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蓄意谋娶》 作者:谢书枍 ============== 第一章 鞭笞 “若不论家中,阿愉可愿……   初春风寒,阴雨冷冷,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魏山行宫,皇后凤榻上。   珠钗逶落的姑娘躺在上面,裹着厚实的锦被双目紧闭。鞭笞刺耳的声音钻入耳中,挟着血腥味的冷风,带着阵阵寒意,熏的她不安的颤了颤。   这姑娘叫林愉,是六品京府通判的嫡次女,今日不甚落水,刚熬过危险期,并无家人作陪。   林愉身上忽冷忽热,难受的紧,就连做梦都不曾舒展柳眉。   她记得今日跟随继母去魏山祈福,马车行到一半颠坏了轮子,一行人下车在魏江河畔歇脚,等待救援。   等待漫长,林愉也不大爱凑继母那边的热闹,遂独自领着人在江边散步,雨后的魏江碧空如洗,一望无际。   正走着,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目光戚戚的站在江边呢喃,她神态悲戚似要轻生。   林愉不落忍一条生病就此湮灭,悄无声息的走近想要救人,就在马上要拉住人的时候,突然身后继母所出的妹妹林悦惊呼一声。   “林愉,你做什么?”   那声音突兀且尖利,本是没事的两人,在林悦一声惊呼之下受惊坠落,身子如蝶翼飘飞。林愉慌乱之中用力扯住妇人,把人拉上岸,自己却失足落入滚滚长江。   岸上乱作一团,隐约听见林悦夸张的求救声音。   林愉冷笑一声,奋力前划。   她会凫水,也不曾期待有谁来救她。   所以…当有人游到身边时,林愉看不清那人面容,第一反应也是带着谢意直接拒绝。   “不用,我自己可以。”   不料那人没听,下一刻林愉整个人被人拽住,生生往江水里面沉。   林愉第一个想法是,这人想谋害她。   当即林愉一脚踹过去,手脚并用的挣扎,和那人在水中厮打。死亡的恐惧让林愉迸发无限的求生潜能,狠狠的咬在那人的肩头,恨到几乎要咬下一口血肉才罢休。   自然,和男子相比,林愉没有成功。   她被人捏着下巴,冰冷的江水漫入口中,绝望的窒息感无限蔓延,似有万根钢针刺入胸腔。   林愉控制不住,终于松了手,身子开始下坠。   恍惚之间,嘴唇似乎贴上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带着彻骨寒意,不待林愉睁眼一看,那人报复性的咬在她的唇瓣上。   疼。   冷的疼,咬的疼,心更疼。   为什么总是她?   她生母早亡,从未想过去争什么。姐姐未嫁前和姐姐偏居小院,姐姐出嫁后更是足不出户,为什么同样是女儿她不受父亲待见?为什么只是想活着就难上加难?   一个浪花拍打过来,林愉累的很,放弃了挣扎。在水中凄惨一笑,任由那人咬在唇上,又怒又羞。   心底,总是隐隐有些不甘的。   难道就这样死了。   …   屋外雨骤风急,树叶唰唰作响。   鞭笞的声音仍在继续,林愉惨白的双手用力抓着床单,梦里不知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呼吸有些急促。   呼啸而来的鞭声“啪”一声划破平寂,林愉倏然睁开双眼,眸中带泪,喘息深长。   屋外淙淙雨声入耳,她竟还活着吗?   林愉恍惚的看着头顶朱色的烟纱罗锦,整个人仿若梦中。   边上似乎有人,林愉稍微转头,看见血色的长鞭划破长空,飞溅的殷红血珠落在脸上。   是热的,梦里听到的鞭笞竟是真的?   林愉瞳孔萎缩,随着长鞭沉闷一声打在皮肉上,忍不住也跟着揪心的疼,她却没有听到有人叫疼。   “傅承昀,五年了。”   “还不足以洗去你青楼的卑贱。这般趁人之需,逼迫女子,你妄为傅家儿郎。”   傅承昀,挨打的竟是傅承昀吗?   林愉徒然睁大眼睛,转头看去。   红衣似血,长袖盈风,妖冶的脸上尽是嘲讽的戾气。即使跪着,也带着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正是上京城那个大名鼎鼎的左相,傅承昀。   他出身青楼,也曾提剑血洗渡山,风雪之中他带人负棺撞钟,站在高墙之上对着下面的每一个人冷喝。   他笑着,下面的人被他一箭射穿了谩骂的喉咙。   他的名字,是上京许多人的噩梦,唯独是她的心之所向…   “打,随你打,我受着。”   傅承昀跪着,脊背挺直,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停顿,似是感知到有人看他,他抬眸,狼一样的盯着林愉,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继而随意垂眸。   “阿姐尽管打,只是打过之后,记得赐婚便是。”   赐婚?   谁?   林愉不甚明白,她和傅承昀吗?   这个荒唐的想法让林愉有些呼吸不顺,恍惚片刻,抿唇不敢轻易开口。   这人是傅承昀,那么打他的阿姐,自然是傅侯府的嫡长女,当朝皇后傅轻竹。   没曾想她随手一扯,倒是救了一个贵人。   傅轻竹又是一鞭下去,整个人疲惫的按着眉心,提醒道:“傅承昀,你当真要拖一个无辜的姑娘入火坑,这是萧家夫人唯一的亲妹妹,正正经经官家的女儿。在上京城,凭你青楼的过往,即使认祖归宗位居左相,又有那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何况她今日好心搭救本宫,你却要趁人之危,置傅家脸面于何地?又置本宫于何地?”   “您在乎的,是官家女儿,还是萧家妹妹。”   傅承昀看着傅轻竹,讽刺出声,脸上满是不屑。傅轻竹也看着傅承昀,气的几欲呕血。   “傅承昀,你大胆——”   “至于脸面,我有那个东西吗?”傅承昀嗤笑一声,青楼十六年,不论愿不愿,那是他洗刷不掉的肮脏。脸面这东西,他被踩的一块不剩,何必在乎。   姐弟两个互不想让,句句针锋相对,林愉听着心惊胆战,顿觉空气凝滞了。   她的亲姐姐林惜,在五年前嫁给了镇国将军萧策。虽然萧策于渡山一役双腿残疾,但萧家几十年来守疆复土,是魏国皇室的功臣,上京城人人敬畏。   这也是林愉不受家中待见,仍活至今的源头,她有一个当萧夫人的姐姐,今日也是得益于萧家脸面,傅轻竹对她言辞维护。   过了许久,姐弟两人停止争吵。   林愉听到傅轻竹长叹一声,疲惫问道:“你当真要走这一步吗?她应当不愿嫁你的,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   傅承昀面色淡淡,满不在乎。   “我们水里那样了,谁敢娶她?”   他们都那样了。   他们都哪样了?   林愉听得这话不由的轻咳出声,说话的两人闻声,傅承昀无动于衷,傅轻竹匆忙转身。   傅轻竹担忧的坐在床榻,丝毫没有皇后凛然众人的架子,反而笑着,温和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多谢娘娘关怀,”林愉要起身行礼被傅轻竹拦下,“无妨,你身子有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林愉知道这个理,但礼不可废,坚持完成礼节。   行礼之后,林愉问道:“娘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林愉猜的差不多了,只是想得到一个印证,与她所想相差多少。依着傅承昀的身份地位,应当没必要说谎,来救她的应当是傅承昀。   林愉小心的往傅承昀那边看了一眼,他姿势未变,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一眼也不曾往这边看。   难道真如傅承昀所说,水里两人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委屈,总觉得傅承昀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能这般对她。   “本宫今日原是…在江边看景,你应当是想茬了什么,好心过来拉本宫。之后落水被他救下抱上了岸,当时令妹嘴快,当场大声呼救,你也知道江边人多,当时…许多人都瞧见了。”傅轻竹不想看傅承昀,随意朝他指了一下。   “都…都瞧见了?”   林愉霎时惨白了一张脸,不知如何形容。   心寒,惶恐,委屈,甚至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又一次觑向傅承昀。   傅承昀此时一双眼睛却是静静的看着林愉,轻笑着不辨喜怒。   其中寒意让林愉不由的颤了一下,本就发白的脸色迅速充血胀红,摇摇欲坠。   一直注意她的傅轻竹以为傅承昀把人吓到了,毕竟是个小姑娘,傅承昀又声名在外,横了傅承昀一眼。   “你先滚吧!”   闻言傅承昀也不推辞,直接站起来,甩了一下袖子,不紧不慢的朝外走去。   屋外大雨未减,傅承昀头也不回的走进雨中,手有意无意的搭在肩头,那个熟悉的位置。如果没有意外是她咬的。   咬的不轻。   雨中傅承昀一袭红衣,后部被鲜血浸染,濡湿一片,虽和衣裳颜色相差不大,林愉依旧看的清楚。   他,都不疼的吗?   傅轻竹见林愉一脸苍白,因着和萧夫人的关系对林愉也有几分疼爱,只拉着林愉的手道:“我知你阿姐定然不愿你嫁入傅家,沾染是非,只是事情如今已经发生,人言可畏。家弟承昀有错,愿以正妻之礼迎娶。”   “若不论家中,阿愉可愿嫁?”傅轻竹看着林愉,发杂的问出这么一句。   若不论家中,她可愿?   林愉遥想起记忆中的那抹红衣似火,翩然君子肆意潇洒,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她第一次见傅承昀,可比今日惊心动魄的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愉骗不了自己,午夜梦回她从未忘记初遇那幕。若不论家中,只做林愉,她应当是愿意的。   和初遇相比,傅承昀改变颇多,但她仍觉得傅承昀不该是众人口中满手鲜血,阴狠毒辣的阎罗王。   他也曾是少年,明媚潇洒。   再则,除去自身,傅轻竹说的也是现实。不仅阿姐,就连反应过来的继母和林悦也不会同意她嫁入高门。   至于她那个卖女求荣的父亲,在林愉眼中,他就是一个死人。   多年举步维艰,走一步看十步,林愉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她缓了半天,终于当着傅轻竹的面把一个软枕塞在后背。   身前是地狱,身后是悬崖。   但她林愉,宁愿要地狱,也要昂首向前。   林愉笑着,自有一股雨后新竹的坚韧,通透的声音在雨中淡然优雅,甚至坚定。   “我愿意。” 第二章 却扇 “夫君,却扇。”……   傅轻竹走了,连夜冒雨赶回皇宫。   次日卯正,魏宫中正广场,四周的琉璃宫灯闪烁通明,穿着暗红色朝服的大臣分列两侧,手持玉笏定定的站在寒风中。   随着内侍尖柔悠远的一声“入朝”,宫门大开,朝臣踩着九十九阶玉石登殿,期间除却脚步声,再无其他。   林堂声站在人群末端,肃穆的朝堂让他生出无限敬畏,他做梦都想更近一步,奈何五年过去了,除却头上白发,什么都没有增加。   但他规规矩矩站着,同往日没有什么差别。   年迈的皇帝稳坐高殿,明黄的龙服衬的整个人威严肃目,今日他难得目光往下,玩味的打量了一眼末端那个不起眼的京府通判。   胆小怯懦,规矩无趣,皇帝心里给出评价便无心再看。   许久之后还是朝内侍抬手,高贵平冷的说出两个字。   “宣旨。”   简单的两个字,朝臣皆敛目默声。   圣旨古怪的把林堂声夸奖一番,最后一个转折,“京府通判家教严谨,有女林愉婉约淑慧,得皇后心喜,赐婚于傅侯公子,左相承昀。钦此。”   林堂声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素日透明的跟魏江水一样,流过无痕。直到圣旨一出,朝臣纷纷疑惑,“林堂声是谁?”   于是在一层一层疑问之下,众人目光落在末端呆愣的林堂声身上。   “这京都通判,官不大,生的女儿却是个个出名呀!”武官那边,萧家军的一个人耿直说道:“这大女儿才给了我们将军,二女儿又得赐婚,啧啧……”   这声音很轻,无奈众人混迹朝堂,耳听八方,很快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就连皇帝也抬起眼皮,看了那说话的官员一眼。   内侍见皇帝不喜,开腔提醒道:“林大人,领旨谢恩吧!”   林堂声两颊微颤,拿着玉笏的双手骨节泛白,心中涌出泼天的惊喜,他才想升官,便要升官。谢恩的脚步还未迈出去,便两眼一黑,天旋地转。   最后林堂声晕昏头之前想的却是,他得把一夜未归的好闺女接回家。   供着。   …   行宫里,林愉一夜高烧,终于在黄昏时刻迎来了她姗姗来迟的“家人们”。   踏着落幕的余晖,积水被踩的哗哗作响,继母赵氏、三妹林悦和她被人搀扶着的父亲林堂声,一家子完完整整的,都来了。   林愉看着愈发失望,这便是她的家人。   “哎吆我的女儿,你这是遭了什么罪。”赵氏进来,远远的开始抹眼泪说着。林堂声被人扶着,规劝道:“云娘放心,她这不是没事吗?”   这样的场景,在林愉十几年的生命中上演了无数次,她沉默的看着,独自艰难撑着坐起。   “姐姐,昨日是我不好,江边危险我本要叫姐姐小心,不料姐姐脚快,还被人当众碰了身子,如今上京人人诟……”林悦声音几乎可以掐出水,整个人遗传了赵氏的柔弱,未语含泪,让人动容。   林愉风寒未好,整个人疲惫的很,对林悦的忍耐在落水的时候也到了极致,在林悦走近她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抽在林悦的脸上。   啪——   这是林愉第一次这般突兀强势,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她原本也是一个乖巧无名的嫡次女,话都不曾说重过。   赵氏抽泣的声音停了,林堂声也不安慰了,整个屋子瞬间安静,只有风声入耳。   林悦张着嘴,白晢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个指印,不可置信的偏过头,眼中升起恶毒的怨恨。   林愉打过之后,扶着行宫床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水中的窒息仍在眼前,死亡的恐惧让她忍不住颤抖,她从未想过林悦会恨她至此。   生死不论。   “林悦,今日一巴掌,我打了。”林愉看着三人,竟没有一丝伤心的感觉,时间长了,心就不会痛了,这都是真的。   因为她已经痛习惯了。   “害我可以,关起门来无声无息,大可各凭本事。是谁给你的胆子在外丢人现眼,你不要脸,林家的列祖列宗要脸。”   赵氏想起什么,赶紧上去扶着林悦,解释道:“阿愉,你这是做什么,昨日你妹妹担心你,不停叫人救你,喉咙都哑了。”   林悦在赵氏的示意下很快假意咳嗽,一副委屈的样子。   “母亲,为了姐姐,便是废了嗓子也是无碍的。”   “怎会无碍?”林堂声不满的瞪着林愉,许是想起了林愉即将带来的好处,软了嗓子道:“一家子好心来看你,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   “父亲,”林愉望着林堂声,出口声音才是真的沙哑,苦笑道:“昨夜我高烧不退的时候,您在哪里?”   他被赵氏怂恿着,把这个女儿送去庵堂,全了林家脸面。他在愤怒之后,和美妾翻云覆雨行生子大业。   在林堂声的眼中,何曾有过她这个女儿。   “若无圣旨赐婚,父亲会来吗?”   林堂声面色瞬间难看,他是有心思,可不代表喜欢把这些心思摆到明面上。   说白了,林堂声自私自利,面子里子都想要   “林家虽非大家,百年来兢兢业业也算书香门第,林悦当众大呼,是救我还是害我,大家心知肚明。父亲,为官重名望,林悦毁的是我一个人吗?”   林愉疲惫的很,更多失望。   “今日这巴掌我打了,重来一回我依旧会打。父亲若觉得我错了,便打回来。”   “我受着。”这句是她学傅承昀的,只是林堂声怕是没这个胆子。   林愉一副你爱怎样就怎样,气势逼的林堂声有些讷讷的。   “我也没说打你,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您是来看看我会不会老实嫁人吧!”曾经林惜抗拒过,还不是被林堂声迷晕了绑上了花轿,嫁给残疾的萧策。   她是跟着林惜长大的。   林堂声分明是害怕林愉不满,可林愉怎会不满。   这婚,是她求来的。   嫁给傅承昀,是林愉唯一一意孤行的事,她心甘情愿。   但这些,林愉这一辈子也不会和林堂声说,因他不配。   行宫的穿堂风吹在一家身上,林愉身心俱疲,无力瘫倒在塌,她看着外面仍旧阴沉的天空,眼中再无少年时对亲人的期盼,只沧桑道:“你们走吧!如果不想我抗婚,如果想享着荣华富贵平安活着,就走吧!”   她离开这个厌恶的家庭之前,再也不想看见他们了。   …   林愉出嫁那天刮着风,她穿着宫制的金丝嫁衣,眼无波澜的朝着高座上的林堂声跪下,弯腰朝着他叩首。   三拜叩谢生养恩,林愉丝毫没有水分的送给这个她爱过,敬过,期待过,最后绝望过的父亲。   林堂声看着眼前折颈深磕的女儿,难得的红了眼眶,哽咽着嘱咐道:“你也莫要怨我,除却傅相那些过往,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你一去就是尊贵的相爷夫人,一生富贵荣华。好好过,知道吗?”   林愉听着,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但她还是规矩的,再一次叩首,“女儿谨记。”   林愉被傅家的喜婆扶起,丝毫没有留恋的转身,寒风吹的她红衣飘飞,逶地的裙摆离地翻卷,自有人上来牵摆。   “我来。”   林愉闻声脚步一顿,却是林堂声站起身,在赵氏不满的目光中牵起她的衣摆,淋雨跟在林愉身后走着,“父亲在后头跟着,你大胆往前走。”   就像儿时上街,林愉跑在前面闹着,林堂声放纵的跟在后面护着。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一刻突然就想起林堂声抱着她转圈的样子,明明没了期待,她却还是红了眼眶。   绵绵细雨被风吹着,林愉垂头把团扇抬高了些,遮住异样的眼眶,伸手轻轻抹去水雾,再抬手她笑着迈出了林家的大门。   再见了,这个不曾温暖过她的家。   这场婚礼,傅承昀有伤,并未迎亲。林愉无兄无弟,无人送亲。   婚事在司仪的引领之下能省则省,林愉很快被送去了喜房,傅承昀就躺在里面。   林愉被人扶着,坐在傅承昀边上,忍不住抬眼看去,就见他红衣玉冠,趴在枕头上拿朱笔批着什么,眉眼之间尽是认真。   新婚批文,傅承昀绝对是第一个。   团扇之下,林愉隐隐露出她般般入画的容颜,眼底微微闪过委屈,敛眉不语。   喜婆是傅轻竹派来的,见此硬着头皮提醒道:“相爷,却扇了。”   傅承昀手下未停,好似没有听到一样。   喜婆等了一会儿有些为难,满屋寂静。她想起皇后的殷殷嘱托,又一次咬着牙提醒道:“相爷,该却扇了。”   “闭嘴。”   傅承昀转头,朝着喜婆吼了一声。这一声突兀,林愉没有防备,被吓的肩膀一缩,傅承昀离的近看的清楚,转而回头刷刷的落下两笔。   喜婆不敢开口了,但婚礼得继续,图吉利不就是图一个时间点,错过了心里终归是有个结。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喜婆终于平复了自己,不经意看到低眉顺眼的林愉,试探的靠近林愉,给林愉使了一个眼神,意思不言而喻。   林愉端着团扇,手酸的不行,转头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丫鬟们,到底垂手,在傅承昀的宽袖上拽了拽,望着他,轻声道:“夫君,却扇。”   这声音娇软,听着倒是委屈。傅承昀只觉心里被人扔了一粒石子,平静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他猛的转头,看见那双潋滟眸子里面满是祈求。   林愉见他转头,甚至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总之姝色动人。   这个夫人娶了,好歹是他自己找上的,多少有些对不住她,便依了这一回吧!   傅承昀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放下毫笔,朝人伸手,不耐道:“换笔来。”   这就是要按流程来的意思,喜婆顿时喜笑颜开,惊奇的看了一眼眉眼带笑的新娘,笑的更欢了,转而把纸墨奉上。   傅承昀接过笔润了一下,落笔之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林愉,瞥见她偷偷看过来带笑的眼睛,嗤笑一声随意的趴着落笔。   “林有桃夭明月仙,何需红粉施娇妍。”   “得幸结发共参知,齐写契阔白首约”   他边写喜婆边读,读完之后屋子里面的气氛明显好了些,丫鬟虽都不敢说话,还是偷偷的看林愉。   林愉也怔了怔,面色有些发烫,傅承昀无疑给足了她脸面,这样的却扇诗从未有过。   相知白首,是无数女子一生所求,被这样当众承诺,林愉自然脸红。   他们真的能相知白首吗?   林愉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傅承昀看着她发呆,不禁蹙眉。   “扇子放下。”   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第一次这个屋子里面有了笑声。   林愉红着脸,“哦”了一声,乖乖把扇子放下,露出那张灿如春华的脸。   她是笑着的。 第三章 滚上来 我没那么虚   林愉的双眼蓄着两汪清水,笑盈盈的看着你的时候,让人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带着羞怯的欢喜。   嫁给他,很好吗?傅承昀想。   喜婆见傅承昀看的有些呆,想笑又不敢笑,她怕傅承昀再拒绝合卺酒,直接递给林愉,讨巧道:“夫人,合卺酒。”   傅承昀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喜婆,似笑非笑。   他是顺了林愉一次,不过是对林愉一时的恻隐之心。可别人要是自作聪明以此来胁迫他,那便大错特错,他傅承昀不在乎。   血染双手走到今日,他最是知道在乎的越多,软肋越多,在乎的越深,要命越狠。   只有无欲无情才是朝堂更迭,保命保身的方法。   刚想开口训斥,就见林愉纠结的朝喜婆问道:“嬷嬷,能不喝吗?”   喜婆看着林愉皱眉,只以为林愉这样的姑娘怕苦,或者不会喝酒,就跟她的小孙女一样。喜婆上前笑着哄骗。   “夫人乖些,合卺酒甘苦与共,福祸相依。只有喝了这酒,才是真正成了夫妻之礼,否则夫人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喜婆宠溺的声音让傅承昀很不适,甚至生气,这老虔婆凭什么!   “我不怕人笑话,”林愉捏着手,往后依赖的靠近傅承昀,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她知道嬷嬷是傅轻竹的人,她不接合卺酒是折了傅轻竹面子,对一国皇后她还是敬畏的。   她怕给他招来祸端,身居高位的人眼睛盯着他的人也多,而林愉自来就是习惯呆在角落的,她不知道规则。   林愉解释道:“夫君有伤在身,不易饮酒的,或者…或者过几天,晚些再饮也是可以的。”   喜婆有些意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为难的看了一眼傅承昀。   傅承昀看着林愉泛白的指尖,在红色的嫁衣之下白的异常明显。   不过十八不到的姑娘,丹铅其面,楚楚细腰,依赖的模样就跟刚出笼的稚兔,不见世俗。   这样的小夫人,若是被人哄骗了,也许都不自知。她是说不过出自深宫的老嬷嬷的,到时……怕是要哭。   “都出去。”   傅承昀摆手,带着几分极力忍耐的烦躁,像是怕吓到什么。   喜婆和丫鬟闻言,应了一声片刻便退了一个干净。   白活十几年,林愉第一次被这么多盯着半天,浑身不自在。待屋子里面只有两个人,林愉明显松了一口气,低头朝傅承昀莞尔一笑。   “把酒拿来,我没那么虚。”   傅承昀随意的看了一眼她的笑靥,不知是为了证明自己不虚,还是为了她不被人笑话,亦或者是为了成这夫妻之礼,本来就没打算喝酒的他主动让林愉把酒拿来。   “你有伤。”林愉规劝道。   “去拿。”傅承昀看着别处,几不可察的沉了眼色,语气不容拒绝。   从未有人反驳他,林愉是第一个。   林愉只得“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听话的把旁边两盏酒端过来,递给傅承昀一杯。   傅承昀一只胳膊撑着床榻,两人手肘交叉相环,把酒送到嘴边。   昏黄的烛光下,傅承昀看着近在眼前的林愉,小姑娘皱着眉第一次喝酒,涂了唇脂的饱满之上染着薄薄的一层酒液,林愉不经意伸出舌尖一舔,瞧见他在看,不好意思的埋怨了一句。   “太辣。”模样憨憨的,有些傻,不过也是美的。   旋即,傅承昀松开她,把酒杯扔在地上,复又趴在软枕上,捡起了毫笔。他垂眸看不清其中神色,唯有那手有些颤抖,迟迟没有落笔。   林愉因为某些原因,整个人敏感的很,对于傅承昀突然的沉默寡言不明就里,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傅承昀翻开撰文,未语。   翻了两页,他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突然笔杆指着林愉,未抬头却语气不善的说:“日后,少饮酒。”   林愉不明就里,“为何?”   傅承昀不答,他似乎很忙,虽养伤在家该做的公务一件不少,全都堆积在床榻,满满两摞。   夜深人静,华灯放明,床榻之上傅承昀一刻不停的沾笔书写,林愉也从规矩坐着到倚柱假寐,手里不知何时攥着他衣袖一角。   直到傅承昀伸手取物,手臂被什么拉扯着,牵动后背伤口,他才顺着力道看到林愉的柔荑,随之就是她安静香恬的睡颜,心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刺刺的疼。   这样安静,顺从,美好尚对他有期待的林愉,干净的单纯,憋屈到无怨,真和曾经江南的昀郎很像。   “醒了。”傅承昀抽出袖子,忍不住叫她。   林愉被带的一个栽头,慌乱的撑着双臂稳住。   傅承昀先是心里一紧,没待反应后背被按的火辣辣的疼,忍着没动。   床榻光线很暗,林愉身子前倾,清晰的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心里一慌,赶忙起身在笼袖里面掏了掏,掏出一方绣帕。   “对不起,我没稳住,你的伤还好吗?要不要叫大夫…”林愉愧疚,嘴巴微微颤抖,她是亲眼看过傅轻竹落下的鞭子,也依稀感觉他伤的严重。   丝丝香气入鼻,带着暖气柔柔的落在脸上,傅承昀一顿,找回自己清冷如斯的声音,拒绝。   “不用。”   他夺过帕子,自己随意的一阵擦拭,丢给林愉说:“本相身上有伤,不便同榻,你若困了自去找个客房歇息。”   大红嫁衣如火,龙凤喜烛高照,林愉听到这话却僵了如玉的双手,眼中担忧凝滞,“客房…吗?”   林愉自小日子艰难,即使委屈到让她哭也并不容易,只是听到傅承昀疏离的自称相爷,又搬出客房,好似她刻意的讨好成了笑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知道傅承昀有伤,哪怕是一张小塌,一个地铺也好,为什么要说客房?她是来给他当妻子的,不是…做客的。   林愉讪讪的收回手,攥在腿上,看着傅承昀头顶光鲜的玉冠,不断的劝自己没什么,也不能哭,妆会花,他会笑话。   她硬生生的忍住了那阵子难受,然后挺直了腰板站起来,朝傅承昀行礼,甚至可以面带淡笑,声音平静道:“相爷早些歇息,熬夜伤身。”   傅承昀撩起眼皮看她,就看见她比哭还要难看的脸色,忽然问:“就这么想和我睡吗?”不让睡,就连夫君也不叫了,真是不乖。   他隐隐有些不快,目光随着不理他的林愉看去。   “才没有。”   林愉说完当镜去妆,把华贵的金钗一个一个去除,背影寂寂。傅承昀又亲眼看着她抱了被子,在距离床榻五步的地方打了地铺,一脸平静的躺下去。   傅承昀顿时阴沉了脸,盯着手边被揉捏成一团的锦帕,上面绣着一株红豆,血一样的颜色像极了林愉褪去的嫁衣。   他突然就抽出一本书,扔到床下,“林愉。”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有些怒气冲冲,林愉不敢不应。   “相爷有事?”   “滚上来。”   林愉呼吸一窒双手紧紧的抓着被子,把整个身子包裹的严实,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踏实一些。   傅承昀生气了,她从未见过生气的傅承昀。   外人都说他戾气重,自那年背棺带怨归京,就跟索命的阎罗一样,平常人从来不敢靠近他三尺。一朝左相,掌管百官,折在他手下的同僚数不胜数,踩着无数阴骨权倾朝堂。   渡山一役,湮灭了江南那个红衣吹箫少年郎。   林愉从来不信,直到这一刻,傅承昀毫不掩饰他的怒火,阴沉沉的吼出一句,是对她的。   她有些信了,凶什么嘛!   傅承昀偏头,见她丝毫没有动静,冷笑道:“当着我的面打地铺,本相是死了吗?让你沦落至此。”   “不是的,”林愉往被子里面埋了埋,只有一双红红的眼睛露着,虚空的看着被烛光照射的大红剪喜,“新婚之夜,我若是出去了,是要被人说道的。相爷虽不在意这些,我却是要在这些说话的人当中活着,我尚有家人要维护,即成夫妻,相爷留我一些薄面吧!”   “我知道相爷不愿和我同榻,是我私心不愿意出去的,打地铺也与相爷无关的,相爷不必介怀。”   傅承昀看着地上一团,静默许久,一肚子的气发不出来。   最后也只是不悦的吐出两个字,“聒噪,上来。”   他的夫人,谁敢诟病。   他撑起半边身子,不顾后背伤口掀开身上被子,作势要下去,“你上来,或者我下去拎你上来,你自己选。”   身后声音不小,林愉惊坐起来,有些慌张担忧。她满头青丝凌乱的披在肩上,显的那张脸小巧可怜,抱着被子,跪坐着望着一脸果然如此的傅承昀,低头道:“我去我去,相爷有伤就不要乱动。”   帐影之中,傅承昀停了下床的动作,胳膊肘侧身撑着,笑了。   他朝她招了招手。   林愉自是掀开被子,大红裙裾翻飞,赤脚跑到床榻边,没有任何迟疑的跑过去,她想傅承昀还是有些在乎她的吧!   毕竟最后一刻,他还是心疼她,让她上床了。至于客房也许真的只是因为有伤,没有顾及到今日大婚,一时嘴快,那…那她就原谅他一次吧!   她一向很大方的,真的。   林愉其实很聪明,只是在喜欢信任的人面前,她不愿意复杂,乐的简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真相,整个人都轻松了。   床榻里侧摆满了公文,林愉踮脚看了一眼果断放弃,坐在外侧把腿放了上去,躺下的时候只占外侧边缘小小的一个地方,怕碰到他的伤口。   林愉偏头,看着傅承昀点灯熬油翻阅公文的样子,心安了。忍不住勾唇一笑,甜滋滋道:“相爷早些歇息吧!”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语气,傅承昀听着倒没有方才的别扭,随意“恩”了一声,不再理会身边的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空搭理她。   这是林愉第一次和人同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眼神逐渐迷糊,从早折腾到晚的困倦打碎了她最后的理智,林愉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长夜漫漫,少有的不是那么难熬。   傅承昀拿起最后一份请示,是关于吏部官员调动的审核,本该一目十行的傅相爷难得的在姑苏箫策的名字上停留。   萧策…   许多年未见此人,都有些忘了。如今萧策是他的连襟,若是被他知道…傅承昀又有些烦躁,都能想象出来萧策嘲笑他的模样。   寂静之中,他转头看着睡的香甜的林愉,这样看着眉似新月,鬓发如云,含笑的模样顺眼的很。   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他一辈子都要矮萧策一头,称人姐夫。   她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上扬,丝毫没有第一天嫁人和陌生人同床的约束,靠过来对他依赖的很。   林愉是第一个依赖他的人。   傅承昀胸腔里漫出些许柔情,神色不明的看了林愉片刻,再转头玉笔轻抬,行云流水的在萧策名下落了二字——   调回。 第四章 情诗 你大婚的夫君,差点是别……   翌日,林愉醒来的时候傅承昀睡的正好,整个人浸在初晨的朝晖中,温和了很多。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一个人,边上躺着的是她一眼倾心,见之忘俗的人。林愉浅浅一笑,伸手在他鸦色的睫羽上拨了一下,“早啊!”   声音沙哑,带着困倦的鼻音,说完直接打了一个哈欠,挣扎着起身。她趿拉着鞋子先帮傅承昀把衣物备好放在床头,然后才走进了洗漱隔间。   等林愉走了,傅承昀才睁开眼,抬手在自己的眼上摸了摸,回味着她慵懒的声音,嫌弃的白了白手边的衣裳。   衣裳颜色万千,傅承昀钟爱红色,又以血红最优,偏偏林愉错过他所有的红衣,拿了一件八百年不穿一次的蓝袍。   “还真是会选啊!”傅承昀懒懒的打了一个瞌睡。   隔了一夜,背上的痂结的更厚,扯着皮肉动作不便,要更衣势必就要换药,他又不愿意让人看见那副鬼模样,直接放下窗帘,自己在里面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折磨过程。   等他满脸不悦的出来洗漱,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丫鬟们摆好了早膳,木桩子一样站在角落目不斜视。   傅承昀恹恹的坐在餐桌上,拿着筷子迟迟不落。边上安静的可怕,就跟没有人似的。   他盯着面前精致的小食,突然问道:“她人呢?”   女子果真麻烦,他药都换好了,难道还要等她吃饭不成。要知道,自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林愉要是不来…   他恨恨的想,他就把这早饭拿去喂狗。   “夫人去敬茶了,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丫鬟说完,傅承昀眼中聚起怒意,整个人阴沉下来。只听“啪”的一声,傅承昀重重的把筷子按在桌上,笑道:“很好。”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转身一个人走进里屋,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丫鬟背靠着墙,缩头不敢说话,心里却叫:夫人快些回来吧!相爷又发疯了。   …   昨日一夜风雨之后,天上净如秋水。   林愉跟着丫鬟走到前院的时候,孝安堂里面乌泱泱坐了一群人。这些人以上坐的老夫人,傅家的祖母顾氏为主,依次往下是傅承昀的二叔二婶,以及堂弟堂妹。   傅侯爷也就是傅承昀的生父,在早些年为救圣驾中毒,缠绵病榻,和夫人姜氏深居养病,就连昨日大婚高堂之上都未见二人。   林愉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看见她孤身一人并未奇怪,早有预料。   只有上首的顾老夫人蹙眉,有些不悦。   没等林愉行礼,顾老夫人便开口质问,“傅承昀呢?”   “他怎么不来。”   这般指名道姓,丝毫没有长辈对小辈亲昵的意思。林愉联想之前打听的,傅承昀和侯府多有污龊,曾在大雪之夜亲手砍了孝安堂的一株神木,便知道今日不会轻易过去。   但她假装不知道这些内幕,走上前恭敬的行礼,“祖母安康,多谢祖母挂念,夫君伤未痊愈暂时不能过来问安。孙媳斗胆就一个人来了,祖母勿怪。”   林愉是新嫁娘,第一天问安。她已经这样说了,顾老夫人再说怪罪,反而有些故意为难的意思。   傅家人都是顶顶聪明的,顾老夫人亦然。   她扶起林愉,笑道:“听闻昨夜新房摔了东西,祖母也是担心,如今看着你们夫妻相处和睦,我也放心了,起来吧!”   等林愉起来,依次向傅承昀二叔傅远洲,二婶小顾氏行礼。傅远洲受礼之后匆匆离开,听说是公务繁忙。   小顾氏端着茶,抿了一口,扬眉解释道:“你二叔是吏部侍郎,正是升迁的关键时刻,想来侄媳跟在承昀身边,也是理解的。”   这话说出来就是多余,没有小辈会怪罪长辈的道理,何况她有意无意提到傅承昀,林愉在她得意的眼神中看出了点点担忧,就知道小顾氏是怕傅承昀拦着二叔升迁。   这一家子也着实好笑,没人真正关心傅承昀却又希望傅承昀帮持,白日梦做的可是真好。   林愉替傅承昀不值,流程走完便不大说话,安静的喝着茶,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正想的出神,却见一个丫鬟被人绊了一脚,正巧跌倒在林愉面前,不小心把一本册子摔出。   陈旧泛黄的蓝色书皮被风吹开,隐隐露出里面墨笔勾勒的人像画。   因为距离够近,林愉只一眼就看了一个清楚,倏尔眼底一阵冰寒。   “啊——”   傅承昀的堂妹,一直坐在角落的傅莹竹好奇站起来看了一眼,之后就尖叫一声,拽着小顾氏的胳膊惨白了脸颊,大叫:“赶出去,打杀了这个丫鬟才好。”   小顾氏铁青着脸连忙赶人,老夫人也冷着脸瞪了傅莹竹一眼,“喊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小顾氏讪讪的不敢求情,傅莹竹缩在她怀里红着脸不敢出来。   所有人欲言又止的看着林愉。   唯独二房嫡子傅承晗玩味、直白的望着林愉,趁人不注意问了一句,“嫂嫂,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林愉自然知。   出嫁前夕赵氏几乎是羞辱的拿给她一本人像画,林愉不知别的新嫁娘拿到的是怎样的,但肯定不是林愉那样的,线条浓重,细节入骨,清晰的展现着阴阳差异,画面生动。   她怒瞪傅承晗一眼,恨不得甩他一巴掌,但现在不行。   她怒而起身,压着声音朝顾老夫人行礼告退,“祖母,孙媳担忧夫君伤势,先行告退。”   顾老夫人在她苍白的脸上巡视了一圈,疲惫的摆手道:“去吧!”   林愉就此告退出屋,尽力不去看身后那道阴柔的目光。   一路疾行,直到走出孝安堂,林愉的邪火都没有压下去,走的脚步生风,珠翠环响。   傅承晗简直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把防火图摆出来,她方才分明看到那上面是带着玉冠的两个男子。   “混账。”   林愉忍不住骂了一声。   “嫂嫂,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吧!”   背后传来熟悉阴柔的声音,林愉转身就见面色异常发白的傅承晗站在后面。   他手里把那本书卷成桶,一下一下的在手里敲着,眼神似笑非笑,探寻道:“昨夜,我二哥可曾那般待你啊?”   傅承晗一脸好奇,笑出声来。他虽胡闹,但你仔细看时更能看到他眼中的羡慕,只是很少。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林愉没有注意,眼中升起戾气,狠狠的盯着傅承晗。   “这是侯府,皇后母族。傅承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傅承晗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又如何?日子富贵流畅的久了,总是要找些乐趣的嘛!嫂嫂知道您嫁是什么样的人吗?”   话音刚落,他又摇头纠正道:“哦不…是什么鬼吗?”   林愉不语,她知道傅承昀的过往难堪,会让人诟病,可这里是傅家,傅承昀的家。   说出这些话的,是他的家人。   林愉初见傅承昀,是在姑苏城燕云楼,一座青楼。   姑苏有诗,名曰《窈窕》。   花舟杨柳岸,吹箫傅家郎。   色如春晓,袖舞游云。   玉面清风朗月身,看羞东陌轻薄子。   掷钱赌被勾魂上,堪破几家好合亲。   若非华盖接侯府,当属蓝魁第一人。   这诗,说的便是十六岁初登燕云楼仙云台,一舞动姑苏的男颜昀郎。那名动姑苏的水袖一舞,林愉在凌云之颠亲眼目睹。   他受人追捧数日不绝,可是——   傅承昀是干净的,她知道。   “姑苏太守苏叶阳,曾千金下聘,聘燕云楼第一人为妇。下聘当日,手书情诗以送。这诗并不重要,嫂嫂知道这第一人是谁吗?”傅承晗挪揄的走近一步,奸笑着问道。   “燕云楼有仙云台,台中蓝魁第一人,正是……”   林愉不待他开口,冷眼一掌甩过去,拽着他的领口将人逼至假山,眼中毫不掩饰她的森然杀意,“闭嘴,傅承晗。”   傅承晗摄于林愉威势,有一瞬安静,不过也只是一瞬。   林愉一个弱女子要是他挣扎能奈他何。他舔着刺疼的右脸,故意挑衅道:“嫂嫂,是我的好二哥呀!您昨日大婚的夫君,仙云台第一人,窈窕昀郎,曾差点是别人的男嫁娘。”   “你可知女子有些逍遥事,我二哥他…做不得啊!”   林愉脑袋嗡嗡作响,愤恨的拔出云髻长簪,干脆利落的划在傅承晗的心口,眼带恨意。傅承晗募的睁大眼睛,惊恐的挣扎起来,甚至忘记了说话。   只听“嗤”的一声,长簪入骨,鲜血流动,“我夫君清白,岂容狗置喙。”   “林愉。”   募然,一道清越的声音穿过浓浓血气,划破黑暗如一道救命的亮光,骤然传到林愉的耳中。   他在不远的身后,状似温柔的叫,林愉。   林愉腥红的眼中慢慢恢复清明,惊恐的看着眼前潺潺血流的手臂,颤着手拔出傅承晗左臂上的发簪,缓缓转头。   就见傅承昀那人坐在轮椅上,蓝袖盈风,墨发轻飘,古怪的看着她手里滴血的发簪。   林愉坚强了一路,隐忍了一路,直到转身看见傅承昀,她眼眶一红,慌了。心里积攒的怒火、狠厉,在这一刻,在傅承昀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凝视她的时候,瞬间中化成委屈。   “林愉,过来。”傅承昀斜倚着,朝她招手。   她倏尔松开傅承晗,拼命跑到傅承昀身边,“相爷。”   林愉叫着,眼中擒着泪水,又被她强行忍下去,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飞快的摇头朝傅承昀证明着什么。   “他说的不对。”她指着傅承晗,重复了一遍,“他说的不对。”   傅承昀不语,玩味的看着被林愉吓傻的傅承晗,以及在他身边极其安顺的林愉,舒了一口气。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看到林愉好好的跑过来,他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靠在轮椅上,慵懒的“哦”了一声。   “你别信他的,我也不信他。”林愉伸手要拉傅承昀的袖子,被他嫌弃的躲过,“脏死了。”   林愉一愣,蜷着手指就要缩回,眼睛深处不可避免的暗伤。   “林愉,狗咬你一口,你虽生气,但不要咬回去,知道吗?”傅承昀抓住林愉的手,自袖中抽出昨夜的红豆帕子,掰开林愉的五指。   他自林愉手中取出发簪,一根一根认真的擦着,眼中嫌弃的很。   林愉不认同他的话,被咬了不反击,吃亏的只是自己,气恼的也是自己。   她要是疼了,那么伤她的人就要跟着疼,哪怕伤害那人的过程艰辛,她也要讨回来。   “因为你咬回去,一口的狗毛。”傅承昀抬眸,看着林愉,教育道:“不仅脏了自己,你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病,最重要的是…”   “我嫌脏——”   “你脏了手,下一次我可就不给你擦,直接跺了。”   林愉顿觉手上一疼,惊悚的瞪大了眼睛。   傅承昀见她害怕,满意的点点头,知道害怕下次就不会这般冲动了,“我傅承昀的东西,哪能别人脏了去,你说是不是?”   林愉脑子像是断了一根弦,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只一个劲的点头,表示同意。   傅承昀见此很满意,朝林愉一笑,转而双眼阴森的看着傅承晗,像是看一个死物。   “至于这些人,你要懂的长久煎熬的吊着他,最后借刀杀人,干干净净的看着他离去。” 第五章 跨坐 流言破不得便杀   一颦一笑辞红颜,千金为昀郎。   这是傅承昀的过去。   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负重,他一路从姑苏入朝堂,低贱有过,卑微有过,隐忍亦有过。   但他从未后悔过。   没人信他没关系,他自己信自己便好。最后人到高处,他甚至享受云散风轻之后那些人的奉承。   看不起又如何?低贱又如何?还不是要称一声相爷,匍匐在他脚底比低贱更低贱。   过往不是他的错,流言破不得便杀!   逆流直上,走到今日,这是第一次,他有拧死一个人的冲动。   傅承晗该死,竟敢当着林愉的面狗吠。   他的眼神太冷,傅承晗身子颤抖着,粉白的脸上渗出汗珠。本是拿在手里的小册子就那么掉在地上,被风吹着,孤零零的翻飞,露出里面线条勾勒的小像,被一封陈旧的信函隐隐挡着。   但,露出“燕台昀郎亲启”六字,笔锋强劲有力,风雅自成一派。   这几个大字直白的暴露在三人眼前,傅承晗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二……二哥。”   “啧,”傅承昀咂舌,眼刀甩在呆愣的林愉身上,呵斥道:“闭眼。”   林愉眨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是说她,果断转身闭眼,攥着手背对着他们,“我什么也看不到…”   凉风阵阵,树高林密。   傅承晗低着头,看着那抹蓝色逐渐靠近,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起小册,还有那封书信,拾起来了。   傅承晗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低头磕在地上,“二哥我错了,是弟弟错了,我不该给嫂嫂…”   “闭嘴。”傅承昀阴冷的打断他,“你也配。”   林愉那样单纯干净的人,怎能被傅承晗这样的狗嘴玷污。   傅承晗生死关头脑子转的特别快,眼睛滴溜一转,改口道:“是,是弟弟不配,二哥饶命。”   闻言,傅承昀笑了。   那笑声断断续续,好似被北风吹落的冰渣子,落在他的心口,刀子一样割开皮肉,鲜血潺潺流动。比起林愉的真簪子刺过来,傅承晗更惧怕傅承昀的笑。   明明是春日,傅承晗却遍体生寒,他以为傅承昀受伤,不会出来。   他一直以为,他和傅承昀是一样的人。傅承昀刚从姑苏回来,他试图讨好,感觉两人惺惺相惜。可傅轻竹用鞭子抽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傅承昀则一脸冷漠的看着,不屑于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傅承晗不甘,傅轻竹侯府嫡女高贵就算了。傅承昀凭什么?都是傅家儿郎,爱好相同,为什么他被抽的狗一样乞怜,而傅承昀封侯拜相。   就因为大伯救驾,傅轻竹稳坐中宫吗?   他就是要把傅承昀拉下来,跟他一起爬,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他只能等,一直等。   终于等来了林愉,傅承昀圣旨赐婚的妻子。   上京贵女无数,皆以傅承晗为耻。今年傅承晗二十有四,多次提亲皆被人拒之门外,成了上京笑柄。   傅承昀青楼十六载,却一朝风光娶妻。   气人吗?气。   傅承晗气——   大婚初见,林愉红衣婀娜,凭他流连花丛的眼光一眼看出林愉身段不俗,傅承晗慕红了眼。   傅承晗虽羡慕,对林愉却并无想法,他不爱这些。不过是想借着傅承昀受伤,让林愉知道傅承昀的真面目,谁料被傅承昀逮个正着,遭此厄运…   傅承昀从未当他是弟弟,曾经亲眼看着他被驱逐入狗窝。栽在傅承昀手里,除了鲜血,还有什么可以平息傅承昀的怒火。   这样想着,傅承昀人已经到了眼前,用脚挑起他的下巴,俯视着他。   “是我太久没有教育你,以至于你忘记了曾经的经历,是想回味一下…是吗?”   傅承晗摇头,他不想和狗一窝争食,讨好的笑道:“没…没忘,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我看你敢的很,是谁给你的胆子拦她的路。”傅承昀一脚踢开他娘里娘气的脸,嫌弃的把鞋子也一并甩掉,光脚敲着二郎腿,脸上尽是冷意。   “傅,承,晗,你找死。”   骤然提高的音量昭示着傅承昀的怒火,傅承晗勾着身子偎在山脚,嘴角沾着黄泥,不停的颤抖。   他不想死,傅承昀真的会杀了他。   热意顺着他身上的华服,青黄从袍底流出,腥臭弥漫空气中。傅承晗在傅承昀高危的凝视之下,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腿边濡湿的液体。   然后“啊”了一声,攀爬尖叫着逃走。   傅承晗被吓的失禁了。   傅承昀嗤笑着望着他狼狈而去的方向,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转头朝不远处的树上使了一个眼神,一道黑影闪过,只见狼狈的傅承晗被人提着飞出了墙外。   凄惨的嘶喊在傅家上空回荡,林愉几乎可以想象傅承晗的恐惧,不待她转头看上一眼,孝安堂凌乱的脚步声愈重,乌泱泱的一群人朝这边走过来。   是傅承晗的尖叫引来了观看的人。   林愉攥着手,睁开眼睛往那边打量一眼,转头犹豫的看着傅承昀。   她觉得,那些人不会放过傅承昀的,傅承昀似乎也不怕他们。两厢对比,傅承昀如今的身份是不会吃亏,但就算赢了,心里总归也开心不起来。   好比她对林堂声失望,还是会为林堂声心痛。   这不是在乎,无关亲近,只是血脉本能。   “相爷,”林愉站在树影之下,脸色看着有些苍白,笑的勉强,“我们回去吧!我……我饿了。”   本是随意靠着的傅承昀闻言突然瞪过来,捏着她弯腰伸过来的下巴,骂道:“该。”   谁让她早膳不吃就往外跑,活该饿着。   傅承昀冷哼一声,见她着实可怜,松开她别开了眼,摆弄着轮椅的扶手。   他绷着后背,蓝色的锦袍隐约有暗红渗出,落在林愉眼里心疼的不行。   “伤口崩了。”林愉回望着他。   “我们回去,好不好?”林愉说完,走近一步,手伸出去又怕牵扯他伤口,蜷着手指缩回来,和他商量道:“你伤口流血了,该上药。”   傅承昀听着她兔子一样吱吱吱的声音,耳朵有些痒,摩挲着手中泛黄的小册,抬眸望了一眼慌乱寻找的人群,那些人的笑话他早就看够了。   他们既没有林愉有意思,他还是带着家里的小可怜回家逗玩的好。   “那便,回吧!”傅承昀松口。   林愉马上喜笑颜开的过来推他,“好,这就回。”   这副满足的样子,傅承昀只觉得傻,在林愉看不见的角度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忘记了他以往从来不让手上带血的人碰他的东西。   两人在顾老夫人到来之前,转身走了相反的路错身而过。傅承昀第一次对这些窝里横的人有所避让,因为林愉一句话。   顾老夫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憎恨之中带着难以启齿的低微,最后吩咐着丫鬟婆子找人,着急的声音连绵不绝的被风吹到傅承昀的耳中。   “看什么看,他们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命了,快找承晗。”   傅承昀望着园中春风拂柳,所有的热闹与他无关。他倦怠的闭上了双眼,任由林愉在后面吃力的推着他晃悠悠往前。   短短的一段路程,两人直到临近中午才走回北院。林愉面染薄红,呼吸不顺的舒了一口气儿。   轮椅一到了屋里,傅承昀就睁开眼,一言不发的站起来,略过林愉趴在那边的贵妃倚上。林愉抿了抿唇,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憋屈。   对,就是那种委屈但憋在嘴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你控诉,不敢说的样子。   推了一路,林愉又饿又累,手腿又酸。傅承昀却在她刚停下来的时候站起来,连一丝掩饰都没有,面不改色的走了过去。   但——   她又能怎么样呢?   推是她要推的,也是她乐意推他的。   林愉顺了一口气,先叫人端来水默不作声的把手洗干净,这个过程把委屈给消耗殆尽。然后走到桌子边倒了两杯水,自己没喝一口就端着给傅承昀先送去。   “相爷,喝水吗?”她笑嫣嫣的问他。   傅承昀手肘撑着倚面,慵懒的望着她,嘴角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笑容。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把泛黄的小册敲击着,里面夹带的信封被敲毛了边。   他也不说话,只张开嘴,静静的看着林愉那双玉石一样白晢润滑的手,意思不言而喻。   要喝水。   林愉稍有犹豫,最后还是攥着手走过去,微折脖颈小心的把水喂到他的嘴边。   末了掏出袖子里面新的帕子,在他嘴边细致的抹去水渍。   傅承昀唇上被她擦过的地方隐隐起热,依稀感觉到她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血绣味。   傅承昀低眸看了一眼,玉手红豆帕,如斯美人颜,果真如画一般好看。   林愉这浑身上下,皆合了他的心意,就连这份小心翼翼也是。   擦好之后,林愉收手就要离开,没走开一步,腰肢突然被他扣住往后扯。   林愉惊叫一声,抓着杯子随他的力道旋身,受惊的看着不知何时坐起来的傅承昀。   “相爷,还有……有什么事?”林愉说着不安的挣了一下,傅承昀坐着,刚好到她胸前的位置,看不清神色,好似笑了一声。   他松手了。   林愉趁机倒退一步,松了一口气。她也没有转身,等着他开口,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傅承昀绷着背把腿放在地上,拍拍大腿看着偏头单纯看他的林愉。薄唇轻启,字如珠玑。   朝林愉道:“坐上来。”   林愉未动,整张脸迅速绯红,无措的瞟向别处。她是看过婚前教人的小画像,也品出傅承昀此时眼里不怀好意的笑容,但她……总是姑娘家,羞涩。   “不愿意?”他挪揄着,颇为遗憾的样子,“或者,你也嫌我脏?”   “没有的。”林愉摇头否认,十分迅速。   她是听不得傅承昀自贱的话,在他凝视的目光中,林愉不顾羞涩的走过去,手虚虚攀着他的肩膀轻轻坐下。   林愉生性腼腆,独独在傅承昀面前愿意不顾羞耻,因为喜欢听不得他自贱,也因为她期待坐到他身边,和他并肩。   傅承昀看着她坐下,眯眼思索了一下,继续道:“对着我,跨坐。”   林愉低着头,手抓着他的肩,耳根子红成一片。   她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为了傅承昀也曾私下打探过燕云楼、仙云台,明白一些过头的。被傅承昀这般调戏,林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相爷,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第六章 仙云台 死在渡山风雪中,万箭……   林愉转身欲逃,傅承昀拉住她,转身把人抱在腿上。正如傅承昀所说,他坐着,林愉跨坐在上面,两人面对面,挨的很近。   “林愉,我不张口,你敢走。”   傅承昀扣着她的腰把人揽在胸前,另一只手挑起她下巴,慢慢凑近她的樱唇,盯着她慌乱的眼神道:“你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我一个。”   林愉看着他,心跳加快,在他幽深的双眸中,咬着牙偏躲过去。   傅承昀捏着她下巴,没让她躲。他挨她很近,审视着手下美人,不愿意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张口逼问,“恶心吗?”   恶心他吗?   傅承昀摩挲着手下柔软,声音清冷。   林愉摇头,她怎会恶心,喜欢他都来不及。   傅承昀嘲讽的冷哼一声,眼底寒意肆虐,如狂狷北风。明显不信她。   “林愉,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对吧?”   傅承昀把小册递至林愉眼前,坚定地在陈诉一个事实。   林愉一簪刺进傅承晗身上的时候,分明是带着阴森、羞愤的杀意。   若不知,何来羞愤?   若是知,从何而知?   傅承昀愤愤的想着,恨不得找个人来折磨一番,以泄心头之愤。   “谁教你的?”他冷脸收了玩笑,忽而沉声问道。   在他之前,是谁教林愉知晓人事,更涉猎旁门左道,这样的认知让傅承昀心里燃起烈火,恨不得立刻把人处死。   林愉嫁他,便是他的人,谁敢染指,他便杀谁。   林愉心一紧,眼神躲闪。她总不能说是看书,自学的。一个未嫁的姑娘,看那些书,总归是要被人笑话的。   于是林愉闪烁着眼睛,不敢看他,随意扯谎道:“没谁。”   傅承昀捏着她的下巴,正对自己“你哄傻子吗?还是你以为我不会把你扔出去,喂、狗。”   最后两个字说的咬牙切齿,让人丝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他是真的会那么做。   “真的,真的没谁?”林愉快哭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伸手,“我发誓没有人教我,要是骗你就不得好死。相爷知道的,在林家……我在林家,谁都不认识的。”   说着林愉带着自嘲的委屈,久居偏院,唯一陪伴她的是一个哑巴的小丫鬟。如今就连小丫鬟也被扣在了林家,想到这些林愉都是失落。傅承昀见此,眼中闪过疑惑。   他为相多年,积威甚重,林愉说的是真是假分辨的出来,确实没人传授。   疑虑消除,见林愉面露痛色,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手下力道林愉娇滴滴的承受不住,松开了手。在她自以为解放的时候傅承昀动手,抱着她倒在贵妃倚上,动作迅猛丝毫没有顾及身上伤口,两人直接撞在倚面上。   “你有伤啊!撞裂了没有,我看看。”   林愉第一时间挣扎着坐起来,扒着他身子就要宽衣解带,被傅承昀扯着栽到他怀里。   傅承昀眼神戏虐,箍着林愉让她动弹不得。   “林愉,你说你傻不傻?”   林愉看着他,不解。   “上京人人知道我那些破事,你也知道。怎就敢刺那一簪。”他的手搭在林愉腰上,见林愉呆萌的厉害,也不着急。卷着林愉身后的长发,绕在指尖玩弄。   许久,林愉思索清楚他话里的来意,抓着他,语气坚定道:“他说你,我就敢。”   傅承昀绕发的指尖一顿,林愉登时捂着头吃痛看他,目光中隐隐不满。傅承昀不经意扯断她一根头发,林愉向来珍惜头发,也最是怕疼。   好在傅承昀知道自己此番是错的一方,伸手安抚的在林愉头上揉着,“夫君揉揉,不疼不疼。”   其实是疼的,但林愉忍着没说。   之后揉好了林愉,傅承昀接着吓唬林愉道:“我看你胆子不小,若傅承晗未趁乱挣扎,一簪刺心。”   “他人死了,你可是要偿命的?”   傅承昀的话很轻,特别是最后一句,就跟即将咽气的将死之人,绝望萦绕在林愉耳中。她浑身冰冷,想到自己可能要偿命的刑法,嘴唇发白,无措的抓着他胸口衣裳,仰头茫然的看着他。   她不想死……   刺下去那一刻,她真没想过这些。   “不过你放心,你嫁了我,就是把人戳出窟窿,只管往我身上推。”傅承昀顺着她肩膀,脸上神色不明,“你的命,除了我,他们说了都不算,知道吗?”   “谁欺负你,你就给老子像今天一样捅回去,出了事情,我担着。”   这话,无疑是把林愉纳入羽翼之下,除了傅承昀不许任何人动林愉。   “只是,也别乱刺,我们还是要低调一些的。”傅承昀抚着她的背,教导林愉,说着低调,他不可一世的表情丝毫没有低调的意思。   林愉听完,朝他笑的真诚,也不说话。   想的却是,如果真是偿命,推给傅承昀便是以命换命,左相也无可避免。   她不会的。傅承昀要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她才开心。   何况,现在不是没事吗?她往后不冲动就是了。   “怎的,不想活?”傅承昀挑眉问她。   “想。”林愉随即回道:“也想你活着。”   傅承昀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说话的林愉,明显被林愉感动,嘴上却嘲笑道:“不怕死?”   林愉脖子往他怀里一缩,“怕的。”   傅承昀嗤笑,说出的话冷的瘆人,“既如此,是想和我,同生共死喽!”   林愉不说话,埋首在他怀里。   也许是他把话说的太过决绝,凄美中带着浪漫,林愉依旧怕死的颤了一下,但抓着他的手愈紧。   傅承昀却不放过她,一手掰正她的头,霸道说:“是你说的,那么往后可要陪我同生共死,知道了吗?”   这话说的残忍又美好,许久之后,在他的凝视之下,林愉点头。   “我知晓了。”   傅承昀却笑道:“小傻子。”   “活着不好吗?”   林愉翕动着嘴唇,不语。活着很好,可只要一想到他会死,林愉就觉得自己心里疼的无法呼吸。   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傅承昀骂完倒是松了箍着她的手,把碍眼的小册掷到地上,独留里面的信函捏在手里。林愉转头,跟他一样看着那信。   年代久远的信函,拆开的时候带着发霉腐朽的味道,傅承昀取出里面信纸,双手展开,饶有趣味的看起来。   北院清冷,院子空无一物,独留一座孤亭和大开的窗户遥遥相望。   冷风从窗户吹进,吹的信纸唰唰作响。   林愉听着,转头看着窗外寒亭,在他身边无比心安的放空自己。   有些事情,她知道就好,无需外人多言。傅承昀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都由她亲自去看去听。   顾老夫人也好,傅承晗也罢!她谁也不信。   傅承昀的过往,谁知道呢?   “傅承晗说的不错,姑苏太守苏叶阳,千金相聘仙云台,手书情诗以赠,赠的人是我。”傅承昀开口,声音好比春日里的一场大雨,虽不意外,却打的异常清寒。   屋子很暖,乍暖还寒的时候燃着金丝银炭,林愉躺在他怀里却冷的发颤,惊讶又镇定的一口咬在舌尖。   “想知道那些事吗?”   傅承昀手垂在她腰上,信纸从他发颤的指尖翩翩落地。   他嘴角擒着空远的笑意,下巴贴在林愉发顶,似乎这样可以依靠慰藉。   明明林愉瘦弱的可怜,他竟觉得慰藉。   “相爷想说吗?想说我就听,您不必勉强自己的。”   他想说吗?箍着她的腰,仍觉身子下坠的厉害,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林愉感觉到他的害怕,本想拍拍他的背,顾及到伤口改成拍拍他的胸口。   “没事啊!不说也没事的。”林愉安慰他,也劝说着自己。   仙云台人点灯为介,灯前隐姓埋名,灯后挂牌,她亲眼看到傅家华盖宝车点灯之前接走傅承昀,他是清白的。   何况没有傅家,当时她在。   她会帮他的,没人碰了了傅承昀。   林愉嫣然一笑,目光清澈带着通透,“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被一个人喜欢更没有错。”   “所以,相爷没错,我信你。”   喜欢一个人没错。就像她喜欢傅承昀,不是冲着左相名利,也不困于昀郎蜚语,只为傅承昀这个人。   她看着动心,牵着舒心,愿意倾心。红衣宝扇嫁他,心甘情愿。   在这世上,任何一份喜欢都应该被尊重,是同等的地位。   这样的话有些惊世骇俗,傅承昀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眼前笑靥。   在所有人用尽各种各样的言语攻击他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没错。   尽管,他真的没错。   傅承昀看着她,整个人说不出的平静。   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那些从未和人说过的话,他和林愉说了。   “苏叶阳与我至交好友,苦练琴舞之外我们泛舟游船,煮酒烹茶,也算是一段好时光。我本不知他的心思……”   “叶阳有千金,愿聘君为妇。这是情诗里唯一的一句话,虽让我滑尽天下大稽,我却和你一样想法。”   “喜欢没有错,苏叶阳没错,我更没错。这是最赤诚了情书,笔下倾注着他愿意为我负尽天下的誓言。只可惜……他遇上了我,我当他是友。”   他们无错,奈何世人说错。苏叶阳被拒没有怪他,世人却忘不了姑苏仙云台,千金为昀郎的一幕。   那些嘲笑、鄙夷、可怜,全部刀子一样送到他心口。傅承昀想做个好人,最后发现做鬼可护周全,所以他从白骨哀毁中伸出双手,誓要做鬼风月无边。   青楼十六载,苏叶阳是他遇见第一个对他好,无所求的人。   只可惜,他是傅承昀。   林愉问他,“那苏叶阳呢?”   “死了。”傅承昀眯着眼,嘴角擒着森冷的笑意,“死在渡山风雪中,万箭穿心。” 第七章 你怕我 “上药你就乖吗?”   死了。   苏叶阳为护边塞城门,自杀性死守,生死未退。   傅承昀策马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瞠目欲裂的单膝跪地,扶着血迹斑斑的长剑,望着遥远的狭道。   他笑着,看向的是姑苏,回不去的青春。   陪着苏叶阳的是渡山黄沙,魏国战死的二十万英魂,以及他到死被人误解言说的情谊。   渡山一役,埋没的不单单是过去红衣肆意的傅承昀,更有许许多多的少年热血儿郎,他们有的心怀大志,有的青衣折扇少年,有的潇洒佩剑侠客…   一场血杀,烟消云散。   有时候傅承昀也会想,当初是不是他错了,费劲全力爬出那个地狱,苟活五年…他为什么。可惜没有如果,生命已逝,活着的踟蹰走着,顶着漫天风雪,死的沉睡在黄沙,一梦不醒。   他们不该死,死了。有人不该活,却活着。   这是傅承昀至今不理解的。   傅承昀目光空洞的看着远方,手无意识的拍着林愉,得到片刻喘息。   林愉不敢再问,傅承昀的眼神太过哀伤,那是她走不进看不到的悲壮,就这样简单听着都流泪,那亲身经历的傅承昀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苏叶阳的死何尝不是傅承昀的痛…   她能做的就是静静的呆在他怀里,轻轻拍着他的手臂,陪着他熬过再一次伤痛。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傅承昀捏着她的手,出神不知想着什么,林愉看着他,风吹冷了脖子就往他怀里钻。   钻的近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林愉忍了又忍,最后没有没有忍住,弯着手指在他手心挠着,乖巧道:“相爷,你伤口裂开了,我给你上药好不好?”   傅承昀头倚着软枕,窗外微光照在他无铸的容颜上,衬的整个人风雅俊逸,闻言恹恹的闭上眼,“伤在我身,我不疼何须用药。”   “你不是不疼,是心里更疼。”忽略了身上的疼。   傅承昀没理她,早上他废了好些力气上好的药,如今再上成什么样子,更不可能当着她的面上药。   林愉也不说话,手又在他掌心一挠,只眼巴巴的望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惯的你。”傅承昀这次直接拒绝,看在她今日受了惊吓的份上,拍拍她的头哄道:“风吹吹,睡觉觉,嘴巴闭上不说话。”   “你听话,睡觉不闹。”   说着他真的不再说话,拍着林愉好似睡着了一样,和风吹送发香迷人。傅承昀只觉食指一暖,林愉握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一下。   他刀林箭羽闯过,林愉的力道就跟猫抓一样,微不足道。   林愉的小奶音传来,“上药再睡,相爷。”   他背后鞭伤不轻,又是雨中淋过的,稍有不甚就会化脓。伤在他身上,疼不疼傅承昀说了算,可林愉心疼。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心他,不是躲躲闪闪让人打听,从只言片语中猜测,焉能放任不管。   “就听我一次好不好?”那声音委屈,讨好又担忧。   傅承昀睁眼,低眸看着林愉抓着他,笑意盈盈的望着他,眼中带着亮光,好似他开口拒绝那光就会消失一样。   虽不敢正面和他强硬,这样无声无息的注视更让他无法,这姑娘啊太一根筋。   傅承昀不耐的抽手,奈何林愉那么小的力道他都不舍得真的抽离,只稍微表示了一下不满,“林愉,你敢如此…”强迫于他。   林愉摇着他手指,眼巴巴的看着他,“先上药嘛!上药好的快,就一次,好不好?”   傅承昀蹙眉,别过眼不看她。   时间慢慢流过,他不开口林愉就不松手,固执的厉害。   许久,久到林愉整个身子侧的有些麻,傅承昀突然甩开她,拧眉不悦道:“上药你就乖吗?”   林愉笑着点头,“恩恩。”   “随你。”他不轻不重在林愉脑袋上拍了一下。   这便是答应了。   林愉大喜,蹭的坐起来激动道:“我去拿药。”   跑走的脚步轻松欢愉,快的险些来一个平地摔,傅承昀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嫌弃的白了那地板一眼,想着是不是改换成地毯。   本就不聪明的一个傻子,要是平地摔摔的更傻了,带出去他怕丢人。   直至林愉消失不见,傅承昀眼底恢复惯有的清冷,整个人带着死水一般的沉寂。他坐起来,利索的褪了蓝色的外衫,把后背血迹斑驳的一片揉成一团,丢到地上,整个人趴在贵妃倚上,里衣带子也顺便解开,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等林愉回来,看见这样的傅承昀有一瞬惊愕,很快反应过来,上去跪坐在他眼前,整个人跟他持平。   药瓶一个一个被打开。   “相爷,我要开始上药了。我…我第一次做这事,要是没有轻重弄疼了相爷,相爷和我说,我学着改进。待下次,就不疼了。”林愉试探着跟他打商量。   “你还想有下次,咒我呢?”傅承昀斜睨她一眼,“废话那么多,当我是你怕疼吗?赶紧的。”   话虽不耐烦,总归没有朝堂之上把人来回翻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毒舌,甚至隐隐收敛了锋芒。   他也不知怎的,听到林愉说她第一次做这事,忍不住就软了声音。   “我没有要咒你的意思。”林愉低着头,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之后从背后拉下他的绑带,动作中带着小心。   傅承昀枕着双手,偏头看林愉。   明明伤的是他,偏生林愉秀眉微皱,一脸的痛苦。那双手堪如美玉,每每用之牵着他的衣袖或是手指,总是温暖软绵,如今放肆的勾着他的襟带,灵蛇轻巧的勾褪里衣,动作之间面带虔诚。   裂开的伤口渗出鲜血,黏稠的粘连在衣衫上,即使她再三小心,依旧扯的傅承昀疼白了脸,其中被她碰到的地方酥痒难耐。   又疼又痒,煎熬难捱。   林愉看着纵横交错的伤口,除却鞭伤,更有几个刀伤,从深浅程度可窥见当初的深可见骨。   无数的伤口,像是发了疯一样摧毁着他的肌肤,看疼了林愉的眼。林愉心疼的凑过去,轻轻地吹着,细细地抚着,柔柔地问道。   “相爷,你疼不疼?”   傅承昀僵直了后背,眼神复杂的看着欲哭不哭的林愉,整个人如遭受天人之究,只恨不得林愉近一些,再远一些。   总之,一言难尽。   他不答,林愉只当他疼的厉害,上药之间愈发的小心。   承受着这样的折磨,结束的时候傅承昀额头隐有汗珠渗出,林愉的眼睛也红红的。   屋子里面很安静,林愉一个人静静的收着药瓶,傅承昀无话可说,他觉得他需要静一静,在没有林愉的地方静一静。   林愉碰他,酥痒煎熬。林愉不碰,燥热干渴。陌生的感觉霸道蛮横,好似心里头的大火下一瞬就要冲出心口,朝着林愉扑面而去。   傅承昀很快反应过来,他会对林愉起了心思。   可不应该啊!   他一贯清冷孤傲,自持自律。如今怎会这么快,在林愉身上,溃不成军。   这样不好,很不好。   傅承昀倏然而立,冷脸的模样吓的林愉蹲坐在地上,仰面看着他,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相爷,怎么了?怎么突然站起来……”是伤口太疼了吗?   她眼中惊惧太甚,睫毛微微颤动,傅承昀拧眉看她坐在一片药末当中,伸手想要扶她。   林愉瞪着眼睛,盯着那只慢慢靠近的手,上面血迹干涸成了紫黑色,隐隐有腥臭传来,而傅承昀似乎要用这手来抚她的脸。   “别。”她脖子一缩,坐在地上想退又不敢退,抗拒的抿唇。   “你怕我?”傅承昀停了手,不顾上药的后背,弯腰看着她,声音冷了几分。   “不……不是怕。”就是嫌他手上血迹脏,只是这话不能说给他听,林愉僵着身子。   傅承昀嗤笑一声,浑身燥热瞬间消失不见,在林愉呆愣的目光中抚上她的脸,刻意一寸一寸的抚着,笑了。   穿透胸膛肆意嘲讽的笑意,刺痛了林愉的耳朵,她的头被傅承昀按着动弹不得。就在她以为傅承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傅承昀拿了衣裳,转身大步朝外走了。   那脚步急快,好似故意让人知道他心中不满。   林愉看着,心知自己可能做错什么事。   她没敢开口叫他,眼神一错不错的望着那背影,茫然无措。   有丫鬟闻声探头查看,见林愉瘫坐在地上,左右环视没有别人,她捏着步子进来,蹲在林愉面前,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讨好的弯着,朝林愉伸手。   “夫人,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   林愉转头,指着门口问:“你看见他去哪里儿了吗?”   丫鬟摇着拨浪鼓一样的头,小声道:“奴婢不知。”   “也是,我都不知道。”林愉勉强一笑,她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姑娘,能知道什么。   林愉被丫鬟扶起来,恹恹的蹲着收拾地上的药瓶,可惜了这些药,全洒了。   丫鬟跟她蹲着,想要帮忙,林愉不让。   “那夫人吃饭吗?您可以去给相爷做菜,讨相爷欢心。”   十几岁的小丫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伦不类,偏生林愉一颗心在傅承昀身上,很容易被人带着思路走。   “做菜讨欢心,好像是这个理。”林愉笑开了,站起来说:“我们现在去,做好了让人叫他。”   小丫鬟闻言如释重负,领着林愉朝北院的小厨房走。这北院是傅家最好的院落,主屋待客一应俱全,可惜傅承昀不爱花哨,慢慢的一个好院子成了荒芜的样子。   林愉跟着小丫鬟一路走,四下寂寂,风吹过嶙峋的假山,落叶在小径上稀簌作响,林愉打小被人装鬼吓唬,本只是觉得有些凉,其他也没什么。   正在此时,一大片乌云飞过,遮挡了正午日光,眼前黯淡下去,风呼呼刮着,隐隐听到有人啜泣的声音。   呜呜噎噎的声音,好似委屈的要断了气。林愉心噗通噗通跳作一团,眼前飞过无数以往被人关在小黑屋的记忆,有老鼠在脚底刺溜刺溜乱窜。   林愉头皮发麻,颤着嘴唇想要叫人,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的看着前面的小丫鬟慢慢走远。   “救…命,”林愉喉咙酸涩,春天里好似夏天寒湿了满脸,眼睛一酸被水雾朦胧,看不清前路。   “傅承昀——” 第八章 抓包 能不能…别不理我啊!……   “傅承昀。”   林愉抹着眼睛,细微的声音从喉咙溢出,这个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还是傅承昀,期望傅承昀能从天而降,来救她。   可惜,傅承昀他走了,被她气走了。   正是伤心的时候,林愉觉得手上一热,带着薄茧的手紧紧的抓着林愉。在空旷的北院,哭声近在耳旁的时候,林愉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住了手。   “啊——”   林愉甩开手,慌乱的倒退一步。溢出的眼泪洗净眼帘,林愉终于在议论声中逃离回忆,她这才看到前面地上半跪着一个人,边上跟着丫鬟婆子。   他们看着林愉,也看着朝林愉跪着的人。   “侄媳妇。”   小顾氏朝林愉伸着手,泪眼婆娑。看清楚来人,林愉心定了,开始思索小顾氏的来意。   她整个人狼狈的很,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仔细看时可以看到她红肿的双眼,以及那双名贵的珍珠鞋底厚厚的湿泥,是长时间奔波才有的狼狈。   林愉想到了那个被傅承昀丢出侯府的少年,小顾氏的儿子,傅承晗。   “侄媳妇,你放过我晗儿吧!二婶求你,放过我晗儿吧!”   林愉环顾四周,向前一步,朝小顾氏伸手。   “二婶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小顾氏却没起,直接重重的拉过林愉,整个人朝着林愉磕下去,“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我的命根子,只求侄媳妇放过他,二婶愿意长跪不起。”   小顾氏清楚的知道,傅承昀出手,必定见血,她不能让傅承晗有事。   林愉被抓的吃痛,看着小顾氏冷了脸。   边上已经有议论的声音,林愉恍若未闻。她抽出手,“二婶糊涂了,我如何放过傅承晗?”   “不,是他惹了相爷,只要你和相爷求情,晗儿……晗儿已半日不见人影,不知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他自小矜贵,受不住相爷怒火的。”   “可相爷为何发火,您知道吗?总是有理由的。”林愉看着她,好笑道:“您与相爷至亲,不亲自求情,为何找我一个新嫁娘?”   小顾氏哭道:“相爷自来孤僻,与府上不亲近,你们是夫妻。”   “那您与我好好说,当众跪我做什么?”   小顾氏一噎,抬头看着含笑的林愉。   上了年纪的妇人,整张脸上的水粉卸去,深浅不一,有些吓人。方才听到的哭声,应该就是她故意发出来吓人的。   先是怨怼的恐吓,再是亲情胁迫,最后名誉绑架,小顾氏看似姿态低,实则处处算计。若林愉是林家娇宠,那定然逃不过这天罗地网,可林愉不是。   “你们是一家人,儿子受苦了有母亲护,夫人遭罪了夫君疼,可相爷呢?您儿子诋毁他的时候,可没人出来主持公道,他总是一个人。”   “二婶不要以为我年纪轻,不懂事。”林愉扶起吃惊的小顾氏,笑道:“相爷不会无缘无故发火,真的发火了我也劝不住。您想利用我做些什么,我也知道亲疏,那是我夫君,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不疼他,我却不能帮着你们逼他,二婶若无事,林愉告退。”   “傅承晗若无错,二婶可入宫请皇后做主,好过我一个蒙眼瞎的新妇,是吧?”   林愉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那边小顾氏怨恨的看着林愉,不甘的扶着树干站稳,身子摇摇欲坠。   她这副模样被边上人尽收眼底,也得到别人的同情,可林愉看不见。   入夜,气狠的林愉看着黑透的天色,掌灯守在北院的门口,望着远处。   今日她依稀猜出来,在这个府上傅承昀的日子艰难,她心里难受的很,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傅承昀。   她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傅承昀不知道被她气去了哪里,林愉只能等。屋子里面等不住,她就出来等,也是想第一时间看见他。   门口很冷,这次没有丫鬟过来和她说话。   她一个人,灯笼微弱的光照在她脸上,被风吹的发丝飞扬。院门口这条路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月亮从墙边挂上树梢,直到林愉倚着月亮门就要睡着的时候,远处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傅承昀带着人披星戴月的走过来,眼中清冷。   林愉登时惊喜,打着灯笼跑过去,“相爷,你回来了。”   她的惊喜没让傅承昀有过一丝惊动,甚至脸色愈发阴沉。当着林愉的脸一阵风走过,理都没理林愉。   “相爷。”林愉抓着灯笼的手惨白,盯着那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了过去。   傅承昀始终不看她,更衣沐浴都是跟着他回来的影卫飞白在帮忙,直到他一声不吭的趴睡到床上。林愉走过去,在床上坐了很久,抓着他身侧的一点点被面,看着他。   渐渐的,屋子里面只有呼吸的声音,傅承昀好似睡着了,林愉吸了一下鼻子,小心翼翼的躺在他身边,轻声道:“我没有怕你,真的。”   傅承昀睡的沉静,烛光晃在林愉怅然的脸上,她偎着傅承昀,“我就是想对你好,你老是凶巴巴的,我不太敢。若是你对我多笑笑,我定然更愿意亲近你,我们是夫妻啊!”   “相爷,我今日好像又闯祸了,虽然我不后悔,只是你被连累了名声,会不会生气?哪怕你生气了,你能不能……别不理我啊!”   林愉低着头,泪水没等流出被她掐断在眼角,她不想哭。一个人和睡着的傅承昀说着话,只有这样难受才缓解一点,说到最后林愉趴在他肩头睡着了。   帐影摇曳,清风拂动。   傅承昀睁开那双清明的眼,脑子里面尽是方才她提灯站在门口,惊喜朝他跑过来的样子,眼有星辉,脚踏祥云,黑色的长发飘在风里,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那一瞬,他是看呆了的,甚至心跳快了一些。   他垂眸看着此刻缩成一团的林愉,整个人愈发阴沉,伸手把林愉带到被子里面,并不温柔的给她裹好被褥。看到林愉睫羽湿润,心口烦闷。   “相爷…”   林愉抓住他手指,声音软糯。   他还是第一听林愉这样撒娇,缱绻多情,委屈依赖。傅承昀脸色稍缓,凑近林愉问道:“小傻子,你不会是让人欺负了,找我委屈吧!”   他虽然只是觉得林愉有趣,出于愧疚多有忍让,不是真的喜欢,可这不代表别的阿猫阿狗可以随意欺负她。   林愉是他的夫人。   林愉蜷着身子,似乎做了噩梦,皱巴着脸紧紧的抓着他。   林愉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秀眉始终皱着,呼吸急促。傅承昀本不想管她,可睡着睡着林愉竟小声啜泣起来。   细微的吸气声,密密麻麻的钻到傅承昀的耳中,他被扰的睡不着,恹恹的张嘴“麻烦。”   傅承昀撩起眼皮,眯着危险的眸子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林愉,不耐烦道:“我不是在,怕什么?”   他一个鬼不理的人躺在她身边震着,有什么好怕的,再是安全不过了。   可惜林愉未醒,甚至嘴唇发白,陷入极深的梦魇。这样过了许久,傅承昀伸手抱着她,把人带的近了些,思索良久觉得为了今夜睡眠,还是有必要治治林愉。   于是,他生疏的开口,“雪飞飞,箫断楼空。月弯弯,醉问君来。”   “予你红嫁妆,娇娇登红车。”   “登红车,花衣面,乖乖被里眠,夫君打怪怪。”   念着念着,傅承昀熟捻了,慢慢找到了调子,带着江南咿咿呀呀的调子,直把黑夜寒风吹散。   林愉也醒了,醒来以为在做梦,傅承昀怎么会给她唱歌。彼时她正好听到那句“予你红嫁妆,娇娇登红车”,她一时惊诧,惺忪痴呆的看着傅承昀。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傅承昀很快停了,蹙眉低头看去,对上林愉不可置信的眼。他一怔,倏尔狠狠的瞪着林愉。   林愉刚醒,脑子反应不及,又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被他瞪了一会儿,张口就问:“你瞪我做什么?”   傅承昀箍着她腰的手一紧,昏昏帐影下神色不明。   “你自己唱的,我都睡着了。”又不是她让唱的,梦里傅承昀这这么凶,林愉委屈极了,回瞪回去,“你不理我,还瞪我,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傅承昀一怔,眯眼道:“难伺候,我难伺候的多了,最难伺候的你可还没试过。”   “林愉,你敢瞪我,眼睛不想要了。”   林愉眨了一下眼,不满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但傅承昀是她深入骨髓的执念,她习惯性不和他计较,别过头打了一个哈欠,闭眼讨饶,“要的要的,我困了睡觉。”   说着,林愉果真脑子昏昏,一半装一半真的又睡着的样子。傅承昀冷哼一声,和她隔着一段距离。   没一会儿,林愉眼睛艰难的睁开一道缝,悄悄的偎过去,抓着他衣裳的一角。傅承昀隐隐察觉,睫羽微颤,手不禁收紧了几分。   她这是多没安全感,才会每次忍不住拉他袖子。   屋里很快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外面寒风吹过,很快平息。云散之后,月亮出来了,皎洁的月光洒在窗户,风也寂寂。 第九章 没长眼 还真是好哄   次日,是林愉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林愉穿着粉霞锦丝罗裙,满面愁容的坐在窗边,她还没和傅承昀说回门的事情,昨夜做噩梦醒的迟,睁开眼的时候傅承昀已经在书房了,大门紧闭。   林愉目光幽怨的落在斜角林深处的书房,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出来。   北院的丫鬟进进出出搬着东西,都把声音放的很低,直到把林愉准备的最后一个匣子搬走,林愉才回神,吸了一口气,拍拍胸口。   哪怕他再生气,林愉还是不死心的想去问一句,回门当日,他要不要同去。   若一个人,难免凄惨了些,她私心也是希望傅承昀去的,哪怕坐着一句话不说,起码他在。   林愉站起来,一个人走到书房门口,往边上的小毛竹林觑了一眼,踮着脚往窗户里面看。书房大门紧闭,窗户落帘,一眼看过去只有密封的木板,身后竹叶微风。   大白天,书房点着蜡,微弱的烛光在窗户投下摇曳的黑影,隐隐有声音传出。林愉攥着裙角,不知此时进去会不会打扰他办公。   就在这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你敢骗她,找死。”   随即就是有人痛彻心扉的哭声,“相爷饶命,啊——”   是个女子,林愉愣在当地。   风吹在林愉身上,春日里生出满手的冷汗,她想起很多传言,那些带着血腥,黑暗又恐怖的传言,她不信流言,却还是忍不住害怕里面的声音。   眼睛越来越酸涩,似乎有开门的声音,林愉抬眼望去。就见书房大门打开,昨日那个飞在天上的黑影扛着一个双丫髻的丫鬟,面无表情的走出来。那丫鬟了无生气的垂着手,散落的发丝上流着黑墨,年纪正小,一眼就看出是昨日进屋扶她的小丫鬟。   林愉隐隐知道这丫鬟不是好人,却也没料到一夜之间好好的人就没了,一阵阴风吹过,林愉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夫人请让道。”飞白一双眼睛拧着,看着林愉,明显林愉挡了他的道。   林愉白着脸,脑子空白的后退一步,直接撞上一株竹子,脊背冰寒。   簌簌落下的竹叶轻飘飘的落在林愉的肩上,吓了林愉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眼前。   “你是没长眼睛吗?那么大地方你往树上撞。”   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林愉一眼看过去,就见傅承昀倚在门口,一袭红衣如媚,墨发尽数倾洒在两侧。看过来的眼神戏虐,又好像嫌弃。   “相爷,她…”林愉张口结舌,声音如蚊声细细。   “死了,背主的东西留着过年吗?”傅承昀走过来,整个人火一样灼眼妖冶,眼尾带着不屑的笑意,“也就你这傻子,跟着陌生人往外走,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回来还委屈找他哭,果真麻烦。   林愉垂眸,不敢看这样的傅承昀,小声道:“我知道她不是好人,以后不会了。”   傅承昀嗤笑一声,朝林愉伸手,长长的红袖下垂,飘在林愉眼底,白晢的手上几处带着和衣裳一样的颜色。   “过来,站哪儿很好玩吗?笨死你算了,平地能甩,大路能撞,明个儿有个长剑,你是不是就自己抻着脖子割上去了。”   林愉被他一通说骂哑口无言,糯糯道:“我不是故意的。”   傅承昀点头,“对,你是有意的。”   林愉却摇头,愈发紧贴的靠着竹干,“才没有呢!”   “我看你是胆子大了,都敢反驳了。”傅承昀朝她伸手,扬声道:“还不过来。”   林愉攥着手,遥遥看着他掌心带着的血迹,没动。   这是林愉第二次拒绝他的掌心,傅承昀敛了笑,眯着眼睛看着她,没有收回手,“三……”   林愉抬眸,稍有不解。   “二。”   傅承昀眼睛被吹起的长发遮挡,依稀可见那眼神是盯着她的。林愉看着他又要张口,突然就福至心灵,一个大跨步迈出去,犹豫着把食指放在他手里干净的地方。   “一。”   “我过来我过来,相爷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她实在是害怕了,傅承昀不理她太难受了。   傅承昀见此,手掌一旋,干净的手指勾着林愉,弯腰在她颈窝另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   林愉身子一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红着脸推他,“相爷,你做什么?外面有人呢?”   竹叶自肩头翩翩落地,傅承昀满意的点了点头,站起来吊儿郎当道:“你管我!”   这般放肆的语态,拿准了林愉不敢管他。林愉抿着唇,也确实不敢,“哦。”   她这副明明生气,但又不敢反驳的小模样取悦了眼前人。傅承昀打量着她,从眉毛到眼睛,精致的跟画里的人一样。   记得早上他醒来,林愉还是一副憨态,迷蒙的睡在梦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月里嫦娥。这样好看的林愉,若是让人看了去,还真是不爽。   他只能牵着林愉进了书房,把她丢在一边,自顾自倒了一盆水,洗着手上的血。余光落在安坐的林愉身上,她乖巧的坐着,眼神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身上,明显就是有话要说。   傅承昀也不着急,慢慢的磨着她,等她第三次看漏斗的时候,慢条斯理的取了巾栉擦着,问道:“找我做什么?”   他不明白,林愉怎么就那么喜欢往他眼前凑,不过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日子不无聊就是。   林愉扭过头,瘦弱的娇躯直看着小小的,腰肢双手可握,侧脸明媚张口道:“来叫相爷,一起回门的。”   傅承昀洗了三遍,拿着巾栉擦去手上水珠,举起来反复打量着,随意答道:“你自回你的家,叫我去作甚?背你走路还是替你打怪?”   “回门,不都是要…一起的吗?”林愉说着,有些底气不足。   别人的回门是要夫妻同行,可他们明显不是普通人。傅承昀位居左相,更是有伤在身,别看他活蹦乱跳的,实则后背开花,就是不去林家也没人说什么。   她走这一趟,归根结底是心思作怪,想要亲口问一问他。   嫁给傅承昀是她的一厢情愿,却也希望傅承昀真心给她,普通夫妻有的,她也希望亲身体验。只是,她忘记了傅承昀本身…愿不愿意。   林愉本就受了惊吓,此时想通这些更是说不出情绪低迷,低着头也不看他,勉强笑道:“相爷不想去,也无妨的,我先告退了。”   林愉站起来着急的往门口走,逃避着什么。傅承昀侧身看着她凌乱的脚步,脑子没有反应,嘴巴就叫了出来。   “站住。”   林愉站住,没有回头。   “相爷,还有别的吩咐吗?我要回家了,会早些回来。”   新嫁娘回门,需日落之前回来,因为她有心等傅承昀,现在时辰已经晚了,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转过来,”傅承昀一脸淡漠,伸手扯过林愉,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林愉,隐隐有血腥味从手上传来,“你似乎忘了,外嫁的女儿回去就是娘家,哪里来的家。”   只有傅家才是她以后的家,只有他才是林愉的家。   林愉一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傅承昀真正的意思她没有体会出来,只想到了林家,确实不是她的家了。   女子如浮萍,母在是家,母去父不疼,无家。   “我记住了。”许久之后,林愉抬头,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林愉很美,笑起来尤甚。傅承昀却还是从她的笑里面品出了忧伤,看向林愉的眼神愈发幽深,提醒道:“不会笑就别笑,勉强的只会让你看上去难看罢了。”   林愉僵在原地。   傅承昀松开她,从她头上拔出一根润白色的玉簪,掬着头发把自己的墨发尽数挽起。在林愉惊愕的目光中,慵懒的伸开双手,“更衣,愣着做什么。”   傅承昀说话很好听,简单而普通的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外面吹起的春风,围着林愉无处不在,对她有着深深的吸引力。   于林愉而言,总有一种他对她很温柔的错觉。   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悦得到一点点甜,她愿意为此铭记这一天。这种错觉让她控制不住按照傅承昀的话去做。   她要给他换一身新衣,势必要脱去身上旧衣,傅承昀说了“麻烦”,最终林愉也只是简单的给傅承昀系了腰带,理了褶子,整理速度快到不能再快。   系好了,傅承昀在镜子面前打量着,弯腰凑近细致的查看。他那边臭美,林愉尴尬的站在后面,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忍不住问:“相爷若无别的吩咐,我就先去了,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   正理衣襟的傅承昀停了动作,从镜子里面打量着面露急色的林愉,指着桌子里面说:“把那个推过来。”   林愉急着走,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个轮椅,听话的过去推来,停在他身后。傅承昀撩袍坐上去,顺便在下面和侧面添了软垫,一个轮椅精致的不行。   “走吧!”   傅承昀拍拍手,靠在倚背上,吩咐林愉。   林愉微张着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还不走,不想回门了。”   林愉回过神,上去推着他道:“这就走。”   轮椅慢慢的朝外走去,傅承昀不用回头也从这带笑的声音里面知道,她这是又开心起来了。   还真是好哄,早知道刚刚就应该多逗逗,反正不会哭,给点糖就能笑的傻子。   傅承昀闭着眼,嘴角微勾,荡出几分笑意,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第十章 撒谎精 怪不得这丫头要他陪,……   林愉坐在马车一角,习习凉风吹在她面颊。   外面叫卖声此起彼伏,林愉从缝隙看到繁荣的街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把担忧压在心底,抬眸往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傅承昀靠坐在轮椅上,长腿搭在车凳上,把林愉围在他和车壁之间,他自己则撑额瞌眼,睡的正熟。   林愉被迫在一片小地蜷着,稍微一动就擦过他的腿,次数多了林愉不敢动,怕扰着他。   她是高兴傅承昀跟她回门,可林愉想到林家,不大放心…   细风从缝隙吹过,带起他两颊分留的墨发,飘飘扬扬的挡着眼眸。林愉正要伸手帮他遮挡,就听外面飞白吁了马车,车身一个趔趄。   “相爷,林府到了。”   傅承昀眼睫未动,神容温雅。风吹起车帘,林愉就看见林家清冷的大门,空空荡荡的。   虽早知如此,林愉淡淡含笑的眼眸一闪而过的哀伤,这就是林家给她的回门礼,丝毫没有顾及她初入傅家处境。   她扶着车壁弯腰站起,不过刚刚离座,膝盖一阵酸疼,软趴趴的一头栽到他的腿上,膝盖磕到轮椅上,很重的一声响疼的林愉眼泪都出来了。   坐的太久,双腿麻木酸涩,若非傅承昀横搭的双腿将她拦腰挡住,林愉能直接扑出马车。   林愉趴着,心里突然涌现无限的委屈,怎么挡都挡不住,没来由的红了眼,就连马车都欺负她…   林愉愤愤踢了一脚车板,瞪着飘扬的车帘半晌,慢慢平息了怒火。她撑着傅承昀的膝盖坐起来,一抬头对上他清明的双眸,两人视线相对,林愉愣在当场。   “相爷…醒了?”   傅承昀撑头看着她,微微抿着嘴唇,眼尾带着隐忍的笑意,一看就是早醒来的样子。见林愉呆愣着实好玩,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林愉当下就低头红了脸,不满道:“你看什么?”   “我当你准备躺下睡一觉再起来呢?怎样,我的腿比床舒服吗?”   林愉丢了人,忍不住小声反驳道:“不舒服的。”   是的,不舒服。   傅承昀伸手挑过她下巴,打量着微红的眼眶,凝神细看。   “硌得慌。”她试图推他,小手软绵绵没有力道,指尖白白的好像糖糕一样。傅承昀抓住她作乱的手,惩罚的咬在她指尖,见林愉吃疼才卸了力道,酥麻的触感更像无形的安慰。   林愉呆愣着,身子忍不住蜷缩,一种空泛的虚无感直冲脑门,只觉得…痒。   “相爷…”她眼尾微红,声音像是带着诱人的勾子,不自知的苦着脸哀求,像是叫停,又像…不够。   傅承昀看着异样的人儿,知道不能继续了,怕折磨的不是她,马上就是自己了。娇滴滴的声音,有时候也是杀人的刀,但他面上丝毫不流露,甚至古怪的掐着她的脸,问道:“是吗?”   询问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林愉脊背一寒,他拽着她的手,不轻不重的摩挲着。   经验让林愉马上摇头,违心改口道:“不是不是,舒…舒服的,相爷腿舒服。”   这样子一看就是被吓的,傅承昀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见她已经没有要哭的样子,松手冷哼,“撒谎精。”   “舒服也回家再趴,记住了吗?”他促狭道。   林愉脸一红,不知该气他蛮不讲理,还是该羞涩他不要脸。本就是着急出的错,被他吓的说违心话,竟被他这般曲解。   好在林愉脾气好,见他不生气了,自动把这茬错过去,提醒道:“相爷,到地方了。”   傅承昀漫不经心的捻着发丝,“恩”了一声。   “那还不滚下去,挡着我做什么?等我抱你下去?”   林愉哪里敢让他抱,闻言兔子一样溜出马车,独留一阵细腻香风,悠悠入鼻。   林愉在时还好,有些声音不那么空寂。等她一走,傅承昀敛了玩闹,慢条斯理的理着身上红衣,眼神恹恹。整张脸看上去又硬又冷,不可侵犯。   “没良心的东西!”   傅承昀盯着跑走的林愉,想起之前把林愉抱在怀里的绵软,腰细细的好似一掐就要折了,乖巧的躺在他怀里,暖人的很,“抱下车也不是不行,跑那么快做什么?”   傅承昀眼神追着林愉,就见林愉被他抽掉一个玉簪,发髻往下坠了些,本就娇小的人添了几分温柔,站在风里,遥遥看着空荡荡的林府。   林家早知傅承昀有伤在身,并没想过他会来,所以各忙各的。   偌大的府邸,只有曾经伺候的小哑巴枳夏坐在台阶上,看见林愉红着眼眶跑过来,双手比划着咿咿呀呀,说不出一句话。   傅承昀好奇林愉有一个哑巴丫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枳夏察觉到那冷冷目光,就拽着林愉往后躲。   “不要担心,我很好,也不会丢下你了。”林愉察觉到枳夏的害怕,以为枳夏害怕被丢下,“我父亲呢?”   林愉捏着枳夏的脸,两个人亲昵不似常人,傅承昀沉了眼,林愉可从未在他眼前这般模样。自己都是个小姑娘,竟然还去哄别人,哼——   那边枳夏摇头,她是个哑巴,寻常没人乐意和她说话的。林愉也再问,准备进去叫人禀告,毕竟她不是一个人,傅承昀不该受此待遇。   只是没等吩咐,早有眼尖已经跑进去禀告了,里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却是得了消息的林堂声领着一家人出来了。   期间夹带着林悦不满的埋怨,“回来就回来,哪有长辈接小辈的道理,父亲就是偏心。”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来的是林愉一个人吗?”林堂声压着声音教训,紧接着就是赵氏和稀泥的维护,“老爷,她小姑娘,不懂那些。”   林愉笑了。   她看着他们走过来,然后毫无意外的略过她,往后行礼。   “相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林愉被挤到一边,她就冷眼看着林堂声的奉承,谁料傅承昀忽然伸手,拽着又给她拽回来受了半个礼。逼仄的人群里,众人皆是一愣,唯独傅承昀垂眸慵懒的绕着她腰间的绸带玩弄,一看就是故意的。   但没人敢说。   “是本相辈分小,受不得林通判迎接。”   林堂声弯着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横了林悦一眼,恭敬道:“是下官教女无方,日后定严加管教。”   都是一样的讨好,明显林堂声的只会让他厌恶。傅承昀余光看着一动不动的林愉,也觉得奇怪,这世上也许只有林愉讨好才会让他觉得好玩、舒心。   果然,美人和老鼠屎是不一样的。   “相爷,外面风大,下官扶您进去,我们细聊。”林堂声转过林愉,伸手就要推傅承昀,半点没有和林愉说话的意思。   林堂声就是这样,在升官发财的时候,莫说林愉,就是赵氏和林悦都入不了他的眼。这世上能让林堂声不在乎升官发财的人,早已亡故。   “不用劳烦,”傅承昀眼中显出厌恶,目光淡淡的扫过那边对林愉不屑一顾赵氏母女,觉得今日真是有意思极了。   他尚要小意哄着的人,竟被人如此薄待,怪不得这丫头要他陪,原来是找他撑腰的。   傅承昀白了林堂声一眼,兀自站起来,“飞白。”   飞白很快从外围进来,怀里抱着镶金的长刀,“相爷有何吩咐?”   “把这轮椅丢了,我嫌脏。”傅承昀指着被林堂声碰了一下的轮椅,恹恹的绕着林愉的绸带,换了温柔的面孔,“阿愉,过来!”   细软的绸带绕过林堂声,绑在林愉腰上,傅承昀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林愉被叫的一愣,转而担忧的看着渐渐崩紧的绸带,就怕就此散开,提脚过去。   走过林堂声的时候,林愉客气道:“父亲,麻烦让让。”   林堂声这才意识到这个女儿,转身看着林愉。   和以往看到的旧衣不同,林愉穿着粉色锦丝罗裙,粉黛稍施,髻带玉钗,温柔的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和记忆中那人相似的轻笑,里面装不下一个他。   以往不曾发现,林愉竟是最像她的人。林堂声恍惚了一下,林愉就此晃身过去。   “阿愉啊!”林堂声笑着凑近,想细看又怕大庭广众被看出异样,赔笑站在原地,眼神控制不住看向林愉,“你回来了,好啊!”   林堂声第一次亲昵的叫林愉,赵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林悦是意外中夹带羡慕,林愉……   林愉面无表情,“劳您挂念,女儿回来看看。”   对于父亲,她曾期待过,又在漫长的等待和失望中死心。在她迈出林家大门的那一刻,她就只是林愉。   “你带我进去。”傅承昀伸手牵过林愉,抓着她的手报复性的捏了捏,“站那么远做什么?”   林愉手有些疼,但她不敢说,声音小小的,“好,我带相爷进去。”   夫妻两个在林家一群人的面前走过,林堂声远远的看着林愉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呢喃着,“和她娘可真像。”   赵氏站的远,却敏感的听到了这句话,闻言僵了身子,被风吹的摇摇欲坠。   林愉和林惜的母亲,是已故萧将军的表妹,崔显心。   那是一个提刀上战场,润笔书绝句的奇女子。当年萧家强盛,急流勇退,崔显心下嫁林堂声。终其一生冷艳高贵,没有正眼瞧过林堂声一眼。   高贵的牡丹美丽如厮,谁不爱,林堂声也爱。他讨好崔显心,强迫崔显心,自卑于崔显心,末了末了念着崔显心。   都说林堂声为她赵氏专心钟情,那是谁也没见过林堂声跪在雪地里求崔显心的卑微。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崔显心难产时的一句话。   “我死后,你可另娶。我怕别人不会善待两个孩子,赵云就挺好的。”   所以,林堂声抬了没身份,没地位的她。   赵氏不怕争,可一个已故的人,谁又能告诉她怎么争?   如今不过是林愉稍微有了崔显心的样子,他就失控,可见…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凉风吹透了人心,林家大门口一转眼就空了。   林悦担忧的晃晃赵氏的胳膊,叫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赵氏回神,含笑看着眼前花一样的女儿,跟她当年一样的年纪,只是她没有的身份地位,林悦都有。赵氏抚着林悦的脸,魔怔道:“没事,就是想着我的女儿这样好,他日风光之时,就是那姐妹匍匐之日。”   “娘屈人之下无妨,你要争气,知道吗?” 第十一章 凭什么 本相活着一日,林愉……   林愉带着傅承昀去了客厅,等林堂声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丫鬟端着茶站在旁边,他压着头坐在主座,等他坐好了,林愉让枳夏请出了崔显心的牌位,放在林堂声边上的空座。   赵氏当下脸色有些不好看,委屈的看着林堂声,只是林堂声见到崔显心的牌位,又哪里会注意到她。除了双眼不甘的瞪林愉几眼,谁也没有开口。   林愉和傅承昀站着,给林堂声敬茶。   “好,好,阿愉自小懂事,嫁了人要多多体谅相爷。”林堂声朝着林愉一篇的长篇大论,话语依稀可见梳理的痕迹,他是决心在傅承昀面前好好表现的。   等到傅承昀的时候,林堂声沾着半边凳子,随时都要站起来的样子,点头弯腰小心的就说了一句。   “阿愉若做的不好,相爷多教教,可千万…别动手。”   “恩?”傅承昀瞥了他一眼。   林堂声心虚,勉强坐着,“那,别重打,她身子弱。”   林愉再如何,那是他女儿,崔氏嫡女。他也担心林愉惹了傅承昀不快,性命不保,甚至为此夜不成寐。   林愉低着头,傅承昀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嘴唇,风吹乱了她的云鬓,细眉之下卷长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小小一片阴影,确实是若不经风的样子。   傅承昀和她并肩站着,朝座上的人淡淡的开口,声音清冷带着笑意,却是不容拒绝的指点道:“林大人,接茶!有些烫呢!”   林堂声讪讪接过接过,急切的喝了一口,滚烫的水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烫的林堂声心口疼。他不敢让人久等,赶紧让人坐下。   他们来的晚,离午饭的时间没有多少时间,所有人都坐着,林堂声拉着傅承昀喋喋不休。林愉面色未动,反复看着自己的指尖。   林堂声和傅承昀说了几句,话题自然转到了朝堂最近的评优调任上。   “听闻吏部给相爷过目折子,相爷可知我评的是什么?这三年我也算兢兢业业,没有一日不是点卯勤勉,也有同僚夸我的。”   傅承昀端着茶,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林堂声,“是吗?我还没看。”   “没看好啊!”赵氏坐在对面,笑着插话,“这不都是一家人,相爷看看也能有机会给老爷帮衬帮衬。”   “给相爷添麻烦了。”林堂声赏识的看了一眼赵氏,和她附和着。   就在这时,林愉啪嗒一声,重重的把茶盏放下,打断了众人。   她坐在傅承昀身边,云鬓高束夫人髻,目光清冷不满的看着林堂声,细碎的阳光打在林愉身上,衬的她异常高贵。这样相似的眉眼,带着不一样的隐忍。   林堂声突然就从林愉的目光中感受了到了悲哀,以及身为一个父亲的自责。   他想说些什么,见傅承昀没有责怪林愉的意思,反而凑过去握着林愉的手小心揉捏,哑着声音问:“疼吗?”   林愉抬眸,有些窘迫,“不疼。”   两人旁若无人的问候,林堂声看着不是滋味,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阿愉不喜欢,父亲就不说了。”   林愉这才收回注视的目光,继续喝茶,低头的一瞬没有注意到傅承昀强忍着笑意,肩膀一抽一抽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林愉把一个人治的服服帖帖,在他面前乖巧的兔子,原来生起气来这样的好玩,真是有趣。   “那我不要升官了,你能带你三妹多去宴席走走吗?”林堂声收回刚刚的话,理所当然的要求林愉,“我听说,过几日是宁王府的赏花宴,你带你妹妹去。”   “凭什么?”林愉抬起头,看向林堂声,然后是赵氏、林悦。林愉一贯隐忍,不愿意让傅承昀看到她那些不好的。   