刃的反光。”风长天展齿一笑,贴在她耳边道,“北狄人在天女山下有驻军。”   姜雍容:“!”   姜雍容:“你疯了么?!还不快跑!”   你现在没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啊大爷!   “哈哈哈安心吧,他们不敢追上来的,因为我从前不止一次袭过他们的营,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就该紧急戒备了!”   说是这样说,但怀里多了个姜雍容,风长天到底还是谨慎了几分,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开始飞奔。   姜雍容一直留意身后,果见没有人马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也大笑了起来。   风长天忽然停下了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姜雍容脸上笑意未减,抚了抚脸:“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笑得……就跟喝醉了一样。”风长天喃喃地道,“你以前喝醉了时,便是这样笑的。”   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在巨大而浑圆的明月下,喝醉了的她笑起来是那样开怀,眉眼舒展,像一朵绝世之花全然地、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绽放,让他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不过这倒是给了风长天新思路:“所以,我以后要是还想看你这样笑,除了想法子灌你酒,还可以带你来探敌营?”   姜雍容:“……”   别,她还想好好活着。   很快她便发现这条路并非是回去的路,那次在天牢看过的北疆沙盘和眼前的景象相合,她算了一下这里离天女山的距离和方向,问道:“我们是不是要去虎跳岬?”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姜雍容这种未卜先知的风格,风长天还是忍不住咕哝:“雍容,你莫不是个妖精变的?”   前方果然是虎跳岬。   沙盘上只是一道蜿蜒的小沟,放在天地间却是一道巨大的深峡,在星光下像一条巨龙般,一端连接天女山,一端延伸向云川城方向。   “这里原是一条河,由天女山上的积雪所化,沿途经过天虎山和虎口谷,一直流进云川城。”   姜雍容站在上方望下看,底下干涸见底,唯有风沙:“水呢?”   “北狄狗截流了。”风长天道,“他们直接把水引到了自己家里,从此云川城就一年干得比一年厉害。”   姜雍容沉默良久:“所以,他们不单夺过我们的山,还夺走了我们的水。”   北疆以前对于她来说,只是舆图上巨大的一块,因为极少代表道路的细线和代表城池的圆圈,所以显于异常空旷荒凉,像一片无人居住的不毛之地。   在朝臣们口中,北疆也是“地广人稀”的代表,无论是各项朝政还是样样税收,北疆好像都是被遗忘的地方。   是到站在这块大地上,她才知道那空旷的舆图也能这么多百姓在生息。不管活着有多么艰难,他们依然拼命想活下去。   就像一粒粒草籽,不管头顶压着的石头有多么沉重,他们依然用力钻出了大地,动用全部的力量生根、发芽、生长、开花。   夺回来。   夺回我们的山,夺回我们的水,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   这样的声音在胸中回荡,姜雍容彻底懂得了风长天宁愿扔下皇位也要回来打北狄的心情。   姜雍容站在虎跳岬边,风呼呼吹过空荡荡的河流,发出奇异的长啸地声。   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如此有力,神思如此清明。   “该开始募兵了,风长天。” 第71章 . 宅子 我很喜欢   第二天, 姜雍容回到云川城买下了一所宅子,只等过两天叶慎几人稍稍好转些,便可以接他们回来。   风长天先回天虎山安排人手准备募兵, 然后便赶来城中找姜雍容。   时近黄昏,街头各色酒楼饭庄正是上桌的时候, 各处皆飘来饭菜香气,城中炊烟袅袅, 在浅金色的晚霞中缓缓升上天空。   真是个好天, 有难得的暖阳, 风又不大。   一想到一会儿便又可以见到雍容,他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轻快。   只是一到宅门前,他脸上的笑意就顿住了。   门太窄, 太旧,门上的清漆已经斑驳开裂,两只门环都生绣了。   “这宅子谁挑的?”风长天问,语气相当不悦。雍容是谁?那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头?   虎子和阿郎在门口迎接, 一看老大沉下脸, 心里便咯登一下,连忙道, “大嫂自己挑的。”   “胡扯, 雍容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宅子?”   “真的, 大嫂说了,这里离城门不远, 前有医馆,后有府衙,出了巷子就是南街, 样样都很方便。”   风长天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一点,可就算地段不错,也不能掩盖这宅子就是不行的事实。   及进了门,只见院子不过丁点儿大,他从这头走到那头,迈了二十来步就完了。   风长天脸色更难看了:“既然雍容喜欢这里的地段,难道附近就没有好房子?”   虎子喃喃道:“还真没有,这家也是前两天刚搬的,地段好嘛,一腾出来马上有人买……”   “蠢货,别人不搬,你们就不知道让别人搬?!”风长天喝道,“咱们天虎山的人,还弄不到一套合心意的房子?!”   阿郎和虎子苦着脸道:“前头那家足足有三进,院子又大,我们原说给大嫂弄了来,大嫂不肯要嘛,我们也没法子……”   风长天有点恼火。   一是恼这两个蠢货不会办事,二是恼姜雍容竟然这样委屈自己。   他步子迈得极大,把虎子和阿郎扔在身后,径自来后院找姜雍容。   房子虽小,却有两进,前一进是叶慎等人的屋子,后一进则是姜雍容的。   风长天进去只见两个下人在打扫,风长天问:“你们主子呢?”   两名下人皆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一个叫韩妈,一个叫李妈,在看到虎子和阿郎的时候就隐隐猜到这屋子和天虎山有关,姜雍容也直言不讳,只是开出了两人无法拒绝的高额月例。   此时两人一见这云川城知名大魔头,腿脚顿时发软,李妈一个手抖,鸡毛掸子都掉地上了,颤声道:“在在在灶房……”   风长天更恼火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她下厨?!”   韩妈和李妈情不自禁靠在一起,声音抖得厉害:“姑姑姑姑娘她自己要去的……”   风长天摔门便走。   他决定了,他要给雍容换一所宅子,换一批下人,立刻,马上!   然后他一脚踏进灶房。   姜雍容身上穿着家常淡蓝色圆领外袍,领口和袖口皆露出一圈洁白细软的锋毛,身上系着一条粗布围裙,带子在腰间绕了两圈才系上,勾勒出了细细的腰身。   她头上系了一条帕子兜住头发,但因着忙碌,一缕发丝从帕子里漏出来,散落在颊边。她的脸颊是一种极浅极浅的淡粉色,像是婴儿最最柔嫩的那一种。   锅盖刚刚在她的手里被揭开,一大蓬热汽像云朵一样升腾起来,弥漫在屋子里,因为她的存在,简陋的灶房仿佛刹那间成了人间仙境。   姜雍容勺起一勺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才看到站在门口的风长天。   她一笑:“来的可真是时候,汤好了,你来尝尝看。”   风长天来得比她预料的要早一些,原以为可赶到他回来时开饭,现在看来不行了。   风长天却没过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前所未有,它特别轻,又特别浓,充盈在胸口,满满当当的,满得简直快要溢出来。   他想起进城的时候看到的一道道炊烟,原来,那么多道炊烟中,有一道是属于雍容的。   雍容在做饭。   雍容在等他回家。   “风长天?”姜雍容有点讶异。风长天很少有这种时候,他直直地看着她,整个人好像都呆了。   好在他没有呆上太久,灶房小,他腿长,几步便到了灶台边。   姜雍容正要拿碗盛出来给他,他却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她手中的锅勺,就着她的手,低头喝完了她方才尝过的那勺汤。   他的手很烫,抬起头来,姜雍容发现他的眼神也有点烫。   姜雍容:“……”   喝个汤而已,这家伙好像又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她正想提醒他神功明天便恢复,他还有大事要去办,在这种事情上头须得节制。   然而话还没出口,整个人就被风长天揽进了怀里。   没有灼热的亲吻,也没有急促的呼吸,这一个拥抱来得又深又长,好像想把她嵌进他的身体,好像不打算再放开她。   “你……怎么了?”姜雍容被他抱在怀里,手上还握着锅勺,“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话她问得相当不确定。   世上有什么事,能让风长天变成这个样子?   “雍容……”风长天的声音低沉浑厚,回响在姜雍容的耳畔,“等我打下北狄,我们就成亲吧。”   姜雍容有几分讶异:“你的童子功……”   “去它娘的,不要了。”   姜雍容笑了。锅里的热汽一阵阵蒸腾,他的怀抱又如此温暖,这是她来到北疆后最最暖和的一刻。   “不。”她道,“我才不要嫁给一个自废武功的废材。”   风长天一僵:“……”   “所以,好好练功吧。”姜雍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成亲不急,我可以等。”   风长天:“…………”   可我不能等啊啊啊啊摔!   *   姜雍容做的汤在饭桌上大受欢迎。   虎子和阿郎连喝了两碗,盛到第三碗的时候,风长天把汤碗往自己面前一放,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两人。   “……”虎子和阿郎面面相觑,“老大,说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呢?”   “别的福可以,这个福不行。”风长天霸占住那碗汤,“吃别的去。”   别的菜是韩妈做的。不知是韩妈本身的手艺就和张婶有得一拼,还是被吓得魂不守舍,一桌子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虎子和阿郎吃得十分郁闷。   但风长天好像不觉得。他抱着汤碗喜滋滋地喝着,一边喝还一边嘿嘿笑,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虎子和阿郎望向姜雍容。   姜雍容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厨艺是她当年要学的东西之一。她会的菜式不多,但每一道都是练到了让父亲都满意的程度,才算是学成了。   比起厨艺和女红,姜雍容其实更愿意学六艺。但父亲说,在成为好皇后之前,她首先得成为一个好女人,皇帝的心才是她最终要攻克的目标,适当的时候,一碗亲手炖的汤便能轻易俘获一个男人的心。   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是对的。   吃完饭,风长天还想再赖一会儿,但姜雍容已经命李妈打起灯笼,准备送客了。   风长天只得不情不愿起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要给她换宅子的事,正准备开口,姜雍容道:“你说,在那里种一棵柿子树好不好?”   她指的是院墙根下,此时是光秃秃的一片。但她那根纤细洁白的手指仿佛具有某种仙法,风长天仿佛看见了一株小树拔地而起,迅速抽出枝条,散开绿叶,然后结出一树红彤彤的小柿子。   然后他可以抱起雍容,让她去摘枝头上的果子。   再过得两年,他们有了一个小娃娃,他可以让小娃娃骑在他的脖颈上,也去摘果子。   “呵呵呵呵……”风长天脸上又出现了那丝痴痴的笑意,“好,好,很好。”   虎子和阿郎:“……”   两人忍不道:“老大,你不是说这宅子太小,要换一处么?”   “这里很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姜雍容道,“我很喜欢,不必换了。”   她的“我很喜欢”四个字,好像也是仙法。   在她说出这四个字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停顿了,天光也变得不一样,小小的院落像是脱去了一层陈旧的轻灰,露出了另一番面目——它变得小巧、精致、秀丽,且到处充满未来的各种画面,充盈得简直不像话。   “很好。”风长天笑得灿烂,“我也很喜欢。”   虎子、阿郎:“………………………………”   *   叶慎等人伤势稍稍好转之后,姜雍容便将他们接回城中。   临走之时,她给元元家留下了一份谢礼——几百斤粮食、几匹布料和棉花,还有蔬菜种子。   另外还有一壶箭,以及一枚熟牛皮扳指,则是给元元的。   花仔说:“大嫂有点小气啊,我还以为她会甩下一张银票什么的。”   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风长天一记爆栗子:“你知道什么?元元娘那妇人脾气又臭又硬,真送银子铁定不会收的。”   而送粮食衣料种子,正是她们族中人需要的东西,元元娘无法拒绝。   姜雍容的马车从风长天面前经过,马车没有停留,姜雍容撩起车帘,两人四目相交,风长天点了点头。   花仔好奇:“她什么都没说,老大你点什么头?”   风长天目送马车远去,负手回屋内。   白袍人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伤,神情委顿,穆腾还打算逼问,风长天抬起手:“算了算了,这种人死脑筋,什么也问不出来,留着也没用,明天一早杀了祭天吧。”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张婶今儿让人捎了酒过来,今晚上咱们好好喝一个!”   是夜,天虎山众人开怀痛饮,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虎子最先醒来,一看柱子边上,已经没有了白袍人,只剩一堆被磨断的绳索。   “混蛋!”虎子大骂一句,然后直奔风长天的屋子,“老大,那北狄狗不见——”   他一未语了,顿住。   屋内空空,风长天也不见了。 第72章 . 募兵 这是每一个大央人的事   叶慎四人俱是年轻力壮, 大夫医治精心,韩妈和李妈照料得也很到位,四人的伤口愈合得很快, 没过多久便可以下床在院子里走动了。   姜雍容每天会去逛一逛市集,带回一盏西域的琉璃灯, 或是几本残缺不全的旧书,有时候什么也不带, 只在城内兜兜转转。   风虽然依旧寒冷, 但日子一天一天往暖处去, 草地上已经开始泛起朦胧的绿意,青草要发芽了。   虎子和阿郎每天都会扛着大旗在出现在城门口,旗帜上写着四个大字:招兵买马。   确实是兵也要, 马也要,各处的铁匠铺子都接了天虎山的生活,日夜锻造兵器,看上去热火朝天。   但卖马的有人,卖粮的也有, 就是兵员始终没招募到几人。   往往是一天到晚, 虎子和阿郎变幻着各样姿势坐在旗杆下,百无聊赖, 鸟都没飞过来一只。   两人中午多半是在姜雍容这边吃饭, 姜雍容问得募兵的情况, 两人便愁眉苦脸,“我们想着是不是该再加点饷银, 可老大没回来,这么大的事没人做得了主。”   姜雍容问:“你们现在给多少?”   “二两银子。”   姜雍容听姜安城说起过,大央的军饷常例是一两, 且军中常常扣三发二,美其名曰替兵士们存起来到年节发,其实是层层盘扣,到兵士手中并不剩多少。   天虎山能开到二两银子,中间又没人盘剥,已经算得上待遇十分优渥了。   阿郎道:“还不止呢,一招上我们还发三两银子的安家费,铁甲兵刃都是现成的不用他们自备,可就这么着,还是没什么人来。这云川城的爷们难道都死绝了?”   除开在云川城,穆腾和花仔分别带着人前往其它的州府招募人手,眼下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叶慎跟在姜安城身边最久,也算是经历过沙场。   据叶慎分析,一来是云川城的百姓经商的较多,衣食有靠,自然不愿卖命上战场。   二来是壮丁首先就被督护们征过一轮,年富力强的都被挑走了,余下的多是歪瓜咧枣,就算他们愿意来,天虎山也不一定看得上。   虎子和阿郎两人连连点头。   确实有那种六十好几的或者瘦不拉叽风一吹眼看就要倒的过来,他们当然没收。   北狄人强悍,这样人的拉进队伍,等于是给北狄送人头。   韩妈和李妈过来上菜,脸绷得紧紧的,上完马上就走,步子又快又急,好像多在厅上留一会儿就有什么东西要咬她们似的。   每当虎子和阿郎过来,两人就这反应。   午饭后虎子和阿郎继续去城门处吹火,姜雍容回到书房,书案上摊开一幅巨大的雪浪纸,准备画云川城的地图。   才起了个头,就听到韩妈和李妈在隔壁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嘀嘀咕咕聊天。   “说是募兵打北狄,鬼信,我看呐明白是拉人去当沙匪。”   “就是就是。我嫂子娘家二哥的大儿子因镇日闲在家中无事,想图他的几两银子,被我嫂子他们死活拦住了。”   “哎呀,说的是。这是杨督护没本事,剿不了他,京城里不是换了新皇帝么?说不定哪天就派人来剿匪了。”   “是这话没错。街坊邻里要是有人去,可千万要拦着。跟那大魔头混,能有什么好下场?”   “对对对。”   姜雍容:“……”   所以天虎山募不到人,还有第三点——名声太差。   大半个月后,姜雍容的家中照常备好了午饭,外头门环被叩动。   叶慎等人都知道这是虎子和阿郎来了,上前开门。   然而跟往常不一样的是,除了虎子和阿郎,还有穆腾和花仔。   两人的脸色倒是跟虎子阿郎一模一样,烦躁中带着一丝郁卒,疲惫中带着一丝无奈。   两人坐在姜雍容面前。   穆腾:“我招了五十个。”   花仔:“我招了六十一个。”   穆腾:“我走了五处州府十三个县。”   花仔:“我走了六处十五个。”   穆腾:“我花了五百两银子。”   花仔:“我花了一千两。”   穆腾顿时侧目:“草,难怪你招的比老子多,你私下涨价了!”   “笨,我是喝酒多花的钱。”花仔道,“老大定的价,他不在,谁敢改?”   虎子和阿郎道:“我们在云川城总共招了四十三个,现在加起来一共一百五十四个,还没有我们山上的兄弟多。”   说完,四个人八只眼睛一齐望向姜雍容。   叶慎“咳”了一声:“众位大哥,花姐,这是军务,又是天虎山的内务,我家大小姐自小养在深闺,哪里知道这些?众们不如回山上等风老大回来再好好商议?”   花仔道:“老大说了,实在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让我们来找大嫂。”   叶慎对天虎山的人样样都满意,单只对这“大嫂”两个字颇有意见。毕竟他家大小姐和风长天并未成亲,这样叫起来形同占他家大小姐的便宜。   于是正要深吸一口气,严辞拒绝,然后就听姜雍容开口道:“我的话你们听么?”   叶慎:“……”   花仔和虎子阿郎连连点头。   姜雍容望向穆腾:“穆兄也这样想么?”   穆腾可从来没把女人放在过眼里,即便是排行在他之上的花仔,他也时时想着掀她下马呢。   果然穆腾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道:“你要是有办法搞得到人,老子自然听你的。”   “那好。”姜雍容吩咐叶慎,“我书桌砚台底下压着一份文书,拿过来。”   文书?   不单叶慎摸不着头脑,天虎山四人也面面相觑。   叶慎很快回来,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自即日起至募兵完成之时,天虎山众人须听从姜雍容号令,令出无改,说一不二。   底下是空白处,让四人签名画押。   四人:“……”   “那个……”阿郎忍不住问道,“大嫂你这份文书什么时候写好的?”   “我是有些主意,但此事不能一蹴而至,还需要几位大力支持。”姜雍容道,“这份文书只是为了让我把事情办得更加名正言顺些,别无他意。当然,如果几位不想签也无妨,那募兵的事我就不乱出主意了。”   天虎山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穆腾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签,你就不管了?”   姜雍容微笑了。   很久以后穆腾几人依然记得这个笑容。   这个笑容又温婉,又优雅,又轻倩,她道:“伐北狄是风长天和天虎山的事,说到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嗐,签就签!”花仔接过笔,龙飞凤舞地划拉下自己的大名,另外再盖上一个鲜红的指印,完了之后道,“老大信你,我就信你!”   虎子和阿郎也不再犹豫,跟在后面签字画押。   文书被递到穆腾面前,上面只剩最后一处空白。   姜雍容端起茶杯,轻轻用碗盖撇去水面上的浮叶,动作十分舒缓,脸上也风淡云轻。   穆腾性情暴躁而嚣张,天下间只服风长天一个人,不让他签字画押,她今后挟制不住他。   但穆腾可是曾经想掀翻大央与风氏争夺天下的人,要他屈从她之下,他当然不乐意。   “穆兄是人中龙凤,我只是一介女流,穆兄信不过我,也是人之常情。”姜雍容道,“穆兄若是信得过我,我有办法在半年之内募集到十万兵士,让穆兄再展沙场雄风,挥师直抵北狄王庭。”   最后一句话显然打动了穆腾,穆腾握着笔:“你当真能募到十万兵士?”   姜雍容道:“只多不少。”   “只须半年?”   “最多半年。”   “好!老子就信你了!”   穆腾大笔一挥,签字画押。   姜雍容微微松了一口气,第一步,算是尘埃落定。   第二步,便是跟他们一道去天虎山。   收拾行装的时候,叶慎叩门进来,道:“大小姐没打过仗,可能不知道募兵有多难,特别是北疆这个景况更是难上加难。除非是从大央全境募兵,否则半年十万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姜雍容点头:“我知道。”   “那大小姐为什么还要答应?”叶慎忍不住道,“无论老穆还是花仔,可都不是好惹的。虽说风老大会罩着大小姐,但大小姐又何必白白得罪人呢?大小姐自己也说了,这是风老大和天虎山的事……”   “我是骗他们的,因为若不那样说,他们便没那么痛快画押。”   姜雍容停下收拾笔墨的手,抬头望着叶慎的眼睛,“叶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要将北狄人远远赶出北疆之外,想要让天女山重回大央版图,想要让天女山的雪水重新流淌到北疆境内,这不是风长天和飞虎山的事,这也是我的事,更是每一个大央人的事。”   叶慎怔住。   一直以来姜雍容在他眼中都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大小姐,她有多高贵就有多柔弱,他牢记二公子姜安城的命令,发誓不让大小姐受到半点损伤。   但此时此刻,姜雍容目中的光芒坚定明亮,和二公子向他下令时的目光有几分相像,又比二公子更加笃定有力。   大小姐柔弱的、需要人照顾和保护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强大的、能照顾和保护所有人的灵魂。   “……是。”叶慎低头,行礼,一股只有在二公子面前才有的服从油然而生,“属下多言了,从今往后,一切唯大小姐之命是从。” 第73章 . 上山 人心和猫心   天虎山在城外二十里处, 入口处位于一处峡谷之中。   两边赫红色岩石挤出一条大路,一看就是个拦路抢劫的好地方。   从半山腰开始,便是连绵的山寨, 从山下望上去,层层叠叠, 很是威风。   “可惜老大不在,不然能把你领上山, 他一定很开心哈哈哈哈。”花仔带着姜雍容踏入大厅。   厅极大, 上面一张宽大的椅子, 铺着一张老虎皮,虎头就搁在椅背上,怒目圆睁, 仿佛下一瞬便能扑上来咬人。   这便是风长天的宝座了。   姜雍容绕着椅子看了看,又用手抚了抚,微微笑了。   后宫中的御座跟这个比起来,确实不如它舒适,也不如它威风, 难怪风长天看不上。   “吩咐下去, 让小的们过来拜见大嫂!”花仔传令。   “不急。”姜雍容止住她,“先把账本拿过来吧。”   “账本?”花仔一呆, “什么账本?”   姜雍容也呆了, “你们每回抢北狄人也好, 敲诈富户也好,每有入账, 难道不记数目?”   “哈哈哈哈银子还没捂热就被大家分了,还记什么记?”花仔说着,忽然想起来, “啊等等,山上倒是有一本,你等我,我去拿!”   话音才落地,人就没影了。   大厅建在山寨的最高处,站在厅门口举目远,可以将整座云川城尽收眼底。   那城门巍峨,城中房屋栉次鳞比,城外则草木荒芜,间若才有几间瓦房,两者天差地别,形成鲜明对比。   难怪北狄人一来,天虎山的人便能随后而至。   姜雍容几乎可以看到风长天在这里登高远望,一看见北狄人出现,便呼喝着带人下山,一路纵马驰骋,将北狄人杀个落花流水。   她见过他战斗时的样子,眉眼飞扬,眸光胜过刀光。   他像是一柄绝世神兵,专为沙场而生。   “喵……”   一声猫叫划破厅上的寂静,也打断姜雍容的思绪。她低下头,只见一只橘色的猫儿跃过门槛走进来,在她脚下绕了一圈,抬头望她,又“喵”了一声。   姜雍容道:“我猜,你是俏娘,对不对?”   猫儿“喵”了一声,像是回答,又转着她转了一圈,尾巴还撩了撩她的裙摆。   姜雍容入宫之前太忙碌,入宫之后太惨淡,前者没时间,后者没心情,从未接近过猫猫狗狗,不知道它这举动是什么意思,猜想它也许是饿了。   她身上没有吃食,厅上有张长桌,上面只有酒坛和酒盏,另外还有一壶茶。   姜雍容想了想,也许它是渴了,便斟了一盏茶,端到猫儿面前。   猫儿过来嗅了嗅,尝也没尝,舔了舔鼻子,走开了。   姜雍容:“……”   被、被嫌弃了。   猫儿径直上了风长天的椅子,往虎皮上一卧,肥嘟嘟的肚皮都快淌开来了,然后开始舔爪子。   风长天说起过猫,可没说过,猫这么……胖。   好一只旁若无人的大肥猫。   她当时忘了问了,风长天是什么时候捡到它的呢?它多大?他怎么会想到捡一只猫呢?还一养养这么大,这么肥。   是到了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很想风长天。   以前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在一起,都做什么去了呢?在清凉殿里的那些辰光,为什么不多聊聊天呢?   为什么不多问他一些事……问问他幼年的病是怎么好的,这化鲲神功是怎么练的,这猫是怎么捡的,这沙匪又是怎么当的?   她走过去,坐在风长天的椅子上,从风长天的位置望出去,望见了宽大的长厅,望见了荒芜的城郊,望见了被城墙箍起来的云川城。   原来,这便是风长天眼中所见到的风景么?   “喵……”俏娘叫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心中的话。   她把它抱过来,放在膝上。沉沉的暖暖的一只,放在膝头瞬间一阵温暖。俏娘也不反抗,甚至在她抚摸背脊的时候,还打起了呼噜。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猫。   姜雍容有点想笑,眼眶却同时有点发涩。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想念的滋味。   这种滋味她很早很早就在诗里读到过,它有个名目叫做“相思”,少年时写诗填词,还曾经为赋新词强说愁,以相思为题写过几首,但直到现在才知道,相思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有点疼。   有点甜。   所触所见,都会叫你想起那一个人。   姜雍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抱着一只猫这样伤春悲秋。   “你就是姜姑娘吧?”   门口传来一把响亮的嗓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上包站花帕子,腰间系着蓝布围裙,走过来把姜雍容上下一打量,“就是你要看账本?”   “你是?”   “我夫家姓张,你叫我张婶就成。”张婶走过来,手里递过来一份账本,“姜姑娘真是好本事啊,跟了风老大,宅子却安在城内,这也罢了,现在风老大不在,还有本事让花仔带你上来查账,啧啧,了不起。”   姜雍容发现她脸上的敌意那是半点也没有掩饰,活像一个精明的母亲看到一个让自家傻儿子俯首贴耳乖乖把全副家当全掏出来的野女人。   姜雍容没说话,接过账本一翻:“……”   账本确然是账本,只是上头记得全是某人在某日打牌欠她多少钱,又或是她在某日打牌欠人多少钱,跟姜雍容想要看的完全不是一码事。   张婶显然对这账本十分看重,有一种至宝被旁人挖出来的愤懑兼心痛:“姜姑娘你听好,老大听你的,花仔听你的,我可不一定听你的。我来这天虎山的时候,你还在娘怀里吃奶呢。做人还是莫要太张狂,成还没亲呢,就管起账来了……”   她巴拉巴拉还没说完,姜雍容便把账本还给了她:“阿郎打牌很厉害么?”   张婶一愣,自己这儿正在给她下马威呢,怎么话题突然就换到了这个上头?然而打牌是张婶除酿酒之外的最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便自动答:“可不是!那小子鬼得很,回回赢!”   “下次打牌在旁边盯着他。”姜雍容道,“只赢不输,定然是出千了。”   张婶一拍大腿:“哎呀!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可这山上全是缺心眼儿,谁也不肯帮我,尤其是老大,还说什么赌亦有道,我真是服了他。”   “这好办,他们不肯盯,你只要一个月不酿酒给他们。”姜雍容道,“山上全是酒鬼,只要断他们一个月的粮,整个天虎山就是张婶你说了算。别说只是盯阿郎出千,就算是让他们押着阿郎输给你,他们也肯的。”   张婶显然从来没有想过罢工断粮的可能性,登时呆住。   姜雍容抱着猫起身,经过张婶身边的时候,微微一笑,“张婶不妨试试看。”   张婶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踏出大厅。   风长天一回来,张婶就听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但那女人却不肯上山。   张婶心道肯定是怕山上清苦,想留在城中享福来着。风长天这缺心眼的娃儿头一回有女人,没想到耳朵这么软,叫这女人拿捏得让往东竟不敢往西,这还了得?   又想这么能挟制男人的,那定然是个妖妖调调的狐狸精,所以才把风长天迷得昏头转向。   可今儿一看,人生得端庄清雅,不单跟“妖”字没有半分沾边,反而是貌若天仙,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矜贵之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秀。   哎呀,莫不是风老大拐了一位千金小姐出来?难怪不肯上山呢,这姑娘为了风老大远离家乡父母,千里迢迢地跟到北疆,风老大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姑娘还愿意上山帮他管管账,这这这么好的姑娘,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张婶的脑子就是这么灵光转得快,转眼脸上便绽开了笑脸,跟上去:“姑娘头一回上山,不认得路,想上哪儿逛逛?我给你带路!”   “那就有劳张婶了。”姜雍容微微一笑,“便从阿郎的住处开始吧。”   *   阿郎和虎子是风长天的左膀右臂,在天虎山上皆拥有自己的屋子,两人的并排靠在一起。   姜雍容来时,阿郎正和虎子在自己屋里商量事情,一错眼就看到张婶一路有说有笑,同着姜雍容过来。   俏娘则趴在姜雍容怀里,睡得四平八稳。   “真快……”阿郎喃喃道。   虎子不解:“快什么?”   “收伏人心呐。”   还有猫心。   明明张婶对于风长天将女人养在城里很有意见,认为这是该女人瞧不起天虎山,而风长天居然还由着该女人,显然是没有男子汉的雄风。   至于俏娘……除了风老大,整座天虎山还有谁能抱得到这位大爷吗?!   虎子看着姜雍容怀里的俏娘也惊呆了,“大嫂,你对它做了什么?”   这话问住了姜雍容,“嗯……给它倒了一杯茶?”   虎子、阿郎:“…………”   不,不可能,我们不相信。   “没听过吗?这叫物似主人形,主人听姜姑娘的话,俏娘自然也听姜姑娘的话,是吧?”张婶道。   虎子阿郎回想一下风长天在姜雍容面前的表现,忽然觉得张婶的话真的是好有道理。   “姜姑娘,你找这鬼头干什么?”张婶问,“这家伙是个财迷,旁的都好说,只要不碰他的钱。”   姜雍容心道财迷不是天虎山的传统么?   “大嫂找我?”阿郎忙道,“是为募兵的事吧?有什么要我做的,大嫂尽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虎子在旁边道:“我也是!”   “很好。”姜雍容抱着猫,很和气地道,“那便把你们俩所有的家当财物全交出来吧。”   虎子、阿郎:“!!!!!!!!!!” 第74章 . 要事 说,谁、干、的?!   一个月后, 风长天回到天虎山。   天虎山一片寂静,每间屋子都空空荡荡,看上去像是已经家破人亡, 被洗劫一空。   “他妈的,谁敢动爷的地盘!”   就在风长天怒不可遏的时候, 陆陆续续、零零星星地,有人回来了。   从前天虎山的兄弟们下山是势如猛虎, 满载而归之时, 更是气势如龙, 一般是扛着刀,喊着号子唱着歌儿,成群结队地上山来, 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   可现在,他们一个个慢吞吞地,仿佛力气全被抽净了似的,一步三叹,垂头丧气, 走得比乌龟还慢。   肩上扛的也不是刀, 长长的棍儿,末端连着兵刃, 这是集体学花仔改用大刀了?   也不像啊, 说是刀未免太短了, 且还是翻折过来的。   等到他们走到近前,风长天终于看清了, 那,好像是……锄头???   不单有锄头,还有铁锹, 以及其它种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从样式上看,好像统一都是农具。   风长天明白了。   风长天愤怒了。   果然是有人趁他不在家欺负他家小的们!   而他的这帮兄弟果然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一个个宁死不屈,百折不挠,就算是被夺了兵刃,拿起锄头也要干到底!   好样的!   “说,”风长天的声音微哑,“是谁干的?谁把你们弄成这样?!”   他一出声,天虎山的兄弟们这才抬头,然后,全体顿住了。   领头的虎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呜呜呜老大你总算回来了!”   “少废话,给我他的名字。”风长天道脸色森冷,语气快要凝结成冰,“敢动我的人,他真是活腻歪了。”   “是……是……”虎子迟疑。   风长天冷冷一声喝:“说!”   虎子赶紧道:“是大嫂!”   风长天愣住了,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声音里的杀气与寒意也不见了,只剩一片疑惑:“谁?”   “大、大嫂!”虎子带着兄弟们围上来,“老大,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走了,大嫂把我们值钱的东西全拿走了,还把我们赶去山下赶农活!”   “老大,我攒的老婆本全没了呜呜!”   “老大,我真的再也不想去挖地了呜呜……”   “老大,我真的再也不想下地拉犁了呜呜,大嫂这是把我们几个当牛使啊……”   “老大,我真的再也不想给他们看娃了,我宁愿死!”   千言万语,嗡嗡汇成一句——   “老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等、等等!”风长天喝住他们,“给爷一个个说,说明白些,雍容让你们干什么?”   众人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自从姜雍容那天上山,首先就拿阿郎和虎子开刀,没收了他们两人多年的积蓄。   阿郎和虎子两人碍于那份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不敢反抗。   而阿郎和虎子都不敢反抗,其它人更是乖乖听话,由着姜雍容把他们的东西收走了。   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大厅,姜雍容先让他们自己把这些东西一一分类,比如某物是在某地从某人处得来的,又或是买来的,一一由叶慎四人登记成册,记录清楚。   天虎山的收入有两大块,一是从北狄人手里抢来的,二是从城中富户手里讹来的。   沙匪们有了钱,多半是城中花天酒地,转眼便能花个精光。   是以除了个别攒老本婆的除外,能积下钱的并不多,被姜雍容收走的大多是些玉器摆设首饰之类。   登记完毕之后,姜雍容就命叶慎把东西全送进城里。   沙匪们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财产哀嚎,姜雍容第二道命令来了——让他们去给城外的老百姓种地。   “种地就种地,还让我们脸上必须带笑,谁对老百姓凶一次,就扣十两银子。”兄弟们虎目含泪,“光是这一项,我们已经倒欠大嫂好几百两了。”   虎子抱住风长天的大腿总结:“老大啊,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啊!兄弟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老大你给盼回来了,老大,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风长天:“……”   这帮兄弟绝不敢在他面前乱说一个字,他们的话,风长天当然是相信的。   但雍容也绝不会胡来,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她的原因。   只是……   他的视线从兄弟们脸上扫过。   兄弟们一个个两眼泪汪汪,头上脸上都满是泥点子,衣服穿得稀破,哪里还有半点天虎山的威风,活脱脱是城外种地的泥腿子!   “阿郎呢?”他问。   “阿郎更惨了。”虎子道,“大嫂逼他去唱戏,要他半年之内跟着戏班,北疆十三个州府一个也不许漏过。”   兄弟们脸上戚然,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风长天扶额。   “花仔呢?老穆呢?”   “不知道。花姐和穆哥是跟着大嫂一道下山的,可大嫂一直在城里,花姐和穆哥却不见了。”虎子苦着脸,“老大,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被大嫂……”   他在脖颈旁边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滚你妈的蛋。”风长天踹了他一脚,“且不说雍容绝不会这么做,退一步讲,就算雍容要这么做,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同时放倒花仔和老穆?”   “老大,你是不知道啊,大嫂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虎子颤声道,“我现在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大嫂做不到的事……”   这话一出,后面的兄弟们全都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风长天头疼:“张婶呢?怎么还不做饭?”   这句话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兄弟们全都迎风落泪:“呜呜哇大嫂把张婶也带走了,现在山上没人做饭了!也没有酒喝了!”   风长天:“……………………”   这也忒惨了吧!!!!!!   *   风长天赶到云川城的时候,夜色刚刚降临,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那所小院门前悬着两盏灯笼,灯笼上写着“天虎”二字。   风长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雍容这是,把自己当作天虎山的人啊!   再看那小小两扇门,门环上的铜锈已经去净了,两只圆环在灯光下发着锃亮的光,说不出的温柔可爱。   单是看着这扇门,风长天就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可阻挡地软下去。   但是不行。   他要稳住!   不管雍容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不能让兄弟们这么受苦,他得跟雍容好好讲讲道理。   按习惯他是要翻/墙而进的,但既然要讲道理,那就得有讲道理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端正一下衣襟,然后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韩妈。   若按以往,韩妈大约有心“砰”一下把门关上。   就算不敢关门,大约开完了人也就僵在了门边,绝不敢多动一下。   可这会儿,韩妈脸上虽然有肉眼可见的迟疑,但竟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风、风爷来了?”   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挤得颇为勉强,灯笼在风中晃动,忽闪忽闪的光映到她脸上,这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风长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忽然觉得心里咯登一下。   “怎么回事?”风长天看着她,“你不怕我了?”   那句话显然耗尽了韩妈所有的勇气,风长天一开口,她就扛不住了,急忙后退:“我我我我回禀大小姐去!”   然后一溜烟地撤了。   风长天才懒得等她回禀,抬脚就往里走。   那日故意放那白袍人回北狄,他当夜就暗中跟随,到今天已经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姜雍容了。   现在他人已经在雍容的院子里,这里有雍容走过的地面,有雍容抚过的家具,有雍容呼吸过的空气……到处都是雍容的痕迹,让他的心剧烈地跳动。   越剧烈,越愉快。   ——风长天,你要争点气,先把道理讲完,再来谈儿女私情。   风长天按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给自己打气。   他的腿长,步子又快,韩妈很快给他甩在身后,他直接进了后院。   张婶和李妈从姜雍容卧房里出来,手里抬着一大盆热水,往外一泼,险险泼到风长天身上。   张婶吓了一跳:“哎哟这不是风老大么?多早晚回来的?怎么不声不响站在这里?”   热水泼到地上,一点清雅的芬芳升腾到空气中,像是有意一般,钻进风长天的鼻子里。   ——是胰子香。   像是受到一股排山倒海的重击,风长天猛然僵住。   ——雍容她……刚刚……沐浴过……   “风老大你这是怎么了?”张婶好奇地看着他,“脸怎么红成这样?”连耳根子都红了!   “赶、赶路,热的。”风长天只觉得脑袋像个蒸笼一样腾腾冒热汽,耳根子烫得吓人,赶紧吩咐两人,“我和雍容有要事相商,你们不要过来打扰。”   张婶咭咭笑:“知道啦知道啦,小别胜新婚,就算你们没事相商,我们也不会来打扰的。李姐对吧!”   一面说,一面拉着李妈去了。   李妈也不像从前那样缩手缩脚,脸上竟还露出了一丝笑容,竟然比韩妈的还要自然一些!   这两个来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还不进来?”   姜雍容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像是有形质似的,裹挟着清雅香气和丰润的水汽,往他的身上扑。   风长天不由自主想起了在荒漠地跟踪白袍人的日子,已经好几天没看到水了,他差点儿以为自己会渴死在沙漠中,然后转过一道沙丘,就听到水声哗哗响,还未见到水,空气中已经有了清凉的水汽,兜头向人罩过来。   全身每一块肌肤都渴望地舒展开来。   此时此刻,他又有了那种感觉。   跋涉千里,终于到了你的面前。   雍容,我回来了。 第75章 . 饮酒 你为什么还不醉?   房门推开, 室内的水汽还未散尽,有几分氤氲雾气。   光照着那些雾气上,每一粒雾气都好像在发着光。   姜雍容在屏风后,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绢纱屏风上。   是个半坐的姿势,应是在擦头发。从肩背到腰下, 是一道异常清晰柔媚的线条,像夜色中起伏的山峦。   风长天看着, 忽然有点口干舌燥。   “怎么不说话?”姜雍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不是有要事相商么?”   天气转暖, 她身上是淡绿色的轻衫,裙摆轻盈,像一朵低垂的花。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 一缕发梢垂到襟前,水珠渗入衣料,那一小块衣服变得半透明。   脸上的肌肤也透着一股湿润的莹光,双唇更像是水洗过的樱桃,红润, 饱满, 光洁,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一定……一定很甜很甜……   风长天像是着了魔似的, 不由自主, 一步步走近, 视线无法离开她的唇,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   两人之间只剩一步之遥, 一根洁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阻止他再靠近。   姜雍容微微扬了扬眉:“要事呢?”   要事?   什么要事?   在这样的美人儿面前,还有什么要事?!   这一点阻力对于风长天来说什么也不算, 他一手按住了胸前那只手,一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了怀里,然后,深深低下头去。   风长天是久旱逢甘雨,力气大得几乎弄疼了姜雍容,姜雍容尽力后仰,背脊朝后弯向一道柔韧的弧度。   风长天是步步紧逼,不肯罢休。   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紧紧贴合在一起,像是跳出了某种舞蹈。   良久良久,姜雍容才夺回自己的呼吸,   风长天依然没有放开她,天暖了衣衫薄,他手心的热力完完全全透衣而入,那一块肌肤好像要在他的手心下融化似的,异常灼热。   他的眼神比手心还要灼热,眸子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两人靠得这样近,近到间不容发,姜雍容清楚他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   若他的定力当真崩塌,她在他手下可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她极力稳住呼吸,力图帮他把理智找回来:“风长天,你找到北狄王庭了吗?”   风长天眸子里的火焰呼之欲出,理智逃逸在外,显然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北狄王庭乃此战关键所在!”姜雍容抓住了他的衣襟,道,“大央帝王历代以来的北伐俱告失败,一是因为北狄确实是兵强马壮,二便是始终找不到王庭的具体所在,无法将之一网打尽!北狄太大了,若是找不到王庭,我们的战士只能一直在荒漠里白白浪费性命!”   她说到这里,厉声道,“风长天,你不会是跟丢了那个白袍人,没找到王庭吧?!”   “爷亲自出马,还能跟丢?”   风长天吐出一长气,抬手在姜雍容脑袋上敲了一记,“雍容啊雍容,你可真是狠心。”   虽是恼她煞风景,但这一下依然不舍得用力,指节碰到发丝湿漉漉的,就自动收了力道,接过她手里的布巾,让她在妆镜前坐下,开始给她擦头发。   一面擦,一面道:“比我走的时候长了些啊。”   姜雍容听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也松了一口气。   一旦开战,风长天的战力是大央的王牌,绝对不容有失。   也是松下这口气之后,方才被他拥住深吻的迷眩滋味才泛上心头,她的头垂的有点低,耳根微微发烫。   她简直有几分佩服自己的定力,在这样的时刻,还能保有几分理智。   明明,当时整个人险些都化了在他的怀中,融在了他的唇间。   “老穆下手有点重,那小子逃回大漠之后发了一场高烧,爷只好趁他昏迷的时候把他扔到附近牧民的帐篷外头,等他养好病,就耽搁了一阵子,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风长天道,“你知不知道那小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   “他是北狄王阿什哈第三个儿子阿都。”风长天说着,摇了摇头,“据说北狄王相当疼爱这个小儿子,若是绑了他问北狄王要赎金,可真能大发一笔。”   姜雍容在镜子里望着他:“后悔了?”   “嘿嘿,爷又一想,等爷把整个北狄王庭打下来,那还不是什么都有了?哈哈,那才是大买卖!”   姜雍容微微笑,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她起身走到床前,从床头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镏金小酒壶。   然后就用茶杯当酒杯,斟了两杯,一杯奉给风长天,一杯自己端起来,“风兄一路辛苦,有劳了。”   风长天又惊又喜。   一者是这酒壶十分眼熟,正是他当初在宫里贴身用过的那只。他永远都会记得,他那一次灌醉姜雍容,用的就是它。   二者,姜雍容居然从天虎山把它翻了出来,还放在床头!   床头啊!!!!!   每天睡前看到的是它,醒来看到的也是它!   呜呜呜雍容一定是很想他,所以才找到他的东西,放在枕边,睹物思人!   这一点让他太激动,以至于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才意识到,姜雍容自己喝酒了。   她喝酒的姿势十分文雅,依然是用衣袖挡在前面,微一仰头,再亮杯之时,涓滴不剩。   因她有前科,风长天拉起她的衣袖,上下打量,又凑近嗅了嗅她身上,唔,好香……   啊呸呸,不对,他是来嗅酒气的。   结果证明,姜雍容这一次没有作假,那一杯酒是货真价实到了她的肚子里。   “雍容?”他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姜雍容失笑:“就算是喝醉,也没这么快吧?”   风长天满怀期待:“那你觉得要等多久?”   姜雍容微笑:“你猜?”   风长天不知道答案,但风长天充满期望。   用一个喝醉了的雍容来犒劳他——啊,他能为雍容上九天去灭了玉帝!   “你方才说有要事,是什么要事?”姜雍容问。   “哦,那个,”风长天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正经事还没有办,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正要组织一下语言,以免姜雍容觉得他在兴师问罪。   哪知他还没组织好,姜雍容便问:“是为天虎山上的事么?”   “嗯嗯。”风长天咳了一声,“那个……雍容你真把他们的财物都拿走了?”   姜雍容点头:“是。”   “……”风长天真希望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为什么?钱不够花,问我要啊!那些东西都是他们花天酒地之后剩下的渣渣,也值不了多少钱。”   “天虎山的东西是从北狄人手中抢来的,而北狄人是从百姓手中抢来的,归根到底,算是抢了百姓的东西。这也正是元元娘她们对天虎山怒目而视的原因。”   风长天不是太理解:“北狄人抢了,就是北狄的,我们抢了,就是我们的,这个……怎么能算我们抢百姓的呢?”   姜雍容知道他当了二十多年沙匪,匪气思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了,她直接道:“你派人募兵,他们募了一个多月,只募到一百五十一人,你知道么?”   风长天大惊:“草,这么少?!”   “我只想问,想不想要十万大军?”   风长天疯狂点头。   “那就听我的。”姜雍容的声音温柔而笃定,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我会募到十万甲士交到你的手里,让你去踏平北狄。”   她的手微凉,极软,抚过脸颊时好像玉石滑过,明明如此轻柔,却带着一种让他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他只想点头说好。   但弟兄们泪眼汪汪的样子从面前划过,他道:“咳,可是……”   “我没收他们的财物,在城门外设立了招领司,城外的百姓可以自己来认领自己的东西,那是天虎山的人为他们从北狄人手里夺回来的。至于富户的东西,则让他们原价赎回,若不愿赎,或是无人认领的,全部折钱卖给当铺,银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起封箱,专门设立粥厂,每隔三天便在街施粥,打的依然是天虎山的招牌。张婶现管着粥厂的事,若有想知道的,可以找她细问。”   “我让他们去帮农人种地。是因为天气转暖,土地化冻,正是播种的农时,可城外百姓困顿不堪,身体多半不行,有田的无力耕种,无田的有力无处使。他们昔年从北狄人那里抢的牛羊全是百姓的财务,犁地的牛成了他们肚子里的烤牛肉,那就只好劳烦他们去给百姓犁地了。”   风长天:“可必须笑又是怎么回事?干活就干活,他们还得兼职卖笑?”   姜雍容叹了口气:“百姓对天虎山的怨憎不在北狄人之下,你那些弟兄们第一次踏上百姓田地的时候,百姓们可是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他们连田地都要抢。是我再三解释,他百姓才信了他们是帮忙种地。饶是如此,百姓见了你的兄弟们还是畏畏缩缩,所以我才规定他们必须待笑脸迎人。”   至于为什么不笑就得扣钱,很简单,天虎山上上下下一致都掉在钱眼里,掐住钱就是掐住了他们的命根子,不由得他们不听话。   “那阿郎唱戏又算哪一出?”   “这前募不到兵,是因为天虎山声名不佳,而要天虎山的声名以最快的速度崛起,莫过于百姓之间的传唱。阿郎找到了两个戏班,各编了几出新戏,皆是宣扬匪徒洗心革面杀敌报国的戏码,然后又把天虎山办粥厂护百姓的事迹到处流传,再过得一两个月,形势必定改观,到时再募兵,便可一呼百应,十万之数,不在话下。”   “雍容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风长天赞叹,然后道,“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至于花仔和穆兄……”   “不是,你办得头头是道,他们两个的去路根本用不着爷去管。”风长天说着,凑近一点,细细打量她,带着一丝奇怪,也带着一丝失落,“爷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还不醉?” 第76章 . 私塾 你仰不仰慕?   姜雍容看到这只小壶, 是在清点天虎山上的财物之时发现的。   没错,她连风长天屋子一起搬空了。   一来好服众,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收买人心。   但出乎她的意料, 风长天的屋子虽然最大,东西却是最少的。   据花仔说, 每回北狄人那边来的收成,风长天基本都是让兄弟们分了, 富户那边的, 则是把最值钱的直接换成金条。   “金条呢?”姜雍容当时问。   花仔把风长天被褥一掀。   金光耀眼。   姜雍容:“……”   一样东西从被褥上滑到地上, 直滚到姜雍容脚下。   姜雍容弯腰捡起来,正是那只当初灌醉她的小酒壶。   “这是什么?”花仔好奇。   姜雍容告诉她:“酒壶。”   花仔惊异了:“我草,这么点酒给谁喝的?俏娘吗?”   左看右看, 都觉得奇怪,拿在手里掂了掂:“不是纯金的,顶多镏金罢子,也不值钱啊,老大留着这玩意干嘛?还搁床头上?”   她甚至怀疑这里壶里头有什么奇异的秘药或是药酒之类, 但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   姜雍容接过那只小壶,手指却不受控制地, 微微有些发颤。   风长天当初在皇宫用这酒壶, 乃是为了上朝时塞在袖子里偷喝方便。现在回到北疆, 他想怎么喝便怎么喝,这小小一壶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当然是用不上了。   一只用不上的、又不值钱的小酒壶,他为什么一直戴在身边?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深思,一深思, 一颗心便十分动荡。   这只小壶既然来自宫中,和北狄无关,和城中富户也无关,按说她不必管,可是鬼使神差,她把它带下了山。   原也没打算拿它做什么,就放在手边,时不时会拿出来把玩一下。   是到了有一次,她发觉自己对着它出神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觉出不对。   她在想他。   很想很想。   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想。   思念像是会发酵,一旦察觉了这一点,想见他的念头便在胸中汹涌澎湃,止都止不住。   她做了一件蠢事——往小壶里灌满了酒,然后,悄悄地尝了一口。   酒气入喉,滚进腹中,像是有一团火在肺腑中燃烧,驱散了北疆厚重无边的寒冷。   身上开始发烫,而小壶冰冷,刚好可以拿来冰一冰她发烫的脸颊。   她就这么每一小口,一小口,浅尝辄止,没有让自己醉到失态,又比清醒时多几分微醺。   是喝了酒之后,她才明白风长天为什么那么喜欢酒。酒真好,好像能带着人的魂魄前往另一个世界,飘飘荡荡,世界在远离,心离自己想见的人越来越近。   如果鲁嬷嬷在这里,一定会目瞪口呆,她就这么一口一口练出了酒量,从前一滴烈酒也不沾的姜雍容,变成了不喝上一口烈酒便睡不着觉的女酒鬼。   “大概是在北疆待久了,入乡随俗吧。”两个多月的思念,两个多月的牵肠挂肚,说出口好像有些矫情,更何况姜雍容向来不习惯披露自己心中的感情,于是口里只是随意道,“不知不觉便会喝了。”   风长天沉痛扼腕,这下想看喝醉的雍容可越来越难了。   不过他是不会放弃的,想了想,“既然都会喝了,那,再来一杯?”   他就不信灌不醉她!   “别闹。”姜雍容道,“你的要事问完了,我还有正经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云川赛马会不久就要开始了,你知道吧?”   北疆遍地是草原,孩子们会走路就会骑马,每年的七月都会有举行赛马会,这是整个北疆的节日,所有的马术高手会在七月前齐聚云川,等待赛马会的到来。   “知道。”风长天道,“兄弟们这一天都过节似的。”   “天虎山的人也能赛马?”   “自然,赛马会不管出身,只以马术论高低,就算是北狄人来了,只要他们想赛,北疆的汉子们一样会跟他们比。”   姜雍容点点头:“很好。”又问,“你赛过没有?”   风长天“哧”地一笑:“爷跑起来,十匹马都追不上,跟他们赛,那是欺负他们。”   姜雍容道:“今年你最好赛一赛。不仅要赛,还要赢过所有人,赢得越多越好。”   风长天不解:“为什么?”   要赢他们太简单了,太简单的事情,风长天懒得去做。   “不管是我在云川城还东西办粥厂,还是阿郎四处带戏班唱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宣扬天虎山的强大与正义,简而言之,便是收买人心。”姜雍容道,“赛马会的影响力巨大,天虎山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们要让整个北疆的人知道你风老大是个顶天地立的汉子,你在赛马会上夺魁,所有男子都会敬佩你,所有女子都会仰慕你。”   风长天原本老大的不愿意,但姜雍容的最后一句打动了他,他一笑:“那你呢?”   姜雍容:“什么?”   风长天眼角带笑,眸子深深:“所有女子都仰慕我……你仰不仰慕?”   “我仰慕强者。”姜雍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谁最强,我仰慕谁。”   “那你选对人了。”风长天俯下头,轻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在镜中望着她的眼睛,“我永远都是最强的。”   ——但一亲就完蛋。   姜雍容在心里补充。   风长天显然看懂了她眼中那一点戏谑,不由低骂了一句:“等我找到姓萤的牛鼻子,非拆了他一身老骨头不可!”   萤道长萍踪浪迹,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候连首也见不着。姜雍容道:“道长是世外高人,你既然练了这门功夫,自然要照他说的做。以后我这里,你最好还是少来。”   风长天想也不想:“不可能。”   姜雍容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怕一个把持不住,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尤其是大战在即,万一有个闪失……”   “我不怕。”风长天说着,从后面抱住她,脸搁在她肩上,哭丧着脸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得逞。”   姜雍容:“……”   明知不能得逞还在这里搂搂抱抱,真的是嫌命长么?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姜雍容下逐客令。   风长天动都没动一下,赖在她肩上道:“天黑路滑,回山上太远了,我没了内功,走夜路很危险的。”   姜雍容:“……”   那你还亲!   “还有,没有内功我连城墙都翻不出去,就算是想回也回不了啊。而且万一碰上个老虎啊豺狼啊,万一尸骨无存了怎么办?”   姜雍容:“……”   刚才是谁说永远是最强的来着?   最后只得让韩妈把客房收拾了出来,让风长天住下。   风长天坐在客房的床榻上,十分惆怅。   谁来告诉他,这么小的宅子,住了这么多人,怎么还能有一间客房多出来呢?   *   第二天一清早,风长天是被吵醒的。   长途跋涉两个多月,好不容易睡个囫囵觉,天刚亮就有魔音穿脑,他拿被子盖住脑袋 都挡不住。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像是有一万只鸭子围着他叫唤。   他忍无可忍地爬起来,发现这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声音,比大臣们在早朝上的奏对还要讨厌。   ——读书声!   他一脸发青,姜雍容的宅子旁边竟然有个私塾!   不过没关系,爷会让他们换个地方读书的。   风长天一撸袖子,准备去搞定这碟小菜。   结果循声而至,发现声音不在隔壁,而是来自宅院的厅堂上。   昨晚他径直入的后院,没瞧见厅堂上已经摆上了十几张小书桌,十来个孩子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大声诵读。   个别分神的瞧见了风长天。也不知是认得他,还是为他这一身杀气腾腾所摄,嘴里登时没了声音。   “有事?”   厅上的大书桌之后,一人抬起头,衣裳简素,发式简单,面容清艳绝美不容人逼视,正是姜雍容。   风长天忍不住看了看天色,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我大概是还没睡醒哈哈哈……”风长天喃喃道,“我居然梦到了雍容你当夫子教书哈哈哈……”   “风风爷你不是做梦,姜先生本来就是我们夫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孩子堆中传来,居然还颇有几分熟悉,一看,是元元。   风长天一呆:“……怎么回事?”   “你昨晚来时没看到灯笼么?”姜雍容道,“这里是天虎私塾,不管是城内城外,凡是无力延师又想进学的孩子,皆可以在这里入学。”   天虎私塾,不单不收束脩,还免费发放笔墨纸砚,还包一餐午饭。   单是从这一项,天虎私塾便爆满,老母亲们不指望孩子能学多少本事,有人能帮忙看一天孩子还管饭,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开始人们还担心这是天虎山沙匪掳小孩上山吃小孩心肝的新法子,问津者寥寥无几。是韩妈和李妈先把自家的孙子和外孙接了来——她们的想法更简单,读不读书不要紧,自己一面挣工钱,一面还能带孙子,多么划算!   是到姜雍容开始教孩子们读书,两人才知道这私塾是正正经经的能让孩子学本事,也是真的不收钱,饭食都是韩妈和李妈自己做,姜雍容给的菜钱又丰厚,孩子们的午饭吃得跟过年似的。   这才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云川城都知道了。   “是不是吵着你了?”姜雍容道,“不如你先回山上吧,我们要上书了。”   风长天真觉得自己没睡醒,雍容这是为一群陌生的小崽子们撵他走?   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才起,就听外面的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一个妇人在外面扯着喉咙道:“开门!怎么不开门?姓姜的,你出来让街坊邻居们评评理,让我们来念书的时候,说的千好万好,我们来了,却把我们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这哪里是私塾,分明是匪窝!” 第77章 . 闹事 不忍了?   院门外, 一名三十来岁的胖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男孩鼻青脸肿,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身后。   街上人来人往, 渐渐有不少人来看热闹。   那胖妇人见来了人,声音越发洪亮:“街坊们, 快来瞧瞧,就这坑人的私塾, 你们也敢把孩子送进去!这天虎私塾是什么人开的?是天虎山的人!天虎山是干什么的?天杀的沙匪啊!瞧瞧, 瞧瞧, 我家孩子才上了两天学,就给折磨得不成人样!”   胖妇人说着,把孩子推出来, 扳起孩子的脸,展示给路人们看。   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底下还带着鼻血,确实是惨不忍睹。   路人们忍不住指指点点。   “这怎么行?”   “不是说天虎山改邪归正了吗?怎么还能干这样的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作恶多端这么些年, 哪能说改就改的?”   “真是狠心哟, 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风长天那个大魔头手下,那都不是人呐!”   声音透过院后传进来, 风长天第一个忍不住, 已经准备掳袖子, 姜雍容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这还能等?!”风长天怒, “天虎山上上下下,什么时候揍过小孩子?!那女的完全是胡说八道!”   姜雍容道:“再等等。”   孩子们照旧在厅上读书,叶慎等人随侍在她的身后, 脸上虽然也有怒色,但她不下令,他们便不会乱来。   外面有人劝那胖妇人:“嫂子,你快回去吧,别在这里横,既然是天虎山的人,哪里有好说话的?别弄出大事来,后悔莫及。”   那胖妇人抬头挺胸道:“我怕什么?!云川城是有官府的地方,他天虎山再怎么一手遮天,也不能欺凌弱小!”   旁人道:“哎哟嫂子,连督护大人都给欺凌了去,你算老几哟,还是快回去吧。”   胖妇人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天下不能掉馅饼,便宜没好事。我原也是图省事,所以把孩子送过来,可结果你们都看到了,天虎山这样黑心肝的人哟,压根儿不拿孩子当人!我一家子吃亏倒霉没什么,我是怕街坊邻居们跟我一样上当受骗!家里有孩子送这里的,赶紧把人接回去,接晚了,我家孩子就是下场!那姓姜的是菩萨样貌,蛇蝎心肠,大家不要上了她的当!大家想想看,她要真是个好人,怎么会跟天虎山的沙匪混在一处呢?!”   这下风长天真的不能忍了。   他上前就要打开门,但姜雍容双臂一展,搂住了他的脖颈。   两只胳膊细软修长,并没有用半分力气,却织就了天底下最结实的牢笼,风长天给她搂住,脚下顿时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能动。   姜雍容吩咐叶慎:“去找个大夫来,唔,请周大夫吧。”   叶慎一点头,转身从后院出去。   胖妇人的话在人群里激起了层层共鸣,人们议论纷纷,跟着便有好几个人道:“走走走,咱们赶紧接孩子去,不能让孩子给他们糟践了。”   “咱们苦点累点算不得什么,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孩子?可不是为着省力让孩子遭罪。”   “天虎山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大家可别犯糊涂啊,怎么能把孩子往贼窝里送呢?”   风长天气得直咬牙:“雍容,这也要忍?”   姜雍容专心听外头说话,手略略用了点力气,将风长天的头颈扳下来一点,然后微微掂起脚尖,在风长天左脸上亲了一下。   风长天:“……”   啊,风轻,云淡,天高远,空气中满是芬芳,厅上传来的读书声都像是乐声般悦耳了。   外头也有人道:“话也不能说死,你看天虎山天天的施粥,原先抢的东西也都发还给人家,圣人说得好,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就好。”   “是呀,那位姜姑娘不一样,着实是人美心善有学识的,我邻居家的孩儿就放在里头念书,念得好,吃得也好,小脸都圆了。”   胖妇人立即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做什么的?你邻居是谁?孩子叫什么?!”   那人是个身量有些单薄的矮小男子,被她疾言厉色一喝,不由退了半步:“做、做什么?”   “你这么帮着天虎山的人说话,莫不是和他们一伙的?!”胖妇人道,“大家伙儿看好了,天虎山这些日子做些虚情假义的好事,不知派了多少人混进城里,天天地替他们说好话,替他们骗人!说,你是不是天虎山派来的骗子?”   矮小男子道:“什么骗子不骗子,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胖妇人道: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怎么不敢说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人群里有几人跟着起哄道:“就是,若不是做贼心虚,有什么好瞒的?”   人越聚越多,小巷都快堵实了,矮小男子转头看了一圈,人群里没有一个帮腔的,也有点自悔莽撞。   毕竟天虎山恶名昭著,虽然近来有所好转,但大伙儿也都是将信将疑,不知道天虎山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此时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贸然替天虎山说话,又值群情激愤之时,不异于给自己惹火上身,他又后退了一步:“那个……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我还有事呢,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   他一面说,一面就走。   人群里走出两个高头大汉,挡住他的去路,“天虎山的走狗,还想走吗?”   矮小男子一惊:“你、你们想干什么?”   院门内,姜雍容收回手,向风长天道:“可以动了。”   风长天颇为遗憾:“不忍了?”   “替我们出头的人,不能受委屈。”姜雍容道,“看你的了,风爷。”   院门外,左边那大汉道:“天虎山原先在城外打劫,咱们也管不着,现在他干脆到城内来虐打孩童,咱们都是北疆汉子,能忍吗?”   人群中不少人叫道:“不能忍!”   “咱们要给天虎山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不是城外那些乡巴佬,不是好欺负的!”那大汉说着,双手一挥,“是汉子的,跟我进去把这害人的私塾砸了,把里面的孩子救出来!”   “对,救孩子,不能让孩子们遭我家孩子的罪!”胖妇人搂着孩子,高声道。   “大伙上啊,救救孩子!”   人群里激动起来,高喊着,在那两名大汉的带领下,冲向院门。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砸门,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大汉们高高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   所有人都僵住。   方才还群情奋勇的小巷,声音仿佛被刀斩断了似的,一片死寂。   “谁想砸爷的门?”   风长天走出来。   他走一步,大汉和人群便后退一步。   “从来只有爷砸别人的门,还真没别人砸爷的门,稀奇。”他看了看左边那个方才嚷嚷得最大声的大汉,“来,砸一个给爷瞧瞧。”   大汉没有动。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淌过腮边,有几分像流泪。   大家都知道,风长天已经好一阵没在云川城活动了,有消息说他根本不在北疆。   他妈的到底是谁给的消息?!   风长天偏过头,望向那胖妇人和她的孩子:“你孩子是谁揍的?”   胖妇人声音发颤,强自镇定:“就、就是你们揍的。”   风长天点点头,“哦”了一声,猛然发力,一脚踹向那名大汉。   大汉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向后跌去,在人群里压倒了一片。   人群慌了,顿时“哇啊啊”惊呼着准备做作鸟兽散,风长天一声大喝:“谁敢跑,我拧断他的腿!”   这威胁十分有效,所有人都站住了,一动不敢动。   风长天心中是有点遗憾的。   要是内功还在,他这一脚能把大汉直接踹飞出小巷,在大街上还能压倒一片人,那才叫壮观。   “看到了么?”风长天向胖妇人道,“我们揍人,一般是这么个揍法。如果你孩子是我们揍的,你觉得他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么?”   胖妇人看看地上口吐鲜血晕死过去的大汉,再看看风长天,牙齿抖得咯咯响:“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你、你们天虎山欺、欺、欺负人……”   “这位大嫂,此言差矣。”   姜雍容缓步踏出院门,她的声音和缓,神情平静,目光柔和,出来时望了所有人一眼,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眼神都望到了自己身上。   “诸位,这位大嫂是北街磨坊刘家的,夫家姓刘,娘家姓金,这孩子叫刘子义,三天前送到我的私塾,不过三天来并未好生读书,不是欺凌同窗,便是偷拿私塾中的文具,因此顽劣,被我赶出私塾,令其反省思过,已经于昨日中午回家了。”   胖妇人尖叫道:“你敢说你没打他?你是不是打了他?”跟着推孩子,“说,是不是她打了你?!是不是他们打了你?!”   姜雍容道:“我确实打了他……”   一语未了,胖妇人尖声叫了起来:“她承认了!她承认了!她承认了——”   最后一个字被掐在了喉咙里。   风长天一把捏住了她的咽喉,她的脸憋的紫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78章 . 灭口 不就是激起众怒么,谁不会呢?……   “你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男孩子扑到风长天身上, 拳打脚踢。   孩子的拳脚自然伤不了风长天,但这么着也怪烦的,凤长天忍住了一脚将之踹开的冲动, 一手把这刘子义拎了起来,“你再闹, 再闹爷连你一块儿捏死信不信?”   “风爷,不要吓他。你虽是玩笑话, 孩子会当真的。”姜雍容抬高一点音量, 提醒风长天莫忘了他们是来收买人心的。   莫说当场搞出两条人命, 就是让这对母子受点伤,坐实了天虎山的凶名,那她这些天所做的一切可就白忙了。   风长天松开手。   胖妇人捂着胸膛狂咳不已, 刘子义扑到母亲身上:“娘,娘你还好吗?”   胖妇人用力推搡他:“你是死人呐!人家打了你,你还不知道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她还敢再打你?”   姜雍容望着刘子义:“子义,你说, 我打了你哪里?”   刘子义瑟缩一下, 但胖妇人又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得一个踉跄, 他的脸涨得通红, 眼中满是恼恨, 大声道:“就是你打的!你打我的脸,打我的头!把我鼻子打得流血!你们天虎山的人好狠心, 不是人!”   “臭小子胡说八道!”风长天大怒,姜雍容拉住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风长天怒道:“难道就由着他这么污蔑你?!”   胖妇人道:“什么污蔑?就是她打的!有本事跟我们见官去验伤!打了人还不认, 天虎山的人不要脸!”   风长天胸膛里的火星直迸,真想一只手捏死这臭婆娘。但姜雍容的神情却没有半点波动,始终平静如初,她温和地看着刘子义:“好,既然你说是我把你打成这样,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打的你?”   “自然是昨天中午!”胖妇人道,“昨儿个一回家,我儿子就这样了!”   姜雍容:“那为何昨日不来闹,要等到今日?”   “昨日……昨日铺子里忙,今日才有空,这不一大早就来了么?再说昨日我以为我儿子的伤不算严重,可是大家看看,我儿子从昨天到今天,鼻子里一直流血不止,这还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呢啊!”   胖妇人说着,就在巷子里捶地大哭起来。   人们饶是慑于风长天的淫威不敢公然指责,但彼此都交换着视线,望向姜雍容时充满谴责。   姜雍容泰然自若,安之若素,只问那孩子:“子义,你也这么说么?”   她的神情太平和了,眸子深处一直带着一丝鼓励,温暖而又坚定,刘子义望着她的眼睛,迟疑地:“我……”   “那还用说么?!”胖妇人打断他的话头,“一个孩子懂什么?被大人欺负了,除了回家哭,还能做什么?我是他娘,我不为他做主,谁为他做主?!今儿我就是要大家看看你们天虎山假仁假义的真面目!什么施粥,什么办学,全都是骗人!沙匪就是沙匪,一辈子都改不了!”   风长天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他要掐死这个胖女人!   姜雍容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再等等。”   风长天咬牙道:“还等什么?”   巷口的人群一阵骚动。   话说百姓们最爱凑的就是热闹,大街上的人只见这条小巷挤得水泄不通,有事没事都想凑过来看个究竟,里三层外三层地,连街头都堵上了。   越是堵,越是口耳相传:“天虎山的沙匪打人了,那对母子来找他们算账呢。”   沙匪打人在云川城可算不得什么新闻,但有人敢找沙匪算账,那可是稀罕中的稀罕,必须来看一看。   这样一来,外层起了骚动的时候,里面还不曾察觉,等这动静波及到圈内,外头那人已经快要走到跟前来了。   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由一名弟子扶着,颤巍巍地走过来。   每一个人几乎都自发给他让路,口中恭敬道:“周大夫。”   周大夫是云川城里资格最老的大夫,也是心地最好的大夫,谁家得了急病,又付不上诊金,周大夫往往只是拈着胡子一笑:“罢了,年下杀了牛羊,莫忘了给我老人家端一碗新鲜下水来,就是了。”   整个云川城,谁小时候没有在周大夫那里扎过针,谁又没在半夜抱着孩子急急叩开周大夫的门?   便是胖妇人见到周大夫,也收敛了几分,唤了一声。   周大夫点点头,看了看刘子义:“病患莫非就是这孩子?”   “正是。”姜雍容道,“劳烦周大夫给这孩子看一看伤势。”   周大夫便要来给刘子义搭脉,胖妇人一手把刘子义往身后带,勉强笑道:“不必了,我们的伤势我们自己知道得很……”   “既然知道,怎么不早些给他上点药?”周大夫抬手便捏住了刘子义的下巴,按了按刘子义额头上的红肿,刘子义生疼,咝咝直吸冷气。   周大夫招了招手,弟子打开医箱,周大夫取出一只药瓶,并几颗龙眼大的丸药,递给胖妇人:“这瓶子里治跌打损伤,早晚给他外敷,这几颗睡前一日服一粒,治他的惊忧梦迷之症。先吃上几日,若能睡得好便算是好了,若不能,你再带他来找我。”   胖妇人握着丸药有点意外:“什么惊忧梦迷之症?”   “你是他娘,难道你不知道他夜夜睡不好觉?”周大夫道,“当爹娘的,就算有什么不顺心,也别拿孩子撒气,少打骂孩子。孩子受了气,要么是欺负更小的孩子出气,要么就是憋在心里,吃不好睡不好,久而久之脾性暴躁,难以自制,你们为人父母,可莫要毁了他啊。”   胖妇人干笑道:“周大夫说笑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儿,疼都来不及,哪里会打骂?”   姜雍容问道:“请问周大夫,这孩子身上的伤痕看起来有多久了?照您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胖妇人忙不迭道:“这还用说么——”   “住口。”   姜雍容一直温和优雅,这三个字却是说得格外森冷,那眼神仿佛是从极高极冷处望来,不带一丝人气儿。   比起风长天的武力威慑,这样的神情似乎尤显得可怖。   胖妇人一直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给这眼神一望,当场像是被冻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大夫仔细端详一下:“鼻子里的伤口将将愈合,额上的红肿也是刚起来,瘀血尚未晕开,受伤应是这两个时辰的事。”   姜雍容问:“有没有可能是昨日中午受的伤?”   周大夫笑了:“鼻血才刚刚止住,分明是今日早晨的事,怎么能和昨日有关系?”   此言一出,人群大哗,原先替姜雍容说话的矮小男子道:“好啊,你这婆娘是来讹人的!”   胖妇人咬牙道:“周大夫,你莫不是被人蒙蔽了?我这孩儿确实是昨日中午受的伤。”   “你这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周大夫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我记得,他五岁的时候险险被你把眼睛都打瞎了,怎么现在还不收手?反而变本加厉?他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我……我没打他,是天虎山的人打的,周大夫,你可不能不分是非黑白,站在天虎山那一边!”   周大夫眉头一皱:“我今年八十了,行医六十载,只治病,不问是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无半句虚言!”   这话掷地有声,人们纷纷点头。氵包氵末   姜雍容淡淡道:“金氏,你污蔑我天虎山也就罢了,怎么能污蔑到周大夫头上?周大夫悬壶济世,心怀大善,岂容你这般血口喷人?”   不就是激起众怒么,谁不会呢?   果然,方才被金氏等人激起来的民愤登时朝向了金氏,纷纷指责她心思歹毒,人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竟然连自己孩子都能打成这样,还想栽赃给天虎山。   又有人道,姜夫子人美心善,本来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恶事,大家都是给这金氏骗了,错怪了好人。   大家又纷纷感谢周大夫仗义执言,要不是周大夫,大家就要冤枉好人了。   最后再得出一个结论,看来天虎山改邪归正,果然是真的,不然照往常天虎山的作风,哪有这对母子蹦跶的余地,风爷一只手就将这两人捏蚂蚁似的捏死了。   胖妇人宛如过街老鼠,整个人缩成一团,一手紧紧抓着刘子义,一面道:“她明明承认了,她承认自己打了我孩子!”   姜雍容走过去,拉住刘子义的手,将他从胖妇人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胖妇人尖叫:“你要干——”   一语未了,姜雍容反手一记耳光,甩在胖妇人脸上。   胖妇人捂着脸,顿了顿,瞬间就疯了似的扑向姜雍容。   姜雍容根本没有管她,打完便转身,因为有风长天在。   风长天出手,像拎鸡崽似的把胖妇人拎到人群里。   人们指着胖妇人的鼻子大骂,从小巷到大街,人群挤了一重又一重,哪怕是一人吐一个唾沫,也能把胖妇人淹死了。   姜雍容俯下身,眼睛望着刘子义的眼睛:“子义,你上过我的私塾,我便当你是我的学生。让你回家只是思过,并非是不要你了。今日我便再教你一件事:父母所做的并不一定是对的,父母也会做错事,当他们做错的事情,你不能和他们一道错,而应该站在正途,将他们拉回来。”   刘子义看看姜雍容,又看看母亲,脸上浮现又急切又为难的神色,渐渐趋于狂躁。   姜雍容想起刘子义在私塾里大闹的时候,脸上便是这样的神情。   她只是觉得这孩子可能不适合进学,却没有想过,每个孩子身上的缺点都是有原因的。   她开设私塾,只想替孩子们启蒙读书,却没有想过,教书育人,身为夫子,教书她做到了,育人却没有。   风长天看得出刘子义这双眼睛中的愤怒,有些愤怒来自于仇恨,有些愤怒却来自于无能为力。   虽然只是个孩子,可一旦撒起疯来,只怕会伤到雍容。   但如今他已经很了解姜雍容的行事,此时要把她拉开,那是万万不行的,他只有站在她的身边,替她挡住任何意外的伤害。   “子义,父母打你,不是你的错,而是父母的错。他们不配为人父母。”姜雍容握住刘子义的双肩,“你将来长大,是要成为你父母这样不惜伤害孩子为自己谋利的大人,还是想要成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大人?都在你这一念之间。”   她的神情郑重而温和,不像是面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倒像是面对一个同龄的大人。   刘子义看着她,眼中的愤怒一点一点消散,整个人像是被软化了,他低下了头,伸出了左手,“夫子打的是我的手心,拿戒尺打了三下。”   人们纷纷点头,夫子教训不听话的学生,打手心那纯然是天经地义的。   胖妇人尖声道:“你这个孽障,在家里我是怎么教你的——”   她的话没说完,叶慎忽然拔出刀,蹿到她的面前,她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已经到了喉头,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叶慎的刀面挡住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跌落在地上,是一支细小的飞刀。   胖妇人盯着那支飞刀,眼珠子都快滚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是有人想要杀了她,灭口。 第79章 . 扶乩 风爷告状   人们也看到了那把飞刀, 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   “杀人啦!”   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声,人人受惊,纷纷拔腿就跑。   叶慎等人一闪身, 分别在人群中拦下了几名大汉,正是之前在人群里出声应和胖妇人、又准备带着人们上前砸门的那几个。   那几个人正要还手, 奈何在叶慎等人面前还嫩了些,三两下就被捆成了粽子, 叶慎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三把飞刀, 同地上那把一模一样。   “诸位, 凶徒已经找到了!”姜雍容高声道,“云川城是北疆首府,有督护大人坐镇, 没有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伤人!天虎山改邪归正,守法遵纪,不能私下处置这些凶徒,劳烦诸位给天虎山做个见证,我们要将这些凶徒押去督护府, 请督护大人为我们做主!”   风长天一呆。   啥?沙匪要上衙门请杨猪头做主????   他低声道:“把人交给我, 不过两个时辰,我什么都能从他们嘴里撬出来, 何必上衙门浪费时间?”   特别是那金氏, 又咋呼话又多, 且还险些被灭口,一问定然什么都招了。   姜雍容微微一笑, 偏头在他耳边道:“机会难得,这衙门还非上不可。”   温热的气息拂在风长天耳边,清雅的香气钻进风长天的鼻尖……啊, 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雍容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呗!   不说风长天,百姓们更是像集体被雷劈过一般,通通呆住。   好些年前,“天虎山”三个字经常出现在衙门的被告席上,那时候大家对天虎山的穷凶极恶还没有全面的认识,被天虎山欺负了,还指望督护府能还他们一个公道,所以谁家被揍了、被抢了、被讹了,纷纷都要去击鼓告状。   然后等待他们的就是状纸被遥遥无期地积压,因为谁也没有本事把天虎山的人抓来问罪。   好不容易盼着官府出兵剿匪,结果兵们反而给匪剿了。   从那以后大家就把天虎山当作一种天灾。   天灾来了,人能有什么法子呢?   而现在,天虎山居然要去衙门告状??!!   爷爷啊,这是什么千古奇景,居然让他们给赶上了!   当即人人都呼朋唤友,沿路奔走相奔:“风爷要去打官司啦!!!!”   许多年后,当时的人们已经老去,依然津津有味地跟后辈说起那一幕的情形——   风长天和姜雍容并肩走在最前面,他们的随从押着那几名大汉和那胖妇人金氏,身后则是长长的队伍,形成了一条巨大的洪流。   无数的人群从大街小巷中出来,汇入这洪流之中,人们纷纷发誓,当天云川城中万人空巷,但凡是能喘气走得动的,全跟着风长天和姜雍容的身后,来到了督护府的衙门前。   衙门审案子,照例是可以在门外头旁观的,个别有功名在身的或是有名望者如周大夫,则可以上堂旁听。   一时间,不单是门外全是乌泱乌泱的人头,连衙门内都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能坐的全坐满了,没座儿的站着也要旁听。   杨天广身为督护,乃是北疆土皇帝,审案子这种事自然是有云川城的知府来做,但风长天指名道:“让杨天广出来!”   知府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滚下来,“风长天”三个字是北疆所有官员和富户心头的噩梦,无数次风长天就是这样闯进衙门,搜刮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长期被风长天的淫威所慑,知府连个“不”字也说不出来,赶紧去把杨天广请了出来。   杨天广也不想来。但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不来,哪怕是上天入地,风长天也有办法把他拎出来。   杨天广一出来,云川城上上下下的属官基本都出来了。   大家的表情很一致,集体如丧考妣,脸色一个比一个惨淡。   显然人人都觉得,这次只不过是风长天换了一个打劫的新款式。   姜雍容看着这群朝廷命官,第一次觉得风长天当皇帝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然能将北疆搅得这么鸡犬不宁,朝廷非派人来剿灭不可。   再就是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警觉——战斗无处不在,并非要真刀真枪见血才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风长天的化鲲神功有破绽,一旦失去风长天的震慑力,这出戏便唱不下去了。   “那个,咳,风爷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谓何来?”杨天广清了清嗓子,道。   “看不出来么?”风长天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爷是来告状的。”   姜雍容:“……”   不管衙门内外,所有人的心声应该都跟她是一样的:真看不出来。   “督护大人。”她上前一步,施了一礼,“这几人在我天虎私塾前带头闹事,其中还有人意图杀人灭口。这是凶器。”   说着,叶慎呈上那把飞刀。   凶器在众官员面前一一过了目,最终被送到杨天广案前。   杨天广咳了一声:“兹事体大,来人,先将人犯收押,本督一定详加审讯。”   “别,就在这儿审。”风长天道。   他已经看见金氏一见飞刀就浑身打颤,望向那几名大汉的目光充满怨毒,因此向金氏道:“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你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说得越清楚,你便越是能将功折罪,懂不懂?”   金氏哪有不懂的?立即道:“诸位大人,昨天我那孩子从私塾回来,我们见他不争气,便就教训了他一下子。不知是被什么人看到了,当天夜里,这几人就带着银子来找我们,让我们在天虎私塾前演一出戏。说只要能坏了天虎山的名声,就能让我们大大发一笔财。我们一时起了贪念,听了他们的话去污陷天虎私塾……”   她说到这里,门内门外的旁听者俱是连连摇头,门外有爆脾气的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想要杀我灭口!”金氏道,“老爷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审一审这些王八蛋,光天化日,他们竟敢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我们一家子都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他们偏偏要拿着银子来引诱我们做坏事,我们也是上了他们的当啊!一切都怪他们!”   “果然如此么?”杨天广问。   那几名大汉被捆得结结实实,直挺挺跪在堂下,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既不反驳,那便是默认了。”杨天广将惊堂木一拍,“尔等居心险恶,杀人未遂,罪大恶极,本督判尔等流放之刑,即刻执行。”   流放乃是重刑,这一判决可谓是大快人心,人们纷纷叫好。   姜雍容道:“大人不审一审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么?”   杨天广道:“以天虎山的行事,仇家遍地,他们自然是针对天虎山,还有什么人指使?”   “当然有。”姜雍容望着杨天广,“我善扶乩,就算他们不开口,我也有法子问出答案。”   人们的意见立时分成了两派,一派人觉得扶乩之事属于怪力乱神,不足取信——以杨天广为首的官员们正是持这一派。   另一派则是百姓们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纷纷嚷着让姜夫子扶乩问案。   风长天心生好奇,问姜雍容:“你还会扶乩?”   姜雍容点头:“颇为精通。”   风长天喃喃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最终一拍板:“爷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对付爷,来,扶乩!”   人们立即送上一块盛满细沙的木盘,上方悬着一支木笔。姜雍容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辞,手扶到笔上,木禾颤抖着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大字。   ——北狄!   这两个字迅速传遍衙门内外,人们一时群情奋勇,都道:“好哇,原来是北狄狗干的好事!”   “这几个人竟然是北狄人的奸细!”   杨天广看了看沙盘,点点头:“虽有神明指引,但公堂之上,讲究的是人证物证,亲口认罪。来人,将人犯拉下去各打五十打大板,打到他们招供为止。”   那几名大汉很快便招供了,供纸上的墨色未干,印着鲜红的指印。上面写着这几人受了北狄人的财帛金银,要替北狄人除去风长天,所以才会在天虎私塾闹事。   “诸位请看,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杨天广和颜悦色地道,“我北疆百姓众志成城,没有让北狄人的阴谋得逞,实乃北疆之幸,大央之幸。”   “天呐,真是北狄!”   人们交头接耳,震惊不已。   姜雍容道:“天虎山一直在替北疆驱除北狄人,北狄人恨天虎山入骨,我曾经听北狄人说过,他们最害怕的就天虎山的风爷。现在风爷要为国除敌寇,不惜贴上身家性命,正在招兵买马,一旦大军出征,自然能扫平北狄。北狄人定然是闻风丧胆,所以才出此阴险下策,意欲抹黑天虎山,让北疆自断臂膀,弃用风爷!”   “北狄狗用心险恶,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内外百姓振臂高呼:   “追随风爷,驱逐北狄!” 第80章 . 君道 恭喜你,风长天。   天虎山风长天是整座云川城共同的噩梦, 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名字会有被人们这样欢呼。   仿佛是在片刻之间,风长天就从北疆的大魔头变成了北疆的顶梁柱。   风长天望向姜雍容。   她的眸子沉静, 神情平和,既没有兴奋, 也没有喜悦,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再平常不过。   从懂事起, 风长天以为最大的力量都来自于武力,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 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平时像水一样柔和平静,必要时也能像水一样滔天灭地。   武功的力量也许可以同时制服十个人、几十个人, 但这股力量却能制服几千人、几万人。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牛。   他在心里给雍容竖了个大拇指。   金氏因帮着北狄人陷害忠良,杨天广判她收押,金氏痛哭流涕:“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北狄人,我要是知道, 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贪那几百两银子!我爹娘就是在死在北狄人手里, 我比谁都恨北狄人,风爷要是打北狄, 我就算给风爷当牛做马都愿意, 怎么能去诬陷天虎山呢?”   姜雍容道:“督护大人, 正所谓不知者不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金氏既有悔改之心,不如网开一面,让她在天虎私塾里打打杂, 替孩子们做些事。”   金氏万没想到姜雍容竟然为她求情,一时又是感动,又是羞愧:“风爷,姜姑娘,你们要打北狄,我给你们当伙夫好了。当时武将军还在的时候,我爹就是武将军的伙夫头!”   杨天广脸上有明显的不悦,谁都知道,杨天广向来以有武正明这种丧权辱国的败军之将为耻。   底下的知府便清了清嗓子,打起了官腔,只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法都得问罪,任谁也不能徇私,这金氏是非关不可。   “哦,那就关吧。”风长天很好说话,“到时候爷来劫个狱就是了。”   知府:“……”   众官员:“……”   大家都望向杨天广。   毕竟风长天的本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大牢里的守卫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说要劫,那可是真的会劫。   而他要是来了,到时候被放走的可不一定只是金氏一人啊!   大牢里还有好些重犯,万一只为着金氏,全被风长天放跑了什么办?   姜雍容道:“督护大人若定要依从国法,是不是要先给北狄行文,告诉他们,他们的奸细在我们手里,跟他们换人。”   北狄人北疆多方掳掠,有时掠财,有时掠人,门外百姓当中有亲人被掳去北狄为奴的不止一个两个,闻言纷纷附和。   “嗯,姜夫子言之有理。”杨天广点头,“此事本督自会处置。至于这金氏么,难得她有心悔改,那便准她将功折罪,戴罪立功。若她能为孩子们做点事,本督也十分乐见其成。   姜雍容道:“督护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我替孩子们谢过督护大人。”   案子审到这里,差不多便完结了。   只是百姓们群情奋勇,一时还舍不得离去,风长天和姜雍容出来的时候,百姓们围在在两人身边,一叠声问:“风爷,这兵还征么?”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打北狄,我不要安家费都成!”   “我不要饷银都成!”   “只要能把北狄人打跑,我干什么都行!”   阳光晴朗,说这话的皆是青壮年男子,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闪闪发光。   “这才是好兄弟!”风长天神情飞扬,大声道,“人爷还要!安家费和饷银全都不缺!只要跟着爷打北狄,爷包你们吃香喝辣,功成名就!”   “风爷威武!”   “风爷万岁!”   年轻人们大声欢呼。   风长天也跟着他们哈哈大笑,这一个瞬间,没有百姓和沙匪之分,他们都是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子,很快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姜雍容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们热切的眸光,看着他们义无反顾的神情,心底深处某一个角落,隐隐开始发烫。   少时读《荀子》君道篇,上面说,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亲己爱己,不可得也。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民不为己用,不为己死,而求兵之劲,城之固,不可得也。   她这两个多月来对百姓种种示好,收买人心,便是要为风长天爱民利民,她深知这个道理,也是照这个道理来做的。   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明白荀子为什么要君王爱民利民,因为民心如赤子,永远赤诚,永远纯粹,只要待它一点点好,它便会百倍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忽地,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笛笛,扛着糖葫芦的架子,在人群中东挤一下,西挤一下,蹿进蹿出。   但此时的人们显然没有心情买糖葫芦吃,并没有人理会她。   好一会儿,人群终于在风长天的吩咐下散去,风长天回头发现姜雍容还站在府衙的台阶上出神,不由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喂,回来啦!”   “恭喜你,风长天。”姜雍容看着他,轻声道:“民心所向,疾兵劲旅,坚城固池,指日可待。”   “这还不是多亏了你!”风长天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离开府衙,声音放低了一点,问,“扶乩这玩意儿是骗人的吧?”   “嗯。”   “那几个家伙根本不是北狄人吧?”风长天经常跟北狄人打交道,是不是北狄人,他用鼻子都闻得出来。   姜雍容没有否认:“嗯。”   “那他们到底是受谁的指使?到底是谁要寻我们天虎山的晦气?”   “你觉得呢?”   这是要考他的意思了。风长天摸了摸下巴:“今天那只猪头特别乖,你说是北狄,他就痛痛快快地审出了北狄;你说要拿那几个人去跟北狄换人,他就二话不说交出了金氏……唔,八成就是他干的,怕你当众深究,所以比孙子还听话。”   姜雍容微笑:“风爷英明。”   她这一笑明极艳极,在阳光下几乎令人眩目。   风长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宫里的雍容仿佛是一朵低垂的花,是到了这一刻,她才迎着阳光,真正开始绽放了。   对着阳光一瓣瓣打开花瓣,袒露出嫩黄花蕊,在微风中轻颤。   这下轮到姜雍容拿手在他面前一晃,把他呆直的视线晃回来。   风长天脸皮厚,而且这不能怪他,纯然是因为雍容太好看了。   他接着问:“可我前面招兵买马,他不来我麻烦,怎么这会儿我们天虎山又是种地,又是办私塾,他反而要来找麻烦?”   “因为之前再怎么招兵买马也招不到人。”姜雍容道,“而现在我收买人心的手段被他看穿了,他自然要插上一手,以免天虎山真成了气候。想想看,原来的天虎山已经让他头疼了,若是真的添上十万大军,你觉得他还坐得住吗?”   不过有件事情,姜雍容一直有点奇怪。   按说北疆出了风长天这样的悍匪,以州府之力剿之不下,早就上报朝廷,请兵部发兵镇压了。   而杨天广的做法却是对朝廷只字不提,任风长天坐大。一般会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官匪勾结。可杨天广简直被风长天欺负到头上了,只能单方面被敲诈勒索,这样也能忍?   “咦,方才还在这里的?”   “就是啊!”   “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喧闹声从身后传来,姜雍容和风长天回头,就见好几人回到了府衙门口,满地转圈,看样子都丢了什么东西。   风长天抬眼四下里看了看,目光锁定远处一道卖糖葫芦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睛:“是那个小贼。方才我就看见她了。”   “等等。”姜雍容道,“先别惊动她。”   两人远远跟在笛笛身后,笛笛十分警觉,不时便借着兜售糖葫芦之机四下张望。   为免被她发现,风长天在街边买了顶狼皮帽子戴上,帽沿压得低低的。姜雍容则挑了块羊毛方巾,包住头脸。   这两身打扮在北疆最常见不过,隔得又远,笛笛没发现,走出一段,忽然闪身进了一间废弃小屋。   半晌后,一个小个子出来,和风长天一样戴着低低的狼皮帽子,脸上挂着浓密的胡须,盖住了半张脸。   是换了装束的笛笛。   她颇有几分易容的天分,连走路的姿势都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附近的当铺。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跟到了当铺门外。风长天耳朵尖,听得笛笛当了一笔死契,当铺给了二十两银子。   他正打算进去来个人赃并获,姜雍容对他摇了摇头:“再看看。”   “还看什么?”风长天凑近她,低声道,“等她出来,银子上可没记号,那丫头定然是打死不认。”   雍容不会是想看在元元的份上放她一马吧?   说话间,笛笛已经出来了。   她的步伐神态都很像一名男子,但眸子里灵动的笑意活脱脱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摸着衣袋里的银子,回到那间废弃的宅子,不一时,又换回了本来的衣裳,扛着她的糖葫芦走出来了。   在巷口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异样,她往南街方向去。   “还跟么?”风知天问。   “嗯。”姜雍容点点头。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秘密。   而笛笛身上的秘密,好像特别多。 第81章 . 覆辙 爷从未见过如此英武的人物!……   傅静姝的宅子就在南街, 姜雍容原以为笛笛是去找傅静姝。   但是没有。   笛笛扛着她的糖葫芦,先去大铺子里买了点蜜饯吃食,化开了手里的银子。   然后走街蹿巷, 在每一条宅院的后门口精准地找到一些妇人或老人摆的摊子,有些是卖炸油饼之类的吃食, 有些是卖鞋袜之类的手工,还有些是卖自家院子里种的菜, 她不论多少, 照单全收。   手里的东西眼看拎不下了, 她又拐到另一家门口。   一名眼盲的老爷爷坐在门口编竹筐,她买了一只大箩筐,却悄悄往老爷爷身边放了一锭碎银子。   这么逛下来, 她身后的那只大箩筐很快装满了。   姜雍容想起自己在城外借宿那次,笛笛回来时也是背着这样的大箩筐,箩筐里也是满满的一堆吃食鞋袜,原来是这么来的。   笛笛背着一只大箩筐,又去买了两大袋热汽腾腾的包子, 再到米店, 让伙计扛了两袋米。   那伙计跟她好像挺熟,招呼她:“笛笛姑娘又给娃们送吃的了?”   笛笛道:“嗯, 今儿路过。”她的心情显然不错, 递了一根糖葫芦过去, “吃不吃?”   伙计接过糖葫芦,递过去五文钱。   笛笛收了钱, 嘻嘻笑:“承蒙惠顾。”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逼仄,路上坑坑洼洼, 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   到了最尽头一家,笛笛拍拍门:“小的们,来吃包子啦!”   门从里面打开,欢呼声也从门内溢出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笛笛和伙计,又是笑,又是跳,把两人迎了进去。   姜雍容和风长天跟到了门口,房门是拿几块大小不一的木板拼成的,缝大漏风,院内情形隐约可见,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是什么地方?”姜雍容问。   若是问官员富户之家,风长天是如数家珍,对于这一带却不大熟,“好像是个善堂。”   姜雍容疑惑:“张婶施粥,北街那处的善堂都是每日去领粥的,从来不知道南街也有善堂。”   “什么人?!”门内传出一声低喝,声音粗哑得像是满含沙砾,磨得人嗓子疼,简陃的院门被拉开,一张脸出现在姜雍容和风长天面前。   那一个瞬间,姜雍容险险后退,但克制住了,温声道:“敢问大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风长天则是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那人,一脸惊异:“啧啧啧,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生得像大爷你这般英武的人物。大爷高姓大名?”   院内的人:“……”   那是一名老人,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佝偻着,空荡荡的袖管和裤管随风飘荡,他缺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整个人就像一只畸形的骨架。   更为可怖的,是他脸上有几道深深的刀疤,血肉翻转,五官扭曲,不似人形。   无论多少次,无论任何人,不需要动用任何武力,便能让所有找到这里的人尖叫着退散。   像今天这两人的反应,老人也是第一次看到,竟顿了一下,然后恶狠狠道:“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滚开!”   “连声音都这么有英雄气慨!”风长天赞叹。   老人怒目而视,不知道风长天是拿他当消遣,还是单纯脑子不好使。   “天虎山在城中设有粥厂,每日皆会施粥,大爷若是方便,可以带孩子去领。若不是方便,我也可以让人送过来。”姜雍容声音柔和,“敢问大爷怎么称呼?”   “不需要!”老人恶声恶气地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笛笛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金伯,谁呀?”   “要饭的!”老人道。   门外,姜雍容和风长天互相望了一眼。   风长天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偏偏眼瞎。”   姜雍容:“……你是认真的么?”   “那当然。”风长天道,“爷英俊潇洒,你美貌无双,他竟然说我们是要饭的,还不够瞎么?”   “不是,我是指好皮囊那句。”   “嗯?这还用说吗?”风长天讶然,“除了这位,你难道还见过像如此与众不同的汉子么?”   “……”姜雍容沉默了。   怎么说呢?   风爷的品味确实是与众不同。   笛笛偷东西确然不对,但丢东西的人衣饰皆算中上,损失几两银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两人打算过放笛笛。   但就是他们准备转身离开之时,院门却忽然在身后打开,笛笛探出头来:“喏,这里有包子,你们——”   两人回头。   笛笛的声音顿住。   六目相望,笛笛呆愣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不一会儿,又猛地把门打开,走出来,将门带上,抱臂看着两人,冷冷问道:“你们跟踪我?”   她的个子比两人都矮,但气势居然不弱。   “说什么跟踪?我们是来抓贼的。”风长天道,“方才有人在府衙门口当众行窃,你知不知是谁?”   笛笛眼神闪烁一下,转眼又硬气道:“我又没去那边,我怎么知道?!”   风长天点点头:“哦,你没去府衙,那想必也没去废宅换衣裳扮男人,更没有去当铺咯?”   笛笛的脸白了白:“你——你还说没有跟踪我!”   “爷说了,爷是来抓贼的,你是那个贼么?”   笛笛的胸膛急剧起伏,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道:“你说我是贼,有什么证据么?你们天虎山现在不是装模作样要改邪归正么?还假惺惺说要去打北狄呢,可不能红口白牙污陷我一个女孩子!”   风长天看向姜雍容:“看,爷说什么来着?她指定是要赖账的。”   姜雍容道:“笛笛,天虎山改邪归正,整个云川城有目共睹,天虎山要打北狄,也是确有其事,你为什么不信?”   笛笛咬牙道:“当初就是天虎山泄漏军机,勾结北狄,害死了武将军,现在还说什么打北狄,我呸!你骗那些蠢货去吧,骗不了姑奶奶我!”   “什么?!”风长天皱眉,“什么泄漏军机,什么勾结北狄,你给爷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做的事,竟然还有脸来问我?!”笛笛怒视着他,眼中仿佛有刀子要冒出来,“武将军当年兵分三路,一路牵制北狄大军,两路左右包抄,定在天女山下合击,结果行军路线被你们出卖给了北狄人,所以武将军才会战败!”   她越说越怒,越说越恨,说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妈的这是谁在胡说八道?”风长天也怒了,“十年前爷为了练成神功,还在天南地北找深水大潭,武正明和北狄人开战的时候,爷根本就不在北疆!”   “你当然不肯承认!”笛笛尖声道,“你们天虎山坏事做尽,现在还要打着改邪归正的幌子骗人,你们不得好死!”   风长天脸色冷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春风吹化全城的冰雪,这只手上传来的温度也融化了他心中的怒意,他听到姜雍容道:“长天,别怪她。她是武正明的女儿,家破人亡,总需要找一个仇人,才能恨下去。”   姜雍容的声音温和而悲悯,笛笛和风长天都愣住了。   笛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不是元元跟你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接元元去上学没安好心,当初就不该让元元跟你进城!”   “笛笛,说话小心些。”姜雍容道,“若真是天虎山出卖了令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风爷面前么?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你,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笛笛怒视着风长天:“哼,这事整个云川城的人都知道,就看他有没有本事杀尽满城的人!”   “别人或许听说过,但一定是听听就过了,只有你当了真。”姜雍容道,“而且,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在乎令堂和元元的性命,还有这里面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死于十年前那场战乱,独自活在这世上已经十分辛苦,你还忍心看着他们因你而死吗?”   她说一句,笛笛的脸色就白一分:“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孤儿,根本不是战时遗孤……”   姜雍容温和地看着她:“也许再过上个两年,或者你多经历些事情,可以学会越是关心的事情,就越是不当一回事。