可不喊疼,不是不疼;   不要求,不是没要求;   不落泪,不是没眼泪。   很多时候林愉也没有很懂事,她也是从小姑娘过来,她也委屈。   姐姐嫁给残废的时候,没人帮她。水中苦苦求生的时候,没人帮她。她们饿着冻着,亲眼看着林堂声把林悦抱在脖子上看漫天烟火的时候,没人帮她。   她一直忍着,忍到今天发现她也没有很能忍。对于某些人来说,你的退步是他进一步逼迫的底气,可林堂声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傅承昀的面逼她,她也要脸。   林堂声这样把姐姐和她的一生垫在脚底,开口要她给林悦一份前程似锦,凭什么?   “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一而再拒绝于我。”林堂声又一次被拂了面子,整个人有些挂不住,一掌拍在案上,方才被遗忘在桌角的茶盏就那么掉在地上。   哗啦的一声响,碎片溅在四处,林堂声顿了一下,被傅承昀含笑看着他,“林大人好生威武啊!”   林堂声脖子一下子通红,然后觉得自己一个当父亲的,在上司面前这样丢人不好,强硬的瞪着林愉,“那也是你妹妹,她好了你才能好。父亲虽对你忍让,可你也不能…不能骄纵啊!”   林堂声底气不足,说实话,今天之前林愉话都没和他多说,林愉骄纵不骄纵他也无从知道。   “是吗?骄纵吗?她好了我才能好,怎么不能是我好了她才能好。”林愉笑着。   “当初你也是这么逼我姐姐的,你可还记得那个被你换了京府通判一职的女儿,你答应过她什么?”林愉坐在凳子上,看见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就好似记忆中的某一天,林惜带着手腕瘀伤,眼底青紫的回头朝她摆手。   离去的江船顺着江川南下,寒风吹的林愉模糊了双眼,她朝林惜问:“阿姐此去,何时归?”   林惜苦笑,“不知,也许不归。”   她一向骄傲的阿姐,站在南下的船头,嘶声裂肺的求着林堂声,“看在我为父亲铺路,背井离乡的份上,请您善待阿愉。”   “我这一生,只这么一个亲妹妹。”   林堂声说好。   那承诺犹在昨日,今日林堂声就踩着她往上。林愉也是今日明白,她这父亲就是一个没本事,有野心的赖皮狗,他没有一颗永远跳动的心。   “记得又如何?”林堂声怒而站起,“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你姓林,如今有你这样拿捏父亲的吗?”   “一家人。”   林愉咬牙,看着朝她示威的林悦,张口道:“她不论生死,魏江欲取我性命。难道我要笑着和林悦说她取的真好,我没死不怪她,然后大恩大德笑着送给她一份姻缘。我就那么贱吗?”   “难道在父亲心中,穷的只剩下名利地位吗?从我进门至今,您可问过女儿一句,在傅家过的如何?有没有委屈?吃住可惯?”林愉抬起头,扬声道:“您没有。”   “你只是想着,回门这日你能得到多大的官,能给林悦找多尊贵的夫婿。我过的是好是坏,您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们害我的时候您不知道吗?您知道…”   “只是不在乎,您在乎的只有自己。”林愉说着,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来,“父亲,您可有一日想过,好好给我当一回父亲,疼我一回?”   “阿愉…”林愉极少在林堂声面前哭,这在他的记忆中是从未有过的事,本来理直气壮的林堂声一下子有些慌,“你可以说,骂也行,哭什么呀?”   “我早就该哭,不是吗?”难道她想哭吗?她没有骄傲吗?她不想父慈女孝在傅承昀面前满面笑容?   她想,可总是被逼着去疼,她可以忍,可她也是人。   林堂声看着林愉,有些不知所措。他哄过儿时的林惜,那是长女。也哄过如今的林悦,那是幼女。唯独林愉,他没哄过,林愉一直规规矩矩,从未这般流泪过。   这样想着,林堂声喉咙有几分酸涩,发现自己是不是忽略林愉太久了,以至于他记不起任何关于林愉小时候的记忆。   父女两个对视着,各自悲痛。   赵氏见此,明哲保身的拉着林悦。满屋子看着林愉,却没有一个出言相劝。只有傅承昀,突然站起来,伸手并不温柔的揩掉林愉脸上的泪,痞气的嘲笑着林愉。   “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落泪,给我憋回去。”   林愉仰头看着他,悲从心来,她到底让傅承昀看到了她最不堪的一面。   “相爷…”   “恩。”傅承昀慢悠悠应着,心里痒痒的,面上仿佛没什么异样。   “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林愉哑着声音,伸手拽着他的衣袖。   “现在这个时候,回什么家,真当自己是棉花吗?”傅承昀拽她起来,“老子惯的你就要骑我头上,委屈一下星星都愿意递给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你哭的。”   傅承昀牵着林愉,转身看着林堂声,眼中堆起几分邪魅的笑意,林堂声登时就夹着肩膀站起来。   “相爷有何吩咐?”林堂声畏缩着脖子。   “你所求的功名、婚事,本相都可以给你?”   “当真?”林堂声大喜过望,一瞬间忘记了悲伤。林愉再像崔显心,终究不是崔显心。   “当真。”   “好。”回答的毫不犹豫,“相爷有何要求,我都答应。”   林愉苦笑,使劲拽着傅承昀,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呆。   傅承昀回头狠狠的瞪她,“拽什么拽?外头莫要动手动脚。”   林愉抿唇,看着他夺目的红衣,轻浮的颜色如火一样炽烈,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要求没有。只是,这些拿林愉换的,林大人换掉的东西,从今后还请离远些。她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人,即使她骂你、轻你、贱你,你也给我受着。”傅承昀淡淡的开口,语气中带着他都尚未留意过的专横,“本相活着一日,林愉就是你祖宗。”   他伸手揽过林愉的腰,宣布道:“你要的拿去,现在给我夫人,作揖、道歉。”   此话一落,所有人抬头。   林堂声给林愉道歉,一个父亲为了功名利禄给女儿道歉,是相爷夫人…这也就意味着,林堂声和林愉之间不论亲疏,只有上下。   今日之后,林堂声和林愉,他们之间划下了深深的沟壑,不可逾越。   林堂声纠结,他可以为了平步青云屈膝,可他能丢了女儿吗?他看着林愉,迈不出那一步,林愉抬眸也看着他,似乎笑了一下。   “过时不候,林大人何去何从,望深思?”傅承昀这样说。   话音刚落,赵氏噗通一声,拉着林悦跪下,边哭边抱着林堂声的腿,泣不成声。赵氏没开口,却又表达着什么,林悦是她的亲女儿。   林悦则没有顾及,大哭特哭。   “爹爹,姐姐们都是顶顶尊贵的官家夫人…求求爹爹也疼疼女儿,女儿富贵…不会忘记爹爹的。”   林堂声被摇的左摇右晃,浑浊的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伤痛,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傅承昀不屑再看一眼,最终目光落在林愉身上。林愉的手冰凉,她被风吹着站在那里,眼睛裹着晶莹,定定的看着林堂声,就连哭都不如别人干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林愉这个傻子,傅承昀嫌弃的撑着她下坠的身子。   林愉没被他抓住的另外一只手指节泛白,整个人好似在凛冬的山顶,入目四下悬崖,她只能等着宣判。林愉惨白着脸,整个人如坠冰窖,冰寒彻骨。   “哭什么?我不是在,又没死。”傅承昀看不过,伸手揽着林愉,第二次给他擦泪。   这般模样看着,还真是讨厌的很。傅承昀心里滑过阴翳,林愉终究是要失望的。没人比他清楚一个本事不大野心大的人,一旦有了足够的诱惑会是怎样的失态。   那就是蛀虫,没有倒退可言。   虽然很疼,但他在的时候,疼也就疼了。总比不在的时候,这蛀虫腐蚀了林愉的心好。   哭过疼过,林愉终究是要跟他回家,做富贵的人。   “想好了没有。”傅承昀不耐烦看林愉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快刀斩乱麻的问。   “我…”林堂声身子一软,看看抱着他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妻女,又看看高高在上富贵荣华的林愉。   终于双手抱拳,朝着林愉的方向深深弯腰,手过头顶一揖,“傅夫人,今日下官造次了…望您,见谅。”   傅夫人?下官?   称呼之差,声音为刀,原来听在耳朵里面的东西可以这样的疼,疼到无法呼吸。   她又一次被舍弃,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风吹在林愉干涩的脸上,看着矮她半截的林堂声,林愉安静的不能再看见。空寂的眼中淡淡一笑,终究失望,拉着傅承昀说:“回家吧!”   傅承昀拉着她转身而去,身影决绝。   林堂声看着他们远去的脚步,抬起头着急的就要跟上去,赵氏死死的抱住他的腿,惨叫一声,“老爷,您已经选了,追上去能如何?”   林堂声却好似被什么刺到一样,浑身轻颤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蹲下去看着可怜的妻女,抱着头无助道:“一生一次回门日,我的愉儿…我把她丢了呀!赵云,那是我的女儿,原配嫡女。”   身后哭作一团,林堂声要走,赵氏和林悦苦苦哀求。   “我的愉儿”四字,被冷风吹到林愉的耳中,她复杂的看着前路,心钝钝的疼。   林堂声就是这样,你觉得他坏的时候他可以带着良心,你觉得他好的时候他就藏着刀子。他有良知,可总是走错路了回头。   林愉也不愿意再回头,看他一眼。痛到了极致,林愉反而放松,其实这样…挺好的。   “噗嗤”一声,傅承昀被她拉着的手微微颤抖,笑意从胸膛肆意涌出。晃神的林愉顿足,偏头看着他,不解道:“相爷,笑什么?”   “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傅承昀霸道的拉过林愉,扣在怀里,冰冷的手指划过林愉娇嫩的脸庞,:“在这世上,入了我眼的东西,从来不会是别人的。”   “不论我是生是死,我的愉儿四字。”   傅承昀顿了一下,看着林愉骤然睁大的眸子,他不可一世道:“只能我说。” 第十二章 胡闹 “我想喝酒,求你。”……   初春的天气总是湿冷的,带着深冬未散的积云,厚厚的飘荡在天上。透过上京重重叠叠的高瓦,暗沉的微光在林愉身上流转。   她就那样看着傅承昀,脑海中无限循环着那话。   入了我眼的东西。   她之于傅承昀,难道只是东西?可她心悦他啊!   “傅承昀。”   林愉极力忍耐,脸上的笑容带着竭力克制的哀伤,“我想喝酒,求你。”   初遇姑苏城,落英中飞落,君子回眸一眼,万物不及。重逢魏江行宫,新嫁却扇,不过是一个,她愿意。   从头到尾傅承昀只是不喜她而已,喜欢不喜欢是一个人的自由。她骂不得他,心酸就淹没了自己,好似当日魏江水漫入口鼻,不甘又委屈。   走下去需要勇气,她只是今日有些累,没关系的,醉一醉就好。   林愉劝自己。   “喝酒?”傅承昀不悦的看着她,本以为她会感动的,真是个讨人厌的傻子。   “我看你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他说过的话,林愉哪里会忘,不就是新婚之夜让她少饮酒嘛!她记得清楚,婚嫁礼节一开始也是她主动讨好的,傅承昀本不愿。   “喝醉了,不嫌丢人吗?”傅承昀不放过她,嫌弃的说教,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在她脸上的软肉上捏了捏,就跟她捏着枳夏一样,“小孩子家家,不学好。”   林愉抓着他的手,阻止他手下的动作,小声道:“我不是孩子,也…也不会醉的。”   说完,林愉朝他笑着,哀求道:“就一次,好不好?”   又是这样,又撒娇。   傅承昀骂了一句什么,红着眼凑近林愉,打量着她,问:“真这么难受?不过一个不要脸的爹,难道你夫君不比你爹好?也值得你买醉?”   林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从里面看到自己闪烁的眼睛,她无礼解释,若是这样想他觉得对,那就这样想吧!   “那不一样的。”   傅承昀不屑的冷哼一声,松开她揉捏着她的手,余光看到她仍旧红红的眼眶,犹豫道:“真这么想喝?”   “想喝。”林愉点头。   傅承昀敲了一下她的头,好似惩罚一样,也不说话,面上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林愉想,她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归是要讨好傅承昀,毕竟傅承昀又不欠她。   身份地位他有,钱也不缺…   想着想着,林愉朝他走近一步,仰头朝他笑盈盈道:“我回去给相爷绣帕子,我绣的帕子很好看的,好不好?”   傅承昀不屑的转头,下巴抬的高高的,红色的衣衫鼓着春风,衬的他似云霞绚烂,他缺帕子吗?痴人说梦,傻的没救。   林愉绕到他前面,踮脚被他牵在手里。   她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他,虽然也不说话,可意思尽在其中。只见头顶新开的迎春嫩黄,摇曳在两人身后,垂下的藤曼飘着,在风中起舞。   林愉踮脚仰头祈求,傅承昀不为所动。   终于,林愉累了,垂头丧气的放下了脚跟,妥协道:“相爷,我们回吧!不闹了。”   是她痴想了,傅承昀哪里会为了她一句两句改变想法,这是当朝相爷,掌握了多少人的生死,哪怕娶了她,也是形势所迫。   她在期待什么?   “谁在闹?”傅承昀突然开口,转身扣住她的腰,恶狠狠的瞪着她。   手下细软,盈盈不足一握,被他环着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就跟猫爪子一样,受惊的偎在他胸口,傅承昀那些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只见林愉双瞳剪水,荡起层层涟漪,耳根嫣红的望着别处,小声道:“我,是我在闹。”   傅承昀就大发慈悲的“恩”了一声,惩戒的在她腰间捏了一把,“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林愉受宠若惊的转头看他,忘了自己被他抱着,挨的极近朝他笑道:“相爷同意了?”   傅承昀不答,只松了她拽着大步往前,林愉踩着他的步子跟在后面。   林府外面,飞白套好马车,和枳夏等在门口,看见两人出来,伸手请两人下车,“相爷,夫人。”   傅承昀没有说话,拽着林愉略过两人,朝最近的酒楼走去。   此时正是晌午,吃饭的请客的齐聚酒楼,不大的一个酒楼人声鼎沸,小二吆喝着穿梭其中。一个被人簇拥着上楼的青衣少年从楼梯回头,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傅承昀。   “哎呦!”脚下一滑,青衣少年滑过一群华服儿郎,直接从半截楼梯上摔将下来,他顺手拉过两个人挡在眼前。   众人不解,随着目光看到一袭红衣。   男子着红衣多轻浮,穿在那人身上却妖冶张扬,身后牵着娇小楚楚的女子,硬把酒楼嘈杂之中开出一道耀眼的红光。   这群人多是各家公子,常年混迹青楼楚馆,也被突然入眼的人惊了眼,近乎呆痴的看着那边。   傅承昀凛冽的目光扫过他们,伸手把林愉挡在身后,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这位爷,一楼吃什么菜?”   “二楼,雅间。”傅承昀手里把林愉拽的很紧,生怕把人丢了一样。   小二为难道:“爷,晌午人多,二楼客满了。”   “哦”傅承昀慵懒的看了一圈,正要开口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嘈杂中清晰的响起,“满了,我们就回去吧!”   “回去喝也是一样的。”   大堂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山珍海味成了索然无味,贪婪的探头查看。傅承昀忍着嫌恶,垂眸看着袖上白晢的五指,抿唇。   只是片刻,傅承昀抬头,朝着某个方向喝道:“傅承晗,滚过来。”   就见沉寂片刻之后,一群华服儿郎中间被人扒开一道缝隙,傅承晗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   “二…二哥,真巧啊!”他的眼睛是一眼也不敢往林愉身上看。   傅承昀低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傅承晗,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命令,“站直了叫。”   “啊!好。”傅承晗立刻站起来,双手紧紧的贴着大腿。   “二哥。”   傅承昀伸手,看着他。   傅承晗白的可见筋脉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然后眼珠一转低头往袖子里一翻,掏出一块竹制的小板,递给他解释道:“二楼北边,天字一号雅间。”   傅承昀勾过板上红绳,在指尖转了一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傅承晗,伸手取过腰间玉佩丢给他,“领人玩去。”   说完,牵着林愉不再停留的朝二楼走去。   傅承晗呆呆的看着手心晶莹剔透的白玉,一种被长辈给银馃子的奇怪感觉一闪而过,很快被他摇着头闪过。   朝那些狐朋狗友道:“走,快走快走。”   他眼神瞟了一眼二楼的某个房间,透着恐惧,拉着人消失在酒楼,“见了鬼了,给我玉佩。”   二楼雅间,林愉趁着傅承昀看不到的空隙把两坛酒揽到自己这边,小心的觑他一眼。   见他专心吃着菜没发现,呼了一口气,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捧在手里小口的嘬着。   林愉不爱酒,太辣。明明不喜欢却忍着喝了一杯,嘴角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有蹿鼻透心的辣味弥漫在口腔,心里密密麻麻是酸涩才会少一些,她不能哭,傅承昀不喜欢,就只能麻痹自己。   这一天所有的抛弃、难堪、委屈,尽数化在酒里。心里苦着,面上仍旧乖乖巧巧的笑着。   傅承昀专心夹着青豆,好似对她熟若无睹,其实把她一切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直到三杯入肚,傅承昀突然朝她伸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给我。”   林愉趴在桌子上,抬眸。   女子醉眼朦胧的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中乖巧的弯唇一笑,手柔弱无骨的搭在他手里。   “给你。”她小声嘟囔着。   “这么没用,就醉了?”傅承昀手腕一转,握着她的手把人从桌子上扯过来,林愉顺势靠在怀里被他盯着。   他伸手勾起林愉下巴,眼神停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冰凉的手指捻在上面,抹去上面酒水。   林愉偏头看着他,“没醉。”   傅承昀挑眉,把沾了酒水的手指伸到她嘴边,诱惑道:“嘬一下,你弄脏的。”   “嘬了就没醉吗?”林愉靠着他,整个人透露着懒散,脸红扑扑的看着他。   “恩。”   他低着头,一路奔波松散的头发垂在林愉的耳窝,林愉伸手拨掉,眼神贪婪的从他脸上转到那手指上。   然后板着他的胳膊坐正,在他一脸我无所谓,一切随你的眼神中快速的弯勃,呼吸落在他的指尖,傅承昀诧异的低头,看着趴在他手上的林愉。   “林愉…”   “我在呢!”林愉回头雾蒙蒙的看他,满脸的得意,“你看我嘬了。”   傅承昀忍不住看向那个手指,上面覆着林愉的手指,林愉嘬在了她自己的手指上。   失望吗?   有一点,更多是震惊。   他一直以为林愉是个傻的,原来喝醉了还是有些小聪明的。但他不想让林愉得意,朝林愉招了招手。   林愉疑惑的靠近。   他一掌拍在她额头,“谁要你手了,酒给我。”他朝林愉又一次伸手。   “有伤,不能喝的。”林愉挡着酒,推给菜,“吃菜吃菜。”   说话间透露着傻气,傅承昀冷哼一声,一手揽着她取过那边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你醉了,剩下的是我的。”   说着傅承昀端起酒杯送到嘴边,饮了一口。林愉看着他,眼睛顺着他上下移动的喉结动了一个来回,嘴唇抿着。   “瞪我做什么?瞪也不给你喝。”   这话听着熟悉,林愉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她看着傅承昀再一次举起酒杯,溢出来酒液顺着他手指流下,林愉蹙眉。   她说,他不听,说又说不过…   傅承昀这人,今日出奇的让人讨厌。   林愉看着入他口的酒,突然伸手环过他的脖颈,痴缠温柔的吻上他的唇,目光眷恋的望着他,缱绻唤道:“相爷…”   傅承昀猛的身子一颤,嘴唇微动,温热的酒液顺着缝隙流出,滴在两人的身上。   那吻只有一瞬,如飞过的羽毛,轻轻划在他的心尖,若即若离的酒香因绕鼻息,傅承昀擒着她不稳当的腰肢用力,眸子沉沉的盯着眼神迷离的林愉。   难得暗哑的嗓音卷带些许凶狠,“胡闹。” 第十三章 心悦 可是我心悦你啊!   “胡闹。”   临江的风穿栏而过,林愉松着青丝偎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傅承昀的手扣着她,忍耐道:“林愉,这是你该做的事吗?你不是大家闺秀,典雅婉约吗?”   “可是我心悦你啊!”林愉巧笑倩兮,眉目含情的仰面望着他,“我心悦你,我们是夫妻,为何不可?”   傅承昀盯着她目光如炬,暗流涌动之间喉咙微动,看着林愉没有说话。   这一刻,他是错愕的。   林愉心悦他。   林愉竟然心悦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林愉指尖划过他的眉眼,贪婪的看着他,笑出哀伤。   “你醉了。”   傅承昀拧眉看她,这样炽烈单纯的情感烫的他无所适从,若林愉心悦她,一切就没那么纯粹了。他娶妻是形势所迫,需要一个夫人,刚巧林愉撞上来,这是私心。若林愉也带私心对他,也算公平。   “你喝醉了,我不和你计较,”傅承昀松开她,看了一眼几乎未动的饭菜,忍着脾气道:“我们回家。”   “我没胡闹,也没醉,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林愉阻止了他抱过来的双手,将身子撑在桌子上,痴痴的看着他,“心悦就是心悦…我今天真的真的很难受,傅承昀。你让我难受了呢!”   傅承昀蜷着手指,撩起眼皮看着林愉,随之把手搁在桌子上,食指扣着桌面,轻轻的敲击着。清醒的林愉只会怯生生的称呼他相爷,如今敢直呼其名,已经神志不清了。   “说。”   他的眼尾勾起邪魅的笑意,命令道:“林愉,你接着说,我听着。爷要是阻止一下,算我疼你。”   让她不喝要喝,醉了就发疯,还从没一个人像林愉这般,在他眼前得寸进尺。   傅承昀烦躁的很,面色不咸不淡的看着林愉。   “你要怎么疯怎么疯,我看着。”   林愉捏着手,闻言头一偏人就要倒下去,她抓着傅承昀的衣摆,整个人坐在他脚边的地上,把自己缩在他腿和桌子之间的小缝里面,看着小小的,有些委屈。   好似只有在密闭的空间,她才能接着假装勇敢,接着走下去。   傅承昀伸出去扶她的手就那样肘在半空,湿冷的春风吹的指尖微红,他也只是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林愉,沉眸未语。   普通的心意,于有些无所适从…   林愉趴着,牵着他衣摆一角,软声道:“你看,因为喜欢你,我处处小心,希望你看到我所有的好,温柔的、善良的、乖巧的…我那样辛苦,唯独错了一步,带你来了林家,就让你看到了我所有的不好。”   “我狐假虎威、咄咄逼人、父不慈女不孝,我没有好爹娘给不了你助力,甚至给你丢人,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喜欢,婚嫁甘之如饴。傅承昀,这是她的缘,也一生的劫数。   “就为这个?”傅承昀捻起她的碎发,撑着额头把玩着,反正林愉迷糊了,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他,没什么好怕的。傅承昀歪头,带着些新奇,“林愉,人要公平知道吗?”   “恩?”林愉疑惑抬头,从下往上看着他精致的容颜,不解。   傅承昀垂眸看着她,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林愉醉中不知掩饰,直接呼疼。他嫌弃的白了林愉,却是伸手给她细细的搓揉着,“你不是也亲眼目睹我的狼狈,和我相比,你算什么?”   “你是生在繁华的上京城,一点点风雨就颤了身子,又哪里知道真正的险恶,简直大惊小怪。”   不过是不得父亲关注,总好过被人恶意关注。   他这样说,林愉迷迷糊糊想起那天他抱着她,躺在北院的贵妃倚上,一封书信将那些流言蜚语的过往暴露在空气中。   两厢比较之下,确实是他更惨些。   她靠着他的腿,小心的牵住傅承昀垂下来的小拇指,轻轻勾住,软声道:“相爷,是你更惨些…”   “你说什么?”傅承昀弯腰,朝她靠近,声音不辨喜怒,“我要你可怜!”   他抽了手,林愉犹豫着没有去抓,脑袋沉沉的倚着他,抱住他的腿,傅承昀腿倒是一直没动。   林愉眼皮来回的张碰,好似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声音慵懒道:“我怨父亲,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也不是他又一次利用我,是因为他害我在你面前狼狈。相爷…”   “阿愉是真的真的心悦你,你能不能不要当我…只是东西,我有心的。”   “它也会疼啊!”   说着说着,林愉委屈的湿了眼眶,声音慵懒之中带着酸涩的娇气,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腿,猫儿一样的偎在他腿边。   傅承昀心一下一下的重重的跳动,璀璨的眸子虚无的落在林愉朝他折下的细长颈子上,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娶她存私心,若林愉为他的容貌权力而来,尚且好受。可偏偏林愉心悦他,他给不起同等的心意…   他不是什么好人,看着林愉为满身鲜血的他折颈细语,第一次对人愧疚不忍。   傅承昀抽开凳子,板开林愉的手蹲下,蹲在她身边。林愉已经昏睡过去,睡梦中那张单纯干净的睡颜就毫无预兆的撞到他眼中,带着如雪山之巅皑皑白雪的圣洁,片片冻住他飘飞的思绪。   “相爷。”林愉吐气如兰,带着水雾的睫羽微微轻颤,扇的他心尖酸痒。   “你心悦我做什么?小傻子…明明知道我青楼残喘,手染鲜血,哪里配的上你心思单纯。你是那皎皎的明月自有光辉,我却是死后下地狱的恶鬼,南辕北辙啊!”   本是严肃说教的话,看着她自觉的缩到怀里的动作,硬生生成了呢喃,伸手捻过她眼中未落的泪珠,看着胆小如鼠的她烦躁,又带着某种妥协道:“罢了,看在你一片热忱的份上,往后我多护着你些好了。”   “…早知你这般麻烦,就该让你被魏江水淹死。”   说到“淹死”两个字的时候,他下意识轻了语气,好似怕被谁刻意听了去一样。   午后的阳光躲在厚厚的积云之下,天气乌压压的沉闷,愈大的冷风吹在傅承昀冷冽的脸上,好似冰刀雕刻的雪峰孤铸。   他的红衣上有几条深壑的沟痕,浓重的血珠从崩开的伤口渗出,密密麻麻的疼。   即使这样,他把墨发尽散的林愉抱在怀里,宽大的袖子遮挡的怀里人儿密不透风,抱着她一步一步的朝外走着,好似走在一条看不清未来的路上。   因为未知,所以茫然。   林愉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呼吸平稳。她在怀里,傅承昀走的便稳当些。   酒楼外面,飞白和枳夏坐在车辕上翻花绳,见傅承昀抱着人出来,下意识跳下来行礼问安,“相爷。”   枳夏则跑过来要看林愉,被傅承昀给瞪了回去,躲在飞白后面。   “相爷,您上车,外头风大。”飞白适时让道,让傅承昀踩着木凳上车。   傅承昀看了他一眼,抱着人上了马车。   …   林愉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昏,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下雨,醉酒之后脑子锥疼,她“呜”了一声转头,正对上傅承昀那张静静的睡颜。   她记得自己喝了酒,好像也阻止他喝酒来着,只是想不起她是怎么回来的。   林愉没醉过,自然也没有醉后的前车之鉴,想不起来就当熟熟的睡了一觉,直到发现被子裹在她身上,傅承昀穿着薄薄的里衣趴在外面,整个人恹恹的蹙眉,额间渗着汗珠没有反应。   她一下子惊醒,猛的坐起来唤道:“相爷?”   傅承昀没有皱的更深。   林愉心知不好,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林愉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的坐着,伸手给他盖上被褥。   他还是没醒,也不知梦到什么,来回偏头呼吸急促,林愉想着还是要叫大夫。   她下床,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把头发拢在身后,走过去看门。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荒芜的院子里,朦胧的看不清四周,雨雾从脚底带着寒意吹进,冷的林愉颤了一下。   她知道飞白守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   “飞白。”林愉叫了一声。   自廊下梁子飞下一个浑身黑衣的少年,他挎着长剑抱拳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林愉朝他来的地方看了一眼,是个狭隘的角落,因长久未修往下渗着雨水,他的黑衣也湿了一片粘在身上。   “你不冷吗?”   飞白常年不变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很快道:“不冷。”   “下次有雨,你穿厚些,或者在附近屋子里面等就行。”林愉交代了一声,见飞白还是一副木头样也没有勉强,吩咐道:“你去请个大夫,给相爷把把平安脉。”   飞白领命而去,林愉也转身跑回了屋子,顺便点了蜡烛。   隐隐绰绰的烛影亮起,照在傅承昀和方才一样的睡姿上。林愉走过去,拖鞋跪在他身旁,见他睡的着实不安稳,林愉终于慢慢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穴位上。   傅承昀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眼中阴翳。   林愉被她压着手,弯着腰撑在上面,声音香甜软糯道:“相爷,我手疼!”   傅承昀闻声眼中慢慢清明,松了些力道环着她的腕子,上面已经明显的一圈红印子,“你不知道男人睡觉的时候,不能轻易靠近吗?不要命了。”   林愉跪坐着,另外一只手老实的放在腿上,“啊…那我下次不了,相爷别生气。”除了傅承昀,她也没接近过别的男子,自然是不清楚的。   “我生什么气。”傅承昀给她揉着腕子,来回翻看了几遍恹恹道:“手这么软,我一捏就断了,下次我睡着离我远些,别找死。”   他是从尸山火海里面爬出来的,就连睡觉都是带着十二分的警惕,若非林愉出声他可能就真的用力折过去了。这玉一般的手,断了可惜,她定然是要哭的。   “我知道了。”   这样乖巧好说话的林愉,傅承昀忍不住转头看她,松了手懒懒的撑着自己的手,问:“酒醒了?”   林愉点头。   “我看也是!”他说的有些玩味。   林愉抬眸,看着他犹豫着问:“我醉时,惹相爷不高兴了吗?”   傅承昀看着她,眼中带着好玩,“想知道吗?”   “想,想的。”   傅承昀朝她勾手,幽深的眸子里面带着林愉看不清的漩涡,“你近些,我告诉你。”   林愉放在腿上的手一颤,攥着十指靠近他一点,求知若渴的看着他。   他可真好看!近了,林愉忍不住这样想。   “再近些。”   林愉俯着身子又近了些,拢在肩上的墨发滑在他指尖,被他勾绕在手里。   “乖,再近些。”   他的声音难得温情,林愉分明已经身子不稳,还是听话的又近了些。傅承昀突然伸手,扣住她的头把人压过来,她带着凉意的鼻尖挨着他。四目相对…傅承昀笑意深深,林愉惶恐失措。   “相爷…”林愉往后挣,一开口傅承昀的笑意就从喉咙溢出,毫不掩饰对她的戏弄。   林愉看着他深邃的眸子红了脸。   他却说——   “想知道?不如,重温一遍好了?” 第十四章 想管我 吓哭了要我去哄,凭……   “想知道?不如,重温一遍?”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些倦怠,傅承昀的眼神不怀好意的落在林愉的樱唇上。   林愉听到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扒开他的手离他远些,倒也没舍得就此离去。小声嘟囔着,“我不和你说了。”   “怎的就不说了?”傅承昀轻笑,朝她伸手,“过来。”   “不要。”林愉端坐着,摇了摇头。   要是以往,傅承昀就该冷着脸生气了。可他今日没有,也许是想起晌午酒醉时那声心悦,也许是林愉捂着心口告诉他心也会疼,又也许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是他的妻子,傅承昀对她诸多包容。   “林愉,过来。”他伸着手,慢慢朝林愉靠近,“你就要坐地上去了,真想下去告诉我一声,何必摔下去这么麻烦?”   他正经道:“地多疼啊!”   林愉一懵,回头看了一眼,果真她坐在床榻边缘,后怕的抓着床沿,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傅承昀关心的是地,不是她…   她往里面挪挪,扭头有些郁闷,让他去和地过好了。   然而没有郁闷一刻,就听见外面传来飞白的声音,“夫人,沈御医来了。”   傅承昀撩起眼皮看了林愉一眼,“你叫的?”   他是最讨厌那些呆板话痨的书呆子,跟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嗡的乱叫。   林愉明知他不喜,在他开口拒绝之前兔子一样溜下床,站的远些,“飞白,让沈御医进来吧!”   “我看你胆子是愈发大了,林愉!”   傅承昀斜倚着,眼神定定的看着林愉,直把人看的往后背了手,随时一副逃脱的模样。   终于,从床里面扯出一件红色外衣,丢到林愉身上,命令说:“穿好,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体统二字,是傅承昀从来没有的东西,如今却用自己没有的去要求林愉。   且,理直气壮。   林愉因为睡过一觉,酒后发疯,满头青丝散落拢在肩头,衣裙褶皱凌乱,看上去就跟受了别样的摧残一般。这等模样,怎能见人。   他眼神不善,林愉得了目的自然乐的忍受他冷眼,把红色的外衣穿在身上,多余的衣袖挽在手肘,顺便拢了拢碎发,站在床尾不再说话。   林愉身段娇小清瘦,穿着他随意甩过去的男子外衫,就跟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裳,好在是红颜色,松垮之余更多妩媚,傅承昀看了一眼便不看了。   少时,沈御医进来了,是个劲瘦年迈的老者,穿着蓝袍绑着布带,头发胡子发白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行礼之后他十分熟捻的取出小枕,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相爷,伸手。”   傅承昀看他一眼,一动未动。   大夫是林愉让请的,有本事的人总是有几分脾气,加上沈御医常年给皇后诊脉,也不怵他。   大夫和患者大眼瞪小眼,一度凝滞。   林愉见状悄无声息的走近,手隔着被子推了推傅承昀的腿,小声道:“相爷,伸手。”   傅承昀转头淡淡看她一眼,不情不愿的伸出一只手。好在沈御医只管诊脉,也不在乎傅承昀傲慢的态度。   两人都是无所谓,只有林愉站在一边担惊受怕,直到沈御医收手,林愉才小心的问了一句,“沈伯伯,怎么样?”   沈御医行走宫闱多年,治病救人非富即贵,还是第一次被人亲切的称伯伯,声音软软糯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就看到林愉丽雪红妆,盈盈似水的望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在这清冷的院子里面看见敢和傅承昀唱反调的姑娘,看样子是新娶的夫人了。沈御医点了点头,在傅承昀刻意的一声轻咳之中收回视线,话锋一转,看着傅承昀道:“相爷长久神思,心力衰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恐成重疾。听闻新婚三日就要归朝,这非良策。”   傅承昀看着沈御医,闻言眼中凝结起寒霜。   “很…很严重吗?”林愉白了脸。   沈御医叹息,“都皮开肉绽了,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愉曾亲眼目睹那鞭笞,狠狠的落在他的皮肉上,血溅了满脸,若林愉说自然是极其非常严重的。她问沈御医如何医治,沈御医道:“修身养性,延期归朝,保命。”   “痴人说梦。”   “好。”   傅承昀和林愉同时开口,拒绝的是傅承昀,答应的是林愉。沈御医坐在中间,老神自在的伸长了耳朵,眼底涌出几分笑意,这可是场好戏,他回宫就和皇后娘娘报喜。   傅承昀瞪着林愉,不悦道:“明日,除非天下红雨,否则我定归朝。”   林愉看着他,着急阻止,“不行的,御医说了很严重,要静养。”   “我静不了。”朝堂更迭,他一静养会有怎样的变局。   何况,今时今日稍有变故,死的就不单单是他一人,他入朝堂本为求生。   上京,从来不是他说退就能全身而退的地方。   这就好似鬼窟,身后是一群拿着血刀追上来的恶鬼,往前不一定活,往后注定死。   “你要是死了呢?”林愉眼眶微红,攥着衣袖死死的看着他。傅承昀一副云淡风轻,“宁死不退。”   是的,他不会退的,更不会为了她退。   林愉垂眸,掩去眼中情绪,朝沈御医行礼,“辛苦您了,我想起有些事,先告退了。”   林愉转身,头也不回的出去了,侧身的那一瞬依稀可见发红的眼眶。傅承昀冷眼看着,枕在下巴的手骨节泛白,咬牙憋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骂完见沈御医端坐着,闭眼道:“还不滚,等着喂饭吗?”   “那倒不用,皇后赏的有饭。”沈御医慢悠悠的收着东西,忍不住提点道:“小姑娘受着委屈嫁了相爷,不去哄哄吗?”   “哄她,惯的她。”傅承昀眼皮未抬,好似对林愉了如指掌,“她会回来的。”   沈御医不可置否,笑道:“是,她这次会回来,可下次呢?下下次呢?难道次次都要受了伤,躲着舔了伤口,笑着朝你走过来。”   “相爷啊!人心真的很小,却装了太多的东西,又给彼此留了多少位置。夫妻感情又能经受几日的磋磨,总有一天会淡的。这么个顶好的夫人,若是放在外头,多少人冲着惯着想捧在手心里疼,也就您这般无所谓,珍惜吧!”   “那你吓唬她,”傅承昀猛的睁开眼,恶狠狠的瞪着沈御医道:“吓哭了要我去哄,凭什么?”   他哄过谁?谁敢让他哄?这三日林愉简直得了他前半生的好脾气,要什么没给,什么事没应。虽说过程有些难以言说,总归是顺着她心意的。要放在以前,傅承昀没把烦他的扔去炼狱就阿弥陀佛了。   “她不是您夫人吗?”沈御医也有些心虚,但他年纪大了,面上不显,“夫人关心的是相爷嘛!凭这个行不行?”   “你最好快些滚。”傅承昀捻着手指,眼尾勾起几分凉薄,“我怕我忍不住。”   沈御医见状,抱着箱子就急匆匆的走了。直到走出院门,沈御医才松了一口气,轻咳两声,慢悠悠的把药箱背好,这还是第一次傅承昀对他有杀意。   他想着,熟捻的往门口走。   这府里除了北院荒芜,其他的地方还是很有侯府样子的,雕梁画栋,鸟语花香,潺潺流水从假山流过,哗啦啦的就跟唱歌一样。   正走着,就见转角的月亮门林愉已经恢复如初,俏生生的站在哪儿。见他走来,远远的嫣然一笑,朝他行礼,依旧叫着,“沈伯伯好。”   沈御医因自己吓唬她的事愧疚,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还礼,“夫人。”   林愉知道宫中有夜禁,身为御医定然忙碌,遂开门见山道:“沈伯伯,知道这样突兀了,只是我心中担忧,请您解惑。”   “你说。”沈御医捋着胡须,大概知道和谁有关,“该夫人知道的,老夫知无不言。”这意思就是不该林愉知道的,他不会说。   林愉听出言外之意,便笑着,又给他行了小辈礼,她问的是私事,应当是该说的。   “我见相爷夜里总睡不安稳,您把脉的时候可有看出什么?听姐姐说,睡不好的人时间久了容易体虚,相爷他?”   按着时间,傅家娶亲不过三日,三日便心细如发看出傅承昀睡眠有问题,沈御医惊讶于她对傅承昀的心思,也有些犹豫该不该实说。   杀的人多了,面上再平静,夜里总归会噩梦缠身的。   傅承昀从青楼出,入上京脱胎换骨。从那样低的位置走到今日,傅承昀背着多少人命已经不好说。   林愉能这样问,证明傅承昀这人还是有些在乎这夫人的,否则凭傅家那些人,早就把他抖落了一个底朝天。   沈御医想着,平常笑道:“不过是劳累所致,药物伤身一直未用,多歇息就好了,夫人莫多忧思。”   初春的风吹在林愉不合身的衣裳上,发丝迷了眼睛,林愉伸手挽在耳后,思索片刻秀眉微皱,“沈伯伯,头部按摩应当可以减轻痛苦,是吧?”   “是有这个说法…”只是傅承昀从不让人近身,遑论按摩。   “我可以,”林愉看着沈御医,纤巧的身姿聘婷迎风,眼中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定,“沈伯伯教我,可以吗?”   “夫人,”沈御医鄂然,“穴位繁琐,过程艰辛,非一朝一夕可成就,您…算了吧!”吃不起这个苦,而且男女有别,他可不该教傅承昀的夫人。   沈御医逃似的走了。   这边林愉如何能算了…   傅承昀不珍重他自己,林愉却不能不珍重他。她劝不得傅承昀,就只能更拼命对他好。   朝堂他入,身子她顾。   林愉知道自己没多大本事,她能为傅承昀做的不多,能嫁给他就是这一辈子的幸运,照顾也是理所应当的。傅承昀好了,她就欢喜了。   林愉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月朗星稀,给自己鼓鼓气牵出几分笑意,然后站起来拍拍衣裳,朝着北院走去。   她不能放弃,她要是放弃了,傅承昀就真的放任自流了,她总觉得傅承昀要去的地方,那是她寻不到的归处,也许黑暗无边。   松手了,就找不回了,她不能松。   屋里一灯如豆,傅承昀朝着门口的方向趴着,双眸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林愉走过去,坐在他边上,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傅承昀登时抓紧。   她如预料而回,触碰到他掌心时,乍然的冰冷让傅承昀一骇,倏然睁眼,“舍得回来了。”   烛光之下,林愉墨发红衣,挨着他坐着,好似听不出他话里的恼怒。   “相爷,你真的……明日上朝,不能多歇歇吗?”   傅承昀侧着身子,捏着她手上的软肉,眯着眼睛好奇道:“你想管我啊?”   暗夜的风声吹在临窗的蜡烛上,烛光摇曳。   “相爷。”   林愉蹲在床边,一手搁在床榻上枕着,满头青丝堆在两人手侧,和他平视。温声道:“我哪里管的住呢?”   不是不管,不是不敢,而是管不住。   “呵。”他的脸上堆着笑意,眼中反而藏着逼人的锐气,赏识的望着林愉。   “我不管相爷上朝,只一点…相爷得空陪我种花好不好?”林愉抓着他的手,尽力让自己是笑着的。   傅承昀眼神微暗。   方才,随着天色渐暗,他以为林愉真的生气了,不会回来了,偏偏林愉笑着朝他走近,主动把软软的手放进来,甚至忘了两人之间的不快。   这样的林愉,乖巧到让他不忍心拒绝。   他偏过头,随意“恩”了一声,就感觉林愉身子明显松懈了,指尖洋溢着喜悦。傅承昀不看她,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罢了,她年纪小,脾气养的骄,满忱热意走到他身边,他便让她几分,多担待着好了。   反正也没人知道。 第十五章 送伞 我听相爷的,他是我夫……   傅承昀要归朝,夜里看了半夜公文,醒来的时候林愉正缩在他怀里。   天蒙蒙亮,外面寒风料峭,他卷着林愉柔软的发丝,看着睡的香甜的林愉,瞬间有些心理不平衡,拿发稍挠着她的鼻尖。   “痒,别闹。”林愉打在他的手背,清脆的一声响惊走了傅承昀最后的困意。   他愣了愣,看着林愉缩回胸口的小爪子,眼神幽暗,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打,感觉…   怪怪的,不爽。   “胆大包天的东西。”他手掐在林愉的脸上,捏成一个夸张搞笑的弧度。   直到林愉呼疼,没了好眠才满意的松手,起身梳洗。   水是林愉配好的鲜花水,衣裳是半夜用炭火暖着的,就连早饭也在梳洗之后正巧上桌,都是昨夜临睡她吩咐的,傅承昀忍不住看了一眼还睡着的林愉。   娶她似乎也不错,虽然麻烦些…   “林愉,我走了。”他俯在林愉上面,没有走。   氵包氵末   睡着的人把手伸出来,扯着被褥盖过鼻尖,“唔”了一声,有些不耐被人打扰。   傅承昀不说话,抚着她细碎的发丝,看着身下的姑娘,幽暗的眼中流出几分意外,“林愉?”   叫了一声之后,他到底没有叫醒林愉。   “罢了,回来收拾你。”   傅承昀踩着清晨的曦光而去,暗红的官袍盛风,整个人如锐利的剑光清绝而过,消失在北院的荒芜。   没有林愉的时候,他终究是孤冷的。   …   林愉昨夜陪傅承昀很晚,醒来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看不出时辰,身侧早已没了人影,一问才知已经是午饭的时候了。   她一觉睡到了中午,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前些日子老夫人被傅承昀气到了,许是怨乌及乌,免了林愉每日的请安,只初一十五过去就好。   傅承昀上朝,林愉落了一个清净,饭后领着枳夏在北院看了一圈,寻了两块种花的地,实在是太冷了就回了屋。   回暖之后,就想着把答应傅承昀的帕子做好,枳夏坐在一旁,眼睛好奇的看着。   等林愉手下绣品初具雏形,枳夏便失了兴趣。   这么多年她早已经看倦了林愉手下所出的这个绣品,奈何林愉百绣不厌。   及到下午,大雨忽至。一声响雷划破长空,直吓的林愉把针脚绣到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林愉双瞳看着地上飞溅的玉珠,恍若未觉。   “他…没带伞吧!”林愉突然问。   枳夏是个哑巴,自然不会回答。   寂静之中,林愉似乎会想起行宫那日,他的后部被鲜血浸染,头也不回的走进雨中,身后有人拿伞追着,他没要。   他就是那样,生的好,权位高,却总是对自己不上心,谁都不敢劝。   林愉看着雨丝在无边的天际编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地上所有的人,突然站起来,急色道:“枳夏,我们去送伞。”   枳夏一顿,见林愉已经绕过长廊,忙的寻了两把伞,追赶而去。   斜风细雨钻进林愉的领口,头发被风吹的贴在嘴边,她和枳夏走在窄窄的廊下,远远的听见门口处的凉亭传来欢声笑语。   “要我说,你们侯府听雨轩,唯独落雨的时候最有趣味,看看这亭下的锦鲤,全都聚在一处,可是热闹。”   林愉蹙眉,她有听说小顾氏正给傅莹竹物色夫家,只是没想到是今日,自上次小顾氏当众跪她,两人之间隐隐结下了梁子。   往日也就算了,她如今忙着送伞。   林愉正要绕道,那边有人挑开金纱帘,只见一群华服妇人并年轻的姑娘,或坐或站,都好奇的看着突然而至的林愉。   傅莹竹在最中间,手扶着琴架稍带薄怒的望着林愉,“二嫂来的可真是巧啊!”不早不晚,就在她开始弹琴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林愉不答,她在想如何脱身。   小顾氏似乎看出林愉有事,不紧不慢的端着青瓷盏,抿了一口,丝毫看不出之前跪她时的狼狈。   “侄媳妇是哪里去?外头雨可是正大呢!”   一声侄媳妇后林愉的身份明了,那些人再看向林愉目光不善,是一种克制着敢怒不敢明着怒的审视。这种目光让林愉不解,也不悦。   按道理,林愉从未得罪过谁,何来怒?   “原来是相爷夫人,果然绝色。”小顾氏身边的一位夫人朝林愉看来,“怕也只有这样的夫人,才能安枕于相爷身侧,平安无虞吧!”   有人附和道:“苏夫人说的是,毕竟不是谁都能让相爷手软不是!”   不阴不阳的称呼相爷,林愉哪能猜不出来,这怒火是对着傅承昀的。   这些人明摆着看林愉笑话,林愉偏让脸上笑意更盛,“诸位夫人姑娘玩好,林愉要去给相爷送伞,先行一步。”   小顾氏最先笑起来,虚点着林愉的头道:“你这泼猴,皇宫内院哪里缺相爷一把伞,是你想出门耍完吧!可有给老夫人禀告。”   禀告,老夫人精神不济,何来禀告,她倒可以解释老夫人处没有禀告的事情。   但皇宫内院不缺伞也是真的,林愉一定要去不过是担忧他任性淋雨,这样的话却是小女儿情怀,不好明说。她被笑话事下,就怕这些人直接连傅承昀也笑话。   “二嫂怎么不说话,难道二嫂真借着送伞出去做些别的事情?”傅莹竹不怀好意的看着林愉,“莫不是外头…”   “四妹。”林愉打断她,“慎言。”   林愉一个利目扫过,傅莹竹一愣,意识到自己被林愉吓到,反而生了怒,正要开口却见有人撑着伞过来。   那人穿着深色的布衣,是个老妇,朝众人行礼之后,走到林愉身边,“诸位夫人,侯夫人那边等相爷夫人等的急,让老奴过来看看,不知这边是有什么事?”   “大嫂要带林愉?”小顾氏放了茶盏,诧异道:“这是傅承昀的夫人?是她…”是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一个让她丢尽颜面,破灭了婚姻美好的青楼子。   这些就是给小顾氏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对候府夫人明说。   小顾氏不明白,大婚当日没出来的侯夫人姜氏,如今要带走林愉?   “二夫人,侯夫人让老奴告诉您,您要真的闲适,就给三少爷娶个媳妇儿,不要盯着她的儿妇,她的儿妇性子柔,您要是说哭了,她这边不依的。”姜氏身边的嬷嬷假装不知道小顾氏的脸色,将林愉半个身子挡着,接着道:“想来二夫人宴请众位夫人、姑娘,也是有自己属意的儿妇在其中,侯夫人说祝您早日得偿所愿。”   “至于林愉,她就带走了,不劳二夫人挂心。”   这话一出,那些坐着的夫人有些坐不住,傅承晗是什么样的人上京无人不知,又有谁愿意把女儿许给傅承晗。   她们一边懊悔今日来侯府的鲁莽,一边有意无意的疏远小顾氏和傅莹竹。   小顾氏被孤立的坐在中间,脸色很是难看。   “夫人,我们走吧!”嬷嬷说完,撑开伞,转身护着林愉。   林愉不能轻易开口,怕跌了傅承昀面子。如今要走了,她抬眸,朝小顾氏微微一笑,转身下了台阶。   这样的笑容淡淡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反倒有种讽刺的意味在其中。   “林愉,慢着。”小顾氏脸色发白,她站起来几步走到林愉身边,用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抓着林愉,耳语道:“她今日敢带你去,你以为是好心吗?不过是仗着大雨冲刷了傅承昀双手沾染的鲜血,林愉…你该晴天去接他吗?”   “等晴天,去看看你的好夫君,是如何一步一个血印走出深宫的。”   “他生的好,满身是血的模样,可是艳比沙华,你敢吗?”   林愉侧身,蹙眉看着失态的小顾氏,这份失态带着毁灭的恨意。   恨傅承昀,因为侯府爵位?可就算没有傅承昀,爵位就是她的吗?不一定吧!   林愉想,她不能慌,不能被小顾氏三两句话左右。于是   面色未变,“二婶,该松手了。”   小顾氏盯着林愉,试图从林愉脸上寻得一丝恐惧,可惜她失望了。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给林愉理理本就整齐的衣裳,关切道:“外头风大,莫要着凉了。”   林愉强忍着被她触碰的阴冷,侧身躲过她的手,莞尔笑道:“多谢二婶。”   姜氏身边的嬷嬷适时把林愉拉到另外一边,戒备的看着小顾氏,护着林愉转身离去。   身后,那些人注视的目光一直未散,追随着林愉,林愉挺着背走在雨中。   大雨冲刷掉他满手的鲜血,他是如何一步一个血印走出深宫…   这话如魔咒一样在林愉耳畔回响。   以前林愉只知道,傅承昀朝她笑时,她想让他那样笑一辈子,她就醉在他眼底的清风里一辈子。   傅承昀,是如何位居左相的,她丝毫不知。如今,她隐隐看到了什么…   林愉看着前面劈里啪啦的大雨,四周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景象,好似染着鲜艳的红色,如他身上的红衣。   她忽然有些冷,迫切想看到他好好的,好好的伸手抱抱她,告诉她“别怕,没事的,都是诓你的。”   “夫人,上车了。”到地方,嬷嬷开口提醒恍惚的林愉。   她回神,朝嬷嬷笑笑,整理好心情登上马车。   “来了,坐吧!”   马车里面,傅侯夫人姜氏拿着卷书,深居简出给她气质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沉静,一身简单的衣裳,靠在软枕上看着书册。   她没有要理林愉的意思,林愉坐下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安静的各自坐着,冷风不时撩起车帘,看见外面匆匆躲雨的行人。   直到快到宫门口,姜氏放下书,“她的话,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你要自己想清楚。”   林愉本是趴在窗口,听见姜氏开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着姜氏,“母…母亲,和我说话吗?”   姜氏就笑,“这里有别人吗?”   “没,”就是没想到,姜氏护着她,还对她笑。林愉瞧着姜氏尚好的脸色,点头乖巧和她说:“我知晓的,她们说了不算。我听相爷的,他是我夫君!”   “恩,你知道就好。”   姜氏不说话了,静静的喝着茶。姜氏应该不常说话,声音有些生疏,带着沙哑。安静的时候看着更加自如,就和山间的幽兰,静静的香。   “母亲。”林愉忍不住凑近她,总觉得姜氏身上带着悠远的安宁,挽着她半边胳膊,“您为何帮我?”   姜氏并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林愉眼睛笑盈盈的,她就没有拒绝,漫不经心道:“自家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林愉却不信,姜氏是介怀的,所以她极少不见傅承昀,大婚当日也没出来。   没有一个妻子会容忍夫君的背叛,除非她不爱傅侯爷…   林愉还没想明白,宫门口就到了。她直接放下思绪蹦下了马车,含笑钻进枳夏的伞里。   姜氏从窗口看着林愉,伞骨的雨水帘子一样从她面容上滑过,依稀看到林愉带着期待的侧脸,好似来接傅承昀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帮你,因为雨天很冷。”姜氏突然开口,“你们两人,好好的。”   林愉回头,姜氏却已经放下车帘,入目只有连绵不断的风雨,和马车远去的影子。   姜氏走了。 第十六章 不许哭 只要我够狠,小心的……   傍晚的宫门总是异常凄冷,今日还下着大雨。   漫长的甬道,傅承昀是一个人走出来。在他身后凡是官员,总是有着一两个同僚结伴而行。   清凉的雨丝滑落,他忍不住抬头,眼中墨色是连宫灯都无法照透的黑。   “傅大人,夜路走的多了,还是提个灯的好。”   身后有人笑声传来,傅承昀回头,就见右相苏文清和兵部尚书薛知水在身后撑伞而立,说话的是薛知水。   “薛大人说笑了。”   傅承昀任由雨水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这手上人命不少,如今…我且活着。”   “可见,只要我够狠,小心的就是别人。”傅承昀说着,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您说是吧!薛大人?”   “希望傅大人,能一直这么狠。”薛知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讽刺。   “那是自然。”   傅承昀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苏文清,戾气稍敛,“傅某有事,先行离开。”   说完傅承昀不等他们有任何反应,拂袖远去。   “傅承昀这般乖张,御书房竟敢提剑砍人,当真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中,他迟早会有报应的。”薛知水说着,转头看一动不动的苏文清。   若说满朝上下傅承昀还忌惮什么人的话,这个人非苏文清莫数,也不是官职右在左尊,而是苏文清…他是苏叶阳的父亲。   “报应?”   苏文清站于宫墙之下,出神的看着走远的身影,好似透过傅承昀看别的什么。   “如傅承昀所说,他手上人命不少,我的儿子,你的儿子,但凡随他去战者,焉有命在?”   苏文清一贯温雅,世家大族出来的掌门人,无论多大风雨都是处变不惊,今夜雨色戚戚,他骤然提高的音量让薛知水有些意外。   不过,想起早年苏叶阳文采兼备,死后魂骨未归的悲壮,倒也可以理解。   就连他,也不曾忘记——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天,丧钟久响不断,哀恸的哭喊,随着从高处洒下的骨灰哀嚎。这场战争胜了,可对着死去的子孙,他们输的彻底。   “他还活着,活着的…是他傅承昀。”苏文清闭眼,平静的说出这句话。   薛知水也沉默了,一把白伞,外头小雨欲断不断,落在每一个急归的人身上。   飞白披着蓑衣坐在车辕上,习武的他透过雨雾清晰的看到走来的傅承昀,跳下去放好脚凳,正要说什么,傅承昀黑着脸打断他。   “回去说。”   “相爷,里面…”   飞白话没说完,车帘被傅承昀一手挑开。   四角烛光昏昏,露出角落里面那张入睡容靥,下意识的傅承昀放下透风的帘子,回身瞪了飞白一眼。   “您不让说,掀的又快。”飞白无奈。   好在傅承昀只是瞪他一眼,很快掀帘而入,轻声道:“回府。”   马车嗒嗒而行,里面林愉是才睡不久,嘴角尚带着未净的糕屑,秀气的眉眼被烛光照出淡淡的光晕,整个人缩成一团。   犹记得今早他离开时,她也是这样睡着,乖的不行。   傅承昀刚归朝,积压事务极多,恰巧遇上一个贪墨的兵部侍郎,因为是薛家的旁亲,处决一直压着。他烦的不行,提着剑给殁了脖子,薛知水就死揪着他不放。   一天下来,饶是他也身心疲惫。   只是这一刻,他从黑夜中来,看到她细腻的眉眼,忍不住伸手捻过那糕屑,动作之间轻柔小意的,含笑的眼底没有过多情意。   他这双手本就是提剑而生,抚上林愉显然没那么自如。隔的近了,甚至可以闻到淡淡的糕香,他享受林愉带来的这种慢时光,再多的也就很难说。   林愉睡的不安稳,察觉到有人扰她,睡梦中毫不犹豫的伸手去打,抗拒道:“莫挨我。”   马车里面一片昏暗,傅承昀逆着光,晦暗不明的盯着胆大妄为的人,沉声一叫。   “林愉。”   不冷不淡的嗓音,从稍偏的嘴里出来,半明半暗之中,他旋身坐在她身侧,靠着车厢幽幽望着林愉。   林愉被盯的浑身阴冷,只得从睡梦中转醒,一眼撞进他狼一样漆黑的漩涡,里面深不见底。   “醒了?”傅承昀嗤笑着,舌头抵了一下侧脸,试图让林愉看见上面的异样。   但林愉才醒,没顾的那么多。   只见傅承昀穿着暗红的官袍,广袖微垂。他下颚微抬凝她,眼中流露几分内敛的狂傲。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正服,刻意中雅致,慵懒中不羁,这样看着不仅呆滞。   他怎的就这么好看呢?   傅承昀就笑着,甚至换着姿势给她看,唯独脸始终对着她。   “好看吗?”   “好看的。”   傅承昀牵唇一笑,“看清了吗?”   “看清了。”   “我脸上有什么?”   “脸上有…”林愉一愣,合着手指悠悠滑落,顿觉马车静了许多。   他脸上有浅浅的印子,沾着小小的糕屑,这让林愉想起方才梦里那一伸手,不会…是她打的吧!   林愉唇角微颤。   她想说什么,又在傅承昀犀利的眼神里面呜咽一声,出口的话弱的浑浊不清。   虽说不是有意,可动手的是她,林愉睫羽微煽,恍惚中藏着湿意,就跟清晨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欲落不落。   傅承昀蹙眉,凶道:“不许哭。”   打了人还有脸哭,他不是也没怎么样吗?   “没,没哭。”林愉抹了抹紧张沁出的水花,小心的往他那边移了一点。   傅承昀只垂眸并没有厌烦。   林愉便攒着手掌站起来,轻轻旋身,裙摆如落英飘散,垂连在他的腿边,绷着身子坐在他腿上。   她只依稀记得,傅承昀是喜欢她坐的,现在他不高兴,她便要他喜欢。   林愉伸出手,环在他双肩,傅承昀自然的伸手扶她,淡淡的薄唇没说喜欢,也没让离开。   林愉望着他,不安的捻着手指,软糯道:“相爷,阿愉方才睡着做错了事儿,您不要生气,好不好?”   傅承昀揽着她,眼神倏的一紧,把头看向别处,“不好。”   “要我不生气,这样就够了吗?”他把头磕在林愉肩上。   一巴掌,和一句话,自然是不能对等的。   他把头在肩窝蹭了蹭,林愉只觉得耳畔低沉的声音挠在心里一样。   “相爷。”   她被压着的肩膀不敢动,想了想用另一只手在袖子里面掏,终于掏出那条绣了半天的帕子,递到他眼前,“帕子,送给相爷!”   帕子?   傅承昀嫌弃的看了一眼,在她的手心躺着一张雪白的帕子,靠近指尖的那个地方绣着血红的豆子,在一簇嫩绿的叶子中间。   这样一张帕子,简直是他收到最寒掺的礼,傅承昀刚想出言嘲笑两句,就见她葱玉的指尖有两个红点。   也许因为时间久,周边带着淡淡的青。   若是别人手上,这些是微不足道的,可偏偏林愉娇,伤口在她手上,太过明显。   “怎么弄的?”他蹙眉,抓住她的食指抬到眼前,“针扎了?”   林愉被他擒着手,帕子抓不牢遥遥落在他的腿上,看着他的脸色道:“我不疼的,真的。”   “不疼?”傅承昀稍一用力,按在她指肚,“这是不疼?”   他睨着林愉。   “我…我疼。”林愉被按的倒吸凉气,眼睛微润,叫一声疼带着颤颤尾音,竟让抓着她的人手上酥麻。   傅承昀也就凶不起来了,热气轻轻吹在上头,“呼呼风,不疼了。”   这些话林愉不是没听过,以前受伤阿姐也经常这样说,只是从傅承昀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那么几分致命的悸动。   奇迹般的,林愉真的不疼了,只是红着脸嘴角怎么也放不下了。   外面马蹄踩在水上的声音异常清晰,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他极尽温柔,林愉忍不住靠近他,手臂自然而然环住他腰,傅承昀索性带她靠在软垫上,欣赏着林愉脸上有趣的变化,时不时伸手戳两下。   他发现林愉此人,真的是有趣的很,同样的一张脸、一个笑容,在林愉的脸上总能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委屈和隐忍。   这是林愉独独给他的小心翼翼,也是他愿意纵着林愉的原因。   许久,林愉伸手,捡起落下的帕子,“这个,相爷还要吗?”   傅承昀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给我的,为何不要?”   这话充满了占有欲,霸道的很。林愉丝毫没有意识到傅承昀的蛮横,只是觉得该是他的,期间没有任何欢喜。   “给。”   傅承昀抬手,“放进去。”   林愉听话的把手伸进他的袖筒,带着暖意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傅承昀屏着呼吸,身子绷的厉害就是不愿松口。   他就乐意于为难林愉,也为难自己。   “来做什么?”   “送伞的,”林愉不好意思说:“后来,不小心睡着了。”   “谁带了来的?”   林愉感觉到他不再生气了,往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解释道:“母亲领我的,本来可能出不来。”   她一五一十的解释了一遍,末了又和他强调,“当时许多人,我怕给你添麻烦,就没有开口。不过母亲好厉害的,就说了几句话,我就出来了。”   傅承昀名声并不好,那些官家夫人不乏御史台,小顾氏到底是名义上的长辈,她怕那么顶撞回去,傅承昀明日就要遭受弹劾。   “母亲还和我说,让我不要听二婶的。”   “母亲…”   傅承昀沉默的听完她叽里呱啦的一大堆,趁她不注意把一枚小小的玉印绑在她腰间,恹恹道:“行了,没完没了的,吵的我头疼。”   母亲母亲她叫的不累,他听的也累了,就从没听她叫夫君叫这么热切过。   见他厌烦,林愉果然不再说这些,转而勾着腰间玉印,“相爷,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玉印是给你出门用的,下次有人拦你,尽可巴掌呼上去。”他舔了舔牙槽,自己都受的巴掌,总要别人也尝尝才好玩儿,“小姑娘家家的,想那么多作甚。你家相爷这么大的官,难道没有让你凛于人上的底气吗?”   “你疼了就说,委屈了就叫,谁挡着碍着你就给我巴掌抽上去。我又不怕那些,你自然也不用顾及。”   傅承昀敲她一下,和教自家孩子一般,“就像方才你呼我那样,我你都不怕,他们算什么鬼。打他们一定要比打我更狠,知道吗?”   林愉哑然,眼大如珠,原来还可以这么玩吗?她有些激动,带着从未有过的期盼,笑着点头,“好,我知道了。”   “还有啊!下次惹我生气了,别这么蠢,”他慵懒的撩眼,屈腿挡着林愉,似是害怕她再和上次那样跌出去,“明明一招可致我命,何必绕一大圈?”   林愉不解,心跳的却是厉害,在他刻意的引诱之下,问:“哪一招呀?”   “这一招,你若使了,”傅承昀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把林愉带到眼前,一指之间的距离,眼光旖/旎,深处却不带深情。   “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第十七章 丢下你 你不怕,我丢了你?……   傅承昀看着神思恍惚的林愉,愈发靠近她,眼中挪揄却故作认真的点点她的头。   “我的好姑娘,学会了不曾?”   林愉一愣,有些反应不及,心砰砰跳着就要往外喘息片刻,傅承昀却不许。他五指强势的插放在她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学会不曾?”他有些不耐,“说话。”   林愉被他骤然提高的声音骇到,贝齿磕在微张的唇瓣上,狠狠的磕一下,鲜血很快流出,殷红的迷了他的双眼。   “你呀!这么不经吓,可如何是好?”他笑着,凑过去用手把鲜血晕开,在饱满的唇脂上如花汁鲜艳。   林愉嘴唇翕动,困惑的眼眸如小鹿乱撞,倒也没有再抗拒他的擦拭。   只乖巧着,糯糯出声,“相爷,也没教我啊!”   他什么都没教,她到哪里学会,林愉不免有些困顿抱怨。   只是姑娘娇软的抱怨尚为出口完全,傅承昀突然低头,撞进她微张的唇角,卷去唇脂殷红,在那娇花上激烈如雨。   刚开始林愉脑子都是懵的,直到疼痛唤醒了神思,她登时睁大了双眼,诧异的望着眼都不闭的傅承昀,呼吸尽数湮没。   四目相对,神色如丝。   林愉终于在无边的窒息中,脸色一寸一寸的苍白,手无措的抠着他,呢喃自唇隙溢出。   “相爷,够…够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似祈似怨,最后无力出声,依他飘荡。   “恩,够了。”傅承昀松开,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好笑道:“傻子,换气知不知道?。”   他枕风宿雨,刀林箭羽中过,疼有过,苦亦有过,直到贴上林愉这张口,方知世间竟真有忘情一说。   那种极致美好,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荡漾的让他忘记一切过往,沉迷之中没了顾及,他不是昀郎,他没有战场,他就只是傅承昀,是一个男人。   他畅快了,林愉也吃足了苦。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贪婪的把空气揽入口中,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眼中带雾,“我…我本来就不知啊!”   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瞒着姐姐去打探仙云台,就那样知道的也只是书本上的皮毛,没有任何经验之谈。那样如溺水的事物,为何会被人写作神仙忘我?   林愉戒备的看着他,身子忍不住往后躲着,怕他再来。   算上林愉醉酒不算,这其实是两人清醒的第一次。   傅承昀的笑有一瞬间凝滞,随之而来的就是胸腔中无边的畅意,无论是林愉的青涩还是林愉讨巧的委屈,都让他眼神幽暗。   这次,他主动探身,揉揉她的脑袋,“恩不知就不知吧!这次,学会了不曾?”   林愉的眼神和他对上,绯红着脸,忙不迭是的点头,“学会了,学会了,你可别再…来。”   傅承昀一笑而过,不再亲是不可能,今日吓到她了,且放过她吧!   “记住了,这招只能对我。”   “恩恩。”   林愉点头,趁机溜走,缩在原先的角落,时不时回头偷偷看他一眼,对他的话无有不应。   傅承昀喝着茶,他本可以追过去,这么小的车厢,林愉又能逃到哪里?   可追过去好像显的他多在乎一样…   他就忍着,忍耐是他贯擅长的。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面的积水成了天然的镜子,照在哒哒而行的华盖马车上。冷风偶尔吹起车帘,露出林愉带着绯红的脸上,后来依稀看见她是带笑的。   傅承昀看着她的背影,摇摇晃晃之中慢慢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他是心安的。   又一会,马车停了。   飞白吁住了马车,站在窗口处提醒,“相爷,到了。”   傅承昀便睁开眼,里面有片刻的惺忪让林愉一疼,这么一会工夫,他竟睡了,是有多累啊!   “到了,下车吧!”   傅承昀先行下了马车,林愉紧跟其后,一下马车就看见傅家高悬的灯笼之下,小顾氏靠着门边望着,应是在等什么人。   她看见两人先是一愣,然后小顾氏便正色的等着两人过去行礼。谁料傅承昀并没有这个打算,直直的略过她进了门,倒是林愉想起小顾氏所作所为,远远的追随傅承昀而去。   两个人,都没有理人的打算。小顾氏看着林愉亦步亦随的步伐,慢慢敛了笑意。   “相爷止步,”她忽然开口,“您宫里出来,不知可否见着你二叔?他还未归家,你知道他忙什么吗?”   傅承昀不得不止步,回头看着灯光下朝他强颜欢笑的小顾氏,耳边回荡起马车里林愉说被人拦下的事,他瞬间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傅承昀眼尾慢慢拢出几分笑意。   林愉就停在傅承昀边上,隐约间感觉傅承昀好似看了她一眼,只是不知何意?   她也没问,朝他莞尔一笑,只静静的听他说——   “今日和几位大臣去御书房,犹记得其他人都是先走了,原来二叔没有回来吗?”傅承昀思索着,给小顾氏建议,“看着天色欲晚,您担心就派人去吏部看看。”   说完,他又补充道:“吏部没人,就是花柳巷,也有官员在那走关系升官的,二叔不是想升官吗?”   “花柳巷?”那是上京出了名的风月之地。   小顾氏脸色不好看了,带着薄怒看着傅承昀道:“你二叔从来不去的。”   “是吗?”傅承昀转着手里的玉笏,那样珍贵的玉笏在他手里快速飞旋,他盯着自己的指尖,最终看向小顾氏,笑道:“谁知道呢?毕竟傅承晗爱去,您不爱去,也不知是随了谁。”   林愉怔了一下,傅承昀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损,就差当着小顾氏的面说傅远洲去了青楼,她很想笑,看着小顾氏敢怒不敢言的脸色忍的很辛苦,可她不能明着笑,遂低了头。   傅承昀倒没有顾及,他直接转身边笑边走。   林愉见他走了,就和小顾氏道:“二婶慢慢等。”   小顾氏却不说话,林愉也没等她开口直接站起来往回走。   身后小顾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如影随形,冷的和冬日的风雪,直往领口钻。   她也追不上傅承昀,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顾氏也望着她,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模样就和下午遇上的一样,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林愉的脚步变的沉重,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不停的催促她掀开那层薄纱。   傅承昀心情大好的走了老远,身后没有人跟来,他转头一看,就见林愉提着裙角往回看着,一脚踩进水坑,好在她回神稳住了。   他敛了笑意,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伸手拧住她的脸问:“你家的路在后面吗?这么大水坑看不见,眼睛白长直说,挖了不费事。”   林愉一惊,眼睛跟着募的一疼,抓着他的手道:“没,没白长,别挖。”   他直直的盯着她,“那你看后面作甚?”   “我追不上,就看看?”林愉脸被他拧着,说话有些漏风,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眨着,可怜却忍耐的不开口求饶,承受着他的怒火。   傅承昀则盯着她的柔荑,无趣的松了手,反手擒住她的手,“追不上眼睛也得看着我。”   他揉捏着林愉的手,在她掌心挠着,终得林愉缩手主动握他,他才满意转头,看着她温顺的侧脸,命令道:“然后叫我,知道吗?”   林愉垂眸,轻轻咬住嘴角破皮的伤口,水润的眼睛看着前路晕开笑意,“我知道了。”   “只是您是相爷嘛!许多时候走的快,都是有事忙,叫了就耽误了,我就跟着就好。等相爷闲了一定会等我的,我虽追不上相爷步伐,可会一直跟着您,相爷一回头,我就在的。”   姑娘生的娇美,声音带着理所当然的的笑意,跟在他身边轻快的走着,影子一样亦步亦随。   傅承昀突然就有点心虚,他会等林愉吗?   不一定,他的心情谁说的准。今天觉得有趣逗逗,明天觉的烦了丢在一边,他不会真的在意什么,在意了就心软,心一软就输了。   他输不起。   既然不能输,他近来对林愉…是不是太好了些?以至于让林愉有了这样的误会。   “林愉。”傅承昀开口。   林愉看着忽然停下来的傅承昀,他的眼一下子很深很深,坠坠不见光芒。她回想着自己有没有说错话,想了一圈似乎…大概没有。   她不知道傅承昀要做什么,叫的这样严肃,狭长的眼睛微勾,带出几丝嘲弄。   雨后的风顺着裤腿吹进,林愉脚底生寒,当着他的面牙关哆嗦了一下,隐隐看到他另外一只手上,润白的玉笏上面站着点点血迹。   你该晴天去,看看他如何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深宫…   这声音符咒一般再一次飞来。   林愉手被他抓着,另外一只手扶在他的小臂,裙裾贴在纤细的腰肢,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她尽量笑起来讨好又好看,“恩,我在呢!”   傅承昀眼中惊艳,他握着林愉的手放在胸前,平稳的心跳顺着掌心传给林愉。他垂眸看不见眼中神色,淡淡道:“你不怕,我丢了你?”   他笑意不达眼底。   林愉的笑僵在嘴边,讪讪道:“相爷不会的,我是相爷的人,您丢我做什么?”   她规劝自己,“再说了,我们是夫妻呢!”   “夫妻?”他好似听了什么笑话,笑着松开她的手,摇头,“所以说你傻,林愉…在这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懂吗?”   “不是的——”林愉被他松开,手上一阵一阵的冷,她不敢抬头,声音却拔高了几分,“我没有信别人,因为是你,所以我信。”   因为是傅承昀,所以她信。她知道傅承昀心有芥蒂,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还是忍不住让他知道,“我就不会丢下你的。”   “可我会丢下你。”   傅承昀狠心说完,转身离去,“没有谁会跟你一辈子,不要以为我护着你就是跟定你,我只是要面子,你总要自己走回去。”   他不定那天就死了,总不能陪她一辈子,就是他活着,他的事情也很多。人啊,就是这样,靠山山倒,靠水水枯,他的仁慈只是让林愉越来越软弱,对她最好的方法就是教她成长。   傅承昀刻意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林愉隐忍着泪水忽然抬头,面上笑着,泪水往心里去。   为傅承昀。   也为她自己。   一个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筑起高垒?是在他无数次期待明天,无数次失望之后。   一个人又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流下眼泪?是在她想要走近,又被推至千丈。   傅承昀有伤,她在被伤。   能不能在傅承昀痊愈之前,她热忱未灭…   林愉不知道。 第十八章 经不起 我伤没好之前,别招……   林愉一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回了北院。   也许是为了维持一下她仅剩的颜面,半道刻意去取了傅承昀的汤药,带着汤药进了屋。   屋子里面点着灯,傅承昀就隐没在烛光里,撩着水百无聊赖的往手背上滴,身上穿着那件官袍。等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才掀起一丝笑意,开始一遍一遍认真清洗指缝血迹。   他若无其事的不转头,反正林愉人已经在了。   只是他不说话,林愉也站着不说话。虽然眼神在他身上,却不像以前一样看见他就凑过来,她就单纯的站着,看着他,安静的很。   傅承昀洗手的动作慢了下来,寂静的屋子里面只有水声稀里哗啦的响着,他觉得无趣。   他拿巾栉擦着手,转身斜倚在屏风上,回望着林愉。她眼神空洞,竟当着他的面发呆,不知想什么别的崽子。   哗啦一声,他把巾栉丢回水盆,水珠四溅。   林愉也被惊的回神,诧异的抬眸看他,“怎么了?”   林愉扯出一个几乎勉强的笑容,挪着步子走近,把手里的汤药递给他,“相爷,喝药。”   傅承昀不接,反笑道:“知道回来了?”   “不是你丢的我吗?”要说不难受是假的,终究被那份积年累月的喜欢打败。   “药有些烫,相爷不想喝可以晚些喝,”林愉把托盘放到一边,尽量自如的朝他走近,牵住他的手,“我想帮相爷更衣吧!再洗个热水澡,去去乏。”   傅承昀被她牵着,欣赏着她眼底深处的隐忍,倒是跟着她走到了亮的地方,任由林愉绕过他的腰封解开。   他伸手挠着林愉肉肉的下巴,“不是晚些喝,是不会喝。”   “爷最烦这些汤汤水水,记住了。”   林愉也不喜欢喝药,但她生病了忍着也要听大夫的话老老实实喝药,这都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傅承昀这种想法不对,林愉不能答应,索性当作没有听到,装傻抬起他的胳膊,“伸手。”   “恩。”傅承昀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挑起她的下巴,“怎么说话的。”   林愉马上从善如流的改口道:“相爷,伸手啦!”   脸上笑意盈盈,声音又软又娇,傅承昀看着满意了,也不吝啬抬起手方便她脱衣。   为了减少重复的麻烦,林愉除却里衣,把他的外袍和里衬一起褪了一个干净,厚重的官袍挂在林愉的小臂,隐隐闻到上面非比寻常的腥味。   她是个对气味敏感的,闻到了自然找出源头,当着傅承昀的面把一套衣裳翻来翻去,仔细的找。   傅承昀站在风口,也不知是不是帮她挡风,见状挑眉道:“怎的,怕我外头有人?”   林愉睫羽无措的煽动着,光影在她尚且娇嫩的脸上流连。   “没,我没这么想,”林愉抬头,眸中仍是没有厘头的信任,“相爷不是这种人。”   “不长记性,还这么信我?”傅承昀屈指敲在林愉的脑门上,不轻不重,足够林愉吓的闭了眼睛。   他把右袖那块地方扯到林愉前头,漫不经心的解释道:“血迹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林愉睁开眼,和他漩涡一样的眼眸对上,随之迅速低头,看向衣袖,一时呼吸沉重。   她入门四天,两日都见他身上染血,他却好似满不在乎,笑着玩闹。   林愉抿着嘴唇,犹记得阿姐说人要是做多了杀人的事,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那他就可能再也不能投胎转世。   她,就找不到他了。   地狱是什么地方,林愉不知道,总之是个很黑很可怕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傅承昀不是相爷,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又杀人了?”   她捏着那衣裳,手上一片没有血色的白,虽是问句,她眼中却是确定的。   也许,小顾氏说的,有些是对的。   “又不是没见过,有何稀奇?”傅承昀夺过衣裳,团成一团丢在地上,往后踩了一脚,伸手揽过林愉的细腰,“不过是一个讨厌鬼,你关心他?”   说到关心别人,他眼中笑意冷却,竟有些阴狠。   林愉扶着他的手臂望着他,扭头道:“没关心,就是相爷下次动手,能不能多想想,毕竟一条人命是业障,万一…”   “多想想?我想什么?我能杀错了不成,我乐意,他就该死,没人奈何的我?”傅承昀松开她,冷笑道:“你也不成。”   他看着林愉,问:“你怕了,是不是?”   “恩,一点点怕!”她捏着衣裳,声音很小。   “呵,既然怕就别上赶着看,也别想着劝我。我和他们,就是你死我亡的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碎雪过境的清冷,说完踩着地上被风卷起的衣裳就要走,林愉却伸手拽住了他。   这世上怕是只有林愉能拽住一心要走的傅承昀。   他停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回头,盯着闪烁的烛光,神色不明的笑着。他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也从不怕林愉知道。   林愉握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的背影,白衣玉冠,风流雅致,让人忍不住靠近,飞蛾扑火。   “相爷,林愉不聪明,很笨,”她笑着,解释道:“朝堂的事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相爷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说过信你,就是信。叫相爷多想想…”   “也只是希望相爷往前的时候,顾及着家中林愉。你惜命些,平安归家,毕竟我…还在家等着你,是不是?”   “你能不能,每次多点耐心,听我说完。”不要每一次留给她背影,她也会累的。   她没经历过傅承昀的一生,自然无法体会他有的绝望,她没有理由去质疑他的决定。   她求的不多,就是他回一次头,耐心的听她说说话,就是一辈子不喜欢她,陪着她也是好的。   少年情愫,生死与共。她去喜欢,她去守候,就好了。   “唉…”   傅承昀第一次走了回头路,他站到林愉前头,弯腰看着她月貌花容,嘴角勾着,“难为你还知道自己不聪明,我这样的人阎王轻易是不收的,你且老实做你的傅夫人吧!”   “有我在,天塌下来也给你周全。”   两人挨的很近,他虽是玩闹的语气,也没有多少深情在里面,总归是答应了林愉。   林愉便笑着踮脚,在他鼻子上蹭了一下,“林愉知道了,相爷去吧!”   傅承昀愣了愣,算是明白了,林愉在他这儿就是没脾气,喜欢他喜欢的没脾气,对她稍微好一点她就能想出一个世界。   果真的个傻的!   他不再理会这个憨憨,转身进去沐浴。   等他走了,林愉转头看到药碗,这才发现自己把正事忘的一干二净。如今里面响起水声,他们虽是夫妻,林愉也是没有那个胆子闯进去叫他喝药。   思来想去,她只收拾了地上的衣裳,把枳夏叫进来,让人把汤药温着,等两人沐浴之后再劝他喝。   她是去隔壁厢房沐浴的,回来的时候隐约看到外头灯火通明,听着声音应该是小顾氏那边的院子,许是这个时候傅远洲回来了,那边忙碌着。   林愉也没有刻意打听,披着外衣进了正房,在床榻边褪了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单薄的衣裳裹着她袅袅身姿,细腰楚楚。   傅承昀趴在床榻上,偏头打量着她,娇小的个子够不到高架故踮着脚,腰腹露出小小一片,晃的他眼睛一花,很快被垂下的青丝隐隐遮住,很想让人掀开那几缕头发。   很快她挂好了衣裳,却没有走过来,径直到暖炉那边取了壶,玉手提着黑壶高高悬起,壶肚里面黑漆漆的汁水随之流下,远远的可以闻见苦涩的汤药味。   林愉竟还没有放弃?   他蹙眉看着,看着林愉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弯腰把一张明媚的笑脸露在他眼前,整个人媚如春丝。   “相爷,喝药啦!”   傅承昀伸手,食指指腹在她笑脸上戳了一下,恹恹斜倚,“不喝!”   长长的尾音直拖到林愉的心尖,很像是朝她撒娇,但林愉狠心的把药喂到他嘴边,“不行,要喝的,喝了伤口好的快,御医说了。”   “你听那死老头的,还是听爷的?”傅承昀挑着她下巴,盯着她,也望着她,给她挖了一个坑。   林愉却不往坑里跳,事关他身体,林愉难得精明,眼珠微转尽量娇嗔一声,“相爷…”   傅承昀挑眉,但笑不语。   林愉敛了笑,不高兴的时候嘴巴自觉的微微撅着,往前一步,把药递给他,“相爷,我端的手疼,你喝药,好不好?”   她果真流露出手疼的感觉,可怜兮兮。傅承昀只觉得林愉要是再叫一声,他能把命给她。   “你这女子,怎这般…”   林愉无辜的看着他。   他说:“这般要命!”   他的表情一寸一寸龟裂,几乎是咬牙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失态之前猛的夺过林愉手上的药,灌了下去。   苦涩的汤药涌入口腔,难得想吐。   林愉则开怀的接过药碗,转身欲走,傅承昀伸手一拽,药碗“哗啦”一声碎在地上,林愉便倒在他身下。   傅承昀侧身在她上面,压着身子凑近林愉,苦涩的气息洒在林愉的脸上,诱的林愉蹙眉。   忒苦了,闻着想吐。   “林,愉。”他抚着林愉惊诧的脸,忽的抬起她的脸,故意离她更近,“我伤没好之前,别招惹我。否则——”   他似乎笑了一下,稍瞬即逝。   “你经不住。” 第十九章 哭了 你可以爱他,但不能纵……   一场春雨之后月明星稀,烛影在微微漾起的围帘上摇荡,外面依稀响着子夜的更声。   暗夜寂寂,傅承昀枕着手凝视着林愉,只见她别扭的缩在墙壁处,隔着的距离有一臂长。   林愉,真的很听他话,叫她不招惹就不招惹,但意料中的轻松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反倒更加郁闷。   这样想着,傅承昀睡了,这一觉并不安稳。   他梦见广阔无边的黄沙中,残阳如血。最后一抹阳光散去,伴随着喷薄而出的晚霞,如同开在白雪中的红梅,绚烂了整个冬季。   他红衣怒马,飞驰而去,穿过满地血刃和到处横斜的尸身,却无论如何追赶不上城墙上立着的人群。   他们意气风发,带着不惧生死的决绝,簇拥着白衣墨发的人,那人悬立鼓上,朝他喊——   “傅承昀,火烧渡山。”   “本王命你放火…”   “烧山——”   随着一声放火烧山,无数的哀嚎声响起,有人恐惧奔散,有人挣出牢笼,有人拼命跑,有人肆意追。   最终逃跑的被束缚,追赶的死抱仇敌,他们一跃而下,坠入万丈深渊。   他亲眼看着,烈火和鲜血染红了群山,他来了,他们死了。   有人说:“傅承昀,你为什么不早放火?”   也有人说:“傅承昀,你为什么活着?”   隐约之中好似有一双手,轻轻覆上他的双眼,盖住荒寂燎原,拥他入怀。   “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阿愉陪着你。”   别怕!?   从未有人告诉他别怕,都是别人怕他。   傅承昀多想睁开眼嘲笑一下,却慢慢迷失在她轻柔的揉捏中。   天微微亮时,熟悉的哨声响起,傅承昀倏的睁开眼,发觉竟是天亮了。   他该上朝了。而林愉,她维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   傅承昀不是个顾及人的,穿衣洗漱一番折腾,硬生生把林愉从睡梦中唤醒,她是闭眼不久被吵醒的,脑袋有些胀胀的疼。   “醒了?”   傅承昀背对着,将一件新的官袍套在身上,回头看她。就见林愉围坐在大红喜被中间,满头青丝无规律的垂在凌乱的里衣领口,绕过胸前峰峦钻进被褥,没什么精神气的望着他。   傅承昀拿着腰封,朝她伸手,“过来。”   林愉迷茫片刻,眨着雾蒙蒙的眼睛踩在地上,晃到他身边,“给我束腰。”   “好。”林愉接过腰封,环抱着他把腰封绕过,脑袋埋在他胸口,弯腰的时候隐露春光,香甜中带着牛乳味。   傅承昀移开视线,转而一愣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姑娘,也就不动声色的转回来。一边捏着她后颈防止她抬头,一边毫无顾忌的打量,晨起的眼神愈发晦暗莫测。   他觉得,有些事情待他伤好,还是提上日程吧!她这样每天在眼前晃,折磨的不知道是谁,他想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被人捏着脖子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因为是傅承昀,她就没动,“相爷,你今日几时归?”   傅承昀心不在此,分神悠悠道:“看心情喽!”   说完用手托着她的腰,漫不经心的望着她,“你盼我早归吗?”   林愉手里攥着他腰封,不知怎的有些想躲。   “恩,我盼的。”她怎么会不盼。   曦光之中,他状似含情脉脉的抱着娇小的姑娘,尽的绵软,那笑意就从嘴角溢出,“你却是第一个盼我早归的人。”   别人或是盼他生,或是盼他死,从来没有一个心怀期待的盼他早归,享粥温眠香。   他打量着这个晨起未施粉黛的姑娘,一种蓦然的情愫生出,“也无不可,叫声夫君来听!”   他含笑看着林愉,林愉讶然的模样倒影在他无波无澜的眸子里面,被调侃的惊慌,娇羞之外的欲言又止,在这张青葱的脸上变幻莫测。   最终她在他紧追不放的逼迫之下猛的使劲,勒紧腰封,精准的扣上落荒而逃,人转眼兔子一样消失了。   傅承昀不语,他腰上有些疼,盯着她久未回神。   半晌,林愉梳洗好站在门外,偷偷打量他。傅承昀已经坐下,正目不转睛的喝汤。   他知道她在外面,就是不看她。   生气了吗?   林愉捏着袖角走进去,站在他边上也不知道说什么,等她想起来的时候傅承昀又换了地方,慢条斯理的收拾着公文。   没一会儿,林愉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手在他腰上走,怎么也不愿意松。   他就沉了目,手里的公文被捏出褶皱,转身掐着腰把人抱在书桌上,和他平视,“又招惹我作甚?”   他没有生气,偏故作生气,逗的林愉不敢看他。   林愉垂眸,小声道:“没做什么呀!我就想…给你把腰封松松。”她有些心虚。   “呵,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吗?”他早就松了好吗?就她这有时迷糊的脑子,等她过来他都被勒死了。   “傻姑娘,老实呆着吧!”他的手绕过林愉,取了她身后玉笏,转身离去。   没走两步,手就被人勾住。   她人在身后,几不可闻的叫了一声——   “夫…夫君。”   “我等你归家。”她有些羞,见他回头还是咬着唇,笑意盈盈仰头看他。   傅承昀眼眸深邃,抓着玉笏的手颇紧,终究没忍住回道:“好。”   …   昨日一场大雨,今天难得是个有日头晴天。   林愉用过饭便抱着满怀迎春去了南阁,她听说傅侯爷缠绵病榻多年,姜氏特意和宫中御医学了按摩手法,想为傅承昀学习一二。   昨夜见傅承昀深陷梦魇,痛苦又克制的低吼,每一声都撞在她心里,她何曾见过那样的傅承昀。   傅承昀从来都来都是张扬、放纵、傲气的当朝权相,拂袖之间尽显风流。他怎能折腰,梦里也不行。   沈御医不愿教授林愉,林愉只能另寻他法,好在今早枳夏进来告诉她,姜氏会按摩。   林愉就来了。   南阁是个临水修建的楼阁,院子里都是药箩,四季常温,适合养病。林愉到的时候姜氏正在晒书,看见林愉愣了一下。   “怎么来南阁了?”姜氏很意外,这么多年南阁住着傅长洲和她,别人忌讳久病之人从来不愿踏足,林愉倒是第一个来的人。   林愉给她行礼,迎春在日头下泛着黄色的光,鲜活的生机一下子让寂静的南阁活了几分。   “我是来和母亲学按摩的。”   姜氏接过迎春,让人插瓶放在正厅,打趣道:“为了承昀?”   能让一个姑娘费尽心机学习技艺的不多,她曾为傅长洲,今林愉为傅承昀。所以说好看的女子倾城,好看的男子倾心,都是一样的。   林愉被姜氏含笑看着,忍不住红了脸,“他睡不安稳,我看了也难受,母亲教教我吧!”   姜氏许多年没有儿女绕膝的感觉,林愉又讨巧,姜氏被她水汪汪的眼的没有脾气,也就教了她。   按摩虽小,按出奇效也非易事。   姜氏教累了休息,林愉仍坐着钻研,认真又仔细。   “他待你很好吗?”   “啊!”林愉抬眸,诧异的看着突然开口的姜氏。   姜氏重复了一遍,“他待你很好吗?你这般为他筹谋,觉的值吗?”   林愉的碎发被汗浸湿,闻言眉目稍皱,很快舒朗,“他愿意护我,我只知别人都怕他,可他不让我怕。我喜欢他,觉得幸福也没什么值不值的。”   傅承昀愿意护她,在他心里已经与常人不同。只是傅家父子,胸有丘壑,爱情不会是他们的全部。身为女子,你可以热情一时,能热情一世吗?   姜氏也曾忙碌半生,如今累了。看着林愉她就好像看见曾经的自己,总希望林愉舒心。   于是她拉过林愉,“阿愉,夫妻之道,单你努力是不够的。你可以爱他,但不能纵他,讨好的久了再珍贵也不珍贵。”   “你也不要怕惹恼了他生气,你有这样的美貌,尽可尝试去利用。男人嘛!你撒个娇,他能把星星给你。你流点泪,他能把命给你。”她耐心教林愉。   “姑娘家可以喜欢一个人,但也不要丢了你自己。”   “你这样聪明,”姜氏摸着她的脸,感慨道:“千万莫学我。你是傅夫人,但首先…你要是林愉。”   姜氏笑着,温柔中带着几经岁月流淌的贞静,林愉好像看见了一本书,心里虚空已久的那个位置,有了姜氏的身影。   林愉没有母亲,这一刻起她想把姜氏当母亲。   姜氏见林愉晃神,也不急。道理她教了,学成什么样就是林愉的造化。她不经意朝楼上高阁看了一眼,隐隐看到大开的窗户有男子席地而坐的模样,一如当初。   那是傅侯,傅家曾经的传奇。   若从前姜氏知道这些道理,也许就不至于在南阁固步自封。   后来姜氏教了林愉很多,林愉愈发喜欢姜氏,直到午后才折回北院,提前让人把北院的地开垦了小块,做种花之用。   她不知傅承昀具体几时归?   这一等,就等了半日。她背着竹篓,一个人来回在偌大的北院,把花撒完了,天也擦黑了…他依旧没回。   “他定然是有事,耽误了。”林愉劝自己。   待夜间,枳夏等人把饭菜摆好,林愉就站在门口,不停往外看,她和枳夏说:“再等等,相爷就要回来了。”   林愉是笑着说的,枳夏却觉得她想哭。要知道等到最后,别的院子人都睡了,林愉饭都没吃。傅承昀不是快回来了,他是忘回来了。   林愉这么一等,就到了灯火通明。   她不怕等,就怕没有期待的等。   别人都说傅承昀位居左相,心有筹算,只有林愉知道他就是一个心无前路,后无归途的孤独人,他忘记了许多事,这次他忘记了她。   傅承昀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满院寂静。   今日宫里出了点事,他一直忙碌,回来正好看到趴在桌子上的林愉,方才想起林愉勾着他手,叫的那声夫君,以及那句“我等你归家。”   林愉等了,他却晚了。   “林愉…”   傅承昀伸手挨在她手背上,再不是记忆中的温软,反而冷冷的。目光凝视着她紧蹙的柳眉,舍不得再叫。   他忍着背上的痂裂把人抱起来,有些生疏,浑身僵硬,林愉很乖巧。   “相爷…”   林愉叫了一声,她其实没睡,但她不满的勇气只能借着睡来表达。   于是她佯装自觉的靠在他臂膀深处,傅承昀被这一叫一靠给逗笑了,“是我!你倒是享受。”   下一刻,傅承昀臂弯一热。垂眸就见那张常笑的脸上流淌着泪珠,在他怀里就跟受了委屈的孩子,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竟,哭了? 第二十章 担忧 担忧你不归,担忧归有……   傅承昀脚步微顿,抱着她的手紧了些。   林愉咬着樱唇,半张脸埋进他怀里,泪珠儿顺着玉腮滑落,在他暗红的官袍上渲染出一朵水花。小小的人,哭的无声无息,肩膀止不住发颤,瘦的在他怀里没有半分重量。   傅承昀把人放在榻上,鞋子都没有脱就斜躺下去抱她,他伸手抚过她泪湿的长发,他有些愧疚。   他扣着她的头颅稍稍用力,紧接着俯身,在她泪湿的眼睑一舔,“苦的,委屈啦?”   林愉睫羽微颤,昏昏绰绰的烛光映在她微红的双颊,就见她慢慢睁眼,仰着细白的玉颈望着他。   “相爷…”声音软软糯糯,好似被遗弃的猫一样,哽咽道:“你怎么才回来啊!”   傅承昀深邃的眼中好似盛了一轮圆月,明亮却无限凄冷的眯着,笑问:“恩,是有些晚,你想我啦?”   林愉伸手搂住他,“相爷答应我的,要早归的,你说话不算数!”   “哦,我忙忘了。”   傅承昀低沉的声音带着散漫的玩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在林愉的肩上,“阿愉长大了,没有抱抱也要一个人睡觉。”   “知道吗?”他看着她万般温柔,耐心安慰,“莫哭了,再哭不好看了。”   林愉明知道她不能妥协,要像姜氏说的那样爱他也做自己,但对着傅承昀才发现,真的好难。   她只能压抑着,尽自己最大的勇气来分辨,“那相爷就是错了,你不回来也要知会我一声,下次不要这样好不好?”   傅承昀散漫惯了,他不喜欢被人管。林愉的要求对别人可能没什么,毕竟她是他夫人,但傅承昀难以接受,有一种被约束的感觉。   他的手停在林愉的肩膀,也不说话,更像无声的拒绝。   林愉颤动的睫羽显露出她的不安,但她坚持道:“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也不问你别的事,夜里的路又黑又冷,我担忧你的。”   “担忧?”傅承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不咸不淡道:“担忧我做什么?”   他活着,该担忧的就是别人。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引的林愉着急,林愉抓住他玩闹的手,“担忧你不归,担忧归有伤。”   “相爷做的是大事,不会改变。可相爷就是我的大事,也不会改变。哪怕为了心安,您就和我说一声,好不好?”   林愉这一生,有的很少,凡所有总是付出十二分的真心。她害怕失去,更害怕抛弃。她不信“没事”二字,因为有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怕等待要等待,熬着成了不怕。   要等待没期望,终不过黯淡。   她就要一份期待,哪怕遥不可及,也不要黯淡了追他的这片星空。   “好,跟你说。”傅承昀看着她眼中神情几经变化,竟有些怕她如方才那般落泪。   罢了,说就说吧!再哭可就眼泪掩了龙王庙了,不哭就行。   他笑着擦掉她脸上的泪,“睡觉吧!”   林愉脸上被他擦的有些疼,但她温婉的笑着,隔着傅承昀看向外面摇曳的烛光,积压在心里的郁闷忽然散了许多。   她真的很好哄,哪怕傅承昀从来没有明说,她也会从他并不温柔的话里找出无数个似乎哄她的理由,然后一个人甜滋滋的笑着。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无论多难,心里愿意。   也许是她的愉悦太过明显,傅承昀蹭蹭她的发顶,疲惫道:“睡不着?”   林愉觉的痒,但不愿意伸手推开他,一动不动的躺在他怀里,小声说:“我不吵的,相爷尽管睡。”   傅承昀却没睡,他继续轻轻拍在她肩上,“乖,睡觉。”   “你不睡,在我怀里兔子一样蹭着,你说我怎么睡?”   林愉闻言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虽然…她睡不着。   其实,傅承昀挺好的,只是别人不知道。   他对她,算是宠吧!   …   林愉收到林惜归来的家书是在三月,之后便开始整日忙碌。   萧家满门英烈,到了这一辈只有有两个兄弟。老大萧清曾是名动上京的清风君子,几年前看破红尘,出家了。独留老二萧策承担门庭,不幸于渡山一役残疾被圣旨赐婚,娶了林惜。   因萧策残疾无力领军,他交了兵权,被遣往姑苏富饶之地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上京城已多年不见萧家。   林愉自然主动担起了给长姐一家接风的事,难得傅承昀没有说什么。   诺大的将军府,终于要来主子了,听说还有一个小小姐,萧策和林惜的独女萧棠,众人干劲十足,林愉指点着大概。   她这边憧憬着一家团圆,傅承昀那边却是一脚踹开了未央宫的大门,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层层纱幔,到了皇后凤榻。   傅轻竹面色苍白的躺在上面,见到他并无意外。   傅承昀对她怒目而视,喘息的样子一看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滚出去——”   满屋宫娥大惊,一个个跪在地上,祈求的望向目无波澜的傅轻竹。   傅轻竹轻笑一声,抬手道:“下去吧!”   宫娥这才鱼贯而出。   傅承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血缘上的姐姐,“你竟还想死?”   傅轻竹知道瞒不过他,遂问:“我死了,明明更好,你何必呢?”   “之前是为了你的婚事,如今也结束了。”傅轻竹的声音带着看破生死的淡然,丝毫没有当日行宫打人的气势。   不过半月,她整个人如丧考妣,“宫里我安排的很好,没人知道,皇上也会怜惜傅家,一切都会随着死消逝,成为秘密。”   “我位高权重,要什么没有,用你拿命去换?”傅承昀嘲讽的看着她,“你心里为了谁自己知道,不必这般大义凛然。若当初你真坠了魏江我看都不看一眼,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敢死试试。”   傅轻竹不惧他的怒火,姐弟两个每次见面都争吵,习惯了。只是刚经生死,说话说的急,她忍不住轻咳两声,“我如今就是一把刀子,随时都要落下来。我去,换傅家满门周全,换朝纲稳定,这是我身为国母,唯一体面的死法,是我之幸。”   “傅家,你在乎吗?朝纲,我在乎吗?”   傅承昀不由的弯下身子,威压而视,“你要换的从来不是这些,我们流着一样凉薄的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可我告诉你傅轻竹,如今我有兴致陪你们玩,你若死了,我覆了这一切。”   “你大可试试,偌大的上京城,谁能阻我。”傅承昀笑着,眼中泛着极寒的冷意,站起来,“所以,你想护着某些人,最好长命百岁。”   “带着一个罪孽,你叫我如何长命百岁,我每天做梦都是吓醒的,我害怕谁看出来,我害怕我害了你们所有人。”傅轻竹从凤榻挣扎起来,“傅承昀,我是你阿姐,难道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吗?你为何一定要留下他?”   傅轻竹激动起来,小腹隐隐作痛。   傅承昀有过犹豫,最终反驳道:“我曾给你选,可你选了入宫。”   他看着傅轻竹,病态在这个贵气的女子身上一点没有林愉的可怜,甚至被她很好的利用,他笑道:“后来你可以选,你选择和他…活着。”   “既然选了,就是跪着,你也得在宫里,活下去。”   “阿昀,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姐。”傅轻竹瘫在凤榻上,泪水从她眼中流出,“可阿姐做错了事,无法弥补,你一意孤行是要背负骂名的。”   傅轻竹缓了神色,傅承昀也吵不起来,他总不能对着一个病人大吵。   “背负骂名?我不是一直如此吗?你曾握着鞭子告诉我,一个人选不了出身,但可以选择往前。”   那也是他长途奔波,回到所谓的家,面对一群弯弯绕绕的家人,唯一冷着脸给他善意的嫡姐。他可以不在乎傅家所有人,但他不能看着傅轻竹死。   傅轻竹一声“这是我的弟。”他也认了这个姐。   他转身,不看泪眼的傅轻竹,盯着外头欲晚的天色,轻声道:“如今反过来,我告诉你,一个人选择不了苦乐,但可以选择生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么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如今,我不是在。”他在,她就能活。   “你怕什么?”   傅承昀说完,疲累的很,也不想再纠缠。他转身朝外走去,傅轻竹叫他,他没停。   他说:“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没错,被一个人喜欢也没错。”   “既无错,何来所谓骂名!”   傅轻竹闻言,却像被什么惊住一样,压在眼底那簇火苗燃起,脸上再无颓废。   她望着逐渐远去的人,突然笑着喊:“我知道是谁,得空带进来我见见,给以庇护。”   夕阳之下,他的身影带着清绝的春风,孤傲道:“我的夫人,自有我庇护。”   “不带。”   那边,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冷意,吹在萧家门口等候的两个身影上。   一个是林愉,一个是道服儒雅的和尚。   林愉也没有想到出家多年的萧清会特意为了萧策归上京而来,儿时她多得萧清照顾,见到自然是高兴的。萧清得益于寺院香火,说话总通透,对林愉多指点关心。   走的时候他提出送行,林愉拒绝无果,只让他送到门口,两人说笑着等到傅家的马车。   不多时,一架华盖马车缓缓而来,停在林愉前面。她开口要和人道别,就见车帘轻撩,意外的露出傅承昀蓄着懒散笑意的眸子。   林愉看见他,诧异之后便心生无限喜悦,正要走上去招呼,就见傅承昀的笑意随着他的目光看见清风淡淡的萧清,表情瞬间凝固。   傅承昀眼前浮现出魏江一望无际的冰水,也浮现出傅轻竹奄奄一息时的脆弱。   随之他眼底涌上阴翳的戾气。   “相爷你…”   不待林愉多说,眼前一道红光,傅承昀飞跃而下,带着疾风的一拳狠狠的打在萧清的脸上,萧清转眼吐了鲜血。   林愉大惊,醒神过来跑去,“相爷,有话好说,这是萧清哥哥。”   “萧清,哥哥。”   傅承昀转头看向林愉伸过来的手。   他笑着,邪魅的勾起薄唇,撩眼之间带着狂风卷卷的杀意,声音也如柳叶弯刀,冷硬钻心。   “林愉,把手放下,我不和你计较。” 第二十一章 不归 她哭着追着你,硬生……   春夏之际,风也闷闷。   林愉抿唇,尽管夕阳漫天也照不进她眼中一片忧色,她坐在门口,后背紧紧的贴着木板,听着里面的打斗。   飞白有些担忧,“夫人,您怎么就不拦着?”   “谁让你心痛你打谁,这本是每个人的权力,而且,相爷错了吗?”林愉脸上再不见素日的笑容。   “没错。”   “他没错,我拦了他,他该多伤心啊!”林愉看着天色,茫然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林愉不知二人恩怨,一个是携手共度的夫君,一个自小照顾她的表兄,如今拳脚相向,如何不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相爷。”林愉忙的站起来,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忍不住往院里回望一眼。   