但现在你太小了。我原本只是猜一猜,是你帮我肯定了答案。”   笛笛气结:“你!”   “那位大爷是令尊昔年麾下吧?”姜雍容叹息一声,“那一战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不要你在这里猫哭耗子!明明都是你们天虎山——”话已经到了嘴边,笛笛咬牙强行忍住,低声一字一字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笛笛,风爷根本用不着说谎,他也绝不会做那种事。”姜雍容道,“你若是一定要执意恨天虎山,反而会放过真正的仇人。”   笛笛顿住。她跟元元不同。元元从一出生就在城外的破房子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冷和饿,还有无尽的北狄人。   但父亲出事的时候笛笛已经六岁了,雕梁画栋的将军府,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她记得丝绸的柔软,记得糕点的香甜,记得被下人们捧在手心的温暖……越是记得,便越是恨。   恨天虎山夺走了她的父亲,恨天虎山毁了她的一切。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恨还有第二种可能。   “有件事,我原想同令堂商量,但此刻看来,先告诉你也好。”姜雍容望着她,“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就是当初那个出卖令尊的人。他能把大央的军队卖给北狄一次,就能再卖第二次,在真正开战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否则,这一次的北征,很有可能重蹈上次的覆辙。 第82章 . 可爱 什么玩意儿可爱?   “除了天虎山, 还有谁会做这种事?”笛笛咬牙问。   “笛笛,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 北狄人在城外掳掠,是谁一直在驱逐他们?是谁被他们视为眼中钉?”姜雍容道, “若是天虎山跟北狄人有勾结,那么和北狄人一起烧杀抢掠不是更痛快?反正他们早就背上了通敌的骂名。”   笛笛没有说话, 眼中有一丝犹豫。   姜雍容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走近笛笛, 柔声道:“真正的叛徒把骂名甩给了天虎山,此时不知藏身在何处逍遥。笛笛,你可愿意把令尊出事前后的经过告诉我?我们一起弄清当年的真相。你虽说是别人出卖了令尊, 以致令尊兵败。但在朝廷的公文里,令尊可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才招致自己败北,丧送了天女山以北大好河山。他一生战功懋著, 最后一战, 身败名裂,以罪臣之名含恨而终, 你难道不想还他一个清白?”   笛笛脸上有挣扎之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风长天“哧”了一下笑了。   笛笛恨了他这么多年, 对他的恶感已然成了习惯, 一看他这样,便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啊小丫头。”风长天抬头打量这狭小/逼仄的小巷, 这简陃粗糙的院门,“你们武家已经破落成这样,当年追随你们的人尸骨无存, 他们孩子连口中饱饭都吃不上,爷还能算计你什么?算计你箩筐还是算计你的糖葫芦?”   姜雍容:“……”   虽然这个理不糙,但这话实在太糙了。   她方才已经将笛笛说得有几分意动,再使点力气,便能从笛笛这里打听出当年真相,现在风长天来这么一下子,笛笛定然要生气。   果然,笛笛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死死瞪着风长天,像是恨不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   然而不等姜雍容挽回,笛笛忽然推开了院门:“进来吧。”   风长天丢给她一个“看我行叭”的眼神,施施然走了进去。   姜雍容:“……”   实在不是很懂你们北疆人。   里面是一所民宅,宅子已经很破旧了,墙面斑驳,院墙看上去摇摇欲坠,十来个孩子在屋里分吃包子,吃得满面笑容,十分开心。   那位大爷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布满刀疤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表神,但浑浊的眸子里隐约可见一点温暖的笑意。   但那点笑意在看到风长天和姜雍容两人进来之后立即消失无踪,变成浓浓的戒备之色,“小姐为什么要让外人进来?”   “这是金伯。当年我小,都是听我娘和金伯说的。”笛笛说着,“金伯,他们说出卖我爹的不是天虎山,而是另有其人,你把当年的事跟他们说说吧。”   “我不跟天虎山的匪徒说话!”金伯的脸本就十分可怕了,一翻脸更是吓人,他怒气冲冲挥舞着拐杖,“你们走,给我走!就是你们干的,你们想赖给旁人!要是再敢踏进这里一步,我就跟你们拼了!”   笛笛拉住他:“金伯,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点道理,再说告诉他们也不费多少事——”   “小姐!”金伯沉痛道,“你不知道人心险恶,世上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咱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不要相信任何人,谁也不要相信!”   “可是……”   笛笛还待再说,金伯厉声道,“小姐你忘了夫人的交代么?!还是一定要我把这条老命交代在这里,你才肯听我的话?!”   笛笛左右为难,十分烦躁,姜雍容看金伯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向笛笛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多打扰了。此事若有进展,我随时会知会你。还有,以后我会每天派人送吃的过来,你若是信得过,也可以把孩子们送到我那儿去。”   以笛笛的性情当然不可能一席话放心把孩子们交到她手里,姜雍容也不着急,和风长天告辞出来。   院门刚刚关上,风长天肚子就发出“咕”地一声响。   “饿了?”   “可不是?”风长天叹气,“刚刚看那群小的们吃包子,爷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一早就让风爷奔波辛苦,有劳了。”姜雍容微笑道,“风爷从北狄回来,我还没有为风爷接风,今儿我请客,是为风爷洗尘了。”   窄巷依然是窄巷,但因为有姜雍容说说笑笑,周围好像都觉得天宽地宽。风长天道:“好!地方我来挑!”   *   片刻后,姜雍容坐在了路边一家面摊上。   这里离城门不远,摊子也不大,摆了两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筷筒茶壶等物,桌面颇有点油腻,姜雍容以前从未在这样的地方吃过东西。   早饭已过,午饭尚未开始,摊子上一个客人也没有。   “老板娘,两碗羊肉面,一碗大一碗小,大的那碗多放羊肉多放面,再多放辣子!”   风长天熟门熟路,招呼完了之后,便去里头端了碟糖蒜来吃吃。   “我以为你要去吃烤羊肉。”姜雍容道。   “还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想带你来这家吃面了。”风长天道,“这位老板娘的面可是天下一绝,御膳房的都比不上。”   老板娘生得五大三粗,雪白的面团在她手里翻滚,不一时便变成了丝丝缕缕的面条。锅里烧着滚水,面条扔下去,另拿了两只碗配料。   她的动作也不见得有多快,但面、碗、作料……样样东西好像都全然听从她的心意,每一样都在她手里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两碗热汽腾腾的羊肉面很快便端上了桌。   “尝尝。”风长天把筷子递给姜雍容,“以前我们在城里办完了事,经常会来这家吃面。花仔最喜欢这家的糖蒜了,回回都要顺一碟子走,爷每次都要赔钱。”   所谓“办完了事”,自然就是指讹完富户们的钱。姜雍容有点意外:“竟然有人敢让你们赔钱?”   “嗐,你不知道,这老板娘有个外号叫‘铁西施’,不赔钱,再来就不做了。按我说,该改叫铁公鸡才是,爷来吃面,回回都要付双倍的钱,少了就不做,你说可恨不可恨?”   一面说,也顾不得烫,一面稀里呼噜,连肉带面下去小半碗,空了大半天的肚肠总算踏实了,然而一抬头就发现姜雍容看着他。   眼神很温柔很温柔,温柔中又带着几分慈祥,像是……老母亲看着自家的癞头儿子。   风长天:“……雍容?”   姜雍容:“很可爱。”   风长天左右看了看:“什么玩意儿可爱?”   “你。”   姜雍容看着他,轻声道。   风长天:“……”   我草雍容你不能随便乱撩知道吗?!   爷脸上发烫心跳加快筷子都有点握不稳了!   但风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岂能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你”字就腿软?他努力纠正道:“错了,爷这不是可爱,是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噗”,那边正在揉面的老板娘笑出了声。   风长天拍桌:“喂,偷听客人说话,小心爷不给钱啊!”   “我哪里有偷听!”老板娘气壮山河,“你那么大声,我还用听吗?”   “草,你不要嚣张,爷早晚灭了你这摊子!”   “哼,有本事你手里那碗就别吃!”   “爷点的爷凭什么不吃?!”   姜雍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深深地涌进眸子里。   就是,很可爱啊。   和天虎山的兄弟们威风八面地敲诈完富户,转眼就坐在这简陋的面摊上,乖乖被老板娘敲诈掉两倍的面钱,这样的风长天,好可爱。   看见可怕的丑陋残疾,不单没有嫌恶,反而真心实意觉得那是一种英雄气概,这样的风长天,好可爱。   被她搬空了整座天虎山,却毫不过问银钱的去向,甚至连花仔和老穆都放心交给了她,这样的风长天,真的好可爱。   还有那个执意跑到清凉殿腊梅树上练功的风长天,那个扮成侍卫陪太妃们打牌的风长天,那个讹了荣王五百万两的风长天,那个搬空了整座皇宫的风长天……都是那么、那么的可爱!   这一刻,街头人来人往,锅边热汽蒸腾,羊肉面散发着辛烈的香气,明亮的阳光自天际洒落,她的内心通透澄明,无比清晰地明白,跟着他来到北疆,是她此生所做的、最最正确的决定。   她站了起来。   手撑着桌面,俯身一点一点凑近风长天。   风长天正在跟老板娘唇枪舌战,待觉出不对回过头来,姜雍容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姜雍容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带着笑意,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低声道:“别动。”   风长天当然没有动。   别说姜雍容交代了,就算姜雍容不说,他也动不了。   姜雍容身上仿佛有某种仙术,一碰到他,就自动施展定身术。   他定定地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   然后就感觉到姜雍容身上清雅好闻的香气像水雾一样兜头笼罩住他,她的唇贴在他的嘴角,要命的温热湿柔之感传来,她的舌尖舔走了他嘴角的一点面渣。   “哐当”一声巨响,老板娘好像失手把那口锅砸地上了。   姜雍容直起身子,点点头:“唔,你说得不错,确实好吃。”   风长天:“!!!!!!!!!!!”   我草!   要疯了! 第83章 . 嫁你 雍容,你不对劲。   下一瞬, 风长天霍然起身,直接将姜雍容扛上了肩头,大步就走。   姜雍容:“!”   姜雍容:“风长天你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拜堂成亲!”风长天眼中全是光芒, 意气风发,“雍容你忘了么?我告诉过你的, 在我们北疆,看上的女人可以直接扛了就走!”   姜雍容还来不及说话, 老板娘就在后面唤了一声:“喂!”   紧跟着一样东西被扔了过来, 风长天抬手就接住了, 一看之下呆了呆,是他方才起身之际扔在桌上的银子。   有银子不要,这老板娘莫非疯了?   “今儿这顿面不要钱, 算是我给你们俩的随礼。”老板娘捡起地上的锅,重新开始烧水,“风爷,是男人今晚就入洞房吧!”   “嘿嘿,借你吉言!”   风长天乐呵呵扛着姜雍容就走, 走出一阵才反应过来, “等等,那女人以前一看我们就跟乌鸡眼似的, 今儿怎么这么好心?”   姜雍容轻笑了一下:“看来今天在衙门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云川城了, 要不了多久, 整个北疆都会知道你风爷是北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投靠你, 一定能将北狄打得落花流水。”   风长天站住脚:“雍容,你不对劲。”   姜雍容:“怎么了?”   风长天把她放下来,皱起眉毛, 端详她。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都到这份上了,他已经满脑子都是大红喜字入洞房了,她脑子里是什么?   打北狄?????   毫不夸张地说,打北狄是风长天最大的梦想,可问题是,这时候打什么北狄???!!!   他的目光过于严肃,带着明显的不满,让姜雍容有几分意外。   “我想起来了,你上一次主动亲我,是在上元节那天打算扔下我跑路。”风长天道,“这回你又想干什么?”   姜雍容还以为是什么事,闻言一笑。   风长天发现雍容好像越来越喜欢笑了,她的笑容是这样美,此时的阳光又是这样明亮,眼前直有一种晕眩的错觉……   等等!   醒醒!   稳住!   当初她准备扔下他的时候,也是笑得这么好看的!   所以雍容笑得越甜,待他越好,他就越是要高度警惕才行!   姜雍容只觉得他若是一只猫,此时全身的毛只怕都要炸起来了。   “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快些扫平北狄,夺回天女山,还北疆百姓一个太平。”姜雍容看着他,微笑着道,“然后嫁给你,就在这北疆教教书,晒晒太阳,完此一生。”   风长天整个人愣住了。   如果说方才那个亲亲是撩人的火焰,她这句话则像是铺天盖地的洪水,兜头将他淹没。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嗷”地一下跳了起来,连翻了好几个跟斗,一把抓住身边的路人:“你听到了吗?雍容说要嫁给我啦!”   若是从前,这样被风老大抓住的人会直接吓得晕过去,但是今天,人们不但没有晕倒,反而很替他高兴,连声道:“听到了听到了。”   “恭喜风爷!”   “姜夫子才貌双全,风爷艳福不浅!”   “风爷快点扫平北狄,回来好办喜事!”   “哈哈哈哈,到时请你们喝喜酒,不醉不归!”   风长天口里说着,视线却是望向姜雍容。   姜雍容就站在原地,含笑看着他。   视线相交,眸子里只有彼此。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老板娘的锅里犹然冒着热汽,这个热腾腾的红尘如此鲜亮。   天长,地阔,人海无涯。   但他遇到了她,她也遇到了他。   这可真是太好了。   *   按风长天的意思,最好是今天开始募兵,明天整顿整顿,后天就开出去打北狄,大后天就可以凯旋而归,回来成亲!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北疆土地不算肥沃,粮食向来紧缺。   十万大军,耗费惊人,就算是集北疆全境之粮,顶多只能顶两三个月。   而北上伐敌,深入腹地,是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战斗。战争一旦开始,谁也无法预料什么时候能结束。   天虎山的巨资,姜雍容分了一部分给穆腾,让穆腾去尧州筹粮。   穆腾从尧州起的家,在当地仍有不少影响力,穆腾先去收拾残部,然后前往两江两广等鱼米之乡,筹集军粮。   花仔则带着姜雍容的一封亲笔信去京城找姜安城。   行军打仗,粮草第一,军械第二。无论是甲胄还是武器,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得的。且就算是从外面订制,也比不上军中的精良。   姜家府兵的甲胄军器乃是天下第一,姜雍容在信中问姜安城要来一批军械甲冑当作样本,还要了数十名工匠,前段时间已经送到了云川城。   叶慎快马加鞭,带着样本和工匠跑遍了北疆。这些时日,北疆每一家铁匠铺都在日以继夜地加工加点,一批批武器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   “那花仔怎么还不回来?”风长天问,“那家伙是不是在京城玩得舍不得走?”   姜雍容道:“现在粮草有了,兵器也有了,但还有一样东西我们没有,你想过么?”   那就是将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花仔武功高强,但对行军打仗却是外行。我把她送到我兄长身边,让兄长好好调/教。等她再回来时,风爷你的大军就添上了一员猛将。”   风长天看着她,幸福地叹息:“雍容,你给我当军师吧,你让我怎么打仗,我就怎么打仗。就凭你这脑子,不出半年,北狄人准玩完。”   姜雍容笑了:“我所会的不过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的。真到了战场上还是要随机应变,这一点我不如你,也不如穆兄。”   风长天揽着她的肩:“你把事儿都干完了,我除了等着成亲,好像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谁说没有?”姜雍容道,“我院子里的柿子树还没种上,一直在等你。”   风长天点头:“此等大事,确实是莫爷不可了。”   两人牵着手,相视一笑。   回到小院的时候,风长天肩上便扛了两棵树。   为什么是两棵?因为卖树的老板非得再送一棵。   姜雍容便挑了个小点的。   风长天十分感慨:“以往我从街上过,每家铺中都迫不及待哐哐关门。”   “这便是民心易变。”姜雍容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现在有了民心,自然无往而不利。这还得多谢督护大人,看来用不了半年,很快便能出兵了。”   风长天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想发个誓。”   “嗯?”   “我发誓,这辈子,不,下下辈子,永永远远,我都不跟你作对。”   姜雍容微微失笑:“这是怎么说?”   风长天一脸遗憾:“因为跟你作对的人,可真是太不幸了。”   风长天在院子里刨坑种树,孩子们纷纷围观,诸多疑问:   “这是什么树?”   “会开花吗?”   “会结果吗?”   “好吃吗?”   “什么时候有得吃?”   “吃了会不会拉肚子?”   等等等等。   姜雍容从厨房端着汤出来的时候,就见风长天坐在孩子们当中,一样一样回答孩子们的问题,还把铁锹让出来,让孩子们去挖。   孩子们玩得高兴极了。   “长天,吃饭了。”姜雍容唤道。   “来啦!”风长天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看得孩子们一个个倒抽一口气,满脸崇拜。   只有元元蹲在地上,不言不语,翻来覆去看地上那棵小树。   姜雍容问:“元元,怎么了?”   “夫子,这是不是林檎树?”   姜雍容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元元真厉害,确实是林檎。”   元元眼睛亮了:“我觉得像,有一天我跟娘经过将军府外,将军府院子里就有这样的树。娘看了好久好久,说林檎树会结林檎果,又脆又甜又多汁,特别好吃。”   姜雍容道:“既然你母亲喜欢,那你要不要把它带回去种?”   元元整张脸都焕发出光明的神采,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像是世上最好看的黑曜石:“真真真的吗?!”   姜雍容微笑:“我可是夫子,夫子有骗过你么?”   “没有!”元元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谢夫子!”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可能满脑子都是这棵树,到了散课歇息的时候,过来问道,“夫子,这个树该怎么种才能结果子?”   “我也没有种过,不过,大约多施肥多浇水,果子就能多结些吧。”   “嗯!好,我一定好好种,娘要是能吃到我种出来的林檎果,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姜雍容看着这个小小的男子汉,心中一阵柔软。   无由地就想到了年年。这么久不见,年年一定又长大了不少,小孩子忘事快,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妃了,很快,连她这个母后也会忘记吧?   “草!”   正有些感伤的时候,屋内传出风长天的一声大吼,“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姜雍容还以为是什么人,进门才发现,是俏娘蹲在她常坐的椅上一动不动,   见了她,俏娘才“喵呜”一声,从椅上跳下来,在她脚下绕来绕去。   姜雍容把俏娘抱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两片小鱼干喂给俏娘。   俏娘拿爪子抱着小鱼干,欢快地啃了起来。   “这货怎么来了?”风长天道,“快把它送回山上去!这货是个花心大萝卜,走到哪儿就胡乱勾搭母猫,到处下小崽子!”   “送回山上便不找母猫了么?”   姜雍容记得天虎山下也有一些小村落,托天虎山的福,北狄人们从来不敢抢他们,日子颇过得去,时不时便能看见一只小橘猫翻开肚皮晒太阳。   “山下的母猫我给都过赡养费了,那些本来就是他老婆。”风长天说着,看俏娘懒洋洋窝在姜雍容怀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到底还一把把俏娘拎过去。   “臭小子,你休想再在这里搞出小崽子,爷的钱是要用来打仗的,懂不?不是专给你擦屁股的!”   俏娘肥墩墩地窝在他怀里,专心致志啃鱼干,只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俏娘不是姜雍容带下山的。   那日姜雍容离开天虎山,才听到身后有“喵”地一声,然后就见俏娘悠悠然从身边的大石旁冒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张婶抱起他:“哎哟哟你个小机灵鬼,知道山上没人做饭,没好东西吃是吧?来来来,张婶带你进城里享享福。”   就这么带过来了。   风长天吃完饭就拎着俏娘回到天虎山上。   不想付赡养费什么的,纯然是借口。   真实的原因是——臭小子,雍容的胸口爷还没趴过呢你个混蛋算老几!   山上空无一人,风长天在虎皮大椅上坐下,手里撸着肥猫,回想着那个亲吻,再回想着雍容说要嫁给他……想着想着就把脸埋进了俏娘身上。   片时,低低的笑声传出来:“嘿嘿嘿嘿嘿……”   就在这个时候,虎子和兄弟们也从地里回来了。   依然是一头泥一头汗,外加泪眼汪汪,就差跪下来抱大腿。   “老大回来了!”大家伙热泪盈眶。   “老大和大嫂说清楚道理没有?我们不用再下地了吧?”   “我们的银子可以还回来了吧?”   “我们不用再卖笑了吧?”   “被大嫂罚的银子能免吗?”   “哎呀你们有没有脸力见?”虎力大喝一声,“你们看老大笑得这么开心,就知道一定是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风长天撸着猫,脸上表情未改,但内心慌得一匹。   这个……   道理是讲过了,他也很清楚了。   但要怎么告诉这帮人,他们还得继续面带微笑帮百姓种地、不笑还得接着罚钱?   “兄弟们。”风长天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从今往后,你们还是要下地,还是要笑,不笑还是要罚钱……”   “什么?!”兄弟们发出难以置信的哀嚎。   “——但是你们每一天可以得十两银子。”风长天补完。   “铮”地一下,沙匪们的眼睛集体变成了金元宝的形状,每一对眸子都闪闪发光。   “十两!”   “一天十两!”   “十天就是一百两!”   “一百天就是一千两!”   沙匪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宏亮,大家统一地神完气足,纷纷表示:“老大你放心,我们能种地种到地老天荒!”   “种地多好啊,每天都可以活动筋骨!”   “不就是笑一个么?有什么难的?我每天可以笑一百个!”   “我可以笑一千个!”   “啊对了老大,”虎子两眼亮晶晶地凑上来,“多笑的算钱吗?”   “不算。滚。”   风长天面无表情地答,心在为自己的银子滴血。   北狄王,愿你的盘古大神保佑,你的王庭里一定要金银成堆啊。   不然爷的亏损谁来补上?! 第84章 . 镛城 人生何处不相逢   北狄人最害怕的就是在虎山的风爷!   一听风爷要打过来, 北狄人吓破了胆,连夜派人混进云川城,意图陷害风爷!   还好风爷智勇双全, 识破了敌人的奸计!   姜雍容的书信送到阿郎手中,消息跟着从阿郎手中传出。   这么多年来, 北狄人仗着铁骑无敌,在北疆烧杀掳掠, 只有央人怕北狄人, 从未有一个央人让北狄人害怕。   但是现在, 有了!   这个消息激动着所有北疆百姓的心,人们见面必定要谈一谈,问一问:“风爷什么时候打北狄?”   “上回风爷募兵, 我一时猪油蒙了心,竟然没去,也不知道风爷什么时候再要人。”   “唉,我也是。若是再有下次,可千万不能错过。”   更多人的则是:“不知这位风爷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能让北狄人吓破胆, 那一定是条铁塔般的好汉!”   “我见过我见过!风爷身高九尺, 眼若铜铃,生就一张血盆大口, 满口獠牙——”   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人们的反对:“胡说八道, 那不成妖怪了?!”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那人道, “凡异人者必有异相,风爷这么多年威震北疆, 云川城里一提到他,连孩子得了不敢哭,就是因为这副异相啊!”   大家回想一下以前关于风长天的那些传闻, 忽然觉得这很有几分可信。   “你还别说,风爷一看就不是凡人,你们看,他连名字都不一般,跟当今陛下同名同姓呢!”   “哎呀,若是风爷坐上帝位那该有多好?那这回就是御驾亲征了!”   旁边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还要不要命了?!”   那人犹自咕哝:“我又没说错,你看陛下病病歪歪的,登基还没几天呢就开始养病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干脆被人拖走了。   这里是镛城,距离云川城二百里外,以出产铁矿而闻名。   沿街随处可见铁匠铺,不少外地游侠会来这里挑选兵刃。   这里也是姜雍容订购武器的主要来源。   她一方面问当地铁匠铺订做,一方面向当地铁矿大族邬氏直接买铁矿,运到附近州府打造。   十万大军所需的兵器甚为巨大,巨大到足以影响整个北疆的铁器价格。姜雍容便顺势做起了铁矿买卖,将多余的铁矿转手到尧州,经由穆腾之手卖往南方,获利之后直接况换成粮草运回北疆。   但最近不知为何,一直合作得好好的邬氏忽然终止交易,不肯再把铁矿卖给她。   风长天是以私人的名义募兵,未成气候前,姜雍容不想太过引人注目,没有用天虎山的名号,而是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容家”。   而今天,容家大公子亲自来到镛城,要与邬氏好好谈一谈生意。   此时,容家大公子在街上逛了一圈,看了几家铁匠铺,确认邬氏的生意虽停,但铁匠铺的兵器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是如火如荼,这才放心,进了一间茶楼歇脚。   每一座城镇,最热闹的当属茶楼,最新的消息,也多半出现在茶楼。   继那个嘴上没把门的年轻人被同伴拖走之后,人们继续热火朝天地聊着风长天。   这回从异相聊到了异禀。   “你们听说过没有?”方才说的头头是道的那个人喝了口茶,重新以一种神神秘秘的语气开口,“这位风爷雄霸北疆,可身边愣是一个女人都没有,他还不到三十吧?正是血气方刚啊!整天跟男人混在一块儿,连上乐坊都只喝酒,不找姑娘!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真的假的?”大家都十分好奇。   确实,在风长天还是北疆第一大魔头的时候,关于他的传闻每天都有几十种,但好像从来没有一条是关于“强抢民女”的。   “这还有假?我舅舅的连襟的外甥的表哥的邻居曾经在云川城的乐坊遇见过风爷,千真万确,不单不找姑娘,人家姑娘想挨近他一下,还被他一脚踹飞了。”那人道,“你们想想看,那可是千娇百媚的女伎啊,他竟然狠得下心!真真是铁石心肠!一般男人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我看这风爷啊,怕是喜欢——”   “喜欢什么?”   一个凉嗖嗖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肌肤在衣衫之下微微贲起,仿佛随时都能破衣而出。   抬起头,才看到对方对有一张五官深邃的面庞,十分英俊,只是眸子里带着冷冷的煞气,脸色也十分不耐烦,仿佛下一瞬就打算揍一顿人出气。   那人个头矮,人又瘦,被这样一个高大劲瘦的男子逼近,压迫力无处不在,不由一个哆嗦,勉强笑道:“大、大侠也想听么?”   “一,风长天没有血盆大口,也没有长獠牙;二,风长天从来不逛云川城的乐坊,因为云川城的乐坊里没有好酒。”男子冷冷地说着,“三,风长天已经有了喜欢的女人,只等扫平北狄,两人马上就会成亲。这事整个云川城的人都知道。”   “当真?”最后一句,让那矮个子的好奇压过了恐惧,“风爷他真的要成亲了?”   旁边的人也问道:“老兄知道的这么清楚,莫不是从云川城来的?”   “来,兄台快坐下,说一说风爷喜欢的女人长什么样。”   “是啊是啊,到底是什么女人能收服风爷的心?”   “我猜定然是个大美人儿!”   “那是当然。”人们肉眼可见地发现男子紧绷的脸色放松了,杀人的目光也不见了,他半是骄傲半是得意,“风爷喜欢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有多美?”那矮个子两眼发亮,“都说先皇后姜雍容是天下第一美女,不知风爷的女人比之先皇后如何?”   男子环顾全场,傲然一笑:“先皇后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哇……”茶楼响起一片赞叹声。   在这赞叹声里,有一声低低的咳嗽,谁也没有注意,但这男子显然注意到了,立即快步掀起帘子,进了雅间。   这男子当然就是风长天。   姜雍容扮成容大公子,他便是容大公子的随从阿天。视察完了街市,本来说雍容累了,带雍容上来喝喝茶吃吃点心,没想到一上楼就听了满脑袋自己的八卦。   眼若铜铃他忍了,血口獠牙他也忍了,但后面眼看就要说到他喜欢男人,这就忍无可忍了!   “聊完了?”   姜雍容身穿一身雪白锦袍,乃是最最上等的云缎,颜色晶莹如雪,质地柔滑如水。   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四君子图纹,远看不显山不露水,近了才觉不同凡响,正符合容大公子“有钱且不喜欢别人都知道我有钱但也不允许别人不知道我有钱”的豪门贵公子品味。   她的头发已经长了许多,只是依然没有长回女子一般的长度,倒是完美地适合梳成男子发髻。   所有头发悉数挽起,戴一顶白玉发冠,束同样的白玉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一截天鹅般优雅的颈项。   风长天觉得自己刚刚说错话了。   哪里是和先皇后一样美?   比起在宫里的时候,雍容分明是越来越美。   在宫里的肌肤是白的,但却是雪一般的苍白,而此时的白,却是玉一般的莹白。   在宫里的眉眼是美的,但却是美得有几分凄冷,像月光般冷而不可及。   而此时的美,却是温雅雍然,像阳光般柔和明亮,让人不由自主臣服在她的光辉之下。   “为什么到处是我的消息,却没人知道你?”风长天在椅子上坐下。   云川城里,姜雍容没有用本名,对外自称为“姜容”,姜容姜夫子的声名不比他的弱,人人都知道她人美心善,是他的未婚妻。   但出了云川城,一路都听到人们说起天虎山风爷如何如何,却再没有人听人提到“姜容”两个字。   “风爷的声名如日中天,不该有其它的名字分消风爷的光芒。”姜雍容道,“我要整个北疆都是你风长天的,你要像这阳光,声名无所不至,万众才会臣服。至于我,日光所在之处总有暗影,就让我当那个暗影吧。”   风长天看着她,终于确认了她和在皇宫时是哪一点不一样。   是眼神。   在皇宫时,她的眼神空旷寂静,像一湖死水,但现在,她眸子里有一种夺人的神采,当初在月夜下让他募兵的时候如此,后来在府衙为他赢得民心如此,此时此刻,也是如此。   像是仙家常说的“脱胎换骨”,那个一直被压抑在体内、只有在喝酒时才能纵情冒头的姜雍容,已经挣脱了旧日的束缚,一点一点绽放出自己的光芒。   姜雍容不知道风长天在想什么,但见他的眸子一点一点变得炙热。   危险的炙热。   她太清楚这样的眼神接下来会伴随着怎样的行动,立即进入戒备状态。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风长天的武功是他们最大的保障。   若是在这里自毁武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风长天缓缓向她伸出手。   “长天,别忘了我们出发时的约定……”   姜雍容的话没说完,顿住。   风长天的手落在点心盘子上。   姜雍容:“……”   “约定?唔,我自然记得,不能亲亲嘛。”风长天漫不经心地挑着糕点,抬眼看着她,“怎么突然提这个?莫非,是你想?”   姜雍容:“……”   风长天看着她展齿一笑,手在糕点盘子上晃了半天,像是皆看不上眼,忽地,他把她面前碟子里一块红豆糕取了过去。   姜雍容:“!”   红豆糕外面是绵软的糯米皮子,里面裹着红豆馅,被她咬过一口,缺口处露出深红的豆馅。   风长天就在那咬过的缺口上咬了一口,深深道:“好甜。”   姜雍容端起茶杯喝茶,借以掩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口里淡淡道:“馅料里糖放多了,确实甜。”   “多么?我倒不觉得。”风长天将剩下的一口送进嘴里,眼睛自始自终都看着她,眸子里一直带着笑意,“我觉得甜而不腻,让人吃了还想吃。”   姜雍容将糕点盘子推过去一点:“喏,都给你。”   风长天不满意:“这些你都没咬过,不好吃。”   等到两人这顿点心吃完,外头因为有了一个新消息之故,议论得益发热闹。   但当两人走出雅间,整个茶楼忽然静了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雍容身上。   有个别埋头喝茶的发现身边人情形不对,正想问问怎么了,一抬头,也呆住。   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   他一身白衣胜雪,而肌肤则胜过这身白衣,只有眉眼与头发是黑的,黑白映照分明,异常醒目。   “兄台!”寂静当中有人开口了,正是之前那个矮个子,他吃吃道,“先皇后之美,咱们也只是听说罢了,并不知道是怎么可美法。冒昧问一句,那位风爷的心上人,比起这位公子如何?”   “放肆。”姜雍容冷声道,“男女有别,以女子容貌比本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跟着吩咐道:“阿天,教教他做人。”   说完,她拂袖便走。   风长天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装得可真像!   然后一把把那矮个男子拎了起来,“对不住了兄弟,我家公子最讨厌人家说他像女人,你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以后记住了,少说点话,也就能少挨点打。”   矮个男子离地而起,整个人抖如筛糠:“饶饶饶饶——”   “放心啦,我家公子心地最善良,不会要你的命。”不过呢,初来贵宝地,需要拿个人做个筏子立个威信,算你倒霉吧。   姜雍容已经走到了茶楼门口,就听头顶“啊哇哇哇”一声长长的惨叫,一个人从头顶飞过,直跌到街心。   行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放心,使了点巧劲,摔不死他。”风长天拍拍衣裳,走到姜雍容身边。   果然,下一瞬那人就被人扶了起来,“哎哟哟”扶着腰直叫唤。   以他嘴碎的程度,这一遭受够他口不沾水马不停蹄说上两三个时辰,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邬氏大宅。   那么在邬氏大宅里,若非有意为难,不会再有人质疑容大公子的性别了。   *   邬氏是镛城最大的家族,财大势大。   这个“大”,在北疆最醒目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进门过了影壁,视野骤然开阔,一眼望去,是一口巨大的池塘。   用“池塘”来形容它实在委屈它了,再大上一点,它便可以被称作“湖”。   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新嫩的鲜荷叶亭亭玉立,迎风起伏。水上有桥,桥边有亭,岸边杨轻拂,一身绿意倒映在水中。   刹那间姜雍容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不是在北疆,而是在江南。   “邬氏号称北疆首富,果然是名不虚传。”风长天低声道,“我早就听说过他家有钱,但真没想到这么有钱。”   姜雍容也低声问他:“以前没打劫过?”   “他家名声挺好,荒年经常免租赈灾,他们当家邬大雄又叫‘邬菩萨’,在北疆是有名的好人。”   说话间,下人已经引着两人进了花厅,先奉上茶。   姜雍容礼貌性地端起来,揭开茶盖,微微顿了一下。   茶色碧青,香气扑鼻,竟是江南的碧螺春。   “真是好茶。”姜雍容微笑道,“等闲待客的都是这般好茶,尊府果然非同凡响。”   下人道:“贵客见笑。这茶是我家公子的珍藏,因容大公子是贵客,所以命小人用此茶招待。”   邬大雄年事已高,近年来生意全都交在独子邬世南手中。   姜雍容“哦”了一声:“是尊主特意交代的?”   下人道:“正是。”   风长天侍立在姜雍容身后,此时躬身问道:“主子,茶水莫非有什么不妥?”   他一向不太知道什么茶用的是什么茶叶,但姜雍容什么好茶没喝过,却对这茶叶如此关心,里面显然有名堂。   “茶很妥当,是我做得不妥当。”姜雍容说着搁下茶盏,起身,“烦请转致尊主,事情容某会先处理,若是有缘,改日再来登门赔罪。”   风长天一头雾水:“?????”   直到出了邬宅大门,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人还没见着呢?还赔罪,赔什么罪?咱们亲自上门,邬世南那小子却避而不见,该赔罪的是他才对吧!”   姜雍容道:“人家虽然没露面,但要说的都说了。”   风长天越发不解,眉毛都快打结:“人都没见着,他怎么说的?说什么了?”   “用茶叶说的。”   碧螺春在江南都是价值不菲,更别提千里迢迢运到北疆,更是十分昂贵。   就在闻见茶香的一个刹那间,姜雍容明白了邬世南的意思。   邬氏用来待客的茶是从江南来的,邬氏的铁矿自然也会销往江南去。   邬氏走的是明面交易,北疆到江南有千里之远,要经过好几处督护府,每一处都得意思意思打通商路。这类开销自然要算进价钱里才挣得回来,所以邬氏的铁矿在江南售价恐怕不低。   而穆腾走的是暗路子,过路费用一律全省,且以穆腾蛮不讲理的性子,自然是一上来就要抢人生意,将铁矿压低价格卖了出去。   邬氏若跟着压价,便要亏本,不压价,货便卖不出去。   邬氏的势力在北疆,在江南一带自然搞不过穆腾,于是底下人便飞书求救,邬氏摸清了穆腾手中铁矿的来路,所以才断掉和姜容的生意。   不然别人买自家的货堵自家的路,这生意还怎么做?   “哈哈哈哈不愧是老穆!”风长天笑,“那现在怎么办?让老穆别卖铁矿了,还是正正经经筹粮吧。”   “先等等。”姜雍容若有所思,“我们再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邬家是不是名符其实的首善,看看邬菩萨是不是真的菩萨心肠。   声名可以花钱买到,也可以利用天时地利制造出来。邬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将决定姜雍容下一步怎么做。   镛城最开始的时候是一片荒野,是邬家发现了铁矿,然后招来了矿工,矿工们带来了家眷,家眷们有了孩子,这才生生不息,从一处铁矿外的小村落,经过数代人的经营,演变成一座城池。   邬家就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知府的府衙还是邬家出钱建造的。   历任知府也非常识趣,基本就把自己当作邬家的一员,邬家的需要就是官府的需要,乌家要做的就是官府要做的,反正没有官府之前,镛城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要了解镛城,当然是找一个镛城人聊聊。这个人最好是世代都住在镛城,又最好喜欢说话。   半个时辰后,姜雍容和风长天重新回到那座茶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名矮个子男人手扶着腰,唾沫横飞地向众人详细描述他从窗子里飞出过那一瞬的感受:“当时我双脚离地,全身悬空……”   然后下一瞬,他再一次被人捉住了衣襟,现场向众人展示了一遍他方才讲述的内容,并附送一声尖叫:“啊啊啊啊——”   “放心,这次不扔你了。”风长风道,“我家主子有几句话要问你。”   姜雍容要问的可不止几句话而已,她先推过来一锭金子。   矮个子有个外号,当地人称“小喇叭”,但他巴拉巴拉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靠说话挣到过一文钱,看到金子登时眼睛都直了,立刻忘了自己被扔飞出去的经历,拍着胸脯表示全镛城就没他不知道的事。   姜雍容便从税收问到商政,从田租问到契税,问得无比细致。   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询问过小喇叭的想法和意见,小喇叭简直快要得意忘形,一一都答了之后,还说得不过瘾,决定买一送一:“……镛城能有今天,那都是我们邬公子的功劳,我们公子生得那样一个面如冠玉,齿白唇红……呃,不比公子你差多少,就是快三十了,还没娶妻,把我们邬老爷急得不行,不过前阵子总算看见了一点希望,邬家来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着实美丽,邬公子天天带她城里城外地转悠……”   他呱呱地说的是什么,姜雍容全没在意。   小喇叭之前的回答,细碎纷杂的答案里汇聚出一个真相——镛城,竟然在实行安庆法!   在安庆法早被废除的今天,在傅知年去世多年的今天,大央土地上竟然还有实行安庆法的地方!   “哎哟我的爷娘啊,那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到啊!”小喇叭激动地扑到了栏杆上,一个劲地招手,“快,快来看,这就是我们的邬公子,哎哎哎,旁边就是那位姑娘!”   姜雍容心头犹自震荡,只想好好理清思绪,然后再找旁人来问一问,不,最好是亲自去看一看。   视线无意识顺着小喇叭的方向往下一瞥,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一辆马车停在茶楼大门前,一名男子先下了马车,在这个方向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手上柱着一根乌木细杖,显然是不良于行。但他的身姿比常人还要挺拔优雅,手伸向车内,扶出一名女子。   女子身形纤瘦,头上戴着帏帽。   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掀起帏帽上的纱帘,抬头看了一眼茶楼。   她要看的应当是牌楼,但一抬眼,便和二楼栏杆处的姜雍容望了个正着。   姜雍容几乎要叹息。   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傅静姝。 第85章 . 邬氏 我与知年,便是在那时相识   男子显然察觉到傅静姝的异样, 顺着傅静姝的视线望过来,看到了姜雍容。   姜雍容终于见到了镛城主人的真容。   他的脸色颇为苍白,瞳孔漆黑, 在这种苍白的映衬下,眸子似乎比别人的更深些, 眼神也深深地,仿佛能望见每个人的心里去。   他的身形颇为削瘦, 但背脊挺得笔直, 整个人有一种沉郁气质, 明明五官端凝隽秀,尚属年轻,眼神却像是已经七老八十, 看破红尘。   邬家在镛城的声望比皇帝还要高些,不单是小喇叭,茶楼上的其他客人全都疯了:“邬公子!邬公子来了!”   茶楼的掌柜和伙计全体接了出去,恭迎邬世南和傅静姝入内。   客人们齐齐上前请安,那模样并非阿谀, 而是全然发自内心的恭敬与爱戴。   “啧啧, 这才叫如日中天啊。”风长天站在姜雍容身后,低声道, “看来爷的名气在镛城很难盖得过这家伙了。”   邬世南向众人点点头, 侧头朝掌柜吩咐了几句, 掌柜便向客人们作揖打躬,请客人们到楼下喝茶。   大家便知道这是邬公子有要事商谈了, 当即自动自发,拎茶壶的拎茶壶,端点心的端点心, 浩浩荡荡转移阵地,整个二楼转眼间便空了下来。   傅静姝冷冷道:“姜雍容,是谁说从今往后你我只是两个陌生人的?为何还追到这里来?”   “来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姜雍容甚至还以为傅静姝依然在云川城,毕竟她说过两人形同陌路,自然不会再去打扰,姜雍容的视线直接略过她,向邬世南点头致意,“我是为邬公子而来。”   邬世南有点意外,躬身行礼:“不知娘娘找我所为何事?”   “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姜雍容道,“我这前才去过府上,喝到了公子命人准备的碧螺春,确然是好茶,让人喝了余香满口,耳清目明。”   邬世南吃了一惊:“原来容大公子就是姑娘!我失礼了。”   容大公子来北疆不久,邬家在北疆却是树大根深,再加上这次又是容大公子做事不妥当,所以完全有资格给容大公子一个小小的教训,不仅让容大公子扑了个空,还用一杯茶教训容大公子一顿,让容大公子及早收手。   但容大公子是姜家嫡女,前任皇后,情势顿时就逆转了,只有姜雍容教训他的份。   而如果说容大公子是姜雍容,那么天虎山的那位风长天和龙椅上的那位陛下,显然就不止是单单同名而已了……   邬世南拄着手杖,后退一步,下跪行礼:“草民拜见陛下。”   风长天站在姜雍容身后,是个双手环抱吃瓜看戏的姿势,被邬世南一拜,他看看邬世南,再看看姜雍容:“爷哪里露马脚了?”   姜雍容心道马脚那可不少。   最大的一处,就是他的神态永远洒脱不羁,锋芒永远无可阻挡,那绝不是一个随从能有的眼神。   但一转念便能猜到他的身份,邬世南着实是个人物。   这样的人物名义上只是个乡绅,是朝廷的失职。   “那个皇帝爷早就没当了,快起来,别拜了。”随从扮不下去了,风长天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既然天窗都打开了,那咱们就说点硬话。爷要打北狄,要问你们家买兵器,大家都是北疆人,这生意你做不做?”   邬世南点头:“做。”   “哈哈哈,痛快!”风长天说着向姜雍容一笑,“瞧,这就完事了。”   姜雍容道:“邬公子之前连面也不打算见,恐怕就算我叫停了江南的铁矿生意,公子也不打算继续合作吧?”   邬世南点头:“是。”   风长天忍不住道:“兄弟,一句话多说两个字会少块肉么?”   邬世南道:“在此之前,我查到容大公子是为天虎山买兵器,确实就已经决定不管这项生意能挣多少钱,镛城都不能做。”   原因很简单,天虎山风爷的名头不管怎么大,饷银不管开得有多么高,终究是私自募兵,朝廷不可能坐视不管,无论是镇压还是招揽,天虎山都要先过朝廷那一关,否则便形同聚众谋反——毕竟一支大军在手里,可以打北狄,同样也可以掉转矛头来打大央。   而改主意的原因其实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   天虎山的风长天就是当今天子风长天,这就不再是私募,等于是御驾亲征。   再说了,就算全天下手握兵权的人都有可能谋反,天虎山却不会——谁能自己反自己呢?   “邬家世代身在北疆,和北疆百姓一样苦北狄久矣,陛下既然打算兴兵北征,我愿尽一点绵薄之力,此战所有军械皆由镛城提供,过往款项镛城尽皆退回,二位可以留作他用。”   “好兄弟!”风长天一把拍在邬世南的肩膀上,满面喜色,“你的意思是不单以后的兵器不收钱,前面收的钱还退回来?”   “事关北疆,为国为民,镛城分文不取。”邬世南眸子沉稳坚定。   “邬大哥!”傅静姝咳嗽了一声,“他和姜雍容一伙,便就是和姜家一伙,你怎么能助他?”   “富国强兵,驱除敌虏,还万民一个太平天下——这是知年的心愿。”邬世南沉声道,“我助风爷,便是助知年。”   傅静姝咬牙道:“可是邬大哥你不知道,他什么都听姜雍容的,他终究逃不出姜家的掌心,又会成为姜家的傀儡!”   邬世南转头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温柔:“静姝,若是傀儡,就该乖乖待在皇宫,乖乖坐在龙椅上当牵线木偶,但他们扔下了帝后之位,便是斩断了身上的丝线。”   他说着望向风长天,也望向姜雍容:“我有一种预感,大央若要新生,机会就落在二位身上。”   “大央新生的机会在哪里,爷不知道。”风长天一笑,“爷只知道,北狄倒霉的机会确实是在爷身上无误,邬兄弟,你这人眼光不错,难怪生意做这么大,将来定然还要发大大财。”   “我不敢求功名利禄,只有一事,还求风爷答应。”邬世南神情郑重,“此战若败,镛城愿与风爷同生共死;此战若胜,还望风爷将来论功行赏,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风长天大手一挥:“说!别说一个,就是三个五个,爷也应了你!”   “我先谢过风爷。”邬世南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此事待战事平定之后再说不迟。”   “……是关于安庆新法么?”   姜雍容忽然问道。   邬世南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傅静姝霍然睁大了眼,猛然高喝:“来人!”   脚步声蹬蹬响起,邬氏的随从齐刷刷上楼来,将风长天和姜雍容团团围住。   “静姝,你这是干什么?”邬世南问。   “邬大哥,你看不出来吗?”傅静姝盯着姜雍容,“仅仅只为一批兵器,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镛城的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她活着走出去,否则邬大哥你便要重蹈我哥的覆辙!我不会再让姜家害死我身边的人,再也不会了!”   说到后面,她的面上涌起奇异的潮红,“给我杀了他们!”   傅静姝在邬家的地位显然不低,随从们的刀应声出鞘,刀尖齐齐对准了风长天和姜雍容。   身在雪亮的刀尖之中,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心生恐惧,但姜雍容没有,因为她身边有风长天。   这些在天长风眼里,不过比小孩子的玩具更锋利些罢了。   “住手。”邬世南轻轻扶住傅静姝的肩,“静姝,你累了,先坐下歇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傅静姝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止不住地咳:“不要……不要让他们离开……他们会要你的命……会毁了镛城!”   “我知道。”邬世南的声音稳定,“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镛城更不会有事。”   不知是他的声音与神态安抚了他,还是她的气力真的已经消耗到极限,她握在他衣袖上的手渐渐松开,垂落了下来。   姜雍容原本以为傅静姝只是身体不好,今天才发现,除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她的神志似乎也有些不对劲,遇到刺激便有些异样。   邬世南便人先把傅静姝送回去,茶楼里有片刻的安静,邬世南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口道:“二位请见谅,静姝是知年一手带大的,知年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父母,还是她的玩伴,总而言之,知年是她的一切。”   傅静姝先天不足,胎里便弱,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父亲没过几年也跟着离世,世间只剩这对兄妹相依为命。   傅知年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位妹妹,一来是妹妹着实粘他,二来他也不放心将妹妹交给任何人。   “知年十六岁那年出外游历,来到镛城的时候,静姝生了好大一场风寒,知年便在镛城停留了一年多的时间。我与知年,便是在那时相识的。”   邬世南嘴角露出一丝极轻的笑意,像是隆冬将近时东方拂过的第一缕春风,让他的眸子仿佛都暖了起来。   “当年正是年少轻狂时候,我向来眼高于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遇上了知年,却不得不甘拜下风。他的聪明才智,乃是我平生仅见。” 第86章 . 种子 爷才不听   邬世南说着, 看了姜雍容一眼:“姜姑娘也很聪明,居然猜得到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所遇见的人里,要论聪明, 除了知年,便是姜姑娘你了。”   “惭愧。”姜雍容道, “我不是猜中的,而是已经问到城中行的正是安庆新法。”   邬世南已经富甲北疆, 却从未考虑为自己谋取一官半职。   他对北征能慷慨解囊, 一掷之下, 何止万金?显然财富已经不是他所求,他所图的东西必然是超越权势、超越财富。   比如——改变这个世界。   “那么姜姑娘再猜一猜,为什么城中会行安庆新法?”   这个答案倒是很简单。   镛城知府只是个摆设, 行不行新法全由邬氏说了算。既不上报朝廷,天高皇帝远,朝廷自然也无从干涉,新法便在镛城获得了一片自由天地。   真正令姜雍容不解的,是为什么新法在各地都被指为祸国殃民, 但在镛城却可以如鱼得水。   镛城百姓安居乐业, 家家富庶,民风也十分淳朴。姜雍容一路从京城来到北疆, 千里迢迢之下, 镛城是她见过的、唯一太平安乐的城池。   也是唯一在朝廷管辖之外的城池。   邬世南没有回答, 问道:“现在是北疆最好的时节,二位愿不愿随我在镛城内外走一走, 看一看?”   “好好好。”风长天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对于新法啊赋税啊什么的一窍不通,光用听的都觉得头晕,坐在这里除了灌茶全没别的可干, 偏偏姜雍容又听得一脸投入,他也不好催她起身。   姜雍容也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便问邬世南:“镛城最有名的酒馆在哪里?或是赌坊也行。”   很明显,姜雍容生得实在不像问这两处地方的人,邬世南微微愣了一下,问道:“有,都离这里不远,二位……要去么?”   “劳驾让人带路,请风爷去吧。”   先找好消谴地方,风长天便不用坐在她旁边哈欠连天了。   她原以为风长天会迫不及待去寻乐子,望向风长天时,还带着一丝“不必谢这都是我该做的”这款的笑意。   哪知风长天眉头一皱:“怎地?不带我?”   他凑近她耳边,低语:“雍容,你该不会瞧着这家伙生得有几分英雄气概,就想扔下我吧?”   声音虽低,却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居然不像是开玩笑。   姜雍容:“……”   ……英雄气概?   邬世南脸色苍白,身形削瘦,左腿还不甚便利,姜雍容实在不知道风长天从哪一处看出了英雄气概。   等等。   姜雍容的视线落在乌世南的手杖上,蓦然之间好像懂得了风长天的审美。   英雄气概=身有残疾?!   后来她寻了个机会向风长天求证,果然,风长天义正辞严道:“他们身有残疾还能跟常人一样活着,这不是英雄气概是什么?!”   姜雍容:“……”   别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最后到底还是三人行。   邬世南带着两人走访了城内的商户,又去城外看了几处农家。   北疆的夏天没有丝毫暑热,风又温柔又清凉,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麦子和稻子在田里绿油油地,随风轻轻起伏,一直连绵到山脚下。   山脚有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水声哗哗。   农人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看见邬公子纷纷行礼。   他们的神态平静又闲适,走向农田像是走向自己的孩子,不像云川城外的农人,愁苦已经刻在了皱纹里。   邬世南从商政到农政,一一解说给姜雍容听,姜雍容凝神细听,不时发问。   风长天则捡起石子儿射天上飞过的鸟儿,一射一个准,回城的时候,两手都拎满了战利品。   此行解开了姜雍容多年来的谜团。   傅知年惊才绝艳,由他制订的安庆新法可以称得上完美,但法条完美,并不代表执行完美。   比如新法规定荒年或是青黄不接之际,老百姓可以向官府借贷,待丰收时再还,只算一分息。   这原是有益民生的条例,但有些官府趁机抬高利息,老百姓辛苦一年,秋收的粮食全被充作利息收走,颗粒无存。   为了讨口饭吃,老百姓只好将田地抵押出去,借钱度日,一旦还不上,田地便保不住了,最后的下场要么卖身为奴,要么卖儿卖女,要么买一包砒霜,一家子吃下去一了百了。   新法实行期间的无数惨案,便是由此而生,但骂名却全背在了傅知年身上。   她忍不住问道:“即便县衙如此,难道府衙不管么?就算府衙不管,上面有监察御史,又有吏部考核,难道没有人发现?”   邬世南道:“底下人中饱私囊,上头人又不查,所以如此。”   这个答案不能令姜雍容满意,正要再问的时候,忽然发现邬世南看她的眼神微微有些异样。   “姜姑娘,你觉得安庆新法如何?”邬世南问。   “是救世利民之法,只是……”姜雍容无法说下去,法是好法,却无法施行下去,是因为官府的腐败,“只是傅侯操之过急,如果先理清吏治,再施行新法,也许,世间便可以多几座镛城了。”   “姜姑娘知道镛城行此法多久了么?”   安庆新法是安庆年间的事,距今不过十年,不过邬世南会这样问,显然镛城开始的时候只会早不会晚,“莫非是在公子与傅侯相识之时?”   邬世南道:“不,镛城行此法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姜雍容顿住。   风长天都呆了呆,摸着下巴想了想:“是爷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你和傅知年认识也不过是十来年的事吧?”   “当年镛城还只是个小镇子,先是矿工多,后来又开了不少铁匠铺子,人越来越多,人人都要盖房子种地买菜过活。我祖父时便立下一个规矩,不论是荒年还是青黄不接,大家都可以到邬家借贷,秋收时还,只收一分息。这一分息是免得有些人发懒劲,只想着借贷度日,不肯下勤力干活。”   邬世南道:“当年傅知年来到镛城,对这一点深为赞许,他说若是能将这一点推及整个天下,世间不知能救多少饥民。他基于这一点,帮着镛城完善了各项法例,那便是新法的雏形。”   和所有人一样,姜雍容是在安庆年间才知道新法,却不知道,新法早存在于世上,它像种子一样散落在北疆深山的一处小城,傅知年带着它前往京中,想让它在世间每一处地方生根发芽。   要让一棵种子长成参天大树,需要先松土,再施肥,然后勤加照拂,给它充足的雨水和阳光,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所以,新法的推行,除了清正的吏治,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姜雍容的心微微颤抖,声音极轻。   像是亘久的谜题终于解开,姜雍容听到自己心中有空荡荡的回响。   而先帝初初继位,内没有稳固朝政,外没有肃清贪官庸吏,得到傅知年便如获至宝,强行推行新法,不异于在坚硬贫瘠的土地上凿开一个坑,埋下种子就准备让它迅速抽枝展叶。   可是,以傅知年和先帝的聪明,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   短期内强势推行新法,不给新法成长所需的阳光雨露,其结果必然是流血牺牲。   要么是用反对者的,要么是用他们自己的。   “谁知道呢?”邬世南轻轻叹息,“也许再聪明的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吧。”   *   当夜姜雍容和风长天住在邬氏大宅。   姜雍容迟迟不能入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她索性起床,点起灯,磨开墨,开始将记忆中的安庆亲新法默写出来。   窗外响起一声叹息。   是风长天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姜雍容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涌上一丝笑意。   推开窗,果然看见风长天负手站在窗下庭院中。   邬氏的庭院颇有几分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风长天正站在小桥之上,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在星月的光芒下如一道完美的剪影。   天上月如钩,地上人如玉。   此情此景,足以入画。   然后就听风长天道:“雍容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出来烤个小鸟吃吃。”   姜雍容:“……”   他背后那只手果然拎着一串白天打下来的鹌鹑。   水就在手边,风长天蹲在水边,给鸟们拔毛,洗净。   要在北疆营造出这样一处江南小景,即使是邬氏这样的巨富之家也不容易,姜雍容真不知道明天邬世南看见这里一地鸟毛时会是何等反应。   洗好之后,风长天就在水边生起一堆火,还掏出两只瓷罐,一只里头是盐,一只里头是蜂蜜。   “……”姜雍容,“风爷,你大半夜不睡,跑去厨房做贼了?”   “爷有什么法子?”风长天专心地给鹌鹑们抹蜂蜜,“你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跟着睡不着,后来我看你屋里灯都亮了,那我也干脆去找点事做。”   姜雍容:“……”   姜雍容:“风长天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都听得见?”   “唔,”风长天头也没抬,“一道板壁之隔,想不听见都难吧?”   “你……”姜雍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他,“那你在天虎山上岂不是夜夜给人吵死?”   “怎么会?”风长天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帮臭小子睡不睡关爷屁事,爷才不听呢。”   夏夜宁静,晚风习习,似神明的手温柔地抚过大地,姜雍容的心也像是被抚过了,那些让她头脑发紧的思索松开了她,新法、争端、流血、朝局……一切都离她远去。   她把头轻轻地挨在了风长天肩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地俱黑,只剩下耳边清晰的声响。   火光中微微发出哔剥声,水轻轻拍在石上的哗哗声,还有,风长天的心跳声。 第87章 . 鹌鹑 我要再给你,他会生气。   忽地, 姜雍容还听到了极轻的“啪嗒”一声。   那是细枝在人的鞋底下断裂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风长天慢条斯理地往鹌鹑身上洒盐,“是个不懂武功的弱鸡,没有半点内力。”   其实有风长天在身边, 哪怕来的是绝顶高手她都不会怕。让她不安的是,若半夜都有人来盯他们的梢, 那邬世南白天说的话她便须存疑。   不过她这点疑虑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身形纤弱单薄, 面色苍白, 居然是傅静姝。   姜雍容很意外。   哪怕出现的是邬世南, 她都不会这么意外。   风长天对这位一见到姜雍容就哭哭闹闹的前贵妃没什么好感,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把烤好的鹌鹑递给姜雍容:“来尝尝爷的手艺。”   傅静姝一步步走近, 站在火堆边,视线一直落在那只烤鹌鹑上,竟然,咽了口口水。   姜雍容看看手里的鹌鹑:“……”   风长天的手艺居然很不赖,鹌鹑烤得色泽油亮, 在蜂蜜的作用下呈金黄色, 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但, 傅静姝独宠后宫, 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 就算烤的再好,能被一只鹌鹑馋着?   她试着把鹌鹑朝傅静姝递了递:“傅姑娘尝尝?”   傅静姝一瞬间都没有犹豫, 直接将鹌鹑接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姜雍容真愣住了。   “不好吃,和我哥烤的比起来差远了。”傅静姝发表评价。   风长天从姜雍容把他烤好的鹌鹑递给傅静姝就不乐意了, 再听这话,差点炸毛:“那你就别吃啊!”   傅静姝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口一口地啃着烤鹌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滴在鹌鹑上,又被她吃下去。   风长天本来还要骂人,一见她这样,倒骂不出口了。   他使了眼色给姜雍容,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姜雍容没说话。   一时水边静悄悄地,只有风声。   “镛城好像有很多鹌鹑。”傅静姝吃完了,泪水在脸上留下两道湿亮的泪痕,她的声音特别轻,像是响在雾气之中,“那年我跟着哥哥来这边,太晚了没来得及入城投宿,哥哥便在城外给我烤了鹌鹑。”   她自幼脾胃弱,很少吃烧烤煎炸之物,这一晚显然是哥哥给她破的例,她吃得特别开心,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这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   后来她到了京城,进了皇宫,吃到了世上所有费尽人心人力的珍馐,然后才发现,她是对的,当初那只烤鹌鹑,确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吃了只烤鹌鹑,睡在城外又受了点凉,她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让哥哥在镛城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在其他地方。   “我有时候常想,如果不是我当初生了那场病,哥哥早就离开了镛城,是不是就不会要写什么新法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是不是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再给我烤一只鹌鹑?”   傅静姝的泪水汹涌,声音却始终平静,像是一口极深极深的井,就算底下再怎么激流涌动,面上仍是古井不波。   姜雍容终于明白了她的病为什么越来越厉害,甚至于开始影响到神志——她恨着先帝,恨着姜家,同时还恨着自己。   有一个那么优秀那么出色的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一起结伴看过无数的山水,走过无数的路。   她在哥哥的教养下出落得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孤高自许,   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世间谁能胜过傅知年?没有人能替代她哥哥在她心中的地位,哥哥就是她全部的天地。   傅知年一死,对于她来说是天崩地陷,整个世界一朝尽毁。   风长天看了看傅静容,拉了拉姜雍容的衣袖,那意思是:“咱溜吧?”   姜雍摇了摇头,他便自己起身,拎着鸟和瓶瓶罐罐起身,重新在远一些的地方另生了一堆火,接着继续烤鹌鹑大业。   “傅侯是天纵奇才,如果他没有去往京城推行新法,而是任由一身才华埋没在边陲之地,那才叫暴殄天物。”姜雍容轻声道,“终有一天,他的新法会推行至大央每一个角落,天下万民都将感激他的眼光与才华。”   傅静姝慢慢止住了泪水,姜雍容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她没接,自己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声音有些沙哑,但悲伤的情绪已经收了起来,冷漠与高傲又回到她的脸。   她看着姜雍容,第一次在面对姜雍容时脸上有了一份认真的神情,她问道:“邬大哥说你们将来会推行新法,是真的么?”   姜雍容点头:“为国为民,何乐不为?”   风长天无心帝位,未必会亲身推行新法,但只要他平定北狄,用此护国之功换一个推行新法的机会,朝臣们应当不会拒绝。   她再把镛城的情形告诉二哥姜安城,先从北疆开始施行,到时候政绩有目共睹,便无人可以阻止。   数十年后,整个大央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大为不同。   她这几个字说得和缓,声音不大,却隐隐蕴含着金石般的力量。   傅静姝看着她,忽然冷笑了一下:“你不会的。”   姜雍容:“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姓姜。”傅静姝冷冷道,“姜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我父亲身为姜家家主,或许醉心权势,但绝不会置天下百姓的利益于不顾。”姜雍容道,“当初我父亲之所以反对新法,也是因为新法的推行确实造成了诸多惨案。这次,只要新法推行得当,绝不会有人再有怨言。”   傅静姝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呵,姜雍容,真没想到,你还挺天真。”   姜雍容没有理她。   香味从一旁飘过来,第二只鹌鹑快烤好了。   傅静姝道:“让他烤好拿过来。”   姜雍容:“不是说不好吃么?”   傅静姝:“勉强也吃得。”   姜雍容:“何必勉强?你脾胃弱,烤的东西原本就不能多吃。”   傅静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脾胃弱?”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微微清了清嗓子,“那日……笛笛说是你替我熬了药。”   姜雍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傅静姝扭过头:“……我也没说要谢。”   姜雍容问:“你以后就在这镛城么?”   “大约是吧……”傅静姝环顾四周,目光充满眷恋,“我和哥哥在这里住过两年,这里的每一处我都很熟悉。”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要不要我让人将年年接过来?”   她这话是犹豫了一下才出口的。因为傅静姝在宫里的时候对年年就淡淡的,不算坏但也绝没有多亲热,出宫也没想着把年年带上。   也许是因为恨先帝的缘故,她连对年年都要不大喜欢。   傅静姝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哦,那个孩子。”   姜雍容:“……”   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忘了吧!   “不必了。”傅静姝毫不在意地道,“那不是我生的。”   姜雍容:“!”   “我这身子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能,风长鸣亲手杀了我哥,我又怎么可能跟他有孩子?”傅静姝淡淡道,“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虽是当了五年的宠妃,但那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罢了,我并没有让风长鸣碰我一下。”   说着,她低低地扯了一下嘴角,“当然,风长鸣也没打算碰我。我长得跟哥哥这么像,他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我哥吧?怕我哥去索他的命还来不及,哪里还下得了口?”   姜雍容真的愣住了。   刚刚入宫的时候,她还有一腔少女心事,即便自己没有得到宠爱,看着先帝和傅静姝双宿双栖,心中多少都要有几分羡慕,全然没有想过,她曾经所羡慕的那些恩爱都是假的。   她忍不住问道:“那年年……”   “那年我身边有个宫女勾搭上了一个羽林卫,两人天天腻在一起有了身孕。那羽林卫却怕担罪责不敢娶,只给她一付堕胎药,自己求了个外调的差事一走了之。那宫女急得要寻死,被带到我面前,我就让她安心生,孩子我认下了。”   傅静姝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闲事。   姜雍容想起来了,那段时日宫中有一股谣言,说傅静姝和一名羽林卫有染,说得有声有色。她一直以为这是父亲为了针对傅静姝而采取的动作,接下来说不定就是安排人将傅静姝与那名羽林卫捉奸在床。   但很快便传出了傅静姝怀有龙胎的消息,先帝狠狠在宫中惩戒了一番,不得任何人传播流言蜚语,以免影响傅静姝养胎。   “先帝怎么会……”姜雍容下意识问,一句话还没问完,自己便知道了答案。   先帝怎么会接受一个别人的孩子?   因为一个有孕的宠妃地位会更加稳固,更能将姜家的皇后挤得无立足之地。   “想到了吧?”傅静姝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在他面前自认和别人有染而孕,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把我捧到了天上。宫人但凡议论一句,他就能将人当众打死,以儆效尤。看,那便是风家的男人。在他们心中,权势利益可远比情情爱爱要紧多了。”   不。   并非所有风家的男人都是如此。   姜雍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风长天。   风长天专注地烤着鹌鹑,火光映在他的侧颜上,英俊得不可思议。   “你这个嘛,倒似乎是个例外。”傅静姝注意到了姜雍容的眼神,“只是别高兴得太早,有朝一日他会发现权势可比女人可爱得多,你就完了。——鹌鹑该烤好了吧?让他拿过来吧。”   姜雍容道:“不行,不能给你。”   傅静姝看了她一眼:“你莫要小气。”   “不是我小气。”姜雍容看着风长天起身往这边来,嘴角带上了一丝温暖笑容,她看着风长天,口里向傅静姝道,“他的鹌鹑是给我烤的,我要再给你,他会生气。” 第88章 . 骗子 萤道长   自从入宫那时起, 傅静姝便是心头郁结,难以成眠,往往是整夜睁眼到天亮。   后来知道睡不着了, 也不再强躺在床上,夜间会出来走一走。据她说, 深夜的宫殿安静极了,比白天更像一处巨大的坟墓, 而她则像是坟墓里的游魂。   姜雍容告诉她, 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宫中有宵禁, 半夜还能在外头蹓跶,那是宫人和羽林卫们看在她独宠后宫的份上不敢言语。   若是换成别人——比如姜雍容,夜里只要踏出坤良宫, 便有一堆人跪在地上请她回宫好好歇息,莫要坏了宫中规矩。   傅静姝怔了怔:“我知道你挺惨,倒不知道你这样惨。”   姜雍容一笑:“都过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再回想起那几年的岁月,心中已经没有了一丝痛楚与凄凉, 只剩一片平静。   傅静姝顿了顿, 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是姓姜,也许我们当年都睡不着的时候, 可以一起聊聊天, 说说话。”   姜雍容看着她的削瘦的侧脸, 终究还是没有提起自己当年给她写和诗的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傅静姝道:“你莫要误会, 我可不打算同你做朋友。只不过邬大哥说,新法推行的希望只在你们俩身上,说你们是这世上唯一有机会实现我哥梦想的人。”   她说着撇了一下嘴角:“我虽不信你, 却不能不信邬大哥。”   “你会骑马么?”姜雍容忽然问。   “不会。”   “平时会不会跑一跑,动不动?”   傅静姝奇怪地看着她:“做什么?”   “也许你可以学学骑马,或是尽量出去走一走,动一动,夜里能睡的好些。”姜雍容道,“过几天就是北疆的赛马会,你要不要去云川城玩一玩?”   “玩?”傅静姝冷冷一哂,“你还真是有闲心。”   *   第二天,姜雍容带着工匠们一起和邬世南手底下的人敲定了各种兵器的细则与要求,镛城之行算是圆满结束,赶在赛马会的前三天,姜雍容和风长天回到了云川城。   赛马会是整个北疆最隆重的赛事,十几个州府都会选出最厉害的骑手们来云川城参赛。   云川城外搭出了层层叠叠的帐篷,一是方便人们观看赛马,二是北疆的各色艺人都来了,有玩杂耍的、有舞大刀的、还有舞狮舞龙的,两边还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摊子,学堂里的孩子们也放了假,在摊子间扎堆疯跑疯玩。   乐声、马鸣声、孩子们的笑声、汉子们的吼声、妇人们的说笑声……将原本荒凉的城外变成了闹市,姜雍容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不怕北狄人过来吗?”姜雍容问。   风长天告诉她:“不用担心,这一天会过来的都是准备来赛马的,北狄人来了也一样。”   可姜雍容怎么看怎么觉得危险,若她是北狄人,肯定会选这个日子来劫掠,收成一定最丰厚。   “北疆和北狄有一点很像,那就是大。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从一座城池到另一座城池,相隔都非常遥远,若没有马,人简直没办法活下去。所以赛马会是敬马神的日子。”风长天道,“北狄人更是以马为生,他们绝不会在这时来捣乱。”   赛马会开始之后,姜雍容果真看见有北狄牧民骑着马来参赛。大家平时提起北狄人就咬牙切齿,这会儿看见北狄人虽说不上亲热,也没有给冷脸,一律发给系在骑手左臂上的红缨。   赛马会就像是两国之间的一个默契,赛马场上,不分敌我,只有输赢。   赛马会为期三天,头两天先从参赛的几百人中筛出八十名最快的骑手,最后的胜负将在这八十人中决出。   风长天的马在前两天的胜出毫无悬念。   “老大太厉害啦!”天虎山的兄弟们簇拥着他,“走,必须喝一顿庆祝一下!”   姜雍容心说以风长天的能力,这点子事有什么好庆祝的。然后才发现,“庆祝”的根本只是借口,天虎山的沙匪们只是想找机会喝酒,有人跑到了最后一名,也一样要被拉去“安慰”一下的。   姜雍容没有跟他们混在一起,北疆夏日的阳光明亮极了,她戴上一顶遮太阳的帏帽,慢慢地逛起了小摊子。   有些摊子小,比如卖绢花或是卖玩具的,便拿了张毡垫铺在地下卖。   有些摊子略有规模,或是卖的东西还挺值钱,比如卖首饰或马具的,便支了个帐篷。   不管帐篷还是摊子,选址都是全凭老板高兴,东一堆,西一堆,全无章法,姜雍容在这样的摊子和帐篷间穿行,觉得自己像是在逛一座琳琅满目的迷宫。   逛着逛着,居然遇见了一处卖书的帐篷。   帐篷内一片阴凉,摆着一桌矮桌,桌上摆着十来本旧书。老板就直接躺在草地上睡觉,脸上盖着一顶草帽,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姜雍容不想扰人清梦,原想退出去,眼角余光,居然发现旧书中有一本《竹书梦纪》。   她正想拿起来,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碰到了那本书。   手的主人和她一样戴着帏帽,长长的纱帘垂下来,不单遮住了面目,还遮住了身形。   姜雍容恳切道:“姑娘,我找这本书许久了,能否请姑娘割爱?”   不知为什么,她一开口,就发现那姑娘隐在帏帽下的身子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找它也挺久了,姑娘又能否割爱?”   姑娘看着身形颇为单薄,声音却有点粗哑。   《竹书梦纪》是前朝一位传奇才子枕梦子所书。枕梦子经年不第,渐渐愤世嫉俗,放弃科举,远走天涯。北至天女山,南至无涯海,皆有他的足迹。   《竹书梦纪》便是他在旅途之中所写,据说书中不单写下了各处的山川风物,还记录了所见所闻的种种异事。   似乎正是这些记录为他惹了麻烦,《竹书梦纪》被列为禁书,付之一炬,他本人也在狱中抑郁而终。   后人只能在当时其它人所著的书中读到零星的几段引用,比如姜雍容对北疆和天女山的印象,便是来自于此。   姜雍容道:“姑娘看来亦是爱书之人,不如这样,还请姑娘留下姓名住处,待我买下看完之后,这本书便送给姑娘。”   不必付钱,反而白得一本书,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占便宜。   姜雍容自问自己说得也很诚恳,对方应该不会拒绝才是,但但不知为何,那位姑娘却想也没想,便道:“不必了!”   说完,转身就走。   就是从这个转身的姿势里,姜雍容忽然认出了她是谁,开口道:“傅姑娘,既然有闲心来逛逛,又何必走得这么快呢?”   那姑娘的背影僵了僵,粗着嗓子道:“你认错人了。”抬脚依然要走。   “哎呀呀,来都来了,干嘛走呢?不就是一本旧书嘛,老道这里还有呢。”   矮桌后的老板摘下草帽,露出一头雪白的头发,挽着一个乱蓬蓬的道髻,身上的道袍已经是补丁叠补丁,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张脸却是透着婴儿才有的粉红色,真真是鹤发童颜。   姜雍容一见这张脸,整个人都震了震,难以置信:“萤道长!”   她这一声完全是脱口而出,声音里的震惊丝毫没有遮掩,已经快走到帐篷门口的傅静姝停下脚步,讶异地转身。   傅静姝从未见过萤道长,但作为大央第一神仙人物,传奇中的传奇,她当然听过萤道长的大名。   在她的印象中,萤道长该是仙风道骨,清隽出尘,哪里会是这种穿着破衣裳、头发一团糟的模样?   萤道长意外:“咦,你认得老道?”   “道长,我是雍容啊。”姜雍容一把摘了帏帽,“我小时候你教过我弹琴,还把鹤行送给了我,您不记得了吗?”   “哦…………”萤道长拖长了声音点点头,然后道,“不记得了。”   姜雍容:“……”   傅静姝“哧”地低笑一下。   早就听闻姜雍容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原来也会有上当的时候。   就说嘛,这个连摊子都看不好的老头,怎么可能是传说中的活神仙?   傅静姝准备离开。   “哎,等一等。”萤道长过来,撸撸袖子就准备来抓傅静姝的手。   傅静姝退步一步,喝道:“你干什么?”   “哎呀娃娃,老道听你的声气不对呀!你这个身子骨可是要命得很,从小到大,一天都没有让你松快过吧?”萤道长道,“来,让老道给你把把脉,看看还有没有得治。”   “臭道士胡闹什么?”傅静姝压根不信他,甩手就要走人,姜雍容挡住她的去路,“傅静姝,听他的。”   傅静姝翻脸道:“姜雍容,你莫不是个傻的?还是想和他合起伙来欺负我?”   “他是萤道长,我绝不会认错。”姜雍容道,“你今日若是错过,终生都会后悔。”   她的神情肃然,声音郑重,叫傅静姝不得不信了几分,看她没有让路的意思,傅静姝只得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萤道长的手指搭上傅静姝的脉门,仔细诊了诊,又让换另一手,照样诊了半日,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总算你还算年轻,又遇见了老道。”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打着补丁的棉布小口袋,在里头掏啊掏,掏出一枚荔枝大的蜡丸。   “这是老道炼制的九转还魂大补丹,只要一粒,包管你药到病除,容光焕发。只要惠顾一百两银子便可,另外还能送你一粒养颜美容丹,不要钱。”   傅静姝:“……”   摆明就是骗子嘛!   姜雍容掏出一锭金子,双手递给萤道长,再接过两粒蜡丸塞进傅静姝手里:“萤道长向来是放浪形骸,不可以常理度之。他说能治,就一定能治。”   傅静姝瞪着她:“你怎么会信这种老骗子?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就凭他此时还长得和当年教我学琴时一模一样。”姜雍容说着,转身朝萤道长深施一礼,“道长既然降驾,定然是我与傅姑娘有机缘。雍容恳请道长去见一见风长天,他深为化鲲神功所苦,摸不着化鹏的门径,还望道长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为他指点迷津。” 第89章 . 非礼 你这女娃娃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干……   萤道长没说话, 只盯着姜雍容看。   左看看,右看看,从头看到脚, 又从脚看到头,边看还边绕圈, 边绕圈边叹气:“娃娃,你莫管别个了, 我看你将来的际遇比别个都要麻烦哩。”   傅静姝原本已经认定他是骗子, 打算走人了, 听得这话,又停下了脚步。   姜雍容:“还请道长赐教。 ”   “娃娃,你的印堂将黑未黑, 恶事将生未生,眼见有一场腥风血雨血光之灾将由你而起,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萤道长摇头叹息, 跟着又掏出了那只小棉布口袋, 掏出一模一样的两粒蜡丸。“幸好你遇上了老道我,我这里有丸药两枚, 遇到无力回天之际, 能助你度过难关。来, 多承惠顾,二百两。”   傅静姝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姜雍容却恭恭敬敬付钱,再恭恭敬敬地接过药:“敢问道长,可是我身上有什么暗疾吗?”   “暗疾?那是没有的。就是人瘦了些, 平时多吃一碗饭也就是了。”   “那道长为何给我补药?”   “补药?哈哈哈,娃娃你莫要搞错了,这不是补药,是毒药。”萤道长道,“它无色无味无解,服下去铁定死翘翘,一准见阎王,不到万不得已,你可别随便混吃啊。”   姜雍容:“……”   傅静姝一想说自己那两颗蜡丸也是从那只棉布口袋里取出来的,就浑身一阵恶寒,低低道:“姜雍容,你还没发现吗?原来这老道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疯子。莫要信他的,走吧。”   姜雍容握着那两颗蜡丸。   她对这样的东西并不陌生,最尊贵的女人需要握有最致命的毒药,要么给仇人,要么给自己。   风长天北征……会出师不利么?   “道长,风长天的事……”   她才说到这里,萤道长就嘻嘻一笑:“你的血光之灾你不问,怎么老问风仔?放心吧,只要机缘一到,只要逆练化鲲,便能成就化鹏。”   “若是机缘未到呢?”   萤道人一脸轻松:“机缘未到,强行逆练,那就是走火入魔,七窍流血,死翘翘咯。”   姜雍容:“……”   ……忽然有点明白风长天是怎么长成现在这副德行的了。   “正要向道长请教这机缘到底为何?”   萤道长瞪她一眼:“你这娃娃,怎么唠唠叨叨问个没完?若是好教给他,老道会不教么?这不是机缘未到么?”   姜雍容道:“还请道长开示,指点一二。”   “说不得说不得,这种事情说了就没得用了。”萤道长连连摆手,“好了好了,药也卖了,钱也挣了,老道要走了。”   姜雍容一惊:“道长留步!请道长稍候片刻,我去请风长天过来拜见道长。”   “哈哈哈,那小子是个狗皮膏药,老道好不容易才甩掉了他,才不会再让他逮着。”   说着,便要离去。   姜雍容情急之下,挡在门口:“道长,师徒一场,难道不能留句话给他么?若不能直说,哪怕是一句提示也好。”   萤道长哈哈笑:“那是不成的。”说着又要走。   他的去意如此坚决,风长天他们还在城内喝酒,看时辰也快回来了,姜雍容无计可施,唯有冒险一试。   她朝萤道长衽裣一礼:“道长,对不住了。”   萤道长一愣,不知道她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然后就见姜雍容拔下了发簪,拔散了头发,随后扯松了衣襟,还将衣袖撕了一道口子。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萤道长身上,脸色十分平静,动作十分优雅。   萤道长后退一步:“你、你这个娃娃要做什么?”   “道长,风长天一直在找您,踏遍万水千水,无论在何处,都想找到您。现在您就在北疆,就和他同处一城,若是他知道您来过,他却没能见到您一面,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姜雍容深深道,“若是您愿意留下来,我们便在这里等一等风长天,我马上让人给他送信。若是您不愿意,我只得喊几声‘非礼’,希望外面的人能将您留下来。”   帐篷外面全是人,有参加赛马的骑手,有做生意的老板,也有闲晃的客人,如此惊险刺激的台词一喊,这只帐篷立马要被围得水泄不通。   傅静姝:“!!!”   傅静姝:“…………”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姜雍容……   萤道长更是目瞪口呆,哇哇大叫:“啊啊啊老道真是看走了眼,你这女娃娃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姜雍容深深行礼:“得罪。”   萤道长气得团团转,最后没办法,只得招招手,把姜雍容叫到面前,“罢了罢了,怕你了。你听好了,老道给你一套真诀,你背下来记好,回去告诉风仔吧。”   “谢道长。”姜雍容连忙凝神细听,只听他道,“无上玄奇,命授璇玑……”   才听得两句,眼前便一花,萤道长已经夺门而逃,转眼不见了踪影,只有声音远远地传来:“切,老道百年道行,岂会折在你这女娃娃手里?回去告诉风仔,当初我就让他别练这门功夫,他偏要练,现在我也没法子了,让他准备好打一辈子光棍吧!”   姜雍容追出帐篷,外面依旧是阳光灿烂,人来人往,萤道长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傅静姝在她后面出来,晃了晃手里的《竹书梦纪》:“我看你这会儿只怕也没心思看书,这书我拿走了。”   阳光晒得姜雍容眼前发白,确实是没心思管书的事。   傅静姝走出两步,还是停下来,回头,指了指姜雍容身上:“那个,你最好还是整理一下,不然旁人看起来还真要以为你被那什么了。”   “……”姜雍容回到帐篷内,挽好头发,理好衣襟,只是衣袖上的缺口却是没办法了。   “姑娘要买书呐?”帐篷外进来一个醉薰薰的高瘦个子,晃晃悠悠打了酒嗝,“来,我这里的好书可不少,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姜雍容愣了一下:“这是你的摊子?”   “那是自然,我就是出去喝个酒嘛?”摊主摇头晃脑左右看了看,“咦,那个老头呢?哼,还说帮我看摊子,别是拐了我的东西走吧?”   姜雍容:“……”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姜家见到萤道长的情形。   那时候的萤道长穿着雪白的道袍,头发比道袍还要白,一手执拂尘,一手托着鹤行琴。   她当时的感觉是——这个老爷爷真像画儿上的仙翁。   当然,后来这位仙翁在教琴的时候从袖子里偷偷掏出酒壶喝酒,还从一只小布口袋里摸出一把油炸花生米,“娃娃,要不要?皇宫里的厨子炸的,确实是比外头的好吃,能香死个人!”   食不言,寝不语,做抚琴这种雅事时,怎么能吃东西呢?   姜雍容小小的脑海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现在想想,没多久之后父亲便为她另请了一位老师教琴,原因可能并不是萤道长教她《黄莺啼》那种民间小调,而是在琴案上每次都能发现有吹落的花生衣。   这位老神仙的行事,真的是不能以常理推论。   她握了握袖子,袖掖中盛着那两粒毒药。   所以……他的话,该不该信?   *   风长天回来的时候,视线一下子就落到姜雍容衣袖的口子上。   “怎么回事?!”他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谁敢对你动手?”   “这是我自己扯的。”姜雍容道,“我遇见了萤道长?”   风长天整个人震了震:“他在哪儿?!”   姜雍容待要把事情全告诉他,可是才说到那个帐篷的位置,风长天就冲了出去:“死牛鼻子你给爷等着!”   姜雍容:“…………”   半天后,风长天无功而返,恨恨不已:“妈的,又让他跑了!”   “萤道长说这化鲲神功是你自己要练的,当真?”   风长天咬牙:“他当时把好几门功法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我自然是选最厉害的那个!”   “所以他当时没有告诉你,这门功法不能近女色?”   风长天顿了一下:“……告诉了。”   “……”姜雍容,果然是你自己选的。   “我那时候哪知道不能近女色是什么意思啊,只以为是不能跟小丫头玩,心说那可再好不过,爷最讨厌动不动就哭唧唧的小丫头了。”   等到长大后发现不能近,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大损失,涂脂抹粉的女人在他心中并不比哭唧唧的小丫头更有吸引力,他翻山倒海想找萤道长,主要是想提升功力。   可自从遇到了雍容,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迫切需要化鹏,非常迫切!   姜雍容看着他,问道:“‘无上玄奇,命授璇玑’,你听过这两句话么?”   “哦,那是化鲲心法最后两句。不过你说反了吧雍容,是‘命授璇玑,无上玄奇’。”   风长天随口答完,蓦然反应过来,两只眼睛猛然放光,“雍容你怎么知道这心法口诀?牛鼻子告诉你的?他还说什么了?”   这一瞬间他的双眸明亮无比,就像一个孩子眼望着最最渴望的事物,不计任何代价不怕任何后果也想去得到它。   这一个瞬间,姜雍容忽然懂得了萤道人为什么一直躲着他。   化鹏的心法,果然是化鲲心法倒过来的。   风长天为练化鲲敢入大海跳瀑布,若是知道了这一点,一定会不顾一切去练化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   “是,我记岔了。”姜雍容微微垂下了眼睛,“我原本想为你逼问出化鹏心法,没想到他欺负我不懂,竟用化鲲的心法糊弄我。”   “所以说那个死牛鼻子当真是可恶至极!”风长天握拳,仰天长啸,“有朝一日待爷抓住了他,一定要揍他个屁股开花屁滚尿流!”   姜雍容没有接话,心中只有一个疑问。   ——萤道长所说的那个机缘,到底是什么? 第90章 . 赛马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带来给你。……   赛马会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这一日将会决出最快的头三名, 除了城中富户们共同凑出的赏格外,还能身披红绸,骑马踏街, 在云川城里逛上一圈,其威风程度就算比不上中状元, 也相差无几了。   今年的赏格比往年的都大。   城中富户们原本已经出到一千两白银,姜雍容又以天虎山风爷的名义加了一千两, 总共是二千两白银, 一锭一锭码在高台上, 在阳光下被照耀出眩目的光芒,能晃瞎人的眼睛。   高台上铺着红毡,除了放着两大箱银锭, 还有一群莺莺燕燕。   那是骑手们专门从城中请来的乐坊女伎,穿着轻薄的衣衫,手臂上和骑手一样系着一根红缨,红缨垂下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天干地支排序, 乃是代表骑手的身份。   骑手到达终点后赢了不算, 要在返程时第一个取得女伎臂上的红缨,才算是真正的头名。   据说从前都是把红樱挂在树上, 骑手们在树下取了就完, 后来人们嫌其没看头, 于是另添了这款新鲜花样。   骑手们尚未出发之时,女伎们便上高台献舞, 手缚红缨,雪臂似玉,红缨胜火, 就算不舞动,也能将台下的人迷倒一大片。   这也是骑手们大出风头的时刻,谁请的女伎最美,谁骑的马最快,能让整个北疆的人们津津乐道一整年。   今天也是赛马会上最热闹的一天,整个云川城的人几乎都来了,高台下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边是光芒耀眼的银子,一面是艳光四射的女伎,让大伙儿目不暇接。   这一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姜雍容看着一张张快活的笑脸,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只是下一瞬,她看到风长天手指上拎着一样东西在转,定睛一瞧,居然那根红缨。   “你的怎么还在这儿?”她吃了一惊,意识到这家伙又不靠谱了,“你没请女伎?”   “请了。”风长天气定神闲地答。   “人呢?!”   “不急,这不来了么?”风长天/朝某个方向点了点头,一名浓妆艳抹的女伎被天虎山的兄弟们簇拥着往这边过来。   这位女伎生得高大壮硕,肩宽,腰粗,一张大嘴涂得血红,当得起“血盆大口”四个字,脸颊上还抹着两团浓浓的大红色胭脂,比年画娃娃脸上的还要红些。   女伎本人耸眉耷脸,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气,委委屈屈地道:“呜呜呜,老大,我真要上去跳舞吗?”   是虎子的声音。   姜雍容:“!!!”   姜雍容:“……”   这一瞬的心情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她叹了口气,“风爷,咱们其实还有钱,用不着这么省的。”   “大嫂,你不能怪老大,这事说得来得怪你。”虎子眉一皱,嘴一撅,脸上呈现出一个奇诡的形状,让人难以直视,“我们去请了,但是没有一个女伎肯接老大的红缨。她们说,老大是姜夫子的男人,不能碰!”   姜雍容:“…………”   风长天看着她:“我倒想知道,你是做了什么,让她们这么死心塌地?”   经上次的“北狄人暗算风爷”事件后,风长天和天虎山的声誉一时无两,天虎私塾也跟着水涨船高,百姓们送来的孩子一间小院已经坐不下。   姜雍容便将左右隔壁的院子一道买了下来,预备将孩子们分作几班,另请了两位夫子给孩子们上课。   新私塾尚在洒扫改换之际,有几名女孩子找上门来,问姜雍容,像她们这么大的学生收不收。   姜雍容道:“只要愿学,不论大小。”   女孩子们又问:“不是男子,是女子,能不能学?”   姜雍容道:“只要愿学,不分男女。”   女孩子们彼此望了一眼,彼此之间的手牵得紧紧的,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问道:“我们是乐坊女伎,能学么?”   姜雍容微微一笑:“只要愿学,不论贵贱。”   女孩子握着彼此的手,激动得欢呼起来。   从此天虎私塾便多了一群特殊的学生,由姜雍容亲自教导。女孩子们年岁已经不小,在风月场中也接触了不少诗词歌赋,虽不能认字,但道理与情感皆是水到渠成,教起来比教小孩子要轻松得多。   而且女孩子们一个个肚子里有无数新鲜趣闻,课堂上是姜雍容上课,课间闲暇便是女孩子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教姜雍容如何梳头、如何上妆、如何穿衣以及如何抓牢一个男人的心。   在私塾上课是女伎们的欢乐时光,其实对姜雍容来说也一样。   只是女孩子们为了她,连风长天的邀请都敢拒绝,姜雍容还真是没想到。   “去那边,把衣裳脱了。”对于虎子的妆容姜雍容简直无法直视,“我为天虎山的名声苦心经营,可不能让你们就这么毁了。”   “谢大嫂!大嫂英明!大嫂万岁!”   虎子宛如绝处逢风,那是一瞬也没有迟疑,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风长天看着他的背影,不满:“雍容,他们抓了半天阄才选出来这家伙,你把他放跑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个女伎?连个戴红缨的女伎都没有,咱们天虎山的名声岂不是更加要完蛋?”   姜雍容抬手伸向他的掌心。   风长天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立即将姜雍容的手握在手里,只觉得柔若无骨,触手之处一片腻滑。   心中甚美:嗯,虽然雍容放跑了他的女伎,但若是肯这样给他握握小手,那放就放吧。   天虎山的名声什么的……完蛋就完蛋吧!   “松开。”姜雍容脸上微红,低声道。   风长天只装听不见,手里握着她的手不放,口里假惺惺发愁:“你说,这可怎么办?”   演得太假了……眉头再怎么皱,也挡不住眸子里的笑意。   姜雍容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另一只手取下了他绕在手指上甩上玩的红缨,“你再不松手,天虎山可就真没有女伎了。”   “雍容,你……你要上台?”风长天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你会跳舞?”   赛马会是万众瞩目,风长天一定要拔得头筹,不能出丝毫差错,这样,风长天的名字将会再一次传遍整个北疆大地,天虎山的声名也会更上一层楼。   然后便可以趁热打铁,开始募兵,兵源一定会像水一样涌向天虎山,挡都挡不住。   虎子换了衣裳出来,脸上的脂粉也擦去了,整个人似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正好听得风长天这一问,虎子立即像递烫手山芋一般把手里的衣服向姜雍容递了过去,还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大嫂辛苦了!”   姜雍容回帐篷更衣。   换好衣服出来,迎面便看见邬世南拄着手杖走过来,傅静姝头戴帏帽,走在他的身边。   邬家也是此次出赏格的富户之一,他们的帐篷在天虎山的隔壁,一样就在高台旁,拥有最佳视野。   傅静姝掀起了帏帽上了纱帘,讶异地打量姜雍容身上的舞衣。   邬世南却是微微俯首行礼:“真是有劳姜姑娘了。”   姜雍容还礼:“为谋大计,不得已而为之。让邬公子见笑了。”   和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傅静姝忽然道:“你这样,很美。”   姜雍容意外,回头看向傅静姝。   傅静姝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有一丝恍惚,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若是你在宫里有这么美,也许他便做不到将你扔在一旁置之不理吧?”   姜雍容终于明白她看的是谁,她在透过唯一在宫中相识的人,去看在宫中的那段时光,以及那个名义上的丈夫。   “不会。”姜雍容道,“因为他从来不会为美色所迷,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   女伎们在高台上早看到了姜雍容,一个个又惊又喜,快步下来围住姜雍容:“夫子就应该多穿穿颜色衣裳,今天这么穿真好看!”   “夫子要做当女伎,定然是花魁!”   “呸呸呸,夫子怎么会做女伎?乌鸦嘴。”   “哎呀哎呀,是我说错了,晚上回去,自罚三杯。”   大家嘻嘻哈哈将姜雍容簇拥到台上去。   “好看”、“漂亮”、“美”……这样的词姜雍容从小听到大,早已经听习惯了。   平常看镜中的自己,大约也是从小看惯了,并不觉得有多么美,也没有对自己的脸太过在意。   方才帐篷里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模样,除非喜庆时刻,否则她确实很少穿这种艳色的衣裳。   舞衣是一团烈焰般的深红色,宽大的薄绡上襦,层层叠叠的齐腰长裙,腰身上有层层叠叠的璎珞,须得束得极紧才不会往下滑,和她向来宽大清雅的穿着截然不同,自己略有一些不习惯。   她在台上站定,就看到了台下的风长天。   台下有很多很多人,骑手们牵着马准备入场,每个人都望向台上,但在那么多的面孔里,姜雍容一眼就看到了风长天。   一来,是他身高腿长,鹤立鸡群,二来,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紧紧盯着她一瞬不瞬,她有一种感觉——他好像想直接把她扛上肩抢走。   好在虎子非常尽心尽职,将马牵过来,然后拿起风长天的手,把缰绳塞进风长天的手里。   风长天宛如木偶任其摆布,仰望台上,一动不动。   需要动用很大很大的自制力,才能管住自己一会儿还要赛马。   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将红色穿得这样惊心动魄,姜雍容穿着这身舞衣,单只是站在那儿,便能夺走所有人的心魂。   那纤细的腰肢仿佛一掐就断,黑发衬得肌脸如冰雪般皎洁,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下凡,也不可能比她更美了。   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台去,带走雍容,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见。   姜雍容朝他扬了扬手臂,用臂上的红缨提醒他,一定要赢!   风长天接收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握住缰绳,在司令郎一声响亮的鞭响里,与骑手们一起翻身上马。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笛声与马琴声响起,女孩子们腰肢一颤,开始起舞。   自从学成之后,姜雍容便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可身体仿佛自有记忆,乐声像是水流一样注入姜雍容的体内,水流所经之处,身体一一舒展,像一朵干花被泡进热水中那样,重新吸饱了水分,绽放开来。   第二道鞭响。   骑手们扬起了马鞭,只待第三响。   所有骑手都在马背上紧盯着前方,只有风长天转头,回望。   姜雍容红衣翩迁,仿佛是一只随时都会凌空飞去的蝴蝶,她的腰肢向后弯下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乐声的节拍下再次向他扬了一下右手上的红缨。   这是在催他。   风长天回过头,朝前,在第三声鞭响里,马儿飞蹿而出。   你要第一,我便为你带回第一。   你要胜利,我便为你带回胜利。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带来给你。 第91章 . 被劫 只怕会出大事   马儿奔出去的那一霎, 整个会场沸腾。   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天地,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姜雍容掀翻了。   乐师们显然十分激动,马头琴拉得飞快, 姜雍容和女妓们随着乐声旋转,旋转, 再旋转,身体轻盈欲举, 仿佛随时可以乘风而去。   天空是一种蓝到让人心醉的颜色, 好像倒扣过来的大海, 一朵云也没有。   极目远望,视野里只有蓝绿两色,蓝而高阔的, 是天空,绿的平坦的,是大地。   马匹载着骑手们飞驰而去,直奔天与地的交界处。   他们在人们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但空旷的草原上没有任何遮挡, 奔驰的骏马和儿郎哪怕最终成为远远的一片白点,也依然停驻在人们的视野上。   数月来的准备为的就是这一天, 不单高台上女伎们在跳舞, 台下的人们也手挽着手, 唱啊,跳啊, 欢腾无比。   酒囊在半空中抛洒,从一个人手里扔到另一个人手里,酒水在阳光下洒出来, 晶莹剔透,宛如水晶碎片。   姜雍容虽说来北疆后精神好了不少,但身体依然撑不住这样强力迅疾舞蹈,呼吸已经开始急促,心情却是畅快的,像是将草原上清新空气一大口全数吸进肺腑里那么饱满痛快,很想像台下的人们那样大声喊叫疾呼。   因为身体里的快乐太多了,非得喊一点出来才舒服。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北疆的人们都这么爱喝酒。   因为北疆天大,地大,草原大,人的快乐哀愁也大,大得让小小的人心承受不住,而酒则可以让人的心胸一起变大,然后便能和这天大地大的一切融为一体。   一只酒囊在半空划了一道曲线,抛向高台。   不知是不是想扔给女伎的,可惜扔偏了,落进旁边敞开的木箱里。   半空飞来飞去的酒囊可不止这一只,一只飞偏了或者扔歪了,根本没有人在意。只有守卫银箱的汉子嘴里笑骂着把酒囊捡起来。   酒囊没有塞盖子,拎起来时,里头的酒已经差不多都洒光了。   姜雍容离得近,只闻见一股浓重的酒香,明显是极为醇厚的烈酒,一点火就能引燃的那一种。   脑海中某一根由姜家与皇宫历练出来的弦瞬间绷紧了,一瞬间她险些喊出了声。   但转念又一想,这里不是京城,这里是北疆,是连北狄人都可以来参加的赛马会,她不能将昔日的习惯带过来   就在她这样劝住自己的下一瞬,不知从哪处射来一支箭,箭尖带着一抹火光,笔直地射进那只银箱里。   轰。   烈焰在银箱上腾空而起,像是一只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   “有人抢钱啦!”有人高声喊道。   高台两旁的富户们纷纷吩咐:“护银箱!护银箱!”   当然护银箱的同时也要护住富户本人。   不过护卫也够用了,原本守银箱的就有七八名壮汉,这下又从两旁涌来数十人,将银箱团团围住,围得密不透风,哪怕是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待得人们拿沾了水的毡毯将火扑灭,果然那人是有贼心没贼胆,被这场面镇住,从头到尾并没有出手,银子安然无恙。   富户们在护卫的陪同下检点银两,发现一锭不少,都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大喝一声,吩咐大家排除身边所有可疑人员,一有面生的、找不到当地人认领的,全都扣押起来。   这一番忙碌花费了不少时间,想做贼的那一个大约已经是溜走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报得上名号,没有一个可疑的。   既然是虚惊一场,大家很快便就放下了,只有守银箱的人再增加了一倍,其余人等重又热闹起来。   女伎们却发出一声惊呼:“姜夫子呢?方才还在这里的。”   高台火起,女伎们自然是花容失色,跑的跑,跳的跳,忙不迭逃离高台,此时围在一起,花容失色:“姜夫子怎么不见了?!”   “姜夫子有些累了,嘱咐舍妹代劳。”   邬世南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红缨,木板上写着甲一的号数,正是原本系在姜雍容的手臂上、属于风长天的那一块。   邬世南不论家世人品,在北疆俱数得上是一流人物,女伎们早闻其名,此时放下了心,个别胆大的还有空说笑:“原来邬公子也认得我们姜夫子啊?”   “邬小姐在哪里?”   “邬小姐也会跳舞吗?”   傅静姝在帏帽后瞧了邬世南半天:“我不会跳舞。”   “劳驾。”邬世南托着那根红缨,托到她面前,“一时找不到旁的人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难道不是把她人找回来么?”傅静姝道,“被带走的可是姜雍容,哪怕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都不为过。”   “一,若是让所有人出动,草原只会更乱,更便于那些人藏身。二,她把红缨留下来,就是不想赛马会中断。”   邬世南沉声道,“她显然是将这场赛马会看得比自身的安危更重要,我们要保证赛马会顺利进行,风长天顺利夺下魁首。”   傅静姝摇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场赛马会而已,怎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姜姑娘要用这场赛马会让风长天的声名再进一步,这样募兵才会顺利,北征才会顺利。”邬世南的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望过远处,“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心中装的是整个天下。”   “我越看她越像个傻子。”傅静姝低低咬牙,一把夺过红缨,系在自己臂上,“先说好,我不会跳舞,只会弹琴。”   邬世南点点头,命乐师将马琴递给她。   马琴只有三弦,比如古琴简单得多。傅静姝接过琴,上高台之前,回头道:“邬大哥,你最好多派些人手把姜雍容找回来,否则以那个风长天的脾性,回来不见了姜雍容,只怕会出大事。”   *   时间倒回到片刻之前。   火起之时,女伎们惊叫连连,惊慌逃蹿。   这高台离地约有三四尺,这般慌乱,挤得跌下去容易踩踏受伤。   姜雍容道:“银子是烧不了的,烧着的是酒,酒烧完了火便没了,莫慌,一个个从台阶上下去。”   她的声音清冷镇定,在慌乱的女伎们听来不异于是定心丸,大伙儿和往日在私塾时一样听话,乖乖往台阶下。   姜雍容正要跟上她们,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高台对面的邬世南望向她这边,脸色大变,一下子站了起来。   姜雍容立即回头,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一条胳膊便自后面箍住了她的腰,紧跟着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直接往台下拖。   这双手坚实如铁,来得又突然,姜雍容完全没有反抗挣扎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摘下了臂上的红缨,扔向带着人往这边人的邬世南。   正准备下台的女伎们挡在前面,前来保护银箱的护卫们更是挤作一团,沾水的毡毯拍打着火焰,蒸腾出大量的浓烟,一切发生在无比混乱的一瞬间,红缨无法扔到邬世南手中,落在了高台上。   但她相信邬世南看着了她这个动作,应该会明白她的意思。   同时她也明白了,那支火箭射向银箱,目标根本不是冲着银子,而只是为了引起混乱。   那些人的目标是她!   手捂在她的嘴上,她根本无法出声,只在低头间瞥见了箍在她腰间的手。   ——结实的手臂上束着牛皮护腕,食指、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眼熟。   她在哪里见过……   只是还不等她回想起来,后颈便挨了一记,紧跟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对于狂欢中的人们而言,方才的起火只是赛马会上的一道小小插曲,就跟往年有人点火烤肉结果烧着了帐篷差不多意思,大家笑一笑就完了,最多是给赛多会添了一点谈资,谁也没往心里去。   就是高台上的红衣舞姬换成了白衣琴师,大家普遍觉得有点遗憾,因为琴师帏帽都没摘,没法儿看脸。   狂欢依旧继续,且越来越热烈,因为按时间估算,骑手们快要回程了。   马儿们在起点出发的那一刹那,是速度最快的时候。但出发时跑得最快的马回程的时候不一定还能保持最快,马儿的耐力和骑手的马术固然重要,但最终影响名次的原因还有许多,比如骑手的体重和当时的天气之类。   所以赛马当然是选风和日丽的日子,骑手当中也有许多少年人,少年人身子轻,马儿占便宜。   云川城内早就开出了盘口,要赌今年的赛名魁首。   许多人出于对风爷的仰慕押了风长天,当然也有许多人保留了理智,放弃了风长天。   原因无他——单凭风爷的个子,风爷的身板,就算是绝世好马,载着这么一位大爷也跑不了多快。   骑手们渐渐近了,最前面有人一马当先,远远地将同伴甩在身后。   有些人已是不迫不及待,早已骑着马迎了出去,远远地会场上的人们就听见了他们的笑声,然后有人一面策马掉头飞奔向人群,一面大声高喊:   “风爷!是风爷!”   在他向大家报告这一消息的同时,风长天的掠过了他的身边,带起的劲风掀落了他的帽子。   