萧清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神色…   “担心他?”傅承昀淡淡的看着林愉惨白的脸颊,问她。   “也担心相爷的。”林愉攒着手,没有回头。   天边最后一抹亮光隐没,高挂的灯笼在无依的摇曳,傅承昀闻言笑了,半晌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风拂动他广袖,身影如远山寂寥,迈动的脚步干脆,没有任何留恋。   林愉看见,慌了。   她看着他的身影,没有任何声音,就在即将落幕的街道不断的往前,就好似这一转身两人再无交集。   她慌了…甚至不安。   林愉攥着裙角,突然眼眶热意几乎淹没了理智,她好似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那背影喊道:“傅承昀——”   大街之上回荡着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傅承昀三字第一次从怯懦的林愉口中涌出。他忍不住转身,就见高阶之上,那姑娘墨发青衣疾步跑过来,云鬓之上珠翠环响,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奔向她,不顾一切。   “你不要我了?”她停在不远处,喘息着问他。   傅承昀不语,他分明看见她眼中担忧萧清更多。   他和萧清,她看了萧清,放弃了他,不是吗?   而傅承昀此一生,最厌他人抛弃。林愉的心若非十分予他,他宁愿不要。   林愉看着他,再一次笑着,笑的极其难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走都不叫她。   傅承昀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叫萧清哥哥,若是别人和萧清有所瓜葛他早就走了,可林愉,他转不了身。   他的犹豫,他的沉默,慢慢的击溃了林愉的耐心,慢慢的林愉累了。纵使满心心悦,可傅承昀不要她,他不要她。   林愉笑着,她没有哭,扭头看着天辽阔,路悠长,忽然觉得她也没有多重要。   “天色不早了,相爷回吧!”林愉第一次规规矩矩的和他行礼,趁着黯淡下去的天色,黑暗映在她的脸上,她笑说:“我今日,就不回了。”   傅承昀意外的凝视着她,“你当真?”   林愉点头,这一刻也费心给自己留着退路,“今日不回了,这里有事等我忙,相爷走吧。”   林愉说完,当真转身朝着萧家而去。   傅承昀看着她娇小的背影,肩膀甚至隐隐抽搐,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朝那背影道:“林愉,你最好别回头。”   说完转身,两人背道而驰。   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艰难登上台阶的林愉终于转身,不知何时大开的萧家门口,灯笼亮着微弱的烛光,照在她满脸泪痕的脸颊。   终是她失心失情,回了头。   可他没了林愉的叫,已经扬长而去,一个不留一个不等。   萧清缓过一阵咯血的冲动,依旧风雅的撑着门出来,劝林愉,“是我连累了你,进去吧!外头冷。”   林愉低头,轻而清的询问:“你利用我站在门口等,就是为了等相爷吧!”   萧清虽照顾她,但从没有一次是送她到门口的。他在林愉很小的时候就有心悦的姑娘,阿姐说萧清除了心悦之人,不会主动去送谁。   萧清喜欢的是个性子烈的姑娘,他怕那姑娘吃醋。   “对不住,我没有办法…”   林愉打断他,“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她想一个人待着。   萧清一愣,站着没动,两人一坐一站,静静的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就好像透过那来往的人,他们能等到心里的人。   …   那边傅承昀的马车在夜色中急行,过傅家不停,绕着上京城漫无目的的逛着。   飞白胆战心惊的操持着缰绳,既要不遇萧家,又不能远离。隐隐灯光下,微风吹起车帘,那双阴翳的眼眸盯着不远处,萧家门口抱膝哭泣的身影,她的身边站着萧清。   每每看见,飞白总放慢速度。   可再慢也总有错过的时候,林愉哪怕再哭,也不再开口叫一声傅承昀。   飞白总觉得,夫人只要再叫一声,相爷就停下了…   “相爷,夫人是担心您的。”   里面没有声音,飞白就兀自说着,“方才我问夫人,她为什么不拦着您,夫人说您没错,她要是拦了,相爷会伤心的。”   “夫人说的是您会伤心,而那位可是打小长大的情分,她就听着你打,没有阻拦。”   “…”傅承昀的脚已经伸到帘门,动了动嘴角,依旧没有张口。   终于马车不知道绕了多少次,萧家门口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咦?”   “夫人不见了?”   飞白正要伸长脖子细看,就见车帘带着一阵冷风,傅承昀从里面弯腰走出,站在车辕,呵斥道:“停车。”   飞白一顿,马车应声而停。   傅承昀凛然立于高处,牵出几丝森然的笑意。   “林愉,你怎敢——”   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咬牙切齿。   她怎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转身,又怎敢不声不响的消失。滔天的怒意在他心中翻滚,以至于让他忽视了那院子里面透露着不寻常的纷乱脚步声。   傅承昀怒而转身,正要愤愤离去,就见这边街上,二楼高处坐着脸上乌青的萧清,他和傅承昀目光相接,傅承昀一瞬转过,上了马车。   萧清却飞身而下,挡在马车前头,看着落下的车帘,焦急问道:“我就想知道,她今日情况如何?若非生死攸关,我不会来烦你的。”   “我听说她不好,我没有办法。”昔日清风朗月的人祈求的看着傅承昀。   傅承昀却不答,唯有车帘前后摆动。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该碰她…可是傅承昀她被人算计,我不碰她,她是要死的。”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比你们血脉浅薄,哪怕此生再无可能…我总归是希望,她活着。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痛苦而死吗?”   萧清的手臂久久不放,直到一盏茶后,傅承昀的持续沉默表达了他不愿理会的决心,萧清终是颓废放手,让开了道路。   只是下一刻,他不甘的跑到马车侧边,撩开帘子,看着里面满脸郁气的傅承昀,直截了当道:“你想见林愉,你关心她。”   傅承昀的目光一瞬凌厉,扬声呵斥,“飞白,走。”   萧清知道这样卑鄙,利用林愉得到想要的消息,是他卑鄙,可他有什么办法…那是他的命,他为她出家,了却凡尘,唯独放不下一个她。   于是萧清明知道不好,他还是抓住傅承昀一瞬的呆愣,开口道——   “你明明绕着想见她,你不说她怎知道,不是每一次转身都能等来别人的回头,林愉的喜欢也就那么多,磨光了就没了。”萧清施力拦着,明明是和尚,身上却没有一点白日的淡然。   “就好比我,已经磨光了,生离死别。”萧清仰面忍住眼中酸涩,从那双怀念的双眸,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心系烟火人间的可怜人。   傅承昀垂着的眼中流过什么,好似差不多的话沈御医那个老不死也说过,但那次林愉笑着走回来了。   “你最后一次绕回来,林愉看见你了。”萧清一言让傅承昀抬头,“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傻的人,那么远那么黑的路,她一看见你出现,就哭着追着你,硬生生哭晕在追你的路上,可…你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回头。”   傅承昀一愣,手紧紧的攥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甚至可以想象林愉摔倒的模样,可怜又狼狈。   她那样娇气,一定很疼吧!哭了怎么办?他不在,谁去哄她?   萧清却打碎他心中蠢蠢欲动的想法,继续打破他的幻想,“这次,你见不到了她了,因为林惜回来了。”   “林惜不是林愉,她身子不好,不知多少活头。命不长久的人,也没有多少可挂念的人,所以林惜总是格外重视仅有的挂念。她会赶你,任你是左相也会赶你。”   “林愉是她的妹妹,相依为命的妹妹。她曾用一生幸福换林愉余生舒心,也曾用她难挨的岁月托着林愉笑靥如花,甚至于她曾把你狠心丢下的人捧在手上、护在怀里、疼在心里。”   “所以她回来,你见不林愉。”   萧清说完,松手放行,傅承昀坐进去,却不说话。   飞白在傅承昀的沉默中驱车而去,人和马车相错,傅承昀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已经无恙。”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萧清笑了。   “多谢!”   马车再一次离开,傅承昀平静的坐在里面,却只记得那句——   你见不到林愉。   他当真,见不到林愉吗? 第二十二章 姻缘丝 给你前进的勇气,……   天亮时分, 北院一片静寂,被临时叫过来伺候的飞白小心翼翼,生怕这时招惹傅承昀不快。   已经两日了, 林愉不见归来, 傅承昀也不问。   他依旧上朝, 回来整日坐在书房, 出口的话却越来越少。下面的三餐用度总要调配, 问不了就盲猜, 猜错了就被叫去书房喝茶。   以至于到了最后, 都有丫鬟婆子烧香祈祷, 希望林愉立刻、马上回来。   茂竹林深,风吹叶动。傅承昀负手凝神,毫笔挥洒, 画成大半他盯着呆滞了很久很久,待鸟声鸣啭回神, 这才发现他看的何止是画…   更是画中人。   一日所行所动,穿衣的玉带, 三餐的糕点,夜归的孤灯, 包括梦中跌倒的身影, 皆是人,为一人。   傅承昀提笔半天未动,浸染的墨汁顺着宣旨粘在袖口, 他随手丢了狼毫,吸墨的笔尖任意划过,毁掉桌上已成大半的人像。   只见温白宣纸之上,女子纤腰玉指, 拈花含笑,每一处神韵跃然,令人触动,正是林愉。   如今…毁了。   傅承昀神色未动,好似全不在意的扶案坐下,从袖中取出帕子搓在袖口。半晌,等他回神,就见帕上淡黄的花芯染了污秽,皱缩在他指尖。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马车,她娇羞的坐在他的腿上,主动搂着他,帕子递到眼前。   “帕子,送给相爷。”   这是林愉一针一线绣的,戳了手指,淋了雨,也许手疼之时流过泪…   林愉做的不多,都是本分。   只是这本分恰如其分落他眼中,驱之不散。   傅承昀靠在椅后,伸手盖住双眸,嘴角似笑似嘲,“…林愉!”   林愉二字自他口中溢出,拖着尾音缱绻多情,带着隐忍的思念,好似很快就要泛滥成灾。   “也该回来了吧!”   他松手,露出困倦泛红的双眼,里面幽深如谭,带着风过密林的诡啸,更深处藏着愧疚的不安。   飞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傅承昀。犹记得上次见到这样的相爷,是在五年前扶棺而归,上京高高的城墙之上。   他受尽唾弃,仍不可一世。   本来飞白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相爷他的对头来了,如今看着,还是说吧…   也许,是好事。   “相爷。”飞白远远的站在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   傅承昀伸手拿过桌上宣旨,意味不明的盯着。   “讲。”   “有人来访,人在院中,相爷…可要移步。”   傅承昀眼眸未动,“撕拉”一声碎了宣纸,轻薄的画作落在地上。他却没有看一眼,狭长的眼尾扫过院中,看见那个身影突然笑了。   “是该移步。”   他站起来,虽未低头,却准确的跨过宣纸,负手朝外走去。   院中,那个一身劲服的男子坐于轮椅,直视抱臂嘲讽他的傅承昀,不动声色的推着轮子走近。   傅承昀将他上下扫过,啧舌遗憾道:“萧策,你竟还没死吗?”   萧策拍拍手上灰尘,未语。   边上的飞白下意识躲到树后,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两个都惹不起。   “你还活着,我怎能死。”萧策拿着鎏金请贴,背脊挺直。   “你萧家败落了,如今一个帖子也要将军亲自送吗?”傅承昀余光看着那请帖。   “这是明日萧家接风宴请帖,顺手拿的,想施舍几个闲人去热闹热闹。”   他面不改色问道:“傅相爷日理万机,定不是闲人。”   傅承昀但笑不语。   飞白插嘴道:“萧将军,其实…明日休沐,相爷不忙,能去能去…”夫人可在萧家呆着呢!岂能没空。   傅承昀瞪他一眼倒没有反驳,飞白点足逃脱。   院子里面只有两个人,萧策木着脸,“这个给你,不是不行。”   傅承昀捏着袖子,他好像明白林愉为什么经常手里捏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忍着不开口,也只有这样才能忍着不发火。   轮椅滚在地上的声音沉闷,稳稳的停在傅承昀眼前,萧策抬头,“傅二,叫声姐夫,我给你啊!”   风吹动傅承昀垂落的细发,他眯眼看着这张十年如一日讨厌的脸,嗤笑道:“萧二,你做的什么白日梦?”   四目僵持而望,不知几时,萧策收了请帖,默默转身。   “那便祝傅相爷——   “夜夜孤枕,直至天明。日暮黄昏,独赏霞光。至于林愉,萧家能养。”   “萧二,你现在为了讨好媳妇儿,是和我耀武扬威来的吗?”   傅承昀骂着,奈何没人理他。   …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林愉置身在一片冰寒,目之所及荒凉萧瑟。   山很高,路很远,朔朔被风刮在脸上。她只能看着那架马车卷着黄沙疾驰而去,任由她狂奔凄喊,没有一丝回应。   林愉攥着裙角,无法忘记泪眼婆娑时看见长路徘徊的他,那于微凉中挑起的车帘,他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眸。   傅承昀回头了,他真的回头了。   于是她心喜,大叫:“傅承昀——”   马蹄声渐远,被黑暗吞噬,没有因她的声音停留。   “傅承昀——”   林愉嘶声力竭,“傅承昀——”   哪怕他只是犹豫着朝她迈出了一步,林愉便生诸多勇气,朝他奔跑。   “傅承昀,傅承昀…”一声一声的叫。   唯有风声过耳,凄寒裹体,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没有追上傅承昀。绝望之中心生悲戚,双腿软绵跌倒在地,最后随着无边的落寞。   慢慢的,林愉陷入黑暗,疼痛在沉睡中袭上眉梢,化成久不挥散的郁气。   她梦魇中浮沉,酸胀中悔恨…   为何她没有早发现这个回眸?又为何她没有跑的更快、叫的更重?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叫了,他走了。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握了她的手,就像儿时每次伤心难过时,被阿姐抱在怀中。   阿姐哄她,“小青丝,绕青丝,给阿愉绕个姻缘丝。”   姻缘已成,青丝愁成思。若阿姐知道,定然是指着她的脑袋骂了吧!   “好阿愉,觉睡足了,该醒啦!”有人在耳边唤,宠溺又温柔。   林愉忍不住随着那思念的声音睁眼,入目便是那张常年带着病态的面容,柔弱的眉眼藏着温和的疼爱,手紧紧的握着她。   林愉恍若梦中,酸胀的喉咙溢出许久未叫的两字。   “阿姐?”满满的不可置信。   林惜见她醒,笑着给她掖掖被角,“醒了,醒了便好,阿姐回来啦!”   说着林惜轻咳两声,眼底青黑的守在她身侧,温柔的拍着她。   林愉知道她身子早些年熬坏了,心疼她照顾自己半晌,坚持让她躺下。姐妹两个便如儿时那样并肩躺着,林愉偎过来,林惜自然的抚着她的背。   “阿姐…”林愉搂着她的手臂,小声道:“我成亲了。”   “我知道。”   “你不罚我吗?”她仰头,看着林惜。   林惜的笑声如水凌,缓缓流过,嗔怪的点点她的额头,“你觉得成亲错了吗?”   “没错。”   她从来没有觉得嫁给傅承昀是一个错误,别人的避之不及,是她的冷暖自知。   “既然没错,便不当罚。”   林惜垂眸和她对视,烛光下带着一如既往的支持,“阿姐虽不知你何时对他起的心思,但阿姐相信你若不愿,当有我当年玉石俱焚的勇气。”   “你是我的妹妹。”哪怕无生母教授,也该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林愉眸光闪烁,赖着她的温香,不到三十背井离乡,身体的孱弱早早让她华发早生。林愉看着,忍着心酸和她分享道:“我遇上他,方知一眼一生,都是真的。”   “我喜欢他,喜欢了好些年…”   林惜望着怀里的姑娘,她的眼睛从来藏不住心事,就好像提起傅承昀就亮如星昼。   为一人心喜,却被一人丢在街头,这样的委屈随便换个人都要没完没了,奈何是林愉。她打小就是死心眼,偏执的很。   林惜深吸一口气让理智回笼,她希望林愉幸福,若傅承昀是她的幸福,她愿意接受。   她心疼的抚着林愉初醒的眉眼,手下的人好似比姑苏分离的时候又瘦了许多,“阿愉,我相信你的缘分。但你也要记住,母亲拼命生你,阿姐疼你入骨,也许别人对你不公,但你是我们的无价之宝,万不能自轻自贱。”   “你心甘情愿没有错,若为这心甘情愿…脸上少笑,眼中无光,那便是对不住你自己。”   林愉喉咙酸胀,点头应是。   她一直知道,自己父母缘浅,却有世上最好的阿姐。   “阿姐望你余生欢愉,赠你愉字。”林惜搂着她,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都那样费力,“如今,我回来了,再给你前进的勇气,和转身的余地。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无父无母都没有关系。   “且有阿姐给你撑着。”林惜说。   听着这样的话,再想起一个人被丢在街上的孤独无助,近日尽力讨好的小心翼翼,林愉再也忍不住,埋进林惜的怀里,哽咽出声。   林惜安慰着她,却没有让她别哭,“哭吧!在阿姐这里,随便哭。哭过了就站起来,笑着迎上去。”   “阿姐,我知道。他敢丢下你,我就叫他知道,不是谁他都能随意丢下。”   “对,我们阿愉这般好!”   林愉抽搐着,“阿姐,我拼尽全力追他…”   “我追了好久。”追不上,一个人跌倒的滋味,真的很冷。   林惜便忍着轻咳,告诉她,“追不上就停下,等他追你。”   “好。”   林愉坚定的回答,她不能一味退让。 第二十三章 我不敢? “你知道怎么哄……   傅承昀那样的人, 冰寒如刃,清冷似冰。哪怕曾予一瞬的缱绻,又能真正为她折腰吗?   林愉从来不惧怕朝他奔赴, 作为女子又隐隐期待着他可以同样朝她奔赴。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 如春风难扯难散。   林愉不敢再想, 躺在林惜温暖的怀抱中静静睡去, 只觉得那砰砰跳动的心, 有些快了。   翌日, 林愉没等人来就换上了姑苏定制的碧霞暗纹褶仙裙, 涂唇扑粉, 簪花描钿,灼灼面容粉嫩含春,曼妙身姿袅袅如烟。   她站在铜镜前弯腰细看, 勾勒的眉眼未语三分笑,举手投足尽显风姿。若要萧家伺候的丫鬟说, 林愉比之当初大婚的林惜,更多妩媚。   这样风姿, 若非进了傅相后院,怕是难护。   “嬷嬷, 棠棠自己拿荷包。”   不待多想, 外头孩童稚嫩的嗓音打断了众人思路。   转眼间,奶嬷嬷牵着四岁的萧棠进来。   小姑娘生的和林愉有几分相似,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望着含笑而立的林愉, 手里紧紧抓着她的小荷包。   “这就是棠棠吧!”林愉弯着腰,和她打招呼。   “姑娘不是一直念叨找姨母吗?如今姨母就在,怎的不上去说话啦!”奶嬷嬷蹲下,声音刻意放的很轻, 好似怕吓到了萧棠。   尽管如此,萧棠还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奶嬷嬷的后面,引的林愉心疼。   萧棠今年四岁,当年林愉江南访亲就是为了萧棠降生,后来机缘巧合遇上傅承昀,她一直把萧棠当作自己的福星,宠之不及。   离开的时候这是一个不怕生,见人就笑的姑娘。奈何林惜多病,萧策残疾古怪,没有林愉带着,萧棠常年待在四方小院,硬生生成了这般胆小的可怜孩子。   林惜有心教导,每每体力不支,萧策其人浑身阴霾只能让萧棠害怕,久而久之拖到了四岁。   这样想着,林愉笑着走过去,揉了揉她头上的双丫髻,指着她抓着的荷包道:“棠棠不认识姨母啦?你看,你怀里的荷包还是我绣的,是不是?”   萧棠闻言看了看自己的荷包,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要张口却犹豫着没有张口,只朝林愉可爱的笑笑,伸开双手要林愉抱。   奶嬷嬷诧异道:“姑娘鲜少要人抱,可见血脉亲缘还是和您亲。”   林愉心情甚好的抱起萧棠,让人在后院人少的地方摆了果盘,开着连接街市的后门和萧棠坐在那里,“棠棠真乖。”   萧棠望着她也不说话。   奶嬷嬷害怕外头有什么冲撞了两人,委婉规劝,“这门大开,不太好吧!”   林愉摆手,“无妨的,总要多接触接触人,棠棠才能不害怕。这里是众位官员府邸聚居,没人不长眼来冒犯。”   如是,奶嬷嬷看着萧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面,也就不劝了。   许是林愉对她过分疼爱,加上以往林惜耳濡目染,慢慢的萧棠也会依赖的往林愉怀里钻,间或仰头会心一笑。   三月春风,温和细润,吹在两个同样好看的面庞上。林愉之前晕倒,身体尚且虚弱,呛了一口风忍不住轻咳两声。   萧棠的目光就第一时间从街市上转回,看着她。   “姨母没事。”   小姑娘眨了眨眼,低头解开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抓出一颗栗子糖,递给她。   林愉不解,奶嬷嬷就和她解释,“姑娘自小怕吃药,就常备栗子糖。这两日听说您病了,她一直存着,好给您解苦。”   奶嬷嬷说的一脸骄傲,林愉却心疼发酸,抱紧萧棠,在她娇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棠棠关心姨母呀!真乖!”   萧棠被头一次这样亲,有些脸红,奶白的小手意料之外的落在林愉的脸上,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笑道:“姨母好看,给你吃。”   小姑娘说的一脸真诚,喜欢也是真的喜欢。林愉见她终于开口说话,有些惊喜。   这时,外头街市上,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萧棠得息扭头去看,就见一辆普通的青布帘遮挡的马车渐渐靠近。   林愉只当是谁家老爷过来萧家接人的,毕竟今日萧家来的人多,也就没有在意,继续逗萧棠。   “原来棠棠和姨母一样喜欢好看的人呀!”林愉捏着她的小胖手,“那敢情好,棠棠可有眼福了。”   萧棠闻言望林愉,亮晶晶的眼满是期待。   “你姨父可是顶顶好看的人,漂亮的脸蛋就和芙蓉花一样,棠棠想见吗?”   她说着,外头那辆马车没有到门口就停在槐树下,林愉余光看到,更加笃定那是来接前院某位大人的车架。   “嬷嬷,你去问问那是不是接人的,前院不会这么快结束,若他们愿意就叫进来给碗饭吃。”林愉心善,忍不住嘱咐嬷嬷去问。   嬷嬷看萧棠兴致正好,也就放心的去了,和车辕上带帽的把式说话。   萧棠不管这些,小手摇摇林愉,“姨父,想见。”   林愉便摸着她婴儿肥的脸,“只是你姨父虽生的漂亮,脾气不大好,许是好脾气都找补给了好容貌,讨厌的很,棠棠不要害怕。”   萧棠犹豫道:“好看就不怕。”   两人说着,那边马车的帘子掀开,因着是逆光,只隐约看出是一个男子,林愉开始有些心虚,后来细想也不在意。   反正没有人敢不要命去和傅承昀告状,孩童的玩笑话谁会当真!   于是林愉不管那边,继续说:“真不愧是我外甥女。”   嬷嬷回来时身后没跟人,林愉抽空问:“如何?”   “您猜的不错,是来接人的,不过不是接大人,是来接夫人的。”   林愉疑惑,“难道阿姐上京还有相熟的姐妹,姓什么的?去前院说一声,别让人家夫君久等。”   嬷嬷心中诧异,怎么林愉问的问题就和那马车里那位公子猜的一样啊!   “她若问那夫人姓什么,你就说姓林。”   嬷嬷依着男子的吩咐,说:“姓林。”   “啊!和我同姓,嬷嬷去前院看看,给姓林的夫人通报一声。”   “好。”嬷嬷疾步而去,林愉接着和萧棠说话。   “棠棠要是抱上你姨父大腿,上京就能横着走了。”怕萧棠不知道横着走的意思,她就解释:“就是你想要多少栗子糖,就有多少栗子糖。”   萧棠拧眉,“太多姨父要穷的,会挨骂吗?”   林愉笑道:“有姨母在,他不敢。”   萧棠崇拜的望着林愉。   她们笑着,外面那青布马车里,坐着看书的公子往窗口移了些,手肘撑在车窗上,露出那张玉润风雅的脸。   他望着院子里面的一大一小,眼中晕开意味不明的笑。   “哦!我不敢,怎的我不知道。”   熟悉的声音被风吹来,林愉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   阳光洒在她突然拢笑的脸上,有些狼狈。远远的望着那张梦里梦见的脸,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委屈有高兴有,更多的是难堪之后的生气。   这一刻任由阳光无限好,林愉却只记得追他的那天,风可真冷…   林愉收回目光,把好奇看着傅承昀的萧棠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出来久了,我们回去。”   “林愉,你方才说谁不敢?”傅承昀继续敲着窗柩。   林愉牵着萧棠小跑起来。   “棠棠快些。”   她不难想象当着傅承昀的面说他坏话,被抓住是怎样的惩罚,但她也生气,管他做什么!   “三。”   林愉面有异色,但想着这是萧家,有了些底气,继续跑。   “二。”   傅承昀嗓音沙哑了些,好似很好玩。   林愉心砰砰跳着,脚步麻木的跑着,忍不住回头看,就见青布帘随风摇曳,马车里空无一人。   人呢?   林愉蹙眉,正要叫萧棠停下,就听萧棠一声尖叫,林愉实打实的撞进一双手臂。   “嘶…”硬邦邦的,疼。   林愉腰上被束以禁锢,耳畔尽是他隐忍的笑声。   她正想着如何推脱,微弱的疼痛从腰间传来,更多酥麻,傅承昀竟当众掐她。   “几日不见,胆子倒是大了,竟然敢跑?恩——”   “放手。”她不满。   这一声傅承昀意料之中,谁知萧棠听到,揪着她却是哭了出来,手脚不停的踢踹在傅承昀的小腿,一下一下不知疲惫。   “放开我姨母,坏人。”   萧棠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力道,但耐不住被打的是傅承昀。他察觉到腿上力道,松开林愉慢慢蹲下,嫌弃的看着萧棠鼻子里面冒出来的鼻泡,“啧”了一声。   “放开我姨母。”   林愉顾不上疼,直把哭泣的萧棠藏在身后,“她年纪小,不懂事。”   傅承昀没有抬头,伸手拢住林愉碍眼的裙裾,指着她后面的小姑娘。   “恩,是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林愉暂顾不上别的。   “夫人跑了,不若把这小姑娘抱回去。”傅承昀捏在萧棠干净的那边脸上,稀罕道:“丫头,叫姨父,给你糖吃。”   萧棠双手拍他,“不要你糖,不叫你,坏人。”   林愉知他爱面子,被萧棠这样拳打脚踢有失颜面,手安抚着萧棠的情绪,“相爷,她就是个孩子,别人家的。您…您别抢。”   “废话,你又没生,自然是别人家的。”他克制着不把人吓跑,萧棠的眉眼和林愉有几分像,更让他心软。   “你…无理。”林愉脸有些嫣红。   傅承昀勾唇,“你回,或者她回,选一个。”   他站起来,凑到林愉的面前,“选哪个呀?”   最好是选第二个,那样可以买一送一。反正萧策比不得他慈爱,他可以帮萧策把闺女养的很好。   这样想着,娶林愉还是有些划算。   春日骄阳不盛,林愉的鼻尖却生了一层薄汗,脸上冷若冰霜,“相爷不是叫我不回头吗?”   傅承昀回想了一下,这话…呃,是他说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脸,感觉有些疼。   下一句果然听见林愉道:“我不回。”   她小心的往后一步,把萧棠藏在身后,尽量让自己是骄傲的、坚定的,“棠棠也不去。”   傅承昀听着,手朝着林愉悠悠放下,擦过她的耳畔垂在身侧。林愉本以为…甚至害怕退了一步,紧紧的盯着他。   她要按着阿姐说的,不能轻易和他回去。太容易得到的,他不会珍惜。傅承昀既然丢她在大街上,就要做好哄她解气的准备。   她也不是面团,不能因为喜欢纵他一辈子。   “林愉,”傅承昀笑着走过去,执起她的手在掌心,把玩着她的指头。林愉怀疑,他有那么一瞬是想断了她手脚的。   “你已是我的妻,不和我回去,你觉得,你能去哪儿?你去哪儿是我找不到的?”   林愉猛的抽回自己的手,傅承昀也由她去了。   “阿愉乖些,我疼你。”他看着依旧胆小的人,“玩够了总是要回的,是不是?”   林愉轻咬樱唇,低头不看他。   远处隐隐传来木头滚动的声音,因土地不稳,间或磕碰一声。傅承昀明知道是谁,并没有回头,“果真是个讨厌鬼,阴魂不散。”   林愉和萧棠忍不住看过去。   就见那人停在五步之远的空地上,随手整理了一下路上颠簸下滑的毯子。   是萧策。   林愉有些欣喜,傅承昀见此眼底一沉,“夫人,你似乎忘了,这双眼是看我用的。”   “哼。”林愉不看了,他还箍着她的腰,她怕疼。   “这样才乖!”   他们两个说着,萧棠却是…慌了。   轮椅上的人伸手,“萧棠,过来。”   萧棠抓着林愉的手一紧,脖子缩着躲的更严实。   “呵。”傅承昀斜睨着不耐的萧策,幸灾乐祸道:“你太凶,生的也难看,所以她不愿意去。”   “傅承昀,不想被棍子打出去就闭嘴。”萧策脸气的有些红,萧棠偷偷探头看见了,有些犹豫。   “萧策,本相觉得,你还是问问你家夫人,再赶人,不定谁被逐出家门呢!”   眼见萧策生气,林愉只得扯扯傅承昀的袖子,骂他,“傅承昀,闭嘴。”   傅承昀眯了眯眼,看着胆大包天的林愉,倒真的不说了。   他霸道惯了,因为萧策是萧清的兄弟,他就没服过这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两人从来不对头!   林愉知他蛮横,在身后扯着他衣裳,意思不言而喻。   傅承昀看在林愉拉他的份上,就把那些气爹气娘气祖宗的话给憋住了。   他消停了,就见萧棠突然松开了她,怯生生的走到萧策身边,从荷包里面取出一颗栗子糖,有些不稳的递给他。   “父…父亲,吃糖。”   萧策不说话,萧棠把手缩了回去,脸蛋憋的有些红。小小的人站在他手勉强够到的地方,似乎从来不会离的更近。   “过来些,站那么远做什么?”萧策轻声说着,伸手把萧棠抱在腿上,随意的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哭什么,没出息。”   萧棠老实呆着,萧策把轮椅往后转了一下,“你怎么还不走?”   “我乐意呀!看你戏呗。”傅承昀摊手,“多少年没见,怪想念的。”   “现在不走,可就来不及了,如你所知她身体不好,不经吓。”萧策偏头,看着远处被人扶着赶来的林惜,“你边上的人见她生气,怕是更难回去。”   他这一偏头,一开口,还有谁不明白。   傅承昀明白,林愉也明白。   林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她觉得她今日多半可能是回不了傅家了,也好让傅承昀知道她不是能随意丢的。   但这种想法才冒出来一瞬,没有完全落实就被掐死在襁褓之中,傅承昀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林愉:“…”   林愉尚且呆愣,萧棠“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第一次伤心到不能自已,小手指着林愉叫,“父亲,父亲…”   她这么一哭,林愉回神了,“放我下去。”   “不放。”   林愉哑声,“是你先丢下我的。”   傅承昀脚步未停,“我不是来了。”   傅承昀走出后门,见飞白已经摆好脚蹬,满意的点点头。   马车近在眼前,很快被抱了进去,没有转圜的余地,林愉想起之前种种,如今仅凭他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就回去?   不能够。   “来了又如何?”林愉忍不住一角踩在傅承昀脚上,吼他,“你丢下我,等两天再来接我,我就要和你回去吗?”   傅承昀一愣,抱着她不放,“那你要什么,我给你。”算作道歉。   “我要下车。”   “那不行。”   林愉就不理他。   …   萧家。   林惜一边哄着萧棠,一边担忧的望着远去的马车,面色不可谓不难看。   身后熟悉的异动已经远离,她终于收回目光,让奶嬷嬷把萧棠带回去,“今日玩的累,哄她睡下,晚些熬碗安神汤。”   萧棠虽还抽噎,搂着林惜脖子的手还是松开了,乖巧的跟着奶嬷嬷回去,中间忍不住回头叫她,“母亲…也要吃药。”   林惜朝她摆摆手,“去吧!母亲知道。”   直到萧棠转身不见,林惜这才转身,追上那个至今慢悠悠推着轮椅的男子,挡在他身前。柔弱的脸上带着坚韧不断的坚强,行礼之后询问道:“将军,能否派人去傅家看看,阿愉年纪小,她不是相爷的对手。”   萧策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声音比往常少了些冷意,“你要我帮忙?”   林惜折颈,点头。素日当家夫人的凛然不复存在,刻意放低姿态,只盯着他膝盖盖着的毯子,“恩,将军帮帮我,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林惜,你这么聪明…”萧策有些无奈,他无需林惜刻意小意,总归是会帮她的,对林惜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怎么就是看不懂我呢?”   想起林惜第一次求他,彼时他刚刚残疾不愿耽误她,为逼她离开做了些错事。   林惜是个敢拿命堵的狠人,她有着自己的骄傲。但她的骄傲抵不过她对家人的看重,所以她憋屈着,忍受着他。   他亲手折断她的脖颈,摧毁她最初的骄傲。   大雨磅礴,林惜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他,遭了许多罪。她疼的不敢哭,就那么一次,就让他不忍心。   年少不知情珍贵,懂得珍惜的时候她却好似再也回不去了。她被迫与家人分离,随他一路背井离乡,再多的细心唤不回脆弱的姑娘。   如此…对他温柔,也对他筑垒。   萧策看着这些年单薄许多的女子,被她头上的华发刺疼了眼,“对不起。”   他说过无数次,无需她小意讨好,对他自卑自贱。他一辈子已经这样了,没有多少个五年可以去蹉跎,他推着轮椅过去,林惜好似下意识蹲下,不让他仰头看她。   “我不喜欢仰头看你,往后记住别让我仰头。”   这也是荒唐时说的,她记得很牢。   萧策伸手按在她肩头,本就羸弱的林惜捏着手,蹲在曾经相似的位置。   他觉得自己呼吸不上了,那种生死一线的窒息感死死的拽着他的喉管,眼底涌上克制不住的心疼。他伸手抚上她的脸,“你别怕,我又没说不帮。”   林惜抬头,被他一个用力抱起,就和萧棠坐在他腿上一样,“累了吧!我抱你走,你也歇歇。”   “惜儿,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以后我都仰头看你。”   这些年萧策确实没有伤害她,总是站在她身后。每次生病,睁眼看见的总是他。   轮椅速度很慢,他咬着牙往前,也没有松开她。林惜伸手给他擦汗,他就满眼星辰的笑。   “好好过,行不行?”言语之中带着些许哀求,所有的风被他挡在身后。   “行。”   …   春日细碎的阳光透过青布缝隙流入,照在林愉低垂的侧脸上,傅家的马车一路稳行。   马车停下,林愉下去头也不回的离开,傅承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凝神细思。   这可为难了飞白,好不容易活着等回了林愉,谁知道这么长的一段路,还没把人哄好。飞白偷偷看了一眼傅承昀,问:“相爷,我们回吗?”   傅承昀看着林愉,“回,作甚不回。”   林愉回来了,北院的丫鬟婆子高兴的很,围着她嘘寒问暖,热热闹闹的景象愈发显的书房安静十分。   飞白抱剑站在阴影处,见傅承昀好几次愁眉不展,犹豫着说:“相爷,要不我去让她们声音小些,免的影响您公务。”   傅承昀自顾自翻着闲书,隐隐约约分辨出她说话的声音,面无表情道:“不用。”   飞白就“哦”了一声。   傅承昀头也不抬道:“别招惹她,脾气大着呢!”   他又问飞白,“你知道怎么哄人吗?”   “…” 第二十四章 要抱 “相爷,那…我要抱……   正屋, 林愉在和林惜写信报安。   “我嫁妆里,是不是有些药材,都搁在哪里?”林愉是高嫁, 赵氏自然不会给她准备什么好嫁妆。   当初为了讽刺她, 特意买进许多药材, 有圣旨在自然是好药。如今正好给林惜调养身体, 本就是林家的钱, 也该她们用。   丫鬟回想了一下, 道:“夫人的嫁妆是在北院后头的厢房, 钥匙…当初夫人没陪嫁, 是给相爷了。”   给傅承昀了?   她才硬气的当着他的面离开,难道这么快就要去找他吗?   林愉有些犹豫。   她透过窗户看向书房,没有任何声响。她想想傅承昀, 又想想林惜,最终还是去了书房。   飞白看见她有些诧异, “夫人?”   “我找相爷。”   飞白忍着狂喜,把人引进去, 就见方才还生闷气的傅承昀不知何时看起了书,“相爷, 夫人来了。”   傅承昀没理他。   林愉见他为难, 就笑道:“你出去吧!我自己说。”   飞白只能出去,林愉悄无声息走近,“相爷。”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相爷。”傅承昀翻过一页。   他堂堂相爷, 被她甩在身后,这样的事情是林愉一气之下所为。   “我不过是丢下相爷回府,相爷都这般生气,”林愉偏头, 声音带着说不清的悠远,“那相爷丢我在萧家,我又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傅承昀眼波微暗,想起萧清的话。   “那么远那么黑的路,她哭着追着你,硬生生哭晕在追你的路上。”   他虽不知是怎样的疼,却知道一定很疼,她都晕了。   傅承昀装不下去了,自发朝她伸手,“过来,给我抱抱。”   林愉就朝他走过去,被她挡掉的光亮尽数照回,刺的他眼睛有些疼,眯着的眼神随她身影而动。   她却停了,覆上他随意搭着的手,“每次离开,总是我跑着去哄相爷,这次相爷丢了我,我心真的疼。”   她牵着他,放在心口,碰上那一刻如春水含波,绿柳抚岸,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许多次我不说,不是它不疼,我忍着。这次它疼晕了,相爷来,却强迫它。”手下玉润微凉,他看着她笑而伤的眼,只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林惜身子不好,这次不定担忧成什么样。萧棠本就内向,此番惊吓把她一天的心血付诸东流,林愉心有微凉,更似控诉:“我也不是不回来,只是不要这样回来,您一句软话没有,叫我忘了那些苦,我忘不了。”   “哪怕您哄哄我,一次…也好啊!”   林愉凝视着眼前惊艳岁月的面容,眼睛酸涩却不舍得眨一下,“可相爷,你会吗?”   如她所知,青峰长剑怎堪轻易沾花。   傅承昀闻言几乎是下意识,粗粝的手指隔着衣料,微动一下,“你怎知我不会?”   林愉:“…”   “傅承昀——”她羞愤交加,“我在说…正事。”   傅承昀眷恋的松手,“是啊!说正事,你招我作甚?”   他把人抱过来,扳过不情愿的林愉,两人呼吸萦绕亲近非常,然傅承昀眼底清醒更多。   “恩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完他又加了一句,“放你走不行。”   林愉在温柔中恍惚片刻,想逃脱却挣扎不过,“别乱动,我不是在哄你吗?”   “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她怆然。   “那是怎样的?”   这一问,林愉就沉默了。她木木的坐在他腿上,双眸不眨,那是怎样的?   “我要情,非物质。相爷给的…我都不要。”   情?   傅承昀笑意募的一僵,他连心都没有,哪里来的情呢?   …   林愉也没有追问,她直接把库房的门砸了,拿了药材。   傅承昀后来听到愣了许久,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林愉那样温柔似水的人会砸门,也是气狠了。   晚间两人坐在一起吃饭,刻意坐的远了些,傅承昀看了她几次,忽然道:“唉…真是为难啊!”   林愉不知什么事可让他为难,遂多看了两眼。   “过阵子皇后寿诞,想些花,寻常牡丹芍药太过普通,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懂!”   林愉执著的手一顿,“女儿家”怎么听着有些别扭,像是故意说给她的。   “毕竟国母寿诞,重量可见一般,要不我去寻几个女儿家问问。”傅承昀下了决定,见林愉愣着不动,面不改色的给她夹菜,“愣着作甚,吃饭啊!”   林愉食不知味。   终于,她低头道:“我觉着,典雅海棠,就很不错。”   傅承昀熬到她开口,赶紧又给她夹,“再吃一个。”   林愉不知他是否听进去,等她吃食咽下去,傅承昀突然越过两个凳子坐过来,“什么味的,好吃吗?”   林愉被这么一问,仔细回味,然后抿住进风的嘴,酸胀着两颊看向碗里的酸果。   “你…”   她的质问就在嘴边,奈何一张嘴风一进去那牙就要倒了一样,难受的眼中泛着雾气瞪他。   “今日的晚饭,有些酸呢?”他挪揄道:“你闻到酸没有?”   林愉不敢说,怕嘴进风。   傅承昀见她不说话,摩挲着她的脑袋,“饱了,我去问花,晚上…等我归!”   林愉负气,“才不等你。”   他也不气,心情似乎很好,笑着就走了,反而林愉不大高兴,还有些不安,但她没说。   …   是夜,沐浴之后林愉直接把门从里面拴了。   她心里想傅承昀都出去找女儿家问花了,她要是太好脾气难免有些怯,栓个门而已,这样也好摆明自己的态度。   她不喜欢他找别人,也不喜欢他有别人。这样的想法有些荒诞,但从问他要情开始,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态度。   她要的远比金银更贵,是她的底线。   栓了门,林愉裹着红被,翻来覆去睡不着,要是他不回来…栓了门,她就不知道外头情况?   林愉翻来覆去想了大半晌,最终衣裳也没加,穿着雪白单纱裙,赤着脚去把门闩给拿了。   为了表达她的不满,林愉方才把屋里的灯给熄了,只留了一盏照明,勉强看得清路。她隐约听见什么声响,一抬头就看见院里某处比屋里还亮,好像有人过来。   林愉一紧张,“哐当”一声丢了门闩,头也不回的往里屋跑。   他回来了,简单的一个影子,林愉就认出来了。   一路跑到里面,林愉把自己裹在被褥下,身子面朝里面,决绝的侧影表达着她不愿回头的勇气,就这样躺了很久。   没有人进来,连开门声都没有。   林愉身子躺的有些麻,伸长了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有一阵子挺嘈杂的,后来便悄无声息。   难道走了?   林愉惊坐起来,潋滟眸子里面满是犹豫挣扎。   最后还是起身,登上鞋子,悄悄的靠近门口,轻手轻脚的把门拉开一道缝,外头的光亮便是在这一刻争先恐后的往她眼里钻。   “没人吗?”   林愉开门出来,踮着脚往诺大的院子看。   这院子两边对称的被她撒了花种,丫鬟们在看不清的小路点了灯,方才的光亮是廊下照明的灯笼所致,真正亮的是今夜月光。   不过,林愉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游戈的乌云遮住。她看了又看,只隐隐看见远处孤亭好似有人在哪儿。   “相爷?”   林愉蹑着脚,夜风吹的白裙紧紧贴着双腿,隐隐可见里面风流蕴藉、风娇水媚。   院中没有人回答,天上大片黑云正是最厚的时候,透不过一丝光亮。那边林荫小道上,竹叶借着夜色欢愉,和吹来的风纠缠不散。   林愉想回去算了,脚下踩的是什么软趴趴的东西,太吓人了。但心底又隐隐不甘…那万一是他,他等她找怎么办?自从听他说要去找女儿家,她的心就没有静下来。   双脚不听使唤的靠近,一步接着一步。   林愉畏惧的眼中带雾,模糊中当真瞄到人影,和她一样没有束发,席地坐在亭中,是曲膝侧着的。   她试探的又叫了一声,“相爷?”   那人好似回头看了她一眼,拿着什么东西遥遥的敬她,拂手之间,像他。   多叫不应,林愉索性一跺脚,扬声道:“傅,承,昀,我叫你呢?你听见没有呀!”   这一声好像门阀,叫过之后眼前明媚,月亮出来了,照在她走的路上,以及被轻纱遮住的孤亭,里面隐隐绰绰拿着酒坛的男子。   他侧卧在纱里,周围摆满了鲜花,明白色的酒液从高处流落,带着细微的声响流进他的嘴里。满头青丝瀑布般坠落,在他身后肆意的翻飞着。   随着一口酒尽,傅承昀偏头看她,璀璨的眼中带着说不清的笑意,看着披头散发娇俏似兔的她,也看着身后她一路踏着走过的海棠雨路。   然后,他慢悠悠的说:“听见了啊!”   林愉受他蛊惑,一时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知道他笑了——   就像曾经第一次见他那样,百花丛中,繁花雨落,他乘轻纱翩然而落,回眸一笑,得满堂彩。   “你在呢?”她俏生生的说着,提着裙子从花路这端跑过去,踩着满地海棠,不带任何犹豫,就像追逐一个美梦,慢一点就没了。   傅承昀看着她,看着她脚下海棠飞舞,伴着她琼姿花貌、素颜仙姿。那女子娇气而来,傅承昀捻着花枝更加确信,他想要她。   他,傅承昀想要林愉。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卧在身下,娇声香汗,任他索予。   这样的想法,从林愉第一次伸手牵住他,含羞带去的唤他的时候,已经生了根,他忍着。   因为伤。   傅承昀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柳下惠。他娶了林愉就没有准备当和尚,他更机智,知道凭林愉对他的心意,只需些微心思,便可手到擒来。   从他丢下林愉在萧家,到最后强硬扯她回来,林愉已经对他抗拒有气,那气至今未消。   他要一个人,就要从身到心,全身心的属于他,心甘情愿。   傅承昀眼尾勾起势在必得的笑,声音如琴弦上跳动的音符,美好且清远。   “恩,我在呢!在等你!”   他不介意哄林愉开心,他更愿意哄林愉开心。   林愉是他一生的意外,他的情也许死在过去,但心思只多不少,都给她。让一个人心甘情愿,这是他那些年青楼必不可少的手段。   这些手段,曾厌弃如斯,今夜在林愉的笑容中看来,尚有可取。林愉既心悦她,那么他就不能放手。   这都是林愉先惹的他…恩没错,不必愧疚。   林愉终于跑来,雪白的裙裾沾染着清香的花汁,离的近了方知,他一袭墨发红衣,似妖非妖,眉心描钿,唇点香醇。   隔着小炉冒出的热气,望着他一如当年仙云之巅,好似望着昀郎。   林愉蹲坐在他身边,目光痴迷的看着他,自然而然的跪坐在他身边,埋怨说:“你不是去找女儿家问花了吗?我当你不回来了?”   林愉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只一个劲沉迷,亦不知此时轻纱娇嗔的自己,也是别人的风景。   此时的林愉不染铅华,置身花海,双眼滑落的光芒似一粒石子,落在傅承昀的心底。   傅承昀只觉得,她很美。   也只有这样美的林愉,才能成为嗜美相爷的掌中娇。   傅承昀抬眸,随手搁了酒坛,佳人在侧美酒无味,掬着她的墨发在手,轻笑道:“你当我寻别人去了,所以就把门栓了,准备赶当朝相爷去睡外头,是也不是?”   计谋被拆穿,林愉有些尴尬,但她咬着樱唇,不想承认。   “没有的事,我哪敢。”   “呵。”傅承昀打量着这样傲娇的林愉,忽而生出她挺可爱的想法,因对她谋算,也没有诸多计较。只把她发梢挠在她不小心露出来细白润玉般的脚踝上,当作对她的惩罚。   还从没有人把他关出门外,“叫你等我归,不乖是不是?”   傅承昀挠着她,道:“该罚。”   林愉见状也不躲,她在她眼中看见了温柔,就反驳道:“明明是相爷更该罚,只欺负我脾气软。你丢下我那些事换做别家的夫人,又岂是关出房门那样简单的…”   “你说什么?”傅承昀手一顿,撩起眼皮睨她,扯着嘴皮道:“大声些说。”   林愉不说,现在一切都太美了,像是刻意给她准备的。她自来就是不会对他生气的,否则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早就把对林堂声的蛮横用上了。   见她嘘声还算乖巧,傅承昀轻笑着,挽袖盘腿坐起来,弯腰凑到她眼前,“不就是让你追着我哭晕在夜路上,也劳你记挂着不放?”   林愉徒然瞪大眼睛,诧异问道:“相爷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他不回头,不代表他不在,见她诧异就笑,“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就是,挺高兴的。”   “高兴,还有你更高兴的,不是喜欢海棠吗?”傅承昀示意她往后,神色不明的看着那边她走来的黑路,“你哭晕在这路上,是我的错,我改变不了。可若是我把你追我的路上铺满了海棠,让你足踏海棠,明月照人还。”   “如此,每忆起过往你记住的就不单单是痛,也有今夜红花飞,明月明。这,我算不算哄你啊!”傅承昀笑着,指尖滑过林愉的娇颜。   林愉闻言心里一震,也不知怎的就响起今日正午去找他时说的那句话“您哄哄我,哪怕一次…也好啊!”   她的心里突然蔓延出难言的悸动、惊喜,忍不住笑靥如花。   她说:“算。”   傅承昀便又凑近一点,低声问道:“这般,我有没有对你的真心?”   “有的。”他为她满路海棠,自然有真心赠与。   “你的那些气消了不曾。”他又问。   林愉不敢沉溺在他此时的眸光中,低头有些脸红,“消了…吧!”   “恩,大半消了。”起码现在她很开心。   “那,林愉啊!”傅承昀挑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颊整个捧在手中,问她:“此情此景,我欲补上洞房花烛,与你赔罪,你——”   “要是不要啊?”   听傅承昀说出这话,林愉猛的后仰了一下,又被他拽起来,这下不止脸,就是耳朵脖子也是红的不像话。   她捏着他衣袖,红唇轻颤,欲张又犹豫着张不开。   “不愿意啊!”他笑问。   林愉摇摇头。   “那是愿意吗?”   林愉又使劲的摇头,完了点头。傅承昀放缓了语气,“别急,慢慢说,我等你说。”   林愉就拍着心口,一遍一遍顺着呼吸,悄悄看他,诚实道:“我,我…我就是紧张,我害怕。”书上说,很疼。   “真是傻姑娘!”傅承昀松开她,稍微远离了些,给她松缓的空间。   他就坐在她一脚之远的海棠花边,擒着笑意摆弄着被她捏皱的红衣,“不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有许多时间等她愿意,林愉终会给他满意的答复,对她…他一直很有耐心。   “相爷,那…是不是很疼啊?”她问他。   “恩,别人是的,”他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但我不叫你那么疼。”   “真的吗?”   他摸摸她的头,“相爷不骗小姑娘。”   林愉想起以前,就嘟囔道:“你骗人,你骗过我。”   “哈哈哈,恩是骗过。”他也就骗了林愉一个,足以他下心思骗一辈子。   半晌,在他的笑意凝视之下,林愉轻微拽拽他的衣袖,朝他张开双臂,笑声就如今夜被风吹起的海棠花娇。   她软声撒娇,说——   “相爷,那…我要抱!” 第二十五章 …… “我不会哭,但允许……   傅承昀默了一瞬, 然后抬起手,林愉就笑着朝他扑过来,他终于搂住她, 在海棠明月下, 紧的再不愿撒手。   如果你真正尝试过被所有人抛弃, 你就会知道遇见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是多么重要。   那一刻, 他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只是一路走来受过的伤, 吃过的痛告诉他, 他不能哭, 他就算伤死、疼死也要擦干净血,昂首挺胸的走下去,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活着, 活着的人叫傅承昀。   他要身居高位,他要金盈满贯, 他要名垂青史,他要用一切可以昭告的功绩去提醒那些侮辱他的人, 他傅承昀只是没有选择。   他,不是罪孽。   于是, 他把头埋进林愉满头秀发, 固执的不肯离去,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山脉穿过风霜雨雪,带着历尽沧桑之后温柔的浪漫席卷而来。   他说:“我的阿愉要抱, 就抱一辈子。”   这一辈子,可千万不要撒手,希望之后的绝望才是真正的万年俱焚。   “我也对你好,好不好?”   林愉说好, “好啊!”   竹叶随风飘摇,海棠花在脚边飞舞。傅承昀靠在亭柱上,把林愉放在腿上,扶着她的腰仰头看着骤然更明的月亮。   林愉竟也不似第一次时的羞怯,乖巧的搂着他,星眸纯粹,放手在他眼上,问道:“相爷,你怎么眼睛红了呀!”   傅承昀轻笑一声,回头看她,“我不会哭,但允许你心疼我。”   林愉眨了一下眼,反应不及。   “吻我。”   他把林愉抱的前面些,自己反而不动。林愉有些愣,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像说笑,于是下腰靠近。   和之前几次一样,他的唇永远带着霜雪的寒,一亲上就是一个激灵,她搂着他没有离开,连着了几下,分开之后她有些羞涩的看着他。   她看了许久,那虔诚的模样就像永远也看不厌,她想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可以遇见一个喜欢的,嫁给一个喜欢的。   她看不见其他,唯独看见他。   也是这一刻,她明白吃饭时他问的那些问题,做的那些举动,皆是因为想把美好赠与她。   高处层云飘过,把明月或藏或露,有星星出来,在孤寂的夜幕中。傅承昀抿了抿着唇,忽然扣着她,将人带过来…   不知何时林愉倒在地上,就在一片海棠花开之中,他则懒洋洋的笑着。   林愉反而羞怯了,搂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声音就和出生的稚兔。   “相爷,我还是怕,怎么办?”   傅承昀今夜格外好说话,见她害怕就真的不动,不厌其烦的哄着她,“不怕,信我好不好?”   “好。”林愉依赖着他,没动。   傅承昀缓慢的给她安心,“乖姑娘,先放开我。”   他低笑着凑到她耳畔,无比温柔的说:“这事…是要我抱你的。”   林愉犹豫着,把手松开,完了又忍不住环上,“我就要抱,我不松。”   他无奈,“好好好,不松就不松吧!”大不了,他吃些苦好了,总不能叫她哭。   林愉满意了,和他商量,“相爷,我们要回房的。”   傅承昀咂舌朝她压近,闷声有些遗憾道:“你是不喜我赠你海棠吗?”这不是她说海棠,他才弄的吗?   说着他抓起的海棠从上面洒落,痒痒的粘在她脖子上,轻摇在林愉的玉颈,被傅承昀凝视着,眼尾勾勒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笑意。   白纱之下,林愉不敢看他。   “喜欢的。”   “哦!”他敛眉又问:“那你是不愿意和我吗?”   林愉摇头,被他擒着的手蜷缩着,檀口微张,“愿意的,可…会来人。”   林愉神思混沌,傅承昀则意料之中,“这些,都是我花心思准备的呢?”   “至于别人,今夜除了我,你谁也不会看见,因为我不许。”   “谁来,我就杀谁。你知道我的,说到做到,如今你再说,要我继续吗?我不逼你。”   这样问着,他没停,不厌其烦的讨好她。林愉说不出话,也找不到理由,只隐隐…有些慌。   她不喜欢这儿,可他好似喜欢。她看着他,终是松了轻抿的双唇,应了。   “好。”   也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交付于他。   傅承昀瞳孔微缩,人僵了一下,盯着她眼睛跃动着灼热的火焰,他笑了。   ……   漫天星河闪烁,耳畔尽是她的声音,竹叶沙沙作响遮挡半轮月。   林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推攘着他,傅承昀漆黑的眸子染着赤色,里面幽深似海,漩涡勾的林愉陷下去,再陷下去。然后被不容拒绝的,带着她永坠渊祭。   他终是连哄带骗,算计筹谋了她。   也终是又轻又重,自私占/有了她。   子夜的更声响起,林愉眼前天旋地转,忍了半天再也忍不住,可怜兮兮的唤:“傅承昀,傅承昀,傅承昀…”   她不停叫他,“我难受…”   傅承昀倒也没觉的烦,只是哄着她,裹着林愉抱回了她心心念念的房里。   他能怎么办,小姑娘泪眼汪汪的叫他,他总归是没有办法狠心,给她想要的。   此夜微凉,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   待一切云收雨歇,林愉勉强睁开双眼看他,就见傅承昀弯腰过来,林愉缩着脖子面上热意未褪,惊恐后退,“你,你又做什么?”   她喘息急促,打湿的睫羽轻颤,尽量平静的看着他,看的傅承昀“扑哧”一声笑出来,脾气也出奇的好,手指刮在她的鼻梁。   “我不动你,你莫怕。”   方才他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浑身有着少年热血,使不完的力气,就如之前他警告林愉的——   林愉经不住。   听他这么说,林愉难免松了一口气,迷蒙着眼睛看见不远处水雾,也猜出是要她沐浴,如此更觉的傅承昀心细,待她也更好。   傅承昀如今好说话放她在浴桶边挑眉道:“要我帮忙吗?”   林愉身子一缩,差点栽到浴盆里面,掐着自己让头脑清醒些,拒绝,“不,不用你,不用。”   “不累了?”   林愉急声解释,“这些力气,是有的。”   她有些恹恹的,面上紧张,傅承昀也不再为难她,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当林愉就要在浴桶睡过去的时候,枳夏黑着眼眶过来了。   枳夏不会说话,也是打小伺候林愉的,进来看见林愉,仅剩的模糊一下子消散。   素日软弱的人一下子鼓着腮帮子,瞪着浑圆的两个眼珠就要出去找人理论,被林愉哗啦出水的胳膊拉住。   “枳夏,我没事的。”   枳夏摇头,心疼的捧着她的胳膊,呜呜啊啊的叫个不停。   林愉没多少力气解释,又担心枳夏真的触了傅承昀霉头,遂道:“不疼的,枳夏。”   林愉说着,疲倦的脸上带笑。   “他喜欢我来着!”虽不知对她有多少喜欢。   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介意继续等。   枳夏见状就不犟了,只是还是不大开心。   她就像待易碎的娃娃一样,各处都是小心翼翼的帮林愉清洗着,细细的绞着林愉的长发,到穿衣裳的时候林愉无论如何不让枳夏帮。   枳夏只能不舍的离去,她走的不情愿,走到孤亭看见盯着一处发呆的傅承昀,更不情愿了。枳夏借着夜色遮挡蹑着脚步直接略过,没有上去行礼。   傅承昀歪着头,从飘起的长纱瞄到,也只是一笑而过。   等院子里面没人,傅承昀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寒光剑,在月色下泛着岑岑白光。   他身姿轻晃,脚步杂乱且不慌的稳在丛花之中。   随之长剑所向,典雅海棠,被精心养护的花瓣不堪砍伐,飞舞在四周薄纱之中,很快孤亭被覆上厚厚的一层落英,傅承昀的肩头也有。   他捻指取花,眼中无波的抛在地上,右脚准确的踩在某处海棠上,使劲一踩遮住痕迹。   傅承昀这才红衣墨发,转身而去。   那边林愉身子疲乏,穿衣多有不便,折腾了许久这才套上小衣之物,出来的时候竟连鞋子也懒得穿。   傅承昀斜倚在崭新的床铺上,视线落在林愉匀称小巧的足上,好在地上很早之前被铺上了地毯,他才把要出口训诫的话咽下去。   她竟和他一样穿着红色的睡衣,整个人毫无生气的游步过来,一头扎进傅承昀的怀里,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屋里灯火通明,映在傅承昀半笑半默的脸上,他眯着眼睛,冰凉的指尖在她尚带着热汤暖意的脸上安抚,“怎么了?”   林愉没有力气,眼睛都睁不开,嘟囔了一句“困,也累。”   带着浓重的尾音,撅唇不满,说完往他怀里钻,专门找暖和的地方。   “困了就睡,专往我怀里钻算怎么回事儿?”傅承昀闻言但笑不语,又给她按腰。   他今夜太过温柔,林愉突然大着胆子抱怨,“我要你抱我睡。”   傅承昀笑道:“好,依你。”他抱着她,轻轻的哄。   就在他以为林愉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林愉的埋怨,“方才,我有些疼。下次这样,我便不许了。”   傅承昀手一顿,“这便不许了,本相多的是人…”   他话没说完就被林愉突然捂了嘴巴,林愉强撑着眼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好似十分凶的瞪他,“你不许要别人,我不许,不许不许…”   傅承昀轻易抓住她的手,“那你自己呢?”   林愉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许久,久到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她不大情愿的点点头,“那你别叫我疼,有我就好。”   待林愉睡去,他描摹着林愉的眉眼,着了迷。他眼中除了兴奋,有着为数不多的怜惜。   想他堂堂左相,一个心狠手辣的鬼见愁,人人惧他,也只有林愉敢不知死活的和他吼了。   也只有林愉,配他这般纵容。   手在她脸上停的久了,林愉不耐。   “怎的这般娇气?”   林愉不安的拧眉,被他拍着睡。。   “不过,我的夫人,哪怕娇气些,也是使得的。   “本相宠的起。” 第二十六章 偏爱 他愿意哄我,我就能……   氵包氵末   林愉被折腾的累极了, 这一觉睡的有些沉,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什么,那声音被刻意压抑着, 很快也没了。   枳夏抱着今日的新衣被人挡在门外, 咬牙瞪着守门神一样的飞白。   飞白不为所动, “相爷说进去就剁脚, 你若闲着就去亭子扫花, 瞪我也没用。”   枳夏说不得话, 也不动, 摆明就是不愿碰傅承昀那些花。她虽胆小些, 但遇上林愉被欺负这件事没得商量的。   单说她当年陪林愉罚跪,大冬天烧哑了喉咙,飞白就不会对她如何。枳夏是林愉的宝, 林愉是傅承昀的眼,他也不是怕枳夏, 是忌惮里头绊着傅承昀的祖宗。   别看相爷脸上嘴上不在乎、无所谓,也许相爷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什么, 昨夜那场架,不就打着打着打到了床上, 不定多喜欢呢!   眼瞅着上朝的时辰要到, 飞白也着急,又吹了两声鸟哨。   “你干站着也没用,不如去给夫人做些吃的, 那才实际。”飞白机智的拿林愉说事。   枳夏想起林愉昨夜遭的那些罪,这次勉为其难的去了。等枳夏一走,飞白往紧闭的门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然后换了个风口继续站着。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傅承昀穿戴整齐,大步流风的走出来,“你今日不必进宫,守在北院。”   对于这个结果飞白好似早有预料,轻松接受了。   “夫人没醒,叫人轻些莫要吵她,熬些汤备着。”今日的傅承昀如清水微澜,不再寂寂而平,好似从仙云飞下,沾染了人世俗气,“有事去宫门口唤我。”   飞白诧异,“真去宫门口叫吗?”   傅承昀闻言反应过来,“还是莫叫,她有印,揍就行了。”   这个时候有人过来请,因今日时辰晚些,备的是匹马,傅承昀远远的一眼扫过,那些人便不敢喧哗。他无所谓上朝早晚,就是看在傅轻竹的面子上,想消停些。   最后眷恋一眼,他不敢多看就走了。   尚未完全亮透的天空,日头半隐在远处山头,去往皇宫的宽道上,有一红衣掠过,披着墨色斗篷呼啸而过,赶在晨朝马上关闭的勤政殿门之中。   大臣早已肃穆而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头是宁王魏瑾瑜。傅承昀的位置在宁王之后,和苏文清并排,再后头是薛知水。   宁王自来是个贤王,哪怕傅承昀不曾帮他,也笑道:“左相一路赶来,辛苦。若有不适本王可代为告假,不必飞奔。”   傅承昀一手拿着玉笏,一手整理着风吹乱的衣袍,不似别的大人把这玉板子当命。   “不劳宁王费心。”   魏瑾瑜也就不说了,他今日开口,不过是看在新得的侧妃林悦,是傅承昀搭的线。   寻常妾室他不会在意,全因林悦和他心中某个身影重合,魏瑾瑜一个是打探傅承昀是否知情,另一个也是觉得傅承昀在和他示好。   但事实证明,傅承昀还是那个傅承昀,他不会讨好谁,就连冷宫里的晋王,都不见他搭救。   也许…只是巧合!   魏瑾瑜一笑而过,不再理会。   傅承昀理好衣裳,站着有些无聊,往后瞥了一眼,就见薛知水正鼻孔朝天的看着他。他往后侧了侧,声音不轻不重,“薛大人,今日对我意见格外大呢!”   薛知水哼一声,“岂敢。”   薛知水虽有些傻,可比哪些弯弯绕绕的人好,傅承昀也愿意和他说话。不然魏帝没来,站着多无聊。   早朝肃穆,苏文清不满朝纪嘈杂,暗中皱了两次眉,傅承昀始终懒散站着,大概看清了薛知水今日的得意之作。   玉笏上仅三条要务,两条都是弹劾他的——   傅承昀利用职务之便,私调萧策;   傅承昀目无法纪,殴打禅师;   最后一条,兵部急调生猪,北送充粮。   没错,弹劾他是假,反正魏帝不会把他怎么样。薛知水积压了这许多天的怒火,就是为了把弹劾他和索要生猪放在一起。   啧啧啧,这么些年除了羞辱还是羞辱,没用新意。傅承昀隐隐笑出了声,表情可谓嫌弃。   苏文清轻咳一声,傅承昀不在意道:“苏大人风寒了。”   苏文清眉毛一拧,不悦提醒,“圣驾将至,嘘声。”   “这样啊!”傅承昀颇为不舍的站回自己的位置,瞬间敛了笑,站着的背影一瞬清绝,让人分不清方才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就连魏瑾瑜也诧异,他何时这般听劝,难道今日…心情好?   魏瑾瑜瞥了一眼,见傅承昀眉目虽冷,但有笑意在眼,虽是极淡,也是愉悦的很。   真是稀奇。   心怀鬼胎的人聚在一起,随着一声“圣上驾到”挺直腰背站成几条直线,魏帝被人簇拥着坐在九龙金座之上。   众人被示意起身的那一刻,薛知水便迫不及待两脚迈出去,扬声高呼:“圣上容禀,臣有事要奏——”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魏帝第一时间看向一动不动的傅承昀,无奈道:“薛卿何事?”   薛知水便开始了他洋洋洒洒,备稿两三日的弹劾奏章。   等他说完,差不多过去两盏茶的时间,这个时候北院之中,枳夏也终于在有人撑腰的情况之下,及时的进入了内室。   她一路进去,先是在屏风处看见了被随意抛掷的衣裳,稍微惊讶之后抓起明显撕坏的里衣进去,面带忧色。   昨夜沐浴时是一身撕坏的衣裳,怎的睡了一觉又来一身坏的衣裳,这…究竟让不让人下床了。   枳夏又气又怒,心里已经做好了林愉昏睡的打算。可等她看清里面林愉的情形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就见新换的红被皱乱,林愉墨发轻散朝外躺着,不知遭了什么。她双臂窝在锦被中,从手腕往上尽是淤青,就连隐露的玉背也是樱桃大小的红痕。   林愉脸色绯红,呼吸之间隐见咬破的红唇,秀眉皱着,丝毫没有醒来的样子。   枳夏抓住林愉的手,说不话就轻轻摇她,就像曾经林愉在小院病着,她和枳夏说,“要是我醒不过来,你就摇我。摇醒了最好,摇不醒你就从后门出去,往姑苏找我阿姐。”   她每次都能把林愉摇醒,这次也一定可以。   林愉是半夜要水喝的时候被傅承昀抓着闹的,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力气。   “相爷,相爷…你什么时候好?”她想着他要上朝,怎么还没到时间吗?就没甚力气的撑开眼,“我困了!”   男子嗓音低沉,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只哄着她,“快了。”   …   睡梦中她就听见一阵哭声,谁给她掩了被子,还给她擦汗。   “没事,不过是累了,你这样摇反而不好。她真的没事,只是饿了、渴了,你若心疼就去备着,等她醒。”   这声音莫名的温柔,林愉格外眷恋这样不似阿姐年轻,但待自己极其温柔的关怀,于是她强撑着眼皮,缓缓睁开双眼。   慢慢的她就看见了姜氏依旧慈祥的面容,正给她嘴唇沾着茶水,见她醒来姜氏笑道:“醒了,醒了就把茶喝了,嗓子好受些。”   林愉自然依从,她真的渴了,夜里喝的水也在傅承昀新一番伐鞑之下尽数耗尽。她就着姜氏的手喝了两杯温茶,这才醒神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窘态。   她赶紧往身上一看,衣衫尽好,衣衫竟…尽好。林愉小心看了姜氏一眼,被自己婆婆撞见真是丢死人了,好在姜氏什么也没问。   姜氏只说约好的今日去南阁学按摩,见林愉没去,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来看看。   姜氏没有笑话的意思,林愉反而更不自在,“母亲,我不是有意爽约的。”   她说了不要,可又哪里是傅承昀的对手,几番下来自然也就落了下乘,让傅承昀成了事。   “你有什么错,女子不易,所愿所不愿哪里由的你心甘情愿。”姜氏眉眼清明,拉着林愉的手叹息“你这孩子,是自愿的吗?。”   林愉点头,“恩,他问过我的。”   “他那是问吗?”姜氏嗔怪道:“他就欺负你是个傻姑娘,慢慢你就知道了。”   有些事总归是经历过才知道好坏。   林愉见她不怪,心里就落了实处,面上忍不住笑的妩媚,这种媚不是刻意,而是姑娘蜕变之后自然而然留下了的。   “多谢母亲不怪!”她巧笑倩兮。   “你呀!”傅轻竹在家都没有林愉这般娇,林愉全心对她,也让姜氏忍不住对她好。“你自己疼着,倒是叫他痛快,哪有你这样好脾气的。”   “我…”也不是很疼,他次数虽多,但也温柔的很,他…他慢慢的,好像逗她一样,非要她开口他才继续,但这样的话林愉不好说。   少年时的热爱总是炽热而绚烂,带着花开时的绮丽,越香醇越入骨。从惊鸿一瞥到经年怀素,几乎是她人生中最美的一笔。   对一人执迷不悟,是她愿给傅承昀的偏爱。   如今,不思来日路。   他年若伤,忘昨日。   尽管许多人并不理解,但林愉没后悔。   “我也不是不知道,他是哄我居多,可他愿意哄我,不是吗?”她笑道:“只要他还愿意哄我,我就能让他哄一辈子。” 第二十七章 教弟 他拿傅承晗当弟弟,……   你喜欢一个人, 你惯着他欢愉。   这样的时候,姜氏也有过。她看着林愉尚为经历世俗的澄澈的眼眸,看了许久, 也说不出别的话。   今日是姜氏进宫的日子, 傅轻竹捎信要见弟媳, 但林愉这番模样, 姜氏只好把要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面。   “我见你看重枳夏, 傅家规矩和林家不同, 枳夏难免不适应, 你若信的过我, 得空让枳夏去南阁,我让嬷嬷给你教教。”总好过枳夏什么也不懂。   林愉自然应下,她也担心枳夏被人欺负。   姜氏怕林愉抹不开面子, 只呆了片刻,等枳夏把饭菜送来正好借机离开。   姜氏一走, 枳夏端着熬好的老鸭汤送到林愉面前,林愉明明很想喝, 还是把头埋进被褥里面,双腿忍了稍微蜷了一下, 和枳夏说:“我想沐浴。”   初经情/事的姑娘, 声音带着几丝残余的昧气,说话的时候刻意忽视身上的异样,看着可怜兮兮的, 盯着那冒着热气的老鸭汤,满眼都是“好香!好想吃。”   枳夏被惊艳了一瞬,她一贯是林愉说什么是什么的,很快反应过来, 跑出去备汤。   林愉看着一并带走的鸭汤,抓心挠给的难受。   她如今又饿又困,难免有些不平衡。   明明沐浴过了,傅承昀扰醒她的时候,她也抗拒了,带着鼻音哭诉:“我不想再沐浴,好累的。”   疼倒是次要的,傅承昀精于此道,林愉也曾偷偷看过。除却第一次疼了一阵,后来更多享受,只是次数多了,林愉就累的很。   “我不给进去,好了叫人帮你洗。”   傅承昀就是个大骗子,根本没有叫人帮她沐浴,这样腻着睡了一夜,多难闻呀!   想着,林愉有些不大开心,也许是情愫得到了某种身体的磨合,虚无的幻想成了实际,她不再诚惶诚恐,甚至敢埋怨他。   她想着,这次两人闹的有些过了,日后不可如此荒诞。还是要克制些,保重身子,长长久久的才好。   枳夏很快备好浴汤,林愉昨夜倦的厉害让枳夏帮忙,现在白天也还有些精神头,也就不好意思,刻意报了一大堆要吃的,调开枳夏。   林愉一个人披着外衫,等人走后慢慢褪去衣裳,只见昨夜第一次沐浴看见的那些殷红已经变成紫黑,许多地方更添新痕。   单是一个人这样看着就无限遐思,林愉脸似烟霞,赶紧把自己藏到了浴桶里面。   热汤浸润着周身,缓解了疲惫,林愉忍不住嗟叹一声。今日反正是出不得门的,林愉也不着急,连带着把头发也清洗了。   等她好了,枳夏差不多也把饭菜摆了上来,林愉饿的很,也顾不得那些礼仪,直接让丫鬟在后面给她绞着头发,她拿勺舀汤喝。   林愉吃饭姿态优雅,很容易伺候,给什么吃什么,动作较平时稍快但还是好看的。北院的小丫鬟叫铃铛,一声不吭的在后面绞着头发,掬着墨发难免对上林愉后颈。   看着痕迹,相爷那力道不小,也不知心底里是如何稀罕夫人,铃铛不敢多看。   如今已经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风吹在身上也是暖的,阳光照在三个人安安静静的脸上,远远的看着就和雾霭的山雾一样。   用罢饭,铃铛看她吃得多,忍不住提醒,“夫人,用了饭出去消消食吧!”   林愉几乎一夜没睡,正是困乏。她想去睡觉,奈何自己又是刚刚醒来的,遂恹恹的朝人伸手,“那,去吧!”   她一伸手,腕子上的淤青就露出来了,那是傅承昀情至深处按出来的。   铃铛小心的错过那些,不动声色的扶起林愉,往院子里面走。北院的花刚种,没开。林愉也不想去远,就在临近的小花园。   小花园靠着一处矮墙,攀着翠绿的藤曼,开着小花,下头精心养育的花卉正争艳,林愉瞧着忍不住松快了些。   铃铛给她介绍,声音如翠鸟清脆,说的滔滔不绝,也只有傅承昀不在的时候,林愉心善她才敢讲。   “夫人,其实北院以前是最好看的,侯爷为侯夫人淘尽百花,每逢春天蝴蝶老远飞来,看着就和仙境一样。直到后来,相爷突然被接回来,一夜大雨就什么也没有了…”铃铛说着,犹记得儿时那场夜雨。   相爷年少,弱不经风,但直直的跪在北院正门,傅轻竹撑着伞在远处看着。瓢泼大雨没命的打在他们身上,模糊了院子里面隐隐发出的声音。   好似有人哭,也好似有什么被胡乱砸碎,电闪雷鸣劈开北院那片密竹林,风吹的叶子乱飞,那是傅侯夫妻唯一一次争吵。   次日,门一开。   里面百花凋零,侯爷嘴边带着血丝被人抬去了南阁,随之姜氏没了魂跟着去了。   外人的谩骂,老夫人的不满,府里的怨怼,所有所有的人恨不得傅承昀从未出现,傅家从未有过这样的污点,甚至有人往后院扔东西羞辱相爷。   是傅轻竹拿着鞭子走出大门,把傅承昀推到众人面前,扬声说道:“这是我傅轻竹的弟,我认了他。”   “动他,你们试试。”   傅轻竹自小习武,十三岁就能在皇家猎场和众皇子比拼,并名列前三。前面的一个是晋王魏瑾殊,一个镇远将军萧策,两人都是军营里面的佼佼者。   那样的武艺,傅轻竹的鞭子要是真心护着谁,谁敢阻拦。   北院有了新的辉煌,但北院曾经的蝶翼舞飞,百花报春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的胜景只在傅家老人的故事里面,一年一年的传下来,直到如今。   林愉从铃铛零零碎碎的话里,仿佛看出了什么,“那长姐是怎么入宫的?”   傅轻竹那样的烈性子,如何愿意宫中荒度。   铃铛回忆了一下,看着林愉艳若桃夭的面容,苦笑道:“是因为相爷保住了渡山防线,傅家封无可封,圣上的恩旨。”   傅侯尚在,傅承昀位居左相,门第荣耀至此,再往上就是异姓王,因魏国异姓王有血史,先祖有令废除这个恩封,也的确封无可封。   “可…这真是恩赏吗?”林愉手里转着一股花骨朵,轻声呢喃着。敢于持鞭拿剑的女子,嫁给一个可以为父的人,真的是恩赏吗?   林愉突然就想起那个魏江边凄楚的贵妇,她是真的想跳吧!   “夫人说什么呢?”小丫鬟笑出两个酒窝,伸手在林愉眼前晃着。   林愉抬头,“没什么,我累了,回去吧!”   “好。”   小丫鬟扶着林愉原路返回,走到矮墙的时候正巧那边叽叽喳喳的,林愉抬头一眼看到个穿着红衣的男子。   “相爷?”   林愉一眼看着以为是傅承昀,忍不住走近一步,墙上人正好后头,露出被日头晒的有些花哨的脸,原来是傅承晗。   他该是逃出门被人抓了,情急之下爬上了墙,此刻被人当猴一样看着。   “滚,都别劝爷下去。”傅承晗阴沉着一张脸,往下面丢了一个瓦,“爷爷今个儿就在上头住着,谁教他们安排的相亲。”   傅承晗骂着,不经意看见好奇看过来的林愉,她被人扶着,简单的襦裙衬着窈窕的身段,温柔的目光中带着婉转的娇媚。许是出来太久,两腮泛红,气息微喘。   傅承晗坐在高处,仔细把人打量了一圈,很快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挑眉看着林愉腰上垂下的玉印,笑道:“嫂嫂好,出门玩吗?”   林愉不爱搭理他,远远的看热闹,带着些许困倦。   “嫂嫂帮我把人赶走,我可给嫂嫂一份大礼,解嫂嫂当下之困,如何?”   林愉能有什么困境,吃好喝好的,并不信傅承晗这个纨绔。傅承晗却好似料到她会走,在她转脚的那一瞬笑道:“嫂嫂,细的小弟不能和您说,二哥要打我的。只能说您帮我,不亏。”   “我骗谁也不敢骗我二哥,是不是?”   林愉疑惑的看了高墙上的傅承晗一眼,有傅承昀在林愉多少有些心软,“怎么帮?”   “不难,只嫂嫂一句话,叫他们滚。”傅承晗冷眼睛扫过下面的人,对着林愉的时候又温驯的很。   “我开口他们就走吗?”林愉不大相信,府里都是小顾氏在管,没几个听林愉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傅承晗双腿晃着,十分确定林愉开口的重量。   反正一句话,林愉也不亏,“你们都走,傅承晗会自己爬下来。”   那些人犹豫着,顾及小顾氏的吩咐,傅承晗也不急,晃悠悠的等着开眼的看到林愉的玉印。   很快就有人看到,三三两两暗中通信。有人畏惧的看了林愉,马上疾步离去。   “还真有用?”林愉疑惑着,傅承晗手脚并用的爬下来,拍着手道:“我二哥嘛!鬼见愁自然是有用的。”   林愉没反应过来,只当是看在傅承昀的面子上,也没纠结和傅承晗伸手道:“大礼?”   傅承晗神神秘秘的把小丫鬟赶到别处,从袖中取出一个胭脂盒一样的东西,并着两本书。林愉好奇想看,傅承晗忙的按在怀里,小心的查看了两本的内容之后,塞给林愉一本。   他压着嗓子说:“莫叫我哥看见,偷偷看,他会喜欢的。”   林愉被风吹着脸上的薄汗,她问道:“什么东西?”   “嫂嫂,我不是东西。”傅承晗一本正经的指着那本书,“这书才个是。”   林愉不打算嘲笑他的脑子,白他一眼翻开那书,不知哪里的落花吹来落在熟悉的内容上,林愉眼睛一晃,冷着眼神垂眸,“你说的对,你的确不是东西。”   是东西能两次给嫂子送防火图吗?种类繁多,一个不落。   “夫妻相斗,技高者欢。”傅承晗一本正经道:“好好学,好歹跟上我二哥的节奏,别净是哭,多无趣啊!”   林愉把玩着那个胭脂盒,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她转着怎么顺手怎么拿,十分平静道:“这是什么?我不大懂?”   “这个,就是那个…膏,省的疼。”傅承晗早看出林愉今日不同,这种不同是姑娘和夫人的不同,有些事也就没有藏着掖着,大家都知道。   林愉轻轻一笑,骤然反手一甩,胭脂盒看看擦着傅承晗的脸颊而过,她狠狠的踩在他的脚上。   “傅承晗,你个王八羔子。”   矮墙之侧,初春新绽的嫩芽似云绣一般爬上白璧,粉嫩的花骨朵带着清晨未褪尽的早露,入目风光满盎然。   然而傅承晗衣裳带着勾破的线头,沾着墙上顺下来的脏灰,施粉的五官藏着愤怒,绑带的头发被狼狈的吹着,想发火又顾及着什么。   他弯腰捂着脚,仰头面带惨色道:“你骂人就骂人,把脚松开。”   林愉低着,没有说话,但没有松开的力道表示着她的不满,甚至羞愤。   “傅承晗,你以为我会谢你吗?”林愉脸色说不上难看,许是夫妻待的时间久了,甚至染上了傅承昀相似的淡漠,“你以为你不姓傅,凭你这些不把门的腌臜话能活到今日,你的这些消遣不过是仗着你身后的人。”   她松了傅承晗,一脸平静的站在矮墙之下。   其实林愉说不上绝世,盛在耐看。她有着一双蓄水的琉璃眸,好似你一眼就能看透里面纯粹的喜欢和讨厌,不带任何杂质。   她不似别的闺阁女子生来被规制在一个条框里面,初见时聘婷婉约,再见时怒发冲冠,跟着傅承昀的乖巧小意,对着府里别人的寡言淡漠。   她自来就是不喜他的,傅承晗也无所谓。   只是当她收起利爪,沉静下来讲那些话的时候,傅承晗还是有些别扭的,这种感觉就好似当初傅承昀塞给他玉佩。   他们要是揍他一顿也没什么,就是这样安安静静不入心的时候,傅承晗比被人背地里骂还要难受。   “你别以为有我二哥在,就…就能教育我。”他单脚蹦着,抱着被踩的那只脚,硬是没有抬头再看林愉的面容。   “呵,我可没空。”林愉脸色冰寒,声音一如既往没有波澜,“你在外如何混账我不管,只是傅承晗,有些话不当讲,你就给我一辈子憋着,别净丢人。”   林愉虽非大家出身,但出生起林堂声就是当官的,林惜一路带着她学孔孟,读列女,她也许看过话本,可也只是文字浅显描述。   傅承昀教她,那是夫君。   傅承晗挪揄,凭什么?   林愉自问规矩,入府以来从未轻浮,傅承晗此番…过头了。   她也是要人尊重的姑娘,所以她气恼,另有一个就是,她想教育傅承晗。   “我们之间,我岂容你言行侮辱,你是否看轻了我这个二嫂。”   傅承晗猛的抬头,和林愉仍旧平静无波的眸子对上,一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一贯玩的起,忘记了林愉和外头的姑娘不同,反应过来有些发怵。   “你不会告状吧?”   他狐疑的看着林愉,试探着去拿她手里的东西,被林愉躲了过去。   两人沉默着,许久傅承晗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错了,只消你莫告状,说法我会给你的。”   说完傅承晗和一般男子不同,仔细的把身上乱掉的头发衣裳整理好,一瘸一拐的走了。   林愉和他背道而驰,很快回到了北院。   她让人点了炭火,一个人关着屋子把书烧了,没等火舌吞噬草纸,外面忽然传来小丫鬟的声音。   “夫人,三少爷发疯了,一头扎进浇花池里了,浇花的老奴怎么叫都不出来,府里人已经过去劝了。”   那老奴也是可怜,好好的浇花,被人拧着领子提开,然后直直的跳进浇花池,待眼花的老奴反应过来,傅承晗已经湿了大半的身子,坐在及腰的水中间,怎么叫都不出来。   小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替林愉隐瞒着什么。   屋子里面,林愉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不是圣人,会生气愤怒,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或者背负一条人命,最终她还是跟着看热闹的人去了。   林愉跟着人流走进去,就见小顾氏拿着鞋子丢到水里,傅远洲面无表情的站着,好似里面就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你给我出来,像什么样子。”小顾氏喊道。   傅承晗坐着,在水里洗着衣裳,眼神看了一眼岸上有些错愕的林愉,梗着脖子搓了一下袖子。   “不出,我凉快一个时辰,别管我。”   母子两个僵持了半天,傅远洲中间等的不耐烦,丢下一句,“他要呆就呆,省的出去丢人。”   小顾氏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就连傅承昀动作也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嘻嘻哈哈的玩着水,只是笑意更阴柔,对岸上的人满不在乎。   “这是你独子,哪能不管?”小顾氏的哀嚎没有留住傅远洲离去的脚步,她在岸上跺了一脚,指着傅承晗骂道:“你就作孽吧!不争气的东西,你但凡争气些,你父亲能不管我们吗?”   “呵,原来我这么重要啊!”傅承晗水中惊叹,把小顾氏气的两眼发黑,“我怎么不知道?”   小顾氏终究也被气走了,带走了看热闹的人,等人相继走了,林愉依旧看着脸上滴水的傅承晗,他正偷偷的看过来,素日异常发白的面容上也有些小孩子的心虚。   “你怎么不走。”   他胆小、无状甚至荒谬,苍白的脸上带着愧疚和不甘,隐隐希望得到林愉一个承诺,那种不安、希翼林愉也经常有。   林愉突然觉的没意思,甚至可怜。傅承晗要是坏的彻底就好了,偏偏坏的有些傻。   “你作天作地,该看见的已经看见了,不该看不见的还是看不见,你究竟在等什么?”   傅承晗揉着袖子,波光粼粼之中侧脸有几分傅承昀相似的冷漠,只是傅承晗带着几分女气,多数人是瞧不上的。   他不说话。林愉也不在乎,寻了个干净的石块坐下。   “我夫君是傅承昀,如你所说是鬼见愁,却是我的良人。我一眼看上的人,也就这么一个了。”   傅承晗抬眸看她,抿唇不语,也不太明白。   “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好看的人,在我心中谁都不及他一眼给我的心动。也许他有许多不堪的过去,但在这份遇见里面,无论多少年我记住的永远的最初那份惊艳。”   “不止是他的容貌,再惊艳的皮囊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我记得的,是他眼中的笑。一笑朝霞升,一笑暮雪春。在囹圄之中,不易求生,他且自爱向阳,与那些相比,那些说他的人又算那根葱。”   “傅家盛年已逝,如今满门光鲜的时代,是他努力一路走出来的。是他让傅家荣宠不衰,万人附势。”   “傅承晗,比起他那些,你有什么理由自艾,又有什么理由踩着他的血杀且行玩乐。”   林愉坐着,她听见傅承晗掬着一捧水往脸上撒,比别人都白的脸上突然有些红,特意背对着不看林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就是个纨绔,我之前还那样…侮辱你,侮辱他。”   “我不是为了你,你几次做的事情我讨厌依然讨厌,我是为他。”   “也只为他。”   林愉看着新开的迎春,“你没见过,你不知道他熬的多累,我从来不忤逆,因为那会让他疲乏。我舍不得他累,他在我眼中就该笑着,风华绝代。”   “说这些不过是你姓傅,他在傅家,我想他轻快些。”   “哦。”傅承晗伸手抹了一把。   “你跳水若是为了今日的事,书我已经烧了。你若是为了别的,那就好好想想吧!他人不爱,且行自爱,为什么一定要别人说好才是好。”   林愉说完美眸微转,见天色已晚,勉强撑起疲乏不堪的身子,站起来的那瞬脑中一阵晕眩,她勉强撑着,招手叫来铃铛扶她,转身离去。   她走后,听见傅承晗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二…嫂。”   在那断断续续的一声二嫂中,林愉隐约听到了另外一个相似的称呼,是二哥。   对不起二哥,二嫂。   林愉仰头看着北院围墙中屹立的孤亭,想着要是傅承昀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会不会高兴。   待经过一处假山,铃铛有些不忿,“夫人,三少爷当初那样待你,你为什么帮他!”   林愉骄傲的笑道:“为相爷呀!”   “奴婢不懂,如何为相爷?”   “傻丫头,没有谁生来六亲缘薄,总是血脉循缘、枯柳有根。”林愉靠着小丫鬟的力道,一步一步走在落日的余晖中,绰约的身子被拉出长长的倒影。   “一个人心就手掌大小,能装下多少不甘,不说难道就是不在乎吗?我觉着他在乎。”一个能笑出阳光雨露的少年,他的心底足够温柔。   “他拿傅承晗当弟弟,我就愿意帮他教弟弟。”傅承昀如果不在乎,当初酒楼就不会叫傅承晗站起来说话,他顾及着傅承晗的面子,希望在一众上京弟子当中傅承晗是骄傲的。   林愉笑着,就好像天上余光未散的太阳,温柔而美好。   她想啊!若傅承昀被更多人接受,也就更加恣意快活。   两个人走着,谈笑之中谁也没有看到那边的假山后面,一抹暗红官袍露出摇曳的下摆,男子双手握着莹白的玉笏,一贯无波的眼中尽数化成春风下的碧波荡漾。   “在乎…吗?”   他嗤笑着,也觉着他这个夫人有时候,还真是傻的有些可爱呢!   他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唇角勾出一抹来自心底的笑意,随之伸手揉揉有些发胀的眼睑,转身朝着她呆过的地方而去。   傅承晗在水里坐了一会儿,林愉的话对他还是有触动的。春日傍晚清寒,水池愈发凉入骨,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准备上岸。   待他细致的整理好黏在身上的湿衣,抬头欲走的时候,突然就看到那个坐在林愉相同的位置,一条腿曲着眼尾带笑凝视着他的男子。   他虽笑着,傅承晗却觉得背后升起阵阵寒意。   紧接着,他弯腰把手搭在膝盖上,手中玉笏指着他,朝他那边晃了晃,“滚出来吧!”   “二…二哥。” 第二十八章 许你骄纵 他说:“我许你……   薛知水最终也没有放过傅承昀, 魏帝被烦的没办法,随意给傅承昀安排了一个差事,就把人给赶出宫了。   当朝左相, 堂堂男儿, 被派遣出去买皇后寿诞鲜花, 这样的差事说出去好看不好听。以往傅承昀可以舌战群雄, 再不济直接提了剑一刀解决, 但今日让他出宫正中傅承昀下怀。   他贪念着家中娇妻软语, 也久未出城见人, 顺水推舟也就应下了。   谁知道一回家, 北院寂寥无人,暗卫被突然出现的傅承昀吓的从树上摔下来。   “相爷。”今日回来有些早啊!   “她人呢?”   傅承昀提起她,忍不住舔着舌头上仍有些疼的口子, 没有错过暗卫三犹豫的神态。   “怎么?惹事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暗卫却从他简单的话里品出了狂妄的偏袒, “爷,是别人被夫人整治了。”   “哦!”   傅承昀转而兴味盎然的抬眸, 出口的声音绕了几个圈,拖出满意的尾音, “欺负别人呀!”   “欺负就欺负了, 去瞧个热闹先。”   …   傅承昀经常看人热闹,这次却与以往不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感受, 林愉出口那些言论让他想笑——   可笑着笑着,他又笑不出来。   等他“教育”过傅承晗,回到北院的时候,红日西垂, 霞光似锦。   他推门进去,没人的时候脚步有些快,却不显的急促,没走两步抬眼一看,不自觉的又放慢了速度。   只见橘黄色的霞光透过窗柩照在飘晃的窗纱上,淡薄的光影落在侧躺的林愉身上,她蜷着双膝,手被枕在脸颊之下,玉颜被一本诗集盖的严严实实。   他没有出声,撑着两侧弯腰下去,眼中仿若温柔的凝视着她。   哪怕隔着一本书…   今天一天,因为林愉,他心情都很好。   他伸手取了她的书,本想把人叫醒逗弄一番,在看见这张明艳中带着几分娇憨的睡颜,一下子打消了那个念头。   “累着你了。”   他抬手覆上睡颜,说话间尽是得意,见她樱唇微撅着,俯身啄了一下。   林愉闻着是他的味道,自觉的伸手牵住他。   “相爷!”   那声音酥酥的、娇娇的,更多困倦,熨帖的流进傅承昀坚硬如刀的心底。   鬼使神差的,傅承昀打了一个瞌睡,忘记了自己尚有差事,跟着躺上榻。林愉自觉的往他怀里钻,鼻子一呼一吸的就和见了腥的猫,拽着他不放。   傅承昀官服襟口窄,被使劲拽着有些难受,“陪你睡。”   林愉秀眉微舒。   “不走,松手吧!”   林愉果真松了手。   枳夏得林愉吩咐,到了时辰进去叫人,谁知走近才发现林愉窝在相爷的怀里,两个人睡的香甜。   她犹豫着要伸手去摇,谁知被突然睁眼的戾目骇了一跳,倒退两步,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枳夏会开口的话,相信她出口的第一句一定是两个字,“救命。”   但枳夏开不了口,甚至于后来傅承昀捂着林愉的耳朵低声呵斥“滚”的时候,枳夏马上转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她在外头差点摔下阶梯,是飞白扶住的她。   “吓到了。”   枳夏尚停留在傅承昀呵斥的煞气中,闻言下意识轻颤了一下,让中途打瞌睡的飞白愈发惭愧。   他就趁着相爷在打个瞌睡,谁知道一不留神就让这丫鬟跑了进去,还是夫人的丫鬟,只能把失了魂的丫鬟送回后院。   夜幕很快来临,飞白回来的时候看看天色心里着急,但面上不显。他知道傅承昀今日要出城,心里定然有数,不会耽误什么大事,也就安稳的在房梁上呆着。   这是第一次相爷晌不晌夜不夜的睡了一觉。   所以说,夫人厉害呐!   林愉一觉醒来,习惯性的发呆,谁知这次一觉醒来直接撞进傅承昀漆黑的眼眸中。昨夜天暗熄灯尚未看清,原来他一向三尺凌厉的眼眸,望着她的时候晕着柔情。   林愉被他看的红了脸,在这类似于温柔的眼神中突然无法直视他,“你回来啦!”   “恩,今日在家可乖?”   这话一出,林愉不由的想起来看她的姜氏,也想起直接跳进浇花池里面的傅承晗,眨了一下眼睛,“乖的,我没欺负人。”   “哦,这样啊!”   傅承昀忍不住笑出来,直接用手扯过她手里的被褥,看着她因为撒谎嘴上咬出来的红痕,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那怎的南阁有人找我说话,我还听说浇花池那边挺热闹的。”   林愉探出头,一脸懵懂,“相爷,我饿了,我们吃饭叭!”   她明显转移话题,虽然有些生硬。   傅承昀眸色沉沉的看着她,忽而凑近蹭蹭她的鼻尖,“是饿了呢!”   他意有所指的说出这话,林愉初时不大明白,等到他手探上细腰,状似无意的摩挲,林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相爷,你怎么这般…”林愉大着胆子推开他,想要逃离。傅承昀轻而易举的制住她,手顺着往上一根一根的探着,“唔,那般呀!”   “不知餍足,白日…白日…”   “宣/淫。”傅承昀帮她出口,没忍住趴在手肘上笑了出来。   林愉脸红如血,伸手把人推开,绵薄的力气又一次被他抓在手掌。   傅承昀却没有松手,本是要逗弄人,谁知一低头就见堪堪半隐在裙袖下的手腕。他一愣,伸手掀开那袖子,手指覆上青紫的印痕。   “这么多?”   傅承昀有些意外,他只记得昨夜要了几次,刚开始林愉也哭,后来着实没了力气只搂着他猫一样的哼哼,被他围堵在唇齿之间。   他也曾看见她蹙眉,但她没说,傅承昀只以为没那么重,这些痕迹如今看着有些不是滋味了。   所以说,夫妻之间哪怕有爱无心,一旦有点肌肤之亲,也就不一样了。   “疼吗?”   “不疼。”   林愉是真的没多疼,她打小就肤白易伤,看着恐怖其实没有多疼。但明明不疼的,听见他那么一问,还是忍不住委屈。   她一贯隐忍,却因他在意的一问红了眼眶,没有防备的关心,最是要她命。   “真的不疼。”林愉低着头,双手攥着几欲滑落的外衫。   “那你抬头。”   “饿的抬不起呢!我们去吃饭吧!”   林愉始终低着头,怕他看见她眼眶,人窝在哪里就跟堆积在冬雪中的红梅,雪盖枝头,美丽若隐若现。   “那我帮你抬。”傅承昀不喜她低头,直接把她下巴微抬,瞥着她蒙蒙如雨的眼帘,蹙眉道:“你疼了就说,哭什么?”   林愉吸着鼻子,泪水在里面打着圈就是不肯落下来,嘴硬道:“我真不疼…”   “算了,不疼不疼行了吧!”   “泪憋回去?”他不耐烦的伸手,抹了林愉眼角的泪,又看了她两腿两手,正要去扒领襟,林愉憋着泪,衣衫不整的跪着挡他,“别…”   他这样近,林愉甚至感觉到起伏的胸膛就要接住他的呼吸,暖意顺着往下到了肚子。她轻抿着唇瓣,慌乱道:“相爷别…这样看。”   傅承昀反手勾住她领口,大概扫过,上面带着被伐掠的瑕疵,“羞什么?”   林愉的脖子上面,随着他手指轻触微颤着,变的粉红,也不知他何时掏出来一罐药,清凉匀称的抹在上面,带着栀子花香。林愉憋着气,面上急促,这副表情讨好了傅承昀。   “睡都睡过了,我看看。”   林愉瞪他,水汪汪的眸子闪烁着慌乱,突然伸手捂着他唇,“你别说嘛!”   小女儿的心态显的至诚,未染世俗,傅承昀眼中星火燎原,但他一向自持,没这么容易失控。林愉尚小,深得他意,两人初成事,他是该顾及些这个宝贝,好生修整一二。   正当他想怎样大方的放她去填饱肚子,寂静的床榻之中,空寂悠长的一声“咕咕——”传来。   刹那间,林愉本就妩色的脸上由粉转红,羞涩中带着可怜,樱唇轻开就要张口,转瞬却捂着一张娇媚的脸蜷腿往他身上轻轻一踢,闷闷道:“我,我都说饿了嘛!谁叫你拉着我说话的。”   傅承昀闻言,抬眸想笑。但他知道自己一笑,林愉怕是真的要抹眼泪了,遂只忍着“恩”了一声,拍着人的发顶,出口声音带着隐忍的笑意。   “不是饿了?”   林愉埋头“恩”了一声。   他笑意愈深,仿若恩赏一般,“去吃饭吧!”   林愉捂着衣裳抬眸看他,可怜的很,狐疑道:“真的只是吃饭?”   “不然呢?”傅承昀敲她,“我能指望一个饿鬼做什么,当然是喂饱了再杀啊!快滚快滚。”   林愉腾的红了脸,拽着裙子就往下面跑。   这时正是黑天的时候,闪烁的烛光照在她小巧的玉足上,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任何声响。   傅承昀盘腿坐着,不知何时落下来的两挫墨发垂在肩上,她看着林愉那逃跑的样子,“跑的倒是快!”   林愉吃饭的时候喜欢什么都吃一点,但她自己又够不到,自然也就需要别人帮忙。   这个人就是枳夏。   以往林愉疼枳夏,吃饭也是欢欢乐乐的,只是今天动作拘谨,好几次夹错了地方。   林愉停了筷子,拉着枳夏的袖子,问:“枳夏你不舒服吗?还是饿的…你要不坐下陪我吃饭?”   北院是傅家侯爷旧居,一间正屋就抵别的两间房。傅承昀进来后一改傅侯风流雅致,活着就成。   这也就造成了今日林愉在外间吃个饭,和傅承昀躺着的内室只隔了四扇锦制屏风,林愉话音刚落,里面忽而传来两声清晰的轻咳。   那声音并不虚弱,强劲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警示,枳夏本来清秀的一张脸上,顿时改了神色,夹菜的手也有些僵。   林愉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余光看到屏风上侧卧在里头的身影,到底把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面,“那没事,我自己吃,枳夏你回去吧!”   省的在这儿被人吓。   枳夏推拒了两次,见林愉坚持,最后还是出去了。   林愉极少一个人吃饭,感觉时间都变的漫长。   就在林愉准备随意吃两口就结束的时候,身后突然罩上大片阴影,林愉嘴里含着菜心,侧头就见傅承昀弯腰在她身后。   “怎么不叫我?”   “你不是不吃饭嘛?”何况之前那么尴尬,林愉也不好意思叫他。   “我是不吃。”傅承昀腰弯的更深,对着敞开的大门前胸贴在她后背上,林愉有些迟钝的推他,“可我能陪你吃。”   傅承昀对她这些力道恍若未觉,旋身坐在她另外一边,“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林愉耳根子有些红,拨着碗里的米粒,“没什么呀!我没有在想你,真的没有。”   林愉欲盖靡章,傅承昀被她这模样勾的扬起嘴角,往她碗里丢了一筷子肉,“是,你那是想吃肉,吃吧!”   林愉就听话的埋首吃饭,吃着吃着又忍不住扭过去看傅承昀的脸色。   烛光之下,他五官深邃,已经看不清初初嫁给他的那种疏离,林愉对他的害怕也少了很多。林愉漫不经心的吃了几口,终于伸出一只手不经意捏住他垂在下面的袖子,稍微扯了扯。   傅承昀转头看她。   林愉犹豫着,把凳子往他那边移了移,他也没有拒绝,直接把筷子上的肉接着丢到林愉的嘴里。   她咬过来小心的嚼着,仰头朝他笑。   傅承昀皱眉说:“笨死了,净会哭笑。”   林愉也不生气,隐隐觉着傅承昀对她是多了几分宠溺的,“相爷,你往后莫要吓枳夏了,她对我很好。”   “我对你不好?”   “好,但你不要吓她。”   “哦。”傅承昀没有抬头,不上心的应了一声,想起林愉撅嘴不开心的样子,又不能改口,思索一瞬突然说:“我不吓她,你今晚一个人睡觉,莫哭可行?”   “啊?”   …   林愉没想到他回来还要出去,只看着很深的夜色,坐在高登上兀自叹气。   飞白已经换好夜行衣杵在外头,见林愉的脚时不时磕在凳脚上明白些什么,以往圣谕半夜动身北上南下的不在少数,只不知怎的,飞白觉得今日…呃有些困难。   飞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就见傅承昀已经换下官服,他的身姿在烛影下投射出修长的黑影,手臂轻挽在束起的发间插着黑檀木,正信步朝夫人那边去。   没有任何花纹的正红长袍罩在身上,加上面对林愉时淡淡的笑,妖冶的容颜在黑夜里浮现着微光,林愉看见他眼睛就没移开过。   傅承昀已经走到她面前,伸手把人从凳子上抱下来放在地上,“我要走了,你去送我。”   林愉回神。   “真要现在走吗?”她抿着红唇,踮着脚看外面黑漆漆的天色,不大开心的样子,“不能明天去吗?”   林愉也是刚刚知道傅轻竹的生辰在两日后,也就是后天。   短短两天的时间要远出上京几十里,寻得好看又名贵难得的花卉,经沿途运输入宫布置,再设宴款待朝臣,可以说时间紧迫。   设宴当天,傅承昀还说带她出席,他也不是铁做的三头六臂,算下来接下去两天都要忙碌不休了,林愉自然心疼。   只林愉这些弯弯绕绕傅承昀是没心思猜的,只浅显以为林愉怕丢她一个人去参宴,毕竟林愉说了她没去过,有些怕。   他觉得下一句,林愉就要阻止他出门了。   就连飞白也认为林愉是舍不得相爷,还有就是疲于应付宫闱,但飞白更知道傅承昀此行的目的,不会因林愉改变。   果然——   下一瞬,傅承昀就道:“不可骄纵。”   他是办正事。   “没有呀!”林愉明显觉得傅承昀不喜她多置喙正事,和以往每一次正事一样,一旦阻拦他就不笑了。   林愉敏感的很,她敢推傅承昀敢撒娇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承昀眼中流露的善意鼓舞着她,一旦傅承昀恢复了成亲那日的疏离,细腻如林愉也就缩回自己的壳里了。   她知道傅承昀不会伤害她,他只是不喜她管着他。   虽然,她原本就没这个心思。   林愉乖乖的敛了小脾气,哒哒跑过去提着盏灯笼,笑着和他说:“我去送你。”   傅承昀看着她,未语。   林愉见他不动,走过去扯着他的袖子,“我不说了,走吧走吧!”   傅承昀“恩”了一声,大步往外面走。林愉跟不上他又怕扯到他生气,悄无声息的松开他的袖子,快步跟在后头。   飞白远远的坠在两人身后,不敢出声。   渡山那场大火一直是傅承昀的梦魇,他一直想要见见梦中人,这次终于有机会了,他自然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回来看林愉是一时心动,他要了林愉,若林愉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只是看着她又恢复小心翼翼的低沉模样,心里不爽罢了。又不是不回来,这姑娘果然…粘他的很。   一路上林愉都没有说话,只是她提出来的光一直晃晃悠悠的照在他要走的路上。   今夜无月,那灯光就和以往照着他的月光一样紧跟着他,走过的小径之上树影斑驳,偶尔有悉悉索索的风吹响灌木。   林愉最是怕这些,傅承昀走着忍不住想慢下来等等她,自认为做的很隐晦。但林愉追他一路,突然这么一慢,长久疾行的疲乏顿时涌上来,连带着呼吸急促。   那一声一声,沉沉的喘息在幽静的路上特别明显,傅承昀忍不住回头。   就见林愉跟在他身后两步,颤颤巍巍的手里提着比她脑袋都要大的灯笼,尽量克制着不抖,脸上被糊了许多吹乱的碎发,大口的喘息着脸色难看。   北院到这里不近,就这样她一声不吭的负重跑了一路,傅承昀拧着眉就要骂人,不妨和她圆溜溜的水眸对上,她竟吓的赶紧直起腰。   “我,我不累,能接着走。”林愉看着他,胸口起伏不止,改由小口的呼吸,“不会耽误你出门的。”   傅承昀没理她,直接往她这边迈了一步,林愉看着那小小的一步,在她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好似开出了什么花一样,忍不住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他不咸不淡的轻咳两声,林愉看着他飞扬起来的红袖,马上福至心灵,小跑着过去抓着他,解释道:“相爷,我脚程慢。”   傅承昀往前走着,伸手夺了她手上的灯笼,靠近她的那只袖子怎么都没有动。   两个人走着,影子也晃在一起,林愉心里的郁气随着一脚一脚踩着影子往前,慢慢散去。她忍不住看着傅承昀的侧脸,傅承昀也不管她。   “我以后尽量快些,跟上你。”   幽静的小路上,那光亮慢慢照亮林愉的前路,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快,很快在傅承昀身边自娱自乐起来,没有看到半明半暗中傅承昀和黑夜融为一体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好似犹豫着。   也许夜太黑,也许灯太亮,也许一路陪着他的人太好,傅承昀这一刻,突然从心里对她生出惋惜和愧疚。他突然觉得,对这样一个姑娘…他不是人。   剑之所以为剑,因为心;人一旦没了心,便可为剑。又也许,遇上他,注定就是林愉头顶悬着的剑。   他早就知道,林愉对着他的温顺、乖巧,不过是因为喜欢,她的倒刺可多了,被她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偶尔对着林堂声,对着傅承晗,唯独舍不得对着他。   可他把最利的锋刃,对向林愉。   林愉却笑着迎上来,装作不知。   “林愉,你说。”傅承昀开口,“我听着。”   林愉偏头看他,“说什么呀!”   傅承昀把冰凉的手覆上她手被,反手紧紧的抓住她,让林愉和他一样,走在黑暗里,影子近的好似一个。   “说你刚刚没说完的话,说任何你想说的,”傅承昀舔着舌尖没多少疼感的伤口,依稀可以回味出林愉咬上去时的软腻,“我还在,就听着。”   只要他在,就听她说。   “哦!”林愉想了想,思考的模样在这个时候有些娇憨。   他以为她会说害怕,说不愿他走,说喜欢他,说一切他认为的女儿心态。谁知道她只是把脑袋靠过来,告诉他,“天都黑了,相爷路上记得慢行。”   “你方才就想说这个?”难道不该是拦着他?   林愉点头,“恩。”   傅承昀的脸色微变。   那边太黑,林愉不知他想些什么,总觉得他不大开心,手被他牵着也有些冷。   “相爷,我真的没想束缚你什么,你说过不喜,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更不会违背。就是怕夜路难行,想叫你慢些,真的就是这样。”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完。”   林愉深吸一口气,娇嫩的脸颊带着些许委屈,垂下去的玉颈显着他昨夜作恶的痕迹,他听见林愉翁声翁气道:“因为不可骄纵啊!”   傅承昀说不出了,他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只配合着林愉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走着。直到登上黑马,他回头看着矗立在门口望着他的微笑的林愉,还是朝她招手。   林愉就跑过去,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睫羽煽着,煽在傅承昀的心尖。   “做什么叫我嘛?”   “等我归来,带你入宫。”   林愉“恩”了一声,等他发话离开。   傅承昀却不说,只揉着她的头发,许久之后弯腰在一片黑暗中轻轻吻在发间,用仅仅两人可闻的声音,附在林愉耳畔,十分认真的说了一句话。   “林愉,”他说:“我许你骄纵。” 第二十九章 伸手 “你在这儿,我就跑……   傅承昀出城两日, 林愉过的清闲。   她趁着空挡把枳夏送去了南阁,枳夏和嬷嬷学规矩的时候林愉就赖着姜氏学按摩,几个人坐在南阁树荫下, 林愉学着学着就会发呆。   铃铛见林愉发呆就会借着倒茶的时机提醒林愉, 每每这时姜氏总拦着她, “不用, 她的心早就跟着你家相爷飞出去了, 哪里学的进去。”   铃铛忍不住担忧, “可相爷是相爷, 府里嬷嬷们都说以前相爷忙的很, 一年当中半年都要外出游走,夫人总不能每次都这样恍惚…要不,给夫人找些事情?”   总不能相爷出门一天, 夫人也跟着大半天看着门口发呆,叫人看见了不定以为夫人有痴傻。   姜氏翻着医术, 端过铃铛泡的香茶浅浅喝了一口,“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她暗自抬眸看了林愉一眼, 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人总会因为什么变的。何况当局者迷, 你越说她就越较劲。等到了是福气, 没等到也是她的缘分,自己看清比什么都好。”   “对她来说,还有人值得念着的时候, 证明她还是幸福的,那就不要点破她的幸福。糊涂些,未必不是好事。”   铃铛听不懂这些话,看看姜氏再看看林愉, 脑海中最后想起那天按着时辰去送饭,隐隐约约听见屋里夫人啜泣,相爷哄着。   她领着一群小丫鬟,吹着当时夜里的寒风,仍阻挡不住的面红耳赤。   铃铛总觉着,该看清的不是林愉,而是相爷。   “相爷会回来的。”铃铛给林愉挡着风,谁知林愉听见这句突然回头,“我在,他自然要回的。”   铃铛一愣,很快跟着姜氏一起笑出声来,姜氏没忍住搂过林愉,“你这娃子,可让人说的什么好。”   “什么呀母亲。”   “这话说的骄纵,你在他就回,谁惯的?你怎么知道?”傅承昀是谁,姜氏可是亲眼看过的,骨子里凉薄的很。   林愉眼睛闪烁着,小声嘟囔着:“他惯的…”   只是姜氏没有听清,几个人很快又说起林愉入宫的事情,自打听过傅轻竹那些事,林愉对傅轻竹总带着感激,傅轻竹是皇后,宫里什么都有,她最近也在想该送什么礼物,没有头绪。   林愉想开口问问姜氏,正巧抬头的时候看见二楼南阁的竹木窗户开着,以往看过去空荡荡的窗户口不期然站着一个单薄的男子。   他披着姜氏一样的紫色布衣,目光循着姜氏垂下的发髻细看,暗色的眼眸带着说不出情绪的空寂,如同夜色下一望无际的山谷,你可以走,但你恐惧。   林愉看着他散在身后几乎白光的头发,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他瞟过来打量的目光吓退,有些张不开口。   姜氏见林愉有异样,顺着林愉转头,“看什么呢?”   姜氏说着,也只看到和往常一样开着的窗子,风灌进去吹的挂木“咚咚”的响着,再无其他。   “什么都没有,别看了。”   姜氏和林愉很快继续说起了别的,皆没见二楼窗边,小心看过来的老仆。那是伺候傅长洲的,叫傅伯。他舒了一口气,把作响的挂木摘掉,进去坐在披着单衣的男子身边。   “侯爷放心,夫人没发现。”   傅长洲捻着黑子,拢眉落在棋盘上,淡淡的“恩”了一声。   跪着的傅伯知道,每次看见姜氏他都会这样下棋许久,小心的烧开一壶新药,犹豫着说:“许久不见夫人这样笑了,听着怪好的。少夫人嫁进来倒是时常来,看着是个没心机的,侯爷何不见见,喝一杯儿媳妇敬的茶?”   “她不是喝过了。”姜氏早在许久之前,就喝了林愉端的茶。   傅伯笑道:“侯爷和侯夫人可是两个人呐。”   “一个意思,她就是我。”傅长洲的黑子已经把白子围剿,转而拿过白子,凝眸看着老仆倒出来的苦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见的。”   “难道就这样负气到棺材里面?”傅伯跟随傅长洲多年,一直没有契机劝这对夫妻。   其实傅伯也想过,是不是没有相爷这一家子就和和睦睦了…但那时傅家显赫,就算没有傅承昀,也总会有别的算计。   一个是满腔爱意白辜负,怨着别人。一个是平白毁却半生名,怨着自己。这人啊!放过别人容易,疼过就好,放过自己…难了。   你看那对着庭院刻意开的窗,每每夜里夫人在下面望月,窗边就有人望着夫人,但就是病死痛死,侯爷也没有叫来夫人,说上一声“我错了。”   因为比起姜氏,更无法原谅傅长洲的,是他自己。   傅长洲这一辈子,年少负名,骑马过魏江时多么肆意潇洒,英俊就和相爷也不差,如今垂暮老矣。   两人把前半生过的多甜,后半生就有多苦。   傅长洲低着头,没有回答傅伯的话,指着桌子上的栗子糖,“等人走时,把糖送她。”   傅伯看着那栗子糖,终究叹息着不再说话。   林愉一直呆到黄昏,这才带着铃铛回北院,枳夏近日就留在南阁。   明日就是入宫的日子,想到可以见到傅承昀,林愉就忍不住脚步轻快了几分,她一路看着风景,脸上笑嘻嘻的。   傅伯往年倒是见姜氏被傅长洲宠着,这样毫无顾忌的笑着,但那夜大吵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如今看着林愉毫无心机,忍不住心就软了几分。   他也不打扰林愉看花,等人一蹦一跳走到跟前的时候才伸手把人拦住,叫了夫人。   “夫人不必管我是谁,总之南阁出来的都是自家人。”   …   傅承昀回城晚,没有顺道接上林愉。   等到日出的太阳挂在宫墙,抽条的新柳拂在新停的舆盖上,宫门口下马一个长身玉立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身红边的常服,四指宽的玉带扣出劲瘦的腰身,那张古玉清寒的脸上,带着一双不语三分笑的黑瞳,当他扫过来往打量他的朝官命妇时,眼中只有说不尽的阴冷。   薛知水扶着夫人李氏下马车,瞥了一眼吸引无数人的傅承昀,冷哼道:“不足入眼,奸险小人。”   “宫门,慎言。”   李氏扭着他手,提着一身富贵衣裳提醒着,薛知水马上收了接下去要骂的话,领着她往苏文清和苏夫人那边去。   这时又停了一辆华盖马车,车角悬挂的竹排之上写着“傅”字,待停稳之后,锦帘自内朝外掀开,走出一个墨发蓝裙的女子。   宫宴礼服普遍厚重奢华,这女子穿着却不显臃肿,眉眼带笑之间不见世俗,清凌的就和山间天然的泉水,干干净净的。   李氏之前没见过林愉,乍一看也称赞了一声,“好个娇俏模样,她家夫君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一出,薛知水和苏文清还好,倒是之前小顾氏宴请过的苏夫人,曾和林愉有过一面之缘。   忽道:“对她而言,嫁给那人,该是几世得来的祸。”   李氏不明所以,也就不再计较,反正她直肠子,素来是听不懂苏夫人那群人的言外之意的。   她不带任何杂念的看着走近的林愉,熠熠金光之下,就见女子芙蓉娇面,甩开身后跟着的家仆,俏丽的跑向某个方位,腰间挂着的小小玉印无辜的左摇又晃,晃的李氏眼前一花。   等女子站到宫门口傅承昀身边时,李氏已经不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了。   苏文清和苏夫人大概不愿看见和傅承昀相关的,相携而去,唯独薛知水老老实实的等她看完。   李氏就和薛知水感叹,“也不一定是祸吧!”   那边傅承昀刻意低头,纵容着林愉,李氏羡慕道:“都说傅相心狠手辣,我没见过他杀什么干净的人。要我说,他给这女子的…倒是极致的尊宠。”   薛知水不敢苟同,但忍着没说话。   夫妻多年,李氏也看出他不忿,指着那边说:“起码,在偌大的上京城,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谁家的大人敢把印章挂在其夫人的腰上。”   “当年那些孩子也是为国捐躯,与相爷何干?也就你们看不清,揪着人家不放。”李氏嗔他一眼,薛知水也不反驳。   林愉一路跑来,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不乏朝中独身的官员,他们很少见谁在这样的场合跑着,自然多看了两眼。更有甚者出言提醒,“慢些跑!”   傅承昀淡淡的一眼瞟过,等林愉过来直接亲昵的把人拉着,朝下按着她的头,在林愉看不见的时候阴翳的冷笑一瞬。   自然,八面玲珑的人知道左相大人这是不高兴了,讪讪的结伴而去。   林愉自他手掌之下挣脱,两人挨的近,林愉只能仰头看到他的下巴,忍不住问:“你按我做什么呀!”   几日没听她的声音,闻言顺势低眸,就见林愉潋滟之中尽是他的影子,他很满意。上手揉着她的额头,“簪子歪了,能干什么?”   林愉蹙眉,“簪子歪了,相爷揉我头做什么?”   傅承昀看着这里人多,林愉的妆容也碍眼,不答话反而转身往前走,林愉提着裙子脚步很快跟着他。   他说:“你方才跑什么?”   林愉跟着他不快的脚步,奈何裙子繁琐有些困难,分暇回道:“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傅承昀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就看她正手忙脚乱低头一个劲追过来,咬着唇走出端庄的样子,不时瞟一瞟身后有没有人笑话她。   他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回去,小臂微抬,掌心朝上。   “伸手。”   林愉的手被包裹在他的掌心,两个人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走着。   这红瓦高墙的皇宫内院,来来往往高官贵妇、王爷郡公,就连路过的宫女侍人都刻意避着傅承昀,匆匆走过露出惊恐。   林愉踩着软底绣鞋,青石洗刷过的清冷自足底升起,她看着他,不仅想起每一个天蒙蒙亮的凌晨,他总一个人走在这路上,一定被风吹的很冷吧!   宫宴设在静湖之上的凌波殿,从宫门往里走,欲到静湖需经过南御花园、鼓楼和早年失火荒芜的殊澡宫。因路线和早朝多有不同,宫女门都被分配在各个大人内眷中引路,一路解说。   分到他们这边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她似乎是什么掌事,来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在前面引路,遇拐弯难走处独独回头含笑提醒林愉。   “夫人仔细脚下,这里铺着石子。”   林愉就会愈发小心的走着。   也许是没走过这么久的路,林愉难免趔趄了两回,在以为要摔倒的时候又被傅承昀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挡,搂着她腰给拽了回来。   她环顾四周,不动声色的推开傅承昀,垂头小声道:“多谢相爷。”   “怎的,现在知道害羞了,”傅承昀轻呵一声,“之前谁找我要抱的。”   林愉脸颊微红,没想到得来这么一句,撇嘴嗔怪道:“相爷,啊——”   她绊了一脚,没有站稳,下意识抓住离她近的傅承昀站稳。那领路的宫女吓了一跳,小跑着回来询问:“夫人怎么样?崴到脚没有?”   林愉抓着傅承昀的手臂,心有余悸的看着满地的小石头,背后沁出来的细汗被风吹着有些冷。她偎着傅承昀得了些心安,朝宫女解释说:“我没事,相爷扶着我呢!”   “那就好那就好!”宫女宽了心,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相爷扶她,分明是夫人紧抓着相爷不放,不过相爷蹙眉没有拒绝就是。   宫女引路愈发小心,林愉这次紧紧的拽着傅承昀不松,傅承昀见她没事,转而把一直绷着的手放松拢回袖中,“唉。”   傅承昀颇为感叹的样子。   林愉问:“你叹气做什么?”   “你这么笨,何时才能学会自己走路,”说完又担心的看着路,“要是把我一起绊倒…”   林愉:“…”   “哪有笨,我会走路的,只是不小心。”林愉小声反驳着,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裙。小心的觑他两眼,又犹豫着把手松开,自己蹒跚在路上,“那我不扶好了,这样就不会绊了。”   “爪子放上来。”傅承昀拢眉盯着她。   “你说要绊倒你的。”   “我给你绊。”傅承昀拽住她的手缠在臂上,凑近她磨牙道:“放上来。”   林愉看着两人弯着的手臂,忍不住笑着“哦”了一声,乖巧的跟着他走,笑意怎么也克制不住。   等过了御花园,忽而从不远处一株硕大的梧桐后传来几声悠远绵长的钟鼓声。   晨钟暮鼓那样寻常,但几乎是所有人下意识的回头,看着和林愉并肩挨在一起的人。   朝霞透过梧桐空隙,细碎的微光照在他无铸的容颜上,他站在和大家一样的水平线上,众人却觉得他是凌驾于高墙之上,问道:“诸位,满意否?”   魏国的钟声,早在许多年前就是和悲怆的哀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林愉的手下意识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抬眼看着斑驳树影下他冰封的神采,忽然就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偷跑到城门,满心愉悦只看见他一身血衣归来的模样。   他从来不说那血棺有多重,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回头,但死去的人已经树了碑,树在他心里。这里所有人都可以祭奠,唯独傅承昀只能站着,他不能弯腰。   林愉有些冷,她靠近他,悄悄挠着他入定的掌心,轻声唤道:“相爷,该往前走了。”   男子顺势低头,看着她讨笑的眉眼,那一望到底的眼中有着担忧和心疼,唯独没有怨恨和可怜。   她软软的手指勾着他,莞尔笑道:“我和相爷一起走。”   …   如林愉所说,典雅海棠,解语贵妃。   静湖之上,通往凌波殿的九级台阶之上摆满了海棠,也更因傅承昀给予的一夜荒唐,林愉喜欢上这艳丽的花色,一路走来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帝后老夫少妻,魏帝给予傅轻竹的宠爱从清晨到入夜的宴会可见一斑,林愉他们到的时候也正是百官入殿的时候。   九扇雕花木门敞开,有人赏景,有人交涉,没了早朝的压抑,倒也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宁王魏瑾瑜领着新册封的侧妃林悦正在门口,苏文清夫妇和他谈笑着,凌波湖上小舟荡漾,载着乐师在悬空殿堂丝竹声不断。   谈的正好林悦就看见她那姐姐,宫装袅袅的弯腰下去,迎着凌波湖的阵阵清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裙裾翻飞,姿容娇艳更盛闺中。   她采下众人敬畏的宫中贵株,玩闹的捧到冷清的傅相爷面前,弯起眉眼说着什么,上赶着讨好的样子让林悦轻笑出声。   “你认识?”   魏瑾瑜目光凝视着花边女子,询问意味十足。   林悦怕魏瑾瑜看到她小心思,做出一副高兴的模样,“那是家中二姐,看见难免心中欢喜,于是就笑了。”   魏瑾瑜转着手上扳指,阳光折射着湖面,碧光照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他不经意喃喃道:“姐妹吗?怪不得?”   “王爷说什么?”林悦好奇一问,魏瑾瑜却不再搭话,转身有些沉闷的走进殿中。   林愉采了花拿在手里欣赏半天,转而轻轻拽着傅承昀的袖子,“相爷,这花好看,送你。”   傅承昀瞟了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东西,要来作甚?”   “好看呀!”   她明显有些失落,傅承昀掐着把人扯到台阶上,看着她眨啊眨的睫羽,“把头抬起来。”   “哦。”林愉抬起头,百无聊赖的转着手里的花枝。   “转过来。”   林愉手一停,犹豫着还是转过身眼睛看着他,“做什么嘛?”   傅承昀一手握拳,搁在嘴边掩着,在外人看来就是傅承昀轻咳两声,林愉一副担忧的模样。   他仍然高风亮节,不可攀比。   “你更好看。”   “…”   “所以,本相不要花。”   林愉脸色绯红,傅承昀看着她笑而转身,走了几阶台阶转而“啧”了一声,“还走不走,不走我可是就丢了你了,你知道我会…”   他话没说完,林愉就跑上来抓着他袖子,看着他笑,“走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殿里,里面已经觥筹交错,他们直接坐在右边第二张桌子,上面空着一张,对面是宁王和苏文清薛知水,以及六部官员。   宁王喝着酒,林悦顾不上这边,薛知水扯着苏文清聊的正欢,满满一屋子只有他们这边冷冷清清。   这样的宴会开到晚上,帝后一般不会这么早来,也是借机给朝臣恩赏,大家松快松快。   众人结亲家的结亲家,找关系的找关系,只前面这几桌位高权重的,巍然不动。   林愉早上起的早,为了穿这一身行头饭都没吃,看着桌子上摆盘精致的瓜果肉蔬,自然就挑拣着尽数入腹。   宫中膳食多讲究,食不过三什么的都是林愉话本子里面看的,她怕给傅承昀丢脸,就一样不敢多吃,很快眼前的八盘就吃了个遍。   馋虫被勾出来容易,再要忍就难,林愉抿着唇到底放下了筷子。   “我今日脾胃不好,宫中浪费可耻。”傅承昀把他那边盘子推过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是正常不过的样子。   “啊,这样啊!”   林愉不疑有他,没有任何为难的又一次拿起了筷子,她吃的专心,自然无从得知后面官员下巴几欲掉地的模样。   “宫里何时有这规矩了?”   有官员小声的和同僚问,被人掐着提醒,“不是宫里有这规矩,是相爷有这规矩,嘘声。”   他们说着,不期然撞上傅承昀转过来看他们的目光,那眼神幽深幽深的,带着浅浅的笑意,直把两人看的头埋进案里,不敢再说。   林愉如愿的吃了两人份,吃完恰巧看见他们前面那桌来了人,坐着的黄衣女子正在看着她…的栗子糖。   那女子咬着筷子,眼神渴望的看着她,就和林愉儿时养过的小兔子一样。林愉捡起糖袋,想了又想,还是解开从里面取出两个,遥遥递给她。   人家也不害羞,噔噔跑过来抓起来,伸手抱了抱林愉,“谢谢姐姐!”   声音甜甜的,萌萌的,直把林愉的心给暖化了。林愉正要回些什么,就见她身边那个白衣男子突然转头,带着半张凶兽面具的脸隐绰在披散的刘海下,望着林愉。   林愉被骇了一跳,自发的靠近傅承昀,就见那凶兽之侧,堪比女子的美眸荡出暖阳一般的笑意,和她点头。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把凶和暖运化的这般流畅,这般白衣卿华的男子,若是摘了那半张凶兽面具,不知的何等的暖阳。   可惜只是一瞬,那男子的目光就被塞他糖的女子夺回,他扶着女子坐下,似乎叮嘱着女子不要乱跑,很是温柔的样子。   面具,痴傻的女子,林愉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似晋王魏瑾殊半面毁容,他的王妃就是痴傻。   林愉头发被傅承昀从后面一扯,她扭头看着懒散靠在椅背上品茶的人,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林愉有几分不满。   他一直没松林愉的头发,时不时往下扯着,看林愉疼了就松,松了之后又玩闹的往下拉,如是几次林愉就知道他是有些不大开心了。   林愉伸手覆上他手背,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探身藏在他前头怕被人看见窘态,偏头轻叫:“相爷。”   傅承昀看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喉间沉沉“恩”了一声。   “你怎么了?头发很疼的,别人看着呢?”他这样明目张胆欺负她。   傅承昀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拧眉深思道:“是啊!别人都看着,本相多丢人啊!”   “…”林愉不解,撑腰久了有些疼,傅承昀就借着搭手的时候用宽袖挡着,摩挲在她腰上,不知是揉还是别的。   只林愉的脸就和桌子上焖熟的虾一样,粉里透红,娇丽羞色。   傅承昀用很轻的声音,温柔的气息垂头洒在林愉耳侧,“是本相不够好看?要你看一个半面男子,恩?”   “我就是好奇。”   “那糖,凭甚我不得?”   “啊…”   原来都是糖的错。 第三十章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   凌波殿始建于魏帝四十三年, 傅轻竹碧玉年华入主中宫。魏帝怜惜她年纪轻轻困于墙围,特建悬水凌波,四季更迭此处繁花锦绣。   然, 傅轻竹从未踏足一次。   初时帝怒, 傅轻竹便素衣挽发跪于殿前, 言说:“妾一介女流, 得圣上庇佑, 入主中宫。虽无圣上经纬之才, 也愿学圣上仁厚之心, 表率六宫。”   “凌波殿厚积重金, 妾每涉足常惶恐。一无社稷之功,二无育嗣之能,不能受礼。”   是不能, 而非不敢。   魏帝五味杂粮,遂不再追究。   不料次日御史台甩出数份奏章, 称凌波殿奢靡豪华,有违礼制, 魏帝独宠傅女,不利宫闱。   魏帝凌坐于高殿之上, 听着下臣字字针血, 句句不该,再想想跪地泣泪的皇后,似乎明白了什么, 心酸不已。   任他坐拥四海,竟给不了妻子一份不惶恐。   傅轻竹小他二十,没有白头偕老的未来,也得不到金堆玉砌的现在, 却因他帝王之私困于深宫黑夜,岁岁年年。   魏帝那夜站在静湖之侧半夜,看着明日初升,悟了。他以傅承昀功勋卓越,十里负棺有情有义,摄封左相。凌波殿也被冠以美誉,做宫中宴饮之用。   可以说凌波殿是傅轻竹贤后的一卷书,这卷书被走过的人翻阅,见证了一个女子荣耀的前半生,这该是高兴的。   然而日落十分,林愉倚在乌篷船的小窗上,回首看着凌波殿二楼窗口迎风站着的安静女子,怎么也看不出傅轻竹笑容中有开心的意味。   她攥着笼袖下的栗子糖,手指紧了紧,对着船那边兀自闭眼的傅承昀说:“相爷,你能不能叫他们停下?”   傅承昀翻了个身,“不能。”   林愉潋滟眸中荡出几分犹豫,想伸手讨个饶到底张不开嘴,看着他的背影解释说:“这不是我的糖,是南阁要送给长姐的。本来有十一个,送人两个,长长久久要是再拆下去…不大好。”   “糖回去我可以给相爷吃,但长姐…她回不了家呀!我给的也不过是个心智残缺的孩子,这也要争吗?”   “相爷!”   林愉挪过去伸手摇他,傅承昀不为所动。其实他也不是要吃糖,那劳什子的玩意儿哪有林愉半分香甜,他气的就是林愉的态度。   一个她给了别人却不给他,他就是郁闷林愉对别人好,只林愉这个傻的根本看不清。他吓唬林愉把她丢到碧湖中央,她就跟着他坐上船看了半天风景,这哪有半分讨饶的意思。果真是上次说的话多余了,这丫的骄纵过头都不怕他了。   傅承昀薄唇轻抿,深锁着眉头。   林愉叫他不应,于是蹲到他眼前,本是想好好说,可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他,看着他睫羽如扇,远山眉皱,一张精致的脸上堆积着不耐的烦躁,就连闭着眼睛也窥得见身上的遗世风姿。   这样的人,埋怨他都成了亵渎。   林愉不自觉的就伸手,在他紧皱的眉心抚着,嘴里喏喏道:“怎么老是这样,说不过我就睡,说的过我就欺负我,你是相爷啊!百姓的父母官,怎么老不讲理!”   她说着傅承昀抿着的薄唇动了动,温热的呼吸洒在她悬空的手腕,痒痒的绕在上面许久未散。林愉指尖微颤,身体的记忆挂念起唯独的那夜,她浑身都是他的呼吸。   那个时候,他总是哄着她,很好说话。   林愉也不知道怎么了,手已经不动了,就是眷恋着不愿意离去,直勾勾的盯着他半开半合的唇,冲动的想要去堵住那气息,就那么抛却礼仪抛却规矩的亲上去。   为什么?   没有一个理由,林愉就和入定了停滞不动,她在傅承昀面前什么都没有,难道这最后的矜持…也不要了吗?   可,真的好想亲啊!   林愉心噗通噗通的跳着,又隐约自阴暗中想起傅伯的话。   “这糖换了五年,没有一年送进那深宫,侯爷心疼姑娘这一辈子,可姑娘却不知道。”   “求少夫人,千万送进去吧!”   她答应了傅伯进宫送糖,那就无论如何要在出宫前送到傅轻竹手中,所以…   林愉盯着他的唇色,心想——   她亲上去,是为了让他停船,停船是为了去送糖,她一贯说到做到。恩,没错就是这样。   林愉觉的这个理由很够,又一次弯腰下去,身上的淡淡花香和特有的唇脂甜毫无意外的洒在傅承昀的脸上。就在她要贴上去的那一瞬,一声极轻极快的笑声从下面传来,林愉眼眸微抬,就见傅承昀睁着眼,一双琥珀一样的墨色晕染着笑意,看着她。   “…你,我…我就是看看…你醒了吗?”   林愉脸色胀的通红,三月的天开出了腊月的红梅色,忘记了离开,浑身呆滞的停在那里,“真的就是这样,你信我。”   她说着,眼神飘忽着想要做什么,这副模样落在傅承昀的眼中就是要跑,他腰间用力撑起上半身,手揉在林愉的绯红上,凑过去。   “我是所有人的官,唯独不是你的官,林愉——”   他话没说完,突然扣住林愉的头下来,覆在林愉所想的薄唇上,静湖的凉风将两人吹的凉爽,贴上的时候带着和那夜海棠不一样的清甜茶香。   傅承昀辗转黏着她,手压着她的后颈,从两人口中溢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对你,我不讲理,你又奈我何?”   “相爷,恩…”   傅承昀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尽数吞没她口中的话,两人几日没有这般亲密,美好的傅承昀有几分急切。   乌篷船在静湖上慢慢的飘荡,自塔楼那边突然燃起了第一束烟火,五彩斑斓的火花在空中炸裂,“彭”的一声照亮了黄昏的天色。随之无数烟火争先恐后,透过两人缠绵之侧的窗柩,如同画一样浓墨重彩。   那是魏帝赠傅轻竹的生辰礼,却成了他们身后的背景。   他们被窗风吹起的发丝,终于纠缠着迷了双眼,林愉的口中再一次被绞的生疼,忍不住挣扎轻求,“相爷相爷…我疼。”   傅承昀毫不在意,旋了几个圈的声音就好像船桨,划乱了他本平静的湖面,他又焉能放过林愉,“该——”   当那冰凉的指尖探入胸侧,覆上她的柔软,林愉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烈的睁着,一口咬在他舌尖,伸手堵住他的獠牙嗔怨道:“我,我不许了,你总这样…”   “哪样?”   傅承昀手上未停,戏虐的滑过她的绵软,林愉颤栗着一下子往后爬走,蹲坐着戒备的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整理自己。   “不讲理,还…还在外面。我,我要下船,不理你了。”林愉许久之后站起来愤愤的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说:“你总不听我的,要什么,是什么…”   妻子是要尊重的,她亲他是浅尝辄止,傅承昀眼中神色分明是想要她,亲她不顾及力道。   风吹在林愉尚且炙热的脸颊,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她的身后傅承昀斜躺着,眼中清明,看着她的背影随意道:“好啊!不理我,那你跳船走吧!”   林愉这才回神她这是在船上,周围都是水,他不叫停船,她又想上岸,除非自己跳下去。林愉很无措,她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被人欺负了说不出来,可能还要丧气的回去。   林愉站在船头,看着边上水纹四散,偶尔有船过好奇的打量着她,那种被人嘲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林愉突然就茫然了…   她站了好久,这次隐隐不愿意回去,就一个人蹲在船头,眼神直直的埋下去看着后流的水,就和立在塔楼不动的梧桐树一样,她就做这艘乌篷船的杆。   傅承昀慵懒的撑在窗口,撩眼看着她惨兮兮的背影,“果真脾气见长,你倒是别回来。”   他骂着本来没有的气也被勾出来,狠狠的瞪着那些看过来的人,吓的别的船都不敢靠近。撑船的内侍不敢走快,怕把船头的夫人颠出去,好几次为难的看着傅承昀。   这天就黑了,烟花也看完了,是时候赶回去了,再晚也就看不见路要撞上别人了,但傅承昀总也不看他,手敲在窗柩上看着前头。   这样许久,傅承昀终于回头无声的说了一个“回去”,说的不情不愿,内侍赶紧撑着往回走,按着傅承昀的吩咐。   林愉被吹的有些冷,突然看见岸就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但是过了许久都不见靠岸。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看了看船尾的内侍,“怎么不靠岸?”   内侍低着头,做出很费力的模样,“岸边水流有些急,夫人等等。”   岸边水流急,她怎么就不知道岸边水流急。林愉余光看到窗口倚着看过来的人,咬着牙没有正眼看他,谁叫他老是欺负人。   她盯着一会远一会近的岸,一跺脚,在某次距离最近的时候突然跨步越过下面的水,奋力一跳……   傅承昀眼神微沉,轻磕的手指按在木板上,身子自主的撑直时刻准备出去。好在宫中内侍都是训练好的,紧急时刻被吓的不轻也是很快桅杆一撑,林愉在迅速缩小的距离之间安稳落地。   她不可思议的站在地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克制着滔天怒火。   “林愉,你给我滚回来。”   此时暮色已晚,岸边陆续有携家眷归来的官员,隔着暗暗宫灯,有人好奇的看着两人。   林愉拎着裙裾,风吹起她肩上流穗的轻边,看着冷眼站在船头傲视的傅承昀,他负手死盯着她,好似要把林愉按进相隔的静湖之水。   林愉攥着裙裾的手紧了紧,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遥遥行礼,在他没来得及抓过来的时候——   跑了。   “我去找长姐。”   傅承昀看着她走,眼中最后一点忧色散去,竟是笑了。   他笑着,和凌波殿二楼某人目光相撞,那和他相似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嘲笑,傅承昀好似被人看透了什么,转身离去。   “娘娘,相爷怎么走了?”未央宫主事长冬扶着傅轻竹,把人扶在靠窗的软席上坐着。   凌波殿冬暖夏凉,临床用暖玉磨成棋盘,傅轻竹一坐下就把凉透的手放在上面,长冬顺着给她盖上薄毯,遮挡在腰腹间。   女子无奈的看着长冬的动作,想说不用这般小心,但到底没说。她撑坐在窗口,闲适而慵懒的看那边灵动踩上台阶的林愉,“你且放心,我们这相爷啊暂且走不了,不定在什么地方巴巴等着呢!”   长冬笑道:“娘娘又知道?”   傅轻竹执起书卷,隐隐骄傲道:“那是本宫亲弟,实际上很多时候,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长冬听到这话,想起什么,不愿多说。   傅轻竹自来随心所欲,身出后宫也不见行事小心谨慎,说话如此,做事更如此。好在,今日魏帝提前离去,她就是随意说些什么,也无妨。   长冬摇着头,转眼看到林愉歪着头走近,几月不见那个枯瘦的姑娘丰腴了些,就连当初苍白的脸上也带着狡兔一样的机灵神色。   林愉不经通传过来,腰间的玉印跑的摇晃,傅轻竹不经意扫过,笑笑什么也说。   傅轻竹看着她走过来,和第一次见时规矩的行礼,只抬起头时一双眼眨着露出笑容,和她说:“长姐,我自己过来的。”   是长姐,那种独属于家庭,带着亲昵称呼的唤,让傅轻竹短暂失神。   “恩,过来吧!”   这个时候,姐弟终究是姐弟,傅轻竹说的“过来”和傅承昀如出一辙,这让林愉的约束少了些。她走过去,在白狐垫前褪去绣鞋,一双玉足藏匿在襦裙下面,乖巧的跪坐在傅轻竹边上。   “你过来做什么?”   “长姐生辰,我就想着该过来。”   傅轻竹没有说话,她递给林愉香茶,和普通女儿没什么两样的趴在窗口,看着外面零零星星的烟花,浑身透露着说不出的柔情。   铃铛说她年轻时骑马射箭,林愉现在丝毫看不出那些。和英姿飒爽的侯府嫡女相比,此时的傅轻竹更像是窗下的碧湖,静水长流。   林愉坐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就见皇宫之外,遥远的山间飞起一盏微弱的孔明灯,在烟火照亮的天空,孔明灯是那样的孤独,但也独特。   “现在怎么有人放灯?那边是什么地方呀?”   傅轻竹撑着手臂,目光远望,“魏山,万缘寺。”   “万缘寺,哦是那个三月建寺,放灯寄告的寺院,我听阿姐说过。”   “你阿姐是林惜。”傅轻竹看着渐渐不见的孔明灯,“听说她回来了,接风宴那天,很热闹吧!”   林愉没想到她留意这些,仔细回想着说:“是挺热闹的,好多人都去了。”毕竟萧家的底蕴在哪儿摆着,又和傅承昀是连襟。   林愉大概讲了一下,傅轻竹状似不经意提问些许,大都围绕着萧家的人。   “本宫听说…”傅轻竹回头,就和当初她初醒时那样温柔的语气,甚至更温柔的说:“傅承昀和人打架了。”   “啊——”林愉有些诧异,“您也知道。”   傅轻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愉尽量笑着,“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傅轻竹不信,再三追问,林愉只好苦笑着,“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是真的不知道,傅轻竹也没有再为难。   两个人说着傅家,外头烟花很快没有了,塔楼上的钟声又响了。   林愉往外看着慢慢离去的人群,从笼袖里面掏出保存了一日的栗子糖,“长姐,这是父亲叫送的,给你。”   傅轻竹一顿,有些不可思议的捧着一袋栗子糖,拆开看着。   林愉笑了笑,“长姐,我该走了。”   傅轻竹没有说话,林愉自顾站起来小心的穿上鞋子原路返回。只是走到台阶要下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长姐,你虽出不去,但想我们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吧!有人念着你,你也该盼着他们。”   凌波殿一片沉默,长冬隐匿在角落,窗口的风吹在傅轻竹的脸上,她没有抬头。   “你把人装在心里,他们就会陪着你到老。”   林愉走后,傅轻竹往嘴里塞了一粒栗子糖,她笑着寻找已经消失的孔明灯,“有人,念着我吗?”   月光如水,照在空荡荡的交叉路口,林愉不知道该走哪个。   方才她问长冬,“你不送我吗?”   长冬看着黑漆漆的夜路,笑着把人推出去,“娘娘说不用她操心这些,夫人自走去便是,会有人接你的。”   林愉就漫无目的的走,走的脚都酸了都没有人来,关键是她找不到回去凌波殿的路。   上次被小顾氏吓过,林愉就格外害怕夜路,这个时候身子早就凉飕飕的,林愉尽量快些走,很快找到一个亮着灯的亭子,里面坐着人。   这个时候人基本已经走了,林愉看着那背影坚毅,以为是傅承昀,加快脚步过去。   然后就看见了宁王,魏瑾瑜。   转身已经来不及了,魏瑾瑜察觉到她,目光从棋盘上回头,一双凤眸神色不明,笑着看着她。   “这位夫人,我们可曾见过?”   魏瑾瑜一身清贵之气,看着林愉的时候总是悠远空寂,探寻着什么。早在看见林愉的那一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宁王殿下。”   林愉疏离的行礼,低头的瞬间暗中观察着四周,这里没有人,她一路走来都没有人。皇宫内院,宫女内侍无数,一切不过是有意为之罢了。   他是宁王,真想见一个人不难,林愉知道她走不了,只能自救。   于是她清冷的,像和一个陌生人一样说:“不曾。”   “夫人,还是仔细想想的好?”   林愉掐着自己,假意看看天色,“臣妇不曾见过殿下,如今时辰晚了,夫君仍在不远处的塔楼等待,臣妇告辞。”   林愉着重讲了“臣妇”和“夫君”,她想宁王一贯贤能,总不能为了一个可能的人败坏了名声。   而且,还有傅承昀。   这个时候,林愉无比庆幸自己嫁的是傅承昀。   林愉没什么异样,就和普通臣妇告辞一般转身,朝着亮着灯笼的塔楼而去,就像傅承昀真的在哪里等她一般。   魏瑾瑜坐着,手里捻着一枚棋子,执着于一个结果。   “魏山桃林,那个唱歌的人——”   那年魏山桃树下,他曾登高遇上一女子,粉面含花。她带着一支珠翠玉兰簪,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女子魏瑾瑜寻了好多年。最后遇上林悦,他以为是林悦…   林愉走着,背影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记忆也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好些年前去过魏山,是为远下江南的林惜祈福。因林惜喜爱桃花,她一时思念就学着林惜唱歌,但她没想到会有人惊恐离去。   “那女子是你,对吗?”   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林愉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冷的她发颤。这么些年,林愉也是听过宁王为心上人留着正妃的位置。那女子是她,可…是她又如何?   她从未想过那人是宁王,更无意招惹。她嫁人且不说,就算没嫁心里也没有宁王一丝的位置。林愉的心很小,喜欢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别人,她要给心悦之人的是十成十的心。   不是宁王不够好,而是她不爱。   一个出嫁的女子,如何应对一个不知目的的贵人,林愉不敢轻易开口,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就和往常一样走着。   “宁王请自重。”   “本王无意纠缠,只是想知道答案。”   “然后呢?”林愉停下,“是如何?王爷能当不认识,然后不打扰。不是又如何?你问的没什么,被问的却是一个有夫有宗族的女子。”   “王爷,这里是皇宫。”林愉站着,这皇宫大院,看似只有两个人,实际上到底藏着多少双眼睛,“你的答案,会毁了我。”   魏瑾瑜不说话,他看着和他据理力争的女子,心里隐隐有一种冲动。一种不管林愉是不是,他都愿意当她是。   于是他笑着,朝林愉摆摆手,“本王知道,也不会为难你。你不答因为你怕,但是你别怕,本王寻了好些年,不是叫你怕的。你不说,本王也知道。”   “你别怕本王。”   黑夜里面林愉瞳孔微缩,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忍着没有流露异样,转身而去。   “告辞。”   等她走出魏瑾瑜的视线,仍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然后她直接跑起来,不顾一切的跑起来。她从没这么快的跑过,就像当初萧家门口追傅承昀的时候,好似这样跑着她也在追着傅承昀一般。   风擦过她的脸颊滑过,刀子一样的割着,直到塔楼近在眼前,她喘息着伸手摸上酸涩的双眼,手上润湿一片,原来哭了吗?   哪怕再坚强,她不可避免的还是害怕。林愉的人生里面从来没有遇上过多少尊贵的人,宁王这次语出惊人是真的吓到她的。   林愉愣了许久,梧桐树打散的光影照在她泪湿的脸上,冷风刮着衣裙,她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坐在楼梯上的人。   他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却比深冬的碎雪还要冷人,从上到下的打量着。   傅承昀!   林愉看见他,突然自内心深处涌上心虚,她习惯性的朝他走过去,那些害怕尽数散去。见傅承昀没有动,她就像受到鼓励一般奋力跑过去,一下子跪扑到他怀里,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哪怕他身上是极淡的血腥味,林愉也觉得心安。   “相爷,你怎么在这儿啊!”   傅承昀任由她抱着,眼神幽暗的看着她身后,手在边上的青石阶上敲着,他说:“啧,不是你说我在塔楼等着吗?”   “你看,我不是在塔楼等你吗?” 第三十一章 轻不了 傅承昀喜欢她,不……   “你看, 我不是在塔楼等着吗?”   听到这话,林愉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一路隐忍的恐惧, 被抛下的委屈, 所有所有的情绪被一句话堵在喉咙。她从他怀里出来, 看着黑夜里他那双亮的不像话的眼睛, 泪水毫无预兆的就流了下来。   傅承昀就坐着, 他看着林愉哭。   “你瞧瞧你, 哭什么?”   塔楼的清寒给傅承昀渡了一层清辉, 却让林愉忍不住轻颤, 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扑跪在地上。   “你,都看见了?”她问他。   “是啊!”傅承昀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 力道自然有些大,就和他不甚愉悦的心情一样。   他幽暗的眼神看着她, 就好像看见许多年前,桃夭下歌唱的佳人, 可任凭他能力卓越,那些是他永远去不了的记忆, 魏瑾瑜能去。   “看见了, 不行吗?”   他第一次这样憋屈。   明明林愉抛下他跑了,他就该头也不回的骑马离开,可那脚就是不听话。他在路上来来回回三趟, 最后还是在那亭上头躺下,他就想看看林愉什么时候忏悔,什么时候想起回家。   他不愿让别人瞧见,那么长时间, 也真的没人瞧见,他却瞧见了一场大戏。   那是多么精彩的大戏,多么深情的久别重逢,尊贵的王爷和漂亮的姑娘,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主角不是他的夫人,他都想丢下去几吊钱,然后原地告诉他们“在一起吧!我祝福你们。”   呵,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枕边这胆小怯懦的女子,竟还有那样风花雪月的时候。   一想起那些,傅承昀真想回到过去,把那些看见的听见的全都一剑殁了去。   凭什么?他的夫人,他都不曾见过…   要不是知道林愉本性,要不是林愉真的心悦他,凭今晚这些事,他不会手软。   傅承昀想着嘴角勾起几丝笑意,月色之下多瘆人,他那双手不自觉的扣上林愉的后颈。   他摩挲着,心里添了一句,这脖子真软,也真细。脆弱的只消一点点力气,他就再也看不见林愉生动的眼泪。   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她怎么就有这么多眼泪。哭也就罢了,连个难过的哭声也没有。   她不是坚强的料,强撑着坚强的样,这让他做人夫君的,很是郁闷呀!   林愉哭了很久,她看着傅承昀哭,一张脸上挂满了金豆,睫羽一扇就是浑圆珍珠落在手上。也因为有风,吹干了大半水珠,林愉姿色娇艳的脸上不显狼狈,只是…可怜。   傅承昀由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最后不耐,一直看着她。林愉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大咧咧坐在他边上,边哭边委屈,“你看见你不来救我,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害怕再也逃脱不了,害怕见不到他,害怕有些话埋在心里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她真的害怕…   许许多多的害怕,都不抵傅承昀一个“看见”让她无措。他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无动于衷吗?   “你就看着我害怕,你就看着…你不出来。傅承昀,你简直太讨厌了!”   傅承昀抻着腿,手无意伸到她那边的阶梯扶手上,宽大的袖子在后面罩着她,被风吹的鼓了满袖清风。   风很冷,但他没收手。   他好笑道:“出去,你叫我了吗?”   “林愉,我竟不知你这么能招蜂引蝶,啧啧。”他抓着她的手,冰凉的手在他的揉搓之下很快暖和,林愉却用力甩开他。   “我没有——”   林愉被他激怒,猛然一脚踹在他身上,“我没有,你知道的。”   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唯一的错就是…她不知道。   傅承昀随意搭着的腿就被踹的往另外一边晃了一下,林愉没有停,结结实实又踢了几下。   这还是林愉第一次朝他发火,傅承昀还怪新奇的,就看着林愉没多大力气一脚一脚踢着。这种感觉就像他第一次杀人,他明明怕的不行,但看着别人哆嗦的从脚边爬过,他就不怕了。   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新奇的满足感让他热血沸腾。   对,就是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这种索味的日子出现久违的趣味,傅承昀忽然就纵容着林愉。踢吧踢吧!好些年没人敢这么踢他了。   说起来,怪想念的!   傅承昀眯着眼睛,慵懒的在月光下伸了个懒腰。   “傅承昀我没有,你不要这样冤枉我,我受不起。”有些罪名,是她这一辈子不敢触碰的。这一生林愉没有拥有多少东西,总是格外珍惜,她曾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干干净净。   “你要是早些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认识什么劳什子宁王,你为什么不出来?”林愉喊着,又是一脚踢过去,这次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是你害我想起那些,我本不愿,你为什么不出来救我?我…”   “我是你妻子啊!”   傅承昀却没有躲,他受着。若再来一次他还是想知道这些,林愉没有他的过去,他想看看林愉的态度,他想知道林愉值不值得他纵。   林愉让他满意,那么林愉这些恼,是他该受的。   不知踢了几下,林愉终于累了。她瘫坐在他边上,撑着他的手喘息着。因为长时间动作,喘息有些急促,胸口大幅度起伏,眼泪半干在脸上。   “我讨厌你。”她说,起码今夜傅承昀的做法让她讨厌。   他不该这样,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可他该是怎样的人?   确切些,应该是林愉的心里,她希望看见怎样的傅承昀。   她希望看见的是初见时漂亮的不像话,耀眼的不像话,干净的不像话的傅承昀。你可以位卑身贱,你可以深陷囹圄,但你要笑着、昂首挺胸,这是傅承昀的脸上她学会的。   只是相隔多年,傅承昀究竟是怎样的傅承昀?林愉忽然有些迷茫。   她手上胡乱擦着,袖子轻轻滑过他,安静的好似静湖的水,无波无澜。   “讨厌吗?”他轻笑一声,眼神瞟过她,最后问道:“还踢吗?”   林愉没听见,她看着地上时明时灭的树影,好似进入了一个圈,一个只有傅承昀的圈。   她想起姜氏说的,林惜说的,以及傅承昀做的…   林愉不傻。   傅承昀喜不喜欢她,她心底隐隐都知道,只是为着自己那份喜欢,她从来没有仔细翻晒过他。   事实上,傅承昀是喜欢她。   喜欢,却也不深。   不深到什么程度?就是他们两个乘着扁舟在茫茫大海上,彼此为救赎。他们可以携手,若有一天风雨来了,需要舍弃对方的话,傅承昀会毫不犹豫的丢下她。   她阻止不了傅承昀的脚步,就好像她阻止不了傅承昀身上要着她,心里也罔顾她的意愿。   林愉突然有些冷、有些疼,她不敢再想,只贪恋的回头,眼神零碎望人救赎的看着他,樱唇带着被泪水浸湿的明亮。   她伸手,拽着他,声音近乎哀求的绕着他,然后告诉他,“我不大想讨厌你的,傅承昀,你能不能…”   “能不能抱抱我!”   林愉有些颤的说不出来,她想让傅承昀抱抱她。   抱抱她,让她暖起来,忘记所有的不好,就活在那些好里,她不想讨厌他。   傅承昀却看着他,又问一遍,“林愉,还踢吗?”他把腿伸给她。   刚受过惊吓的女子,就和枝头刚经历风雪的花朵,美丽之中带着娇弱,摇摇欲坠的样子想让人把她捧在手心。   林愉很好,好的他不想林愉和他一起的时候想着其他,她怎么能听不见他说话呢?她失神的时候是不是在想着别人?   还真是,该罚。   “算了,不踢了,我们扯平了。”林愉妥协了,她的过往和傅承昀的旁观,扯平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一切想清楚了,日子就不好过了。若哪天她撑不下去了,再想吧!   傅承昀轻笑一声,指腹擦过她眼角,抚去上面的眼泪,最后问了一句,“不踢了?那就好,这件事扯平了,我们来算算你跑的事吧!”   傅承昀说完,伸手扯过林愉钳制在腿上,毫不犹豫的扣过她的后脑,欺身压过去。   他把林愉夹在中间,带着几分惩罚意味,唇齿之间狠狠的撞着,摄取了林愉所有的欲言又止。林愉推他,他反而掐着林愉的腰挑衅的看她,不把这些力道放在眼里。   林愉羞恼,她嘴里咬他,手上掐他,两个人扭打着动作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用了狠去惩罚林愉,林愉这个时候还顾及着不能把他咬出血。   而她自己,疼的整张脸苍白…   风越来越大,黑暗模糊的林愉几乎看不见他,林愉的手被箍着,潋滟湖泊中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直到一滴滚烫落在傅承昀的脸上,他才顿了一下,染红的唇瓣离开些许,“你是水做的吗?”   他眼中有些腥红,声音也不复以往平淡。   “你轻些…”   林愉樱唇微启,两颊熏红的瞪他,滋润之后的花看上去更像撒娇,傅承昀没忍住再一次狠狠亲了一口,“轻不了。”   “相爷,我今天好累,真的好累!我们回去吧!”   “求你了,回去吧!别在外面。”   傅承昀看着她,难得妥协道:“也好,我们回去,慢慢算。”   …   黑夜之下宫门,幽深的送别所有离开的人。   林愉被傅承昀放在马背上,随之他自己上来,远处等待的飞白尚没有看清,就见傅承昀一夹马腹,两人扬长而去。   偌大的宫门口,只有零零星星几辆马车,飞白让人打探后果断驱车离去,只剩下因为腿脚不便,最晚出来的苏文清夫妇。   百年名门出来的人,苏文清哪怕走在夜里,也带着别人艳羡的矜贵,一步一步的走的很稳。在他身后,苏夫人垂头跟着,听见马蹄声虽看不清人,却嘲讽的扯了扯嘴角。   “两个狐媚儿,活该心里不干净。”   苏夫人同样身份尊贵,跟随苏文清几十年从没这样粗鲁过,唯一的失态就是五年前听到边关战报的时候。   当时传回来只有九个字,“右相之子苏叶阳,殉国。”   就是这九个字,苏夫人第一次跪了,她跪在地上,捂着脸哭。边上人看着一贯金贵的夫人哭,都慌的不敢动。   当年,就是死了亲儿子的时候,苏夫人都没有骂人,如今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她骂了。   这些年苏夫人变了许多,变的不在乎年迈的夫君,不在乎苏家的清贵,不在乎母家规劝以及…更不在乎她自己。   她只消听见谁说苏叶阳半点事,就忍不住凑上去拉着人说,从出生到长大,说到自己哭着睡着了,再被找来的苏文清接回家。   她恨苏文清,恨傅承昀,甚至恨她自己。   偶尔夜里,苏文清忙碌一天想去看看她,就会在点着蜡的窗户下听到她说:“当年姑苏来信,我要是同意他求娶那人,该多好,我的儿就回去死了。”   “苏文清为何也不同意呢?是了,他有许多儿子的,可我只有叶阳。”   “我的叶阳很优秀,年纪轻轻就是姑苏太守,他说回来了给我买姑苏的糕,我的糕呢?”苏夫人开始成夜成夜找姑苏的花糕。   苏文清就站在那,他不敢进去,却也不敢走。   他们一起忏悔,门里门外。   苏文清想要说什么,可看着宫门口已经佝偻了背的老妻,终究什么也没说,苏叶阳是他的儿子,却是她唯一的儿子。   他,说不得…   “走吧!回家了,夜里风冷。”苏文清要了披风搭在她背上,被苏夫人嘲讽拂落,她离苏文清远了些,“不劳烦右相,这风吹不死我。”   说着,她眼神微暗,忽而又想起什么,笑道:“起码去傅家之前,我得好好的。”   “你去傅家作甚?”   “自然是…好事。”   苏夫人不再理苏文清,施施然上了马车,她想还好她晚出来了,不然怎么看到宁王和傅承昀夫妻的好戏。   他们这位傅相,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的血热了。   被那位新娶的夫人暖热的,可她的儿子还孤零零的躺在渡山的风雪中,他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第三十二章 喜不喜 “傅承昀,你喜不……   一路疾驰, 很快到了傅家。   傅承昀吁停烈马,翻身落地,转而掐着林愉把人抱下。只见一路上缩到他怀里瑟缩的人一落地, 竟是扒着他的手弯腰呕吐。   月色下女子青丝松垮垂于脑侧, 精致的玉簪不堪其重隐没在乌发当中, 有几绺滑在脸颊, 可怜的被风吹摇。她随着腹中排山倒海的翻滚, 终于牵着他蹲在地上, 原本殊丽的脸上苍白又可怜。   傅承昀站着, 两根手指被她攥着, 好似没了他这人就要一头栽倒下去,柔弱的不堪一击。   “第一次骑马?”   “恩…”   她打小就是不受重视的,儿时特别喜欢坐在秋千上, 脚点在地上荡的老高,林惜以为她好玩, 其实她不过是想看看那哒哒跑着的马儿。   今夜林愉第一次骑了马,这才发现得到远比想象难受。   你得到一个东西, 你觉得你该开心。事实上,你也要承受这东西本身带来的痛苦。   林愉蹲着,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害怕着什么似的。她大口喘息着,冷风灌进嘴里,慢慢恢复了清明, 只是身上没多大力气,索性就一动不动。   傅承昀站在风口,心里蓄了一堆火,烧的他钻心的疼。这个时候林愉的手攥着他两根手指, 绵软的力道拉扯着他,他就告诉自己要隐忍,他不能把林愉吓跑。   只要林愉不哭,他好似也没什么好怕的。   “怕,为何不说?”他弯腰,抬手挑起她的下巴,脸上倒没有眼泪,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你怕,抓着我不说,我能知道吗?”   林愉张了张嘴,有些无力的辩解,“我…你不是生气了,如果跑马能让你痛快些的话,我能忍的。”   傅承昀拽她回来有多可怕,林愉是亲眼看到的。与其回来哄他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不如撒在马身上。   听了这话,傅承昀却是笑了,“林愉,你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林愉被他用力拉起来,门口风大,他已经挡不了多少,见林愉差不多恢复,就兀自往前走着,“回家,我们且有帐算。”   他回头斜了一眼林愉,“不要试图撒娇蒙混,我不吃这套。”   林愉那些过往不论,他可还记得林愉跳船跑的事情,这事儿…没完。   “那也是你先欺负人的呀!”   “少废话,走。”   林愉小声嗫喏着,拎着裙角跟上去。她第一次骑马,走的时候才发现这腿酸涩厉害,迈一步就要往地上弯。前面人已经大步流风去了好远,索性扶着门口的石狮往上。   夜里风寒,石狮是屹立百年的老石头,历经风雨,一扶上就被冷的一个激灵,林愉“嘶”的吸了一口冷气,忍耐着抬脚迈上去。   傅承昀走了半天,听见身后她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就见她小步小步的挪着,“你这是把膝盖骨落在马上了?”   林愉站在台阶上,仰头腮帮子鼓鼓的,“没呀,就是腿酸,我没骑过马,自然和相爷比不了。”   “怨我让你骑马?”   “不敢,是我自己不会。”   傅承昀轻笑一声,难得对她这副样子气开心了。他又折回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没等林愉说什么就使力把人掐到怀里,抱孩子一样抱着回去了。   …   两人入宫一日,北院的人早早的烧开水等着人回来,厨房温着易消化的鸡汤面。   林愉被傅承昀抱回来,因为他身子高,林愉坐的更高,远远的就看见正午忙碌的人,转而拍拍傅承昀的肩膀。   “相爷相爷,放我下去,不酸了。”   傅承昀就把人放下来。   林愉下来活动活动腿,又亲自给他擦汗,踮着脚整理仪容。   那边铃铛她们已经看见两人,正提着灯笼过来,远远的叫着“夫人”,这么多人敢叫的也只有夫人。林愉不过来了几个月,原本寂寥无声的院子老是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夫人”,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叫相爷会挨骂,叫夫人不会。   傅承昀看着不顾一切挥手回应那些人的林愉,她跑过去的雀跃就和见到亲人一样,难得的他沉思了一下。   “铃铛,我在这儿。”林愉招着手,见傅承昀没有跟上来,又回来挽着他的胳膊,“相爷,回去了。”   “哦。”他跟着林愉被一群人簇拥回去,那些人再和林愉商量着什么时候吃面,沐浴用什么香料,和以往冷冷清清回来就睡的样子…也不一样。   傅承昀拧着眉,站在空荡荡的前屋,看着屏风里面被人伺候着沐浴的林愉,眼中晦暗莫名的转身离去。   飞白是过了好一会儿回来的,进书房看见傅承昀正坐着闭目养神,竹林那边一群姑娘笑的声音有些大,他站着不敢说话。   等那边声音停了,飞白掐着自己,小心的问了一句,“相爷,该歇着了。”   傅承昀闭着眼,闻言倏的睁开看着他,“水呢?”   “啊。”   “沐浴,水呢?”   飞白疑惑道:“相爷回来,那群丫鬟竟没送水。”   傅承昀静静的看着他。   “相爷稍等,这就去抬水。”飞白低头转身,没来由的冒了一身冷汗。   “还有面。”   “…”大半夜,还吃面吗?   飞白顿了一下走出门,他不敢问。   过了一会儿飞白抬水进来,兑好之后站在傅承昀很远的地方,绷着身子犹豫着说:“那个,相爷…面没有,被那群人分吃了。”   书房里面很安静,安静到可以清晰的听到外面竹叶被风吹的乱响的声音。傅承昀站起来,他一眼不发的走进去,手搅着温水,在飞白要关门的那一刻,突然问道:“飞白,你说这北院,谁当家?”   飞白被风吹的一个激灵,毫不犹豫道:“自然是相爷。”   傅承昀没有说话,他总觉得不是。   戌时末,更声响的时候,正房的门终于从外面开了,林愉围着被子惺忪的坐起来,她已经小小的睡过一觉了。   她看着进来的人,刚睡醒没有戒备的撅嘴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睡着了。”   傅承昀绕过香炉,里面今日又换了一种香,带着海棠的味道,甜腻腻的。他瞟了坐着的林愉一眼,兀自退下外衫,里面只穿里衣,看过去那腿特别长。   林愉打着哈欠,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同,爬着到床外面端起小案上的碗,一脸可惜的给他看,“我给你留的面,都陀了。”   傅承昀走过来,看了一眼,等她把面放下,掀开暖热的被窝叫他上去的时候,他突然拉过她的手在手里揉捏着,说:“该算账了。”   他的手粗粝,按在手上时轻时重,林愉恹恹道:“相爷,你就不能忘了嘛!”   傅承昀听着她娇气,纵使心中郁闷,也被逗笑了,“你的事,我不会忘。”   林愉哀呼一声,倒在床上,整个人无力的趴在被褥里面,缩着头埋进里面,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可天色晚了,好困。”   “所以我晚些来,让你睡过了。”   这样一来,林愉自知无法逃脱,思索着看着他,“我能再挣扎一下吗?”   傅承昀躺进去,把被子盖好,看着床顶跳动的烛光,不可置否。   林愉见状,回想着今日的所作所为,理清思绪觉得可以让他记恨的只有两个理由,一个是跑的时候下了他面子,一个就是儿时和宁王的初遇。   “相爷,我还小的时候是去过魏山桃林,当时思念阿姐念了几句。可我并不知道身后有人,当时看都没看就拿树枝一阵乱砸,带着枳夏抄近路跑了。”   傅承昀没有看她,林愉以为他没听见就从里面轻轻用脚碰了他一下,谁知被他夹住,林愉嫌远着半边身子难受,就侧躺着过去一些,接着说:“后来遇上万缘寺的小沙弥,他亲自送我们下山,这些相爷都可以问。这件事情,相爷本没有理由凶我的!”   傅承昀偏头,轻而易举捕捉到她眼中不忿,他笑着反问:“还是我错了?”   林愉也不敢说他错,就委婉的说:“明明是相爷丢下我,后来还要凶我,也不是我想遇上他的,若不是今日宫宴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哦——”   “不过,”林愉忽然凑近含笑看着他,被他伸手点开也不恼,“你也是在乎我,为我吃醋,这件事情我们也说好扯平了?我就是解释一下,让你不要误会嘛!”   “吃醋?”他压着林愉的腰把人压回被褥里,也没有转回去,学着林愉侧躺,一直没有放过她方才踢过来的脚,“你想象力真好!”   她心情尚好的不计较,打了一个瞌睡,“这个我们就过去了。”   傅承昀不说话,只手搭在她腰上。   林愉抓着,自然抓不住他,就说话转移注意力,“第二个就是,就是我跑走的事。”   傅承昀手上力气重的些,“疼,我有错有错,你别掐我了。”   “好,你说。”   “那糖我和你说过了,回来可以给你吃,谁叫你当时…”林愉红了脸,斜睨他一眼,傅承昀躺着,低沉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我当时怎样?恩。”   “谁叫你没轻重,你还想在那船上要我。”林愉被他挠痒,按着他探进去的手挣扎着,“你解我衣裳的,外头都是人。”   “那我也是要面子的人,我自然也要生气的,我生气就不应你了。”   傅承昀捞过她,轻笑着把人捞到怀里,笑问:“说完了。”   林愉手抵着他胸口,“说,说完了。”   “乖。”傅承昀抓住她的手,眯眼看着她,“该我说了。”   林愉有些不安,手腕在他掌心挣扎着,试图拯救一下,“相爷,我们好好说呀…你别压我。”   “好,好好说。”傅承昀顺着她,只是躺的离她很近,他一只手描摹着这张又喜又恨的脸,想起静湖深不见底的水,眼底带出冰刃一样的锋利,“林愉,你疼了可以说,苦了可以叫,就算你认识一个两个竹马,你心里没他们,这些都无所谓。你嫁了我,我便有信心你一辈子是我的人,你也跑不掉。”   “但是林愉,你跳什么船——”   他笑着,细细的看着林愉,手往下拍着被褥,下面是她蜷缩的双腿,“这双腿,你跳什么?你跑了我尚可抓你,可你跳船,你知道静湖多深吗?”   一想起林愉隔着乌篷船和岸边的缝隙轻轻一跃,她的身子就悬在静湖之上,她笑着,脸上带着解脱的轻快,精致的面容没有任何犹豫,她往下跳的样子…   就像当初,他那个狠心的娘,说好带着他去上京,却转身跳了姑苏水。   同样的阳春三月,桃花漫天,湍急的河水带着女子决绝的笑容,顺水而下,再也没有回来。   “昀郎,娘不去上京了,娘要你活着,不被娘连累的活着。”   可他那年九岁,怎么活?   他嘶喊着,顺水跑着追,伸了很长的手,却抓不住。   今日,他也抓不住林愉。   林愉察觉到他不对,这样的神情只在情书那天出现过,忍不住挣脱,这次可能是他走神,林愉轻而易举的挣脱了。   挣脱的那一瞬,傅承昀忽然抬眸,狼一样的盯着她。   林愉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停在一半,最终还是主动把手给他,软声道:“相爷,你怎么了?”   “你别生气,我往后不那样跳,我都听你的,你担心我,我都听你的。”   傅承昀薄唇轻抿,卷长的睫羽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林愉心里有些虚,但还是忍不住靠近他,试探道:“相爷,你是不是…是不是喜…喜欢我啊!”   傅承昀心里一震,手就要拿开,林愉不让。   说这话的时候,林愉的眼睛亮的就像璀璨的星河,脸红扑扑的就和他经常穿的红衣裳,她羞涩的晃晃他的手指头,“是不是嘛?”   她脚在里面轻轻踢他,就执着于一个答案,因不满他的沉默腮帮子松鼠一样鼓着,樱唇微抿,就见逼问也是这样的没有气势。   傅承昀也不仅想,他喜欢她吗?   应该是喜欢的,毕竟林愉模样好,性情娇,关键是心悦他。作为回馈,他该喜欢她,他会因林愉生气、开心、焦躁,只是…不深。   林愉久等无果,有些恼羞成怒,瞪着眼睛不悦的看着他,甩开他的手一副骄纵过头的样子,她大声质问:“傅承昀,你喜不喜嘛?”   傅承昀惊讶,随之看着被甩开的手,眸色转深。   他张口道:“喜。”   一个喜字,干脆利索,说的林愉愣在当场,不可思议的张着嘴。等她反应过来笑靥如花,想要拉着他再问,就见傅承昀忽然翻身罩住她,他的手掌挤进后脑,顺着压上她的身子,拖着她的脑袋从鬓发亲吻。   林愉忍不住蜷缩一团,双眸雾蒙蒙的望着他,往他怀里钻,“相爷,你可不能叫我疼。”   他轻笑一声,伸手覆上她无辜的眼睛,吩咐道:“姑娘,眼睛闭上别看我,也别和我哭。”   “为什么?”林愉轻呼一声,“我都说清…”   剩下的话,被他的急切和粗重辗转在床榻之间,依旧有些疼,这次林愉却小声叫着,没有哭着推他。   被翻红浪,云水赴。   后来林愉极困,靠在他怀里废着最后一点力气问:“相爷,你方才…为何退出去。”   傅承昀抱着她,眼睛未曾睁开,“你不是困,省的沐浴。”   林愉瘪嘴道:“可是这样也脏了呀!能有相爷子嗣,阿愉可以不困的。”   “那我再来。”他嘴角噙着笑意,林愉甚至感觉到他又上来的力气。   “那别,我困我困。”林愉缩着。   傅承昀幽幽道:“你还小,再等等吧!”   再等等,他就给她一个孩子,他和林愉的孩子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宝贝。   林愉信了,后来知道,信错了。   她真的希望…她只是还小。 第三十三章 没气 他大概,是怕林愉哭……   因他一个“喜”, 林愉这一夜都是笑的。傅承昀几日没碰她,后来又压着狠要了一回,林愉就那么被他带着浮沉, 后半夜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她睡着时脸上嫣红, 窝在他怀里还要搂着他。许是模样太过乖巧, 傅承昀拖着她往上, 在她娇艳欲滴的樱唇上亲了两下。   林愉不满, “我困, 相爷别闹。”   明明已经两回, 傅承昀丝毫不见丝毫倦怠, 哪怕林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凝视的目光。   “你睡,我不要你动。”   他说着覆上林愉, 和她十指紧扣缓慢动作起来,林愉呜咽的声音被他堵着, 时断时续。   “相爷,相爷…”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 春夏时节也就这点不好,阴沉下来的时候就算雨没来, 那闷雷也一声一声不要钱往耳朵里面钻。   窗柩关的再严, 仍有漏网之鱼寻缝而入,木板被风吹着“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和外头竹林悉悉索索的落叶一样扰人。   傅承昀手入云发, 亲昵的去逗她,“叫我。”   林愉迷蒙着眼,带着哭腔叫他,“相爷。”   “不对。”   “傅承昀?”   他今夜有些发疯, “继续,不对——”   林愉被他各种各样的折腾,最后林愉承受不住一脚踢在他腿上,“昀郎,阿昀,承昀…”   “不对不对。”他命令道:“继续。”   林愉就不干了,忽然哑着声音叫,“傅承昀,傅二,你下去,下去——”   她的手被按着,傅承昀不停她就踢,闹腾的傅承昀发了狠咬她,林愉就哭。她那眼泪就和天上没有落下来的水,直接往傅承昀胸口擦,傅承昀见她面色萎靡,也心疼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遂停了。   林愉终于能睡了,只是睡的不安稳。   他的喜欢哪怕知道不深,林愉也忍不住往心里去。   她念着的人喜她,多好!   等林愉眯了一会儿,半晌没听见他说话,闭着的眼眸微动,惺忪之间看见他直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似是含着笑意的,林愉往他怀里蹭了蹭。   “相爷,你是不是生气了。”   傅承昀顺着她的头发,好似温柔的摸着她红红的耳朵,一床被褥里面两人亲密的躺着。他见林愉明明困的不行,就说:“没气。”   他是真没生气,该气的都罚过了,就剩下怜惜,白日再肃冷的一个人,到了夜里也总是温和的。   林愉不信,她勾着他的手,犹豫着说:“我睡过了,相爷…你还要不要再来。”   女子娇红着脸,眼中的倦意就和扑腾不动的百灵鸟,声音妩媚缱绻的轻叫,傅承昀心弦就那么被拨了一下,他拍着她的背。   “睡觉去。”   不是很温柔的话,甚至有些凶巴巴的,林愉却瑟缩着躲到他怀里,“那你听什么,你说出来我都叫你的。”   她软绵绵的身子就在怀里,轻轻勾着他的手指,晃了晃,傅承昀把她手包在掌心,把人搂近,“别乱动,叫你睡就睡。”   他要听什么,自会自己去争取,要她心甘情愿。   林愉困的不行,如此见他没生气,这次真的睡过了。   睡之前,傅承昀听见她嚅声道:“多谢相爷怜惜,往后我好好吃饭。”   她蹭到他耳边,带着羞涩道:“不拖相爷后腿,好不好?”   傅承昀知道她的意思,这样傻的林愉,傅承昀看着忽然没忍住就笑了。   可笑着笑着,他看着林愉笑不出来了。   林愉心满意足的睡过去,傅承昀却几乎一夜未眠。   他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算着时间,不知怎的有些害怕…   可他怕什么?   是了,林愉太好了——   他大概,是怕林愉哭吧!   等听见外头飞白的哨声,傅承昀才刚睡着,但他很快睁开眼。   这个时候天将亮,风没有停,雨也没有下来,屋子里面就有些暗,但时辰已然不早。   傅承昀低头看了眼熟睡的林愉,轻轻把人放下,再穿戴完全开门出去。一门之差,出来他又是那个笑而清冷的左相。   玉笏在他手里有些凉,他没在意。抬头看了一眼今日厚重的云层,皱眉道:“走吧!”   北院又恢复了宁静,所有人小心翼翼的走过正房,没人敢进去打搅林愉。上次枳夏误进之后,飞白特意交代过,夫人每次受累,任何人不得惊扰。   飞白说:“这是相爷的意思。”   当时傅承昀正巧路过,飞白胡诌吓了一跳,但傅承昀只是淡淡扫了飞白一眼,什么也没说。飞白就知道,他揣度对了,相爷的确心疼夫人。   早膳上了又撤,午饭来了又走,林愉一直睡着。   最后,林愉是梦里笑醒的。   醒来屋里黑漆漆的,蜡烛都没有点,是天还没亮吗?   林愉口渴的厉害,想要跨下去倒杯水喝,她半睁着眼掀开被子,撑着手想从里面坐到床边。不料腿上酸软无力,将将撑起来就蹲坐在床中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咦?”   “怎么平的呀!”   林愉坐在平坦的床上,惊醒。   她一下子睁开眼,等适应黑暗,只看见床上被褥有些凌乱,里面空荡荡的,根本没人给她踩。   傅承昀呢?   “夫人醒了吗?奴婢进来点灯了?”林愉的声音传到外面,一直守在门口的铃铛开口问道。   林愉脚踩在毯子上,呆呆的看着床褥,总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夫人?”铃铛又叫了一声。   “铃铛,你进来吧!”林愉回神,她的声音干涸的厉害,闷闷的带着些许沙哑,“我醒了。”   铃铛于是从外面开门进来,“夫人醒了,奴婢这就进来伺候。”   门被迅速打开,可容人过的缝隙很快涌进一些光亮,暗暗的也没有很刺眼。很快铃铛从里面把门关了,摸索着给屋里点了蜡。   等屋里亮堂了,林愉这才看见铃铛取下的旧蜡油,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往外侧的被褥探了探,毫无意外是凉的。   林愉穿着鞋子,和铃铛问:“铃铛,现在什么时辰了?相爷呢?”   铃铛笑嘻嘻的走过来,眼中促狭道:“未时初,还早还早,离相爷回来还有些时候。”   “未时?”林愉一个激灵,猛的站起来,又因双腿支撑不住身子蹲坐下去,把铃铛吓了一跳,“夫人慢些慢些,奴婢扶你起来梳洗。”   铃铛走过去,就见林愉两颊红粉,隐带润色,眼底藏着说不清理不断的笑容,仔细看时又又好似没有,这就是被滋润也被格外小心在意的样子。   “铃铛,你怎么不叫我,我…这都几回了,再这样一觉到后半晌,外面都要知道相爷养了一头猪。”   林愉颓废的给铃铛伺候着,铃铛得过飞白的吩咐,见林愉脖子上亲昵的痕迹也没有惊讶,被林愉自贬的话逗笑,“瞧夫人说的,这也是相爷吩咐,说夫人夜里折腾的晚,让我们小心伺候着不要打扰。”   “这是相爷说的?”他那样的人,会吩咐这些话,林愉反正是不大相信的,但不相信吧她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铃铛见林愉高兴,想着飞白转诉的也是相爷吩咐的,所以归根结底就算是相爷说的,于是铃铛点点头,“是相爷说的。”   林愉就莞尔笑了。   她伸手给铃铛束着腰,她身子疲累,就软绵绵的搭在铃铛身上,眸中泛着水雾,看着铃铛眼尾如丝带出些许风情,软声说道:“好铃铛,有饭吗?我饿的很。”   铃铛撑着她,被绵绵的声音叫的心里一悸,红了脸。   “有的,一直给夫人温着。”   “还是铃铛待我好。”林愉高兴了。   铃铛给她系着腰带,“相爷待夫人才好。”   反正在府里这么多年,铃铛就没见过傅承昀这般的浇灌法,所以说一个人好不好有时候不是他说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   相爷嘴巴虽毒了些,偶尔也欺负的夫人抹眼泪,但疼也是真疼,是独一无二的疼。   “我是他夫人呀!他本该对我好的…欸,铃铛铃铛,你松松。”林愉忽然大叫,铃铛问:“夫人怎么了?”   林愉有些不好意思,委婉道:“你该拿错衣裳了,这件小了。”   铃铛看着刚刚裁剪,熨帖的衣裳,“没错呀!是哪里不对吗?”   “也不是不对,”林愉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说,“胸…胸口紧,难受。”   铃铛:“…”   她能说不是衣裳小,而是夫人大吗?   …   孝安堂的嬷嬷来请林愉的时候,她才吃过饭。   外面天气不好,铃铛本不愿意让林愉出去,但那嬷嬷直接闯到林愉面前,报了苏夫人的名头。   右相高于左相,苏文清实际算是傅承昀少有的上司,林愉不想给傅承昀找麻烦,就去了。谁知去的时候只在院子里面和苏夫人擦肩而过,苏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愉,扶着丫鬟的手说:“傅家自家的热闹,我就不凑了。傅夫人,快去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叫傅夫人的时候有股子嘲讽,好似在说林愉不配一样。林愉当场就敛了笑,站着还了礼,“若是家事,苏夫人慢就行。”   林愉静静的看着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味,但她平淡的语气就很直白的说如果是家事,您请走吧!这点是她和傅承昀学的,生气的时候不要争不要吵,你就静静的看着她,你越冷静别人就越崩溃。   别人怒了,你就赢了。   苏夫人也的确被她的态度气到,但她自持身份,拂袖愤愤而去,“希望你一会儿出来,也能这样淡定。”   “自然,不劳您操心了。”   林愉则淡笑一瞬,转身进了孝安堂。   林愉进去的时候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老夫人一个。她侧躺在炕上,春夏的天盖着厚厚的被褥,头上带着一条棕色抹额,看憔悴的神态倒是比之前认亲的时候苍老了许多。   看见林愉,她竟撑出几分笑意,慈祥的朝林愉伸手,“阿愉来了,快些过来。”   林愉心里疑惑,面上不显,老夫人笑她就笑,走过去规规矩矩坐在近旁椅子上,关心了两句。   “祖母都好,不过都是府里琐碎的事,一直担忧着罢。”她看着林愉,长满皱纹的脸上堆积了许多善意,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林愉。   林愉瞧着茶都没人上,自然也不会陪她演戏,她但笑不语。   老夫人等不到林愉主动问,没多少犹豫,马上改了政策,“傅家家大业大,近来动荡,祖母总担心守不住这个家,没脸见你们祖父。”   “祖母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你这嘴甜,像极了皇后。”老夫人抬手要端香茶,林愉给她递过去,“只是皇后命苦,虽一生富贵,可那身体啊…你说女子一生无子,纵是皇家,也多凄楚。”   林愉担忧道:“长姐无法育嗣?”怎么会?   “本来是不知道的,后来进了宫就知道了,她一侍寝…就吐,太医说是病,但也束手无策。”老夫人说着,眼中尽是遗憾,身体的病能好治,但心病难医。自送傅轻竹入宫开始,她就很清楚傅轻竹好不了了。   “若皇后有子,那该多好啊!”   若傅轻竹有子,傅家的尊宠起码能再延续几十年,可惜没有。傅侯缠绵病榻,傅远洲父子没什么大本领,剩傅承昀——   “傅承昀是把没鞘的刀,富贵他守的,摧毁也在一念之间。”老夫人抓着林愉的手,苍老的眼神带着某种精光一闪而过。   “阿愉,你要握住这把刀。你掌控住他,我们才能活。” 第三十四章 落他心上 “今日,谁敢拦……   林愉看着老夫人, 她梗的说不出话。   傅承昀虽狠了些,也得罪了不少人。但他终究没动这座宅子的人,不是吗?   他用染血红衣遮住傅家风雪, 得到的就是比政敌还要盼望他去死的家人。   在老夫人眼中, 傅承昀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把剑。   傅承昀总对谁都无所谓, 满不在乎的眼中藏着多少不甘和讽刺, 不过是因为, 别人对他无所谓。   她用几个月捂他的心, 如今老夫人告诉她:你要握着这剑, 你要掌控他,你要让所有人活着,唯独这剑可以伤痕累累。   多好笑!   不为傅承昀生, 却要傅承昀死,怎么人心险恶起来, 就这么让人恶心呢?   “您如何得知,我执剑会为你们?”   林愉坐着, 温顺的娇颜烛光半衬,她在低处嘲讽的看着老夫人, 带着不谙世事的通透, 却丝毫不见懵懂。   这个时候,老夫人忽然有一种错觉,林愉什么都懂, 只是从来不愿计较。   老夫人不敢想更多,她听见林愉继续温声道:“傅承昀,那是娶我的夫君,比起他, 您好像…不算什么吧?”   老夫人闻言恍惚,透过林愉细致的眉眼,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姜氏。   那天大雨,傅长洲被抬回来,姜氏闻讯而来,扑倒在地上,她挺直了背哭,就和傅长洲买进来的兰花,经世俗而不世俗。   姜氏带着世家贵族出来的底蕴,总是目空一切,那天她却一改素日温婉,第一次打杀成片仆从,问出傅长洲受伤真相。   最后纸包不住火,姜氏嘲讽的看着她,说:“老夫人,您以为没了傅长洲,在我姜家眼中,您算什么?”   “一个老妪罢!”   那年傅家式微,是她一意孤行调换了傅长洲的酒,得了一个护驾有功,她咬着牙舍了一个儿子。   反正傅长洲自小与她不亲,没什么的。   可谁知道…谁知姜氏撑住了。   醒来的傅长洲更是釜底抽薪,他不顾一生清贵名声迎回傅承昀,而姜氏在最初癫狂之后,竟举姜家满族之力推傅承昀上位。   满盘算计,尽落青楼妓生子,傅家也被嘲笑了多年。午夜梦回,老夫人对着逝夫灵位,一夜一夜的想,难道舍弃一个儿子,她就只换来这个结果吗?   她不甘,不甘了多年。   如今姜氏隐退,竟来了一个林愉,她说出了一样的话,这不仅让老夫人震撼。   老夫人眼中似燃着一团焰火,那火光窜起来烧在林愉姣好的面容上,之前的慈祥尽褪,老夫人淡漠的看着她,“林愉,你要记住,入了傅家谱,傅家的未来才是你的未来。没了傅家,你算什么?”   林愉蹙眉,“不,您错了。”   “没有他的未来,哪儿我都不要。傅家于我,只是一个住处,只有傅承昀,才是我的家。”   安堂燃着炭火,阳春三月带着闷腐朽的霉味,林愉忍着脸色闷红,潋滟眸中从始至终都不变淡笑。见老夫人目光不退,林愉也不退。   老夫人抓着被褥坐起来,“若,他注定殒命呢?”   林愉不动,粉唇深处似有话说,不着痕迹的拢住双手。   老夫人对着这张浓夭丽色,忽而惋惜道:“为成相,他赴渡山。八百里长关,二十万将士,白骨堆积的围城,回来不到百人。死的是苏家儿郎,薛家公子,甚至天皇贵胄。傅承昀胜了,可多少人恨他。”   “于父母而言,仗可以再打,孩子只有一个。傅承昀一军主帅,他舍弃了那些人。”   “惨烈的胜利,拆了多少家庭。”   林愉坐着,烛光恍惚在墨眸之中,整个人忽然有些冷,她抿唇静默。   不是没话,只是说了没用。   古往今来,战争一贯残酷。为将者,短暂的伤痛和长久的折磨,这个选择因人、因时、因势而异。傅承昀选择一次伤到底,兵以饵兵战以止战,他没错。然而那些死了孩子的父母,也没错…   “老夫人今日,目的是什么?”林愉耐着性子,问出来。   老夫人明显错愕,她倒是小瞧了林愉,“傅家需要退路。”   “退路?”   老夫人浑浊的目光看着燃烧的炭火,“皇后无子,良禽择木而栖,傅家需要选择,这个选择目前看来,是宁王,魏瑾瑜。”   “我只是一个女子。”林愉笑着,无趣的抓起腰上玉印,檀口微张,“老夫人说这些,我不懂。”   “不,你是一个貌美的女子。”老夫人定定的看着玉印,原本的犹豫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你懂。”只是不愿意相信。   林愉生活的太简单,傅承昀这些日子也把她护的太好。   “傅承昀当年放火,是晋王魏瑾殊下令。只要你劝傅承昀远离晋王,拥护宁王,宁王得圣上看重,从龙之功足以傅家荣耀。”   林愉觉得可笑,老夫人的心早在傅家困的蠢蠢欲动,这是她见过最渴望权力的老人,只是心太大。   要知道历来皇位之争,沥满了鲜血,不是你说拥护谁就拥护谁,傅承昀倒戈是可以换傅家荣耀,只是事成之后傅承昀这个曾经晋王的拥护者,他注定是一个死局。   老夫人呐!她要的只是傅家,而不是一个有傅承昀的傅家。   林愉想明白,也不愿意浪费时间,站起来就走,“您糊涂了,林愉告退。”   老夫人伸手,眼神落在她楚楚衣衫之上,柳裙勾勒出纤细不足一握的约素,笑意阴恻。   “林愉,宁王于你有心,来日…你可为一人之下。”   林愉抓着的门框“吱呀”一声开了,外面阴云密布,大风卷着孝安堂那株断了半截的神木刮着。   她转过头,风吹云鬓乱,目光阴冷的看着扑到炕边的老夫人,“这就是您所谓的退路?”   “踩着他的血肉,贱着我的清白,可我没那么贱。”   “我要脸。”   老夫人几番劝说,如今脖子上苍老的筋脉鼓动,忍耐到极致,“帝妃之名,史册之尊,你也不要。”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远比名利重要,”林愉看着那陷入泥潭的老妪,相比之前的生气,最后只剩恶心,“但那些,您一辈子也看不清。”   老夫人拧眉,她起初没有说话,见林愉抬脚,忽然说:“你拿真心暖寒冰,可知寒冰本无心。就像当初傅长洲,他宠着姜氏,最后有了傅承昀。你焉知自己的执迷不悟,得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真相,又也许…他不止你一个女人。”   “那是我活该!我受着。”   林愉要走,但外面站满了孝安堂的人,皆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你们敢拦我?”林愉冷着脸,往前一步,“今日,谁敢拦我?”   那些人神色微顿,望向老夫人。   林愉也转头淡淡的看着她,“如果你敢,我倒是不介意留下来,只是——你有命留我吗?”   …   林愉出来仍觉恶心,觉得孝安堂恶心,就和吞人入腹的怪物,它张着流泻的血盆大口,面目可憎的看着她,好似狰狞的笑着。   她一时没有忍住,扶着半截树枝吐了。   “夫人,快下雨了,我们快些回北院吧!”守在外面的铃铛看见林愉,小跑着过来扶她,见林愉光洁的脸上一片白色,素日樱唇失了眼色,眼中雾霭的就要哭出来,忙问道:“夫人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林愉摇摇头,浑身一寸一寸的冰凉,她再没有这样恶心过。   “铃铛…我想他了,我想见他——”   林愉哽咽着,强忍着把泪憋回去,方才坚强的一个人,想起傅承昀就心酸满怀。   她想见他,现在就想。   “夫人,是老夫人说什么了吗?夫人被欺负了?”铃铛挡着风,见林愉哀伤不及,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寄希望于北院。“夫人,我们这就回去,说不定今日相爷就提前回来了。”   “…好。”   她被铃铛扶着,回头看了一眼孝安堂古老的木门,黑漆漆的颜色,被劲风一吹哐当响着。透过窗户,依稀看见里面站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正看着两人。   林愉心一紧,拽着铃铛走快了些,铃铛足底绊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一边配合着林愉,一边忍不住转过去看,蹙了蹙眉头。   难不成,夫人真被欺负了?这事还是要告诉相爷。   两人很快回了北院,索幸雨没有下来,傅承昀也还没回。林愉被扶进屋子,她第一次把人都赶出去,就想一个人呆着。   铃铛没有办法,就守在外面,她听着里面林愉咬着牙哭,也不敢进去。   林愉就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她想了很多。   就像她生来无母,但得长姐爱护,父亲不疼,也生活富足。她从来没有见过大奸大恶,以至于听见老夫人说那番话呕了出来。   女子一生,当自尊自爱。林愉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权贵的朱砂痣,还要被人推出去,换取名利。   若她嫁的不是傅承昀,今日她能拉开那扇门,走出来吗?   林愉想着,浑身无力,但又清楚而肯定的知道,她不能。   因为知道,所以惶恐。   傅承昀回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沉闷许久的天空飘着细雨,他一个人手持玉笏,玉面清颜跨步进来,有些心烦。   北院正房没有点灯,他有些惊讶,等冻的发抖的铃铛一下子跪到面前的时候,傅承昀竟有些慌,眸色暗沉。   林愉,出事了?   隔着门,他看着脚下的丫鬟,隐约之间好似听见里头林愉小声啜泣。   断断续续,偏声声入耳…   …   傅承昀冷着脸,他站了很久,久到握着的玉笏没有丝毫温度,终于开门进去。   他开门很轻,小心翼翼的就怕吓到什么似的,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份心思。   外头下着雨,里面没有点灯,有些暗,不过这些于傅承昀没有影响,他是生来活在黑暗,习惯的很。   林愉的哭声吸引着他,他循着走进去,就见一方垂下的床帏,林愉靠着墙躲在角落里,她蹲坐着,双手环着膝盖,偷偷咬着牙哭。   泪水流了满脸,哭的近乎无声。   傅承昀看着,心有些疼。   林愉被箍在痛苦中,这种痛苦来的莫名,勾出从小到大所有的心酸。若一开始有人抱着她,说声没事儿,林愉可能很快就出来了,可没有人…   没有人哄她抱她,她越想越觉得没用,本就是十几岁刚经事的姑娘,娇气要人疼的年纪,泪就不受控制的下来。   偏林愉懂事,她不愿麻烦亲近之外的别人,就一个人躲起来,舔着伤口。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吹进林愉的眼中,她扑闪着眼睛,伸手就要抹一抹,忽然就看见一道身影。   那身影修长,带着淡淡铁锈的腥味,冷冽的戾气围绕着看不清的面容,他站在床边,直白的视线凝视着她的娇影。   林愉呼吸一滞,泪眼婆娑的朝他伸手。   就在要够到的时候,他忽然坐下,张开双臂不重也不容拒绝的抱住她。熟悉的怀抱,有力的臂膀,还有身上永远冷气逼人的温度…   是了,是傅承昀。   终于赶在她无力支撑黑暗的时候,他回来了。   林愉窝在他怀里,湿哒哒的手揪着他同样湿冷的衣襟,方才忍住的泪水再一次决堤,她哭着,说不出说不出一句话。   傅承昀就伸手,轻轻拍着她颤栗的背,他说:“别哭,我回来了。”   林愉哭声一顿,转而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很快她的眼泪流进半湿的衣裳,灼人的温度和一路回来落下的冰寒,竟是两种极端。   “相爷,我好想你啊!”   说完紧接着,林愉大哭起来,她揪着他,好像倦鸟归林,茫然之后得到归途,在他身边不顾一切,大哭起来。   林愉并不幸福,别人被父母疼着爱着,她只有病弱的林惜。她不敢哭,哪怕她本身爱哭。   林愉很珍惜,因为有的少,给予毕生温柔。她心悦傅承昀,别人却轻易负他。   林愉很胆小,偏生无意招惹宁王,权势的威压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这样的事情,世俗之下,身为女子,她不敢说。   她有许多疼,许多苦,许多的委屈…   害怕自己,更多的是心疼、舍不得他。   等到林愉着说出口的时候,也只是轻轻的一句,“我好想你。”   状似呢喃,“你不在,我好害怕。”   害怕屈辱的生,更害怕没有告别的死。   “不怕。”傅承昀说:“我在。”   我在——   傅承昀很少说什么情话,可就是这样一个“我在”就给予林愉许多心安。   是了,他在,没有如果。她嫁了他,他是傅承昀。   傅承昀在,她又怕什么。   林愉闻言,心生无限力量,慢慢的林愉平静下来。   她的这些尚有傅承昀撑着,可他的那些呢?   傅承昀不容易,生的不容易,长的不容易。别人说他阴冷残忍,但林愉所见的进步。   渡山一役,五年安稳的升平。   利刃之下,贪污奸恶的畏惧。   傅承昀拖剑的路上,与四海安乐同行。哪怕身处黑暗,也当与名贤殊途同归。   可这些,他该不愿听见,也没人理解,包括他的家人。林愉仰头看着他,突然就很想亲亲他抱抱他。   于是她就从他腿上跪起来,抽着鼻子搂住他,低头生涩浅浅的吻在他的薄唇。傅承昀扶着她腰轻笑出声,是没想到林愉上一刻再哭,下一刻就这样亲过来。   但似乎…感觉不错。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个傻姑娘。”   他笑着,抿紧嘴唇,任由林愉学着他的动作去舔去撬就是不张开,林愉自己反而呼吸急促起来。   “你…你张开。”林愉咬他,有些不满。   傅承昀忽然就忍不住,搂着她大笑起来,引的林愉讷讷的跪着,停了动作。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林愉血红着一张脸,上面沾着没有干透的泪水,尽管羞愤,还是没有下去,固执的可爱,“相爷,你要我吧!”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娇软的身子贴着他,承诺道:“我这次不让你下去了。”   “怎么?不哭了。”他调侃着,拍拍林愉耷拉着的脑袋,拖着她不给滑下去。这个动作就和哄孩子一样,可林愉不是孩子,特别是这个时候,她不喜欢,就偏头不给他摸。   又一次说:“哭够了,自然就不哭了。”   傅承昀没理,戳戳她瘪下去的肚子,“好不哭,那就下去吃饭。”   林愉手一僵,“你不要我吗?”   “我不要,还有人要?”傅承昀说着,暗自松了一口气,敲着她的脑袋把人抱起来,“要你也不能鼻涕眼泪糊我一脸,能亲的下去吗?”   林愉累的很,倒也没有动手,只是忍不住反驳,“才没有…”   她才哭过一场,嗓音有些哑,傅承昀分明是自己抹黑走过来,现在抱着她,还是扬手把蜡烛点了。亮堂了之后也就看见她那双红的不像样的眼睛,傅承昀什么也没说,只把人放在地上。   “洗脸吃饭。”   林愉“哦”了一声,腿有些麻,站着牵着他衣袖,半晌没有动作。傅承昀望着她乱成一团的脑袋,终于妥协道:“别的…吃完饭再说。”   “啊!”林愉仰头。   傅承昀的脸一下子就铁黑,拽着把人拽到水盆那边,动作生硬毫不温柔的搓着她的手,声音也不似之前轻,“啊什么啊!自己说什么都记不住,你是把脑子哭没了。”   林愉后仰着头,承受着他在脸上胡乱擦的巾栉,懵懵的。她这样吃疼不吭声,傅承昀擦着擦着也就索然无味的松了力道。   林愉得了空隙,就凑过去,犹豫着还是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复转身轻轻牵住他袖子,嗫嚅道:“你莫气,我记着呢!就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嘛!”   傅承昀看着她,没说话。   林愉试探着,踮起脚和他咬耳朵,“说到做到,我好好吃饭,吃好多。”   傅承昀勉强“恩”了一声,两人终于走出去用饭。   外间铃铛已经在屋里亮灯的时候开始准备,枳夏竟也从南阁跑回来,担忧的看着她。   林愉被她们看着,心里暖暖的又要哭,被傅承昀一个用力按到凳子上,“憋回去。”   “哦。”   林愉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铃铛本来有些红的眼眶见到这一幕,算是起死回生了,更加殷勤的给林愉夹菜。   她被人左右伺候着,傅承昀不紧不慢的喝着汤,垂眸沉思着什么。   破天荒的林愉吃了碗米饭,吩咐铃铛,“我还要吃。”   铃铛看看天色,犹豫道:“夫人,夜里不好积食,会肚子疼。”   “不会,我饿的久。”林愉没抬头,拨弄着自己盘子里面的青菜,“就再吃一点。”   铃铛下意识求救傅承昀,傅承昀想着事也注意着林愉,见状在林愉下面踢过来的第二下结束时,看了林愉一眼。   “给她吃。”没得因为一碗饭再哭一场。   林愉终于又吃了半碗饭,动作较之前快些,完了就叫人备水沐浴。   等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睡裙,打着哈欠。铃铛被允许进来燃香,闻着香香甜甜的味道,很舒心。   她不知道,那是安神香。   见林愉这番娇态,即便沐浴之后也没有洗去脸上大哭之后的红肿,忍不住心疼道:“夫人夜里早些睡,怪累的。”   “恩,知道了。”   林愉径直走向傅承昀,铃铛见状低着头出去了,离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相爷坐着,眼睛从书卷上懒懒的抬起,伸手捏着夫人的脸。夫人也不拒绝,就绕过去坐在相爷腿上。   两人看着,很是要好的样子。   “相爷,我好了。”   林愉脸被书挡了一半,双手乖乖巧巧的交叠放在腿上,虚虚的压着他半边腿,有些紧张。   她最开始是想安慰他,傅承昀太过艰苦,林愉心疼他。某些事情她说不出口,傅承昀应该也不是那种要人理解看见他辛苦的人。   她的安慰只能是无声无息,甚至借着别的,只要他开心就好。   而且…她是喜欢的,节制一下的话是喜欢的。   但今天她也不在乎了,惊吓之后的彷徨,疼到心底的心疼,已经让她脑子混乱。   这句之后,林愉只眼睛望着他,和带着灰烬的烟火。   傅承昀则镇定自若,随手放了书“恩”了一声,撩起眼皮看着她,他一看,林愉就笑。   “想好了?”他拉过她的手,翻过来看着手心五个很深的月牙形痕迹,那是在孝安堂忍耐着,攥出来的,也有哭的时候压的。   林愉分不清,想抽离傅承昀却不许,他的指肚抚摸着,酥麻就顺着手掌经过筋络传到心里。   “恩,说话算数。”   “好。”   傅承昀抱住她,骤然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和林愉不同,每每林愉支撑不住,他就虚虚的离开,那种轻近而不离让林愉有一种被人珍视宝贝的错觉。   林愉于狂风暴雨中忘却苦痛,又于和风细雨中暖了心肠。   林愉抓着他腰封,傅承昀笑道:“要在这儿?”   林愉一看,知道他误会,但又心疼,“我听你的。”   傅承昀停了一瞬,忽而笑了。   “不为难你。”   他带着林愉,从凳子到桌边,趁乱褪了她身外裳,林愉也都顺着他,倒下的那刻傅承昀翻转下去垫着,稳稳的接林愉于怀。   “今日怎的主动了?”   他不敢直接问林愉怎么哭了,只能旁敲侧击。   林愉眼尾带红,“想相爷开心。”   他抬眸,手顺着放在她背后穴位,“你怎知我不开心?”   林愉不吱声,傅承昀见状也不为难,只抚着她的背,看着林愉尚有红肿的脸,忽然两指轻点,林愉搂着他,头一点一点,懵懵的晕在他颈脖。   他追问:“你怎知我不开心?”   林愉撑着眼皮,喏动着嘴角,手指轻轻勾着他衣袖。   “相爷不难过,你有我。他们不要你…阿愉要的,一生一世都要。”   “我疼相爷,只疼你一个的。”   傅承昀望着她,心里一下子被她填满,小心翼翼的把林愉摆正盖好,艰难的扯开她握的不紧的袖子,站起身。   林愉的衣裙落了满地,也许从未发现他是完好的。   林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唯独心疼他,是林愉来就带着的。   他想说什么,可站在床边,看着沉沉睡过去的姑娘,他喉咙酸胀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美好浪漫的“一生一世”到底让他颤着手,走了。   屋外的冷风吹着他的衣裳,他望着渐大的雨势,眼中忽明忽暗,他一直记得林愉抱着腿哭的样子,也一直知道无缘无故林愉不会主动。   她羞涩,主动从来都是他逼的。   这次,他宠着纵着的姑娘,被人逼着,泪雨涟涟…   那泪,就落在他心口。   “我似乎还没死,就有人不想要命啦?” 第三十五章 虐渣 饶命?那谁饶了我的……   这夜的孝安堂灯火通明, 顾氏被人吵醒,正是亥时。   她被噩梦困扰,身上浸了一身冷汗, 一如往日。   顾氏出身名门, 接受不了污秽在身, 想叫周嬷嬷拿些热水擦擦, 才要叫人, 门就响了。屋里一下子闯进来许多人, 顾氏拧着眉, 目光在黑夜中一下子锐利起来。   “谁叫你们进来的, 滚出去。”   那群冷眼黑脸的暗卫,佩戴的长刀个个泛着寒光,只一动不动围着孝安堂每一个角落, 没人理会顾氏的嚎叫。   刺眼的烛光夹着凛冽的寒风,吹打着顾氏不经寒的面门, 这样的逼怂一如记忆中某天…   那天大雪纷飞,那个她厌恶的混账顶风乘寒, 红衣如血,踏步而来, 不由分说的砍了她的神木。   如鬼魅。   犹记得当时, 她坐在树荫下,剑的寒光擦过耳际,神木应声而倒, 惊扰了许多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顾氏早已经没了当时的害怕,唯独这左耳,耳鸣无药。   她恨他, 恨不得他死,每每想起,顾氏心生怒火。   顾氏围着两床被褥,颤着古老的瞳色看去,就见无数暗卫分开一条道,抬来一把檀木靠椅,记忆中的少年褪去稚嫩,时隔多年再一次朝她走来。   他闲庭漫步,顾氏冷眼看他,口中挤出三个字。   “傅,承,昀。”   她胸口剧烈起伏,无视一众暗卫,只盯着他,“混账东西,你意欲何为?”   傅承昀缓缓走来,浑身带着肉眼不见的戾气,慵懒的靠坐在椅子上,撩袍翘着二郎腿,望着顾氏。   他脸上笑着,眼中却没有半分暖意,甚至讥讽淡漠的审视着她,“啧,祖母好似不大欢迎我的样子…”   顾氏紧抓着被褥,撑着维持着她仅剩的贵妇威严,“不要叫我祖母,我嫌脏。”   是了,在顾氏的教养中,一个妓生子是不配叫她的。   傅承昀无视她的愤怒,他就喜欢叫顾氏祖母,越不喜欢他越叫,“孙儿好些年没来孝安堂,怪想念的,特意来和祖母聊聊。”   “聊什么?”聊完就滚,每一次傅承昀踏进孝安堂,顾氏总要叫人刷地。在出身清贵的顾氏心里,哪怕傅承昀身居高位,骨子里也是流着下贱的鲜血。   他是不干净的人,是傅家的耻辱。   傅承昀讥讽的看着顾氏的嫌恶,接过飞白递来的茶,暗中示意。飞白接命,转身朝后伸手,暗卫目不斜视的抬进来一人,丢在地上。   那人一进来就惨叫着滚在地上,顾氏撑着腰,蹙眉看着那人捂着一手鲜血,看的头脑晕眩,更心疼不已。   “周嬷嬷…傅承昀,这般对待一个忠仆,你可有心。”   傅承昀这才抬头,疑惑道:“原来在祖母眼中,我还有心啊?”   “真可惜!”对轻他、贱他之人,傅承昀没心。   头发花白的嬷嬷跪在地上,不受控制的口中流着白沫,一个劲哀求着,“相…相爷饶命,饶命…”   “饶命!”傅承昀喝着茶,“那谁饶了我的姑娘,你们趁我不在可是把她欺负哭了啊!”   他不看她,兀自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本相可以饶了你。”   周嬷嬷是顾氏的陪嫁,一向对顾氏忠心耿耿,听傅承昀这样说,咬着牙看向顾氏,顾氏也看着她。   “素云!”顾氏叫道。   素云,是周嬷嬷的名讳,许多年没听过了,此时明显有些恍惚,老泪纵横。顾氏的意思她知道,可十指连心,也没人代她受。   傅承昀眼神扫过她,看见地上不断增加的鲜血,眼尾勾出几分大度的笑容,“如果,你的手脚还想要的话,就说。”   他摆手补充道:“反正,我无所谓,本相审讯法子一向多的很,也惨的很,你若不识趣大可随意。”   周嬷嬷被吓的一下子咬到舌头,她自是知道傅承昀的手段,这是一个杀人不偿命的主。周嬷嬷在顾氏的情感绑架和傅承昀的威逼利诱之下,转而跪向傅承昀,“相爷饶命,老奴说。”   顾氏见大势已去,反而镇定下来。她的那些话只会让傅承昀生气,可气又如何,傅承昀总不会杀了她这个祖母。   周嬷嬷跪着,仔细思索着,心里发怵,“老夫人得知宁王与相爷夫人有旧,经人规劝,欲…欲叫相爷夫人去…去和宁王换傅家从龙之功,也叫夫人稳住相爷,改帮宁王。但——”   周嬷嬷满身冷汗,颤抖着不敢抬头,“但相爷夫人对您情深意重,不曾同意,相爷放心。”   这件事说来简单,几句话的事情,傅承昀偏头看着有恃无恐的顾氏,第一次觉得这时间,过的真慢。   听完,不知因为什么,傅承昀忽然笑了,他斜倚着伸手按住轻颤的眼尾,泛红的眼眸在黑夜中如同发光的宝石,熠熠闪光。   “很好。”   傅承昀笑说着,飞白顿觉屋子里面冷了几分。   “一,从何知?二,谁人劝?”傅承昀的目光从周嬷嬷,到顾氏,最后看向被风吹散的烛光,始终不辨喜怒。   周嬷嬷忙道:“右相苏夫人那知,二夫人劝。”   “很好,好的很。”他扣着把手,一下一下的敲。又不经想起林愉,想起她那双不谙世事的眼,就和这经风颤弱的烛光,需他护着。   在交好时,那小小的人儿,如塘里荷花不堪雨露。   她会哭,会叫,会去接纳,明明委屈还要试着回应他的癫。那样美好的林愉,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人惦记,因为她是他的妻,眼中只能有他。   他也不许人惦记,但别人帮她惦记了。不知当时,她是作何感想的?可有心动?   帝妃之尊,多么诱人。她那般单纯,要是被人哄骗了,他当如何?谁又能还他一个夫人?还他一个林愉?   这样想着,他第一次妒火横生,看向小顾氏的眼神阴冷,那种和经年相似的阴冷让小顾氏一骇,往后紧紧的贴着墙壁。   傅承昀翘着腿,金线绣起的靴子从红衣之下露出,转而双脚踩在地上。他站着,顾氏目之所及皆是他冷冽的身影,就见他嗤笑着扬起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护在心尖的人,你敢欺她。”他眼带杀意,“真当我,吃素的?”   傅承昀拎起茶壶,注清水入杯,哗哗的水声在寂静之中那么突兀,顾氏听着,难免烦躁。她注意到傅承昀眼中杀意,心里一凛,“你敢杀我,我是你祖母。”   “呵,也对。你是我祖母,我怎么会让你死呢!”傅承昀阴笑着,把水递给顾氏,顾氏不接。   傅承昀望着,“嫌脏吗?那又能如何呢?哪怕这是毒药,你也得接。”   “手别抖。”他轻呵道:“接——”   顾氏一惊,接了。   “孙儿望祖母百岁无忧,生不如死呢!”   他说完,笑意顿收,一脚踢开地上碍人的脚凳,踩着地上的鲜血,走到角落的一个针线筐,取出里面一把剪刀,在烛光上炙烤、赏析。   “谁教你不长记性,好好的命非不要呢!你恨我,刀子往我身上插,无所谓。”反正他这样的人活不活着都无所谓,可…   “你动她做什么?”   “我的人,你既然动了、想了,那就要承担后果。”冷意从傅承昀眼中流出。   顾氏贴着墙,戒备的看着他手里的剪刀,“你欲何为?”   傅承昀没理。   他逆着光,红衣被风吹的鼓起,孑然孤傲的站在门口,侧脸阴翳中惊艳,举世无双。那双看尽百态的眸子不紧不慢的望着,看着黑暗的蔓延,一切不友好都在夜里涌动。   半截神树隐隐若现,似乎被人抱着寻求安慰,仔细看时,又似什么都没有。   他盯着那树,眼神久久未动,隐隐有笑意沁出。   其实,他不适应孝安堂的光,他喜欢黑暗。哪怕是子夜也目能视物,这是常年摸索中练就的,没人知道他曾在黑夜背着尸体,从最初的滚烫,到最后枯骨。   “杀害祖母,你不怕神明厉鬼吗?”   傅承昀不屑。   “我不惧黑,亦不惧鬼,他日入了地狱,孙儿也当是厉害的索命鬼,索尽负我之人。”他活着,就是为了把每一个厌恶的人送下地狱,享受他们眼中无助的挣扎,最后憋死在发臭的泥潭。   飞白明显看到他的不耐,主动上前询问,“相爷,如何处置?”   傅承昀回头,看了一眼被顾氏紧紧攥在手心的茶杯,可惜感叹道:“叫你喝你不喝,往后…怕是难了。”   他把剪刀甩给飞白,轻轻松松道:“她舌头既污了夫人耳朵,剪了吧!”   顾氏一惊,“你敢。”   可惜没人应她,傅承昀一句话,自有暗卫上去按住顾氏手脚,顾氏瞠目欲裂,撕咬着破口大骂,“傅承昀,你个贱胚子,不忠不孝的王八蛋,我是你祖母,你不仁不义,是要遭报应入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你以为林愉有多么喜欢你,不就是一张脸吗?等她看见你满手鲜血的恶心样子,你以为她会陪你白头吗?”即便这个时候,顾氏骨子里面的骄傲不允许她求饶,她大骂着,好似根本不恐惧。   周嬷嬷劝她,也被她一脚踢开,她只记得那些人的恶,不记得那些人的好。周嬷嬷自少年相伴,无一日懈怠,傅承昀也曾刀斩神木,留她性命。   顾氏不顾一切谩骂,周嬷嬷疲累的瘫倒,不再开口,傅承昀也望着只有一株的神木,但笑不语。   “你是没有心的,她暖不热你。等她明白了自然就会怕、会走、会厌恶,傅承昀…我等着你孤独终老,等着你炼狱折磨。”   “啊——”   凄厉的惨叫久久未断。   傅承昀眼睁睁看着徒然挣扎的顾氏,飞白本就心疼林愉,手起刀落的剪去她满嘴污秽,很快那张苍老的面容上被抹上鲜血,顾氏久病的身躯蜷缩着在炕上打滚,痛苦呜咽。   傅承昀歪头看着,眼神欣赏着炕上艳红画作,“祖母以为,你去的了天堂吗?”   顾氏闷哼着,口中的血仍在溢出,用最后一点理智死死的盯着傅承昀,诅咒他。   “你把毒药送入儿子口中,又把孙女送上老皇之塌,你以为,你去的了天堂吗?”   里面血腥一片,顾氏惨叫不止,声音在夜色之下如同鬼魅,傅承昀看着满意的很,他欣赏的看着这一切,刻意挡着门口方向。   傅承昀看的开心极了,正要进去刺激一下顾氏,手指忽然被一方柔软圈住。   不用回头,花蕊般的香气穿破铁锈,丝丝缕缕的走进鼻腔。傅承昀眼中戾色尽褪,笑意如春风化雪,反覆上她冰凉的手。   他无比温柔道:“舍得出来了?”   说着脚步暗藏玄机,敏捷旋身,遮挡住满屋污秽,看向身后眼眶微润,倔强望着他的人,好笑道:“乖,这不是你该看的,把眼睛闭上。”   女子双眸微闪,转而伸手环住他腰,一声不吭的钻进他怀里,傅承昀对此哑然失笑。   “怕了?”   他又哪里不知,她在那树后,藏了许久。 第三十六章 孩子 她的夫君当爹了,孩……   他知林愉在, 也一直等她来。让他意外的是,林愉躲着,直到这一刻出来。   这脾性, 倒…也不错。   林愉是个记仇的人, 她的心软从来只给愿意的人。顾氏欲贱她, 她又凭什么以德报怨。傅承昀为她冲冠一怒, 林愉痛快。但同时, 她也清楚的知道, 只能到此为止了。   傅承昀的身后, 不能因她再多骂名。   “你在, 不怕。”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顾氏的哀呼近在耳畔,林愉忍着, 一双明眸装作稀松平常的望着他,没有惧怕。   “相爷!”   她握着他的手, 甚至不敢去深究这手上是否沾染鲜血,傅承昀为她沾血, 她不能怕。   “回家了。”她扯着他。   夜风吹乱了她的秀发,乌泱泱的墨色随着寒意沾在泛白的脸颊, 衬的她那双眼睛湿漉漉的。   他几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嫌弃的伸手给她把碎发夹在耳后,揩掉林愉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出来不看戏, 你出来做什么?看星星吗?”   林愉抿唇,“今夜没星星的。”   她面上始终莞尔,眼神却一动不动,生怕什么入眼。傅承昀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 稍微用力,又把人带进怀中。   “行了行了,没人看你,要哭就哭!”他拍着她,“装的一点也不像。”   “我…”林愉藏在他温暖的怀抱,寒风被他刻意垂下的长袖挡的严丝合缝,他有意无意的轻抚就在肩头。   林愉揪着他的衣襟,小声嘟囔说:“我才不哭,也不怕。”   傅承昀轻笑,正要嘲讽两句,又感觉林愉蹭了蹭他胸膛,他就把话咽了回去。   “我就是…”林愉断断续续道:“就是醒来不见你,睡不着。”   其实她的泪已经出来了,心口突然钻进去的滚烫那样熟悉,傅承昀如何不知,只是不愿揭穿。林愉今日受惊,对他格外依赖。   他“恩”了一声,旁若无人的哄着林愉,温柔的模样跌碎一众暗卫眼眶。   顾氏看着,她恨透了傅承昀。失去舌头更让她疯癫凄喊,扑腾着要来抓人。暗卫制服这个一府封君,顾氏狼狈的被按着手脚,殷红从深不见底的口中不断流出,如红梅入雪,刺目腥红。   林愉看不见她,但耳朵听的见,鼻子也闻的见,傅承昀的怀抱止不住那些乱象,甚至一寸一寸寒冷。   林愉不可怜她,只是…不敢直视。   