后来据他回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快的马……只有在天女山深处的野马才能跑出那么个快法,绝不可能有哪匹马驮着鞍子驮着人还能跑那么快!绝不可能!”   北疆人以马为生,每个孩子长到马背高时,就会拥有一匹自己的马。他们对马的了解甚至超过对人的。   人群像是潮水那样涌动起来,像是被光吸引的飞蛾般趋向那匹一骑绝尘的马。   那匹马所经之处,人群汇流,像是被它的四蹄溅起的海浪。   风长天一手控绳,身体随着马儿的奔跑在马背上起伏,人和马仿佛全然合二为一,他便是马的首脑,马便是他的腿。   高台上的傅静姝放下琴,起身走向台边。   隔着帏帽的纱帘,她看见那个被无数人追随仰慕的男子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神采飞扬,不过转眼功夫,便由远及近,到了面前。   姜雍容,你选中的这个男人,可真威风,真耀眼啊。   你不能亲自在这里迎接他的胜利,真是可惜了。   风长天勒住缰起,马儿几乎是人立而起,马蹄险险要踏上高台,风长天问:“你哪位?雍容呢?”   傅静姝没有回答,只把红缨往前递了递。   风长天疑惑,在台上四下里搜寻,都没能找到那抹烈焰般动人的红衣人影。   雍容居然不在?!   眼看后面的骑手已经快追上来,邬世南走过来低声道,“风爷,姜姑娘有事离开,临走之前叮嘱我转告风爷,务必要赢要这场赛马。”   “哦。”风长天这才接过了红缨。   骑手要取过红缨才算抵达终点,在他举手扬起红缨的一瞬,全场欢声如雷。   “风爷!”   “风爷!”   “风爷!”   所有人都在呼喊着这个名字,声音如巨浪般仿佛要将人淹没。   两千两银子的赏格尽归魁首,以往赠送赏格都是由杨天广亲自出场,这是每一任督护与民同乐、彰显声望的好机会,这次杨天广抱病未出,众人便公推邬世南赠赏格。   风长天一心想去找姜雍容,懒得上台,只道:“你们把银子送到天虎私塾就完了,这些银子将来全部都会花在孩子身上。”   这话是姜雍容早就交代好的,人群里立时扬起一片赞誉之声。   风长天转头便拉着邬世南问:“雍容去哪儿了?”   邬世南道:“风爷请借一步说话。”   他将风长天请到帐篷之中,掩上门,回身,脸上露出了凝重神情。   风长天皱眉:“怎么?”   “姜雍容被人劫走了。”邬世南开口道。   刹那间,他的衣领被揪住,整个人被顶到了帐篷的柱子上,手杖再也握不住。   方才还明亮爽朗如一个大男孩的风长天神情完全变了,变得就像一头嗅到了危险的恶狼,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赛马中途,有人假作夺银,制造混乱,劫走了姜姑娘。”邬世南咽喉发紧,难以呼吸,说话有点艰难,“我已经派人去追,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   “雍容被劫,而你不早点告诉我,还拉着我在这里接红缨领赏银?!”风长天的眼中一片杀气,“你找死!” 第92章 . 阿都 嗯,夫子,这名字怪特别的。   姜雍容是被颠醒的。   模糊的视野是颠簸的绿色, 忽高忽低,忽上忽下。   意识完全恢复后,才明白自己是被搁在了马背上, 视里是一只镫亮的铜马镫,靴子束在小腿, 袍子底下露出雪白的弹墨长裤。   马儿的四蹄矫健结实,没有一丝赘肉, 明明是疾驰飞奔, 却像自带某种韵律。   马背宽厚, 足以安放得下两个人。   除了闻名天下的北狄骏马,再没有别的马有这样神骏。   姜雍容看了看日影的朝向,猜测时间过去应该没有太久, 看来她后颈上之前挨的那一下不算重。   而且她已经想起来那只手在哪里见过了。   城外元元家,白袍人。   北狄小王子阿都。   没想到他也来了赛马会。   视野中的衣摆是北疆常见的款式,并非北狄特有的衣装,也就是说他进北疆时特地改换过打扮。   姜雍容记得那日在元元家见到他时,他的腰间悬着牛角牌等物, 还悬着一把小刀。   那是北狄人用来吃烤肉时用的, 此时正硬梆梆地贴在她的腰间。   姜雍容不动声色,一只手缓缓地伸向那把刀。   指尖刚刚碰到刀鞘, 手腕蓦然被一把捉住, 一个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美人儿可不够意思啊, 怎么醒了都不打声招呼呢?”   姜雍容挣了挣,他的手却像铁铸的一般, 顺势将她拉起来,正好坐在他的身前,“美人儿别动, 我带你去北狄吃香喝辣,比你跟着那个沙匪强。”   这样坐着的视野可比方才那样趴着要好多了,蓝天与绿地皆在眼前,前后各有几名随从,每个人不单骑着一匹,手里还牵着一匹空马。   姜雍空容的心重重往下沉。   军中要传急信之时,往往会这样一人带两骑。   盖因一名成年男子至少也有一百多斤,马匹负重久了便跑不快。这时候就换用另一匹,待另一匹累了速度慢下来时,另一匹也休整回来了,由此可以保证最快的速度。   北狄名马本就是天下无敌,现在居然还有替换的马匹,就算是邬世南派人追上来,只怕也早早被甩掉了。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   除了一名随从紧跟在后,往后便是漫漫草原,一望无际,看不到半个人影。   “没有人来追,美人儿是不是很失望?我可是看准了时机才出的手,风长天要跑到尽头才会回来,等他回来,就算是插上翅膀也追不上你。”   阿都笑道,“当时人人都只顾着救火保护银子,又烟雾弥漫的,乱成一片,谁也不知道你不见了。就算等事情完了,他们发现,我们早已经跑得没影了!哈哈哈,谁要他们那几两银子,美人儿你可比那些银子值钱多了!”   姜雍容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视线一时没有收回来。   随从也有很多种。   若是开路,冲在最前面的随从往往是最强的,因为要杀开一条血路。   若是跑路,落在最后的随从则是最强的,因为要负责断后。   现在断后的那名随众戴着一顶草帽,下面半张脸全包在一条白色绢布中,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以及眼中明显的不满与杀气。   他毫无顾忌地直视她的眼神,这不满与杀气显然是针对她的。   北狄不产丝绸,丝绸从江南运到北狄,身价涨的飞快,尤其是现在两国关闭了互市,每一匹丝绸放在北狄都可以换取等量的黄金,因此用得起的皆是贵族。   而白色则是北狄人心中至圣至纯之色,只有祭司与王族能用。   也就是说,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随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显露对她的不满,这人的身份就算高不过王子阿都,也差不多到哪儿去。   “阁下改头换面,扮成央人,混进赛马会,就是为了劫走我么?”姜雍容道,“能让阁下如此兴师动众,我真是愧不敢当。”   “哪里哪里,美人儿当不起,谁当得起?”阿都道,“我问过人了,他们说你叫姜夫子,嗯,夫子,这名字怪好听的。”   “……”姜雍容,“阁下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阁下的名字,有点不公平。”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名字叫——”   “少爷!”后面那名随从打断了阿都,纵马上前,“央人低贱,不配听到少爷的名字。”   姜雍容心说不单是你们少爷的名字,连你们王庭的所在我都知道了。   “塔师有所不知,这位美人儿可不单只是生得美,性子还辣得很,跟那些软唧唧的央人女人不一样。”   阿都说着,握住了姜雍容的手,将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夏日单薄的衣衫下,姜雍容感觉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声。   正是她上回簪尖刺中过的位置。   “夫子,那是你头一次杀人吧?刺得不大准啊。”阿都道,“若是你刺得再准上那么两三分,大狄伟大的王最心爱的小儿子阿都王子可就没命了。”   “你是王子?”姜雍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吃惊,且明显流露出一丝懊恼。   “哈哈哈,怎么?后悔了是不是?”阿都道,“那个风长天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一群沙匪能成什么大事?就算是看守得再严实,还不是让本王子逃回了大狄!”   “所以王子把我掳来,是准备报仇的么?”   “哈哈哈,那是当然!”阿都说着,用力将姜雍容的腰一搂,让她贴紧了自己的身体,“你是第一个伤到我的女人,不好好找你报报仇,我怎么甘心?”   姜雍容低下头:“那……你是要杀了我么?”   阿都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相信我,我有很多种法子,会比杀了你还让你难受,又难受,又舒服,欲死欲仙。”   姜雍容心里知道这种时候越顺着他越好,可是身体无法控制,全身都僵硬了起来,耳边只觉得有蛇爬过,一阵恶心。   她从前很不习惯旁人的碰触,人身上的温度、触感以及气息,一旦接近,都让她觉得不快。   是风长天改变了她这个毛病,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愿意碰触整个世界,也愿意让别人来碰触她。   可这一刻,旧日的毛病复发,且比当初更厉害十倍,耳边温热的气息直让她想作呕。   两人离得这样近,她身体的变化哪能瞒过阿都的眼睛?   阿都盯着她,眼中饶有趣味:“这么紧张?你别告诉我,放你这么个大美人在身边,风长天没碰过你?”   “阿都王子和风长天很不一样。”姜雍容强制命令自己放软身体,也放软一点语调,“和王子比起来,风长天好像还不够坏。”   这话显然取悦到了阿都,阿都仰天大笑。   “王子,”那位被称作“塔师”的随从又开口了,“我们着急回去,带着这女人只会拖慢了脚程,万一被人追上就不好了。”   阿都冷哼了一声:“谁追得上我们?”   “那个风长天据说武功高强,杨天广数次围剿不成,还被他捉了去,万一风长天追上来——”   他不提风长天还好,一提风长天,阿都咬牙冷笑:“我就怕他不追上来!我的仇还没报呢!他当初是怎么折磨我的,我一样一样的全还给他!”   “想让他追不上难,想让他追上不是很简单么?”姜雍容道,“王子只要在这里等着,我想他迟早会追上来。”   塔师冷声道:“你这女人,莫不是把我们当傻子?”   “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女人如何,在我们大央,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才可以得到。我自诩美貌,想要的当然是最强大的男人。”姜雍容说着,回头朝阿都微微一笑,“王子,我想要天下最强大的男人,你是么?”   阿都看着她,半晌,展齿一笑:“美人儿,抱歉,你这个当我可上不了。”   姜雍容:“……”   “天女山的守将上报了好几回,风长天几次进出天女山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由,谁也留不下他。”塔师立即趁热打铁,“现在王子带走他的女人,他誓必不会放手,王子的大事未办,莫要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放心吧,就是顾忌着他的本事,我才等到他出发了才出手的。”阿都懒洋洋道,“再说了,谁知道是我劫了她?等风长天回来,就算是想追也没处追啊。”   塔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也怕,那也怕,我们大狄什么时候这么怂过?”阿都有点不耐烦了,“风长天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一个人两只手,到时沙场相见,我看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般王子都说到这份上,当底下人的自然得唯唯喏听话了。   但这位塔师并不,他并未有半点退缩,依然是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阿都对他似乎也不是很有法子,即使端出王子的身份也压不大住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便吵出几丝火气来。   两人虽是争个不停,但马儿却是丝毫不曾停歇,一路朝着天女山的方向奔去。   天女山耸立在前方,山峰高耸入云,即使是夏天也是积雪不化,在蓝天的映衬下白得发光。   进入了天女山,就是北狄人的领地。氵包氵末   到时候就是一入北狄深似海,就算风长天把整片草原翻过来,也找不到她的半点踪影。   身体在马背上轻轻起伏,脚下的草地疾掠而过,速度太快了,成片的绿片在面前飞逝,眼前几乎是模糊的。   姜雍容一咬牙,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她猛地抓住缰绳,狠狠一勒。   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阿都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稳住了身体。   但姜雍容却是从他怀里滑了出去,滚落在地上。   “夫子!”   他大喊一声。   塔师见机更快,一鞭子用力抽在阿都的马臀上,马儿飞快地向前蹿了出去。 第93章 . 记号 他是最好的   在疾奔的马背中落下是极其危险的事, 在抓住缰绳的那一瞬间,姜雍容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脑海清晰冷静,连呼吸和心跳都是冷的, 每一个动作都变慢了。她感觉到了身体的倾斜,然后地下坠, 然后重重地落地。   她抱着头,迅速朝掉落的方向滚了好几滚, 才勉强化解那股下堕之势, 大脑一阵晕眩, 更糟糕的是,右腿一阵剧痛。   她死死忍住了已经到嘴边的一声惨叫,想努力站起来, 可惜剩下的那条左腿无法支撑,失败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看了一眼——方才明明已经被塔师抽得远去的阿都竟然折返回来了。   快!   她咬紧了牙,用尽全身力气,爬向身边的大树。   这是她选中的位置。   草原上的树木不多, 十分醒目, 她必须留下一点印记,这样风长天才会知道她的消息。   “夫子, 这样可不行啊。”   阿都捉住了她的手臂, 将她扯到身前, 姜雍容发出一声闷哼,阿都低下头, 发现她的右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屈着。   “你……”阿都愣了一下,转瞬勃然大怒,“你这女人有没有脑子?不要命了么?!”   “王子, 我是不小心的……”姜雍容额头沁出一粒粒的冷汗,唇上疼得颜色发白,不需要任何伪装,便能让任何男人心生怜惜,“我只是想马儿跑快一点,好把那个塔师扔下,可我……不大会骑马……一不小心,就……这样了……”   阿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蹲下身看了看姜雍容的右腿,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骂了一声:“妈的!”   “不小心?”塔师翻身下马,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从树皮上剥下一粒小小的翡翠耳环。   他将那耳环托在掌心,送到阿都面前。   “王子,您看上的女人可太不小心了,不单不小心跌下马摔断了腿,还不小心把耳环摔到了树上。”说着,他微微一笑,“这可是要多不小心,才能把耳环扎进树皮里?”   阿都捏住姜雍容的下巴一转,露出了她白皙小巧的耳朵。   这耳朵完美得像女娲用白玉雕出来的一般,只是耳坠上正滴着血。   可以想象,它的主人是有多急迫,竟直接将耳坠直接扯了下来。   阿都死死要盯着姜雍容,一字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女人,你的心可真够狠的。”   姜雍容从塔师找到那枚耳环起,脸上就涌现出浓浓的绝望,她一言不发,别开脸。   阿都的手紧紧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将脸转回来,面对他。   姜雍容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讶然地发现,他的眸子异常明亮,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其它的情绪——像是混合和了惊讶、欣赏以及强烈的喜悦。   “不单对我狠心,对自己也这么狠心,哈哈哈哈,姜夫子,世上竟然有你种女人!”   姜雍容:“……”   阿都仰天大笑,笑完,低下头便要吻下来。   姜雍容:“!”   还好,几乎是同时,塔师发出悲恨交集的一声怒吼:“王子!”   阿都的动作停顿到一半,咬了咬牙,极度不悦地回过头:“塔师,这一趟出来,我最后悔就是听父王的话带上了你。”   “王子既然知道此行是大王的吩咐,那么敢问王子还记不记得大王的交代?!”塔师怒道,“大王吩咐过,事情办成之后立即回王庭!眼下北疆人正到处招兵买马,眼看将有一场大战,王子却只顾着玩女人,怎么对得起大王?!”   阿都也怒了:“不就是个女人么?若不是你处处阻挠,本王子早就顺顺当当把她带回去了,事情还不都是你弄出来的?”   “一个宁愿摔断腿也要留下记号的女人,真带回王庭就是一个天大的祸患!”塔师斩钉截铁道,“王子,我以师长的名义命令您,您必须杀了她,立刻!”   阿都缓缓放下姜雍容,慢慢起身,也拔出了刀:“塔师,你这是在逼我。”   大央讲究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但北狄不一样。   对于北狄人来说,强者为师。若是徒弟能打败师父,师父便只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再也无权发号施令。   塔师明显怔了一下。   他是北狄祭司,地位尊崇,所以北狄王才让他教导王子。   北狄的王位向来是传给最小的儿子,阿都便是北狄王属意的继承人。若放在大央,塔师的身份便相当于帝师。   但依北狄的规矩,弟子有权在任何时候向师父发起挑战,当然,师父也有权在弟子挑战的时候一刀结果弟子。   塔师也缓缓拔出了刀。   两人拔刀的姿势一模一样,举也的手势也一模一样。   师徒俩一旦发起挑战,外人便不能插手,其余的几名随从只是站在周围,以免姜雍容逃跑。   其实这也是多余的。   别说逃跑,姜雍容的右腿就算是挪动一下,便痛彻心扉。   当然随从们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盯着姜雍容,不让她有任何动作,更不能让她留下任何记号。   这当然也是多余的。   因为她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那只耳环只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记号在树下,三块小石头堆在一起。   那是天虎山的记号。   只要风长天带着人来,立刻可以发现它指向天女山。   ——带走我的人是北狄人。   这就是她要告诉风长天的消息。   姜雍容仰躺在草地上,夏日是北疆极其珍贵的雨季,草儿们喝饱了雨水,长疯了,仿佛能将她淹没。   塔师赢了,会杀了她。   阿都赢了,会带她回王庭。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想要,但无论哪一种她都无所谓。   眼下是最好的情形,不需要她再费力,就能拖住他们的行程。   风长天,你在哪里呢?   在腿伤剧烈的痛楚中,姜雍容发现自己无比想念风长天。   没有悲哀,也不曾想到决别,只是单纯地发现,只要去想一想有关风长天的事,腿好像便没那么疼了。   他一定会赢的。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选中的那个男人永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他的锋芒。   他会一马当先,他会一骑绝尘,他会将所有对手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会纵马驰骋,向着她奔来。   他脸上一定会笑得无比灿烂,他的眸子一定会无比明亮。   他那么期待把胜利交给她,以换取她手中的红缨和她的笑容,可是,她做不到了。   对不起,风长天。   在你那么威风那么想让我看见的时刻,我没办法看到。   一道白绢飞上了天空,在风中轻盈地舒展开来,露出一道锋利的切口,然后才缓缓落下。   就落在姜雍容身边。   姜雍容转过脸,隔着丛林般的草海,看到阿都的刀尖对准了塔师的胸膛。   胜负已分。   阿都收了刀,没有再对塔师说一个字,转身走向姜雍容,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可以算得上小心翼翼,但每走一步,姜雍容的脸色还是要白上一分。   “忍着点。”阿都先把她放上马鞍,然后再上马,“到了天女山便有军医了。”   姜雍容没有说话。   她回头看,塔师的背影还是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一具雕像。   “我说过不用他来的,可他偏偏要来。”阿都的声音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味道,似落寞,似唏嘘,“其实我早就能打败他了,但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事都要他照看的小孩子。”   “看来你们这趟来北疆是另有要事,劫我只是顺便。”姜雍容道,“不知是什么事,能劳动一位王子,外加一位祭司?”   阿都叹了口气:“唉,人家心情不太好,你还要探听消息,真是无情啊。”   姜雍容:“……”   这人有时候嘻嘻哈哈,但每到关键时刻,当真是滴水不漏。   顿了顿,她问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在你们那儿,许多被弟子打败的师父会自杀而死。”   “嗯,因为照规矩,胜者可以拿走败者的一切,包括地位、名誉、财物,还有女人。很多人受不了,干脆就去死。”阿都说着,一笑,“但他应该不会,因为祭司需要全身心侍奉天神,不能娶妻,也不能有女人,所以,他的一切就算是送给我,我也不稀罕。”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塔师骑着马,手上还牵着一匹,迅速掠过他们,直奔前方,头也没回。   阿都耸了耸肩:“瞧,我没说错吧。”   纵然阿都已经尽管放慢了速度,马背的颠簸还是险些让姜雍容快要疼死过去。   大脑自作主张,打算晕过去了事,但被她强行阻止了。   她生生忍住了这疼。   阿都有点看不下去了:“要不我打晕你吧?放心,我轻轻的,不疼。”   姜雍容额头的冷汗已经将发丝变得漉湿,贴在肌肤上,她摇了摇头:“不。”   阿都忍不住道:“你不会是在等风长天来救你吧?”   姜雍容没有说话。   因为他说中了。   她确实是在等。   颠簸中,疼痛中,一直在等,等待身后有马蹄声出现。   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阿都皱了皱眉:“那沙匪到底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   呵,姜雍容嘴角带上了一丝轻笑。   你不懂……   他是最好的。   天女山终于到了,北狄的营寨就驻扎在前方,营门紧闭。   “去,让他们开门。”阿都吩咐随从。   随从依令打马上前,正要开口,营寨后忽然齐刷刷冒出两排弓箭手,箭尖居高临下对准了阿都和他的随从们。   “大胆!”那随从大喝,“这里是阿都王子!”   “阿都王子可以入内,但那个央人女子不行。”一个声音从营寨门后传来,跟着塔师排众而出,身边跟着两名全身披甲的将领,塔师道,“阿都王子,每个央人都是我们的敌人,若不放下她,小心我连你一起射杀!”   一遇到奇境,姜雍容原本已经疼到半昏聩的脑子反而奇异地清醒过来,她问阿都:“那两名是天山女的守关将领么?他们是他的人?”   “不是。”阿都面无表情地道,“只不过王庭的规矩,在位的大祭司地位当然高过未继位的王子,毕竟大祭司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不少。”   大祭司!   姜雍容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塔师只是一位普通祭司。大祭司在北狄王庭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北狄王,所有人都要服从大祭司的号令。   两个想法闯进姜雍容的脑海。   一:身份如此尊贵的大祭司居然甘愿扮作阿都的随从,阿都看来是独占了北狄王的宠爱,大祭司已将自己的未来押在阿都身上。   二:北疆有什么事,需要大祭司陪同王子亲临,才能办好?   “他是不是不甘心输给你,所以想趁机杀人灭口?毕竟你赢过了他,只要你愿意,他所拥有的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不管脑子转过多少念头,姜雍容声音依然不动声色,她轻轻道:“也许就算你放下我,他也有别的借口杀你。”   “那我倒要试试,看他是不是来真的。”   阿都说着,两腿轻轻一夹马肚,马儿上前了两步。   刷刷几声弓弦响,一排箭笃笃射进马儿身前三尺,马儿受惊,疾转退后,动作极大,姜雍容疼得死死咬住唇,才没有哼出声。   “王子,我说到做到。”塔师说着,从一名兵士手中接过了弓箭,上箭,扣弦,开弓,箭尖对准阿都,“您再上前一步,我的箭可是不认人的。”   阿都的眼角抽搐一下,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马儿长嘶一声,跃过那排箭,直奔营门。   几乎是同时,塔师手中的箭离弦而出。   阿都的脸色变了。   他之前没有要塔师的命,是念在还有几分师徒之情,没想到塔师却是半分也不念。   箭尖挟着奇怪的呼啸声,飞一般射过来。   然后他才发现,不对!   塔师要射的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姜雍容!   他拔出刀想挡开这支箭,可塔师太了解他了,这个角度刁钻至极,他除非把姜雍容推开,然后自己受下这一箭,否则姜雍容必死无疑。   可且不说已经受伤的姜雍容摔下马能不能扛得住,只要姜雍容落马,营寨内的箭矢立刻就会将她射成一只刺猬。   “塔殊!”   阿都发出一声狂怒的大吼。   姜雍容靠在阿都的身前,觉得耳朵都快被他这一声震耷了,脑子里嗡嗡响,视野里只有那支箭射来,劲风已经扑面,下一瞬就会将她贯穿。   她又一次离死亡这样近了。   从前死亡对她来说仿佛一个安详的怀抱,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满是恐惧。   不,不,不!   满心想逃离,可是身体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箭尖迫近。   ——然后,停在她的面前。   箭尖锐利,只要再近一分,就能穿透她的头骨,但它一动不能动,只能箭身被一只手握住了。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袖口挽到臂上,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每一寸肌肉下都隐藏着凶猛的暴发力。   姜雍容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整个人放心地晕了过去。   ——风长天……你来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第94章 . 醒来 看,这就是肉票   姜雍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天上下着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向母亲的屋子里给母亲请安。   思仪和鲁嬷嬷陪在她的身边, 鲁嬷嬷为她掀起帘子,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屋内看到父亲和母亲, 看到了大哥,还看到了二哥。   所有的人都在   “阿容, 来。”   母亲向她招招手, 她便走到母亲身边, 母亲握着她的手,脸上一直带着笑。   大家都在笑。   灯火有多暖,他们的笑容就有多暖。   灯火有多明亮, 他们的笑容就有多明亮。   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身上永远带着一丝清甜的馨香。   “——看,她的眼睛在动,她要醒了。”   有声音像是透过水面传来,到她耳边时显得模糊而遥远, 却让温暖的梦境开始龟裂, 记忆中的香气迅速退散。   ——这是阿都的声音!   锋利的箭尖就在眼前,尖啸撕破空气, 姜雍容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果然看到了阿都。   阿都就在她的面前, 如假包换。   姜雍容的头疼起来……她最后的记忆是风长天的手握住了箭, 果然,那是她的幻想吗?   是啊, 天下间有什么马能追得上北狄马?就算追得上,他又怎么能那么快那么精准地找到她的记号,并且那么巧, 就在危急时刻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个巧合可以是偶然,这么多个巧合加在一起,就只能在空想中才能发生。   不过……她狐疑地打量了阿都一下。   她是花了点功夫才认出来的。   因为阿都鼻青脸肿,看上去比之前在元元家挨审时还要惨些,一身白袍早看不出本来的底色,手上的戒指、腰间的嵌宝小刀以及他身上的那把长刀全都不知去向,整个人像是被洗劫一空。   然后她就感到脸颊一片温热,有人抚上了她的脸。   她想转头,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再听自己使唤,变得浑顿而麻木,竟然无法动弹。   但肌肤好像有自己的记忆,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触感,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带给她。   “风……长天?”   她艰难地开口,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喉咙仿佛很久没有用过,似乎都生了锈。   旁边的人没有出声,但离得这样近,她隐隐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她的视野里能见到的只有阿都。阿都愣愣地瞪着她床头的位置,两颗眼珠子好像马上就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抚在姜雍容脸上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忽地,他抽回了那只手,然后姜雍容听到了大步离去的脚步声,中途还不知踢翻了什么东西,咣啷作响。   阿都的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滚圆,脑袋追随着那道背影转动,直到再转不动为止,又慢慢地转回来,愣愣地望着姜雍容,嘴里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他哭了?”   阿都疯狂点头。   姜雍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脸上的肌肉仿佛也十分滞涩,这个笑容费了点力气才展开。   但泪水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汹涌,直接从眼角滑落,渗进发根里。   怎么……会哭呢?   自己都好奇怪。   那天她见到的真的是风长天,风长天真的奇迹般赶到了,这是惊喜中的惊喜,她明明该笑,该笑得比谁都开心才对。   “你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懂么?”她的气息也不大稳当,微微颤抖,但声音平静,望向阿都的目光也很平静。   阿都继续疯狂点头。   开玩笑,这还用交待吗?   他只恨自己看到时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来得及闭上眼,活活目睹了猛汉落泪的现场,此刻十分担心自己会被灭口。   姜雍容这会儿也发现了,阿都两手被绳子捆在身后,绳子的另一端则系在柱子上。   这里是一间帐篷,样式和北缰的略有区别,屋子的正中供着香火,供着的是一截五寸来长的树枝,看不出什么形状。   片刻后,风长天的脚步声传来,紧跟着,姜雍容被扶了起来。   她全身使不上半点力气,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软骨蛇,风长天可以任意将她随便拔弄成什么样子。   风长天也因此越发小心翼翼,姜雍容感觉得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死死收着力道,像是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弄疼了她。   “来,雍容先喝口水。”一碗水送到她的唇边,风长天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我想你昏迷了这么多天,一定是渴坏了吧?”   阿都在旁边道:“那不能吧?你老人家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钉在床边拿小棉花沾湿了喂水呢。”   风长天只当没听见,碗凑在姜雍容唇边:“你别害怕,现在是药性未过,所以你没法儿动弹,等一会儿药性过了就好了。”   姜雍容却没喝,只道:“让我看看你。”   风长天手臂托平了点,姜雍容的头得以后仰了些,风长天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他的头发乱糟糟,胡碴子也长出来好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留胡子的模样,这会儿看了才知道,原来他有一部络腮大胡子,若是全留长,差不多能将半张脸都遮住。   姜雍容忍不住笑了,眼眶再一次变得湿湿热热,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风长天最见不得姜雍容的泪,一见就忍不住手忙脚乱,一不知该做什么,二不知该做什么,整个人定在当场。   “哎呀哎呀,夫子你是不知道,你昏睡的这些日子,咱们风爷可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你看这不连眼睛都熬红了……”   “你他妈给爷闭嘴。”风长天喝道。   阿都把嘴闭上了。   “抱我。”姜雍容轻声道。   风长天还没动,阿都又开口了:“那个……我不是有意打扰啊风爷,我是想说,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只怕会更加打扰你们二位的久别重逢。不如这样,风爷你可以暂且把我放在门外,我保证一定静悄悄的,绝不会发出一丝儿动静……”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风长天轻轻放下姜雍容,起身走向他,然后在后颈切了一记手刀。   阿都软软地倒了下去。   整个帐篷清静了。   风长天回到姜雍容身边,拿袖子轻轻拭去姜雍容眼角的泪水,嗓子也有几分喑哑:“你能醒来太好了,雍容。这些天里我每天都在想两件事。”   “哪两件?”   “一,要不要把这里的北狄人杀光给你报仇。二,如果把他们杀光了,不知道他们的神还肯不肯保佑你醒来。”   姜雍容望着帐中的那截树枝:“那就是北狄人的盘古天神?”   “嗯,据说每一个北狄人安下帐篷之后,便蒙着眼睛朝北走,脚下踩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盘古天神的化身。”   关于这一点,风长天一直有个疑问,“你说,他们如果踩到的是马粪怎么办?”   姜雍容忍不住笑了。   风长天也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了对方的笑容。   姜雍容蓦地想到了之前那个梦。   梦里的父母与兄长,就是这样笑着的。   但事实上,父母兄长在面对她时的笑容,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也没有这样轻松过。   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她不单单是他们的女儿和妹妹,更是姜家嫡女,风家皇后,他们在看她时,更多地看到的是她身后庞大无边的权势。   也是因为这一点,母亲望向她的眼神常常带着一丝哀愁,将她搂在怀里时,往往会无意识地先发出一声叹息。   小时候她不懂,此时隔着多年的时光往回看,母亲是在叹息她身上背负的重担。   在那么早的时候,母亲就看出来了,她将是姜家为了权势而向上天献出的祭品,不能有自己的人生。   唯一会望着她有这种笑容的,只有风长天。   他的目光坦荡而温暖,他看见的不是姜家长女也不是风家皇后,只是姜雍容这个人。   姜雍容看着他。   如果不是无法动弹,她一定会扑上去抱住他。   抱得很紧很紧,不想松手。   而风长天想的仿佛跟她一样,他俯下身抱住她。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帐中投出斜斜的光柱,光柱中细尘飞舞。这样的拥抱真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仿佛可以将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没用多久,姜雍容终于知道世上确实有东西能追得上北狄马,那就是风长天本人。   “爷跑得比马还快,为什么要骑马?”   这是风长天的原话。   人们认为以风长天能魁首乃是一个奇迹,因为就算马术再高超,马儿总得负重,不可能比空跑更快。   可风长天做到了,因为他在赛马的时候使了点轻功身法,对于那匹马儿来说,身上基本等同于没有负重。   当时邬世南的人手紧紧只追出十里开外,就被阿都远远地甩下了,不过好歹算是确定了方向,风长天离开会场便往北追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留点什么记号之类的,所以每处有醒目的树啊石头啊,皆要过去看一看,然后就看到了你留在树下的记号,于是我就直奔天女山来了。”   姜雍容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留?”   风长天思索了一下,自己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但心中就是很笃定:“反正我知道你会。”   姜雍容微笑。   就和她一样。   他知道她会留,她真的留了。   她知道他会来,而他真的来了。   “这里是哪里?”   “天女山脚下的一处北狄部落。”风长天道,“你的腿伤得很严重,阿都那个混蛋已经带着你跑了一阵,若是我再带你跑回云川,恐怕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这条腿了。所以我就寻了个就近的地方,把天女山的军医抓过来给你治伤。”   姜雍容的腿摔断了骨头,医治之时会有巨痛不说,恢复期间也最好要静卧不动。北狄人军中有一种草药,服下去之后能让人昏睡不醒,方便疗伤和养伤。   但军医治的都是皮糙肉厚的兵士,从未治过像姜雍容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女,一帖药下去,寻常兵士大约昏迷个三五天,姜雍容却足足昏睡了十一天。   当中风长天险些掀翻天女山。   姜雍容身体的知觉略略恢复了一些,但两条腿依然是麻木的,尤其是那条右腿,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皱眉道:“我们现在在北狄?!”   她醒来就猜到了这里不是北疆,但以为也许是在两国边境交界处,有一些牧民逐水草而居,并不是太在意到底是哪一国的边境。   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带着她竟住在了北狄国境当中,还越过了天女山!   他募兵的事北狄人已经知道了,现在一个即将攻打北狄的主帅一个人流落在北狄地界,那无异是自找死路,何其危险!   “嘿嘿,莫怕,别忘了爷是干什么的。”风长天说着,下巴朝地上的阿都一点,“咱有肉票,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着便走过去踢了阿都两脚,阿都呻/吟着醒来,“我说风爷,咱斯文点不行么?我说了在门外就是在门外,谁逃跑谁是小狗……”   “少废话。”风长天道,“雍容已经醒了,让人送点吃的来,要软和些的。”   阿都便起身走到窗边。   姜雍容发现那根绳子的长度十分妙,刚好够阿都在屋子里活动,却无法离开屋子一步。   “喂,送点肉靡粥来!”阿都对着窗外大喊,“再烤只羊,来一囊酒!”说着,看了看风长天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改口道,“不是,送三囊!”   不多时,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嫩羊送了进来,三只巨大的囊袋里盛得满满的,另有一碗粥,里面的肉糜剁得细细的,米粒晶莹软烂,居然是上等的粳米。   要知道这里可是北狄地界,北狄人不种稻米,这粳米就和丝绸一样,在这里是以黄金论价的珍物。   “看,这就是肉票。”风长天道,“有他在,咱就要酒有酒,要肉有肉。”   姜雍容:“……”   真的头一回知道肉票是这个意思…… 第95章 . 酬宾 被天神保佑的男人   送食物来的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像小鹿般轻健,毕恭毕敬地搁下东西,眼睛也不敢多抬一下, 又毕恭毕敬地出去了。   好几天后姜雍容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小咕咚,因为她是第一个孩子, 她出生时,父亲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知道咕咚喝酒, 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小咕咚对于这间帐篷里的人是这样划分的:   风长天——尊贵的男主人。   姜雍容——尊贵的女主人。   阿都——犯错的奴隶。   阿都知道后差点当场去世。   “你们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贵人吧?”渐渐熟悉之后, 小咕咚悄悄问姜雍容,“我看到外面有很多人在保护你们。”   姜雍容:“……”   外面是塔师的人。   她原以为塔师会趁机要了阿都的命,以保全自己的地位财富和声誉, 但他没有。   他从头到尾想除去的只有她一个人,风长天抓了阿都当人质之后,他也是予取予求,风长天说什么都答应。   当然这份顺从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风长天一开始要军医,塔师没有答应, 于是风长天就把阿都揍成了猪头。   于是军医来了。   “你不知道风爷当时下手那个狠, 军医要是来得再晚一会儿,我家塔师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阿都说着, 长长一叹, “他除了总是啰嗦点, 管我管得紧点儿,不会笑, 功夫不如我,基本也没什么毛病了。”   每隔三天,阿都可以走到帐篷外透透气, 顺便让塔师及随从们知道他还活着,还是个挺好用的肉票。   隔着一丈开外的距离,塔师会默默望着这个不肖徒,目光深沉,直到风长天把阿都拽进来为止。   姜雍容道:“阿都王子是未来的北钬王,身份尊贵,这样绑着他着实不敬。”   阿都一听,简直快要流下感动的泪水:“呜呜夫子你真的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女人……”   然后就听姜雍容接着道:“我这里有萤道长给的断肠散,只要服上一点,阿都王子便会乖乖听话。”   阿都:“……”   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风长天原本觉得以阿都劫走姜雍容还害姜雍容摔断腿的罪行,就算是就地剁成肉酱也不为过,一听后面的话,登时眉开眼笑:“好好好,那个臭牛鼻子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正好用上。”   片刻之后,姜雍容将一碗乌漆墨黑的药汤端到阿都面前:“萤道长是我大央的活神仙,这味药虽毒,但只要用解药,便对你的身体只有益处,没有害处,从脉相上也看不出任何问题。”   她离得这么近,眉眼带笑,吐气如兰,换作以往阿都早就色授魂予,但此时此刻,阿都声音都在颤抖:“如、如果没有解药呢?”   姜雍容微微一笑:“肠穿肚烂,五内俱碎。”   阿都拼命往后缩:“别!这么好的药还是省着点儿,我用不上!绑了这么久,我和这柱子早有感情了!分不开了——”   话没说完,风长天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姜雍容抬手就把药汤倒进去,两人配合得无比默契,滴水不漏。   阿都只觉得满口都是一种奇异的腥气,又腥又苦。   心里都苦透了。   风长天解开了他手上的绳子,笑道:“阿都王子,恭喜你,你自由了。”   阿都苦着脸:“风爷,千万别这样说,我哪儿敢啊。”   之前绳子捆住了阿都,其实也间接捆住了风长天和姜雍容。   毕竟这枚肉票兼盾牌可丢不得。   此时绳子一去,姜雍容终于能去外面走走。   说是走,其实是由风长风抱着出门透个气。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离开帐篷,一望无际的绿色充满整个视野,一切看起来好像和北疆没什么不同。   “我想去那儿。”姜雍容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坡。它在草原中是一个圆润温柔的突起,草长得格外柔软。   风长天小心地将她安置下来。   一坐下,姜雍容还意外地发现草丛里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一朵朵纤细小巧,颜色明丽,看上去那样脆弱,盛放的力量却又那样刚强。   天空倒扣,蓝如波,大朵大朵的白悬在上面,挂得低低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来。   四处唯有风声。   十分空旷,十分安静。   阿都原是跟在两人身后,此时见姜雍容头靠在风长天肩上,两人并肩而坐,他悄悄地拿起脚,后退了一步。   风长天立即听到了,头也没问:“哪儿去?”   “呵呵呵呵,此情此景,总觉得我有些多余呢。”阿都笑道,“我打算回帐篷去陪我家柱子。”   风长天的命令是让他不得离开身边一丈之内,但姜雍容轻轻摊开风长天的手心,以指为笔,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让他去。   她的手指细细软软的,划在掌心酥酥麻麻,更兼她又这样靠在他的身上,风长天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心道阿都这混蛋着实是有些碍眼,便“嗯”了一声。   阿都如闻纶音,飞也似地跑了。   天地间重新变得安静空旷,天上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想开口。   只想看着云缓缓飘,听着风静静吹。   “贵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姜雍容回头,就看到小咕咚领着一个矮她一头的妹妹经过,手里拎着一桶洁白的羊奶,向姜雍容递过来,“贵人要喝吗?”   北狄的习俗,平民的一切皆属于贵族,无论是生命还是财产。小咕咚此举不算是讨好,乃是惯例。   因为亲眼目睹过北狄人在云川城外劫掠,姜雍容对北狄人总是存着一份敌意,但对于小咕咚实在讨厌不起来。   这小姑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眸子比夏夜的星空还要璀璨。   “多谢你,不用。”姜雍容柔声道。   小咕咚俯首行了个礼,领着妹妹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雷鸣一般的声响,一片烟尘在草原上被腾起,少说有几百匹马,才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姜雍容一惊,以为是塔师终于按捺不住,调动了大军。   “别怕,不是北狄铁骑。”   以风长天的眼力,只能看出不是骑兵,但烟尘太浓,他也看不透到底是什么来路。   “姐姐,是阿爹吗?”   小咕咚手里的妹妹问。   “不是吧……”小咕咚伸长了脖子瞧,“阿娘说了,阿爹早的话也要明天才能到呢……”   话没说完,不知小咕咚看到了什么,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拎着桶就跑了出去,桶里的牛乳洒出来不少,她即刻停下来,将桶放在路边,然后牵起妹妹,向着那团烟尘的来处飞奔。   姐妹两人都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跑起来,四根辫子一起甩来甩去。   太阳已经开始转向西面,将帐篷和人的影子照得斜斜地,长长地拖在地上。   青草在阳光下发出一种明亮的金色光彩,像是天神随手洒下了一把碎金。   烟尘里的事物渐渐清晰,首先看到的是前头十几匹马,还有好几匹骆驼。马背与骆驼身上皆驮着大堆大堆的物什,最前面几匹马上是几名北狄汉子,身后跟着的则是数以百计的羊群和牛群。   后来姜雍容才知道,这是牧民在转场。他们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丰美,就带着牧群停留在哪里。   小咕咚两姐妹已经冲到了马蹄前,马未停,两个小女孩也没有停,马上的汉子弯下腰,一人抄起一个女孩子,安放在鞍前。   两个女孩子开怀大笑,隔着老远都听得到她们清脆的笑声。   小咕咚高声叫:“阿娘!阿娘!阿爹来了!阿爹来了!”   不知是听到了女儿的叫声,还是单纯只是被牛羊们的动静所惊动,不远处的一只帐篷门被掀开,一名矮矮胖胖的妇人钻出来,袖子挽到臂上,头上裹着花巾,手叉着腰倚在门口,等汉子们带着孩子走近。   这是小咕咚的阿娘,也是这片部落里手艺最好的厨娘,被塔师指名为风长天等人提供饮食。   像世间所有的中年夫妻一样,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娘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一个问“回来了”,一个答“回来了”。   后面的几名汉子有小咕咚的阿叔,也有共牧场的邻居,照例被迎进了帐篷,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大家纷纷发出欢呼声。   不一时,帐篷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小咕咚的阿爹和小咕咚一起出来,小咕咚往这边坡地上一指,她阿爹便往这边来。   “请您降罪,尊贵的老爷。”小咕咚阿爹行礼,“我和我的兄弟转场而来,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方才不小心动了屋子里的烤羊,才知道那是要敬献给老爷的。”   他是个高大的汉子,面庞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一种紫铜色。他说着便拔下腰间的小刀,双手捧向风长天,“这全是我的过错,请您责罚。”   小咕咚紧张地偎在阿爹身边,一双眼睛望着姜雍容,满是乞求。   “不妨事。”风长天道,“天底下的东西,就该给饿了的人先吃,我们还没饿呢,你们只管吃。”   “多谢老爷。”小咕咚阿爹收起刀,一脸感激,顺手摸了摸身边小咕咚的头,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一种沉默的温柔。   在此之前,北狄人在姜雍容心中只是敌人,只是那些骑着马挥着刀在云川城外呼啸而过的“猎人”。   可现在,她身在北狄,见到了北狄的山川,见到了北狄的人,才发现他们和大央人一样,都有夫妻父女兄弟家人,都有温暖的来处和归处。   “等一等。”   在这对父女准备离开的时候,姜雍容唤住了他们。   小咕咚的阿爹转过身,行礼:“听从您的吩咐,贵人。”   “你去央朝打过猎么?”姜雍容问。   小咕咚的阿爹回头望了望自己带回来的羊群,他的兄弟和帮手们已经准备在帐篷后面搭羊圈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今年的收成好,春天的时候,我有了一百多只小羊,二十多头小牛,只要今年天不是太冷,应该可以过冬,用不着去打猎了。”   “你们过不了冬,便要去劫掠央人,那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们劫掠的央人怎么办?”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贵人。”小咕咚的阿爹叹了口气,“央人种地,不管一年四季都有米吃,他们冬天饿不死,但我们会。冬天没有草,羊就会死,羊死完了,我们就会死。我们只想得到一点吃的,穿的。原来可以用钱去跟央人买,或者拿羊皮跟央人换,可后来不行了,只能用抢的。”   姜雍容陷入了沉思。   后来不行了……指的应该是后来两国交战,取消了通商互市。   风长天挥挥手,将小咕咚和她爹打发走,然后道:“雍容,你发什么愁?真打起来也是跟北狄兵打,他们这种是老百姓,咱们不打他们。”   “一旦开战,谁能逃得掉?”姜雍容轻声叹道,“壮年男子会被征召入伍,妻子会失去丈夫,孩子会失去父亲,母亲会失去儿子。”   还有他们的牛羊马匹,也会被军中征用。   安静的草原,温暖的帐篷,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烤羊,全部都会消失。   风长天忍不住道:“雍容,你不会不想打了吧?心肠这么软可不行啊。你也看到了,即使是普通的牧民,过不下去了也会去咱们北疆打劫的!这不是把北疆当成他们的粮仓了么?!不把他们打跑,咱们北疆的百姓日子怎么过?”   “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这样,北狄人才知道我们大央不是好欺负的。”姜雍容道,“但打完之后呢?北狄地广人稀,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还是会来抢,因为他们想活命。”   风长天淡淡道:“那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恐怕你没有机会了。”   一个声音沉沉道。   是塔师。   他的话音落地,便一挥手,身边的兵士开弓上弦,箭尖齐刷刷对准了坡地上的风长天和姜雍容。   风长天轻轻一笑,“你们听了这半天的壁角,总算肯冒头了?”   阿都则站在塔师的身边,笑嘻嘻道:“这不是想听听看有没有什么军情密报嘛。结果二位聊了半天也没聊到点子上,真让人着急。”   姜雍容道:“阿都王子,你不要命了么?”   阿都微笑:“我找军医看过了,我根本就没有中毒,夫子,你根本就是唬我的吧?”   姜雍容看了看天色,浅浅一笑:“看来还没到时候啊。”   “美人儿,你那些耍人的把戏在本王子面前还是收起来的好,本王子三岁的时候就会用这招害人了。”阿都道,“你的脑子比姓风的好使,不想放过身在大狄的机会,想要打探我大狄的军情,所以不能老拿绳子拴着我,于是便编出一个毒药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我把你劫来的时候,你正在高台上跳舞,谁跳舞会随身带着毒药?!”   姜雍容叹了口气:“我会。”   阿都也叹了口气:“美人儿,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不用陪他一起送死,只要你肯到我身边来,我照旧疼你。”   “怕是不行。”姜雍容叹道,“你知道我的腿受了伤,走不过去。”   阿都忍不住道:“那我派人把你抱过来。——喂,风长天,你也是个爷们,不想女人陪你一起送死吧?”   风长天摇头:“不想。”   “算你还有点人性。”阿都点点头,正要吩咐身边的士兵,姜雍容道,“我不要别人碰我,若是你真想救我,那就你来吧。”   “……”阿都脸皱了起来,“夫子,你这就太没诚意了。”   姜雍容道:“没诚意的人是王子你啊。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不肯为我冒半点险。”   明明被箭尖所指,她的神态和声音依旧十分悠然,风吹动她的衣袖和发丝,蓝天白云之下,她美得那么醒目那么耀眼,就跟当初在北疆那座高台上跳舞时一样。   那时候阿都只是经过。   按照计划,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身份。他们会经过赛马会场,然后从容离开,就像几个快到饭点往家里赶的寻常北疆人。   可偏偏他抬眼多看了那座高台一眼。   然后就见高台之上,有一女子,红衣如火,容光胜雪,美得惊人。   那张美丽的面孔迅速和记忆里那张重叠——简陋的土屋,低矮的门窗,拉开的弓箭,被勒出鲜血也没有停下的手,以及,那双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眼睛。   回到北狄后他无数次想起那样一双眸子。   美貌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那双眼睛里有美貌本身更美的东西,像泣血的凤凰,即使是最落魄最危险的时候也依然高昂着头,至死都带着高贵的骄傲。   抢走她完全是一个意外。   几乎不需要动念,他的手已经行动——先把酒洒在银箱上,然后用火箭点燃,央人最喜欢的就是银子,所有人的视线都会被那两箱银子吸引走,然后他就顺利地带走了他想带走的人。   当然也完全来不及和塔师商量。   对于徒弟一言不发就抢了个女人这回事,塔师当时完全是懵的。   当知道这个女人其实是风长天的女人时,塔师则要疯了。   此时此刻,塔师又到了濒临疯狂的边缘。   为一个女人,还有完没完了?!   塔师一挥手,“射!”   这句话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阿都想要阻止已经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的箭纷纷离弦,向着坡上的两人疾射而去。   “夫子!”   在阿都痛苦的嚎叫声里,姜雍容笑得十分悠然,仿佛向她飞来的不是箭矢,而是一群群飞舞的蝴蝶,眼神温柔得能化成水。   她一动也没动,微笑望着天空中缓缓飘动的白云,它们仿佛在赴日光的筵席,成群地向着太阳坠落的方向赶。   阳光给每一道白云都镀上了一道精致的金边。   风长天单膝跪地,在身后拥住了她。   宽阔的怀抱是那样的沉稳厚实,那是世上最最安全最最温暖的地方。   所有的箭矢都集中在风长天的背上。   塔师和阿都一起狂喜,一者喜命中了敌人,一者喜美人无恙。   阿都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姓风的真是一条汉子,他可以帮他把尸首运回北疆,送他回天虎山。   然而士兵们当中却起了一阵波动。   北狄军法极严,临阵脱逃者斩,临阵退缩者终生为奴。可是此刻,兵士们像是忘了军中的铁律,竟然开始后退。   “大胆,不想要命了么?!”塔师怒喝。   “不行的……”一名兵士险些哭了出来,“他有盘古天神保佑,刀兵箭矢根本伤不了他!”   “胡说八道什么?!”塔师怒道,“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休怪我——”   他的话没说完,阿都开口了:“塔师。”   阿都的声音像是游魂般飘忽,两眼直直地望着坡地上。   塔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眼神也直了。   方才射出的箭矢虽不够风长天万箭穿心,但也足够将风长天变成一只刺猬。   可现在,那些明明已经射中的箭,掉落了一地,整整齐齐地在风长天身后散落成一圈,像是被谁精心摆出来的图案。   风长天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背上一滴血也没有,只是衣衫上多出不少破洞,证明方才真的被箭射中过。   “啧,”风长天自己瞅了一眼后背,“浪费了爷一件好衣裳。”   他扭头看着众人,“还有箭么?要再射点么?”   士兵们当中少人已经扔下弓箭,跪地叩拜,喃喃向盘古天神请罪。   剩下的一些虽然没有跪下,但腿也在打软,颤声道:“他、他、他就是这样的……明明射中了,就是伤不了他……每次他来劫营,我们都没有法子,只能把营门关紧一些……”   当然关紧营门也没什么用,风长天该劫的还是要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在央朝只有一个风长天,要是再多一个,天女山他们早就守不住了。   “唔……”   阿都忽然捂住嘴,嗓眼腥甜,涌出一大口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掌心往下,把地上的草尖都染红了。   “王子!”塔师大惊。   “看来时候到了呢。”姜雍容的脸从风长天肩膀边探出来,温柔地看着阿都,关切地道,“阿都王子,我这里有解药,你想要么?”   阿都一口一口地吐血,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塔师睚眦欲裂:“拿来!”   “解药得来不易,挺贵的。”姜雍容和和气气地道,“不过看在阿都王子方才想要搭救我的份上,我愿意折价酬宾,只要一张天女山布防图,解药便可奉上。” 第96章 . 师父 师娘   当塔师把布防图送来的时候, 阿都已经昏迷了。   解药灌下去,阿都的命总算救回来了。   更加神奇的是,第二天一觉睡醒, 阿都整个人居然还显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好像昨天吐出来的血排出了不少瘀滞似的。   “夫子,你这到底是什么药?”阿都忍不住问, “真是毒药么?”   “有解药时, 它是补药, 没解药时,它便是毒药。昨日解药给得及时,所以你现在活蹦乱跳, 若是再晚一些,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姜雍容淡淡道,“若是不信,要不要再试试?”   阿都立即道:“信信信信!”   他吃过一回苦头,这下算是彻底老实了, 轻易不离开两人的视线范围外, 就算离开也必定会预先报备,十分乖巧。   塔师在外面侍奉也十分小心, 且因为不知道阿都恢复得这么快, 还派了军医带着大量的补药给阿都治病。   军医把阿都生龙活虎的消息带回给塔师, 塔师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后来被记载进央朝正史的话:   “一个风长天已经够可怕了, 再来一个姜雍容,莫非盘古天神真的要向大狄降下灾祸吗?”   风长天对这个药也十分好奇——主要还好奇萤道长有没有给姜雍容别的药,比如可以帮人提升功力, 让人从化鲲练成化鹏之类的。   趁阿都不在的时候,姜雍容告诉他,那其实算不上毒,如果使用得当,是一种化瘀清滞的药物,如果过量使用就会造成像阿都那样吐血不止的情况。   至于解药更简单,多喝些水稀释药性就好。   风长天:“……”   难怪解药灌了三大碗,还骗塔师说因为耽搁太久了必须加重份量……   风长天忽然对阿都生出几分同情心。   ——有朝一日这阿都一定会明白,敢打雍容的主意,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危险的决定。   阿都目前看不出有多少悔改之意,除了在姜雍容面前格外乖巧,在风长天面前也十分服帖,并试图打探风长天那身刀枪不入的神功到底是怎么来的。   “当初我是头一回去北疆打猎,就撞到您老人家手上,真是我的福气。”阿都感慨地道,“之前我听不少人说起过天虎山风爷,说您老人家武功盖世,英明神武,天下无敌。说实话我当时是不信的,还觉得分明是那些人手上没本事,胆子又小,所以一个劲儿替敌人吹牛。现在我可算是真服气了,风爷,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就收我当个徒弟吧!”   风长天当时正蹲在地上给姜雍容挖土,扭头看了阿都一眼,问:“你帐里有多少个姬妾?”   阿都一听这话好像有门,立即道:“徒儿的姬妾不算多,只有十来个,不过个个都是千娇百媚,师父你若是喜欢的话——”   “那你没戏了,别想了。”风长天端起那盆土,转身进了帐篷。   留阿都一个人在帐篷外百思不得其解。   姜雍容要土是为了做天女山的地形。   虽说时间紧迫,塔师没办法现做一份假的布防图出来,但稍稍改动几处地方还是不成问题。对于手上这份布防图姜雍容不能全然相信。   风长天曾去天女山劫营。虽说一个人没能拔除整座关卡,但也是凭一己之力搞得天女山上下人心惶惶,对天女山的地势颇为熟悉。   姜雍容便凭着风长天的口述,对照布防图,用沙土搭一座天女山,两下一对照,便大概知道塔师改动了多少地方。   天女山是北疆第一高山,山脉连绵有数百里,除了主峰天女峰,另外还有好几座山头,曾经是大央阻挡北狄人入侵的天然屏障。   要北上征伐,夺回天女山就是必须的第一步。   两人的山形做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阿都一声:“我知道了!”   紧跟着阿都冲进来,指着风长天:“师父,徒儿问句大逆不道的话,莫非你练的是童子功,现在还是个童子鸡?!”   风长天:“!!!”   你小子知不知道大逆不道的人一般都有什么下场?!   “阿都王子,你误会了。”姜雍容专心地堆出天女山主峰,头也没抬,“风爷的意思是,无论武学还是感情,讲究的都是专心致志,浑然忘我,越是高深的武功越是需要如此。你家里姬妾多,可见心思太过活泛,容易见异思迁,所以这辈子与神功无缘了。”   风长天暗赞:要不怎么说还是雍容会说话呢?!   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不错。你小子老婆都娶那么多个,功法怎么可能只练一条,所以这辈子没戏了,下辈子吧!”   “师父你有所不知,我娶那么多姬妾,只因为从来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只要遇到了,我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一个,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功法也是一样的——”   风长天眯起眼,打断他:“你说的,可是雍容么?”   阿都:“………………”   阿都:“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夫子已经是我师娘了,弟子再不肖,也不敢对师娘心怀不轨啊!”   在姜雍容看来,阿都的嘴,就是骗人的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也没有他变脸厉害。   但风长天却不知为何来劲了,不单看阿都的眼神温和起来,连脸色都有几分慈祥,他和颜悦色地问:“你叫雍容什么?”   阿都道:“我拜风爷你为师,夫子当然就是我的师娘了。”   “哈哈哈哈!”风长天拍拍他的肩,“好,好徒儿!你这个弟子爷收下了!”   姜雍容讶然地看着他。   风爷,你知不知道他可是敌国王子啊!   阿都当然是大喜过望,喜气洋洋,风长天也乐呵呵,到入夜还是嘴角带笑:“师父,师娘,嘿嘿,不坏,不坏。”   姜雍容:“……”   *   自从知道姜雍容是伤在腿上,小咕嘟的阿娘每天都熬浓浓的牛骨汤给姜雍容,喝了一个多月之后,姜雍容已经能柱着拐下地了。   拐杖是小咕咚的阿爹做的,虽然结实耐用,但要给姜雍容用,当然是显得十分粗糙。   风长天对这个拐杖十分看不惯,“你想去哪儿,我便抱你去哪儿,不舒服么?不方便么?”   姜雍容道:“总有你不在的时候,难不成我一辈子要你抱着走?”   风长天想象了一下那个悠远漫长的未来,随时随地都可以把雍容抱在怀里,脸上不自觉露出了迷濛的微笑。   阿都在旁边提醒:“喂,师父,口水流下来了。”   姜雍容不理这两人,扶着拐杖正要下地的时候,风长天却一把把拐杖抢了过去。   姜雍容以为他要扔了它,“哎你——”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他撕下一截衣袖,将拐杖扶手的地方细细缠了起来。   一截衣摆不够,他又要撕另一截,阿都慷慨地把袖子伸过去:“师父,用我的吧!”   风长天道:“去去去,这可是你师娘娘天天要摸的东西,怎么可能用你的?”   姜雍容:“……”   就很想提醒他们,一个是大央皇帝,一个是北狄王子,真没必要穷到这个份上。   她忍不住道:“让塔师送些衣料来就是了。”   “师娘,你不懂。”阿都用一副过来人的行家语气,叹息了一声,“这是给师娘贴身常用的,送来的衣料哪有自己的衣料用着有情义?”   姜雍容倒没想到这一层,闻言看着低头仔细缠拐杖的风长天,心中柔柔地一动,脸颊微微发红。   阿都又发出一声浩然长叹:“那什么我可能又有点多余了,我出去走走。”   “回来。”风长天把缠好的拐柱递给姜雍容,扶着姜雍容,确保姜雍容借拐柱的支撑能站稳,才松开手,然后一把捉住了阿都的衣襟,全然换了另一副脸色,“好啊,原来你小子明明知道,还想用自己的袖子,你这大逆不道的混蛋果然还是对你师娘心存妄想!”   “饶命啊师父!弟子愚钝,弟子是在师父教训过之后才领悟到的!弟子真的是深深被师父感动了,原来师父不单是武功天下第一,讨好女人的本事也是举世无双,弟子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信你个鬼!”   风长天一声大吼。   “啊呜师父轻点儿啊!”   阿都一声惨叫,慌忙逃蹿,躲到姜雍容身后,“师娘救命!”   风长天道:“你给我出来!爷还不信了,教训不了你这个小混蛋!”   “啊啊啊师父别打!”   “出来!”   “那师父不许打我!”   “废话!不打你让你出来干嘛?”   “那我不出来!”   夏天的凉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吹进帐篷,外面阳光明媚,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姜雍容抚着被缠好的拐杖,布条细致而柔软,摸上去十分舒服。   阳光也舒服,风也舒服。   明明是在敌境,为什么还能有这样平静安乐的时刻?   “好了,别闹。”姜雍容开口,“阿都,你去让塔师准备马匹、水和干粮。”   阿都站住了,风长天也停了手。   两人齐齐望着她。   阿都问道:“师娘,你们要走了么?”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现在我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当然该回去了。”   阿都道:“可是师娘你才刚刚可以下地而已。”   “已经能上路了。”姜雍容道,“阿都王子,这些日子多承你的照顾,是时候说再见了。”   阿都望着姜雍容,神情有点哀伤,“师娘,你的心可真狠。”   最后一个字刚落地,衣襟就落进了风长天手里。   “!”阿都,“师父,都要走了还要揍我吗?!给彼此留一点美好的回忆不行吗?!”   风长天拎着他的衣襟,展露出一个笑容。   正因为要走,更要好好揍上一顿嘛。 第97章 . 回城 杀了风长天,她就是你的。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 塔师看到阿都脸上的青肿,眼中有隐隐的怒火,但敢怒不敢言。   阿都作为人质, 会送风长天和姜雍容到两国边境,塔师则带着人马压阵。   显然, 塔师十分担心风长天会直接把阿都掳去云川城,几乎是把能带出来的人马都带出来了, 长长的队伍在帐篷外延绵了数里。   部落里的村民们热诚地过来送行, 送了不少肉脯和果干, 让姜雍容带在路上吃。   小咕咚的阿娘还熬了一罐骨头汤,罐口上扎了好几层油纸,罐身兀自温热。   “贵人带在路上喝吧。”小咕咚的阿娘道, “望贵人路上顺心,事事吉祥。”   小咕咚牵着妹妹,手里握着一只花环,上面插满了野花了。   姜雍容拄着拐杖走到她面前,轻声问:“这是送给我的么?”   小咕咚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点点头, 但又有点怯怯的,看了看姜雍容身后旌旗猎猎的士兵。   姜雍容微微矮下身子, 低下头, 方便小咕咚将花环戴在她头上。   夏天的草原野花盛开, 好几个下午,她闲来无事, 便和小咕咚一起编过花环。   野花带着特有的清香,像雾气一样洒下来,包围了姜雍容全身, 仿佛又将她瞬间带回了那些个百无聊赖的午后,阳光如金子般灿烂,云朵洁白耀眼,一天的时光那么漫长,好像永远都用不完。   “贵人姐姐,你要走人么?”小咕咚低声问。   姜雍容点点头。   小咕咚充满期盼地看着她:“以后还会来吗?”   姜雍容无法回答这句话。   我以后会来——以敌人的身份。   你的父亲也许会被征召入伍,你家的牛羊也许会被充作军需。   这里也将变成战场,宁静不复存在,你这个热闹的小家很可能也会烟消云散。   姜雍容拔下头上的发簪,递到小咕咚手里,指着风长天向她道:“记住这位大哥哥的样子。他的名字叫风长天,如果今后你在草原上听到这个名字,可以拿着这根簪子找他帮忙。”   簪子是白玉的,十分温润。   小咕咚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托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姜雍容深深地看着她。   真好,一支发簪就能带给她巨大的快乐,她不知道未来这里会发生什么。   风长天在姜雍容身后,看不见姜雍容脸上的表情。但人和人相处得久了,有时候不需要看到脸,单从她背脊挺拔的姿势、双肩发紧的程度,就能感觉到她的心情。   他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柔声道:“雍容,该走了。”   姜雍容点点头。   是啊,该走了。   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害怕自己会爱上这个地方,以至于动摇作战的信念。   *   两国边境就在前方。   平时北狄人视边境如无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今天塔师立即抬手止住了队伍,兵士们齐刷刷停下,没有踏过界碑一步。   过境的只有阿都一个,他的马紧随在姜雍容身边,好像打算跟着姜雍容一起回云川城。   “王子,”塔师唤住他。   阿都无奈地勒住缰绳。   风长天也停下了马,姜雍容和他共乘一骑,坐在他的身前,两人一起回头,望向阿都。   阳光耀目,阿都微微眯起眼:“师父,你会带兵来打我们大狄,是吗?”   风长天道:“你们在北疆劫掠这么多年,早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阿都又望向姜雍容:“师娘,你会帮着师父对吗?”   姜雍容点头。   “真可惜。”阿都低了一下头,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重新有了一种漫不经心的笑容,“真打起来可就不好玩了。”   “二位。”塔师开口,“如今我等已经护送二位到边境,也请二位兑现诺言,将解药赐予我家王子。”   “哎呀对,险些忘了正事。”阿都道,“师娘,你也舍不得看我吐血而死吧?虽说你走了是看不到我了,但也不想我死后化成厉鬼去找你吧?”   风长天笑了一下,随口道:“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解药。”   “无药可医?!”塔师变色,“呛”然一声拔出刀,“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们!”   “塔师莫要误会。”姜雍容道,“王子服下的并非毒药,后来每天所服的解药也不过是加了醋的盐水而已。”   阿都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怎么说解药又酸又咸。”   塔师信不过,不肯放人。   “得了吧,真要硬来,咱们也未必留得下人家。”阿都道,“再说,她要是想骗我,顺便给我留下点什么东西就能充当解药,何必说实话?”   “到底是我徒弟,有点脑子。”风长天说着,长腿一夹马肚,“徒儿,师父师娘走了,就此别过!”   声音飘落在空气中,马儿已经向前蹿出去。   前方是平坦的草原,再往前是耸立在草原上的云川城。   阿都看着他们,忽然拍马上前。   “师娘!”阿都大声叫道,声音混在草原的风里,送向前方的人身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到底是‘夫子’还是‘雍容’?!”   马儿跑得极快,转眼就在远方。   阿都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只瞧见蓝天之下,绿地之上,她在风长天怀里,仿佛回了一下头。   太远了,也许回了,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塔师打马追到他的身边,皱着眉毛,没说话。   “她长得可真漂亮啊。”阿都一直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喃喃道,“我那么多姬妾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别忘了,她是风长天的女人。”塔师冷冰冰地道。   阿都用无语的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塔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换师父么?”   这显然是塔师的人生恨事,他的嘴角抽搐一下。   阿都道:“因为我那个新师父从来不泼人冷水,也不管东管西。”   塔师看着他脸上的青肿,冷冷道:“但他揍你。”   “……”阿都顿了一下,仰头道,“那是他有本事!”   扔下这一句,他打马往回走。   塔师拍马跟上,“你真想要那个女人?”   阿都对着天空长叹一口气:“可不?真他妈想。”   “你有一个法子可以得到她。”   阿都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法子?”   塔师道:“央人和大狄之间的一战无可避免,只要在战场上杀了风长天,她就是你的。”   阿都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笑了:“杀了风长天?你觉得天下间有人能办得到这件事?”   “风长天再厉害,也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塔师回首,望向远处的云川城,它矗立在蓝天之下,看上去仿佛坚不可摧。   ——“再说,你忘了我们还有一项秘器么?”   *   风长天和姜雍容进城的时候,天光已近黄昏。   在北狄草原待了两个月,每天看到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天空,大片大片的草地,以及大片大片的牛羊。   一进城,视野里陡然挤满了栉次鳞比的房屋,来来往往的人群,摊子上忙碌的老板,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和北狄完全是两个世界。   “是风爷!”   “还有姜夫子!”   不知是谁第一个认出了他们,人们争先恐后围拥过来,扯着嗓子呼朋唤友:“哎呀快来看呐风爷和姜夫子回来了!”   “风爷辛苦了!姜夫子辛苦了!”   “两位上京城辛苦了!”   “怎么样朝廷要跟咱们一起打北狄吗?!”   风长天:“……”   姜雍容:“……”   看来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人已经替他们编好了故事。   试想一下,他们一直嚷嚷着说要打北狄,结果人却在北狄一待就是两个月,真传进百姓的耳朵里,百姓们心里难免不犯嘀咕。   但说他们去京城,简直是个完美的借口。   显得风爷北伐行为之正当不怕事——都敢自己去找朝廷了,而且还能顺利回来,显然已经在朝廷里过了明目,百姓会大大安心。   能想出这种借口的人不少,叶慎可以,阿郎说不定也可以,傅静姝若是愿意,估计也行,但想出来还能叫北疆百姓都相信的,只有邬世南一个。   果然,下一瞬就有人道:“哎呀,快去告诉私塾告诉邬公子,风爷和姜夫子都回来了!”   “是啊是啊邬公子一定很欢喜!”   “傅夫子知道了定然也很开心!”   姜雍容:“……”   傅夫子……难道是傅静姝?!   傅静姝肯在私塾教书????   百姓们簇拥着马匹,一路把两人送到了天虎私塾。   早有腿脚勤快的过来报了信,私塾门口的灯笼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邬世南,一个叶慎。   在看到姜雍容的第一瞬,叶慎就冲上来,单膝跪下行礼:“大小姐,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姜雍容道:“我不过是去了京城一趟,你失什么职?快起来。”   叶慎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自然不会多说,但见风长天抱着姜雍容下马,姜雍容手里还拄着一张拐杖的时候,叶慎整个人愣住了,咬牙道:“大小姐你的腿……”   “着急往回赶,不小心摔下了马背,不妨事,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这话当然是说给百姓们听的。   邬世南闻言,深深向姜雍容行了一礼:“姜夫子是心忧北疆才摔伤了腿,这是为北疆百姓受的伤。姜夫子的恩情,我等一定会记在心里,他日必定报答。”   灯笼的光芒昏黄,照在他隽秀的面庞上,让他那双永远沉静的眸子看上去仿佛多了一丝感动之色。   他在替百姓们把心里话说出口,又或是让那些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百姓意识到这一点。   果然,百姓们受他感染,纷纷行礼,口中称谢,好些个感情丰富的,还当场抹起了眼泪。   姜雍容拄着拐杖,看着台阶上同样拄着手杖的邬世南,两人的眼中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邬公子好手段。   ——尚不及姜姑娘。 第98章 . 忍忍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两个月间, 兵器、甲胄、粮草等,差不多已得了一半。   照邬世南的意思,原本想已经打算开始募兵。   可惜邬家虽然在北疆地位不低, 在百姓当中也颇有号召力,偏偏天虎山的兄弟们就是不买他的账。   不管邬世南怎么劝说, 虎子都只有一句话——我们老大还没回来,什么事情都免谈!   再多说几句, 虎子就带着兄弟们抄家伙了。   于是邬世南只得无奈地下山了。   姜雍容失笑。   别说邬世南了, 即便是她已经顶着“大嫂”的名头, 若不是当初让虎子他们签下了文书,她也拿那帮死脑筋没办法——他们只认风长天一个人。   走进院门的时候姜雍容的脚步顿住。   风长天还以为她的腿疼,下意识想把她抱起来, 然后才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厢房门口。   私塾多了不少弟子,院子里的空房全改成了书房,还有些学生或是家在城外不方便上下学,或是家中无人照管,便辟了一间厢房拿来给孩子们睡。   这个时辰孩子们刚刚吃完晚饭, 正排着队回房梳洗, 还玩上一会儿便要睡觉了。   而领着这群孩子的人身形单薄,面容清秀, 赫然是傅静姝。   “姜夫子!”   孩子们当中, 元元第一个发现了姜雍容, 立即飞奔过来。   剩下的孩子们也不甘落后,只有几个年纪小的, 大约是这两个月才来的,并不认得姜雍容,好奇地站在傅静姝身边张望。   两个月对于孩子们来说显然是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 大家像是两年没见过姜雍容一样,元元张开双臂冲上来,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这个危险动作半路就给风长天制止了,他单手拎起了元元:“姜夫子腿疼,不能抱。”   姜雍容微微讶然。   她教书虽说不上多严厉,但一向丁是丁卯是卯,背不出书默不出字或是调皮捣蛋,一定是要挨戒尺的,因此私塾里的孩子对她是又敬又畏,并不敢过分亲近。   像“扑到怀里抱抱”这种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孩子们立即望向姜雍容手里的拐杖,七嘴八舌地问姜雍容是怎么回事,听说是从马上摔下来,元元道:“为什么不要让风爷教您呢?风爷的马术是天下第一的!”   “对对对!”   所有孩子都出声附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风长天,里面满满的全部都是羡慕和崇拜。他们围在风长天身边,连珠介问道:“我爷爷说从来没有马跑得那么快过,风爷是一百年里最快的!”   另一个道:“胡说,明明是两百年里!”   那个道:“你怎么知道两百年的事?你爷爷能活两百年?”   这个道:“你爷爷又没有一百岁,还不是知道一百年!”   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要吵起来。   其它的人也在旁边各帮各的腔,一时间闹喳喳半条街都听得见。   昏黄的灯光,孩子们的吵闹声,韩妈和李妈系着围裙拎着热水过来……是看到这一切,姜雍容才觉得自己真的是回来了。   回家了。   “孩子们,该梳洗了。”   傅静姝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但孩子们如奉纶音,立即乖乖回到她身边。   临走的时候,元元悄悄告诉姜雍容,“夫子,我的林檎树结果子了,一共结了十一个!最大的那两个,一个给娘,一个给夫子!”   姜雍容微笑:“好,那我等着了。”   元元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同伴们回房去,韩妈和李妈进去照看他们。   姜雍容拄着拐杖走过去。   傅静姝看着她,淡淡道:“回来了?”   “嗯。”姜雍容道,“多谢你,辛苦了。”   “我并不是为了帮你,只不过闲着无事罢了。”傅静姝说着,视线落在她的拐杖上,“这腿以后还能好么?”   邬世南开口:“小姝。”这是想提醒傅静姝客气些。   姜雍容其实并不介意,答道:“大夫说好好将养,再得一个来月应该就无事了。”   傅静姝点点头,脸上仍是淡淡的:“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可以走了。”   邬世南道:“小姝,自从留在这里教书,你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就算是姜姑娘回来了,私塾也依然缺夫子。再说,大战在即,姜姑娘恐怕也没有太多时间花在私塾,若是你能留下帮忙,岂非两全其美?”   “邬大哥,这里可不是邬家,你并非主人,做什么要代主人留客?”傅静姝说着便往外走,“我教够了,这便回去。我的衣裳物什明日再来取。”   “静姝,我需要你。若你能留下来帮我,我不单十分感激,还会很高兴。”姜雍容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不怕你见笑,当初在京城初见,其实我便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傅静姝站住脚。   夏夜的晚风清凉,拂动她的发丝衣襟。   京城初见……   那是好多年前了,她第一次被哥哥接到京城。   在那个日日筵席夜夜笙歌的地方,永远有赴不完的席,永远有吃不完的宴,永远有见不完的人。   她开始还觉得新鲜,后面很快便腻烦了。因为那些拉着她的手装亲热的女孩子,无一不是想从她嘴里打探出哥哥的喜好。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便是姜雍容。   她其实只见过她一次。   在辉煌奢华的席面上,每一道都穷极了厨子的巧思与天地间的珍味,明明年纪和她也差不多大,那个人却坐在首席,有着天仙般的容貌,以及与容貌十分相衬的衣衫打扮,脸上一直带着一丝笑意,那笑意雍容而清雅,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倒像是个见惯了风浪的贵妇人。   ——少年老成。   她在心中对她下了判断。   那便是姜雍容了。   那个时候她看姜雍容同别的那些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姜雍容一没有问起她哥哥,二没有旁敲侧击,三没有故意讨好,只是简单问了几句话的功夫,却给她如沐春风般的感觉,那日的席面好像没那么无聊了。   也许下次再遇上,可以坐近一些,好好聊聊。   也许那会是一个有趣的人。   离席的时候,她这样想。   然而没有下一次了。   哥哥不知为何突然将她送到了北疆镛城,拜托邬世南照看她。她不解,哥哥给出的解释是:“乖,你在京城,哥哥会分心。”   她想到京城那些一直企图围绕在哥哥身边的莺莺燕燕,很快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她不在,那些女孩子们便少了接近哥哥的借口。   她对京城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唯一会在偶尔想起来的,便是那个她觉得有些投缘、却来不及深交的姜家嫡女。   后来她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哥哥准备推行新法,并且已经预见到未来会遇到多少艰险与杀机,所以趁早将她送离是非之地。   当她再次回京的时候,哥哥已经永远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上,而那个姜家嫡女也成了皇后。   造化弄人,物是人非。   现在,隔着这么多年的光阴,她竟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她忍不住回过了头。   姜雍容站在夜色中,灯笼的光芒投映到脸上。   那天仙般的面孔上依然带着一丝微笑,和当初的笑容很像,又有些不同。   比当初更澄澈,更柔和,也更温暖。   *   风长天把姜雍容送回房中。   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散发着一股阳光的芬芳气息,显然韩妈和李妈无时无刻不等着她回来。   姜雍容抚着柔软的被面,忽然想起了鲁嬷嬷。   鲁嬷嬷从前也是这样,不论她出门去哪里,去几天,每次回来,被褥都是一色全新,还薰得香香的。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鲁嬷嬷这么久,这么远。   鲁嬷嬷再也不用为她薰好被子等她了。在遥远的京城,安静的西郊,鲁嬷嬷可以自自在在地当一个老太君,那些田产足够她用最舒服的方式度过晚年。   至于思仪,现在正是平京夏夜最热闹的时候,爱热闹的思仪再也不用受宫规束缚,想去逛街就去逛街,想上哪儿逛就上哪儿逛。   她的心中有点酸楚,又有点满足。   然后就看见风长天把一只箱子搬下来,掀开底下的箱盖,抱出一床被子。   姜雍容:“……”   姜雍容:“长天,你干什么?”   “睡觉啊。”风长天答得再自然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屋里的被子放在哪里?”   “以前看韩妈拿过。”风长天说着,把被子往地上一铺。   “!”姜雍容,“你要睡这儿?!”   “不然呢?”风长天奇怪地问,一面还打算顺走她床上的一只枕头,“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的么?”   那是在北狄,北狄的帐篷里只能凑和,而这里是云川城!   还有,不要以为装出一脸的理直气壮就能蒙混过关!   “风长天,一,我们还没有成亲。”姜雍容抓住那只枕头,“二,这院里有客房。”   风长天得意洋洋:“没了。你把傅静姝留了下来,客房自然是归她了。不然爷往她床上一躺,你看那位贵妃娘娘还肯不肯留下来给你教书。”   “……”姜雍容,“……隔壁呢?”   左边的宅子,右边的宅子,难道找不到一间客房?   “爷才不去呢。”风长天握着那只枕头,突然凑近她,两人之间近到息息相闻,风长天道,“雍容,枕头给我,我睡地下。不给我,我可就要上床了。”   灯火昏黄如梦,人还未相触,气息已经在彼此纠缠。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她熟悉他的气息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时间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罩。   她的心跳加快,眼睫微微颤抖,脸颊上泛出胭脂般的红晕。   风长天哪里扛得住?这些日子身在北狄,危机四伏,他必须将武力值保持在最好的状态,一旦有什么念头冒出来,也是自己强行压制消灭。   可现在回家啦!   再也不用忍啦!   她对于他来说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吸力,一旦离得这样近,原来在争论什么都不重要的,他眼中只剩她晕红的面夹颊,她纤长飞翘的睫毛一眨一眨,像是蝴蝶闪动着自己的翅膀。   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动扶住了她的后颈,入手处发丝柔软如水,仿佛要从指掌间流淌起来。   “雍容……”   她的名字从喉咙间逸出,风长天低下了头。   然后,顿住。   姜雍容猛地捧住他的脸,阻止他更进一步。   风长天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雍容,两个月了!”   “马上就要开始募兵,大战在即,风爷,你是主帅,不容有失。”姜雍容托着他的脸,像是安慰一只炸毛的大猫,“乖,再忍忍。”   风长天:“…………”   在北狄不能亲,回北疆也不能亲,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99章 . 点兵 爷就去跟他讲讲道理吧   这大半年以来, 在姜雍容的着意经营下,风长天的声威水涨船高,风头一时无两, 现在又有久居北疆的邬世南鼎力相助,募兵的消息一传出, 整个北疆的壮年男子都跃跃欲试,前来报名。   甚至北疆周边的州府百姓也闻风而动, 打北狄保家卫家是一方面, 风爷开出来饷银高更是一方面。   募兵之事进展得十分顺利, 很快便超出了十万之数。   兵器和甲胄也一一到位,天虎山下搭起了营帐,兵士们日夜操练, 杀声震天,城内都听得到。   十万人的吃穿用度乃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姜雍容所愁的根本不是有没有钱——风长天已经给她攒下了丰厚的军饷——问题是从哪儿去买这么多粮。   好在穆腾带着大批的粮草回来了,解了姜雍容的燃眉之急。   更让姜雍容的欢喜的,是他带回来的除了粮草, 还有当初散落在各地的旧部。   穆腾看到天虎山下的声势也是吓了一跳, 然后来见姜雍容的时候,深深一揖到底:“大嫂, 老穆服你了。”   跟着将旧部们招进来, 道:“风老大, 大嫂,这是当年跟着我造反的兄弟们, 他们运气好,留得一条命在。我当初就允诺过他们,将来攻进皇宫, 大家一起当大官,发大财,打北狄,现在前两条是作不得数了,但第三条还能行,他们一听可以打北狄人,立马就跟我来了。”   姜雍容望了望风长天,风长天道:“老穆的兄弟就是爷的兄弟,只要这一仗打赢,老穆说的前两条依然作数!”   对于姜雍容来说,穆腾的这群旧部比那批粮草还要值钱。   新募来的兵员虽然不错,但只有极少数一些曾经上过战场,堪当将领的更是少之又少,现在有现成的将领,上手就能带兵,简直让姜雍容大喜过望。   阿郎早被从外头召唤回来了,他胆大心细,是天虎山上少有的戴了脑子的人物,姜雍容便把军需这一块交给了他。   阿郎起先还特别不愿意,觉得兄弟们都能上战场打仗,只有他待在后面管粮草饭食,忒也没劲。   姜雍容叹了口气,苦口婆心解说了半天,告诉他军需之重要。   阿郎表示懂归懂,但不能打仗就是不高兴。   最后姜雍容只得让人把风长天请来。   风长天只一句话:“仗人人都能打,少你一个不少。军需却只有你能管,没你不行。闭上嘴,马上去,打完仗记你首功,从王庭抢来的银子少不了你一份。”   “是,老大!”   阿郎立即痛痛快快地去了。   姜雍容:“……”   惭愧,身为天虎山的大嫂,她好像一点都不懂天虎山的驭下之道。   这里风长天问:“还有什么事吗?”   姜雍容知道他忙于军务,道:“没什么事了。”   风长天一点头,熟门熟路将她拦腰一抱,将她从书桌后抱了起来。   “!”姜雍容连忙抓住他的衣襟,“干什么?”   风长天低头朝她一笑:“带你去点兵。”   这些天,他日日和士兵们一起操练,脸上晒黑了一些,笑出一口白牙。   自从开始募兵,她和他就各自忙个不停。在北狄那两个月还能朝夕相处,一起看日升,一起看月落,这阵子却连见个面都难。   这个笑容让她的心狠狠地跳了下,几乎想捧住他的脸亲上一口。   我很想你,风长天。   你有想我吗?   这句话在心中回荡,当然姜雍容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口。   撩人容易,收场难。   得忍住。   *   昔日的天虎山下路人都不敢经过,而今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乌泱乌泱的大军。   风长天直接施展轻功,从帐篷上方掠过。   底下的人立即发现了,顿时高喊:“风帅!风帅!”   还有眼尖的,看到了风长天怀里的人,也跟着高喊:“姜夫子!姜夫子!”   姜雍容心说这可真不愧是沙匪头子带出来的兵。   一般严明的军纪中,头一条就是禁止喧哗。   “他们叫你‘风帅’?”她问。   “嗯,爷自封了一个‘征北大元帅’,怎么样?响不响亮?”   风长天直接将她带进了天虎山大厅,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山下的兵士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   紧跟着底下传来深长的擂鼓声。   姜雍容忽然想起了她头一次听到的战鼓,那时她还在坤良殿对镜描眉,准备以死殉国。   一年的时间过去,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初那个心如死水的姜雍容,怎么样想不可能想到,当她今天再次听到战鼓时,血液都好像跟着沸腾了起来。   募兵的章程、前期的准备、兵员的安置……每一个步骤里都有她的心血倾注,但她的努力仅限于在幕后,看到这么多士兵齐聚于眼前,还是头一回。   没有亲眼目睹之前,十万人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数字。   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这个人数到底有多庞大,多惊人。   山下的兵士们随着鼓声排布阵法,喊声直入云霄。这还是隔着半座山,她已经觉得心跳加速,假如身临其境,不知该是怎样的热血沸腾。   风长天告诉她哪边是骑兵,哪边是步兵,各有多少人,都有什么阵法什么武器,以及什么时候怎么打。   姜雍容看着他。   阳光十分明亮,但明亮不过他的双眸。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的光芒可真耀眼啊,和当初在京城里看奏折时的风长天截然不同。   她忽然间明白了,皇宫对于风长天来说就像一个笼子哪怕再富丽堂皇,再高贵非凡,笼子就是笼子,风长天绝不会喜欢。   这里才是风长天想要的天下,天高地阔,无边无垠,可以任他挥洒,纵情驰骋。   忽地,她瞥见远处好像还有一队人马。   “那么是什么兵?”   风长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的眼力要强得多,“嗯?杨猪头的人?”   那一小队人马徘徊在远处,显然没有加入的打算,只是在观望。   姜雍容皱了皱眉:“快送我回去。”   “做什么?”   “叶慎悄悄截到了杨天广发往京城的公文,我还没来得及看。”   风长天便又带着姜雍容回私塾。   公文上皆有火漆朱印,姜雍容先将火漆烤得微软,然后拿书刀轻轻拆开。   这一招看似简单,其实火候分寸十分紧要,烤得略久一点或是离火略近一点,火漆会糊塌变形,烤得不够则无法轻易打开。   里面是两份折子。   姜雍容打开其中一份,果然是向朝廷汇报风长天募兵的事。   北疆人人称快的北征,在杨天广的奏折里变成了沙匪纠结群党,图谋不轨,恳请朝廷派兵镇压。   杨天广身为北疆都护,眼看着风长天坐大,不能坐视不理,上折求助,十分正常。   只是,因为邬世南的刻意传播,云川城人人都只道她和风长天这两个月是去了京城,杨天广却只字没有提这一点,是知道他们不在京城,还是直接无视,还是想将风长天以沙匪论处?   姜雍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点起灯,将奏折凑上去烧了,然后将另一份奏折放回去,照旧封好朱漆,交给叶慎悄悄放回公差的包袱里。   叶慎听命而去。   风长天忍不住道:“直接少了一份,别人不会觉得奇怪么?”   姜雍容失笑:“枉你当了那么久的皇帝。封疆大吏上奏章的时候皆要上一份请安折子,若无事启奏,则只上请安折子,每月一封,以示边疆太平无事,所以又称‘太平折’。”   “嗐,当皇帝那段日子,爷真是不堪回首,若不是因为你,爷早就跑路了。”风长天说着摸了摸下巴,“杨猪头这是在跟爷玩两面三刀的花样啊,昨天爷还去问他借马,他嘴里明明肯了,反手就写了个奏折。”   姜雍容微微皱眉。   此次北征,最好的法子是联合杨天广一起出兵,一来更加名正言顺,二来多一份助力,那是如虎添翼,又加了几分胜算。   但杨天广这个老滑头,又是说粮饷不足,又是说兵员缺少,最后还抬起一面大旗,表示他要为风长天镇守后方,保住云川城,安定民心。   总之说来说去,打死不出兵。   现在看来,他不单不打算出兵,他还打算扯风长天的后腿。   这就有点麻烦了。   京中那些高官大佬们——包括她的父亲姜原——皆不赞成北征,一是因为国库空虚,二是因为北狄人过于悍勇。   他们担心,一旦开战,若是战胜了,自然是好,可若是战败了,北狄了长驱直入,到时候京城都保不住,大央可就完了。   所以这封奏折如果真的送到京城,一定会为风长天招来一片反对声。   风长天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眉心。   他的指尖永远是那么温暖,姜雍容的眉头真的松开来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风长天道,“既然杨猪头不太听话,爷就去跟他讲讲道理吧。”   众所周知,风爷是个讲道理的人。   在风爷说完这句话的半个时辰后,云川城所有的人都看见,督护大人被风爷从府邸中拎出来,然后被风爷拎出了城墙,转眼消失在城外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只知道当督护大人回到督护府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成了一摊烂泥,站都站不住了。   风长天回来的时候则是神清气爽,拎起茶壶直接灌了半壶茶。   “你怎么跟他讲道理的?”姜雍容忍不住问。   “哦,我把他带到天女山,扔进了北狄大营。”风长天轻飘飘地道。   姜雍容:“!”   “当然了,人家是咱北疆都护,爷不能见死不救,所以我就问他要不要爷救。”   答案当然很明显。   “所以你问他要了什么?”   “北疆所有的战马,还有马上的骑兵。”风长天说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爷这个道理讲得好不好?是不是可以亲一个?” 第100章 . 药丸 带我回哥哥身边   杨天广虽然把骑兵和战马交了出来, 当天就写了一封书信,命心腹直送出城。   当然又被叶慎给劫了。   这封信是写给姜原的。   这很正常,毕竟现在名义上监国的皇储年年还没有断奶, 大央真正的掌权的人就是姜原。   傅静姝进来的时候,姜雍容刚把信看完, 傅静姝道:“忙么?”   姜雍容搁下信,微微一笑:“什么事?”   傅静姝递过来一只锦匣:“给你吧。”   姜雍容接过来一看, 只见是一篇篇文章, 字迹俊秀挺拔, 令人见之忘俗,再看得几句,蓦然明白这是什么, 整个人怔住了。   “你在北狄的时候,我进过你这书房,看到了你默的安庆新法。你竟然能逐字逐句默出,可见确实用心,我之前还曾经怀疑过你, 是我不对。”   傅静姝说着, 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这里面有些在新法中删减了, 有些则在新法中扩充了。给你看看, 做个比较, 也许更能明白哥哥的想法。”   锦匣里是傅知年的手稿。   这对于傅静姝来说,显然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多谢你, 静姝。”姜雍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我默得出安庆新法, 并非是多用心,而是我过目不忘,看过便记得。”   傅静姝看着她:“……”   姜雍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我不想瞒你。”   傅静姝转身就走。   姜雍容心下叹了口气。   糟糕,交朋友这种事情,她还是很不擅长。   忽地,傅静姝在门口站住,回头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姜雍容心头一亮。   这种明亮的感觉,就像初春是看见枝桠上第一抹嫩芽,就像闭上眼睛时,感觉到的第一缕春风。   叶慎忍不住问道:“大小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信留下,人扣住。”姜雍容吩咐,“让盯的人再仔细些,杨天广等不到回音,还会有其它动作。”   叶慎垂手退下。   姜雍容拄着拐杖,和傅静姝一起出门。   出门有马车,隔着车窗只见街上是车水龙马,熙熙攘攘。   马车一步三挪,实在走不快。   “我刚来云川城的时候,这里没这么多人的。”傅静姝望着车窗外道。   这确然是事实。   随着大量的募兵,云川城人口激增,一部分是随军而来的眷属,一部分是想多卖点货的小生意人,还有一部分是看准云川城热闹,准备来大干一场的大商户。   最后还有一些人,是曾经因为受不了劫掠之苦而逃往他乡的云川人,听闻风长天北征的消息后,纷纷回到了故乡。   现在,云川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变得热热闹闹,再偏僻的屋子也有人来租住,房价涨了一大截。   “什么是天下?天下便是人啊。”姜雍容轻声道,“当你看到这么多人,便知道大央真在复苏,重兴之时,指日可待。”   大央曾经是世界的中心,它辉煌峻丽,引无数小国前来朝拜。   可惜花无百日红,到了风长鸣手里时,大央的疆土皆有缩减,外敌环伺,内乱四起,内忧外患之下,傅静姝从来没有看到过风长鸣哪怕有一次展颜。   他的眉头永远紧紧皱着,每一次提起大央与子民,仿佛就皱得更深了一些。   但同样的词由姜雍容说来,却好像充满了希望。   姜雍容正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美丽而流畅,无形中自带一丝端凝之气,高贵,优雅,不凡。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人折服的气度,比如此刻的姜雍容。   少女时代的姜雍容好像还没有这样的气质,入宫为后时更不用说,那个时候的姜雍容眼神比死水还要沉寂,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现在的姜雍容,身上像有什么东西舒展开来,周身有无形的气脉流动,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仰望她。   姜雍容没有注意到傅静姝深深的视线,看着车内道:“不如我们下车吧,用走的说不定还快些。”   傅静姝收回视线,道:“你腿都这样了,走什么走?”   姜雍容道:“无事。其实已经好很多了。”   她说着就要拿起拐杖,傅静姝一只手按住它:“你愿意走,我还不愿意呢。我身子不好,走不动。”   “抱歉,是我疏忽了。”   不过也不能怪姜雍容。自从开始募兵,姜雍容便忙得一刻不停,私塾的事全盘托付在了傅静姝身上,傅静姝一天到晚甚是忙碌,气色倒反而比之前好,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让姜雍容常常会忘记她还是一个病人。   傅静姝看了一眼那副拐杖,十分嫌弃:“姜雍容,你可真是奇怪。邬大哥说他家有做拐杖最拿手的老师傅你不用,整日柱着这么个东西,不嫌丢人么?”   姜雍容抚着拐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什么?”   “不想忘记,北狄的百姓也是人。”   傅静姝像是听到什么奇谈似的,挑起了眉毛,“北狄人在城外烧杀抢掠,你难道没有见过?”   “那并非是一般百姓,且北狄苦寒,确实是生存不易。”   “姜雍容,真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妇人之仁。”傅静姝皱眉,“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能帮着风爷募兵筹粮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姜雍容微微笑了:“静姝,‘武’字怎么写?”   傅静姝一愣:“止戈为武。”   “必须有一场战事,才能让北疆百姓免受劫掠之苦,所以这仗非打不可。”姜雍容道,“但打完仗后,也必定要做点什么,才能令两国边境的百姓和平共处,方能永消后患。”   傅静姝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姜雍容:“怎么了?”   傅静姝看着她良心,道:“姜雍容,你这话不像是个皇后,倒像是个皇帝。”   姜雍容失笑了:“我已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帝。”   “那你瞎操什么心?”傅静姝道,“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这话姜雍容还真不好答。   若说是以前所受的教养根深蒂固,深入血脉,让她把大央的百姓看成子民,下意识便想替他们做些什么,好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那北狄的百姓又算什么?   难不成她还能把北狄人都看成自己的子民?   “大概这就是劳碌命吧。”   最后只能这样苦笑道。   *   傅静姝想来的地方,是周大夫的医馆。   周大夫一见两人,便把手里的病人交给另一位坐堂大夫,然后领着傅静姝和姜雍容进了一间药房。   屋子里散发着清苦的药气,周大夫从一只小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盒,盒子里躺着两粒蜡丸,各开了一道小口子。   正是萤道长所赠的那两粒。   “傅夫子,这粒药丸我看过了,这一粒好说,乃是美容养颜之物,其配方之精妙,远超于我的水准,着实是极高明的丸药。只是这一另一丸……”   周大夫说着沉吟起来。   傅静姝道:“周大夫还请明言。”   周大夫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我说不出太多名堂。这两粒丸药皆非凡品,我不敢多取,以免差之分毫,影响药效。那一粒的用途十分明显,这一粒,却是似药非药,似毒非毒,让我有些头大。”   说着,周大夫道:“傅夫子请伸手。”   傅静姝伸出手,周大夫细细替她诊了一回脉,皱眉道:“这丸药里有大部分药材都对夫子的症候,但有那么几味,用得极险。我行医一生,尚未见过如此险峻的方子。恕我学医未精,实在无法断定。”   “辛苦周大夫了。”   傅静姝接过药丸,望着它良久,然后抬头望向姜雍容:“你说你很相信那个老道士,是吗?”   姜雍容点头:“萤道长确实是一位奇人。”   傅静姝点点头,捏碎了那一粒蜡丸,然后道:“我哥哥葬在京城南面三十里处,那儿是一片松林,最大的那棵树下就是他的坟墓。若我死了,就劳烦你把我葬在哥哥身边。”   说完,她一仰头,服下了那粒药丸。   姜雍容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说服就服,更没想到她让自己来这里是为了这件事。   然而再一想,傅静姝想的十分周到,这里是云川城最大的医馆,周大夫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夫,万一有什么事,在这里能得到最好也最快的救治。   周大夫立刻倒了一杯水给傅静姝。   傅静姝的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握着衣袖。   生死之际,谁人不紧张?谁人不恐惧?   ——而她在最紧张最恐惧的时候,选了自己做伴。   这个念头让姜雍容心中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上前一步,握住了傅静姝的手。   傅静姝的手冰凉,几乎是立刻,便紧紧地握着姜雍容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指节都有些发白。   彼此都有一种感觉——也许,在那遥远遥远的当年,在那一场初次的筵席后,她们就该这样握着手了。   “你放心。”姜雍容道,“萤道长是大央第一活神仙,当初他带走风长天的时候,风长天也是身染重疾。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风长天是上能揽月,下能捉鳖,谁也没有他精神。道长说了这药能救你,就一定能救你……”   她的话没说完,傅静姝脸色一变,变得惨白如死,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一口鲜血直喷出来,直接将衣襟全染红了。   “静姝!”姜雍容嘶声叫道。   傅静姝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一笑,但是失败了,她整个人向后倒去,姜雍容一把扶住她。   “姜雍容,别忘了……”傅静姝靠在姜雍容的怀里,握着姜雍容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低低地道,“带我……回哥哥……身边……”   最后一个字离开唇边,散逸在空气中,傅静姝的手从姜雍容的手上滑了下去,软软地垂下,一动不动了。 第101章 . 复生 阎王爷最害怕的男人   傅静姝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姜雍容怀里, 姜雍容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但她不能慌,不能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 还是放到了傅静姝的鼻前。   毫无动静。   傅静姝的呼吸停止了。   “唉,这、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药?”周大夫跌足长叹, “这人明明药理极精,为什么会拿来害人?”   不, 不可能。   不应该是这样。   姜雍容抱着傅静姝, 声音清冷镇定:“周大夫, 把你这里所有续命吊命的药材都给我找出来,她一定还有救。”   周大夫叹道:“姜夫子,节哀顺便, 傅夫子的脉息都停了……”   “去!”   姜雍容打断了他的话,这一个字仿佛掷地有声,硬逾金石。   周大夫讶异地发现这位看似清雅和气的姜夫子一旦发怒,竟有如此威严。   很快,医馆所有给临危急病之人准备的药物都拿过来了。   傅静姝静静地躺在床上。   弟子们捧着药物面面相觑, 傅静姝的胸膛摆明没有起伏, 已是死人一个。   周大夫心中暗暗叹息。   这个时候的药医的显然不是傅静姝,而是姜雍容——很多时候家属不肯接受亲人已经离世的现实, 便会出现像姜雍容这款的偏执。   根据周大夫多年从医的经验, 这个时候若不依着他们些, 他们会将亲人离世的悲伤与愤怒尽数宣泄在大夫身上,看见什么砸什么, 看见谁砸谁,平时看起来越和气的,砸起来便越凶。   但姜雍容和以往那些病人的亲属又不一样, 她不吵不闹,既不抓着大夫的衣襟命令大夫救人,也没夺过吊命参汤试图往病人嘴里灌。   她一直守在床前,指尖静静地搭着傅静姝的脉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静姝的脸。   