她终是如小顾氏所说,亲眼看着傅承昀手染鲜血。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林愉睫羽煽动,水珠滑落,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阿愉困了,很困很困那种…”   她仰着头,讨好的摇着他的身子,“相爷,回去嘛!”   傅承昀垂眸,见她着实可怜,带着她走出让人窒息的屋子,站在台阶上,风吹在两人脸上,他看着她。   林愉喘息多下,方觉复苏。   傅承昀亲自解下外衫,披给她,他自己穿着薄薄的单衣,林愉拧眉,按住他的动作,“冷的,相爷穿。”   她打着哆嗦,一天又哭又吓,声音有气无力,傅承昀捏了捏她的脸,“松开爪子,否则把你丢进去。”   他指着身后的屋子,瞥她一眼。林愉缩了下脖子,抗拒的摇摇头,“相爷,别丢我。”   她听话的把手松开,傅承昀点点头,满意的给她穿好衣裳。   林愉个子娇小,因为是临时醒了跑来,满头墨发尽散,穿着他的长衫就和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神色懵懂,模样娇俏,又好看又好笑。   傅承昀穿好点点头,在她前面半蹲。   “上来。”   林愉不敢置喙,乖巧的搂过他的脖子,呼吸微弱和瓷娃娃般俯在他后背。飞白深觉林愉今夜不同,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见状,从孝安堂夺了一盏灯笼,小跑过来。   “相爷,路上黑照明用。”他和傅承昀说着,灯笼却递给林愉。   傅承昀其实看得清路,但他背着林愉,忍不住多份小心,朝林愉说:“接灯,照着回家的路。”   照着回家的路,林愉心里一暖,顺手接过了灯笼。她记得就在今日,她和顾氏说,傅承昀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照亮她的,从来不是一盏灯笼,而是带她的人。   他在,她亦在。   林愉想笑,可哭的多了,她一时笑不出来,鼻口酸涩又怕人听出什么,索性一言不发,举着灯笼照在前头。   傅承昀背着她慢慢的走,他衣衫的暖和后背的宽,如同在一个坚不可摧的壁垒,把林愉紧紧的护在其中。   他们都没有说话,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却又比任何一次鱼水共欢时更加融洽。因为他们知道,这一路除了彼此,他们什么都没有。   许久之后,在不断吹来的寒风中,他听见林愉趴在后面,和他说了一句。   “夫君,谢谢你。”   谢你风雨中来,照亮回家的路。   傅承昀一愣,他也不知为什么,期待已久的“夫君”,听到的时候,忽然就没了那种愉悦,甚至心酸。林愉这一声夫君,藏匿了太多。   是他没能护好她,让她独自熬过一切,然后无虞叫他一声“夫君”。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无论他对顾氏惩罚再多,有些伤害终究留在了林愉的心中。   这样的林愉,心疼之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丑陋。   他配不上林愉的好,可又没有机会给他停下来,他只能背着她往前,走向越来越近的北院。   两人回到北院的时候,满院子正灯火通明的找她,唯独书房,是暗的。傅承昀不经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那边铃铛都要急哭了,恰好枳夏看见他们,跑着就过来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夫人,夫人回来了…”   林愉已经昏昏欲睡,傅承昀没让那些人靠近,直接把人背进去,放在床上,林愉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盖了被子缩到里面睡。   傅承昀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她神色舒缓,便准备出去。   林愉忽然转身,抓住他就那么直直的望着他,“别走,我要你陪我。”   傅承昀一愣,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弯腰平静的笑着,“不走,我去沐浴,很快回来。”   林愉就松了手,他强忍着回身的步伐走出去,脚上绑着千斤的重量,他今夜回来本就是有事的,后来被林愉绊住了脚…   林愉仰面躺着,看着头顶被风吹动的床帏,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了,林愉脑子嗡嗡的响,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等着他,时间一点一滴流走,没人进来。一个人的时间总是难捱的,林愉撑着坐起来,她想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反正很乱。   然后就看到架子上的衣裳,他们没有分房,所以傅承昀的衣裳都在这里,他沐浴好似没有拿衣裳。   林愉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终于松了一口气,下床抱了一身衣裳,开门出去了。   幽深的竹荫道,林愉清楚的看见书房亮着灯,傅承昀应该在哪里,除了他没人会去,林愉一心走过去,稍微带着笑意。   这边竹叶响的厉害,隐隐听见里面他和人交谈的声音,难道他在办公吗?   林愉从门上糊着的纸上看着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样进去会不会影响他。他还和往常一样,点着书桌右侧的蜡,手里拿着卷书,在他旁边坐着另外的人,声音也有些熟悉。   她没多想,她太累了。   这个时候外面天色很暗,大片乌云缓慢的遮挡了光彩,从里面是看不见外头安安静静站着的林愉。   此时里面讲完一件事安静了,林愉冷的不行,正要趁此机会进去,忽然听见有人问:“相爷可有想过,这种事情如何和阿愉解释?”   林愉手就停在门上。   “她本无辜,相爷该顾虑些。”   林愉垂眸,紧张的不能呼吸。   “你要阿愉称孕,时间上差一个多月。到时候生产也需阿愉配合。这是你们第一个孩子,总归…是件大事。”   冷风吹着,吹在林愉呆愣的侧脸,她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肆意摇曳的竹林上空被白色的两道光劈开,随之就是一声巨响。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铃铛所说的那天,电闪雷鸣劈开北院那片密竹林,风吹的叶子乱飞。   花落了,人在哭。   那么响的雷,劈的林愉猝不及防,她还是无比清晰的听见了傅承昀寻常的声音。   “林愉心悦我,养一个孩子而已,我开口她定愿意。”   林愉穿的单薄,早有预兆的雷雨不要命的劈下来,几乎吞噬北院所有的温度。   她攥着手心,忽然就累的喘息不过来。林愉咬着唇,紧紧的搂住自己,顺着墙壁滑下,眼泪跟着无声的落下,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她的夫君当爹了,孩子娘不是她。   林愉独自困在悲伤里,耳目不见所有,里面的谈话却在继续。   萧清撑案,并不认同,“可这一切,对阿愉不公平。”   傅承昀翻过一页书,想起林愉依恋他的眉眼,“最开始,傅轻竹问过,林愉自己愿意。嫁我,她心之所愿,很开心…不是吗?”   “你为何嘴硬。”   傅承昀抬眸看着萧清,忽而笑了。   他不允许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哪怕冷血无情,也不能把软肋讲出去,留下隐患,他不信萧清,甚至…他恨萧清。   恨不得杀了他。   傅承昀把书册拿的很紧,若无其事的让萧清看不出破绽,“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有你无懈可击,才能永远凌于山巅。我让她梦想成真,我宠着她,纵着她,难道不够吗?”   “可这次你瞒着的,是一个孩子,对于身为妻子的林愉,她有权力知道。再说了,就是…”萧清说不下去,因傅承昀看过来的眼神如腊月寒冰,好像在提醒着什么。   “别提那名字,你不配。”   傅承昀捏着书,狠瞪着萧清,一股子怒火自心底蔓延开来,手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站起来和他眼神焦灼、争执、对抗。   两人静默着,半晌萧清上前,被佛养育多年的眸子悲悯的看着他,食指扣着他的扉页。   “傅相爷,林愉远比你想象的重要,因为…你书拿反了。”   “我就爱反着看,怎样?” 第三十七章 喜欢和爱 “娶你是不纯,……   傅承昀难堪。   他是在意林愉了, 可他不想就此承认,他多害怕这么一承认,他就不忍心按着计划走下去。他更不想在萧清面前承认, 可偏偏萧清逼着他承认。   他们两个争执的时候, 一声雷打醒了林愉, 这一刻她竟然没有泪, 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吹着风, 雨不知何时落下。就见林愉随意的丢了护在怀里一路的衣裳, 头也不回的走进风雨中。   方才那句“林愉心悦我, 养一个孩子而已, 我开口她定愿意。”   平静无比的语气,就和刀子一样插到她的心口。   她淋着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神色, 一路由走到跑回到正院,然后逃似的躲进把门反锁, 瘫倒在门口,用孱弱的身子抵着门, 笑了…   她多像一个笑话,与虎谋皮的傻子。   林愉不禁想起两人初遇时, 男子红袖花钿, 仰头从她身边一跃而下,碎发在身后飞扬,阳光洒在他脸上。   他笑着, 眼中流光,“小丫头,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谁教你管我啦!我阿姐都不管。”   “啧,真不乖。”   她又想起两人重逢时, 落水情缘,生死一念,“我们水里那样了,谁敢娶她?”   “若不论家中,阿愉可愿?”   “我愿意。”   再想想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逗弄,他的粗鲁,甚至他在她身上的触碰。最后是今夜,她提着灯,他背着他一步一步的走…   那些过往美好,细思带刺,疼的林愉说不出话。   她抱着颤抖的自己,眼前一片模糊。   姜氏说你爱他,但不能纵他。   阿姐说,你心甘情愿没有错,若为这心甘情愿脸上少笑,眼中无光,那便是对不住你自己。   顾氏也说,你拿真心暖寒冰,可知寒冰本无心。你焉知自己的执迷不悟,得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真相,又也许…他不止你一个女人。   她们说的都没错——   一直以来,是她愿意,她心悦,也是…她活该。   “傅承昀,你怎能如此欺我?”林愉咬着牙,她很冷。   她是今日才知,傅承昀有一子,需要她来让孩子名正言顺,他也早早知道她的心意。对于傅承昀来说,她满忱热爱不过是方便他控制而已。   从一开始他跳水来救,带着她潜入魏江,就是为了让她昏迷,以此来让她闭嘴娶她。   他不喜欢她,却也没放过她。明知初恋动人心,又来伪装利用她的心意。   林愉看着烛光照亮的屋子,听着外面雷雨声不断,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他微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林愉,开门。”   …   就在方才——   争执过后,萧清从书房出来,他一眼看到掉在地上的衣裳。   “哪里来的衣裳?”萧清惊讶。   他愣了一下,转头就见傅承昀走到身边,拧眉站着跟不会动一样。   萧清不清楚,但傅承昀清楚。他脾气乖戾很难伺候,府里没人敢不经他允许过来书房,飞白在孝安堂处理顾氏,能来这里的只有林愉。   傅承昀大惊,慌张一闪而过。   “你怎么了?”   萧清见他奇怪,伸手推了一把,碰到他的那一刻傅承昀闪电的躲过,但萧清还是感觉到,他的手心攥着,冷静的可怕。   “是阿愉来了。”萧清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傅承昀冷的不是身子,是心。   任凭傅承昀藏的再深,可感情二字岂是理智可以控制。   “去解释吧!她没走多久,来得及。”   萧清拢了手,清净的眼中带着对两人的担心,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拍拍傅承昀的肩,如同娘家一个疼妹妹的哥哥,交代道:“好好和她说,多担待些。阿愉终究年幼,许多事情你不说她并不一定看的明白。”   “她虽不知真相,也不明白,可你也只得这么一个夫人,是我们萧家…看着长大的。”   萧清出家多年,生死关头没有用身份求生,如今却用萧家护林愉。傅承昀知道他话里的重量,所以也更难堪。   “她是我夫人,我的。”他抬眸看着萧清,笑意在脸上,嘲弄在眼中,情谊在心底,让人丝毫看不出他本意,“我能把她如何?你在担心什么?”   萧清终究带着忧色,见此不再刺激他,一个人撑伞走进雨中,“我没担心什么,从你娶的那刻开始已经注定了你会保她一世荣华,我就是觉着对不起你们,不想你们不好。”   “我们这些人因为一场错乱,残的残、离的离、走的走,哪怕有一对是幸福的,这过往也不算亏待你我。”   傅承昀默了,他觉得自己不仅背负了使命,也背负了所有人的幸福。   外面雷声阵阵,大雨不要命的劈在园中新垦的花地,那是林愉种下的花。   那时她缠着他说:“我想你一抬头就看见它,就和看见我一样。”   她又说:“可是你为什么回来晚了,叫我一个人种?”   这些事很小,小的当时一笑而过,却好似在他心中拨了种,如今风雨一至,他清晰的想起来,狠狠的扎进他心里。傅承昀看着萧清不见,转而第一次在北院跑起来,忘记了轻功。   他得见她,去解释,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林愉,开门。”   他粗喘着,克制又响亮的敲门,“我有话和你说。”   一门之隔,林愉蹲坐着,孤寂的身影影在门上,偏头倚在膝盖上,只觉得这雨要更大些才好,这样他就听不见她的狼狈。   心意被践踏,她也想在他眼中一直骄傲。   “阿愉乖,把门开开。”他的声音低沉,就和漩涡一般,危险的外表藏着翠玉的冰寒,即使冷,也让人忍不住要靠近,“我和你说话。”   “正好,我也有话和相爷说。”林愉往后撑着门,站起来,缓了许久,把门开起来,傅承昀就看到了和想象中泪雨涟涟不一样的林愉。   她看上去没什么两样,很平静,但他吓的不敢伸手扶她。   傅承昀径直走进去,去生炭烧水。   林愉缓着充血的双腿,从背后看着他,他生疏的动作看得出是第一次做,但他弯着腰很认真,也不知是为什么。   在她追他时他吓他,如今她知道一切了又来讨好她,多好笑?   他手上沾着炭灰,头发落下擦脸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染了炭,他也不知道,林愉没提醒,慢慢恢复了就坐在椅子上。   “你都听见了?”他看着茶炉,虽是问句,语气肯定。   等水开了,他顺便加了小半勺糖,搅拌着,“你放心,我会对你好。我这一生也只得你一个,我们都知道就算你嫁的不是我,别人也未必有我待你好。你看我今夜就对你很好,不是吗?”   “我跑回…”傅承昀一顿,他跑回来解释这件事情,在林愉面前,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怕林愉笑话。   林愉腿悬着,因为麻。对面他小心翼翼的把茶吹凉,递给她。林愉也不知怎的,看着他脸上擦着灰,把茶递过来,就在他眼中看出了一种愧疚,忍不住酸了鼻子。   “我回来,是有话要说。”他换了一种说法。   林愉双手捧着茶,看着白瓷杯里面抽出来的糖丝,在他说完之后,忽然就哑着喉咙叫了一声。   “相爷。”   这声叫听出太多沧桑,傅承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知道怕些什么,快速的“恩”了一声。   林愉就道:“我也有话要说。”   “那你先说。”   林愉看着他,当初一眼经年,他曾是她四载青春,过往四分之一的人生。哪怕曾经她死了,都是想他活着,幸福下去。   外面电闪雷鸣,林愉握着杯子的手骨节泛白,她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拂过风雨,笑容如一场厮杀之后妖冶的花朵冲击着他。   “我不善言辞,却总缠着你说。因为我知道,我不开口,你不说。”   “我自尊自爱十六载,第一次跨上你大腿,心中羞愤欲死,却学着讨好你吻你。因为喜欢,愿意交付。”   “我再苦,委屈到心坎没回过头,被你扔下…你稍微一哄,只一点点的在乎我,我回头了。”   “我学着听话,学着察言观色,学着按摩,学着熬药,也学着去伺候一个人,只是因为,我心悦。如果不是真的上心,我纠缠你干嘛?我又如何那么卑微那么不堪,那么一文不值。”   这些话林愉憋了很久,说出来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听的傅承昀心里既暖又沉,眼神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我忍着、装着、笑着、迎合着,让你开心。我忘了我自己,甚至于我不是我自己,其实我不傻,只是在你面前我愿意傻。真心或者假意我知道。”林愉抬头,虽笑着,却和受惊的幼猫一样,可怜巴巴的样子恨不得他把人抱在腿上哄,但傅承昀又清楚的知道她现在是不许他抱的。   他只能看着他,心虚的哄她,“别哭呀!”   林愉不理,也没有哭。   “说这些,我不为别的,就为了你亲自点的这次炭,亲手端的这杯茶…就为了我嫁给你这一路,不容易。”   她想让他知道,她捧着心来,干干净净的待他。本来林愉不介意一辈子傻,只是他让林愉看清现实实。   林愉看着他,人心就那么大,纯粹的感情经不起利用和背叛,又也许…她的喜欢可能真的所剩无几,撑不起他的随意。   她笑道:“我不后悔嫁给你,只是,也谢谢你给予我的一败涂地。”   “看在我这么真的心,请相爷告诉我,这个孩子…”女子笑着双眼泛红,睫羽带水,又倔强的眼泪在眼眶里面盈润,要落不落,“他是不是你的?”   她可以不计较他是不是真的喜她,但利用、背叛,不行。   傅承昀攥着手,他本来就是打算解释的,忍着给她擦泪的冲动,直接道:“不是。”   林愉一颤,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很冷静,她必须问清楚。   “那个孩子对你很重要吧?”林愉口中酸涩的问出来,听见他说,“是。”   她拼尽全力道:“相爷是否一开始娶我,就是有目的,为了这个孩子?”   傅承昀拢眉,“林愉,我不会未卜先知,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你。至于孩子,他的存在不会影响我对你的宠爱。无论开始如何,现在我喜你…不是吗?”   “是啊!你喜我!”喜欢却利用。   女子泪眼惺忪,希翼脆弱的望着他,声音穿过彷徨的沙漠,裹挟着仓皇的悲哀,来到他的耳中。   “相爷要说什么,说吧!我的问好了。”   傅承昀被林愉看的心窒,困在心里的野兽咆哮嘶吼,他能出口的也只是,“我要说的,你都问了。”   “孩子是意外,他来了世上,就只能是傅家的孩子。”那孩子维系着多少人的生命,他不能不管。   傅承昀把手撑在林愉身后的桌子上,把林愉围在一小片天地,只有这样才稍微安心。   他说——   “娶你是不纯,但喜你是真的。”   他看着林愉,声音别扭有些不伦不类,等着林愉回应。这也是头一次,傅承昀失去了在一个人面前所有的强势,变的小心翼翼。   “我没想过喜欢谁,我这样的人,我以为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娶你因我逼不得已,无论原因什么,错就是错,我认。”   “可是林愉——”   他抓住林愉,“我娶了你,是你招惹的我。你不停往我身边来,你用你的手抓着我,那样紧,直到我放不下。”   林愉闻言笑了,“我嫁了一个人,我待他好,有错吗?”   “没错。”他闭上眼睛,“你没错,如你最初所说,喜欢一个人没错,被一个人喜欢也没错。错只错我地狱恶鬼,偏生对你心有不忍,又算计你。”   “我回来就是要和你说孩子的事情,没想到你问了,我无话可说。”   林愉不说话,她第一次正视这段婚姻,发现从一开始就一叶障目,掺杂了目的的婚姻,她就那么一头扎进去,怪谁?   “我知道了…”她闭上眼睛,傅承昀手一紧,“林愉…”   他想说什么,他不怕林愉闹,但他怕林愉现在这样平静的陈诉一件事,平静的好像无关紧要。这份小心,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   于是他急切的靠近她,把人搂在怀里,承诺道:“我对你好,林愉,我对你好。”   林愉没有推开他,她只是扬起头,“恩”了一声,好像同意了他说的,又好像没有。   “我累了,”林愉仰头,没有回答他,就连把他赶出去,她都说不出狠话,“相爷先出去,我想睡了。今天忙了一天,我累的不行。”   傅承昀看着她,沉默片刻,眼中神色几经变换,终是抬手揉揉她的发顶,朝她笑道:“好,我等你睡着,过来。”   林愉一时不想见他,可以。   他可以出去,但他不放心,他必须回来,“你睡着,我就过来。”   林愉没说话,她知道这是傅承昀的妥协。   她站起来,和傅承昀背对着朝着自己的方向走,错过的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回头,只有挨着的手都攥成了拳头。   “吱呀”一声,冷风从打开的门涌进,那一刻,林愉忽然被吹疼了心。她红着眼睛,转过头,她就那么欲言又止的看着傅承昀站在门口。   闪烁的烛光下,他红衣墨发,转身风雅含笑,温柔慰藉的朝她摆手,道:“我就出去,快去睡。”   笑着的一句话,隔着山高水长,林愉却听不得看不得,她怕自己忍不住拉低了底线,拽住他离开的步伐。可她不能,她心悦傅承昀,但她也是她自己。   于是林愉攥着手,她头也不回的跑进去,没有看到她转身那一瞬,傅承昀的笑意顿敛,取而代之的就是冰封的寒意。   他背对着门口,袖子里面装满了风,喃喃一句:“林愉,你不来拉住我吗?”   林愉没拉她,林愉就是他的笑,在林愉转身那刻,他连笑都懒的笑。   一如之前,未遇她时。   “我睡了,你走吧!”   傅承昀不答,她在里面又问:“傅承昀,你还在吗?”   “…在,在给你关门。”他不想走,可怕她更生气,宁愿自己走。   门“吱呀”一声关了,外面,深夜雨凉。   正屋和书房的孤灯隔着竹林遥遥相望,铃铛被人半夜叫起,进去点灯,铃铛就看到了平躺着没有睡的林愉。   雾里看花,烛下美人,林愉双眸雾霭着水汽,秀眉笼着散不去哀愁。铃铛小心的走过去,关掉被雨溅湿的窗柩,沉闷的一声“吱呀”,林愉也没有看她。   之前两人的争吵没有惊动任何人,是以铃铛不知道,她走过去,想着书房一样的灯,忽然就知道人未归的是相爷,可心未归的是夫人。   以往夫人就是这样点灯熬油等相爷的。   于是铃铛披着衣裳,问道:“夫人,您还等相爷吗?”   林愉看着床顶绣花,“我谁也没等,相爷也回不来了。”   “夫人说笑 ,相爷忙完了,也就回来了,夫人别想那么多,要不先睡”   林愉也不争,“恩”了一声,翻身朝着里面,听到铃铛出去关门的声音。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一夜之间地狱天堂,天堂地狱。   她把过往走过,可过往撑不住利用的美好。   这就好比你看上一朵花,你很喜欢它,把它捧在怀里,在你无限期待明天的时候,忽然…你被刺了,满身的花刺扎的你遍体鳞伤。   可你又清楚的知道,你活该。   他也笨拙的待她好,利用之下给予宠爱,那些她亦没忘。   所以就连恨,她都恨不起来。   林愉失措的闭上眼睛,梦魇罩住她的心魂,再没力气去想。   …   铃铛关门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廊下负手站着的人,猎猎寒风吹着他的宽袍,盛着冷意的样子好似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有着一张黑夜无法掩盖去的惊艳脸颊,凝视着远方的专注让人不好意思上去打扰半分。   是傅承昀。   铃铛走过去,不解道:“相爷在看什么?”   她以为傅承昀不会回答的,傅承昀从来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偏他说了,又好似…不是和她说的。   “我觉得我丢了什么,仔细看时,又不知是什么?”   他侧着身子,眼睛没有眨一下,和往常大不相同。   “那便明天找,天总会亮的,是相爷的东西也总会回来的,”铃铛心中茫然,劝阻着,“不若相爷先去睡,夫人等着您呢?”   听完这话,傅承昀忽然扭头看她,眼神中带着铃铛抓不住的复杂,他笑道:“等我?是吗?”   铃铛结巴着,“是,是啊!夫人醒着,不是在等相爷吗?”   “下去。”他听不下去,忽然摆手,又凝视着别人不知道的远方。   等安静了,傅承昀忍不住想天什么时候亮,她那样心悦,这次又什么时候好呢?   在傅承昀的心中,他从来没有想过,林愉不会好。   她就是闹脾气,反正孩子不是他的,林愉没什么能一直计较下去的。   又过了一会儿,傅承昀终于转身,走进去了。这个时候林愉已经睡了,只有留给她的烛光亮着,照在她小小的身影上。   一方床榻,林愉咬着唇,蜷缩着。她眉头都是皱的,想来是做了什么噩梦。傅承昀褪了外面的寒衣,掀被进去,把林愉抱在怀里,方觉心安。   他又忍不住抱紧几分,哄着她道:“睡吧!我知道你心悦我,会好的。”   “我就在这儿,以往你等我,这次换我等你!”他拧了一把林愉的鼻头,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两个人躺着,林愉手抓着他拧眉。直到后半夜,远处更鼓声响,风声鹤唳,躺在他怀里的林愉猛然惊醒,睁开一双泪眼。   她被箍的喘不过气,仰头就看到傅承昀。   恰逢此时,一声响雷劈开寂静,钻进来的风吹散了床边烛花。林愉忽然就挣开他,弹坐起来。   趁着快速亮起的闪电,她清晰的看见傅承昀过分妖冶的面容,往里侧退了两步。   傅承昀竟没醒…   林愉做梦了,她方才梦见他杀人了,就用孝安堂的剪刀,一下一下戳断了那些人的舌头。她在梦里躲着,无奈所见尽是血肉模糊,她手一抓,就是血淋淋,后来他笑着把剪刀送到她心口,笑着说她傻。   鲜血是傅承昀生存的常态,却是林愉从未见过的悲惨。   一阵风消散,烛光再一次照亮床帏,傅承昀半边身子躺在外面,伸出去的手距离抱膝坐着的林愉很近。林愉喘息着,等呼吸平顺,面无表情给他盖好被褥,隔着楚河汉界,躺着望着他。   黑夜无人助长了林愉的悲愤,她慢慢道:“傅承昀,和你一起,可真累。”   “但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她伸手摸着他的脸…   “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好与温暖。”   初遇入心,五载春秋,又在一夜之间长大。她清楚了梦想和现实的距离,不单单是你追过去就够。   一厢情愿的爱恋,总是带着猝不及防的伤痛,太廉价。   “如果孩子对你很重要,我愿意成全你。”林愉收手,把自己埋在烛光照不进的黑暗中。这不是低微的犯贱,而是她想全了对他的情谊,再把过往埋葬。   这段爱恋舍不得是真,回不去也是真。   十个月,就当是她和他最后的缘分,温柔以待,不留遗憾,是她对爱过他的温柔。   她倦怠的闭上眼睛,丝毫没有留意到往常风吹草动就要醒来的傅承昀,今夜睡的过分的沉。   傅承昀翻了一个身,侧着把手搭在林愉的肩头,压着她颤抖的冰躯,似是安慰。   林愉心慌着,最后睁开眼看着他,等他不再动弹,小心翼翼的仰头,把唇送过去,缱绻描摹着他的唇形,泪水顺着脸颊流进缝隙。   她呜咽着,猫儿一样哭着。   “你知道我心悦啊!可你不知道…该多好。那样,我就没这么痛了。”   不知道,利用也就没那么卑鄙和难以接受。她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笑话一样的活着,心意被践踏,而他明知道,却站在高处看着。   傅承昀做梦般的把她抱紧,随着雷声散去,林愉啜泣着进入了梦乡。   这个时候,傅承昀睁开眼,他低头看着哭睡过去的姑娘,似乎明白了她今夜过度的恐惧。若在他身边有足够的安全感,林愉不会一个人哭,说到底她的恐惧来源于——   他喜欢她,而她爱他。   世间情爱唯喜动心肠,可世间情爱唯喜伤人心。   “对不起!”   他沙哑着,知道自己是错了。 第三十八章 回头啊! 林愉,你回头你……   一场雷雨之后, 日子一晃进入了四月,海棠花开。   明日休沐,傅承昀今日回的稍早, 他暗红衣袍才显露在北院一角, 正房的门就被从里面迅速关上。   干脆利索, 直把人看的目瞪口呆。   铃铛手里挎着一篮绿油油的青菜, 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来人, 想着现在逃跑的机会…呃, 应该为零, 只能硬着头皮风中凌乱。   傅承昀走在前头, 一袭官服广袖盈风,身姿挺拔,容颜清冷。他好似有什么急事, 走来沉目略过,直接去了书房, 头也不回的样子就和方才关门的人一样,虽无言语, 但背影颇凉。   飞白在后面,莫名瞪了铃铛一眼, 复垂头跟上。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几日, 总是林愉睡着傅承昀回来,傅承昀走了林愉醒来。先开始只有林愉会躲,后来不知何时, 相爷也冷着脸避。   同一屋檐下,夫妻两个突然就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铃铛被瞪的莫名,关键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憋屈的很。傅承昀和林愉她不敢, 就反手朝飞白的背影虚捶一拳,嘟囔道:“是夫人要躲,瞪我做什么?无理取闹。”   人已走远,铃铛转身拾阶而上,屈指叩门。有些事儿铃铛也不敢戳破,只松快道:“夫人,菜取来了,您还出来喂兔子吗?”   许久,虚虚掩着的门拉开了一条缝,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扒着门口。她猫腰抓着袖口,犹豫的左右探探,见果真没人,才抱着一只雪白的稚兔出来了。   这兔子几天前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的,不巧窝在书房门口,被回来的傅承昀逮了。   在傅承昀眼中兔子只有两种用途,活着打猎,死了果腹。但那天,他和瑟缩着腿的小白兔对视良久,忽然找到了兔子的第三种活法…   当宠物。   于是在经历了被吓,被拎,被菜刀逼,命运多舛的兔子终于被它命定的贵人——林愉搭救,取名咕咕。   “夫人你看,咕咕的眼睛都发红了,它真好吃?”铃铛看出林愉情绪不高,故意引林愉笑。   好在被养几日的咕咕肥态可居,抻着小短腿扒拉林愉,动作轻快,林愉顿时忘了其他。   其实林愉也不是纠结之人,那夜想通本也打算后头随心,她这一辈子就刻骨一回,哪怕覆水难收,也不想经年回忆的时候净是煎熬。   只是事情突然,她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就用了最笨拙的回避。   而傅承昀,也因为某种愧疚,给她诸多空间,两人默契的成了现在这般。   林愉想着,咕咕已经不耐烦的踢腾,她把它放在篮子,铃铛就挎着篮子去了宽阔的地方,一面招呼林愉,“夫人快来,你看这咕咕多可爱啊!”   林愉下意识跟去,走了两步看见那边正遥遥对着的书房,书房大开着,黑漆漆的看不见里头人。林愉捏着衣裳,到底站着没动。   “恩,我就在这看,铃铛你不要叫它跑了。”她这样说。   咕咕是个傻兔,吃饱了就喜欢四处跑,除了林愉抓,其他的一碰就张着三瓣嘴咬人,难伺候的紧。   “哦…行吧!”   铃铛蹲着,抬手拨愣篮子正好挡住林愉的视线。林愉近来一颗心绑在咕咕身上,忍不得踮脚去看,只看见一点一点的兔头,吃的正欢。   然而未等细看,就见一团白影飞去,安生的兔子撒了欢叫着,直往碧绿色的竹荫小道跑去。   林愉:“…”   铃铛则憋着笑“哎呀”一声,指着跑远的兔子大叫:“夫人你看,它又吃饱跑了。”   林愉看着惊叫却无所作为的铃铛,“你故意的。”   铃铛像是不知道林愉的意思,“哪有啊!没有的事,夫人快去追,要是被相爷逮住做了红烧兔子肉,那…咕咕多疼啊!”   “不行——”林愉跑着追过去,经过铃铛瞟了一眼她手里藏着的兔毛,瞪她道:“你就是故意的,等我回来罚你。”   林愉愤愤而追。   铃铛知事情败露,尴尬的站在原地,觑着丝毫没有动静的书房,嘟囔道:“铃铛啊!你这是为谁担忧为谁忙啊?”   林愉听到了,但她只顿了一下,拎着裙子跑了。   那边咕咕叼着一口青菜,窝在路口扒拉扒拉的品,耳朵时不时动一下,像是听林愉的声音。近了它就再跑,跑了林愉又追。   就这样,一人一兔晃到了书房门口的空地,林愉绷着身子,头都不敢抬。她只盯着傻兔威胁,“林咕咕,你再戏耍我,我就让人把你红烧兔肉。”   咕咕人如其名,别于其他兔子,叫声“咕咕”,更似不屑。   “跟我回去?”   它埋首扒拉青菜梗,一点也不受威胁的样子。   “你走不走?”林愉压着声音,和反抗它的兔子对视。白兔甚至把讨厌的菜梗顶到一边。   “咕咕…”不走。   林愉冷笑,“惯的你,无法无天。”   此话出口,林愉只觉得熟悉,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忍不住拧眉,“好似哪里听过?”   林愉回忆不起来,又总觉得这处风冷,好似有人眼睛看着她,异常熟悉。   她也不想探究,反正院子就那么几个人,只赌气的当是错觉。   她实在不愿久待,又不是会发脾气的人,气的狠了就往地上跺了一脚,拂袖说:“我反正要走了,你这笨兔子自己摸回去吧!要是被人抓了烧了,我也不会挖土埋你的。”   林愉当真走了,风吹着她的长发,背影曼妙且决绝。   白兔窝在原地,圆溜溜的红眼望着她,没一会儿蹦着小短腿追着跑过去。林愉也不理,任由它绕着翻飞的裙裾乱叫,成心给它一个教训。   铃铛见她回来,讨好的要去扶她,林愉轻轻的推开她,“不要你扶,叛徒。”   铃铛就知晓林愉脾气,粘着挽上她的胳膊,“可是铃铛想扶夫人呢!天地良心,铃铛生是夫人的人,死…就做别人的鬼吧!”   “为何是别人的?你就是叛徒!”林愉别扭的推不开她。   铃铛笑嘻嘻,“因为夫人怕鬼啊!”   两人吵着嘴,下面一只兔子打着滚,远远看去再温馨不过的画面。只是她们谁也没有看到,就在竹荫那边,半扇大开的门里,遮着两个人。   其中前面看的清的,他连官服都没有换,听到林愉下意识脱口而出他说过的话,冷了一路的脸上总算冰山融化,有春风吹过。   他这次把人惹的狠了,今日也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   可那又怎么办呢?他就要忍不住了。   是夜,知道傅承昀在家,林愉早早沐浴准备就寝。她睡性不好,每日一定要躺够了时辰才能入睡,只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觉得是外头那片竹林太吵,沙沙沙的晃个没完…   不到亥时,她就听到他回来了。也别问为什么知道,她一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他。   有些人,他意外的来到你的生命,哪怕你怨他躲他,可当他再一次走来的时候,你就是能不意外的从万千声响中分辨出来——   是了,是他来了,然后你只能专注又专注的等他靠近。   她感觉他近了,就站在她头的位置,挡住了唯一一盏蜡烛的光,然后没有避讳的凝视着她,这样的感觉…太熟悉。   可总是她看着他来,看着他走,她又是如何会熟悉他凝视的目光?林愉思索着,然后想起了那夜之后的许多个夜,她梦里总感觉被人盯着。   然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酸涩毫无意外的涌上,她好想不顾一切的站起来,质问他为何入她心上,推她万里,又在她喘息不过的时候走近?   可是她站不起来,更问不出口。她只能佯装无恙翻了个身,背对着像是睡着了。   傅承昀一直看着她,夜色之中只着单衣,神色寂寂。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等到蜡烛打花,眼前暗了又明,他忽然就找到了答案,轻轻躺到了她边上。   不就是哄人吗?那就哄——   两人躺着,隔着的距离被两人用身体撑起宽宽的风洞,屋里安静的只听到沙沙的叶声。   林愉侧躺着,背对着他,许久之后她听见他说:“林愉,我知道你没睡。”   她又听到他轻笑一声,“你又骗不过我,是吧!”   “你今天…是第几次躲我?”他兀自说着。   林愉不敢说话,她静静的听着,心跳从未有过的快。   傅承昀没等到她的回应,翻了个身,饶有趣味的绕着她留下的头发,也聊胜于无,安抚着心中豢养的兽。   “你说你喜欢我,纠缠我,忍着让着让我开心。你说的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如果可以,我从未想过让你知道这些,你就呆在我身边,然后那些事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他绕着她的头发,枕着手臂含笑看着道:“我也想你不知道,我也想护着你,我也想尽我所能给你真心。”   “只要我有,我都能给你。”只是他没有多少真心,他的心早就黑了。   他打量着林愉,每日都见的人,他总觉得她又瘦了。   林愉咬着牙,她抓着手不敢出声,费了好些力气,才能有勇气听下去。   “你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但是林愉…我似乎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呢!你瞧,谁会教我去喜欢一个人,谁也不会。所以我不会喜欢,我们都是第一次。”   他侧着身,仔细回想着两人那夜不像争吵的争吵,然后寻找着突破口。他向来喜欢有条理的处理一件事,有准备的对上属于的他黑夜,然后拨云见日。   “我也许有错,但我有改过的机会,是不是?林愉,你回头你教我好不好!”   林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但她没回头,她的眼睛那么亮,就静静的看着被风吹动的床帏,上面摇晃的同样有两人相拥的身影。   “你说你是真心,真心才会纠缠我,那你回头啊!你说我稍微一哄,一点点在乎你,你就回头,那你回头啊!你说叫我别哭,别人不要我你要我,一生一世都要,那你要我啊!”   “你不回头,又怎知我没心软、没在乎、没真心,没同样为你回头你。”   “你不回头,又怎知我不在?”   林愉听着这些,这些就和初遇他那场落英缤纷一样,落在远处没什么,落在心口就成了刀子。   黑暗之中,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下,浸入被褥。   “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她真的心软,可她又不能心软,一个人看着他走远,真的太累了。   她说话了,傅承昀就笑了没有林愉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笑都是带着冬天的阴冷,就跟蛇一样。   以往他总克制着,怕吓到她。   可现在,她不是看不见吗?他哄着她,他的情绪总是要寄托在别的地方,于是他伸手,从身后抱着她,感官在她的身上得到安宁,眼睛在黑暗中发泄着不安。   他靠近她脖颈,温柔的哀怨道:“我就错了这么一次,难道就是永远吗?一生一世那么长,你和我赌气,不也是和你自己赌气吗?”   林愉一颤,一生一世入耳,竟让她生出愧疚,他们没有一生一世了,这次她要食言了。明白这些,林愉出奇的想对他再多些纵容,她陪不了他永远。   “孩子不是我的,你又在计较什么?”他又说道:“你在计较什么?”   傅承昀今夜说的多了,多的超出了想象,此刻没得到回应,有些颓败后的恼怒,又怕吓到她,生生忍着。   但林愉感受到了,她一贯察言观色是本能,只是以往没把这些放在他身上,她不想夫妻戒备。   今晚她怕沦陷,所以动了些戒备的心思,所以她知道。   那她在计较什么?   傅承昀搂着他,嗓音微哑,“听话,你回头看看我,恩!”   她缓了缓,终究投降,怀着对他的忌惮的转身,又一次回了头,只是没有看他。她埋进他怀里,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出来,里面藏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那一刻,在她眷恋的怀抱里,她突然就明白,她在计较什么——   她计较的是她爱他满心满意,而傅承昀喜她只是顺便。   她计较的是对于傅承昀,无论是心软、心疼、害怕或是其他,她总是听话的那个。   她计较的是,他明知她喜欢,却还是利用,纯洁的爱情是经不起污秽,她的爱更容不得戏弄。   她计较的是,她拗不过他。在他身边,她永远只会是傅承昀的林愉,而傅承昀,他成不了林愉的傅承昀。   “傅承昀。”她抓着他,叫他。   半生期许情,嫁娶两蓄谋。这是一开始就有伤痕的嫁娶,抹不掉的伤痕,走到后面,疼就出来了,疼的磨光了爱他的勇气。   傅承昀感受到她的靠近,紧紧抱着她,“恩。”   “傅承昀、傅承昀、傅承昀!”你为私心谋娶,我为私情谋嫁,这样的婚姻,经不起阳光普照。   “我在。”   “我恨你——” 第三十九章 他想她 若是怀孕了,可就……   “我恨你——”   傅承昀生而俊美, 看着你的时候总感觉眼尾沾着笑意,此时抱着林愉,那笑意却没了。   林愉一手抓着他, 一手捏着拳捶他, 带着恨的力道, 密密麻麻的落在他心上, 他忽然就疼的无法呼吸。   他知道她在哭, 面上忍不住染了煞气。   就在他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他又感觉她揪着他, 如同揪着救命稻草, 充满了无可奈何,“可我也爱你啊!”   我恨你,可我也爱你, 此话一落,傅承昀愣了。顿时煞气尽去, 笑意如何也藏不住,他抬手抚着林愉。   他的手摩挲着林愉的泪珠, 嘴里不停说道:“我知道,是我错了。”   “我知道, 是我错了。”   “我错了…”   如果低头能让她消迩怨恨, 他愿意给她低头,是他利用在先,是他有错在先。   不知说了多少遍, 林愉渐渐平复下来,她不哭了。   她整个人像是攀过一座很高高的山,最终站在山顶看着走过的路,大悲之后便是大静。   她仰头, 看着这个含笑的男子,男子同样凝视着她。   “不气了吧!”他凑过来问,“和我说话吧!”   林愉不说话,更承诺不了。   她想,他们该和离了,一个喜欢却利用,一个心悦却怨恨,他们回不了过去,更走不到永远。   可看着傅承昀,她说不出来…   她纠结极了,心被撕扯成两半。   傅承昀也不恼,只搂着她把人压的更近,学着以前林愉讨好他的样子,轻轻蹭着林愉的鼻尖,“我错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我不利用你,你也别不理我。”   烛光落在两人的眼中,她从傅承昀的温和中窥见了闪烁了自己。她知道自己计较什么,也知道傅承昀不会轻易放下她。   通彻之后便是疲乏,甚至空虚,急需做些什么来填满自己,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傅承昀只当她同意了,高兴之余试探的把手放在她腰间的绑带上。   他询问的望着她,而她毫不避讳的回视,他想让林愉知道他想她。   “相爷…你想要我?”她忽然毫不避讳的问他。   傅承昀反问,“那你呢?想要我吗?”   林愉一颤,她缓了很久,也许是为了掩饰某些想法,又也许是为了祭奠死去的爱情,她直接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后腰撑着脑袋离床,俯在他上面。   对他林愉深爱过、埋怨过、愧疚过也不甘过,又在他漩涡般飞转的眼眸中,林愉决绝又生疏的把自己送到他眼前,樱唇贴上了他。   绵软入口,她的双腿缠上他的身子,她闭着眼不敢看他。傅承昀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他们是荒漠中求生的人,孤独的只有彼此,犹如末日相拥,不死不休。   她心慌又紧张,在他期望的未来和她规划的告别中,她不敢告诉他要走。她带着他的手,挑开了两人的衣带。   傅承昀也不拦着。   当颤栗的两人相贴,她忽然找到了归途,任由他翻身压过,有些急。但他又顾及林愉的情绪,不轻不缓,温柔交错。   “林愉你愿意,是不是…就过去了?你不生气了…”傅承昀动作未停,如同盛夏的风拂过漫无边际的麦浪,一层一层推动,和田埂土坝轻触。   浪成波,波迎风,成了大家最喜欢的样子。   林愉额际冒汗,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她睁开雾霭云眸,意惺忪的翕动着樱唇,傅承昀附在她耳畔又一次问她,“是不是不生气了?”   他的气息若即若离,好像刻意吊着林愉,林愉偏趁他不注意转头,嘴唇划过他的下颚,“相爷…”   “想你了。”   她不能回答他,就学着拉回他,起码这一刻,她渴望他,渴望他让她忘记一切悲伤。   林愉答非所问,却让傅承昀瞬间失了理智,往下按住她胡乱作怪的手,忽而压过耳畔。   他胸膛肆意欢笑,整个人开怀的温着林愉。   “好,我给。”   他按着她的手,林愉抓不住他,亦泄不了力,只能在他手中捏着拳,指甲按进自己掌心。傅承昀个中高手,焉不知林愉别着劲,忍着来清醒。   不知多久以后林愉只觉一阵异样,傅承昀憋着笑在上头看着她。   “抱歉。”他看着可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林愉愣看着他,眼波流转,被他按过头顶的双手都带着诧异的弧度,就连脚趾头也在下面蜷缩,她怨道:“你怎么…就…”若是怀孕了,可就不妙了。   “太久没碰你,有些激动。”傅承昀畅快,翻身躺在林愉边上,帮两人盖着被褥,“没什么,哪会那么准。”   林愉还是担心,望着帐顶不语。   他就牵着她,阖眼道:“把牙松了吧!再咬下去,明儿就破皮了。”   林愉一想也是没影的事儿着什么急,大不了明天喝副药,也就慢慢松了贝齿。   “累吗?”他撑着头问她。   林愉哑着嗓音,倦怠道:“不累。”   “饿吗?”   “不饿。”   傅承昀又要问,林愉忽然偏头,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绯红,轻声道:“你别吵,我想沐浴。”   “好。”傅承昀坐起来。   他很宠溺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宠溺,不用林愉撒娇就过来帮她,林愉想了想倒没有拒绝。   等两人收拾好,要叫热汤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哨声,傅承昀一看,此时不到夜半,哨声也不急,应该不是急事就不愿意去。   林愉却推他,“相爷快去,别耽误了事儿。”   “你以前都不赶我的,”傅承昀有些犹豫,他看着林愉的小脸,林愉也看着他,攥着他的衣袖莞尔道:“不是赶,我等你回来,快去。”   傅承昀由她攥着,愣是不动。   林愉踮起脚,轻吻落在他的下巴处,哄道:“去吧!”   她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傅承昀反倒愣了,他觉得哪里不对,可仔细看时人是这个人,好看一样好看,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没来由的傅承昀有些心慌,稍瞬即逝。   他还是听话去了,在林愉的注视下,他被送出了门外,整个人和夜色融合。   竹荫道外,漆漆蜡光如昨夜点亮,门窗俱合。   林愉倚着门口看了片刻,收了笑意,揉着发酸的腰道:“送水。”   …   铃铛兑着浴桶里面的水,嘟囔道:“夫人,你要两份水做什么呀?”   林愉一顿,转而褪去外衫,“给相爷。”   “可飞白已经在烧水了,听说是给书房的,”铃铛撇了一眼小塌上的泛黄书册,闷闷道:“而且您还看避孕书,夫人以前都不看的,你高兴都来不及。”   两人成婚多月,林愉前段时间也看些备孕的书,闻言不语,乏力的坐下,摆弄着裙摆,“我怎么就不能看了,多看看总是好的。”   “夫人可不是看看就好,你分明就是还气,您不喜欢相爷那样,何必为难自己。”   “没有啊!”林愉低着头,“我喜欢他的紧。”   铃铛愈发不解,“您不高兴,您还想洗…”   “铃铛——”   林愉打断她,好像心知肚明的话说出口,她就无法接受一样。   “铃铛,我自己洗,你先出去吧!不要乱想,我只是觉得时间不对,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不喜欢谁。”   铃铛单纯,和枳夏自小跟着她不同,铃铛务必要在傅家过一辈子的。小丫头藏不住事儿,看来往后要避着铃铛,免的害了她。   “…哦。”   铃铛提着两个空桶走了,颇有些垂头丧气。她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就见林愉坐着,拿软枕垫在身后,手往上揉着小腹。   她眼眶一红,把门随手虚掩上就跑了。   路上碰到飞白,飞白本想为白日瞪他的事道个歉,谁知刚开口,铃铛就吼道:“你们这些男人太讨厌了,凭甚吃苦受罪的都是女人。”   飞白茫然,“你什么意思?什么叫…”   “不要和我讲话。”铃铛瞪他一眼,飞快走过。   虽然只有一眼,飞白也看清了,这个一向乐呵呵的小铃铛竟是哭了。   “关我什么事,毛病。”   飞白朝着她相反的方向走了,直到见到傅承昀,他的怒色都没有散去。傅承昀少见飞白恼火,问了一嘴,飞白摆手道:“被黄鼠狼咬了一嘴,不说也罢。”   傅承昀也就不问了,罩着外衣走了出去。   飞白跟在后头,“相爷,萧将军来作甚?”   “没什么,他想还朝,求我来着。”   “那相爷答应了吗?”飞白看着前面走的稍快的傅承昀,心里嘀咕着萧策可不像是会求相爷的人,怕是来掐架的。   傅承昀头未回,心情愉悦道:“为何不答应?他要当苦力受折磨,本相乐的成全。”正好把脏活累活丢出去,他多些时间和林愉干正事,要知道他羡慕萧策有女儿许久了。   傅承昀越想越是这个理,他和林愉的女儿一定比萧策的好看,想着步伐也轻快了些。   等到看见正屋的烛光亮的通明,傅承昀的嘴角几不可察的勾起几分笑意,朝飞白说:“别跟来。”   一向在正屋守夜的飞白,“…”   傅承昀丝毫没有意识到飞白的失落,补充道:“呃,走远些我自己进去。”   …   林愉身上乏力,先勉强逼出来些,仍觉得不干净,歇了一会又继续。   朦胧屏缝中,她独自倚着揉捏,片刻又拿巾栉顺入裙摆,细白的腿肚露出。   她细细擦拭,衣衫半落,夜色之下如同妖精般坠落凡尘。无害的眉眼淡淡,轻缓之间却是让人心惊的做法。   傅承昀眼透黑夜,笔直的站在虚掩的门口,看着丝毫没有察觉的林愉。   他忽然觉这春末夏初的风,冷飕飕的。   他没动,也没敢进去…   等林愉抬头的时候傅承昀忽然隐入夜色,转身靠在黑暗中带着凉意的墙壁上,独自仰头看着没有月色的天际。   他想起以前,林愉床上偎着他,她亲口告诉他,“能有相爷子嗣,阿愉可以不困。”   他以为林愉不气了,可现在呢?林愉在做什么?他在想他为什么不进去,拆穿她,他在怕什么?   怕才哄好的人儿又躲进壁壳,怕她搂着他眼泪砸到心口,更怕她对别人笑对他默。   谁又能想到,堂堂左相,只手遮天国舅爷,对着家中夫人无可奈何。他喜林愉,虽只是喜,在他无尽的长路上,也弥足珍贵。   有人陪你走过之后,你就真的再难回到一个人的冰天雪地了。   傅承昀想着,里面蜡烛熄了几盏,水声停了。   他伸手揉揉僵硬的脸颊,再理理吹乱的衣袍。他想他本就子嗣随意,那些也比不上林愉重要,不若…忘了吧!   没什么的,她陪着他就好。   他推门进去,屋子里面一灯如豆,静悄悄的。   他看到床榻上盘腿而坐的林愉,此刻正歪着头擦拭水湿的发梢,听见他来,仰头淡笑,“相爷,你回来了。”   你看,她笑着,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不是他看见,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   傅承昀站在床边,他看着笑意盈盈的姑娘,本来做好的建设在她单纯的笑容中龟裂。他就想知道,林愉就没有一点点伤心吗?孕育他的子嗣,就这么难以接受吗?   他想了无数中开场,等到坐下的时候,等到他忽然把着瘦弱的姑娘纳入怀中,伸手环着她的腰时,他问出来的也只是——   “方才,一个人做什么呢?”   林愉冷的一颤,感觉到腰上的力量越来越紧,愧疚涌出。   “相爷,我头发湿,你先放开我。”   她戳着他的背,“干了再抱,成不成?”   傅承昀鸦色睫羽在眼睑下投上小片阴影,慢慢松开了她。他倚在床头,双腿一伸一屈,望着她。   林愉果真又开始擦拭,间或朝他一笑,傅承昀也回她一笑。   但慢慢的,林愉品出了什么?   她觑向傅承昀,他虽笑着,但仔细看时又觉他安静的过分,林愉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   没一会儿,林愉就猜到,他大概是看见了…   她小心的移过去,美眸深望,看着有些紧张的捏着玉指,“相爷,我方才是做了些事儿。”   傅承昀勾唇,“哦!”   他勾着她半干的头发,但笑不语。   “就是…”   林愉说着,红了脸,撩眸看他一眼。之后手腕轻抬扶在他双肩,整个人偎下去,垂落的墨发擦在他淡笑的眉眼上。   他无意识扶着她的腰,女子轻柔的声音娇羞坦白在耳侧,没有保留的告诉他那些私密事。说完明眸擒雾,欲言又止的跪坐在他身侧,双手老实蜷在腿上。   “相爷,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她低着头,温顺极了,只是眼中究竟如何,却不是现在的傅承昀看的出来的。   “过来。”傅承昀伸手拉过她一只手,“离那么远做什么?”   林愉犹豫着,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想现在和他闹僵。遂顺着他的力道躺下,乖巧的把头靠在他臂弯。傅承昀垂眸,细细打量着她,伸手掀开被褥盖住她玲珑身段,至于被下他那些不老实的动作,倒觉得天经地义。   “你倒是说说,为何?”   说清楚了,凭他对她的心思,未尝不会同意那些歪理。   “一个就是阿愉年纪小,姐姐说现在生孩子容易危险,身子没长好受孕,亏损身子,我也怕疼。”林愉说着,似乎真的害怕,龇着牙吸气。   “另外一个,我不是要装作怀孕吗?要是我自己怀孕了,时间对不上,总不能到时候…催生,我才不要。”   “相爷不许吧?”林愉问他,也不要他答,趴在他胸口威胁,“相爷要是许,我就…”   “就怎样?”傅承昀恢复了温和,她的理由倒是可以接受。   林愉扭头轻哼,“你尽可试试。”   “不敢。”   他笑着,伸手拉林愉躺下,用被褥把两人裹的严严实实。   许久之后从身后抱着她,“你还恨我吗?”   他问的很轻,那个恨字不知是说过他听还是林愉听。   半晌没有应答,等他低头的时候,就发现林愉枕着他的手,她窝在他臂弯已经睡着了。 第四十章 称孕 “相爷,夫人怀孕了。……   傅承昀难得休息, 纵使他很想闭门谢客,最后也免不了被有心人请出去。   上京城外,万缘寺。   山风自四周窗扉吹入, 吹起高塔之上垂绦下来的明黄帷幔, 摇摇曳曳中, 隐约看见三名男子分向而坐。   一个眉目空净, 身着一身僧衣煮酒烹茶, 为上座的萧清。   萧清左手边停着一架轮椅, 玄衣箭服的萧策手里捏着棋子, 两指稍动便准确落在中间的棋盘。萧清右边, 红衣墨发的傅承昀翘着二郎腿,斜倚着没甚兴趣的与之对弈。   “无趣。”   傅承昀恹恹伸手,有人自发递给他一杯茶, 顺便问道:“那日我走后,你与阿愉怎样?”   傅承昀“唔”了一声, “能怎样,反正不会跑?”   萧策冷眼看着得意的傅承昀, 忽然阴阳怪气道:“你怎么确定不跑,你又不是什么好货。”   傅承昀撩眸看他一眼, 萧策也不怵, 更没有收回那话的意思。随之,傅承昀清脆落下一字,把萧策逼的节节败退, 眼光锋利,颇为傲慢。   “萧二,你闭嘴——”   眼看两人一触即发,萧清忙的拉住萧策, 转移话题,“我听说你也要还朝。”   萧清无意瞄了瞄萧策的双腿,流露忧色,“怎的突然就想还朝?”   萧策只当不知,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垂眸自怀中取出一物。只见暗黄的信封上寥寥几笔,勾勒着陡峭的山峰,更为独特的是,漫山遍野用朱砂涂遍。   “这封信,时隔五年。”萧策举着信,丝毫没有拆开的打算,“来了。”   魏国有渡山阻隔,海风自南无法吹入,边境重地时常黄沙漫天,又因为魏国强敌夏国养蛊,时常放毒虫入境,一年四季寸草不生。   高山红花于魏国罕见,漫山遍野更是一个没有。   但许多年前,有无数人用鲜血浇灌了万丈悬崖,杜鹃哀啼,大雪封山。自此渡山之巅,黑土与蛊虫发生诙谐的改变,自下而上朱色艳丽,遍地生花。   这一奇观被上京人听闻多有不齿,认为是以讹传讹,但去过边境的萧策和傅承昀却知道,都是真的。   萧策虽退,驻扎的萧家军却未退,这封信就是萧家军自渡山送回的。   “渡山不是一座山,是用生命堆砌的城,必须有人去那看看。”萧策说的势在必得。   “你不行,你已经残了。”萧清厉色,看着萧策灰败,又不忍道:“你不方便,而且萧家军在哪,他们不会让你接触旧部?”   萧策没答他,反而望向傅承昀,傅承昀眼底闪过一抹莫测之色。   见此,萧策挺着腰背,风霜染就的鬓间依稀可见曾经驰骋的雄风,铿锵道:“将士魂未散,为他们也必须去。这一日,我们都知道会来,早晚而已,我们已经多活了许多年,不是吗?”   两败俱伤换来的胜利,总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只是去看看,不会有事。”萧策保证。   “不值得。”萧清眼神悲怆,“你们已经够苦了。”   魏国权贵,经战争磨难,他们子孙流逝,他们怨恨蒙蔽,他们利欲熏心。那么多魑魅魍魉,若无傅承昀铁腕在堂,早就吸干萧、傅两家的血。   他们只看见了自己的痛苦,毕竟在他们眼中萧策活着、傅承昀活着,他们的子孙却死了。   萧清看着两人,恍然道:“不拼命了,行不行?”   “杞人忧天。”傅承昀嗤笑着,抓起一把黑子,指间留缝,任由珠玉一粒一粒掉落。   寂静的高塔,只能听见“嗒嗒”的响声…   他们之间,唯萧清没有去过战场,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了战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有能力活,若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死。   只是他们没有选择,当你目睹夕日战友一个个悲壮而亡,你就会知道活下去,是要背负使命的。这漫长的一生,除非生死,没有倒退可言。   傅承昀轻蔑道:“天不是没塌吗?慌什么?”   萧策也道:“只是来信,是不慌。”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意见相同,傅承昀慵懒的打着哈欠,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本相忙的紧,往后这种小事,勿扰我。那个地方,你愿意去,就去。要是死了…”   “放心,看在林愉的面子上,本相给你准备上好的楠木棺材。”   傅承昀不顾萧策黑脸,站起来摆手,“回了。”   和这没趣的人说那些往事,他宁愿回去陪林愉睡觉。   傅承昀转身而去,四月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红衣,就连走路也带着常人没有的轻狂,萧清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也喜红衣,后来就不穿了。眼见人已到门口,有件事不说就来不及,萧清忙叫道:“阿昀——”   “寺中已经安排好了,那孩子…来寺中生。”萧清说的有些急,说完小心询问:“可好?”   傅承昀停下的脚步,萧清看着他转身过来,眼神募的凌厉。但萧清坚持着,屏气凝神,期盼着结果。如果寺中的和尚看见,就会知道这个眼中千丝夹万缕的人,他不该是一个和尚。   傅承昀没说话,简单的沉默已经把萧清讽刺的一无是处。   “你配吗?”   萧清惨白着脸,“我有医术,且不会出卖你们,有我在…”   话没说完,就见飞白就跑进来。他不顾三人怒色,急声一句——   “相爷,夫人怀孕了。”   …   林愉不是个纠结的人,也是真心想要成全傅承昀,于是晨起空腹晕眩那阵,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就请了御医。   沈御医听完她的陈诉,问了一句,“称孕,夫人愿意?”   “愿意。”   毕竟成全傅承昀,也是成全她自己,有这个孩子的情分在,她才有底气和傅承昀要别的。   闻言,沈御医复杂的看她一眼,倒也同意了。   林愉怀孕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至于真假,有傅承昀在,林愉知道只能是真的…   这是林愉第一次未经允许,擅作主张。等沈御医走后,林愉不由的有些心慌…   她坐不住,于是踱步到外面等他。   外头仍有些冷意,风刮在她脸上,林愉在漫无目的走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林愉一下子转头,竟是铃铛。   林愉敛了笑,“是送午饭吗?有些早,先温着吧!”   铃铛点头,担忧她再晕眩,就劝她,“夫人进去等相爷吧!您有身孕,外头冷。”   “不用。”林愉拒绝,怎么她一出来,铃铛就说她在等人呢?林愉有些好奇,“铃铛,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   铃铛笑呵呵道:“因为我远远走来,夫人一下子就回头了。而且夫人看过来眼睛是亮的,后来看清就暗了。很明显,夫人想见的不是铃铛呀!”   铃铛一副了然,“不是铃铛,自然就是别人啦!”   原来她的情意,竟是这样藏不住吗?   “奴婢知道,夫人乍然有孕,定然希望亲口告诉相爷,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夫人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铃铛说着,想起昨夜林愉的异动,想来真是她想多了,夫人和相爷好着呢!   林愉还是拒绝了铃铛,她为了保险,这次她连铃铛都没说,“你去忙,我散散步,老是坐着也不行。”   林愉果真开始散步,铃铛见她走的小心,稍微放心,自去忙了。林愉故意背对着门口,走着走着总忍不住回头,每次都看到空荡荡的院子。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在这个过程中,那边傅承昀一路高飞。   他许久没有这么失控了,当着别人的面,从高塔之上不要命的俯冲下去,身子划开长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见林愉…   立刻、马上要见。   等他进了城,一路遇见了许多人。   所有人都试探着,僵硬的和傅承昀说恭喜。短短半天时间,北院外墙多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看着这些人,傅承昀眼底阴沉,一步步走进了院门,然后他看到了林愉。   林愉穿着白色的褶仙裙,扶腰弯身,对着一片黄土细看,不知看到什么,侧脸洋溢着笑容。   有丫鬟远远的坠着她,等他走近,又惊恐散去。   傅承昀拧眉,正要说什么,就见低头细看的姑娘自觉的回头,风吹在她发上,那双眼睛映着别样的光辉,望着他笑意未散。   “相爷!”她唤他。   “恩。”   傅承昀应着,脑海中回响着飞白的话,她怀孕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就给进去那么一回,也被她洗出来了,林愉怎么可能怀孕。   “你回来了,饭都摆好了,我们进去吧!”她朝他伸手,曾经娇弱要人抱的姑娘,好似一下子长大了。   “好。”他走过去,林愉牵着他转身。   就在她要走的时候,傅承昀忽然伸手,从后面绕过,覆上她的小腹,低沉道:“你怀孕了?”   林愉一愣,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   傅承昀力道不大,林愉却明显感觉到小腹压迫,忍不住伸手阻他,动作有些僵硬,拽住的他手。傅承昀任由她拽着,感觉到她手心沁着薄汗,摸着他冷冰冰的。   是了,她在紧张。   “相爷?”林愉望着他。   傅承昀不忍,终究是收了手,朝她走近一步挡在风口。微弱的阳光自头顶斜射下来,照在他擒笑的脸上,他问:“你怕什么?”   “既然怀孕了,你怕什么?”   “我没怕。”林愉倒退一步,好似看到了行宫重逢那日,他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   “我说过,你骗不过我。”他见过许多人,现在唯独看不清林愉,“孩子的事,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林愉不解,“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要你就给。”想着一路遇见的人,他有些后怕,声音难免有带着恼,“擅作主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也不是不让她传出消息,好歹告诉他一声,布防一下。这样猝不及防的,他都能想到那些人发疯,趁他不在欺负进来,她被吓哭的模样。   他若不在,她如何保全?   “你别这么大声,外头都是人。”   “你还怕人听?”他声音未收。   林愉本来要忍,后来忍着忍着她又想她为了谁?成全他还有错了,于是比他更重的喊:“傅承昀,你别太过分。”   傅承昀一愣,“你在发脾气吗?”   “是。”她避开他。   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她心中本就积攒诸多不满,只是忍着。如今被他一激,顿时到了巅峰。   她想温柔些,为什么他就是不好好听她说话。   林愉忽然就不想忍了,爱怎样怎样吧!她不要在乎,不要习惯,她也有脾气,会委屈。   林愉低头往前走,“我等你那么久,你回来就吓唬我。”   傅承昀拦她,她绕过他往前,也不看他。   “我想和你解释,你从不听我解释。”   她一个劲往前走,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铃铛担忧的站在门口探脖,林愉始终不看他。   “林愉,不要胡闹。”   “从来都是我在闹,都是你有理。”   “林愉——”   “我才不怕你,你才是最不讲理的那个…”   “不怕就不怕吧!我也不叫你怕!”傅承昀骤然抓住林愉的手,他顾及林愉称孕的身子,在外忍耐,但林愉始终不回头,他有些着急。   “我就是问问?”他没想到林愉忽然生气,意料之外,好似又情理之中。   “那我只是如你所愿,你气什么?”   他抓着林愉往里面走,林愉抠着他的手,和他对着干,“你那是问,分明就是质问。你放开我,你不是要在外头吗?那就在外面好了。”   铃铛赶忙跑过来,却见两人拉扯着,场面激烈,“相爷,夫人有孕呢!经不住您拽,快松手啊!”   林愉假孕的事,是瞒着所有人的,铃铛也不知道。   “放手。”   林愉掰他的手,这些力道对傅承昀没什么,但他还是松手了,“林愉你听我说…”   傅承昀没说完,林愉“哐当”一声把门关上,还里面落锁,“滚——”   傅承昀呆愣的看着被关上的门,想踹开又讷讷道:“…林愉,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林愉转头从窗户丢出一床被褥,“你一回来凶什么凶?我忍你很久了,你心里没点数吗?今晚不要回来,否则我要你命。”   傅承昀:“要谁命?”他有些没听懂。   林愉不再理会他,傅承昀看着地上的被褥,院子里的人捂着耳朵不敢看他,傅承昀被气笑了。   “林愉,我好歹是相爷。”   有你这样欺负人的相爷吗?”   “没欺负,我们…谁欺负谁?”   …   傅承昀有些累,但他没没烦,林愉一发火他有些猝不及防,但隐隐觉得林愉撒的这场泼——   甚好,有趣。   总比安安静静,有理有据和他说话的强。他就说,之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怎么忽然就过去了,原来都在心里憋着,发出来也好,索性一并解决了。   傅承昀丢了人,自然不能打脸回去,等到半夜他坐在书房里,他真想不清楚是谁欺负谁,他竟连屋子都不敢进了。   他难堪,直到飞白慌忙跑来,告诉他“夫人病了。”   傅承昀一顿,手上毫笔应声而折,丢的脸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猛的拍案而起,“你瞧瞧,闹什么闹,还不是要我回去。”   飞白看着他疾步出去,静静看着不说话。   林愉病了,抓着铃铛哭,“我没怀孕啊!假的…都是假的…凶什么?”   “你就仗着我…喜欢你,你欺…欺负我。”   林愉的眼泪来的猝不及防,眼泪终究比刀子厉害,傅承昀没办法了,他满腹怨愤最后只能憋屈着去哄人喝药。   林愉不叫他碰,药汁撒了满身。   其实他一贯都是这样强势,与其说他脾气大,不如说是她把爱情的暲目掀开,看清楚了真相。他也没有很大声,对她也比对别人克制,两人之间唯一的改变就是,她不愿意惯着他了。   “我不是凶你,你不知道这事牵扯有多大。我是害怕,头一次怕回来晚了,你出些什么事。我以前,从来不会害怕的,因为我没有软肋。”   他把人搂在怀中,似乎真的那些都没有林愉重要,“你别哭啊!”   站在角落的铃铛见了,忍着没有笑出来。   林愉不喜欢药味,只因儿时这样的味道深入骨髓,她无法忘记每一个林惜倒下的日子,她熬着没有多少颜色的药渣,无助的从黑夜到白天。   当苦味儿入口,林愉闭着眼睛,下意识紧紧抓着背面,拧眉嘤咛。   药喂不进去,谁都着急。   傅承昀从后面抱住神志不清的人,臂膀夹住林愉挣扎的双手,他的胳膊从一侧绕过,捏住林愉的下颚,朝铃铛道:“现在,喂。”   其实这话说的客气,这番作为可是实打实的灌,铃铛有些心疼,但知道不喝药是不行的,把心一狠,舀起一勺灌了进去。   药汤含在嘴里,林愉又被人钳制,最后只能硬生生咽下去,整个人用力挣着,汗湿的脸上潮红,一巴掌呼在傅承昀脸上。变故来的太快,铃铛吓了一跳,等着傅承昀发火,谁知傅承昀叹息一声。   林愉委屈的哭了。   铃铛离的近,亲眼看到那泪流下,粘在下面一只手上,相爷甚至微颤一下,差点让夫人挣脱,幸好没有。   他沙哑着声音,吩咐道:“继续。”   铃铛不敢耽误,每一勺舀的满满的,林愉依旧被折磨的狼狈脱力,她红着眼不敢细看,却是听到夫人喃喃着什么。   “夫人说话了!”铃铛眼睛一亮,傅承昀却把人放下,摆手道:“你下去吧。”   铃铛遗憾,只能退下。   傅承昀看着床上的人,紧闭的双眸上睫羽卷长,薄汗映着柔白的肌肤,因为生病面色透露弱态,唯独那唇瓣,经药汁滋润透露粉红。   许是因为苦,她檀口微张,张吸着空气,十分贪婪。   就在刚刚,他分明听见她微弱的气息,吐出的话却和凌霜冰剑般刺骨。   傅承昀直直的看着她,忽然俯身,“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愉没有再说,不耐的往里翻了身,没有理他。   她的长发细密,铺陈在枕席,徒留长颈如玉,傅承昀满腹疑问,说不得,散不去。他追过去,轻柔珍视的吮上那长玉,顺着鹅颈往上,扳过她头颅。   “傅…承昀!”她微颤着,软绵的双手推攘在胸膛,又被压下来的人制住,无力蜷缩。   林愉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又问:“林愉,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愉倔强不言。   小半个时辰后。   铃铛担忧里面,遂大着胆子悄声进去。   夫人病着,窝在相爷怀中脸红红的,摇曳的床帏遮挡着白日的光照,相爷护的夫人密不透风。铃铛有些惊讶,也就收了往里的步伐。   正当铃铛要转身往外,忽而耳朵微动,就听见熟睡的林愉轻而清的说了一句。   那话却是,“傅承昀…我说,我要和离。”   铃铛拎着裙裾愣在当场,下意识的她看向外面的傅承昀。所幸傅承昀面色轻缓,睡容安详,一张脸就和往日一样清俊雅致。   “呼——”铃铛松了一口气,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故此,没有人看见静寂下来的屋子,有人倏然睁开锋利的眼眸,修长的手描摹着方才一瞬低语的樱唇。   他那手来来回回,很是微妙,随之轻笑一声把林愉搂的更紧。 第四十一章 显怀 四个月,时间过渡。……   有傅承昀加持, 萧策很快归朝,只是震关文书一出就受到几乎满朝的抵制。   傅承昀口头上虽说不管,但与萧策相识多年, 自然也不许别人随意欺凌于他, 朝堂之上亲自跟人争。   苏文清和薛知水都是生来富贵的名门望族, 他们顾及着脸面名声, 吵不过傅承昀, 倒是一贯贤良的宁王魏瑾瑜一改作态, 领着御史台和傅承昀对持。   这些本是朝堂之事, 但因萧策是当事人, 有一次萧棠在他怀里睡着,他和人谈话没有顾及,被半道醒来的萧棠学话给了林惜。   林惜来看怀孕的林愉, 自然而然的说起。   这个时候距离夫妻吵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林愉乍听到这事有些惊讶, 另外一个…她觉得宁王意不在此。   弹劾傅承昀的不少,经以往鉴定傅承昀都不会有实质伤害, 傅轻竹受宠一天,傅承昀左相之位稳如磐石, 魏瑾瑜此举更像是挑衅。   想起魏瑾瑜对她的心思, 林愉有些不安。   只是没等林愉细想,她就被别的事牵了心神,林惜请来了大夫…   “我听说你之前和相爷动气, 今日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你瞧瞧,”林惜就坐在边上,病态的脸上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林愉的夏裳遮不住孕肚, “顺便这个大夫是个妇科圣手,给你看看是儿是女。”   林愉这下回神了,假意嗔怪道:“阿姐什么时候信这些了,我才…几个月?”   “你都快四个月了,不小了。”林惜点着她的头,“别不当回事儿。”   早在林愉称孕,孩子就被定了一个多月,如今算来确实是四个月。只是这孩子是儿是女,不过是傅承昀一句话的事,大夫摸她的脉怎么摸的到。   “就是寻常看看,我也好安心。”林惜想要摸她孕肚,林愉一个激灵搂过她的手,“阿姐,还是别了吧!就这样等着好了!”   “我不想知道男女,我都喜欢的。”氵包氵末   林惜轻咳一声,嗔怪道:“男女都是缘,有阿姐在,没人敢说你,哪怕不看男女也请个平安脉,多大的人还撒娇…”   “哪有嘛?”林愉低头不敢看林惜,这些本就没影的事,她哪里是害怕,她是慌。   她趁着林惜更衣的间隙,慌忙叫了铃铛,“去找飞白,就说我阿姐找了一个大夫,叫他打点一下。”   因为是假孕,傅承昀特意让飞白留守北院,飞白是知道内情的人,林愉不能脱身,只好借助飞白。   铃铛不疑有他,果真跑着去找飞白,谁知人没找,正巧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傅承昀。   他见铃铛着急,直接问道:“夫人怎么了?”   傅承昀近来忙碌,很少在府,乍一开口铃铛就被他愈重的戾气惊到,也不消明说自然知道是问林愉的,就把林愉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听完,舒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去看顾好她。”   …   林惜找的是兴安堂的白大夫,从医数十年。因为另有贵人想请时间紧,叫人带着走了后门。   铃铛这边紧赶慢赶,没来得及和林愉说上一句,大夫就到了。   林愉哭笑不得,“请大夫进来吧!”大不了,她眼神暗示一下。   铃铛只得又出去请大夫。   等人来了,林惜就撑着让到一边,把林愉紧绷的手搁在小案上,难得精神道:“这是和先生说过的妹妹,她打小忧虑,底子不是很好。如今怀孕四个月,我看着不喜酸也不喜辣,吃的和以前一样,也没有害喜发胖,先生给看看,她身子如何?这胎儿怎么样?”   林惜来了一会儿,陪林愉用过一顿饭,没等大夫发问就把看到的跟大夫交代了。因为生过萧棠,说的也都是孕妇该有而林愉没有的。   大夫点点头,认真的模样让林愉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偏偏她不能表现出来,急的沁出汗珠。   “恩,夫人莫紧张,把手轻松些放好。”   这就是诊脉的意思,林愉顶着重压,深吸了两口气,刚想暗示些什么,就见外头有人走进了,竟是傅承昀。   他穿着外出的劲衣,朱红色,拿着两卷书,面容清俊,步子快。   林愉见了他,本来有些慌张,一下子就安定了。   “相爷,你回来了!”林愉收回手,直接递给走来的傅承昀。   说起来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亲近了,这两个月,每当林愉想和他说些什么,就被他以各种忙碌错过去,好似不愿意和她交谈,次数多了林愉也不愿意找他说。   此时见她惯常依赖,笑盈盈的望着他,傅承昀难免有些恍惚。   他身子自然而然的靠过去,堵了多少日的心都变的柔软了,他搁了卷轴,忘却了所有隔阂,伸手揉揉她头,“怎么了这是?”   林愉身子稍显重,被他扶着往后,坐时有些没稳被傅承昀从身侧环住,手搭在她腰际估摸着她装的也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轻笑了一声。   “阿姐请了大夫给我诊脉,我这不是…紧张嘛!”   好多初为母亲父亲的人,面对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总是格外小心,林愉的紧张并不突兀,大家理所当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只有傅承昀,他郁结多日,听见这骤然撒娇的声音,虽然碍于林惜,他也才知自己是多想和她亲近。   她始终牵着他,好似那日争吵烟消云散,傅承昀舒了一口气,整个人轻松下来。   他目光柔和,见她时不时瞄大夫,就失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没事。”   他转过头,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将就着林愉坐着,眼中笑意怎么也遮挡不住,和大夫说话却没有那股子温和,很是沉稳,“她一直是我陪着诊脉的,您莫怪她不听话。”   虽是解释,意思没有办法不耐,维护意味十足,倒叫白大夫惊讶,这是上京人口中杀人不见血的相爷吗?   “我来了,您继续诊吧!”傅承昀请大夫继续。   他见林愉有汗,一手在后头顾着她,一手从怀里拿出帕子给她擦,林愉不叫他擦他就哑着声音道:“听话。”   林愉没办法,还是不听话掐他,“有人看着呢!”   他含笑瞧着林愉,怎么也瞧不够,只“恩”了一声放了手。   林惜在一旁看的明白,提着的心紧跟着松了,眼中带着真切的笑意。   白大夫是经常给人搭脉的,因经验丰富,基本不会搭第二遍,这次却出奇换了两次手。傅承昀也不急,只捻着帕子,平静的看着他。   又一会儿,林愉见大夫实在有些为难,就开口道:“大夫,我孩儿怎么样?”   她笑着,看向你的时候自发的摸上孕肚,借着傅承昀遮挡往下按了一下。   “老实些,别乱动。”傅承昀就捏着她作乱的手搁在腿上,“净胡闹。”   林愉果真不动了,只好奇的看着白大夫。   大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是有阅历的老人,旋即笑道:“傅夫人和胎儿无恙,都很健康。”   “那她怎么没有偏好,孕吐也没有?”林惜趁机询问。   白大夫余光瞥向靠着人的林愉,面色红润,颜色姣好,人人怕的傅相爷在她身后甘愿当她的靠枕,摇着头道:“这没什么的,孕吐虽因人因体而异,日子舒心了比什么药都管用。傅夫人心情好,吃的也顺心,孕吐自然轻些。那些酸儿辣女的,有时候也做不得数。”   “不过都是世人求心安,”白大夫无奈道:“一种寄托罢了。”   “这样啊!”林惜看着林愉的作态,眉眼带笑,“倒是她的福气。”   这脉诊好了,傅承昀要叫人送,白大夫欲言又止,似乎不大想让傅承昀送。   “多谢您走一趟,您跟我的丫鬟去就好。”大夫这么不自然,一看便是想歪了,怕被人威胁封口,林愉就道:“我让丫鬟备足了诊费,多谢您。”   果然,白大夫一听轻松了许多,诊费好,他就愿意收傅家的“诊费”,让他平安回去就行。   大夫走了,屋里只剩三个人,有些过分安静。   傅承昀见她无恙,重新拾起画卷,“我走了,晚上大概不回来,你早些睡。”   “你又睡宫里吗?”林愉倒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是左相,事务繁忙,这阵子经常睡宫里。看他匆忙的样子就是临时回来的,她也不会再要求他什么。   只是有些事她知道了,心里存着,有些过不去。那动作却比脑子快,就抓了他的衣袖,“相爷事情急吗?我有话想说,很快的。”   说完又收了手,复道:“你实在等不及,也没什么,我也不是非要现在说。”   傅承昀有些意外,没开口,站着也没动。   林惜瞧了,朝妹妹眨眨眼,“我去送送大夫。”就识趣的出去了。   傅承昀就坐下。   “我不急。”   他不急,林愉也没了顾及,随意的靠在软枕上,手上揉着腰,“装也挺累的,腰酸的厉害。”   她牢骚的声音很小,傅承昀一直低着头,她只当他没听见,是想别的事。   她不敢耽误,“我听说你被宁…被御史台许多人弹劾的事。”   林愉见他忽然看过来,眼中利光初现,赶忙把“宁王”二字咽了回去,男人的嫉妒心有时候也是很强的。   “小事,他们欺萧策腿残,我岂能让他们如意。”他的戾气是积年累月,有时候不经意就出来,见林愉不自在,他就克制着,想些开心的把戾气去掉。   他是真的忙,坐上去直接拿杯子解渴。   “这杯子我用过。”林愉提醒他。   他随意“恩”了一声,不为所动,“我总不能用那个?”   他指着另外一个,那是林惜的,自然不能,林愉不阻止了。   “阿姐今天来是谢你的,她有些感谢相爷不要,他们却不能不说,是相爷应得的。”林愉见他脸色不变,只是喝茶的动作有些慢,知道他听进去了。   “相爷,这次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成算?”   林愉问的隐喻,不乏忧虑。   傅承昀抬眸,眼神微妙的凝视着她,“为何这般想?”   林愉想了想,说:“因为阿姐带来萧将军的一句话。”   “哦。”他轻笑着,看着她搁在腰上的手。   “萧将军说还是要谢谢你,另外也拜托了。”   这样的一句话,谢也就罢了,拜托难免叫她多想,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有时候只是不愿意想。   “有些人单单一个名字就能调动三军,这个人好比萧将军。萧家时代为将,军中威望很高,若非生死,他入不了关。”   “他入不了却要入,相爷明知结果却为他出头,我就想相爷是有别的成算。”林愉捏紧手指,不自觉往上把腰侧侧,喉咙有些发紧,“我也知道,与萧将军相比,相爷更让人放心。”   他出身不够,声名狼藉,最重要的是宫中有傅轻竹。国母之尊,有时候是荣耀象征,但有时候…   何尝不是一种牵制。   他把自己和萧策摆在明显的地方,不就是把选择摆给魏帝吗?   林愉说的专注,不期然腰上覆上一只强有力的手,给她揉着,“你看,这不是不傻吗?你这样我走也放心些。”   林愉一愣,仰头看着他削瘦的脸,“你真要去啊!”   世人予他以不公,他以双肩盛风雨,他埋怨,但从没有逃避一个官员的责任。一个能在流言中笑容满面的人,他能有多坏。   “相爷,您开口相帮,是因为一开始您就知道…若要一人走出上京,那么这个走出去的人——”   林愉不自觉的抓着他的手,那样用力,“他不是萧将军,而是你自己。”   “是不是?”她望着他,难免担忧。   “是啊!反正都是我去,他们逼我不如我自己站出来。”傅承昀屈指敲林愉叫她回神,“担心为夫啊?”   林愉闭上眼,极力压制着心中震惊,点了头。   她骗不了自己,哪怕他们余生走不到一起,她也希望的好…   “担心的。”   傅承昀没忍住靠过去,牵着她发颤的手,他忽然就觉得林愉梦里那些气话没什么,都过去了他计较什么。   林愉担心他,够了。   “我没事,也不是现在就去,渡山我去过,熟门熟路没什么好怕的。”傅承昀故作无事。   林愉却不这么以为,就是渡山让他日夜梦魇,她不怕他走不出山,她怕他走不出心。   “平安回来。”林愉只能这么说,渡山的风雪击不跨他。   傅承昀见她神色几经变化,忍不住一吻落在她额头,“放心,我这么厉害。”   林愉已经不习惯他的亲吻,傅承昀只当不知,“你问好了,问好了我可就走了,忙的很!”   他说忙说的疲惫,就跟撒娇一样…   “你不是不急吗?”不急她才说话的。   傅承昀笑的尴尬,好在他素日清冷惯了。   …   果然没过几日,朝堂便乱了。   众臣就渡山争论不休,言论慢慢从宫廷传到酒肆,后来不知怎的,惊动了久居冷宫的晋王。   据说晋王带着面具来,就连魏帝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笑着走过所有人,拂袖轻抬。   “儿臣请命,赴关。”   只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   晋王是谁——魏瑾殊啊!   你别看他一身白衣笑容浅浅,可当初站在城墙上,下令让傅承昀放火的就是他。他的王妃陆念是开国元勋陆家嫡女,满门忠烈,当年她孝衣而出,迎陆家数十个亡人归家,城门之下只泪不哭…成了痴傻。   自此,晋王夫妇,受百姓爱戴。   这样一个狠、绝、惨的王爷,给他一个机会,他足以颠覆整个朝堂,何况萧策和傅承昀都忠于他。   事未定论,傅承昀也忙的脚不点地,书房的灯经常一亮就是彻夜。   林愉知道他的抱负,自不敢轻易打扰,只数着怀孕的日子珍惜过活,有时候她摸着越装越大的肚子,甚至不敢想离开的那天…是个什么样子?   等到了八月初六黄昏,大雨忽至,伴着阵阵雷响。林愉对外称孕不便,枳夏并铃铛早早伺候她躺下歇息,也只有那个时候她肚子重量才能松懈一二。   直到夜半子时,她忍不住起来喝水,看见外院书房依旧漆黑如墨,她大概猜到傅承昀今日又值班不归了。   她打着哈欠,一个人回到床上面朝里缩着。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吹的门窗骤响,屋里留着的蜡烛忽然灭了,只能听到狂乱的心跳声,林愉心里一抽,还是害怕。   她想,应该是风吹的吧?   可门窗都是关着的,哪里来的风呢?思忖之间,她好像又听见了异于女子的脚步声,鞋上的水“啪啪”踩在地毯上。   林愉困意尽消,睁着豆大的眼睛盯着一片黑暗,手里攥着被褥,理智的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带着刻意的轻巧,等到带着湿冷的人影坐在床榻,鼻息尽是某种熟悉的味道时,她瞬间冷静了。   这是傅承昀。   林愉抿着唇,想开口问些什么,又或者是推他出去,最终回忆着他没日没夜熬青的眼底,到底把眼睛闭上,就当没这个人。   倒是傅承昀,在很长一阵时间沉默之后,暖热的手掌精准的抚上她的面颊,“睡不着,害怕吗?”   他一早听见下雨就坐不住,猜到她睡不着,就回来了。   林愉装不下去了,闭着眼睛说:“是有些怕,但睡得着。”   “如果你没进来,我怕着怕着总是会睡过去的。”   他身上气息很冷,手掌却暖暖的,帮她把被子往上拉拉,叫她,“林愉…你叫我啊!”   “什么?”   傅承昀没答。   “你不大一样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是觉得林愉依旧关心他,却不像以前那么黏着他。   若是以往她害怕,他回来晚了,林愉就会搂着他脖子撒娇,然后哽咽着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长大的孩子,没了他一样可以好好的。他以前希望林愉这样,可等林愉真的学会了,他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有吗?”   黑夜总是让人格外脆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过往走马观花一样浮现眼前,她不再像白天那样自如伪装。   “没有啊!相爷是不是忙的太久,和我有些陌生了,我还是我能有什么不同。”她不过是改掉了依赖他的习惯,学着一个人面对所有。   她在习惯失去,也习惯爱而不纵。   “恩,我们…是有些陌生了。”他的手热意冷却,凉凉的贴着肌肤,留恋在她耳垂,慢慢往下,最后距离心口些许…   “恩,是有几个月没亲近了!”   林愉憋着气,她不敢动,不知道傅承昀会不会真的和她亲近。那亲近了,她是拒绝呢?还是接受呢?   林愉想着,伸手圈着他的手指,“你怎么了?”   她的关心不加掩饰,这让傅承昀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些,顺势躺在她边上,隔着被褥禁锢着她,紧紧的。   “没事,我回来了。”他摸着她空无一物的肚子,“你别怕,睡吧!”   “好。”   她想,傅承昀总不会因为她害怕,特意回来的吧!   林愉很纠结,逼着自己别幻想,没结果。就慢慢任由倦意袭来,睡着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掀开被角,迷迷糊糊劝他,“你别在外头睡,容易着凉,盖被子吧!我没真怀孕,你冷不到我的。”   傅承昀没说话,笑容却真切了几分,看着她因呼吸嘟起的红唇,低头轻轻含住,直到林愉挣扎,才松开她。   “我明日得空,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他把被角掖住,没有让身上的寒意进去。   林愉睡了,她没说话。   他就凑过去,把气吹在她脸上,引的林愉醒来。林愉无意识的拍他,又是一掌直呼面门。   “快睡。”   “你不理我?”   林愉勉强撑开眼,“没不理你,睡——” 第四十二章 灯 我舍不得你   几日没有好好睡的傅承昀, 在林愉的身边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天亮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早醒,那个时候林愉正睡的迷糊,手不知何时从卷起来的被褥里面伸出, 耍赖的挂在他脖子上。   就是这样久违的安宁,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几乎让傅承昀欣喜的回不过神。他看了许久, 想到昨夜问她的话, 还是狠心捏捏她的脸。   “阿愉, 天亮了, 该醒了。”   林愉这些日子没人约束, 身子愈发倦怠,闻言有些云里雾里,只搂着他把自己埋到更深更暖的地方, 软声道:“困,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赖着不起的模样太过娇憨, 傅承昀笑着由她又睡了会。   最后等他起来穿戴好,时辰已经不早了, 就把人捞起来,“我看你近来胆子愈发大了, 我昨夜说的话你是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什么话呀!”她软在他身上, 不甚清醒的任由他给她穿戴,等到最后外衣的时候,她嘟囔道:“错了错了, 腰上要绑东西的。”   她闭着眼睛吩咐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太过可爱,傅承昀本来要佯装冷脸吓她的,闻言只好无可奈何一手揽着她, 一手拿过角落的假肚子,“怎么这么重?”   她撇了撇嘴,“我学不会她们怀孕嘛!好在已经绑习惯了…”   林愉是个没当过娘的,这种事情也不能和谁说,就关起门照着书本摸索,那些书记载的都是大家健康的新生儿,怀孕重量可见一般,她又是个死心眼,还在健康里面学最健康的,也就更重。   傅承昀看着这姑娘懵懂昏睡的面容,心里就好似被什么扎了一样,若非真的喜欢,谁愿意忍受这些,他实在不该计较太多。   他耐着性子给她穿衣,等到水洒在脸上的时候林愉也就彻底清醒了,闹着不让他伺候。   “我自己来,叫枳夏她们也行,相爷不是很忙吗?”   傅承昀搁在她身上的手一顿,转而面不改色的把襦裙束胸的绸带绕了一个圈,林愉盯着他的大手不敢喘息,怕她碰到…呃,胸。   “我昨夜说了什么?”他突然这样问。   林愉“啊”了一声,仔细回想。   他迷了眼,愈发细致的理着她的裙裾,即便弯着腰也不见伏小之态,又问:“那我方才说什么?”   林愉讪讪的不敢看他。   这下,傅承昀笑意褪尽,闷声不说话了。   直到后来坐上马车,林愉这才隐约回忆起,他好像说过两次要出门,当时…她困,没怎么走心。   她对他的关注少了之后,许多事情随之改变,无怪乎昨夜他说“你似乎不大一样”,是她太过放肆了。傅承昀性子比她偏执,有些心思太过冒进反而会适得其反,她还是应该慢慢来。   只等他去渡山,两人分居两地,他对她心思淡了,到时候再以孩子的恩情说明,成算才大。他总不能留一个心里不愿有他的夫人在枕侧,那是对他的侮辱。   林愉想着,还是掀开车帘去看,就见他虽然恼火也是骑着马随驾左右。   她的目光真切,正巧碰上他回头,他一脸询问,林愉想了想还是朝他微微一笑,只是稀松平常的一笑。   他脸色好了些。   他们去的是华安街,上京最大的贸易往来街,许多北边商贩从这里采买,货物贩往贫瘠山区和他国。临近中秋,华安街热闹更盛,马车远远的就已经进不去。   傅承昀叫人停车,敲敲窗户。   “下来。”   林愉就提着裙子出去,看见他穿着暗色红衣,简单的料子遮不住惊人的容貌,静静的站在马车边。   林愉站在车辕上,犹豫着叫他:“相爷…”   她现在总不能和他僵,吃苦的总是自己,小女子能屈能伸。   “太高,你要不要扶我一下?”   傅承昀撩起眼皮,见她穿着一袭白衣,边缘用淡紫留出两指,简易的木簪插在云鬓,半数墨发垂绦,显的人脸白晢柔美。   她眼中带着异于少女的妩媚,光照下动人心弦,这般主动服软的林愉,让他硬不下心肠。   何况,她还大着肚子呢!   “伸手给我。”他淡淡道。   林愉朝他伸手,她要的是牵,但傅承昀直接把她抱了下去。   他带着林愉往前走,听见林愉问他,“相爷,你还气吗?”   女子期望的目光毫不遮掩的看着他,傅承昀见她扶着肚子不稳仍紧跟着他,再大的气也气不下去了,自然而然的拉过她,护在怀里。   他动作轻柔,口上也没饶过林愉,“林愉,往后我说话,你要听知道吗?”   “我当时太困了。”   “这次便罢,再有下次…”   “哎,这里有活兔啊!和咕咕一样,我好像闻到云吞面的味道,是羊肉馅的…”不待傅承昀说完,林愉的眼睛已经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好饿啊!我们先去吃饭吧!出门都没有吃饭。”   看着她满眼期待,再想想他昨日接到的圣旨,傅承昀到底不忍心拒绝,带着她去吃了面,兔子没有买。   “家里两只兔子够了,你难道搬个兔子窝回家吗?”林愉不愿意移步,这次他不为所动。   他本来就因为孩子的事让她记恨,对他不如以往亲近,一个咕咕也吸引了她太多视线,再加上几个,他甚至可以想象下次回家被冷待的场景。   林愉和笼中稚兔对视,“可是家里只有咕咕,哪里就两只了。”   他就反问:“你不是?”   林愉登时眼大如珠。   傅承昀好似真的就是陪她逛街,林愉看什么他就静静的等,挑好了二话不说付钱,丝毫没有不耐,甚至有时候林愉两个举棋不定,他直接把两个一起买了。   逛街是姑娘的天性,平时再柔弱的姑娘到了这个时候总是精力充沛的,哪怕林愉负重前行,脸上的兴奋怎么也藏不住。   …   等到日暮黄昏在外头酒楼吃了饭,林愉开心要了果子酒,后来有些上头,回去的路上有一段就下来走。   静静的夜风吹在两人身上,交叠的广袖在地上纠缠出缱绻的影子,马车远远坠在身后,也不知是谁牵的谁的手,最后他们都没有松开。   林愉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傅承昀想着心里的心事。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万缘寺突然升起一盏孔明灯,微弱的灯光一如入宫那日,从山腰慢慢飞往夜空,一路盈风而上。   耳边寂静一片,嗒嗒的马蹄规律而来,林愉衬着明亮的月光仰头,心中忽然有些怅然所失,她不知道两人有没有机会再这样夜空漫步,就想把所有的柔情留住。   “夫君,你看那儿有灯呢!”   她很少叫夫君,印象中只有两次,这是第三次,轻轻的,甜甜的,眼中带着比月色和灯光更亮的颜色,偏头问他,“好看吧!”   傅承昀忍着心跳,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她身上,然后笑道:“自然好看。”   哪怕他知道自万缘寺升起的灯,他一贯厌烦。   林愉就回头,嗔怪道:“我是说灯,你看我做什么?”   “自然你更好看,我看灯作甚?”他看林愉红了脸,低着头让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开心,就好像两人回到了初初在一起的时候。   没有孩子,没有争吵,也没有…利用。   他们沿着魏江走,波光照在她温柔的眉眼,她扶着肚子就好像一家三口,他看着被风吹乱长发的人,问:“累吗?”   林愉就抓着他,好像抓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累了,我们就这样走,不要停好不好?”   她怕这么一停,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傅承昀今日太过奇怪,她大概猜到渡山的事已有定论,他在弥补她,也是叫她不要闹的意思。   可她,不会闹。   “好,你说了算。”   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   最后林愉实在走不动了,两人才乘坐马车回去,下马车是傅承昀抱她的,林愉早已经睡着了。   等到把林愉放下,顺势解了腰上负重。   傅承昀躺下,摩挲着她的绵软,依旧无法完全踏实,就试探着靠近,扳过她已经松懈下来的身子,“阿愉,你说我忙的太久,我们有些陌生,我想着…我们这两个月是有些陌生了。”   他始终记得林愉说恨他,说和离,以前那样有恃无恐的他,现在想要和她做些什么,甚至都害怕她不愿意。   这也许…就是在乎吧!   他若不是在乎,大可为所欲为。   “你愿意吗?”   林愉本来昏沉,闻言腰肢一下子紧绷,依旧没有睁开眼,表面看着就和睡着了一样。   “我明日,要走了。”   渡山往后乃百里平原,一旦有异,上京必危。   渡山必须去,从因战毁容的晋王,到因战残疾的将军,最后是卑贱狂傲的左相,魏帝需要一个有能力没威胁的人去渡山,这个人…目前看来,非他莫数。   “阿愉,我就要走了,你忍心我这么难受着,跟个和尚一样。”   林愉始终没动,傅承昀原本升腾起来的希望又一次慢慢熄灭,他的笑容僵硬了,手臂皱缩着,就好像犯了一次错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从狂傲到胆颤,变的再不是他自己。   可他能怎么样呢?   她就是一辈子不愿意,他能怎么样?又不能逼她,她那眼泪一点一点就和刀子一样,割在他身上。   傅承昀终于放弃了,肆意的人废了老大的力气把手移下去,不给任何犹豫的机会离开她的身边,坐起来,趁着月光坐在床边。   “我这次走,可能要好几个月,不能陪你中秋,今日权当补给你。飞白我不会带走,有事就去南阁或者拿玉印去宫里,等到你生产…是等到那孩子来的时候,我应该可以赶回来,你别怕,我都安排好了。”   他一句一句的交代,声音没有任何情感的波澜,好似很疲乏,“明日我从北城门走,人多事也多,你不要去送,怕冲撞了你,毕竟不是以前你身子也重。”   “我今夜有事,就先去书房,不用等我。”   他说了那么多,林愉始终没有声响,就在他叹息一声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一双手臂从身后抱着他,那姑娘哽咽着。   “傅承昀,我舍不得你。”   林愉的温暖传到他身上,她一直以为她做好了准备,等到他离开可以平常的送他离开,等他回来可以微笑着转身…可等他真的要走了,这一走回来就是可能是陌路,她才知道她舍不得。   多年爱慕,一朝割舍,如何舍得?   “我舍不得…”又没办法。   傅承昀默了片刻,覆上她的手,“你别怕。”   他想转身,刚一转身林愉就扑到他怀里不愿意出去,任他怎么哄也没用…   她一哭傅承昀就没办法,他没办法就开始胡乱的亲,两人就那样滚到一起,一个狠了要,一个纵着给,一次一次,来来回回。   他吻去她的泪痕,告诉她“我在,你别怕。”   林愉慢慢不哭了,开始埋怨他用的劲大。   “你弄疼我了。”   “好,我轻些。”他始终不愿离开,停下了也缠着欲睡的林愉说话,“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们真正的孩子。”   林愉的睡意一下子没了,她感受着他又起来的变化,异样在里面越来越明显,就和温泉流过肌肤,滋润又舒服,但她的心却不怎么舒服。   她甚至委屈的拉过床脚缝起来的“肚子”,毫不留情的甩过去,推攘他,“要要要,要了这个怎么办?你不是相爷吗?我能差着五个月生两胎吗?”   她突然的恼火让傅承昀激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下雨,雨滴一声一声落在屋檐,掩去又一波声浪。   男子哄着生气的女子,“是是是,我的错。”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   云霄雨歇,林愉再不愿动弹,傅承昀追过去搂着她,林愉嫌热推他,他就咬林愉,“你敢。”   林愉轻哼一声,不动了,她也不是真的不敢,是她听见了熟悉的哨声,珍惜最后一点时间。终于在哨声第三次响起,他叹息着松开林愉,给她掖掖被角。   他说:“我走了。”   林愉伸手,等他低头就搂着他的脖子,往他鼻子上蹭了蹭,“恩,你去吧!”   等他走了,林愉对着床顶,直到天色泛亮,北院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第四十三章 降生 “如有硬闯者,杀。……   傅承昀走后林愉越发深居简出, 转眼夏去秋来。   远在渡山的傅承昀却没有秋高气爽的轻松,他一经到达就是整肃军纪,剪除各处眼线, 当场诛杀。   两国边界尚未起战, 血淋淋堆积的尸体反而成山, 来自上京的好说, 不过是草席了事, 若是敌国…直接悬于城墙受风吹日晒而亡。   傅承昀经常亲自观刑, 久而久之便无人招惹他。   这日夜里傅承昀惊醒, 他趁着烛光往外看, 竟是初雪已至。   “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   他看着鹅毛大雪,本是笑着的明眸忽的暗沉, “信送了吗?”   立马有人进来回话,隔着炭盆不敢靠近。   “回相爷, 送了。”这样的问题傅承昀每日总要问上几遍,只消一开口就有人照搬着回。   “那回信呢?”   “尚没回信。”   傅承昀扣着食指, 一声一声的敲击在凄冷的夜里那样的入人心弦。   “呵,舍不得?我看她舍得的很。”   他气恼的躺下, 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谁。   …   林愉怎么可能不念, 刚开始几乎成夜成夜的睡不着。   后来南方水患,谣言一度传的不可收拾,林惜无暇照顾萧棠就交付林愉, 那封信就被她刻意压在匣子下,像是把她泛滥成灾的思念压下。   等到了冬至,水患之后又来雪灾,为平谣言钦天监请国母入寺祈福, 魏帝虽大怒但也允了。消息传回傅家,傅侯就晕倒在床,林愉作为儿媳去南阁探望,同行的就有萧棠。   姜氏近来忧丝甚重,独独见到萧棠稀罕的不行,“也不知…你是儿是女?”   她盯着林愉的肚子,看的却好似不是林愉。   林愉忌讳别人说怀孕,紧张之下也就没有注意到姜氏目光的恍惚。   “这也说不准,儿女都好吧!”   这个时候,萧棠趁人不备爬到林愉边上,小手轻轻放在林愉隆起的腹部。   “弟弟乖。”说的有模有样。   林愉攥着手,见萧棠没有发现才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棠棠就知道是弟弟,万一是妹妹呢?”   萧棠在这点难得坚定,“就是弟弟。”   这样的话林愉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姜氏听了烦忧更甚,她不希望是儿子。   在南阁消磨了一天,萧棠回来就睡着了,林愉一个人搂着她,忍不住看向那边已经拆封的信。   信是萧棠好奇拆开的,林愉本可以阻止,可不知怎的她就是没有阻止,又也许…她一直在找一个理由。   信被拆了,只有蛮横的两个字——   回信。   “回信吗?”   林愉眼中映着昏黄的烛光,心跳从未有过的加快。她忍了那么久,淡了这些天,单单两个字就把她打回原形。   她想他,是事实…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后半夜林愉迷迷糊糊歪过去,又隐约被什么吵闹的声音惊醒,半梦半醒睁开眼,就见外头灯火通明。   萧棠在她怀里不安的懦动,林愉捂着耳朵把人哄着,叫了枳夏把人带去别处,这才披衣外出。   毫无意外,飞白等在外头,就连铃铛眼中都带着惶恐,时不时瞟向林愉的肚子。   林愉心“咯噔”一下,好像她一直抗拒的事就这么突如其来放在她眼前。她佯装镇定,偏偏带着某些意外的看向傅伯。   “您怎么半夜来了?”   傅伯深深的看了林愉一眼,年迈的脸上挂着慎重的哀求,“少夫人,您该生了。”   一句话似烟花炸开,散落在林愉本就不安的心底。   “就…生了吗?”   林愉不知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脚步,在人看来她的面色是苍白的,“母亲呢?”   她一开始的打算就是生下孩子,抱给姜氏,让铃铛去照顾,也算全了和孩子名义上的情分。   “侯夫人去行宫了。”傅伯说的淡定,却在林愉心中惊起惊涛骇浪。   行宫,那是傅轻竹祈福期下榻的地方。   林愉目光幽深,几息之下串联起今夜所有的事,傅侯趁机生病,姜氏深夜离去,她该生了…消息却是从南阁传来。   一切的真相好像浮现在林愉眼前,可这个真相却是她这一辈子不能宣之于口的。这就像一张无法翻盘的网,罩住了所有的人,傅承昀的箴言,傅轻竹的跳江,萧清的空寂…   一盘死局,甚至荒唐,这竟是傅轻竹的孩子?   “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林愉恢复了清冷,凛冽的寒风中她撑着的脊背如同竹子笔直,“您先回去,南阁今夜大门紧闭,无论何事不开门,不外出。”   傅伯本来还有话要交代,只是没等他说出口,林愉就扬声叫道:“飞白。”   “夫人请吩咐。”飞白站出来。   本来按照傅承昀预算他能赶回来,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慌了,唯独素日娇娇弱弱的夫人没有慌,飞白及时回神。   “今夜不会太平,北院男女能动者皆出来巡视,仔细尽心者一人一金。相爷留下的人分成两批,一批于暗处死守,院里院外一旦有异捆了,另外一批带上刀站在门口,只要不是相爷归,谁来拦谁,我赏十金。”   “夫人,如有硬闯者…”飞白蹙眉,问出最坏的打算。   林愉忽的转头,冷声道:“如有硬闯者,杀。”   飞白大骇,林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杀人者,赏百金。”   林愉定定看着他,“飞白,你不敢?还是我的命令,你不敢?”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好似是相爷再现,简直太像了。   他正色一礼,“飞白不敢,谨遵夫人吩咐。”   林愉松了紧攥的手,腰间润白的玉印被她握在手心,给予她无限力量,“清楚了,去办吧!”   这时外头突然飘起了白雪,于渡山早雪不同,上京的初雪迟了半月之久。   飞白几人离去,林愉朝人伸手,“铃铛。”   铃铛本躲在角落里,闻声红着眼眶出来,“夫人…”   林愉见她这样,疲累之中忽然笑出声来,“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铃铛眼泪就留下了,心里就和堵了一块大石头,跑过来抓着林愉的手,哽咽道:“那铃铛挡着,夫人哭吧!”   “铃铛啊!”林愉捏捏她的脸,怅然道:“有人疼时泪可以流,可没人疼时泪就是懦弱,是别人得寸进尺的依仗。如今…我得撑着呢!”   她得撑着,把一切交给傅承昀。   “扶我进去,把这肚子卸了吧!如今,它是有些碍事了。”林愉拽着铃铛走进去,走的很慢。   铃铛从她沉重的步伐里看出了害怕,红着眼跟了上去。   如林愉所料,正院声音一起,傅家各处就热闹了。有高额悬赏在前,北院的人尽心尽力,半个时辰逮住了三个探头探脑的小厮,林愉直接让傅承昀的人去审。   至于北院正门,倒是林堂声第一个到,她穿着睡觉的衣裳,只说是有人告诉他林愉生产,担忧而来。林愉知道他被人利用,可若不是他有私心,谁又来成算他,你看他眼中除了兴奋留下多少担心。   林愉披着雪白毛狐,瘦弱的身姿端坐在大开的门里,“赶出去,不走按我说的做。”   飞白有些意外,他虽知林愉父女不睦,可没想到林愉会不顾林堂声的性命,按吩咐就是杀。   但飞白不知道的是,林堂声惜命,他可以当出头鸟来耀武扬威,但真的危险他会比谁跑的都快,林愉自然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死。   不也是他先要别人的吗?一个舍弃她的父亲,她又拿什么善心来孝顺他。   “门外还有谁?”   飞白现在对她敬佩不已,回道:“二房夫妇,以及三少爷。”   “竟没有孝安堂?”林愉喃喃一句,“你去办吧!孩子落地之前,北院谁也不能活着进来。”   一旦进来,傅承昀将万劫不复。   傅远洲被逼着让人砸门,飞白领着人堵门,两方对持林愉就站在落雪的院子里,她的手抓的那样紧,时间从没有这样慢过。   这边动静未歇,又有人匆忙来报,“夫人,南阁被闯了。”   林愉一愣,死死盯着越来越亮的外头,咬牙道:“无妨,守好北院。”   …   南阁。   顾氏被人扶着走进去,一眼看到了院子里独酌的傅长洲,多年未见,她还是被傅长洲眼底的嘲弄吓到。   傅长洲放下酒盅,久病的冷眸淡淡看着院子里所有的人,忽笑道:“母亲——”   顾氏一颤,好似被人看穿了目的。   “您,别来无恙啊!”   …   天上的雪越飘越大,外头的灯火几乎照明半边天。   在天空即将破晓之时,林愉恍惚间看见这条无尽的雪白之中,有红衣男子踏步而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走的又急又快。   “夫人,相爷回来了,是相爷回来了。”   铃铛激动的晃着林愉的手。   林愉一听,倏然睁大眼睛,她就看到他两袖清风,白雪在头,带着风尘仆仆的满脸狼狈,迈着大步一步一步的走来。   这一刻,看着他真实的在眼前,林愉才知道她是多么移不开眼睛。她想跑过去,又痴傻的移不动脚步,她只能翕动着嘴唇,静静的站在原地。   冬月的风,吹的真快,转眼过去三个多月了…   傅承昀也看着她,本来他有满腹质问要问,为什么那信这么多天不回,可等他看到这姑娘愈发瘦弱的身子,只剩惶恐。   他是又一次丢下她,任由别人在他不在的情况下,欺负他的姑娘。   “我回来了。”   他站在她面前,仔细打量着她身上的每一寸,声音很轻,就好像怕吓到她。   多日不见的夫妻有些生疏,哪怕在分离前他们做着最亲密的事,此刻被他叫林愉眸色也闪烁了一下。   她穿着白色的袄裙,厚重的群儒盖不住那纤细的腰身,外头血红的狐毛被风吹着,和她纷扬的头发粘连在一起,看上去就像落在雪地里的精灵。   “林愉?”   林愉仰头,眼眸盈着如水的笑意,一下子化开寒冬,驱散他一路风尘。   无论她忍了多久,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可看向他的那一刻,她总是忍不住笑意盈盈,甚至尚带懵昏,久别重逢近而恍惚。   而傅承昀,在她的笑容中彻底松了一口气,朝她张开怀抱。   “阿愉,进来吧!”   “做什么要抱我。”林愉眨了眨眼,看看他,又眨了眨眼。   他道:“想你了,抱抱你。”   铃铛见两人分开一段太过墨迹,直接伸手推了林愉一下。林愉趔趄一步,倒是回神过来,不等他再说,叹息着跨步过去,一头撞进他熟悉的怀抱。   他的手收紧,轻笑着不说话。   林愉在他怀里轻声道:“你回来了。”   “恩。”   回来了——   林愉不自觉的哑了嗓音,“你终于…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一句话让人心疼。   她一夜的紧绷、惶恐、害怕和责任,在落到他怀里的那一刻…就那么散了。   傅承昀也是哑着声音,“恩我回来了,没事了。”   这样的安慰说的林愉红了眼眶,伸手就在他肩膀捶了一拳,笑着哭又哭着笑,“你怎么不下辈子回来…你看看门都坏了你才回来。”   她很少叫傅承昀,每次一叫不是生气的忘了北,就是高兴的摸不清头,这样不同于别人的一声叫更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充实。   他诱导她,“再叫一声。”   “打一下也行…”他心里舒坦。   “呸。”林愉从他怀里出来,本已经把拳头高高抬起,然而触及他手上新添的刀疤,以及他身上褶皱的红衣,忍不住把手放了下去。   傅承昀把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就笑着看着她,“没事,门坏了我给你守门。”   林愉一愣,觉的他有些温柔,就在这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上,一声孱弱的、近乎没有的哭声传来。   “呜呜…”   在她几乎要忘了那些事的时候,林愉听见了哭声。   那是孩子的哭声——   林愉表情一顿,也注意到他一直没有动过的那只手,从一开始就避着她护着什么。林愉缓了一口气,再看向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怎么忘了,过了一夜他们已为人父人母。   “先进屋吧!”   傅承昀听了也没有反驳,跟着她亦步亦随的走。   等到只有夫妻两个,他才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林愉身上。只是林愉不言不语,贤淑的眉眼之下瞧不出方才的欢喜。   就在他要忍不住往前的时候,她才终于主动伸手,掀了他腥臭难闻的斗篷。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骨节之上血肉模糊,带着紧绷的幅度,掩藏了下面的情绪。他揽着孩子的动作僵硬又小心翼翼,而那孩子小小的,只有他胳膊大小,皱巴巴的脸上连双眼睛都睁不开,孱弱的呼吸听起来就像是要断气。   她卷长的睫羽轻颤,“男孩女孩?”   她一说话,傅承昀才像活过来一样,“男孩。”   “还真是男孩,”林愉一愣,反而帮他接过孩子,状似不经意道:“他嘴巴和你真像,薄薄的,随时要笑的样子。”   傅承昀心里一凛,难得说话不再连贯,“是…是吗?”竟这般像吗?   “是啊!这本来就是你的孩子,自然和你像些。”林愉抱着孩子哄,孩子在她怀里明显舒服了,小手抓着她伸过去的指头,闭眼也不再哭了。   “你莫不是一路赶回来的,闻着身上都馊了。”   傅承昀脸上一黑,倒离她们远些,不好意思道:“那我站远些。”   “你说你,一路赶回来的吧,你急什么?”   “为了你…”   林愉抬头,“你说什么?”   傅承昀垂眸,“为了他。”   “哦。”林愉说话的声音就不由自主的轻了些,“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傅承昀默了片刻,直到林愉抬头看他,他才镇定道:“予卿。”   予卿,予情,寄予了多少人情感的托付… 第四十四章 夜踹 “还有就是…我也想……   傅承昀熬了几天几夜, 满目警醒的守着血腥的屋子,风雪一路未断,就好像如影随形跟着他。   萧清挽着血袖出来的时候他还一动不动的站着, 脸上胡子拉碴, 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萧清人有些恍惚, 他近乎崩溃的红了眼, 带着绝望问傅承昀, “我说万一, 万一意外, 大的小的…如何抉择。”   这样的问题本不该问他, 可傅侯坐镇南阁,姜氏在行宫隐瞒,萧清自己…他是没有立场的, 如果可以他宁愿替她受了生产之痛。   傅承昀冷冽着脸,一身耀眼红衣在风吹之下飘着抖擞, 他斜睨着台阶上眉目清秀的道士。   “我会杀了你,陪葬。”   “我死不足惜, 都是应该…里面,如何抉择?”萧清急了。   傅承昀却不松口, “傅家, 两个都要。你,两个都还。”   萧清等不到答案,里面丫鬟已经开始哭泣, 就在他咬牙进去的时候,有人忽然拉住他,失力一般叫他,“萧清…”   萧清回头, 看见傅承昀冰寒尽散,不经寒风的望着他,带着某种恳求,“不惜一切代价,留下我姐…”   萧清脚步一顿,这还是这么些年傅承昀第一次叫姐,他就像行尸走肉,亲缘于他寡淡,这样隐忍着叮嘱,叫萧清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侧头和傅承昀说:“阿昀,谢谢。”   “我将倾尽毕生所学,她在我在。”   所幸,女子的尖叫止于破晓,早产的孩儿随着羊水而生。傅承昀进去的时候,经过生产折磨的不成样子的人爬起来,抓着他的手发抖,“孩子叫予卿,傅予卿。”   “阿昀啊——”她满头大汗,泪水混着汗水流下,再不复以往高贵,“这是我侄儿了,弟弟…阿姐再看不到他了。”   一声弟弟,藏了全部托付,其中愧疚煎熬在血脉相连的四目相对中传递,哪怕傅承昀铁石心肠也是红了眼眶。   他抚着女子鬓发,笑道:“我在。”   女子终于放心安睡去,“叫你为我难做了,这辈子终究是阿姐亏欠你,下辈子…你依旧做我弟弟吧!阿姐护你,记得回家啊!”   傅承昀一愣,忽然就觉着这一路回来,他不冷了。   “阿,姐…”   林愉在外等了半晌,不见傅承昀出去,一进来就听见这么一句,看着酣睡在冷水中的人,梦里叫着并不熟捻的阿姐。林愉看着他,心里酸涩急了,她其实可以想象,昨夜北院尚且危机重重,生产之地又是何等危险,傅承昀一个人撑着所有人的命运,他一定很累的。   他瘦了许多,脸上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打结了,眼底青黑都快赶上墨色,回来看着笑的时候满是血丝,身上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伤疤。   眼前这个男子和仙云台初遇的玉梦仙姿大不相同,可她甚至觉得好看、怜惜,那声带着哭腔的阿姐听她几欲落泪,又不忍心叫醒他。   傅承昀只觉得身上冰寒散去,暖洋环身,有人在他头上舒缓的按着。他挂念昨夜遗留的许多问题,疲惫的很也睁开双眼,就见林愉坐着,冬日的初阳照在她的眉眼,她正弯腰在他下巴轻轻刮着。   他赶的急,路上也没在意这些,此刻被林愉捧着脸不由的有些难堪,却也不忍心叫她停,就安安静静的任她作为。   林愉并不熟练,胜在耐心,许久之后修完了才见他已经睁开了眼,这样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目光太多柔情,和以往缠绵时的柔情又有不同,林愉不敢多看,笑道:“你醒了。”   “恩。”   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完用愈发粗粝的之间在她脸上摩挲,温柔的笑着。   林愉被他火热的眼神看的羞涩,熬了一夜的脸上总是多了醉态的嫣红,“那起来吧!水都凉了。”   其实水不凉,只是他坐着她站着,波光粼粼的水遮不住两颗浮躁的心,她有些害怕他的目光。   傅承昀拉着她没放,“我走的这许久…阿愉想我没有。”   “没有,谁要想你。”林愉羞愤,推开他就往外跑,没有看到身后傅承昀微眯着眼,里面诸多情绪,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这女子,越发骄纵了。”信不回,娇不撒,就连想他都不会主动说想他。   林愉去了外面,傅承昀紧跟着就站起来,哗啦啦的水声听的林愉走的更快,他看到了也只是一笑而过。   傅予卿身份特殊,照傅承昀的意思是要养在身边的。林愉以前觉得她该恨这孩子,毕竟是傅予卿打破了她对爱情所有的幻想。   可当新生的孩子寻着柔软往她怀里钻,稚嫩面容和傅承昀有几分想象,只是玩闹往外吐着泡泡的时候,她忽然就恨不起来,连怨都没有。   她只爱恋的看着他,好似透过傅予卿寻找幼时的傅承昀,那是一段她无幸参与,却又造就傅承昀模样性格的时光。   傅承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年轻的女子逗着新生的孩子,一大一小的手你追我赶,虽没有笑声,看着也是高兴的。   他眯着眼睛看着林愉,林愉的目光却不再留意他。   直到他沐浴后带着暖意的身子贴上她,林愉才慢慢回头看他,“大白天的,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傅承昀弯着腰,将就着她的身子一手环着她,另一只手在她嗔怪的目光中直直略过,覆上摇篮里傅予卿尚小的面庞。   “你想什么呢?我摸摸孩子而已。”   林愉反应过来,去掰腰上不老实的手,奈何掰不动,反被他更紧的扣在怀里,鼻息亲昵的洒在她脸上的每一处,“你还说是摸孩子…”   他按着林愉,眼中流光溢彩的凑过去,“不过夫人若是需要我做些什么,为夫也是愿意配合的。”   “毕竟,我想惨了你。”傅承昀声音带笑。   林愉歪头望着他,步子怎么也站不稳,她觉得傅承昀不像以前寡言,无论说什么话都能叫她噎话,这种感觉让人惶恐。   “我没…”   林愉拒绝的话没完全出口,傅承昀随机压着身子覆上来,肌肤久别重逢后的相贴,熟悉又陌生的涌动让林愉一颤,傅承昀扣着她的腰让人攀附着他。   他吻着她,跋涉多日的人找到归途,一路的风雪被抛掷脑后,沉沦之中忽觉舌尖一疼,却是林愉狠心咬的。   他不满的想要咬回去,可见她隐隐蹙眉又不忍心,只把人箍的更紧反问:“又怎么了?”   男子的心情不算太好,毕竟兴致浓时被硬生生截断,得不到满足总是难堪的。   林愉却不顺着他,挠着把人推远些,“你走开,我不要你…”   姑娘的眼眸湿润,带着亲吻后的涟漪,声音娇媚叫人难以生气。   傅承昀见此,能生什么气,他什么气都舍不得了。   “林愉,三个多月了…”她附在她耳畔,心里好似蓄了一团火。   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他很想问问她是怎么过的?看见那信是什么心情?又为何不回信?每次话一出口又觉得矫情,他所有的经历告诉他,他不能那样问,好似他真的就离不开她一样。   林愉也好像猜到了,只是她也逃避着,推开他,抱起傅予卿。   “相爷有心情逗我,不如想想怎么善后吧!”   “恩,也不急。”傅承昀见她抱的辛苦,傅予卿也难受,就松开她。   林愉极为复杂的看他一眼,“你只是不知道我昨夜做了什么,要是你知道了,焉能不急?”   “你能做什么?”傅承昀不大在意,在他心里林愉做不成什么出格的事情。   林愉逗着孩子,笑了一声,“我能杀人啊!”   傅承昀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林愉也不急,两人沉默着直到他回过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傅予卿被他吓到,张着手乱抓,林愉不满的瞪他一眼,“轻些,孩子还在。”   傅承昀果真敛了神色,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他倒也不是在意那些人,只是觉得林愉杀人有些错愕。   “昨夜来了不少人,基本上我都处理了,不算什么大事。唯独有两个,飞白审过,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而他们随身带着要命的毒药,死活不交代接应的人。”   “昨夜太乱了,我并没有心力应对,也不知你何时回来,就在飞白要动手的时候他们自尽了。”   “自尽?”傅承昀意外之后也就冷静下来,他捻着林愉的袖子,闭目掩去其中血腥,“无妨,我来处理。”   林愉就没再开口,事情说完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傅承昀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开口也就站起来,“我去看看你抓的人。”   林愉“恩”了一声,落在傅予卿脸上的目光带着笑意,好似不在意他去哪儿。   他走了几步,回了两次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回来,眼睛微亮的看着她,“林愉。”   林愉扭头,不解的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傅承昀闻言看了她好几眼,皆是幽深,“你没别的要说的了。”   “我说什么?你生气了…”林愉问他。   傅承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没有,我气什么,我有什么好气的。”   林愉一脸淡定,“那你盯着我做什么?去审人啊!”   她明明知道,可她就是不愿意给他,若是以往傅承昀大可逼着吓着去要,如今他又能怎么样呢?傅承昀颓败的转身,朝她摆手,“没事,我走了。”   林愉点头,“哦,走吧走吧!”   他背着她,每走一步都带着不甘心,还有日夜兼程的委屈,“林愉,我回来你真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说什么?”林愉坦荡荡的问:“相爷想听什么,我说给你。”   傅承昀偏头看着她,她哄着睡不安稳的傅予卿,眉目低垂,丰盈玉润,雪白的肌肤罩在冬日的袄裙,却掩去曾经所有的温情。   林愉还是林愉,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林愉,她一个眼神回答了所有,而他溃不成军。   “没什么,挺好的,”他攥着手,低声道:“你…挺好的。”   他还是出去了,至于心中有没有负气,那就只有夫妻两个知道,铃铛对于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化,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偏帮着傅承昀。   林愉看了,也不好说什么。   但铃铛不愿意照顾傅予卿,林愉说了一顿。她没有多少可以托付的人,铃铛是肯定要留下照顾傅予卿的,心中有气怎么行。   “铃铛,”她叫住闷声整理衣物的铃铛,“你过来看看他。”   铃铛低着头,“夫人,铃铛先把衣裳整理了。”   她不过去,林愉知道她整理好也未必过去,就直接把傅予卿抱给她看,“你看看他。”   铃铛就只能看,拒绝的话对着孩子干净的面容也就说不出来了。   林愉松了一口气,“铃铛,他只是个孩子,在他来到世上之前他并不知道大人的恩怨。他的好坏是我们教的,你忍心一张白纸写上怨恨和不公吗?”   铃铛犹豫了。   “何况,我并没有介意,如果你因为我去厌恶一个人,这就是我的罪过。要知道童年的伤痛,是要花一辈子去治愈的。”   这样的人好比傅承昀,好比她…   林愉亲自把孩子交给她,这次铃铛没有拒绝。   那边傅承昀并没有去见谁,他把抓住的人鞭笞百下,逶迤的鲜血流了满地,直接丢到宁王府和苏府,吓的两府哀声一片。自己则关在书房里面写奏章,午饭和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对外只说公务繁忙。   飞白又给他汇报了一遍昨夜的始末,傅承昀就静静的听着,直到正房的灯熄了,飞白抓住了他脸上飞快划过的暴戾之色。   飞白意识到什么,低头道:“相爷,天色晚了,夫人昨夜定受了惊吓,您要不要先回去陪夫人。”   傅承昀冷意瞥他一下,飞白顿觉头皮发麻,怎么感觉去了一趟战场相爷愈发难以捉摸,难道他猜错了?   飞白惶惶不安,可偷偷一看傅承昀也不像生气,浑身戾气也淡了些,他又道:“何况明日早朝,相爷也要早起的,还是早些去睡的好。”   “你说的对,”傅承昀忽然站起来,“本相是为了早朝。”   飞白呼了一口气,忍着不笑,提灯把人送回房。   林愉昨夜几乎一夜没睡,一躺下去就迷糊入梦,直到有人覆到身上她立即警醒的伸脚,睁眼大喊:“是谁?”   傅承昀撑在上面,偌大的床被林愉占了外侧,他正维持着往里面爬的动作,不料林愉忽然屈腿,一脚踹的他冷汗直流。   傅承昀白了一张脸,微微喘着粗气,憋了一天的气一下子顶到头顶,冷哼道:“你觉得是谁?谁敢往你身上爬?你这大半夜是要废了我吗?我没有子嗣是你赔吗?”   林愉不知所措,她也是昨夜脑子崩的太紧…   傅承昀恶狠狠的盯着她,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跨过去的双腿也有些支持不住。他想用手摸摸,可一想到那尴尬的样子就放弃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正就是保持着他在上林愉在下的动作不变。   林愉有些讪讪的,听他一通骂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你不是已经有…有子嗣了吗?”   她认了傅予卿,那么没有意外的话傅予卿就是他的嫡长子,他们身体里流着一半相似的血,哪怕傅予卿长大知道什么也会孝敬他的。   傅承昀被她噎了回去,居高临下看着睡眼惺忪的她,那口气怎么也下不去,冷声出口的却只是简单的,“扶我过去,睡觉。”   林愉只能扶起他紧绷的手臂,眼睛忍不住往他下面瞄,不知想到什么耳根子都是红的。   “你看什么,想不想睡觉。”   “睡,怎么不睡。”她都一晚上没睡了,困都要困死了。   说是睡觉,可听听他声大如锣的动作,林愉知道要是不把人哄了,今夜他能盯她一晚上。   傅承昀能熬,可她不行啊!   眼见他把外衣甩到下面,“腾”的一声躺下生气,林愉想了想还是伸手拽他,“相爷。”   傅承昀不答,他现在疼的厉害没力气说话。林愉只犹豫了一瞬,打着哈欠又拉了拉他,“相爷…”   他不说话,林愉又想睡,直接侧身对着他,拿脚小小的从下面碰碰他,“傅承昀。”   烛光下他尚有恼色,风神俊朗的面上尽是凶巴巴的不耐,瞪着她倒也没有挣脱,忍着汗道:“胡闹什么?”   这说的是她的脚,因为他夹住了她不让动。   林愉看着他,觉得他就像懊恼的老虎收起了獠牙,忍不住对着他笑了出来,眼见他又要骂人,林愉规劝着自己忍耐几天就好…恩,等他把外头处理了,她就不这样了。   “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你怎么一回来就和我闹,都不像你了。”林愉凑过去拍拍他,就像曾经夜里他拍着她那样。   傅承昀一愣,满肚子的火气就这么不上不下,“我倒觉得夫人不像以前的夫人了。”   这话其实挺不好回的,她有心直接透露一点,仰头看着他青黑的眼眶,到底把话咽了回去,软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想问信的事,也知道你不远千里奔赴回来要听我说什么。信我拿到了,只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些日子我日日伪装,照顾棠棠,就连父亲也生病了,你打仗在外总不好把家里这些糟心事告诉你。”   “且我估摸着你就要回来了,不定我信寄出去你就回来了,也就没写。”   她软了声音,傅承昀也不好僵着脸,就轻轻拍拍她的手,反问道:“还有呢?”   林愉闻言不语,就笑意盈盈的和他对视,四周很安静,他不断的催促她,“林愉,你想不想睡觉,快说还有呢?”   “快点认错,明个本相要早朝,可没有…”   他话没有说话,林愉就环着他的腰扑过去,“还有就是…我也想你了。”   不管多少恩怨过往,唯独想他这点至今未改,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恩,那还踹我吗?”他克制着,还是没有忍住嘴唇上扬,也不觉得之前被她致命一脚踹的多疼。   “不踹了。”   “那你再说一次想我了?”   林愉抿唇,抬眸看着他异常发亮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我也想你。”   傅承昀就克制着嘴角的上扬,十分稳重道:“恩,我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和离 “我们和离吧!”……   次日。   林愉给他穿上崭新的朝服, 只觉得鲜亮的颜色刺疼了脆弱的眼睛。   傅承昀伸着手,淡漠的一张脸上睥睨众生,敛去所有伪装, 好似这一刻凛冬戾色才是他真正的神态。飞白守在门口, 阶梯下摆着两排木架, 清一色的白布渗着血红, 看的院子里丫鬟们两股颤颤。   就在刚刚, 傅承昀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奸细的鞭笞百下, 本就千疮百孔的尸身瞬间皮开肉绽, 逶迤的鲜血流在地上, 很快成了墨色。   据说,傅承昀要带这些尸体去上朝,林愉送他出门, 那担架之下有白骨掉落,铃铛拽着她, “夫人,我们快进去吧!”太可怕了。   她却没有转身, 凝视着他浑身翻涌着比死尸更凶煞之气,她知道他要动手了。   他动手了, 意味着事情很快就要结束, 这段夹杂了太多忍让与委屈的婚姻,也是时候面对了。林愉想着,脸上被风吹的有些难看, 她终究要避无可避了。   “夫人,小少爷不见您,一直哭闹不停。”隔壁的奶嬷嬷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一个新生的稚子,好似真的就把第一个抱着他的女子当作母亲, 玩闹之后总要林愉抱着才能安生。   林愉看着厢房忙忙碌碌的人,狠心转身。   “我不在,他哭着哭着也就习惯了,你们去哄。”   林愉不再理会她们,进了屋子。   铃铛无法,只能跟着奶嬷嬷去哄,一群人进进出出羊奶母乳挤了许多,就是不见傅予卿吃。如林愉所说,孩子见不到她也就不哭了,北院慢慢又安静下来。   及到午后,许多人围着炉子说闹,只见紧闭的正房从里被人推开,女子纤细的身姿从廊下经过,神色如常的进了安静的厢房。   那些人都以为傅予卿睡了,林愉来的时候却见傅予卿脸上糊着泪,咬着手指小声抽泣。他像是知道林愉过来,张着胳膊胡乱抓着,方才灌进去的奶往外冒泡。   林愉叹息一声,终究伸手抱着他,也不嫌弃他吐到身上的奶,“你找我做什么?我又没生过你。”   “哇哇…”傅予卿粉唇微吐,哼哼唧唧蹭林愉。   “卿哥乖,好好吃,快长大!”傅予卿抓着她的衣襟,偎在她柔软的怀抱,露出无害的笑容。   铃铛从厨房回来,透过没有合严的门扉,就看见林愉抱着傅予卿,用勺子耐心的喂他喝奶,远远看着就和寻常母子无异。   她看了会儿,默不作声的走了。   往后几天,傅予卿没有再哭,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寄予许多人希望与愧疚的孩子,他睁开了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眸。   狭长的眼尾细细长长,小小年纪已经可见眼中慵怠,简直和傅承昀如出一辙。林愉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他总喜欢抓着林愉的手,在她怀里笑。   “哇哇…”他亲昵的和林愉招呼,林愉受宠若惊。   到了腊月,上京的天气愈发干冷,就在这时傅莹竹外出宴会突然看上了苏家的庶长子,死活要嫁,气的小顾氏一病不起。   林愉听见母女两个在外争吵,好似是傅莹竹和苏家庶子私相授受。   小顾氏气坏了,“你上赶着去贴他,可知他只是那你取乐,若是有心求娶,为何多日不见下聘。你以为美貌可让浪子回头,那你知道他留你几分真心,你以为日久可见人心,那你知道你的热爱能撑多少婚姻磨砺,你以为的爱情,难道比你毕生的骄傲重要。”   “阿莹,不是母亲不叫你嫁一个喜欢的,而是你的喜欢是否能得到相同的庇佑,喜爱和利用你要分得清啊!”   小顾氏也许是个不称职的长辈,但不可否她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样的话就和锥子一样,一下子钉进林愉结痂的伤口。   她忍着心口刺痛回到北院,刚好和傅承昀撞见,眼角酸涩没有褪去,也被他看了一个正着。   “你怎么了?”   他隔着雨雪过来,站在她面前,林愉仍觉得冷。   她想过许多他们的过往,最后发现能让她记住的都是好,唯一一件坏就是婚姻的伊始,他骗了她。   林愉被他抓了手,两个人并肩往相对较近的书房走,穿过竹荫小道,听着莎莎风声,林愉忽然问他,“相爷,都处理好了吧?”   “恩。”许是才经过一场血腥,他语气也难免压迫。   进了书房,马上有人生炭烧水,他去了外头的外氅,坐在书案边,对面林愉捧着奉上的热茶暖身,“方才,怎么哭了?”   他盯着林愉,试图从林愉脸上找到别人欺负她的证据,探寻之间习惯的用手敲击,在只有两个人的书房,这样缓慢而清晰的敲击刺耳难耐。   林愉却不答,她十分温和的朝他笑笑,已经看不出方才的伤心。   “相爷今日忙吗?还要出门吗?”她转着杯子,软糯的声音藏着轻易不可见的恐慌。   本来没想这么快,可人在某个刺激之下总会有勇气些,她也并不想这样糊涂下去。   “恩,忙完了,最近正好歇一段,会好好陪你们…母子的。”北院那些小动作瞒不过他,林愉对傅予卿的照顾他都知道。   他看林愉此时脸色不好,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满是担忧,“是不舒服吗?找大夫来看看吧!”   林愉却拉住他,“你坐下,我和你说些事。”   傅承昀面上一僵,觉的非同寻常,多看了她一眼,旋即笑道:“那我抱着你,暖和。”   他朝林愉伸手,林愉却偏身躲过他的手,“不用,你坐,快点。”   她看着着急,傅承昀本来有些诧异,还是听她的坐在对面。   外头下雨,书房并不是很亮,微弱的烛光下她的脸看着愈发苍白,眼神就和…那夜听见他和萧清说话时一样,他心里咯噔一下,可转念想想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林愉对他也尚可以,也就压下疑惑。   “什么事?你很少这样严肃。”   林愉轻笑,跳动的烛光落在她眼中,趁她虚无缥缈,“是吗?”   傅承昀心中异样更甚。   他不喜欢这样脱离掌控的感觉,直接问:“到底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吗?你说,我…”   “傅承昀——”她打断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清明。   蓄意的开始已经注定了两人对持的结局,哪怕不是生死之争,有些事情它注定是男女之间无法跨越的横沟。   每个人都有底线,哪怕林愉再喜欢,诚如那夜大雨之中所想,欺骗和利用不行。她不能背负着一段腐烂的爱情,度过两人闭口不谈的过往,所以她说:“我们…和离吧!”   她是笑着说的,“我们和离吧!”   傅承昀只觉得天旋地转,眸子中闪过暴虐的阴翳,浑身轻颤之中就连呼吸都是疼的,屋子里面倏然冷寂,静的外头的飞白就要以为里面没有人。   “别开玩笑,不好笑…林愉。”   林愉不答。   许久——   “这是你第二次,要和离。”   他抬眸,静静的看着有些诧异的林愉,“早在你称孕之前,那场风寒的睡梦中,你哭着叫我,也说要和离。”   他目光深邃,幽暗的眼眸似是藏了无尽的风波,开口时却是一如既往的浅笑,即便他不能呼吸,他也怕自己再吓到她。   “是吗?”林愉笑不出来了,她已经尽力让两人开心,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吐露心声。   她在瞒他,他却比她更高深的装作不知。   夫妻做到他们这样的,其实挺少见的,“相爷怎么不说呢?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我本来差一点就说了…”可他抱着生病的林愉,愧疚着自己的所为,他也舍不得。   他望着这个姑娘,若无其事道:“但我一直劝自己,你烧糊涂了,我不要去计较。毕竟自那一梦之后你除了话少些,不再如以往依赖我,其他的你对我都很好,我们…很好,不是吗?”   傅承昀见她不说话,思忖着把手放在桌子上,垂眸问道:“我以为是真的好,如今却是假的。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你拿定了主意判我死刑。”   他问的很冷静,林愉却是一愣,她想辩解,张口又发现也的确如此,她辩无可辩。   傅承昀就嗤笑一声,低头的时候那笑意就停在红色的衣裳上,十分诡异,“别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如今我才发现比起你…我自愧不如。”   林愉不解。   他抬眸,本来深沉的眼中带着不知何时蹦出的血丝,那是嗜血的,偏生被他发疯的忍耐,状似缱绻温柔的望着她,说着比刀子更伤人的话,“杀人见血,说话伤心。我这一生,在乎的不多,其中之最非你莫属,谁又知道我只是动心三次,便对你无可奈何。”   林愉看着他,其中询问不言而喻,傅承昀也没有隐瞒,状似不以为意的开口,说出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大婚初日,我怜你无辜,做好了你哭闹许你事了和离的准备,却扇之后你却笑靥如花,朝我怯怯叫夫君,这为一次动心。”   傅轻竹身负罪孽而活,每每煎熬轻生,为了给孩子名正言顺的机会,他需要一个妻子。这个妻子可以是任何人,那日选中林愉也是看她心有善意,善良的人才会善待稚子。   这是他卑鄙的开始,他认。   “婚后三日,我纵你年少,哪怕你与别人一般惧怕于我,我没想过杀你,你偏在我无情之时提灯侯我,你抓着我的手,叫我别不理你,此为二次动心。”   他本无情,可非无心,林愉赤诚待他,如此美人动心于她也没什么,傅承昀笑意更深,看的林愉心有不忍。   “对不起…”林愉看着他,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别的。   他伸手过去,林愉抿唇不动,他看着她也就不碰了,林愉不愿意他碰。   “归宁回来,我忍你醉态,任凭你哭闹没有就此离开,是你亲吻我,抱着我腿说心悦,投怀送抱的美人,我起了几分心思,这…为我第三次动心。”   “你与我三日,我动心三次,若一早知道喜欢,谁会一开始错步。我非圣人,亦无法未卜先知,是我的错,我认了。”   他站起来,死死的盯着林愉,扬声问道:“可是林愉,你分明没有原谅我,那你揣着离开装深情,为了什么?”   “耍我、报复还是好玩?”   他上前,脖颈之上筋脉迸发,声音却不增不减,迫使林愉抬头,崩溃之中又诸多无奈。   对林愉,他没有办法了。   “我倒宁愿你从不回头,杀我一次到底。”绝望之中衍生的希望,那是开在彼岸的花,它浸着鲜血释放美丽,再一次伤心就是万念俱灰。   他看着她,嘴唇微勾,“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想要玩弄我吗?就和你说的,我仗着你喜欢我欺负你,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是生死都要在一起的,这句话他没有说。   林愉不忿拍桌,几乎拍案而起,甩开他的手。   “那你呢?”   她瞪他,眼中蓄着数不清的怨怼,她以为她不怨了,其实都是假的。   她爱过这个人,无惧风霜,最后呢?一言相负。   她想安安静静的走,到了这个时候发现她心里藏了太多,她需要和他大吵,曾经她引以为耻的争吵,终于在今天开始。   “你喜欢我,你别利用我啊!你利用我,你早早的告诉我啊!你不放过我,却要我痴一辈子去陪着你,凭什么?”   “你说我骗你…”她仰头看着他,即便她泪流满面,他依旧可以清明的看着,“可我若早早的告诉你,你是断了我的腿脚呢?还是会用绳索捆绑我一辈子呢?”   傅承昀不说话了,他的确会这么做,他的世界从来没有失去一说,林愉合该是他的,无论什么手段都是。   林愉哑了喉咙,站不住就要摔倒,他就看着她,林愉软下去,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你不知道这份感情,我就像蜡烛…燃烧着自己,照亮了你的路,我的心就和那蜡油一样,爱你从光亮到灰烬,最后失去了我自己,可——”   “我也是人,我这一生不能只有爱你这一件事。我爱你是全部,你爱我是顺便,若爱能得到同等的馈赠,我愿意化为灰烬,可我们之间…不是的。”   她仰头看着他,发白的手抓着他垂下的衣袖。傅承昀站不住了,他蹲下,摸着她的脸,“那不离,行吗?你爱我,我也学着爱你,我们走下去,好不好?”   “不好。”林愉却摇头,“我没力气了…喜欢到了尽头,我已经找不到我自己,我甚至不记得遇见你之前,我是什么样子。”   真正对的两个人是一起变好,而不是她永远等待他的回头。   林愉抓着他,慢慢单膝跪在地上,傅承昀眼中一热,错过她那一跪,“你做什么——”   他大喊着,往后撞到桌子上。林愉为了和离…竟敢逼他至此。   她要跪他,他只知道这么一跪,她们就完了。   所以他躲着她,背对着她,站在后面,林愉双膝着地撑着自己,她没有跪他的意思,只是撑不住找个舒服的姿势。   “相爷,回头看看我们之间,你不知道我追着你的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次朝你跑去,我都像踩着颜面前进。”   傅承昀攥着手,那些过往终于在后来的今天,报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我求您,看在我心悦你一场,看在我全了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喜欢不是爱,而爱却是命,我不能为了你的喜欢丢了我的命。”   外面雨丝不断,他忽然跨步过来,抵着地上的林愉,“林愉,你不要逼我。”   林愉看着几近薄怒的他,有些害怕,却没有退缩,因为再退…就一辈子翻不了身,她的沉默惹怒了他,傅承昀忽然就把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里面的小床上,把她丢下。   “林愉,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林愉疼的厉害,扶着脑袋起来,就看见他在除腰带,林愉倏的睁大眼睛就要站起来跑,只是人没完全起来,就被傅承昀嗤笑一声压下,“你别逼我,说你后悔了,乖…快说。”   他就在上面,手垫着她的头就吻过来,“快说你后悔了,不会离开我,别让我生气。”   林愉一愣,她不可思议的推他,她告诉他——   “傅承昀,你是候府贵子,皇后之弟,一国左相掌天下刑法…”   他不顾她的挣扎,边亲边说:“可我也是个男人,你男人。”   “你无耻。”   傅承昀埋在她脖颈,哑着嗓音道:“你就不能后悔吗?”   他只是想吓唬她,没想做什么,“你和我说句软话,我不动你好不好?” 第四十六章 求我了吗? “我错了,我……   “你这样强迫我, 我就是要离开,你个疯子。”   傅承昀眼眸微暗,闻言一手按下她的肩头, “对, 我是疯子。”   她都要离他而去, 又做什么君子, 傅承昀抓起铺散的布帛, 林愉的衣裳已乱了, 捂着身子躲避, “放开我。”   女子玉肌雪肤, 面上尽的抗拒悲愤,傅承昀低头堵住喋喋不休的樱唇,固执道:“不放。”   他不甚温柔, 林愉被他放肆亲吻,身体的燥热越来越紧, 才知道他生起起来是这样的危险。   她逃不了,甚至于他的触碰都让她着魔, 这样的认知让林愉迷茫,她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是谁。   于是在铺天盖地的迷茫, 和反抗不了的压制中, 她的手指被他扣住,裙裾哗啦一声被掀开,素日掩藏的美好在突然绽放, 他的热度就那么羞耻的挨着她,林愉看着失去理智的人…   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傅承昀,你别欺负我…我害怕啊!”   她边哭边说,苍白的小脸埋在凌乱的墨发, 整个人无力的颤抖在他的手下,哪怕就差一点…   哪怕就差一点他就要不顾一切的将她占有,可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几乎一瞬间击碎他所有的外壳,他终究舍不得欺她。   “阿愉…”他趴在她身上,腥红的眼眶热泪就要落下,又被硬生生忍下,所有人都能哭,唯独他的一生不能。   傅承昀绝望,声音带着风沙吹过的苍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教教我,你叫我怎么办?”   留她要哭,放走他死,他能怎么办?   傅承昀执起林愉的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够不够——”   林愉大惊,用力夺回双手,浑身轻颤。   他的手抚过林愉委屈的眉眼,最终松开了她,林愉哭泣不停,小脸之上盈满泪水。   “你对我不好,你不爱我又不放过我,你怎能如此…如此混蛋。”她不叫他碰,哪怕亲密无间她也不允许那手碰她。   他就看着她,眼中的□□慢慢被浇成认命,他不再试图碰她,只沉默着从她身上下去,掀开被褥把她裹住,而他衣不蔽体的躺在外面。   谁有能想到,多年饮血,五载为相,所有人敬畏恐惧的傅承昀在今时今日,因为夫人的流泪怯弱到不敢和她同盖一被。   他捂着眼睛,哑着声音,“够了…我不碰你,别哭了。”   他不敢抱她,暴怒的心跳却无法压抑下去,只能寻着她的柔荑,不顾她挣扎握在手里,又一次带着烦躁哄她,“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面吼出来的。   林愉这个时候哪里听的进去,他越叫她反而越难过,腿上的疼痛叫她不能宣之于口,只能依靠眼泪安抚。   从开始的崩溃流泪,到委屈嚎啕,最后是无力呜咽,林愉几乎哭尽了着一路走来的所有不甘,素日清凌的眼眸蒙上水洗的红润,微微红肿的眼睑看上去可怜惹人疼爱。   终于在不知道多久之后,林愉停了,只是仍旧一颤一颤,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   傅承昀越听越烦躁,腾的一下翻身,对上她又一次受惊岔气的模样,出口的威胁在嘴边一绕,出口成了一句——   “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他扯着被子给她擦,眼泪鼻涕糊了大片,也没有丝毫嫌弃。   林愉抽了一下鼻子,还是伸手推开他,傅承昀的手轻而易举被推开,垂下的眼中藏着说不尽的后悔。   林愉知道,可她不愿意解释她只是被攃的脸疼,寻着稍微不那么沙哑的声音,看着他说:“我没有揣着离开装深情…”   傅承昀一顿,意外抬头。   林愉不看他,鼻子堵的厉害,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边上忽然有人捏住她的鼻子,“擤出来。”   “不要。”她直接拒绝,难受的用嘴呼吸。   “别倔,我可不是好脾气。”他直直的瞪着她,打不得、骂不得,难道连对她好都不行吗?   林愉见他面色不善,也不敢明着和他对着干,毕竟他刚刚真的差一点要了她。她伸出胳膊,在他扯坏的那一堆衣裳里面摸,最终从他的笼袖里面摸出一条帕子。   那是林愉送的红豆帕,两人看着俱是沉默,后来傅承昀先回神,夺了帕子裹在她红彤彤的鼻尖,“用力。”   林愉心一横,也就听他的用力。   鼻子通畅了,他拿着帕子放到里面,林愉也不管这些,只闭着眼睛说:“你说我揣着离开装深情,可不是的…我也没有装,我们之间回不去是真,我舍不得也是真,哪怕我疼了哭了,我也想好好和你走剩下的这点时间,我只是…想要对你好。”   “你以为我喜欢你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吗?傅承昀,你也许都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好些年,从姑苏开始。你以为的喜欢,其实是我漫长的少女时代。”   那么多年的感情,几乎是融入骨血的优待,她怎么能轻易改变,她只是想对他好最后一点时间。   傅承昀转头,和同样看过来的林愉对视,他从她眼中看到了回忆,他甚至不记得他们的遇见。   “你第一次和我笑,第一次盛着落花叫我小丫头,我就再也没有忘记你,我嫁的从来不是富贵的候府公子,不是位高权重的相爷,我嫁的从一开始就是仙云台我遇见过的昀郎。”   林愉回忆着,好似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哭又笑很真实。   傅承昀沉默着,他想起来了,因为那段灰暗的人生和落花联系又惊世的,只有惊鸿一舞。他瞧见一个娇俏的小丫头,不顾危险趴在高楼之巅叫他哥哥。   “小丫头,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丫头掐着腰横他,“谁教你管我啦!我阿姐都不管。”   “啧,真不乖。”   后来他叫人寻,不想这世上多一个被坏人熏黑的人心,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原来,是林愉。   他忍不住过去抱她,带着初遇哥哥的笑容低头吻她,“原来你是小丫头啊!”   林愉却不和他叙往昔,“傅承昀,我追着你这一路,我努力过,可没结果,带着利用的婚姻就好比藏着针的发糕,我能吃,也甜,但我疼。”   “望你看在我多年热忱,一路欢喜的份上,放我走吧!我也想对得起你之后,对得起我自己。”   傅承昀笑意尽收,他也疼,可他觉得在一起再疼,也比回到一个人的漫无边际舒服。道理他知道,放手做不到。   她嫁了他,他在意她,他们的一生就该永不分离。   他把人搂在怀里,紧紧的,林愉忽然就朝他笑了,大哭之后的微笑带着残缺的美丽,动人心魄。她伸手,露出的肌肤和他没有阻隔的贴在一起,甚至主动捧着他的脸,凑过来。   她看着眷恋的芝兰玉树,他看着上心的娇艳美丽,然后她亲吻他,描摹他,“你喜欢这样,如果这样之后你放过我,那你来吧!”   “我的一切都留给你,只要自由。”   傅承昀倏的清醒,他幽深的眼眸望着身侧推开被褥的美好,无数火苗冲上心头。   “你不要我…林愉你别逼我动粗。”   林愉没有退缩,她忍不住抬头看着这个占据她半生的男子,狼狈的脸上依旧如明月皎洁,她靠近他,带着决绝的微笑,“你也别逼我。”   “我不会写的,除非我死。”他打破她的幻想。   林愉无所谓,“那换我写。”   傅承昀终于不说话了,他今日才知道林愉执拗起来可以这样执拗,她要离开他,那他怜惜她做什么?   “好,你很好。”   林愉只听得一声裂帛撕扯的声音,紧接着手就被绑束过头男子随意挥手,撤下床边帷幔,两人呆在逼怂的空间,他满眼血丝的看着她,“我脾气不好,对你…我是杀不得,但我有别的法子叫你后悔。阿愉,我现在很生气,再问一次,把和离的话收回去,好不好?”   林愉看着他,她不说话。   “你别怪我。”   只见红被一掀,他如火三滚烫的身子逼近,覆压在林愉娇弱的身上,紧接着本就没有多少遮挡的衣物被扯落出去,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腥气,咬在她嘴唇。   他掐着她,见林愉慌张眼中涌出几分犹豫,可她只是抿唇,害怕也不再搂着他哭,她的隐忍只是为了把他逼到绝路。   傅承昀不再犹豫,手指抓上最后一层鸳鸯衣,去除所有阻隔,随之道:“林愉,你很好,可别哭也别叫停,因为不想做我夫人的人,我不会怜惜。”   “你不回头,就别怪我狠心。”他红着眼说。   林愉肩膀微颤,被绑了也不哭,只是问他,“你答应了,放过我。”   他不说话,笑着抓起她的腿,没有任何停留的下去。   疼痛来的猝不及防,林愉闷哼一声,果真没哭也没叫停。   这天的风雨,终究浇冷了两个人的心。   林愉告诉他,“你丢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丢你了。”   傅承昀不说话,他也让林愉疼的说不出话。   …   林愉最后是一个人从后门跑出去的,傅承昀若真狠心她连床都下不了,可他怎么狠心?   她疼,他更疼。   她皱一皱眉,傅承昀就不敢用力,到了最后这场满是泪水的相融成了挽留,仍旧没有留住要走的人。   外头大雨未停,没人知道林愉为什么从傅家跑出来,她一个人躲着非议,甚至连哭都是小心翼翼。这一刻,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眼泪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委屈,她只是…停不下来。   遇见和分离都来的猝不及防,林愉脸上分不清雨水和泪水,她睁不开眼,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往前走着。   傅家书房,傅承昀沐浴出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铺,枕边放着一张秀气的新纸,赫然的三个字冲入眼帘——   和离书。   “相爷,夫人跑出去了,您要不要…”飞白不经传召进来,显然也看见了被傅承昀拿在手上的和离书,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闹别扭,林愉是不可能去找林惜的,她又是一个人,连个伞都没带,飞白想想往日林愉的好,终于又开口道:“相爷,外头不太平,夫人一个人要是被欺负了…”   不知哪个字眼刺激了傅承昀,在飞白尚没有说完的情况下他忽然转身而去。   他甚至不敢想,大冬天下着雨,外头马上就要黑了,她一个人能去哪里?   飞白马上追过去,“相爷,撑伞啊相爷。”   傅承昀直直的走进雨中,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他甚至忘了起码和轻功,就那么用双脚走着。   正巧傅承晗从外头回来,“二哥,出门吗?”   傅承昀没理,傅承晗看着他的脸色,从马车上下来,“马车快些,二哥用马车吧!”   飞白脑子一转,马上跟着说:“相爷马车快,人坐着也暖和。”   傅承昀脚步一顿,转而回来跃上马车,他不是怕自己冷,他是怕找到林愉她冷。   傅承昀轻呵一声,“走。”   飞白不敢耽误,抽起马鞭扬长而去。   “相爷,去哪里找?”   “去往萧家路上,不用到萧家,她跑不到。”   这个时候傅承昀阴沉着脸,浑身充满肃杀之气,但也难得的没有丧失理智。她知道林惜身子不好,林愉不敢轻易去找林惜说,但她没地方去,人脆弱的时候知会潜意识靠近亲近的人。   林愉会在这路上,她一个人走不远,但她不会把和离的事情公之于众…这就是他带她回去的突破口。   这世上,从来没有女子给男子和离书的,“我不认。”   傅承昀咬着牙,瞪着眼在沿途巡视。   好在确实如傅承昀所料,林愉没有走太远,就在萧家附近的一个台阶上哭,衣裳已经湿了,还很脏。   许是太冷抱着膝盖一动不动,檐下的水珠就那么直愣愣落在她身上。   她跑了太久,本就疲惫的身子支撑不住跌倒,跑不动了,她也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就这么就近停了,想想要去哪里。   傅承昀混迹在人群,攥着撕成粉末的和离书,死死的盯着她。   “飞白。”傅承昀掀着车帘的手没有动过,眼神不离林愉,“停车。”   飞白停了,只是看着傅承昀没有下去的打算,心里嘀咕不停,明明一路过来看不见人脸黑如锅的是他,怎么找到了不下去的也是他。   飞白眼见林愉脸色苍白,于心不忍,小心翼翼问他:“相爷,要给夫人送把伞吗?”   “她求我了吗?” 第四十七章 追妻 “你敢欺负我,我就……   林愉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外头下着雨也就更黑,没一会儿外头的摊子都收了,不知哪个好心人看见林愉特意留了一盏灯。   那灯火影影绰绰, 照在伤心过头似昏似睡的林愉身上, 看着可怜极了。   飞白搓着手, 只觉得今年冬天上京城冷的有些瘆人, “相爷, 外头挺冷的, 夫人也肯定很冷…”   傅承昀不动, 他手里端着茶却是一口没喝, 车帘大开着任凭风雨拍打,厉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睡着的人,就和石化了一般, 但飞白说的他也听见了。   承昀想着心烦,“外头冷也就知道家里暖了, 她闹我随她闹,但跑不行。”   “可相爷不也经常跑吗?”   傅承昀撩眸:“…”   傅承昀撑着身子, 稍进来的冰雨落在睫毛,冷的他一个哆嗦, 他伸手抹去, 觉的也确实挺冷的。   他的心一揪,即便半边身子在外面一起淋着,也如坐针毡。   飞白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 今天格外想说些什么,“您丢了夫人那么多次,难道不允许夫人丢您一次,想想相爷现在的疼您也许就知道夫人当初有多疼了。”   傅承昀不善的瞪过来, 飞白也不怵,“记得御医第一次给相爷诊脉,夫人就是这样坐在台阶上一夜,我当时以为夫人要走,可夫人回去了。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了的,相爷以前的自信不过来自于夫人的追着您,她离不开您。”   “那又如何?”傅承昀凝视着缩成一团的人,“是她自己要走,我又没逼她。”   “您逼了,”飞白默默的捋着长鞭,不知想到什么,“逼不逼从来不是你说什么,细节胜过一切。”   傅承昀沉声道:“是吗?”   飞白不敢直说,就拐弯抹角道:“我爹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他总是要我娘按照他的意念去活,在我爹的认知里面女子就应该乖巧顺从。后来我爹接了任务,我娘不让去,我爹骂了她一顿然后哄着叫她乖…”   小时候没什么记忆,但飞白却清晰的记得每一次被骂完,他娘总是瑟瑟发抖,然后被爹不容拒绝的拉到怀里,“柳娘乖,这是正事。”   “我那个时候觉得我爹脾气虽坏,但哄人挺温柔的,后来我知道不是。”飞白攥紧马鞭,冷雨落在呆板的眉眼,“一颗已经发抖的心,你诱哄着靠近它,只会增加它的恐惧。如果对人好,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害怕。”   “归根结底,他爱我娘,但更爱男人的面子。”   傅承昀沉默着,他想起每一次林愉耍性子他也是这样,先吓一吓然后哄一哄,林愉最终总是按照他的意愿走。   “你娘最后呢?”   傅承昀问出来,手紧张的攒在一起。   “死了啊!”   傅承昀抬眸,就见飞白坐在雨里,说起死亡也能笑着。   然后想到飞白来到他面前时确实是个孤儿,好似明白了什么,一个眼刀过去,“合着这么半天是指桑骂槐呢?本相何时有你这么老的儿子了。”   飞白摇头道:“是真的,孤儿也曾有过家,后来走着走着也就散了。”   飞白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接受林愉这个主母,直到有一天看见林愉在傅承昀怀里笑着发抖,他忽然就明白了。   有些人穿越时间,身份、地位、相貌、性情皆不同,但她们总是走向相似的路,这是身为女子的情路,而飞白亲眼看过这条路的尽头…是灭亡。   “我爹是探子,那次是去邻国皇城。相爷知道两国交战总是许多有去无回,他们都觉得我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依附男人的女人,其实我娘什么都知道。她拽着我爹的袖子,说他要是敢走她就死给他看,她想用自己的命换我爹的安稳。”   这样的情节就和林愉拽着他袖子一样,傅承昀只觉眼前重重叠叠,哪以死相逼的女子成了林愉,而一步步远去的是他,“…别说了。”   “我爹走了,我娘就真的死了,”飞白看着雨中惨白着一张脸的林愉,痛苦一闪而过,“那天半夜她就跳井了,等我爹奄奄一息回来,看见的就是我娘坟头长草,一尸两命。”   傅承昀手里的杯子猛的一碎。   “再后来他就在坟头跪死了,但人死之后的深情是不值得同情的,负了就是负了没用挽回的机会。”飞白扭头。   “相爷,您回想回想,夫人是真的做到了极致。有些人爱你可以付出全部,等她不爱了非走即离,这样的姑娘遇见了可千万别伤她,因为你伤不起。相爷觉得不可能,可你看看夫人和离,在以前看来不也是不可能吗?”   “行了,闭嘴吧!”   傅承昀刷的一下掀开车帘,直接跳下马车,他似乎很害怕。   他墨发红衣走在这大雨中,劈里啪啦的玉珠落在地上的每一处,在他逐渐靠近那抹身影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   透着雨雾,那白衣白伞犹如神抵,遮挡了林愉满身冰雨,傅承昀看不清他的脸心脏猛的一抽。   有人给林愉撑起了伞,这人不是他。   大雨天那人白衣落地,伸手挡住林愉脸上寒风,“阿愉,不能睡了,快些醒来。”   林愉想不起来要去什么地方,坐着坐着睡了过去,谁知梦里听见有人叫她,只好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见大雨之中眼前一个修长如玉的手,他的声音那样熟悉,叫她阿愉。   是谁呢?   林愉扒拉开他的手,一眼望进他温暖如玉的眼眸,雨水浸湿了他的肩头,他却笑着把伞全部给她。   “是你。”   林愉松开他坐起来,许是躺的太久寒意入骨,身子支撑不住又酸又疼,好在又被他及时抓着拉起来。   “谢谢。”林愉看着他的手,“我坐好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相爷呢?”   他没有松,林愉的手太冰,挣扎着被他塞了一个暖手炉,林愉不要。两人拉扯着不知谁用的力,林愉就错手把他推到在地,伞柄在他手里顺势往下勾住林愉,林愉被连累弯身在伞下。两个人罩在一柄伞下,外头看不清里面。   这样的意外来的太快,林愉慌忙挣扎出去。   大雨浇的她一个模糊,然后她就看见傅承昀站在前面不远处,整个人站在一片白茫茫当中望着他们。   林愉就僵了,仰头看着不知作何反应。   魏瑾瑜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白衣成了一片土色,尊贵的王爷也没有生气,只温柔的问:“你可有摔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朝林愉伸手,却被人从旁推掉,转头就见傅承昀在侧好笑的看着他,“宁王似乎对我夫人格外关心啊!”   他咬重夫人二字,听的林愉蹙眉瞪他:谁是你夫人,不要乱叫。   傅承昀挑眉,把火气对向魏瑾瑜,“本相已经来了,内子不劳宁王费心。”   傅承昀也朝林愉伸手,可同魏瑾瑜不同的是林愉不开口,魏瑾瑜只能等着,傅承昀直接把人抱起来,“回家。”   林愉由呆愣到清晰只用了不到两刻,然后醒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傅承昀的怀里,她挣扎着,顾及后头魏瑾瑜不敢大叫。   “放开我。”   傅承昀环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不久前娇艳欲滴的红唇也变的丝毫没有血色,他登时一阵火大,“胡闹什么,冻死了才好吗?”   林愉被吼的一懵,转而不顾一切吼回去,“冻死也不要你一个外人管,我要你放下。”   “外人…”   傅承昀脚步一顿,低眸和她对视。   奇怪的是以前温柔小意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在他怀里这个满眼淡漠,好似留下那一纸和离,她就真的和他没了关系。   他压着声音道:“你见过女子写和离的吗?说出去谁信,就你那张纸早已经成了我的手下亡魂,无凭无据你能走到哪里?”   这时两人已经走过拐角,他们都没有看到魏瑾瑜脸上的震惊。   林愉被他抱的生疼,忍耐不住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口倏然睁眼,一巴掌甩在傅承昀脸上。   和着风雨,啪的一巴掌带着回音,狠狠的落在男人无铸的容颜。   傅承昀何曾被人这样侮辱过,白晢的面庞迅速凝结出五个清晰的手掌印,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眸登时血红,箍着林愉的力道几乎要掐断她的纤腰。   他舔了舔麻疼的侧脸,低头凝视着这个一夕胆大的姑娘,咬牙一字一字道:“林愉,胆子大了。”   “错了,是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林愉和他对视。   “你生气不就是别人给我撑伞吗?你这样生气抓住我,一会儿是威逼还是利诱。你就是这样,一边亲密的哄我不要和别人走近,一边粗鲁的惩戒我的身体。以前是我愿意,我受着,现在你试试——”   林愉毫不留情揭穿他心里的阴暗,挣扎着摔落在地,然后爬起来,气势汹汹的一点也不像她。   “你敢欺负我,我就敢打你。”她扬着下巴,手在袖子里面发颤。   “林,愉。”   傅承昀脸色铁青,可他也不能打回去,就那么睁大眼睛瞪着她叫她。   “傅承昀,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尽了,我们好聚好散日后见面还能寒暄几句,你如逼我就别怪我不客气。当初如果不是我愿意,你以为一道圣旨能让我出嫁。”林愉抿着头发,这样不经意的表情在傅承昀看来忍不住一惊。   他想起曾经萧家那门婚事,据说林惜的自尽未遂伤痕累累进去的,林愉是林惜的妹妹,一开始他也做好了大婚之夜鸡飞狗跳的准备,后来林愉太过安分,他就忘记了。   林愉见他想起来,伸手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只是习惯了我是你夫人,但习惯…总会改的,你也不用担心我再嫁让你颜面扫地,这样的机会不大。相爷不想要被我和离,那你把我和离也行。”   她看着他,就和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是相爷,不能不讲理的。”   傅承昀抵着头,声音被风吹的断断续续,“我是相爷,可你不要我了。”   林愉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傅承昀却没脸再说一次。   林愉也就不再理他,她转身走出拐角,一路寻找,傅承昀就在后面跟着她,他也不说话就低着头跟着她。   林愉找到不远处一个租赁的地方,拉住一个急忙要走的老伯,“请问有马车租吗?”   “这位姑娘…”   傅承昀闻言抬眸,凤目肉眼可见的阴沉,瞪着毫不知情的老伯。   老伯被瞪的一个激灵,将浑身湿淋淋的两人打量一番,马上改口道:“这位夫人,马车是有,但家中孙子生了病,实在是没有心思做生意了。”   林愉又不是某人,她总不能去为难一个家中有事的人,闻言善解人意的走了,傅承昀急忙转身跟上,林愉又不会等她。   只是没走两步就被老伯叫住,“郎君惹夫人生气了吧!”   也不知怎的,傅承昀就盯着慢慢走的林愉停下了脚步,沉默着不开口。   老伯忙着回家,但也不忍心看两人闹别扭,就语重心长道:“郎君也不要太着急,你脸皮厚些,多顺着她,女子大多心软的。”   “心软?”傅承昀脸上微疼,“她以前心软,现在不会了。”   老伯一脸过来人的通透,“她若不会就直接赶你了。”   这样说着林愉忽然停下来,老伯见状笑着走了,傅承昀朝她看了几眼,复跟上去。   两人并排站着,雨丝落在两人的身上,他伸手挡住她头顶一小片。   “你怎么不回家?”她问。   傅承昀别过头,“你又不回?”   “你怎么这么犟?”   “没你犟。”   她问一句,傅承昀就回一句,林愉没办法就继续走。   傅承昀跟着她忽然问:“你方才停下是等我吗?”   “没有,我在想我去哪里。”林愉回答的毫不拖泥带水,傅承昀收敛了身上所有的倒刺,顶着一张被她打过的脸“哦”了一声。   终于不知道走了多久,林愉累了,一只大手及时揽上她的腰,细细感悟时好像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林愉想要掰开,转头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隐隐有些心虚。   她朝不远处的飞白招手,傅承昀见她有妥协之色,小小的身子乖巧的让他搂着,忍不住嘴角上扬,总算不闹了,要回家了吧!   “夫人。”飞白驱车过来,给林愉行礼。   “送我出城。”   傅承昀手一紧,“…”   飞白眼瞅不对,暗中示意傅承昀:别慌稳住,现在这个时辰城门落锁了,夫人出不去。   傅承昀转眼看看天色,松了口气。   他今天反正是陪林愉耗着了,城门出不去,萧家去不了,客栈人多嘴杂,最后没有地方去她还是只能回家。   想着,傅承昀松了眉头。   飞白见状问道:“夫人去城外作甚?”   林愉看着飞白,她是不信飞白看不出来的,只是想当睁眼瞎而已,她去哪里反正瞒不住只手遮天的相爷,她也不能真的把人逼急了。   于是她直接说:“去崔闲山庄。”   那是林愉少有的陪嫁庄子,是崔显心留给女儿的。   三人又一次出发,等到城门口毫无意外的被人拦住,这个时候从来都肆意张扬的傅承昀在马车里面装死,一句话也不说。   飞白说了半天,刻意放低姿态也没有得到通行,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林愉忽然道:“飞白——”   飞白愧疚的转身,“夫人飞白没用,他们不开门。”   林愉也不揭穿他们主仆二人的心思,直接甩出傅承昀的玉印,“叫他们放行。”   飞白接着冷冰冰的玉印,不经意看见里面已经睁开眼的傅承昀,苦笑:“…”相爷,天要亡你啊!   左相玉印,如假包换,守门士兵捧高踩低马上放行了。   只有傅承昀盯着被递进来的玉印,好似要把林愉的腰盯出一个洞。   林愉睫羽微煽,随手取下玉印给他,“还给你。”   傅承昀:“…”   以前怎么不知道林愉气起人来是这么气人。 第四十八章 蹲守 矜贵讲究的傅相爷从……   林愉去了崔闲山庄, 但她没让傅承昀进去,把他丢在了外头。   直到林愉进去许久,山庄的灯亮了又灭, 傅承昀伸出去的脚才无措的收回。他就掀着帘子, 看着里面柔和的烛光, 吹着冬夜的冷风。   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两个字——报应。   风很冷, 但他想着林愉在里面被他守着, 他就不冷。   直到后半夜, 里面仍旧一灯如豆, 傅承昀忽然迈步出来, 走上山庄破旧的台阶。   “相爷?”   飞白被他吓了一跳,关键是现在的傅承昀和以往不一样,飞白怕他直接进去灭了山庄, 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相爷车里等吧!外头冷!”飞白尴尬的提议。   傅承昀看着飞白的不安,依旧在台阶上坐下, 台阶上都是水也不在乎。   他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以前他竟这般可恶, 就连飞白都这样极端的揣度他,“你放心, 我没要做什么…我现在做什么, 她又不会要我进去。”   “相爷?”   飞白想劝他回去吧,从长计议。可他看着傅承昀的寂静的眉眼,好似一瞬之间褪去权贵风雅, 望向里面眷恋痴迷,他就舍不得劝,傅承昀现在能做的好像只有等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傅承昀忽然问:“飞白, 你娘…是不是经常等你爹回家啊?”   飞白一愣,点点头,见傅承昀眼神丝毫不在他身上,就回道:“是,她有时候一等就是一夜,身子就是那样拖垮的。”   当年就是他娘没有跳井,其实那孩子活下来的机率也不大,他娘身子跨了,怀孕三个月已经见红,只是忍着没有和他爹说。   傅承昀靠着山庄的冷墙,目光空远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才等这么一会儿就烦躁的厉害,要是一夜一夜的等,那一定很难熬吧!”   “肯定…是啊!”飞白忽然意识到傅承昀是什么意思,他不敢说下去。   “林愉就经常等我,好几次我回来她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我只觉得她傻。”傅承昀接了飞白没有说的话,笑出来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欣慰。   “相爷…”   “我没事,”傅承昀终于看向他,“你回去吧!记得明日带些吃的用的,还有南阁她那个丫鬟,也一并送来伺候她,银子多备些。这个山庄偏僻,你选些暗卫来巡防,她不见我但那只笨兔子她一定相见,你把笨兔子也带来…”   傅承昀交代了很多,飞白看的目瞪口呆,后来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所以等傅承昀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飞白盯着他。   傅承昀反应过来,一时也有些无地自容,“我是不是啰嗦了。”   飞白笑道:“没有,是相爷以前话少,多说说也好,就是这样细致入微的嘱咐和以前夫人有些相像。”   傅承昀扬眉,“是吗?”他有些高兴了,因为他像林愉。   “夫人走了,相爷好像把自己活成了夫人的模样。”飞白既欣慰又心酸。   以前他觉得傅承昀没有人气,可等傅承昀有人气了,他好像就不像以前那么骄傲了。   他一天之内学会顺从,学会追随,学会等待也学会关心,同样的在林愉离开后他也慢慢成了林愉,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飞白,你说她这次会闹多久?”他还是不相信林愉会这么走了,没有林愉的家他总觉得冷,他不想回。   “相爷,这个…飞白不知道。”   氵包氵末   傅承昀也没有为难,即使他心里想发火想动刀甚至想杀人,但他忍耐着想要林愉看见他。   “你回去吧!你在这她害怕。”傅承昀又转头,看着某处亮着的烛光,“你看,她都不敢熄灯睡觉。”   马车停在外头,林愉肯定知道,她知道他在外头就不会安心睡觉,但傅承昀没想自己走,感觉一个人回去没意思,就叫飞白走。   “…好。”飞白只能转身,走到一半又回头提醒,“相爷,你记得明个还有早朝。”   “我知道。”   飞白就走了,这个消息很快就被送到了林愉那里,林愉终于松了一口气进去睡了。   她害怕傅承昀钻进死胡同,在外面等一夜生病。   …   林愉做了一晚上噩梦,次日醒来的时候天都没亮,外头吹着冷风,山脚下显的阴森森的。   这个地方林愉尚没有住管,许多贴身的东西也不齐全,起来梳洗之后林愉特意写了一封信,想叫人送到城里。   打听之后知道不远处有个走货哥,平时做送信的差,林愉反正没事就想亲自把信送去。   她穿着山庄里面妇人的粗布衣,头发只用布袋绑着,看上去比庄子妇人白晢,气质也更高雅。庄子管事怕她穿不惯,衣裳特意放在火炉上熏了一晚上,又软又暖。   婉拒了别人的陪同,她一个人裹着衣裳走在路上,谁知一打开门,矜贵讲究的傅相爷就从墙头飞下来,跟在她后头。   “你要去哪里?”   他在墙头窝了一夜,衣裳皱巴巴的,林愉一出来他就看见了,他不知道林愉要去哪里,甚至荒诞的以为林愉又要不告而别。   “相爷,你没回去?”林愉有些惊讶。   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傅承昀,没有形象的蜷在墙角,就和乞丐一样吹着冷风,衣裳也凌乱。   “你何必呢?”林愉心里堵的厉害,傅承昀有些懵,半天反应过来别过头道:“你别误会…”   他没想过让她知道这件事,觉得丢人,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城门关了,我回不去,没刻意守着。”   这样的鬼话谁信,他可是位高权重的相爷,整个上京城谁敢拦他,林愉不信。   “上头那么冷,你夜里冻着没?”林愉看他脸都冻红了,心里密密麻麻的难受。   “没冻着,”傅承昀被问的鼻子发酸,“我很耐冻,就是城外没地方去,路过这里…”   傅承昀抿唇不看她,脸上依旧高冷,细看时会发现耳朵有些红。   林愉盯着他,好笑道:“傅家和山庄又不顺路,你莫不是堵我的吧?”   傅承昀不自在,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这个时候多说多错,他干脆就不说。忍了半天他又实在没忍住,“林愉,你我之间光明正大,算什么堵?”   “我不是写了和离书了。”林愉反击他。   “我…那不算。”傅承昀不动,他本来想说他撕了,毁尸灭迹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傅承昀没有说。   他不是怕林愉炸毛,他单纯的怕林愉一根筋再写一张。她写一张不费什么功夫,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   “反正我说不算就不算。”   这样胡搅蛮缠的傅承昀很奇怪,林愉拧眉,“你怎么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坏,如果非要说怎么了那就是我在学着对你好,”傅承昀低着头,“你以前也不这样的,不是吗?”   说着,林愉忽然就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委屈。   “傅承昀,”林愉心刺的疼,“我是想找到自己,不想围着你转,可你不用学着围着我转,没意义的。”   他们已经过去了,起码在林愉看来她想过去。   傅承昀却一下子火了,“怎么就没有意义,就在昨天我们还躺在一张床上,我们亲密的骨血相容,我不逼着你回去,你也别逼着我远离你行不行?”   他明明很生气,气林愉和他划开界限,戾气几乎从蹦起来的青筋散出,但和林愉说话仍旧是温柔的语气。   傅承昀很少这样发怒,对林愉总是了如指掌,她若是忤逆傅承昀也游刃有余,更多时候冷冷的一个眼神,或者两个字“过来”林愉也就过去了,这次不一样,他有骨子恼羞成怒在里面。   即便是温柔的话,也仿佛带了不死不休的坚决。   他见林愉呆愣,吐出一口闷气,“我不也没逼着你做什么吗?”   “唉。”林愉叹息,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傅承昀主动问她,“这么早,你出来做什么?”也不带个人,衣裳也穿的薄。   “我给铃铛她们写了信,想去找人送进城。”   闻言傅承昀奇怪的看着她,“你知道离你最近的送信人有多远吗?”   林愉点头,云淡风轻道:“管事说不远。”   “他说的是他去不远,”傅承昀有些头疼,也有些无奈,“你去,你能饶着候府走五圈吗?”   据他所知,林愉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他去渡山之前,两个人饶着魏江走的那段路,最后是她挂在他身上,他把人抱着上的马车。   “这么远?”林愉有些意外,但也很快接受了现实,“那我找人送去。”   “不用,”林愉转身要走,半边胳膊被傅承昀中途拽住,两人俱是一愣。   许久后,林愉道:“你有话说话,松开我。”   只要傅承昀不谈情爱,她还是可以和他当朋友的,毕竟这么多年追逐,说一句话不说也不可能。   傅承昀皱了皱眉,倒也松开了她。   “我要回傅家。”他淡淡道。   林愉偏头凝视着他,“哦,那你回啊!”   傅承昀看着她,直把林愉看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才复杂的闭眼又睁眼,“我飞回去,很快。”   林愉觉的他有病,林愉忍不住,踮脚往他额头探了探,“你有病吗?”   “林愉——”   “那你就飞回去,和我说什么?”   傅承昀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他的手很冷,一碰就知道是一晚上吹风的缘故,林愉被冷的一个激灵。   “我很正常。”他说的愤愤。   …   信最后落到了傅承昀手里,任林愉怎么想也想不到傅承昀的意思是帮她送信。   管家看见去而复返的林愉,身上披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大红外衣,和她昳丽的容貌搭配竟然异常诙谐。   管家跑过来,“二姑娘这么快回来了,这衣裳是谁的?”   林愉拧眉,捏着被强行披到身上的衣裳,“是相…”相爷几乎脱口而出,又被林愉强行咽下去了,“一个糊涂蛋的。”   他定是烧糊涂了,否则堂堂相爷怎么把送信比别人快当做一种骄傲。   管家却是不信,他看那衣裳用料极好,非富即贵,不免想到了昨夜看见的那辆马车,能大半夜送林愉并同乘的不多,上面还是傅家的徽记。   看来是府上的二姑爷不错了,没想到杀人如麻的傅相爷对二姑娘这般上心,连到庄子修养都亲自来送,年轻人果然蜜里调油,昨夜离开一大早就来探。   傅承昀没想到自己一件外衣已经让远离世俗的管家脑补了这么多,他赶回北院就去沐浴。   官袍是飞白昨夜准备的,自然没有林愉准备的香软,穿上之后面上一副清冷,生人勿近的样子。   飞白昨日敢大胆和傅承昀唱反调,等到看见一身官袍的傅承昀往哪一站,登时气都不敢出了。   昨日大胆的是谁?反正…脑子被驴踢了。   “走吧!”   傅承昀大步流风的走出去,到了院子看见铃铛和枳夏围在一起说话,傅承昀想起林愉的信,忍不住走过去。   那信果然被铃铛拿在手里,傅承昀松了一口气,明知故问,“你们大清早没事做,看什么呢?”   铃铛两人被骇了一跳,闻言马上转头,看见傅承昀慌乱的行礼,枳夏不会说话,是铃铛颤着声音回的,“在看信,夫人写的信。”   “哦!”傅承昀盯着那封信,拖着长长的尾音,没有要走的意思。   铃铛手有些拿不住,只觉得要被傅承昀盯穿,她张了张嘴,终于如蚊子一样咛出几个字,“相爷要看看吗?”   “说到我没?”傅承昀接过来,稀松平常的问了一句,“都说我什么?”   傅承昀是笃定信里有他。   飞白低着头,他不敢看傅承昀,忍着想笑。明明信是相爷拿回来的,偏要他去给,给了不算,又故作姿态来询问。他就算相爷怎么一大早回来,心情也不大妙,原来是忍了一路没看信的缘故,还怪听话的。   铃铛和枳夏两人挨的极近,闻言皆没有接话。   傅承昀在一片耀眼的晨曦中看向那封信,眼角眉梢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然后等他一目十行看完,不死心又看了两遍后脸色明显黑了。   “呵——”   傅承昀把信丢给飞白,头也不回的转身出府。   飞白有些懵,登时低头查明原为,然后发现…呃,长长的一封信,愣是没有一句相爷,夹带的都没有。   想相爷迎着朔朔寒风,急行多少里送回一封信,兔子都有愣是没一句他,不气才怪。 第四十九章 求娶 她离了他,却不能伤……   林愉不在傅家的第一天, 傅予卿哭了,傅承昀病了。最后傅承昀被吵的没办法,做法简单粗暴, 直接抱着傅予卿把奶灌了进去。   许是傅承昀的气息十分不友好, 傅予卿没有再闹。   临近年关, 朝堂事情很多, 苏文清年迈许多事情压到傅承昀身上, 即使病着他也拖着病体忙碌, 还有就是他不想让自己空下来。   等到他全部忙完已经头疼欲裂, 这个时候发现已经半夜了, 蜡烛孤独的燃着,一切都是这样安静。   傅承昀就这样坐着,听着外面沙沙叶落。   直到“哇哇”的哭声从身边传来, 他一低头,看见傅予卿醒了, 正吐着泡泡看着他,也不敢哭, 怪可怜的。   傅承昀拧眉,到底叫了人给他灌奶, 一番折腾下来就是小半个时辰, 完了一群人抱着睡着的傅予卿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从头至尾没人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   自然…也没人问他一声要不要沐浴歇息。   若是以往他点灯熬油,很快就会有人叫林愉, 无论多晚林愉都会披着衣裳出来,有时候揉着眼睛进来。   “相爷,该睡了。”   她蹭会过来推他,顺便拿走他的笔。   他眼睛不离公文, 手自然而然落在她的腰上,把她遮的严丝合缝,省的夜里风凉。   “再忙一会儿,你先睡。”他哄着她。   有时候她就会在他怀里睡,搂着他不放,因为林愉知道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就会抱着她回屋,但有时候林愉也胡搅蛮缠。   “不要。”   她会蛮横的扯他起来,“睡的晚老的快,我的夫君可以没有钱财地位但不能没有年轻的美貌,你别胡闹。”   这个时候,他也就半推半就随她回去,“我真不好看了?”   林愉困极,不耐烦的搂住他,“好看的。”   他是顶好看的,林愉一说他就笑了。   那样的场景近在眼前,今夜书房却出奇的安静,再没人过来扯他睡觉,用温水给他净面。   傅承昀恍恍惚惚,就和游魂一样漫无目的的走到正房,他觉得自己病的有些重,不然怎么随时都要疼的不能呼吸。   他按着林愉的步骤去洗漱净面,完了又觉得不对。   “怎么不香呢?”他闻了闻手。   林愉给他洗总是香香的,那个时候他总拒绝,义正言辞道:“本相一个男人,熏的香不啦叽的,成何体统。”   “那除了我也没人闻你,我夜里就喜欢这个味道,有助于睡眠。”林愉夜里总是不怕他,使些小性子小声嘀咕,他也愿意将就。   那些都是久远的记忆,现在想起来发现那样清晰。傅承昀想着,嘴角慢慢漾开笑意,最后还是又用香皂洗了一遍,这才满意。   头疼是昨夜风吹的,头昏脑重,他终于躺下了,床上也空荡荡冷冰冰的,他又睡不着。   傅承昀伸手触碰着身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片漆黑,不知怎的眼眶有些湿润,在家的感觉甚至没有昨夜守在墙头的心安。   原来有她和没她差别这么大。   傅承昀躺不下去了,他坐起来,下地找了林愉没有带走的衣裳,一件一件铺在床上,然后躺上去,就和躺在林愉怀里一样。   他趴着,手里用力抓着她的气息,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   “林愉,想你了。”   他想她,哪怕今早见过一样想的发疯,她信里都没有他。   外头冬月的风一个劲的刮着,越来越大,和没娶林愉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傅承昀又陷入了梦魇。   堂堂傅相,蜷缩在墙角,多少衣裳没有安抚他的躁动,梦里是大片大片的鲜血和无数恶心窥探的目光。他站在茫茫雪海,这次唯独看见离他而去的林愉…   这次依旧是往前奔驰的马车,他坐在车里,林愉在后头追,风吹的帘布莎莎作响,林愉就像曾经跌倒在地。   梦里的傅承昀静静看着她,声音好比冬月白霜,“林愉,起来。”   林愉起来了,她远远的站着不动,和不断远走的他说:“我不追了,你走吧!”   他瞪着她,天生不会说软话,“你走不走。”   “不走。”   “你走不走——”   林愉转身,那张和离书从她的手上甩下来,远远的竟甩在他的脸上,“我不走。”   她真的不走了,他反而红了眼,有什么话就堵在喉咙口,但梦里的人怎么也说不出口。   傅承昀一个劲的用力,手里抓着什么,克制着声音朝她喊:“林愉,你不要我了…那还有谁要我。”   傅承昀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了,确切说是每次梦到一半总有人抱着他,那双带着温度的手划破黑暗,把他拽出来。   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到有人跪在他身侧,明明困的不行却坚持安抚他,她抱他在腿上,不厌其烦的哄他,“没事的,过去了,我在不怕。”   那个时候他就会脆弱的伸手,双手环住她,“别走。”   “林愉,别走——”   傅承昀如往日一般伸手,这次…他扑空了,人也醒了一瞬,他往身侧一看,空荡荡的,林愉不在了。   傅承昀愣了一瞬,翻了个身竟直挺挺的倒下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场梦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   这一夜北院请了大夫。   飞白站在床头,忍痛往傅承昀的嘴里灌一口药,听他依旧不停叫着“林愉、林愉…”   边叫手里抓着的是林愉已经汗湿的衣裳,他病倒了。   枳夏在第二天下午就去了崔闲山庄,带来的东西齐全但数量不多,林愉看了也在意料之中。   她知道傅承昀不会轻易接受两人和离,做好了被他长期打扰的打算,谁知道她等了两天傅承昀没有等来,却等来了魏瑾瑜。   那天难得天晴,魏瑾瑜穿着寻常衣裳,装作讨水喝的路人进了崔闲山庄,最后毫无意外被他顺到了林愉面前。   彼时林愉穿着红袄裙,追着咕咕满院子踩雪玩,庄子里也没人管她。   魏瑾瑜没有打扰,他就站在树下,笑容满面的看着阳光下奔跑的林愉,不知不觉站了大半晌,最后被林愉看见。   “宁王殿下,怎么得空来了?”   不过几日不见,林愉已经脱离了那日雨中的憔悴,她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一样,红衣墨发少有的艳丽。   但魏瑾瑜不喜欢红色。   他看了半晌,压下心中异样,笑道:“路过,就来看看。”   林愉却是不信的,路过这样的借口傅承昀那厮也用过,但她总不能把人赶出去。   “林姑娘不赏杯茶喝喝?”魏瑾瑜主动走过来,在林愉先前摆好的坐席上撩袍坐下,他自己开始煮茶。   林愉低着头默了片刻,还是把咕咕放了,走进去坐在他对面。   就在两人相对而坐的时候,有一红衣男子来到崔闲山庄,从墙头一跃而入,无人知晓。   魏瑾瑜天皇贵胄,风雅自来就是刻在骨子里面的,和傅承昀毫不拘束的随性不同,这种雅致带着一板一眼,每一步时间都刚刚好。   “本王听说你同相爷要和离?”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   林愉接茶的动作一顿,转而恢复平静,她知道魏瑾瑜应是那天听到了,能忍到今天也算给足了傅承昀面子。   林愉道:“这种事,似乎不是王爷应该问的。”   “我若当你是傅夫人,是不该,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当林姑娘。”   他说着,竟连王爷的尊称也不用,“我只问你,和离…是你想的吧?”   林愉不答,放下茶杯没有喝。   “王爷,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和王爷说清楚,无论我是不是傅夫人,我都不曾想过其他。”   林愉淡淡的看着他,她把魏瑾瑜当路人,哪怕没有遇见傅承昀,她也不会把一声浪费宫廷。她若爱一个人,便无关身份地位,可若不爱,亦无关身份地位。   “我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但凡对自己好的姑娘都不会进去。”魏瑾瑜笑了,好似说了一件很普通的事。   “那王爷此来作何?”林愉望着他。   魏瑾瑜青衣在身,凝视着林愉的笑容很是奇怪,“本王王妃之位空悬多年,你知道吧?”   “王爷请直言。”   林愉有些不安。   “你嫁本王,王妃之位赠你。”   就在魏瑾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才翻墙进来的红衣男子愣在当场,他不可思议的看着亭中相对而笑的两人,胸腔涌出一股无名之火,死死的盯着他们。   林愉也被气到,不由的就笑出声,“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说不听呢!”   魏瑾瑜丝毫没有尴尬,分析道:“你要和离,但据我所知傅承昀不会轻易放过你。王妃之位给你带来的是结束一段不幸的婚姻,享王妃之尊的同时不用担王妃之责。”   “你是本王年少喜欢的人,本王怜惜你,亦尊重你,本王能给的是十分的宠爱,你可愿意?”   两人对视着,魏瑾瑜满眼情意几乎让林愉承受不住,这世间总有这么多的错乱,你爱的不爱你,爱你的你不爱,忙忙碌碌到最后可能还要一无所有。   若作为局外人,林愉能理智的选择,可失望的是林愉身在局中,本为局中人。   魏瑾瑜要帮她摆脱困境,可于林愉而言傅承昀不是困境,哪怕做不成夫妻,傅承昀也当是她的亲人、朋友。   她离了他,却不能伤了他。   就在林愉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寻魏瑾瑜而来的管家忽然大叫一声——   “二姑爷,您怎么来了不过去?”   林愉闻言一愣,等她意识到二姑爷是指傅承昀,几乎是一瞬间林愉就站起来远离魏瑾瑜,这是身体的本能,也是一种习惯,却非她心中所想。   她抬眸愣愣的看着他,隔着坐在下面的魏瑾瑜和树下的傅承昀遥遥相望,身后的天上碧空如洗,她只觉着傅承昀…瘦了。   魏瑾瑜转身看他,两人目光交接,互相盯着对方。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林愉却觉得那一刻他们说了无数句话。 第五十章 听话 “我想要和你说软话。……   “林姑娘, 时候不早了,本王该走了。”   魏瑾瑜站起来,眼中遮不住对林愉的欢喜, 但他只看了一眼, 把一支玉簪搁在小案上, 不失礼节的拾阶而下。   傅承昀眼睁睁看着林愉发愣, 他攥着手, 几乎和魏瑾瑜同时起步。   两个同样俊眉矜贵的男子, 在崔闲山庄的满地积雪中看着对方, 静静走过。   魏瑾瑜:“傅相, 真巧啊!”   傅承昀身子略显单薄,眼神愈发锐利,“回家而已, 本相可不觉得巧。”   “是吗?”魏瑾瑜笑起来,刻意看着傅承昀和后头林愉说话, “本王的话,姑娘好生想想。”   “她不会想。”   “相爷知道?”   魏瑾瑜眼神平静, 一句反问让傅承昀心里发虚,傅承昀望向一动不动的林愉, “知道。”   “你不知道, 你在怕。”   傅承昀嗤笑,“我怕什么?”   魏瑾瑜不语,等傅承昀走近, 他眼中笑意瞬间失去和傅承昀的寒眸相对,他压着声音调笑道:“怕我娶她啊!”   如果再年轻几岁他们少年热血,也许他们会打一架,可惜过了某些年纪, 冲动早已压抑成内敛,“傅承昀,本王尊你一声左相,并不代表你伤她本王怕你。本王遇见她时你只是仙云台卑贱的伶人,若非她心中有你…”   魏瑾瑜抬脚走过,两人肩膀一擦而过之时魏瑾瑜忽然笑了一声,“凭你也配!”   “任我有诸多卑贱,”傅承昀迷倒众生的眼中带着凝霜的笑意,不经意看到那边始终盯着他们的林愉,他稍隐戾气,“她爱我,我就比你配。”   魏瑾瑜布衣轻拂,云淡风轻道:“她若不爱呢?”   “天会晴,树会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爱也是。”   魏瑾瑜说完负手离去,傅承昀愣在原地,他其实隐有体会,林愉早已不是为他苦笑的林愉,只是他不愿相信。   他低着头,明明抬眼就能看见前头心心念念的人,可他就是头重的抬不起来,如魏瑾瑜所说,他在怕。   怕这么一抬头、一张口,就是那些不复相见的鬼话。   雪后的天空白色的光芒斜照,把傅承昀的身影拉的很长。   林愉站于高处,看着冬风吹皱他的衣衫,这次她确定他是真的瘦了。   她看了一会儿,忍着转身不看,魏瑾瑜留下的那支玉簪就那么紧紧攥在手里,她方才一时紧张竟没敢追过去还。   宁王不算坏人,只是她不喜欢而已,林愉看着通体白色的簪,思索着什么时候给他送回去,这样拿着不是办法。   想着想着林愉自觉的把它放到袖子里面,谁料就是这一瞬的功夫,傅承昀忽然站到眼前,挡住了她。   他喘着粗气,伸出没有血色的手掌,脸上带着苍白的笑意,语气更多诱哄,“把簪子给我。”   林愉一愣,给他——这簪子怕就不久命了。   她没给,顺势放进去。   傅承昀拽住她衣袖,和她商量:“林愉,你要什么样的簪子,你要多少簪子,我都给你。听话,把这个给我。”   林愉蹙眉,抬眸看着他眼中的烦躁,直接拒绝,“我不。”   她不想欠人,这若是她的她可以丢给他,只要他不招惹她,可这不是。   无论傅承昀眼中闪出多少纠结,林愉就静静的看着他,“你别再胡闹,这不是傅家,我也不会怕你。”   “我胡闹?”傅承昀骤然冷了声音,他一只手抱住林愉,用另外一只手去摸她袖子,林愉挣扎着,弯着腰不叫他得逞。   远处的枳夏和管家远远看见,听林愉叫只以为出了什么事要过来阻止,傅承昀忍了半天的怒火发不出来,余光看见人直接吼过去。   “滚——”   那一声沙哑愤怒,响的和夜里的狼一样,枳夏被吓到,被年纪大些的管家拖着慌不择路的走了。   管家瞧见林愉没受伤,相爷好似顾及什么,那手放的巧,挣不脱也疼不了,遂放心的走了。   可枳夏不满,管家就看破一切道:“哪个夫君看见别的男子在夫人院子里脾气能好,相爷要是一点不生气我们才要担心,而且…”   他示意示意那边,“二姑娘不会有事,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枳夏犹豫着,被管家劝走了。   林愉却被傅承昀一声吼给吼懵了,两人焦灼着,簪子始终在林愉手中。哪怕林愉掐他拧他,他仍对林愉顾及着力道。   “你吓他们做什么?你有气朝我来啊!”林愉推攘他,傅承昀死瞪着她的手,“朝你,我还想多活几天。”   她如今已经要命,更遑论朝她发火,可以肯定林愉定一脚把他踹到火葬场,他哪里敢。   傅承昀板着人把人抵在柱子上,眼见又要下手,林愉一急,抬脚踩在他鞋子上。   “恩…”傅承昀握着她腰的手一颤,闷哼一声,固执的没有松开她。他疼的脊背有些弯,“林愉,你为他踩我,你敢为他踩我。”   他说的很重,可细听总是委屈的很。   林愉整个人在他手和柱子中间,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因为一番纠缠发丝尽乱,本来好好披着的披风散了,并着里面紫色的外衫滑落,剩下肩头被薄薄的里裳裹着。   她气红了眼,闻言更是在他脚上碾了半圈,扬着下巴道:“我说过,你欺负我,我就敢打你。”   可她被他抱着,手伸不出去,只能用脚。   傅承昀抿着唇,他看着怀里千差万别的姑娘,忽然就无力挣扎,愈发蛮横的不松她。   “好啊!那你踩死我,你踩不死我我就夺你簪子,”他盯着林愉,凶狠的盯着林愉,“你知不知道魏瑾瑜狼子野心,送簪子是什么意思?我活着一人,要他的簪子,你休想。”   林愉不说话,她自然知道,因为知道簪子的重量,她不能叫傅承昀毁了。   两人缄默着,谁也不退。   许久——   “林愉…”   他凑过来,眼中好似闪烁着什么,哑着嗓音道:“你只能收我的簪子,这不能要,你给我啊!你快给我——”   “你别惹我发火——”   他嘶吼着,四处碰壁,脱缰的猛兽马上就要忍不住了。   林愉闻言眼珠微动,转而强笑着看向他,“凭什么?”   凭什么?   在林愉心中,无论傅承昀承不承认,她都已经走了。   她费了满身力气出来,自然没想过轻易回头,虽然她没勇气再爱上谁,但这并不代表傅承昀能阻挡她爱上一个人的步伐。   一个她没回头的人,凭什么告诉她,她不能。   傅承昀自然也明白,林愉的三个字狠狠的砸进他心口,他不敢看她,疲乏的倒在她肩头。   那么小的一个肩膀,撑着那么委屈的头颅,风吹在他们下面纠缠的衣摆,看着密不可分。林愉被忽然倒下的人弄的一懵,凝眉看着不一样的人,就觉得肩头一热…   那温度很熟悉,但又让她惊悚,她一下子不敢动,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她忽然听见他趴着说:“林愉…你给我,好不好?听话,好不好?”   林愉张了张嘴,他在哭吗?她本来明媚如画的脸上忽然萌生诸多忧丝,手里的发簪那么小,林愉却觉得那样重。   她懦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傅承昀看不见她的表情,林愉的沉默更让他疯狂,骤然之间傅承昀伸手去抢,林愉反应过来背手不给。   这样猛然的用力,身体自然贴合的更紧,男人失措的力道和女人吃疼的轻哼,绕在从前亲密无间的夫妻身上,忽然就在某个点失控了。   林愉绯红着脸,喘息着叫他松手,“傅承昀,你给我滚开,我真是受够你了。”   傅承昀果真不动了,没有一个已经萌生爱意的人,听见另一个人说受够他会无动于衷,傅承昀这样没人疼没人爱的更甚。   他就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窝在她肩头,那双手绕过林愉的后腰,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就是这控制的力道和肩脖温热的呼吸让林愉觉得他还活着。   “我病了三天,”傅承昀低头,看不清脸上神色,“梦里悔了三天,我费了很大的力气走来…”   他不计较和离,不计较求她,反正所有错都算他的错,他只要她回去。傅承昀抓着她,低声道:“我想要和你说软话。”   “你就这么对我。”他抬头,“你为了别人你受够了我。”   “我…”林愉想说什么,对上傅承昀抬起来清冷如斯的脸颊,那话就堵着了,舍不得对他说狠话总是一种习惯。   “那你嫁给我,就受的了我,以前我丢了你,你受的了我,甚至你装着睡着哭着,也都受的了我,怎么魏瑾瑜一来你就受不了我了,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要和离,就是要嫁他…你…”   傅承昀松开她,他说不下去,心里疼。   “你…”   林愉忽而轻笑一声,转而坐在身后的坐席上,把簪子放下,“你说,你继续说。”   她端起先前的茶,直接一口灌下去,冷透的茶让她清醒,两人的神情就像隔着几个月的时间互换了一样。   林愉看着他,“我听着。”   可傅承昀能说什么?   林愉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伤的最深的只是他自己,所以她看着林愉,他转身走了。   林愉看着他走,不知走了多久,就要不见人影的人忽然转过来,他好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又快又准的跑回来,腾的蹲在林愉面前。   “你做什么?”林愉吓到了。   本来一脸怒色的人被吓到,她往后退着瞪着他,“你…你敢动手不成?我不怕…我扇你。”   林愉底气不足的扬起巴掌,傅承昀始终看着他,然后探身拽住她的外衫,林愉见他近前,高高举起的手忽然往下,傅承昀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我真打了?”林愉觉得他疯了,事实上傅承昀的确疯了。   他一声不吭帮林愉把衣裳穿好,又给她添了新茶,然后抬眸问她,“你到底打不打?”   林愉:“…疯子。”有谁会等着别人打他的。   他撑起来,许是应证他之前说的话,他病了三天起来虚晃了一下。他就又一次转身,走之前想要顺走簪子,林愉眼疾,一个巴掌拍在小桌上。   “傅承昀,你敢。”   傅承昀急忙缩了手,他不敢。   “哼,有你求我的时候。”他低个屁头,从今往后算是不可能了。   林愉没理他,等傅承昀走了老远,林愉忽然把他倒的茶丢过去,自然…没丢到他,他回头没好气瞪林愉,那眼神把林愉气的肝疼。   “滚,滚,谁要是再放这个疯子进来,我就把谁赶出去,要我求你,天还没黑呢!”   林愉气红了脸,她很少当众失控,出来几日顺风顺水,骨子里面压抑的性子释放,就这么被气的骂了半晌,完了果真把看门的训了一顿。   “简直白日做梦。” 第五十一章 戴簪 “没关系,我要你就……   傅承昀一等几日, 没等来林愉把簪子还回去的消息,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坐又坐不住。   其实魏瑾瑜说的没错, 他就是怕。   若是以前傅承昀可以自信的等着林愉回头, 可自从两人之间多了一个傅予卿, 林愉的叛逆就越来越明显, 她不再刻意伪装, 收敛的对他的偏爱, 就连走都都的那样干净。   北院的东西已经被她接二连三派人拿走, 能留下的都是他趁人不注意藏起来的小玩意。   林愉叫他滚, 她说受够了他,傅承昀抹不开面子去找她,也曾试过去萧家拐弯抹角堵人。   他特意寻了擅长接骨的沈白羽给萧策医治双腿, 借此为由赖在萧家一天,然后看见了她——   那是十月末, 她穿着蓝色的袄裙,雪白的狐裘包裹着玉颈, 往下是若隐若现的山峰。冷风吹的他眼睛模糊,那双在他印象中怯弱多情的眸子笑的神采奕奕。暗卫说她落雪赏雪, 天晴登高, 离了他好似活的越发有滋有味。   他不信,那一刻他却不得不信。   “你怎么在这儿?”她看见他,笑容一瞬收敛。   “有事。”   “哦。”   哦了一声, 她就略过他走了,走了——   “林愉。”他磨着牙,看到的也只是林愉疑惑又不耐的神情,“怎么了?”   “我觉的, 你当和我一起。”   林惜怀孕了,这是时隔多年她和萧策的第二个孩子,她的身子受不得刺激,傅承昀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这样卑鄙。但林愉同意的那一瞬,他又觉的无所谓,卑鄙的站在她身边,总比看不见好。   在萧家林愉和他没事人一样挨着坐,他能闻到她身上新鲜的梅香,他佯装不经意给她夹菜,心慌意乱等了半天,直到她夹起来吃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林惜意有所指,“阿愉产后身子孱弱,虽说去庄子将养是正途,但也要顾及夫妻感情,莫要疏离。”   林愉看林惜强撑着孕吐的身子说教,自然应是。   饭桌上林愉笑眯眯和傅承昀装一对恩爱夫妻,怕他不配合从下面拽他。   这一切,傅承昀乐在其中。   谁知两人挽着手亲密无间的出了萧家,坐上马车她就朝他伸手,“相爷,和离书?”   他手里举着拿到半道的折子,闻言头也没抬,“怎的?给了我的东西要回去,夫人这是反悔了?”   他忍着狂喜,装作无恙又语速极快的吩咐飞白,“回府。”   飞白在外头问:“那夫人…”   傅承昀心情甚好,她要回和离书不就是和好的意思吗?   “自然同归,本相也不是小气之人。”   林愉见马车马上启动,傅承昀一副坦荡,忍不住解释道:“相爷,我说的是你写给我的和离书。”   傅承昀愣住了,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   林愉见他面上实在不好看,放低了姿态道歉,“是我没有说清,我这几天和庄子里的人聊天,知道和离是要一式两份,男女各持一份,所以…相爷欠我一份和离书。”   傅承昀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满心欢喜的去见她,她一脸淡定的和他要和离。   女子的笑容娇媚,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可在他的眼中耳中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下来,骄傲被踩在地上摩擦。   那一刻,他怒了,勾着腿斜倚在车壁上,薄唇微启便笑道:“林愉,你才利用完我就来划清界限,当我傻吗?”   林愉凝眸,望着他道:“我阿姐身体不好,相爷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我是。”   “你的事,我一贯心胸狭隘。”他打断了林愉的话,“今日心情不好,你想要什么自己回去。”   “好,那我跟你回去拿。”   傅承昀脸一沉:“本相今日没空。”   …那您怎么得空来的萧家,林愉直愣愣的看着他,就像把他看穿。   傅承昀气的站起来要走,林愉见他站起,下意识往后靠在角落,双手防护的动作看的他气血翻滚,最终他也只是嗤笑一声落荒而逃。   那次想遇,他避过了林愉的讨要,后来连着几天大雪,林愉也没有回来。   可天总会晴的。   …   三日后,天大晴。   离开多日的林愉在北院众人翘首以盼中回到傅家,却扑了一个空。   她陪着兴奋不已的傅予卿玩了半晌,等到不能再拖登上去往崔闲山庄的归途。   而在林愉前脚刚走,后院某处紧闭的厢房就被打开,傅承昀面不改色的走出来,回到正房。傅予卿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抓着林愉头上的流苏,吐着幸福的泡泡。   傅承昀嫌弃的拿出帕子要给他擦,看着拿出来的红豆帕,最终又小心的收进去直接用手擦。   “真有福气啊你!”   傅承昀捏着他的小脸,阴阳怪气的说出这么一句。   “她回来一趟,本是来见我的…”   傅承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他睡觉的地方…整齐了不少。   整齐?   傅承昀转眼反应过来,他铺在床上的衣裳被林愉叠好放在床头了,想起林愉看见她的衣裳被他抱着入睡,傅承昀觉的面子里子都没有了。   更让他崩溃的是,那叠衣裳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明晃晃的写着——   我知道你在。   他了解林愉,正如林愉了解他。   傅承昀揉着信,“我就不想见你吗?我想的要命,可你又不回来?”   林愉之后没再回来,那支没有归还的簪子就和倒刺一样扎进傅承昀的心里,他开始魔怔的关注宁王府,生怕林愉就此答应当什么王妃。   魏瑾瑜第二次去山庄是在腊月,傅承昀那天站在院子里,他吹了整整一天冷风。   “飞白,她会答应吗?”   飞白不知道,闻言赶紧让人刺探,“没,宁王没待多久就走了。”   “哦,我就知道…”   傅承昀笑了,转身一个趔趄吓的飞白半死,这都站出内伤了。   飞白道:“相爷慢些。”   “没事,我能走,我很好。”   飞白看着他的笑容,也以为傅承昀很好——   直到夜幕降临,奔波忙碌一天的飞白想要补觉,被突然出来的傅承昀吓了一个正着。   “相爷?”   傅承昀穿着里衣,一晃眼的功夫走出老远。   飞白飞窜下来,“相爷,你去哪里?”   去哪里其实不用问,除了林愉那里还有哪里?   可——   “相爷,好歹换身衣裳啊!”   傅承昀没理,他一路走,边走边飞,因为衣冠不整差点被拦在城门口,后来守门的提着灯一看,差点吓出心脏病,“我的天爷啊!”   这是相爷吗?是的吧!   “相爷深夜外出,是有急事吗?”城门也不是你家开的,一次好说,再来一次是不是有些目无法纪了。   傅承昀目光如刀,一眼扫向他们的灯笼,士兵一看马上一口气吹了,把城门打开放行。   “相爷您请。”法纪个鬼,命才重要。   傅承昀就这样到了崔闲山庄,等站在不高的围墙边,仰头看见上面新插的荆棘,傅承昀默了,“她连个墙角都不愿意留给我。”   其实林愉还真没有这个意思,她就是从傅承昀身上得到了教训,怕山里不安全来什么坏人,就往墙上置了荆棘丛。   飞白见他脸色不对,抱着衣裳没敢上去,他自然知道一片荆棘拦不住相爷的步伐。   果然,傅承昀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跃而上,爬墙是一回生二回熟。   林愉今日玩的有些疯,天都黑透了才被催着吃了顿饭,饭后一个人在劈出来的浴池中沐浴。   温热的浴汤侵入肌肤,缓解了一天疲乏,她颇懂享受,让枳夏温了酒放在边上,两杯下肚人就有些晕晕乎乎,索性闭了眼养神。   不大的浴池劈在室内,四周用屏风相围,袅袅烟雾自下而上,熏染的屋子和仙境一般。   就在林愉要入睡之际,门“吱呀”一声响了,林愉以为是枳夏,只把身子往水里浸浸,没有出声。可过了一会林愉品出不对,这脚步声刻意轻缓,不似女子轻盈,行动之间带着久远又不可磨灭的血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是傅承昀。   这样的认知让林愉惊恐,她稍撑开眼看着花瓣之下若隐若现的沟壑,往常那些缠绵勾人的记忆如门阀一般被划开。   他深夜到此,想来是因为白日魏瑾瑜来的事情,每每遇上魏瑾瑜的事他总是异常癫狂,如今自己光溜溜的对着他,怎么看都有些…勾人。   怎么办?   林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方才沐浴玉簪摔碎,她没有办法临时拿了魏瑾瑜送的挽发…她就不该为了逼傅承昀给她和离放魏瑾瑜入庄子,如今和离书没有拿到,她可能也要命丧于此了。   十二季花鸟屏风依次列开,玉石画作之上滑落晶莹的水珠,自入口云蒸雾蔼之中走出一红色单衣男子。   他目光注视着里面半隐半现的女子,隐忍一天的焦躁不知何时成了情欲,垂下的手自然用力,扣在蒙了水雾的木框之上。   飘着花瓣的浴池,红色的花和墨发白肤交织成一副美丽的画卷,林愉紧张的呼吸着,水下的脚趾蜷缩,不敢动作。   她能听到,傅承昀近了。   近了,也就毫无预兆的看见了玉颈之上,如云墨发之中,白色的玉簪簪在上面,就好像插在他心口的刀。   “这簪子真难看。”   傅承昀蹲下,目光从玉簪转移到她嫣红的脸上,爱怜的伸手抚着她,笑道:“配不上阿愉。”   林愉屏着呼吸,手紧紧抠着池壁。   傅承昀指尖滑过,慢慢经脸骨到发丝,最后捻起那支冰冰凉凉的簪子,稍微用力,如云秀发瀑布般散落,遮盖住女子脊背,有些往前飘在水上,花上。   “这样好看。”他看着舒服了。   美色之下,是他至爱,他们曾巫山云雨共赴极乐,林愉的每一个美丽瞬间他都见过,更遑论这些刻意流露的表情。   “阿愉睡着了,睡着了好…”   傅承昀站起来,顺手拎起她的酒壶,坐在她后面,目光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这里没有酒盅,唯一的酒盅被林愉水下的手紧紧抓着,傅承昀便扬着头,提着酒壶往嘴里倒。   果酒自高往下哗哗而落,每一声都好似落在林愉的心中,如果她有衣衫一定穿好往前指责他一番,这般作态不是欠揍吗?   