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周大夫以为又出了什么乱子,命弟子去瞧瞧。   不一会儿弟子就回来了,身后跟着风长天。   风长天如今已是云川城万众瞩目的人物,难怪一来便引起骚动。   但姜雍容好像没看见他,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听着傅静姝的心跳,凝视着傅静姝的脸。   “怎么回事?”风长天问。   周大夫把经过说了,然后叹道:“姜夫子大约是伤心过度了。风爷你来得正好,可以安慰安慰姜夫子。”   说着,搁下药,交代道:“若是姜夫子有什么急怒攻心之类的,你把这汤药给她服了也好。”   周大夫带着弟子离开了,还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在室内照出一道正正方方的光柱,姜雍容便是半坐在这道光柱里,眉眼皎洁,神情异常专注。   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很平静。   风长天忽然就想,她读过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事,在姜家的书房里度过的少女时代,是不是就是这样专注地坐在书窗下,学得比谁都认真?   他走过去,先试了试傅静姝的鼻息,然后手落在姜雍容的身上,握住了她的手。   姜雍容像是这才发现他的存在,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回私塾找你,听说你来了这儿,我就找来了。”安慰人这个活计风长天着实不擅长,而且姜雍容看来眸子温柔沉静,实在不像需要安慰的样子,“我收到了花仔的信,她过几天就能到了,咱们出征的日子可以定下来了。”   姜雍容点点头:“好。”   风长天看看她,再看看傅静姝:“这个贵妃娘娘她……”   “还记得我那天遇见萤道长的事么?静姝服下了那颗药,就突然之间口吐鲜血,变成了这样。”姜雍容皱眉,“我不相信萤道长会拿人命开玩笑,那药一定可以救静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服用的法子不当还是怎么了……”   她的话没说完,风长天忽然哈哈大笑:“草,你不早说。那死牛鼻子最爱玩的一招叫做‘置诸死地而后生’,安心吧,他说了能救就能救,咱们在这儿等等就是了。”   置诸死地而后生……   姜雍容想起风长天从前练武的法子,还真是将这一师门传承执行得彻底。   一直紧紧揪着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她张开指尖,反握住风长天的手。   十指相扣,肌肤的触感与温度,异常的清晰。   自从回到云川城,两人皆是忙得团团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了。   这屋子可真安静,没有人来找风长天,也没有人来找姜雍容,募兵啊粮草啊北征啊仿佛都变得很遥远似的,只有这一片十分晴好的阳光,这一刻十分宁静的时辰。   风长天轻轻揽住姜雍容的肩,姜雍容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这一刻什么也不想说。   良久良久,床上,傅静姝的睫毛忽然微微一动。   姜雍容立刻发现了,手马上松开风长天的手,搭上傅静姝的脉门。   砰,砰,砰……   很微弱,很轻微,若是不小心,便很容易忽略。   但,是脉络在博动没错了!   *   傅静姝死而复生的消息在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云川城。   速度丝毫不下于当初“风爷被北狄人设局陷害”。   原因无他,姜雍容稍稍取了个巧,把这起死回生的功劳放在了风长天头上。   于是风长天成功由“北狄人最害怕的人”,升级成“阎王爷最害怕的人”。   对此风长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就记得,当发现傅静姝回过一口气的时候,姜雍容甩开他的手,甩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瞬息之前还十指交缠,静静相拥,瞬息之后手里就空落落的,身边也空落落的。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就算再给他一个“玉皇大帝最害怕的人”当称号,也不能弥补。   “姜姑娘当真是出手不凡。”   邬世南对此连声称赞。   大战在即,风长天身上的光环当然是越多越好。   光环越多越强大,而越强大的人,便能让越多的人追随。   傅静姝的脉搏虽然恢复,人却是直到三天后的晚上才清醒过来。   她睁眼的时候姜雍容就在旁边。这几日姜雍容在傅静姝的房中多安置了一张床,就睡她身边。   几乎是傅静姝一动,姜雍容就醒了。   傅静姝的目光静静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可以看到哥哥了……”   “放心,人再怎么活,终有一死。死谁不会呢?活着才难。”姜雍容扶着她坐起来,拿个引枕靠在她的身后。五更鸡上一直温着周大夫开的补药,此时盛出来温度刚好。   傅静姝看着药,却没有接,喃喃道:“那时候,我以为我可以死了,心里可真轻松啊,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姜雍容看着她:“静姝,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看你哥的手稿,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傅静姝轻声道:“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他最想看见的风景,此生已经看不到了。但你可以。”姜雍容轻声道,“等到新法推行,大央一定会有那样一天,你要不要亲眼替你哥哥看一看?百年之后,你们在地府相逢,也好说给他听。”   傅静姝抬头看了她半晌,一撇嘴,道:“胡说,我哥哥那样的人,早就位列仙班了,才不会在地府。”手里将药接了过去。   姜雍容微微松了口气。   傅静姝喝了药,看了看屋子里多出来的床,再看了看书桌上堆得高高的书信与账目,“你一直守着我?”   姜雍容道:“算不上,我只是换了间屋子住,顺便照看一下你。”   傅静姝没说话,手从枕下抽出一本书:“我看完了,给你吧。”   是那本《竹书梦纪》。   姜雍容微微笑:“这般好看么?压在枕下。”   “里面记着的许多事,确实是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傅静姝道,“枕梦子的一生活得也算值了,见识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若是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样走遍天下路,阅尽人间事,才不枉活了一场吧?”   姜雍容道:“周大夫说你的脉相一日比一日沉稳,沉疴尽去,只要再好好调理一阵,便可以鲜龙活跳,想做什么都可以。”   傅静姝也微笑了,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事:“只是……萤道长既然没骗人,那他说你的那些事只怕也……”   “无妨。”姜雍容道,“既然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又何必逃呢?”   到时候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女训所束缚的弱质女流,风长天和十万大军在她的左右,足以应付世间一切噩梦。   *   花仔回来的时候也和穆腾一样,给姜雍容带来了一样惊喜。   姜安城将麾下的府兵尽数拔给了花仔。   姜雍府兵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不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十绝无问题。   另外花仔带来的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是姜雍容喜欢的衣料、常用的纸笔,还有成箱成箱的古籍。   另外还有一只锦匣,里面躺着鹤行琴。   姜雍容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久别重逢,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呃……其实你哥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不过……给我路上吃了。”花仔不大好意思地道,“这不能怪我,合香坊的点心实在是太香了!”   “合香坊?”姜雍容笑了,“那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   “呃?!”   “合香坊的点心都是现做现卖,最多只能放上三五天,远远到不了北疆。”   “哈?!”花仔顿时大怒,“那混蛋不早说!害我忍得好苦!”   姜雍容微笑。   但二哥居然会给花仔准备点心……唔……事情好像不简单。 第102章 . 出征 谈情说爱才是正经事!   姜安城的信厚厚一沓, 足了十来张。   其实自从姜雍容在云川城安置下来,便和姜安城有书信往来,每月一封, 或两月一封,京中的情形大致都能了解。   林鸣成为国子监祭酒后, 大约是因为年轻,很快和学子们打成一片, 又因为有才, 打成一片的同时, 依然收获了学子们的尊敬,据说有望成为国子监最受欢迎的祭酒大人。   鲁嬷嬷在西郊住得不错,养了一群白鹅。   思仪的胭脂铺子生意也很不坏——必须的, 生意不好,姜安城的心腹便会上门大肆采购。   年年越发白胖,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醒着,能在龙椅上坐上小半柱香。只是早朝每每天不亮就开始, 所以年年多半是歪在龙椅上睡得正香。   姜雍容心道好在没有人知道年年的真实身份, 即使是在龙椅上睡大觉,他也依然是大央的监国储君。   她将信收起, 然后准备回信。   只是才写得几句, 便停住了。   她拿出那封杨天广写给姜原的信。   这封信她应该阅过即焚, 一来她过目不忘,不必留存, 二来留着反而是个证据,杨天广还不知道信使和信件被劫,正满怀希望等着姜原给他回信。   可姜雍容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下官杨天广拜上王爷尊前……”   “……承蒙提携, 万死难报……”   “……深恩厚重,无日或忘……”   官场上向来喜欢没有恩情也要制造一点恩情,有一点恩情便要说成是天大的恩情,每一位幕僚都十分擅长这一手。   哪怕可能只是在某次筵席上一起喝过酒,到了幕僚笔下便是过命的交情了。   ……所以,不必放在心上吧?   姜雍容这样想着,信纸已经折起来凑到灯芯前,却还是顿住。   最终,这封信依旧收回了书柜的最深处。   姜雍容将北疆的情形一一告诉姜安城,最后,托了姜安城一件事——请他暗中探问一下杨天广和父亲之前有没有什么往来。   信送出去之后,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哗啦啦飘落了几片树叶,枝头的柿子倒是纹丝不动,青中已经带点微红。   姜雍容拾起一片落叶,有点出神。   韩妈把孩子们的被褥抱出来晒,见姜雍容久久不动,忍不住道:“夫子,这树叶怎么了?”   “没什么。”姜雍容松开手,树叶飘然而落,“秋天到了。”   韩妈道:“可不是,咱们北疆的秋天,说来就来,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冷了,得给孩子换厚被褥了。”   姜雍容点点头。   她倒没想到被被褥,她想的是——现在已是万事俱备,战事可以开始了。   韩妈一面朝外往,一面咕哝:“这金娘子怎么回事?跟她说好一会儿一起去挑棉花被褥的,怎么还没回来?”   金氏在私塾里只负责饭菜,也许是因为有个伙夫长父亲的缘故,金氏有一手好厨艺,倒让韩妈和李妈往后靠了一截,便把灶房彻底让给了金氏,韩妈和李妈只做些洒扫杂事。   其中一项就是给笛笛那边的善堂送饭。   原本是韩妈和李妈轮着去,这天韩妈要洗晒被褥,李妈帮着张婶施粥,一时不得空,所以让金氏去。   门上“吱呀”一声响,金氏进来了。   这动静首先就不对。   金氏生得膀大腰圆,一向风风火火,往日都是“砰”一声开门进来,气势浑足,宛如上门讨债。   往日她见了姜雍容必要赶着聊几句,今天却只是低低喊了声“夫子”,便往里头去了。脚步也不似往日健旺,像是十分劳累似的。   “金娘子,”韩妈瞧见她眼圈都是红的,显然在外头哭过了,连忙赶上去,“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没事。”   “有什么事可别憋在心里,姜夫子一定会替咱们做主的。”   “真没事。”   韩妈还不肯放弃,一路絮叨地跟在她身后。   只是金氏除了贪财了些,其实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既然不肯说,韩妈便是一直跟着也问不出什么来。   果然到了晚上,韩妈在替姜雍容铺床的时候,跟姜雍容嘀咕道:“……一看就是在外头受什么委屈了……这可真是怪了,以金娘子的性子,谁敢给她委屈受?”   “跟她说,若是她有什么委屈,只要她愿意,我替她出头。”   姜雍容头也没抬,她的桌上摊着一卷又一卷的图纸,叠着一本又一本的账目,漫长的准备已经差不多到了尽头,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   第二天,她带着整箱的文书纸卷去了天虎山。   天虎山大厅中,风长天、花仔、穆腾以及花仔和穆腾带来的将领并天虎山现在有职司的兄弟,全部都来了。   饶是厅堂原本十分宽大,此时也站得满满的。   如果说一队军队是一个人,那今日站在这里的便是这个人的头脑骨干。   在这一天敲定了两件事,一是出兵的路线,二是出兵的日期。   大军将分成两路,东路正面从天女山突进,西路长途奔袭,绕过天女山,直奔北狄王庭。   两路大军分别由风长天和穆腾统领。   但谁统领东路,谁统领西路,是个难题。   风长天当然是想统领西路直接杀去王庭,一来最痛快,二来他最清楚王庭所在。   但如果攻打天女山的人不是风长天,北狄人只怕立即起疑,无法吸引北狄人全部兵力。   “算了,反正是打,谁打下来的不是打?”风长天大手一挥,“老穆,你去王庭吧!”   动作虽然豪迈,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遗憾。   但一回头,却见姜雍容望着他,眸子含着温暖的笑意,以及十分鲜明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崇拜。   这样的眸光大大地抚慰了风长天,几乎是立刻风长天精神一振。   接下来就是商议兵马的细分,谁带多少兵,什么兵,谁跟着谁……全部一一落定,最后便是出征之期。   所有会汇聚到天虎山脚下的人,皆是抱着满腔热血,恨不得明天一早立刻就出发。   姜雍容也道:“粮草军器一应俱全,明日便是黄历上的好日子。”   风长天手搁在扶手上,指尖揉了揉上面的虎皮,“三天后。”   风帅一言九鼎,日子便定下来了。   马上就能出征,将领们一个个都十分激动,着急下去传达命运,厅上的人很快退了个干干净净。   姜雍容也站起来。   风长天伸出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哪儿去?”   “莫忘了,当初武将军全军覆没,是因为有内应。”姜雍容道,“大军出征的消息一出来,那内应必然有所行动,我得立即回城,一有异动,马上就把人揪出来……”   话没说完,风长天食指点上她的嘴唇:“雍容啊雍容,我马上就要出征,你不想着怎么给我送行,只想着那内应,心里是不是没我啊?”   姜雍容:“……”   这是哪儿跟哪儿?   他的手指温暖,在微凉的空气中格外明显,热度仿佛从他的指尖一直传到了唇上,姜雍容想退后一步,脱离他的手。   可惜风长天比他更快,姜雍容退后一步,他的另一手臂已经等着了,姜雍容一退,才发现自己退进了他的臂弯里。   “正事要紧,别闹。”姜雍容用力压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努力板起脸,“快让我回去。”   “回去可以,不过有件事你得说明白了……”风长天收拢一点手臂,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小,直缩到鼻尖对着鼻尖、息息相闻的程度,他才停手,声音微微低沉,“方才干嘛那样看着爷?是不是觉得爷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英雄盖世?”   姜雍容看着他,他的挺拔鼻梁,他的深邃双眸,还有眸子里深深的笑意,全都那么近。   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就可以拥有。   “是。”她的视线望进他的眼睛里,“我的风爷,是世间最英俊最潇洒最风度翩翩的大英雄。”   风长天愣了一下。   这么直接的吗?   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然后整个人才狂喜起来,手捧起了她的后脑勺,跟着就要低下头。   已经近到如此危险的距离,姜雍容早有防备,他的手一抚上她的发,她便整个往他怀里一钻。   “风长天,你忘了我们约好的么?”   声音因扑在他怀里有些闷闷的,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亲了个空的风长天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防爷跟防贼似的,有必要么?”   姜雍容:你本来就是最大的那个贼。   “走吧。”风长天牵起她的手,“爷送你回城。”   “不用了。”姜雍容道,“大军出征在即,你自然还有很多事要忙,实在没有必要陪我跑这一趟。”   风长天皱眉,一脸不满。   这家伙好像永远都把别的事放在谈情说爱前头,好像谈情说爱不是正经事似的。   但不满又怎样呢?骂骂不过,打又舍不得,最后只能伸出手,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爷去城里就是办正事的,知道不?”   姜雍容捂着脑门:“什么事?”   “这个嘛……”风长天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漏。”   城里的事就那么些,有什么和北征有关、和风长天有关?   姜雍容不由思索起来,忽然风长天道:“雍容,快看!”   姜雍容抬起头,望向他指向的方向,那是正西方,一轮巨大浑圆的落日缓缓沉下,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瑰丽无比。   就在她的心神被这落日吸引的一瞬,风长天低下头,吻了她的唇。   姜雍容:“!”   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唇噙住了她的,舌尖长驱直入,攻城掠地,像是一支压抑太久的军敌,在最后一战爆发,狂暴扫荡,一丝一寸一滴都不放过。   恢宏的落日,将两人照成两道剪影,两人似鸳鸯交颈,难分彼此。   漫天俱是红霞,天虎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好像都披上了一道红纱。   像极了洞房花烛。 第103章 . 父女 回来就成亲!   三天后, 大军开拔,北上征敌。   “荡平北狄,夺回天女山!”   兵士人振臂高呼, 百姓们也跟着一起高喊,声浪直上云霄, 白云仿佛都被冲散了。   姜雍容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的军队。   朝廷每逢有盛典之时, 或是有外疆番邦使臣到来之际, 多半会安排一些阅兵的节目, 用来向那些使臣们展示大央的战斗力。   参加阅兵的基本上都是京畿的护城军,他们的日常主要任务不是打仗,而是排演出各种复杂的阵形, 以求在阅兵之时到达一种让人们眼花瞭乱、惊叹不止的效果。   从前姜雍容常常会为那样整齐划一的动作所震动,并深深以大央拥有那样无敌的军队为荣。   是到了此刻,看到城下的军容,再听到这震天的喊声,她才明白, 从前她所看到的那些与其说是布队排阵, 不如说是一种别具风致的舞蹈。   也是在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军队。   战意如火, 杀声震天。   她的胸膛里仿佛升腾起火焰, 熊熊燃烧, 热血沸腾。   百姓们的感受一定和她一模一样,因此人们忍不住大声疾呼, 甚至有人想冲下去和他们一道北征。   风长天一身铠甲,如众星拱月般醒目。   只可惜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   不过无妨, 她知道他一定看得清她,而且也一定在看她。   她扶着城墙,高高地挥起手,向着城下大声喊道:“风长天,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滚烫灼热,带着她全部的勇气脱口而出。   在万人潮水般的声音中,风长天一定听到了她这一句。   因为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对于他来说其实无甚用处,纯属用来发号施令的——他将剑挽了一道剑光,然后连挥了三下,指向城墙。   军中一致的口号顿时变了——   “等爷回来就成亲!”   “等爷回来就成亲!”   “等爷回来就成亲!”   姜雍容:“……”   这货……竟然在军中练这种口号!   她的脸止不住地滚烫。   又一次认识到,若论不要脸,她这辈子都追不上风长天。   士兵们多是青壮年,这句话也许不单纯只是为了风长天而喊,而是向着自己心目中的意中人喊出来的,声势比方才的还要浩大些。   城墙上的百姓则纷纷起哄,叫嚷道:“风爷,姜夫子说她答应了!”   “姜夫子说一回来就成亲!”   “还要摆三天的流水席!”   “还得三年抱俩儿!”   “头胎定然是个儿子!”   “……”   原本十分豪壮的送行莫名就走了样,北征的大军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出发了。   傅静姝和姜雍容一道来的,下城墙的时候扶着姜雍容的胳膊,由衷叹道:“姜雍容,你胆子可真够大的。若是京城那帮贵女们知道了,一定会吓死。”   别说在京城,即便是在北疆,这样在万众瞩下大胆示爱,也足够惊世骇俗的。   姜雍容脸上的热度还没有退散,“我……只是一时冲动……”   “以前可从没见你这么冲动过啊。”傅静姝歪头看着她,“那,冲动完了,后悔么?”   “不后悔。”姜雍容道,“我原本就要嫁给他的。”   一面说,一面拄着拐杖,如飞般走向马车。   傅静姝在后面大笑:“拄着拐杖还能走这么快,姜雍容我真是服你了。”   *   风长天一共带了八万人出发,留两万人驻守,一来安定后方,二来充作后备。   大军一开拔,云川城的街道顿时安静了不少。   但茶楼酒馆依然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在议论着这场战事,每天都有人跳出来表示自己新到了第一手的消息,风爷已经拿下了天女山。   真正的第一手消息在姜雍容这里。   风长天的东路意在吸引北狄兵力,给穆腾的西路拖延时间,真的一举拿下天女山,北狄人无险可守,不一定愿意用兵力硬扛,搞不好又要退入大漠,到时候就没法儿打了。   最要命的是怕他们慌起来直接将王庭迁到别处,那穆腾的西路可就白跑了。   所以在穆腾抵达王庭之前,风长天的战线始终维持在天女山一带。   但茶楼酒馆的消息一直是风长天长驱直入,打得北狄丢盔弃甲,这是姜雍容故意让人散布出去的。   人们总是很乐意听到这样的消息,姜雍容则一直等着有人跳出来反对。   ——战场方圆百里内已经被风长天封锁消息,若是有人说得出实情,定然是内应无疑。   然而反对的人还没等到,元元先出事了。   私塾每月有三次旬休,这一次旬休之后的第二天,元元却一直没来上课。   元元一向勤奋好学,一点风寒咳嗽也要强撑着上课,从来没有无故旷过学。   因此姜雍容打算去城外看一看。   叶慎一听她要去城外,立即去鸽笼里准备放飞鸽,打算从天虎山调一支人马随行保护,以免重蹈上一次的覆辙。   姜雍容不愿兴师动众,便打算去找笛笛。   从自傅静姝开始在天虎私塾当夫子,笛笛时不时也会跟着傅静姝上课。但她的性子静不下来,总是傅静姝催她一回,她来上一次,上完下次又不见了人。   姜雍容问她为什么不肯学,笛笛也很苦恼:“我就是学不进去。卖糖葫芦比这有意思多了。”   “是卖糖葫芦有意思,还是顺人家钱包有意思?”   笛笛立即举手发誓:“自从夫子你帮衬善堂,又让人帮我们耕田种地,大伙儿不愁饭吃,不愁衣穿,我再也没偷过人家的东西了,真的!”   姜雍容见过笛笛上课的样子——愁眉苦脸,眉头打结,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得用一只手撑住才不至于当场耸拉下来。   像极了风长天看奏折的样子。   姜雍容心中便一软,告诉傅静姝,不必强拘着笛笛来了。   傅静姝不同意:“她好歹是名将之后,若不是她父亲出事,她也是一位千金小姐,怎么能斗大的字都不认识?”   于是继续跟笛笛斗智斗勇。   姜雍容看着傅静姝圆润起来的脸庞、充足起来的中气,点点头,甚是满意。   很好,既然有力气,那便去斗一斗吧。   也是因此,笛笛这前还很愿意上私塾帮个忙搭把手什么的,现在却被“读书”二字逼得没处钻,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私塾的大门。   姜雍容吩咐叶慎备车,去那间善堂。   善堂里门板换上了结结实实的新桃木,能修葺的地方都修葺了,看上去亮亮堂堂,宽宽敞敞。   只是金伯还是不肯让孩子们离开这里。   这位老人家固执起来当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姜雍容连元元娘都请来了,这位原将军夫人依然无法说服他。   他站在门口,残缺的五官上露出满面的凶光,手里拿着块砖头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厉声道:“你们谁敢把孩子们从这里带出去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谁能真跟他一般见识?最后姜雍容便退了一步,孩子们就在善堂,另请了一位夫子来教导孩子们。   她和傅静姝也时不时地过来看望孩子们,李妈更不用说,每天都会来给孩子们送吃的,最近这项差事换成了金氏。   金氏自那天之后,整个人好像就有点不大对劲,饭也做,活也干,就是整个人有点恍恍惚惚的,昨天烧饭的时候还给热油烫伤了手,姜雍容便让她回家歇着。   此时姜雍容进了善堂,孩子们正在大厅里跟着夫子读书,童声清脆,摇头晃脑。   夫子瞧见姜雍容,便命孩子们自己背书,迎上来。   姜雍容左右都没有看见笛笛,夫子也说笛笛今日没有来过。姜雍容点点头,便要离开,转身之际,忽然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听到了一丝哭声。   哭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夫子也听到了,皱眉道:“好像是金娘子。”   姜雍容有点意外:“金娘子今日来送饭?”   “倒不是,今日来送饭的是李妈。”夫子道,“不过金娘子一早便来找金伯了。”   姜雍容凝神站了片刻,往后院去。   后院是金伯的住所。   整个院落所有的房子都修葺一新,但金伯宁死不肯让人动他的屋子,于是那间屋子还保留着板壁透风、屋顶漏雨的本来模样。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内传出金氏的声音:“……你可真是好狠的心,我娘病死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门外,她一直在等你回来,而你明明回来了,却躲在这里不见人!”   “你认错人了!”这是金伯沙哑粗砺的嗓音,“你连自己的爹都不认得了么?你爹难道也长成我这样?!”   “你还装!你还不认!你当我瞎么?就算你现在缺胳膊断腿又毁了脸,可你还是我爹!从第一回 来这里送饭我就认出来了,你的脸虽然变了,可你的肩膀,你的背影,跟从前一模一样……”   “别说了!”金伯咆哮,“我不是!你认错了!”   屋内的两人大约有拉扯,金伯大约是甩开了金氏,不想碰着金氏烫伤的手,金氏“哎哟”了一声,金伯立刻道:“你的手怎么了?!”   这一句里面的关怀和紧张,那是再明显不过,藏都藏不住。   姜雍容望着缺瓦的屋檐,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了父亲。   小时候,她练琴时不小心伤了手指,父亲的语气便是这样关心,还轻轻地拉着她的小手,对着受伤的手指轻轻吹了口气:“好了,痛痛飞了,阿容不痛了。”   她便偎进父亲的怀里,觉得又安全,又满足,又幸福。   她也曾经得到过父亲的爱。   如果她能做一个受宠的皇后,说不定还能一直得到父亲的爱。   里面的金氏显然抓住了金伯,一叠声道:“你还不认?还不认?!你以为你变成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了么?天底下哪有女儿认不出爹爹的?爹,你别骗我了,你女儿是那么好骗的人么?你这身伤在战场上受的,你是铁铮铮的汉子,谁敢小瞧了你,爹,跟我回家吧,跟我去见见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开心的……”   金氏的话还没说完,金伯蓦然大声道:“我不是!我不是!你给我滚出去!”   一面说,房门猛地从里面打开,金氏被他推了出来。   门一开,父女俩便看见外面的姜雍容。   “金伯死里逃生,却不肯认回妻儿,想必是害怕给妻儿带来灾祸吧?”   姜雍容轻声道,“是谁,让金伯你这样害怕?” 第104章 . 公道 儿郎们,跨上你们的马,带上你们……   “我没有!我不是!”金伯恶挥舞着手里的拐杖, 恶狠狠道,“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为!你们给我滚!通通给我滚!”   那拐杖几乎要挥到姜雍容面前来, 叶慎一把抓住。   金氏道:“叶小哥,他是我爹, 人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姜雍容也道:“莫为难他。”   叶慎便松开手。   金伯正用尽全身力气想夺回来, 叶慎这一松, 金伯接连倒退, 最后跌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息。   金氏忙扑过去扶他:“爹,你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 这位是姜夫子,风爷你知道吧?就是她男人,她一定有法子帮你的!”   “嘿!他们自身都难保了,还能帮我什么?!”金伯推开金氏,“你走, 你走!我不是你爹, 你爹早死了!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们!”   他说着, 拄着拐杖, 转身便要走。   叶慎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知道, 那个人一定有很大的权势,你无力抗衡, 生怕认回妻儿,会将妻儿连累进来。”姜雍容轻声道,“可是金伯, 武将军全军覆没,终生背负骂名,受千万人唾弃,他的妻儿过着最穷困最贫赛的日子,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金伯身上,金伯的背脊几乎是瞬间紧了紧,一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那总比死了强!”   “不说风长天的声名在北疆如日中天,就是我“姜夫子”三个字,在北疆走到哪里人人都要给几分薄面,你一个人对付不了的,我们同你一起对付!金伯,我们有十万大军,世上还有什么人是我们对付不了的?   “十万大军……”金伯低低地,仿若呓语,“当初,将军也有十万大军,还有陛下亲谕……结果呢?呵呵呵呵呵……结果呢!还不是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姜雍容还要说话,背后传来一声:“姜雍容!”   却是傅静姝。她素性/爱洁,此时底下那条杏白色裙摆却是沾满了泥土也顾不得,她急匆匆道:“不好了,元元给了打断了腿!”   姜雍容一惊:“谁?!怎么回事?!”   “笛笛匆匆来找我,我让她先去请周大夫,快走,我路上告诉你!”   傅静姝一面说,一面拉了姜雍容就走。   姜雍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身道:“金伯,你可听到了?你委曲求全,死咬着那个秘密,得到的是什么?如果能还武将军公道,谁还敢这样欺凌你的幼主?”   说完,她再也没有多看金伯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先驶往医馆接周大夫和笛笛,然后直接驶向城外。   叶慎立即去通知人手,当姜雍容踏进元元家门槛的时候,在天虎山驻扎的人马也飞驰而来,将元元团团围住,以防不测。   这么长时间以来,城外没有北狄人的劫掠,之前又有天虎山的人帮着种地,城外添了不少人烟。   且天虎山的人当时不光种地,还给百姓们修房子扫院子,许多废弃的屋子重新迎回了主人,原本有主人的,也都该添砖的添砖,该加瓦的加瓦,看上去比姜雍容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人气多了。   元元家虽不能说是修葺一新,也规整了不少,院子的朝南的方向种着那棵林檎树,已经比当初元元问她讨要的时候高大了许多,上面本来结了七八只林檎果,此时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天冷下来之后,整个北疆进入漫长的旱季,有时整月也不会下一滴雨。但林檎树下的土地却有一圈明显的湿润,显然是特意浇过水。   正是这点水惹来的祸事。   元元躺在床上,小脸煞白,毫无知觉。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他遍体鳞伤,双膝以下满是血污,整个人已经疼晕了过去。   “到底是什么人,竟对一个孩子下这样重的手!”周大夫查看元元的伤势,眉头紧皱,声音里满是叹息。   元元娘靠在床头,已经哭得声音都哑了,闻言摸索着抓住周大夫的衣袖:“大夫,大夫,救救我儿!一定要救救我儿!他才这么点大!”   “放心,这孩子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唉,夫人放心,我必定会歇尽所能,尽力而为。”   元元娘愣了愣,听出了里面的不祥意味,紧紧攥着周大夫的衣袖不肯松手,“周大夫,你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   “娘,让周大夫医治吧。”笛笛拉住母亲的手,将她半扶半搀带出来,以免打搅周大夫医治。   元元娘死死抓着笛笛的手,嘶声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许氏出身望族,父亲官至三品,母亲诰命加身,十六岁许给当世武状元,人人都说我是一等诰命夫人的命,将来儿女双全,子孙绕膝,享尽天下所有的福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守不住夫君,又守不住儿子?这起天杀的!天杀的!丧尽天良,怎么不去死!”   笛笛泪如泉涌:“娘,是我不好,我该留在家里的,我就不该进城去,我要是在,绝不能让他们这样欺负元元……”   母女俩相拥而泣,让人看了十分辛酸。   如果武正明还在,她们一个是将军夫人,一个是将军小姐,元元则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上有武正明宽厚的肩膀挡住所有风雨,下有无数的仆从为她们奔走效命,她们只需要在深宅大院里安享荣华,根本轮不到她们为这样的事情伤心。   这一切只是因为一桶水。   天女山被北狄占领之后,云川城便只剩下一条水源,那就是城东面的云若河。   水是云川最稀少的东西,物以稀为贵,当一样东西变得稀少,必然也就会贵起来,贵到只有一小部分能拥有。   城中的权贵们平分了这条河流,有人将水引进自家的院子,有人将水引进自家的田地,不管引向哪里,这些水都只属于富户,百姓要用水,要用付钱买,要么替富户种地,总之不能白用。   元元取了水之后,立刻被那片水源的主人派人上门打了一顿。   傅静姝咬牙低低道:“对一个孩子也能下这样的狠手,简直是牲畜。到底是谁干的?”   “杨天广的儿子,杨俊。”笛笛用力抹去眼角的泪珠。   笛笛平时在城中混到了银钱,回回都照应邻居们,邻居们虽不敢和那群人硬扛,但立刻便去城中给笛笛报讯。   傅静姝皱眉道:“你平时那么照顾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替元元出头么?”   “那可是督护大人的公子,谁敢?”笛笛说着,咬了咬唇,“再说到底是元元有错在先,明明知道规矩,为什么还要去偷水……”   “取一桶水,也是错?”姜雍容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道。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子却格外黑沉,只有瞳孔依然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一桶水,便要打断一个孩子的两条腿?!   笛笛和傅静姝都顿住,望向她。   姜雍容人如其名,向来都是雍容清雅,做什么都不急不缓,不论喜怒,皆是轻言细语,好像再大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们从来没见过姜雍容此刻的模样。   她没有骂人也没有跳脚,但周身仿佛笼罩着不祥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见到她发怒。   ——“夫子,我的林檎树结果子了,一共结了十一个!最大的那两个,一个给娘,一个给夫子!”   姜雍容从北狄回来的第一天,元元便这样开心地告诉她。   就在前两天,元元上课的时候还望着窗外走神了,姜雍容问他想什么,他低了半天头,说:“想我的林檎树……”   她当时只觉得有一丝好笑,并没有再问一下。   如果她肯再问一句“为什么要想林檎树”,元元就会告诉她,因为一直不下雨,他的林檎树快干死了。   甚至是到了课间的时候,元元还忧愁地问她:“夫子,如果你吃不到林檎果,会不会很难过?”   那时她以为是这孩子满脑子想着林檎,所以想找人一起交流一下,便顺着他道:“唔,难过说不上,但应该会有点失望吧?元元你呢?”   元元低下头去没说话。   明明不大对头,她却没往心里去,没有再多问一句。   大战后方的兵源储备、操练、粮草筹集、运送……将她的时间和心思占得满满的,还要花心思留意那个潜在暗处的北狄内应,每个月能抽出来上课的时间真的不多。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会在元元面前矮下身,好好问一问元元:“你的林檎树怎么了?”   元元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她。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她只需要一句话吩咐下去,就能办妥。   可是她没有,她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说“应该会有点失望”。   “叶慎。”姜雍容道,“几个人守在这里听用,其余人等随我回城。”   “你就走么?”傅静姝有点意外,“不等元元醒么?总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姜雍容道,“有人目无王法,恃强凌弱,欺压弱小。”   她每说一句,声音便冷一分。   傅静姝瞧着不大对,拉了拉她的衣袖,“姜雍容,你谨慎着些,那毕竟是杨天广的儿子。杨天广姬妾虽多,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是他的心肝宝贝。”   “嗯。”姜雍容道,“我会有分寸。”   门外的人马已经纠结齐备,一个个牵马而立,等候命令。   姜雍容的腿伤已愈,走出门外,翻身上马。   “儿郎们!”姜雍容环顾他们,“跨上你们的马,带上你们的刀,随我去督护府讨个公道!”   “是!”   这一支人马约有百人,同声齐喝,声势浩大。   姜雍容一挥马鞭,率领人马向着城门而去。   马蹄过处,烟尘滚滚。   傅静姝愣在原地,看着烟尘消失的方向,一时间呆住。   这就叫有分寸?!   你这哪里像是讨公道了?根本就是去攻城吧! 第105章 . 王土 痛就对了   督护府是云川城里最奢华的宅院。   杨俊是云川城里最幸福的儿郎。   二十岁之前, 杨俊一直这样认为。   二十岁之后,前者依然是对的,后者就开始有点不对了。   主要是因为他爹, 也就是北疆第一人、督护杨大人,不思进取。   北疆督护诚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官, 但在杨俊眼里有一样明显的缺陷,那就是它不能世袭。   既不能世袭, 等他不在了, 他可怎么办?!   为此他可没少怂恿他爹前去京城求发展, 现有好榜样,就他爹那位前任,迁到京城没几年, 便得了个爵位,荫及三代,不单儿子有官儿当,孙子的官儿都定下了。   但他爹也不知怎地,好像就认定了北疆, 便是当初被风长天一天敲三次竹杠, 也没想过挪窝。   杨俊没法子,既然这条行不通, 那便让爹给自己安排个官职当当吧。这样就算是爹不在了, 他自己也能威风威风。   可爹还是不干, 并且道:“儿啊,你屋里那上好的琉璃镜, 花了几千两银子,你可有好好照过?”   他当时不明白,答道:“照着呢, 天天照。”   “那怎么还没照明白?”他爹道,“凭你这德性,就算给你个官儿,一旦你爹我不在了,你也守不住,还得倒霉。你啊,就踏踏实实跟在爹身边当个饭桶吧。有爹在北疆一日,就有你快活一日。等爹哪天不在了,你就拿着爹攒下的家当,离开北疆,随便找个地方当财主去,知道么?什么都好说,千万别入官场!”   一席话差点儿让杨俊气得翻肚皮。   回到屋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忿忿咕哝:“我这德性还不是像你?你都能当北疆督护,我怎么就当不得?还饭桶,哼!”   他吃的虽然不少,肚子也确实够圆,但那跟饭没什么关系,即便是桶,他也是酒桶肉桶,什么饭桶?没档次!   正攒了一肚子气的时候,听下人说有人胆敢偷水,杨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带着人就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教训了一顿,心情这才好了些,靠在厚厚的狐皮椅袱上,开始想着上哪儿去消谴。   云川城的馆子都吃腻了,乐坊也好久没有新女伎……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报:“姜、姜夫子来了!”   “大美人?!”   杨俊眼前立即出现了那张美绝人寰的面孔,第一天在酒楼上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差点儿流口水了,只恨偏偏是风长天的人!   “她来找我?!快,快请进来!”   杨俊忙不迭道,然后才发现下人脸色好像不大对,等等,方才说话怎么还打颤来着?杨俊十分不满,“蠢材!来的是大美人,又不是风长天,你抖个什么劲儿?少给本公子丢脸——”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雍容就已经进来了。   然后他就明白下人的舌头为什么会打颤了。   来的虽然不是风长天,但这气势和风长天太像了,甚至比风长天还要高出一个品阶。   原来风长天身后是跟着一串沙匪,现在姜雍容身后跟着的,是齐刷刷一列铠甲生寒的兵士,一个个长刀出鞘,在日头下折射出明晃晃的刀光,让杨俊肝胆直发颤。   但目光一落到最前面的姜雍容身上,肝胆再发颤也得给色心让路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大美人!   每一次看到姜雍容,杨俊脑子里都只剩这一句话在反复回荡。   今天大美人穿着一件湘妃色圆领外袍,领口与袖口皆透着一层雪白的狐狸毛,腰带将纤腰束得不盈一握,真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细的腰?!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衣裳?!   哎呀,连大美人手里的那根马鞭子都格外出众,不知是在哪家定做的,他回头就去买一根!   还有大美人的手,当真是如雪似玉,比冰雕出来的还要好看……   “城外十里的武家,杨公子今天去过了吧?”姜雍容看着他问。   杨俊只觉得她周身都笼着一层白蒙蒙的光,活似天仙下凡,两只眼睛但凡她那完美的双唇开合,声音要过好一会儿才能进入大脑,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能答话:“本公子是去过城外,但他家姓什么就不知道了。”   “你打断了一个孩子的双腿,是不是?”   “不错。”杨俊一挺胸,一昂头,“那孩子胆大包天,竟然擅自盗用我家的水源,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若不好好给他点教训,本公子还怎么有脸在云川城混下去?”   姜雍容点头:“很好。”   大美人说很好!   杨俊心花怒放,正要说话,忽然膝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站立不住,整个人向后倒去。   “少爷!少爷!”   下人们惊叫着扶住他。   他愣愣地抬头,就见姜雍容身后那名护卫手里的刀上还在滴血,那一刀,方才正砍在他的两条腿上。   他看看那护卫,再看看姜雍容,再看看自己的腿,然后才痛嚎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你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督护府!”下人们指着姜雍容大骂,但明显色厉内荏。   这种心头实在害怕但又不得不骂上两句以示忠心的行为,整座督护府的下人们都十分拿手。   原因无它,当初在风长天手里练出来了。   虽说来的不是风长天,领头的又是个天仙大美人,但问题是大美人脸上不见喜怒,周身似乎无风自动,看上去竟然比风长天还要胆寒一点。   打嘛真的打不过,不骂么也真的交代不过去,骂也要骂得十分有技巧,千万不能真的骂到人家生气,所以分寸一定要掌握好,避开脏话一类的通俗用法,尽量骂得肉不疼皮不痒,但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表现得声嘶力竭。   ——“你、你等着,督护大人一定会来收拾你的!”   “俊儿!”   门外一声悲呼,杨天广带着人直闯了进来。   “爹!好痛!”杨俊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   “痛吗?”姜雍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痛就对了。这下杨公子你知道了吧?双腿被打断,真的是很痛的。”   “还不快去请大夫!”杨天广大吼,眼望姜雍容,双目尽赤,“姜容,我杨天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这样上门欺侮?!”   姜雍容道:“杨督护为何不问问令公子?”   杨俊当然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旁边的下人连忙的把事情说了。   “他偷取了咱们的水源?”杨天广立即问。   “对,千真万确。”下人答。   “扶少爷回房,立刻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尤其是周大夫。”杨天广的神情已经镇定下来,一面吩咐下人,一面转身看向姜雍容。   姜雍容每一次见到杨天广,他要么是一个沉迷美色的色胚,要么是个胆小如鼠的无能官吏,让她不止一次怀疑大央的吏部莫非是吃白饭的,这样的人也能混成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然而在杨天广的这一个转身里,姜雍容终于见到了一名督护该有的眼神——锋利而寒冷。   他大喝一声:“来人!”   院外传来脚步声,府兵们像潮水般涌进来。   督护府是正二品的府邸,按律可以养府兵两百人。但北疆天高皇帝远,杨天广想养多少就养多少,只要养得起。   这一下冲进来的至少有三百人,全部披坚执锐,佩刀张弓,迅速将姜雍容带来的人马围成一处,张弓开弦,箭尖对准了姜雍容等人。   天虎山众兵毫不迟疑,列阵应战,刀光闪闪,丝毫不怯。   姜雍容环顾左右,视线最后回到杨天广身上:“督护大人是北疆的父母官,我原以为大人多少会关心一下您的子民。”   “姜夫子,你来云川城有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云川城的规矩?”   杨天广冷冷道,“云川城的水源皆有所属,我俊儿名下的水源现就拿得出官府的契书!那顽童明目张胆到我俊儿的水源盗水,俊儿略施惩戒,有何不可?而你姜容,不问是非黑白,上门就断了我俊儿的双腿,居心之险恶,行径之残忍,耸人听闻!我若不是好好惩戒惩戒你,如何还配当北疆的督护!”   姜雍容看着他,忽然笑了,“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督护大人这话除了换了一副官腔,说的跟令公子可真是一个意思。”   她说完,收了笑容,冷冷问道:“好个云川城的规矩!水源也能花钱买,不知是谁来卖的?还敢开官府的契书,看来卖家是你们督护府了。杨天广,你好大的胆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源是大央的水源,你区区一个督护,竟敢拿大央的国土做起买卖来了!”   杨天广统御北疆十年,十年间,他就是北疆的土皇帝,说一不二,令出必行,即使是风长天口口声声叫他杨猪头,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督护的身份。   “区区一个督护”,杨天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若督护只不过是“区区”,什么才叫地位尊崇?   “我看你是疯了!”杨天广怒道,“根本就是在找死!”   “疯的人是你。”姜雍容的眼中有一丝淡淡的悲悯,“身为督护,乃是代天子牧一方之民,你却是取民脂民膏满足一己之私欲。陛下若是知道了,你这官儿还能当得下去么?”   杨天广冷笑,笑得笃定而冰冷。   姜雍容懂他的意思。   天高皇帝远,不管他在北疆做什么,只要他约束得了下面的人,打点得了上面的人,谁能拿他怎么样?   这一刻姜雍容深深地感到,京城太远了,皇宫太小了。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极目四顾,所见的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皇宫。   北疆百姓头上坐着一个杨天广,那其它地方呢?   御书房里看不见天下,看不见百姓,看见的只有一封封太平折,上书“太平无事,四海升平”,于是皇帝便安然地合上奏折,只忧心于国库空虚,大臣结党,世家弄权。   “罪女姜容,擅闯官宅,恶意伤人,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杨天广说着,大吼一声,“给我杀!”   这句话话音刚落,一支箭突如其来,擦着杨天广的头皮飞过,笃地一声,带着杨天广的发冠钉在了房梁上。   杨天广披头散发,大惊:“什么人?!” 第106章 . 公文 还真像风爷。   回答他的是第二支箭。   紧跟着是第三支第四支。   箭矢如雨, 但都很巧妙地避开了杨天广的身体,贴着他擦身而过。   府兵们团团围在杨天广身前竖起盾牌,箭雨便停了。   院外的墙头上, 冒出了无数的兵士和无数的弓箭,箭尖全部对准了他和他的府兵。   “——大人, 不好了!”一名下人跌跌撞撞滚进来,“天虎山的兵马倾巢而出, 咱们的督护府全被包围了!”   “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到, 还用你说?!”   杨天广大吼一句, 一脚将那下人踹飞出去。下人直撞到墙上,口吐鲜血,脑袋耷拉下来, 一动不动。   纵然是这十年来声色犬马,把自己养得肥头大耳,这一踹之力,还是显出了当年征战沙场的风范。   强将手下无弱兵,杨天广当年能成为武正明倚重的心腹偏将, 确然还是有几分斤两的。   这一踹显然泄去了杨天广不少愤怒, 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沉稳不少,他盯着姜雍容:“姜夫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墙头出现的是原本驻扎在天虎山的人马, 射出第一支箭的人则是叶慎。   二品督护府的府兵定员就有两百人, 加上之前为了对付风长天,杨天广养的府兵数量只会多不会少, 姜雍容若是真的只带一百来人过来算账,等于是羊入虎口。   所以在进城之前,姜雍容先派叶慎去天虎山调了一万人进来。   这一万人马分成三队, 一队围住了督护府,另外两队上了云川城的南北城墙。   姜雍容客客气气地道:“督护大人,借笔墨一用。”   杨天广惊疑不定,她手握重兵,一声令下,整个云川城便要变天,越是这么客气,杨天广心里越发毛。   姜雍容写了两份公文。   一份是从即日起开放云川城所属水源,富户们当初买水源的契书一律作废,所有花费由督护府退还。云川城的水十年前是怎么用的,现在就怎么用。   这一份让杨天广的嘴角直抽搐。   然而拿到第二份,杨天广就发现前一份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   “云川城的城门由天虎山把守?”杨天广怒不可遏,“你们这是要把云川城据为己有么?!”   “大人请看清楚,是‘协守’。”姜雍容道,“云川城的兵力本就有限,大人又高风亮节,让骑兵一齐随风爷出征北狄,此时城中空虚,终不是长久之计。战事无常,胜负难定。若是风爷胜了还好,若是风爷战败,云川城便是北疆最后的防线。天虎山愿助大人守护云川城,守护北疆。”   杨天广道:“你莫要欺人太甚!我若是不肯呢?!”   “如此利国利民,大人为何不肯?”姜雍容问道,“还是说,大人觉得北疆是自己的囊中物,所以不愿旁人来分这一杯羹?大人放心,风爷如果眷恋权势,根本就不会回到北疆,只要大人善待百姓,大人便永远是北疆的督护,没有人会动大人分毫。”   杨天广当了十年的督护,最懂怎么跟别人这样说话。画饼多么容易!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真到了时候,还不还城撤不撤兵,全是别人说了算,他就是那条砧板上的鱼!   “你这是要逼死本督!”杨天广咬牙道,“说到底,本督是先帝钦命的北疆督护,你们若真要仗势欺人,大不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姜雍容看他眼眶里都快绽出血丝来了,知道已经把他逼得差不多了,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门口,还没有动静。   “大人,我听说尊府有一处水景,名唤‘小平江’,名扬北疆,我一直没有见过,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一见?”   她突然扯开话题,倒让杨天广一怔。   但箭尖都架到了自家的院墙上,杨天广还能说半个“不”字吗?他带着姜雍容往花园去。   督护府的花园乃是云川城一大胜景,每一次带着客人去花园的时候,杨天广的心情都是带着几分自矜与自得,十分悠闲从容。   今天却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两人缓步向花园走去,两人身边都跟着大批手下,手下们一面随着主人移动,一面剑拔弩张。   姜雍容落后他几步,低声问叶慎:“邬公子怎么还没来?”   叶慎回禀:“邬公子说了马上到,应该快了。”   督护府的花园极大,一道水流蜿蜒流淌,绕过假山,流经九曲玉栏桥,最终汇成一个大池塘,在阳光下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在满天风沙的北疆造出这样一处水景,可见杨天广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上行下效,满城富户皆以营造水景为荣,把这当作彰显身份的手段,互相攀比,争相夸耀。   他们在水里养鸳鸯,养天鹅,种荷花,甚至划船戏耍,水是他们财富与地位的象征。   而元元,只因为提了一桶水浇树,就被打断了双腿。   水面的波光映进姜雍容的眸子里,仿佛为她的眸子染上了明亮的光,只是这光又冰冷又锋利,她慢慢地道:“这可真美。”   波光映着容光,姜雍容临风而立,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让杨天广不由想起了最初在小玉娇处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此时她的眸光里仿佛自带杀气,让杨天广不由自主寒毛倒竖,哪里还有生得出半分绮念?   “督护大人位高权重,又有豪宅美眷,如果一朝化为乌有,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姜雍容轻声道。   杨天广一脸戒备:“你什么意思?”   花园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姜雍容一把拔出叶慎的剑,指向杨天广:“我的意思是,方才那两份公文大人若是不肯落章,这督护之位,这小平江,可就要成为无主之物了!”   杨天广勃然大怒,府兵与天虎山的兵马再度对峙,眼看就要打起来的时候,邬世南的声音响起:“二位息怒,息怒!请看在我的薄面上,暂且息怒!”   姜雍容心说劝架的终于来了。   她言辞上说得再厉害,只不过是为了镇住杨天广。   杨天广身为北疆督护,她既不能说换就换,更不能说杀就杀。否则在风长天在外征战之时,北疆先行内乱,粮草无法供应,兵源势必不足,终将酿成大患。   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漫天开价,然后让杨天广慢慢还钱。   邬世南在北疆向来很吃得开,又有着生意人的圆融手段,对姜雍容则劝不可冲动,杨督护镇守北疆,可谓劳苦功高,真出了什么事,姜雍容上无法对朝廷交代,下无法给百姓安宁,所以哪怕她和元元再怎么师徒情深,也不能因此做傻事。   对杨天广这边则是出了个主意,协守也可以,只不过要将协守的兵力编入云川府制,等于是拿风长天的饷养云川城的兵,无本却有万利,何乐而不为?   至于第一份公文中有关水源的事,开放便开放,契书也销毁,但这钱督护府不必一家还,邬氏可以出一部分,天虎山也可以出一部分,最后督护府再出一部分,三家联名,算是一起恩泽万民。   姜雍容道:“若是杨大人实在不愿出,天虎山和邬氏全出了也行。这也是场功德,谁出钱,百姓自然会念谁的好处。”   照杨天广的性子,吞进肚子里的钱绝无可能吐出来,但如果可以拿来收买人心,尤其是在这种风长天的风头远远盖过他督护府的时候,就很有必要了。   “不必了。”他威严地道,“本督是北疆的父母官,整个北疆的百姓都是本督的子民,这钱本督出了。”   姜雍容施礼:“大人爱民如子,之前是我误会大人了。”   杨天广摆摆手:“好说,好说。”   眼看着两道公文盖了官印,姜雍容才离开,带着公文送至各衙门。   这两份公文是督护府直发,得到了最快速度的下发。   “我一直觉得人马单只驻扎在城外略有不妥,万一城内出点什么事,一是来不及策应,二是孤立无援。”   邬世南和姜雍容回到私塾,邬世南道,“我原来想的贿赂几名官员,把咱们的人塞进去,只是那样见效甚慢,且塞进去的人不多,无济于事。多亏你这么一闹,这下云川城彻底落入咱们的掌握之中了。”   “我开始没想到这一招。”姜雍容道,“开始只是单纯想砍了杨俊的腿为元元报仇。”   是进城门的时候,心思一动,忽然想到,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只是此举还是太危险了些,万一杨天广撕破脸,真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那就麻烦了。”   “他不会。”姜雍容笃定道,“一个人越是爱钱爱享受,就越是怕死。”   “说的也是。”邬世南微微一笑,“你别说,你拿剑指着杨天广那派头,那神情,还真像风爷。”   那个人仿佛住在姜雍容心上最最软弱的一个角落,单是这样听人提起,那一处角落便轻轻柔柔地动了一下。   视线不由自主,越过栉次鳞比的屋顶,越过高高的城墙,望向天女山方向。   “我之前出门的时候,天女山的战报刚刚送到,所以耽搁了一下子。”邬世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姜雍容,“风爷久攻不下,让北狄王认为风爷的大军疲软,有可趁之机。他已于半个月前率领大军南下,准备举倾国之力,一举歼灭风爷,然后举兵南下,直捣京城。”   姜雍容还没取出信件,忽听得外面一阵吹呼声,跟着韩妈和李妈大笑着走进来,笑得直拍大腿:“哎呀呀,大喜事!大喜事!官府里出告示了,以后咱们用水不愁了!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点醒了杨督护,竟然有这等好事!”   隔着院墙,巷内也是欢声雷动,几乎压倒了私塾里的读书声。   姜雍容听着这样的欢呼声,心里面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满足和之前她做成任何事、得到任何荣耀都不一样,人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是谁让这样的告示张贴在大街小巷,也不会有任何人感激她夸赞她,可就是有一股庞大的、平静的喜悦,像宁静温暖的湖水,浸透她的全身。   这种感觉……好像无限趋近于一种永恒的幸福。 第107章 . 书信 这世上最费钱的事情是什么?   元元很快便醒来了。   为了方便元元的调理与休养, 姜雍容将元元接到了城内。私塾已是人满为患,且孩子多,不利于元元静养, 好在邬世南的宅子就在私塾斜对面,便将元元安置在邬世南处。   元元娘和笛笛自然要跟进来照顾。   元元娘原本不想麻烦任何人, 但为着元元的康健,让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也就没有推辞, 再三道谢之后, 就在邬世南的宅子里住下了。   据周大夫说,伤势颇为严重,但小孩子的恢复能力远较大人要强得多, 只要好好调养,想要恢复如初,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远较大人要强得多”的结论,是从杨俊身上得出来的。   没错,作为云川城最好的大夫, 周大夫才回城就被请到了督护府。   周大夫看了看前面大夫已经替杨俊包扎过的伤处, 然后诚心诚意地向杨天广推荐了一家做轮椅十分出色的铺子。   并非是周大夫有意袖手,一是因为大人恢复能力不如小孩子强, 二是因为护卫斩下的手法可比杨俊要厉害得多。   “这都是报应。”傅静姝冷冷道。   她和笛笛走得近, 对于武家往事更为了解, 对杨天广父子也更为不满。   在她看来,武正明不管怎么说当初也是杨天广的上司, 有提携之恩,杨天广就算不能为武正明洗刷罪名,至少也可以在权责范围内略为照顾, 令武家的孤儿寡母们少受些苦。   可他倒好,不单不照顾,他儿子还上门打断了元元的腿!   简直是禽兽!   “你们不觉得,武将军一案中,杨天广的嫌疑最大么?”傅静姝道,“他本来只是一个副将,武将军的部属全军覆没,只有他那一支人马活了下来,还立下了头功,后来又青云直上,当上了北疆督护。他是唯一一个从战事中活下来并得到好处的将领,若说有人出卖了武将军,除了他,我想不出谁还有理由。”   姜雍容的书房中,窗外遮天扯絮,下着云川城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屋内点着炭盆,茶壶搁在炭盆架子上,旁边还搁着几只番薯,已经被炭火煨出了香气。   姜雍容在屋子里没有穿大毛衣裳,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但肌肤如玉,整个人看上去晶莹通透。   她拎起茶壶,给三人面前的杯子里斟上茶,然后问邬世南:“邬公子怎么看?”   尽管屋子里还算温暖,邬世南身上还是穿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也颇为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先喝了口茶,然后道:“不像。”   “怎么不像?”傅静姝皱眉道,“在这云川城,除了督护杨天广,还有谁能让金伯怕得宁死不敢开口,连女儿都不敢认?”   “杨天广贪财好色,虽有几分城府,但也只能说是官场老油条,算不上是厉害人物。”邬世南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没有那样的手段。”   姜雍容点点头:“一名从五品的副将,要在两三年内长任正二品的督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通观整个大央,也只有杨天广一人而已。就算他是那个将武将军军法出卖给北狄的内应,最多只能得到一笔金银。而且军情来往处处都要受督护府节制,杨天广当时只是区区一员副将,根本不可能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很可能还没开始就已经被人察觉了。”   卖国,也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   首先要掌握最核心最重要的讯息,杨天广身为武正明的心腹,这点可以做到。   但其次就是要把讯息送出去,这点可就难了。   和风长天这次北征不一样,当初的人马全是北疆的人马,无论兵员、器械、粮草,全是北疆的官府筹备,整个军队的每一道环节都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可能像现在风长天一样,彻底将官府扔在一边,怎么打、打哪里、打多久,全都一个人说了算。   武正明的每一次运筹帷幄,虽然不必呈上详情,但多少都要和官府通气,才能保证各处的配合。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把讯息送出去,几乎不可能。他一定需要买通不少人,才能把消息送到北狄。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从五品的月俸是十两银子,武正明又御下甚严,严禁属下掳掠,一个毫无外花的副将,是怎么收买这么多人替他办事的?事后又是怎么封上了这些人的嘴?   这还没完,他还要保证武正明不会突然改变路线,保证每一个时间点都准确无误,保证自己的最后防线真的能挡住北狄人,还要保证在朝廷查案的时候,他所做的一切不被翻出来。   要知道武正明一案可是惊动了天子,不单是唯一活着回来的杨天广,还是当时的督护薛天成以及北疆及云川城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都进了一趟大理寺。在天子的盛怒之下,最后能囫囵完整出来的人不超过十个。   杨天广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件事情之中,杨天广只能说是极其的幸运,幸运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你是说,杨天广没这个本事?”这些弯弯绕绕傅静姝不是很懂。   姜雍容点点头:“他若是有,当初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那会不会是他有更厉害的同伙?”傅静姝道,“比如你爹那种。”   邬世南正端着茶杯,一口茶险些被她这句话呛着。   傅静姝生性高傲,向来不大将人情世故放在眼里,故而说话并不太考虑别人的心情,但这么说话实在太过无礼,任谁听了都要生气。   偏偏姜雍容没有,姜雍容只是思索了一下,平静地道:“我父亲确实有这份能耐。但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通敌叛国。”   论权势,已是位极人臣。   论地位,已经和风家平分天下。   姜家已经拥有了这世间能拥有的一切,无以复加,不需要用背叛来得到任何东西。   再说句实在话,在姜原的眼里,风家的天下便是姜家的天下,他怎么可能把姜家的天女山白白送给北狄人?   傅静姝一想也有理。   如此费力地做一件事,总要有利可图。   姜原虽然可恶,却着实不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利。   唯一一个从这件事里头获利的人就是杨天广,可惜在姜雍容和邬世南的眼里都只能勉强不算草包而已。   “那到底是谁?”傅静姝头疼了,“罢了罢了,这事交给你们两个去想,我去上课了。”   她说着便起身,将烤得香气扑鼻的红薯拣了一盘子,说是带去给孩子们高兴高兴,一面拣一面摇头,“一个是京城第一贵女,一个是北疆首富,竟然只能烤个红薯佐茶,啧啧,实在是寒酸,太寒酸。”   姜雍容和邬世南:“……”   自从服下萤道长的药丸起死回生之后,傅静姝不单身子越来来好,整个人的性子好像都变了,话也多了,笑容也多了,还特别喜欢打趣姜雍容。   看着傅静姝托着一盘子烤红薯离去,邬世南轻声道:“姜姑娘,真是多谢你了。”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不敢掠美。”姜雍容叹了一口气,笑道,“再说,若真是我做的,一定不敢让她恢复得这么精神。”   邬世南闻言顿时笑了,两人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天越来越冷了,这里冷,天女山更冷。刚刚为军中送去了一批冬衣和厚毡毯,草原上已经不见半点绿意,马儿们在野外已经啃不上草了,军士们要多吃些才能御寒,马儿们也要更多的草材才跑得快……这些随随便便一用,银子便哗哗地没了。   ——这世上最费钱的事情是什么?   就是打仗!   两人同时感慨。   “不过,杨天广就算不是主谋,只怕也脱不了干系。”邬世南接着道,“只可惜金伯怎么也不肯开口,他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   姜雍容点头。确实是。真相一定装在金伯的肚子里,可金伯就是死脑筋,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   叶慎在外面叩门进来:“大小姐,二公子的信。”   姜雍容拆开来。   信上回覆的是她上次所问的事情,经过这些时日的查探,姜安城明确地告诉姜雍容,父亲跟杨天广只见过一次面。   就是在当年杨天广和北疆一干人等被押往京中在大理寺受审之时,当时是天子亲临,三堂会审,父亲作为丞相也在场。   除此之外,父亲和杨天广从未有任何接触,信件往来倒是有的,每年外官们都会往京里送东西,冬天曰“炭敬”,夏天曰“冰敬”,有头脸的京官皆有份,姜家作为天子往下第一人,所收的炭敬和冰敬当然也是最多的。   随炭敬和冰敬附送的自然还有一份常规的请安信,姜家收到之后,照例也会回一封答谢函。这都是官场上寻常的应酬往来,无论是请安信还是答谢函,皆是出自幕僚之手,正主儿连看都不一定会看一眼。   姜雍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愿意,但她确实怀疑过父亲。   父亲也许没有出卖武正明出卖国家,但也许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帮过杨天广。   还好,是她多心了。   父亲虽然醉心权谋,但绝不会失了分寸。他视风家的天下为己物,当然也会视风家的子民为自己的子民。   不过,看着这封信,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立即磨墨,沉吟一下,写了一封信。   写完之后,递给邬世南:“邬公子,你看看。”   邬世南接过来,首先一怔。   共事这样久,邬世南对她的笔迹已经十分熟悉,但这封信上却是一副全然陌生的字体。   “这是我父亲的字。”姜雍容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而笃定,“除了金伯,我们还可以试试从杨天广身上下手。” 第108章 . 大事 什么事比揪出内应还重要?   雪光从窗纸上映进来, 屋子里亮堂堂的,每一面墙壁都很厚实,半点风都透不进来。   屋子里点着暖融融的炭盆, 桌面上还养着一盆水仙,清水晶莹, 水仙刚刚冒出一小截绿芯子。   “元元醒啦?”   笛笛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元元半靠在床上,身上披着厚厚的崭新棉袄, 回过脸。   这些天被病痛折磨, 瘦了不少, 下巴变得尖尖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显得分外大。   笛笛手里捧着一碗汤,小心地喂到元元唇边:“这是娘刚刚熬的大骨汤, 里面还放了人参,来,喝一口。”   周大夫说了,元元的腿能不能好全,全看元元自愈之力。   自愈之力的高低, 全靠每个人身体所获取的滋养。元元从小到大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自愈之力当然算不上多强。   姜雍容坚持将元元接进城中照顾, 也是出于这一点原因。这一次元元娘再也没有拒绝, 只是每天想着法儿做些好吃的给元元。   邬氏富可敌国, 补品药材不计其数,源源不断地供给元元使用。这碗汤里面放的可不单只是人参, 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的药味,早把骨汤的鲜美盖住了。   但元元还是乖乖喝完了,笛笛给他倒水漱口, 元元接过杯子,却没喝,望着窗外道:“姐姐,你听。”   “听什么?”   “读书声。他们在读书呢。”元元轻声道。   这里离私塾确实很近,但街巷里更多的是叫卖声,人们的说笑声,至于读书声,笛笛仔细听了听,还真没听出来。   “我就知道,元元想读书了。”笛笛坐正,肃容,“来,姐姐教你读。”   “诶?”   姐姐向来是看见读书就想跑路,元元可是清楚得很呢。   “不信啊?你听好了,今天夫子讲的是诗,名叫《免罝》。肃肃免罝,椓之丁丁……”   把一首诗都背了出来。   元元睁大了眼睛,蓦地反应过来:“等等,我的书!”   笛笛帮元元把书拿过来,元元翻到那一页,让笛笛又背了一遍,又是欣喜又是惊奇:“姐,你全背对了哎!”   那还用说,她可是跟着一群小屁孩们学了半天呢。   她先教回了元元读,然后又一句一句给元元讲解。   元元惊喜地道:“姐姐,你可以当夫子啦!”   “还差得远呢。”笛笛捏了捏元元的脸。元元的小脸蛋儿以前还捏得到一截子肉,现在却是明显瘦了下去。   她的心里有些酸楚,深深吸了口气,“不过,我想明白了,以后我也要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状元!”   她以前总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既不能帮家里挣来吃喝,也不能帮善堂的孩子们换来衣食。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走街串巷,弄来的银子不单可以养活家里人,还能接济邻居。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不错,很能干,直到这次元元出事,她才发现自己的时间精力全用错了地方。   就算她一辈子这样小打小闹又有什么意义?顶多只是让家人勉强糊口而已。真正的灾难来临,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和母亲抱在一起哭。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世都当个小混混,永远不可能让家人活得更好,更不可能洗清父亲的污名。   元元当然不可能明白姐姐的心事,只是哈哈大笑:“姐,状元都是男的!”   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笛笛像是看着一枝珍稀的花朵在面前绽放一般,有瞬间的屏息凝神,然后夸张地“哼”了一声:“那我就扮成男的好啦!”   元元好奇:“就像戏文里那样?”   笛笛用力点头:“对!”   “武小姐,”丫环过来道,“外头有人找。”   笛笛嘱咐元元背书,回来考他,然后跟着丫环来到厅上,就看到了金伯。   “小姐,少爷他现在怎么……”   金伯的话还没说完,笛笛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那个人是谁?!告诉我,那个出卖我爹,把我家害到这一步的人是谁?!”   金伯痛苦地摇头:“小姐,不要问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父亲死了,我母亲瞎了,我弟弟的腿断了,是不是要等到们都死在你的面前,你才肯吐露当年的实情?”笛笛的眼眶酸胀,泪水瞬间涌出来,“我告诉你,到那时你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金伯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哑声道:“小姐,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说了又有什么用?”   笛笛嘶声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我什么都不知道!”金伯剧烈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还是不肯说。”笛笛松开他,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她抬手拭去,面无表情地道,“你走吧。”   *   金伯拄着拐杖离开邬宅的大门,雪天路滑,他一不留神,摔倒在地,拐杖滑出了老远去。   金伯试图爬起来,但光滑的地面对于他残缺的身体来说太难了,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翻过身。   拐杖在远处,直摔到了对面墙角下。   一双厚实的棉布鞋在拐杖旁停下。   紧接着,拐杖被一只小手捡了起来。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子,紧紧地裹着一身棉衣,戴着一只虎头帽,一只手揣在衣襟里,一只手把拐杖递给他。   他的形容可怖,每个人看到都要被吓了一跳,他先别过脸,不让这善心的孩子看见,然后才伸手接过拐杖。   孩子“啊”了一声,显然也被吓着了,只是下一瞬,他不但没有跑开,反而凑近了,圆睁着眼睛问道:“爷爷,你打过仗么?”   男孩的面孔就凑在面前,眉眼不知怎地就让金伯觉得有几分稔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粗声粗气道:“没打过,你快走吧。”   “你骗人,你肯定打过!”男孩一脸好奇,“我娘说男人上战场多半会带着伤残回来,伤残带得越多,说明打仗越拼命。爷爷你伤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吧!”   金伯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喃喃道:“我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我只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   他拄着拐杖起身,男孩看他艰难,连忙在旁边扶住他。   金伯很少离开善堂看见外人,外人都不喜欢看见他,他也不喜欢看见外人。但这个男孩不单心地好,还胆子大,生得也颇为俊秀,尤其是一双眉眼,让他不由便生出点喜欢来,忍不住道:“孩子,你叫什么?家在哪里?爹娘是做什么的?”   “我叫刘子义,家住北街,家里是开磨坊的……”   刘子义口齿清楚一五一十地答,还没说到自己爹娘,就见眼前这位老爷爷整个人好像都抖了一下,盯着他道:“你、你说你叫什么?”   “刘子义!”刘子义爽快地答。   这位老爷爷长得已经够吓人了,这么盯着人就更吓人,但他可是整个天虎私塾胆子最大的男孩,他才不怕!越吓人越刺激,越不怕。   他还能侃侃而谈,“我娘说,这是我外公给我取的名字,那时候我娘刚怀上我,我外公就上战场去了,临走之前给我取好了名字……”   金伯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响。   他怎么说这双眉眼怎么越看越眼熟……这对浓眉大眼,真是像煞了他那个爆脾气的女儿!   刘子义一脸好奇地看着他:“爷爷你怎么哭了?”   “我……我不是哭,我是……高兴……”受伤的脸仿佛已经丧失了笑的能力,他试图笑一下,只觉得半边脸都在抽搐。喉咙里好像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还有事儿,不能陪你聊了。”刘子义像个小大人似地跟他道别,“爷爷你走路要小心啊。”   说着转身便要走。   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从巷子里传来,金伯一惊,连忙将刘子义护到身后,“小心马车!”   刘子义探头一瞧,“嗐,没事儿,是我们姜夫子的马车。”跟着大声叫道:“夫子!夫子!”   马车停下,姜雍容掀起车帘:“刘子义,现在还没有下学,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   “我跟傅夫子告过假的,马上就回去!”刘子义说着,将那只始终严严实实揣在怀里的手掏了出来,里头是一张帕子,帕子里包着两只烤红薯,“傅夫子这两天天天给我们带这个,元元一直没来,一直没吃上,我想拿给他尝尝。”   姜雍容在车内微微颔首,“子义长大了,很好。去吧。”   刘子义躬身行了个礼,继续把红薯包上揣怀里,向邬家大门跑去。   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从怀里取出他的宝贝红薯,分了一个塞到金伯手里,“爷爷,给你一个,很好吃的,吃了暖暖身子,走路不要再摔跤了。”   红薯一直被他小心呵护,犹散发出温暖的热气,并伴随着诱人的甜香。   金伯握着这只烤红薯,看着刘子义奔跑的背影,手开始颤抖,视线一度模糊。   姜雍容在车内,轻声吩咐叶慎:“走吧。”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叶慎回头看了看,金伯依然站在原地,泪流满面,无声怮哭。   “大小姐……”叶慎忍不住道,“若是这时候去问,说不定能问出金伯的话。”   是的,现在去问,比任何时候都有希望问出真相。   就算问不出来,很明显刘子义就是金伯的软肋,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用刘子义威胁金伯说出真相。   不计手段,只求结果。   一段祖孙的情份哪里比得过北疆的大局?   ——这是父亲教她的、已经刻入骨血的东西。   可她不要。   她已经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姜家,过去已经是过去,永远是过去。   “不要。”姜雍容放弃了以往任何时候都肩背挺拔的坐姿,整个人懒洋洋靠在了车内的软垫上,被马车甩在后面的仿佛不止是金伯,还有其它的什么东西,“我没功夫问,毕竟还有大事要办。”   什么事比揪出内应还重要?叶慎立刻打叠起精神:“是,请大小姐示下。”   “去接俏娘。”马车里传着一丝微带笑意的声音,语调十分轻松:“张婶说它又在外面祸害人家母猫了,私塾的茶点都只吃烤红薯了,我哪儿来的余钱替它养崽?”   叶慎:“……” 第109章 . 伯父 难怪风爷对夫子死心塌地   既然到了天虎山, 当然不只是单纯接猫而已。   北狄王既已往天女山增兵,这两万大军便留不住了,除下驻守城门的人手, 其余的都要前往天女山增援。   因此姜雍容直接去了军营。   等到她将诸事料理得差不多,士兵们也寻到了四处快活的俏娘, 姜雍容回城的时候,已过经未时了。   马车到巷子口便停下来。   巷口有督护府的府兵把守, 两块“回避”的朱漆仪仗牌十分醒目。   叶慎低声道:“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竟敢拦大小姐的路……”   “由他。”姜雍容轻轻抚着俏娘油光水滑的毛皮, 俏娘舒舒服服地在她怀里直打呼噜,“在北疆,谁能大得过都护大人?都护大人要拦我们, 我们自然得等着。”   这一等并没有等多久,杨天广很快便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拎着衣摆,急急赶到马车前:“失礼,失礼!原是不想让人打搅到夫子, 不曾想这帮奴才不长眼睛, 竟然连夫子都拦下来,真真该死!”   说着就喝令:“还不快来给夫子赔罪!”   “不敢当。”姜雍容抬手打断他的表演, “我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哈哈哈自然, 自然!别的地方不敢说, 在北疆,姜夫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下官向姜夫子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上回还是“本督”,这么快就成“下官”了。姜雍容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杨大人为何如此客气?”   杨天广张口欲言, 左右看了看,周遭是闹市,人来人往不方便,赔笑道:“还请姜夫子拨冗,借一步细聊。”   如此前倨后恭,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他收到了那封信。   送信的人本就是姜安城给她的侍卫之一,是货真价实的姜家人,深谙姜家办事的派头与规矩。   信上的字也是货真价实的姜原亲笔,杨天广就算没有和姜原通过信,至少也见过朝廷廷寄上的姜丞相批复。   回到书房坐定以后,杨天广果然说了这事,然后掏心掏肺,诚诚恳恳地道:“哎呀,都是下官的错。姜夫子是家主大人的侄女,千辛万苦来到北疆,助风爷平定北狄,护国卫疆,按说下官早该来拜见的。都说姜家人才辈出,下官离得远,一直无法亲见,深以为憾。谁知姜夫子就是姜家的人!啧啧啧,姜夫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为国为民,忠肝义胆,令下官十分感佩!”   姜雍容也客客气气地表示家主大人不希望她在外头用姜家的名义,以免太过招摇,所以她不好直说。而且伯父的意思是让她暗访民情,若是顶着姜家的名头,恐怕便访不到什么实情云云,总之将一点意外表现得恰到好处,然后问:“不知伯父都在信上写了些什么?”   杨天广道:“看得出来家主大人对姜夫子是十分宠爱啊,他老人家在信上嘱咐下官一应配合姜夫子便宜行事,还让下官来问姜夫子一句,出门前,他老人家嘱托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姜雍容面有难色:“这个……事情有些麻烦,我手里还没有什么眉目。”   杨天广慷慨道:“到底是何事?姜夫子只管说!既然是家主大人的交代,下官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一定会为姜夫子办到!”   姜雍容叹了口气:“伯父有意重新施行安庆新法,所以才让我来北疆体察民情。但是我一来便遇上风爷,一头忙着出征,还来不及着手开始此事,实在是愧对伯父的嘱托。”   一听“安庆新法”四个字,杨天广就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毅然道:“姜夫子请放心,下官这就回去将当年施行新法的文书类目全部找来给姜夫子过目。说实话家主大人津是英明神武,当初下官就觉得这新法其实也并非一无是处,现在家主大人能主张推行,那是给天下百姓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甚好,甚好。”   姜雍容又敷衍了他几句,得到的全是拍胸脯的热烈保证。   临走的时候,杨天广还自发道:“姜夫子才貌双全,风爷盖世无双,二位可当真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璧人!风爷在外头打仗也着实辛苦,下官安守云川城,什么也不做,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打算派个两万人马,一来多带些酒肉粮草前去犒军,二来增援风爷,姜夫子瞧着可还使得么?”   姜雍容忽然有点明白他明明能力有限,升官却能如此之快了。   ——这家伙拍起马屁来,还真是不惜血本。   送走了杨天广,一直旁听的邬世南从隔壁房中走出来:“怎么不问他当年之事?”   “即使有我父亲的亲笔书信,头一回张嘴就问这事儿,杨天广只怕会心生戒备。”姜雍容道,“不过他连新法都肯帮着施行,显然是极想攀上姜家,再过得两三回,我会让他相信他已经成了姜家家主心中的新任心腹,他一定什么都肯说。”   邬世南点点头:“还是你老谋深算。”   姜雍容微笑:“彼此彼此。”   风长天名义上是带了八万人出征,但围攻天女山的其实只有四万人,面对北狄王的增兵,战线压力其实相当大。   现在在天虎山的增兵之余还有杨天广的增援,风长天那边定然可以轻松很多。   姜雍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正聊着的时候,笛笛找来了,向两人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让金伯开口。”   “哦?什么法子?”   “你们派人绑架我。”笛笛道,“他要是不说,你们就在我身上割一刀,不要留情,血流得越多越好,我会尽量叫得惨一些。金伯这人脸上虽然冷冷的,其实心地很好,很疼我和元元,他一定会说的。”   姜雍容道:“刀子割在身上,可是会疼的。”   “我知道,但我不怕。”笛笛道,“这是我唯一觉得有用的法子。反正只要不伤到要害,我还年轻,养一养就养回来了。如果他实在不肯说……”她咬了咬牙,“你们就砍我一条胳膊好了!”   “笛笛,多谢你。”姜雍容柔声道,“这确实是个有用的法子,但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流血,我们便不流血,好不好?”   她的眼神明明宁静柔和,却仿佛自带一股无形的恢宏气象,笛笛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在这样的眼神前,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个……”笛笛想了想,鼓足勇气道,“姜夫子,我看你身边没有丫环,你看我成不成?”   “……”   姜雍容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才发现,从前的她梳头穿衣端茶喝水皆有人贴身服侍,但自从离开京城,她便学会什么都自己来了,杂事也有韩妈和李妈帮忙,还真没想过要添一个丫环。   笛笛已经从她脸上看出了拒绝之色,急忙道:“我什么都能干的!手还特别巧,会梳头会磨墨会给你铺床叠被!”   “这些我都会了。”姜雍容笑道,“你还是回去照顾好元元吧。”   “元元那儿有我娘照顾,我……我主要是想跟在夫子身边。”笛笛道,“我听邬公子说,杨天广开放水源,是夫子一手促成的,我……我想跟着夫子学点东西,以后跟夫子一样,去帮更多的人……”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姜雍容一直望着她,眸子沉静,仿佛能看透一切。   姜雍容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青葱少女,有一身灵气,也有一身的野心。   “在我身边也许能学到一点东西,但是,可得不到权势。”姜雍容道,“笛笛,你想要的我可能给不了你。”   笛笛踌躇了一下,索性迎上姜雍容的视线:“我跟着夫子,是想学夫子的本事。至于我想要的,不用夫子给,我会自己去挣。”   人生的改变,其实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要等很多年后,笛笛才会明白,这一刻站在姜雍容面前的自己,放开了一个北疆少女的平淡人生,将手伸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那个方向更瑰丽,更绚烂,也更危险。   *   姜家的名号一打出来,杨天广的效率便奇高,新法施行期间的所有文书档案很快就送了过来。   好家伙,足足五大箱。   显然是现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上面的封条都没拆。   姜雍容在书房里另添了两张桌子,把邬世南和傅静姝抓来,三人一起并肩奋战。   笛笛有心帮忙,拿起来才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得默默放下,一面伺候笔墨茶水,一面奋笔疾书,赶私塾夫子留下来的窗课。   三人都有一目十行了然于心的本事,但饶是如此,这天一直忙到天将黑下来,才看了半箱。   姜雍容忽然意识到,她该请一批书吏,专做这些文案差事。   北疆一向是重武轻文,募兵好募,请书吏却不容易,私塾里那几位夫子当初就花了她好大功夫才请来。   好在有邬世南这位地头蛇,没出几日,便把人手给配齐了。   说句实话,在北疆这种环境下还能静下心来的读书人,那可真的是爱读书。且能被邬世南看上的,本事都不弱,姜雍容给的月例极高,重点是待他们极客气,这帮新来的书吏顿时俯首贴耳,立即开始忙碌起来。   笛笛请教姜雍容:“夫子,为什么你跟天虎山的将军们不说这么多文绉绉的客套话?”   姜雍容告诉她,一,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二,文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就算是不给钱,只要客气话到位,他们也肯卖命的。当然,若是钱也能给的到位,就那是锦上添花两全其美了。   “哦,我懂了。”笛笛点点头,深以为然,“原来夫子就是这样将风爷捏在手心里的。”   姜雍容正端着杯子,一口茶水险些把自己呛着:“你说什么?”   风长天跟读书人没有半文钱关系吧?   “夫子一面给风爷筹军费,一面当着全城的人说等他回来成亲,这不就是钱给到了,话也给到了么?”笛笛道,“难怪风爷对夫子言听计从,俯首贴耳,死心塌地,十分卖命。”   姜雍容:“……”   孩子,你的关注点好像有点偏,这样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第110章 . 破绽 风长天凯旋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这天清晨邬世南收到急信, 镛城的铁矿发生了塌方。   这可是件大事,邬世南非得亲自回去处理不可。   临行之前,邬世南有些犹豫:“风爷临行之前曾经交代, 要我在这段日子晨里照顾姜姑娘。我若不在,便只有剩姜姑娘你一人在云川城了……”   姜雍容笑道:“现在两座城门都有我们的人, 杨天广也俯首贴耳,除非北狄人攻破城池, 否则我什么事也出不了。邬公子请放心去吧。”   这话确实言之有理。现在的杨天广岂止是俯首贴耳, 简直是成了姜家的哈巴狗, 姜雍容要什么便给什么,便是不要的,也要一日三趟派人送这送那。   邬世南刚走, 韩妈便带着一位妇人进来,妇人手里托着一只高大的锦匣。   姜雍容瞥了一眼,便道:“你们拿去分了吧。”   这些天,不论是胭脂水粉还是笔墨纸砚,杨天广都想着法儿往私塾送, 原因无它——觉得自己之前得罪过姜雍容, 想方设法赔罪耳。   韩妈笑道:“这回不是杨督护派人送来的,是飞云阁的。”   说着让那妇人把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套绯红色遍地绣金缠枝莲花纹的衫裙, 配同色大毛斗篷。   飞云阁是云川城最好的裁缝铺子, 云川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夫人小姐,必定得有几身飞云阁做的衣裳。   这一身也着实美丽, 刺绣落针十分细腻,便是放在宫里也使得。   但姜雍容对衣裳从来没有花过多大心思,她只看了一眼, 问:“谁让送来的?”   “我要说了,夫子该发赏钱了。”韩妈笑嘻嘻道,“是风爷!”   姜雍容讶然抬头。   风长天现在正在天女山打仗,怎么可能送她衣裳?   那妇人笑道:“确实是风爷当初定下的。风爷交代的,要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师傅,这上面的绣活全是我家大师傅做的,没有让旁人动一针,也因此费了些时日,今天才做好。”   说着,抖开斗篷,“姜夫子试一试?这衣裳的花样和颜色,都是风爷亲自选的。”   姜雍容想起来了,妇人说的那天,正是风长天出城的前三天。   那天风长天说要送她回城,说自己也有要事准备去办。   当时她不信,觉得都是那家伙的借口。   没想到他真的是有事。   从小到大,她穿过无数的好衣裳,衣服上面绣金线、缀珍珠、镶宝石……一件衣裳往往有十几名绣娘忙乎上几个月才做得好。   每一件衣裳用的都是世间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绣工,每一名裁缝都以自己的手艺被她穿在身上为荣。   但再好的衣裳在她看来也只是一件衣裳而已,只代表穿着的场合不一样,要见的人的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任何一件衣裳,除了眼前这件。   她伸出手摸了摸衣裳的料子——柔滑如水。   再抚过刺绣——几乎与衣料齐平,可见丝线用得有多细,绣工有多精巧。   绯红的颜色在阳光下美得让人心醉。   她几乎可以看到风长天挑选料子的样子……那个向来大大咧咧的家伙,一上来首先定然是一句“给爷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料子拿出来”。   再是——“红的留下,其它的拿走。”   然后,他在各种各样的深红浅红中,挑选了这一款绯红色。   笛笛接过斗篷,替姜雍容披在身上。   姜雍容问她:“好看么?”   “好看!”笛笛呆呆地看着她,“夫子,我从来没见人把红色穿得这么好看!”   姜雍容走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头有点温暖,有点雀跃。   第一次明白了女孩子们在镜子前面顾盼生姿的心情。   他好像一直都很喜欢看她穿红色。以前都是看她穿大红色,没想到这次还学会了换口味。   “把衣裳收好。”姜雍容交代笛笛,“等风爷凯旋归来的时候,我要穿着这身衣裳去迎接他。”   笛笛接过着笔,嘻嘻一笑:“那风爷可要乐死了。”   姜雍容一笑,说了个“赏”字。   飞云阁妇人得了赏钱,连连道喜。韩妈和笛笛也有份,两人笑道:“现在就有赏,等到成亲的时候,不知红封儿该有多大?”   换作以前,姜雍容脸上会忍不住发红,但现在,她心中全是明亮的希望,微笑道:“你们想要多大?”   韩妈大着胆子道:“一两?”   笛笛道:“那太少了,等到风爷凯旋回来,一定会把北狄王廷搬空。我看啊,十两银子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大!”韩妈震惊。   风长天凯旋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那是她和他名正言顺结为夫妇共赴白首之日,红封儿要多大,便有多大。   就在这个时候,杨天广派人过来,说是衙门里又找到一批文书,似乎和当初的新法有关,只是一时不能确定,问姜雍容有没有时间去看一看。   除了天女山的战事,对于姜雍容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新法,立即让人备马,再叫上了两名书吏。   笛笛最近的学识颇有一点长进,至少文书上的字差不多能认全了,便缠着要跟姜雍容一起去。   姜雍容让她上了马车。   叶慎带着人随行。   笛笛好玩,挤在车辕上跟车夫一道驾车,还告诉车夫从前面有一条捷径,可以省不少路。   那条捷径就是善堂所在的小巷子。   马车从善堂前经过,正值课间,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笛笛在车辕上站起来,大力挥手,高声孩子们的名字。   孩子们纷纷追出来,笛笛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塞的——递给孩子们。   “笛笛姐姐去哪里?”孩子们。   “姐姐要跟夫子去找杨督护办大事。”笛笛老神在在,“你们乖乖的,姐姐再带点心来找你们。”   在孩子们的欢送中,马车驶过小巷,再拐了几道弯,果然就到了督护府。   杨天广早早地在门口迎接,再三地赔罪:“原不该劳动姜夫子大驾,实在是底下人该死,那箱文书保管得不妥当,恐怕从库房搬上车就碎得一塌糊涂,所以不得不请夫子亲临。”   姜雍容跟他客气几句,一起来到了书房。   书房正中央搁着一只樟木大箱,一般用来存放衙门里不甚常用的文书,这一只显然是浸过水,底下一圈留下来的水印子。   姜雍容带着书吏,一封封开始查阅。   叶慎带着人守在书房外。   杨天广向叶慎带笑道:“你瞧这一大箱子文书,怕是得看一整天。天冷,风大,兄弟们不如到旁边小厅坐着等,我已经备下了酒水,大冷天的吃几口搪搪寒气。”   一边是站在门外吹冷风,一边是在华屋大厦里喝酒,再加上如今的督护府就跟天虎山后院似的,兄弟们都望着叶慎,巴不得他点个头。   叶慎进去请示了一下姜雍容,姜雍容“嗯”了一声,“去吧。”   于是叶慎便留下两人跟他一起守在书房外,其余人等都欢天喜地跟着杨天广去小厅里喝酒了。   杨天广片时出来,身后跟着几名下人,先端了几盘子热腾腾的烤牛羊肉,再搬了两坛酒,这是给叶慎几人的。   另外还有一壶暖茶,并几碟子点心,那是送到里面给姜雍容的。   总之服侍得相当周到。   就目前翻阅过的文书,说不上和新法有多大关系,不过因为是在新法期间所发的,所以多少也能淘出点有用的东西。   但着实不值得特地跑上一趟。   姜雍容放下手里的文书,正打算让这两名书吏留下接着查阅,她先回去。   蓦然间,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某根无形的弦在心中崩紧了。   ……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她一时还说不上来,但心中已经有了一种很明晰的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   书房里安静得只有纸页翻动的声响,连笛笛都在埋头细看文书。杨天广端着茶碗作陪,十分殷勤小心的模样。   外面有倒酒声,偶尔还会传来一句“叶哥你喝”。   在这些声响里面,是庞大而凝重的寂静,可这寂静却让姜雍容有种莫名的不安。   如果她有风长天的耳力就好了,一定可以听出点什么。   她静了静,心思沉下来。   她大意了。   邬世南前脚离开云川城,杨天广便请她过府。   若是按照杨天广近来的恭顺表现,不应该用这样一箱东西浪费她的时间。   她的随从也被引开了。   眼下她仅余几个人在身边,身陷在督护府中,且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安排人手埋伏在府外。   ——她被他的恭顺蒙骗,毫无防备地踏进了这个陷阱中。   她放下手里的文书,起身走向书架。   “夫子要找什么?”杨天广连忙道。   “没什么,低了这半日的头,脖子有点酸。”姜雍容道,“笛笛,你去替我把今日飞云阁送来的那件新斗篷拿来,这么坐着不动,有点凉浸浸的。”   笛笛笑了,正要说夫子之前不是说要留到迎接风爷的时候穿么,但忽然想起来,夫子的头脑一向清楚,从来不会犯这种颠三倒四的错误。   “是,我这就去。”笛笛脸上的笑容不改,还问道,“顺道再给夫子拿个手炉吧,就用夫子常用的那个黄铜提梁的可行?”   “嗯,你随便拿一样便是了。”姜雍容知道她听懂了。什么黄铜提梁手炉,私塾里就没这件东西。   杨天广笑道:“是下官的错。怎么能让姜夫子冷着?”跟着扬声吩咐外头的下人去取手炉。   笛笛笑道:“杨大人,你不懂,那手炉是风爷送给我们夫子的,还有衣裳也是,今天刚刚送到的呢。就算大人这里的手炉是用金子做的,也比不上我们家里的呀,对不对夫子?”   “少贫嘴了。”姜雍容的脸上泛起恰到好处的红晕,“还不快去?”   不知是被姜雍容的神情骗过了,还是根本不拿笛笛这个小丫头当回事,杨天广没有再多作阻拦,笛笛脚步看上去异常轻松,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里姜雍容继续接着看文书,有用的留在一旁,没用的扔回空箱子里。   一名府兵匆匆进来,在杨天广耳边说了几句话,杨天广点点头,整个人的姿势舒展了一下。   姜雍容道:“看来杨大人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姜夫子真是能掐会算,一猜就准。”杨天广微微笑,“夫子要不要猜一猜,本督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姜雍容仿佛没听见他将自称改了回来,道:“应该是邬公子直奔镛城,已经离开云川城几十里外,怎么样也赶不回来了吧?”   “哈哈哈哈哈!”杨天广仰天大笑,“美人儿本督见得多了,像你这般聪明的,还真是从来没见过。不错,你猜对了,现在你既没有天虎山的兵士,也没有邬世南作帮手,姜夫子,我看你还怎么跟我斗!”   “咣当”一声,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叶慎带着两名侍卫闯进来,但他们还来不及拔剑,整个人就一阵头晕,扶着门框才站稳。   难怪杨天广一开始就殷勤劝酒,酒中被下了药。   与之相反的,杨天广喝了一声“来人”,书架后、窗外、门外,呼啦啦冲出来铠甲森寒的府兵,长刀出鞘,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姜雍容。   “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姜雍容望着杨天广,缓缓道,“我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第111章 . 记号 原来是你   杨天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从书架上取出一只匣子,然后从匣子里取出一封信。   正是姜雍容假冒的那一封。   杨天广抖开信纸,悠然地欣赏着纸上的笔迹:“能把家主大人的笔迹模仿得这样像, 看来姜夫子就算不姓姜,也在家主大人身边待过。只可惜,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   杨天广笑了,他伸手捏住了姜雍容的下巴, 以居高临下的姿势迫使姜雍容抬起了头:“家主大人给我们写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号。而你这封信里, 每一个字都是家主大人的笔迹,可我翻遍了每一个字都没有一个记号,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姜雍容的脑子里“嗡”地一下, 杨天广的声音仿佛是透过很远的水面传来,含糊不清。   家主大人……   我们……   记号……   她的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冰,又冷又硬直生疼,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你是……我父亲的人?”   杨天广“哟”了一声,“不是伯父么?怎么又变成父亲了?早知道姜夫子你当初就直说自己是家主大人的女儿嘛, 那这些日子本督给你的礼遇可是又能再上一个品阶呢。”   “大胆!”叶慎以剑拄地, 面色惨白,双目赤红, “大小姐是家主大人的女儿, 闺名上雍下容, 乃是如假包换的姜家嫡女!”   “哈哈哈哈!”杨天广大笑,“你们骗人还真是骗上瘾了!真当本督傻么?姜家嫡女是什么人?是先帝的皇后!皇后怎么会跟着个沙匪跑到北疆来?她要是皇后, 那你是不是要告诉我,风长天是皇帝?!”   叶慎咬牙:“正是!”   杨天广笑疯了。   不单杨天广,书房内的府兵们也都笑了。   “大小姐!”叶慎急道, “快告诉他实情!”   姜雍空没有反应。   她的两眼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洞穿了似的,整个人似只剩下一具空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世界寂静无声,只有脑海里嗡嗡作响,所有凌乱的隐晦的模糊的线条自行发生变化,真相隐藏在水面,呼之欲出。   “是你……”姜雍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杨天广,又仿佛是透过杨天广看向遥远的某一个人,“原来是你……”   她的眼神凉悠悠空洞洞的,杨天广看得心里一阵不舒服:“什么是我?”   “是你将军情出卖给北狄人,是你害死了武正明和他手下的将士,是你将天女山拱手让人。”   姜雍容的眸子一点一点变得清明而锐利,“十年前你就和北狄人有了一次合作,十年后的今天,你又出卖了大央一次!”   杨天广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今年的赛马会上,你称病不出,也就是在那一天,北狄的大祭司和小王子潜入云川城,他们是来找你的!”   她的声音和目光就像箭矢一样精准而锋利,眸子深处有雪亮的光,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刀。   杨天广不由自主后退了一退,转即稳住,“你疯了么?!本督当年只不过是区区一员副将,怎么可能陷害得了武正明的十万大军?!”   “只凭你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可是……可是你是我父亲的人。”   姜雍容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和哀伤,还有愤怒。   她一直试图找出杨天广背后的人,可没想到找来找去,找到的是自己的父亲。   那个已经几乎拥有了整个大央的人,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大将,出卖自己的国土,为什么要收杨天广这样的小人为心腹,为什么?!   “嘿嘿,还装姜家大小姐呢?你既然知道了本督是家主大人的人,还不乖乖认命?”   杨天广抬了抬手,让府兵们带着人退到房外,然后凑近姜雍容,“美人儿,你莫怕。你虽然做错了事,但本督向来最是怜香惜玉,你又是这般美貌动人,本督不会真拿你怎么样。若是你肯从了我,家主大人那边本督只字不提,我明天就敲锣打鼓娶你做本督的第十房小妾。”   原来他一直对她存着这份心思!姜雍容心中一阵作呕,冷冷道:“你就不怕风长天杀了你?”   这句话才出口,她就顿住了,然后,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派去增援的两万人……”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每个字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杨天广笑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们这时候应该快到天女山了。到时候,他们会拿出美酒佳肴,犒劳那些已经辛苦了好几个月的将士们。如你所见我,我督护府的酒里可都是有毒的。”   他说着,笑吟吟道,“这可多亏了风长天,这么多年来,为了对付他,本督可是煞费苦心,网罗了一批又一批的江湖异人,每个人都各有各的能耐。比如这个毒,若是不动手,整个人也不过是四肢酸软无力、整个人软成一团棉花罢了,若是硬要提气动手,那便是动得越厉害,死得越快。猜猜看,风长天发现自己中毒之后,是束手就擒,还是拼死抵抗?”   不……   姜雍容的心无可阻挡地往下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   可这声音都是绝望的。   因为风长天一定会喝下犒军的酒。   因为北疆的士兵是和天虎山的士兵一道出发,犒军的酒肉她也准备了一份。   他会觉得那些都是她亲手送出,他一定喝得比谁都开心。   她的心中有撕裂般的疼,仿佛有人正拿着锥子一下一下将她的胸膛扎得血肉模糊。   但她没有时间疼,大脑必须清醒,她强行忽略那令人窒息的疼痛与忧心,低下头想了想,“看来……还是督护大人棋高一筹,小女子甘拜下风。”   她这话说得十分软和,且又低着头,自带三分娇羞。   杨天广大喜:“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说着,手便搂上了姜雍容的肩。   姜雍容微微退后一步:“我有条件。”   杨天广心痒难耐:“你说,你说。”   “一,我要住小玉娇那所宅子,叫她给我腾地方。”   “依你,依你。”   “二,我不跟督护府的几位姐姐们立规矩,我不找她们,她们也别来找我。”   杨天广哈哈笑:“你都独个儿住在外面了,谁还能给你立规矩。”   他说着又要来抱姜雍容,姜雍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胸膛,放软声调:“还有,把我的人都放了,给他们解药。”   前两个要求只不过是为了麻痹杨天广,好使他觉得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将来当小妾的日子做打算,这一个,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杨天广嘻嘻一笑,一把捏住她的手:“这个嘛,只要你依了我,我马上就给解药。”   老狐狸!   姜雍容心中暗骂。   他的手又湿又热,姜雍容的手躺在他的手心里,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风长天的手,风长天的手永远干燥而温暖,稳定而强大。   不,她不能去想。至少现在不能。她强硬地将关于风长天的一切压在大脑之下,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可是,就在这里么?既然明天就娶,何不留到洞房花烛?”   “哈哈哈,姜夫子,咱们谁都不是傻子。你不肯真的从了本督,本督怎么会真的给你解药?”   “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只喜欢强大的男人。以前是风长天强大,所以我跟着他。现在是大人更强大,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又怎么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姜雍容说着,轻轻地解开了外袍上的系带。   外袍是天青色锦缎裹着狐毛内里,长长的锋针拂在领口,露出一截玉一样的脖颈。   她的手抚上头发,一点一点抽下发簪,长发如水一般披泄下来。   杨天广盯着那如玉的肌肤,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再看着她这风情万种的模样,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搂住了她。   姜雍容含笑道:“大人,别急呀。”   声音甜软,手则毫不迟疑地举起发簪,刻意打磨得十分锋利的簪尖,猛地向杨天广的脖颈扎下去。   这样近,她相信他避无可避,果然,簪尖命中血肉。   但她低估了他这一身肥肉的能耐,簪尖刺是刺中了,却没能划破血脉,只扎到一层皮肉。   杨天广发出一声嚎叫,一把甩开她,手捂上自己的脖子,拿下来时血红一片,他的面目顿时变成狰狞:“贱人!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的手正要伸向姜雍容,书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裂做两半,一道剑光闪电般向他劈下来。   杨天广大惊,武将的看家本领犹在,百忙中一个闪身,避开了要害,但臂上一阵剧痛,被剑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   叶慎一击得手,拉起姜雍容就走。   “拦下他们!”杨天广狂吼,“一个也不许跑!”   府兵们涌上来。   叶慎原先是一直委顿在地,突然暴起,府兵来不及出手阻拦。现在得了命令,阖府的府兵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叶慎的剑光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丽耀眼,流转不定,挡住海浪一般的刀剑。   