傅承昀自斟自酌,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林愉觉的她在水下的肌肤就要皱了,傅承昀终于站起来走了。   脚步声如来时一样很轻,好似做了一场梦,他竟这样走了。   等林愉确定他不会再回来,这才睁开酸涩的眼眸,拢着发丝从水中站起,玲珑的身段一闪而过,就被罩以轻纱。   她一站出来,远远看见倾倒的酒壶边上,玉簪狼狈的躺在酒液当中。   “心胸狭隘的人…”   林愉嘟囔着,红着一张秀脸走去,捡了玉簪快步离去。   凄冷的夜风中,傅承昀坐在屋顶,看着她溜走的背影不见,这才看向漆黑的天色。不能否认他有杀人的冲动,就在看见她云鬓玉簪之时,可杀谁不能杀她。   以往无情无欲的相爷,终于在明白了情爱之后变的怯懦。   林愉睡的不安稳,也许知道他来过,梦里竟是荒唐,就在浴池当中,红花之下是她无力垂落的玉腕,上面绑着矜贵的玉带,他叫她“阿愉”,紧接着水花四溅…   林愉羞红了脸,睡梦中直往被褥里埋,奇怪的是来到崔闲山庄再没有暖过的脚今晚热乎乎的,在她无意识叫了一声冷后脚就像被谁抱在怀里,捧在手里。   她舒缓了眉眼,傅承昀坐在床尾,就笑了。   “这般娇气,谁惯的…”傅承昀说完,这才意识道:“似乎,是我自己惯的。”   他初时虽不喜她,但也不希望他傅承昀的夫人被谁欺负,总叫她无所畏惧,后来林愉果真学会了。她懂得保护自己,也学会了谁都不靠,最终远离了他。   看着熟睡的林愉,傅承昀问道:“林愉,你自愿戴玉簪的吗?”   林愉凝眉,“恩”了一声。   傅承昀手稍微收紧,林愉不安的扑腾,脚尖勾在他肚皮不满。   “你为何要戴?”   他松了力道,林愉就老实了,“我的,摔碎…”   沐浴之地湿润溜滑,她跌了一跤把自己的摔了。   傅承昀松了一口气,哄骗道:“以后不许戴了,你虽写了和离,但我没有…”   无论林愉心里如何认定,林愉名义上依旧是他的女人。   “那你为何留下魏瑾瑜的簪?你喜欢他?”   林愉蹙眉,“没留,谁都不要喜…欢。”   她没留,是魏瑾瑜自己放的,当时来不及还,今日要还魏瑾瑜跑了。至于喜欢,喜欢太累了,她不要喜欢谁了。   傅承昀颇为满意的按着她的穴位,让林愉睡的更加安稳,“我,你也不喜了吗?”   “你是谁?”   “我是傅承昀。”   “傅承昀…是谁?”林愉恍惚提问,恍如梦境。   傅承昀一愣,“你夫君。”   林愉声音一哑,“我没夫君…”   “你有。”他纠正她。   林愉声音渐弱,“我不要你了。”   傅承昀:“…”   他不再说话了,本来的笑容也慢慢没有了,梦里的话没有思虑,这个时候的话才是真的,以往觉得她胡闹的傅承昀这一刻真的明白,她说不要是真的不要。   林愉睡熟了,傅承昀倚在床头眯了一会儿,直到夜半的更声敲响,他才倏然睁开眼。   走之前他看着林愉,忽而坚定。   “没关系,我要你就好。” 第五十二章 求你 他求她,只为回家。……   傅承昀回去上了一个早朝, 衣裳都没有换又赶来了山庄。   今日的天气异常严寒,飞白抱着大氅跟在后头。   “相爷,夜里风冷, 您穿上吧!”他来回抱了一夜, 已经劝了不下十回。   “不用。”傅承昀固执的很, 虽说这些身体的惩罚对他不值一提, 可他就是想这样捱着。   “可现在夫人看不见, 做做样子…不也过去了?”飞白大着胆子提议, 反正崔闲山庄都是他们的人, 林愉什么时候出来相爷了如指掌。   “飞白——”傅承昀低喝一声, 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没多久,他就苦笑起来, “我该受。”   傅承昀望着阴沉的天气,“她不是要真心吗?”那他就给她真心。   飞白无能为力。   没料到站了一会儿竟还下起了雨, 好在是小雨。但冬日的天谁说的准,没到中午其中就带着雪粒, 落在傅承昀冰雕般的脸上。   小小的雪粒慢慢成了大雪,天上乌压压的一片, 临近后半晌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林愉一夜荒唐梦,醒来院子大变样,枳夏把熏好的衣裳抱过来, 她笑着穿上。   因为天冷,庄子的人都没有出去,自然也无从得知傅承昀就在门外,等到管家发现跑来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之后, 彼时林愉正在和人烤红薯。   管家脸色大变,差点一脚踩空在院子里面,“二姑娘,您快去看看吧!相爷在庄子门口站着,身上都是雪,快要被冻死了…”   “什么——”   林愉腾的站起来,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反正就是直跑着冲出去。   对于傅承昀,她心底有太多的理不清,单不论多年心喜,就是嫁给他这些时日,相处之中日夜陪伴,她了解到傅承昀一路走来,权位之下堆积多少森森白骨,肩上的重量但凡是个人都希望他好。   她一开门就看见了门口的傅承昀,穿着单薄的官服,素日清俊的容颜惨白如雪,就那么撑着伞一动不动的站着。   “相爷,您把伞拿好。”伞是硬塞给他的,飞白看见林愉出来面色发苦,但还是一声不吭的往后退。   “夫人,我劝不动…”飞白就要哭了。   林愉气的七窍生烟,两眼一闭甩开枳夏追来披上的斗篷,指着傅承昀就骂,“你不要命了。”   傅承昀一愣,油纸伞下脸色煞白,却还强撑着温柔的笑,“你来了。”   他将林愉打量一圈,转而拧眉变脸,“你就这样跑出来,不是胡闹吗?姑娘家不经冻的。”   林愉烤红薯热的慌,出来穿的不多,可傅承昀说林愉胡闹他自己也不多惶让,那脸色差一点就赶上地上的雪。   “你才胡闹。”   林愉抽着鼻子,发现自己近来越发受不得冻。   大雪落在两人之间,林愉对他怒目而视,她不下去,傅承昀亦不敢上来,这段婚姻带来的后果就是林愉不怕他,他怕了林愉。   他们对视着,静静焦灼,半晌之后林愉盯着他藏起来的手在发抖,别扭道:“你来做什么?”   傅承昀的心就像被什么拉扯着一样,低着头道:“求你。”   林愉呼吸一窒,她忽然就觉得是她把傅承昀逼成了这个样子,若他不知情爱,也许一辈子都是高高在上的相爷。   “你求我做什么?”   傅承昀抿唇,即便人狼狈到尘埃,他的背依旧是挺直的,这样的傅承昀虽然不笑,林愉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经昀郎的影子。   “林愉,”他凝视着她,隔着风雪,“回家吧!”   他求她,只为回家。   他真的怕了,忘了骄傲,忘了地位,也忘了一开始他是想让林愉求他的,他置于高处的底线终于在林愉头也不回的走了之后为她降低。   他在求一个人…   人生的第一次,他在求林愉。   林愉垂眸,她从他的世界走出来,是没有想过再回去的,庄子上多日她过的很好,没有傅承昀她可以一个人安排生活。   钓鱼、烤红薯、烧烤…没有小心翼翼,也没有察言观色,睁开眼柴米油盐,闭上眼憧憬明天。   她刻意忽视离开带来的痛苦,直到这一刻傅承昀叫她回去,她才真正明白离开前后的差别,离开之后她得到的是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份感情太过沉重,于她挣扎大于愉悦,于傅承昀愉悦大于挣扎。   所以分开她在往前走,傅承昀却在往后看。   “我不会回去,你走吧!”   林愉直起身,扶着枳夏就要往里走,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如果你这样想让我心疼,那么我告诉你你成功了,可也只是心疼。别再这样做了,你是相爷,这样的手段配不上你。”   傅承昀却像被点了穴,站着不知所措,“林愉,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冤枉我。”   他捏着伞柄,头低垂着,“我没使手段,也不敢…不敢使手段。”   “那你这样做什么?冻死自己,气死我?”   傅承昀绷着一张脸抬头,声音微重,“我就是觉的我活该,我错了惩罚自己也不行吗?”   自昨夜他已经明白,林愉真的不愿意爱他了,可林愉怎么能不爱他呢?他是的冷血是林愉暖回来的,没了林愉这一生算什么?   “行是行…就是…”林愉被风吹的一颤,手里紧紧抓着枳夏,有些气短,“你和我说过许多次错了,我也没有怪你,说起来我们都有错。”   如果一开始她没有忘我的讨好,也许如今两人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说到底是她的深情和傅承昀的无情造成了不幸。   林愉往前走着,她的步子迈的很小,好像在等着他转身,骄傲如傅承昀怎么能受的住她多次拒绝。可惜的是傅承昀经历过一夜梦魇,没有什么比满心希望醒来恍然如梦更让人无措,他踟蹰这么多年,回头一想只有林愉在怀才是他最希望的。   她就是他一生的救赎,没了林愉他就不是活着的人。   所以他追上去,站在门槛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伞被丢在地上,一身单衣被雪水浸湿,哪怕这样五官也如刀刻般锐利坚定。   “林愉,我知道你要什么,以前我给不了,现在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哪怕是等一等我,你等我学会,我都给你…”   他的日子苦惯了,以至于他不相信什么爱啊情啊,他想用自己的三分换林愉的十分,最后林愉连一分也不愿意给予,是他自私。   这世间,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要去争取,争取了也不一定属于你,你要用同等的真心去交换,只有心属于你,她才真正属于你。   他不愿意换,林愉就走了,如今他想换了,希望林愉给他一个机会,哪怕看在…她曾爱他一场的份上。   “我知道你难受,我以前不懂,以后我都学着懂,”傅承昀抓着崔闲山庄的门,他抓的那样用力,“我有许多毛病,我霸道,粗鲁,不讲理也不温柔,我经常让你哭,我忍不住欺负你,我杀过许多人。”   “我这么坏这么坏,你要是丢下我,我就真的回不去了,”失去所爱,他会变成什么样,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纵我有诸多不是,请你看在爱我一场,看在这么多人里面我对你有过几分真情,看在我们一起哭笑过走过,也看在我是你的昀郎,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你教我,我都愿意改的。”   傅承昀红着眼眶,所有人都趁着他开口离去,茫茫大雪只有他们两个人,“好不好?”   林愉不说话,她也说不出话。   能让傅承昀说出这些,说不感动没心的就是她,可那些痛苦也是真实存在的,“你何必呢?”   她不说,傅承昀也倔,他们都不走,还是林愉先打了喷嚏,傅承昀一愣,捡了枳夏留下的披风小心走过去。   他朝她走去,踩下一长串脚印,身姿修长的站在林愉面前,低头看着鼻子通红的姑娘,询问道:“我给你先披上?”   以前这种事情他都不会问,会直接讽刺她:你想冻死是不是?然后不由分说的给她披上,他对她好过,但这份好总是裹着一层密刺。飞白说的对,你对要对一个人好,一开始就不应该叫她害怕。   现在他问了,林愉想伸手拒绝,可看着他别扭躲闪的眼神,到底不忍心拒绝一个心灵无所依托的人。   林愉轻轻“恩”了一声,“披吧!”   做过夫妻的人,哪怕最后殊途陌路,终究是不一样的。   傅承昀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的笑很零碎,就和天上的风雪一样,不一样的是听着是暖的。   披上了披风,傅承昀忍不住给她把碎发拢在耳后,顺便解释,“你头发乱了。”   林愉忍不住抬头,就见他墨发上面沾满了雪花,他嘴角带笑的站着,温柔又小心的给她理了披风,冰凉的手刻意不碰她的肌肤,把带子打了一个结,最后细心的给她挽发,扣上帽子。   她在披风里面暖阳如火,他站在冰天雪地里面笑意轻轻。   他试探着,最终也没敢抱住她,只把手放在她肩膀,拂落上面的雪花,“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林愉睫羽轻颤,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攥起。   “傅承昀,为什么一定是我呢?我回不去的,我已经找不到一个回去的理由了。”   傅承昀道:“那你嫁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林愉不说话。   “你看,你没有理由,我也说不清我的理由,再多的理由不抵一个——我愿意。”   傅承昀凝视这这个姑娘,他的眼神在一夜之后深情,和她解释,“你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就觉得空荡荡的。我睡不着,奇怪的是我睡不着,我能想到的都是你。”   “傅承昀…你这不是贱吗?”林愉不好受,她不需要傅承昀为她低微。   这个时候林愉就想起她回去要和离书的那次,她看见床上铺满了她的衣裳,不过几天那衣裳就像被洗了无数次。   她当时就猜到,傅承昀是抱着她的衣裳入睡的…   那天她愣了许久,终于提笔写下“我知道你在”可这句话后面要写什么,她忘了,也许是感谢,也许是绝情,又也许她只是想回去一趟给他留点东西。   无可否认,那天她可怜他。   “你不该这样,你就过你自己吧…”林愉往帽子里面缩了缩,绒白的毛色撩的眼角泛酸。   对一个男人,你爱过恨过,有一天你放下了,可你看着他重复你原来路…你看着他把自己活成你,除了可怜,林愉只有不忍。   林愉望着傅承昀,踮脚拍落他发上的雪花,以前只觉得他穿官服好看,如今好看之余更添几分成长。   “你是相爷,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身份地位,何必纠结于我,你尽可放手追逐你的天地,你会遇见许多人,总有一天你会遇见新的人…”   “可我遇见的,都不是你,”傅承昀没低过头,他所有的低头都给了林愉,林愉看着和以往大不相同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就是觉得——晚了。   这些以前她无比期待的情话,在这场大雪中随着寒风毫无预兆吹到眼前,除了释怀,更多的只是可惜。   “纵我位高权重,可你不要我。”傅承昀红着手,似乎想要摩挲她的脸庞,最后不知怎的放弃了,哑着嗓音重复道:“回家吧!好不好?”   林愉摇头,问道:“你心痛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愉是忍不住带着笑意的,但浅浅的笑意之中夹带了许多霜花,似乎有些悲悯。   傅承昀心被什么揪了一下,“痛。”   “那我跟你回去,我会比你更痛,”林愉笑道:“所以我不想回去啊!”   林愉不想,傅承昀也不敢逼她。   两人相对站着,他不动声色的把林愉的手捂在胸口,林愉挣不脱就转身走,他亦步亦随跟在后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你叫我去哪?”傅承昀抬眸,眼见林愉要脱口而出什么,这才牵着林愉的袖子摇了摇,“我快冷死了,借我暖和一下行吗?”   “傅承昀你做什么,你不要耍无赖我告诉你。”林愉错愕的看着自己被抓了的袖子,旋即看向抱着大氅的飞白,“穿衣服走。”   以前林愉爱他,软的硬的她都顺着他,自从和离她一改软弱,他对她强她就给他一巴掌,可他软弱一点,林愉偏没了办法,这姑娘其实一直都很可爱。   傅承昀也不说话,他就牵着林愉低着头,倔强的模样好似受了无尽的委屈,林愉的气就撒不出来了。   “飞白——”林愉大声喊人。   “啊,是…我在,夫人。”飞白宁愿不在。   林愉斜眼过来,“叫他穿了衣裳滚。”   飞白本来缩在角落里面,原本抱着好好的大氅,被傅承昀格外温良的目光凝视了片刻,瞬间“哎呀”一声,让大氅随之落地踩了两脚。   “手冻僵了,一时没有拿住,相爷冷了吗?没有大氅还是不要回城吹风的好。”   林愉:“…”她很傻吗? 第五十三章 新年 “酒味浓,熏到我了……   林愉又不能真的让他冻死在外面, 嫌弃之余只把人丢在厢房,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傅承昀就隔着一扇窗, 边坐边看林愉和人玩闹。   以前林愉总是规规矩矩, 他从来不知道林愉是什么样子。原来她会烤红薯, 会打雪仗, 会烧炉子…会和孩子一样笑, 也会强撑大人模样训诫人。   “姑娘, 老奴瞧着咕咕越发肥硕了, 放下去溜溜吧!”管家笑眯眯的规劝。   林愉裹着披风, 虽是不愿也一声不吭的放了,没一会咕咕就满院子跑。   她即便知道管家是为了让她锻炼,她也会气喘吁吁的追过去, 又做女儿状时不时往后偷看一眼管家。   “这姑娘,当我没看见吗?”管家转身过去, 吩咐枳夏,“照看着, 别给姑娘摔了,怪疼的。”   傅承昀看着院子里的一切, 和那个贤淑文雅的夫人相比, 此时的林愉才更像一个姑娘。   这样灵动的林愉让他看着开心,又隐隐有些悲伤,他不愿意承认离开他的林愉活的更加真实, 这份快乐却与他无关。   林愉捧着新采的梅花,脚边跟着雪白的咕咕,经过厢房忍不住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就见傅承昀对窗而坐, 阳光下的侧脸近乎透明。   他执着卷书,笑容好似在温和的眉眼怎么也消散不去,闭着眼睛的样子生看出几分飘渺的仙气。   飞白抱剑守在门口,和她招呼,“夫人好。”   “他怎么睡了?”   林愉直指傅承昀,有些意外,她们在外面那么吵,傅承昀竟睡的过去。   “相爷一夜未眠,见夫人玩的开心自然就睡了。”   林愉想问她的开心和傅承昀睡去何关,可潜意识里林愉问不出来。   飞白也当作不知,“睡这样安稳倒是少见的,夫人走后相爷一夜也要醒个两三回,有时一醒就是彻夜…许,是夫人在吧!”   林愉心里一跳,她想问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可想起沐浴时的背影,以及梦中暖烘烘的足,慌张的连刺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哦,那醒了叫他走吧!”   林愉转身而去,没有瞧见里面傅承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傅承昀不提叫她回去,白日无事就过来睡一觉,林愉也没驱逐他,关键是驱逐了也不听。他们仍旧个过个的,唯有夜里林愉的足再也没有冷过。   有一回林愉忍不住半夜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床尾抱着她足入睡的傅承昀,烛光在他脸上找出别样的光彩,嘴里一声叫着“阿愉别走。”   她看着那样的傅承昀晃神,不敢叫醒他就接着躺下。   那一夜她听见鸡鸣三声,傅承昀才帮她掩好被角恍惚离去,去了来来了去,就和不知疲惫的鹰一样耗着她。   进了腊月年味渐重,不巧的是傅侯一番折腾身子每况日下,傅予卿交予姜氏养的计划暂时搁浅,傅承昀忙的不可开交,有时候来都是黄昏,山脚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   等到除夕那天,很热闹。   即便是偏僻的山庄也是鞭炮齐鸣,远处孩童的吵闹声声入耳,林愉一觉睡到中午,庄子到处贴春联放鞭炮,一排祥和。   春节在林愉的脑海中并不欢乐,因为她总是看着别人团圆,她不知道阖家欢乐的节日对她究竟意义何在,后来渐渐没了兴趣。   所以面上虽是笑着,其实多半是管家需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忙忙碌碌一顿除夕宴,最后瞧着也有几分意思。   但她没料到傅承昀会来,还抱着傅予卿,本来躲在他怀里的傅予卿看见林愉就露出无害的笑容,伸手要和林愉要抱。   “哇哇…”   傅予卿开始闹腾,和傅承昀如出一辙慵懒的眼睛里面带着单纯的惊喜,朝着林愉又叫又抓。   管家激动的不行,“这就是小少爷吧!”他可算看着小姐的姑娘长大,如今姑娘的孩子都出生了,“真可爱。”   “你们怎么来了?”林愉无法,上去抱着傅予卿。   奇怪的是在傅承昀怀里都不老实的孩子,一来到林愉怀里就乖巧的不行,好像知道林愉抱不动他,也不乱动。   “除夕。”傅承昀松了孩子,眼神一直未离两人。   他今天穿着紫红色衣裳,外面披着厚重的黑色狐裘,整个家族的重担压的他愈发威严,唯独看向林愉隐藏不住小心翼翼。   林愉按住傅予卿伸过来抓她簪子的手,不仅好奇,“我听说侯爷病了,你这个时候还能出府?”   “恩。”他不大愿意说那些,见林愉抱的吃力就道:“先坐下,他太肥了。”   傅承昀一眼扫到傅予卿身上,不带多少温情,这孩子近来没少折磨他。   被说肥的傅予卿不满意了,小声哼唧两声,扒着林愉的衣襟往她怀里钻,“哇哇…”   傅承昀瞧着,真有一种把这讨厌鬼丢出的冲动。   林愉顺势坐下,傅承昀拉开她边上的凳子,偷偷瞧林愉一眼,见林愉没有拒绝不由的低头轻笑而坐。   一餐宴席,欢声笑语,期间害怕傅予卿被寒风吹病,暂时抱到后面。管家看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委实把心放到肚子里面,新春佳节,拿着酒杯过来祝贺。   “两个姑娘夫妻和顺,老奴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小姐,今日舔着脸敬姑娘相爷一杯,愿姑娘相爷幸福安康、举案齐眉。”   这样的话林愉只当作不知,倒是傅承昀把酒喝了,有一就有二,很快别的人也大着胆子过来,傅承昀只消听见夫妻恩爱来者不拒,没大一会就喝了一肚子酒。   林愉本没打算劝,最后见他脸都变了,忍着往下踹他一脚。   傅承昀转头,眼中清明带笑,看着烛光下她白晢的侧脸,温声道:“怎么了?”   林愉瞥他一眼,扇着鼻子,“酒味浓,熏到我了。”   傅承昀一愣,竟是伸手贴上她的脸,点头道:“是有些热,可难受的厉害?”   “松手了,别对我动手动脚。”林愉拍落他的手,瞪他一眼。   见状他有什么不明白,只默默把手放下,没有计较是她先踹他的那脚,“好,那便不喝了。”   往后再又来敬酒,他果真滴酒不沾。   宴席持续到很晚,林愉心善,对下多和颜悦色,众人没有顾及欢声笑语,喝酒对饮更是数不胜数,醇香的酒味带着迷倒人的醉意,一丝一缕的吹到早就坐不住的林愉身上。   傅承昀很少参与这样的场合,看的久了竟也看出几分烟火气息,不知何时他注意到一对怀孕的夫妻,丈夫喝着酒,背地里给昏昏欲睡的妻子揉着腰,这样的场景不仅让他想起林愉装孕那段时间,他也给林愉揉过。   那些他以为久远的美好,其实早在经历的时候已经深深镌刻在心底。   他想着,忽觉肩头一沉,却是林愉撑不住歪在他肩膀,傅承昀心里一跳,好似偷了东西一样怕的不行。   “阿愉…”他颤着声音,“你困了吗?”   许是这里太过嘈杂,林愉并不安稳,只“嗯”了一声,眉目皱着。   她要是醒着,万不会主动亲近他,傅承昀原本想要叫醒她,手即将触碰到她静好的面庞,最后犹豫着换了方向,只隔着衣裳捂住她的耳朵,端坐在正厅之中。   外头的不断鼓吹的冷风,所有人享受着新年带来的欢愉,管家见时候差不多了,想要叫人散去,转头就见相爷把姑娘护的严丝合缝,姑娘睡的正熟。   “都散了吧!明日不必太早伺候了。”管家压着声音把人遣散,看着被烛光照亮半边天的夜色,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见证过崔显心不情不愿的婚姻,因此也更希望孩子们得到幸福,林惜和林愉在他面前一贯懂事,他其实并不确定两人是否婚姻幸福,直到这一刻…看着相爷小心翼翼把人护在怀里,他确定了。   “相爷,时候到了,都已经散了。”管家走过去,小声和傅承昀招呼。   傅承昀还是有些上头,脑袋沉沉的,听见人说话第一反应看向林愉,见人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那回吧!”   “回哪里?”管家不大确定,这些时日傅承昀没有留宿,总是夜里就离开。   傅承昀:“…”他也不大知道。   “阿愉,人散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他不敢自作主张,还是问了林愉,声音再温柔不过。   林愉不大乐意被人吵醒,闻言只迷糊的睁开眼,连人都没有看清,“哦,好呀!”   她歪着身子,还记得和人道谢,“谢谢。”   睡了这么半天,她的脸上都枕出了印子,绯红着脸朝人说谢谢,头差点没栽出去,傅承昀和管家先是吓了一跳,等把人稳住又觉的好笑。   管家慈爱的看着林愉,“这孩子!”哪有除夕夜晾着夫人一人安睡的,这心未免太大了,好在相爷不计较。   傅承昀本来想抱的,但他本身有些上头,不敢冒险,直接半抱半扶让林愉撑起来,管家在前头引路。   乍一到外面,冷风只朝脸上吹,林愉缩着脖子往暖处钻,傅承昀被吹清醒了,瞧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的不像话。   “这是你自己主动的,我可没动手,”傅承昀不知是劝自己还是劝林愉,只圈着林愉的腰,另外一只手高高悬起,挡住她脸上寒风,“你醒了可莫怪我。”   管家走在前头,听着后面相爷的碎碎念,虽听不清就是觉的好笑。   三人走着,傅承昀悬着的手被吹成了冰块,他都没有放下去,他笑着后来忽然就不笑了…恰巧谁家烟花燃起,“啪”的一声吓的林愉呢咛一声,“恩…吵。”   傅承昀听见了,赶忙捂住她耳朵。   他们去的是林愉的住处,傅予卿已经睡醒了一回,正被厚厚的被褥围在塌上胡闹,看见林愉被扶着进来,眼珠子一转不转的。   他想叫,被傅承昀看着不敢叫,等林愉躺上来委屈的爬过去要往怀里钻。   “傅予卿,老子给你脸了。”傅承昀拎着他衣裳给他扯过来,傅予卿两眼一红,就看着他蔫了。   那边林愉被枳夏安置妥当,傅承昀头疼的厉害,摆摆手叫人出去,“我是造了什么孽,大的小的都来折磨我。”   傅承昀揉着眉心,和傅予卿面面相觑。   “她睡着了,你别去添乱,”傅承昀抱着他靠在床尾,双眸注视着那边床头的林愉。   许是看出他心情不妙,傅予卿没再胡闹,恹恹的靠在他怀里。傅承昀喝了酒,说实话怀里并不好闻,傅予卿又是睡过了,大半天眼睛一直睁着。   林愉只觉得耳边火树银花,有五彩斑斓的东西在眼前散开,又吵又亮惹的她安睡,待睁开眼,隔着窗子看见外头亮如星昼,点点光彩在不远处绽放,呐喊声遥远兴奋。   “新年好!”   “新年好——”   各式各样,林愉恍惚一瞬,撑着身子坐起,有些呆愣,她又这样过了一年…   “哇哇…”   孩子试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愉扭头就看见傅予卿歪着头,从他怀里探出来伸手,委屈的很。   傅承昀靠着墙壁,却用披风把傅予卿包的很好,闪烁的烟花色彩之中,她能清晰的瞧见他睫羽颤抖的弧度,她知道他没睡。   “卿哥,过来。”她朝傅予卿伸手。   傅予卿手脚并用挣扎,这次奇迹般的挣出来了,小孩子好奇的扭头一看,抻脚瞪在傅承昀的膝盖上,傅承昀几不可察的蹙眉。   这小子,莫不是妖精转世,竟记仇成这样。   傅予卿还不会爬,几乎是滑着从傅承昀怀里滑落,林愉看着愈发确定心里的想法了,只是她不开口叫他,就让他装。   林愉把傅予卿抱在怀里,一大一小对着他坐向窗口,外面烟火明亮,绚烂色彩尽在两人眸子当中,傅予卿小手抓着她,“哇哇…”永远只是单音字,却又好像不是。   这一刻,手中小手又暖又软,身后不错落的凝视,她成了他们唯一的风景,林愉对于毫无期望的春节似乎多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挠着傅予卿道:“新年好呀!”   傅予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他和林愉咿咿呀呀的互动,倒是身后傅承昀在她话音落时笑弯了眉眼。   这一夜,林愉是抱着傅予卿睡的,傅承昀无意识的拍着两人,他受着冬夜的凄寒,哪怕对着林愉枯坐一夜,都觉得幸福。   等人睡熟,他才敢凑到林愉耳畔道上一句——   新年好! 第五十四章 他来了 “人揪出来,我要……   傅承昀和林愉真正说开是在年后, 彼时春暖花开,懵懂的孩子丝毫不知道两人说什么。   傅承昀靠在亭子里,指尖扣着冰冷的石桌, “我不好吗?”   他改了很多, 从前专横霸道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到影子, 几乎百依百顺。   林愉都知道。   “不是你不好, 不是我不爱, 而是你太好我太爱, 就显的开始狼狈。如果有一天我愿意走下去了, 我希望那不是破碎的延续, 而是崭新的开始。”林愉见他那手,就挑眉笑道:“傅相爷,没信心吗?”   阳光洒在他身上, 傅承昀低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有, 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两点…”   林愉蹙眉, “你说说看,我可不一定答应。”   他们之间恩怨交错, 傅承昀早已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   傅承昀望着她, 缓缓道:“一个,提前和你说一声,这次我千万用心, 不是算计你,而是得到爱,你别怪我蓄意谋娶。”   “好呀!”   傅承昀点头,笑意微敛, “第二个…”   他稍微往前,打量着林愉,郑重道:“把那簪子还给魏贼,否则…”   他眼神一厉,“和离你等下辈子吧!”   林愉一顿,她以为多大点事,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傅承昀拳头紧握,碎她,“你笑什么?”   林愉累的不行,被无知的傅予卿拍拍红透的脸,“娘。”   傅予卿六个月就会说话了,第一个就朝林愉叫娘。他那天迈着小短腿,被扶着扑到林愉腿上,模糊的一声“娘”惊的林愉簪子都掉了。   “娘。”   他肉乎乎的小手牵着林愉叫,林愉从震惊中低头看他,她就知道对于傅予卿哪怕不是亲生,她也放不下了。   “你既第一个叫我娘,娘便一辈子都护着你。”   这些事已成回忆,林愉又被叫了一声回到现实,看着难得气恼的傅承昀,挪揄道:“宁王这坛子醋,相爷莫不是要记到天荒地老去。”   傅承昀理直气壮,“未尝不可。”   “行吧!”林愉夺过他的棋盘,不叫傅承昀垫手,“忘了告诉相爷一件事。”   “什么事?”   林愉随意道:“就是,簪子…”   她话里转了一个弯吊着他,傅承昀果真不耐的望来,她赶紧道:“我已经还了呀!”   傅承昀:“…”   他被戏弄了本该恼的,但不知怎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林愉轻笑道:“相爷近来脾气果真好了不少。”若是以前他可就拂袖而去了,如今只会傻笑。   林愉这可是不知道了,傅承昀的好脾气其实只是对她,对着外头只是换了一种狠法,原本是笑着杀人没理由,现在是笑着杀人给足理由。   但不得不说傅承昀收敛了,圣上日子好过不少,弹劾的人跟着也少了。   萧策曾问他为何。   傅承昀说:“怕死啊!”   以前谁有本事叫他死,他可以死,如今他却想他若死去,林愉谁护?他不怕自己死,他是怕死了林愉遭罪,交给谁都不放心索性自己惜命。   “那就好,”傅承昀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   “你答应写了。”林愉着实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副样子叫傅承昀心里不爽,他想了想,便主动不去看她。   他愿意放开林愉,觉的这不是分开,过往于林愉太过压迫,她要一份开始,他就给她一份崭新的开始。   他的心从未为她停止,那就无所谓分开。   但这份结束确实与别人不同,林愉顾及林惜有孕,傅承昀本身不想宣扬,两份和离书只在无人时写好,就被默默压在箱底。   林愉仍旧住崔闲山庄,只这一次傅承昀把儿子留了下来。   “我把傅予卿留下陪你。”傅承昀旋即说道:“你一个人太过无聊。”   傅承昀说完,对面教傅予卿玩棋的林愉瞥着他似笑非笑,“陪我吗?相爷还真是一点也不浪费啊!”   他淡定的端起茶,如常道:“生气了?”   林愉可没有生气,她要是生气就不会抱着傅予卿和他说话,另有一点林愉喜欢傅予卿的紧,就连他都要往后靠。   “呵,”林愉一个棋子丢过去,“奸险小人,连孩子都利用。”   傅承昀被砸了也不气,颇为无奈道:“林愉,我若对你有一点办法,用得着借孩子与相见。”   林愉对他有微词,除却一纸婚约,他拿什么和她联系,只有傅予卿了。   林愉自知他的不安,冷哼一声,“他是他,你是你,该滚你还是要滚。”   “你这女子…”   “如何?”   眼见林愉不悦,傅承昀忙改了话头。   “很是良善。”   傅承昀的退让免了一次剑拔弩张,倒是傅予卿,滴溜溜的眼睛看看林愉,再看看傅承昀,眼珠子一转扳过林愉的手,把一枚黑色棋子塞给林愉,“娘…”   林愉不知傅予卿是何意,傅承昀却眉头一皱,朝着傅予卿看过去,傅予卿登时把脸埋到林愉怀里,有些怕。   “娘…”孩子翁声翁气的。   林愉心疼,怕他闷坏,把傅予卿捞出来,“怎么了这是?”   傅予卿知道有人撑腰,抓着林愉拿棋子的手,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傅承昀,“娘…跌跌…”   虽然爹爹二字不甚清楚,林愉也听懂了,“…”   是叫她砸的意思吧!林愉瞥向傅承昀。   “不是。”   傅承昀看出她的想法,直接出口回答。   林愉如今可不会听他的,试探的把棋子朝傅承昀虚晃两下,傅予卿马上踢腾着撒欢。   “哇…娘亲…”   傅承昀深知不好,抬眸就见林愉甚是温柔的摸着傅予卿的脸,柔声道:“卿哥还小,身为父亲自当多加爱护。”   她旋即转向她,笑道:“是吧!相爷!”   这一声相爷,是少有的娇气阮绵,唤的他不知不觉点头,“恩”了一声。   可怜傅承昀,给母子两人当了一下午的活靶子,还是自愿捡棋子还回去的那种,等到被赶出山庄身上那套衣裳被□□的不像话,脸也铁青。   他们和离的消息瞒的严实,哪怕有心人打听,也总被傅承昀虚虚实实的招数挡回去,就连林惜问过一句也作罢了。   只交代林愉,傅侯身子近来不好,得空去看看。   傅长洲本就身中剧毒,今年愈发形似枯木,林愉按吩咐去看过两回,也不得不做好某些准备。她本以为姜氏会伤心欲绝,但姜氏好似看开了,“命数天定,活多活少都没什么的。”   林愉悄悄问她,“母亲,您是不是还怨父亲。”   姜氏道:“怨了近六年,不怨了。你们很好,相爷也好,没什么值得怨的。”   时间磨平的爱恨,姜氏早已过了刻骨铭心爱恋的时候,她不怨不恨,只是深夜想起早年夫妻恩爱有些不甘,她又深知傅长洲的身子没有下一个六年给她不甘。   所以,她不憎不愿,不谈爱恨。   林愉陪了他们一日,走的时候看见夕阳漫天,霞光照在傅长洲走来单薄的青衣上,他轻咳着把入春的迎春递给姜氏。   “幼娘,给你的花。”   “你摘它做什么?离了土可就活不久了。”姜氏嗔怪着,踮脚把头伸过去,“给我鬓上。”   傅长洲就给她鬓上,“你戴的花,在我眼中长盛不衰。”   他们笑了,林愉却看见了那两个走过半生的人,他们头上有着各自煎熬后的白发,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阴影,他们牵着手说明日一起去赏春。   林愉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哭的,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万缘寺,为了姜氏待她的真心,她希望傅长洲岁岁平安,去给他祈福。   傅承昀本是要同去,但被林愉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近来也忙碌,在查关于渡山失防的案子,因时间久远遇到诸多阻碍,林愉坚持不叫他添乱他也就作罢了,“那我去接你们。”   林愉接过他扇的正好的汤,把傅予卿塞给他抱着,“随你。”   傅承昀松了一口气,他真怕林愉拒绝。   虽说有傅予卿从中调剂,但傅承昀上门的申请十次几乎有八次遭到拒绝,傅承昀无奈之中常常夜里被逼着爬墙。   好笑的是有一次被人当贼给砸了下去,当时夜黑风高,傅承昀和山庄的守门的壮汉在灯光下面面相觑,臊的好几天没有上门。   林愉每每想起都忍不住笑他,这次也一样,“相爷,我觉的分开之后你越发多才多艺了,以前在一起都不知道。”   傅承昀喂饭的手一抖,诱的傅予卿大叫,“娘——”   眼见这小孩要告状,傅承昀忙给他擦了,喂了一口新的堵住傅予卿的嘴。   “是啊!多才多艺,我最擅长的可不是爬墙。”   林愉一顿,没想到他主动承认,就问:“那你擅长什么?”   傅承昀不答反问,“最近夜里脚冷吗?”   说实话,林愉最近脚挺冷的,也许是习惯了…反正总睡不好。   傅承昀也不点破,只道:“暖脚…”   林愉咽了咽口水,有些听不下去喝粥,晾着他。   傅承昀却没停,“是本相独家绝活,可一夜好眠啊!”   “傅承昀——”   林愉没忍住一口粥呛着自己,“不要脸。”   傅承昀给她递着水,“哦”了一声,竟没反驳。   …   因着这个插曲,傅承昀又被指着鼻子骂走,两天没有走进山庄一步。   这日中午,傅承昀正要提审前兵部尚书,就被告知那老人家畏罪服毒了。   “死了?”   傅承昀喝着茶,闻言笑着把杯子放下,不是林愉他一贯清冷,“知道了。”   萧策见他面不改色,便问:“你怎么看?”   傅承昀不甚在意,“能怎么看?本来只是觉得不干净,如今我还没动别人就开始动,这不是明摆着有问题,不想让我查案吗?”   “你不怕?”萧策提醒他,“这样明目张胆,明摆着警告。”   “那又如何?”傅承昀冷声道:“我若是怕,就不会查,我查了,谁来都不怕。”   傅承昀对着林愉收敛许多,本质上他还是那个杀人无形的傅相爷,甚至收敛锋芒之后愈发高深莫测。   萧策闻言便不说了,等两人分开时只道:“可要萧家令牌,护你周全。”   傅承昀摆手,“不用,区区蝼蚁能奈我…”   这话没有说完,就见那边派出的暗卫驾马而来,“相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出人命了。”   飞白没等人到眼前就帮着吼回去,“相爷好好的,出的什么人命。”   暗卫见人脸上不满,直接从负伤的马匹上跌下来,“夫人遇刺了。”   这可比相爷没命更要人命…   飞白闻言脸色大惊。   “说清楚,谁干的。”   傅承昀倏的往前,悠闲的眼神几乎一瞬间掀起血雨腥风,声音的狠辣吓的暗卫话卡在喉咙里面。   萧策忙的开口,“出事地方在哪?人怎样了?”这是林惜的妹妹,萧策的关心也是出自真心,而且比傅承昀明智。   傅承昀关心则乱,闻言也冷静下来,他的人武艺高强,天子脚下动用这般手段对方人数定然不多,相较之下林愉安全应该不用担心,但惊吓是肯定的。   但林愉,就连惊吓都不行。   好在事情也如傅承昀所料,林愉自万缘寺归来遇刺,人没事,只是…马受惊把林愉给磕了,是谁也不知道。   “这事,林愉当受你连累。”萧策推着轮椅过来,“你前脚查案,后脚遇刺,不可不多想。”   傅承昀自然知道,凌厉的目光扫过皇城,不言不语的盯着这长街,等飞白套来马车,傅承昀一刀断了绳索,转眼驾马而去。   这些人既要找死,那就都不要活了。   “人揪出来,我要剐了他。”   …   林愉领着傅予卿去祈福,一路都很顺利,出山门都是萧清亲自送的,没人会料到□□遭遇刺杀。   她抱着孩子玩的正好,忽然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就在林愉的眼前刺入车厢,深可见骨,傅予卿当场大哭。   好在林愉带了几个人,在傅承昀暗卫赶来之前支撑一二。   “没事的,不哭。”   林愉哄着傅予卿,自己怕的要死。   外面嘶喊声一片,利刃划破车帘看见鲜血喷涌而出,她捂着傅予卿的眼睛,心好似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她素日连血都怕,如今成片的鲜血就在眼前。   有人冲出重围而来,刀刃朝着马车劈来,林愉眼睁睁的看着寒光砍来,抱着傅予卿就是一躲。   那人脸上有一刀疤,狰狞冷笑着又来一刀,被不远处暗卫划了手臂,带着热气的鲜血溅在林愉的脸上,她连尖叫都没有尖叫,刀疤男的长刃刺了车驾,马儿嘶叫一声转眼奔腾而去。   “哇哇——”   林愉被颠的三魂去了七魄,被傅予卿哭喊的声音唤醒,一手揽着傅予卿,一手用力扣着木板。   “卿哥不…怕,娘在…”   可她怕的要死,浑身骨头都要颠散架了,抓着木板的手指甲断裂,疼痛入骨,不知跑出去多久,又是长箭呼啸而来,随之马车整个前倾。   “娘,怕…”   傅予卿埋在怀里,哭喊的不成样子,林愉登时为母则更,揽着孩子翻身往下,人猛的撞在车壁磕了一下,“恩…”   林愉闷哼一声,口中便有鲜血流出,她被磕的咬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   “阿愉。”   外头萧清皱眉,收剑往前,就见林愉如砍伐之下的枯木应声而倒,无力垂下的手中傅予卿睁着无辜的眼,大哭起来。   林愉用身子护住了傅予卿,自己却在尘土飞扬中不省人事,闭眼的最后一刻看见有修长的人影立于车前,脑子混乱。   她眼前模糊,张口欲言,却疼痛难耐,一字未出。   萧清却从她那沾了鲜血的唇上读出内容,她害怕中叫的是一个人——   “傅承昀。”   林愉被撞的咬了舌头,五根手指因死拽马车,指甲尽断,生命危险没有,遭罪是肯定的。   此外,她身上淤青定有,只是荒郊野岭不好细看,林愉躺在临时铺成的草席上,边上傅予卿抓着她的袖子。   大夫是男子,所有跟来的暗卫也都是男子,没人能把林愉从地上抱起来,她疼的冒汗也只能忍着勉强醒来,看见小脸糊成脏猫的孩子。   “卿…”   舌头疼的厉害,一说话就是巨疼,她连安慰傅予卿都不能,脸色跟着惨白。   “娘。”傅予卿坐着,小手不敢碰林愉身子,可怜的牵着她脏乱的袖子。   萧清曾想把他抱离,被傅予卿哭着咬了一口,死活不走。   萧清无法,林愉正要伸手安抚,就见凌乱的人群中走出一人。   那人穿着红衣,翻身下马之后疾步而来,带着一身戾气,推开所有凑过去的人。他都的很快,几乎没人追的上他,最后快到时一脚踹开被拖过来的死尸。   林愉坚强到现在,直到看到他才松了一口气,一身疼痛尽入肺腑,疼的她忍不住流泪,被他半跪着抱入怀中。   林愉被按在坚硬的胸膛,听见他说:“阿愉,我来了,不怕。”   她哄了傅予卿一路不怕,如今终于有人哄她不怕,即便知道两人关系不该如此,林愉也不争气的流泪,一声不吭。   傅予卿被赶来的傅承昀推在一旁,爬起来本是要哭的,看见傅承昀黑着的那张脸,小嘴一撇比林愉更委屈的扑到傅承昀胳膊上。   “爹爹——”   那声音洪亮,势如破竹,可比之前叫林愉重多了,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傅予卿平时亲近林愉,对傅承昀这个黑脸的父亲吝啬即使会叫爹也很少叫,如今意外一出,傅予卿忽然意识到父亲的高大,爬着抱上大腿哭爹叫娘。   林愉本来伤心,闻言也被冲散了,从傅承昀怀里出来。   傅承昀瞧了一眼完好无损的傅予卿,“闭…”   林愉暗中拽他,傅承昀又压着声音改口,“别哭了,一个男孩,哭什么哭?”   傅予卿:“呜…”   傅承昀说了一句,转眼把林愉打量一番,“哪里疼?”   林愉眼眶微红,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觉的不对,直接伸手按上她的樱唇,稍微用力掰开,就见没来得及闭上的贝齿之内舌尖被咬出明显的伤痕。   再一看,被她藏在身后的手指五指渗血,他碰她肩膀一下就皱一下眉,傅承昀登时阴云密布。   “舌头,手,背…还有哪里伤了?”他问着林愉,说一句声音就重一分。   林愉见他神色不对,不敢隐瞒,带着他的手摸了摸腿,肩膀和手臂,至于一些别的地方,林愉难言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等看完了,傅承昀整个人阴沉起来,满眼冷锋芒遮挡不住,“等我一下。”   他要处理一些事情,不好带着林愉,谁知却被林愉拉住,傅承昀敛了杀气。   他回头,温和道:“怎么了?”   林愉说不了话,又见被他说过一句低头不哭不闹的傅予卿,扯着他意思是让他看看傅予卿,她受伤了不好看,不知道孩子有没有受伤。   其实傅承昀看过,再怎么说这孩子与他血脉相连,抱着林愉的时候就趁机把人打量了,林愉拼命护着,若说有伤也只是惊吓而已。   但林愉说了,他不好拒绝,只好蹲下去。   “傅予卿。”他叫了一声。   傅予卿低着头,往林愉凑了凑,知道是叫他。他委屈了,又忍不住抬眸看傅承昀一眼,再看一眼。   “过来。”傅承昀张开手臂。   傅予卿看着和林愉截然不同的怀抱,终于忍不住爬过去,一双手臂搂着傅承昀,“爹爹。”   傅承昀心里一软,把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倒真有两处淤青。   一直以来的他只牵着林愉,对林愉关心的哭,倒是没透露自己的疼。   这孩子倔强,竟不知是随了谁?   “乖,跟娘一起。”   傅承昀难得哄了一声,叫人看着他们。 第五十五章 甩手 “你眼红什么?”……   傅承昀走过去时, 萧清已经摸的差不多了,他一看傅承昀异常平静的眉眼,大概知道此事不能善了。   果然, 傅承昀话不多说, 一脚拧进其中一个刺客的眼窝, 本来半死不活的人直接惨叫出声, 眼睛流出大片脓血。   “爹爹——”   傅承昀拧眉, 往后看了一眼, 就见傅予卿正瞪着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鼓掌, 不知看见没有竟一点也不知害怕, 林愉倒被他胖乎乎的身子挡在后面。   萧清眉头一皱,往前把傅予卿的视线隔绝,才要出口说什么, 就见傅承昀招来一人,指着地上的刀疤男。   “把他嘴堵上, 太吵。”   有人赶忙上去糊住刀疤男的嘴,做的干脆利索, 显然对这样的手段见怪不怪。   “都问过了?”傅承昀垂眸,嫌恶的踹了一脚奄奄一息的人, 含笑蹲下。   萧清看着他, 便知要出事,紧接着傅承昀折了那人十指,笑容依旧, “问出什么?”   刀疤男嘴巴被堵,额际冒出细密的汗珠,呜咽声一丝丝顺着口布溢出,傅承昀眼睛不眨的看着。   萧清虽恨这些人, 但对于傅承昀毁眼断指的行为不敢苟同,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而侧身不看。   “能来这里的都是死士,牙缝藏了毒,问不出什么?”倒是傅承昀折磨的这个,杀人手法略显生疏,萧清觉的傅承昀大概看出了什么,所以一来就抓着此人。   “没有问不出话的人,只有不够狠的刑,”傅承昀站起来,“谁惊的马?”   萧清呼吸一顿,猜不出他又使什么招数,只无奈道:“你脚下那个。”   傅承昀欣赏着佝偻的人,心情颇好的捻着手指,阳光下眼尾映出耀眼的笑容,“那就留下他,其他人绑了。”   萧清追问道:“你要如何?”   “杀人。”   傅承昀瞥了一眼满地狼藉,红衣被山脚的寒风吹的猎猎而响,声音带着平静之中的嗜血。   “只是杀了?”萧清不信。   傅承昀冷笑一声,波涛汹涌的眸子狠厉的扫向每一个惊恐的人,最后垂眸看向不断往后躲的刀疤男,“这样岂非太便宜他们。”   萧清一袭道服,望向半山腰的寺院有过片刻惺忪,“不远处是佛门圣地,顾及些。”最好换个地方。   “那它可曾庇佑我妻儿少受苦难,”傅承昀骤然扬声,语气不咸不淡,“就在这,把他们手脚尽断,坠于马后,一刻不说就拖死一人,两刻不说就拖死两人,我倒要看看他能撑的几刻。”   “若人都死了他还不说,我便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傅承昀的毫无波澜,“毕竟本相欣赏嘴硬之人。”   这便是傅承昀,总能用你意想不到的手段击碎你的心理防御,看似给你活命的机会,却一步步叫你永坠阎罗。   他不取你命,却把你亲近之人的命交由你手,兄弟死你活着是折磨,兄弟活你活着是骂名,进退两难,毫无退路。   林愉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但傅承昀的手段她多少猜的到,他要做的是一件备受争议的事,走下去满是荆棘。   傅承昀回来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抱着把林愉抱上了马车。   三人坐着马车远离是非之地,行走的路程中林愉总能从吹来的风里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偏她细听时身后没有一点声音。   她多少感觉到傅承昀的隐瞒,自然不会主动去问,只当作什么都不知。   等到回到山庄,林愉撑着要起来,又被傅承昀一把抱起,他脸色不大好,虽是笑着但给人阴沉沉的感觉,好像一头刻意忍耐的困兽。   林愉不敢招惹,又怕摔下去伤的更重,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傅承昀本担心林愉跟他犟,见她搂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脸色缓了许多。   他也不是冲林愉,实际上他有许多话想说,比如谢谢她,又比如对不起,可看着她遍体鳞伤又觉的说什么都是轻的。   说什么呢?   说再多该疼的也疼了,还是他无用。   傅承昀把她抱到屋子里,见她手上凝结的血块,眼神一暗,问她,“疼吗?”   他要碰她手,林愉一缩,“别碰——”   女子声音惊恐尖锐,叫的傅承昀没有防备,伸过来的手止于半空。   他尴尬的很,“我就是看看…”没想做什么。   林愉见了,知道自己偏激,便小声道:“很疼…所以别碰…”   这话落在傅承昀耳中,他默半晌,沉声道:“恩,轻了。”   “什么轻了?”   林愉问他,他没讲,低头的时候满眼血丝仿若大雨将至。   等林愉去上药的时,傅承昀叫来飞白。他觉的刑法轻了,让人过去补几刀。   “她伤在哪里,他们就要还在哪里。”傅承昀笑道:“飞白,走出这扇门,把债给我讨回来,不要手软。”   他递给飞白刀子,飞白点头往外。   林愉出事是中午,上药一番折腾将近黄昏,一碗安神药下去就没了意识,等到天黑下来母子两人不约而同的发起了热。   林愉烧起来之后陷入噩梦,不停的用手抓东西抱,抱着叫傅予卿,傅承昀怕她碰到手上伤口,就按着林愉,心像被挖了一块似的。   好在喂药之后她安生了,嘴里仍旧呓语。   傅承昀听着像是叫孩子,鬼使神差贴耳过去,谁知猝不及防的几个字就往他心里砸。   “傅…承昀,他们欺负…我。”   傅承昀坐定,片刻附身抵住林愉鼻尖。很快,林愉的脸上有晶莹滑过,烫的梦里人悠悠转醒。   她的双手被按,又说不得话,高温甚至让林愉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是觉的脸上痒…更烫。   她煽动的睫羽挠动傅承昀,傅承昀又喘息片刻直起身子,果真见女子潋滟的眸子晃晃如水,里面一转一动的望着他,后怕、惊慌甚至有依赖。   她凝视着他,挣了挣,傅承昀以为她疼就松了那只完好的手,仍旧按着受伤的那只。林愉也不计较,抬起来的手落在他的眼眸。   “你眼…”林愉说的又慢又浑,“你眼红什么?”   傅承昀褪去冷静,素日惊艳的眸子真红红的,有一瞬慌乱,“没有,蜡烛照的,你看茬了。”   林愉不信,蜡烛不是这样的颜色。   她疑惑的看向蜡烛,看着看着眼皮就重,但她闭了几次又撑着,不愿意睡。   “睡不着,做噩梦了?”傅承昀问她。   林愉是迷糊的,这么被人挑破瞬间受惊苍白了脸,眼中蓄了两筐眼泪,“恩…我疼,还怕…”   她差一点就死了,那么尖的尖擦着脸颊滑过,马车颠的她骨头都要散架,最后摔出去疼的要命,但她怀里有傅予卿,她不敢哭。   “我帮你欺负回去,”傅承昀探探她的额头,比之前好多了,“我们不怕,会好的。”   林愉死活不睡,傅承昀终是躺上去,林愉看着他就往里面缩,傅承昀顿了一下,就停在被子外头,“我守着你,你睡吧!”   手上是让人心安的温度,林愉见他没有再靠近慢慢合了眼。   傅承昀等人沉睡,翻身把人搂入怀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林愉的不安慢慢散去,缩在他怀里呼吸也平稳了。   曾经那个遇事抱着膝盖撒娇的女子不见了,她撑着给傅予卿一片天,其实骨子里面她还是怕的,这份隐忍和倔强狠狠的打了傅承昀一巴掌。   他对不起林愉的这声唤,也对不起林愉的信任。   傅承昀几乎彻夜未眠,天微亮就赶去早朝。   这场刺杀惊动了宫里,朝堂一边觉着天子脚下遇袭是耻辱,另一方面觉着傅承昀佛门之地杀人手段残忍。   只消是傅承昀的事,总会朝着弹劾的方向发展,傅轻竹在后宫里气的直笑,直接拍案而起,端着凤印打上御书房。   “本宫倒要看看,这些人如何指鹿为马。”   清晨雨露雾霭,朝霞顺着高墙瓦沿挥洒,细碎的落在一身华服之上,年轻的皇后闲庭漫步而来,倦怠的眼中和傅承昀有些相似的随意,一进来就拂手滑过耳畔坠子,端的是美玉无瑕。   甚至可以看出,这两个姐弟一样彻夜未眠。   “怪热闹的,本宫竟不知傅家家事要劳烦这么多大人商讨了。”傅轻竹径直而入,直接坐到圣上身边。   圣上面前无礼落座本是不敬,奈何圣上看着傅轻竹长大,即便傅轻竹于床第有病,宠爱丝毫不减。一般不牵扯社稷,对年轻的皇后有求必,老夫少妻诸多偏爱,谁敢多说。   下列的苏文清蹙眉不语,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剩下宁王这次出奇的支持傅承昀,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圣上一看,牵着傅轻竹稍凉的手笑道:“还是皇后面子大,吵吵嚷嚷半天,你一来可就一句话不说了。”   傅轻竹一动不动,圣上明黄色的龙袍衬的她极致明丽,“诸位大人抬爱,本宫不胜惶恐。”   御书房不能因为傅轻竹的到来停止运转,最后是薛知水没脑子的走出,“傅相佛门之地大动干戈,傅相简直藐视佛法,此举不妥,望圣上严惩。”   有一就有二,陆陆续续有人上来从傅承昀当街殴打萧清到今日杀戮,最后拉扯出傅承昀近来查案大肆抓捕,前兵部尚书也被他狱中逼死,总之傅承昀十恶不赦。   傅承昀从头到尾看着,在门口站定,他只凝视着侍卫的长刀,神色未明。   傅轻竹细细听着,看着下面的每一个人,最后直起身子,笑道:“诸位大人惊世之才,一言一语可谓用心良苦,那么请问我傅家遇刺,幕后主使是谁?”   此言一出,一片寂寂,他们甚至忘了傅承昀是受害者,傅承昀在他们心中是霸道的,无懈可击。   “你们的儿子死了,一个个要死要活,如今他的妻儿有伤就不能要一个公道?”傅轻竹走下来,站在傅承昀前头,似笑非笑,“纵傅承昀有诸多不是,他是一个夫君、一个父亲,为该护之人出剑,错了吗?”   傅轻竹凤目斜睨,凤印高抬,声音清利一字一句道:“本宫把话撂这,傅承昀错可罚,但首先把刺杀的挖出来,本宫要他项上人头。”   傅轻竹很少发火,和红衣傅承昀站在一起,他们姐弟就像不要命一样,那股子狠辣竟没人敢上前,因为他们都怕死。   林愉可不知傅家姐弟在御书房为她大杀四方,她出事之后添了满身伤痕,傅予卿更是自出生后大病一场,傅承昀这次铁了心要万无一失,给林愉的路要么回家,要么加人。   他这次不好说话,林愉只能表面应着,背地里叫飞白少带些人,本来已经和离了,这样让傅家人守的水泄不通像什么样子。   谁知林愉当天插科打诨,晚上山上就跑下来一群冬眠结束的野物扫荡,庄子霍霍的一片狼藉。这下傅承昀怒了,把飞白杖责三十,所有包庇的人一个不落受罚。   林愉更是一句话不敢吭,她没想到自己这么背。傅承昀也不对林愉怒,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一句话不说,任由林愉晃荡也不说,才是真的生气。   “我这不是没想到…我这次不该叫他们走。”   也许是被他哄惯了,一下子恢复冷漠林愉很是别扭,鼓足了勇气上去谁知被他一把甩开。   他甩的不重,奈何边上是傅予卿玩闹放着的棋盘,猛的一下撞上去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傅予卿受过惊吓,这下忽然就哭了。   傅予卿哭,林愉也红眼,她身上可还有伤呢!林愉索性不管了,默不作声的和他耗,傅承昀好好的一场气,哄了小的看大的,又给磨的没脾气。   等傅予卿被哄睡,他朝林愉招手,“我看看。”   还是他主动说话,拉林愉和好。   “磕哪儿了?”   林愉坐在塌上,不愿意和他挨着,也不愿意叫他看,傅承昀头疼,开始跟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次刺杀吓到他了。   林愉的眼泪被他念叨半个时辰,硬生生给念叨回去了。   “别的我也随你闹,要我追你我也追你,但你瞧瞧你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万一那野兽闯进来,怎么办?我和离再当一回鳏夫吗?”   林愉垂头,愤愤道:“你反正要做鳏夫的…”   “你说什么?”傅承昀这下可不管她可怜不可怜,抓着她的手严厉道:“谁叫你诅咒自己的,快呸呸呸。”   “你又不信神佛,管我怎么说,明明就是。”   林愉正恼,焉会收回。傅承昀是不信神佛,可对于林愉总诸多恐慌,哪怕虚无缥缈他也不愿意留下丝毫意外。   两人各自恼着,最后傅承昀舍不得她饿,主动问她,“气完了吗?”   “没完。”   “那怎样能气完?”他试探着我碰她,“你该上药了,饭也该吃了。”   “手疼,上不了药也吃不下饭。”   林愉甩开他,“我都知道错了,是你甩的我,我伤没好又被你甩伤。”她把腕子伸出来,上面果真有着一小片红痕,疼没多疼,但林愉心里不乐意。   “我们都和离了,你还动不动训我,你不讲理。”   姑娘家委屈极了,又是他没有追到的姑娘,傅承昀能怎么办,只能贴过去吹吹委屈的伤口,“甩你是我不对,我认罚。”   “那你把地上棋子捡了,一个一个捡。”   傅承昀没答话,兀自蹲下风雅的身姿,对着四散在地的棋子,认命了。 第五十六章 求救 相爷好像有些魔怔   由傅轻竹发话, 遇刺一案交由薛知水负责,连着好几日上京城都在抓人。   苏家后院。   天空泛白之时苏文清才处理好事务,他捶着疲惫的腰身打算在书房凑合一夜, 才要熄灯就看见一道黑色身影飞过。   他谨慎惯了, 直接追了过去, 谁知竟是苏夫人的院子。   苏文清忧虑更甚, 自儿子死去, 夫妻感情淡漠, 院子的人对苏夫人也是表面恭敬实则敷衍。   大半夜的, 苏夫人房门竟虚掩着, 风呼呼的往里面刮,他拾阶而上,隐隐看见里面烛光昏昏, 有女子就在窗柩。   他以为苏夫人和往常一般思念亡子,推门进去, 轻喘就在那一刻传来——   “勋郎,我叫你做是事情…你怎做坏了…”   苏文清顿在半面漆黑中, 常年压抑的华发在那一刻好像讽刺的在冷风摇晃。   轻纱拂动,露出那个莽郎半面身姿, 竟是个头戴兽骨的壮汉, 附身在苏夫人脖颈,忽而狠撞上去。   “恩…赵勋,轻些, 你要我命吗?”   “我怎舍得要梅儿性命,把命给你都成。”   孟梅是苏夫人闺名,而这个莽汉原名赵勋,两家世交青梅竹马, 本来成亲理所当然,谁知当年赵家卷入贪污,一夕之间满门尽去,孟梅也被压着嫁给了苏文清。   她以为赵勋死了,没曾想赵梅买凶,竟是落草为寇的赵勋。   此时时过境迁,要说两人有多深的情意并不见得,孟梅更多的是想要一把刀。   “是吗?”孟梅娇媚一笑,多年矜贵之下放肆回应他,嘴里却说:“听说你那儿子去刺杀被抓,你不心疼?”   赵勋被她夹的去了半条命,包裹之下心神荡漾,吻着她道:“不过是玩闹生出的小子,不配我救。”   孟梅眉眼荡漾出微笑,身子如一叶扁舟凑近依附,“勋郎,你玩闹时,是否把那人当我啊!”   赵勋不说话,只要的更狠,他当年九死一生回去,看见的就是她十里红妆出嫁,他是怨她的。   孟梅也由着他的力道,双腿从半开的罗裙抬起,环住他的腰,喘着粗气,“没关系,重些,你可比苏文清有劲多了。”   “和我做的时候,别提他。”赵勋不满。   孟梅不依,“呵,你在意也没办法,这是事实。不过,你若报了我儿的仇,我与他和离,跟你怎样?”   赵勋冲撞的动作一顿,“你可知你对上的是谁?”   “傅,承,昀。”   “那你这是叫我送死——”   苏文清看着两具摇曳的身躯,他想进去杀了他们,可多年隐忍叫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杀一个人好做,可善后难,为这样的人毁去苏家百年声誉,他不能这样做。   当年挑来盖头初见,她哭的梨花带雨,那样招人疼的女子他一疼就是半生。儿子亡故,他更多怜惜,想好好待她,没了儿子她有他…   可孟梅似乎不需要,应该说她从来不需要他苏文清。   苏文清费了好多力气,转身而去。   夜里的风很冷,吹的他煎熬不住,然后一抬头他就看见不远处的人。   这人依旧一袭红衣,“清醒了吗?”   苏文清茫然片刻,他一下子明白了,“是你引我来的,为什么?”   “因为你是苏叶阳的父亲。”   苏文清如鲠在喉,“她也是苏叶阳的母亲,傅承昀——你究竟要做什么?”   傅承昀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她对我夫人做了什么,若非看在苏叶阳的面子,早在当初她和我家老夫人串通之时,她就死了。”   苏文清沉默,傅承昀轻笑一声转身,说:“明日我来,不会手软。”   苏文清这下明白了,傅承昀是来寻仇的。   次日。   刺杀一案大白,买凶的是苏夫人孟梅,没等消息传回皇宫,傅家便把苏家围个水泄不通,傅承昀亲自上了苏家大门。   出事后孟梅便在院里布了人,傅承昀让人守在外头,褪了外衣只身而入,一把长剑出神入化,很快和人打杀一片。   孟梅人多,傅承昀被人夺了刀压住,他轻笑着挣脱,转眼飞到孟梅前头,浑身是血的人如同鬼魅,淌着血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孟梅大惊,往后叫着,身后走来的苏文清一见,顺手拿着茶盏甩过,“傅承昀,你大胆。”   那茶盏来势汹汹,朝着两人而来,孟梅觉的势头不对往边上一躲,傅承昀拽着她两人挨了一下。   “啊——”   热汤顺着孟梅的脸流下,苏家一片大乱。   崔闲山庄远在城外,苏家如何林愉风声未闻,她头疼的是傅予卿不知怎么回事不吃饭,林愉怎么哄他就是扒着窗口往外撇,恹恹的。   “卿哥,先吃饭好不好?”   傅予卿哼唧一声,不张嘴也不吃饭。   他生来乖巧,对林愉更是听话的不行,这样忽然闹脾气林愉也不知道怎么了,正要细问就听外头一声马叫,有一男子急跑而来。   林愉扭头去看,没有注意到怀里傅予卿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嘿嘿笑道:“爹爹——”   “傅夫人呢?救命了,你家相爷发疯了,他要杀人。”   薛知水一路狂奔,头上官帽歪斜,人没进来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好些血,夫人快去救命啊!”   林愉也吓了一跳,甚至忘记捂傅予卿的耳朵,傅予卿看见来人睁着无辜的眼睛,等“傅承昀”三字出来忙的看向林愉。   “薛大人,怎么回事儿?”林愉把孩子交代给人,自己穿了鞋子走到院子里面,“您说清楚些。”   “傅夫人,”薛知水差点一脚跌出去,被管家扶着过来,“您先跟我去城内,来不及了,路上说!”   他拽着林愉就往外跑,颇为头痛。   “您慢些…”   薛知水一大把年纪,被一个小辈无语的看着,面子有些挂不住,但又不是自家小辈,他不好教,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就是遇刺的事,其实是…是苏夫人叫人吓唬你的,相爷知道就打杀上门,好多血…相爷好像有些魔怔,要杀苏夫人…”   林愉直接打断他,“劝不住?是你没有说真话吧!”   傅承昀虽杀人多些,但也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们做了什么别的事情,叫傅承昀这边恼火?”   薛知水没想到林愉一个闺阁女子这般心细如发,一时有些张不开嘴,苏文清和他多年好友,他是想隐瞒一二的。   “你不说,就别拉我下水,”林愉作势要走,面上薄怒。   若是简单的吓唬傅承昀自不会魔怔,薛知水觑着林愉的脸色,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是刺客带的刀剑个个淬毒。”   林愉脸色一变,想起那天的惊心动魄,手脚有些冰凉,如若不是傅承昀派人相随,刺客坐着的就是她的尸体。   她自问从未对人以恶,世间险恶却从未放过她一人,傅予卿…那是一个孩子啊!   林愉脸色不好看了,可以说是难看至极。   薛知水见林愉也是固执的性子,怕的狠也眼神询问,只好接着道:“那天也不只夫人遇刺,府上南阁也遭袭击,傅侯撑着护住了南阁,至今昏迷未醒。”   傅长洲曾一代英才,即便久居一隅也有保命之法,此次为护姜氏挨了一掌,昏迷不醒。这也是多日没消息传出的原因,因为南阁乱成一团。   傅家接连出事,傅承昀这才下了狠心,他是一定要苏夫人性命的。   “停车,叫我下去。”林愉瞪着薛知水大喊。   谁要死就死,宰了他们才好。   薛知水焉能让她下去,直接挡在马车门口哀求,“纵使苏夫人该死,苏家满门十几口无辜,夫人忍心看血流成河,傅相戕害苏家老幼入狱?”   苏夫人为儿魔怔,苏文清却是贤臣,若真闹大了,傅承昀也得不到好,单凭薛知水跑来崔闲山庄就可看出有人要保苏家。   能在傅轻竹口谕和傅承昀刀剑之下保人,此人还能是谁?   臣子荣衰,仅凭圣人一言。天家纵傅家出气,却不会为傅家损失能臣,就像当初傅轻竹一国之母,仍旧在谏言之下出宫祈福。   情意之上,永远是不可逾越的皇权。   想通了,再睁开眼,林愉看着不断倒退的景物,攒着手指一言不发。   薛知水松了口气,他好像知道林愉心中所想,劝她,“其实…傅家已经很好了,这么多年荣宠不衰。”   “不好。”林愉垂眸,“我觉的不好。”   一个人明面上过的狼狈尚可怨恨,可悲就悲在傅家备受荣宠,就连怨恨都显的无理取闹,傅承昀受无上尊宠,同样的他也背负嫉妒。   林愉本没立场管,可想到那些受伤的夜晚,傅承昀总守着她说:“你别怕,谁敢欺你我就杀谁。”   她以为只是开玩笑,却原来都是真的,他真的不惧所有打上苏家。一个历经百代更迭屹立不倒的氏族名门,傅承昀要斩杀它的主母。   苏家。   几乎所有人都是倒在地上,或跪或躺,傅承昀坐在太师椅上,腥红的眼底嗜血无情的扫向孟梅的狼狈。   孟梅轻咳着,怨恨的捂着脸,瞪了一眼不作为的苏文清,转头道:“傅承昀,你要杀我?”   傅承昀冷看着她,“不然呢?”   他的袖口沾着茶叶,光洁的手背一片烫伤,那是阻止孟梅离去被苏文清误伤的,自然苏文清也有几分故意。   “你敢杀我?”孟梅有些失控。   她以前就是仗着傅承昀不敢杀她,才多次动作,可当傅承昀真的发了狠掐着她的脖子,死亡的窒息夺取她所有的生机,除了解脱她更多的竟是一种不甘的悲愤。   “你忘了我儿的死,你就这样杀了他的母亲?”   “若非苏叶阳,你早死了。”傅承昀冷冷看她一眼,所有的忍耐都在想起林愉的眼泪瓦解,林愉差点死去,这个认知让他发狂,眼中翻滚着火山般的岩浆,血红滚烫。   苏文清和他交道多年,焉能不知他动了杀心,正要说什么,就见外面薛知水大叫:“傅夫人来了——”   傅承昀听而转身,瞥了一眼薛知水,薛知水尬笑着站在外头柱子边,催促林愉,“夫人快进去,我就不送您啦!”   林愉懒的看他,小心避过地上几具尸体,也没有薛知水说的血流成河,但也足够她惊心的。傅承昀自她出现就注意着她,见状往后抻着手指,飞白马上命人把那些不入眼的盖上。   林愉目不斜视的走过,径直朝着傅承昀而去,站在他跟前唤了一声,“相爷…”   “做什么?”他牵过林愉。   林愉就注意到他袖上的狼狈,拧眉抓着他的手问:“你受伤了,谁烫的你?”   傅承昀身上的戾气慢慢缓和,“他。”   傅承昀看着林愉,指向苏文清,林愉果真瞪向苏文清。   “你烫他做什么?”   苏文清:“…”他家被傅承昀霍霍成这样,他还不能误伤一下,苏文清蹙眉,到底没有说什么。   “哼。”林愉又往边上站站,显然是害怕又嫌弃地上的污血。   “坐上来吧!”   傅承昀拍拍边上的空位,林愉看着他让出来的位置,还是坐了上去,把他的脚垫在下面踩。   “你怎么来了?”   林愉才坐好,闻言头也不抬取了一方帕子,拉过他的手,“卿哥不吃饭,我哄不住,叫你回去哄。”   她很聪明,知道傅承昀在大事上不喜人插手,直接拿傅予卿说事。   傅承昀看着手上被她绑起来小巧的蝴蝶结,指尖弯了弯又给忍下了,“不吃就不吃,一顿饿不死,我完了再带你回去。”   林愉不依,“你怎么这样啊?儿子不吃饭你都不着急吗?你是不是心里没有儿子?”   傅承昀:“…”其实,真没多少。   傅承昀自认为耐心有限,他的那些心思在哄林愉这件事情已经耗费的差不多了,哪有那么时间照看傅予卿那个讨债的。   “着急。”   傅承昀被林愉直勾勾的目光看着,很理智的没有说出实话,林愉可是喜欢傅予卿的紧。   你别看他被烫了林愉和苏文清急,可他现在要是不把傅予卿当回事,林愉能转眼和他急。这就是地位悬殊,他在傅予卿之后。   林愉闻言松了一口气,拉着他的胳膊道:“那我们回去,这里没什么好的。”   林愉嫌弃的站起来,拉着傅承昀的手往外拽,“快些回去,天要黑了。”   傅承昀眉心一跳,揽着把人按到凳子上,不经意环住她不安分的腰肢,“等等,我办事呢!”   “那你快些。”   林愉蹙眉,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屋里,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她倒不是觉得这些人无辜,只是觉的傅承昀不该连累自己,有她看着傅承昀是下不去手的,她能帮的仅此而已。   傅承昀叹息一声,往边上移了移让她坐的更舒服,林愉根本不客气,他让她就靠,舒舒服服的晃着腿,还朝看她的孟梅笑。   孟梅:“…”她可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还笑?   林愉被傅承昀圈着,面色不变的俊美容颜上,漆黑色的眼眸如暗夜黑影一晃而过,扫向所有人。   除却怀里的人,这里每一个都叫他血液翻滚咆哮,但也是因怀里的人,傅承昀维持着温文尔雅,往下无声摩挲着林愉的小手。   和对林愉的温和不同,再开口说话时毫不掩饰厌恶,“看在苏叶阳的面子上,我要知道你的同伙。”   屋子里面寂静无声,林愉更是疑惑,按照薛知水所讲苏夫人就是主使,傅承昀为何还要找同伙?   她想开口问,话没说出口就被傅承昀捏着腰腹堵了回去,林愉差点惊叫起来,想抓又不敢明目张胆抓,怕泄露什么,愤愤的瞪他。   奈何傅承昀没看她,甚至借着遮掩在她身上丈量,凑过来附耳轻道:“要我快些,就嘘声。”   林愉着急离开,闻言果真不再开口,只把他垫在她脚下的靴子使劲踩,踩的自己喘息悠长,脸色慢慢绯红作罢。   孟梅看着他不语,眼中由愤转笑,慢慢成了大笑,“哈哈哈…”   那笑声尖锐,状似癫疯,林愉拽着傅承昀的袖子往后靠了靠,“她会不会疯…有病啊!”   傅承昀看着袖子,心情甚好的安抚着女子,“不怕,本就不是正常人。”   “那你还招惹她?万一咬你怎么办?”   “…”   “我们还是回去吧!”林愉站起来,声音很轻的告诉他,“相爷,你可以悄悄过来,不要就这样杀了她。”   她说着朝傅承昀眨眼,“回去。”   两人说什么外面不知道,他们只被越来越沉闷诡异的气氛吓到,觉得时间漫长。苏文清拧眉观察着孟梅,被孟梅斜睨一眼。   苏文清,“夫人疯了,叫大夫。”   “我没疯。”孟梅无所谓的看着苏文清,“疯了不是更好吗?”   苏文清眼眸微暗,站着不动。   薛知水忙的走进去道:“傅相爷,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没有什么同伙,案宗也在圣上处,您随时查看。”圣上的意思是差不多得了,总不能为了一场没有得逞的刺杀,要了苏文清夫人的命。   傅承昀没理会薛知水,他被林愉拽着起来,半推半就的和她饶着往外走。   孟梅看着他走,忽然不甘大叫,“你不是想知道谁是同伙吗?”   “是所有人,所有人要你不好,所有人要你去死…” 第五十七章 病故 “傅承昀,你哭一哭……   林愉被傅承昀一路抱出苏家, 两人坐着马车离去,随之有人在他们走后跑向皇宫,这些林愉不知道, 而傅承昀就算知道也只能当不知道。   马车沿着上京城慢慢行走, 期间铺子小贩穿街而过, 和当日林愉淋雨而逃的场景一点也不像。   傅承昀靠在车厢上, 细细打量着对面趴窗而观的林愉, 只消不是对着他, 她总能笑的很真心, 就像此时风拂动她的秀发, 那双潋滟眸子中就是柔和的笑意。   他答应林愉去追她,更多的时候他根本对她无计可施。   林愉心里有了疙瘩,就算是他手里一个珍珠送到她手上, 虽然她笑,他焉能不知林愉装的有多难受,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送了。   追一个人,追一个曾爱过离开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傅承昀越想越迷糊, 忍不住烦躁,扶额平息翻滚着的不安。   “阿愉, 你老看外面, 是外面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吗?”他还是想让林愉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忽然张口问她。   可林愉没有回头,她看外面本就是不想和他单独相处的, 傅承昀这个人太危险,短短几日就消迩了许多过往恩怨,林愉不敢靠太近。   “是啊!外面什么都有,我以前总想上街, 觉的欢乐极了。”   “你很想要那些吗?”   “自然了。”那个姑娘不想被人宠爱,她也曾期望过坐在父亲肩头吃糖葫芦的是她。   闻言,傅承昀忽然探身过来,圈着林愉往外看了一眼,清冷的眼中审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你想要什么?”   林愉来不及收回,就那么歪着头看着他,他没有笑,但整个人弥漫着温和的气息,侧脸看着隐藏锋芒,眼睛也是极好看的。   他这样圈着她,几乎抱她入怀,就像曾经无数次他们翻云覆雨,他也喜欢这么从身后抱着她,只那时他的眼中是欲。   林愉想推开她,可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擒住,傅承昀低头,带着无奈的笑容,“愣着做什么?问你话呢?你想要街上什么东西?”   “恩…”林愉果真想了想,道:“我以前就觉的别人有糖葫芦,有马蹄糕,有画了画的灯笼和抹了密的果子我没有,我想我要是有该多好啊!”   傅承昀看着她,透过林愉的描述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女娃,忍不住心软,“还有呢?”   林愉索性倚在窗户口,就和平常聊天一样说了许多东西,说完又觉的奇怪,“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不会是送我一条街吧!”想起她之前夜里怕黑,次日傅家就送来手掌大的夜明珠,林愉颇有些头疼。   傅承昀倒是趁机松开她,“想什么呢?一条街给你,日子过不过了。”   上京城寸土寸金,虽然他也买得起,奈何林愉要不起啊!   “那就好,那就好。”林愉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傅承昀就叫停了马车,走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等我一下。”   “你做什么去?”   林愉看着他,就见他和一群平常百姓一起,在每一个摊位留恋,他会蹲着仔细挑一个香囊,也会排队买一份热糕,甚至学着砍价。   傅承昀没有买整条街,他只是抱着满怀小玩意笑眯眯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和林愉挤在一起说:“你不用羡慕别人,都是你的。”   林愉看着他街上被人踩脏的衣摆,哪怕咬到嘴里的是几个铜钱的甜糕,她也忽然觉的傅承昀给的太贵,她赔不起了。   “我方才见你被撞了,”她伸手给他把褶皱抻平,“跑那么快做什么?”   “你不是等我吗?我跑着见你啊!”   林愉呼吸一窒,不知怎的就想起许久之前,宫门口她朝他跑过去,只是因为那人是他。   当时傅承昀也问:“你方才跑什么?”   她说:“你在这儿,我就跑了。”   四月的春风从窗外吹入,恍惚了她的眉眼,久远的温情似水缓缓荡漾在心底。   傅承昀自然也想起了,趁着她出神牵住了她的手,牢牢的扣在掌心,“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马车缓慢前行,隔着车厢看不见里面风景。   林愉手抽了一下,被他拽着叫了一声,“林愉。”   她就不动了,抿唇看着他眼底幽深,强烈的要把她拽下去沉沦。   “对不对?”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就要一个答案。   林愉偏头,在这个逼怂的空间,被一个藏在心底许多年的人问这样的问题,她不敢看他。   “我知道了。”他不需要林愉回答,有些事情已经确定,“就是有我。”   “没有。”林愉兀自否认。   马车里,男人轻笑一声,转而附身凑近,林愉一偏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俊颜,两人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一个后退,一个前进。   他把人逼至角落,静静看着她。   林愉撑着车厢,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浓重的铁锈,手指无意识抓着车厢,最后无力滑落被他一根根抓在手里。   他的吻和每一次不同,情意深深,欲念浅浅落在额间。   “没有吗?”他反正是不信的。   …   马车上的事情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过去了,他们回去已经临近傍晚,正好用晚饭的时候。   被人抱过来的傅予卿明明困的厉害,看见他竟主动要他不要林愉。   “爹爹,抱。”   傅承昀愣了好半晌,在林愉一样诧异的目光中把人接过去,给他喂饭,感觉受宠若惊。   林愉笑了一声,不再打扰他们,这一顿傅予卿吃的出奇多,傅承昀喂什么吃什么。   他公务烦忙,来山庄的时间总是固定的,最多三天一定来一次。这次因为查案超过了三天,傅予卿情绪不大高,林愉也没往这方面想,到底血缘是神奇的,傅予卿虽怕他,但也对他有着天然的亲近。   夜幕降临,林愉沐浴之后走进去,就见床榻之上,傅予卿躺在傅承昀的怀里,稍微张开的眉宇之间和傅承昀越发相像。   “爹爹…”   傅予卿小手拽着他的长发,往他胸膛蹭了蹭。   睡梦之中,傅承昀不耐的拧眉,本是高高抬起拍下去的手掌在半道收的力量,轻飘飘的落在小孩子的背上,“恩。”   本是进来撵人的林愉看见这一幕,竟不忍心叫他,看了一会儿给两人盖上被褥,转身去了软榻。   林愉是半夜被人吵醒的,外头灯火通明,她看见傅承昀腾的从床上坐起来。   飞白在外面喊,声音也有些急,“相爷不好了,侯爷身子不好了。”   林愉听见这声,眼前就浮现出最近一次去看时,傅长洲躺着,那张异常安详的面容,就连姜氏也很安静。   林愉赶紧跟着起来,也不知为何这么快,她看着难得愣神的傅承昀,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傅承昀不动,只是林愉提醒他,“外面等着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见我?”   傅承昀难以置信,看向林愉,“他怎么就要见我呢?”   林愉不敢说,哪怕情分再单薄的父子,等到了某个时刻,所有的恩怨在一瞬间理清。   傅承昀这样抗拒,其实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要带卿哥过去吗?”林愉看着有些心疼。   傅承昀忽然站起来,定定的看着林愉问:“你在想什么?”   “我…我没想什么。”   林愉低头,不敢说出真实想法。这个时候,能叫人半夜找一个多见不见的儿子,能是什么。   她下意识不敢刺激傅承昀,傅承昀却笑着替她答,“不用,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   这样话不知是骗林愉还是骗他自己。   傅承昀深夜离去,林愉却没敢睡觉,她叫人收拾了傅予卿和她简单的衣物,就抱着傅予卿熬着,等到天亮的时候傅家果真来人了。   飞白亲来来接,脸色很是凝重。   林愉愈发确定那个曾经惊艳了一段时光的傅家侯爷,他是真的到了人生最后一刻。   傅予卿好像感受林愉的低沉,搂着林愉往她脸上蹭,“娘…”   林愉把他抱紧,“不怕,没事的。”   傅家今日很安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低着头,林愉直接去了南阁,傅承昀就在门口等在门口,一夜之间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来了,我抱吧!”   到了傅家,傅予卿安静了许多,压抑的气氛叫他不安,除了林愉他不叫别人抱,林愉硬撑着抱了一路。傅承昀第一时间卸了她的重担,南阁特有的药草味在他身上很重,傅予卿也没有叫。   里面有人叫了一声,傅承昀赶紧大步进去,“进来吧!”   林愉看着他比往常都要快的步伐,跟着疾步进去。   傅承昀把孩子放在床边,弯着硕长的身子和迷糊的傅长洲说:“这是傅予卿,你不是要见吗?”   傅长洲枯瘦的脸上,那双异常大的眼睛睁开,朝傅予卿伸手,傅予卿看看傅承昀,傅承昀点头之后撅着嘴爬过去。   祖孙三代都是内敛的人,林愉见他们不说话,扶着恍惚的姜氏坐下,朝傅予卿道:“卿哥,叫祖父…娘教过你的。”   只是傅予卿不会叫,这个时候她只能期待傅予卿会叫。孩子张张嘴,可怜无辜的看着林愉和傅承昀,傅承昀揉揉他的头,无声的安抚,“别怕,慢慢来。”   傅予卿也没有叫出来,他不过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   傅长洲有些遗憾,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来回看,怎么也看不够。姜氏怕他累,劝他睡会,他就听话的睡会,但也没睡多久。   等到又一次醒来,刚好是中午,外头阳光刺目,像极了最后的光芒。   傅长洲忽然叫了一声,“阿昀…”   所有人都没有回神,傅承昀已经两步跨过去,跪在床头。   “父亲,”他握着傅长洲的手,“我在。”   这声迟到了十几年的父亲,在两人同样焦急没有预防的时候脱口而出,傅长洲翕动着嘴唇,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阿昀…”傅长洲眼中有泪,拉着他往前。   傅承昀就往前,贴着他的脸,他很轻很轻的喃喃着什么,“我要走了…”   后面的话很轻,隐约有什么“傅家”“照顾好”,他边说边透过傅承昀看向姜氏、傅予卿、林愉,以及阳光明媚的窗外。   不知看到什么,傅长洲的眼睛忽然有力,里面有愧疚、不舍,以及对他妻儿子孙的眷恋。   他叫姜氏扶着他,一手傅承昀一手林愉,将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念叨着“好好的。”   林愉知道这份好好的意义是什么,想起和傅承昀的现状,她甚至不敢看傅承昀一下,他们陪着傅长洲,看着他的消逝。   生命的最后傅长洲抓着姜氏,撑着想闭不能闭的眼睛,里面不剩一点光芒,漆黑的像看不见的隧洞。   他说:“幼幼,我要睡了。”   幼幼是姜氏的名,姜幼舒。   姜氏和他们的哀伤不同,她笑着,盖着傅长洲的眼睛,像是哄一个不愿意睡的孩子,“恩,睡吧!我抱着你睡。”   在姜氏的指缝中,林愉看见有眼泪流出,流满了生的渴望,“我没活够,我…”   林愉不敢哭。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就连轻的声音也没有了,姜氏的手掩住了他所有光彩,只在肩头头颅垂下,眼泪笑着流出。   她喊了一声——   “长洲。”   紧跟着门外传来女子的呼唤——   那是姗姗来迟的,“父亲。”   傅轻竹回来了,却晚了一步。   所有人都哭,傅予卿更是在傅承昀怀里嚎啕大哭,不清不楚出口了一声,“祖…祖父。”   林愉鼻子一酸,下意识想要抓些什么,手一用力发现她不知何时被傅承昀牵着,面色冷峻守着一屋子老幼。   他就那样坐着,面颊紧绷,垂眸遮住眼底一切悲伤,在人走后接过傅长洲的位置,继续成为可以为人遮风挡雨的树。   等哭声渐弱,他才牵着林愉站起来,“开棺,设灵。”   他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哭。   这短短的一生从没父亲到有父亲,再从有父亲到没父亲,傅承昀经历了比所有人都缺爱的一生。短暂拥有,一夕成长,他接过了傅长洲所有的赋予,承担了一个家族的责任。   他就在那一刻明白,去成为傅家的依仗。   他不会哭,亦不能倒。   林愉被他抓着,哭了。   …   傅长洲走在四月,守灵的第一天姜氏一定要自己来,林愉不敢叫她自己来。   “没事,都回去。”傅承昀开口,如姜氏所愿。   林愉回了北院,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她方才看见姜氏跪在里面,傅承昀守在外面,风从每一处刮过,有些冷。   不知他们今夜如何?   夜半子时,灵堂灯火通明,姜氏忽然走出来站在杵着不动的傅承昀面前,“你也回去。”   傅承昀揉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困倦的望着异常平静的姜氏,“我很累…”   姜氏眼眸闪烁着,好似被人看出了什么。   “那你回去睡。”姜氏劝他。   傅承昀看她一眼,转身而去,沙哑的声音被风吹碎,揉进姜氏紧绷着的心底,傅承昀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说“累了”,又好像叫了声“娘。”   他孤寂的身影渐渐远去,疲惫的随时都要倒下,姜氏看着忽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她的袖中,那包已经藏好的毒药掉出,姜氏泣不成声。   她多想就此长眠,可最后孩子累了…他叫她娘。   姜氏觉的哪怕为了她的儿女,她也该撑下去,毕竟除了傅长洲,世间还有叫她娘的人,姜氏想为了他们活下去。   傅承昀回来的时候屋里很暗,几乎两夜未眠的人踟蹰到床边,没等林愉点好蜡烛,竟直接倒在她怀里,林愉抱着她跪在地上,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烛光。忍不住道:“傅承昀,你哭一哭吧!”   傅承昀没哭,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唯一的蜡烛,甚至笑了一下,“他丢了我十六年,我为何要哭?”   林愉不说话。   “我没有父亲,他们都说我是杂种,十六年是我自己熬的,他接我回来也只是给我一个名分,他没管过我,最后还把一切压给我,我为何要哭?”   “我娘跳河的时候他在哪?我被逼着学陪笑的时候他在哪?我病了伤了,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时候他又在哪?如今又这样忽然走了,我为何要哭?”   他一句一句的抱怨,泪水就滴在林愉的手上,林愉抱他入怀,一下一下的拍着他,听他细说。   傅承昀抓着她的手,哑着声音道:“可他说舍不得我,说对不起,说他有错,他到死我就叫过那么一声父亲,可是往后我没父亲了…”   “阿愉,我没有父亲了。”   他就这样说着哭着,闭上了眼,就连梦里拽着林愉都哽咽着承诺,“我照顾她们…你好好走…”   他叫傅长洲放心。   这一夜很难熬,但他知道林愉还在,再难熬傅承昀也撑着熬过去了。 第五十八章 我娶你啊 你跪着求,配得……   除了第一天在林愉怀里大哭一场, 傅承昀每天都清冷如剑的撑着,夜里林愉睡床他就在床边,手里抓着林愉的手坐到天明。   倒不是林愉说不让他睡, 而是他自己每每躺下去, 他不敢闭眼。   唯一的一次他躺下去睡着, 夜里醒来就看见林愉睁着眼, 枯坐着给他按着头。而他搂着她, 对视的那一眼两个人静静的, 他却知道林愉在他怀里是睡不着的。   她不愿意, 更不习惯。   傅承昀看了林愉很久, 之后再没和她躺在一张床上过。   傅长洲的丧事办的很好,帝后亲临,百官相送, 超度的法事摆了七日,长明灯于寺中长久不灭。   出殡那日两道有哭声相送, 傅承昀抱着傅予卿走在前头,女眷跟在后头哭, 傅承昀一声未吭。有人说他冷血,被姜氏一巴掌扇倒在地, “闭上你的嘴。”   那人是傅家族亲, 当场不依不饶,姜氏被围着骂,没了丈夫的女子看着可怜又无助, 崩溃的要发疯。   关键时刻傅承昀走过去,他默不作声的扶住姜氏,一脚把人踹了。   “滚——”   他说的冷静,那族亲却连滚带怕的走了, 自此再没人敢欺辱姜氏寡妇。   下葬后就是服丧,林愉也该走了。   那天落着雨,傅承昀却失了佯装几日的冷静,差不多一路小跑回北院,他血红的眼眸望着她就和被抛弃的狼崽。   “阿愉,你别走…”   他手里死死拽着林愉的袖子,出口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飞白赶忙把人都赶走。   “走,都走,快。”   可不能叫人看傅承昀笑话。   林愉知道他不好受,生离不好受,死别更不好受,可她若因怜爱回头是对傅承昀的侮辱,也更对不起自己。   她若回头,只因真爱,而非情势所迫。   “你先放手,这样不好看。”林愉掰他的手,没掰开。   他也不放。   “傅承昀,我知道你难受,可你不能利用这份难受对我进行绑架,你说来追我,如今可是还没有追上呢!”   “你就当可怜我,行不行?”傅承昀也倔,“我仍旧追你,你睡床,我睡地。”这些天他们一直是这样过的,她在身边傅承昀才觉的自己熬的下去。   但林愉不愿,她看着这个可怜的男子,问道:“我若留下,那我算什么?”   白纸黑字的和离书不仅躺在箱子低端,更躺在两人心里。   傅承昀不说话,他几日没有好好睡觉,直接无赖的坐在地上,拉着林愉也坐,“站着累,你坐下骂。”   林愉像看傻子一样,不愿意和他疯。   傅承昀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以为是林愉怕脏或者怕凉,直接伸腿过去,“你不累吗?坐下吵也行。”   林愉瞪着他,就那么一瞬就看见他不甚清楚的眼眸,里面满是血丝,偌大的傅家压在他身上,如今他应该脑子凌乱了。   林愉决定不和他计较。   “傅承昀…”   她蹲下去,和他对视,“我希望你理解我,我心里有道坎,是你先伤的我,我需要时间过去。爱一个人也不是将她占有,而是为她考虑,这份考虑我曾经给过你,如今希望你给我。”   林愉拍着他的肩膀,里面带着无奈的温柔,“你若真心爱一个人,是要尊重这个人的。即便对外我们是夫妻,但你自己要知道,我是你没娶回家的。”   “再说冷血一点,我若不愿,男婚女嫁我们各不相干,和离的人住前夫家你把我当什么?”   傅承昀手指一松,林愉趁机溜走。   “你是极聪明的,这些事情希望你明白。”   林愉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北院,身影渐渐离去,傅承昀看着好像回到她走的那天,她走出这扇门没想过回来,那么这次走出这扇门,两人是否无法挽回。   傅承昀怕了,他觉的林愉一走他的心就空了。   他看着林愉,无声的凝视,长久的忍耐,最终他跑着扑上去,什么都不要了,面子名声都不要,他就要林愉留下。   傅承昀抱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生命,哑着声音告诉林愉——   “我娶你啊!”   猝不及防的话,林愉一惊,竟被他抱了个满怀。   风吹在他微红的眼眶,以往凌厉的眼中充满血丝,他目光锁着她说:“我把你娶回家,我不是前夫,你是我夫人,没有人说你,你合该是傅家的女主人。”   “傅承昀…”林愉凝视着他,忽然笑道:“我可还没说嫁给你呀!”   “可你以前说别人不要我你要我,一生一世都要…你说你要我,就嫁我。”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我们活在现在。”   傅承昀的爱她曾等待过,等的太久太久,如今她不敢相信。   傅承昀抱着她不放,林愉任由他抱,整个人不哭也不闹,只等姜氏被人请来,她才拍拍傅承昀的手,“人来了,放手吧!”   傅承昀不放,姜氏就让人把他拽开,林愉走了,傅承昀挣扎着去追,姜氏用力给了他一巴掌,打完她自己抱着傅承昀。   姜氏说:“你这样逼她,是要把人逼走的…孩子,你跪着求,配得上她的爱吗?”   傅承昀不说话,整个人呆滞了一样,傅长洲的离开去了他半条命,林愉就是他心里最后的救命稻草。   姜氏叫人都走,她给傅承昀擦着泪道:“阿昀,你该站起来去追她,好的姑娘是要优秀的君子相配,我扶着你,站起来好不好?”   傅承昀说好。   姜氏就边哭边笑,“怕什么,娘还活着呢!”   她带着傅承昀回去沐浴更衣,把他收拾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鲜亮,然后给他讲年轻时候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追姑娘,但我知道你爹怎么追我,阿昀这样聪明,一定能听明白的。”   “好,你讲,我听。”   傅承昀规规矩矩坐着,听姜氏说那些酸掉牙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哦原来他父亲年轻是这样的人,原来谁都是不会到会的过程,原来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犯着错。   林愉回到庄子上,她觉的她不能再呆下去了。   傅承昀的眼泪砸在她心里,那些过往没命的折磨她,她想…离开一段时间。   只是她还没走,林惜来了,专程到庄子陪她。   萧棠也来了,整日带着傅予卿上蹿下跳,搞的短短两人傅予卿醒来就叫姐姐。   两日后林惜归家,也不是她想回去,而是萧策在家呆不住,亲自跑来接人的。萧策近来在治腿,林惜见人都来了,只能和林愉告别。   日子这样过了三天,林愉尽量不去回想,只偶尔傅予卿还会闹脾气,朝林愉要两声“爹。”   有时候她抱着傅予卿躺在床上,傅予卿撅着嘴“爹爹,爹爹”的叫,她就好气又好笑,“你还真是你爹的好儿子,要不我把卿哥送回去给爹爹养吧!”   说是这样说,她还真舍不得。   傅予卿小屁股一撅,好像知道林愉的意思,钻着就往她怀里去,软软的手搂着她的脖子。   “娘,抱抱。”   林愉只得搂着香香软软的儿子,睡了…   次日清晨,林愉是被傅予卿欢喜的叫唤吵醒的,虽然只有一声,她也醒了。一睁开眼,就见肉乎乎的孩子被傅承昀抱着,两人沐浴在清晨的霞光中。   少有的是傅承昀没有红衣,简单的一件白色春裳,衬的他君子如风人似画,他早没有当天拽着她哭求的狼狈,如今出现在眼前的风华依旧,更添诸多温柔。   “你醒了!”傅承昀抱着孩子跟她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愉坐起来,满头青丝尽垂腰间,“恩,你怎么来了?”   “不急,先洗漱。”他不再看她惺忪的睡颜,抱着傅予卿出去。   傅予卿不干了,他想傅承昀抱,也想时时看见林愉,眼见二者得了一个,扯着嗓子开始嚎,听的傅承昀拧眉。   林愉仅有的睡意给嚎没了,披着衣裳走去,“给我吧!不然该没完没了了。”   傅承昀拧眉,把孩子抱的更紧,“不用。”   “你不怕他哭。”林愉想想,有些头疼。   傅承昀微沉的眼眸和傅予卿对上,小家伙见他看来嘴巴一撇遮过之前的得意,傅承昀心中微凛,“不怕,你歇会,他交给我。”   傅承昀一贯看顾的少,傅予卿的脾气他其实只是听人说过,霸道的很,林愉有心管辖但每每心软,见此一声不吭的坐过去梳妆。   傅承昀这边才走一步,傅予卿就拍打他,“要娘,不走不走——”   他养的壮实,在怀里折腾起来有不小的冲击,傅承昀钳制得住,林愉未必。傅承昀想着这些力道打在林愉身上,脸色愈发不好。   傅承昀不回头,林愉看着父子二人对战,不免笑道:“这么小就犟,不知道随了谁?”   傅承昀听见了,手上一紧,他小时候也犟。   不知道傅承昀是怎么教的,反正林愉出去的时候人是安静的,她就坐下吃饭。   “娘!”她一坐下就听见小奶音唤她,抬眸一看可怜极了。   林愉不忍,手还没伸就听傅承昀“恩”了一声,傅予卿不叫了。   傅承昀把一碗汤推给她,“尝尝。”   前后声音天差地别,傅予卿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其实林愉不爱菌菇汤,但见傅承昀一直盯着,勉为其难尝了一口,含了很久都没有咽下去。   傅承昀问:“味道如何?”   林愉刻意忍了一会儿,才喝下第二口、第三口…完了笑道:“还不错。”   傅承昀眼睛就亮了,“往后常喝,我…叫他们做。”   “恩。”林愉垂眸轻笑,不动声色多喝了半碗粥。   其实汤有些咸,但她喝了,觉的再美味不过。   有些心思傅承昀愿意动,她就不会主动戳破。   饭后傅承昀告诉她,“孟梅死了,包括赵勋拉扯的一个杀人窟,也被一举剿灭。”   林愉对此并不意外,也没有同情,只问道:“你动的手吗?”   傅承昀道:“除却孟梅赵勋,其他是我。”   林愉好奇,“那两人,不会是苏文清做的吧?”   傅承昀点头,苏家的纠葛他后来都告诉了林愉,但听到孟梅死于苏文清之手,林愉还是挺唏嘘的。   “多年夫妻,止于兵刃,怪可怜的。”   傅承昀不觉得可怜,别人不知道,他却是亲眼所见,苏文清并不是表面的儒雅,他的手段一样狠辣。   对赵勋他可一刀毙命,可孟梅他却是千刀万剐,小匕首刺入孟梅身体,苏文清甚至拿帕子温柔的擦,他说:“你不该这样辱我。”   “你不愿,你告诉我。你要报仇,你也和我说。”   他边说边刺,鲜血流出再擦,等孟梅缓过来再重复之前的动作,“但你不告诉我,这辈子我的尊严、我的脸面就是在你糟践自己的时候没了。你也别恨我,我让你干干净净的走,等我安置好一切我把命还给你。”   皮肉和利刃相碰,一个氏族养育,满身骄傲的家主,他在孟梅咽气的那一刻吐血倒下。   苏文清爱过孟梅,由爱生怜惜,由爱生怨恨,人的情感就是这样,来的忽然又走的复杂。   傅承昀不愿和林愉成为那样,这次换他主动,他想试着和林愉从头开始。   正事说完傅承昀也不走,他就端着茶坐在林愉边上,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林愉身后。   林愉等了又等,忍不住问:“你不去看孩子了?”   傅承昀扭头,漆黑的眼眸映着她的姿容,不紧不慢道:“我是来看你的。”   林愉抬眸看他,对上他浅笑的眼睛,心跳的厉害。   “傅承昀——”林愉抿唇,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我想先离开上京。”   傅承昀笑容凝滞,俨然吓住了,半晌他看着林愉笑道:“好。”   这个好,林愉有些意外,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五十九章 生死 她走是因为我,她死……   林愉虽打算离开, 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世界对于林愉很小,外面的一切她都不认识。   “去姑苏吧!”傅承昀说。   林愉眼前就浮现出两人初遇的城, 那天丝竹声声, 他携落英而来, 动人心弦。   不可否认, 她记了许些年, 傅承昀姑苏二字一出口, 林愉就知道她拒绝不了, 遂没有犹豫同意了。   萧家是傅承昀去说的, 本来担心会遇到阻碍,没曾想意外顺利,林惜也只叮嘱路上小心, 早些归来。   没人阻止她,林愉便着手准备南下。   傅承昀照常过来, 他人聪明,学东西快, 偷偷摸摸煨汤还真给做出了样子,林愉看破不说破, 随他怎么折腾。   等到傅予卿学走路的时候, 因为父亲在,基本没叫林愉上手。   山庄偏僻,黄昏时候彩霞漫天, 林愉坐在亭中,一边给新开的食肆写菜单,一边看着他们闹。   傅承昀正好面朝着她,一身浅淡的青衣衬的身子修长, 整个人映在霞光中,含笑看着抱树不敢走的小孩。   “爹爹,抱…”   傅予卿跟着林愉,学的一手好撒娇,伸出胖乎乎的手给傅承昀。   傅承昀看着他颤颤巍巍的站着,便蹲下去,说:“自己过来抱。”   “不,爹爹,抱。”傅予卿不走,跺着脚无理取闹。   傅承昀不为所动,默默看着他。   别人家学走路都是在屋里,铺上厚厚的地毯,偏傅承昀不让,他就要傅予卿在外头,摔倒了也不扶,更不许别人扶。   刚开始傅予卿躺在地上哭,等时间久了他自己知道没人帮,一骨碌爬起来,往后便直接不走了,父子两人经常拉锯,就像现在。   傅承昀不来,傅予卿两眼一红扭头朝林愉伸开双臂,“娘亲,抱。”   林愉被他天真无邪的眼眸望着,眼见就要忍不住下去,但傅承昀浅笑着也望向她。   傅承昀虽没说话,但林愉也知道他的意思。   霞光透过树丫照在傅予卿的脸上,小小的人可怜巴巴的觑向傅承昀,林愉扑哧笑了一声,放下笔走的近些,“走不动了,卿哥来牵娘亲走好不好?”   傅予卿思索一番,为难极了,最终一小步一小步的过来,扑到林愉的腿上,往上抓住她的手,“卿哥牵牵。”   等人回来,林愉哄着他睡,傅承昀就在边上坐着,接过她之前的工作,挽袖沾墨,几息写了几行字。林愉抬眸看去,简单的菜名也给写出了奏折的规整。   他写着,随即笑道:“看我做什么?”   林愉就是简单看看,他既问了就道:“卿哥还没一岁,走路的事情过犹不及,你看他现在都怕你。”   “他可不怕我,”傅承昀轻怪一声,傅予卿古灵精怪,知道求他没用就叫林愉,有时候还偷偷告状,这已经不是林愉第一次和他仗义执言。   傅承昀见她吃力,把孩子一手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照旧写,“他是男孩,不能骄纵。”   更重要的是傅予卿越来越重,又挑剔人抱,没他跟着林愉根本抱不了多久,眼见他们要去姑苏,傅承昀就想在没走之前教他学会走路。   林愉也知道这个理,她就是忍不住。看着傅予卿在他怀里不舒服哼唧两声,嘟囔着娘亲,林愉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   “你也就会这一句。”林愉瞥他一眼,“每回不想我叉插手就是他是男孩。”   傅承昀不说话,林愉想了想还是开口,“我没想过他长大多么厉害,我就想他快快乐乐。相爷的心思我知道,我不管你对他寄予多大的厚望,卿哥这边希望你考虑他自己的想法。”   她和傅承昀的童年并不快乐,因此也更希望孩子快乐。   “知道了。”傅承昀点头,忽然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后天。”   “后天?”傅承昀拧眉。   “怎么了?”   “没事。”傅承昀笑道:“我去送你们。”   林愉点头,离开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这些小事她一向随他去,“好。”   傅承昀似乎还有话说,最后不知怎的没有出口。   …   走的那天是个晴天,城门口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颜色春意盎然。   林惜和姜氏受不得离别,倒是萧棠跟着萧策来了,拽着林愉哭了半天,傅予卿捧着她的脸哄,“姐姐哭,羞羞。”   萧棠被这么一嘲笑,埋在萧策怀里不理人了。   微风吹动林愉眉眼,他看着一旁长身玉立的人,弯眉笑道:“我们走了。”   傅承昀点点头,伸手揉林愉脑袋的那一刻,一支红玉簪插入她如云乌发,“去吧!我等你们回来。”   林愉摸了摸那簪子,见他眼中几缕忐忑,到底没用拒绝。   “我以为你会拦我的…”这么多天,好几次他欲言又止,明明话已经到嘴边,但他就是没开口。   “你要做的,我都不会拦。”他以前会,现在不会。   这也许就是爱,从心喜到占有,再从占有到放手,只要她好,哪怕他不好…也成。林愉花费了许多年等他,往后他会花更多等林愉,他欠她的,都将一一归还。   “好。”林愉笑着转身,飞扬的柳枝模糊了江水,身后传来他叮嘱飞白的声音。   “我不在,但要他们好好的回来,把人照顾好。”   其实林愉不需要照顾,就住在以前萧策南下置办的宅子里面,吃住都是老仆,但傅承昀一句一句的交代,林愉静静的听着,忽然忍不住回头。   他今日是抽空来的,进宫的车架就在边上,这时正好有人催促,傅承昀不走,“再等等。”   林愉看着他脸上的烦躁,等转头又成了微笑.   她忽然就叫道:“傅承昀——”   傅承昀看着她,“恩”了一声,“我在。”   然后他就看到阳光洒下,绿柳轻摇,林愉飞快朝他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傅承昀惊愕一瞬,伸手拍在她,“跑那么快作甚?我有不跑。”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掉进了一个叫林愉的地方,再不愿挪步分毫,且甘之如饴。   林愉的眼泪留在他怀里,仰头无虞道:“我想通了就回。”   “恩。”他帮她把碎发夹于耳后。   可林愉又说:“我要是想不通呢?”她挺厌恶现在的自己,爱而怯弱,折磨着两个人,有时候她多想这么回头算了,想想那些天受的委屈,她说不出口。   “我就在这儿,”傅承昀笑道:“你别怕,无论多久,你一回头我就在等你。”   “你讨厌我吗?不回头让你等着的我,你讨厌吗?”   问出这句话,林愉是紧张的。   傅承昀却说:“是我叫你变成这样的。”   林愉最开始也是满心满眼是他的姑娘,最后经历的太多,明白的太多,害怕的也就越多。是他的伤害把林愉变的怯弱,若世上剩下一个人温暖林愉,他知道是他。   “好,我知道了。”林愉听了这话,紧张忽然就淡了,她忽然就有了勇气去离开,去重新开始。   他不是以前的傅承昀,那她…也当是新的林愉。   这条路不知道多远,但有人等她,无论多远她都能回来。   这一次,林愉又转身,是笑着的。   马车从重逢的魏江走过,就像走过两人的曾经,傅承昀久久未动,只有萧棠喊的一声“姨母,要回来”在魏江回荡。   萧策问:“就这么让走了。”   傅承昀看着那马车,看见睡醒的傅予卿扒着窗户看他,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和他招手,他尚不知分离,只一个劲的叫“爹爹,爹爹。”透过傅予卿,他看见从里面隐隐回眸的姑娘,她似是哭了。   傅承昀看着他们,喃喃道:“…不会太久的。”   萧策看着他似乎是有别的打算,也就不再过问,等人不见了傅承昀恢复了肃冷,驾马急行去了皇宫。   往后几日林愉计划由陆路上水路,一路南下,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傅承昀也开始没日没夜的忙碌,好像赶着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夕结束。   这日半夜,外头忽然打雷下雨,傅承昀自书案抬头,一眼看见劈开竹林的白色闪电,他想起和林愉最严重争执那日…其实也不算争执,是林愉发现他算计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   “这么大雨…”   傅承昀站起来,现在距离林愉南下过去两天,按照路程她该离的不远,行船一日。   “不知她哪下雨没有?”   他坐不住了,没来由的担心,他想找人问问,却发现飞白已经不在了。   傅承昀叹息一声,很不习惯,然而没等多想门忽然从外面开了,有人从雨中而来,喘着粗气道:“相爷,去往姑苏的船沉了…”   傅承昀眼前一白,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说什么?”他觉的自己不能呼吸,甚至膝盖一弯就磕了下去。   “相爷——”   傅承昀推开他,自己撑起来,嘴唇颤抖着就要往外爬,暗卫从未见过那样的傅承昀,就像浑身没有骨头,灵魂被一瞬抽走。   他扶着傅承昀出去,傅承昀一句话都没说,他们骑马狂奔,雨水顺着傅承昀清冷的脸颊滑落,没用掀起任何波浪。   傅承昀就像一个绝望者,无声的奔赴,无声的压抑,无声的冷清,不知疲惫,马死了,他还要往前。   翌日,他的手上都是被勒出来的血,整个人高烧不退,大夫说再往下要出事,几个暗卫就按着把他按在床上,傅承昀不躺,他拼命挣扎,挣不脱。   他甚至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助的恳求,“我得去,我得去救她。”   “相爷不要命了吗?您烧了一天一夜。”   傅承昀大骂:“没了她,我要命做什么?”   他最终没去成,晕在半道。   萧策赶来了,看了一眼让人绑了他,说他不理智。   傅承昀就是不理智,他被绑在屋里半晌,烧的没有意识也不愿意吃饭,“你这是想和她一起死?”   萧策推着轮椅过去,不料傅承昀忽然凶狠开口,“她没死——”   萧策一愣,反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傅承昀不说话,外头残阳如血,映照着他丝毫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萧策撑着站起来,费了好些力气把傅承昀拽起来,靠在床上。傅承昀浑身是汗,乱糟糟没个人样,被绑的手脚挣出血肉,往外流着血,一片模糊。   萧策累极了,半跪在床边,“你怎知她一定出事?”   