但他的脸是苍白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红里透黑的血迹。   姜雍容知道,他是明知中毒,还强行运功。   一直以来,姜雍容见惯了风长天、穆腾和花仔这样的本事,叶慎虽然是二哥千挑万选的高手,在他们那样的人物面前依然相形见绌。   叶慎也很少在她面前出手,她一直没觉得他的剑有多厉害,只知道他忠心耿耿,悍勇无双。   而现在,她终于见识到了叶慎的剑光,如此光彩炫丽,让人为之神迷。   可是,再强的剑法,也抵挡不住这么多府兵。   忽然,府兵们的攻势一弱,几名府兵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来:“大人不好了!城里的百姓暴/乱,全往咱们这边来了!” 第112章 . 真相 他出征,我送行,他战死,我收尸……   便是十年前武正明全军覆没, 人们以为北狄人会打进来那天,云川城也没有这么乱过。   每条街巷里都是人流,紧闭的门板全被拍响, 几句话功夫之后,不管哪扇门内的男人都扛起手边能扛的家伙, 跟同伴出门。   “等等!”   家里的女人追出来。   男人以为女人要劝阻,正要板起脸训几句, 就见女人亮出了菜刀/擀面杖/烧火棍:“一道去!”   就这样, 人群从云川城的每一条街巷里流出, 你叫我,我唤你,万户空巷, 最终在督护府外汇聚,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把姜夫子放出来!”   笛笛站在人群的最前端,直面如临大敌的府兵们,高声道,“把姜夫子还给我们!”   “把姜夫子还给我们!”   所有人都一起振臂高喊, 声浪几乎要掀督护府的屋顶, 传进了姜雍容的耳朵。   杨天广自然也听到了,怒斥:“怎么回事?!”   府兵支支吾吾道:“百、百姓们说大人你贪图姜夫子的美色, 要将姜夫子据为已有, 困为禁脔。”   姜雍容心道:倒也没说错。   但杨天广依旧吼道, “是谁在胡说八道!?”   “姜夫子的丫环笛笛,就是她到处传播消息, 带着百姓来讨人。”   杨天广怒道:“给我把人轰走!”   “回大人,轰不走啊,”那名府兵快哭出来了, “人太多了,全城的人都来了!”   剑光中,姜雍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当时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多告诉笛笛一句,只盼笛笛能去城门处调集天虎山所有的人手——天虎山的人都去了天女山支援,督护府的府兵也被杨天广派出去不少,两边的人手都差不多,只要把人喊来,也许有一线之机。   但她没有想到,笛笛竟然有本事叫来全城百姓。   仿佛为了证明那名府兵的话,外头大门上传来砰砰之声,好像是门外的府兵已经失手,百姓在撞门。   动静之大,即使隔着两重院落,这边还是感觉得到脚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杨天广一脚踹翻那个府兵,大骂:“废物!本督养你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连一群百姓都对付不了!”   “大人,一个百姓好对付,上百个就有点麻烦,上千了便十分危险,如今云川城的百姓全来了,少说也有数万。”   姜雍容朗声道,“眼下大人的府兵只不过区区一百来人,对付我一个弱女子是够用了,但若是想挡住门外的百姓,只怕是螳臂当车。”   杨天广咬牙切齿:“你不要得意,就算他们冲进来,也救不了你!来人,上弓箭,不必留活口了!”   “百姓们要是的我,闯进来之后看见的却是我的尸体,大人觉得他们会怎么做?”姜雍容立即道,“大人当了十年太平督护,便把行伍的阅历都忘了么?军中一营之啸就能让几万人全军覆灭,百姓的暴动比之营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要是真死在这里,大人可就是给我陪葬!”   杨天广肃然一惊。   他当督护确实没有处理乱民暴动的经验,但带兵时的营啸也真的见识过。有时候往往只是谁在噩梦中发出一声惨叫,士兵们便会以为外敌杀到,从而自相残杀,怎么都无法喝止。   一只营帐里不过十几二十个人,现在外头的百姓可是有几万人!真的疯起来,整座督护府都要给他们踏平。   “我不想死,大人想必也不想给我陪葬。”姜雍容道,“大人放我一条生路,我去喝退百姓,如何?”   杨天广盯着她:“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只是不想死!”姜雍容尖声叫道,“我不想死,也不想我的人死!”   杨天广一时不下令,府兵们便不会住手,叶慎面对这样的轮攻,已经是强弩之末,脸色已经白如纸,身上也有几处负伤,每一处都是为了替她挡住攻势。   杨天广有些意动,但这个女人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   姜雍容看出了他的犹豫,立即道,“我对天起誓,若是出去之后把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大地当真明显震了震。   都护府的大门被撞倒了。   “放了姜夫子!”   “还我们姜夫子!”   “姜夫子我们来救你了!”   百姓们如喧腾的大军,冲进都护府。   “住手!”杨天广咬牙大喝,府兵们立即停下攻击,几乎是同时,百姓们已经冲了过来。   书房外就是督护府名闻北疆的花园,小平江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异常开旷,足可立人。百姓像是如洪流一般源源不断,将姜雍容和叶慎等人卷到了自己这边,然后对着杨天广和他的府兵们怒目而视。   从城门处赶来的天虎山士兵冲在最前面,齐齐拔出了刀,迅速将杨天广和他的府兵逼到了角落里。   叶慎遍身都是鲜血,是到了这一刻,整个人才晃了晃,再也站不住,屈膝在地。   姜雍容立即下了两道命令。   一,送叶慎去就医。   二,立即派快马去将邬世南追回来。   “夫子!”笛笛扑过来抱住姜雍容,又是哭又是笑,“太好了,我总算没来晚,夫子你没事吧?”   “笛笛,多谢你,你来得正好。”姜雍容道,“这么短时间内叫来了这么多人,笛笛,你当真厉害。”   笛笛“扑哧”一笑:“夫子,我没那么本事,这么多人都是你叫来的?”   姜雍容一愣。   “你让人替百姓耕土种地,你施粥救济穷人家,你不收一文钱教孩子们念书,你筹集军费,出兵北狄,守卫北疆,你还让当官的把水源还给大家……”笛笛的声音有几分哽咽,“我一个人跑不过城门两头,所以就拜托路上遇上的熟人帮我去另一边城门传讯,一传十,十传百,等我从南门带兄弟们过来的时候,整个云川城的百姓就都来了。”   姜雍容心中深深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有钟鼓之声悠悠地回荡。   百姓们七嘴八舌道:“姜夫子待我们好,我们绝不能让姜夫子出事!”   “要是没了姜夫子,谁来管我们的娃娃?”   “没有姜夫子,我们连水都得花钱买!”   “是姜夫子救了我们,所以我们要来救姜夫子!”   仿佛有一道热流从这些声音里涌出来,直接奔流进姜雍容的肺腑当中,在它的所经之处,所有的痛苦、悲伤、失望与愤怒,全部变淡变远,变得不再重要。   “咳,诸位,不要误会,本督只是请夫子来演兵的,绝无他意。”杨天广向众人道,“风爷在前线日夜辛劳,本督也不能坐享其成,于是先是派出了人马增援,尔后又在府中演练出几种阵法,希望能对这场大战有所助益,让风爷早日夺回天女山。姜夫子才华横溢,本督特意请她来指点指点……”   笛笛大怒:“你骗人!我们的叶大哥都伤成那样了!”   杨天广笑道:“叶壮士确实是受伤了,但这正说明新练的阵法厉害,连叶壮士这样的高手都能伤着,要拿下北狄人,那不就是易如反掌吗?”   “放屁!”笛笛道,“夫子只是观阵的话,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百姓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的姜夫子,都是衣衫整洁,从容优雅,从来没有这样衣衫不整发丝散乱的时候,大家起先还有几分意动,现在怒火又重新升了上来。   一人怒道:“杨天广,你贪财好色,强抢民女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我妹子好好的大闺女,被强买进府当丫环,不到半个月人就没了,你就是一个牲畜!”   杨天广在北疆作威作福多年,他的每一分财富和享乐都是由百姓的血泪堆积而成,平时大家敢怒不敢言,现在有人开了头,又已经闯了督护府,人们桩桩件件,将昔日的冤屈一字字道来,指着杨天广的鼻子大骂。   杨天广当了十年的土皇帝,向来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何曾有过这么屈辱的时候?他的眼中掠过一抹杀气,把所有敢指着他骂的人都记下来,等到此事了结,他会一个一个同他们慢慢算账。   但不是现在。   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群暴民哄走,渡过难关。   他一脸沉痛地推说那些事他大半都不知道,小半则是听说过,全是那些手底下人干的,他们仗势欺人,将来他一定会好好责罚,给大家一个交待。   “大家信不过本督,还信不过姜夫子吗?姜夫子方才离阵法近了些,被剑气扫过,还好本督出手相救,才没有酿成惨事。但发簪被打落,衣裳也划破了,唉,所以才引来大家的误会。”   说着,他望向姜雍容,“姜夫子,大家都信得过你,你来说句公道话吧。”   脸上的神情虽诚恳,眸子里却带着一丝寒意——你给我好好说话。就算你胆敢说出些什么来,你可没有真凭实据,只要我矢口不认,你又能耐我何?   姜雍容的目光迎向他,不避不让,没有锋芒也没有温度。   他的心里忽然硌登了一下。   就在刚才,他见过她锋利的目光,见过她急惶切的目光,可此刻她的眸子平静宛如大海,仿佛就在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往她的身体里注入了气势与信念,她看上去异常美丽也异常强大。   “诸位,”姜雍容开口,整座花园虽然站满了人,但人人都屏息凝神,只有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传到每个人耳朵中。   “杨天广在十年前出卖武将军,致令我大央全军覆没,天女山落入北狄之手,让北疆失去了天女山的雪水,让百姓陷入穷苦与掠夺之中!十年后,今天的赛马会上,他又一会和北狄人结盟密谋,意图对风爷的北征大军不利!”   此言一出,人群里像是炸开了锅,人们既惊且怒,一时不敢相信。   “你、你这个贱人为何污蔑本督?!”杨天广厉声道,“你到底有何居心?!”   他待要跳起来,数把天虎山的刀刃立刻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姜雍容看也没有看她,只吩咐笛笛,“带进来去搜一搜,他跟北狄结盟,彼此谁也信不过谁,必定留下契书为凭,方便将来兑现交易。”   这活儿是笛笛的看家本领,不一时,她便在书房发现了一处暗格,找到了姜雍容想要的东西。   那是两封契书。   一封是订于十年前,写明北狄人每年送给杨天广白银一万两,杨天广则对他们在云川城之外的劫掠放任不管。   另一封正如姜雍容所料,就订于今年赛马会那天,杨天广约定和北狄里应外合,除去风长天。北狄则答应兵马不过云川城,而劫掠照旧。   笛笛朗声将两封契书读出来。   花园里的人听见了,无一义愤填膺,一个传一个,往花园外传,传至外头的街巷时,已经变成——杨天广通敌卖国,不单以前害死了武将军,现在还准备害死风爷,然后把云川城献给北狄人,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杀了他!”   所有人都愤怒地吼道。   “这是假的!”杨天广叫道,“这是她用来栽赃陷害我的!我是冤枉的!随便捏造两张纸就要陷害朝廷二品大员,你们好大的胆子!”   人们群里顿时议论纷纷,有咬牙切齿想一刀砍了杨天广的,也有表示要谨慎行事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极其粗哑难听的声音传来:“这是真的。”   人群不自觉分开一条道路,一个容貌与身体皆残缺得不成人样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笛笛心头一热,喃喃道:“金伯……”氵包氵末   金伯开口道:“我姓金,有个外号叫金锅铲,你们当中上点年纪的人,大概听过。”   这话一落地,不少人纷纷点头。   金锅铲曾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厨,当年武将军出征,他自愿投奔军营,给武将军当了伙夫长。   “十年前,武将军中了北狄人的埋伏,那一场大战直杀了三天三夜,就连我们伙夫营的都抄起家伙去杀敌了。可是敌人太多了,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所有人都倒下来了。”   金伯的声音沙哑沧桑,将所有人带回那场悲惨而壮烈的战争,“我不知道自己被砍了多少刀,我以为自己死了,谁知道却从死人堆里醒了过来……我浑身没有一寸地方不在流血,没有一寸地方不疼,我发现自己少了一只胳膊,少了一条腿,周围隐隐约约好像有呻/吟和呼救声,那是和我一样逃过一死只留了一口气的士兵。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马蹄声,然后看到一支十来人的骑兵队伍,穿的正是大央的军服。   有人来救我们了。我当时心里想。我周围的呼救声顿时高了不少,那是所有受伤的兵员都在竭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发出声音,好让自己被人发现。   我也想叫,可是我的喉咙受伤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很着急,很怕他们发现不了我。   果然,他们翻身下马,朝有声音的地方走去。   我起初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发觉声音越来越少了,可能是已经被救起来了吧。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和我一样无法出声,但他比我好,他的手还能动,于是他一直努力地扬起他的手。   很快,一只脚踏过我的面前,有人走过我的面前,蹲在那人身边,然后,拔出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这一幕是金伯生命中永远的梦魇,反反复复出现在这十年来每一个噩梦中,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刻进了骨头里,永远也忘不掉。   这就是全军覆灭、无人生还的真相。   “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那片战场,不是因为北狄人有多骁勇,是因为我们被自己人的灭了口!”金伯凄厉地大喊,“杨天广!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领头的人就是你!”   他的面容本就可怖,此时当真是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杨天广下意识想后退,背后的刀尖抵住了他。   笛笛的泪水流下来,“金伯,你以前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敢,小姐。”金伯的眼泪也含着泪,“我要是说出来,你一定会找他报仇,那岂不是把你往死路上推?”   “金锅铲,你……你一定是看错了……”杨天广总算找回了心神,“大军覆灭后,我正在虎跳岬阻击,哪里有空去杀人灭口?”   “我呸!你是什么货色?那可是北狄王!武将军尚且视他为劲敌,你凭那点兵力怎么可能挡得住?!”金伯怒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武将军自己跟战士们吃一样的东西,却总是嘱咐我多做一个菜给你,说你人生之中没别的,就好个吃吃喝喝和女人,女人给不了,吃总能给上。可你却害死了他!你不单要了他的性命,还害他身败名裂,害他家破人亡!杨天广,你是个畜牲!”   笛笛一把夺过身边天虎山士兵手里的刀,咬牙道:“我要给我爹报仇!”   “笛笛。”姜雍容唤住她,“他是朝廷命官,我们私自处刑,就当真是形同叛乱了。”   笛笛道:“他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能让他活着?!”   “他犯了国法,理由由国法裁处。”姜雍容道,“我们先将他关押起来,等战事了结再作打算。”   当年的真相大白,姜夫子也安然无恙,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姜雍容让百姓们散去。于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像是赶了一场集似的,或议论纷纷,或兴高采烈,要么回家,要么做活去。   杨天广被五花大绑带了下去。   经过姜雍容身边的时候,他咒骂: “贱人!你发过誓的,你等着,你要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姜雍容淡淡道:“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也信?”   杨天广的眼睛里仿佛要沁出血来,“贱人,你别以为你赢了,告诉你,风长天要完了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要他性命的法子,他死定了!我不在,北狄人会直接南下,云川城挡不住他们,京城也挡不住他们!你们才是叛国,是你们毁了大央!”   “你真是蠢。”姜雍容道,“你以为北狄人一直不南下,是因为顾忌和你的一纸契书?誓言不能当真,契书也一样。他们没有南下,只是因为当年和武将军一战耗空了实力,若是当时你们能一鼓作气杀进他的王廷,此时早没有了北狄了。”   可你们偏偏不。   你们只顾争权夺利,把胜利与疆土,拱手让给敌人。   “笛笛,”姜雍容最后交代,“他的命要留给朝廷,所以不能死,知道么?”   “知道了!”笛笛眼睛一亮。   所以不死就行了!   *   姜雍容站在城墙下,手里牵着马,身后跟着天虎山最后所剩的人马。   人人全副铠甲,整装待发,但姜雍容一动不动。   她要等邬世南。   她必须等邬世南。   因为无论她心中有多么焦急,她都要为云川城等到一个可以守护它的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邬世南因腿脚不便,坐的是马车。马车的速度再快也有限,因此姜雍容当时派出去的人不用花太长时间便可以追上邬世南。   终于,终于,旷野处来了一队人马,正是清晨离去的邬世南。   这一程他没有坐马车,而是骑马,骑的还是高大的北狄快马,转瞬便到了眼前。   城中所发生的事他已经听说了,此时只看了一眼,便道:“你要去找他?”   “对。”姜雍容翻身上马,“云川城交给你了。”   邬世南蹙了一下眉头,还是忍不住道,“若事情真的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去了也没有用,不如留下来和我一起守城。”   “有他在,我相信事情绝不会到那一步。”姜雍容面容平静,声音也是,平静中带着一丝决然,“就算真的到了……他出征,我送行,他战死,我收尸。”   这是她留给邬世南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个字还回荡在空气中,马儿已经带着她离弦而出,笔直地朝着北方奔去。   *   姜雍容赶到天女山的时候,已经是夜最深的时候。   星辰灿烂,冷月无声。   姜雍容一路上滴水未尽,片刻未停,一分一毫的时间也不想耽搁,可冷月之下的营帐已经是火光冲天,杀声远远地就听得见。   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一下,她来晚了。   不过她强行将它揪起来,胸膛里像是有冰凉的火焰在燃烧,她带着人冲了进去。   营中到处在混战,天虎山的士兵和杨天广派来的士兵服色本就差不多,再加之天色,将士们都很难分得清敌友,往往是一通打斗之后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人。   也不知是太过混乱,还是人们觉得风长天的营帐根本不需要护卫,带着两队人马开路,姜雍容竟顺顺利利找到了中军大帐。   她翻身下马,正要掀开帐帘,忽然“砰”地一声响,帐帘自内被掀飞。   帐中情形一览无余,姜雍容的心立刻紧紧地揪了起来。   大帐十分开阔,里面十几个人,年纪不一,装束不一,兵器也不一,看上去都颇有几分江湖气息。他们仿佛用的是一种颇为复杂的阵法,风长天正处在他们的围攻当中。   旁边已经有十多人倒下,也就是说杨天广为了除去风长天,动用了三十多名江湖高手。   风长天虽已料理了一半的人手,但明显这个阵法十分消耗体力,他原本总像是永不知疲倦似的,现在额角竟然沁出了汗珠。   姜雍容不懂阵法,但发现这些人跟风长天动手之时,往往是其中一人接上几招,几损毁过后立即换另一个人。   车轮战。   她立刻明白了杨天广的用心。   ——不管武功有多厉害,风长天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累,一定会有体力耗尽的时候。   而那个时候,他还能刀枪不入、毫发无伤吗?   中军帐外没有人,显然是作战的士兵故意将人引走了,杨天广的目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风长天,杀了这个一直骑在他头顶上的男人!   忽地,被困在阵法中的风长天看到了她,眼中掠过一丝明亮的神采。   “雍容!”   他大叫一声,还对她挥了挥手,好像下一瞬就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转瞬便冲到她的面前来。   但这一次,在他抬手的一个瞬间,姜雍容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微微一闪。   一切都被拉长,变慢。   那是一柄薄薄的小刀,近乎半透明,在空气中隐匿于无形。   这才是杨天广安排的真正的杀招,阵法只是耗住风长天,真正夺命的人,一直隐身在暗处,等待风长天的一个破绽。   现在,等到了。   “小心!”姜雍容大叫。   她的声音跟不上小刀的速度。   它轻盈迅疾迅地,无可阻挡地,触及了风长天的胸膛。   没事没事没事!   没有什么东西能刺伤拥有化鲲神功的风长天,它像从前任何一件触及风长天的兵器一样无功而返。   可是,仿佛是一个噩梦,一切都被拉长,变慢,她清晰地看到,半透明的刀尖切进了风长天的衣料,紧跟着殷红的鲜血冒了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像针扎一般刺眼。   “风长天!”   姜雍容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声音之尖利,仿佛能撕碎自己的耳朵。 第113章 . 祭旗 这样结束,愿意么?   一夜的喧嚣终于结束了。   天亮之后, 火光熄灭,只余缕缕残烟,在淡青色的天空下袅袅上升。   阿都和塔师站在天女山的山腰上往下看, 只见往日壁垒森严的军营就像被野马群踏过的泥地,一塌糊涂。   “我就不明白了, 昨晚上那么好的时机,为什么父王不让我过去趁乱把他们一锅端呢?”阿都道, “不管是风长天的人还是杨天广的人, 说到底都是大央的人嘛。既然父王想直接打进大央, 为什么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塔师淡淡道:“正因为大王想打下大央,才要按照约定的来——如果在这里就毁约,杨天广有了防备, 云川城的城墙坚固,可没那么容易让我们得手。”   阿都耸了耸肩:“反正我总觉得我们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就凭那个姓杨的死胖子,能做掉风长天?”   “风长天在北疆纵横多年,是杨天广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比我们更想让风长天死。如果有人能想出杀死风长天的法子,那个人一定是杨天广。”   阿都还想反驳, 忽然发现央军大营好像有什么变化, 立即抬起千里镜,细看之下, 吃了一惊。   ——天虎山的帅旗缓缓倒下, 取而代之竖立起来的, 是一面北疆军旗。   他怔怔地放下千里镜:“草,真的假的?”   塔师接过千里镜, 看清楚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恭喜你,王子。大王很快就会得到大央最肥沃的土地, 而王子则能得到大央最美丽的女人。”   阿都眼睛一亮,“姜夫子!”   他猛地跳起来,“糟,杨天广本身是个好色的猪头,风长天一死,他一定会对我的夫子下手,我得立刻去云川城把她带出来。”   塔师道:“不必急于一时,风长天到底死没死,杨天广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话音才落,一名士兵走来行礼,道,“塔师,王子,央人派来使者来,大王请二位到大帐去。”   *   阿都和塔师一同踏进大帐。   此次北狄王亲征,各部族的头目都在,帐中挤得满满的。   塔师第一眼看到了帐中的一口棺木。   阿都则看到了棺木旁的姜雍容。   姜雍容穿着盛装,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神空洞,像一只被妆扮出来的目偶。   在她的身边是一个身量较为矮小的女孩子,脸上也一样涂脂抹粉,妆太浓了,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两人的手上都捆着紧紧的绳子,让阿都想到了祭祀时的白羊,无辜柔弱又无力挣扎。   “大王,这是风长天的女人。”   站在帐中的人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留着两撇小胡子,他叫胡寿,身份是杨天广最信任的幕僚,跟他一起来的全是杨天广的府兵,此时正等候在帐外。   他恭恭敬敬地道:“如您所见,她的美貌十分出众,正适合献给大王享用。”   塔师道:“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个女人应该是在云川城中。你们的杨大人这么有信心一举得胜,让你们直接带着他的女人出城了?”   “回大祭司的话,我家大人再英明也不能未卜先知。风长天的武功有多厉害,各位和他对阵了这么久,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奉了大人的命令,实际上是把脑袋系在了裤腰上,事情能不能成,自己能不能活,都还未知,怎么可能带着女人出门?”   中年男子道,“这个女人不知怎地知道了我家大人的计划,只带了个丫环就出城来到军营,想给风长天通风报讯。很可惜,她来晚了一步。她昨晚赶到的时候,我们的杀阵刚刚杀死了风长天,她刚好把自己送来陪葬。”   姜雍容全程听着,面无表情,仿若一具木偶。   阿都原本很难相信杨天广真的能杀了风长天,但看到姜雍容出现在这里,忽然就相信了。   ——如果不是真的死了,风长天怎么可能让她身临险境?   “夫子,别怕。”阿都道,“从今以后,我来照顾你。”   他说着,上前就要去解开姜雍容手上的绳子。   手刚刚碰到绳子,姜雍容猛然吃了一惊,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后退一步:“不要过来!”   那名丫环也立即靠拢在姜雍容身边,仿佛十分害怕。   “阿都,”北狄王开口,“你想要这个女人?”   阿都朗声道:“父王,儿子恳请你把她赐给我,这就是我一直放在心里面的女人。”   “想要接管风长天的女人,先得看看风长天是不是真的死了。”北狄王说着,走下高座,来到棺木前,吩咐道,“打开。”   在棺木开启之前,塔师一挥手,一队北狄武士鱼贯入内,竖起厚重的盾牌,挡在北狄王身前。   北狄王道:“怎么?难道本王还会怕一个死人?”   塔师道:“大王请恕罪,若这个死人是风长天,便不得不防。”   胡寿笑道:“大王放心,塔师放心,若不是死的透透的,我们怎么把他弄得进棺木?”说着,他抬手将棺盖推开。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棺中望去。   “风长天”三个字是笼罩在北狄人头顶的一场噩梦,尤其是天女山的驻军,见识过他超凡入圣的本领,都公认他是被天神庇佑的男人,刀枪不入,战无不胜。   此时此刻,他仰躺在棺木内,两眼紧闭,面色苍白,胸前洇着一大滩血迹,湿透了衣襟。   塔师缓缓走近,全身上下布满劲气,手放在风长天鼻前,静置了良久,向北狄王道:“确实死了。”   “长天! ”   姜雍容发出一声悲呼,泪如雨下。   北狄王挥手让武士们退开,走到棺木边,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将他的大军堵在了天女山出不去的男人:“呵,看来天神已经不再庇佑他了。”   塔师高举双手:“天神庇佑的是大狄,是我们的大王!”   帐中的部族头目都跟着高举双手,口呼“大王”,神情激动。   “好!”北狄王志得意满,双手虚按,“风长天已经死了,我们即刻便能开营拔寨,扫平北疆,直取央人的京城!”   “扫平北疆,直取京城!”头目们的呼喊声响彻大帐。   胡寿吃惊:“大王,我们说好的明明是……”   没有人在意他说什么,北狄王一伸手:“取我的刀来!”   那是一把重达八十斤的大刀,北狄王便是凭着它登上的王位,他用绸缎拭过刀锋,双手握刀,对着棺内劈斩而下,“——可惜你不是死在本王的手中,但也无妨,本王照样取你的头颅祭旗!”   “父王!”阿都扑过去托住北狄王的手,“他死都死了,何必再砍一次?就算要砍,能不能拉到外面去砍?”   ——好歹别让夫子看见,她会伤心的。   “起开!”北狄王一脚踹开了他,沉重的刀锋疾斩而下。   棺木在威烈的刀气下四分五裂,刀锋停在了风长天的脖颈上。   不是北狄王临时收手,而是发现斩不下去。   一只手从棺木里伸出来,扼住了北狄王的咽喉。   “妈的,死了还要被戮尸,爷可真是惨。”原本已经“死去”的风长天坐了起来,“老头,砍死人可不是好习惯啊,别教坏了小孩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吓得缩成一团的小丫环猛然舒展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抡起一把大刀劈向塔师。   原本惊得脸色煞白的胡寿从袖子里抽出软剑,刺向要冲上来保护北狄王的武士。   帐外杀声四起,那些老老实实等在外面的“督护府兵”干脆利落地放倒了外面的守卫,冲进来制住帐内的头目们。   头目们奋起反抗。   阿都只觉得好像是做梦,他正要拔刀,背心忽然一点刺痛,不深,是他熟悉的簪尖。   姜雍容沉静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阿都王子,别动。”   阿都声音发哑:“夫子,你又骗了我。”   姜雍容:“抱歉。”   昨晚她赶到营帐外,那把刀堪堪刺进风长天的胸膛。   但也只是刺进去一个刀尖,微微一顿之后,它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出去,扎穿帐顶。   帐顶上传来一声闷哼,一道黑衣人影滚落下来,花仔刚好赶到,大刀一挥,血水四溅。   风长天松了口气:“好家伙,总算出手了。”   不知杨天广是从哪里找来的刺客,竟然能隐匿呼吸,连风长天都听不出他藏身在哪里,只是凭着一丝异样的感觉,确定除阵法中的人以外,还有人埋伏在暗中。   现在这根芒刺已除,风长天抖擞精神,再加上花仔的那柄大刀,师兄妹两个很快就把杨天广请来的江湖高手全放倒了。   风长天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姜雍容。   姜雍容的身体还在发抖,刚才那一幕深深地留在眼前,她抚着他的胸口,眼眶酸胀:“疼么?”   “这点子算什么疼?”风长天紧紧地抱着她,埋首在她的发间,深深吸呼,“你怎么来了?”   “我……”姜雍容的声音微颤。她以为她已经想过了最坏的可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以为如果他出了事,她真的可以冷静地为他收尸,这一刻才知道她根本做不到。她紧紧地抱住了风长天,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想你,风长天,我很想你!”   我想你。   我担心你。   我害怕你出事。   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有的担忧、紧张、忧心和恐惧全都化成了泪水,她抱着他哭得稀里哗拉。   风长天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都哑了:“雍容,我也想你。我每一天都想冲上天女山直接把北狄王做了,然后就回云川城跟你成亲。”   可是不行。北狄王一死,众部族立刻就会作鸟兽散,退入大漠荒原,叫人连影子都摸不着一只。   他必须等,等到穆腾扫平王庭,和他汇合,然后两路夹击,将北狄精锐全部歼灭于此。   姜雍容静静地靠在他在怀里,听他解释战局。他的声音透过胸膛的震动传到她的耳中,让她有说不出来的安心,整个神魂渐渐复位,大脑开始运转,忽然抬起头:“若是有法子把所有部族的头目都抓住呢?”   风长天失笑:“风爷我再厉害,也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哪能同时抓那么多人?除非让老天爷给我发他几十个风爷同款,那就可行了。”   姜雍容慢慢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这个法子分四步。   一:在营帐中多放几处火,即便是杨天广的人马已经被制伏,也要派人在黑夜中假装战斗,让杀声随着夜风飘到天女山。   二:从将领中选出最猥琐最油滑的一位,扮成杨天广的心腹。   (胡寿荣幸当选。他是穆腾的旧部,当年穆腾战败,他便是一条成功的漏网之鱼,滑不溜手,骗人的本事一等一。)   三:用北疆军旗替换天虎山帅旗。   四:带上花仔。   这一步非常关键。   北狄王、塔师和阿都皆十分难对付,风长天没有分/身术同时对付这么多人,花仔是除了风长天以外武功最强的人,有了她,风长天便如虎添翼。   但这里有个难处,花仔个子娇小,扮成士兵容易让人起疑心,而且她在阵前杀敌,乃是第二号让北狄头疼的人物,北狄人都认识她。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把姜雍容当成附送的赠品,花仔则是姜雍容的丫环。而为了掩盖真容,还需要经过一番用力过度的浓妆艳抹,姜雍容当然也要陪着她一起,以免让她显得太突兀。   不过这条遭到了风长天的强烈反对:“你以为敌营是什么地方?爷想进就进,你可是连只鸡都杀不了,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对付风长天,姜雍容当然有一些特殊的小技巧:“我又不是自己去,我是跟着风爷你去,难道,风爷保护不了我?”   风爷:“……”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最大的敌人尸体被送上山,北狄所有的头目都会在,这将是最好的机会。   扮成府兵的兄弟全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天女山的守兵再多又怎么样?就算有几万人围着这座营帐,所上至北狄王,下至部族头目,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就像姜雍容所预料的那样,一切都十分顺利。   只是阿都微微转了转头:“夫子,你说我如果你用当人质,跟风长天换回我的父王,他肯不肯?”   “阿都王子,请放心,我们不会伤你们的性命。”姜雍容道,“这是结束战争最快的法子。”   阿都咬牙:“谁要这样结束!”   然而还不等他动弹,风长天一手抓着北狄王,下一瞬就到了他面前,同样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   父子俩用同款的方式被他抓在手里,风长天客客气气地问:“那这样结束呢?愿意么?”   “报——”   传兵令不知帐内已经生变,快马直奔到门前,滚落马鞍,直闯进来,“报大王,王庭在十日前被——”   他说到这里,才看清了帐中情形,愣住。   还有几名部落头目不甘就擒,正在负隅顽抗,大声喝道:“王庭怎么了?!”   “被、被央人的军队荡平了……”传令兵结结巴巴回禀,“领头的叫穆腾,正在往这边赶来……”   整个营帐安静了。   霎时之间,北狄王看上去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那个……”阿都被风长天抓在手里,艰难地将头扭向姜雍容,一脸诚恳地开口,“师娘,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不?” 第114章 . 没成 雍容,我忍不住了   战事总算是平定下来了, 包括阿都之内的所有北狄贵族皆被单独关押了起来,只等穆腾的大军来会师。   这边的军队休整的休整,拔营的拔营, 为凯旋做准备。   风长天和姜雍容闲下来时便会骑着马在天女山脚下驰骋,想起那个星月清冷的夜晚, 他们发誓要把天女山夺回来了,现在, 他们做到了。   天女山重归大央的怀抱。   天蓝得让人心醉, 白雪覆盖着整片大地, 包括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峰。它清丽洁净,如同远离俗世的天女,不染一丝尘埃。   姜雍容在山脚下勒住马, 前面就是河岸,在里面积满了冰雪,等到春暖花开,雪水就会从这里奔流而下,汇入云川城, 滋养北疆万民。   姜雍容道:“凯旋之后, 征北军一时也不用急于裁撤,可以留下一部分人在这里开拓河流, 除了流向云川城的, 再引一条往西到诺西城, 那里缺水的情形和云川城一样严重。”   她是在放开云川城的水源后,才开始去调查整个北疆的水源情况。根据现有的情形看来, 北疆虽然拥有央朝最大的版图,但人口加起来却比不上南方富庶的一个州,地广人稀, 水少粮少,生存在这里的人们比别处更加辛苦。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她在,她就会让北疆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夺回天女山,重构北疆的水源,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开放边关互市,重新把云川城变成北方最大的贸易往来中心,带动整个北疆的财富流动。   雪会化,天会暖,一切都会好起来。   “雍容,开心么?”   风长天看着她,含笑问。   姜雍容点头:“开心,很开心。”   风长天打马凑过来:“那,亲亲?”   姜雍容一甩马鞭就走了。   风长天的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姜雍容听到他在后面放开喉咙唱歌:“天真高,云真低,我的女人,无情无义……”   姜雍容:“……”   *   十天后,穆腾的大军穿越北狄的腹心之地,来天女山和风长天汇合。   穆腾的收获十分丰盛,除了一车又一车从王庭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还有各头目的家眷。   部族头目们被分别关押在自己的帐篷里,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老婆孩子来了,大家先是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喜完了泪水接着流,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照穆腾的想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拿自己举例子,如果当皇帝的还是先帝,他现在有兵又有钱,照样能打到京城去。这帮北狄人当然也一样。   姜雍容认为一个头目死了,部族中又可以推出第二个头目,杀了他们并没有太多意义,而留着他们,却有更大的用处。   穆腾好奇:“他们还能怎么用?”   “章程我已经拟好了。”姜雍容手上的抱着一叠厚厚的卷宗,这是她这些日子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做出来的,正要找风长天商议,她问花仔,“你们老大呢?”   “不知道啊。”花仔翘着二郎腿,坐在中军大帐的帅椅上啃着一呆梨,那是穆腾从王庭带来的,“不会还没起吧?”   “应该起了吧?”   姜雍容故意用了不确定的语气。   事实上风长天当然起了,而她当然也清楚。   因为风长天非得赖在她的营帐里过夜,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夜半才进,天没亮就起。   老大不在,事情便没法儿议了,大家各自带人分头去找。   大雪洁白,日光耀眼,姜雍容走出帐外,从这里起直至前面连绵枯黄的草原,皆是一只又一只营帐,还真不知道风长天会在哪里。   忽地,她慢慢仰起头,视线望向身前高耸入云的山峰。   昨天晚上,她伏案写章程,帐门从外面掀开,风长天裹挟着一身风雪进来,解了外边的斗篷,就去烤火。   姜雍容心说这可真难得,他整个人像是火炉子投胎转世,冰天雪地一身单衣也不怕,什么时候烤过火?   然后抬头一看就发现自己错了,他不是在烤火,而是在烤鸡。   一只山鸡被拔了毛,油肥肉厚,油脂一滴滴往下滴进火里,吱吱作响,很快香气便飘出来。   风长天烤肉的本领乃是一绝,山鸡被他烤得金黄诱人,外酥里嫩,姜雍容手里还执着笔,他便一小块一小块地撕下肉来喂给她。   姜雍容忙到半夜,确实也饿了,吃得略有点急,牙齿险险咬到他的手指。   风长天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手上却没有停,一直喂到她说饱了。   “你也尝尝。”姜雍容道,“怪好吃的。”   风长天“嗯”了一声,没有去动那只鸡,整个人向姜雍容凑近,“看着就挺好吃。”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眸子也相当暗沉。   “!”姜雍容脑海里警钟敲响,“……长天,这里是战场。”   “唔,仗已经打完了。”风长天答得心不在焉,眼里只看见她唇上还有一抹汪光,让她的唇饱满红润如同五月里的樱桃。   ……很好吃……一定,一定很好吃。   他的气息逼人而来,将姜雍容包裹得密不透风。   她想他。   想亲他,想抱他。身体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并且试图主宰她的理智,一丝酸软从心底直泛到四肢,让她想扑到他的怀里,被他紧紧抱住,抱得越紧越好。   可是理智终归还是更强大,她认真地问道:“长天,有件事你有没有想过?”   “唔,什么事?”风长天已经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心有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料,那一块肌肤好像要被他融化了。   “如果成亲圆房,你的化鲲神功是不是就废了?”   握在她肩头的手僵硬了。   “……”风长天,“姜雍容,你故意的。”   “嗯。”姜雍容拿笔尖抵住他的胸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一点,“风帅,你肩上担负的是整个北疆的安危,切勿耽溺于女色,误了大事。”   风长天看着她,拿起烤鸡,愤然咬了一口,连骨头都一起嚼碎了,恶狠狠咽下去,“爷就不信了,爷练不成化鹏!”   他昨晚说这句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姜雍容转身就往山上去。   越往上,风越大,冰雪越厚,也越寒冷。   再上了一百来尺之后,姜雍容知道自己再也上不去了,她大声叫道:“风长天!”   风长天!   整座山都回荡着这三个字,仿佛是天女山在帮她呼唤他。   这里离山峰还很远,但她相信,以风长天的耳力可以听得见。   果然,云遮雾绕的山峰上,风长天的声音传来:“雍容,别上来,我一会儿就下去了!”   他真的在上面!   “风长天,你下来!”姜雍容大叫。   “好勒!”上面十分轻快地答,“我这就下来!”   姜雍容蓦然想起了他在清凉殿练功的经历,大叫:“我是让你下来,不是让你——”   一道影子从上方的雾气中坠落,比飞鸟还要迅疾,在她眼前一掠而过,转瞬即逝。   “——跳下来……”   直到那个影子消失,姜雍容的一句话才说完。   “!!!!!!”   风长天你是个疯子!!   姜雍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来,朝着他落下的地方跑去。   在关押阿都的帐篷前,平空出现了一只深坑。   帐篷内,阿都整个人扒在守卫交叉的枪尖上,目瞪口呆,下巴脱臼。   姜雍容几乎是扑到坑边。   风长天就坐在坑底,仰天长啸,“姓萤的,我操/你祖宗!”   “风长天!”姜雍容上气不接下气,扯着嗓子,“你给我起来!”   风长天在坑底抬头望向她,张开双臂,“雍容,下来。”   “别乱来,快起来!”   “下来陪我。”   姜雍容还想再吼他一嗓子,但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有一丝心软,小心翼翼试着下坑。   才探下去一只脚,便给风长天握住了脚踝,她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又深又广又暖,深深地将她陷进去。   风长天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呜,雍容,又没成……”   姜雍容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正要开解开解他,忽然觉得颈间有点痒痒的,这家伙的鼻尖一直在蹭她。   姜雍容:“……”   只好安慰他:“无妨,最多不过是打一辈子光棍断子绝孙而已。”   风长天抬起头看着她:“雍容,你好狠的心!”   姜雍容瞪着他:“你要是再用这种法子,那便可能连光棍都没得打,直接去见阎王了。”   风长天笑嘻嘻:“不是你叫我下来的么?”   姜雍容牙根咬得直痒痒,真恨不得咬他一口。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难得一见,脸色因一路急奔而变得绯红,眼睛里汪着一层潋潋的水光,双唇更是艳红欲滴,像是把全世界的胭脂都染到了这两片唇瓣上。   风长天盯着她,低低道:“雍容,我忍不住了。”   他的声音太轻,姜雍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托起了下巴,深深吻住。   这个吻隔着漫长的等待,在雪光和日光下,像汹涌而来的大浪,淹没两个人。   姜雍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理智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撑得住,但此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在这个吻中被灭顶,眼睛不由自主闭上,任他的胳膊紧紧地箍着她,像是要将她箍进血肉中。   这个拥抱和这个吻一样滚烫而鲜美。   在这个瞬间,两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若是这个坑有个顶就好了,让他们与世隔绝,外面的一切都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会在这里一直一直吻下去,永远不放开彼此。 第115章 . 法子 没良心的女人   天上瓦蓝瓦蓝的, 大地一片枯黄,耀眼的阳光下洒在地上,仿佛是倾倒了一大片碎金。   风长天牵着姜雍容的手, 慢悠悠地往中军大帐走去。   经过辕门不远处,听到呼喝声。   北狄军队已经尽数缴械, 军营中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听到大动静了,这呼喝声里甚至还伴有孩子尖锐的啼哭。   姜雍容和风长天彼此看了一眼, 调转方向往辕门去。   “走走走, 这里不是你们瞎闹的地方!”士兵们喝道, “再不走小心挨揍了啊!”   站在辕门前的是两个半大的北狄孩子,一个高些,有十一二岁, 一个矮些,只有五六岁。两人身上裹着毡布和兔皮拼凑而成的冬衣,小的只知道哭,脸上拖着两道明亮的泪痕,大的那个脸上涨得通红, 大声道:“我不是瞎闹, 我来找我阿爹的!我阿爹在这里当兵,我要找我爹!”   “这里这么多人, 谁是你爹?”虽然这两人的打扮和男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但士兵们已经从她尖细的嗓音和圆润的眼睛里看出这是两个女娃娃, 语气倒没有多凶狠,“进了这里就不是你爹了, 你乖乖回家等着去,他要是有命回去,你也不用等多久。”   大的那个女孩子不是很明白, 睁大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要等多久?”   “仗打完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兵告诉她,“你爹要还活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可是,我娘就快死了,我们等不了了……”女孩子眼中汪着一眶泪水,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向士兵们,“我有这个,你们能帮我吗?”   那是一枚白玉发簪,通体洁白莹润,显然值不少钱,簪尖磨得十分尖利,看上去很特别。   有士兵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来,掂了掂,脸上露出了贪婪之色。   年老的士兵道:“你小心了。风帅说过,想要升官发财,有本事就从敌人手里夺,动百姓们的东西,那可是要挨军棍的。”   “这两个是北狄崽子,不就敌人?”那士兵说着就要将簪子往怀揣,冷不防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一把铁钳子钳住了似的,紧跟着他整个人被一脚踹了出去。   “连小女孩的东西都抢,爷祖宗八辈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拖下去打一百军棍!”   风长天骂完,扬起手里那支发簪,道:“你们看清楚了,给爷记住这簪子的模样,传令下去晓谕全军,以后但凡是有人拿着这样的簪子,立刻带来见我,知道了么!”   众人立即大声答应:“是!”   这簪子是姜雍容当初留给小咕咚的那一支。   姜雍容是花了点力气,才从眼前这两张灰朴朴瘦巴巴的小脸上找出两姐妹当初红润可爱的依稀模样,“小咕咚?”   “贵人姐姐!”小咕咚扑到姜雍容面前,脸上满是泪水,“求贵人姐姐帮我找找我阿爹吧!我阿娘病了,病得很重!”   北狄王举兵南下,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叔都被征召入伍,只是小咕咚也不知道他们被编派到哪一支队伍中,风长天的命令传下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小咕咚的阿爹和阿叔。   两人因是牧羊的好手,被分派到后勤看管牛羊——当初原本就是连人带羊一起征召。   家中一下子失了男人又失了牛羊,小咕咚的阿娘一人留在家里照料孩子,寒冬腊月,留存的一点粮食很快吃完,饥寒交迫之中,小咕咚的娘病倒了。   时隔数月,姜雍容和风长天再度来到草原深处。夏日里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消失了,稀疏的积雪覆在短而枯的草茎上,昔日像馒头一样散落在草原上的帐篷不见了,只剩小咕咚一家。   牧民们逐水草而居,会离开这里去寻找更适合的冬牧场,但“骆驼死了,没有马,搬不了家。”小咕咚解释,“而且,阿娘说,阿爹没回来,我们要在这里等阿爹。”   小咕咚的阿娘曾经有一副圆滚滚的身躯,腰上紧紧地捆着围裙,一手拎一大桶奶,走起来依然健步如飞。   现在她仰躺在床上,手腕只有细细的一截,五指像鸡爪一样蜷曲着,皮肤呈铁青色,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小咕咚的阿爹握着她的手,脸上的肌肉急剧地抽搐。   姜雍容拉起风长天的手,转身离开帐篷,给这个沉默的男人哭出来的机会。   帐篷寒风肆虐,大地一片荒凉,把目光放出去一直看一直看,怎么也看不到一道人烟。   这里已经是地地道道的荒野。   “从前我在宫里的时候,想过去死。”姜雍容望道天边,轻声道,“那时候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每一天每一天都不怎么该怎么过完,每一个夜晚都那么漫长,要睁着眼睛很久很久,窗子上才会一点点变白。”   风长天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姜雍容情形,吃了一惊:“所以你不单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想死,你后面的每一天都在想死?”   “也不算。”姜雍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嘲讽。那种“想死”的感觉并非很努力地接近死亡,而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如果死了也许一切都不用承受……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慌啊。不管是在坤良宫还是在清凉殿,我不单衣食无忧,还有人在身边服侍,我想弹琴便弹琴,想看书便看书,就算没有圣宠和尊荣,我也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幸福得多。”   是到离开了京城,她才知道对于许多人而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很难很难,要用尽他们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他根本没有空去想想怎么活着,要得到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间屋住,有一个家在,那就是毕生最大的梦想。   风长天看着姜雍容,她临风而立,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悲悯,这一个瞬间,风长天忽然觉得她很像画像上的观音菩萨。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仔细审视,“所以你现在不想死了吧?”   姜雍容微笑:“当然。”   “以后呢?”   想到这个女人看起来安安静静地看书弹琴翻奏折、其实满脑子都是想着一死了之,风长天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心里头一阵阵发寒,喘不过气来。   “以后……”姜雍容的脸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暖和极了,再冷的寒风也无法带走他手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在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一颗心也是。   他的眸子那么认真,认真得隐隐有一丝恐惧。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浩荡的天风里,在无垠的旷野中,一字字道,“以后,我要长命百岁,和你一起白头到老。除非阎王爷来找我,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去死。”   风长天发现姜雍容有种本事,单只是用说的,就能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血管中沸腾,挟着滚烫的欢喜和快活,这具肉身差点拘不住它们,它们欢叫着要冲出体外,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索性一把将她捞过来,结结实实亲了一顿再说。   *   姜雍容带来了军医,据军医说,小咕咚的娘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的忍饥挨饿,最后扛不住一场风寒,所以才重病至此。   所以比起吃药,更重要的是给她足够软和足够滋养的食物。   姜雍容让人送了几袋大米过来。   这点在大央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在北狄却是贵重无比,小咕咚的阿爹直叩头。   姜雍容抬手扶住他:“我生病的时候,小咕咚的阿娘天天做饭照顾我,现在她生病了,我自当回报她。只愿她快些好起来,你们一家子开开心心在一起。”   小咕咚的阿爹不住感谢,但目光望向门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忧愁之色。   门外是小咕咚的阿叔在清点牛羊。   他们被征收的牛羊仅剩几十只,风长天全让他们自己带回来了。   “是羊太少么?”姜雍容问,“我再让送一些过来吧。”   “不是的,贵人。”小咕咚的阿爹道,“贵人的宽厚和仁德我们感激不尽,但无论多少头牛羊,已经过了转场的好时候,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姜雍容这才明白。当羊不能生下小羊,也不能产下羊奶的时候,单只靠几十只羊肉,他们一家人撑不过北狄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有这种困境的远不止小咕咚一家,他们至少还有几十只牛羊,许多北狄士兵回家之后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她坐在这个破旧的毡房里,看着这个哀戚的牧民,忽然之间,有一个想法诞生了。   这个想法推翻了她之前所拟定的章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军营,关上帐门,提笔疾书。   花仔来看过她,给她送了吃的,风长天打了新鲜的兔子烤给她吃,还拿毯子裹住她准备让她去睡觉,他们都跟她说了很多话,但她好像都没听进去……   她只记得好像吃了,也好像睡了,但大脑是亢奋的一片,手里的笔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   花仔和穆腾站在帐篷外,看着风长天从里面出来,花仔问:“还没睡?”   风长天面色不佳,摇摇头。   穆腾摸下巴:“别是撞邪了吧?她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了?一回来就疯魔成这样。”   花仔也道:“对对对,咱手里不是有个大祭司么?让他来驱个邪试试?”   “试个头!”风长天毫不客气地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滚。”   姜雍容不知道帐外发生的一切,等到她终于停下笔,身边纸张已经堆积如山,而风长天就坐在她的案旁,撑着脑袋看着她,“写完了?”   “嗯,虽未完备,但骨架大致有了,再细化一下便可……”   姜雍容话没说完,风长天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好了,那便是写完了。来吧。”   姜雍容怔了一下,“干什么?”   “干什么?”风长天没好气,“睡觉!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知道么?!”   他把她揽进怀里,就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手臂一抖,将厚厚的驼绒毯裹在她身上,“现在开始,一个字也不许说,给爷睡。”   在头挨着他膝上的一瞬间,倦意像潮水那样涌来,将姜雍容淹没,她几乎是不可阻挡地朝深深的睡眠沉下去。   沉下去之前,她合着眼睛,喃喃道:“长天,我找到办法了……让北狄和北疆再也没有战争的办法……”   “嘘。”风长天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头,她的头发长了好多,披得满肩都是,像一匹最最上等的丝绸,他的掌心贪恋地抚过,每一下都让整颗心微微酥麻。   姜雍容在他的手心睡着了。眉目安然,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在梦里都为自己找到了那个法子而开心。   大风在帐外呼啸,帐内灯火摇曳,将她安然入睡的面庞映得像块天神亲手雕刻出来的美玉。   “没良心的女人……”风长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你对爷要是有对百姓一半上心就好了……” 第116章 . 帽子 你俩干嘛呢   这个法子就是“融合”。   他们之前的计划, 要么是斩草除根,要么是将头目悉数押往京城当人质,要么是将北狄人全部贬为奴隶……但这一切在姜雍容看来都不妥当。   物极必反, 遭受的压迫越是巨大,反抗的力量便越是汹涌, 若不能妥善处理和安置北狄人,这场胜利很可能会为大央的将来埋下祸患。   姜雍容的计划是这样的——   原来只是想引一条水源到诺西城, 但现在, 他们可以将全北疆的水系整合一遍, 保证每一座城池至少有两处水源,这样才能保证百姓有田可种,有粮可吃。   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日期要以十数年甚至数十年计,不仅需要大量的钱财,更需要大量的人力。   钱财的出处,一者,征北军的军费还有富余;   二者, 北狄王庭的收获也是一大笔;   三者, 杨天广多年来横征暴敛,等于是积攒了一座金山, 抄了杨家, 立刻又是一大笔;   四者, 这是北疆的大事,北疆的财赋该当每年拔出一笔款项用于此;   五者, 水源一旦整修完毕,整个北疆将是焕然一新,北疆的富户们, 多少该有一点表示……   说到第五者,大家都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纷纷表示赞成。   只是虎子问:“那修完之后,咱们有什么好处?”   另一名兄弟回答他:“虎哥你这就不懂了,有水了,大家就能种很多粮食,粮食多了,大家就都有钱了,大家都有钱了,那就全都是肥羊啊,咱们一抢一个准儿,那不就是发财了吗哈哈哈哈——”   两个人还没笑完,被花仔一人一个拍在地上:“蠢货!我们修了整个北疆的河道,那整个北疆的河道都是我们的了!还用抢吗?谁要用水都得给咱们交钱,到时候北疆有多少水,咱们就有多少银子,懂不懂?!”   两人眼中顿时大放金光:“懂懂懂懂懂!”   姜雍容:“……”   她委宛地告诉他们,云川城用水已经不用交钱了。天虎山众人顿时如丧妣,“那还修个毛啊!”   “吵什么吵?”风长天歪在他的元帅椅上,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大嫂在这里说话,谁再敢叽歪半句,就给爷滚出去。”   大家立即把嘴巴牢牢地闭上了。   风长天望向姜雍容,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上了笑意:“雍容,你接着说。现在钱来了,那人呢?”   姜雍容花了点时间告诉天虎山的人,他们这趟是立下了灭国之功,论功行赏,上报朝廷,每个人最低也得是五品官。   若是办事得力,官运亨通,一直往上升,运气好时,弄个异姓封王,荫袭子孙,自己身死灯灭之后,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还能富贵双全,岂不是比当沙匪要强得多?   天虎山的众人都呆了,集体全像是被天上的馅饼砸晕了脑袋,虎子喃喃道:“还有这等好事?”   姜雍容:“这一战能给各位晋身之阶,但将来到底来晋升到什么程度,那就全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大家纷纷激动不已,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威风八面的景象,帐内士气空前高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姜雍容这才接着说下去。   至于人力——征北军中留下半数,其余的人数,全部从北狄人当中征召。   每人先付五两银子的安家费,工钱从优。一切全凭自愿,绝不勉强。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让北狄人帮我们修河道?他们只会烧杀抢掠,哪会扛锄头?”   “对啊,他们别是专去挖河堤吧!”   两国交恶多年,想要一下子冲淡敌意,基本不现实。这就像新法变革一样,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事。   姜雍容展开自己画好的北疆与北狄接壤舆图,中间圈出了一大块,就在云川城的外城到天女山之间的一大片无人荒原。   愿意修河道的人北狄人,将会迁入此处。   不管是北疆人还是北狄人,首先都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一样,首先都是想活下去。   北狄是难熬的寒冬,回去很可能是死路一条,留下来却有一线生机。   所有的北狄士兵都有两个选择,一是空手回到寒冬中的草原面对接下来的苦难,二是拿着五两银子去北疆开始全新的人生,只要他们愿意,姜雍容还会派出军队,护送他们的家人来跟他们汇合。   这片空荡荡的舆图上以往只有交战的军队或是掳掠的北狄人,但从今往后,一座座帐篷或一只只毡房将会把这里填满。   大量的北狄人涌入,会给云川城带来大量的生机和生意,首先是木料和粮食的供应将激增,姜雍容仿佛可以看见整个北疆的血管将急速的收缩然后扩展,将粮食与其它各种生活所需的物件供养到云川城外,赚回银子、牛羊和药材。   北疆的地广人稀就会从此改变,它会一天一天变得热闹,人口也一天一天变得密集,最终成为大央版图中富庶的一处,不输于其它各处的疆土。   到那一日,人们提起北疆,再也不会将它称之为“苦寒之地”。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这一片将会成为一座新的城池。”   姜雍容在大帐中望着舆图上的那片空地,仿佛已经望见了遥远的未来,她道,“它会比云川城更大,也会云川城更有活力,我为它取了名字,叫做‘天女城’。”   许多许多年以后,当天女城取代云川城成为北疆的首府,成为西域各国使者与商队往来于大央的必经之地时,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人们流传着两种说法。   一是因为它坐落在天女山的山脚下,二是因为,人们都说,为它取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比天上神女还要美丽的姑娘。   *   没有什么比分裂更容易,也没有什么比融合更难。   如何让北狄人安心生活在北疆?如何让北疆人容下北狄人在卧榻之旁安睡?两拔人之间的敌意就像是溅落在两堆干柴之间的火星,稍有不慎便会烧得两败俱伤,如何将针对彼此的利刃像水与乳那样交融在一起……这全都是无比棘手的难题。   邬世南得知姜雍容的计划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疯了。”   第二句则是:“这很难。”   最后他道:“但此举若成,北狄北疆归于一统,再无干戈了。”   说着,他起身,深深向姜雍容一揖到底:“我替北疆百姓谢过姜姑娘,也替北狄百姓谢过姜姑娘。”   姜雍容捧出一样东西,搁在书桌上。   邬世南微微一怔,那是北疆都护的官印。   “要让数万北狄人稳稳当当地在北疆安家,一定要有个人,既能约束北疆人,又能镇得住北狄人。”姜雍容道,“以邬家之盛誉,以邬公子之高才,这个位置不作第二人想。”   邬世南问:“姜姑娘这是要把北疆交到我手里?”   姜雍容点头:“安抚北狄,开拓天女城,修整河道,推行新法……邬公子,北疆这副担子,着实是很重啊。”   这绝不是常人能挑得起的。   也不是常人愿意挑起的。   外面锣鼓喧天,百姓的欢呼声不断传来,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   这不是新年,这是征北军凯旋的第二天。   云川城要接连庆祝三天,摆上三天的流水席。现在外面就摆着席面,只有为这场战役出过力的人,才有资格坐在离天虎私塾近点的地方。   书房里却十分安静,姜雍容没有开口,她得让邬世南自己做出选择。   这个担子一旦挑起来,那便是要赌上一生,要穷尽所有的才华、时间与精力,要将全部心血都祭上,用来浇灌一个太平富庶又安宁的北疆。   姜雍容望着邬世南,屋内灯火昏黄,照得他的面孔沉静隽秀,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   “知年当初刚到镛城的时候,曾经说,在北疆,镛城可真像个桃源。我起初以为他是真心夸奖,还曾经心中得意过,后来问他才知道,他是说北疆苦寒荒芜,所以将镛城衬得像桃源。”   良久良久,邬世南开口,“若是他能一直活着就好了,那样,当我和他都变得白发苍苍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他,北疆处处皆桃源。”   他说着,伸手拿起了官印,“姜姑娘所托,我接了。”   姜雍容望着他,深深行了一礼:“我替北疆百姓谢过邬公子,也替北狄百姓谢过邬公子。”   邬世南轻笑了一下:“姜姑娘,谢人还要抄袭,未免太没有诚意。”   姜雍容也笑了:“我送你一顶正二品封疆大吏的官帽,你还没谢我呢。”   两人相视一笑,邬世南道:“不过,名不正,言不顺,单只是一颗官印,便要我操住北疆生杀大权,恐难以服众。”   姜雍容正要说话,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风长天和穆腾一人抱着一只酒坛,勾肩搭背地走进来。   风长天道:“雍容,去喝酒——”然后才看到邬世南,“呃,你们俩干嘛?”   穆腾甩了甩已经喝得半昏沉的脑袋,睁大了一双眼睛,蓦地怒火填膺:“老大,这不明摆着吗?!大伙儿都在前面喝酒,就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定是给你戴绿帽子!”   然后一脸悲愤:“大嫂,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第117章 . 萝卜 假、假冒圣旨?!   风长天理也没理穆腾, 看着邬世南手里的官印,“成了?”   “嗯。”姜雍容点点头,问穆腾, “穆兄觉得北疆如何?”   穆腾道:“这种时候大嫂你不要想转移话题——”   风长天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大嫂问话, 好好答。”   穆腾看着风长天,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但鉴于打不过, 只得粗声粗气道:“还行。”   这样说当然是因为憋着一口气的缘故。事实上北疆民风粗犷豪放,肉比别处大块,酒比别处香, 他和北疆简直是相见恨晚,只恨自己没有出生在北疆。   “若要你在此镇守十年,你愿意么?”姜雍容接着问。   “十年?”穆腾一愣,“十年后就不在这儿了么?”   姜雍容微微一笑:“十年后你想去哪儿?”   “哪儿也不想去!”穆腾梗着脖子道,“老子就在北疆落窝了!”   姜雍容颔首:“那可再好不过。”   邬世南也笑道:“那便多谢穆兄了。”   穆腾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自觉望向风长天。   “哈哈, 只顾着喝酒了,都忘了跟你说。雍容说北疆还缺一位镇北大将军, 非你莫属。”风长天说着拍拍他的肩, “还不快点谢过大嫂?”   穆腾愣了半晌。   镇北大将军, 乃是正二品的大员,武将中的巅峰。   当年他还是个麟堂学子的时候, 和同窗们吹牛“等老子将来怎样怎样”,最大的牛皮也不过是吹到镇边大将军。   后来虽然被逼走上了造反的道路,但老实说, 在他的心里头,当一名驰骋沙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那可比在皇宫里当一个整日批奏章的皇帝有意思得多。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命运拐了一个弯,梦想迎头就实现了。   可是!帮他实现梦想的人,给他在这世上唯一服气的男人戴了绿帽子!   “老大,你真的不介意?”他悄悄问。   “介意什么?”   穆腾两只眼睛在姜雍容和邬世南之间来回扫射。   风长天反应过来,跳起来就将穆腾一通暴揍。   这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打,姜雍容是早就司空见惯,铺开宣纸,略一沉吟了,提笔便写,全当两人是空气。   邬世南却是第一次瞧见,不由得目瞪口呆,犹豫着要不要劝架,但看看姜雍容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好闭上嘴。   等两人打完这顿架,姜雍容已经写好了,扬声朝外道:“叶慎。”   叶慎进来,垂手听令。   姜雍容道:“去厨房取一只萝卜来,要大些的。”   叶慎答一个“是”字,转身退下,片时回来,手里拎着一篮子萝卜。   姜雍容从里面挑出最圆最大的一只,叶慎便要将剩下的拎回去,姜雍容叫住他:“叶慎,你新伤初愈,天冷,早些下去歇着吧。”   姜雍容回到私塾的第一天,叶慎便从医馆回来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也十分苍白。   她原让他回医馆继续疗伤,叶慎道:“周大夫说属下已经好了,每日里多活动活动,对属下的伤反而有好处。”   姜雍容也只得由他了。这时候只见灯光微黄,他的脸色还是一种近乎半透明的青白颜色,便忍不住有点担心。   “大小姐信不过周大夫的医术么?”叶慎笑道,“属下好得很,还能为大小姐当差。”   他拎着篮子离开,很快又重新回到门外廊下,那是他作为侍卫一直守护着姜雍容的地方。   自从那次姜雍容从北狄回来,除非姜雍容有事交待他去办,否则,廊下第三根柱子旁,便好像是他永恒的归宿,他永远在那里。   “要萝卜干嘛?”风长天和穆腾都有点好奇。   姜雍容摸出了一把小刀,先将萝卜切成四方的一块,然后开始在上面雕刻出纹路。   片刻之后,她手里出现了一方大印。   风长天和穆腾觉得十分稀奇,看着姜雍容拿帕子拭净了萝卜上的汁水,然后萝卜满满地沾上印泥,往两份写好的宣纸上一盖。   宣纸下方便赫然出现了两枚鲜红的落印。   风长天拿起一份,只觉得眼熟,看了半天:“嚯,这不是爷的印么?”   当初他在宫里可盖过不少回呢。   这印穆腾也认得。想当初造反的时候,征讨他的檄文上,落的就是这款印。   “我草,御玺啊!”穆腾脱口而出。   邬世南拿起另一份宣纸。   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御玺,但姜雍容一拿萝卜,他就大概猜到了她想干什么。   “没想到姜姑娘还精通篆刻。”邬世南忍不住赞道,“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姜姑娘不会的。”   “不会喜欢你。”风长天将姜雍容的肩一揽,向邬世南道。   邬世南:“……”   “这、这是假造圣旨啊……”穆腾目瞪口呆道。   “圣旨是假的,但皇帝是真的,由陛下亲口任命,就算用的是假印又有什么关系?”姜雍容微笑,“明日配上明黄织锦龙纹缎,还有碧玉卷轴,便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了。”   穆腾拿着委任旨意,看着桌上那块萝卜,总觉得有点恍惚。   “二位可以先行署理衙门,等到请功名单送到京城,吏部的擢升名册便会开出来,到时候各府州都会收到邸报,整个天下都将知道二位的大名,北疆万民也将知道自己受二位的恩泽与辖治。”   姜雍容说着,站起来,俯首施礼:“北疆就拜托二位了。”   邬世南和穆腾连忙抱拳还礼。   这一刻,北疆新任督护和新任大将军诞生了。   “正事办完了?”风长天笑嘻嘻问,“现在可以出去喝酒了么?”   “还不能。”姜雍容叹了口气,“我要去大牢一趟。”   “干什么?”   “有些事情想审一审杨天广。”   说起这个,风长天点了点头:“很好,是该去审一审。”   敢趁他不在的时候动他的女人,这笔账他要好好跟那颗猪头算一算!   从私塾去大牢不算远,但两人一出门就被拦住了。   “好啊,风爷说是去请姜夫子,结果请了半天才出来,快快快,自罚三杯!”金氏的嗓门最大,把身边的人都压了下去。   金伯和刘子义分别坐在她的左右,倒把她的丈夫靠后了,她丈夫笑吟吟地,脸喝得红扑扑,也拿着酒碗过来,“胡说八道,风爷是什么酒量?三杯哪里够?少说也得三碗!”   人群里便起轰:“不行不行,得三坛!”   “行行行,等爷办完正事,回来跟你们喝!”风长天护着姜雍容,说着便要走,人们哪里肯让,纷纷离席,凑过来。   “风爷,姜夫子,老头子敬你们一杯。”金伯拄着拐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缓缓跪下,“多谢你们替武将军洗刷了冤屈,多谢你们打败了北狄,你们是我老头子的再生父母,也是整个北疆的恩人!”   他这一跪,庄重而肃穆,大伙儿都不好意思再闹,端端正正跟在他身后,跪了一地:“请风爷和姜夫子满饮此杯!”   鞭炮声和锣鼓声还在不远处传来,旁边燃着红通通的灯笼照明。巷子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托着酒,灯笼的光芒倒映在酒水中,也倒映在人们的眸子里,每一碗酒都仿佛在闪光,每一双眼睛都在闪光。   金氏把酒递到风长天和姜雍容手里,两人都是一饮而尽。冰冷的烈酒直冲肺腑,姜雍容觉得整个人整个心好像要燃烧起来。   ——喝下去的好像不单只是酒,还有某种比酒更浓醇更辛烈更芬芳的东西,强而有力,仿佛能替代血液运行在血管之中。   叶慎坐在车辕上,驾着马车在巷口等着。   风长天和姜雍容便往巷口走去,一边让跪着的百姓起身。   他们扶起一双双手,每一双手的主人都有一双明亮而充满光辉的眼睛,其中有个胆大的,问道:“风爷,什么时候喝你和姜夫子的喜酒啊?”   风长天笑道:“等爷的正事办完,就请你们喝!”   “那我们可等着啦!”   热烈的笑声伴随着喧闹的锣鼓,在冬天的夜晚仿佛有形质一般,能驱尽整座城池的寒冷。   *   今夜的云川城热闹非凡,欢声与乐声连大牢里都听得见。   不过隔得极其遥远,若有若无,反而显得大牢里更为沉默寂静。   杨天广靠在墙壁上,头发蓬乱,神情憔悴,昔日的福态好像随着权势的消失而土崩瓦解,他的眼窝深陷,消瘦了不少,身上更是有不少伤痕,显然笛笛没让他在狱中好受。   他听到了脚步声,头动了动,看见了走过来的两个人。   狱卒提着灯笼,灯笼的光圈里照出一对男女。   男子高大英俊,女子美若天仙,任何人见到了他们都会赞一声“璧人”。   但杨天广却像是看见了世上最最可怕的恶鬼,整张脸让扭曲起来,咬牙切齿:“风长天,姜容……”   这两个名字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雍容开口:“杨天广,你是什么时候投靠姜家的?”   杨天广慢慢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通敌卖国,陷害忠良,鱼肉百姓,确实是百死难赎,不管你说不说,都逃不了一死。”姜雍容道,“但你的儿子杨俊不算大奸大恶,虽有过错,我也废了他的腿,只要他从今往后安份老实,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杨天广“哼”了一声,一脸讥诮,“贱人,你以为我会信你?”   风长天只想一把把他的脖子掐断,但姜雍容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姜家来救你,因为你是姜家家主的心腹,当年武正明之死和姜家家主脱不了干系,你一天没把他供出来,便有一天的希望等他派人来。”   姜雍容缓缓道,“姜家家主的行事我比你更了解,像你这样再无用处又会连累到他的人,他一般只会用一种法子处理——那就是将你从这世上抹去,抹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毕竟,你活着终有开口的一天,而死了才算是永绝后患。”   杨天广脸上抽搐一下。   姜雍容道:“还有,告诉你一件事,上次我的侍卫告诉你我叫姜雍容,是真的。”   杨天广猛然一震,目光缓缓望向风长天。   风长天抱着手臂,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没错,她就是爷拐回北疆来的前皇后,爷跟当今皇帝不是同名同姓,而是同一个人,猪头。”   杨天广:“…………”   杨天广:“!!!!!”   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冷天的,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口、口说无凭……”杨天广声音颤抖,“休想骗我……”   “哎,他不信。”风长天向姜雍容道,“跟他费这个事儿干嘛?不信便不信,咱们直接把杨俊那只小猪头拉过来,让爷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敲碎杨俊的骨头,看他肯不肯说。”   杨天广对姜雍容或许还有一丝怀疑,但对于风长天那是再了解不过,知道他一定能说到做到,立即颤声道:“我说,我说!”又道,“姜夫子,盼你记得自己的承诺,我说了之后,请放犬子一条生路。”   姜雍容学会了一件事——果然恶人还是需要恶人磨。   “那个时候,我只是小小一个副将,生在北疆,长在北疆,从来没有踏出过北疆一步,一无权二无钱,哪里有门路投靠姜家?是姜家家主派人找到我的。”   “他怎么找到你的?”姜雍容问。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从容,听不出半点不同。但风长天看到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眸子漆黑,瞳孔微微收缩。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她其实很紧张。   她在打开一扇被时光深藏的秘门,不知道门内会飞出什么东西。   风长天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有点疼。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在袖子里握得紧紧的,是被他的掌心包裹住之后,才微微松开了一些。   他握着她的手心,让它在他手里一点点变暖。   姜雍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肩头微微放松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军中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也不敢问。”杨天广眯起眼睛,“那天我像平常一样巡完了营,回到帐篷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我的位置上等我。他披着一身漆黑的长斗篷,从头罩到了脚,什么也看不见。”   ——暗卫!   姜雍容心中喊出了答案。   每一代姜家家主的身边都有一批暗卫,他们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是姜家最锋利最神秘的一把刀。   除了父亲,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有人能指派他们做任何事。   “他说要送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问我敢不敢……”杨天广的声音微微颤抖,十年前的那一天,当他听到那个黑衣人说出来的话,便也是这样忍不住发抖,“我说我不敢,我干不了,他便拔出了刀,说既然我干不了,又知道了这件事,那便只好把我灭口。   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厉害的武功……我不想死,所以我不得不听他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了他的交代,等到大战的那一天,也是他带着我去战场清理活口,真的……什么都是他做的,我只不过是个傀儡,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风长天道:“少来这套,当初想升官发财的是你,现在倒推得干净,合着你一切都是被逼无奈,全是别人拿刀逼你的?”   杨天广道:“他确实是以我的性命相挟……”   “呸,你不是被挟得挺快活?顺风如意混成了北疆都护,也是他拿刀逼你的?”   杨天广被噎得答不上来,姜雍容的声音微微沙哑:“你那时在战场杀人灭口,那真正在虎跳岬挡住北狄大军的是谁?”   “是姜家府兵。”杨天广老实答,“他们扮成平民,被我招募进队伍,表面上归我统领,但他们自有将领管辖,军纪之严,战力之强,装备之精,皆是我生平仅见。”   姜家府兵……   她早该想到的。   世上唯一一支能拦住北狄人的大军,不可能出自区区一名副将手下,只有姜家,只有姜家才有这样的能耐。   姜雍容整个人晃了一下,风长天连忙扶住她:“雍容,你还好么?”   姜雍容耳朵里嗡嗡作响。   所有的拼图都对上了。   后面皇帝大怒,要提审所有北疆官员,一定也是猜到了这个可能性,试图找出证据。   可惜,姜家在京城盘踞的历史比大央的历史还要久远,它像一株参天大树,京城每一个衙门、每一寸土地下都扎进了它的根须。   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所以皇帝只能无功而返,武正明只能身败名裂,天女山只能断送敌手,北疆百姓只能苦苦挣扎,忍受着永无止境的干旱、饥饿和虏掠。   “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被逼无奈,我要是不干,早就活不到现在。”杨天广涕泪横流,“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跟他同流合污,可我真的是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能跟姜家硬扛?姜家家主发了话,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怕坐上了北疆都护的位置,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么样,我天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梦见那个穿黑斗篷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屋子里,一刀杀了我……我怕,我真的是怕极了,这十年我每一天都惶惶不可终日,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活……”   风长天点点头:“所以你就拼了命的敛财好色,还真是相当勤力啊!”   杨天广还辩解了些什么,姜雍容已经听不见了。   透过这间牢房,姜雍容仿佛能看见十年前的父亲如何谋划了这一切。   他选中了一个最好的傀儡,为了荣华富贵也为了活命,杨天广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于是他便借着杨天广的手完成了这样一切,且做得滴水不漏,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和杨天广有迁连——哪怕是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他提起杨天广的时候也跟提起一个陌生外官没有任何区别。   杨天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姜雍容明白。因为杨天广贪婪怕死,更重要的是,杨天广是武正明的心腹,武正明对杨天广没有一丝防备。   可是她不明白,以父亲的行事,为什么会留着杨天广活到现在。在杨天广被带进京城受审的时候,随便某一个小小的意外让杨天广死去或者身残到不能透露任何讯息,才是父亲的风格吧?   她更加不明白的是,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于父亲来说,风家的天下便是姜家的天下,他怎么会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北狄人?!   “武正明和姜家有仇么?”她开口问。   “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武正明得罪了姜家家主,所以才这么倒霉,于是特意派人去查了。”杨天广道,“没有,武正明一直在外为将,平生只回过两次京,总共逗留不到十天,两次都是回京面圣,连家主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又哪里来的得罪?不过,可能是我的人查的不够仔细,我猜想武正明定然是不小心触到过家主大人的逆鳞,不然家主大人怎么可能费这么大力气来对付他?”   *   父亲的逆鳞……是什么?   离开大牢的时候,姜雍容一直没有说话。   叶慎和马车在大牢门前等着,风长天扶姜雍容上马车,忽然吸了吸鼻子,问叶慎:“你跟人动过手了?”   叶慎道:“未曾。”   “为什么你身上有血腥气?”   姜雍容抬起眼,天黑,叶慎的衣服又是黑色,但她还是在车辕风灯的光线下看到了叶慎衣襟上微微湿亮的一小片痕迹,好像是吐血了,“怎么回事?是不是伤还没好?”   “可能是外头天冷吧,一时受了点寒,一点小事,多谢大小姐和风爷关怀。”叶慎扬起马鞭,“大小姐打算怎么处置杨天广?”   姜雍容摇了摇头,有点茫然。   按杨天广的罪责,就算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但杨天广一死,十年前的真相就没有了人证。   马车回到私塾的时候,巷子里的长席终于散尽了,只剩金氏带着几个人收拾桌椅碗筷,见他们回来,忙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准备点吃的。   姜雍容毫无胃口,“多谢,不用,你们忙吧。”   她走进院子,风长天在后面唤了一声:“雍容。”   她转身,他便一抬手,扔了一样东西过来。   她接在手里,冰冰冷软糯糯的一坨,是一只柿子。   她这才发现,院角里那棵柿子上树竟结了不少果子,一颗颗在灯笼的映照下红融融的,像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我就知道你没看见。”风长天手里还有一只,撕去薄薄一层纸皮,送到她唇边,“尝尝,挺甜。”   果子在面前散发着一股清冷的甜香,姜雍容轻轻咬了一口,确实是甜软润滑,满口生香。   她就在风长天手里吃完了这只柿子,抬头发现叶慎一直尽职地守在一旁,正要开口,风长天已道:“老叶,你歇着去,你家大小姐这里有我呢。”   “是。”叶慎抱拳行礼,“大小姐就拜托风爷了。”   他这个礼行得很深,腰深深地弯了下去,良久才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姜雍容。   他定然是在姜雍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担心,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天冷风寒,大小姐请善自保重,属下告退。”   说完,他转身离开。   背影挺直,步伐平稳,看来并无大碍。   风长天又摘了一只柿子剥给姜雍容,问道:“你要追查你爹么?”   姜雍容伸过去接杮子的手一僵,整个人抽紧了,像是瞬间挨了一刀。   风长天认真地打量她的脸色:“你还是别查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明天就送杨猪头上路。”   “我不知道……”姜雍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胸膛里又冷又重的气息是一重接一重,怎么也叹不完,“长天,我还没有想好。”   “那就先不急。好多事情吧,你盯着它死想死想,想破脑子也想不名堂。这时候咱们就把它先放一边,干点别的,说不定到时你自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风长天说着,忽然拦腰将她抱起来,微微一笑:“走,爷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第118章 . 吉服 女色误人啊,风爷。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走了一条近路——屋顶上。   黑夜沉沉, 他抱着她飞檐走壁,万家灯火就在他们脚下,像水一般淌过。   “这是要去哪里?”姜雍容问道。   风长天轻笑, 声音清朗:“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父亲、暗卫、谋算、出卖……那些沉重的心事好像都被风吹远了。   姜雍容头枕在他的肩窝,呼吸间被他的气息充满, 整个人躺在他的怀抱中,这是世上最最稳当最最舒服的地方, 就这样随着他凌风度月, 感觉自己像是在飞翔。   不知过了多久, 风长天张于抱着她落地,面前是一座小院,门楣上挂着一面招牌:飞云阁。   姜雍容一愣, 猛然间明白了:“我忘了跟你说,你订的衣服我已经收到了。”   风长天微微一笑:“爷订的可不止一件。”   他说着一顿,“——不过既然收到了,怎么不见你穿?不喜欢?”   “不是,我很喜欢。”   只是手上的大事未定, 实在没有闲暇好生为一套衣裳梳妆打扮, 她道,“明日我便穿。”   风长天满意了。   今夜的云川城, 所有人都在外头庆贺此次大捷, 飞云阁里却是窗上灯火通明, 人人都在忙碌。   风长天和姜雍容走进去的时候,一把高昂的嗓音在阁内回荡, 上回那名送衣裳的妇人敢情便是老板,她道:“……外头人热闹是为什么?是因为风爷打了大胜仗!从此以后北狄人再也不敢骑在我们头上!他们放鞭炮摆酒席,都是为了感谢风爷, 那咱们呢?咱们不单拿不出东西来谢风爷,回头风爷问咱们,衣裳好了没有?我还得告诉风爷,还没好,您还得再等等……你们说这像话么?真等到风爷上门来要东西,咱们飞云阁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说了一大通,大约是口干,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一转眼就看到了风长天和姜雍容。   “噗”,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风爷啊,”她急忙迎了过来行礼,“真是对不住,您是交代了要尽快,可您要最好的料子,最好的手工……您知道咱们这儿可不产丝绸啊,这料子是我专门去金陵进的货,最最上等的云锦,皇后娘娘也就穿这个了……”   她说着就拎起一截衣袖,给两人看。   料子软润软糯,即使是以姜雍容的眼光看来也是上等,每年的金陵贡品之中都少不了这样的云绵,不论是宫中后妃还是京城贵女,都视它为心头爱物。老板娘确实是下了血本没有错。   衣料是火一般的大红色,红得磊落而辉煌,上面有金线刺绣,半边凌空飞扬的凤羽已经成形。   阁中每一名绣娘手中都有一片这样的火红的颜色,上面绣着团花龙凤,红衣夺目,金绣耀眼,好像每一个都捧着一团火焰。   这不是寻常的衣裳,这是大婚的吉服。   原来他那一次跟她一起回城,不单只是为她订了一套衣裳,他最要的目地,是订下两人的吉服。   她又想到了那日大军出征,旌旗猎猎,烟尘滚滚,他手中的令箭挥动,于是千军万马受命喊出了那句话——   “等爷回来就成亲!”   那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一个愿望,那是他一直都在为之努力为之打算的事情。   此时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颜,姜雍容的眼眶微微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她不想失态,微微仰起头,将它倒回去。   “大姐,爷一场仗都打完了,你一件衣裳还没做好?”风长天拎着那半截袖子,皱着眉毛,同那老板娘理论,“爷出征的时候可就说过了,回来就成亲的。”   这件事整个云川城都知道,老板娘怎么会不知道?但这种战事一打,短的也要一二年,长的更是没有尽头,谁知道风长天打得这么快?   再者这衣裳着实费力,老板娘絮絮地解释这绣法怎么怎么费事,上面的珍珠每一颗都是挑了又挑,大小都得一致,一套衣裳就得半年,何况这还是两套?   “再说了您当时还订了一套,说您回来之前,就得送到姜夫子手上,为了先赶出那一套我们也费了不少功夫呀。”   “少废话,”风长天道,“现在爷要成亲,却没有吉服,你们说怎么办吧!”   老板娘愣了愣,即转去了趟内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只托盘,面上盖着一块红绸。   一揭开,盘里是码得齐齐整整的一盘金饼。   “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风爷笑纳。”   姜雍容:“……”   老板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是相当熟练。不过飞云阁是北疆都有名的大商家,当然也是天虎山当年重点关注的对象,看来没少挨宰。   “……”风长天无语,“爷今天不是来打劫的,爷要的是衣服!”   “风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怎么能叫打劫呢?这是我们真心实意想孝敬您的。”老板娘道,“衣服我们一定会加紧赶制,一定能早日送到二位手上。”   风长天还要说话,姜雍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   不是像往常那样直接拉手,而是用一根手指勾住了他的小指,轻轻地、微微地晃了一下。   风长天只觉得,魂儿都叫她勾走了。   宽大的衣衫垂下来,这样微小的动作根本没有人看得见,姜雍容平静和气地开口道:“风爷,这衣裳好看,你要是催得太紧,她们着急赶工,绣样也不对,样式也不好,虽然赶了日子,却毁了衣裳,多可惜。”   老板娘一听她肯帮着飞云阁说话,连忙附和。   风长天给她勾着手指,神魂飘荡,“那雍容你说怎么样?”   “让她们慢慢做,好好做,什么时候做好了,咱们什么时候成亲,不着急。”笑意从姜雍容的嘴角升起,浮动在眼睛里,那对美丽的眸子全是笑意,星星点点的光芒四射,“什么时候做好了,我们便什么时候成亲,好不好?”   在她这样的笑容面前,风长天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不”字?   他稀里糊涂就跟着她离开了飞云阁,直到站在了大街上,才回过神来:“不对啊,她说一套要半年,两套得一年,难不成我们还要等大半年?爷才不等呢!”   姜雍容笑道:“那你要怎么样?”   “把全云川城,不,全北疆的好绣娘全找来,一个月之内,她要做不出这两套吉服,爷就把这飞云阁砸了。”说着,他道,“放心,我会派几个兄弟盯着,摆几把大刀在这里,她们绝不敢把活计做差了。”   姜雍容看着他,只管抿嘴笑。   夜色已经深了,漆黑的夜色中,她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灿若星辰。   风长天的心砰砰跳,上前一步,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身前,嗓音有点低沉:“笑什么?”   姜雍容搂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我的风爷还真是个沙匪头子。”   这几个字从她的唇齿间吐出来,轻得近似呢喃,飘到空气里似乎还沾着她的香气。   这一刻的姜雍容真是软玉温香,诱人沉沦。   风长天的掌心发烫,心也在发烫,呼吸有些灼热,微微低下头。   这一次,姜雍容没有避开,没有拒绝。   她的沙匪头子,心里头只装着两件事,一是打北狄,二是爱她。   他的爱就像是广漠的草原,无边无际,磅礴辽阔,可以容得下一切。   她微微阖上眼睛,纤长的睫毛翘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像两片微微抖动的蝶翼,轻轻覆在眼窝上,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   双唇润泽,饱满,像一颗洗净了盛在白玉碟子里的樱桃,只待人品尝。   风长天一口咬下去。   香甜的汁水满溢,熟悉的馨香沁人心脾。他的手臂收紧,而她就像是水做成的,无论他收得多么紧,她都是柔软如玉。   忽然,“砰”地一身巨响,仿佛发出什么爆炸,震得两人睁开了眼睛。   是孩子们捡了鞭炮里的漏网之鱼,单拿出来点着玩,每炸开一个,孩子们就欢喜雀跃,开开心心地再找下一个。   姜雍容“扑哧”一笑,埋头靠进了风长天怀里。   风长天:“……”   错失良机,他心头大怒,朝那帮小孩吼道:“玩什么炮仗?!统统给爷回家去!”   从前他这么一吼,整个街的孩子能吼得一个不剩,全钻回家逃命。   但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吼,孩子们专心找炮仗,还没有注意到墙角夜色中的两人,他一开嗓,孩子们顿时眼前一亮:“快看,是风爷!”   “风爷!”   “风爷!”   孩子就像是小鸡见了大米,齐刷刷往这边跑,一个个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面满是兴奋欢喜,还七嘴八舌地道:“天啦,我们见到风爷了!真的!活的!”   风长天当机立断,拉了姜雍容就跑。   孩子们越发兴奋,紧追不舍,遇到小伙伴还扯着嗓子大喊:“阿毛,快出来看风爷!”   风长天头都疼了,一把抱起姜雍容,想也没想便打算掠上房顶。   然后……蹦了不到三尺高,秤砣般落回了原地。   风长天:“……”   姜雍容:“……”   姜雍容叹了口气:“女色误人啊,风爷。” 第119章 . 不决 那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的天下。……   好在前面不远就是将军府, 两人敲了好一会儿,笛笛才从里面把门打开,扎着两只手, 手上全是泥,“夫子?风爷?”   “嘘。”风长天给笛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示意她赶快关上大门。   门刚关上不久,就听见孩子们呼啦啦一大群从门外直跑过去。   也不知到底纠集了多长的队伍, 声势十分惊人。   等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 风长天才松了一口气, 向笛笛道:“你这里有没有清静客房?借一间,爷有点事还没做完。”   姜雍容:“……”   笛笛不明就里,连忙道:“有有有, 只是我们刚搬来,有点乱……”   “风爷在说笑,别当真。”姜雍容道,“家中可安置好了?”   武正明身上的冤屈洗清,将军府便物归原主, 迎来了旧主人。   元元娘带着流落在外城的族人一起搬进来, 此时正带着人归置东西。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显然没有忘记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 处处都很顺当, 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   只除了多出来的那个荷花池。   “娘说, 等明年天暖,冰化了, 就把这荷花池的水引到府外。”笛笛道,“现在不正要修水渠么?云川城也修一道吧,各家家户的水都引流出来, 贯穿两条大河,这样,云川城便永远不愁没水了。”   “甚好。”姜雍容点头赞许,看她两手都是泥,“在做什么?”   “帮元元种树呢。”笛笛道,“他那棵林檎树可宝贝得不得了,移到了后院,正对着他的窗子。”   元元的腿尚未完全恢复,依周大夫的建议,依然是静养为主。但遇上移植林檎树的大事,元元等不及坐上了轮椅就守在树边上——自己不能种,看姐姐种也是好的。   笛笛引着风长天和姜雍容往后院去,被武氏族人看见,一个个都过来千恩万谢。风长天习惯性大手一挥:“替天/行道,锄强扶弱,本就是爷该做的!”   挥完才想起他们谢的是什么事,于是把姜雍容拉过来,“不过这次替天/行道的是姜夫子,你们谢她就好。”   武氏族人顿时把姜雍容包围了。   元元娘越众而出,向姜雍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姜姑娘,大恩难以言谢,从今往后,若是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姜雍容想起当初在城外第一次见到她,她的憔悴苍老让她看起来像是元元的祖母,而今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因为改换了衣衫,梳平了头发,略带了一朵珠花,她整个人有了一股典雅之气,以前那位出身高贵的将军夫人重新活了过来。   “夫人莫要多礼。”姜雍容扶起她,“是天下欠武将军一个公道,也是天下欠夫人一家,这十年来,夫人受委屈了,诸位也受委屈了。”   武氏曾经是北疆大族,枝繁叶茂,而今只剩下一个孤儿寡母,不禁让人唏嘘。   “夫子!风爷!”元元坐在轮椅上,从后院探出半截身子,声音里满是快活,“你们快来看我的林檎树!”   又向笛笛叫道:“姐,再添点土,土太少啦!”   元元显然是一个有经验的种树人了,那棵林檎树被种在了后院最好的位置,可以照到每天的第一缕和最后一缕阳光。   “夫子夫子,”看着姜雍容走近,元元眼睛大亮,“你快看,它比我搬进城里时长高了不少呢!”   姜雍容抚了抚他的头发,点头:“嗯,等到春天的时候,还会长得更高。”   “秋天的时候一定就可以结很多果子了,我要等它结得又红又大,就可以把它摘下来给娘吃,还要给夫子!”   元元满怀希望,目光澄明,小脸虽然尖瘦了些,但整个人就像这棵倔强坚强的林檎树,并未被风霜击倒,反而更坚毅,更有力,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他人生中坚实的地基,帮助他度过以后的每一场风雨。   生命的韧性,真的很像野草啊。只要有一丁点儿水土和阳光,便会拼命成长,无论遇上多大的严寒与收割,只要给它一点时间,等到春风一起,它便会再度顶开压在头上的大石,朝向风雨,朝向阳光,自由生长。   姜雍容看着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鼓动,震荡。   她在他的轮椅旁蹲下,握着他的小手,望着他的眼睛,“好,你好好种,我等着。”   好好种吧,元元。   好好长大吧,元元。   我们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北疆,这棵林檎树生长在你的院子里,果子每一年都会挂在枝头,让你摘给你的母亲吃,将来再由你的孩子摘给你吃。   那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的天下。   *   回私塾的路上,姜雍容一直没有说话。   夜已经深了,鞭炮声早熄了下去,但偶尔还会有一两声炮仗响,那是顽皮的孩子尚不肯听从母亲的呼唤上床。   风长天觉得她从将军府出来好像就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不像是伤心,不像是难过,但也显然不是高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姜雍容的身上。   他快走两步,背对着她扎下马步,“上来吧。”   姜雍容:“不用了,我不累。”   “我看你背了那么一大坨东西,脖子都压弯了,怎么能不累?”风长天回过头,脸上带笑,“来,带着那东西上来,爷替你一起背着。”   笑里有一分挪揶,一分打趣,一分玩笑,但更多的还是温温暖暖的关心。   他的肩膀仿佛大海般宽阔,姜雍容趴了上去,脸贴在他的肩上,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叶小舟,而他是一片泛着霞光的海洋,微风徐送,波浪细碎,微微荡漾。   “长天,你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对?”   “唔,当年为了练成化鲲,我一直从北疆去到了东海,终于在东海之畔练成了。怎么?”   “那些地方和北疆像么?”   “这个,那可大大不同,吃的不同,穿的不同,节气不同,习俗不同,酒也不同。”   “但人一定都一样吧。”   “那是自然,走到哪儿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要是不一样那才奇怪。”   姜雍容没说话了。   风长天回过头:“雍容,你想问什么?”   “我不知道……”姜雍容道,“我只是在想,天下那么大,是不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压榨百姓的贪官,都会有蒙冤受屈的忠臣,都会有艰难求生的百姓?百姓们是不是都过得很辛苦,花很大力气种出的粮食,自己只能拿一点点裹腹,剩下的全都全进了别人家的粮仓?”   风长天虽说是走遍了天下,但他眼中的天下跟姜雍容眼中显然不是同一个。他看见的是北地的宝马与烈酒,是南方的渔鲜与珠宝,是西边的高山与大漠,是东边的深港与大海。   “应该都差不多吧?老百姓嘛,过日子看天看官看命,天时好,父母官好,命便好些。”   姜雍容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她记事起,大人就告诉她,天下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可天下那么大,百姓那么多,所谓“天下百姓”,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庞大而无形的虚体。   是到了北疆,看到了一张张切实的面容,她才明白,所谓“子民”,就是这样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北疆可以修建河道,推行新法,其它地方呢?   别处的百姓,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风长天一直记得她这声叹息。   明明轻到接近无声,却仿佛叹尽了千秋岁月、万里苍生。   隔了好一阵,姜雍容才接着开口:“以后北疆的政务有邬世南,军务有穆腾,我们干什么呢?”   “我们什么也不干!”风长天哈哈一笑,“北狄也打过了,河也有人修,咱们接下来只要成亲就好!”   成亲……   姜雍容的心跳了一下,心上像缚了根沾过蜜的绳子似的,有点紧,有点甜。   成亲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曾经成过亲,她行过最繁复的礼节,用过最高贵的仪仗,耗费最多的金银,嫁给最尊贵的男人,最后住进了最冰冷的宫殿。   在宫中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成亲,她该是什么样?   在那漫长的五年里,“成亲”两个字,就是她所有痛苦的起源。   可这两个字从风长天嘴里说出来,便洗去了所有苍白冰冷的色彩,变得温柔而鲜活。她好像又一次成为了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它充满了期待。   她想象着风长天穿着吉服的样子,宽阔的胸膛撑起衣袍,玉带束出劲瘦的腰身,他一定会把吉服穿得像战袍,就好像他当初在宫里能把祭服穿得像戎装一样。   一定会,非常、非常英俊。   单是这样想着,脸上便有点发红,她低低问道:“成亲之后呢?”   “这我早就想好啦。”风长天道,“你虽说来了北疆这么久,除了云川城,也只去过镛城,且又是忙着募兵打仗,又是忙着建私塾修善堂,简直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所以,等成了亲,爷就带你四处走走,把北疆每个地方都走遍。喜欢呢,咱们就多住一阵子,不喜欢呢,咱们就去下一处。   北疆要是玩腻了,咱们就西疆,去东海,去南疆……天下很大啊雍容,我们一处处走遍,   走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就回到我们觉得最美最好的一处地方,盖个房子,修个坟墓。活着的时候住在房子里,咽气了就住进坟墓里,反正不管是活着还是咽气,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属……   一时间,姜雍容有几分心醉神迷。   多么美好的梦想。   “雍容,你说好不好?”风长天又问了一遍。   好。她想这样答,这个字已经到了喉咙口,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吐不出来。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止了它……初见时元元娘憔悴的面庞、帐篷里消瘦的小咕咚娘、周身残缺的金伯、元元被打断的双腿……无数的画面瞬时间从脑海闪过。   风长天问了两遍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脑袋凑过来一点。”   姜雍容怔怔地照做了,然后就被他用脑袋磕了一下脑门,他板着脸:“没良心的女人。”   夜已深沉,路上黑漆漆的,再没有一个行人,风长天又开始唱歌了。   唱的还是那一首。   “天真高,云真低,我的女人,无情无义……”   姜雍容:“……”   *   两人回到私塾,风长天本想继续赖在她的房间里,但姜雍容道:“今夜我想静一静,有点事情我得想清楚。”   屋子里透着昏黄灯火,映得姜雍容的眸子有点迷茫,有点困惑。   风长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练武之人遇到瓶颈一样,他的雍容也遇到了挡在面前百思不得其解、不解开就无法前进的麻烦。   而且很明显,这个麻烦只有她自己能理得清。   “好。”他头一次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明早再来找你。”   他看着她在床上坐下,才替她关上门。   然而第二天再来的时候,推开门,姜雍容还和昨晚一样坐在床畔,穿着昨天的衣裳,梳着昨天的发型,连姿势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雍容?”风长天唤了一声。   姜雍容两眼望着虚空,没有反应。   风长天握了握她的手,入手的仿佛是一块冰。   “李妈!”风长天大声叫,“拿热水来!”   他这一声吼得太大,姜雍容终于回过神来,然后才觉得身体冰冷僵硬,手脚已经没有知觉。   李妈很快送了热水来,笑呵呵道:“看来昨晚上大家都喝痛快了,不单是夫子,叶哥儿他们也没叫起呢。我看看他们去。一会儿孩子们都要起来读书了。”   姜雍容点点头。   风长天拧了热布巾给姜雍容擦手,手太冰,遇着温热的也觉得烫,姜雍容不由“嘶”了一声,想抽回手。   风长天却不容她收回,布巾轮番擦拭她两只手,直到两只手都暖和起来为止。   “你昨晚没睡?”   风长天黑着一张脸,这不是疑问而是质问。   “一时出神了……”姜雍容道,“放心,屋子里有炭盆,挺暖和,不冷。”   “手都冻成冰疙瘩了,还不冷?”风长天没好气,“把鞋脱了。”   “!”对于贵族女子来说,脚乃是极其私密的部位,哪怕是在自己的夫君面前也应该小心遮掩。姜雍容顿时脸上发红,连忙道,“不用不用不用。”   “脱不脱?”   “真的不用!”   “你不脱,我就来脱了。”风长天道,“也不看看北疆是什么天气,竟然能这么坐一宿!那被子是摆设么?被子还有捂好的汤婆子,不知道用么?姜雍容啊姜雍容,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笨呢?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儿,你是不是能把自己活活冻死?!”   “……”姜雍容看着他,忍不住一笑。   风长天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你还笑,笑什么笑?!”   “不是……”姜雍容道,“我倒不知道风爷这么能唠叨,跟鲁嬷嬷有得一拼。”   风长天:“……”   风长天:“!”   唠叨!   苍天啊,大地啊,他好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然活活被逼成了一个唠叨大妈!   他把姜雍容抱起来往床上一抛,在姜雍容挣扎间捉住了她的脚踝,褪去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细细巧巧,肌肤白得像雪,冰得也像雪,全然就是用冰雪雕成的,让他直有一种错觉,好像手一握上去,它便会化在他的掌心里。   姜雍容只觉得他的手心灼热,被握住的地方又酥又麻,脸上止不住地发烫,咬牙道:“风长天,你快松手!” “   她不知道,风长天最受不了的就她这副薄嗔的模样,脸颊绯红,眼睛里像是汪了水,只要一眼,就能让他周身热血沸腾。   他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   姜雍容:“!”   一颗心顿时慌得不成样子,响声如雷,姜雍容连声音都发颤了,“风、风长天,你、你别乱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风长天握着她的脚踝,把她的两只脚往怀里一塞。   还“嘶”了一声,皱起眉毛,“啧,这哪里是脚?根本就是两块冰!”   姜雍容:“…………………………”   “给你暖脚,不算乱来吧?”风长天带笑瞧着她,“你想到哪里去了?”   姜雍容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双脚的知觉一点一点恢复,感觉到他温热的肌肤,肌肤底下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以及肌肉底下砰砰跳动的心脏。   她数着那心跳,慢慢平衡了。   哼,跳得一点儿也不比她的慢。   并且,好像有越来越快的趋势,胸膛的肌肤也越来越烫了。   不妙!   姜雍容拉下一点被子,果然见风长天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明显炽热。   “风长天,”姜雍容立即道,“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唤回了风长天的理智,“想什么?”   姜雍容慢慢缩回了脚,裹进被子里,然后道:“我在想……要不要回京城。”   “回京城?”风长天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你还是想去查你爹?”   “事情已经清楚明白,还用查么?”姜雍容苦笑,“我只是想弄个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父亲为什么要陷害忠良葬送国土?   先帝和傅知年为什么明知推行新法需要时间却还是急于求成?   这些事她想不明白,会一直想下去。   而答案就在京城,并且只在京城。   只有回到京城,才能解开她全部的疑惑,也才能帮助新法真正在全天下推行。   可是一旦回到京城,什么天大地大,四海为家,风花雪月,阅尽繁华,就全都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幻梦。   那个梦太美好了,她不舍得放弃。   风长天看到了她的困惑,也看到了她的挣扎,他正要说话,前院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啼哭,“我的天爷哟!这可怎么办呐!叶哥啊你醒醒啊!”   是李妈的声音。   姜雍容脸色一变,急忙跳下床,趿了鞋就同风长天往前院来。   叶慎的房中,韩妈提着铜壶,热水洒了一地,正坐在床前踏脚上哭天抢地,床畔站三名侍卫,正是随叶慎一起来的三名侍卫,此时一个个脸色灰败,眼睛通红。   叶慎仰躺在床上,端端正正和衣而睡,一动不动,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脸色白里带青,难看到了不祥的程度。   风长天伸手试了试鼻息,再探了探脉门,无奈地对姜雍容摇了摇头。   姜雍容脑子里“嗡”地一下,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回大小姐,叶哥……早就不行了。”侍卫哽咽道。   “胡说!”姜雍容斥道,“周大夫明明已经治好了他,他这两天一直在我身边!”   “叶哥是骗您的。”侍卫道,“叶哥中毒之后强行运功,毒素已入心脉,周大夫说他若是一直卧床静养,也许还能再活个十天半月,但叶哥说他来北疆是为了保护大小姐,与其在床上等死,不如最后尽一尽职责……”   说完,三个大男人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有什么东西又冷又硬,一直从胸膛梗到咽喉,让每一个字都说出来都变得异常困难,姜雍容的声音低哑:“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叶哥说,将来如果见了二公子,替他回禀一句,‘叶慎幸不辱命。’”侍卫抽泣道,“他还说,如果大小姐问起,就告诉大小姐,他能侍奉大小姐,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姜雍容站在当地,一阵恍惚。   从京城到北疆,叶慎一路相随。   在城外,叶慎为了保护她,引开了北狄人,战至浑身浴血,一身是伤。   她从北狄归来,他跪在她的面前,脸上满是自责。   在督护府,他嘴角溢出发黑的鲜血,挥剑挡在了她的身前。   ——“大小姐就拜托风爷了。”   这是他给风长天的最后一句话。   ——“天冷风寒,大小姐请善自保重,属下告退。”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以为那是随口的一句叮咛,就像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一样。   却没有想到,那是道别。   最后的道别。 第120章 . 回京 他的梦想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云川城的人们有多熟悉姜雍容, 就有多熟悉叶慎。   姜雍容给孩子们上课,叶慎便静静扶着剑立在屋外廊下。   姜雍容在城门口施粥,叶慎便守在姜雍容两步外的距离。   天虎私塾的马车奔驰在云川城的大街上, 人们一看到车辕上坐着的叶慎,就知道车里是姜雍容。   他仿佛是姜雍容的影子, 哪里有姜雍容,哪里就会有叶慎。   但从今往后, 姜雍容知道, 云川城所有人也知道, 她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一个叶慎时刻守护了。   私塾的正院里白漫漫一片,灵堂设在正厅中,人们一拔拔地过来给叶慎上香。   风长天也走过去上了炷香, 望着叶慎的灵牌,喃喃道:“老叶,多谢你一直尽忠职守,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呢, 我会好好看着你们家大小姐的。”   后院有零落的琴声传出来, 风长天不大通音律,只觉得一声比一声更让人觉得难受, 心里像是坠了个秤砣似的发沉。   忽然“铮”地一声, 琴声断绝。   风长天来到后院, 推开房门。   姜雍容坐在琴案前,鹤行琴山脉断了一根琴弦, 她白皙的指尖上沁出了一滴殷红鲜血,格外醒目。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用帕子拭去了那滴血, 血染在帕子上,像是开出一朵鲜红的梅花。   风长天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握住她那只手:“雍容,你不能太难过。不然我可是会吃醋的。”   姜雍容的心里像是梗着一块冰,每一记呼吸心都是凉的,又凉又硬。但他的胸膛温暖,鼻息也温暖,姜雍容闭了眼睛,泪水划过脸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声音哽咽,“我很后悔,是我害死了叶慎。”   是她自命清高,不愿意用手段从金伯口中逼出真相,所以才会踏入杨天广的陷阱中,叶慎为了保护她,所以才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现在想来她真是可笑啊,明明已经站在了战场上,却嫌砍杀的姿势不够优雅而不肯挥刀,身边的人为了让她活下去,只有去死。   “那照这么说,害死他的人应该是我。”风长天沉吟道,“是我把你拐出了京城,他才会跟到北疆。还得把你哥算上,是你哥派他来的。不对,真正该怪的是他老娘,他老娘当年若是不生下他,他又怎么会死?”   “……”姜雍容,“这种时候你还要开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风长天道,“照你这么个算法,俏娘的孩子夭折也得算在你身上,因为你把他带进了城,害它的孩子从小失去了父亲。”   姜雍容:“……”   风长天将她抱紧了一些,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你哥派他到你身边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换一样差事。你要来北疆的时候,他也可以选择不来。那日在督护府,他也可以选择不强行运功……你明白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   姜雍容的泪水流了下来。   因为她明白风长天是对的。   叶慎到了最后一刻,也是自己选择了静静道别。   笛笛一脚踏进房中,见姜雍容埋头在风长天的怀里哭泣,赶紧把脚收了回来,还轻手轻脚替两人关上了门。   姜雍容的泪水汹涌而出,把风长天的衣襟打湿了一片。她哭得抽抽噎噎,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放任自己痛哭是几岁时候的事了。   “咳,别太过份啊。”风长天见她哭得差不多了,道,“将来爷死的时候,你的眼泪要是比今天少,爷可就得掀棺材板了啊。”   姜雍容给他逗得破啼为笑,拿袖子盖住脸,擦净了泪痕。   当衣袖放下,脸庞重新露出来时候,她的神情重新平静下来,眼神比以前更加宁定,甚至还多了一丝坚实的意味。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长天,我想回京城。”   风长天正打算给她拧把手巾擦脸,闻言一惊,“不成亲了?!”   “回京城成亲。”   风长天顿时松了一口气,拧了手巾过来递给她:“能成亲就行。”   “……”姜雍容,“回京城成亲,结为夫妇的可就不是风爷和姜夫子,而是皇帝风长天和姜家嫡女姜雍容。”   “那又怎样?反正都是我们两个。”风长天嘻嘻一笑,揽住她,“只要跟我成亲的是你,在哪儿成,怎么成,怎样都行。”   姜雍容靠在他温暖的怀抱,脸贴着他的胸膛:“长天,你不问我为什么想回去?”   “唔?”对于风长天来说,不管雍容为什么想,他首先要解决的是“雍容想”,既然雍容想,那还有啥说的?掳起袖子就是干!   不过雍容既然问了,他也很配合,问,“查你爹?”   “这只是其一。”姜雍容道,“我把北疆交给了邬世南和穆腾,可他们在朝中无人,万一朝廷为难他们,他们很可能就是第二个叶慎。”   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朝廷政斗不见刀枪,却比真刀真枪还要危险一万倍。我已经将他们带上了战场,自己却一走了之,那未免太对不起他们。”   风长天抚了抚她的头发,她靠在他怀里只有这么一点点,双肩娇弱的一捏就能碎,可上头却担着整个北疆万民的祸福生息。   他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要去京城替他们扛住风雨,让他们可以好好在北疆修通河道、容纳北狄、推行新法?”   “不单是我,还有你。”姜雍容深深地望着他,“你是皇帝,是他们最大最稳妥的靠山,有你在,他们才能安心治理北疆。我们在北疆所做的一切,才不会白费。”   风长天“嘶”了一口凉气,像是牙疼似的,“雍容,我可以回去当那劳什子皇帝,但有件事我绝对不会再干了。”   姜雍容猜到了:“……奏折?”   “对!”风长天一拍大腿,“爷打死不会再看了!”   姜雍容点头:“好,我来看。”   风长天立即道:“我也不批。”   姜雍容:“我来批。”   风长天打蛇随棍上:“早朝我也不要去。”   姜雍容道:“若无大事,也不一定要天天上朝,三五日一上便可。”   风长天摇头:“三王日也不行,我一想到要去听那些老头念经,头都大了。”   可除非是甘当昏君,哪有不上朝的皇帝?   姜雍容想了想,只好道:“事情总有法子解决,就算你上朝,我保证你不用费神管大臣说什么,可好?”   风长天目的达成,立刻露出灿烂笑容,紧紧抱着她:“好,好得很。”   “长天,对不起……”姜雍容靠在他怀里,心中有一丝内疚,“我明知道你的梦想是走遍天下……”   风长天笑了。   他的雍容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笨。   整个天下他早就走遍了,那算哪门子梦想呢?   他的梦想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跟她在一起。   跟她一起走遍天下,当然是好,跟她一起回京住进皇宫,也很不坏啊。   当然,这话他一定要摒牢一点,不能说出口。   因为……她越是内疚,他便越是有机可趁哈哈哈哈!   *   两个月后,姜雍容再度看到了京城。   一年多不见,它的城墙依然巍峨耸立,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当初她离开的时候,以为最后那一瞥便是永别,没想到世事难料,她又来到了它面前。   “那便是京城么?”   笛笛难以掩饰脸上的惊奇,“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云川城的城墙是世上最高最结实的,可跟它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用泥巴捏的。”   平京城耸立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有近千个年头了。   在它的城墙刚刚被垒起来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姜家,更没有风家,它像一棵千年大树,无数人在它面前生而复死,一代又一代争战不休。   这一切对它来说都如同沧海桑田,转瞬即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一切都会消失,只有它永存。   姜雍容端着茶碗,心中想。   以前有许多次她也是这样望着城墙,要么是秋猎,要么是避暑,归程中一点一点看着城墙在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心中涌起的都是倦鸟归巢般的平静与温柔,那个京城只是她的家,里面住着她的亲人,有她所喜欢的一切。   现在这座城对她而言,已经不同了。   ——这里将是她的战场。   “想打仗么?”风长天忽然道。   姜雍容愣了一下,“什么?”   “还记不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天女山?”风长天一笑,“你刚才看着城墙的眼神,就跟你当初让我去募兵开战的眼神一模一样。”   姜雍容:“……”   三名侍卫扶着叶慎的灵柩落在后面,他们几人先在城外一家茶馆落脚歇息,一面让花仔去找姜安城。   离开这么久,不知京城的情况如何,姜雍容的计划是先悄悄进城,待一切布置周详之后,再让风长天风光回城。   毕竟在名义上,风长天这一年多一直在宫中“养病”,她要花点时间将之解释为“陛下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其实这都是陛下为了打败北狄人而故意营造的假象”,就像她曾经在北疆做的那样,收买人心,乃是为政者第一道功课。   这间茶馆不大,只得五六张桌子,一位老婆婆烧水煮茶,并做几样茶点。   忽地,一位老爷爷满面喜色地走来,还未进门,便扬声道:“老婆子,快,快放鞭炮!”   老婆婆也是满面笑容:“哎哟,请到了?”   “请到了请到了!”老爷爷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上面盖着红布。   老婆婆颤巍巍地取鞭炮点火,笛笛看她手抖,早过去一把接过来替她点着了,老婆婆笑道:“小姑娘心眼儿好,光明菩萨保佑你!”   在鞭炮声里,老爷爷欢天喜地进了门,笑道:“灵台神女也保佑你!”   老爷爷恭恭敬敬将手里的东西搁到了壁上,掀去了红布,只见是一具五六寸高的瓷像,乃是一名沉静美丽的女子,手握一根红丝线,眉眼低垂,大有几分慈悲相。   在这瓷像的旁边,另有一只木头雕像,比瓷像约高大些,做工却粗糙得多,做男子打扮,穿一身黄袍,足下踏着一条金龙。   这对老夫妇显然十分虔诚,香炉前烟火不断,男子的脸都薰得有几分发黑了。   “这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是什么神啊?”笛笛问。   姜雍容摇头:“不知道。”   她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小茶馆歇过脚,不知道老百姓供的是这等神佛,回忆一下脑海中各教经典,似乎都寻不出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的出处。   笛笛又问风长天:“风爷知道么?   “爷又不信鬼神,哪里知道这些?”风长天道,“一般人家里头供的都是观音菩萨啊弥勒佛之类的吧?这两尊是哪儿来的歪门邪神?”   笛笛便去问老婆婆,老婆婆立即一五一十告诉她:“这光明菩萨可了不得,是天上最最厉害的菩萨,他周身大放光明,家里供着他,一切邪祟都近不了身,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念书的能考状元,做买卖的能发财,当兵包管立战功。不说别的,当今陛下就是这光明菩萨的化身,大伙儿可是亲眼瞧得清清楚楚,咱们陛下周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是天生神体啊——”   “噗”,风长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合着这歪门邪神是他自己!   老婆婆又说起灵台神女:“神女手中的红线专保佑人们心想事成,尤其是女孩子的姻缘,一求一个准,另外还能牵住小娃娃的脚,不叫他们乱跑,便是跑丢了,神女也会送他们回家。这神女和菩萨是一对儿,生生世世在凡间化作夫妇,普渡众生,保佑百姓。”   “菩萨还能成对儿?”笛笛惊奇。   “娃娃你不懂,菩萨神女的真身自然是六根清净,生生世世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化身。”   笛笛听得兴致勃勃:“那这位神女也有化身?”   “自然有哇!”老婆婆道,“神女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女,化身自然也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灵台神女的化身,便是京城第一美人姜大小姐!”   姜雍容:“!”   幸亏自制力不错,不然她的茶水也险些喷了。   “怎么回事?”风长天压低嗓门问,“你已经开始了?”   想当初姜雍容在北疆为了给他造势,也卯足劲到处宣扬他是“北狄最害怕的男人”、“被天神庇佑的男人”等等之类。   不过现在直接成了菩萨,蹿升的速度着实有点快啊。   姜雍容摇头:“不是我。”   风长天一想也是,姜雍容向来习惯将自己隐在暗处,她若是来京中造势,造的也是他一个人,不会把自己捧上台面。   “那这是怎么回事?”风长天问,“爷怎么成了菩萨,你怎么成了神女?”   话音刚落地,他的视线忽然顿住。   他们选的这张桌子正对着城墙,虽然隔得远,但城墙那边的动静一抬眼便望得见。   姜雍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太远了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见到烟尘滚滚,像是有大批人马出城了。   “是什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简而言之,有点像大白天见了鬼:“……好像是我的仪仗。” 第121章 . 神女 为夫别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   那队人马来得近了, 确实是皇帝的大驾仪仗,鼓乐声声,旌旗猎猎, 铺天盖地,声势浩大。   为首的居然是姜安城。   花仔就在他身边, 和他并驾齐驱。   姜安城文武兼修,上战场英武过人, 在朝内君子如玉, 此时穿的是正二品的紫袍, 上绣青天白鹤,清雅温和,越发衬得剑眉星目, 十分显眼。   花仔则是扯了根布条胡乱扎了一把头发,脸庞小小,笑容却大大的,远远地就向馆里的姜雍容和风长天挥舞着马鞭,还甩了个响亮的鞭花作为招呼。   姜安城侧过头去说了句什么, 花仔悻悻地耸了耸肩, 鞭子收起来了。   仪仗很快到了茶馆前,姜安城翻身下马, 向风长□□礼:“臣恭迎陛下回城!”   长长的仪仗队伍全部跪下, 齐声道:“恭迎陛下回城!”   “啪”, 老婆婆手里端着的一盘点心砸在地上。   “都起吧。”风长天说着,扶起姜安城, “二哥,你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人来……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花仔传错了话。”   花仔喊冤:“我可是老老实实告诉他悄悄地出来,谁知道还没出门就遇见了他老爹。”   “这是父亲的意思。”姜安城打量着姜雍容,满意地看到姜雍容气色比离京时要红润得多,端凝之态中多了一丝沉稳之气,在北疆的历练显然让她颇为受益,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阿容,父亲就是嘴硬,其实你的事情他比谁都关心。父亲说既然回来了,就光明正大地回来,不单请了仪仗,文武百官此时应该已经纠集齐备,在城门口等着了。”   说着,姜安城一挥手,队伍数人上前,手里捧着衣袍冠带。   既然是光明正大地回城,当然得换上光明正大的行头。   姜雍容只见风长天的衣冠是天子袍服,金冠玉带,她的则是一身士族贵女们常穿的大袖襦裙,上面既没有绣凤凰也没有绣牡丹,钗环也是以小巧玲珑为主。   看上去父亲是要将她打扮成一名寻常贵女,从而抹去她身为先皇后的身份。   甚至连胭脂水粉都备齐了,真是周全。   “怎么着?”风长天问姜雍容,“咱们是这么大摇大摆进去,还是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我带你悄悄进城?”   文武百官都已经惊动,哪里还能悄悄?姜雍容叹了口气:“更衣吧。”   两人去内室更衣,风长天先出来。   花仔正翘起一条腿啃桌上的鸡爪子,一见之下,眼睛睁得老大,鸡爪子差点儿没叼住:“卧槽老大,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风长天一身衮服玄底金绣,那真是威武辉煌,不可直视,再加上他肩宽腰细腿长,这一身衣裳给他穿出了十二万分的威仪,连笛笛的都看得张大了嘴巴。   不过下一瞬,风长天就往桌上一坐,也拿起一只鸡爪子啃啃,一面啃,一面道:“你也不想想,要不是爷卖相好,能把雍容拐到手么?”   花仔深以为然,一边点头,一边扭过头去看旁边的姜安城。   姜安城恪守君臣之礼,一直站着,身姿挺拔,气势端然,花仔拿胳膊肘顶了顶他:“哎,我看你卖相也不错,什么时候也拐个媳妇来瞧瞧?”   姜安城目不斜视,像是没听见。   里间一声帘响,姜雍容从另一间屋子出来。   她没有穿姜安城带来的那一身,而是穿上了一身绯红色的衣裳。   那种红像是夕阳欲尽最满天晚霞的颜色,宽大的衣袖,长长的裙裾,偏有一道两寸来阔的腰带,束出了一道极为纤细的腰身。   她的头发没有挽起,尽数直垂在背后,如一匹漆黑的缎子。红衣、雪肤、黑发,世间最最鲜明的三种颜色汇聚在一起,空气中仿佛有神明发出浩然一声叹息,这是不该出现在人世间的美色。   姜安城都怔住了。   他当然知道姜雍容是美的。从刚出生的时候起,稳婆便赞叹她从未见过那么秀气的婴儿,等到长到两三岁,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姜雍容将来一定会成为绝色美女。   但他不知道她竟然这样美,美得自带锋芒,所有望向她的人,仿佛都会被这种程度的美色刺痛眼睛。   不论是清丽的少女时代,还是华贵的皇后生涯,姜雍容的美都是一种温和的沁人的美,宛如春风扑面,不带一丝攻击性。   可从北疆归来的姜雍容,却像是出鞘的神兵,美出了一丝杀气,能夺人心魂。   “陛下,”姜安城低声道,“在北疆除了募兵打北狄,雍容还经历过什么?”   风长天没有反应。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姜雍容,两粒眸子深处都映上了一道绯红色的人影。   姜安城:“……”   若说雍容的美开始具有了可怕的杀伤力,那么被杀得最狠的显然就是这位陛下。   姜雍容问老婆婆要来一束红线,束在发间,再用指甲沾了一点胭脂,想在在眉心画一道细痕,只是小茶馆里当然没有铜镜,正要让笛笛帮忙,胭脂还没递出去,一只手便伸过来接了去。   “画哪里?”风长天问。   姜雍容指了指眉心,风长天挑了一点胭脂,给她细细画上一道。   “别动。”风长天再挑了一点胭脂,点在她的唇上。   他的指尖轻柔,指腹带着一丝灼热,姜雍容脸上有些发烫,只觉得自己的唇好像变成了蜡做的,要在他指尖融化似的。   “我该把飞云阁搬来的。”在这么近的距离里,风长天低声道,“叫她们每天给你做一身,每身都要像这样。”   离得太近,他的鼻息轻轻喷在姜雍容的耳根,姜雍容脸上虽然还是端庄的神情,耳根却忍不住红了。   她咳了一声,问姜安城:“二哥,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姜安城正讶异地打量她,发现她这是把自己打扮成了灵台神女。   “就是那次我带你从西郊回城,苏子珩阻道,万民围观,目睹了陛下金身铁骨,刀剑难伤,渐渐就传出陛下有神明庇佑,是光明菩萨降世。至于灵台神女倒是前不久才有的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百姓们都信得很。”   姜雍容心说可不是么?这小茶馆现就供着呢。   老爷爷和老婆婆跪在地上双手合什,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怕,更不知道拜的是皇帝还是菩萨。   准备离开的时候,风长天忽然折返回去,拿起案上的两具神像走向两人,“你俩过来,这事不对。”   两人急忙道:“菩萨,啊不,陛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别人拜我们才拜的……我们不是有意的,以后我们再也不敢拜了……”   “谁不让你们拜了?”风长天蹲下,把两具神像拿给他们看,“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是一对,对吧?可为什么神女是瓷胎的,菩萨是木胎的?还刻得这么丑,脸上还涂着两块红,这是什么?猴屁股么?”   老爷爷和老婆婆一时不懂他的意思,喃喃道:“这这这不是我们涂的……”   “知道不是你们。”风长天十分有耐心,“以后就说是我的话,菩萨的像必像跟神女的像一样用瓷胎的,懂么?那才般配嘛。”   两人终于懂了,连连点头:“是,是,我们这就告诉他们。”   风长天满意地点点头,把神像还给他们:“好好供奉,菩萨和神女会保佑你们的。”   *   仪仗中除了帝辇,还有一座华盖翠辇,那是给姜雍容准备的,四面皆垂着轻纱。   姜雍容让人将轻纱悬起来。   姜安城道:“这不大妥当吧?”   贵女们养在深闺,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姜雍容微微一笑:“有人已经为了我搭好了戏台,我来都来了,自然要上场。”   文武百官果然已经在城门口等着,除了官员,更多的还有百姓,大家扶老携幼,黑压压站在道旁,手中捧着鲜花素果与净水,一面抛洒鲜花与净水,一面高呼:   “菩萨保佑!”   “神女有灵!”   所有人都看到了辇中姜雍容的脸,和他们虔诚供奉的灵台神女一模一样!   “神女!”百姓们益发狂热,“神女有灵,庇佑万家!”   “恭贺陛下御驾亲征,凯旋而归!”   “多亏姜娘娘从旁辅佐,才能打败北狄,夺回天女山!”   鲜花与净水洒在空气中,阳光下,尘埃中像是夹着一片碎金,姜雍容端坐在辇内,听见两旁人们的欢呼。   有人道:“怎么还叫娘娘?姜姑娘是神女降世,前五年嫁给先帝,是神女要辅佐先帝收复天女山,立不世之功,没想到先帝痴迷于傅贵妃,不识神女灵通,所以神女这才找到了陛下。”   又有人道:“嗐,叫娘娘也没什么错,陛下是光明菩萨,姜姑娘是灵台神女,陛下早晚会娶姜姑娘。”   还有人道:“就是,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世世代代都会结成夫妇,那话说确然是不错——姜姑娘天生就是要当皇后!”   ……   仪仗经过姜家的时候,翠辇顿了一下,然后离开队伍。   只是才落下三步,外面百姓纷纷发出一声惊呼,姜雍容的翠辇上多了一个人,风长天。   “不跟我回宫?”风长天问。   “有人费了好多心血,才把我从‘前皇后’变成‘姜姑娘’,我不能拂了他的好意思。”姜雍容道,“你回去好好准备婚礼,等到大婚之时,我便可以回宫。”   风长天点头:“好,那今天我便上门提亲吧。”   “……”姜雍容,“要提亲,陛下可有备好上门礼?”   “唉。”风长天拉起姜雍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为夫别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   姜雍容“扑哧”一笑,“哪里学来的?”   自从看到京城,这是她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右边脸颊的那粒酒窝若隐若现。   “花仔收集了不少话本子,上面的男主角都这么说。”风长天看她笑了,才放了一点心。方才她的神情肃杀,看上去好像不是回家,而是要去上阵杀敌。   翠辇上的轻纱尽数悬起,周遭无遮无拦,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以文林为首的大臣恨不得自戳双目,百姓们却是纷纷雀跃,高声叫道:“陛下,快点成亲吧!”   “好勒!”风长天在翠辇内牵起了姜雍容的手,向所有人宣告,“这就是你们未来的皇后,你们等着,我马上就她娶进皇宫!”   “陛下威武!”   “祝陛下早日抱得美人归!”   “呜呜菩萨终于和神女在一起了……”   百姓们相拥而泣。   文林一派的人面黑如锅底。   百姓们的喧闹中,风长天回到了帝辇上,皇帝仪仗继续在鲜花与净水的抛洒中向皇宫行去。   而姜雍容,则深吸一口气,望向姜家朱漆金钉的大门。   父亲就在里面等着她。 第122章 . 解谜 女儿谢父亲教导。   姜原的书房外是一片池塘。   三月末的天气, 万物已经复苏,柳树开始吐絮,一片片小荷叶浮出水面, 鲜嫩欲滴,像是刚刚用绿缎子裁出来似的。   少年时代, 几乎是每一天,她都会经过这片池塘, 到父亲的书房中受教。   有时是旁听父亲和朝中诸臣议政, 有时是陪父亲下棋, 有时是和父亲聊一聊经史子集国计民生,有时只是为父亲奏一回琴,或者泡一壶茶。   算起来, 这条路她已经有六年没有走过。   恍如隔世。   书房中,炭火微红,壶中的水已经微微作响。   姜原穿着家常衣衫,坐在蒲团上,半闭着眼睛, 像是在凝神听水声。   姜雍容走过去坐下, 拿布巾垫着手,提起水壶。   先取茶, 再洗茶, 然后才是泡茶。   她将茶盏双手捧到姜原面前:“父亲请喝茶。”   “回来了?”姜原睁开眼, 接过茶,喝了一口, 细长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下,微微颔首,“茶还是旧口口味, 但我的阿容已经长大了。”   “女儿不管长到多大,都还在父亲的手心里。”姜雍容望着父亲,问道,“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是出自父亲之后和吧?”   “你猜对了一半。”姜原道,“光明菩萨不是我做的。不过既然有了光明菩萨,灵台神女便也能应运而生。”   姜雍容明白了。   那一次风长天的刀枪不入催生出了在老百姓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要到而今家家户户供奉的地步,显然少不了保皇派的推波助澜。   他们在做这些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握姜原出手破坏,哪知道姜原顺水推舟,为光明菩萨配了一位灵台神女,为姜雍容的回京铺平了道路。   要在百姓心中营造出一位神佛,显然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和极大的精力,姜雍容道:“父亲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我当然知道你会回来。”姜原微笑,他的年纪已然不清,但保养极佳,面如冠玉,俊美非凡,“我教养出来的是一只飞天的凤凰,怎么可能会守在鸡窝里孵蛋呢?”   少女时代的姜雍容最最仰慕的就是父亲这样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眸子里浮现淡淡笑意,有一种强大而笃定的感觉,仿佛天下皆在手中,谈笑之间便能翻云覆雨。   长大之后她才明白,那不是“仿佛”,那是真的。   父亲确实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那一个。   ——也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她垂下了眼睛:“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回来。”   “阿容,别忘了你姓姜,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无论是冷宫中的死寂,还是宫外的平淡,皆不适合你。”姜原温和地道,“你想离开,想去过平凡人的人生,都那是你不了解自己的缘故。手给我。”   姜雍容顺从地伸出双手。   她的手十指纤长,莹白如玉,像是天神拿整块的白玉雕刻而成。   姜原捧住了她的手,像捧着一件举世罕见的珍物:“这双手能抚琴奏乐,能骑马射箭,能赋诗填词,能做策论也能批奏折……这样一双手,若真学寻常妇人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不单浪费了你的天分,也浪费了我的心血。   你会回来。因为你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你生来就站得比他们高,看得比他们远,要的也比他们多。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只要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再有一间屋子遮风避雨,一份差事养家糊口,这辈子便知足了。了不起有几个贪心的,也只是想要更大的屋子,更挣钱的差事,更高的官位,更多的奴仆。但你不一样……阿容,告诉我,你回来是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相。”姜雍容望着姜原,就像当初那个眉目澄净的少女读书遇到了疑难,听政遇到了不解,想要问父亲要一个答案,“当年陷害武正明武将军的人是父亲您么?”   “唉。”姜原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我的阿容在外头打听了不少事啊。”   “父亲。”姜雍容唤了一声,声音有点发紧。是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在期待。   她期待父亲训斥她一顿,告诉她,她错了,她是在诬蔑他。   “也罢,你已经长大了,这些事也该告诉你了。”姜原的声音温和,一如从前为她解答书中的疑点,“不错,是我。”   姜雍容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喃喃问。   姜原道:“因为武正明是一个难得的良将,他奉圣命出征,有八成的可能打下北狄。”   “这难道不好吗?”姜雍容忍不住问,“打下北狄,北疆百姓安居乐业,对朝廷难道不是一件幸事么?”   “若他是我们姜家的人,这件大功归在我姜家名下,姜家的声誉又上层楼,那自然是好。”姜原道,“可他偏偏是风德昭的人,此事功成,是风家的皇帝英明神武,跟我们姜家可没有半点关系,到时候风家势必要再压我们姜家一头。”   风德昭乃是风长天的父亲。   姜雍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风家和姜家的权势之争,难道竟比大央和北狄之争还重要么?”   “自然了,我的傻孩子。”姜原柔声道,“姜家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北狄,而是风家。”   姜雍容愣愣地看着父亲,生平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脑子,她不自觉摇了摇头:“可……风家才是皇帝,才是大央的主人——”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姜雍容的话,不算重,也不算轻,她的头偏在一边,脸上火辣辣地。   “你出去走了一圈,怎么还这样天真?”姜原掏出帕子,轻轻用清水打湿,拧干了敷在她脸颊,动作细致轻柔,就好像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风家一旦压倒姜家,接下来会做什么?他们会像削梨子似的,东一块,西一块,一刀一刀把姜家削了吃,吃得只剩一个核,然后扔在地上,踩上几脚,直接碾碎,懂么?”   姜雍容捂着脸颊,帕子沾了水,凉意幽幽地一直沁进心里去。   “更何况,当初真正打下这江山的人是我们姜家的老祖宗姜炎!若不是因为她只是个女子,皇帝能轮到风家坐?”姜原咬了咬牙,俊美的面孔有一丝扭曲,“他们风家给一个后位一个世袭的王爵,就把我们姜家给打发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阿容,你给我记着,大央的主人根本不该是风家,原本应该是我们姜家才对!”   姜雍容的声音格外清晰:“你……想篡位?”   “那倒也不必。‘篡位”二字,听起来可不大好听。我们只需要永远压住风家一头,将风家的皇帝牢牢掌控在手心,如此便足矣。”   姜原说着,微微一笑,“这一点,你做的很好。我看那个风长天已经逃不出你的手心了,你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等到你们大婚之下,生下太子,一切便是妥妥当当,再无后患。”   姜雍容心中寒冷彻骨,她待要扯下脸上的帕子,姜原阻止了她:“再敷一敷,出门的时候便看不出来了。”顿了顿,问,“疼么?”   姜雍容缓缓地点了点头。   “疼便好。”姜原道,“记住这疼,以后若是还搞不清谁是大央的主人,便想一想这记耳光。”   姜雍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   风从窗外吹来,明明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天气,吹在脸上却冷得惊人。   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姜家奢华尊荣的少女时代、皇宫枯寂绝望的冷宫生涯、北疆振奋勃发的征战杀伐……全部汇聚成一条河流,在她眼前流淌而过。   她终于明白了先帝和傅知年为什么明知短期内强行变化风险极大,还是要冒险一试。   因为他们没有选择。   姜家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风家,也笼罩着大央。他们要和姜家拼,只能拼一个雷厉风行出其不意。   变法若成,天下太平。   若败,便以命相赴。   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姜原看着姜雍容,她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星辰诞生、绽放、然后又殒落,短短瞬息之间,她好像已经经历无数场花开花谢,历经了千年。   “阿容,你可是怪我么?”   “没有。”姜雍容拿下了那张帕子,让风带走脸颊上最后的凉意和湿意,然后起身,后退三步,向姜原深深地行了一礼,“女儿谢父亲教导。”   姜原点点头:“如今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你嫁给风长天了。以风长天的性子,大婚怕是迫在眉睫,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是。”姜雍容一直退到书房门口,然后才转过身,离开。   这一步踏出,离开的不单是父亲的书房,更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永远仰望着父亲的少女时代。   她一步步踏出,一步步把那个少女雍容留在了身后。   那个少女雍容将永远坐在开满茶花的窗前为父亲煮茶,而她,要踏上自己的路,一去不回。 第123章 . 商量 有什么规矩能拦得住风长天?……   “主子!”   姜雍容刚进自己的院落, 一个人影就扑进了她怀里。   “呜呜呜主子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能就那么扔下我和鲁嬷嬷我们早就说好永远在一起的啊呜呜呜……”   思仪的眼眶红肿,显然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   是抱着这么个大宝贝,姜雍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回来了。   两人手牵手进了屋子。   室内的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 一切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下人们新换了一拔, 齐齐向姜雍容行礼。   姜雍容挥了挥手打发她们下去了,拉着思仪坐下, 只见思仪身上穿着上好的锦缎, 头上的发簪样式也十分新巧别致, 手上还戴了支绿水莹莹的翡翠镯子。   姜雍容微微笑,“看来思仪老板娘的生意不错。”   “可不是?主子给我选的地段又好,买卖又好, 到时候转手也能卖个好价钱呢。”思仪一只手擦眼泪,一只手仍牢牢地攥着姜雍容的袖子,好像生怕她又飞了。   “既然生意好,为什么要转手?”   “主子回来了,我当然要回主子身边啊。”思仪理所当然地道, “这些人都是新来的, 主子不一定使得惯。再加上主子马上就要大婚了嘛,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忙呢。”   思仪说起这个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主子真的要当皇后了!鲁嬷嬷要是知道了, 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思仪, 你和嬷嬷现在已经很好,不必再跟我进宫了。”   思仪还沉浸在喜悦中, 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主子不要我们了?”   视线便一下子落在跟着姜雍容一起进来的笛笛身上,眼神开始变得十分委屈,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主子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了”。   笛笛正在屋子里东摸摸, 西看看,对每一样东西都爱不释手,一回头就见思仪瞪着自己,那眼神不知怎地就有几分像家中大妇看着自家相公带回来的小妖精。   笛笛:“……”   姜雍容招手让笛笛过来,介绍两人认识,然后向思仪道:“现如今的宫里很清静,有笛笛跟着我便够了。嬷嬷是年纪大了,我有心让她出来养老,不想让她再操劳。至于你,我有件要紧事只能交给你去办,别人我不放心。”   思仪的幽怨立即不见了,整个人也跟着坐正:“主子你说。”   “我要你为我收集外头百姓们的消息,街市里的新鲜趣闻。你也不用刻意打探消息,听见的便记下告诉我便成了。”   思仪立刻激动了:“我知道了,我是主子的暗探!”   姜雍容微笑:“可以这么说。”   思仪走后,笛笛道:“这位姐姐挺好骗的。”   姜雍容看着思仪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夫子,你明明很喜欢这个姐姐,却不带着她……”笛笛想了想道,“是不是当皇后挺危险的,宫里其实没那么清静?”   姜雍容轻轻抚了抚笛笛的脸:“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很麻烦,思仪心思单纯,留在我身边太危险了。只有像你这样的小滑头才受得住。不过,若是哪天你也受不住了,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会放你出宫,让你好好过日子。”   “哼,小瞧我。”笛笛嘻嘻笑,“皇宫是世上最富丽最有钱的地方,我才不走呢。”   姜雍容看着她脸上活泼泼的笑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皇宫确实是世上最富丽的地方,也同样是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是所有无形漩涡的中心。   *   这一年来,文林和宗亲们最得意的事情便是顺水推舟,给风长天罩上了一层光明菩萨的光环。   现在,他们最后悔的也是这件事。   若是没有光明菩萨,又哪里有什么灵台神女?!   但自己扳起的石头,当然还得自己砸下去,一切大局已定,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要生生世世结为夫妇,这一世当然也不例外。文林和风家宗亲再也没有反对的借口。   不过,虽然不能反对,但他们可以拖延。   帝后大婚,前前后后花上三五年时间根本不为过,单是修缮宫殿就要花上一两年。   但这点小算盘当场就被风长天砸碎了,风长天放下话来:“十天之内,爷要成婚!”   文林还担着礼部尚书的职,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陛下,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婚姻大事也没有十天就办好的。”   “寻常百姓家有这么多人么?有这么多钱么?爷有人有钱,想把婚事办快些都做不到,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一祭出,大臣们都变色了。这个皇帝可是有跑路的前科,谁知道他会不会再跑一次。   最后文林等人表示下去再商议商议,实际上则是打算联合六部再请出风家皇室的几位老祖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能让风长天收回成命。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北疆的贡使到了。   北疆新任都护邬世南上贡的可不是往年那些地方特产,而是北狄王和王子。   世所共知,风长天假托养病,实则是亲临战场,亲手活捉了北狄王父子,更是将数万北狄壮年男子迁进北疆修理河道。如此不世之功,让风长天的声威如日中天,文林等人的折子根本递不上去。   最后林鸣提议,或许可以找姜雍容商量商量。   林鸣在保皇派中处一个十分微妙特殊的地位。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保皇派,至少在文林等人眼中他对风家的忠诚远远不够。   但他的才干出众,人人有目共睹,利用风长天在百姓心中留下的震撼,将风长天包装成光明菩萨下降,正是出自林鸣的手笔。   因此文林等人对他的态度是没事的时候尽量不沾边,有事的时候便去把他拿来用一用。   这个建议立即遭到了文林等人的一致反对:“陛下如此心急,还不都是那姜氏狐媚惑上闹上!她比谁都急,只握她还嫌十天太长了!”   林鸣道:“如此,是下官思虑欠周详了。”   然后离了衙门就来到了思仪的胭脂铺子,托思仪送了一封信给姜雍容,约姜雍容出来一见。   思仪同他不熟,送信的时候将信将疑,没想到姜雍容立即便来了。   “臣见过娘娘。”就在胭脂铺的后院中,林鸣利落地行了礼,然后单刀直刀,开门见山,“臣收到了静姝的信。静姝说,娘娘已经在北疆开始推行新法了。”   姜雍容离开北疆的时候,傅静姝已经准备收拾行装,云游天下,这封信应该是先写好放在邬世南处,然后随这次贡使进京时一起带来的。   “算不上我的功劳,一应都是邬世南在操办。”   “若无娘娘,新法只能拘于镛城一城之内,不可能推行至整个北疆。”林鸣向来清冽的目光变得炙热,“静姝说娘娘有意在全天下推行,此话当真?”   傅知年对林鸣来说亦师亦友,傅知年一生所学如果说还有传人的话,那一定是林鸣。   “是。”姜雍容迎着他的视线,“还请林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林鸣深深凝望姜雍容半晌,忽然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臣,愿为娘娘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有一片泪光。   “林大人请起。”姜雍容扶起他,“傅侯生前未尽之事,就由我们来完成吧。”   林鸣极力克制,眼眶还是红了,他后退一步,以袖掩面,两三息的功夫后,他放下衣袖,整个人已经镇定如常,只除了眼角还有一点点发红,“臣失态了。”   他为姜雍容带来了文林等人的消息,又说了风长天的十日之期。姜雍容哭笑不得,十天的帝后大婚,文林他们死都死不出来。   “我知道了。”姜雍容道,“我会跟他说的。”   林鸣离开的时候,思仪唤住他,取出一只小锦盒递到林鸣手里,笑道:“喏,这是夫人最爱用的胭脂,新到的货,大人拿去给夫人用吧。”   林鸣下意识抬手想接过,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猛然顿住,“多谢掌柜好意,不必了。”   说完,停也不停,转身走了。   “哎……这人可真是奇怪,以前隔三岔五就来我这里买胭脂的,我那时不知道他是主子的人,价钱收得高,赚了他不少钱,今儿想送他一盒,竟然送不出去。”   姜雍容看着林鸣快步而去的背影,心中一动。   他买胭脂,送的自然是宋颜。   宋颜曾经说过,随着他的忽起忽落,他待她也是忽冷忽热,让宋颜又是委屈,又是不解。   现在,姜雍容大概明白的原因了。   ——之前每一次林鸣被起复任用之时,都是他离新法最近的时刻,他知道它有多危险,知道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随时都会被卷进去,所以才会对宋颜刻意疏远。   “给我吧。”姜雍容道。   思仪便把胭脂递过来,有点好奇:“这颜色红得很,主子平时不大用的。啊!我知道了,主子要大婚,所以要用这个!”   姜雍容微微笑,就当是认了。   思仪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主子,你别用这个,我另调膏子给你蒸一个,绝对是最好最纯的,比这个好!”   她一面说,一面摆开各色材料,说干就干,同时嘴时不停,“主子怎么跟陛下说?要进宫去吗?大婚前有规矩不让未婚男女见面,家主大人肯定会拦着哦,要不要我托人给小丰子传话,让小丰子约陛下到这里来?”   姜雍容心道,有什么规矩能拦得住风长天?   她要跟他说什么,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这天她回到姜家,晚上下人们放下帐子,纷纷退下。   她们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服侍大小姐的,虽然只是几天的功夫,已经能摸透大小姐的习惯。   大小姐睡得浅,身边不能留人,所以服侍大小姐睡下后,所有人都得退出去,屋子里一个人也不留。   所以她们永远不会知道,睡是浅的大小姐在帐子里根本没有合上眼睛,而在她们离开后不久,窗子就被无声地推开,一道修长人影熟门熟路,一跃而入。 第124章 . 婆婆 你一定要听话啊   来的当然是风长天。   两人在明面上是入城当天就分道扬镳, 但实际上当天晚上风长天就摸进她的屋子里来了。   姜雍容开始的时候觉得这里可是京城,万一被人发现总不大好,因此道:“这里不是北疆, 姜家比皇宫还要安全,不单有府兵, 还有暗卫,绝对出不了事……”   然后话没说完, 便给他一根手指点住了嘴唇。风长天居高临下道:“那什么, 安不安全的那都是借口, 爷就是想赖在你屋里不走。”   姜雍容:“……”   这还怎么劝?   后来她才发现,风长天神出鬼没,除了暗卫, 世上大约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行踪——可父亲对这事显然是十分乐见其成,绝不会有一个暗卫出来阻拦。   于是风长天便夜夜跳窗,还时不时从外面捎些吃食玩意儿,今天则是带来一只锦匣,“雍容, 我带了个宝贝来。”   姜雍容一看, 锦匣里躺着一位光明菩萨,一位灵台神女。   不过和之前的木雕不一样, 光明菩萨如此是改头换面, 和灵台神女一样出雪白干净的瓷胎, 两人的发式衣裳都相差不大,显然是出自之一工匠之手。   “这是我让匠作局烧的。”风长天喜滋滋, “明天爷就发谕旨,全城百姓凭旧菩萨换新菩萨,从今往后, 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啦。”   菩萨和神女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躺在锦匣里,锦匣里垫着软红绸缎,看上去十分喜庆。   姜雍容拿起菩萨,又拿起神女,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忽然发现两具瓷像底下用鲜红朱砂写着几个字,四仰八叉,仍是风长天专属的御笔。   光明菩萨底下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落款处是“风长天和姜雍容”。、   像是被轻轻掐了一下心脏,无边的温柔混着细碎的疼痛涌上来。   她的指尖抚过那几个字,轻声问道:“这是翻了多久的书?”   “呃,三天。”风长天老实交代。   姜雍容轻轻抱住他。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窗前投下一片清亮的光辉,两人站在这样一片清辉里,紧紧相拥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个人。   “长天,陪我去看看鲁嬷嬷吧。”   “现在?”   “嗯。”   鲁嬷嬷也不知是怎么了,前头不来,还可以说是身居西郊,不知道姜雍容已经回京的消息,可姜安城派人去接过,思仪也特意去找过,鲁嬷嬷都没有来。   “嬷嬷说庄子上有位老人家身子不好,眼看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实在没功夫来。”思仪传话的时候语气明显有点迟疑,因为连她都觉得鲁嬷嬷这理由有点靠不住。   若是以往,哪怕鲁嬷嬷自己大限将至,爬也来爬来见主子的。   鲁嬷嬷这是在生气吧?   姜雍容心想。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鲁嬷嬷越是恼她,越是离她远,便越是安全。   所以她也由就鲁嬷嬷去。   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轻轻松松跃过院墙。   姜雍容道:“好了,放我下来吧。”   风长天道:“从这里到西郊可远着,你要走过去?有现成的宝马放着不骑,岂不浪费?”   姜雍容忍不住笑了:“陛下这匹宝马太高贵,我不敢骑。”   “爷可是匹飞天宝马,不单能带你跑,还能带你飞。”风长天说着,旋身就跃上了旁边的房顶。   这是一条专门向他敞开的道路,在月亮的清辉下,屋宇连绵不绝,直到天边。   风长天的身形快极了,像一抹幻影,转瞬即逝。   姜雍容搂紧了他的脖颈,感觉到清凉的风拂过面颊,拂过全身,好像要托着他们飞到云端。   夜不算深,街上还很热闹,各种摊子也在招揽生意,屋檐的灯笼辉煌明亮,人们只管埋头看着手里或者脚下,只有握着风车转悠的孩子们偶然抬头,看见他们一掠而过,大声道:“上面有人!”   大人们跟着抬头,只看见屋顶上一抹弯月,于是便敲了孩子一个爆栗子,“胡说八道。”   姜雍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京城,在风长天的背上,她获得了一个奇异的高度和角度,整座京城像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原来京城这么大,这么美。   “等等,停一下。”   风长天从一处屋顶跃到另一处的时候,姜雍容忽然出声。   风长天便站住脚。   “认得这么里?”姜雍容问。   风长天往下看,脚下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巷,和京城里千千万万条小巷没有任何差别,不过小巷尽头是条死路,一堵墙强硬地亘在尽头。   风长天认出来了:“哎,这不是我们去年上元节到过的那处吗?”   姜雍容看着他,慢慢地道:“还是十多年前,你在地痞手里救下我的那一处。”   风长天愣了一下,待明白了她在说什么,眼睛顿时睁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那个女孩子……”   “对,是我。”姜雍容微微笑,“多谢风爷当年的救命之恩。”   “卧槽!”风长天,“真的假的?!”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真相,想了想,道:“我当时要是知道将来会这么喜欢你,就该一把把你掳走才是,那样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姜雍容笑。   如果他当初掳走她,她才不会喜欢上一个掳人的坏蛋。   ……不过又一想,话不能说得太死,从前的自己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沙匪头子。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风长天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姜雍容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刚刚。”   “真的?”   “嗯。”   “唔……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你怀疑我?”   “呃……那倒没有。”   “没有就走吧。”姜雍容道,“去得晚了,阿姆就要睡了。”   *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西山在远处像一只温柔而静默的兽,沉沉地睡熟了。大片的农田里禾苗青青,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露出底下的一点水光。   鲁嬷嬷的庄子就在这片农田深处,分三进,带两个大院子,前面两进连两边厢房都是漆黑一片,后院厢房却是亮着灯。   鲁嬷嬷还没睡。   姜雍容抬起手正要叩门,屋子里忽然传来咳嗽声,咳得挖心搜胆,仿佛要将最后一口血都咳出来似的。   姜雍容吃了一惊,门也不敲了,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鲁嬷嬷坐在床畔,神情虽有些憔悴,好歹人无恙,她正在替一个人拍背顺气。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整个人又干又瘦,脸上的皱纹深深,一通狂咳之下,被褥上赫然多了一口鲜血。   但这口血咳出来,她整个人仿佛好受了些,那惊天动地的咳嗽渐渐平息。   鲁嬷嬷扶着她靠回引枕上,一面骂道:“谁让你们开门的,不知道病人禁不得风么?还不快把门关——”   一个“上”字还在嘴里,鲁嬷嬷终于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是谁。   姜雍容反手关上房门,轻声道:“阿姆,我回来了。”   “主子!”   鲁嬷嬷整个人震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抓住姜雍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自幻象:“瘦了,主子怎么瘦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姜雍容,眼底含着泪光,姜雍容的鼻子也有点发酸,“阿姆,我没瘦,我走的时候天冷,穿的多,现在天暖,穿的少罢了。”   鲁嬷嬷握着她的手,只一味点头,泪水滑出来,自己连忙拭了,然后才看见风长天在旁边,连忙要跪下去请安,姜雍容一把扶住她。   “别拜。”姜雍容轻声道,“阿姆,我就要嫁给他了。今天是带我未来的夫婿来见你,不是带皇帝陛下来见你。”   风长天抱拳,端端正正朝鲁嬷嬷作了一揖,“雍容说,自夫人去后,嬷嬷便是她第二个母亲,以后我也随雍容唤嬷嬷一声阿姆吧。”   鲁嬷嬷又是慌,又是急,又是高兴:“啊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鲁嬷嬷心中的欢喜太大了,大得一颗心根本承不住,她道,“怎么过来的?累不累?饿不饿?陛下,老奴给你炖碗鱼汤吧?再给你卤个牛肉!”   说着就要去忙厨房。   等她真做好,天也要亮了,姜雍容拉住她:“阿姆别忙,我们是偷偷出来的,见一见你便要回去……”   话没说完,床上那位老妇人又是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嗽,鲁嬷嬷连忙去服侍老妇人,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望着姜雍容,“这是……大小姐吧?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姜雍容愣了一下,然后才从她额角的一粒小痣中隐约找出了一张与之对应的脸:“……苏婆婆?”   “到底是大小姐,好记性……还、咳咳咳,还记得我……”苏婆婆艰难地道,“大小姐,你近些儿……让苏婆婆看看你,好不好?”   苏婆婆之于姜雍容的母亲,就如同鲁嬷嬷之于姜雍容。   她是母亲的乳娘,一手将母亲带大,又跟着母亲来到了姜家,母亲死后,她便自请守墓,可以说,她守护了母亲一生。   姜雍容依言上前,发现鲁嬷嬷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拦下她似的,眼中好像有一丝焦急之色。   “好孩子……好孩子……”苏婆婆的五指枯瘦如柴,紧紧抓着姜雍容的手,声音不知是因为苍老还是因为咳多了,十分沙哑,眼里有异样的神情,“你要记住,要想活着,就要好好听话,一定要好好听话,知道吗?听你爹的话,一定要听啊,不然的话——”   “——好啦好啦,苏婆婆你该歇息了,”鲁嬷嬷截断苏婆婆的话头,将两人的手拉开,“主子,我们到前头去坐坐,这里药气重……”   “不然会死的!”苏婆婆尖利的声音骤然传来,像是直接从心肺深处逼出来,“不听话,就会死!就像你的母亲和大哥那样!” 第125章 . 御榻 陛下,您的核桃酪做好了么?……   姜雍容全身和血液都凝住, “你说什么?”   “另听她的!”鲁嬷嬷道,“她年纪大了,又病糊涂了, 这些日子满嘴都是胡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别当真。”   姜雍容直直地盯着苏婆婆:“我母亲怎么了?我大哥怎么了?”   “他们……死了……”苏婆婆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空气中的某一处,“他们不听你爹的话……你爹要杀了皇帝, 但你大哥不肯, 你大哥说做臣子的不能逾越自己的本分……然后他就死了……”   说到这里, 苏婆婆再一次狂咳起来。   “他到底怎么死的?”姜雍容在床畔坐下,轻轻替苏婆婆抚着背,动作舒缓, 声音清冷。   鲁嬷嬷还想拦住苏婆婆的话头,风长天拉住了鲁嬷嬷的手,阻止了她:“阿姆,雍容有资格知道真相。”   鲁嬷嬷急得直流泪。   苏婆婆一直为夫人守墓,年岁既大, 脑子渐渐有些不清楚, 谁也不愿理她。鲁嬷嬷住到西郊之后,便把苏婆婆接到庄子上照顾。   但无论鲁嬷嬷怎么请医用药, 都无法阻止苏婆婆的身体日渐衰败, 更要命的是, 苏婆婆开始说一些吓人的胡话。   因着这一点,鲁嬷嬷不敢把苏婆婆交给任何人照料, 一应都是自己来服侍,所以明知道姜雍容已经回来,却没办法去见上一面。   苏婆婆这一通咳嗽直咳出一口鲜血才停, 但这口鲜血吐出来,滞涩的神志仿佛为之一通,她喘息着,整个人像是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力量,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口齿也清楚多了。   “人人都说你大哥是失足落马而死,但夫人不信。因为你大哥十来岁的时候,马术就已经十分了得,绝不可能把自己摔死。你母亲到了西山后就去查看他的马,结果下人告诉她,你爹痛失爱子,一怒之下便把马杀了,可你母亲还是找到了别的证据,那就是你大哥的马鞍,马鞍连着脚镫的地方被人用力割断了一半,你大哥借力的时候,脚镫崩断,所以才失足落马。”   一股寒冷从姜雍容心底冷出来,一直冷到指尖,遍体冰凉。   “你母亲拿着那半副脚镫,回来后一直坐到天亮,我知道她伤心,想劝她歇息,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越儿的脖子不是摔断的’。”   苏婆婆紧紧抓着姜雍容的手,睁大眼睛盯住姜雍容,“你听到了么?她说你大哥的脖子不是摔断的,那是怎么断的?我当时还想问个清楚,可是你母亲没有答话。她说她要睡了,让我们都出去。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一刻听了她的话。我带着人退下,没想到她却从后门去找你爹,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在你爹的怀中,你爹说,她是伤心过度而死,可我不信,那是假的!是你爹杀了她,一定是你爹杀了她!”   苏婆婆死死抓着姜雍容的手,仿佛要将姜雍容的手掐断,姜雍容却不觉得疼,她只看到苏婆婆的嘴一张一合,“是你爹——一定是——是——是他杀了他们!”   吐出最后一个字,苏婆婆像是卸下了积年重担一般,手上的力气消散,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下去。   “婆婆!”   鲁嬷嬷慌忙去扶苏婆婆,风长天试着想给苏婆婆渡些真气,身边的人一团忙乱,姜雍容却像是掉进了一口千年冰窖,只觉得冷,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九年前,她十二岁,上元灯节,她遇上了刚刚登基的风长鸣,领受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份厌恶。   同年二月,大哥在西山围猎中堕马而亡,三天后,母亲伤心过度离世。   当时的少女姜雍容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为什么姜家拥有了一切却留不住至爱的亲人,她只知道在母亲和大哥的灵位前哀哀恸哭,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地无情,人生无常。   现在,她透过九年的光阴往回看,忽然发觉那一切原来有迹可遁。   风长鸣只是一个冷宫无宠的皇子,除了宗亲护持之外,还得到了大哥的支持,所以才能坐上皇位。   父亲退让了一步,放弃了荣王,在上元灯节故意安排她接近风长鸣,风长鸣不知道他在暗中观望,丝毫没有掩饰对姜家以及对她的恶感。   当风长鸣满怀厌恶地推开她时,他在父亲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后而至的西山围猎,只不过是父亲给他搭好一座坟场。   可当时大哥在。   风长鸣还活着,便是大哥再次阻止了父亲。   于是,父亲动手了。   哈哈。   姜雍容笑了。   笑得前俯后仰,笑出流出了眼泪。   “雍容……”风长天抱住她,一脸担心。   “你看到了吗?”姜雍容泪流满面,大笑道,“这就是姜家,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姜家!父亲杀死儿子,丈夫杀死妻子!哈哈哈哈……长天,你怕不怕?我就是这样的家里长大的,我身上就是流着这样的血!”   风长天抱着她,没有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像是安抚着一只惊怕的小兽。他的怀抱深厚宽广,充满温暖的气息,姜雍容被他抱在怀里,那些悲伤的愤怒的惊痛的狂乱的情绪,像是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抚过,慢慢平息下来。   苏婆婆一口气还在,但也只剩一口气,整个人已经是油尽灯枯,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在心头的秘密一朝吐尽,她昏睡过去的面庞有几分安详之色。   鲁嬷嬷坐在床畔垂泪。不论是争宠固宠宫斗宅斗,鲁嬷嬷都十分拿手,可遇上这样的事情,鲁嬷嬷却是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提醒姜雍容:“主子……苏婆婆她病糊涂了,这些话也作不得准,你可千万别去找家主大人,万一……”   “嬷嬷,有酒么?”姜雍容问。   鲁嬷嬷年老之人,注重养生,浸了枸杞酒,给姜雍容烫了一壶过来,备了两只杯子,正要给两人斟上,姜雍容抬手取走了酒壶,向风长天道:“今晚我会醉。”   风长天点头:“放心喝。”   姜雍容便拎着酒壶,直接对着壶嘴,一口气灌下去半壶。   鲁嬷嬷:“!”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喝果酒都是轻啜细抿,什么时候喝烈酒都这么豪迈了?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从前那个循规蹈矩样样以女则为范的姜雍容,已经不在了。   *   姜雍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是个大晴天,窗上晴光耀眼。   喝醉之后,神志短暂地离开大脑,于是一整个晚上,她什么也不用想。   只可惜那酒后劲不小,她的脑袋隐隐作痛,整个人昏昏沉沉。   她捧着脑袋想坐起来,被子还没掀开,先愣了一下。   ——明黄缎被,上绣五彩团龙,这是御用的寝具。   再僵硬地抬头,视线一一从屋内扫过。   每多扫一分,脸上的懊恼就要多一分。   她昨天怎么能放心大胆把自己喝醉交给风长天呢?   这家伙居然把她带回了自己的隆德殿!   姜雍容捂住脸。   成还没亲,她居然就上了御榻!   隔着一道紫檀云石的大屏风,隐隐有动静传来,似乎是杯盘相碰的声响,还有细微的咕嘟嘟声。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熟悉的香气,有红枣的香,有核桃的香……共同交织成一股甜润的香气。   核桃酪。   姜雍容披上外裳,下床。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屏风那头劈里啪啷一阵响,她转过屏风,就看见了身穿龙袍的风长天。   但这龙袍应是史上最委屈的龙袍,袖子被挽得老高,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绣着海山江崖纹的衣摆被掖在腰间,益发现得腰肢劲瘦,尤其是主人手忙脚乱,完全没有一位帝王穿龙袍时必备的威仪。   但不得不说,虽少几分威仪,但俊美和洒脱却是一分也不少,只是他的动作有点奇怪,好像是想把那只锅正煨在炉子上的核桃酪藏起来。   这次和上次还未开始烧时显然不一样,藏起来当然不现实,而他很快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道:“起啦?来来来,小丰子给你准备了核桃酪。”   姜雍容怀疑这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借口。   “那可真是多谢丰公公了。”姜雍容在案边坐下,四下里看了看,“丰公公呢?”   “他……呃,是啊,去哪儿了呢?方才还在这里呢。”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姜雍容问,“丰公公不在,陛下便接着给我煮么?”   “怎么可能!”风长天挺胸抬头,大义凛然,“下厨这种娘们唧唧的事情,爷怎么可能去做?!”   姜雍容点点头,看了看那只小砂锅内,“好像快要糊底了。”   “啊是吗?”风长天迅速抓起勺子搅了搅,动作十分熟练,搅到一半才觉得不对,抬起头看向姜雍容。   姜雍容也在看他。   “……………………”   门在此时被打开,小丰子抱着高过人头的奏折走进来。   奏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瞧不清殿内情形,一面小心翼翼地朝着书案方向挪动,一面小声地道:“陛下,您的核桃酪做好了么?御书房的折子已经堆不下了,文大人他们让奴才搬点过来……” 第126章 . 大婚 我要嫁给你!   风长天回来这样久, 早朝愣是没上过一次,奏折也堆成了山。   姜雍容随手取了一本打开,就看见上面洋洋洒洒, 列举出古代明君是如何勤政爱民,而陛下又是如何如何不应该。   再打开一本, 是泣泪声声,表示大婚时间太紧, 就算是礼部上下集体砍了脑袋, 也达不到陛下的要求。   再来一本, 则是问陛下要银子修缮宫殿,另外还要整修太庙,洋洋洒洒的账单附在后面, 伸手就要一百八十万五万两。   ……也难怪凤长天不爱看,统统只知道讲规矩要银子,就没有一个办实事的。   拿到第四本,终于有了一个新鲜花样。   有御史弹劾国子监祭酒林鸣,说他之前就背经离义, 在国子监公开抨击圣人学说, 现在则愈演愈烈,视无敌如无物, 将书学馆、算学馆与律学馆的生徒擢升入太学受教。   国子监里分太学馆、四门学馆、书学馆、算学馆和律学管。前两处学馆乃是贵介子弟入学的地方, 出来便可以等到候缺补官。后三门则是平民子弟可以入学的地方, 出来之后乃是去各处为吏。   一为官,一为吏, 上下有别,泾渭分明。   姜雍容知道,和苏之珩之流的老学究不一样, 林鸣弃虚务实,看重生徒们的处事能力更胜过文采,深受生徒们爱戴,但也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首先是国子监的夫子们,他们讲惯了道学文章,开口必提圣人言,生徒们却开始问他一府一县的赋税农事,夫子们当然答不上来,便觉得是生徒们有意为难,而生徒们怎么有胆子为难夫子呢?当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再便是太学馆与四门学馆生徒的家长。觉得林鸣擢后三馆进太学,那简直和混吏为官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扰乱纲常。   能将孩子送进太学馆与四门学馆的,在朝中多少都叫得上名号,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这封弹劾奏折后面签着长长一串名字,每一个名字前面都端端正正写得每个人的官名。   “怎么了?”   风长天见这一封奏折在她手里很久了,问道。   “林鸣这是在为将来推行新法做准备。”   新法想要顺利推行,地方父母官最为重要。林鸣这是打算培养一批务实肯干的年轻官员,以便将来替换掉一批只知道应酬上峰鱼肉百姓的地方官。   姜雍容把这奏折解释了一遍,风长天道:“唔,这小林子不错,咱们得帮他。”   姜雍容点点头,提起笔蘸饱墨,略一沉吟,写下批复,“来,劳动陛下大驾,抄上吧。”   皇帝批复奏折用的乃是朱批,鉴于风长天长期不曾动用朱笔,小丰子这会儿才去翻箱倒柜翻朱砂墨。   这里风长天把核桃酪盛出来递给姜雍容,待小丰子准备好了笔墨,坐下来一字一字抄写。   核桃酪暖润甜香,四样俱美。   味觉唤醒的记忆比什么都清晰,姜雍容想到了母亲。   母亲很少亲自下厨,但她生病的时候除外。   那个时候,鲁嬷嬷会拿软软的引枕过来,给她垫得高高的,她晕乎乎地靠在引枕上,像是躺在云端。母亲先把核桃红枣泡发了,去皮去核,再用一只小钵慢慢碾成泥,一遍又一遍过筛,至于核桃红枣泥匀匀均均,再也挑不出半点颗粒,然后再混入牛乳和米浆,用一只小陶钵放在一只红泥炉上,慢慢煨到沸腾冒泡。   那个时候世界像云朵一样柔软,空气里浮动着核桃与红枣的甜香,还有母亲和鲁嬷嬷的轻言细语,有时候二哥和大哥还会过来。二哥比她大不了几岁,眼睛忍不住在核桃酪上打转。   大哥问:“阿城要吃么?”   二哥立即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用吃零嘴。再说这是母亲专门做给妹妹的。”   话音刚落,母亲就盛了一盏放在他的手上,又盛了一盏给大哥,“阿越和阿城不管长到多大,都是母亲的小孩子。”   母亲的声音是那样温柔,笑容是那样温暖。   “好啊,人人都有,就我没有。”外头一声帘响,父亲走进来,声音埋在带着抱怨,而笑意则漫进了眼底,“夫人偏心。”   她则靠在枕上,一面吃着鲁嬷嬷喂到嘴边的核桃酪,一面笑盈盈地看着父亲和母亲,大哥和二哥。   那个时候,她以为那一幕永远也不会消失,她以为他们会一直一直都在。无论人生多么漫长,只要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们在她的身边,站在暖黄的灯光下,捧着一盏核桃酪,谈天说笑,轻松快活。   她一直那样以为。   “雍容?”   风长天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他皱起了眉头,“你是不喜欢这核桃酪么?”   “不是。”姜雍容摇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多了,“我很喜欢。”   她很喜欢,因为她知道,她很幸运。   母亲已经不在了,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为她做核桃酪的人。   上天待她何其不薄。   “当真?”风长天看着她,怀疑。   “长天,我们成亲吧。”姜雍容抱着他的腰,将自己深深地投进他的怀里,让他的身体与气息将自己淹没,“不要纳采问名,也不要纳吉纳征,就选在十天后,我要嫁给你!”   这算是一百只黄鹂鸟儿同时歌唱,也不会比这一句话更动听。   风长天大喜过望:“好!”   然后铺开笔墨:“来,快拟旨。”   这条旨意一发下去,举朝震动,以至于弹劾林鸣的那份奏折被驳回,都没什么人注意到。   自古婚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六礼,前五礼一一行来,少说也得数月,所以礼部的官员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在十天内办完。   但这道圣旨一下,那是跳过前五礼,直接进入亲迎环节,也就是说,什么前期准备都不做,十天后直接把皇后娶进皇宫大门。   朝臣们震惊了。   天爷啊,哪怕是民间娶妻,好歹也要让媒婆上门,再行个文定之礼,最后才开始迎亲娶嫁。   “这这这这这这两人的八字还没合过呢!”宗正寺的老王爷颤声。   “此等事,从古至今,闻所未闻,闻所未闻!”文林跌足叹息。   “唉,陛下这又是发……”赵成哲总算把底下“哪门子疯”四个字咽了回去。   “……”林鸣没说话。   但心里直犯嘀咕。姜雍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却跟风长天一起乱来?   难道是为了替他掩下被人联名弹劾的风头?   这牺牲也太大了吧?   姜家。   “阿容,你真想好了?”   姜雍容在给鹤行琴续上丝弦,神情专注,“嗯”了一声。   “陛下待你真心实意,你们能结成夫妇我打心眼里替你们高兴。可是成婚乃是人生大事,你们可是大央的帝后,帝后大婚,怎么能连六礼都不走全?”姜安城叹息,“就算是着急,也不必急于一时。”   “不,二哥,我真的很急。”姜雍容道,“若不是大婚太麻烦,我连三天都不愿等。”   姜安城:“……”   有必要急成这样吗?   而且这话怎么那么像风长天嘴里说出来的?   阿容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他带坏了?   姜雍容顿了顿,问道:“二哥,若是有一天我和父亲起了争执,你帮谁?”   姜安城:“帮你。”   “……”姜雍容,“你好歹想上一想。”   “这还用想么?”姜安城道,“父亲无所不能,根本用不着我帮忙。而你却是个死脑筋,我这个做哥哥的若不帮你一把,你很容易把一条道走到黑。”   姜雍容望着姜安城。   她的二哥神情温和,当初她准备移宫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要带她离开那座皇宫。   他确实一直在帮她,一直站在她身边。   从未离开,从未食言。   只是,姜雍容明白,在二哥的心中,她和父亲的争执就是数百年来姜家嫡女和姜家家主的争执——比如父亲想塞个姐妹进宫而嫡女不愿意,比如父亲要她暗中左右某事而她不肯做。   不是的。   二哥,我要做的,远远不止如此。   *   皇帝的大婚也是皇后的册封大典,其规格与礼制几近登基大典,要在十天内备妥,足以让礼部、宗正寺和宫内六局二十四司忙得天翻地覆。   好在不管怎么忙乱,大婚的仪程终于在圣旨规定的时间内开始了。   这天清晨,文林与赵成哲被任命为迎亲使者,持节带着皇后的礼舆前往姜家迎亲。   在他们的身后,跟着长长的皇后仪仗,以及皇帝为皇后准备好的礼物,在使者的带领下进入姜家,停在姜雍容的院门外。   钦天监的官员指定吉时与吉利方位,姜雍容穿祎衣,戴后冠,领受金册金宝,上礼舆。   这一切她驾轻就熟,六年前的她就能完美地应付这些礼节,现在当然更不在话下。   吉时一到,皇后升舆启驾,礼舆与仪仗过了前门,沿朱雀大街进入皇宫正门。   城楼上钟鼓齐鸣,百姓夹道欢呼。   天蓝玉如,整座京城,整个天下,都为这场婚事而欢呼。   在遥远的北疆,天虎私塾的巷子外头再一次摆上了流水席,一坛坛的好酒摆上了桌,虎子和阿郎大声宣布:“今天是我们老大成亲的好日子,大伙儿敞开了喝,老大请客!”   邬世南坐在督护府里将信封上火漆,听到外面的鞭炮声响,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得亏是用军情急报的飞鸽传书,才赶得上办这一场与京城同时的筵席,不然他走马上任的第一条圣旨就得误了时辰。   十天就要大婚,邬世南对那些京官们十分同情。   礼舆与仪仗从飞凤门,到正安门,到长庆门,再到交泰门,一路穿过皇宫正中轴线。   这一条线是世间最尊贵的路线,只有皇帝与皇后能走。   时间紧迫,宫中根本来不及修缮,一切还同六年前一模一样。   姜雍容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刚刚及笄的女孩子,挺直背脊坐在礼舆中,心中怀揣着成为贤后的梦想,也有着即将嫁作人妇的忐忑,脸上虽着意从容,其实心中十分紧张,全程都在袖子里握紧了手。   当年的她像是一只闯入迷雾中了小鹿,前途未卜,一切都是若隐若现,无法捕捉。   而这一次,胸中如冰雪般洞明,她想要什么,该怎么去要,她再清楚不过。   只是,为什么还是会有点紧张呢?   姜雍容在礼舆内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想要安抚一下在里头胡乱蹦弹的心脏。   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她早就一清二楚熟门熟路,有什么好紧张的?   再往前就坤良宫,历朝历代,那里都是帝后大婚之所。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礼舆拐了一道弯,偏离了坤良宫方向,开始往北走。   姜雍容:“……”   怎么回事? 第127章 . 洞房 礼成,送入洞房!   礼舆直接抬到了隆德殿面前。   当初风长天搬空了整座皇宫回北疆, 隆德殿是被洗劫得最彻底的一处。但今晚它被装修一新,大红宫灯下垂下繁复璎珞,在风中微微碰撞, 发出清灵的声响。   风长天居然把隆德殿选为了大婚之所。   接下来会有宫人将她搀扶进殿内,然后等着风长天到来。   六年前她的婚礼就是进行到这一步为止, 她被扶进坤良宫后,接下来的就是无尽的等待, 直到天亮, 她的皇帝夫君也没有过来和她行合卺礼。   那是她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夜。   姜雍容此时才讶异地发现, 那一晚虽然早已经过去,但那一夜里的绝望感觉竟然依稀还在,它伴随着这场熟悉的婚礼, 顽固地从心里升腾起来,宛如阴魂不散。   “陛下……”   礼舆外传来司天监礼官弱弱的一声,似乎想阻止什么。   然而这点阻止太微弱了,仿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出声有多无力。   礼舆的大红绣金凤丝帘被掀开,一只手伸到姜雍容面前。   这只手骨节分明, 显然不是一只宫人的手。   姜雍容的心跳了一下。   她比谁都更熟悉这只手, 知道它蕴含着多么恐怖的力量,而此时它掌心朝上, 像是等待着一朵花落入其中的姿势, 带着无比的耐心, 无限温柔。   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他的五指收拢, 稳稳地握住了她,手上的力量与温暖全面地包围了她的手,并由她的手直传到心间。   这一个瞬间, 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并非再一次成为皇后,而是嫁给风长天。   所有的紧张都有了来处,心脏再也不肯安份,在胸膛里活蹦乱跳,血液升温,面颊滚烫。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封后,而是为了嫁人。   她要嫁的人,此刻就在面前,就在身边。   风长天稳稳地落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向隆德殿。   从这里开始,对于姜雍容来说,每一步都是全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回顾过往,从遇见风长天开始,她死寂暗淡的人生就已经开始了全新的一场。   风长天牵着她走进隆德殿。   笛笛上前扶着她在榻上坐下。   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有限的视野里,只瞧见风长天一截大红绣金线团龙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双黑靴,靴子紧紧地裹着修长小腿,在衣摆的行走间时隐时现。   他走到她面前,道:“雍容,我要揭盖头了。”   “陛下,日月未曾交辉,开口不合礼制——啊!”   伴随着礼官的嚎叫,姜雍容的视野里顿时少了一个人。   姜雍容:“……”   被扔出去了?   “吵死了。是爷成亲还是你成亲?”风长天语气十分不悦。   人生头一遭成亲,本来就已经很紧张了,这家伙还老在他耳边叨叨叨叨个没完,烦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支朱红镶金的秤杆握在手里,大红的盖头就在咫尺,只要轻轻一挑,他和雍容这间最后一道障碍便告消失。   可见鬼地,他的手居然在发抖。   他的手可以捏死最凶残的敌人,却有点握不住这小巧的称杆。   风爷当然不允许自己竟然这么怂,一咬牙,挑开了姜雍容的盖头。   红绸如水,一点点露出华丽巍峨的后冠,上面镶嵌的宝石的珍珠争光耀眼,赤金辉煌。   底下的人穿着一身红色祎衣,肌肤如玉,明眸如画,缓缓地、慢慢地、一点一点抬起了眼,望向他。   ……我死了。   风长天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道。   姜雍容……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红衣如火,容光胜雪,在刹那间就将他周身全部的空气夺走。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他来到陌生的京城,陌生的皇宫,在杀声和烈火之中听到了琴声,冲进了一座宫殿,看到了一个美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就叫一见钟情。   唯一不同的,是眼神。   当初姜雍容的眼神寂灭如死,像一潭永远不会起一丝波澜的死水,而此刻她的眼波就像是春日照耀下的湖泊,波光粼粼,一片潋滟。   这就更要人命啊啊啊!   姜雍容也看着他。   他身上的吉服是大红底绣八宝团龙,富丽华彩,熠熠生辉,穿在他的身上,更衬得他眉眼深邃,鼻梁挺拔,出奇的俊美。   “陛、陛下……”小丰子哆哆嗦嗦开口,“该献祭了。”   有礼官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开口打扰陛下。可是,陛下您今晚就要算这么一直看着娘娘发呆吗?   风长天如梦初醒,恍然回神。   帝后在洞房之前还得先祭祀天地与祖先。   殿中陈列着豆、笾、簋、俎等物,风长天与姜雍容一起祭祀,每祭一次,便一起用一次餐,这是表示今后同食同饮的意思。   自从掀起盖头,风长天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姜雍容的脸,该祭什么,怎么祭,全是宫人安到他的手里。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如果姜雍容是块蜡,此时早该被盯化了。   祭祀过后,宫人捧上一对玉杯。   玉杯乃是用一整块玉料刻成,中间一条细细的玉锁链连在一起,杯身上雕着龙凤翔云。   两人各端起一杯,先饮下半杯,再和对方交换酒杯。   风长天接过她的杯子,唇贴合着她方才饮过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姜雍容,慢慢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姜雍容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快要着火了。   小丰子也有点胆战心惊。   很担心陛下坚持不到礼成,就要把娘娘扑倒一口吞了。   合卺礼成,帝后分别被引到东西偏殿更衣。   姜雍容卸下了沉重的后冠,揉了揉僵硬的脖颈,然后就见宫人们托上来一套大红色衣裳,赫然又是一套吉服。   姜雍容:“……”   按规制,此时应该是换下吉礼袍服,穿上常服。   “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笛笛抿着嘴道,“依我看,风爷……啊不,陛下,陛下是实在是太喜欢娘娘穿吉服了,所以让娘娘穿了一身又一身。”   既然新郎是风长天,那么想要一个完全按照仪制来的婚礼想也不可能。姜雍容干脆将仪制规章从脑子里扔了出去,起身由宫人服侍更衣。   衣裳一上身,袖口金线刺绣的凤凰仿佛要腾空而去。   很眼熟。   刹那间,她想起来了,这是风长天在飞云阁订的那身吉服。   一颗心本来已经像是浸在甜软的汁水里,现在益发软得不可思议,也甜得不可思议。   她懂他的意思了。   “你们都下去吧。”姜雍容吩咐。   “可头发还没梳好呢。”笛笛道。   “下去。”姜雍容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自己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哪有新婚之夜让皇后娘娘自己梳头的道理?   但今晚这场婚礼注定和皇宫中以前举行的任何一场婚礼都不行,连礼官都被扔出去了,她们哪里还敢多嘴?当即和笛笛一起依言退下。   姜雍容对着镜子挽好了头发,簪上簪子,推开门,往寝殿来。   按仪制,是皇后先被送入帐中,然后恭迎皇帝入帐。   但此时,风长天已经在殿内等着了。   他身上穿的也是红底金绣,华彩非凡,比起前面那身大婚衮服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华艳,为他的面庞增添了一丝魅惑之感。   殿中一个宫人也没有留,他站在殿中,周身是玉珠金宝富丽堂皇的深深殿堂,以及红烛高烧辉煌灯火,所有的光芒都向他汇聚。   他凝望着她走近,目光深深,好像已经在这座宫殿等了她千年万年。   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在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了。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姜雍容真想告诉当初的自己,在他第一次问她愿不愿嫁给他的时候,就大声告诉他,她愿意。   愿意嫁给你,和你共度往后每一个朝夕。   愿意嫁给你,和你一面面对每一场风雨。   “雍容,”风长天向她伸出手,“我从前见人家成亲都是要拜堂的,我们还没有拜堂。”   是的,帝后并不拜堂,因为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让皇帝行礼。   但此时此刻,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帝。   他们是风长天和姜雍容。   只是风长天和姜雍容。   “好。”姜雍容眼眶微微发热,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笑容,“我从前只成过亲,还没拜过堂。”   “那是因为老天爷让你等着我。”风长天说着,口里道,“一拜天地。”   两人在殿中跪下,深深叩拜,以头触地。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门口,门口是挂满红灯笼的庭院,以及庭院上方布满星晨的天空。   他和她想拜的人,都在天上看着他们。   风长天道:“那个,父皇,母妃,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你们,但今天是你们娶媳妇的好日子,怎么着也该跟你们打声招呼,看,儿子我挑得媳妇漂亮吧?”   据说人死之后都会化为星辰,不知道哪一颗会是母亲?姜雍容仰望着星空,在心中默默道:“母亲,今天是女儿嫁人的日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女儿给自己找的夫婿。她待我很好很好,若是你还在,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两人起身,相向而立。   “夫妻对拜。”   两人深深向对方弯下腰去,然后忍不住抬头看见了彼此。   殿中四角皆燃着一座七宝树灯,四壁还点着红烛,明亮的灯火汇聚在殿内,仿佛将这座宫殿变成了一座异彩闪烁的奇异世界。   他们在这奇异的光中望着彼此,在对方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   “礼成。”风长天轻声道,声音轻极了,像是怕声音重一些,会惊扰了什么,“雍容,现在可以叫夫君了。”   “你近一些。”姜雍容道。   风长天低下头,俯首就近,姜雍容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了那两个他等待已久的字:“夫、君。”   声音轻,还带着一丝微颤,像是风中细细的娇黄花蕊。   这一声就像是溅进油里的一点火星,风长天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中有火焰腾然而起。   他弯下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再给今夜喊了最后一声:   “礼成,送入洞房!” 第128章 . 光明 我爱你   寝殿深外环绕着数架红漆雕金的屏风, 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茸毯,巨大的御榻上悬挂着百子帐,床上铺着百子被, 床头悬挂的则大红锦缎绣龙凤双喜的床幔。   这是一个红融融的世界,两人的眉眼和脸颊也都映得红融融, 空气被红色浸透,每一粒微尘都被染得绯红。   姜雍容靠在风长天的怀里, 整个人晕晕荡荡, 如在云端, 周围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风家、姜家、新法……全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就像世间任何一个新娘子,羞涩而紧张, 心跳得很快,砰砰作响。   隔着层层的衣料,两人的肌肤都在升温,那几层衣料都在发烫。然后她就感觉到了风长□□料底下的心跳,比她的还要快, 还要响。   “雍容……”   等不及上御榻, 风长天直接低下头,吻住她。   仿佛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亲吻, 又仿佛吻完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他的吻深长凶猛。   姜雍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海浪高高抛起又落下的一叶小舟, 需要紧紧攀附在他身上,才能免于灭顶。   “叮”地一下轻响, 姜雍容头上的簪子落地,漆黑发丝水一般披泄下来。   就在这时,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姜雍容猛然惊醒, 风长天重重地吮了最后一下,这才松开。   大门开处,花仔跳了进来,“哈哈!我来闹洞房啦!”   姜雍容:“……”   风长天:“……”   风长天:“滚!”   “那不行,”花仔手里提溜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瓜果,有铃铛,有衣服,还有胭脂水粉,“来的时候兄弟交代过的,他们闹不了老大的洞房,全靠我了,我可是拍着胸脯应下了的!”   风长天凶极了:“找揍是不是?”   但花仔哪里是怕凶的?抬头挺胸:“哪有人成亲不让闹洞房?你不知道洞房越闹越红火吗?!”   “雍容,等爷一下。”风长天说着,放下姜雍容,然后深吸一口气,掳起袖子。   花仔顿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摩拳擦掌,眼睛放光:“哈哈哈好久没打架了,来吧!”   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带来殿外清凉的空气,让殿内的迷醉和炙热微微降温,姜雍容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   “等等!”她向风长天道,“花仔说得有道理,咱们堂也拜了,就差闹洞房了。正好花仔来了,这场大婚才叫圆满。”   “……真的?”风长天十分怀疑。   “天下人成亲,自然都是要闹洞房的。”姜雍容道,“我希望我成亲的时候,也能有人来闹一闹。”   但有胆子在帝后大婚时闹洞房的,全天下统共也就只有花仔一个,这可是一朵珍奇异葩,要小心呵护。   她微笑着问花仔:“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眼瞅着架是打不成了,花仔十分遗憾,好在洞房还可以闹一闹,她当即打开起自己带来的装备,兴致勃勃地向两人展示,“这个杆子吊着这只林檎果,一会儿我就钓着这只杆,你们呢就蒙上眼睛吃这颗林檎果,吃完才算赢。”   “好像很有意思呢。”姜雍容笑得温柔。   “……”风长天实在不知道有意思在哪里。   花仔哈哈大笑:“对对对,为了今晚我可以观摩过好多场婚事,这只果子越啃越小,啃到最后两个人就亲上了!”说着,转头向风长天道,“老大你干嘛臭着个脸?你不是很喜欢亲大嫂么?”   “……”要不是你冒出来,你老大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谁要靠这颗破果子!   不过鉴于这颗果子的终极意义是让新郎亲上新娘,风长天看它便略微顺眼了一点,拎起花仔手里那件花里胡哨的裙子,“这又是干什么的?”   “这是给老大你穿的啊!!!”花仔一脸激动,“还有这胭脂,也是给老大你用的——”   “!”风长天,“你果然还是给爷滚吧!”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姜雍容道:“我以前听说京城中有一个闹洞房的法子,很是有趣。”   两人便都向她望过来,风长天是习惯性想把所有她喜欢的都捧过来,花仔则是单纯满怀好奇。   “听说是新娘爬上屋顶,随手向后扔出一样东西,新郎要找到这样东西,才算过关,才能洞房。”   风长天点点头,向花仔道:“看看,这才是正经闹洞房的样子,你带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花仔十分虚心:“那是我不知道嘛。”   风长天便要抱姜雍容上房,姜雍容道:“按规矩得是新娘子自己爬上去。”   风长天便命人搬来□□,姜雍容道:“□□得缠上红绸。”   宫人便去缠红绸,缠完红绸,姜雍容又嫌没有贴上“喜”字。总之等到□□缠好,姜雍容上了房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   那是一轮明月,饱满浑圆,硕大金黄。姜雍容一身大红嫁衣,裙裾长长,衣袖宽大,风吹过衣襟与发丝一起飘扬,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风长天站在底下,仰望着姜雍容,喃喃道:“花仔,你老大眼光怎么样?”   “那还用说?他们姜家的人,一个赛一个好看。”花仔说着,扬声道,“大嫂,快点扔啊!”   姜雍容站在高高的屋顶上,衣衫在夏夜浩荡的晚风中贴合向一道柔婉的腰线,她向后一挥手,风把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风长天和花仔两双高手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手,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更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风长天愕然:“雍容,你扔了?”   姜雍容点头:“扔了。”   “扔了什么?”   姜雍容摇头:“照规矩,我只能告诉你,是我身上的一件东西。”   风长天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雍容身上的东西……不是发簪,发簪已经没了,那么是耳环?戒指?   不对,这样的东西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花仔:“卧槽,不愧是京城,闹洞房的难度都这么高。”   “废什么话还不赶快帮忙找!”风长天吼。   不管是什么,反正总在这庭院之中,他就不信找不到!   合卺酒的酒力微微荡上来,姜雍容在屋脊上坐了,背靠着邸吻。   那是一条半腾飞的金龙,龙首昂扬,口含金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整片庭院尽收眼底,一盏灯笼朝这边行来,照出一大团昏黄的光晕。   拎灯笼的是小丰子,后面的人则是姜安城。   看来是花仔强行闹洞房,小丰子没法子,于是去搬了救兵来。   花仔此时正和风长天摘了两只宫灯,开始一寸寸掘地三尺,寻找可疑之物。   然后就听得清清朗朗的一声:“臣姜安城见过陛下。”   “哈哈来得好,小姜大人,快点来帮忙!”花仔连忙招呼他。   风长天则打量他半晌,道:“二哥,问你个事儿,新娘子让新郎找东西这事儿,确实是京中闹洞房的风俗么?”   “……”姜安城望望上屋脊上的姜雍容,姜雍容只在月下托着腮,嘴角微带笑意,没说话。   “是。”姜安城道,“不知陛下找到了没有?”   “还没。”风长天声音里多了一丝紧张,“要是没找到怎么办?”   “……”姜安城,“那可能便没办法洞房了。”   “草!”风长天骂了一声。   花仔一把抓住姜安城,“那快快快,快来找!”   姜安城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整个人有片刻的停滞,然后才开口:“只有新郎找到才作数。”   “呃……”花仔开始觉得老大有点惨,也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她悄悄同姜安城道,“……我是不是不该来闹洞房?”   姜安城给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领会,板着脸道:“我只知道,若是早知你是为了闹陛下的洞房,我说什么也不会带你去参加别人的婚宴。”   “呜,我错了。”花仔开始后退,一面退,一面道,“老大,那个……你慢慢找,我跟小姜大人还有点事,我们先走了。”   说到最后一个“了”字,拉起姜安城就跑。   姜雍容在房顶上险些笑出来。   大臣在宫中狂奔,乃是失仪之罪,她那从小循规蹈矩的二哥就这样生生被花仔拖着跑,大约是喝斥了花仔,花仔的声音远远地顺着风飘过来:   “再不跑,万一老大找不到,非把我往死里揍不可——”   小丰子悄悄地退了下去,整座隆德殿悄然无声,天地间一片静谧,风长天还在下面锲而不舍地寻找。   “长天,”姜雍容开口,“上来好么?”   风长天断然拒绝:“不行,爷还没找到!”   “你找不到的。”   “哼,爷还不信了——”   “我扔的是一根头发。”姜雍容道。   风长天底下的话全断在喉咙里,半晌,他悲愤了:“姜、雍、容!”   “夫君生气了?”姜雍容托着腮,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上来打我呀。”她还抬了抬下巴,“□□在那边。”   风长天愤怒了!   他长手长脚,三下两下便爬上了房顶。   姜雍容看着他大步而来,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看上去像是天神下降,英武非凡。   她的灵台神女是父亲一手炮制,但他的光明菩萨却是百姓自发参拜。单是凭借这副模样,百姓们便会无条件相信他的神力能贯通天地,大放光明吧?   风长天俯下身,曲起一条长腿,单膝跪在她身前,一手将她捞起,一手托起她的后脑勺,居高临下,审视着她:“你是故意所。”   “是。”姜雍容仰望着他,“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长天,我们不能自断臂膀,自废武功。”   风长天一咬牙,仿佛惩罚一般,深深地吻下去。   姜雍容闭上眼睛,任月光洒满他们身上,任长风吹过他们身边。   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头颈,向他敞开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巨大的满月在两人身后升起,时间在这一刻停顿,天地在这一刻凝固。   我爱你,我的光明菩萨。   多谢你,为我的生命带来无限光明。 第129章 . 那位 这皇宫可是我们的啊。   大婚之后, 风长天开始上朝了。   虽说依然是撑着脑袋歪在龙椅上,好像下一瞬就要开始打瞌睡,但龙椅上总算有了一位正经皇帝, 不再有三岁的小娃坐在上面突然尿裤子。   以文林为首的保皇党已经是额手相庆,心满意足了。   更让他们惊喜的还在后面, 风长天不单不在上朝的时候打瞌睡,也不跟大臣们吵架了, 大臣们上奏之时, 居然还能得到正经答复。   哪怕往往只是两个字, 要么“准奏”,要么“不准”,但已经让文林等人感激涕零了。   这说明陛下不是来混日子的, 是真的用心在听啊!   很快他们又有了新的惊喜,风长天在朝堂上的发言虽然简略,但批复奏折却十分详细,御笔朱批有时候能写上满满一整页,且言辞精辟入理, 丝丝入扣, 让大臣们心服口服。   御座高高在上,直视龙颜乃是犯上之罪, 百官们都是低头俯首, 谁也没有发现其中的真相。   风长天手上系着两根红线, 一根系在拇指,一根系在小指。   红线从御座的明黄引枕下穿过, 没入后面十二扇大屏风的折缝里,系在屏风后的姜雍容的手上。   大臣们一板一眼的声音传来,姜雍容牵动拇指那根红线, 便是准奏,牵动小指那根,便是不准。   红线掩在宽大的衣袖底下,谁也看不见。保皇党的官员们纷纷感慨老天开眼,他们的陛下终于懂事了。   “无怪乎民间诸多父母见孩子不成器,便要给他娶一房媳妇,娶亲之后,孩子便自然而然懂事了。”文林老怀大慰,十分感慨,“成亲果然有用啊!”   赵文哲却看着奏折上的朱批出神:“文大人,你觉得以陛下的性子,写得出这样的批复么?”   文林:“你的意思是……”   赵文哲道:“听说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当初在闺中时,可是听着姜家家主和朝臣们议政长大的。”   文林接过奏折,看了半晌道:“这明明还是陛下的笔迹。”   笔迹其实是做不得数的。一来陛下可以用抄的,二来以那位皇后娘娘的聪明程度,学会陛下的笔迹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面面相觑,都皱起了眉,深感不妙。   文林道:“若真是后宫干政,只怕是姜原的授意,这天下真真不知是姓风还是姓姜了!”   赵成哲道:“唉,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很快,他们的法子想到了。   帝后大婚的第三个月,文林代表礼部上奏,说已经多年没有选过秀女,如今天下安定,可以重新选起来了。   风长天的回答是让户部尚书把国库的赋税甩给礼部看。   “连年打仗,十室九空,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女儿又要被弄走,瞧瞧你们说的这是人话么?”   风长天在御座上发了成婚后最长的话,“滚蛋,爷是皇帝,不是强盗,不抢人家的女儿!”   姜原站着班内,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姜家派系的官员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讯息,立即出班高声歌功颂德,大赞风长天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恩恤百姓,泽被天下。   保皇派们当即表示陛下说得有道理,是我们考虑不周,秀女不选也就罢了,但陛下的后宫极待充实,我们都愿意贡献一份力量,京中有不少贵女都以能入宫侍奉为荣。   紧跟着有好几名官员站出来,表示家中正有适龄的女眷,很愿意送进宫为皇后娘娘分劳。   风长天心道:好嘛,原来选秀女只不过是个幌子,在这里等着爷呢。   他正要一口气将这帮人痛骂一阵,拇指上的红线动了动。   他一愣。   “肯请陛恩准!”   文林率领众官跪下。   拇指的红线又动了动,比之前的动的还厉害些。   风长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准奏。”   待退朝之后,他迈进屏风后,气势汹汹:“雍容你这是在干什么?!”   夏季已经过去,风开始转凉,姜雍容倚在榻上,身上搭着一件薄绒绣毯,身上穿着皇后常服,清雅华贵,不可方物。   她缓缓地转着手腕,手里的红线一圈圈绕紧,两人之间的红线越来越短,最后两只靠在一起。   风长天没摒住,握住了她的手,咬牙:“你要是敢往爷的后宫里塞女人,爷就办了你,让你早早生个太子,好堵上他们的嘴。”   姜雍容道:“陛下这次拦了他们,他们下次还是会想方设法把人弄进来。”   自从大婚之后,风长天就没让她离开过隆德殿。这在历朝历代的后宫来看都是异数,以文林为首的老古董们惊慌了。   自古以来,皇帝与皇后皆有自己的宫殿,每月朔望二日,帝后是一定要合帐的。其余的日子皇帝则可随意临幸妃嫔,但总是以雨露均沾为上,一个月超过五次,便算是专宠了。   而现在风长天看起来三百六十五天都准备只宠姜雍容一人,干脆就是专房独宠。   照这个趋势,姜雍容很快便会诞征嫡长子,到时候太子一封,姜家的势力更难遏止,文林等人必定是想到这一点就彻夜难眠。   所以,送新人进宫来分宠,是他们的必行之计。   拦得了一次拦不了两次,更何况,拦住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更难防。   “而只要人进来了,还怕对付不了么?”姜雍容说着微微笑,“陛下别忘了,这皇宫可是我们的啊。”   风长天这才转怒为喜:“那就有劳娘子了。”   说着,拦腰就将她抱了起来:“下朝啦!回去吃饭!”   *   风长天这一点头,文林等人迅速忙开了。   重阳节这一日,姜雍容按规制赐给姜原重阳糕茱萸酒,姜原亦派姜安城送了一椿箱自家做的糕点果子。   姜安城一盒一盒打开给姜雍容看,里头全是姜雍容小时候爱吃的。   “这是父亲亲自吩咐人准备的,准备好了之后,还命人送到书房给他过目。”姜雍容道,“阿容,父亲心里头还是疼你的。”   姜安城总觉得姜雍容这次回京后同父亲生分了许多,虽说自从当初入宫后,她和父亲便没有少年时亲近,但那是父亲对姜雍容颇为失望,有意冷淡的缘故,现在有意冷淡的人换成了好像换成了姜雍容。   因此姜安城有事没事总会劝上姜雍容几句,姜雍容一般都是沉默不语,或是干脆扯开话题。   开到最后一盒的时候,姜安城愣了一下。   打开来不是点心,而是一份名册。   上面写得二十来名女子的姓名,不单将每个人的出身来历列得清清楚楚,连每个人的性情喜好都一并记录。   “看到了吧?不必我多费唇舌了。”姜安城笑着将名册递给姜雍容,“这定然是文大人他们那边准备送入宫中的贵女。父亲什么都替你准备好了。”   姜雍容年看着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止住,“……替我谢谢父亲。”   说完她就站起身来。   姜安城问:“这些糕点不尝尝么?”   “我有事要去御书房一趟。”姜雍容顿了顿,还是道,“二哥,其实我早已经不喜欢吃糕点了。”   她说完,转身离开。   秋日明净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外袍上的刺金凤凰振翅欲飞。   天高云淡,姜安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看起来有些遥远。   *   文林和赵成哲往御书房去,两人的脸色都颇为沉重。   一封奏折躺在赵成哲的袖掖里。   近来林鸣在国子监动作不少,甚至选定了数十名生徒准备派往北疆,理由是北疆地广人稀,大局初定,极需朝中的支援。   这些生徒都是太学出身,其中包括一大批从算学馆、书学馆和律学馆擢升到太学的生徒。太学出身,按律是从正七品补缺,也就是说,这数十名生徒一到北疆便是正七品的县令。   赵文哲上疏所论的就是这件事,原指望风长天能压一压林鸣,结果批复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通篇都是在说北疆的难处,且说北疆督护邬世南最是知人善任,请朝廷莫要干涉地方。   官便是官,吏便是吏,岂能混为一用?   林鸣简直荒唐!   但更荒唐的是,陛下居然准了。   “这恐怕是那位的意思。”   那位——指的是姜雍容。   两人商定,待会儿到了御书房,他们一起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然而他们还没到御书房,就被小丰子拦了下来,说是陛下另有要事,让他们先回。   两人互相先了一眼,遵旨离开,回到值房。   很快,便有心腹买通了宫内的消息送出来,陛下宣了林鸣进御书房。   “呵,这位林大人,真是好本事!”文林冷笑。   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几次,但凡是林鸣被召见,御书房里就不会放进第二个人。   文林等人认为这是林鸣有意施展手段争宠,在御书房紧闭的大门后面,林鸣不知说了旁人多少坏话。   林鸣:冤枉。   林鸣之所以享受了独自进见的殊荣,乃是因为满朝文武当中,只有林鸣知道此时真正主政的人是谁。   在此时的御书房,坐在屏风后的人换成了风长天,他靠在榻上小酒喝一喝,点心吃一吃,兴致来了还对着墙上的箭靶射一射箭玩儿。   屏风外,姜雍容和林鸣埋头商议推行新法的事。   林鸣在国子监中挑选了数十名心怀天下有为生徒,不日便要把他们送往北疆。   一来是邬世南手下着实急需得力的人手,二来这些生徒也欠缺历练,正好交到邬世南手里,去见识见识北疆的新法推行。   等他们从北疆归来之日,便是新法在整个大央推行之时。   林鸣一头扎进新法里,殚精竭力,废寝忘食,整个人削瘦了不少,眸子却是闪闪发光,体内仿佛有火燃在燃烧。   姜雍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傅知行。   那个时候,傅知行大概也是这样燃烧自己的。   “生徒们什么时候去北疆?”姜雍容忽然问。   “三天后。”林鸣答。   “到时候,陛下和我会去为他们送行。”   林鸣正想说不必劳烦,话未出口,忽然悟过来,姜雍容并非单纯只是为了给生徒们送行,而是为了给他撑腰。   就像当年先帝为傅知行做的那样。   “谢娘娘。”林鸣深深行礼,“谢陛下。”   “不谢。”风长天的脑袋出屏风后探出来,“国子监离梁家酒铺近得很,送完行咱们一起去喝个酒?”   林鸣顿住了:“……” 第130章 . 选秀 唉,看来没人想留在朕的后宫啊……   国子监的牌楼巍峨耸立, 上面有“国子监”三个大字,乃是太/祖亲笔所书,大开大合, 酣墨淋漓。   皇帝带着法驾出临,文武百官皆要随行。大约除了数百年前太/祖设立国子监那一天, 再也没有哪一天的热闹可以同这一天相比。   林鸣率领国子监上下齐齐出来恭迎圣驾,将帝后与百官迎入国子监正厅受礼, 国子监数百名生徒从院中一直站到了院外。   秋阳正好, 是个晴朗的天气, 院中有两株大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全部转为金黄色,在阳光下灿灿发亮。   身穿青衿的生徒们站在树下,一个个身姿挺拔, 青春年少。   宋均也在其中。   他和同窗们一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帝后。   然后眼珠子就差点儿滚出来了。   风长天也看到了他,对他眨了眨眼睛。   姜雍容则朝他点了点头。   宋均看上去好像马上要晕过去。   “喂,你怎么了?”同窗压着嗓子提醒宋均,“御前失仪是要治罪的!”   宋均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两天里的情形, 发现自己大概已经把一辈子的仪都失光了。   就……更想晕了。   姜雍容的目光从这些生徒身上扫过, 心中有一个很深的感受——这些,就是大央的未来。   他们会在这里学得满腹经纶, 学得治国平天下, 然后会像鸟儿一样飞向大央各处, 代表着朝廷的意志,替天子牧养万民。   姜雍容有时候甚至觉得, 这个天下并不是帝王在治理,而正是这些人在治理。   百姓是看不见帝王的,百姓只知道自己的一衣一食一政一令皆出自县衙, 县太爷便代表着皇帝,代表着朝廷。   林鸣和国子监的司业领着数十名生徒上前。   这便是那一批即将奔赴北疆的英才,风长天赐他们同进士出身,并赐银鱼袋。   照规矩,六品以上才能佩银鱼袋,这批生徒到任也才七品,获赐鱼袋乃是超品拔擢,是无上恩宠。   生徒们一个个心情激动,溢于言表。   百官们则是暗暗交换着眼神,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当初那份弹劾林鸣的奏折上签过名,其中一部分是着实厌恶林鸣不顾出身混吏为官,另一部分则是出自姜家派系,趁乱想做掉一个保皇派官员。   但无论有多少人弹劾,林鸣都屹立不倒,不伤分毫。   不仅如此,单冲今天帝后双双驾临的做派,就知道林鸣在帝后心中的地位,那是如日中天,无可替代。   这位传奇般的林大人,经过三起三落的挫折之后,看来已经迎来了人生的巅峰。   新的红人诞生了。   也许他会成为保皇派新的首领,同时也成为姜家新的眼中钉。   官员们都在悄悄望向文林。   文林端正肃穆,脸上看不出喜怒。   林鸣带着司业立于姜雍容旁边,司业高声唱名,并报上生徒的出身籍贯和三代之内的官身。   点到名字的生徒上前接受御赐银鱼袋,姜雍容间或会问上几句话,不外乎出于籍贯或是三代至亲。   生徒们讶异地发现皇后娘娘好像无所不知,哪怕是他们业已死去多年的祖父或者父亲,她都多少知道姓名性情,望着姜雍容的目光越发恭敬。   其实这全亏了林鸣。就像姜原给姜雍容送贵女名册一样,林鸣也给姜雍容送了一份生徒名册,不单写有出身籍贯,还列出了每个人的性情特长。   姜雍容还留了几个问题让风长天问,奈何风长天靠在椅子上已经开始魂游天外,大约满脑子已经是梁家酒铺里的酒菜。   赐完鱼袋之后,生徒们跪下谢恩,姜雍容正要命他们平身,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司业手上亮出一抹寒光。   变生肘腋,根本来不及闪避,甚至来不及呼救。   司业手里的匕首恶狠狠扎下:“去死吧,妖后!”   “娘娘!”   林鸣挡在了她的身前,以身体为肉盾,挡下那把匕首。   但想象中的痛楚没有来临,一只手握住了那把匕首,手的主人正是方才懒洋洋差点儿开始打哈欠的风长天。   风长天当年在朱雀大街上刀枪不入天神护体,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传说,而今传说重现人间   ——锋利的匕首被他握在手里,不单没能割伤他分毫,反而被他一用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下一瞬,司业的咽喉落进了风长天的手里。   他大声高喊:“妖后,我替——”   “杀了他!”姜雍容立刻道。   他敢挑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目的就和当初的苏之珩一样,想豁出自己的性命拉她下马。   这种时候,他多说一个字,就是多往她身上喷一个污点。   不过她这一声是多余的,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司业的脑袋就在风长天手里一歪,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次亲眼目睹远胜过无数次道听途说,在这一个瞬间,官员和生徒们被这超凡的力量震慑,情不自禁便跪下了。   “陛下的威武!”   “光明菩萨保佑!”   “你们都看好了,”风长天拎着司业的尸体,缓缓示众,“所有想加害皇后者,这就是下场!”   他的手一松,尸体落在地上。   “薛成何在?!”   刑部尚书薛成连忙出列。   “给我好好地审一审,查一查,看看这货后头还有什么人,只要有半点瓜葛,全给我扯出来,一个不留。”风长天冷然道,“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动爷的女人,他是替他九族都活腻了。”   “此人是林大人的下属,就由林大人与刑部协查吧。”姜雍容道,“陛下以为如何?”   风长天点头,望向林鸣,和颜悦色:“小林子干得不错,爷得好好奖赏你。”   这一切就发现在瞬息之间,林鸣甚至还维持着挡在姜雍容身前的姿势,直到姜雍容开口,他才退回一旁,此时躬身道:“此乃臣的本份,不敢求奖赏。”   这个回答立刻博得了大臣们的夸赞,大家纷纷称林鸣忠心耿耿,高风亮节,实乃人臣表率。   起身回宫的时候,姜雍容轻声向林鸣道:“林大人,方才多谢你。”   她知道有风长天在,世上没有人能伤得了她,但林鸣不一定知道,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林鸣当真是愿意舍弃性命来救她。   “这都是臣该做的。”林鸣的神情平静而宁定,“臣可以死,娘娘不可以。娘娘若死了,新法就完了。”   他说完,便后退一步,躬身恭送。   姜雍容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腿一软。   风长天就走在她身边,即将扶住了她,“雍容!”   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惊慌。   姜雍容的手轻轻在他手上勾了勾,风长天顿了一下,然后便放开喉咙,大声呼喝:“快,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又道:“雍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看爷会饶过哪一个!林鸣,朕命令你务必把元凶揪出来,否则便自己提头来见!”   姜雍容靠在风长天身上,要费一点力气才忍住不让笑意浮上嘴角。   他真是太适合演这种暴怒的君王了。   因着那一身恐惧的武力,他的怒气可比任何一位皇帝都更具杀伤力,大臣们齐刷刷全跪了一地。   林鸣恭恭敬敬行礼:“臣领旨。”   这样一来,林鸣成了钦点的主审官,立马在此案中占据主导地位,刑部尚书反倒要落后一步,要全权配合林鸣。   *   “司业姓洪,是前祭酒苏之珩的门生,身居司业之位,也是靠苏之珩一手提拔。”   几天之后,林鸣站在隆德殿里,隔着一道丝屏向姜雍容回禀案情。   姜雍容靠在高床软枕之上,风长天坐在她的旁边剥柚子,柚子独有的清冽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洪司业是苏之珩的人,苏之珩去世已经将近一年了,所以他当时那句没说完的话,应该是“我替苏大人讨回公道”?   他的才干只是中等,作为一名副手,基本是祭酒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加上资历老,林鸣也并没有为难他,和他算得上是和平相处,怎么也没想到他有胆子当众行刺。   洪司业自幼家境贫寒,但读书刻苦,为苏之珩所赏识,所以一路提携至今。   苏之珩在时,洪司业经常登门拜访,几乎可以算作苏之珩的另一个儿子。后来苏之珩去世,苏家人迁回老家,洪司业并没有其它的朋友,从那之后便很少出门,整日落落寡欢,沉默寡言。   “他这个月里唯一一次外出,是在事发前三天去孔庙祭拜孔子。”林鸣道,“薛尚书命人暗中查访,那一日,文林文大人、赵成哲赵大人,还有几位大人也去了孔庙。”   刑部尚书薛成是姜家一派,对付起保皇党来自然是不遗余力。   按照薛成的经验,以往办到这种案子,家人处多半会有收受的好处,诸如银子田产之类,但是洪司业家什么也没有,妻子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只知道哭。   “又是一把被借用的刀。”   姜雍容轻轻叹了口气。   “小林子干得不坏。”风长天,“既然有证据,咱们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姜雍容却在出神。   文林和赵成哲是当朝大佬,尤其是文林,乃是在明面上唯一一个敢和姜原硬扛的人物,他若是有意隐藏行踪,恐怕没那么容易被刑部查出来。   只有姜家才有这份能耐。   “娘娘,”笛笛进来回禀,“家主大人求见。”   “知道了。”姜雍容顿了一下,“陛下,你和林大人先去忙吧。”   “他会不会欺负你?”在风长天的印象中,姜原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扇女儿眼光的渣爹。   姜雍容微笑:“不会。”   她现在又一次成为皇后,当然便又一次成为父亲最心爱的女儿。   风长天和林鸣离开不一会儿,姜原便跟着笛笛进来了。   姜原是来探病的。   皇后晕倒,皇帝震怒,勒令刑部彻查行刺案,朝堂上风雨欲来,要搞出大动静了——外界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娘娘现在觉得怎么样?胃口如何?臣把家里的厨子带来了,做出来饭菜多少更合口味一些。”   这话里的温柔关切,如何任何一位疼爱子女的老父亲。   “有劳父亲费心,女儿一切都好,父亲不必挂怀。”姜雍容也照样扮演了一位听话的好女儿。   屏风外静了片刻,姜原道:“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迟疑一下,尤其是笛笛,一动不动。   姜雍容道:“下去吧。”   笛笛这才带着宫人们离开。   殿内安静下来,姜原轻轻笑了一下,“这天下,我的话不好使的地方,还真不多。”   姜雍容没有说话。   姜原迈过了屏风,端详着姜雍容,目光再落在旁边剥好的柚子上,“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场行刺就被吓出病来?看来你是故意的。此计甚好。如此一来,文林一党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姜雍容道:“父亲在说什么?女儿不大明白。”   “何必在父亲面前装傻呢,阿容?”姜原微笑,“文林等人针对你不是一日两日了,眼下正有一个好机会将他们连根拔除,咱们何乐而不为?”   姜雍容目光久久地停在姜原的脸上,“林鸣能查到文林头上,果然是父亲在帮忙。”   “举手之劳而已。”   “父亲不是说文林古板不知变通,是一个愚蠢得恰到好处的对手么?”姜雍容道,“若是文林不在,朝堂上又会有新的人站出来跟你作对……”   “你是说那个林鸣?”姜原笑了,他笑起来依然十分清俊,别有一股出尘之气,“若没有你在背后撑腰,他算什么?现在的问题是,阿容,你是否要一直撑着他的腰,让他跟我对着干?”   姜原笑得十分和悦,姜雍容心中却是微微一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父亲为什么觉得他会和您对着干?”   “这还用说么?他可是傅知年的人。”姜原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唯一一个险些将我逼到绝境的,也唯有一个傅知年而已。”   姜雍容想到了傅知年被先帝一剑刺死的那一刻,姜原仰天大笑的模样。   脑海中清晰地记得,姜原从来没有笑得那么开心过。   “父亲……很怕傅知年推行安庆新法?”   “傻孩子,你知不知道安庆新法是什么?”姜原道,“因为它要的就是削尽世家大族之富,均益平民百姓之利,一旦成功推行,世上便不再有姜家,而只剩个最后一个大族,那就是风家。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让他做成?”   姜雍容的指尖紧紧地掐进掌心。   掌心的疼痛沿着手臂一直蔓延进心口。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听到父亲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姜雍容忍不住低低问,“为什么为了一个姜家,可以置整个天下的百姓于不顾?!”   “我的阿容还是这么天真。”姜原发出一声叹息,轻轻抚上姜雍容的头发,柔声道,“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百姓是风家的百姓,而姜家,是我们的姜家。”   姜雍容闭上了眼睛,胸膛里撕裂一般痛苦。   “你的心不够硬,也不够狠,所以,还是别碰朝政了。”姜原道,“林鸣那个小子不是池中之物,让他卧在浅滩里,他还闹不出什么动静,一旦让他进了大海,他便要掀起滔天大浪。眼下先用他除去文林,然后再除去他,从此你在后宫说一不二,我在前朝一言九鼎,这才是我们姜家应有的规制。”   姜雍容没有说话。   姜原拈起一片柚子,忽然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遇见风长天了。他身上还带着柚子香,看来这柚子是他为你剥的。”   姜雍容的眼神无法控制地警觉了一下,像是只被扎了一下的猫,背脊上的毛忍不住竖了起来。   “傻孩子,对他还真是上心。”姜原微笑,“放心吧,他待你比你待他还要上心,是世上最完美的傀儡,我一定会让他这个皇位坐得舒舒服服的,半点不用操心。”   “至于你,我的小阿容,你就乖乖待在后宫里,前朝的事,不要再管了。”姜原握住姜雍容的手,温柔地将那瓣柚子放进她的手心,“我过来的时候,文林选好的贵女正从西华门入宫,此时应该已经到春暖阁了。”   春暖阁是历代选秀之所。   文林看来是打算趁她“惊忧致疾”的当口把选妃的事情办了。   “文林这人做事,向来就是如此不上道,这是想趁你病要你命呢。”姜原道,“你身为正宫皇后,选秀理应由你主持,要不要去看看?”   “不了。”姜雍容淡淡道,“我既又惊忧致疾,当然要卧床不起,哪里有力气跑去春暖阁看热闹?”   “这可不是热闹,阿容,这后宫才是你的领地,也是你的战场。每一个踏入这里的都是你的敌人,你怎么能放任敌人入侵而不闻不问?”姜原道,“至于装病么,到时候让人为你多敷些粉,装扮得憔悴些就是了。”   他的话音刚落,隐隐便有喧哗声从门外传来。   主子在殿内密晤,宫人在外头谈笑,这种情况绝不该发生。   姜原皱了皱眉,起身打开殿门。   然后微微僵住。   隔着丝屏,姜雍容看不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姜原的僵硬的背影,也知道事情肯定不一般。   笛笛一溜烟跑进殿来,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娘娘,陛下把秀女全带来了,说是让娘娘去选!”   她说着,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道:“陛下说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后宫,进后宫的人当然要交给皇后过目,哈哈哈哈文林大人的胡子差点儿都翘起来啦!”   果然外面文林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传进来:“……陛下,皇后娘娘玉体欠安,万一扰了娘娘清静可是大大不妥,再说,秀女们选进来是为服侍陛下,陛下完全可以自己决定……”   “陛下明明已经决定交给娘娘处置,文大人却不肯从命,难道是想抗旨不成?”   姜原踏出大殿,彬彬有礼地问。   文林显然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姜原,一愣。   风长天道:“国丈说得对,爷都决定好了,文师傅你还叽叽歪歪个什么劲儿?”说着,扬声道,“来,都进来,让皇后娘娘好好瞧瞧,都给爷安静些,皇后娘娘怕吵。”   秀女们鱼贯而入,安安静静的,果然谁也没有发出一声。   片刻功夫,殿内便站满了秀女。   风长天迈着长腿走进屏风内,姜雍容瞅了他一眼——弄这些人来给我做什么?   风长天则朝外头姜原所在的方向努努嘴——你这个爹让你准没好事,我这不给你找点事做,就不用理他了。   两人在一个眼神间已经明了一切,姜雍容抬了抬手,让笛笛带着人撤去丝屏。   秀女们共有二十多人,全是贵胄出身,其实不乏上次入宫未得当选这次又被送进来的,更多的还是新选入的,一个人打扮得花娇柳嫩,各逞妍态,十分动人。   尚宫局的姑姑们捧着两只翡翠大玉盘,一只盘子里是两排绿头签,上面写着秀女的姓名,另一只盘里是一大盘宫制绢花。   留签者中选,赠花者落选。   姜原朝那只花盘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姜雍容尽数赠花,让所有秀女一应落选。   这个法子虽然过于霸道,但以姜雍容之受宠程度,姜原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惹怒风长天。   只会气死文林。   内侍在一旁唱名,唱到名字者上前,姜雍容便略问了几句。   然后就觉得这流程十分熟悉——前几天她就是这么在国子监问太学生徒的。   为朝廷选才,果然比为后宫选秀要有意思得多。   风长天在椅上坐下,继续剥柚子,撕开薄皮,去籽,再把柚子肉剥成一小块一小块,盛在桌上的高脚瓷盘里。   姜雍容有赠花的,有留签的,他全程都像是看热闹似的,完全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神气。   最后留下的约有半数,且还是相比之下较为出色的半数。   这个数字让姜原微微不悦,文林则表示满意,笑道:“姜大人教养有方,皇后娘娘果然是德配正宫,让人心服口服啊。”   这时风长天手里的柚子也剥完了,小丰子递来热手巾给他擦手,风长天问:“选好了?”   姜雍容点头:“请陛下过目。”   风长天果然起身去过目了,绕着十来个秀女们转了一圈。   秀女们皆是担负着家族的托付而来,纷纷对风长天暗送秋波,风长天回身道,“雍容,借支簪子使使?”   也不等姜雍容回答,随手便从妆奁里取了一支金簪。   姜雍容的簪子都有个特点,那就是簪头那么尖锐,形同利器。   风长天捏着这样一支簪子,笑眯眯道:“爷从前是干沙匪的,你们知道么?”   这可当真没多少人知道,秀女们纷纷摇头。   “爷的匪窝叫天虎山,凡是想入我天虎山的,须得在脸上纹一只带翅老虎。”风长天道,“以后一出门,人家就知道你们是天虎山的人,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秀女们纷纷变色,有人大着胆子道:“可、可妾身们入宫是为侍候陛下,不是加入天虎山……”   “说什么呐?”风长天眼睛一瞪,“爷在哪里,哪里就是天虎山,要当爷的女人,当然要留下爷的钱记。”   风长天说着,掳起了袖子,晃了晃手里明晃晃的簪尖:“来,从哪一个开始?”   “陛下!”文林急道,“妃嫔的容貌要上侍天颜,不可损伤啊。”   一名秀女也道:“皇后娘娘也是陛下的女人,可皇后娘娘脸上并没有印记……”   风长天停在她面前:“你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秀女生得极为艳丽,眼波流转,娇滴滴道:“妾身的父亲乃是礼部侍郎周赞,妾身名叫周菁菁。”   “周菁菁。”风长天点点头,忽然一把拎起她的衣襟,轻飘飘将她扔出了殿外。   他使了点巧劲,没有伤人,但周菁菁落地后便一动不动了,好像是吓晕过去。   殿内的秀女们也快要吓晕了,好几个腿软的险些就跌倒。   “胆敢将自己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该死。”风长天冷冷道,“你们还有谁想跟娘娘比的,站出来。”   秀女们脸色惨白,一个个摇头不迭。   “那就来刻老虎吧!”风长天说着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就你了,来,爷让你选,刻左边还是刻右边?”   尖利的簪尖贴在脸上,冰冷刺骨,女孩子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剩下的秀女们纷纷学到了,不等簪尖上脸,统统集体晕倒。   风长天遗憾地叹了口气:“唉,看来没人想留在朕的后宫啊,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131章 . 新法 匡扶天下,以安万民   文林气得三天没有上朝。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文林沉痛而悲愤,“我们如此苦心经营,处处筹谋, 为的还不都是大央天下?若是姜氏如此倒也罢了,不曾想竟然是陛下自己不要后宫, 这不是把风家的江山拱手往他人手里送吗?!”   “文兄慎言啊。”赵成哲道,“陛下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算不得稀奇。”   文家的书房里, 保皇党中有头面的人物都在。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 那就是劝文林上朝。   文林不在,朝中无人再能与姜原抗衡。陛下是不是打算把江山拱手让人不知道,反正文林要再不上朝, 他们就得让朝堂拱手让人了。   大伙儿苦口婆心劝了一场,文林只是叹气,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众人其实都明白文林在等什么。   文林在等陛下的圣旨。   他是三朝元老,受封帝师, 从一品位极人臣, 连着告病三日,要他回朝, 须得陛下亲自搭一搭台阶。   但大家心知肚明, 要等陛下搭台阶, 恐怕等到下辈子都指望不上。   可这话又不好直说。   正当大家彼此用眼神示意推诿,最后赵成哲打算站起来说实话的时候, 外面下人回禀,宫里有旨意来,宣文林进宫。   众人:“!”   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除了文林, 赵家也收到了旨意,两人一块儿进宫。   文林踌躇满志,道:“陛下年轻,还像个孩子,有时候咱们一伴唠叨,他会嫌烦,但若是冷他一冷,他便知道少不了咱们。”   赵成哲也觉得颇为欣慰。   毕竟这是有史以来风长天第一次主动召见两人。   只是两人进了御书房,却没有看见风长天,坐在书案后的人是姜雍容。   “大胆姜氏!”文林喝道,“这岂是你能坐的位置?!”   赵成哲则问:“敢问娘娘,陛下在何处?”   “陛下有要事在身,无暇前来,所以命我问两位大人一句话。”姜雍容面前堆着厚厚一垫文书与奏折,她将之往两人面前推了推,“在问话之前,这些东西或许两位大人该看一看。”   文林和赵成哲彼此对望一眼,将信将疑地各自拿起一份公文。   这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公文乃是刑部就洪司业行刺一案审出来的供词,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洪司业家人、孔庙的供奉与洒扫下人。   供词上说明,文林和赵成哲等人与洪司业相约在孔庙密会,授意洪司业行刺姜雍容,人证物证俱全,薛成不单已经结案,还将弹劾奏折都写好了。   文林和赵成哲看着手里的东西,一时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没有在洪司业那边留下任何把柄,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是被姜雍容翻了出来。   但两人是久经风浪的人物,越是遇到麻烦,便越是沉着:“娘娘,这是诬陷。那日我等确实去过孔庙,乃是因为国子监在林鸣的住持下有诸多变动,加之陛下与娘娘又要亲临国子临为生徒送行,老臣们心中不安,所以前去祭拜圣人……”   姜雍容打断两人:“我若是想听二位大人解释,就该让两人大人去刑部申辩,或是把这些东西在明天早朝的时候拿出来由百官公议,而不用特地宣召二位入宫。”   若真是去了刑部,两人的一世英名就毁了。而所谓的百官公议,只不过是给了姜家一派攻击两人的借口,保皇一派本就势弱,经此一击,哪里还会是姜家的对手?   两位在宦海结伴多年的老搭当彼此看了一眼,大约猜到了姜雍容的意思,文林沉声道:“娘娘,士可杀,不可辱。我二人为大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早已豁出去这条性命。若娘娘以为这些东西就可以让我二人做姜家走狗,那是做梦!”   姜雍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拿起那份结案的公文,凑近灯台。   盈盈灯火很快吞噬了公文,包括附在公文后的证词。   火光映在文林和赵成哲眼中,这两位朝中大佬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惊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希望二位永远不要忘了今天的话,能一直能为风家阻挡姜家的最后的盾牌。”姜雍容道,“必须有人挡在我父亲的面前,否则大央的百姓就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文林和赵成哲呆呆地看着她,当朝大佬仿佛遭受到某种看不见的重击,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   风长天的要事就是打叶子牌。   自从回宫后,他可以和姜雍容名正言顺腻在一起,打牌这种消谴顿时靠后,实在是姜雍容忙于政务没空理他的时候,他便来找太妃们。   太妃们起初还有点束手束脚放不开,毕竟坐在身边的不再是当初的羽林卫阿天,而是一言九鼎的当场陛下,万一赢得太过火让陛下龙颜大怒怎么办?   然而几把牌下来,太妃们就忘了阿天和陛下之间的差别,因为风长天跟从前完全一个样!   姜雍容过来的时候,宋太妃正在数落风长天:“……你好歹是天子,哪能不干活呢?天天跟我们这些老太婆玩牌像个什么话?”   李太妃道:“罢了罢了,谁让他福气好,有个能干的媳妇。”   赵太妃道:“那也不成啊,阿容要一直这么累着,哪能精神怀皇子?”   风长天聚精会神,一把推倒牌:“胡啦哈哈哈哈!”   虽是笑,声音并不敢放大,因为年年正窝在他的怀里,手里还抓着他玉带上的金珠,正睡得香甜。   年年如今已经不住清凉殿了,风长天和姜雍容不在的日子里,三位太妃作为宫中最后的长辈,将年年接到身边。   太妃们养娃和姜雍容养娃那当然是不同的。   这个不同直接体现在年年的体格上。   靠在风长天怀里的年年白白胖胖,面如满月,嘴唇红润润的,睡得面颊绯红。   “阿容来啦。”三位太妃好像根本没看见风长天胡牌,纷纷热情地招呼姜雍容坐下,然后向风长天道,“孩子都睡了,赶紧送他回床上去。”   姜雍容只见三位太妃手腕灵活,顺势就把风长天胡好的牌重新洗了。   姜雍容:“……”   她可还记得太妃们前些时候跟风长天打牌还战战兢兢呢。   两人陪着太妃们打了一下午牌,和太妃们一起吃过晚饭,这才起驾。   两人没有坐辇,手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后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弯月牙高高地挂在天上,天色深蓝如同大海,   风长天问起御书房的事,姜雍容告诉了他。   风长天笑道:“我猜,文林和赵成哲的下巴都快掉了。”   姜雍容微笑。   文林和赵成哲当时又惊讶又震动,然后文林道:“娘娘果然识大体,没错,娘娘已经嫁进了风家,自然处处要为风家着想。”   赵成哲也十分感慨:“不错,娘娘从前是姜家女,而今是风家妇。其实想来,自娘娘嫁入宫中,陛下对姜家可没有一丝偏袒,文兄,是我等自误了。”   风长天听说之后,哈哈大笑。   这两个老家伙,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的雍容心里装的是什么。   风家与姜家的权势之争,从来都不是雍容在意的事。   他笑着,忽然停下脚步。   月色下,一处宫殿的琉璃顶流丽呈光,衬得深蓝天幕,美得出尘。   “还记得这里么?”风长天向姜雍容挑了挑眉,问。   姜雍容瞧了瞧,起初没瞧出什么眉目,蓦地,她脸上微微发红。   风长天知道她想起来了,揽着她的腰,凌空就带她上了房顶。   “别闹。”姜雍容脸上作烧,“快回去吧。”   脚下是金黄瓦,头顶是深蓝天。当初她人生第一次醉酒,就是在这里。   “雍容,你还记得当初你说了什么吗?”   姜雍容心说她就算是想忘也忘不掉。   “我是大央的皇后,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让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太太平平快快活活!”风长天望着天下的弯月,一字一字重复她当初的话,“这便是我姜雍容与生俱来的使命!”   姜雍容捂脸:“别说了。”   酒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当初那个明明已经活得像口枯井的自己,心中居然有这样豪迈的理想。   风长天看着她,目中有闪耀的光芒,“雍容,你不知道你在那一晚有多好看,多迷人,我就是在那一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对天发誓这辈子若是要娶妻,一定要娶你。”   在那个时候他就坚信,那样的姜雍容,才是真正的姜雍容。   姜雍容还记得自己酒后写下的那幅大字。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醉后糊涂,现在才隐隐有些明白,一直就有一个姜雍容藏在她的心里面,在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团起身子,只有在酒醉之后,才能挣脱枷锁,探头呼吸。   原来风长天比她更早认识到那个真正的她。   ——匡扶天下,以安万民。   这不再是醉后的狂言,而是她将终身为之努力的理想。   *   第二天风长天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到文家和赵家,皇帝和保皇党一派前所未有地融洽。   国子监祭酒林鸣又为他的传奇人生再添一笔——因救驾之功,升任吏部侍郎。   摇摇欲坠的保皇党再一次稳如泰山,此行无异是往姜家脸上甩了一次耳光。   姜原的脸色十分难看。   然而更大的耳光还在后面。   每年年底,各地赋税上报,北疆的赋税不单供应了河道的修整,上交给国库的还超出了以往的两部之多,一时之间,朝进驻震动。   细问之下,才知道北疆推行新法,城富民安,短短一年时间,已经让昔日地广人稀的北疆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大朝会上,风长天宣布了新年第一条政令。   ——举国效仿北疆,推行新法。 第132章 . 厮杀 天冷,风大,您多保重。   大朝会散后, 皇帝照例要在宫中赐宴,一是款待诸方来使,二是犒劳一年到头辛苦的大臣。   皇后也要在内廷宴请诸命妇。   酒席行到一半的时候, 一名小内侍悄然过来告诉笛笛一声,笛笛点点头让他下去, 然后低声道:“娘娘,家主大人在隆德殿等娘娘。”   “让他去御花园的梅林。”姜雍容吩咐。   天气寒冷, 御花园中梅花盛开, 是冬日盛景。   梅花林中有亭。   姜原一袭深紫官服, 束金玉带,佩金鱼袋,立于亭中, 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姜雍容走过去:“父亲。”   姜原缓缓转身,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目光比此时的寒风还要冷。   “好, 很好。”他慢慢地, 一步一步走近她,一字一字地道, “阿容, 你可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好女儿。”   “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地方改在这里么?”姜雍容看着他手背的青筋微微隆起, 平静地道,“父亲如果在这里打我的耳光, 不消一炷□□夫,整座皇宫的人都会知道。”   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后大朝服,后冠与袆衣华彩非凡, 争光耀眼。   远远的地三三两两的人群在御花园徜徉,不少人往梅林中来,看见他们父女俩人在此,不好打扰,便遥遥行个礼,逛到别处去。   “阿容,你糊涂!”姜原低低咬牙道,“推行新法对你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你姓姜!”   姜雍容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你还帮着风长天对付姜家?”姜原道,“风长天现在是宠你,但帝王的恩宠哪里作得了数?你现在的容貌又还能维持几年?五年?十年?就算他再长情,十年之后你容色衰退,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吗?天下底下的美人多得是,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到时候你以为后宫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只有姜家才是你真正的靠山,姜家一日不倒,风家就一日不敢薄待你,姜家一朝不存,你以为你后头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姜雍容轻声道:“我若是想过好日子,大可以在宫中过我的逍遥日子。”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国泰民安,我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要一个人人富足的盛世。”姜雍容看着姜原的眼睛,“父亲,这是您以前告诉我的。我生来就是皇后,百姓是我的子民。我的使命就是让他们平安喜乐。”   “……”姜原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阿容,我竟把你教成了一个傻子。”   人在少年时代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一点一点从周围人的评价中去确认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人的灵魂是在大人们的评价中成形的。   自从有记忆以来,姜雍容都是从父亲的评价上去判断自己。   父亲称赞她,她便朝着称赞的方向去靠拢,努力让自己活成父亲所期望的样子。   父亲责备她,她便尽量避开责备的方向,努力不让父亲失望。   就是在父亲的评价中,她活成了一个循规蹈矩母仪天下的自己。   而真正的那个自己,生来便自有形状的自己,反而被她关进了身体的最深处。   如果是从前,单只是这一句话,就能让姜雍容羞愧低头,无颜面对父亲。   但现在不同了。   “我要多谢父亲,是因为父亲的教导,我才成为今天的我。”   姜雍容的视线不避不让,笔直地迎向姜原的视线,语调不徐不急,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恢宏的光,“父亲应该也明白吧,新法已经在北疆推行成功,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它在别处推行,包括父亲您。”   姜原清俊的眸子里一下子闪过暴怒的光。   “父亲请息怒。”姜雍容道,“女儿挨一记耳光不要紧,但这里人来人往,被别人看见,有损父亲的声誉。而且……”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陛下应该就快过来了。”   “阿容,我是你的父亲,你竟如此防备我?只是跟父亲见个面,还要找陛下来保护你?”姜原眸子里的怒气转瞬即逝,快得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依然是清逸出尘的家主大人,脸上一派温和,“难道你觉得父亲会伤害你么?”   姜雍容看着姜原,没有说话,眼睛里却露出了巨大的哀伤。   她没有让人去找风长天,但姜原来找她的事,风长天一定会知道。   然后他一定会过去。   有件事情,风长天发现了,她也发现了,但姜原好像没有发现——这世上唯一会伤害她的人,就是将她一手教养大的父亲。   她轻声道:“为了权势,您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姜原微微眯了眯眼:“阿容,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远远地跪下了,不用回头,姜雍容也知道是风长天来了。   她知道他正穿过梅花林,身上的大朝服团龙锦绣,通天冠垂下十二道玉毓,他身上有着天底下最强大的武力,手上也握有全天下最强大的权力。   他会站在她的身边。   有他在,世间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父亲,您请回吧。”姜雍容的声音悠悠凉,一阵风过,花瓣簌簌而落,“天冷,风大,您多保重。”   姜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也没有说一个字,转身离开。   他已经不再年轻,但身形依旧挺拔,腰杆依旧清瘦,风吹起他的深紫朝服,梅花的花瓣在风中打着卷儿往他的衣袖里钻。   风长天踏进亭中,望着姜原离去的方向,“怎么我一来,你爹就走?”   “因为他非常生气,已经不打算再在你面前装臣子了。”姜雍容转身看着风长天,目光在他脸上巡梭,“长天,当年先帝和傅知年所经历的一切,要轮到我们身上了。”   风长天折了一枝梅花,选出开得最好的一朵,簪在姜雍容的发间,然后端详一下,满意地笑了。   “让他放马过来吧。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反正这一回,谁也挡不住新法了。”   *   姜家,姜原的书房。   姜家家主大人的书房坐落在姜家花园最中心的位置,四面环水,池塘里的残荷已尽,水面上结着厚冰,在檐下一排灯笼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片寒光。   书房极大,坐满了人。   每一个有资格进入这间书房的,皆是姜家一派的心腹。   每个人都是一身官服,因为宫宴一结束,他们就立即往这里赶来。   上一次这间书房像今天这样坐满人的时候,是在那年先帝启用傅知年推行新法之时。   而今天,这些人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坐在这里。   “北疆推行了新法,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姜原的声音不带一丝怒气,只是凉丝丝的没有一丝温度。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还能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北疆都护邬世南是姜雍容一手提拔上来的,姜家派系所有在北疆的官员都默认邬世南是姜家的人,对邬世南俯首贴耳,惟命是从。   就算有个别不听话的,邬世南也有法子堵住他们的嘴。   再加上后来林鸣因救驾之功成了吏部侍郎,主管各地外派官员的考核与调动,数月之间已经换下了一大批地方官员,但因为换的都是七品以下的小官,而当朝大佬们的习惯,只有五品上才能勉强称作为“官”,五品下充其量就是个打杂的。   姜原自己也清楚答案,越是清楚,便越是怒不可遏。   但越是怒不可遏,他的声音便越是冷静。   这世上他最厌恶的就是新法。   如果说姜家是一株雄踞在大央的参天巨树,那么新法就像是啃噬树根和树干的白蚁。   它会毁灭姜家,毁灭得彻彻底底。   “姜昭何在?”他问。   姜昭是吏部尚书,是姜家的直系子弟,也是林鸣的顶头上司。   林鸣动的都是小官,而且完全是根本考核水准,或升或降或迁,全都有案可查,姜昭一来是没有放在心上,二来就算是放在心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无论如何,他现管着吏部,遏止林鸣还得靠他。   满座无人应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番巡视,发现姜昭不在。   离宫之前众人都接到了姜原的命令,姜昭不可能不来,好几人都说出宫时看到了姜昭的轿子,只是天黑事急,没注意到姜昭落后了。   “快去找找。”姜理立即吩咐人。他是姜原地同宗兄弟,也是姜原的左膀右臂,吩咐完之后,他凑近一点,低声问姜原,“要不要请二公子来?”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姜家与风家的正面对抗,宛如两条巨龙要在海天之间开始厮杀。这等大事,姜安城作为姜家的少家主,理应到场。   其实早在上一回对付傅知年时,姜理就觉得应该让姜安城加入。   一来这是姜安城身为少家主的责任,二来这也是让姜安城历练成长的好机会,但当时姜原以姜安城少不经事为由驳回了姜理的提议。   这一次,姜安城已经是个名满天下的儒将,文武双全,姜理觉得这一次姜原必然会同意。   姜原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他同阿容兄妹情深,容易感情用事。这件事不必告诉他。”   说话间,去找姜昭的下人去而复返,脸色惊慌:“回家主大人,不好了,姜昭大人不见了!” 第133章 . 暗卫 父亲要见女儿,能有什么事?……   姜昭失踪了。   姜家翻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有找到姜昭的人。   “怎么可能?”姜雍容收到消息的时候愣了一下, 在京城或许有风家找不到的人,但绝没有姜家找不到的人。   “现在外头都在传,姜昭碰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无声无息就被带走了。”笛笛道,“这下可好了, 再也没有人给林大人使绊子了。”   姜昭是林鸣的顶头上司,要折腾林鸣那是轻而易举。   姜雍容想了想, 望向窗外。   窗外的大殿的房顶上, 风长天正在打坐练功, 过了好一会儿才下来,眉毛照旧皱得死紧,看来依然没有摸到化鹏的头绪。   “长天, 姜昭的事你听说了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端起姜雍容的杯子,将里头的茶水一气饮干:“你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   风长天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到小丰子的屋内。   小丰子至今没能学会用大太监的身份作威作福,屋内陈设布置依旧十分简单,靠墙角放着一只大衣箱, 小丰子胆战心惊地守在箱子旁边。   风长天命他把箱子打开。   小丰子揭开了箱子, 里头是一个被捆成粽子状的官员,赫然是失踪的姜昭。   姜雍容:“……”   “你昨天不是说这家伙碍事, 还可惜国子监祭酒只有四品, 不能超品拔擢让林鸣当尚书么, 现在可碍不了事了叭。”   姜雍容:“……”   当朝皇帝绑了二品大员,他的语气却轻松得好像在说“你昨天不是说这菜太咸么, 现在不咸了叭”。   古往今来,姜雍容还真没见过把政斗搞成这一款的。   她想象不出父亲知道真相之后会有什么表情。   姜家暗卫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手也伸不进皇帝所住的隆德殿, 吏部尚书的职位注定是要空悬了,身为侍郎的林鸣理所当然地奉旨暂代尚书一职。   在奉旨的当天夜里,林鸣从梦中惊醒,听到“喀啦”一声,屋顶的瓦片好像裂了一块。   他待要坐起来,就听屋顶上飘下一个清脆的声音:“没事啦,接着睡吧。”   “郡、郡主?”林鸣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声音他认得,是陛下的师妹,因北征之功,获封汝阳郡主的花仔。   窗上一声响,花仔倒挂在屋檐下,头顶束在的长发飘荡在风中,“是我啦。大嫂说你现在是姜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让我来保护你。刚才有个蒙头盖脸的家伙过来,可能是想对你下手,不过已经被我赶跑了。”   她说着,整个人晃了两下,又不见了。   姜家的风格姜雍容最清楚。就算是抓不到风长天绑了姜昭的证据,姜家也会把姜昭的失踪算在风家头上,然后便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林鸣下手。   她的预料是正确的。   林鸣无论上值还是回家,皆有羽林卫保护,晚上又有花仔坐镇,总算没出什么事。   这天天刚亮,姜雍容和风长天梳洗毕,就见花仔在隆德殿里据案大嚼,稀里呼啦吃面。   “你怎么来了?”风长天她手底夺下最后一根烤羊骨,同时把一碗燕窝粥端到姜雍容面前来。   姜安城在国子监附近有一所别院,离林家不远。花仔每天清早从林家收工,都是直接去姜安城的别院蹭吃蹭喝蹭睡。   “别提了,那家伙生病了。”花仔道,“病就病吧,脾气还挺大,把我轰出来了。”   姜雍容很替二哥叫屈。自从她把花仔送到二哥身边受教,二哥对花仔就十分照顾。这次轰花仔,估计是怕给花仔过了病气。   “知道是什么病吗?”姜雍容问,“昨天上朝的时候还好好的……是不是受了风寒?”   “不大像。我瞅着好像挺严重的,躺在床上都起不来,喉咙也是哑的。”花仔扒完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你们身边哪个御医厉害点?借我用用。”   跟一受点风寒就让全家都兴师动众的姜雍容不同,在姜雍容的记忆里,二哥好像很少生病。   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生起病来便越是严重,姜雍容道:“等我一等,下朝之后我同你一起去。”   风长天道:“嗯嗯,一起去一起去,爷也好久没出宫了。”   “陛下不能去。”姜雍容道,“今日还要商议南疆新法的事,须得有人替林鸣镇镇场子,不然文林和赵成哲他们又有话说。”   文林和赵成哲虽是对风家忠心耿耿,但对新法也有诸多微词,乃是看在姜家比他们更讨厌新法的份上,才勉强站在了林鸣这一边。   下朝后,风长天不情不愿地往御书房去,临走之前交代花仔:“好好守着你大嫂。”   “放心吧,大嫂要是掉一个根头,我拿脑袋来赔成不?”   花仔说着,拉着姜雍容,带上御医,快步而去。   *   姜安城的别院就在离国子监两条街外的巷子里,巷子颇为幽静。   “焦伯开门啦!”花仔把院门拍得哐哐响,“我回来啦!”   院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眉眼生得十分平淡,属于扔到人堆里马上就找不着的那一种。   “你是哪个?”姜安城为图清静,这边用的都是使惯了的人手,甚少有生人,花仔忍不住问道,“焦伯呢?”   中年人没有答话,只是看了一眼花仔身后的姜雍容,然后退让到一旁。   那一眼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柔和的谦卑,在任何一个下人身上都看得到。   但姜雍容却定住了。   空气中仿佛有丝说不清的寒意,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从后颈钻进她的身体,直接扎进心脏里。   “花仔,”她一把拉住了正要抬脚往里去的花仔,声音微微颤抖,“……快走。”   花仔眨了眨眼,起初是一脸懵,但转即便变了脸色。   ——清早姜安城轰她离开时,和姜雍容此刻的语气一模一样!   姜雍容拉着花仔,立即转身。   然而已经晚了。   巷口三三两两地踱进不少人,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卖货郎,有双手笼在袖中的闲汉……看起来好像是路人们随便走进来想看看热闹。   随行的羽林卫还试图赶人:“走走走,闲杂人等,一律退避……”   话还没说完,当先那名挎菜篮的妇人不知道怎么就扼住了他的喉咙,手一拧,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整个巷子陷入了一片寂静。   “卧槽……”花仔解下了背后的大刀。   “没有用的。”姜雍容的声音清冷,镇定,清晰,“这是姜家的暗卫。”   在此之前姜雍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在见到一瞬间,她立即就能确定,他们就是暗卫。   传说中,姜家暗卫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小时候她还曾经以为暗卫们会使隐身术,此时才知道,暗卫是将自己隐藏在一层最普通最寻常的身份之下,当他们不出手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只是一个寻常的路人。   “大小姐,家主大人等候多时了。”门内的中年人恭敬地开口,“请进吧。”   “进你妈!”花仔骂道,“暗卫有什么了不起?我正好拿你们来磨刀!”   “花仔!”姜雍容喝住她,“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手!”   “可老大说了要我守着你的!”   “听话。”姜雍容微微一笑,“他们是我父亲的人,父亲要见女儿,能有什么事?”   花仔思忖半晌,放下刀,然而就在这时,一名暗卫突然出手。   “呛啷”一声,花仔手里的刀磕飞一柄漆黑的暗器,“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就上啊!”   暗卫们缓缓踏上了一步。   姜雍容心中一片寒意,她明白了,今天所有跟着她来到这条小巷的人,姜原都不准备放过。   “救、救命……娘娘救命啊……”   两名御医声音发颤,羽林卫们脸上发白。   “住手!”姜雍容高声喝。   暗卫们恍若未闻,两人走向御医和羽林卫,其余的全部围向了花仔。   御医和羽林卫在暗卫面前毫无反手之力,幽静的小巷顿时成了修罗地狱,花仔虽然力大无穷,但到底没有风长天那份刀枪不入的本事,身上很快挂了彩,血一滴一滴沿着伤口往下,滴入青石板的缝隙里,和羽林卫们的鲜血混作一处。   “住手!”姜雍容尖声,她拔下发簪,紧紧抵住自己的脖颈,锋利的簪角刺破了肌肤,一缕鲜血如同红色丝线,沿着白皙的滑颈一路向下,渗进衣襟。   “父亲,我知道你听得见!”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每说一个字,簪尖便在脖颈上刺痛一分,“让他们住手,否则你只能得到一具死尸!”   尾音消失在空气里,不知院内下达了怎样的命令,一直站在门边的中年人抬了抬手,暗卫们尽数退下。   花仔整个人摇晃一下,长刀拄地,才稳住身形。   “大小姐,请。”中年人道。   姜雍容没有理他,扶住花仔,问道:“还撑得住么?”   “死不了!”花仔咬牙,“我这就回去找老大来救你!”   “我父亲只是找我说说话,我不会有事的。”姜雍容压低声音,凑近花仔的耳边,“你不必去找风长天,世间有克制暗卫之法。你照我说的去找一个人,找到她就有办法了。”   花仔一喜:“好,人在哪里?”   “西郊五十里有一处田庄,主人是一位姓鲁的老人家。”姜雍容说着,“你只要告诉她此间的情形,她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花仔用力点头,临走之前,问:“那小姜大人……”   “放心。”姜雍容温柔道,“你也看见了,我与父亲政见不合,父亲尚且顾惜我的性命,二哥自然更没事。”   花仔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拎着刀上了房顶,一个起落间,身影便看不见了。   姜雍容脸上的温柔一点一点冷下来,整张脸冷到快要结冰的程度。   她缓缓转身,看着向她张敞开的院门。   宁静的小院静静伏在大地上,像一只张开了嘴的巨兽。 第134章 . 大礼 一尊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   别院悄然, 风轻轻吹起地上的枯叶。   枯叶拂上石阶,阶下的菖蒲犹绿。   中年人打起帘子,姜雍容走了进去。   这里是书房, 除了满室的书籍,还有一只练拳的木桩, 木头已经泛出圆熟的光泽,足见主人的勤奋。   窗下设有地榻, 榻上一只圆脚矮茶几, 两只蒲团。   姜原坐在一只蒲团上, 开了一只茶罐,正在往茶中放茶叶,一只红泥小炉中燃着炭火, 水已初沸,古拙的壶嘴里冒出袅袅热汽。   “你二哥这地方倒是不错,泥炉竹榻,倒有几分隐逸之风,甚合我意。”   姜原凭窗而坐, 身披鹤氅, 望之确实如神仙中人,不染半分俗世尘埃。   姜雍容开口:“你对二哥做了什么?”   “他已是我最后的儿子, 是姜家的少家主, 你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姜原示意她入坐, 语气轻柔缓和,满怀关切, 如同以前在姜家每一次见到姜雍容时的模样,“来,阿容, 给父亲泡壶茶,你想知道什么,父亲都会告诉你。”   姜雍容的泪水无法自控地流了下来。   她会的第一个字,是父亲手把手教她写的;她会的第一首诗,是父亲把在抱在膝上教她念的;她泡的第一壶茶,也是在父亲的教导下,一步一步泡好的。   “爹爹喝茶!”   小小的双手托着茶杯,稚嫩的面庞上带着满满的笑意,清脆的声音在记忆中回落。   “唔,阿容泡的第一杯茶,爹爹自然要喝了。”修长的大手取过杯子,父亲的声音满含笑意,“爹爹要趁着阿容出嫁前多喝几次才行啊。”   “阿容不出嫁!”   “那可不行哦。”大手落在头顶,触感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温暖,“我的阿容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不出嫁,怎么当皇后呢?”   遥远的记忆在视野中模糊了又清晰,姜雍容没有去管脸上的泪痕,在榻上坐下,开始泡茶。   “父亲到底对二哥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微微低哑。   “我在他身上用了一点小小的药物,让他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场。不过在那个野丫头跑进宫之后,他就已经服下了解药。我已经让人把他送回了家中,你放心吧,姜家的一切还要由他来承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   茶水注入青瓷杯中,姜雍容端起茶杯,送到姜原面前:“那我呢?父亲准备怎么对付我?”   “我的傻孩子,你在门外的时候不是很明白么?不管我要做什么,都不会要你的命。”   姜原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轻轻替姜雍容拭去脖颈上的血迹。即使他再小心,脆弱的伤口还是被牵动,但姜雍容却感觉不到疼,依然保持着奉茶的姿势,“您要留着我的性命引风长天上钩,是么?”   姜原手一松,沾血的帕子委地,他接过茶杯,尝了一口:“阿容的茶,还是这么好。”   姜雍容知道,他没有否认,就是承认了。   他的计划十分完美,姜安城重病,花仔一定会把这个消息带进宫。而花仔带进宫的消息,无论是风长天还是姜雍容都不会有任何怀疑。   眼下正是推行新法的关键时刻,姜雍容一定会留下风长天办正事。   花仔想在暗卫的包围中带走姜雍容是不可能的,但要独自逃回宫去搬救兵却全无问题。以风长天的冲动和自信,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挟怒而至,而暗卫则倾巢而出,留下风长天的性命。   皇帝身死,一切便结束了。   “阿容,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姜原道,“你以为你放过那个野丫头,就没有人去给风长天报讯?该来的终究会来,在你们执意要推行新法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任何人去报讯,都比不上一身是血的花仔杀伤力更大,更容易让风长天急怒攻心。   但姜雍容支开花仔并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一点。   “父亲,您知道吗?您口中的野丫头,是二哥最看重的人。”   等到受伤的花仔用尽力气赶到西郊的时候,鲁嬷嬷一定会替她留下花仔。   不管这场风姜两家的博弈最终结果是什么,花仔都能逃过一劫。   这是她能为二哥做的、唯一一件事。   “……是么?”姜原摇了摇头,“阿城选女人的眼光可比不上你选男人的。”   水在炉上轻沸,水汽如同烟雾缓缓升腾在微寒的空气里。   姜雍容没有再说话,开始专心地煮茶。   姜原也专心地品茶,室内一片宁静,一切仿佛和当初那对在姜家的书房中煮茶的父女没有什么不同。   忽地,院外一个声音传来:   “都给爷让开!”   隔得虽远,但这一声中气充足,声震屋宇。   风长天!   姜雍容的心剧烈地跳动一下,手无法控制地一颤,手里的茶水洒出来,险些提不住手里的茶壶。   “小心。”姜原托住她的手,“如此好茶,洒了可惜。”   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气,拭净桌面的水渍,继续斟茶。   她整个人像被剖成了两半,一半是如被架上火上炙烤的神魂,一半是风淡云清坐着煮茶的肉身。   神魂受不了这样的痛楚,挣扎着升腾到半空。姜雍容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睁开了一双冷冷的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睛,俯望纵横如棋盘的京城。   她看到了数百年前的战乱,看到了风家与姜家联手推乱已经腐朽的前朝,建立了大央。   她看到风家君临天下,姜家荣宠无极。   她看到了风家和姜家明争暗斗,像是两条巨龙在京城的上空张牙舞爪,纠缠不休,电闪雷鸣,百姓遭殃。   她看到了两家的争斗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两条巨龙为了一口咬死对方,哪怕周身伤到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她看到了……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是她的推行的新法催逼了这一天的临近,两条巨龙在京城的上空咆哮,准备给对方最后一击。   姜原问:“阿容,你是希望我的暗卫杀了风长天,还是希望风长天冲进来杀了我?”   “没有人杀得了风长天。”姜雍容低声道。   “唉,所以你是巴不得他杀了我?”   姜雍容没有说话,但眸子里浓烈的痛楚代她回答了。   “阿容,若你是个男子,单凭你的聪明与决断,我便可以把姜家交给你。可惜你是女子,更可惜的是,你的心如此之软,注定成不了大事。你到这一刻还没有想好我和风长天之间要死哪一个,已经是心软到糊涂的地步了。”   姜原说着,眼中有一丝悲悯,“傻孩子,你已经上了战场,却还没有准备好厮杀。敌人就是敌人,只分为无血亲的敌人和有血亲的敌人。而古往今来,往往血亲才会成为至仇,因为,同样的血液会让人获得同样的资格,只有杀死对方,才能独占最后的胜利,懂么?”   姜雍容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滑落,“……所以你杀了大哥和母亲。”   从姜雍容踏进这间书房之后,姜原的脸色第一起了变化,他像是骤然被刺了一刀,眸子里瞬间迸射出惊痛的神色。   只是很快,他那成年不变的清逸与优雅像海水一样涌上来,盖住了那点痛楚,他轻声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谁告诉你的?”   姜雍容死死咬着牙,想止住泪水,可是止不住,它们不属于长大了的姜雍容,而属于那个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少女姜雍容,那个女孩子在她心中嚎啕痛哭。   姜原没有再追问,他转头望向窗外。   院门紧闭,看不到院外的情形,但打斗声一直传来,战斗尚未结束。   “前几年杨天广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有一心腹大患,周身刀枪不入,武功天下无敌,问我要怎么要才能杀了这个人。”   姜原开口,声音和缓从容,“我就告诉他,不管如何无敌,只要是人就会累,只要累,力气便会耗尽,力气耗尽,便能擒能杀。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这人就是风长天。雍容,你猜,我这边要赔上多少名暗卫,才能让他累、让他死?”   “他不会死!”姜雍容猛然拎起沸腾的茶壶砸向一直侍立在侧的中年人,在搓出茶壶的同一时间,她扑向窗子。   长天!   这一瞬间脑海里只有院门外那个人,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他没事!   她不顾一切跃下了窗子,哪怕是摔断腿也好,她爬也要爬向风长天身边。   可是想象中的痛楚没有来临,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名面孔十分普通的中年人就在她的面前。   姜雍容怔怔地回望窗内,书房里除了姜原之外别无他人,眼前这鬼魅般出现的与方才屋子里那一个确实是同一人。   “他是暗卫的统领,夜枭。”姜原道,“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现身,而今阿容你有这份荣幸,是托了风长天的福。你看我为风长天准备的这份大礼如何?”   姜雍容只觉得胳膊上那只手冷得像块冰,夜枭看似寻常的眸子深处,也透着冰一样的寒意。   这寒意一直渗进姜雍容心里去。   ……就算是风长天能收拾掉外面所有的暗卫,还有这个人在这里等着他。   就在这时,院外轰然一声响,两扇院门如纸片般纷飞,哐当落地。   院外血色似海,暗卫仆地。风长天的朝天冠已经在打斗中失去,头发散落下来,身上的龙袍大半被鲜血染红,脸颊沾上了一片血迹,发梢上也沾着血珠。   他整个人像是一尊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神。   然而当视线落在姜雍容身上,他沾血的脸上露出了世上最温暖最明亮的笑容:   “雍容,我来接你啦。” 第135章 . 杀心 ……你会后悔的。   “长天……”   姜雍容不顾一切想向他冲过去, 夜枭的手却像铁爪一般,紧紧地抓了她的肩头,紧跟着, 一柄锋利的刀搁在了姜雍容的脖颈上。   刀锋冰冷,姜雍容那一小块皮肤无法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风长天一步步走进院中, 大约是因为身上带了伤,他走得有点慢, 声音里的中气好像不大足:“你的刀给爷抓稳些, 要是敢蹭破雍容一点油皮, 爷就把你剁了喂狗。”   “陛下,请止步。”姜原坐在书房内,隔窗道, “阿容是臣的女儿,臣也不想伤害她。”   “我呸,雍容有你这种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骂归骂,风长天到底站住了, , “你到底想干嘛?”   姜原从容道:“很简单,只要陛下效仿先帝, 处死林鸣, 废除新法。”   “不要答应他!”姜雍容大声道, “长天,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新法, 哪怕是付出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的话没能说完,夜枭捂住了她的嘴。然而下一瞬夜枭嘴角就抽搐了一下, 因为姜雍容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姜雍容不单用咬的,还拳打脚踢,伸手便来薅他的头发,千尊万贵的姜家嫡女,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突然间像是变成了市井泼妇。   夜枭武功极高,姜雍容的泼妇打法只是让他愣了一愣,瞬即便扣住了姜雍容的手腕,制住了突然发狂的姜雍容。   然后就见姜雍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夜枭猛然回身,风长天已经不在原处,而是出现在了姜原身边,手扣住了姜原的咽喉。   风长天吹了声口哨:“雍容,原来你撒泼也是一把好手,比金氏还要厉害。”   “差远了。”姜雍容道,“若是金氏在这里,应该已经薅下他一把头发了。”   夜枭咬了咬牙,待要上前一步。   “哎,别动。”风长天收紧了五指,学着姜原方才的语气,“姜大人是朕的国丈,朕其实也不想伤害他。”   “八十一名暗卫,竟然伤不了陛下分毫……陛下真乃当世人杰。”姜原被扼住咽喉,脸色有几分涨红,但风雅神态不改,“臣的命在陛下手里,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请便吧。”   “呵,都这时候了还嘴硬!”风长天道,“爷捏死你就跟捏死个小鸡似的,不费吹灰之力……”   “夜枭要捏死阿容,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姜原甚至还能微笑,“黄泉路上,有阿容这个好女儿做伴,臣也不算孤单。”   风长天盯着他,眸子里露出危险的光。   “陛下动心了,是吧?”   扣在姜原咽喉上的手收紧,姜原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开始变得吃力,但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来吧,杀了我,你便做成了你的历代先祖梦寐以求的事,除了风家最大的敌人。你会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央,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身为帝王的权利,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你,你会名垂千古的,风长天。你真是好命啊,你的先祖们为了这一天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葬送了多少人命,而你,只因为我的一念之差,你便直接走到了这一步,得到这一切,代价仅仅是一个女人。莫非你当真是天神下降,呵呵呵我都忍不住要信了呢……”   “你他妈给我闭嘴!”风长天怒喝。   “被我……说中了……”姜原的面孔紫胀,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每一个字都是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陛下这是……恼羞成怒么?别害怕,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要得到权势,便要向权势祭献,想要的权势越大,需要祭献的便越多……”   “住手!”夜枭冷声喝,“风长天,再不住手,你的女人就要死在你的面前了!”   风长天蓦然抬头,只见夜枭的手扼在姜雍容的咽喉,姜雍容已经呼吸困难,但一声也没有出,此时见他望来,才微微一笑,“长天,他说得对,这很值。”   姜原不单是风家的心腹大患,更是整个大央的心腹大患。如今风长天只要轻轻一动手,姜家马上就会成为一盘散沙,再也无法阻挡新法的推行。她所期待的盛世,很快就能在他们的共同治理下来临。   乾坤清朗,万世太平。   就算她不能亲眼见到,也值了。   “呵……”姜原勾了勾嘴角,“还真是我的好女儿……”   他缓缓闭上眼睛。   双眼充血,十分刺痛,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风长天强大如斯。   高手过招,一招之失,生死立判。   忽地,咽喉上的禁锢猛然消失,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风长天拎起来向院中掷去。   “家主大人!”   夜枭一惊,松开姜雍容,疾掠向姜原身边。   同一时间,风长天扶住了姜雍容。   姜雍容的咽喉甫得自由,肺腑贪婪地扩散,空气直呛进肺里,狂咳起来。   姜原也没有她好到哪里去,父女俩身在这个院落的两端,咳了好半晌才喘息着止住,然后,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会后悔的。”   这对父女望向风长天,两个沙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几乎是像是一个诅咒。   说完这句话,姜原便由夜枭扶着,越墙而去,转瞬消失不见。   风长天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后悔个屁!”   “你真的会后悔的……”姜雍容喘息着摇头,艰难地道,“快,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嗐,实话跟你说,那些暗卫虽然没伤到我,但我也耗得差不多了,你爹身边那家伙深不可测,我这会儿对上他未必有胜算。”风长天说着,低头仔细打量她,柔声道,“雍容,你还好吗?”   姜雍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眸子格外黑,幽幽地仿佛能一切都吞噬进去,她摇头:“你不该放了他,方才你明明动了杀心的,对不对?”   “我早就想动手了。”风长天道,“从那次他在御书房里对着你喊打喊杀的时候,我就想捏死他了。只不过看在他是你爹的份上忍住了而已。”   “那为什么不动手?!”   姜雍容哑着嗓子问,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愤怒还是难过,方才被夜枭扼住咽喉无法呼吸的时候,她仿佛回到了当初打算殉国的那一日,死亡变得温柔祥和,会像一朵祥云那样将她带走。   死吧,和父亲一起去死……用她的命赔上父亲的命……姜家从此毁灭,亲法再无阻碍,大央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而她再也不用面对权势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也不用看着血肉相残,再也不用和家人拔刀相向。   “雍容,你莫不是被掐傻了吧?”   风长天担忧地皱起眉毛,捧起她的脸,晃了晃,确认她脸色虽然不对,但眸子至少还有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是想一只手捏死他没错,可是那混蛋老奸巨滑,竟然想要你的命啊!卧槽真是太狠了,幸好我最后收住了手,不然你要是不在了,我要这个天下有屁用啊!”   姜雍容怔怔地看着他。   他将她抱了起来:“好了,咱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了,老混蛋竟然敢谋划弑君,还连你都不放过,真他妈太坏了,爷这就回去如今兵马灭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他抱着她向院外走去,胸前有几分漉湿,那是暗卫溅到他身上的鲜血。   他的肌肤温热,于是连漉湿的衣襟都变得温热,她靠在他的胸前,血迹渗到她的衣袖上,温暖的热度透过衣袖直熨到肌肤上,然后再透过血肉骨骼,丝丝缕缕地渗进胸膛。   胸膛里那颗冰冷的心,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像是心中的冰全被这暖意融化,化成泪水,涌出了眼眶。   她怎么忘了呢?   风长天想要的从来就是这个天下,他想要的只有她。   因为她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所以他便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来。   “呜哇……”   她抱住风长天的脖颈,蓦地哭了出来。   “雍容?”风长天站住脚。   街巷外传来惊呼声,尖叫声,刺得姜雍容耳朵发疼。   “长天,带我回家。”姜雍容一面哭,一面道,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   “好,我们回家。”   风长天答应着,旋身上了房顶,踏着他最熟悉的捷径,在蓝天白云之下径直回了皇宫,一叠声命小丰子备水。   “不,等一等。”姜雍容攥着他的衣袖,就像一个不肯放大人离开的孩子,“我不洗,你别走。”   “好好好,我不走。”风长天笑嘻嘻地问,“我陪你一起洗怎么样?”   姜雍容靠在他的怀前,不肯松开,“不要闹。”   “真是没良心啊,爷这么正经想陪你,哪里闹了?”   几句玩笑之后,风长天明显感觉到姜雍容身体放松了许多,他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就像是安抚一只弓起背来的猫。   “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发现我装受伤的?”风长天问。   ——因为你如果真的受了伤,一定不会让人发现,尤其是我。   你会用最大的声音说话,迈最大的步子走路,表现得比没有受伤还要精神。   但这话姜雍容没有说出来,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轻轻抚上他的脸:“因为我的风爷刀枪不入,永远不会受伤。”   尽管知道是马屁,但风长天依然十分受用,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片时小丰子备好了水,笛笛侍候姜雍容沐浴,看见姜雍容颈间的伤痕,咬牙道:“我的天,娘娘你怎么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要是刺得再深一点,伤到血管可就没救了!”   说完十分后悔,“早知道我就不该待在御书房,应该同娘娘一起去的。这真是太吓人了,让人看见还不得吓死。”   笛笛心思机敏,又朝夕都在姜雍容身边,对新法十分了解,又因为她有过过苦日子,远比官员们更熟悉百姓们的苦处,每次议事的姜雍容都要询问她的意见,渐渐便成了姜雍容的左膀右臂。   今天姜雍容不能亲至御书房,笛笛便是作为她的代表去参与议事的。   室内水汽氤氲,听着笛笛的絮叨,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姜雍容心头滑过。   她好像遗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你方才说什么?”姜雍容盯着笛笛,沙哑的声音发紧。   笛笛愣了一下:“我说我不该留在御书房,应该陪你去……”   “不,前面那句。”   “呃,我说这事真的太吓人了……”   就是这一句!   心中那些幽凉的寒气转瞬成凝成了一把冰剑,几乎要将姜雍容刺个对穿。   吓人……   风长天带她离开二哥别院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尖叫声。   当时没有在意,而今那些尖叫与惊呼瞬间在耳边放大,仿佛惊雷那样在头顶炸响。   “风长天!”她大叫。   风长天正在给圣旨加印。   圣旨是姜雍容沐浴之前就拟好的,上面列出了姜原数条罪状,比较显眼的有三。   一:勾结北狄,陷害忠良;   二:阻挠新法,害死傅知年;   三:弑君未遂。   单是这三条,足够定姜原的死罪。   小丰子已经站在旁边等着,一旦盖好了印,小丰子便会带着羽林卫去宣旨,将姜原的罪状昭告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风长天不知听到了什么,猛然扔下玉玺,直奔后殿。   后殿的房门闭着,但他的鼻子出奇灵敏,已经嗅到从门缝里逸出来芳香。   手已经按到了门板,心里头竟然有一丝紧张。   雍容……在里面……洗澡……没穿衣服……   有什么东西热热辣辣的,直冲鼻梁。   “砰”地一声,姜雍容头发上还带着水珠,身上胡乱披着衣裳,“长天,不好,我们中了圈套——”   她说着顿了一下,“你鼻子怎么了?”   她整个人热腾腾香喷喷湿漉漉,裹挟着独属于她的芬芳扑面而来,像一团云雾那样将风长天兜头罩住。   风长天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一手血。   “受伤了。”风长天一把捂住鼻子,“一定是之前揍暗卫的时候受的伤!” 第136章 . 对决 娘娘请为国珍重   “我们离开二哥别院的时候是不是有人看见了?”   姜雍容急急问。   “唔, 好像是有。”风长天进屋找帕子,“怎么了?”   “有多少人?”   风长天皱起眉毛回忆了一下,“这哪儿数得清, 一堆人挤在巷子口看热闹。”   姜雍容整个人僵了一下,像是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中了。   别院外, 姜家暗卫横尸遍地,血流满巷, 最最要命的, 是暗卫们全是做寻常百姓的打扮。   路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人是姜家的暗卫, 只会认为这些全是无辜枉死的百姓。   风长天带着她离开的时候浑身浴血,无疑是给了路人们一个答案——屠戮无辜百姓的凶手就是他们的皇帝,他们供奉的光明菩萨现世身!   风长天明白了:“你是怕你爹在外面造谣说我滥杀无辜?”   “我只怕他会做的远不止于此。”姜雍容摇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片刻后睁开,目光重新变成清晰凝定,“长天, 单只是派小丰子带人去恐怕已经不行了, 还有,除了姜原, 所以与姜家有关人等一律停职禁足, 不得有书信往来更不得私下见面。让小丰子宣结果的时候纠集所有羽林卫和金吾卫包围姜家, 另外抽调京中诸大员的府兵协助羽林卫。立刻赐虎符命南山驻兵入京护驾,立刻命兵部下急令去通州、永州和长州调兵进京。”   南山驻兵是天子九卫中的两卫——南山前卫和南山后卫。风朝皇室本有九卫, 但随着风家的皇权被侵蚀削弱,以及之前的战乱,九卫已经减至六卫, 剩下的四卫分别是羽林左卫、羽林右卫、金吾左卫、金吾右卫。   通州、永州和长州则是离京城最近的三个州府,三府环绕京城,素有“三星拱月”之称。   风长天二话不说,点头就走。   他的背影挺拔颀长,之前带血的衣袍刚换下,新上身的龙袍明黄耀眼,大步走路的模样气势惊人。   “长天!”姜雍容出声叫住他。   风长天回头,眸子爽朗明亮,脸上还微带笑意。   好像每一次听到她的呼唤,他脸上都是这样的神情。   “还有什么要交代?”他问。   姜雍容走到他面前,他的胸怀永远是那样宽广,让她一靠近就情不自禁想投到里面,但她克制住了:“姜家府兵名冠天下,长天,这是一场硬仗,你要……”   她的话没有完,风长天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身体与身体契合,哪怕隔着衣裳,血脉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漫延到对方身上,流转了一个来回,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热热的,柔软的,像阳光下打开蒸笼,第一口兜头腾起来的热气与香气。   “别担心。”风长天的胸膛微微震动,声音落进姜雍容的耳朵,“论阴谋诡计我不如你爹,论打打杀杀你爹可就不如我了。”   姜雍容点点头,随后便见风长天低下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走到宫门外头的时候,还回过脸来,朝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才离开。   明明阳光那么明亮,他的笑容那么明亮,姜雍容站在风里,却忍不信打了一个寒噤。   “笛笛,天很冷……”姜雍容喃喃道。   “刚洗完澡,热身子站在冷风里,能不冷么?”微笛替她披上斗篷,“娘娘快进屋吧。”   姜雍容没有动,她直直地凝望着风长天离去的方向,半晌,道:“让林鸣入宫。”顿了顿,又道,“把安庆司的人和文书都带上。”   林鸣手底下培养了一批人,有国子监结业的优秀生徒,也有多年在六部兢克业业却默默无闻的能吏,他们多是寒门出身,升官发差的事情皆是权贵子弟的差,踏踏实实日复一日干着活、维持着整个六部运转的,却是他们这批人。   林鸣掌管吏部之后,翻遍了吏部二十年来所有档案,一个个将这些做实事却不得出头的官员挑了出来,奉旨组织了一个新衙门,名为“安庆司”,专管新法推行。   安庆司里集结了整个大央最出色的官吏,效率政绩一时无俩,再吸取之前傅知年推行新法的教训和北疆新法的经验,新法在大央的推行几乎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姜雍容无比确信,只要再给他们两三年的时间,新法一定可以在整个大央顺利推行。   这个时间,需要她和风长天替他们争取。   所以……来吧,想要替别人撑起一片天地,本就随时迎接风雨。   她转身走回殿内更衣。   她换上的是猎装,肩背与手臂皆覆着一层皮甲,头发则像男子一般束起来稳稳地束上一顶金冠,发簪用了最最尖利的那一支。   安庆司就设在皇城内,不多时林鸣便带着人来了。   见到姜雍容这副装束,林鸣微微意外:“娘娘要去打猎?”   “算是吧。”姜雍容道,眼下整座皇宫还是一派安详太平,谁也不知道巨变将生,一切就看风长天此行是否顺利。她原本是想将林鸣等人留在身边,但心中总有一丝不安,让她改了主意。   她摒退其它人,把事情简单跟林鸣说了一遍。   人生中经历过数次巨变,林鸣对危险比任何人都有更敏锐的嗅觉,他立刻道:“宫中还有多少战力?”   “林大人,你现在已经不是羽林卫郎将,守卫皇宫不再是你的责任。”姜雍容告诉他一处地址,再交给他一封信,“你带着安庆司的人换上杂役的服色悄悄离宫,把信件交给那一处的主人,我有六成把握他会替你们隐藏行踪。”   林鸣接过信:“若是他不肯呢?”   “即便不肯,他也不会吐露你们的去向,你们即刻出城,有多远走多远,等到陛下传旨大赦天下,你们再回宫。”   林鸣深深地凝望着姜雍容:“那娘娘您呢?”   “林大人,你以前冒死救我,说没有我,便没有新法。现在我要将这句话还给你。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新法没有我可以,没有你和你身边的人却不行。”姜雍容道,“我活着,便会为安庆司扛下一片天地,我若死了,你们便暂存薪火,以待来日。”   “娘娘,此时臣的想法还和当日一样,新法不能没有娘娘。”林鸣沉声道,“若新法是一艘大船,臣忝为舵手,娘娘便是船上的司南,没有娘娘,船便不知道要驶向何方。”   “答应你,一定会活着,活到新法推行遍整个大央的那一天。”姜雍容道,“现在,带着你的人赶快离开,笛笛会安排你们出宫。”   以往任何一次命令,林鸣都是恭顺听从,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动身,“臣当年曾经陪先帝守过宫城,现在也一样可以——”   “林鸣,你见过百姓逃难吗?”姜雍容打断他的话,“我这前在云川城的时候,北狄人一来,城外的百姓便会带着值钱的家当躲起来。此时此刻,你和安庆司便是我最值钱的家当,你们若能安然无恙,我们便无后顾之忧。”   林鸣终于明白了,他退到殿门处,跪下来,以头触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娘娘,请为国珍重!”   姜雍容看着他,不知怎地,却想起风长天刚到清凉殿的时候,好像就很喜欢看她行大礼。   心神在这个瞬间有一刹那散逸,她仿佛看到了当初跪地行礼的自己,还有那个一脸趣味的风长天。   “去吧,诸卿也请为国珍重。”姜雍容心中浮现浅浅的暖意,像是有阳光直接透进肺腑间,“只要有我在,有陛下在,皇城安庆司便永远等着诸卿回来。”   笛笛带着林鸣等人离开了,姜雍容静静地坐在宫殿里。   她想起当初穆腾造反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让鲁嬷嬷和思仪离开,然后深长的宫殿只剩下她一个人。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有风长天。   风长天在,希望就在。   *   那是极度漫长的一天。   长到姜雍容不敢相那仅仅只有一天,而不是一个月,或者一年。   她让笛笛带着年年离开,然后命人一道又一道地往外发出圣旨,召集风家宗室入宫议政勤王,但真正奉诏的宗室寥寥无几,站在殿中稀稀落落,且全是一些平日里两耳不闻穿外事的太平宗亲。   “娘娘!不好了娘娘!”小丰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头是汗,“姜家早有防备,陛下身陷重围,让我回来带娘娘出城!”   姜雍容即将把小丰子叫到一旁,小丰子又是喘,又是急,嗑嗑绊绊总算把话说明白了。   风长天带着羽林卫,一出宫便发觉了不同。   以往风长天出现在城中,满城的百姓跪拜的跪拜,求祷的时候求祷,虔诚至极,也恭敬至极。   可此时百姓却是对着风长天指指点点,脸上又是畏惧,又是厌恶。   甚至还有个不要命的,在人群里朝风长天砸过来一只萝卜,大声道:“恶鬼,放菩萨出来,下地狱去吧!”   一只萝卜当然伤不到风长天,但激起得民愤汹涌,若不是有羽林卫拦着,百姓们简直像是要用口水埋了风长天。   百姓们的说辞是,有一只地狱逃出来的恶鬼占据了皇帝的身体,挤走了光明菩萨,所以皇帝才从一位爱民如子的明君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凶徒。   短短一天之内,就让巷中那一幕传遍整个京城,并编造出这一套说法,只有姜家才办得到。   越是逼近姜家,百姓们的攻击便越是剧烈,一个个高喊着“还我菩萨”、“还我陛下”,然后祭出桃木剑、佛祖、黑狗血等物,攻击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然后呢?”姜雍容紧接着问,“你们去姜家宣旨了么?”   “姜家大门都没开,奴才便在大门外扯着喉咙宣了旨,原以为那帮百姓知道姜家的罪名能消停些,结果他们闹得更狠了,说陛下被恶鬼附体,要屠戮忠良!”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第137章 . 御笔 九皇子早在当年就夭折了   正在风长天下令让羽林卫破门而入之时, 荣王带着人马赶到。   其时各宗亲府已经有好几家派出了府兵追随在羽林卫之后,其中还有不少宗亲眼见皇帝终于要对姜家下手,立刻亲自出马, 驸骥在后。   只是荣王带来的不单是人马,还有一名老妇人, 和一封泛黄的信件。   老妇人自称是九皇子小时候的乳母,当初是她抱着九皇子跟萤道长一起走的, 只是离开京城不久, 九皇子便一病而亡。   九皇子的父皇和母妃得知消息, 痛断肝肠,派人送信给萤道长,要派人将九皇子的尸首接回皇陵下葬。   但萤道长说生即是死, 死即是生,九皇子脱去形骸重入轮回,不必据泥于一具皮囊,竟然没有理会。   老妇人带的信件便是当时皇帝的手笔。   随风长天一道来的宗亲中,有不少年高辈尊的, 昔年常在御前走动, 十分清楚御笔,接过信一看, 人人都大惊失色。   这封信确实是御笔无疑, 信中也确实是提到九皇子身死一事。   ——若九皇子早在当年就夭折了, 那现在的风长天又是谁?   当时的姜府门前人山人海,上至宗亲, 下至百姓,还有乌泱乌泱的羽林卫、南山卫及宗亲府兵,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 姜家厚重沉实不亚于皇宫的大门打开了。   “多谢荣王殿下还臣公道。”姜原坐在肩舆上,脸色苍白,头上裹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一点血迹,他的声音沙哑,脖颈间的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   他一字一字缓缓开口道:“臣正是因为无意中窥破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险些被此人灭口。诸位,这人确实和九皇子同名同姓,所以犬子当初才以为他就是九皇子,其实他是北疆恶名昭著的沙匪,假冒九皇子身份登上帝位,祸乱朝纲,惨害百姓,实在是人神共愤,天地难容!”   姜雍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这一场是她和风长天输了。   当初因为风长天是姜家请回来的,风家的宗亲们有不少人试图去查风长天的底细,后来实在没查出什么名堂,再加上风长天战斗力超群,并且有脱缰的趋势,好像姜家都控制不住他,他们这才安份下来,奉风长天为君。   在这封信亮出来之前,宗亲们当然很乐意帮着风家的皇帝去搞垮姜家,但如果这个皇帝是假冒的,他们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赌上自己性命,他们会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坐山观虎斗。   果然,小丰子接着愤愤地道:“那些王爷们天天催着陛下对付姜家,可陛下都打到姜家门口了,他们居然帮都不帮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姜雍容心说他们岂止是不帮?他们真正的如意算盘是让风长天和姜原斗得两败俱伤,那么无论他们收拾那一边都不费吹灰之力。   “看到文大人和赵大人了么?”姜雍容问。   小丰子摇摇头:“奴才没注意。”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又值逢风姜两家正面对决的关键时刻,身为保皇派首领的文林和赵成哲不可能不到场。   到了场,却没有露面,显然是起了和宗亲一样的心思。   姜雍容无声地冷笑一下。   当时在姜家,一边是被冠以谋逆罪的姜原,一边是被揭穿身份的风长天,一个手中有铁证,一个带来了圣旨。   “爷是谁,还用别人来证明?”风长天骂道,“都给爷闪开,爷今天来是捉拿姜原的!”   战斗一触即发,姜家府兵的超绝战力在风家宗亲面前得以展现,更超出人们想象的是,姜家的府兵远远超出了亲王规制的八千之数,源源不断的府兵冲出大门,箭矢密密麻麻地对准了风长天。   “他现在怎么样?”姜雍容心急如焚,问。   “奴才不知道啊!”小丰子哭道,“陛下一手把奴才扔出了人群外,让奴才来给娘发报讯,后面的事,奴才真不知道呜呜呜,也不知道陛下现在怎么样了,姜家的府兵那么多,宗亲们又不肯帮忙……”   “闭嘴!”姜雍容给他哭得心烦意乱,“擦干净眼泪,陛下还没死。”   她的语气生硬直接,不似平常的温和从容,但她脸上的坚毅却给了小丰子说不出来的力量,小丰子立即擦了擦眼泪,不哭了,抽噎着问,“娘娘,现在怎么办?咱们往哪里逃?”   通县。   姜雍容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通县是通州府衙底下最大的一个郡县,也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郡县。   那里不单有精兵驻守,还有北方最大的粮仓通义仓,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是集结三州之兵力也供养得起。   而且,那是她和风长天北上时的必经之路,风长天知道她出城,一定会来跟她汇合。   “可是,咱们怎么去呢?”   小丰子苦着脸。以他的小脑瓜都看得出来,姜家对付陛下那是处心积虑,不知布下了多少天罗地网,娘娘虽然姓姜,但却是站在陛下这一边,姜家只怕不会那么容易让娘娘走。   姜雍容望向正殿方向:“这就是要靠风家的长辈们了。”   正殿上,这几个不问世事一心养老的宗亲已经慌了神,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争论方向总体有两个。   一个是——“完了完了,这是要打起来了么?咱们快回家吧。”   另一个是——“逃什么?等到陛下擒住的姜原,咱们便是护卫皇宫的功臣呢。”   两派人还没有争出个结论,姜雍容回来了。   她不得不庆幸这些人入宫及时,没有机会听到外面的传言,也没有机会看到那封信。   “几位都是陛下至亲长辈,陛下虽然遭逢急难,也早已为几位叔伯们安排好退路。”姜雍容道,“叔伯们请速速回到家中,带上亲眷细软,随我逃往通县。陛下在那里布有重兵,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一定能护住叔伯们的周全。”   宗亲们立刻谢恩,然后火速回家。   姜雍容和宗亲的家眷坐在一辆马车里,小丰子跟着下人随在车后。   宗亲们分四处城门离京,她选的是爵位最低、最不起眼的一支车队。   城门口的盘查已经比平日严密。   到这一刻姜雍容才真正了解到为什么人们一直说京城是姜家的京城——姜家的力量渗透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坐皇位上的风家更像是一个和京城格格不入的客人。   但风家人自己好像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已经是逃难了,宗亲们的派头还是很大,下人高声喝斥城门守将不懂事,甚至还扬起马鞭打算揍人。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边有一支队伍急疾向城门,领先一人高呼:“官府办差,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城门守将立刻带着人将其拦下,宗亲的车队得以放行,姜雍容掀开车帘的一角。   领头那人是文林。   听声音她就知道是他,然而她很难相信文林这样沉稳持重的人会在这种紧要关头硬闯城门。   城门守将抽出腰间的刀,一刀捅进了文林的胸膛。   周围的百姓纷纷惊呼,马车内的妇眷更是尖叫一声险些晕过去。   姜雍容死死咬出唇。   这位城门守将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姜家的命令,这一切代表姜原已经厌倦了和文林的多年争斗,这一战他要给朝堂来一次大清洗。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命令,守将才会放过这队无用的宗亲,去截文林。   君都能弑,何况是臣?!   姜雍容仿佛能看见父亲微微冷笑的面孔。   文林是三朝元老,身为帝师,位及人臣,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名六品守城将当街捅刀。   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花白的胡子。   他徒劳地伸出手,不知是想阻止那把刀,还是想抓住点什么,他的目光飘忽地、艰难地望向城门方向。   守城将大约以为他临死还想着离开,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刀柄用力一转。   文林口中鲜血狂喷,脸上的表情永远地定格住了。   姜雍容在马车中越来越远,文林的身影也在视野中越来越小,但文林最后的神情却像是牢牢地沾在了她的眼前——   文林,是笑着的。   最后一个、伴着鲜血的微笑,像是目送共同奋战的同袍踏上安全的彼岸,又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脱离危境逃出生天。   ——他是来送她的!   姜雍容猛然间明白了过来,手紧紧地抓着车窗,要用力咬着牙,才能阻止自己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从小深受父亲的影响,文林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个古板的道学先生、一个愚忠的保皇派、一个不知变通的老顽固。   哪怕是从北疆回来,将文林和赵成哲收为己用,她对他的印象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文林的刚正不阿,文林的顽固,文林的坚持,全都是因为他对风家皇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就像一个辛劳的匠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以便为风家糊上这道四面漏风的院墙。   *   车队抵达通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但通县的城墙外四处有火把涌动,那是州府的兵马已经经过通县,准备前往京城勤王。   姜雍容拿出一道圣旨,上面敕令州府将领驻守通县,修整兵马,以待其余两州的兵马前来会合。   守将与县令一起接了旨,将姜雍容并宗亲一行人迎至县衙。   宗亲及其家人一会儿嫌县衙的床太硬,一会嫌衙役送来的水不够热,女眷们甚至还嫌县衙里只有铜镜,而没有她们惯用的水晶镜,这让她们根本无法卸妆。   “你可知道本王是谁?便是陛下和娘娘见了本王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皇叔’,此次更是护着皇后娘娘凤驾一路至此,劳苦功高,谁人能比?别说你只是小小的七品县令,就算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四品知府,在本王面前也不够瞧的。现在本王驾临你这小县衙,乃是你们家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要一面水晶镜怎么了?再说了,本王是为自己要么?本王是为皇后娘娘要!皇后娘妨母仪天下,难道用不得一面水晶镜?!这里没有,不知道上街买去?!”   风长天到这会儿还没来,姜雍容坐在屋内,看着水漏一点一点往下滴,每一瞬过去,心里就更紧一分,心头像是压着一层层的重铅,偏偏这声音还像是无所不在的苍蝇,嗡嗡地往她耳里钻。   在路上她就见识到了,一个离嫡系最偏、在其他宗亲和她的面前甚至说不上一句完整话的人,在他们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副嘴脸——高高在上,趾高气昂。   姜雍容再也忍不住,霍地起身,正准备开口,忽听那宗亲的声音猛然截断,尾音变成“哇啊啊啊”一声惨叫。   姜雍容“砰”地一下打开门。   院中,无星无月,夜色沉沉,只有县令拎着一盏灯笼无奈地听着那名守亲的教训。   灯笼发出一团晕黄的光,照出县令转为惊讶的神情,照出双脚离地不停挣扎的宗亲,照出宗亲身后挺拔的身影。   “告诉你一个秘密,皇后娘娘不喜欢照镜子。”灯笼的光芒照出他脸上的血迹,他的声音危险而低沉,“下次再让爷听到你打着皇后的名号跟别人要东要西,你这截脖子爷就拿去下酒,知道么?” 第138章 . 会合 爷无论如何都要洞房!   “全都退下。”   姜雍容站在房门口下令, 视线一瞬不瞬地停在风长天身上,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宗亲捡回一条小命, 县令也连忙退下了。   夜色沉沉,天边只有一两点星子发出微弱的光。风中飘来植物清冷的香气, 那是城内的人在连夜给战马轧粮草。   “长天,过来。”姜雍容的声音出奇低哑。   哪里用她说?风长天早已经迈到她面前, 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雍容, 你没事吧?”   姜雍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她上上下下打量他, 眸子亮得出奇。   ——他身上有血迹,衣衫有被利刃划破的痕迹,但万幸的是,她没有看到伤痕。   一直紧紧提在胸口的心终于可以放下,姜雍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抱住风长天。   她抱得很紧很紧。   风长天报之以同样紧密的拥抱, 两个人的影子在蜡烛的照耀下好像变成了一个人的,密不可分。   这样的拥抱在从前就有过一次。   那是在北狄, 风长天被杨天广的人暗算, 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而他也是这样紧紧抱着他。   那个瞬间和这个瞬间重叠,宇宙洪荒间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们分开。   良久良久, 风长天才能开口:“雍容,别怕。我的化鲲可不是白练的,放心吧没有人伤得了我。”   “我后悔了……”姜雍容靠在风长天胸前,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血腥气,“我错了,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用回京城,现在还在天虎山上……”   天冷了就在天虎山上喝着张婶酿的烧刀子,吃着云川城最好的烤嫩羊,天热了就去参加赛马会,年年都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他本应过着那样的日子,而不是被她卷进朝堂的权谋纷争,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这有什么好后悔?你要是在天虎山陪我吃香喝辣,那自然是好,你选择回京城推行新法,照旧是天天跟我在一处,又有什么分别?”风长天说着笑了笑,“再说了,你要是想走,我随时都能带你走,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全由你说了算,好不好?”   姜雍容的眼泪涌出出来,贴着风长天的衣襟渗进肌肤,风长天感觉到那一点点湿热,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这才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姜雍容流泪,风长天就慌了手脚:“哎雍容你别哭啊……”   “我们走不了了……”姜雍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仰头望着他,他的脸在她的视野中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是她一路把他拖进这凶险的杀局,不除去他们两个,父亲绝不会罢手。争权夺势的战场上没有父子当然更没有父女,只有她和风长天死了,父亲才会安心,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那就不走。”风长天痛快地道,“我来的时候看过了,通州的兵力强盛,粮饷充足,带兵的那个程将军也很有几分能耐。等到永州和长州的兵力集结,咱们一定能夺回京城。到时候你父亲再也挡不住新法,你梦想的太平盛世总能实现。”   “我很怕……我怕我们……”姜雍容心头一阵寒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两个字挤出来,“……会输。”   “你这么说爷可就不高兴了。”风长天握住她的肩,低头平视着她的眼睛,“仗还没打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输?”   因为父亲真的太强大了。   他的背后是雄踞在京城数百年的姜家,经过这么多代的权势争夺,姜家几乎已经将风家压得只剩一把龙椅。   每一个风家皇帝坐上龙椅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白了这个天下其实早已姓姜的真相,因为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光是呼吸都要看姜家的眼色。   父亲拥有姜家,便等于拥有一次。   而她和风长天呢?原本还有一个苟涎残喘的风家作为后盾,父亲给她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连风长天的身份都被抹黑,这三州的兵马就是他们最后的依凭,热血与头颅孤注一掷,除了一腔孤勇,什么也没有。   可悲的是,她至到此刻才明白父亲的强大,才像所有风家的皇帝一样,发现姜家是一只巨大的凶兽,因为这只凶兽终于对她亮出了爪牙。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父亲的每一步棋都将她逼到更绝的绝境。   她就像一只小兽,在草丛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待到进入丛林深处看到真正的庞然大物,才知道自己的弱小。   风长天没有说话。   蜡烛的光芒映在他的眸子里,姜雍容发现他的眸子第一次变得有点深沉,他深深地看着她:“雍容,你应该上一次战场。”   姜雍容望着他,目光有些凄迷。   风长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脆弱的姜雍容,她就像是一片雾气,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哪怕部署得再周全,也没有人真的能料定胜负,所以战场就像赌场,一旦上了场,那就是拼尽全力,莫问前程。”风长天道,“赢便赢,输便输,要战,便是尽力一战,死生各安天命!”   他的神情慷慨,豪气冲天,明明脸上还沾着血迹,整个人却像是旭日东升一起耀眼。   姜雍容只觉得心中的阴霾像是被霞光照射,整个人为之一振。   然后他朝她眨了一下眼:“再说了,输了又怎样,爷带你逃命还是绰绰有余。毕竟爷还没练成化鹏,还没跟你入洞呢。”   姜雍容:“……”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那风长天在她心中的形象还可以更伟岸一点。   *   两天后,永州和长州的兵马在通县城外会合。   兵士们在城外休整,将领则在县衙和风长天共商大计。   通州的程将军建议兵分三路,先佯攻北门和西门,将城门的兵力吸引到这两门之后,最后风长再率领主力进攻东门,必定能旗开得胜。   “太麻烦了。”风长天有更简单粗暴的法子,那就是二话不说,直接攻北门。   平京城城墙的坚固,天下首屈一指,想要攻克这样一座城池,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风长天的拿手好戏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   “兄弟们跟在爷身后。”风长天道,“看爷怎么为你们打开城门。”   三州的将领因为品阶的关系,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陛下的英姿,但早就听过陛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种种传说,闻言齐齐抱拳:“末将遵令!”   姜雍容在屏风后听到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心里面稍微感到有点安慰——至少风长天不是九皇子的谣言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关于那封信,姜雍容问过风长天是真是假,风长天全然不在意:“谁知道?不是也无所谓,反正就算不是,打败了姜家,皇位爷照样也能拿过来用。”   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相处得久了,这明显的沙匪思维,姜雍容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跟真正的强权比起来,血统算得了什么?风长天若能将姜家打败,天下谁人敢不奉他为王?   议完了事,将领们依次退出,风长天瘫在椅子上张开手臂:“雍容过来。”   姜雍容走过去,在他的膝上坐下。   他抱着她,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大军出征,我得派一支人马保护你,方才那几个将领,你看谁比较靠谱些?”   “不用。”姜雍容道,“大战在即,每一分战力都十分珍贵。我不希望任何一个战士不是去打仗,而是留在通县守着我。”   更何况,她并不想留在通州。无论是从前在云川城,还是之后在皇宫,那种坐守枯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让她心有余悸,她思索着该怎么样让风长天同意她跟他一起上战场。   他一定不想她身涉险地,她也不想让他分心,所以她在考虑扮成一名后勤小兵,身在战场,却不必加入战局。   “谁说他们要留在通州守着你?”风长天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穷人家逃难尚且知道带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我去做最后一搏,当然要把你带在身边。”   姜雍容眼睛一亮:“你肯让我上战场?”   “对,你就跟在我的身边,不能离开我的左右。”   从前在北狄被杨天广暗算那一次,姜雍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时最害怕的是什么。   ——杨天广竟敢对他下手,那一直待在云川城里的雍容怎么办?!   那是一种极其幽深的恐惧,像是一只冰冷漆黑又粘腻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尖利的指甲扎进血肉之中。   之前在姜家血战之时,他再度重温了这种恐惧——姜原可以在这里设局对付他,那宫中的雍容说不定早已经遭逢不测。   而只要一想象姜雍容受到半点伤害,他便坠入那噩梦般的恐惧之中,只有看到她安然无恙才能挣脱。   “试问这世上谁的身手最厉害?试问这世上若是有谁能在千军万马之中保护你?那当然是非爷莫属啊!”风长天抱着她,声音低沉悦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你在我的身边。我要看到她,我要知道你在,这样我才能安心去攻城打仗。”   姜雍容的眼眶有点发烫。   他说的,全部都是她想说的。   对,我要看到你在,生也好,死也好,我想要陪在你的身边。   “不要这样看着我。”风长天忽然抬手挡住她的眼睛,“你再这样,我可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姜雍容低头轻轻一笑,泪水滑落,这个笑容温柔至极。   她轻轻抚着他的头,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柔的蜜水里,又暖,又甜,又软。   风长天软玉温香抱满怀,所呼吸到的空气全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饿了三天之后站在了包子铺,第一笼包子掀起来那蒸腾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上啊”、“吃啊”,可偏偏却又只能干瞪着眼,什么也做不了。   “雍容,”风长天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愤慨和郁闷,“等这场仗打完了,爷无论如何都要洞房!” 第139章 . 兵临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   大军向京城开拔那一日是个大晴天。   旌旗猎猎, 烟尘滚滚,让姜雍容想起了当初在风长天率军北征那一日。   ——希望这一战,也和那一战一样, 凯旋而归。   ——一定会的。   那一次她是站在城墙上遥望他出征,而这一次, 她手握缰绳,策马并行在他的身边。   放眼望去周身是斗志昂扬的战士, 更远的前方是矗立在大地上已经千年的京城。   风长天望着那静静俯在大地上的巨大城池, “我听说京城的城门从来没有被人攻下过, 真的么?”   “没错。”   姜雍容的心情有些复杂,语气也有些感慨。   她想起了去年从北疆回京时望见这座城的感觉。   也许冥冥中有一只大手拔弄着人的命运,那个时候的她, 已经觉得她不是回家,而是来征服这座城。   她当时便觉得,在那儿她将有一场战斗。   只是,她当时以为那只是一场朝斗,勾心斗角云谲波诡, 原本就是她拿手的。   没想到, 她真的会对它发动一场大战。   “那我们风家的老祖宗是怎么给前朝换代的?”风长天问道,“难不成是用大爱感化了前朝最后一任皇帝, 让人家自动献城投降?”   “对。”   风长天吓一跳:“真的假的?”   “前朝的昏君厌帝死在了西山, 他的儿子们忙于争夺皇位, 自相残杀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八岁大的孙子, 被宦官们扶上皇位,是为灵帝。”姜雍容道,“后来太/祖围城, 城中粮草断绝,灵帝便出城献国了。”   “哎我想起来了,”风长天一拍大腿,“这段我听过!那说书的还说,当时是姜家的先祖姜炎献的计策,说从来没有攻得破平京城,但也没有人挨得住饿,所以只围不攻,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京城。”   “陛下还有空听书?”   “嗐,花仔拉我去的。”   一阵闲聊,倒是冲淡了姜雍容心中那阵异样的感慨,她再次在马背上眺望京城,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平京的城门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被攻破”,乃是每一个京城人生下来就有的信念。   这个信念坚实得就像“天是蓝的水是绿的”一样万古不移。   但越是坚信的东西,被打破的时候,人心便越容易涣散。   风长天天生克门,姜雍容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扇门挡得住他,包括平京的城门。   当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京城城门被攻破,不管姜家的府兵有多么强悍,也难免会有一瞬的惊慌。   那就是风长天的机会。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攻入京城,与姜家的对抗他们就不算输。   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城门高大厚重,城墙上同样是旌旗迎风飞舞,箭矢与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阵阵寒光。   最坚固的城墙,最精锐的兵力,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最后一战。   “雍容,看我怎么攻破这扇门!”   风长天在冲锋之前,回头向她道。   她深深点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地老天荒不想挪开。   他是世上最好的先锋,刀枪不入,一骑绝尘,三州兵马紧随在他身后,冲向那道高价巍峨的城门。   这是姜雍容第一次上战场,万马奔腾之际,整片大地仿佛都颤抖起来。   一战定乾坤,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永州将领带着一小支队伍守护在姜雍容身边。   这是风长天的命令,也是姜雍容选择的人。   三位大将之中,通州的沉稳练达,擅于控守军心,长州的锐意进取,很能配合风长天的猛攻势头,有这两人刚柔相济,定能将风长天的战术发挥到极限。   永州将领在三个人里头大有中庸之风,能冲能稳,攻守得宜,于是被安排镇守中军,护卫姜雍容。   风长天带着大军像一团浓云,杀向城门。   就在距离城门还有十丈的时候,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城门从内打开,城内的人马冲了出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姜家最为精锐的府兵,然后是御林卫与南山卫,城中的守兵几乎是倾巢而出,直接迎着风长天。   这些人比谁都知道风长天的神勇,明明的城墙之固,竟不依凭,反而冲出来正面交锋。   论战力没有人挡得住风长天的冲锋,她不知道指挥这场战役的是谁,竟能想得出这样的滥招,这不是送死么?   照这种打法,风长天必胜无疑!   两股兵马交汇在一起,就像两股巨浪轰然对撞,杀声四起,血光四溅。   就像姜雍容所预料的那样,风长天似长龙入海,没有一个人能挡住他手中的刀。   姜雍容用手挡着阳光,极力想去看清城墙上是谁。   她没有风长天的眼力,这么远的距离里当然看不清城墙上的人脸,但有一袭紫袍异常醒目,那是父亲的官袍。   心头像是猛然被插进了一支冰棱,刚刚涌起来喜悦瞬间被冻结。姜雍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父亲决不可能出这样的昏招。   一定……有什么她尚不知道的东西在后面等着……   像是专门为她答疑一般,纷乱的战局中起了奇异的变化。   烟尘滚滚,杀声震天,姜雍容一时间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   ——风长天一往无前,通州军紧随在后,永州军和长州军殿后,这样的阵形原本像锲子一样钉进敌内的心脏,将城内冲出来的人马分成了两截,眼看就要围而攻之的时候,后面的永州军和长州军像是突然间齐齐发狂,将手中的矛头对准了身边的通州军。   前面是疾冲而来的敌人,后面是突然拔刀的同袍,通州军像是落入狼群的羊羔,被撕咬得鲜血淋漓。   姜雍容如坠噩梦。   她看到一支□□捅进了通州将领的心窝,枪杆握在长州将领手中,通州将领身上的血溅了长州将领一身。   “不……”   姜雍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飘忽,异常虚弱,像梦呓。   明明从通县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喝过同一碗酒,誓师出发,同仇敌忾。   长州将领的枪尖还来不及抽出来,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是风长天的手。   风长天浑身浴血,抬手将长州将领从马上拎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重重地掷死在地上。   隔得远,除在庞大的喊杀声姜雍容根本听不清任何声音,但看着他大吼的样子,那一声仿佛就吼在她耳边,他的愤怒与失望,她全部都感受得到。   城内守军和永、长两州的军队像两把巨刃,很低快将通州军绞杀殆尽,他们只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风长天。   “……去救他……”姜雍容的声音颤抖,“快去救他!”   “请恕末将难以从命。”她身边的永州将领回答,“末家主大人一定不想看到大小姐受伤。”   姜雍容如坠冰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   她一点一点回头,脖子几乎要发出咯啦啦声响,才将视线对准了之前沉默寡言的永州将领。   “你们……都是姜家的人?”   “不敢。”将领恭谦地答,“末将等是收到家主大人密函,才知道风长天是假冒天子的沙匪。家主大人与朝中诸臣已经共议推荣王承继大统,眼看便要登基了。”   姜雍容的耳边嗡嗡响。   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她和风长天落脚在通县,父亲也许一时未能预料到。可一旦知道他们在通县的消息,父亲立刻就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于是就在永州军和长州军赶来汇合的路上,密函送达,完成了一切部署。   她的视线越过战场,向城头望去。   战场上的烟尘混着血光,仿佛能遮云蔽日,令天地无光。城墙上,那一袭紫袍格外醒目,好像能与日月同辉。   她看不到父亲的脸,但完全能想象父亲的表情。   父亲清雅矜贵,负手站在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方的战场,就好像在俯视自己亲自布下的棋局。   从他的角度,姜家府兵、御林卫、南山卫、永州军、长州军……全都是棋子,它们聚成一团庞大然物,吞噬了通州军,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战场上最后的敌人——风长天。   风长天是人,不是神。   只要是人,就挡不住千军万马的围攻。   他的胜利在望了。   ——父亲,你赢了。   她望着那道身影,无声地道。   然后她猛地一抽马鞭,就要冲进战场。   她一向觉得自己马术尚可,但到了这时候才发现,跟这些在战场上挣命的将士比起来,她的马术只能用来在郊野踏春。   周围的士兵迅速将她包围,那名将领扣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得罪了!”   “放开我!”姜雍容厉声道,“你会错了意,你的家主大人根本不会想要看到我活着!”   “家主大人在密函上写得明明白白,祸国乱民者是那名沙匪,大小姐只是受他蒙蔽连累——”   “他才是被连累的那一个!”   姜雍容拔下发簪,一簪子扎在将领的马上。   马儿一阵惊跳,将领险些被甩下马,姜雍容脱出他的掌控,又一簪,狠狠扎在自己的马上。   马儿长嘶一声,撞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兵士,向着战场狂奔而去。   长天,我来了。   是我将你带入这战局,是生是死,都该由我来陪你。   马儿跑出了风一样的速度,这一段路,她觉得无比漫长,好像永远都无法抵达他的身边,又觉得无比限速,好像一瞬已经跑尽了一生。   她看到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看到了初入皇宫的自己   看到了和风长天相遇后的自己   看到了在北疆的自己。   看到在御座后的自己。   一生如此漫长,仿佛已经活了好几世。   一生又如此短暂,她甚至没能给这个男人一个心心念念的洞房。   对不起,长天。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希望我没有出生在姜家,而是出生在那条小巷。   巷子的尽头有堵墙,巷子里种着杮子树。   没有人要我去读四书五经,没有人教我论政理政,没有人一层又一层地往我身上套规矩礼仪……我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小巷里无忧无虑地玩耍,有时候会去摘几个杮子逗猫逗狗,有时候则爬到树上晒太阳。   我会一直等着长大,一直等到那个上元灯节的夜晚,在那堵墙后面,我会看到一个把自己喝趴下的大哥哥。   我会赖在那个大哥哥跟边,跟着去走遍整个天下,去爬最高的山,去看最大的海,去喝最烈的酒,去吃最嫩的烤羊。   ……那才是我们该有的人生,对不对? 第140章 . 一晚 不要再忍了,长天。   马蹄在尸山血海间踏过, 每一步都溅起鲜血。   战场上死伤无数,有三州的兵马,也有府兵和两卫。   最多的还是通州兵, 昨天的这个时候姜雍容还在通县的城墙上看见他们在城墙外头埋锅造饭、喂马擦枪,还有人放开喉咙着着家乡的小调。   而现在他们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从他们身上渗透到大地中,土地变得泥泞, 马匹开始脚下打滑。   千百年来, 这片大地吮吸过无数的鲜血。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之利器洞穿身体, 流光最后一滴血之后,人们才能停止哀鸣和□□。   “娃娃,你印堂将黑未黑, 恶事将生未生,眼见有一场腥风血雨血光之灾将由你而起,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在北疆的那个夏日, 阴凉的帐篷中, 萤道长的声音回响在姜雍容的耳边。   她原以为他指的是北征之战,现在才知道不是。   是这里。   大地被血洗过, 喊杀声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网罗, 浓云遮住了阳光, 天空仿佛都染上了血色。   马儿在这时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个失足, 下一瞬便向前栽倒,姜雍容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人在半空,天地倒悬, 到处都是血光,到处都是杀声。   触目所及,皆是地狱。   这地狱是她一手造就。   姜雍容闭上了眼睛。   风从耳旁掠过,一种奇异的幽深宁静从几年前的坤良宫掠过时空的间隙,抓住了她。   她仿佛又回到了打算殉国的那一天,看着天边绚丽的晚霞,静静地走向梁上悬下来的白绫。   这一天迟来了数年,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下一瞬她并没有跌进大地,反而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冰冷的铠甲贴着她的脸颊,她睁开眼,看到一张眉目深邃的英俊面庞。   风长天。   时空在这一刻错乱,刹那间姜雍容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我就知道应该把你带在身边。”风长天的铠甲已经全被鲜血浸透,半边脸颊都是血,声音也有几分沙哑,但目光明亮如同以往任何一日,“别怕,我带你走。”   “家主大人有令,杀了他,赏黄金万两!”   杀声在身后传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奇异的尖啸声,姜雍容在风长天怀里抬起头,发现那是漫天的箭雨,像飞蝗一样扑向他们。   “别抬头!”   风长天喝令。   姜雍容紧紧地蜷在他的胸前,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披风,披风原本就是赤红色,已经分不清哪一处被血染过哪一处没有,她的指节握得发白,“长天……你还活着?”   风长天还活着,她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活了过来。   庞大的喜悦淹没了她。   这一个瞬间没有了战争没有死伤也没有失败,只有风长天,风长天还活着!   “我早说过,没人杀得了我。”   风长天说着,姜雍容蓦然感觉他的肩臂肌肉猛然收紧。   她下意识想抬头,一支箭贴着她的发丝射过,几根断发飘散在风中。   “去西山!”姜雍容道。   西山丛林遍野,骑马无法追进山林。   风长天立即折往西面。   整个京畿的舆图都伴着京城舆图一起刻进了姜雍容的脑子里,她记得西山的每一片高山低谷,也记得每一条山径。   “往左,再前面就是一片深林了!”   风长天一路疾行,下一处转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意扑面而来,山林像是一潭温暖的春水,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   骑兵们的速度就落后风长天一截,此时只能遥遥看着风长天像是飞鸟一样投进了山林,等到赶到山林前,哪里还摸得着风长天的半片影子?   *   风长天轻功了得,高来高去,不会在地上留下痕迹,就算姜家的暗卫再怎么精通追踪术,要找到他也十分困难。   他们在西山深处找到了一处山洞,风长天这才把姜雍容放下来。   姜雍容感觉到他想后退一步,她比他更快地扯住了他的手臂,转到他的身后   ——他的背脊上扎着三支箭矢。   姜雍容眼眶一下子发红,用力咬住了牙齿。   利刃能破除他的刀枪不入,他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别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爷的皮肉比别人厚,这些箭扎不深,就是点皮外伤而已。”风长天语气轻松,伸手就扎住了后背的一支箭杆,“你让远些,小心溅你一身血。”   姜雍容止住他:“我来。”   风长天看着她:“你不怕?”   姜雍容笑了一下,笑容有些稀薄。她的长天有时候真的好天真,在他的眼里,她就像暖房里养出来的兰花,哪怕是风大一些都会弄皱花瓣。   “不怕。”   最坏的一切她都经历过了,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害怕?   姜家府兵的箭矢皆有倒刺,她先折断箭杆,然后替风长天卸下铠甲。   铠甲一卸下,才发现他的里衣已经全变成了深红色。   除了背后的伤口,胸前的里衣被刀锋划破,结实的胸膛上有两道交叉的伤痕,此时还在渗血。   风长天以为她眼圈又要发红,正想着做点什么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却发现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胸前,不知是在看他的伤口,还是看他的……   咳,风长天不自觉便抖擞了精神,胸前肌肉微微贲起,姜雍容道:“不要使力,不然失血更多。”   风长天:“……”   所以果然只是看伤口?   姜雍容绕到他的背后,低声道:“忍一忍。”   一咬牙,拔出了箭矢。   风长天的背肌一下了绷紧了,鲜血沿着光滑的肌理一丝丝下滑。   “痛就喊出来,不用忍着。”姜雍容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开玩笑,这点子痛也值得爷一喊……啊!”   姜雍容扔开第二支箭矢,“这一支入肉最深。”   “卧槽。”风长天骂了一句,“这一支好险,再偏上半分,就射中我的璇玑穴了。”   “若是射中会怎样?”   “那可就真要完蛋了。”风长天道,“璇玑穴是化鲲神功的罩门所在,璇玑一毁,化鲲就毁了。”   姜雍容的手本来已经握住了最后一支箭杆,顿住了。   一阵风过,她的发丝衣襟微微扬起。   松涛阵阵,林中有鸟鸣,隐隐有水声,天光开始黯淡,大地正要进入沉眠之中。   在这昼与夜的交换时分,一切仿佛都变得遥远而幽微。   姜雍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响起,清冷中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长天,我记得你说过,化鲲心法的最后两句是‘命授璇玑,无上玄奇’。”   “唔,没错。”   “你练化鲲,萤道人教你的诀窍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对的。”风长天回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姜雍容把他的脸正回去,握住第三支箭,稳住自己正在发抖的右手,然后用力一拔。   血溅上她的脸颊,温热。   她喃喃地,像梦呓一般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   “就是当初在北疆遇见萤道长的事。”   “那个臭牛鼻子,他要肯早些告诉我化鹏心法,就算是千军万马,又能奈我何?”风长天说起萤道长就愤愤然,忽地,他有了一个想法,“哎,雍容,我们去北疆吧!再过不久又要到赛马节了,到时候那个臭牛鼻子说不定会出现!而且北疆是咱们的地盘,咱们可以回北疆招兵买马,到时候重新打回京城!”   “那将又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姜雍容低声道,“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尸山血海的战场仿佛在眼前,姜雍容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不能再看见那一片血腥地狱。   那些士兵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兄弟,也是,她口口声声心心念念想要拯救的子民。   “要打仗,自然难免有伤亡。”风长天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老穆和老邬都是他们的人,天虎军加上北狄骑兵,他就不信姜原还能策反他的军队,到时候真刀真枪干上一场,一直凭真本事说话。   “你不愿意么?”风长天看着姜雍容,她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没有半丝血色,整个人仿佛是半透明的,“等打下京城,你就可以重新推行新法了。”   姜雍容摇头。   她想要的不是新法,而是所有人都能太太平平地活着,活得富足康泰。   她坚信新法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才尽力推行。   可是,她不能用那么多人的性命去换。   一旦北疆与大央为敌,便是自相残杀,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战争会漫长得像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并且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一定能赢。   也许他们填进了千千万万的人命之后,依然是和今天一模一样的结局。   更何况,从京城回北疆千里迢迢,父亲会动用全部兵力追拿他们,他们甚至逃不出这片山林。   她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而是低下头,将自己的裙裾衣袖撕成一道一道,替他包扎好伤口。   风长天全身紧绷,一是因为伤口上传来疼痛,二是因为……她的碰触。   她的指尖像是具有每种仙法,每一寸被她碰过的肌肤都像是被灼伤了似的,又烫又麻又痒。   “我们……该走了。”他头一回提醒自己要清心寡欲,关键时刻,神功不可废。   “等一等。”   姜雍容凝神望着他。   夜幕已经降临,天边升起一弯新月,极淡极淡的光芒透过树梢筛下来,洒在他的脸上。   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像现在这样仔细端详他,都会成为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以及,难以自制的心痛。   “等什么?”风长天问。   最后一个“么”字刚出口,姜雍容便闭上眼睛,轻轻踮了踮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风长天脑海里“嗡”地一声响。   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把搂住了姜雍容的腰,脑海里最后的理智微弱地闪一下——不行,后面还有追兵。   但脑子很快就说服了理智——亲都亲了,再停下还有屁用啊!   他扣紧了姜雍容的腰,深深地吻下去。   和以往任何一次亲吻都不同,姜雍容的手轻轻地抚在他的腰上,酥麻与狂乱从她指尖所经这处燎原般蹿起,整个身体都不再受自己控制,风长天低吼了一声,猛地抬起头,眼眶绽出血丝:“雍容……”   “不要再忍了,长天。”姜雍容没有松开他,也没有制止他,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和沙哑,“就当我们只剩最后一晚。”   鸟儿不知看见了什么,羞得低下了头,缩进了窝里。   一弯新月藏进云边。   整个世界温柔安静,黑暗甜蜜而浓稠,天与地都遮起了双眼,将这个夜晚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这两个人。 第141章 . 姓姜 来,割下他的头颅   风长天睁开眼睛的时候,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隐隐泛出鱼肚白,林间有迷濛的雾气缭绕, 像雍容以前挽在袖间的白色披帛。   他看到姜雍容坐在洞口,漆黑如缎的长发一直覆到了腰下, 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在晨晞的照耀下微微闪过缎子一般的光。   她在补衣服。   那件被血染红的里衣已经清洗干净, 她先用簪尖戳穿布料, 然后再将线穿过去, 已经缝好了一半的衣襟。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边侧脸,他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笼在一层光芒里,让他移不开眼睛。   心里面是暖暖的软软的, 更是……饱饱的。   他起身过去搂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看着她用簪尖先戳出一只小洞,然后再将线穿过去。   那根“线”和她的衣袖同色,显然是从袖子上拆下来的。   风长天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我家雍容本事可真少, 女红也是当皇后的必学的么?”   姜雍容没有说话, 也没有反应,风长天有点讶异, 以她脸皮薄的程度, 单是这样一句调笑, 原该让她连耳根子都发红的。   “雍容?”   他唤了她一眼,她才抬起头, 目光落在他脸上,眸子里一种很深很深的沉静,就像他最初在坤良宫看到她时一样。   她问道:“长天,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声音好像带着一丝沙哑。   风长天明白了,原来她在担心他。   “气海空空如也。”风长天照实答,果然,姜雍容的眼中露出了无法言喻的哀伤。   他将她搂紧了一点,“别担心,以前亲个嘴儿也这样,我他妈后悔死了,也许就是功夫废个三五天的功夫,害爷憋到现在,爷早该这么干了!”   姜雍容的声音幽幽的:“若是你从此失去武功,成为废人,你会后悔么?”   风长天想也没想,点头:“会。”   姜雍容的脸色立即白了几分。   风长天哈哈大笑:“我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干!”   他深深地抱着她:“练成绝世武功,自然是快活。可和你在一起,也是快活。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快活一场,我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听到一个“死”字的时候,他感觉到怀里的姜雍容好好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接着缝衣服。里衣被刀锋所裂的前襟缝得平平整整,最后拿起刀割断线头。   这把刀是风长天在战场上随手夺来的,刀身上鉴着一个“姜”字,乃是姜家府兵的刀。   姜家府兵的战力天下第一,不单是因为府兵一个个都是千挑万选,也因为他们的兵甲精良无比。   这把刀刀面光滑如同一泓秋水,即使是在那个激烈的战斗中也没有卷刃或是破口,割个线头完全是牛刀用来杀鸡,刀锋在划断线头之余,余锋未尽,还在姜雍容的手指上拉了一道口子。   “小心!”风长天一把捉住她的手,还好口子不算深,白皙如玉的手指上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他低头将她将那颗血珠吮去。   他的动作慎重而轻柔,手指感觉到他唇上的温热,姜雍容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风长天感觉到了,正要抬头,视线忽然微微一顿,发现她食指的指尖上也有一道口子,比这一个深些,不过显然是之前碰上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只剩一道发红的细痕,卧在她玉一样的指尖上,十分扎眼。   “怎么这么不小心?”风长天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玉,冷得也像玉,风长天审视着她同样苍白的脸颊,皱了皱眉:“雍容,你怎么了?”   “我只是……”姜雍容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有点累。”   风长天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拦腰便想将她抱起来:“是为夫的错,娘子昨夜太过辛劳,本该好好歇息,大清早的补什么衣服!”   “别。”姜雍容脸上终于了一丝红晕,这丝红晕让她的脸看上去有几分血色,终于不像方才那个白得吓人。   她展开那件衣掌,让风长天张开双臂,然后为风长天穿上,细细地替系上衣带。   风长天觉得她真的有点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难道这就是女孩变成女人之后的奇异不同?   “这是我补的第一件衣服,应该也是最后一件。”姜雍容的手轻轻抚过他胸前的两道缝补过的痕迹,声音轻极了,“长天,我的心意都在这里,你不要忘记。”   风长天的心中一阵温柔酸胀,他很少有这种低沉缠绵的情绪。   他轻轻将姜雍容搂着在怀里,下巴蹭在她的头顶:“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山林静谧,晨雾水乳一样在树木山石间缓缓流动,两人静静相拥,刚刚醒来的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然后忽然拍打着翅膀从树上飞起。   风长天猛地睁开了眼睛。   眸子前一瞬还是柔情似水,此时却是杀气毕露。   林间多了一个人。   三十来岁的年纪,普普通通的样貌,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让人吃惊,比如他站在这儿就像一个上山打柴的农人。   但他不是。   他是姜家暗卫的统领,夜枭。   风长天一把将姜雍容挡在身后。   在夜枭的身后,姜原缓缓从晨雾中走了出来。   和夜枭截然相反,姜原不管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能把那块地方变成自身的领地。比如这片山林,就仿佛因他的出现而变成了姜家的私人园林,每一块山石都好像出自于名师别出心裁的布排,以便配得上他通身的贵气。   在他的身后,是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卫。   在暗卫的身边,是隐在雾中的府兵,务气太浓,看不清来的有多少人,只看见长长的枪尖在雾气中林立,仿佛自成另一片森林。   “陛下很能逃啊,臣原本以为,昨天的城下便是陛下的埋骨之地呢。”姜原神情温和,像是一位偶然在踏青时遇见自家晚辈的长辈,“猜猜看,这一次臣要付出多少条性命,才留住陛下?”   风长天在世上很少有什么讨厌的人。   原因很简单,讨厌的人都被他做掉了。   但姜原不同。   从一开始他就很讨厌姜原,因为姜原想杀姜雍容,想打姜雍容,姜原是这世上唯一想伤害也唯一能伤害姜雍容的人,他却偏偏不能杀了姜原。   所以很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爷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初你在御书房没有捏死你。”风长天盯着姜原,“当初就——”   他的声音到这里断绝。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一截刀尖透出他的胸膛,刺破了姜雍容刚刚缝补好的衣襟。   剧痛传遍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向胸前涌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涌出体外。   风长天先是怔怔地看着胸前的刀尖,然后一点一点,僵硬地回头,看到身后的姜雍容。   姜雍容的脸色极白,眸子极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那双他刚才还为她吮过血珠的手,握着刀柄。   姜家府兵的利器,天下闻名,只要一刀,冰冷刀锋便捅穿了血肉之躯,鲜血滚滚而出,打湿风长天足下的大地。   “你……”   风长天只吐出一个字,鲜血便涌出了嘴角。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人的身体有多么脆弱,肌肤、血肉、骨骼……没有一样东西能挡住刀刃   何况还有一样东西比刀刃更加锋利,仿佛能直接将他的心脏粉碎成渣。   “雍……容……”   每说一个字,嘴里便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还是一字一字地开口,为……什……么……”   姜雍容的回答是,猛然拔出了刀。   风长天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整个人像破布袋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因为我姓姜。”   姜雍容的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像是含着一块冰,不知道是在回答风长天,还是在告诉姜原,“我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   风长天听见了这个答案,他像是想笑一下,又想是想哭一下。   但不论是笑是哭,他都做不到了。   他阖上了眼睛,手指上还缠着一根淡青色的丝线。   那是她方才补衣服时,他在一旁缠着玩的。   长风拂过,吹散了晨雾,日光从枝头洒下来,照出山林间密密麻麻的兵士,照出汩汩流出的血液,转瞬被大地吮了个干净。   单调的抚掌声在林间响起,姜原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阿容真是我的乖女儿,最会给我惊喜。他爱你爱得死心塌地,你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姜雍容的声音冰冷至极:“父亲当初在西山是怎么下手的,我就是怎么下手的。父亲说得对,我是您的女儿,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我和您一样冷血无情。”   “你昨日还和他并肩作战,今天就能捅刀,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他是统率三军的皇帝,一身武功刀枪不入,攻下京城便能重新拥有整个天下。”姜雍容道,“而现在他是狼狈逃命的败军之将……更重要的是,他的武功全废,永无东山再起之日。”   “武功全废?”   姜原看了夜枭一眼,夜枭上前试了试风长天的脉搏,片刻后,向姜原点点头,“若非武功全废,便是属下也无法刺伤此人。”   “哈哈哈哈哈!”姜原仰头大笑,“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给你!”   “我要自由。”姜雍容脸上露出了疲惫至极的神色,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这一切我受够了……我再也不要帮风家对付姜家,也不要帮姜家对付风家,我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   姜原打量着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吧。”   他走上前,拾起那沾血的刀,塞进姜雍容的手里。   “他还没有咽气。来,割下他的头颅,我便放你自由。” 第142章 . 遵命 心还得再狠一点是么?   刀上沾着血, 一滴往下滴。   姜雍容的手微微颤抖,无法控制地握紧,“……就不能留他一个全尸吗?”   “有件事, 我从前好像没有教过你,那么现在便教教你吧。”姜原拉起她的手, 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有时候我们很难保证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这样, 便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刀柄上满是鲜血,一片腻滑,一只手根本握不住。   可即便是两只手, 姜雍容也觉得它像是一条蛇,挣扎着想要逃出她的手心。   “去吧。”姜原鼓励地望着她,“割下来,他便彻底死去,再也生不起什么风浪。”   姜雍容离风长天只有两步的距离。   但这两步却像是隔着山隔着海, 永远也无法抵达。   风长天躺在地上, 无知无觉,如果不是嘴角那缕鲜血, 他看上去就像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少年。   ——如果他没有来京城, 而是留在北疆, 那么,在天虎山的金黄的、泛着明亮光泽的草地上, 他可以天天这么晒着太阳,直到地老天荒。   俏娘还会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扑蝴蝶,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小猫团子。   姜雍容仰头无声地笑了笑, 泪水划过面颊。   她高高地举起了刀,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叫,对着他的脖颈斩下。   “夜枭!”   几乎是在她挥刀的同一时刻,姜原的喝令出声。   “呛啷”一声响,夜枭的匕首磕飞了姜雍容手里的刀。   刀上的力道震得姜雍容连退了两步,整个人晃了晃,晕了过去。   姜原立即扶住她。   “家主大人恕罪。”夜枭立即跪下,“是属下一时没注意力道……”   “不,我的命令很突然,你依然能挡下刀,你做得很好。”姜原看着姜雍容苍白的面庞,“是她太累了,她做的全是不该做的事,逆风而行,筋疲力尽。”   夜枭看着地上的风长天,忍不住问道:“家主大人为何不让大小姐杀了他?”   “莫忘了北疆还有邬世南和穆腾。杀了他,北疆必反。”   姜原轻轻地勾了勾嘴角,看着怀里的姜雍容,就像她还是小婴儿那样,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我只不过是试一试我的乖女儿是真的被逼到了山穷水尽,还是在跟我耍小聪明。”说着他便微笑了,“其实我不必试的。阿容或许会耍这种小聪明,方才咱们陛下的神情可骗不了人,他是死也没有想到,他最想保护的人,会从后面给他一刀。”   “她果然是我的女儿。”   “也真可惜,她只是我的女儿。”   *   姜雍容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了帐顶。   帐顶上绣着缠枝莲花,一朵又一朵,连枝带花,回环不尽。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绣纹。   在睁眼的这一个刹那,时空是浑沌的。她好像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姜家大小姐,好像下一瞬思仪便会过去撩开丝帐,然后鲁嬷嬷一边念叨一边走进来,身后的丫环捧着巾栉等物,衣带舒缓,落足无声。   “醒了?”   伴随着这一声,所有的幻象全部消散。   隔着丝帐,姜原立在窗前,缓缓转身:“荣王来了,在厅上等你。”   姜雍容看着帐顶,声音清冷:“你答应过放我自由。”   “可你并没有割下风长天的脑袋。”   姜雍容猛然坐起来,动作太过剧烈,眼前一阵眩晕,她咬牙道:“是你阻止我的!”   “对,风长天的脑袋我还留着有点用。”姜原温声,“荣王马上就会登基,他对你的痴心一直未改。恭喜你,阿容,你很快又要再度成为皇后了。”   姜雍容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慢慢地,她笑了起来:“父亲,你莫不是说笑?”   “你该知道我是不是说笑。文林死了,赵成哲告病致仕,林鸣不知所踪,天下已经没有保皇一党了,整个朝堂都是我们姜家的天下。我说你是皇后,你便是皇后,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姜原走过来,撩开丝帐,打量着姜雍容的脸,“是有些憔悴,但以阿容你的姿色,憔悴也是我见犹怜,荣王会更心疼你的。”   几名丫环捧着巾栉入内,身姿步伐就和当年那批一模一样。   “好好梳洗打扮吧。”姜原放下丝帐,转身,“荣王是未来的陛下,莫要让他等太久。”   一名丫环在姜雍容身前跪下,手里的铜盆盛满了水,“大小姐,请净面。”   “走开!”姜雍容失控大吼,一手掀翻了水盆,水洒了一地,铜盆“当啷啷”在地上打转。   丫环全都吓得跪了下来。   巨大的动静响在姜原身后,姜原停下脚步,并未转身:“阿容,你不是小孩子了,莫要在我这里使小孩子脾气。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不管是思仪还是鲁嬷嬷,抑或思仪那里的笛笛和小皇子,还有藏在鲁嬷嬷那里的沙匪小姑娘,我可以一个一个绑了来见你,你想要谁先死,任由你挑。”   他的身后陷入巨大的沉默。   丫环们跪在地上,没有一个敢出声,也没有一个敢抬头。   良久良久,姜雍容开口:“父亲,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放过你?”姜原摇头,“你天生就该当皇后,我这是将你送往你本该坐的位置。至尊之位,母仪天下,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你竟然还想逃?阿容,你莫不是傻了?”   “可我不要当皇后!”姜雍容嘶声道,所有的仪训都被抛在了脑后,她知道她现在就和街上撒泼的妇人没有半分差别,可这句话横亘在心中这样久了,这一刻终于能把它喊出来,“父亲,我再也不想当皇后了!”   姜原攸地转身,大步走来,逼到姜雍容面前,抓住了姜雍容的衣襟:“你姓姜!你身上流着姜家的血,你受了姜家多年的供奉,现在到了要你为姜家做供奉的时候,你就说你是你自己?!天真,愚蠢!我告诉你姜雍容,你的血是我给的,命也是我给的,你的一切都我给的,也都是姜家的!除非死,你休想挣脱!”   泪水顺着姜雍容的眼角滑落,“所以,父亲你这是要逼我去死?”   “你死不了的,因为你放不下的人太多。”姜原带着一脸的惋惜,“你的心还得再狠一点,男人既然可以不要,何必惦记几个下人?”   姜雍容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滚落。   “孩子,女人的眼泪是武器,要在对的人眼前流。”姜原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去泪水,然后将帕子塞进她的手里,“荣王就在厅上,梳洗打扮好,去他的面前哭吧,哭得越伤心越好。”   他离开之后,屋内寂静如死。   好半天,一名丫环才大着开口:“大小姐……”   “出去。”姜雍容起身,在妆台前坐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自己会梳洗。”   丫环们退下去了。   姜雍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细致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其实并没有打算真哭,但奇怪地,听到姜原那样说,眼泪就那么流下来了。   好逼真。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里的脆弱崩溃荡然无存,一双眸子变得沉实,也变得坚硬。   ……心还得再狠一点是么?   遵命,父亲。   *   荣王已经在厅上等了很久。   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姜家花厅,但在姜家的花厅里光明正大地等姜雍容,却是第一次。   花厅的窗子正对着花园,姜雍容来的时候,荣王对站在窗前,望着花园。   花园有池,池上有亭,亭中有一石桌。   “从前你很喜欢在那间亭子里抚琴。”荣王道,“我每回都会来约你二哥,都会早早在这里等。下人们都以为我在等你二哥,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在等你。我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头就有了一个念想,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为我抚一次琴呢?”   姜雍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抚琴了。”   从北疆回来便忙于政务,鹤行琴一直躺在琴囊中,一直没的打开过。   “我最近刚好收了一只琴,不知阿容可愿为我奏上一曲?”   几上放着一只长匣,荣王揭开来,里面是一只七弦长琴,颜色古拙,琴尾落着两个小篆:朝云。   前朝有大琴师名薛朝云,在灵帝开城门献降时,于城头奏了一曲《千秋散》,纵身跃下,以身殉国,人、琴、谱三者皆成绝响。   数百年后,朝云重现人间,若是换作以前,姜雍容一定爱不释手,但此时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若王爷想听,我自当从命。”   她取出琴,试了试琴弦,略一定神,指尖拂过,乐声骤起。   好几年了,姜家从未响起过琴声。   琴声乘着风飞向姜家的每一个角落,拂过风,拂过树叶,拂过花朵,拂过云端,拂到荣王心里。   荣王深深地看着她,又仿佛是穿透她的身体,看向当初的少年时光。   一曲奏罢,琴声停歇,姜雍容起身向荣王深深行了一礼:“王爷是不是找我父亲谈过,想要立我为后?”   她的目光如同一捧洗练明净的月色,隐隐带着利刃般的光芒,让荣王微微一怔。   他心中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只是觉得,若是从前的姜雍容,应该不会将这话问出口。   “是。”他点头,“我答应姜相当皇帝,从始至终,就是因为皇后会是你。”   “所以,我要谢王爷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王爷,我可能已经死在了城外的战场上。”   两军交战之际,姜原还会派人保护她,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还有用。   而只要她还有用,就还有机会。   *   天牢最深处,昔日关押穆腾的铁壁牢房中,一个人横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喀啦”,一名狱卒开了门,另一名狱卒把食水端进来放地上。   昨天送进来的那份丝毫未动。   “不会死了吧?”送饭的狱卒忍不住道,“老张,你去试试。”   开门的狱卒道:“你不会试?”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清楚对方跟自己一样害怕。   当初穆腾关押在这里的时候,两人可是亲眼见过这位爷是如果拆了整间天牢的。   但这位爷的生死关系重大,上头的交代是:“不能让他好好活着,但也不能让他死了。”   前一条完全不用两人费力,因为他被送进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   而现在,这口气好像也快要散了。   两人挣扎了半天,还是乍着胆子,离得尽可能远,把胳膊伸得长长的,去试了一下地上犯人的鼻息。   良久良久,狱卒收回手,放了心:“还好还好,这口气还在。”   两人重新锁上铁门,室内重新隐入黑暗。   地上的人一直躺着。   忽地,在黑暗与寂静中,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第143章 . 生病 长律哥哥,多谢你。   十天后, 荣王登基,改元“显庆”,照例要大赦天下, 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庆祝,姜雍容即使坐在深闺, 也隐隐能够听见。   登基之后,册封皇后的一应事宜便被搬上了议程。   登基的第二天, 荣王便来见姜雍容。   姜雍容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 新人在大婚之前最好不要见面, 否则有大不吉?”   荣王道:“不过是村夫俗语,信它做甚?”   “我和风长天便是婚前见过面,所以, 我们的下场你看到了。”姜雍容淡淡道,“陛下真的不怕么?”   “不怕。”荣王握住她的手,“从你十五岁到现在二十三岁,我已经错过了八年时光,现在, 我一天也不想错过了。”   姜雍容下意识想挣脱, 但控制住了自己,和声问道:“陛下刚刚登基, 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御书房议政么?”   荣王笑了:“政务自然有姜相处理, 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准备大婚。”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你甘心么?”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荣王的声音有一丝叹息, “风姜两家之争已经结束,风家输了。”   “陛下不在意便好。”   于是,荣王依然是姜家的常客, 姜家花园阳光明媚,朝云琴的琴声日日响起。   这一日奏完了琴,姜雍容问道:   风从窗外吹来,带着幽幽的花香。   姜雍容看着窗外,轻声道:“我从前就是坐在这里,听着你和二哥聊起大漠长河,江南飞花,一切就好像跟昨天一样。”   荣王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没有接话。   姜雍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追忆过去,本来是荣王最喜欢做的事。   但是这些天,荣王的追忆越来越少了,因为他明白,一切和过去都不一样了。   她刻意改变了弹琴的指法,改变了曲子的意境,甚至改变了不少喜好……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他,水中捞不起月亮,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了。   “你昨日不是说想出门逛逛么?”荣王换了个话题,“我陪你去吧。”   姜雍容没有出门的自由,但有荣王陪同便可以例外。   以前姜雍容很少逛街,哪怕是在精力最旺盛的小时候,她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多少好奇。   偶尔逛上一两次,也只是发现世上最好的东西已经在姜家,街市上的东西根本不值一看,从此不再浪费时间。   可现在姜雍容好像突然找到了逛街的乐趣,她先是去买了几件首饰,然后便荣王去三元楼吃饭,点了一壶冰雪烧。   冰雪烧是京中有名的烈酒,她给自己斟满,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荣王目瞪口呆:“阿容,你何时有了这么好的酒量?”   “在北疆的时候练出来的。”姜雍容道,“跟北疆的烧刀子比,这酒实在不算什么。”   她说着替荣王也斟满,然后将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干。”   *   姜原的书房内,夜枭展开手中长长的字条:“……大小姐与陛下喝完酒接着去了布庄和银楼,另外还去了绸缎铺子,最后到了思仪的胭脂铺。”   “待了多久?”姜原闭目养神,问。   “进去已经有近两个时辰了,现在还在。”   “盯紧了。”   “是。”   没过多久,一名暗卫走来,呈进两样东西。   这一次除了字条,还出了一封信笺。   一张是暗卫的汇报:“大小姐已经离开胭脂铺,离开前留给思仪一封信。”   当然,在姜雍容离开后,信被暗卫截获了。   姜原:“念。”   夜枭展开信,正要开口,忽然顿了顿,然后才念出声:“正红玉桃胭脂一盒,品红金桃胭脂一盒,同色口脂一盒,天香面脂一盒,茉莉香粉一盒,玉簪粉棒十二支……”   姜原睁开眼睛,伸出手。   夜枭将信奉上:“似乎是大小姐开给思仪的订货单子。”   姜原道:“让她亲自出门一趟,不会这么简单。”   但无论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藏头排尾看,它就是一份订货单子,看不出半点不对。   “接下来再看看吧。”姜原道。   没有接下来了。   姜雍容逛完街回来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烧得直说胡话。   姜原坐在外间,看着四名御医从里面从来,问道:“如何?”   “大小姐风邪入体,寒气甚重,又兼心绪不宁,以至肝气郁结,须得静心调养。”御医们道,“下官等这就是去开个方子给家主大人过目。”   这几名御医里,有两名是姜家养着的,另外两名是从宫里请来的,都不可能替姜雍容编谎。   请御医自然会惊动荣王,荣王此时就和姜原一道坐着,眉头深锁,异常沉默。   姜原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容,必不会误了吉期。”   荣王像是愣了一下,然后道:“我只是在想,古话也许不错,新人婚前不宜见面,见面则大不吉,也许是真的。”   姜原道:“不管是古话还是习俗,皆是规矩。而只要是规矩,都是人定的。陛下是万乘之尊,想要守别人的规矩还是自己定规矩,皆由陛下说了算。”   荣王望着内间的月洞门,珠帘还在微微晃动。   “罢了。”荣王起身,离开前,命御医们,“尔等务必好好替阿容医治。”   御医们齐齐跪下领命。   姜原看着荣王离去的背影,问夜枭:“他和阿容白天可是有什么不对?”   夜枭道:“若有不妥,暗卫应该会回禀。据暗卫说陛下和大小姐相处甚欢,大小姐在胭脂铺养颜保养,陛下便一直在外间等。”   姜原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间。   姜雍容躺在床上,满面通红,眼睛闭着,一双手却对着空气中挥舞,口里直嚷道:“母亲!母亲!大哥!二哥!二哥……你在哪里?二哥你快来啊……”   丫环婆子们拧手巾的拧手巾,按手脚的按手脚,俱是忙得一团乱。   姜原走过去握住那只伸到空气中的手,“阿容乖,二哥来了。”   “二哥……”姜雍容握着他的手往脸上偎,忽地扔开,“不是,不是二哥,不是!二哥……我要二哥……二哥你快来,母亲和大哥走了,他们不要我了……”   姜原皱眉。   “家主大人……”御医进言,“眼下这种情形,一定要让大小姐静下来才行,静养静养,先静才能养,若是睡不安稳,药力也会大打折扣,到时不单赶不上吉期,万一神思错乱,可就后患无穷了。”   姜雍容躺在帐内,头痛欲裂,身体滚滚发烫,极力保持着脑海中的一线清明。她一面胡言乱语,一面用尽平生力气,脱出了丫环们的掌控,脱落到床下,肩膀狠狠地撞在踏脚上,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只闭着眼挣扎,像一个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二哥快来,二哥快来!”   自她回到姜家,就没有见过姜安城。   她向下人们问起过姜安城,下人们都说二公子抱恙在身,在院中静养,等闲人不得打扰,看来和她一样,算是被软禁起来了。   吉期已经定下,她现在既不能病,也不能病,总之绝不能出半点事,为了在吉期到来之际给出一个完整完美的皇后,父亲应该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没过多久,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阿容我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二哥……二哥你别走……”   姜雍容心满意足地握住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颊上,脸上的安心全然不需要表演——二哥的手很暖,声音很稳定,这便说明二哥虽然被软禁,但人没事。   “二哥在,二哥不走。”姜安城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母亲和大哥离去的那段日子里,两兄妹就经常这样靠在一起,像两只被遗弃的小兽互相舔着伤口。   忽地,姜安城感觉到姜雍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划动。   她在写字。   ——假。   ——装。   ——服。   ——软。   *   姜雍容服了药,终于安静地睡下了,姜安城放下帐子,忽然注意到,姜雍容的枕边放着一对瓷娃娃。   再一细瞧,乃是之前风靡京城的光明菩萨与灵台神女瓷像。   姜安城的目光落在上头良久,才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夜枭等在外面,恭声道:“家主大人命属下送二公子回房。”   姜安城深深呼吸一下,夜晚寒凉的空气进入肺腑,绕了个圈之后,彻底被吐出来。   “带路,我要去见父亲。”   姜安城是姜原唯一的继承人,姜原当然不会真的拿他的身体冒险。当初为了引风长天入陷阱,给姜安城下药,随即便给了解药,让人好生照顾。   姜安城身体无碍,心却被寒透了,公然反对姜家对风长天的战争,怎么劝都不肯听。   姜原大怒,遂将他禁足,要他想清楚之前哪儿也不能去。   而现在,姜安城终于想清楚了。   “我对父亲很失望,对姜家也很失望,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姜安城沉声道,“但我不想看见阿容受苦。阿容若是再这样病中嚷着要见我,我希望我还能像今夜这样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一直在。”   “只有成为最强大的那个人,才能护住身边所有人。”姜原欣慰地点头,“阿城,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扫除姜家所有的障碍,然后将姜家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很快,我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   一个姜家的皇后,一个依附于姜家的皇帝,只要诞下身具姜家血统的皇子,风家在姜家面前就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姜家,将成为大央真正的主人。   *   姜雍容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   姜安城解除了禁足,重新成为姜家炙手可热的少家主,小姜大人再入朝堂,声势更胜从前——从前至少还有文林等人与姜家一争长短,现在则是姜家一家说了算。   和风长天对政务心生抵触不一样,荣王大约是明知自己做不了主,便充当了一名完美的傀儡,一切以姜原地意思马首是瞻。   现在姜安城则代表着姜原的意志,荣王从来不会反对半句。君臣两人的目光在朝堂上交汇,姜安城无法自制地露出了一丝悲哀。   ——昔年为一卷兵书也可以和他吵得面红耳热的好友,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应声虫?   荣王显然也读懂了他的悲哀,移开了视线。   只有离开朝堂,回到姜家的时候,两人才能依稀找回昔日的友谊——姜雍容身体渐愈之后,三人有时会坐在花园中谈天说地,就和当年一样。   姜原从书房中远远望过去,看见园中的三个孩子,心中升起一股舒适的满意。   很好。   一切和当年没有半点不同。   被拔乱的命运重新回到了轨道上,一切都照着它原本的样子去长了。   吉期临近,姜雍容也闷了许久,便想上街走走。   这次依然是和荣王吃吃喝喝逛逛,最后走累了去找思仪,“上回你那个桃花蜂蜜养颜浴不错,这次再为我泡一次。”   思仪忙去准备。   一边准备,一边迟疑,愁眉苦脸,压低声音:“主子,真的要泡么?”   姜雍容道:“吉期就在下个月,一切还未布置妥当,我得再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屋子里放着一只浴斛,浴斛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蜂蜜,只有满满一桶冷水,以及在冷水中沉浮的冰块。   姜雍容试了试水温,冰冷彻骨。   只要再来一场高烧,便足够了……   “阿容,出来吧。”   就在姜雍容要踏进浴斛的时候,荣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用做了。”   姜雍容微微顿住:“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上次从这里回去,一连病了十多天。这次再回去,你又打算病多久?”荣王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阿容,我喜欢你,希望能令你幸福快乐,而不是让你生病受伤。”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姜雍容站在门内,看着他。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走在二哥身边,对她说:“你是阿容,对吗?我是长律哥哥。”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兄长的朋友,因而也把他当成了一名兄长。   是在他为了她不惜弑君时,她才知道他对她的喜欢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她之前的懂得其实远远不够。   她见过太多因为喜欢而去占有,却从来没见过,喜欢喜欢而选择放手。   一丝久违的暖意悄悄在心中升起,就像是春天里发出的第一枝嫩芽。   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了。   荣王当然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褪去了一层冰冷的硬壳,露出了柔软的芯子。   这些日子她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抚琴,同他聊天,但他却一直觉得她无比遥远,远得仿佛一伸手她就会化成雾气。   而此刻,他才真正地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之前陪在他身边的好像并不是姜雍容,眼前这一个才是。   “那次你从北疆回京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翠辇中,装束打扮活似灵台神女,而神情姿态,比那个神女还要神女,你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落人间,美丽强大,无以复加。”   荣王眸子里像是有做梦一般的神采,“今年上元灯节,你和风长天逛灯市,我也看到了你。你和他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他给你买了一支糖葫芦,   你接过去的时候,笑得那样开心。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开心的笑……当时我就想,真的好可惜,若我是皇帝,我便也可以让你笑得那样开心。   现在我是皇帝了,可我无论做什么,你都没有那样笑过。我明白了,阿容,风长天让你开心,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风长天。”   “你肯嫁我,我的皇后永远是你。但你既然不肯,我自去和姜相说,让他另换一个。”荣王说着,自嘲地一笑,“反正只要皇后姓姜,姜相便会满意。”   他说完便转身。   “长律哥哥。”   姜雍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荣王僵了片刻,这才慢慢回头。   这一声仿佛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多年前的时光深处传来。   “长律哥哥,多谢你。”姜雍容向他深深行礼,“长律哥哥的好意,阿容心领了。我会病上一阵,然后大婚会延期举行,还请长律哥哥不要见怪。”   荣王叹了口气:“阿容,你这份固执,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姜雍容在门内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何其有幸,你一直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想要照顾我的长律哥哥。”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荣王在她脸上看到的、最温暖最澄明的笑容。   这个笑容仿佛能带着他穿越时空的屏障,回到年少时光,回到那个开满花的窗台,少年的自己趴在窗台上,被清脆的读书声吸引,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最聪明最可爱的小女孩。   他又听见自己在心里“啊”了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声,便是一生。 第144章 . 煮茶 父亲怀疑我下毒?   像上次一样, 入夜后姜雍容开始感觉到头脑昏沉,浑身作寒作冷。   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惊动众人。   病情太过累同,等于明摆着告诉父亲有问题。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在地上投出窗棱的花纹。   好像下一瞬窗上便会发出“咔啦”一声轻响, 然后有人便会跃进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在床上渐渐弓起身子, 额头抵着枕边的瓷像。   瓷像冰凉, 能暂缓额头的滚烫。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 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撑到明天晚上。   第二天一早,丫环们如常进来服侍, 姜雍容一向少言寡语,自己梳洗,用脂粉盖住了发红的脸色,然后照常读书写字,午后小憩了半个时辰, 在小院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 没有人看出半分异样。   到了夜间,丫环们发现姜雍容明显胃口不大好, 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搁下了筷子, 然后早早就睡下了。   到了隔日清晨, 丫环们才发现姜雍容睡迟迟未醒,伸手一摸, 这才发现她额头滚烫,又发烧了。   这一次至少没有说胡话,只是恹恹地一直病着, 婚期不得不拖延了下来。   姜安城时常会来陪姜雍容坐一坐,说说话。   这一日,姜安城带来一小坛酒:“我今日下朝的路上遇见几个北疆人卖酒,说是北疆地道烧刀子。我想着你现在酒量不错,所以给你带了一坛,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喝。”   姜雍容脸上不动声色,欠身道:“多谢二哥。”   从这一天之后,姜雍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司天监重新择好了吉日,姜家与皇宫俱开始忙碌起来。   不管是姜家还是皇宫,操持婚事都有了经验,且色色都是齐全的,就像是一座已经搭好了布景的戏台,只待戏子上场。   姜原十分欣慰。   若这是一场戏,那么戏码便是他在多年前亲手写下的,中途还被搁置许久,现在,终于可以上演了。   满朝文武俱来道贺,姜家车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些人当中,有好些在以往根本没有机会踏进姜家的大门。但此时姜原心情愉悦,来者不拒,书房中镇日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就是这样的热闹中,姜雍容第三次出嫁,第三次为后。   长长的队伍牵引着凤辇,两道挤满百姓,皇后大驾仪仗仿佛无穷无尽,永远都看不到头。   第一次为后,她满心紧张不安。   第二次为后,她满心幸福甜蜜。   第三次为后,她的脸隐在盖头下,没有任何表情。   平静,接近于死寂的平静,山雨欲来的平静。   头脑好像从未这样清醒过,思路也从未这样清晰过。   她的手心握着一只螺钿小金瓶,金瓶精致小巧,贵女们往往用它来盛香丸,随身携带。   金瓶坚硬,硌在手心,生疼。   *   这一次的大婚之所在坤良宫。   姜雍容先被送到宫中,然后荣王要等前朝的祭礼完毕才会过来。   姜雍容揭下盖头,吩咐:“去请姜相来。”   她掀盖头的时候,宫人们就吓了一跳。礼官迟疑着道:“娘娘,洞房之时召见实在是外臣于礼不合,哪怕这位外臣是您父亲……”   满目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姜雍容却像是红融世界里的一捧冰雪,神情冷,声音也冷,“你知道在上一次洞房多嘴的礼官是什么下场么?”   礼官不敢再说,躬身退了下去。   荣王很体贴,派在坤良宫的都是当初在隆德殿服侍过她的旧人,当中甚至还有小丰子。   小丰子一身白白胖胖的肉都不见了,整个人简直快要瘦脱了形,姜雍容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娘娘!“小丰子扑通一声跪倒,“奴才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娘了呜呜……”   姜雍容道:“起来。”   小丰子泪眼汪汪:“娘娘,当日陛下和娘娘出征,奴才在通县等候消息,可等来的——”   “活着就好。”姜雍容止住了他的话头,“还有,现在的陛下已经不是风长天,你要慎言。”   小丰子愣了愣,他睁大了眼睛,泪水哗哗地淌:“连娘娘你,都不要陛下了么?”   姜雍容闭了闭眼睛。   小丰子就像是一个钩子,一下子就把她用尽全部力气压在心底的人钩出来。   她埋得太深了,这一钩,血肉翻转,疼痛剧烈。   身体的痛苦直接演变成心中的愤怒,姜雍容感觉到心中猛然升起的戾气,喝道:“住口!”   小丰子腿一软,忍不住又跪了下去。   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曾经拥有过无数信徒,小丰子一定最最虔诚的那一个。因为越是侍奉在两人身边,越觉得两人真的不是凡人。   陛下有着天人般的勇武,娘娘便有着天人般的才智。   别的宫人听说姜雍容再度为后,都是感慨娘娘凭美貌与家世又一次母仪天下,小丰子却觉得这一定是娘娘的计策,娘娘一定是为救陛下做打算。   小丰子不敢开口了,但眼睛依然泪汪汪地继续发射信号——娘娘你真的不要陛下了吗真的不要了吗呜呜呜……   “下去。”姜雍容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若无传唤,不得上前。”   小丰子委委屈屈哭哭啼啼时离开了。   殿中陷入了寂静之中。   姜雍容喜欢寂静。   寂静能让她很快冷静下来。   “一会儿姜相来了,让他到偏殿。”   姜雍容站起来,走出寝殿。   宫人只见她的背影挺直,步伐迅速,看上去不像是一位等待新郎的新娘,而像是一位准备冲锋陷阵的战士。   *   这处偏殿是姜雍容昔日的书房。   清凉殿小,当初的书籍还留下大部分带不走,坤良宫又一直没有新主人入住,这里便基本保持住了当日的原貌,只增设了几件喜庆的摆件,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长幽静。   窗下有塌,榻上设着矮几,宜下棋,也宜烹茶。   姜原进来的时候,姜雍容已经煮好了两壶茶。   姜原坐下,微微一笑:“为何是两壶?”   “父亲喜欢龙井,我喜欢碧螺春。”姜雍容先提起龙井,为姜原斟了一杯,然后再提起那壶碧螺春,为自己倒上一杯,“女儿是想着,今后恐怕没有什么机再陪父亲喝茶了,就在今夜再为父亲煮一次吧。”   姜原端起杯子,在鼻前轻嗅,“阿容的手艺,一直都这么好。”   “母亲擅煮茶,我都是跟母亲学的。”姜雍容道,“父亲喝喝看,是不是像母亲煮出来的味道?”   “你母亲煮的茶……确实是天下无双。”姜原道,“当初二月初二,人人都去曲水祓禊,我就是被你母亲的茶香吸引过去的。那股茶香仿佛还是昨天闻见的,但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年了。”   偏殿里燃着的是红烛,灯光红融融的,为姜原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温柔得仿佛有点哀伤。   只是他端着茶杯,始终没有送到嘴边。   “父亲为何不饮?”姜雍容问。   “阿容又为何不饮?”姜原问。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在姜原的注视下,姜雍容慢慢饮下了那杯碧螺春。   “好喝么?”姜原问。   “甚好。”姜雍容答,“今年的茶叶好像更胜往年。”   “这么说,我倒想尝尝这碧螺春。”姜原另取了一只茶杯,将姜雍容面前那壶碧螺春拎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只是这一杯,他也没有喝。   他道:“夜枭。”   夜枭在无声中出现,穿着夜行衣,通身仿佛能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端起那本碧螺春,先嗅了嗅,再拿银针试了试,最后摇了摇头,以示无碍。   姜雍容道:“父亲怀疑我下毒?”   姜原不答,向夜枭道:“再看看这杯。”   夜枭再将那杯龙井验了一遍,依然是摇了摇头。   姜原挥挥手,夜枭幽灵一般,无声地消失了。   “阿容,莫恼。你在大婚之前连着病了两次,又在洞房把父亲叫过来喝茶,我若是不起疑,岂不是反倒要叫你笑话?”   姜原的语气十分温和,细细品了品那杯碧螺春,将之一饮而尽,“唔,果然甚好。”   姜雍容看着他,眸子深深,没有说话,   姜原叹了一口气:“好,是父亲不好,如果有一天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世上没有人可以相信,不管是自己的妻子还是自己的孩子。”   姜雍容的目光有几分迷离:“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杀死你的妻子和孩子么?”   姜原握杯的手微微一紧,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有些发白。   姜雍容发现了,这好像是他心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每次被人戳到,他都会疼。   她不知道该痛心他真的会做这种事,还是庆幸他至少还会疼。   “阿容,你要知道一件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大哥虽然是因我而死,但并非我的本意,至于你母亲……”   姜原顿了顿,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看着她,道:“我确实以为你会下毒,但你没有。阿容,我心里是高兴的。”   他的眼中有一丝明显的亮意,带着一丝温柔,一丝温暖。   这是姜雍容小时候最熟悉、也最眷恋的眼神。   小时候,父亲每次望向她,都是这样的眼神。它让她想起春天的花瓣,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星星,冬天的雪花……总之就是那些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事。   为了得到这样的温暖,也为了回报这样的温暖,只要是父亲想让她做的,她都愿意做。   ——“哎呀,我的阿容长大了,就要嫁人离开父亲了怎么办?”   ——“阿容不长大,阿容永远陪着父亲。”   当年的声音穿过时间,回响在她的耳边,还伴随着父女两人的笑声,一个笑声柔和,一个笑声清脆。   他曾经,是那么好那么好的父亲。   她曾经,也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女儿。   “阿容你怎么了?”   姜原忽然发现姜雍容的脸色有些苍白,连胭脂都盖不住,额角也隐隐沁出冷汗。   “我没事,只是有点疼。”姜雍容的声音有几分飘忽,“不要紧,父亲你还没开始疼吗?” 第145章 . 最后 请恕女儿不孝   一只精致的螺钿小金瓶从姜雍容的袖子里滑出来, 滚落到姜原脚边。   姜原拾起小瓶,在鼻前轻轻一嗅。   “萤道长给我的毒药,无色无味。”细密的疼痛从脏腑间开始蔓延, 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子在噬啃着血肉,姜雍容的额角沁出冷汗, 声音却很轻松,“方才夜枭查验的时候, 我还有点担心, 现在看来道长果然没有骗我, 当真没有任何人可以查觉。”   “阿容,你可能还不知道,暗卫是世上最擅长于用毒的人。如果说有什么毒连夜枭都验不出来, 那只有一个可能——这毒是假的。所以你就别装了。”   姜原将小金瓶搁在桌上,“你想用这招干什么?你已经嫁进了皇宫,难道还要向我求什么自由?”   姜雍容低低地笑了:“……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自由。之所以跟你开条件,只不过是为了让你相信我。”   姜原的神情微微一动:“阿容,你想做什么?”   “好奇怪啊父亲,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问我。”姜雍容道, “从前不管我做什么,你根本不用问, 一眼就知道。”   姜原皱眉:“莫要胡闹。今天是你与陛下的大婚之夜, 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   姜雍容看着他:“父亲, 怎么不说了?”   姜雍的眉头皱得更紧,寒气布满双眼, 喝令:“夜枭!”   姜雍容微笑:“唔,看来父亲也开始疼了。”   夜枭现身,手搭上姜原的脉门, 脸色立刻大变:“家主大人,属下该死,属下失察,确实有毒!”   姜原咬牙:“去看看她。”   姜雍容任由夜枭搭住脉门,夜枭诊了片刻,向姜原点头。   “哗啦”一声,几上的茶壶茶杯全被姜原摔到了地上,姜原暴怒:“姜雍容!为了给我下毒,你竟然不惜自己喝下毒药!”   清雅矜贵的家主大人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怒气和疼痛让他的面容扭曲,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姜雍容忽然想起从前的岁月,那时候他只要以轻皱一下眉头,她就会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让他不满意。   现在他如此狂怒,她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道:“以父亲的精明,我若不喝,父亲怎么会喝?”   “大小姐,快把解药交出来。”夜枭沉声道,“此药极为特异,再耽误下去,你和家主大人都有性命之忧。”   姜雍容看着姜原,眸子沉静安详:“我有条件。”   姜原咬牙:“说!”   “请父亲将家主之位传给二哥。”   “你赌上性命,就是为了给你二哥夺权?”姜原顿住了,眼神有些阴郁,“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这家主之位本来就是要传给他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雍容看着父亲的眼睛,剧痛已经扩散至全身,而她的声音依然从容镇定,“我要姜家的生意并入国库,要姜家裁撤府兵,要姜家约束门生,还要……”她看了夜枭一眼,“取缔暗卫。”   姜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你想毁了姜家?!”   “人身上若是生了毒疮,想要医治它,大夫会用刀割,用火烧,用水烫。姜家已经是大央的毒疮,若要保住大央,就必须割除姜家过于庞大的势力。父亲请放心,只要能做到这几条,姜家依然是世袭亲王,子子孙孙永享爵禄,风家的人绝不会再与姜家为难。”   “你拔了虎牙,剁了虎爪,然后再说别人不会为难姜家?”姜原的额上也疼出了冷汗,眼中满是愤怒,“姜雍容,我怎么会教出你这种混账女儿?!风家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姜雍容摇头,轻声道:“父亲,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我不是为了风家,我是为了天下的百姓。您从前教我的,我要做最贤良的皇后,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免得流离,免得饥寒,要让他们太平安乐。”   “说谎!”姜原一把扼住她的咽喉,“你就是为了风家!我我倒是小瞧了你——你要做风家最贤良的皇后,所以就把整个姜家卖给风家!”   姜雍容没有挣扎,目光静静地望着姜原,他的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   烛光照出他眼角的细纹,姜雍容恍惚地发现即便保养得再好,父亲也在老去了。   所以明明是她先喝下毒药,但他比她更难扛得住。   “把解药交出来!”姜原一字一字地道,“否则我这就让人把你关心的那些全杀了,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可以。”姜雍容轻声道,“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在暗卫杀死他们之前,你和我会先死在这里。”   姜原怒吼:“你当真不要命了么?!”   姜雍容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条命,我早就不想要了。”   如果她死在了北疆都护府,如果她死在了清凉殿的池塘中,如果她死在了坤良宫的白绫上……或者干脆一点,死在了第一次大婚的当夜,后面那些所有所有的苦都不用受了。   或者,干脆不要出生……或者,回过过去,托梦给那个在曲江边煮茶的女孩子,告诉她,有一个名叫“姜原”的人会来娶她,但她一定一定,不要答应。   “父亲,你认输吧。”姜雍容的喉咙被扼住,呼吸微微有点困难,但这点困难跟身上的剧痛比起来,压根儿不算什么,她慢慢地道,“这里是皇宫,你的府兵进不来,你的身边只有夜枭。这场大婚是为你而举行的,只有如此,我才有这个机会,将你从你的心腹和重重保护中间引到这里来。”   姜原死死地盯着她,蓦地,松开了手。   “你不要太天真,就算是你二哥坐上了家主之位,你以为他就能掌控姜家,做到你说的那些?”姜原咬牙,“姜家的人太多,势力太大,有时候根本不是我们驾驭姜家,而是姜家在驾驭我们。你的那些叔伯岂是好惹的?若阿城真按你说的去做,只会被其他人拆吃入腹,骨头都不剩!”   “所以这就需要您的命令。只要有你的亲笔信,理叔他们一定听从二哥的命令。”   “若是他们不肯听呢?!若是他们带着府兵造你二哥的反呢?!”在问出这两句话之后,姜原看到姜雍容脸上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意,那比笑意太眼熟,他愣了愣才想起,那是他自己常在镜中看到的笑意。   当他觉得别人问了很愚蠢的问题时,他便是这样笑的。   “穆腾带着北疆的天虎军进京了,半数已经扮成羽林卫入城,另外半数驻扎在西山。”姜雍容道,“穆腾的战力您应该很清楚吧?而且天虎军中还有收编的北狄骑兵,姜家的府兵再精锐,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姜原定定地看着她,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永远都比敌人多想一步、永远算无遗策的自己。   “这就是你两次装病,拖延婚期的原因?”他问。   姜雍容道:“是。”   室内陷入了寂静,只有毒药发作的剧痛在两人的身体里无声汹涌,像两条毒蛇疯狂噬咬着他们的肺腑。   两个人承受着一模一样的痛楚,神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冷漠。   没有挣扎,没有□□,没有嚎叫,看上去仿佛痛的人不是他们自己。   “你赢了。”姜原缓缓道,“要我怎么做?”   “要您给诸位叔伯写一封亲笔信。”姜雍容道,“原本我可以代写,但父亲的信中总有一些特别的记号,女儿愚钝,恐怕学不会,反而误了大事。父亲请认真写信,二哥就等在宫外,他会带着天虎军去姜家颁令,一旦叔伯们不遵令,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姜原深深地看她一眼:“你二哥之前一直跟我犟,你病了一场之后,他却突然悔过。我当他是受刺激之下终于想通了,现在看来,是你的安排吧?”   姜雍容没有否认。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暗卫的监视之中,要和北疆联络,唯有靠二哥。   对下,二哥是姜家未来的主人,对上,二哥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只有二哥才能将穆腾出兵的消息一路瞒住父亲,瞒住姜家。   书桌上已经磨好了一池墨,镇纸下压着洁白柔软的宣纸。   姜原的手因为剧痛而微微发抖,但握住笔时,便很好地控制了它,一封信顷刻写就,再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放在信上,“这便是暗卫令,见令如见主人,是裁是撤是留,都由你二哥做主吧。”   姜雍容接过信,确认上面字字无虚,这才命人传唤今夜值守的守殿郎将,命他将信送给姜安城。   姜原一眼认出,是姜安城的心腹孙通。   “观名局如观名画,阿容,你这一局,真是每一步都安排得妙到毫巅。”姜原道,“风长律自小就对你死心塌地,现在还不来坤良宫,也是你安排好的吧?”   “我说过了,这场大婚,是为父亲安排的。”姜雍容道。   不会有新郎,也不会有新娘。   只有谋划、算计、阴谋、背叛。   这是她的战斗,也是她的夙命。   “即便是我亲手来布局,也不能更缜密、更精妙的。”姜原叹息般道,然后向姜雍容伸出手,“现在,可以将解药交出来了吗?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伸手的姿势优雅至极。   姜雍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解药。”   姜原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这药无色,无味,亦无解。”姜雍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跟我一起走吧父亲,不要留在这个世间了。”   “你——”姜原的脸色铁青,“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威胁我,而是想杀了我?”   “是。”姜雍容流泪道,“您要是活着,绝不会放任二哥削弱姜家,世间便不可能有太平……”   霸道的药力扩散至全身,像是被巨蛇一口咬中了心脉,一口甜腥涌上姜雍容的喉头,溢出嘴角。   她将那继鲜血拭去,动作一如既往地端庄温雅,吉服也是大红色,血迹沾在上面根本看不出痕迹,她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快要耗光她所有力气。   “女儿不孝……只能在黄泉为父亲尽孝了。”   不知是悲愤所致,还是毒药扩散,姜原也“唔”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家主大人!”夜枭扶住他,“唯今之计,只有试一试运功逼毒。”   姜原喘息着问:“你……多大把握?”   夜枭咬了咬牙:“三成。”   “……去帮大小姐。”姜原的嘴边又涌出一口鲜血。   剧痛让姜雍容的眼睛一片模糊,耳边也嗡嗡作响,但姜原的这句话,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夜枭已经扶起了她,掌心贴上她的后背。   她无力地向姜原伸出手:“父亲……”   “我答应过你母亲,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和阿城重蹈你大哥的覆辙……”姜原坐在椅上,眸子有些迷濛,“那一年我已准备好扶荣王上位,横刺里插出来一个风长鸣,于是我趁行猎之时准备了一副马鞍,那是送给凤长鸣的,可是你大哥却和风长鸣交换了马匹,他是风长鸣害死的……你娘却偏偏不信,说是我谋害亲子,你知道你母亲生下你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一气之下,就随你大哥一起去了……   我恨了风家很多年……你说是我害死了你大哥,害死了你母亲,不,害死他们的是风家——是风家!”   “害死他们的人是你……”姜雍容心痛如绞,“那马鞍是你准备的!”   “你母亲也是这样说……我是准备了马鞍,可你大哥若不是擅自换马,死的人就不会是他。你母亲不信,你也不信,哈哈。”   他说着,喘息了几下,身体已经开始抽搐,脸上也笼罩着一片黑气。   “方才那块暗卫令……是假的。我本打算骗到解药,便出去收回那封信。天虎军便天虎军,我姜原一生怕过什么?可我没想到,你比我更狠……哈哈哈,竟然没有解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我把你教得很好……”   姜原笑着笑着变成了急剧的喘息,鲜血一口一口涌出他的嘴角,像是迫不及待要从他口中逃离一样。   “真正的暗卫令,在夜枭身上。两代家主交接之时,暗卫首领必定在场,上一任家主指定的人便是暗卫的新主人。阿容,从今往后,你便是姜家的新主人,你比你二哥更适合统领姜家……姜家家主要聪明绝顶,要城府深沉,要冷血无情,要六亲不认,要心狠手辣……你都做到了,甚至做得比我还要好……”   “不……父亲,不……”姜雍容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明明是已经设想过无数遍的情形,到了眼前才发现自己竟然会这样痛。   夜枭的内力在她的身体力运行,毒药带来的剧痛微微缓解,但鲜血却一样逃命一般地涌出她的喉头。   没有用的。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到姜原身边,“我不要,我不要姜家……我们一起死,一起死……”   “傻阿容,我死了可以去见你的母亲,我要告诉她,害死你大哥的人是风家,不是我……”姜原的声音渐渐微弱,几不可闻,“你说,她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再煮盏茶给我……”   最后一个字被鲜血淹没,姜原的头软软地垂了下来,再也没有抬起来。   “家主大人,”夜枭缓缓对着姜原行了一礼,然后开口。   这一声,叫的已经不再是姜原了。   他道:“请让属下为您驱毒,就算无法驱尽,也能稍作压制,留下一线生机。”   姜雍容听不到,也不想听。   她想叫,想哭,想喊,可血已经涌到了喉咙,一开口全是血沫,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伸手抓住姜原的衣袖,就像小时候那样抓着,好像只要轻轻一拉,椅子上的人就会像小时候那样低下头来,温柔地询问她:“我的阿容,想要什么?”   我要你……等等我……   不要走太快……   我会,追不上……   时光在倒退,一切在远离,她马上就要追随他进入那个遥远神秘的境地,耳边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似乎是,书房的门倒下了。 第146章 . 诱饵 一起快活啊!   姜雍容的意识已经模糊。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殉国的那一日, 她听到了遥远而含糊的一声巨响,然后整个人落进了一个宽广的怀抱里。   “雍容!”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她想起了春天的光,夏天的云, 秋天的月,冬天的雪。   世上千千万万的美好事物, 伴随着这个声音向她汹涌而来。   “长天……”   这两个字混着大口的鲜血涌出来。   风长天的脸就在她的眼前,头发凌乱, 眉眼依然是那样深邃, 鼻梁依然是那样挺直, 带着一脸的焦灼与关切。   据说人在濒死之际会看见最想看见的东西,那么上天待她可真是仁至义尽。   她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脸, 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在此时却变得异常艰难,她那双已经沾满血的手,仿佛和他的脸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永远永远无法碰触。   “我在, 我在。”风长天一把抓住她的手, 贴在自己脸上,“雍容, 我在这里, 我来了。”   隔着一层滑腻的鲜血, 姜雍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感觉到他脸上的温热。   “真的是你……”姜雍容笑了, “你好了?”   “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风长天一把掏出一样东西,“雍容, 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这个!”   那是一截沾血的衣襟,上面的血迹已经有一段时日,变作了铁锈般的褐红色,上面用线绣着四个字——逆练心法。   在那个山洞里,在天色将明的时分,她绣下这几个字,将它缝进了他那件里衣的破口里。   不能提前跟他商量,因为要用他最真实的失望和痛苦去骗姜原。   还有一点,就是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萤道长所说的“机缘”。   破除童子这身毁掉化鲲神功,然后刺中璇玑死穴——如果是,那便是“不破不立,置诸死地而后生”,但如果不是,那便是她亲手将他送到鬼门关外。   为了稳定北疆局势,姜原一定会留他一条命,可只是留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当真生不如死。   这些个夜晚,她不知有多少次在梦里看见风长天在深牢大狱之中痛苦挣扎着死去,然后在醒来后再也无法闭上眼睛。   “爷练成化鹏啦哈哈哈哈哈!”风长天珍宝一般把那一截衣袖塞进怀里,“来,我给你把毒逼出来!”   “不用了……”   姜雍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微笑如此澄彻,仿佛是从全身痛苦的间隙里搜罗提练出来的,凝聚了这一生中所有的欢喜和快乐,而这份欢喜快乐里面,他占了好大好大的一片。   “能看到你没事,已经很好。”她握住他的手,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在急剧流逝,痛楚已经侵袭头脑,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铁锥直插进脑海,她无视这痛楚,努力在他面前露出一个最美最美的笑容,“不用救我,长天,我很开心,真的……”   我终于……   可以……   死了……   “既然开心,当然更要活着啊!”   风长天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她感觉到他在脸颊落下轻轻一吻。   然后,一股磅礴的内力涌入她的体内,像是苍天专为她一人刮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风。   然后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响彻在天地间:“爷练成化鹏了,从此天天都能洞房,这般妙事,当然要一起快活!”   “……”   明明已经到了生死之际,姜雍容心中   忽地,窗外闪过一道火光。   不是烟花,不是鞭炮,姜雍容对这种火光很熟悉。   ——那是有宫殿着火了。   “不好了!”小丰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姜家府兵攻进皇城了,说要救他们家家主……主……主……主……”   他看到了风长天,“主”到后头变成一声长嚎,连滚带爬直扑倒在风长天身边。   “陛下啊——啊!”   下一瞬,他发出一声惨叫,像圆球般被弹到了书架上。   没有了昔日的肥肉护体,小丰子这一撞直撞得骨头生疼,更惨的是,被他撞到的那座书架“咯吱”摇晃了一下,然后发出悠长的颤音,向着旁边那座书架倒下去。   偏殿里藏书甚丰,这样的书架有十来座,接二连三,一架接一架,一座座排除一般往后倒,书架上珍藏的古籍和古董全都稀里哗啦砸在地上。   小丰子:“!!!!!!!”   救命啊!   巨大的声响中,风长天喝道:“爷运功的时候不要扑过来,幸好你没武功,不然用多大力反弹多大力,摔死你。”   又道:“姜家府兵是吧?等爷先救雍容,回头就拿他们来试试手,嘿嘿。”   语气甚是兴奋。   “想来是那块玉牌出事了。”夜枭道,“二公子用它无法召唤暗卫,所以姜家人不肯承认二公子。”   姜雍容知道,姜家人不肯认的并非二哥,而是二哥手中那封信。   但二哥身边有天虎军,又有北狄骑兵,居然会让姜家府兵冲进皇宫,着实出乎姜雍容的意料。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   ——暗卫。   原则上讲,暗卫非令不动,但二哥拿出来一块假令牌,暗卫显然会站在姜家这边。   夜枭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道:“属下这就去看看。”   他消失在殿内。   风长天点头赞许:“这家伙的轻功着实不坏。”然后抬高了声量,朝着夜枭离去的方向,“别全搞光了,给爷留几个!”   如果说夜枭的内力是涓涓细流,风长天的内力便像是滔滔大浪,那些盘踞在姜雍容的体内如细蛇一般到处乱蹿的疼痛被冲刷殆尽。   他小心控制着力道,问:“还有哪里疼么?”   姜雍容摇头。   风长天收了内力,一把抱起姜雍容:“走,我们看热闹去!”   姜雍容靠在他的怀里,被他抱上了房顶,空气与房顶就是上天为他铺就的道路,他在夜风中飞掠而过,开怀大笑:“雍容,看!这就是化鹏!以前只能从一处房顶掠到另一处房顶,现在爷能掠过一整座宫殿哈哈哈哈!”   姜雍容确实感受到了那奇妙的滞空能力,他仿佛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能够凌空飞翔。   星月下他的笑容灿烂,眸子黑亮。   他像是老天爷给她的诱饵。   诱使她活下去。   *   姜家府兵攻进了西华门。   西华门外不远便是繁华街道,上下朝的官员也是从这里出入最多,今天帝后大婚,西华门并未如常落钥,算是给姜家府兵开了方便之门。   风长天带着姜雍容落在一片房顶上。   房顶下就是混战的现场。   姜雍容一看便明白了姜家府兵能突破天虎军封锁的原因——带头的人是姜理,跟在姜理身边的,是阿都。   北狄归入大央版图,北狄王依旧保住了王位,继续治理北狄,心爱的儿子阿都则留下在京城被封为世子,充作人质。   为了保证战力,穆腾带来的人马里面,北狄骑兵不少。   这些北狄骑兵一见故主,就算不能当场热情拥抱,自然也不会立马刀剑相向,放水是少不了的。   风长天把姜雍容放在屋脊后头,一来能挡风,二来能挡流矢,然后向她一眨眼,“看好我的化鹏。”   他人高马大,一出现在屋脊上,便有箭矢射过来。   和一前不一样的是,那些箭矢还没有射到他身上,便像是半空撞上了什么东西,倒退回去。   然后他大喝一声,轰然落地,皇宫坚实的地面被砸出一道深坑,坑内横七竖八躺倒了不少人,被震晕的。   不过姜雍容再仔细一瞧,发现躺倒的不单是姜家府兵,还有羽林卫。   “……”   这玩意儿是无差别攻击。   其实就算风长天不下场,有夜枭在暗处约束住了暗卫,由天虎军充任的羽林卫也能控制住局势,更何况外头还有姜安城。   姜安城的做法更为老道,他没有急于追击一起攻入,而是像给麻袋收口子那样,一点一点将姜家府兵往这处偏僻的宫殿里逼,和宫内的天虎军来了个里应外合。   姜雍容甚至怀疑,姜安城是故意激得姜家人反入皇宫,如此正好可以将反对力量一举拿下。   风长天的到来,让天虎军上下沸腾了起来。   “老大!”正在杀敌的虎子大喊。   “老大!”宫门外听到了虎子的喊声,阿郎也跟着大喊。   一时间,天虎军上下都在高声呼喊,声振屋宇。   “老大来啦!”   阿都眼尖,不单看见了威镇八方的风长天,还看见了屋脊后头的姜雍容。   风长天的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直奔姜理。   然后就见阿都手起刀落,从后面一刀将姜理捅了个对穿。   “你……”姜理艰难地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完,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师父!师娘!”阿都笑得热情而诚恳,“我是内奸,是咱们这边的!” 第147章 吾皇 喜欢吗?   阿都这话倒也没错。   他因为在赌场上欠了花仔不少银子, 被逼下水,让他去姜家通风报讯,告诉姜理, 说姜安城和姜雍容兄妹俩联手暗算了姜原,准备毁了姜家。   姜理起先还不信, 但姜安城随后便带着姜原的书信来了,还带着一块假令牌, 姜理便不得不信了。   没错, 这确实是个圈套。   宫内的姜家因此精锐消灭殆尽, 姜家大宅也被天虎军控制了起来,荣王奉还皇位,退居臣属, 风长天重登大宝,大赦天下。   这是真正的大赦。   从此之后,大央天下,令出一家,再无双首争权, 再无黎民遭祸。   林鸣带着他的安庆司重回朝堂。   这些日子, 他们一直藏身在阿都的世子府。   姜安城曾经问过姜雍容:“你怎么放心将他们交给阿都?”   姜雍容当时是这样告诉他的:“阿都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心中甚有成算。他在京城算个外人, 并没有权贵真正给他交接, 于是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浪荡公子哥儿, 姜家怎么找,也不会找到他头上。”   事实证明姜雍容没有找错人。   只是姜雍容没想到的是, 阿都世子府很快送来了一份账单,上面详细列出安庆司诸人的日常开销,包括但不限于洗澡、穿衣、饮酒、下人、笔墨纸砚、字画、鲜花果盘摆设等等。   “这是讹诈。”笛笛冷冷道, “这儿狼崽子者敢讹到主子头上了,不如送他去大理寺住上一阵。”   一日为敌,终身为仇。笛笛对阿都从来没有好脸色。   姜雍容靠在榻上出神,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在意,一直没有说话。   风从窗外吹进来,纱帘轻轻拂动,她的眸子定在虚空中某一处,久久才眨一下。   自从姜原死后,她便总是如此。   开始风长天以为是中毒的后遗症,御医们也说姜雍容是体虚气弱,需要好生调养。   但日日人参肉桂地养着,姜雍容的脉相反而越来越虚弱了。   风长天把鲁嬷嬷和思仪都请回来了,鲁嬷嬷下厨准备了一桌好菜,年年已经有半人高了,跑到姜雍容面前:“母后,吃饭啦!”   姜雍容的目光一点一点回过来:“嗯,好。”   鲁嬷嬷道:“陛下还没回来,要等陛下回来才行。”这话是跟年年说的,但姜雍容却道:“好。”   鲁嬷嬷十分忧心。   姜雍容饭也吃,觉也睡,除了时常发发呆,再没有旁的地方不妥,但鲁嬷嬷和思仪都有一种感觉,主子好像回到了过去在坤良宫的时光。   ——活着没什么意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又像是,原本想要离开世界,却因着点什么强留了下来。   但强留终究是强留,神魂好像随时都要飘散。   很快风长天便来了。   姜家在朝堂的势力清肃干净,补入了不少能臣干吏,再加上赵成哲和林鸣重返朝堂,风长天索性把政务往这两人身上一扔,一下朝便回家找雍容。   笛笛上来打起帘子,风长□□里头瞅了瞅:“怎么样?”   笛笛摇摇头:“没看。”   风长天遇到比较有意思的折子会让林鸣挑出来给姜雍容,比如今天这一份。   风长天摘了朝天冠,往笛笛手里一扔,然后进了寝殿。   鲁嬷嬷和思仪行礼,年年也跟着拜见,才拜完,便扑到风长天身上。   风长天一把把他抱起来,问他“饿不饿”、“玩什么”、“跟谁玩”、“好不好玩”之类。   年年答:“饿。玩写字。跟师傅。不好玩。”说着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风长天抱着去找姜雍容,说起阿都的事,道:“这小子到底是真内奸,还是打算跟着姜理冲进皇宫干一干,只有老天爷知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拿他来玩玩?你说怎么折腾他好?”   姜雍容看着他,目光静静的,定定的。   “把他请进皇宫住一阵子怎么样?然后也给他开一份账单。全都是御赐之物,怎么着也比他那窝里要贵些对不对?”   姜雍容点头。   风长天兴致勃勃:“你说,是一次把他玩干净,还是悠着点多玩几次?”   “都好。”姜雍容轻轻抚上他的脸,“长天,你不必费力逗我开心。我很好,只是有点累,想歇歇。”   她的手很温柔,脸上的神情也很温柔。   但这种温柔总让他想起她中毒的那一夜,她也是用这种温柔的笑脸,打算同他诀别。   门外传来了笛笛的笑声,紧跟着笛笛紧来回禀:“陛下,主子,傅姐姐来了。”   在她的身后,傅静姝踏进殿门。   许久不见,傅静姝还是旧日白皙小巧的模样,只是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姜雍容细看了一下,发现是眼神。   傅静姝以前的眼神总带着一丝凉凉的讥诮,仿佛看不起任何人,永远都在讽刺着这个世间。   现在的眼神却柔和了不少,带着一种舒缓的内敛,像是被打磨过的玉石。   北疆一别之后,两人曾断断续续通过几封信,先是因为傅静姝走一处换一处,后是因为京城变故太大,通信便中断了。   这些日子里,傅静姝遨游天下,一来是效仿枕梦子,想写一本《竹书纪梦》那样的游记,二来是走遍各地的村落,记录新法在各处推行的情况。   她寄给姜雍容的信里提到的主要是后者。   饭后,笛笛带年年去书房上课,思仪给姜雍容和傅静姝送上茶,然后悄悄地退出来。   鲁嬷嬷十分感慨:“谁能想到呢?这样两个人,竟然有坐在一处说话的一天。”   思仪也叹息:“从前那些事,现在想来好像做梦一样。”   鲁嬷嬷看了她一眼:“你还是个小妮子,就这么感慨了?”   殿内,傅静姝品了一口茶,叹道:“好久没喝过像样的茶了。”   姜雍容问:“在外头很辛苦么?”   “风餐露宿,风里来,雨里去,可比当初哥哥带着我四处游学时辛苦多了。”   “既如此,何不安顿下来?”   “你不懂,走出去才知道走出去的好处。”傅静姝道,“姜雍容,外头的天地宽得很,你若是在宫里实在闷得慌,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门走走?”   姜雍容道:“我在这里挺好。”   傅静姝翻了个白眼:“你都瘦得快跟我当初似的了,风一吹就能倒。难怪你男人要千里急诏把我召来,大约是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姜雍容道:“出门在外,说话别这么冲,小心被打。”   傅静姝瞪了她一眼,这一眼显然不带恼意,她道:“说真的,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足?后宫里只有你一个,连寝宫都跟皇帝住成了一处,将帝后做成了百姓的平头夫妻,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姜雍容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很蓝,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为什么?   一切都照她所想要的方向前进,姜家也好,新法也好,再也没什么麻烦。   她想要的都有了,甚至比她想要的还要多,还要好。   可是,那深深的倦怠挥之不去。   “你还恨我父亲么?”她问傅静姝。   “恨。”傅静姝道,“好在他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恨他?”   “这还用说吗?他心狠手辣,心肠歹毒,残害无辜……罪行滔天,罄竹难书,百死难赎,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姜雍容声音轻极了,“因我而起的战乱,而我而起的纷争,因我而死的人……并不比他少。”   而且,我和他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挡了道,一律杀无赦。   哪怕是,血肉至亲。   “他能杀的人,其实我也能杀,他能做的事,其实我也能做。他不配活着,其实我也不配。”   风长天手枕在脑后,躺在屋脊上。   风把姜雍容的声音吹到他的耳朵里,清晰得就像是她在耳边低语。   他猛地坐起来,想跳下去晃醒姜雍容——醒醒啊你跟你爹才不是一样的人!   等等,稳住,不能让雍容知道他在上面偷听。   不过傅静姝这女人果然是不会聊天,枉费他费那么大劲把她找回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嘛聊姜原啊?聊聊她在外头的见闻不好吗?多说说百姓们有了新法之后日子过得怎么样了不好吗?雍容一定喜欢听!   就在他满腹牢骚的时候,一抬眼,远远就看见赵成哲和林鸣联袂往隆德殿来。   风把两人吹得衣袂飘飘,看起来神情都十分严肃,像极了他在御座上打瞌睡时,两人齐声唤醒他的样子。   一看就是有事。   风长天叹了口气,自自在在躺屋顶的悠闲时光结束,他就要被拉去御书房做牛做马了。   趁两人进殿之前,风长天掠下地,落在两人身后:“哎,别叩门了,吵。”   好在两人已经习惯了自家陛下的神出鬼没,回身行礼之后,立即道:“河北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洛州、丰州、恭州、望州,四州十三郡,皆陷入了蝗灾!”   风长天前前后后加起来也算是当了不少日子的皇帝,虽没怎么见过猪肉,却见过好多次猪跑。   一听到“蝗灾”两个字,就知道这玩意跟“水患”、“□□”、“叛乱”、“黄河决堤”等等之类是同一级别的麻烦事,接下来势必是昏天黑地的朝会以及堆积如山的奏折,脑袋顿时发紧,两脚下意识就想开溜。   两位辅政重臣当然深知他的德性,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请陛下移驾御书房,共商大计!”   “走走走,商商商。”风长天无可奈何转身,只是还没迈出两步,忽然就站住了。   等等!   他怎么没想到呢?   “陛下?”赵成哲警觉地靠近了一点,林鸣配合默契,从另一边堵住了风长天的去路。   风长天严肃地问道:“蝗灾的灾情十分严重,一天也耽搁不得,是不是?”   赵成哲一愣,难得听到陛下问出如此正经的话,一时竟回不上。   林鸣答道:“蝗灾过处,颗粒无收,耽搁一天,便是无数百姓的性命。”   风长天深深地点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他身形一闪,上了房顶,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句话从天空飘落:“爷不玩了,你们找皇后去吧!”   赵成哲和林鸣双双扼腕,防到了前面也防到了后面,可谁能防得住上面?!   不过扼腕之余,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亮光。   找皇后……   对啊,这事找到皇后,可比皇帝陛下要靠谱得多!   *   姜雍容的书案瞬间被奏折淹没了。   她这些日子已经连起坐都有些乏力,此时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挑灯夜战。   每一瞬的时间过去,就有更多的地方遭灾,就有更多灾民流离失所,以及更多的百姓饿死街头。   一要阻止灾情扩散,保护好周边州郡,二要赈济已遭灾的地域,更要拨款拔人,安置灾民。   这一忙起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御书房里早晚不离人。   以前姜雍容虽是议政,但从不露面,就算是当时文林赵成哲等人知道她在场,也都是隔着屏风奏对。可此时危急关头,选出来的又是一批能吏兼新吏,朝堂风气为之一新。即便有个别人想搬出圣人遗训,打算对女子议政非议几句,皇帝陛下也会用自家独创的尥蹶子大法教他们做人。   ——管他是男人女人,能勤政爱民事必躬亲令出必行的就是好人!   鲁嬷嬷对此是又忧又喜。   忧的当然是担心姜雍容累死了身子,喜的却是发现姜雍容忙起来之后,不单没有空发呆,连饭量都见长了。   其实倒不是姜雍容胃口有多好,而是鲁嬷嬷经常趁她忙的时候往主子手边嘴里塞东西,又或是看她忙昏了头,假称这是“午饭”、“晚饭”,一天总要给她多塞几顿。   姜雍容忙得焦头烂额,哪管一日吃几餐,鲁嬷嬷又是盯着她吃完才走人的脾性,只得捞起来吃完才能接着忙。   吃得多,忙得多,脸色倒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这天鲁嬷嬷又诳姜雍容吃了顿点心,心满意足地端着托盘出来。   风长天就守在殿外,一看空碗,也是喜形于色:“吃完了?”   “吃完啦。”鲁嬷嬷还亮了亮碗底。   活像是一对心心念念像喂胖十代单传大孙子的爷爷奶奶。   不过鲁嬷嬷也有抱怨:“吃是吃得下了,就是觉睡得太少,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风长天一万个同意,点头如捣蒜。   姜雍容每天睡得少,他也不好骚扰她,于是夜夜美人在怀,却只能强忍着,什么也不能干。   这样下去,真的是不行啊!   好在灾情很快有所好转。   一来是因为朝廷指令严密清晰,有条不紊,十分高效;   二来是新法推行之后,吏治革新,上传下达,除去了不少弊端,以往赈灾之时时常出现的贪墨之事大为减少;   三来是姜家财权归属朝廷,大央朝廷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且上下一心,无人掣肘,无所靡费;   是以这场放在往年恐怕要祸延半年、灭净数万人口的大灾,竟以最短的时间结束了,在灾情丧命的百姓只有极少一个数目,和往年的灾情比起来,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的传说再一次流传起来。   和上一次不一样的,这一次不单是在京城地界,而是传遍了大央上下。   许多年以后,凡有井水之处,皆有光明菩萨与灵台神女的香火供奉。   读书人翻遍史书,发现如此快速便平息下一场大灾情,只有在三百年前的盛世才曾经有过。   新的盛世马上就要出现了!   人们都如此道。   朝堂上的官员们则比较门清,知道灵台神女受香火,那是应得的,光明菩萨嘛……咳,纯属是沾光了。   至于盛世……如果管事的是皇后娘娘,还真的有几分希望,如果是皇帝陛下……咳,那就再说吧。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乃至天下,开始流传起一种传言。   ——光明菩萨与灵台神女轮流坐天下,从前是光明菩萨,现在该轮到灵台神女了。   和世界上所有的传言一样,谁也不知道这传言是从哪儿来的,却出奇地往人心里钻,尤其是对京城的百姓和官员来说,皇后娘娘的能耐众人是有目共睹,甚至有官员们私底下议论,“如果真是皇后娘娘主政,当有一番太平景象。”   姜雍容听说了这个消息,向风长天道:“这谣言再传下去,只怕民心不稳,会被有心人利用,该好好查一查堵一堵才是。”   “知道了知道了。”风长天从后面拥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快点看,看完睡觉。”   灾情还有一些后续,赵成哲和林鸣完全能处理,姜雍容便有放手的打算。奈何风长天一看她重燃了战斗力,便再也抓不到他来看奏折,将政务一股脑全丢给了她。   姜雍容靠在风长天的怀里,打开奏折。   每一份奏折里面仿佛都蕴藏着一丝力量,而她每一次打开,这丝力量就会涌入她的身体里。   就像阳光照进花木,雨水汇入河流。   所以看奏折她永远不会累。   整个天下就在一份又一份的奏折中,每打开一份,都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那里有官有民,有喜有忧,而她就像天上的神,略微拨弄,就能影响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这样的感觉,让她忘记了风家,忘记姜家,忘记了过往,忘记了痛苦,眼中只有泱泱大地,其上生活着泱泱百姓。   那些都是,她的子民。   *   泰和三年五月四日,是天下百姓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对于姜雍容来说也一样。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不同。   首先是思仪为她梳的发髻和以往十分不同,发髻归于顶心,梳得干脆利落,像男子发式似的,不适于各种华美的发簪,倒适合戴冠。   不过她对这些发式衣裳向来不算太留意,虽觉得有些异样,也没太放在心上,展开了双臂,由思仪和笛笛为她更衣。   更衣时她些出神。   这些天风长天一反常态,让她在后宫好好歇息,自己则十分勤快地上朝议政去了,还开心地告诉她:“过几日我送你一件衣裳,你一定会喜欢。”   他很喜欢送她东西,尤其是各种衣裳首饰,有时候姜雍容觉得他像是在以打扮她为乐。   “那我就等着了。”她微笑,心想他终于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颇感欣慰。   然后她便在后宫抚琴看书,吟诗作画,甚至还把书全搬出来晒了一遍。   但不可否认地,心里面像是缺了一块,没有什么能填上那一片空虚。   没关系。   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   她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默默告诉她:慢慢来,很快就会习惯的。   然后,她呆住了。   她身上穿的是明黄九龙袍,前胸后背、双肩并前后衣摆各绣着一条团龙,由五彩丝线绣成,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炫丽光泽。   下摆是江牙海水纹,腰间束金玉雕龙玉带,左右各垂下长长的组玉玉佩,压住衣摆。   这是……龙袍!   “你们——”姜雍容正想说她两人莫不是糊涂了,怎么把风长天的龙袍往她身上套,但话没说口她便明白过来了——风长天的个子高大,他的龙袍她怎么可能穿得这样合身?   龙袍的每一寸都是为她量身订做,就像他以前送她的任何一件衣服一样。   思仪和笛笛手里还捧着一顶朝天冠,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十二排旒玉珠在她们手上微微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只手接过了她们手中的朝天冠,安放在姜雍容的发髻上,先用一枚大簪固定,然后将红缨系在姜雍容的颔下。   最后,对着镜子替她整理好两则的天河带。   “这就是我送你的衣服。”风长天扶着姜雍容的双肩,看着镜子,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喜欢吗?”   “你真是玩过火了。”姜雍容叹了口气,“若是文大人还在,单只这一身衣裳,恐怕就要上疏废后了。”   风长天深深地看着她,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做什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微微笑:“送你一件礼物。”   再走就要出隆德殿了,姜雍容站住脚,“别闹,在屋子里穿着玩玩就罢了,若是穿出去给别人看见……”   “嘘。”风长天竖起一根手指,“准备好,别吓着。”   然后,他一掌挥过,隆德殿的大门轰然倒下。   两扇大门仿佛是依依不舍,倒下得十分缓慢,一寸一寸地,露出了外面瓦蓝的天空,金黄的屋顶,朱红的墙壁,以及身穿各色朝服的百官。   赵成哲和林鸣站在前面,和他们并肩的是姜安城和荣王。   每个人都看着她,脸上有难掩的激动,眼神有按捺不住的喜悦。   “去吧。”风长天轻轻推了姜雍容一把。   姜雍容微微趄趔,上前一步。   所有人齐齐跪下,洪亮的声音汇成巨大的声浪,席卷天空:   “参见吾皇!”   “吾皇万岁万万岁!”   姜雍容站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   她惊愕地回身,看到风长□□她微微一笑,黑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暖意和笑意,在她的注视下,他一撩衣袍,向她跪了下去:   “拜见吾皇陛下。”   泰和三年五月四日,姜雍容接受风氏泰和帝风长天的禅让,登基称帝,大赦天下。   作为风家的媳妇,她是风家的最后一任帝王。   作为姜家家主,她是姜家的第一任帝王。   在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将为成为名垂青史的女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身前的风长天,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作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她才能开口:“长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自然。”   风长天仰望着她,十二排旒玉珠悬在她的脸前,明黄龙袍衬出她天人般的风姿,他由衷地感到一阵心醉,第一次初见她时的惊艳犹在心头,然而他终于找到了比凤冠祎衣更适合她的衣袍。   那就是朝天冠和龙袍。   无上的权势,无上的尊荣,配我无上的雍容。   “这便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