傅承昀闻言睁开眼,那双眼深不见底,都是血丝,两人对坐着,傅承昀道:“他们说…船沉了。”   船沉了,林愉等着他救,他知道…所以他一直跑一直跑,他追不上她,似乎从林愉转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追不上她了。   萧策嗤笑一声,“你就信?你不是相爷吗?你不是很聪明吗?”   傅承昀不动,他的聪明都是脱离林愉存在的,林愉没了,他也就没了。   “我不要聪明、不要面子、不要过去也可以不在乎将来…我就要她,我要她活着,萧策——我要她活着——”   傅承昀嘶吼着,沙哑的声音磨砺的人耳朵刺疼,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却怪不起来。   说完他许久沉默,屋子就安静了。   萧策见他不说话,就笑了,“就这点气,我当你要喊上一天一夜呢?”   傅承昀不理他。   萧策就自己说:“傅承昀,很高兴看见这样你,说实话发疯的你可比所有时候的你可爱。”   傅承昀一身傲骨,战场上一袭红衣四方莫敌,哪怕被剑刺穿,依旧拖着他杀出血路,他以为傅承昀百毒不侵,可他忘了…无心无情之人,有心有情才更加要命。   萧策挪过去,就和当年一样和他并排而坐,“你的脾气,还真是极端,当年那么多日都能理智,一个林愉就叫你失了分寸。我赶那么紧去找你,竟没在傅家截住你。你也不想想,你若死在半路,谁去接林愉回家。”   傅承昀不动,萧策一封信甩到他脸上,“犟死你算了,人没事行了吧!”   傅承昀眼睫微颤,不可思议的睁开…   “卿哥晕船,林愉这次放弃了水路,来信时和林惜交代,就在你闻讯不久,谁叫你跑那么快。”   萧策说:“你看看现在的你,哪有半点当年的风范,现在要是来个人,你就等着被吞吧!”   “她没事…”   “对,没事,不过你快死了,殉情死的,多骄傲。”   “她没事…”   “傅承昀,你脑子烧坏了。”萧策见他笑,伸手去探,傅承昀也不拦着,一个劲的说她没事。   说了十几声,傅承昀忽然清明起来,“给我松开。”   “松开你就发疯。”   “不会,”傅承昀摇头,“松开。”   萧策就给他松开,傅承昀自己擦掉脏血,端过边上的几碗冷药灌进肚子,他说:“萧策,你帮我。”   萧策一愣,看着已经好了大半的腿,再想想来之前林惜的交代,点头道:“好。”   傅承昀站起来,他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再抓起糕点往嘴里塞,这样不顾仪态的傅承昀倒是第一次见,但他不在意。   等吃完喝完,他擦擦嘴站起来,在萧策莫名的情况之下深深一揖道:“上京拜托你了。”   萧策知道他要干嘛,就问:“养伤也等不得吗?”   “我不敢等,给谁都不放心,我就自己去守。”他望着萧策,笑道:“我以前觉的娶一个人,宠着就行,后来发现不是,爱是什么,爱不是占有,更不是放纵,爱是她好。”   “我爱一个人,我放不了手,纠结在一起不如守着她平安,这也是爱。往后余生,她进我为后盾,她退我是港湾。”   “我不强求,但她…得一生顺遂。”   傅承昀一身狼狈,却让人觉的他一身风雅,他带着看透世俗的通彻,也带着雨过天霁的温暖,他说:“萧策,她走是因为我。”   “我不敢再想,她死…我拿什么偿还?”   傅承昀站定,怅然道:“我还不起。”   林愉的这份感情,纯粹的映照了他所有的阴暗,他把一颗滚烫的心浇灭,又不断强求复燃。他觉的爱一个人就是要在一起,可直到这一刻他明白,爱一个人可以不在一起,他要林愉好好的…哪怕这份好与他无关。   原来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都是对的。   萧策听了这话,正是乌云散尽之时,阳光从外头斜照,洒在傅承昀半明半暗的脸上,他看到傅承昀温柔的眉眼,这份温柔不再耀眼。   萧策几乎不敢犹豫,“好,你去。”   “带她回来,”萧策说,“那也是我妹妹,你保护她,我保护你们。” 第六十章 是你吗? 林愉做了一个梦……   林愉是端午前夕到的姑苏, 随她同时抵达的还有上京信函。   她才知道来往姑苏的船沉了,林愉唏嘘不已,特意赶往码头看了一眼。那天阴雨绵绵, 来往繁盛的码头一夜之间挂满白幡, 偌大的“奠”字在湿雨中摇晃, 下面满是哀怆的哭声。   飞白不敢让她多看, 呆了片刻就要离开, 这时人群忽然传来吵嚷, 林愉不经意回头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 穿着红衣跌撞而来。   男子被雨淋湿, 仰头时满脸青涩,白晢的面容压着鲜亮的颜色,身姿如玉, 墨发飞扬,所到之处吸引了许多贪婪的目光。   “呦, 这不是随郎吗?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吹了声哨,朝人挑眉。   “你不知道, 他相好的就在这艘沉船上,方才被人抬出来人都泡肿了。”   胡茬男道:“哦, 就是那个被人退亲的破鞋啊!”   他话音刚落, 就见那随郎抬脚,一下把人踹到在地,“滚——”   胡茬男大怒:“周随, 你不过是仙云台摆出来的货,敢对老子动脚。”   周随抬眸,看他一眼转身要走,胡茬男让人拦住他, 几人合力把人按到在后头木桩,周随也不反抗,雨中的目光带着穿透人心的冷意。   他很瘦,发白的脸和刺目的红纠缠的异样诙谐,林愉的目光停留在那处,她有些犹豫…   胡茬男一步步走近,带着污垢的粗手伸向周随,被周随躲过,转眼就嗤笑着掐住他下颚,“好随郎,听说仙云台就要点灯了,你现在若求我一求,哥哥砸锅卖铁救你出深海啊!”   林愉皱眉,就听那周随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求你,你配吗?”   林愉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茬男当众扯了周随外衣,林愉不忍吩咐了飞白两句。   很快人群中传出一句官府什么的,胡茬男本来就是做黑心生意的,闻言心虚逃窜而去,那周随只默默拉的衣裳,走到领尸之地。   如胡茬男所说,周随找的是一个被退亲的女子,人死灯灭无人理会,他把那女子背在身上,在雨中步步远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走到马车边的时候往里瞥了一眼。   林愉没多理会,叫人驱车离去。   她没想到会收到仙云台的灯贴,其实也不算收,就是有人偷偷放在门口的,铃铛对此生气的很,并不希望林愉去仙云台。   “多大点事,值得你生气。”   林愉好笑的劝着铃铛,当晚自己反而做梦,她梦见阳光明媚,有人自飞旋中转身,展颜一笑说:“小丫头,你来了。”   含笑的声音随着落花,捻在她心口。   冥冥之中,林愉觉的她该去一趟。   …   仙云台点灯依旧热闹非凡,数层高阁,直入云霄,五彩的绸带自顶端垂落,偌大的仙云台俨然一个烟花般绚烂的世界。   林愉就坐在当年的位置,听丝竹入耳。   “夫人,这儿真好看!”铃铛来不愿意来,到了又看的眼花缭乱。   仙云台的特别之处就是它不拘客,男女均可,玩乐自由,因此林愉没有换装,铃铛可叫她夫人。   她们来的晚,歌舞已经开始,铃铛说好看林愉并不觉得,她曾看过最好的舞,但闻言还是看了一眼,正是周随乘风而下,漫天花雨弥漫。   林愉一直觉的周随熟悉,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为何熟悉,原来他在模仿…   模仿终究是模仿,再像也缺少了灵魂,就像琴音急促,周随以水袖为辅,修长的身姿一跃往上,空翻旋转,水袖挽花,这番姿态已然很好,林愉却能看出他的脚步跟不上密集的鼓声。   就在这时忽然珠帘垂下,一块红绸从天撒下,乌云暗淡了楼台,有细雨落在台上异常削瘦的身姿,锣鼓声声那人背对林愉。   细密的雨丝落下,他足点轻点,人飞于空中拂袖,锣鼓声说许多人仓皇躲雨,唯台上一人旋转飞跃,矫捷如燕。   “铃铛,台上有换人吗?”   铃铛探身看了一眼,“没有啊!还是刚刚那人,跳的真好。”   是啊!跳的真好。   林愉伸手拂帘,一帘过后更有一帘,她看不清,又忍不住疑惑…那人是周随吗?   一个原本轻柔无力的舞蹈,怎么忽然就如疾风暴雨。林愉细细看着,忽见他回过头来,一袭红衣如水散去,望向她的眼中…深不见底。   不对,这不是周随。   林愉望进那深渊,见他转身忽然拍案而起,铃铛被吓了一跳,“夫人,怎么了?”   “我看见他了。”林愉愣愣的。   铃铛不解,“夫人看见谁?”   “…相爷。”   铃铛笑意微僵,“夫人,您糊涂了。”   林愉知道如今他不该在这儿,可她分明看见了,铃铛不信没关系,林愉迈开脚步跑出去,四处环视,台上空无一人。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容,林愉有一瞬惊慌,转眼提着裙子往楼下跑。   仙云台是中间露天,如今下着小雨,楼梯上湿滑,林愉一路跌跌撞撞,唯独头上那只红玉簪异常耀眼,跑到转脚,林愉脚下一滑身子往下。   林愉心口一跳,那双眼睛就看见前面一抹红色,他赶在林愉跌落之前拥她入怀,林愉一把抓住他叫:“傅…”   周随直视着她,带着少年的紧促,忘了一眼林愉的发髻,弯唇笑道:“这位夫人,认错人了。”   林愉激动的心就这样被浇熄,尴尬笑道:“是啊!我认错人了,你不是他。”   两人就这样站着,林愉喘着粗气神思混乱,周随自不能就此离去,许久林愉忽然问道:“刚刚跳舞的人,是你吗?”   周随单手扶着他,垂眸不经意看见楼下,顿了一下道:“是。”   雨丝渐密,林愉这才反应自己抓着人家没放,赶紧松了手,“不好意思。”   “没事。”   林愉找不到话,正巧铃铛找来,扶着她就要离开,林愉走了半晌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半老徐娘的妇女挡住周随,好像说了什么,周随脸色不好看。   “夫人,你怎么不走了。”   她们正巧下了一楼,停在角落一处半掩的屋子,隐约间里面坐着什么人,知道她们在声音都停了。   林愉没有注意这些,只看着周随道:“铃铛,我要那个跳舞的…”   这话刚落,就见半掩着的屋子里摔碎了什么东西,与外头丝竹声比不足一提。   “夫人?”铃铛错愕,“你在说什么?”   不明的光亮照在林愉身上,她看着铃铛郑重其事道:“我要周随,现在。”   …   林愉只是想救周随,仅此而已,当她看到浑身淋湿的周随被按着进来时还是有些尴尬,没想到会是这样。   好在周随看见是她,没有再抗拒。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香炉里面染着金贵的香料,周随单薄的衣裳贴在劲瘦的腰身,和林愉分坐两边,各自执杯。   周随喝的是茶,林愉喝的是酒。   宫灯照在昏沉的屋子,周随忽然道:“两次相救,多谢。”   林愉“恩”了一声,淡淡一笑。隔着绰约的灯光,周随的确有几分他的影子,林愉看着,没有说话。   “周随,跳舞的人,真的是你吗?”   她分明看见不是,可周随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林愉带着某种期望,声音微重,“我救你两次,能告诉我一句真话吗?”   周随勾唇一笑,看来的眼神平静的明明白白,“是我。”   林愉不再问了,周随反问道:“你在找人吗?”   没等林愉答又道:“他很重要吧!”   这处是顶楼,一切繁杂隔离,唯有远山入眼,林愉顺着窗口看去。   仙云台的酒是特制的,刚开始喝没什么,喝多了很快就上头,林愉酒量不好,前前后后喝了几杯,眼神开始迷离。她倒不怕出什么事,如今她出门都带着暗卫,没人近的她身。   只是今天闹这一场,似幻似真。   周随没想到她会醉,想起楼下坐着的人,觉的有必要关心一下,“你醉了?”   “有点。”   “这个给你。”周随掏出帕子,“上面有香,嗅一下可解酒。”   “好,多谢。”   林愉莞尔一笑,向他表达谢意,周随怕她迷糊就稍微往前递给她。两人的对视伴着清风琴瑟,远远看着说不清的亲近。   “不谢,如果你愿意信我,请相信你会找到的…”   林愉听他说的话,觉的好笑,不经意抬眸就见窗口似露出一双眼睛,沉沉的带着杀气。   林愉:“…”她又做梦了,看见他来了。   林愉这次没有去看去追,懒懒的靠在桌子上,周随只以为她累了,熟悉的人见林愉这模样就知道她已经醉了,醉的很深。   门开时林愉没有理会,周随却第一时间回头,看见来人正要招呼,就见人冰冷的视线扫过他,每一步走的都让人紧张。   他贴上林愉的脸,林愉似是感受到熟悉的味道没有动作。   “玩够了,带你回家。”   他嗓音平稳,极尽温柔。   林愉不动,他弯腰想把人抱起来,林愉忽然往他身上嗅了嗅道:“是你吗?”   他一顿,本来和人说好不透露的人就那么“恩”了一声。   林愉费力想睁眼,却被人覆上。   “傅承昀——”她叫了一声,拧眉。   “你怎么来了?”   傅承昀被她抱着,揉揉她的脑袋,一贯清冷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来看看。”   林愉好像睡着了,傅承昀怕抱着她不舒服,就把人背起来,林愉也听话,一上去就搂着他的脖子,好像比任何人都怕摔跤。   林愉做了一个梦,梦见傅承昀背着她走了很久,她问傅承昀——   “我们去哪儿?”   “回家。”   过了一会儿林愉说:“傅承昀,我好像看见你跳舞了。”   “…是吗?”他轻笑着。   林愉就想还好是梦,这要是现实当朝相爷怎么会跳舞呢? 第六十一章 真来了 林愉救赎了他,而……   林愉醒来已经是下午, 雨后的天空那么亮,美的和梦一样。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床帏, “我梦见他了。”   那是一个很真很真的梦, 真的就好像他背着她, 就在耳边笑…   傅予卿坐在她边上, 见她睁眼丢了布娃娃贴过来, “娘亲, 爹爹爹爹…”   “娘亲做梦了, 卿哥也做梦了吗?”林愉坐起来, 头有些疼,好在可以忍受,她点点傅予卿小巧的鼻头, 沙哑道:“这儿没有爹爹。”   傅予卿瘪嘴,爬进她怀里, 抓着她往下拽,“找, 爹爹。”   “这哪里找的到…”姑苏和上京相隔千里,岂是说见就见的, 林愉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也没刻意去想。   但傅予卿固执,一定要找,林愉无法, 陪着他走了一圈,可梦就是梦,他们自然一无所获。傅予卿刚开始叽叽喳喳,找不到慢慢就消沉了, 就连晚上睡觉都恹恹的。   这一路傅予卿都很乖,这次忽然就没了精神,也不是生病,就是单纯的想家。   她抱着傅予卿哄,催眠曲唱着唱着成了熟悉的调子,“予你红嫁妆,娇娇登红车”,无论怎么唱都没有他那样心安的味道。   林愉不唱了,夜深人静忽然有些难受,她强迫自己远离,压抑着不去细想,可爱就是爱,哪怕不见爱也是在的。   傅予卿这么一想家就想了半个多月,怎么哄都没用,本来圆圆的包子脸瘦下去,见人也不笑了。   林愉觉的不能这么下去,就带着他上街玩。   街上热闹,傅予卿果真高兴了许多,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等到飞白和铃铛都走了,他又闹着要甜糕。   他好不容易好,林愉自然应允,放他下来站着去取荷包。林愉没有先买糕,她瞧见一个老虎面具,悄悄转身,趁着卿哥没注意拍他的脑袋,“卿哥快看——”   傅予卿就仰头,被林愉吓的一愣。   “哈哈哈,小老虎,给你。”她把面具递给卿哥,他这才回过神接过。   大街之上人影攒动,林愉仍旧笑着去给他买糕,傅予卿就一手抓着林愉衣袖,一手抱着面具,眼睛扑闪扑闪的。   傅予卿吃食挑剔,林愉耐心的挑选他喜欢的,时不时看傅予卿一眼,不知傅予卿看到什么忽而咧嘴一笑。   “咦!娘亲…”他拍着林愉的腿。   林愉正买东西,低头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别闹。”   “呜…”   傅予卿拧眉,模样可爱的不行。   新糕点烫手,林愉被一拍差点没拿住,换一个手的功夫低头的功夫,身边就空空如也,那个老虎面具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林愉:“…”   “卿…哥,卿哥——”   林愉懵了一瞬,丢了甜糕四处环视。   刚刚还在的人,怎么就没有了,林愉只觉天旋地转就要看不清谁是谁,攥着手心让自己冷静,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乱,她若倒了傅予卿才是真的出事。   林愉深吸两口气,想到躲在四周的暗卫。   那些暗卫就在暗处,卿哥就算跑走也有人跟着,街上不好叫人,林愉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叫人,只是脚步还没有移动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唤。   “娘亲!”   “卿哥?”林愉赶紧转身,就看见傅予卿拽着人,恰好就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摊位,路边摆的木车挡住了他们,林愉方才才没有看见。   林愉赶忙走过去,“卿哥。”   “娘亲——”   林愉一叫,他伸着手扑过来,林愉一把接过他,身子一软坐在地上,“你去哪里了?吓死娘亲了。”   她心跳的厉害,想训两句看着他被吓坏的神情又下不去口,“吓死娘亲了。”   傅予卿抱着她,小手抹上她流泪的眼角,有些害怕,“娘亲乖,呼呼。”   他年纪小,不会说几句话,更不知道忽然消失对一个人的伤害,单纯以为林愉是哪里疼,照着林愉异常绯红的脸呼了呼,小心翼翼的伸出胖手帮忙擦泪。   “呼呼不哭。”   这是街上,飞白铃铛都没有回来,林愉不敢多呆,压下所有情绪抱起傅予卿没再松手。   傅予卿见林愉一声不吭,有些着急,“娘亲,爹爹…”   林愉想起方才他牵的身影,这才抬眼看去,就见交错的人群中有一布衣男子,当时她眼前模糊,他戴着面具,很高也很瘦。   林愉没有迷糊,拉着傅予卿道:“他不是。”她走的时候傅承昀没这么瘦,而且…他怎么会在这呢?   傅予卿不这么以为,盯着远走的人就要林愉过去,“是。”   他不死心,林愉无奈妥协陪他站起来,“走走走,看看就看看。”   傅予卿这才开心,两人一起追着那人,隔着街上各式各样的人那人步子不紧不慢,转身的时候林愉似乎瞧见他手上狰狞的疤痕。   傅承昀的手是没有疤的,她知道是小孩子认错了,等到看见空荡荡的转角,也只多看了一眼。她留了一个心眼,暗中示意让人去找,哄着傅予卿回去了。   闹了这一番,回来已经中午了,没人注意到在林愉之后,一抹白色身影,戴着面具的男子漫步而来。   他盯着这边看了许久,进了隔壁。   是夜,华灯初上。   林愉满头墨发铺陈在后,斜倚在床上看着书册。   傅予卿被洗漱过后抱来,林愉没有第一时间去抱,他悄悄看了林愉两眼,不敢伸手。   自归来开始母子两人就很少说话,任谁都知道是闹别扭,铃铛劝过。   “我心里有数。”林愉每次都这样说,众人无法。   铃铛把孩子放在里面,欲言又止的出去,关门的时候看见傅予卿偎在林愉边上,打着瞌睡也不躺下,林愉下巴一努,“去睡。”   “娘亲!”小孩子奶声奶气的。   铃铛一听,两人总算搭腔了,“成了,没事了。”   这边林愉动手,把傅予卿塞到被窝,见他可怜巴巴不睡觉,有些心软,但想想当时的情景,又觉的不能轻易算了。   她问过暗卫,是傅予卿自己跟着人走的,今日是运气好,来日呢?   她往傅予卿小脸点了两下,不重,又狠心跟他讲了半晌,傅予卿老实坐着,扒拉着眼睛点头。等林愉教完,已经过去许久。   她问:“以后还敢一个人走吗?”   傅予卿闻言蹭蹭林愉的脸颊,“不敢了。”   “下次这样,娘亲就罚你…”   傅予卿脖子一缩,打了了瞌睡把眼泪流了出来。   “乖我,不打。”   我乖,别打我,傅予卿说完抱着林愉不撒手。   这样一个软乎乎的孩子,林愉能怎么样,只能往后看紧些,搂着他道:“睡觉吧!”   傅予卿便听话的闭上眼睛,往林愉身边蹭了蹭,睡了过去。   林愉却是睡不着的,心乱的厉害,打算去外头散散心。   这个宅子是萧家住了好多年的,一应东西俱全,林愉住的不是主院,就是曾经南下住的一个小院,院子里剩着当年给萧棠绑的秋千。   林愉揉着眉心,沿着墙角一步一步的走,只没走几步她一顿,好像听见别于她的脚步声,林愉四处看看院子里没有人,就她一个。   “听错了吧!”林愉叹息一声,又开始走。   可她一走那声音就跟着来,她一停那脚步跟着停,林愉对着高高的粉墙,拧眉道:“有人吗?”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今夜无月,暗色寂寂,林愉没有看到墙那边树上有人一样的影子,正是街上被傅予卿牵着的瘦弱男子。   他坐在高高的树上,看见了素衣墨发的林愉,和街上同孩子胡闹的灵动不同,此时的林愉安安静静,眼睛很亮,仰头看来时可以感觉到她的慌乱。   两人就这样愣着,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树上。其实他有想过去找林愉,又怕林愉不愿意见他,知道今日她肯定被吓的睡不着,早早的等在墙角。   他就想,万一林愉出来走走,他能看一眼,他不强求…只是林愉过的怎么样,他想看看,哪怕安心。   林愉被风吹的一阵恶寒,拢着衣裳忽然转身,走了。在高处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单薄的厉害,看的人想把她拥入怀中,直到人影不见,树上的男子才跳来这边,就站在林愉刚刚的位置。   这个夜晚,林愉不知道在她走后,飞白惊愕飞来,差点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相爷。   …   是傅承昀,意料之外的人来了,林愉梦境成真。   飞白不可思议道:“相爷怎么来了?”   傅承昀几乎和林愉同时抵达,病着赶了一路,故此削瘦。他的眼神也不似以往凌厉,浑身戾气隐退,带有一种无言的安静。   飞白被他看着竟心里发虚,飞白仔细回忆着自己做过的事,觉的自己应该…大概…也许没什么错的吧!   夫人很好,小少爷很好,不好的唯有相爷。   傅承昀也不指望他想起,不咸不淡道:“沉船。”   船沉那天是傅承昀人生最灰暗的一天,如今想想当年青楼残喘他没哭,战场目睹尸山人海他没哭,知道林愉沉船他哭了。   人遇见有早晚,喜欢分先后,唯独对一个人的心动,无论早晚不分先后,甚至可更深。他对林愉动心三次,就是这三次超越了生命,林愉救赎了他,而他爱上了林愉。   林愉躺下没多久铃铛就来了,大着瞌睡端来了安神汤,林愉以为是铃铛熬的没有多想,喝完果真睡意袭来。   外面风声阵阵,沉闷的就和林愉的噩梦一样。   “爹爹!”   傅予卿睡着不自觉叫了一声,软软糯糯钻入人耳,林愉困倦中抓着被褥的手一紧,面色慢慢慌张。许是这次真的被吓坏了,林愉睡的不安稳,恍恍惚惚看见傅予卿被人抱着。   那人看不清面容,但很瘦很高,带着一具狰狞的老虎面具,大声笑着,“这孩子粉雕玉琢,想必能卖许多钱。”   林愉摇头,不要。   但她动不了,更开不了口,她只能看着他把孩子抱走,傅予卿嘶声裂肺的叫着她娘。   “你哭了,伤心吗?”   林愉伤心,傅予卿是她抱着长大的,哪怕不是亲生,可他就是她儿子。   那人道:“那你怎么不看好他。”语气嘲讽,说的冷若冰霜。   林愉心口坠疼,她没有…她不小心。可再不小心,是她的错,林愉懊悔不已。   “你没看好,他现在是我的了。”   卿哥被他抱着,越走越远,最后隐没在重重黑暗,林愉的心也跟着坠入冰湖。就在这时外面打更声起,子时已过。   暗夜的更声幽远回响,惊了床上小人,傅予卿睁开惺忪的双眼,扭头看向林愉,林愉一脸冷汗,面色痛苦。   他以为林愉做噩梦,伸手拍着林愉热热的脸,林愉不停,反而嘴唇翕动的厉害,小包子叫她不应,害怕极了,他伸手抱着林愉的脑袋,眼睛红红的。   “娘…”   林愉没反应,躺在床上不停的叫着人,“阿姐,母亲,卿哥…”她一个一个的叫,傅予卿不认识,等到林愉几乎没了声音,他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   虽然很轻,但傅予卿听见了。   这下傅予卿开心了,亲亲林愉的脸颊,然后爬起来翻过林愉,他想下去,但床太高,傅予卿伸了很长的腿都没有够到地,直接一骨碌掉了下去。   “扑通”的一声,好在地上是地毯,傅予卿又是个倔的,没有哭,爬起来往门口走。   他到底是个孩子,到外面天黑,又不认识路,摔倒没哭,但转半天没看见人反倒哇一声哭了,也就是林愉方才走的那面墙,他小小的人站在哪儿…   “哇哇哇——”   没哭两声,忽然有人掐着他抱起,“哭什么?”   傅予卿哭声一顿,愣愣的看着他。   …   林愉睡的昏昏沉沉,朦胧之中看见身边坐着一个人,她觉的她应该睡迷糊了,怎么看见傅承昀了。   边上有人在说话,是卿哥,他还在叫爹爹,奇怪的是她还听见有人应,林愉不确定,很不确定。困倦没能阻止她的回忆,她想起卿哥几次不停叫爹,想起仙云台跳舞的人以及梦里背着她走的人。   最后是今夜,那时断时续的脚步声…   再多的巧合碰到一起都不是巧合,林愉忽然出声,“傅承昀。”   傅予卿一愣,呆呆的看向忽然出声的林愉,歪头看床边坐着的人。   “爹爹叫…”傅予卿小手一指,裹着被褥坐起来。   林愉听了这话,一瞬间脑子清明,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睛很亮很亮,一下子拽住他,“傅承昀。”   她看见了他,就像印证她的猜想,傅承昀果真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他应该没料到林愉会睁眼,浑身尴尬想要躲避。   林愉没放,她愣愣的看着这个人,“真是你吗?”她之前看见的人真的是他吗?   傅承昀顿了一下,本来慌乱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就是想来看看你…”守着你。   他反问:“不行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愉看到他说这话的紧张,林愉呼吸一窒,说:“没…就是挺意外的。”   这么多天,傅予卿想他,她其实也想,这些心思被她藏着,但也没藏好,就像她看见周随就失神,听见傅予卿叫爹就难受…   傅承昀见她眼红,“别哭呀!”   “真来了…”不是梦。   她就是忽然眼眶有些热,路这么远,他这么忙,就这么丢下一切跑来。 第六十二章 我能等 我梦见…你跳舞(……   “难不成是梦?”   他挪揄的声音带着温柔, 含笑的眉眼在烛光下暖人心脾,林愉只觉耳中酥麻,下意识回道:“我真梦到你了…”   傅承昀目光微凝, 看着她变的有些幽深。   “梦到我什么?”   林愉犹豫了一下, 身子窝在被褥中, 一双眸子直直的探究着他, “跳舞。”   傅承昀微顿——   林愉接着道:“我梦见…你跳舞, 就像当年遇见你那样。”   人如残影, 舞似惊雷, 时隔多年风采依旧, 不一样的唯有这一双眼。   当年他鲜衣怒马,灼目似火燃烧,多年之后沉入潭水, 沉稳中暗藏波涛,林愉知道他成长了。和记忆中傲慢任性不同, 现在的傅承昀只是一个挽留夫人的夫君。   他求,他哭, 他追,他朝着曾经赖以生存的那个舞台奉上一身傲骨, 然后默默转身。   林愉想着那天仙云台的场景, 喉咙酸涩,从头至尾忘记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她静静的望着他, 问:“那不是梦,对不对?”   傅承昀帮她掖掖被角,忽略里面一直好奇看着他们的傅予卿,“你累了, 睡吧!”   他撇开话题,就像不说就留住了最后的骄傲,林愉看着别扭的他,反而确定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觉的荒唐至极,却忍不住翘了嘴角。   对傅承昀,她努力的那么久,终于在这一刻她感到了满足,因为他在努力。现在想来,她要的从来不是傅承昀追逐多少,而是一个他追过来的态度。   他们之间长达数年的暗恋,林愉朝他追了很久,人总是贪心的,喜欢一个人没有机会靠近另说,靠近了总希望得到更多。   如今,她好像慢慢得到了…   “我都知道,”林愉望着他,“你不说我也知道。”   跳舞是他,背她是他,墙边默默陪她走路的也是他,在她不知道的角落他也许做了更多。   傅承昀拂手灭了一盏灯,晃眼的烛光暗了些,衬的她神色疲倦,“你知道什么知道,快睡觉。”   林愉不甘心,“相爷,你是来见我的吗?”   “你觉的呢?”   “是。”   傅承昀笑道:“是卿哥拽着我来的,我一来就听见某人在叫,叫的是什么来着?”   傅承昀靠在床头,眼神示意傅予卿躺下,傅予卿就安安静静的躺下,钻到林愉怀里,“娘亲抱抱。”   林愉就翻身,侧躺着背对着傅承昀,揽着孩子反问,“叫什么了?”   傅承昀压着被角,冷风一丝一毫无法进入,母子两个相互玩弄着,林愉的余光一直闪烁。   他眨了眨眼,“叫我了呀!”   林愉一顿,整个人静止了。   “你不信吗?”   林愉摇头,“我信。”   这话让傅承昀有些意外,林愉听不见他的声音,反而轻松了一些,说:“现在的你,若我不叫你不会留的。”   他待她小心翼翼,就好都悄无声息,林愉想着把手枕在头下,笑着闭上了眼睛。傅予卿见她睡,看了看坐着的傅承昀,得到父亲的肯定紧跟着也睡了。   怀里有娘亲,床头有父亲,恹恹多日的孩子终于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傅承昀看着墨发下粉嫩的指尖,犹豫着伸手触了触,林愉一缩,傅承昀不动了。   “阿愉!”   傅承昀俯身,见林愉依旧闭着眼,只是听见阿愉颤了一下,“我能不…走吗?”   空气停止流动,屋子里面只有烛花跳动的声音,林愉没有回答。   傅承昀等了一会儿,等的眸光寸寸暗淡,他苦笑着站起来,看了她两眼准备转身离去。   他知道不可能,就是忍不住想试试…   林愉不应,这样的结果意料之中,傅承昀削瘦的身姿挡住光亮,随着他的离开找到林愉眼上,她说:“你不是相爷吗?就这么热衷在我脚边打地铺。”   傅承昀闻言转身,有些意外。   “我觉得很好,看着你…起码安心。”   林愉依旧闭着眼,枕着的手指动了动,声音很轻,“你何必如此,我又不跑。”   傅承昀想说她跑了,先是从傅家出去,然后一步步远离,要不是他一直追着也许他们早就陌路,但这话显然破坏气氛,傅承昀没说。   林愉叹息一声,侧着的身影看着那样温柔,“夜里寒气重,你身子不好,回去吧!”   …他瘦了很多,人怎么会一瞬间瘦这么多,林愉觉的是他身子熬坏了,他一贯不爱惜自己。   以前有她看着,她一走怕是没人劝。   “好,你好好睡。”   林愉以为他走了,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关门声,扭头就见他还在,“你站着做什么?”   “这次卿哥跑是看见我,不怪你,你别想太多,”他望着她,笑道:“我等你睡着就走。”   他怕没他镇着,她又要做梦。   虽然他没明说,林愉却知道,她也确实做梦了,“我睡的慢…”   “没关系,”傅承昀温声打断她,“我能等。”   林愉抿唇,“…随你吧!”   她不再赶他,傅承昀就兀自搬了个凳子坐着。   也许是身边多了一个人,林愉这次心特别安定,被他的目光包围着,呼吸很快平稳了。傅承昀见她没了意识,这才拂袖又灭了一盏灯。   屋子里面只有唯一一盏灯,基本陷入了黑暗,傅承昀安安静静的看着,几乎看不到他的模样,见林愉枕着的手臂一直不动,他还是过去小心的抱着她,把那手臂拿出来放平。   许是枕的太久,手都依旧凉了,傅承昀就此坐在地上,把她的手揉捏着。   林愉很快睡的安稳,傅承昀等她手暖了,小心给放到被褥里,听话的走了。   烛光残影照着,他一个人默默的离开…   如来时一样。   …   周随赎身之后开了个私塾,开学后邀请林愉去观摩,林愉同意了。私塾靠山靠水,环境清幽,一来二去的林愉就和那些孩子混熟了,有时候也带着傅予卿去。   傅承昀主动过来的机会不多,偶尔见到了也都说路过,慢慢的他发现林愉笑的越来越多。   比如一贯不下厨的林愉下了厨,做出的东西吃完打包,带着傅予卿一出去就是一天,回来也有说不完的话。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林愉似乎认识了什么人,他们关系很好,傅予卿也很喜欢那个人。   有一天下了雨,林愉没有回来,他坐不住,撑了在她门口晃,装成外头刚刚回来的样子。他等了很久,看见林愉从街上跑回来,她的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长衫,撞见他很意外。   “回来了?”   他看着那件长衫,忍不住嘲讽出声,可林愉好像没意识到,照常跟他招呼,“你又是路过吗?”   傅承昀一反常态,笑道:“不是。”   “恩?”   “我在等你。”   林愉:“…”   他盯着她,即便劝自己无数次不强求,看见有别人闯进她的生活,他第一反应也是恼火,“不过你似乎也不需要我等。”   说完他撑着伞走了,竟连掩饰都没有掩饰,当着她面走进了隔壁,进去、关门、离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傅承昀叫了人,忽然就问:“她这几天出去做什么了?”   飞白疑惑道:“相爷怎么忽然问了?”前几天才说随便夫人做什么,开心就好,“我这边…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暗卫们跟。”   傅承昀要了酒,“那就去叫。”   飞白一看势头不对,转身跑出去叫,暗卫跟了林愉一路,淋湿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被火急火燎的叫来。   “她最近做什么了?”   暗卫顿了顿,神色有些奇怪,傅承昀抬眸,一口火辣辣的酒灌进喉咙,“快说。”   他是想过给林愉自由,可林愉做什么他知道一些不过分吧!傅承昀不断给自己理由,他是关心她,他没错…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明白。   傅承昀看着使眼色的飞白,好笑道:“我就是简单问问,没想怎样,我能把她怎样,是不是?”   飞白一想也是,就不在中间掺和了。   暗卫:“夫人跟…人开了个私塾。”   “男的女的?”   这话问的就很明显了,一般人听见暗卫这么说,第一反应一定是和谁,但傅承昀没这么问,他第一反应是男的女的。   暗卫有些为难,被傅承昀盯着甚至心里惶惶害怕。   傅承昀笑道:“男的。”   暗卫不说话,傅承昀又倒了一杯酒,明明脸上温柔的紧,灌下去的动作却带着一股狠意,“他们多久了?”   “也就…十来天。”   “十来天…”傅承昀不动了,“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的,她发现我也才十来天,竟这般没有顾及吗?”   飞白、暗卫:“…”   “人待她好吗?”   暗卫看着他,犹豫着不敢说,傅承昀道:“你说,我不动你。”   “算好吧!”暗卫回忆着,傅承昀又问:“怎么个好法?”   “他是夫子,教夫人给孩子上课,给夫人和孩子们做饭…”暗卫觉的当着相爷的面,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夫人和别人的故事不大好,声音越来越低。   “卿哥喜欢他吗?”   “喜欢吧。”总是叫人哥哥。   “他喜欢卿哥吗?”   “喜欢,总…抱着小少爷睡。”主要是林愉上课没空抱,傅予卿自己赖着人不走。   “那…”傅承昀顿了一下,“她高兴吗?”   林愉第一次为人师表,看见一个女子除了相夫教子可以有别的作为,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周随才十六岁,一个年轻但被生活磋磨的少年,复杂老成。   他以鳏夫自居,时常穿白食素,对林愉只有感恩。   傅承昀来的时候他正在帮林愉挑水,林愉帮他拿着书,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越来越远,看着她应该是高兴的,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有所成,有所用。   傅承昀看着他们恬淡的眉眼,觉的他该就此离开,可他那脚步就是挪不动,跟生了根一样,他看着眼前模糊,隐隐看见许多身影飞窜而来。   变故来的很快,几乎转眼之间周随就被人生擒,林愉被冲撞开,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从她身后而来,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只朝林愉。   傅承昀呼吸一窒,转眼飞身而去,揽着林愉旋身,替他挡住了那把刀。   林愉慌乱之中攥着簪子,眼见就要戳出去,就见眼前一片白色,这人如旋风一般带着她转身,沉闷的一声响穿透皮肉。   扑哧一声,便是他的闷哼。   “周…”周随是白衣,她以为的他。   傅承昀闻言眸中闪过戚戚,打断这两个他不愿意听的字,“是我。”   林愉抬眸,就见傅承昀异常白晢的脸上沁着冷汗,她环着的后背有滚烫留下,他中刀了,就在肩胛,林愉心口一痛,几乎不能呼吸——   “傅承昀…” 第六十三章 相印 我乃左相——傅承昀……   林愉眼见身后那人拔出刀要再刺, 忽然瞳孔微缩,抬起簪子往后狠狠一刺,林愉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知道傅承昀受伤的那刻浑身翻滚着阴翳, 直接快准狠的一刺——   胡茬男没料到林愉会忽然动手, 捂着血流如注的眼睛蹲下去, 暗卫和此刻纠缠一片, 林愉看着场面混乱。   她遇见过刺杀, 这时并不像第一次慌乱, 傅承昀却咬牙搂着她, 把人按在胸膛,“听话,别看。”   他的声音有些颤, 是疼的吗?   林愉听着他快上许多的心跳,她知道一定很疼。   傅承昀看向这些毫无章法乱砍的人, 足点一踩一挑够到一把长剑,他冷着脸, 一手护着林愉,一手反过去砍人, 刺客自然无法近身。   他们似乎是为了周随, 更多的主力对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却没伤周随。   傅承昀便砍边看,这些人有些脸上刺字, 有些断肢残腿,没有蒙面,甚至蓬头垢面,穿着兽衣, 一看就知是那个山头的劫匪。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暗卫人数少,再高的造诣挡不住这样不要命的打法,长久下去于他们不利。   傅承昀握着林愉的腰,“接下去我说的,你记好。”   她让林愉出来,林愉看着刀光剑影,没有过多害怕,“你的伤…”   “我没事,你怕吗?”他问林愉。   林愉摇摇头,完了又点点头,说不怕都是假的,毕竟生死一线,傅承昀安抚她,“我在,保你无事。”   可他的脸色苍白,鲜血已经浸湿了肩胛,握着她的手慢慢有些凉,林愉担忧他费力,直接深吸一口气,“我虽怕,但你要我做什么,我去。”   傅承昀一笑,“好,阿愉看好了,从这往南是城门,我一会儿会送你出去,你不要怕,更不要回头,拉紧缰绳跑回去,叫人来救。”   他怕人听见,贴着林愉的耳朵,远远的看着白衣男子后背腥红,温情的搂着长发及腰的女子,和满地厮杀不同,“你有我的印,去官府借人。”   “至于他,我在他在——”   傅承昀看着被几人禁锢起来的周随,掷地有声的话里藏着不易察见的咬牙切齿,他其实更希望周随死。   林愉心提着,自然没有发现这点,如果可以林愉不想这么走,可理智告诉她只有这样才能救大家,才能救他。   “好。”林愉应下。   她话音刚落,傅承昀就挥刀断了一人头颅,护着林愉来到马车前,林愉见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砍断缰绳,掐着她送上马背。   他把缰绳给她,声音冷静的不像是负伤遇刺之人,“抓紧。”   林愉抓紧,不待说上一句话,他就忽然用力扯了缰绳,马儿受痛,嘶鸣一声扬蹄往前,林愉瞬间摇晃,死死的抓紧缰绳。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山匪,早前被林愉刺了眼睛的胡茬男放开捏在周随脸上的手,他正是码头欲强行占有周随的人。   此时看见林愉疾驰的方向,怒骂一声,“娘的,截住她,她要告状。”   在场的谁不是犯过罪为寇的,闻言留下两人,一股脑杀向林愉,暗卫已经所剩无几,傅承昀大概看了一眼,双眸含笑,剑指扑来的山匪。   一声阴冷的,带着癫狂戾气的声音在前头传来——   “截她,我看谁敢。”   胡茬男这才注意到这个被他砍了一刀的男子,气质斐然,面如拂晓之花,直直站着白衣淌血,恍若仙人。   这竟比周随更俊,胡茬男愣神片刻,贪婪的目光凝视着傅承昀,转身吩咐:“不必截了,抓住他,和周随一并带回山。”   傅承昀眼光一厉,片刻之后,他笑了。   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一如当年仙云一舞,各方停在他面容上的目光,好似恨不得把他当场剥光,他厌恶这样的目光,入京之后也许久不见这样的目光,久到他就要忘了…他傅承昀,曾是伶人昀郎。   “你很好。”   傅承昀看着胡茬男,低低的笑着,周随就从傅承昀身上看到了杀气。   奇怪的是,周随信他的能力,就像当日初见傅承昀,他简单一句话,“下去。”周随下去了,你看着这人来如雷霆,罢如闪电的舞姿,不明白他为何替自己跳。   直到林愉醉了,傅承昀温柔的折腰,背着林愉一步步远去,周随明白了,能用尊严换掌声的,只有爱情。   傅承昀爱林愉,胜过脸面,甚至胜过生命。   周随崇拜的看着傅承昀,就见傅承昀长剑翻转,锐利的刀光滑过指尖,近乎自残的用鲜血冷静,等他疼够了,这才抬眸说了一句。   “你们,一起上吧!”   “不自量力。”刀疤男率先提刀,边跑边嘱咐,“兄弟们一起上,留他脸蛋性命,带回去我们潇洒啊!哈哈哈。”   那些山匪唯刀疤男为首,闻言一哄而上,放浪的尖叫声传来,诱的林愉回眸,她看见乌压压的一群人,白色的刀光几乎要连成一片,傅承昀的后背一片血色,旋身自人群中飞出。   剑与剑碰撞,声音一声一声,甚至鲜血模糊了人群,傅承昀落下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当中。   “傅承昀——”   林愉对着他的方向呼唤,再没有他笑着回眸说一声“我在”,林愉慌了,浑身忍不住颤抖,目光不断寻找。   这一刻,她忽然就意识到,她忘记了所有的过往,唯一的念头就是傅承昀不能有事,她害怕…   林愉看着那边一片厮杀,忽然生出无限勇气,攥着手中带血的利簪,朝着马屁股狠狠一刺,马儿受惊嘶鸣,林愉转头坚定的看着远方。   她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马儿不断奔跑,林愉手被勒破了都没有害怕的叫过一声,等马儿失血停下,她就继续刺,姑苏的城门在这一刻变的这么远。   “再快些,再快些…”林愉发髻散了,人在马上颠簸,形似疯癫,不停的呢喃,“快些,再快些…”   长路有尽,洒满了鲜血,就在城门近在咫尺之时,马匹血流而亡,木木的林愉自马上如蝶翼般翩翩而落,蓝色的水裙荡开涟漪般的花纹。   “恩…”她吃痛闷哼,也只有一声就用血红的手掌撑地而起,目光紧紧锁着城门,飞奔而去。   城门守卫看见一个狼狈的女子跑来,下意识要拦,不待伸出去的刀戟碰到林愉,林愉就踉跄一步扑到在地。   “站住,哪里人士,按律检查。”   林愉又一次爬起来,喘着粗气没有犹豫,“我乃左相——傅承昀之妻,相爷遇刺,请人派兵救援。”   守卫打量着林愉,有些犹豫。   林愉看着他犹豫,自袖中取出深藏多日的玉印,递过去,淡淡道:“派兵。”   守卫看着那枚玉印,只有男子大拇指粗细,用墨色丝线绑着,端起红泥印暗淡,清晰的看到完全相反的四字——傅承昀印。   傅承昀声明在外,假印根本不可能去模仿他,再加上这玉印上头雕花,红粉涂之,虽魏国无人信渡山遍地生花,但傅承昀喜在奏折之上印花,正是红花。   “是相爷印。”守卫大惊,想起林愉所说的遇刺,更是惊慌。   相爷暗访,城外遇刺,这是多大的失误。   马上有人驾马回城,傅承昀来姑苏的消息在城内很快传扬,这个曾经赋予傅承昀耻辱的城,有人领命而出,有人藏匿屋中不出。   傅承昀是姑苏的骄傲,但同时也是姑苏惧怕祸端的来源,能屠尽友敌血染渡山的当朝相爷,出现在姑苏是为了什么?   他们惶恐,更害怕,特别是曾经流连仙云台的人,有些已经拖家带口逃窜。   这些林愉并不知道,林愉只知道她要去救人,不停的叫人快些,再快些,坐于车架的崔知府被颠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可他不敢说。   林愉是谁,是傅承昀的夫人,上京有心左相对夫人喜爱非常,生产之后一直精心养护于别院,日日探望,宁惹傅承昀不惹傅夫人,早是官场不外传的秘辛。   一众士兵快马加鞭,感到的时候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就见满地躺尸,血流成河,那个一袭红衣的披发男子长剑挥洒,正抹去最后一个人的脖子。   殷红的血珠喷薄而出,所有士兵脖颈一缩,觉的凉了,来晚了。   “傅承昀——”   林愉在沉默中跳下去,朝着看不清模样的人跑去,路过角落瑟瑟发抖的周随,她径直过去,虽看不清容颜,但林愉一眼认出那就是他。   这些人都怕他,可林愉不怕,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牵着她的求,求她说:“阿愉,我能不走吗?”   傅承昀自血杀中转身,看着她目不斜视而来,腥红的眼中有过惊喜,转眼被惊吓取代,“阿愉,躲开。”   身后有躺着的人爬起来,高举的大刀劈向林愉,那是带着恨意的一刀,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林愉转身欲躲,却见傅承昀拖着残破的身子一路飞来。   只听一声闷响,他就那么以血肉之躯护林愉前头,尖锐的刀刃划破皮肉,一刀砍在他的身体上。   “别怕,”他转过身,满脸血色,似乎笑着和她说:“没事,我在。”   “傅承昀…”你是不是傻,她能躲的,她分明能躲的。   可她再能躲,关心则乱,傅承昀不允许意外,宁愿拿命护她。林愉看着他笑,有些傻,有些疯,更多的则是怕。   他用尽最后的力道反手把剑贯穿那人,指着浑身上下干净利索的周随,轻声道:“阿愉,他好好的…”   孩子们好好的,周随好好的,唯独傅承昀直直的倒下去,傅承昀不好。   林愉脑子一片空白,无力思索便伸手揽住他下坠的身子,她愣神撑着他,裙裾飘洒坐于血泊之中。   林愉眼眶一红,哑着嗓音道:“傅承昀…是不是很疼…”   “不疼。”   他伸手,林愉这才发现他一袭白衣成红,手上鲜血潺潺,“别哭,我不疼。” 第六十四章 我得认 “这辈子爱他,我……   可哪有人不疼的, 他为她挡了两刀啊!   傅承昀脸上都是血,早已看不出是否苍白,那双朝她笑着的眼睛忽然就那么慢慢闭上, 伸上来没有碰到她的手轰然落下。   “别哭…”他说, 但这声之后再无其他。   四周安静了, 静的林愉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痴痴的望着他, “你怎么闭眼了, 不是要摸我看我吗?”   林愉拉着他的手, 这双手以前修长如玉, 如今布满伤痕,最狰狞的那道疤曾经让她没认出他,她甚至不知道这么深的疤是哪里来的。   “你看摸到了, 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她把这脏乱的手贴在脸上,诱哄般的叫他, 如初嫁时温柔,“傅承昀, 你醒一醒,看看我好不好?”   他没有醒, 入目狼藉模糊了双眼, 血腥味被一阵一阵吹来,林愉双目猩红,濒临崩溃的模样谁都不敢向前打扰。   “傅承昀,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利用也好,随意也罢, 只要你活着过往种种我都不在乎。”   “你不是要娶我吗?你醒过来啊!你醒过来娶我好不好?”   “傅承昀!”   “傅承昀——”   “傅承昀…”   她一声一声的叫,轻柔的声音听的人心里发酸。   夕阳西坠,晚霞漫天,任何的光亮照不透林愉暗淡的双眸,随着绚烂如血的微光洒在苍茫茫的大地,林愉抱着睡着的傅承昀,面上干净无泪。   那一刻,她抱着他那样近,却好像离他那么远,不是和离的远,而是…生死的远。   林愉脸上没有血色,颤抖的嘴唇惨白干涸。   周随来时,真的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然后林愉就颤抖着,嘴唇哆嗦,倏然放声大哭。   “大夫,大夫——救命啊——”   萧瑟的风声和凄惨的呼救纠缠,在这片血雨腥风的大地之上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女子紧紧抱着殷红的男子,泪湿的长发沾在脸颊。   一路驾马回去林愉没哭,和士兵冷静交涉林愉没哭,但从傅承昀不会睁眼那刻,她泣不成声。   她终于相信他倒了。   林愉伸手,拽住周随,“求你,救救他…”   “你救救他。”   眼前的两人让周随心里一抽,回神过来拉起地上的傅承昀背在背上,周随瘦弱的身躯拖着浑身是血的人,和林愉伸手。   “起来,跟我走。”   林愉站起来,跟着他走。   寂静的山脚,鸟儿成排落在树上,周随从前温柔的声音破声大喊——   “大夫,叫大夫,马车,给我马车。”   崔知府这才反应过来,跑过去合力抬起傅承昀,这命悬一线的人可是他的身家性命啊!傅承昀出事,上京定要他好死。   被血浸湿的衣裳触目惊心,崔知府猛然一阵,催着人驾马回城。   从白天到黑夜,别院灯火通明,耀眼的白光照的看得见地上尘埃,却照不进林愉寸寸寒冷的心房。   林愉守在门口盯着里面人影攒动,泪水早已打湿了面庞,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雨,下着的雨冲刷了鲜血,冲刷不掉悲伤。   林愉看着忽明忽暗的窗口,忽然整个人缩成一团,指甲按进肉里尚不自知。   “夫人,您该吃饭了。”铃铛浑身疲惫,今日逢此意外整个宅子乱成一团,傅予卿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什么哭闹不休,铃铛哄了很久才勉强入眠。   如今林愉好说,人好好的站着,里面傅承昀却是命悬一线。   “好,吃饭…”林愉盯着里面,端过一碗粥大口大口喝下去,“咳咳咳——”   “夫人慢些,喝水喝水。”   林愉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这才缓过气,铃铛勉强扶着她,就那么坐在落雨的台阶上。   “夫人再把药喝了。”铃铛接过熬好的药,吹了吹,林愉虽无大伤,小伤也足够她养一阵。   林愉呆呆的应“好。”   她不能有事,铃铛要吃饭就吃饭,要喝药就喝药,除了应是林愉没说过别的,可就是这样隐忍的林愉叫人看着落泪。   铃铛抹抹眼泪,劝道:“夫人,您哭一哭,闹一闹也好。”总好过这样一声不吭,都憋在心里。   “他没睁眼,我哭了闹了他瞧不见,”林愉忽然发问:“铃铛,你说他是不是很累,怎么睡这么久啊?”   “夫人…”铃铛泪目,林愉看着她问,裹着泪的模样脆弱的像雾。   林愉没等她说,却又摇头,“你别哭,他没事,他…舍不得有事的。”   “是,相爷没事。”铃铛附和着她。   林愉就往后头靠靠,仰面吹着冷风,雨落在她的脸上,她和铃铛说:“今天之前我怨他,因为利用,也因为他爱我随意,直到他倒下我才明白利用是真的,随意已经没有了。”   “他把对我的爱宣之于口,他叫我嫁给他,我不相信,觉的轻易说出口不真,我害怕更惶恐,然后跑了。”   铃铛想起他们的曾经,如果是过去的相爷的确不值得相信。   “我忘记了他曾哄我入梦,忘记了他为我满院海棠,我忘记了我们的美好,伤害之后只记得他骗我,我不能信他,”林愉把头靠在柱子上,“可他倒下的那一刻我想起来了,如果他这次好好的,过往种种都不重要了。”   “他拿命护我…就够了,他对我没有随意,他是真的爱我。”林愉抓着她的手。   铃铛笑道:“会好的,相爷一路多少艰难险阻,不都过去了吗?”   “是啊!他会好的。”林愉不信他会出事,因为她不敢想傅承昀出事她要如何,她怕啊!   这份感情她要一个公平,可“情”哪有公平,情是欲念更是贪念,对他糊涂不休早在遇见的那刻就注定了。   傅承昀利用是真,宠溺是真,是她太过贪心,他们没有第二条命来蹉跎了。   林愉笑道:“这辈子爱他,我得认。”   她爱他,任凭风吹雨打,爱就在心里,她得认。   林愉想起傅承昀的伤是在肩胛,刀刃深可见骨,抬回来的时候失血过多,大夫几乎断定他没了呼吸,是林愉叫回他一口气。   她说:“你若敢死,我去陪你。”   傅承昀闻言一瞬睁了眼睛,里面的血丝根根分明,一口鲜血吐出既惊又喜,他舍不得她死,所以他也得活着。   吃了饭喝了药林愉始终不愿意离开,守了一天一夜,等到次日天空泛白,门终于从里面开了。   林愉本是靠着柱子,听声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望着来人。过了一夜,周随憔悴了许多,但人还精神,看见林愉带着克制不住的激动,没等人问便直接开口:“保住了。”   费时一夜,堪保性命,林愉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如秋日叶落,翩然而落。   周随大惊,赶在人倒地之前接住林愉。   “来人啊!”   …   林愉是疲累过度昏倒很快就醒了,一番收拾之后去看的傅承昀,彼时丫鬟们忙的不可开交。   傅承昀伤在后背,整个人趴在床上,因为没有意识不好喂药,人烧的面色发红,林愉一来她们就请罪,“夫人,喂不进去。”   “我来。”林愉没有怪她们,让人垫了软垫坐在地上,“都下去吧!”   铃铛知道劝不住,遂领着一众人默默退下,那边傅予卿又醒了,夫人这边一时半会顾不上,她今晚大概要去哄一夜。   等人走了,门被关的严丝合缝,林愉也没有着急喂药,慢慢等着放凉一些,她则看着昏迷不醒的傅承昀。   他已被人清理感觉,异常白晢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痛苦,双眉紧蹙,嘴唇微抿,就连被人搁在下巴边的手都下意识蜷成拳头。   方才有人要给他手心上药,怎么掰都掰不开,直到现在伤口都外露,清洗之后看着都红肿了,林愉看着都替他疼,伸手抓过他的手…掰不开。   林愉也没有着急,她知道傅承昀戒备心重,只要有一口气就会保留警惕,索性放弃掰他,覆着他的手轻声道:“相爷,是我。”   “我给你上药,你别握那么紧,把手张开。”   林愉等了一会儿,傅承昀果真把手松开了些。林愉这次很轻松的打开了他的手,上面狰狞的疤痕已经好了,剩下两刀新划的伤,林愉手上沾了药,小心翼翼的抹在他掌心。   虽然傅承昀没醒,林愉还是很小心,完了按着他的手不让动,那只手就一直张着,没有再握。   “你是不是醒着?”林愉看着他挺听话的,有些怀疑,伸手拨愣着他卷长的睫羽,“那你睁开眼好不好?”   傅承昀没有睁开眼,他的呼吸也十分浅薄,面色苍白,林愉等了一会儿大概知道他是潜意识听话,也就不计较。   药已经凉了,林愉看着趴在床上的傅承昀,直接跪在地上,把药喝进自己嘴里,随之双手捧着他朝下的脸,歪头从下面覆上去。   苦涩的汤药在两人嘴里,许是她的唇太过柔软,傅承昀倒没有拒绝。   沁出的药汁从空隙流出,顺着下巴滑进林愉胸口,林愉感觉到有浪费直接趁他吞咽探进去…她堵住他,软软的小舌抵住他外推的动作,唇齿模糊不清的埋怨。   “听…话…”   傅承昀凭一己之力挑了整座山劫匪,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天下着雨,他的长剑宛若游龙,身姿形如鬼魅,刀刀致命。   等崔知府人到时,满目疮痍,所有人都死了,唯傅承昀活着。   那天的大雨带着刺鼻的血腥,傅承昀的出现如同恶鬼,提醒着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   大家叫他“红阎罗”,一袭红衣,索命阎罗,越传越响。   但没人知道他们惧怕的红阎罗在口口相传中昏迷不醒,整整两个月。 第六十五章 你醒了啊! “我愿意,娶……   这日依旧是喂药的时辰, 铃铛她们已经很识趣的适时告退,林愉等人走后端起了药碗,喂药的流程习惯的不行。   傅承昀又瘦了很多, 昏迷的人脾胃虚弱, 日日不是流食就是汤药, 本就不富裕的身子雪上加霜, 林愉覆上没一会儿他脸色就憋的有些红, 急促的呼吸洒在林愉的脸色, 林愉募的有些酥麻。   前两日傅承昀已经有了些许意识, 卿哥叫他时好似笑了, 但林愉没看见,没怎么相信。   她曾于夜深人静躺在他边上,哄他睁眼, 自然…一无所获,但林愉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个她期待的回应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傅承昀竟含住她的小舌, 哪怕昏迷不醒的一个小动作也叫林愉无法招架。   林愉搂着他的脖子,脖颈寸寸绯红。   “疼…别…别咬我。”   林愉模糊不清的一句, 他果真松开了,林愉慌忙退出去, 飘忽的眼神看向仍旧没有醒来的人, 唤了一声,“傅承昀。”   屋子一片安静。   林愉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大概知道这只是苏醒的前兆, 只能忍着要跳出胸膛的心跳继续喂。   一碗药折腾了半天,林愉身心疲惫,趴在床头。   她枕着一只手,另外用手描摹着他俊美的容颜, 说:“都两个月了,天都热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我知道你这次救我很累,可再这么睡下去你就瘦脱形了,你不是很厉害吗?战场那样危险你都回来了,这次怎么不行?”   “傅承昀,快些醒来吧!”   她每天都和他说话,渐渐习惯了,等到午后,傅予卿迈着小短腿进来,母子两人就坐在他床头拍手。   阳光透过窗口照在两人身上,玩闹的声音带着恬淡的欢愉。   “娘亲,坏。”   “娘亲赢了就是坏吗?明明是卿哥躲的慢。”   “让卿哥…赢,娘亲好。”   “不让。”   傅承昀睡了很久,感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走过了他的一生。   醒来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惚听见有谁在说话,他偏头去看就见那边日光明媚。   她就在边上,潋滟的眉眼泛开层层潋滟,偏头一笑,眉眼灼灼。   傅予卿还在撒娇,忽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眉眼,忍不住“咦”了一声,小脸马上绽放一个天真的笑容,朝他开心道:“爹爹!”   林愉脸色笑容凝滞,懵了片刻忽然回头,愣愣的看着悄无声息醒来的人。   傅予卿已经冲过去,爹爹长爹爹短的叫。   傅承昀揉着他的头,目光始终落在林愉身上,林愉这会儿已经由懵到喜。   两个月,期间多次发热,大夫都说活不成,林愉不信。她每天没日没夜的守着,累了也趴在他床边眯一会儿。   她害怕过,疲累过,想过许多话等他醒来说,可真到醒来这一刻出口的也只是简单的一句——   “你醒了啊!”   傅承昀望着她,朝她伸手,林愉知道他的意思,她克制着把手放进去,跪坐在他近旁。   就听他叹息一声,屈指擦过她的眼角,“没事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他们之间纠缠太深,哪怕不是夫妻,爱过恨过也当是对方的亲人,不难想象他若离去,林愉何等悲伤。因为他在梦里听见了,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你若敢死,我去陪你。”   可他怎舍得,他的林愉当乘春日之风,永远向阳。   所以他活了,为了她活。   “吓坏了吧?”他说:“别哭。”   就这么一声,就让林愉想起他血肉模糊时说的那句,也是别哭。   林愉忍不住了,她觉的眼前模糊,泪水忍不住流出来,落在他干瘦的手上。   “傅承昀…你吓死我了…”   “我叫你好久…你不应我…大夫说…说救不回来…你快要死了…”他命悬一线,那是第一次林愉绝望,觉的整个世界都黑了。   “不会的。”   林愉的泪砸在他心口,他想擦可手被抓着,“你叫我我都会醒…”   哪怕他死,林愉开口他也会跑过地狱。   “我知道。”林愉说她知道,因为确确实实林愉叫醒了他。   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还能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是在你牵挂她胜过生命的时候。   所以她说不重要了,就算回头她也是愿意的。   “阿愉,过来。”他够不到,就叫她过去。   林愉就松开他,离他更近,他的手摩挲在她脸上,林愉错过他的手,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知道她害怕,也不说话,轻轻拍着她,这样的动作叫林愉安心,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他抱着她入怀,给她温暖。   有些事很小,小到林愉没有注意,在某个相似的瞬间她又无比清晰的想起。傅承昀只是不爱说,他愧疚过,是真的想对她好的。   林愉听着他的心跳,忽然道:“傅承昀,好起来…”   不要睡着,茂林修竹的站着,和以前一样肆意。   “好。”   “我那天说的话,我现在变了一个答案。”   傅承昀:“哪天?”他们说过许多话,有些过去了他都不敢回忆。   林愉松开他,手里不放开他的手,“就是父亲死后,我离开那天…”   哦,是他求她留下的那天,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林愉拒绝了他。他不说话,只手里反握着她,好像真的很在意。   林愉道:“我愿意,娶我吧!”   只要还活着,便如你所愿,随我心意,你娶我嫁生死不离。   “我爱你,我认了。”   林愉抓着他的手,毫不躲避的看着他。   傅承昀颤动着身子,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他似是欢喜,又似是不愿相信。   原本求了许久是事忽然得到,更像一场梦,让他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林愉见他呆愣就拽着他的手,晃了晃,那双本就雾霭的眼睛娇嗔的望着他,“那你要娶吗?”   傅承昀抬眸,动了动嘴唇,欢喜、惊愕在这一刻化成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那周随呢?”   事后傅承昀一直很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么关机的时候提起周随,林愉虽然解释了,但解释之后林愉就没再说过嫁他的话。   傅予卿被他们忽略了这么久,左看看右看看,见两人终于说完话,手脚并用爬到林愉怀里,小手抹上林愉的眼睛。   小孩一本正经的说:“爹爹坏,乖娘亲不哭。”   傅承昀:“…”   林愉:“…”   林愉抱着傅予卿,哭着的脸上带了几分真心的笑容,傅予卿擦完抱着她,贴着林愉的脸道:“卿哥疼娘亲。”   原来林愉好好的,是和傅承昀说话才哭,傅予卿就以为是傅承昀叫她哭的,做为被林愉养大的好儿子,即便父亲重伤未愈他也是义无反顾站在了娘亲这边。   对此林愉开心坏了,至于傅承昀…他不开心也是没用的。   等把孩子哄走,傅承昀差不多睡过去了,林愉也没有打搅他,直接掀了被子去解他衣裳,傅承昀被她一番动作给惊醒了,抓着她作乱的手,“你做什么?”   林愉差不多恢复了,闻言直接道:“上药。”   “之前…都是你给我上的药?”傅承昀想起自己被砍的两刀,脸色有些不虞,“飞白呢?”   “不就是上药吗?我会,你不让我上吗?”   傅承昀知道自己伤成什么样,不过见林愉一脸如常,也就随她去了,“没不让你上,就是不好看…”怕吓着你。   林愉大概知道他的心思,“你别老拿我当不懂事的,我起码也是遇上两回刺杀的,人总是要成长的。”   傅承昀趴着,刚醒来的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声音也闷闷的,“我知道。”   但他总想着他还在时,叫林愉…孩子气些。   她褪去傅承昀身上薄薄的里衣,里面到底伤口已经结痂,有些已经褪去,但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傅承昀感觉到她的目光,开玩笑道:“我就说会吓到你…”   当初鞭伤让她上药,他一扭头就见她红了眼眶,刀伤可恐怖的多。   林愉没有先说话,她看着这片疮痍遍布的脊背,清晰的分辨出那些是傅轻竹打的,那些是她不知道的。   她摸上一块,“这是哪里来的?”   傅承昀浑身紧绷,停在身上的手迅速在背上燎起烈火,他真的太久…没这样过了,简直要命。   “当年回上京,被劫匪伤的。”其实是有人不愿他去傅家,买凶在船上杀他。   “这块呢?看着不像刀伤,很小很深的。”   林愉看不出是什么兵器,就凑过去看,她的气息就在背上游走,带着克制不住的酥麻,痒到心里。   傅承昀回忆了一下,大概想到是什么伤。   “那是倒勾,战场不小心弄的。”   其实是当年守城,有人直接往上扔倒勾攀爬,他跑过去砍绳索被狠狠砸了一下。   “这呢?”   “那是…”   她问一句,傅承昀很快就能回忆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刺杀陷阱在他眼中云淡风轻,他甚至可以笑着劝林愉,“够了吧!再不上药我要冻死了。”   外头是大太阳,哪里就冻,只是他不想林愉看而已。   林愉倒也听话,反正问的差不多了,就安心给他上药。   林愉后来想起什么,又问:“你手上的疤怎么回事?”   这次傅承昀没有说,林愉等了半晌,傅承昀都没有说,林愉就说“算了”。   她大概知道是为她受的,否则他不会不说。   傅承昀养伤,自然没人上门打搅,这段时间倒是难得清闲的时候,等到他能站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躺着。   林愉就在一个向阳的地方挂了帘子,里面铺了地毯等让傅予卿跟他在里面,林愉得空出去教书。   周随的私塾已经重新开起来了,这次在城里,租了一个二进小院,林愉他们把城外的孤儿领去教,傅承昀知道了甚至和周随谈过,想要开一个慈恩园。   难民孤儿在鱼米之乡不少,这些从刚出生到十几岁不等,每天依靠谁家施舍度日。这些孩子大多是一辈子这样的,也不乏生的好看如周随这样被拐进仙云台,习琴练舞卖弄风情。   他们也许吃穿不愁,却要断送一生。   不是每一个昀郎都能遇见一个林愉,他有了属于他的温暖,为了林愉也愿盛世太平,平安顺遂。   慈恩园就是这样开起来的。   这日他们正在商讨慈恩园具体事宜,大多是周随说傅承昀听,偶尔傅承昀穿插一句让人醍醐灌顶。   林愉和傅予卿也跟在一旁旁听,暖洋洋的阳光照着母子两个温顺的眉眼,没一会儿林愉人就倦懒。   林愉近来照顾人疲累,就往后靠着歇息一下,竟就这样睡着了。等傅承昀发现的时候她的头嫌弃柱子太硬,已经歪在他肩膀,下头抓着他的手紧紧的不放。   周随:“夫人睡了?”   “恩。”傅承昀稍微弯身,将她抱在怀里。   这次沉睡不醒吓坏了林愉,哪怕如今他醒林愉也经常做梦。   有时候半夜寻来,她是一定要看到他完好才安心,她总像现在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睛雾蒙蒙的盯着他。   傅承昀原先怨她夜里披头散发折腾,但被林愉那样看着埋怨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害怕源于他。   傅承昀看着林愉难得恬淡的睡颜,轻轻一笑什么也没张口叫她。   此时虽已天热,傅承昀也想给她盖写什么,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周随正要帮忙,就见不知何时跑走的傅予卿拽着边上一张毯子,一声不吭的给林愉披上,平时林愉也是这样给他盖的,傅予卿盖好乖乖偎在林愉身边。   他见其余两人看他,眼睛一弯就笑了。   周随“…”他觉的这孩子怕是要成精…   傅承昀倒没这么觉的,毕竟他小时候也聪明,傅予卿身为他家孩子懂事些理所当然。   但傅承昀还是揉揉他的头,把桌上糕点推给他。   “吃吧!”   “谢谢爹爹。”   傅承昀没再管他,帮着把林愉这边盖好,压着声音和周随说:“没事,你继续说。”   若不是见过他大杀四方的狠辣模样,周随就要被傅承昀温柔的外表给骗了,这多好的夫君,多好的父亲…   然而,好的也只是身为夫君和父亲。   周随要是说茬了什么,或者声音重吵到林愉,傅承昀似笑非笑的眼眸能把他冷到腊月寒冬。 第六十六章 永远十八 爱一个人是克制……   林愉没一会儿就醒了, 嘴唇被咬出印子,眼尾也染着红色,应是睡的不□□稳。   这个时候周随已经离去, 傅予卿也被人带着去玩了, 只要傅承昀压着肩膀一动不动, 手里翻着今日的情报。   自醒来傅承昀就很忙, 有时候烛光一亮就是半夜, 她夜里寻去傅承昀就笑说是等她, 但林愉趴在床边睡着都不见他停, 显然不是等她。   傅承昀从来不避讳林愉, 她隐隐知道都是萧策送的,好像是关于渡山,关于案子。   午后的眼光灿烂耀眼, 照的林愉眼睫一扇酸涩涌上,很刺眼。   她闭上眼睛, 等慢慢适应了才把眼睛眯条缝,缓缓睁开, 傅承昀并没有发现她,逆光之下男人养的有些气色的面庞俊美非常, 安静垂眸的样子破有些儒士风雅。   自然, 他本身是好看的,除却眼底青黑,神色中的疲惫是再好的日头都无法掩饰的。   林愉看着他, 恍惚想起梦里,这些天她总能梦见他,无一不是那日倒下的场景。   林愉想着手里拽他更紧,生怕他这么消失。   “醒了?”   傅承昀察觉到她的力道, 转眸看她,这么一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熟捻的伸手擦过她的眼角,“怎么又哭了?”   林愉原是被日头刺的,但后来却是真的害怕,往他肩上蹭蹭也就没有解释。   “这是又做梦了?梦是反的,哪里值得你每次都流泪。”他看她人呆呆的,声音温和的安慰。   林愉却拽着他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他掌心伤痕,戳了戳,闷声道:“你伤是真的,我的梦也是真的…”   她只是把发生过的事又一次一次经历,这梦怎么可能是假的。   林愉低着头,细白的颈子无力折着,声音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着就像遭了什么欺负,委屈的很。   傅承昀本是随意看看,这下怎么也移不开眼睛,直接在她下一句话之前伸手掐着她腋下,把人抱过来。   以前这样的动作是很简单的,但他受伤了,后背从肩胛到腰际长长的两道,都是要脱落的痂,再这样显的有些笨拙。   “哎,你别乱动…要扯到伤口的。”   林愉被他架起,双腿还没有离地,人已经转了一个身坐到了他腿上。   受了伤的人,力气却不见减少,根本不等她拒绝。   人已经这样了,林愉就抬眸问他,“伤口疼不疼?”   “不疼。”   “那会不会压着你?”她都用腿撑着,不太敢用力。   傅承昀圈着她,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绕过去沾墨,抽空还能看着她说话,“就你这重量,猫儿都比你重。”   虽然这话有些夸张,但不嫌她重倒是真的,林愉心里开心,却始终顾及着他。   “阿愉,我虽受伤,但也是个男人。”   他无奈的用笔末端敲她,笑道:“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坐,压不坏。”   林愉知道他是哄她才这样的,每次梦醒他虽没说什么,但动作间的温柔是一点也不吝啬。   照他的话说:“以前没做好,现在找补一下,你心神不宁我哄哄就好,可我若是不哄啊…就怕你天南地北的想到抱膝痛哭。”   他说他不怕刀子,她的眼泪比刀子戳他心。   “其实…也不是哭啦!”   “恩?”傅承昀写着东西,都是今日要加急送回上京的,闻言瞥了一眼怀里的人,没有理会她那些小动作。   林愉见他当真没事,索性在他怀里寻了舒服的位置,把头靠在他肩上,伸手环着他脖子。   至于为什么不是抱腰,自然是怕碰到他伤口。   如今的走到一起的人,傅承昀珍惜她,她也珍惜傅承昀,他们的爱情也许有过风雨,但历经风雨才能得到更真心的爱意。   “我是被日头刺的流泪,真没哭。”   “恩。”   傅承昀抬头,看了看道:“把头转过来。”   “我这样舒服。”   “不是刺眼睛吗?转过来。”他这边照不到。   “你这人…”林愉说着,面上发烫,在他的注视之下果然换了一个方向,傅承昀就接着忙他的。   林愉陪着他忙碌,偶尔还是忍不住去复述自己的梦,“梦里你没有醒,我怎么叫都不醒,然后我就醒了。”   她的声音就在耳畔,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听到最后更像是拉家常。   傅承昀也不打断她,知道她还是被梦境影响,就插一句,“别想了,过几天带你去拜佛,求个符带上。”省的她胡思乱想。   林愉一想倒也成,转眼说起哪天穿什么带什么。   她也会说两人分开的事,比如庄子,比如南下,也会叫傅承昀说他在傅家。   可傅承昀总不愿说,能说什么…不过是在一个地方想着她,反正已经过去了。   他自己不说,却喜欢听林愉说,好像这样听着就弥补了那些没有一起的遗憾。林愉说的兴起,就会带着比划,傅承昀有时觉的她的笑容刺眼。但再刺眼他也知道,两人分开林愉过的算快乐。   不像他…惶惶度日。   “阿愉,往后你都这样过,”他看着她,声音带着几丝快乐,“这样挺好的。”   “你觉的这样好,我会下河,会种地,会因为新开的食肆去抛头露面…”如果她再如以前一样知书达理,会因为一个爱好去显的市侩,傅承昀也会觉的好吗?   “对。”   他不需要林愉去装,爱一个人是克制,被一个人爱是放纵,傅承昀希望他的阿愉可以放纵。   “我如今的权位,足够你做自己。”傅承昀笑起来。   他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是一个烂透的年纪,但有他庇护,林愉可以有一个任意妄为的十八岁,并且永远十八。   “一切有我。”   林愉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光影在他身上流动,整个人带着异样的光彩,林愉被他说的暖洋洋的,忽然就捧着他的脸。   傅承昀手上一顿,差点在加急的情报上画上一条长长的墨痕,“做什么呢?”   亭外风声轻柔,吹起垂下的帘幕,斑驳的树影被阻挡在外,地上的影子随风晃动,偶有叶落无声。   “傅承昀。”   “恩?”   林愉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觉的你变了。”   傅承昀松了一口气,他挺怕林愉一本正经和他说话的,“这话你说过。”   在那个雪天,他撑着伞看见她过来,两人隔着风雪,林愉说他变了。   林愉似乎也想起来,“那不一样…”   她笑道:“我就是觉的,现在的你挺好的。”   “怎么好?”他忍不住问她。   林愉凑过来,俏皮的跟他眨眼,“对我好呀!”   他是真的学会对一个人好,林愉何其有幸遇见一个人,嫁给一个人,握住一个人。   其中虽有失望,好在没有绝望。   傅承昀虽说去拜佛,但出行的计划还是被林愉一拖再拖,傅承昀很无奈,“我这伤都趴了两个月,结痂而已,不影响走路。”   “不行,大夫说不要乱动。”   “我每日都在院子里走,昨日还早起练武,不也…”   傅承昀被傅予卿缠了几天,就像快点出去摆脱他的念叨,这么一着急就把昨日瞒着林愉的事给说露了嘴。   这下好了,林愉也不说话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又黑又深。   “不是,”傅承昀一慌,捏着棋子的手就松了,墨玉的珠子“啪啦”一声掉在棋案上,把傅予卿吓了一跳。   他见父母都不说话,捏了棋子塞到傅承昀手里,“爹爹玩儿。”   你爹现在哪有心思玩啊!傅承昀对着门口,“来人。”   外头很快来了人,“相爷有何吩咐?”   “把他抱出去。”傅承昀指了指爬到跟前的傅予卿,“快抱出去。”   铃铛想说素日不是要呆两个时辰才走吗?怎么忽然就要抱出去,傅予卿一出去谁还做的了事,这家伙也就你们降的住。   但铃铛见气氛不对,那些话她不敢说,抱着不愿意走的傅予卿出了门,林愉本来没吭声,最后倒是笑了一声,阴森森的。   等人一走,傅承昀就站起来,走到林愉面前,林愉不理他,他一来就走,傅承昀挡着她,“阿愉…”   林愉绕过他,傅承昀哪能叫人走了,直接伸手板过她的身子,林愉挣不脱就瞪他,“你做什么?仗着会武功了不起。”   得了,练武这件事怕是过不去了,他就是一时手痒,本来没想叫她知道。   “这件事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练武。”   “是,知道错了,但没见你后悔,”看他闲不住的样子,如果不是说露嘴他能天天这么干。   傅承昀:“…”   傅承昀低着头,林愉倒是直接让他抬头,“什么叫不该瞒着我练武,这是瞒着我的事情吗?这分明是你不顾遗嘱,折腾你身体的事情,你知不知你伤的有多重…”   那伤口深的都看见骨头,多少人说酒不回来,养了两个月他一醒来就这样。   这是仗着底子好没当回事儿。林愉想想他背后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发了狠把人训了一顿,傅承昀倒是不敢吭声,小意哄着听了大半天。   他受过的伤很多,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都有许多次,这还是第一次歇这么久,纵使听的整个人都不好了,但还是虚心受教。   “恩,你说的对,我错了。”   林愉说的口干舌燥,见他适时把一杯温热的水端在眼前,瞬间叹息一声,“我就是担心你,你都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那件血衣脱下,他身上的血就洗了两盆水,当时止不住还是大夫下了狠针,她看见的时候傅承昀脸色白的跟鬼一样。   林愉如何会日日梦魇,不过是殃及他生命,后怕而已。   “你怎么就不知道保重自己,练武什么时候不能练,身子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是有什么…你叫我如何承受。”   林愉说着别过头,眼眶有些红,傅承昀忙不迭是的过去,试探着伸手搂她,林愉拒绝了两回,第三回 倒是把气散的差不多,不动了。   傅承昀便弯着腰,往下牵住她两只手,和她对视,“是我思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林愉哼了一声白他,到底心系伤口,“你转过去。”   傅承昀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听话的转过去。   林愉就褪去他的衣裳看了一下,别的还好,中间最厚的痂倒是被蹭掉了些,看见里面血红。   林愉本想按两下叫他知道轻重,最后手抬起来又落不下去,也就作罢了。   傅承昀转身过来,捏着她气鼓鼓的脸颊,“别气了,再气伤身。”   林愉的另一只手被他晃着,再抬头这个位高权重的相爷可不是在和她撒娇,故意板着脸逼问:“当真没有下次了,你不要唬我。”   “没有了没有了。”   “那出门能晚些了吗?”   傅承昀方才是据理力争,真到了这一刻见人冷着脸眼中也流露着对他的担忧,他手里还牵着她软乎乎的手…   这,自然是她说什么是什么了。   “能。”   林愉脸色好些了,“那你先松开,去坐下。”   傅承昀无有不应,坐下后发现林愉还是往外走,张口有些着急,“你…还出去作甚啊?”   林愉头也没回,朝他摆手——   “拿药。” 第六十七章 少废话 看见相爷被人骑在……   时间一晃进了八月, 中秋那天傅承昀大愈,终于得到林愉恩赦出门了,一家子去了姑苏城外, 入寺祈福。   那是一座绵延的高山, 层林叠嶂之中红瓦影绰, 清灵的钟声幽幽入耳, 漫山景象上接无垠天际, 下是潺潺流水, 和繁华的内城相比这里更适合隐居。   林愉牵着小短腿卿哥在前, 傅承昀一袭白衫, 看着母子两人数台阶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   山间鸟鸣悦耳,阳光随石阶攀延,不到一半林愉已经气喘吁吁, 傅予卿也和她差不多,倒是一声不吭的傅承昀面上云淡风轻。   即便大伤初愈, 她和傅承昀还是没法比。   林愉看着遥遥无期的寺门,转身朝傅承昀招手。   傅承昀跨了两步, 停在她下头问:“怎么了?”   “你抱卿哥上,”林愉也疲乏, 但孩子面前总归孩子要紧。   傅予卿眼见小脸通红, 这时已经眼巴巴的仰头朝傅承昀伸手,“爹爹抱。”   林愉揉揉他的头,催促傅承昀, “孩子走不动了。”   “那你走的动吗?”他明知故问。   “我没事…”   傅承昀就伸手,轻而易举的抱起傅予卿,林愉见孩子高兴缓了两口气,笑道:“走吧!”   傅承昀没动, 转身朝林愉伸手。   明媚的阳光之下,男人的手心卧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下看着骨节分明,蓄满了力量。   林愉往他脸上看一眼,就见他朝她挑眉,“过来挽上。”   林愉犹豫了片刻,毕竟他怀里有孩子,但傅承昀催促,“快些。”   林愉还是伸手,被他的力道牵到身边,那掌心暖到她心里。   前面天阶层层,日光透过树影照在路上,林愉挽着他,傅承昀怀里抱着孩子,边走边有稚气的声音问:“爹爹累吗?”   “不累。”   “可你流汗了。”   “有你娘亲。”   他们走一段停一段,期间傅承昀站在下头,林愉会往上笑着给两人擦汗。   山腰的寺庙不大,简单的几间房,甚至方丈都没有。傅予卿一进去就朝着下来,小小的身姿比谁都快到大堂。   林愉进去的时候就见他像模像样的磕头,许是坐席有些高,险些一头栽下去,傅承昀及时止损,算一场虚惊。   林愉也磕了,傅承昀没有。   捐过香油小和尚问他们要几个平安符,傅予卿掰着手指伸出两个。   但傅承昀过来敲他的头,“少了。”   傅承昀又掰开他一根手指,傅予卿看了一眼随他去了,最后三个人各得一个,是傅予卿挂的。   下山依旧是这条路,这次走到一半就停了,林愉叫他抱傅予卿。   “他不累。”傅承昀拒绝。   林愉拧眉,回头看傅予卿,“卿哥累吗?”   傅予卿被父亲盯着,话没出口小腿一软坐到了台阶上。   林愉捶了傅承昀一把蹲下去查看,本来好好的孩子被林愉看着,小脸一红哇一声哭了。   “我不累…爹爹说…说我不累…”   林愉:“…”   傅承昀:“…”   他们信了,这孩子怕是要成精,哭着睡着的傅予卿被飞白抱着提前下了山,傅承昀等耳根子清静了,绕到林愉前头,半蹲下身。   “上来。”   林愉又好气又好笑的站在树影下,傅承昀回头,就见她站着不动,“你这是什么表情?”   “多大的人,竟然欺负小孩子,那可是你儿子。”   傅承昀挑眉,他这是为了谁,没好气的酸了一句,“我多大你不知道吗?”   林愉弯了眉眼,伸出和傅予卿一样的几根手指,弯腰凑过去道:“三岁,不能再多了。”   傅承昀拽住她的手腕,林愉顺着他栽下去,从上往下还是有些重量的。傅承昀一个踉跄,好在稳住了,看着挂在身上笑靥如花的某人,觑她一眼,“彼此彼此,三岁不能再多了,你就不怕我没接住摔下去。”   “不怕。”因为知道他接的住。   没有傅予卿在,林愉玩闹的心思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是因为失去过,得到愈发珍惜。   林愉趁他晃神,捧着他的脸稳稳站好,“傅相爷,少废话,转过去。”   傅承昀一边转过去,一边蹲下,“这下要和卿哥抢了,刚刚谁不上来的。”   “卿哥不在,你不背我背谁,再低些…”   “再低我可起不来了,”傅承昀说着又低下一些。   林愉边往他背上爬,边不留情面的损他,“起不来是你体力不行,我反正是很苗条的。”   “是是是,我体力不行,”傅承昀轻哼一声,“以往哭着叫停的不知道是谁?”   “傅承昀——”   林愉红着脸勒住他脖子,环视一圈碎他道:“你要不要脸了,什么都往外头说…”   傅承昀大口喘息着,“松手,快松手,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还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她用多少力气她自己不知道吗?   林愉白他一眼,“快走,今天下头可热闹了。”   中秋的姑苏城是有许多东西卖的,林愉早早就盘算出来玩,今日正好。   “重伤初愈,快不了啊!”傅承昀感慨着,脚下的步子却是快了许多。   林愉趴在他后面,下巴搁在他肩头悠闲自得,清浅的呼吸洒在傅承昀耳畔,傅承昀环着她的双腿,双唇勾勒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阳光照在两人静静的眉眼,重合的身影一路跟随,亲密的好像从未分开,又也许他们分开过,身体的分开阻止不了灵魂的牵绊。   遇见一个人很难,遇见一颗心更难,他们遇见,且明白了珍惜。   晃晃落叶飘下,细碎的阳光斜照在路上,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下山三人都累坏了,林愉一到马车就抱着傅予卿睡过去,傅承昀叫飞白慢些,跟着也坐在母子外侧合眼歇息。   马车缓缓离山,幽远的钟声没有再吵醒傅承昀的美梦,进城已经后半晌,腹中空空的一家人在城里用饭。   高楼有灯,歇息到华灯初上夜市开场,傅予卿提着花灯拽着林愉往外。   傅承昀看着比孩子还要跳脱些的林愉,含笑提起她落下的灯笼,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起街上盛行杂耍,这类杂耍和人的胸口碎大石不同,而是训动物表演,给没有灵识的动物赋予了人一样的动作。   有些是被迫驯化,但也有些是真心互利共赢,今日林愉看见的动物就双瞳明亮,四肢肥硕,驯化人只口头诉说或是附以笛音,一看就是善良的商人。   林愉看的认真,站在人群中和人一起欢闹撒钱,她出手大方,没一会钱袋子就空了,回头眼巴巴的看着傅承昀,朝他招手。   傅承昀见了,这边一点头,“给她送去。”   飞白就送去一袋铜钱。   傅予卿看的久呆不住,和林愉说了一声去找傅承昀,傅承昀就叫飞白抱着他去别处,自己守着林愉。他仍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林愉被挤的歪三倒四,傅承昀就站的越来越近,偶尔出手挡住碰撞她的人。   傅予卿被飞白抱着买了两串糖葫芦,本来松手要给林愉的,刚要叫人就见林愉回头,笑意盈的眼睛看见傅承昀提着灯别扭的站着,然后一头扎进傅承昀的怀里。   傅承昀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无奈的接住冲过来的重量。林愉似乎跟他说了什么,他无奈的摇头。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众目睽睽之下女子搂着他的腰晃,很是亲密。   “娘亲要抱,羞羞…”   傅予卿笑眯眯的指着两人,飞白看着那边温馨正好,当机立断捂住傅予卿的嘴巴。   飞白觉的自己像一个诱拐孩子的坏人,僵硬的笑容在他脸上一点也不如相爷好看,“小少爷,那边有花灯,我们去看好不好?”   傅予卿本来被堵了嘴有些不高兴,闻言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   飞白心虚的得逞了,抱着傅予卿很快消失。   那边林愉还抱着傅承昀,她前面被人挡了,看不见里面的精彩,想让傅承昀抱,傅承昀瞧见崔知府一家在不远处,愣是不愿意。   “阿愉,我是相爷…”   别的应也就应了,被崔知府看见林愉当街骑在他头上,他左相的颜面何存,以后如何树威。   可林愉是真的想看,闻言就道:“那我给你戴面具,看不到的。”   傅承昀不说话,林愉就跑着过去卖面具的摊位,只是半道忽然跑回来,朝傅承昀伸手,“给银子。”   傅承昀一顿,“又没了?”   林愉不好意思的站着,她在傅家没缺过银钱,林惜回去给她添置了许多嫁妆,从哪之后有些大手大脚。   俗话说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一时没控制住。   傅承昀想想她看一场杂耍撒出去的两袋钱,目光落在她白嫩嫩的手上,轻轻一拍,“你怎么这么败家?”   林愉捂着手,轻声说:“没有呀!我还你好了,连之前的一起还。”   “慈恩园一起吗?”   林愉想想现在初具规模的园子,犹豫着抬头去看他,“我…我还不起,谁叫你建的院子太大。”   “这还怪我喽!又是谁说无家可归的孩子太多。”   “…我。”   “那是谁说园子越大越好。”   “是我是我。”   “那还跟我分那么清吗?”傅承昀看着她,“关键你也还不起。”   林愉很气,但她还不起钱是真的,本来想要无赖两句,抬眸看见他慢条斯理去掏笼袖,什么气都散了。   傅承昀故意磨她的性子,林愉等了半天嫌弃他太慢,直接自己伸手去掏,又软又凉的手臂水一样滑进袖子,缠上他的手臂,傅承昀浑身一个激灵…   等他吞咽了口水想要说她的时候,林愉已经跑着又走了。   她飞扬的头发就和她的人一样欢乐,傅承昀一看…罢了,随她去吧!   “跟个孩子一样。”这不正是他期望的吗?希望林愉永远孩子,永远笑的真诚。   林愉买了两个,给傅承昀戴的是个猴子,她自己是个老虎,傅承昀本来不愿意,后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着同意了。   她戴老虎,可不就是母老虎吗?   这心思要叫林愉知道,可能就真的要给他表演一下什么是真的母老虎了。   他把林愉扛在肩上,抱着她的腿问:“看见没有?”   林愉已经看的入迷,没有回复他。   崔知府领着一家出来玩乐,远远看见人群中特别显眼的两个人,男子驮着女子,女子呐喊的声音似乎娇软的有些熟悉。   他们在火光下相抱,美好的让人忍不住含笑。   崔知府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飞白领着傅予卿回来,傅予卿一把扑到男子腿上,吵着也要举高高。   崔知府:“…”   这不是相爷家成了精的小祖宗吗?   当时看见傅承昀被抬回去,小炮仗一样扑过来一人咬了一口。   那他叫爹爹的人…自然就是相爷。   我的天。   崔知府觉的自己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整个人都懵懵的,崔夫人见他入定叫了好几声,没人应直接掐了一把。   “哎呀——”   凄惨的叫声引来了无数人的目光,期间包含那边傅承昀和林愉,傅承昀隔着面具看着他,那眼神中的警告之意直接朝他扫来。   崔知府尴尬一笑,僵硬的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拽着崔夫人逃离现场,崔夫人被他拉的趔趄两步,等人稳下来直接一巴掌盖在他脑袋上。   “崔成山,你要拽死我吗?”   这话引来崔家几个儿子的哈哈大笑,崔知府是出了门的惧内,闻言只敢小声嘀咕,“夫人呐!为夫可要被你害死了…”   看见相爷被人骑在下头,这命…焉能久矣! 第六十八章 嫁给我 “我想许你世间欢……   崔知府那边担心的要死, 实际上傅承昀哪有功夫搭理他,家里一大一小就够他折腾的,遑论一个只在梦里见过的江南小官。   当夜明月高悬, 中秋的月色照彻四周。   林愉被傅承昀牵着走在路上, 他的手里提着林愉的花灯。   等到了院落他进正屋, 林愉住厢房, 两人就在中间停下。   “我进去了, ”林愉歪头看他, “好梦。”   傅承昀长身玉立, 隔着一个颇有童趣的花灯揉揉她的头, 温声道:“去吧!好梦!”   对于同寝的事情傅承昀提过,但林愉没有同意,一个是毕竟有和离书摆着名不正言不顺, 另外一个是两人在孝期,相隔一年躺在一处怕出些什么事。   傅承昀知晓她的顾虑, 两人就一直分房而眠。   有时候林愉梦中惊醒,半夜会跑过去赖在他身边, 等人靠着他睡着了,傅承昀仍旧会依着她的心意把她抱回去。   他一抱林愉就会醒, 习惯的搂着他的脖子蹭, 和他撒娇。   “我睡着了吗?”   傅承昀就用衣裳把她裹严实,一步一步往她睡的地方走。   “恩,睡你的吧!我自会把你抱回去, 下次不许赤着脚就跑过来了。”   “我就是睡不着,做梦才找的你,怎么就不许了?”   林愉可不怕他,下次依旧光着脚跑过去。   从她狡黠的眼睛里面傅承昀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意, 她就是失而复得想要他…多疼疼她。   林愉能有什么坏心思,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傅承昀就是怕这样冷了她脚,这姑娘看着跳脱,实际上身子并不强健。   “就没见过你这么会做梦的人,莫不是梦娘娘转世?”他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林愉自觉的往里面滚一圈,手从里面伸出来勾着他,“是呀!我就是梦娘娘,是您寻回来的漂亮仙女。”   傅承昀就被她逗笑了,“那仙女现在能睡觉了。”   林愉就会巴巴的望着他,“我睡了…你是不是要走?”   傅承昀有许多事要做,否则不会每次都是林愉去找他。   他实在很忙,每日陪她都是熬夜办公赶出来的时间。   “先不走,我看着你睡,陪你一会再走,安心睡吧!”   他不走了,林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我无理取闹,你别厌烦我…我就是,就是想看着你。”她不安心,总觉得他受伤一次就跟一直没有醒一样。   “或者你在那儿看公文…”林愉指着她早就收拾出来的地方,“等睡觉的时候再去自己屋里。”   傅承昀就笑了,“阿愉啊!我这样是看你啊还是看公文,你大概对你的影响力有些误解。”   林愉夜里被他眼中泛滥出来的情意看的脸红,也知道他是不能时时守着她的,这人深情起来真的很难招架。   “那行吧!我睡了。”   她会拉着他的手,不知不觉的睡过去,还不忘嘱咐他,“傅承昀,记得睡觉呀!”   等她安稳了,傅承昀也会按照说的没那么快走,之后实在不能再拖就会费好多力气转身,然后一夜点灯熬油。   这些分房的日子虽没有以前一张床上的亲密,傅承昀每每想起也觉的很是美好。也许因为对方是林愉,无论怎样他都愿意顺着。   想这些有些远了,回到现实夜风拂动,林愉一袭粉裙而去,纤细的腰肢间丝带飞扬,走到门口扭头笑眯眯的看他。   然后在他注视的目光中忽然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   傅承昀如她所愿,问道:“跑回来做什么?”   “拿灯。”   林愉指指他手上的灯,伸手拿过去,“我走了,你也进屋吧!”   “你走你的,我看着你进去。”   林愉听了这话心里涌现出一股无言的情绪,滋润轻快,填满了心坎。   她带着这种感觉回屋,背靠着门愣神许久,然后人影没入黑暗,傅承昀看不见她就会转身而去。   一家子从街上回来已经很晚了,沐浴洗漱之后睡意正浓,林愉一个人躺到床上还有甜滋滋的感觉,这一天的记忆流水一样浮现,她有一种类似于初遇他的悸动。   林愉想,这大概就是两情相悦吧!   等到夜深人静,本来已经躺下的傅承昀忽然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眼中带着让人触动的喜悦,只片刻惺忪便披衣而出。   外头飞白好似匆忙赶来,傅承昀等他停下就问:“准备好了?”   “好了。”   傅承昀就点头,看看天色,“一盏茶后开始,一开始你们就离开。”   说完他又嘱咐飞白,“是全部离开,一个不留。”   简单的两句话,却让飞白听出了浓重的威胁。   飞白看了一眼眼中带笑的傅承昀,保证道:“是,飞白保证今夜此院干净。”   傅承昀满意了,有些着急的驱赶他,“去吧!”   飞白不敢耽误,转身朝着后院而去。   傅承昀走下台阶,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林愉安歇的厢房,很快那扇门被敲响。   咚——咚咚——   林愉以为听错了,仔细停下来那声音还在继续,她看了一眼外头,似乎是有个人,看着很高很瘦。   林愉忍着心跳,坐起来悄无声息的下地,走到门口,眼睛贴着门缝,可惜看不见他的脸。   “谁?”她故意这么问。   他很快就答,“我。”   林愉笑道:“你是谁呀?”   她等着傅承昀说好话,可惜这个人一声不吭,就连门缝里面的衣角也不见了,林愉撇了撇嘴,有些无聊,“真是无趣的男人。”   但林愉还是开了门,本来是可以拉着一张脸,可开门看见他长发披肩的站着,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红衣,站在院中仰头看着浩瀚天际。   林愉心口就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她已经…许久没见他这样穿着了。   今夜月光明亮,林愉踩着满地银霜下去,停在他身边。   “叫我做什么?”   傅承昀扭过头,比月光皎洁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然后看到了她仍旧光着的脚,叹息一声伸出双手,把她拦腰抱过。   “你那鞋子怕是上辈子和你有仇吧?”   林愉依着他,“没仇啊!我…忘了。”可她明明是着急出来,看见了鞋子觉的麻烦。   傅承昀也不揭穿她,醇厚的嗓音擦过林愉的耳廓,低声道:“忘就忘了,走,赏月去。”   “…”   没等林愉答应,他已经抱着林愉飞身而上,微风拂过两人细长的头发,在身后不分你我的纠缠。骤然腾空让林愉吃了一惊,闭着眼睛伸手搂住他的腰,奇怪的是她不敢睁眼,在他怀里却没有害怕的感觉。   那边躲着的飞白看见两人飞起,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觉的十分唯美。   有人来问:“飞白,何时开始?”   飞白道:“再等等。”总要等夫人睁开眼,可见万物之时。   傅承昀拍拍林愉的头,“到了。”   她抓着林愉不安分的手,低头就见林愉慢慢睁开了眼,对于在房顶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   林愉没有出去,甚至往他怀里钻了钻,仰头看着他,“这里有些冷儿…”   姑娘的眼睛潋滟,说冷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傅承昀蓦然一笑,挑眉道:“我当你会有些怕呢?倒是有些长进。”   林愉:“我怕什么,你不是在吗?”   这话傅承昀听的高兴,指了指下面早已铺好的毯子让林愉坐下。   林愉不敢松开他,始终牵着他的衣裳往下滑,最终坐下。   傅承昀等她坐好也跟着坐下,眼睛没看她一眼,林愉已经自觉的藏好一双玉足。他没说什么,取过身后的披风裹在林愉身上。   “你没有吗?”林愉指着披风。   傅承昀:“我不冷。”   林愉皱眉,“那不行,你伤才好,不能着凉,我们一起盖吧!你抱着我更暖和些。”   傅承昀也没有犹豫,虽然他知道林愉是觉的他怀里暖和是真,给他取暖顺带,仍旧张开双臂,“进来吧!”   林愉重新埋进他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挨着他的脖颈,笑嘻嘻道:“真好。”   这样的日子真好,美好的让她忘记一切。   傅承昀也觉的好,她的呼吸撒过脖颈,夜再也不是漫无边际的黑。他看着不停绕他头发的姑娘,眉宇之间宠溺又无奈,板着她的脸朝向皓月。   “阿愉啊,我是叫你看月亮的,你倒是眼睛用在正地方啊!”   林愉就松开他,笑眯眯道:“行吧!”   远处的城楼映着明月,仙云台的摇铃随风拂动。   她靠着傅承昀,隔着衣料感受到傅承昀对她的保护,心里从未有过的开阔。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期待的夫郎。   一屋两人,圆月高悬,光辉洒在他们相互绵绵的眼中,就好像这样一静就能依偎一生。   林愉握着他的手,第一次和他说:“相爷,其实我很高兴,遇见过去和现在的你。”   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他们有些磨砺爱情才愈发香冽,幸运的是无论多艰难她心中有他一席之地,幸运的是无论多艰难傅承昀朝她走来。   傅承昀也是如此。   “我也很高兴。”   “恩?”林愉看他。   他说:“我很高兴你给予的所有,救赎也好,离开也罢,如果我不经历,我永远不知道如何爱你。遇见已是幸运,至于爱…我倒希望我比你多。”   如果没有孩子,他们也许会共度一生,林愉会因喜欢追逐,他也会因夫人之命宠爱,可那样的一生终究愧对她满腔热忱,并不完美。   他不爱则罢,爱了就像林愉更好。   “为何要你比我多,其实也不用…”   傅承昀摇头,“要的,要给你,你值得。”   他的一生,那是怎样的灰暗,多少次死里逃生,屈辱的时候差点丧失清白,没有来路,亦无归途。充斥他生命的只有嘲讽和谩骂,他是别人不期待存在的孩子,而林愉…她是第一个期待他的人。   也是林愉叫她知道去活着,去追求,去享受人生至乐,不为别人而为了心中所愿。   “我想许你世间欢愉,谢你亮我此生灰暗。”   傅承昀话音刚落,也就是刹那之间,圆月之上烟花乍现,骤然的响声让林愉回神,就见傅承昀顺手捂住她的双耳。   他像是早就知道,又也许这就是他早准备好的。   林愉望着五彩的烟花四散,月亮在这一刻更圆更亮,填满了那些空虚已久的遗憾,林愉觉的…这烟花真美。   她看的入迷,却听傅承昀在身后说:“与你和离后的节日总是冷冷清清,我也不敢去见你…”   除了那次过年,他以傅予卿的名义进了崔闲山庄,更多的时候他都一个人站在外面,他听着林愉在里面闹腾,能跟着她笑到结束。   “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寻回了家里的仙女娘娘,用烟花留住她,也为了弥补那些遗憾。往后的每个节日,我都陪你过,步步不离。”   林愉看着这烟花,望着这月亮,忽然扭头对着仍在感慨的男子。   “傅承昀。”   她攥着他的衣袖,心跳从未有过的加快。   傅承昀回头,只觉衣袖一紧,却是怀里姑娘拽着他的衣裳仰头,随后温软落在唇上,她的手抚着他紧绷的面颊,笑意在她唇齿间滑出。   傅承昀神色微愣,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林愉,眼底晦暗一瞬,掐着她的腰摩挲。   林愉身上一阵颤栗,浑身好像被什么羽毛滑过,酥麻到心坎。   她正想推开他,忽然被滚烫的舌尖撬开,傅承昀忽然就进来纠缠。   林愉:“…”   他眼尾泛红,但却顾及着林愉,任由自己难受也不肆意闯荡。林愉搂着他的脖子,眼中雾霭,索性随他去了。   烟花簇簇绽放,美好之后归于平静,傅承昀依依不舍的退出,看着月色下樱唇娇艳的林愉,恨不得把人按进自己身体。   他搂着她,滚烫的温度随着衣料传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阿愉!”他唤她。   “恩。”   林愉有些粗喘,身子水一样无力,傅承昀拖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和她四目相对。   “嫁给我吧!好不好?”   傅承昀多么冷清的一个人,说出这话却又轻又慢,隐隐带着哽咽,他好像很害怕。   林愉就调皮的凑过去,清浅一吻,伴着月色清明。   “好啊!”   …   那边飞白收拾好最后的残灰,听见有人忍不住看向屋顶,飞白轻喝:“不要命了?”   那日讪讪的看了一眼飞白,“你说中秋别人已经放过烟花了,相爷为何要单独放一份。”   “别人放你跟相爷放的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烟花。”   飞白踹了他一脚,“别人的属于别人,而相爷的属于夫人,你懂什么。”   没人敢和飞白顶嘴,闻言嬉笑着收拾,只有飞白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就见高墙之上,夫人歪在相爷肩头,相爷温柔的注视。   飞白想他们会幸福的,与他爹娘不同,相似的开始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结局,爱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 第六十九章 呵呵 要点脸行吗?   成亲的事情不急, 怎么也要孝期满了之后,一家就在姑苏过了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   期间晋王魏瑾殊来过一次,是在半夜, 傅承昀和他彻谈通宵, 没多久仙云台易主了, 买下它人林愉心中有数。   林愉对这些知之很少, 傅承昀不愿多说, 直到后来圣体欠安, 渡山易帅, 她大概知道他们要走一条满是荆棘的路。   随着年关将至, 林惜肚子里面的孩子也到了生产的时候,她们姐妹并无生母在侧,继母自然也不指望, 等到预产期的时候林愉紧赶慢赶归了上京。   那天是初雪,隔着老远看见有人于城门等候, 竟是萧策亲自来迎。   林惜是她亲姐姐,肚子里怀的也是她的血脉亲人, 哪怕萧策不来林愉也会尽心守护,但萧策来了, 以残疾之身城门立雪, 更难得的是对傅承昀好言好语。   “一路可好?”   傅承昀扶着林愉,顺便多看萧策一眼,挑眉道:“很好。”   萧策一看可不是很好嘛!一人去, 三人归,得瑟的小表情是怎么也藏不住。   “那就好,”萧策错过他,朝林愉道:“你姐姐念你良久, 这次跟我回家住两天。”   萧策说的是回家住,说的时候看着傅承昀,怕人拒绝似的。   林愉看着萧策凝霜的头发,期间掺杂着和阿姐一样的白丝,自然动容,先于傅承昀应下了,“好。”   傅承昀也没有阻止,萧策松了一口气。   林惜的身子并不好,这一胎怀的异常辛苦,等到了显怀的时候那肚子更是比寻常人大了一圈,萧策请人问过,也没有说出理由。   林惜说萧策比她紧张,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就看见萧策睁着眼睛看她,一点动静就叫来三四个大夫。至于脾气,对林惜呵护备至,对外头动辄大骂,暴躁的势头直逼傅承昀提剑杀人。   最严重的一回林惜夜里抽筋,等好的时候看见萧策被人挤在角落,巴巴的看着疲累的林惜,说:“惜儿,我们不要他了,成吗?”   “你说什么?”   林惜当时被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连连后退,“你疯了,虎毒不食子。”   萧策垂眸,“可他食你…”   孩子在母亲肚子里面,吃的不就是母亲的骨血吗?   不要是不可能的,林惜不要萧策也不会不要孩子,萧策越来越煎熬,就连腿也开始反复发作。   后来大夫说萧策病了,心里的病。   林惜怀孕一场倒是把萧策折腾病了,说起来怪好笑的。   上京下到第三场雪的时候林惜要生了,那时正在吃饭,忽然肚子一疼,人就叫了出来。   林愉赶紧让人搀着去了产房,又把萧棠哄下去。   萧策今日外出,萧家只有林愉一个明白人,生孩子是林愉的一个心结,毕竟当年母亲因她难产。但林惜抓着她不放,林愉再害怕也要支撑起来。   “阿愉,我要生了。”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自然是要生了,林惜是害怕。   林愉坐在床头,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阿姐,我不走,我陪着你。”   林愉一边和林惜说话,一边冷静的吩咐人叫产婆大夫。林惜已经疼的白了脸,别人怀孕都会丰腴些,唯独林惜除了肚子别的仍旧枯瘦。   林惜忍着越来越密集的阵痛,慢慢睁开眼睛,“阿愉,我以为我不怕,原来我还是怕…”   “阿姐,你是二胎,会顺利的,疼了你就叫,我在。”   林惜喘着气,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我不怕疼,阿愉,我…我怕死。”   林愉红了眼睛,不小心看到她下面流出的鲜血,“别乱说话,都什么时候了,棠棠当年不是生出来了,不会有事的。”   林惜见她着急勉强一笑,“真的,当年我守着母亲,大夫都说她身子好,可…她练武之身去了,我…我比不得母亲。”   当年生萧棠,她背井离乡,夫君不疼父亲不爱,撑着一口气过来了,如今不一样…日子好了,担忧来了。   “可我放不下啊!棠棠不过几岁,将军…将军他是个残疾,我舍不得。”   林惜哑着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这一辈子,从来都不敢轻易闭眼。”   以前为林愉,后来为孩子,现在为萧策。   “阿姐…”   林惜伸手,轻柔的抹上林愉的眼角,笑道:“阿愉,阿姐没有怨过你,母亲自愿拿命换你,我没有怨过…当了母亲之后…阿姐更心疼你…丧母遗腹的孩子难…但现在想想,我也愿意拿命换我的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林堂声怨林愉,林愉骨子里面的胆小是儿时就留下的,她害怕被抛弃,所以遇见谁总是紧紧抓着谁,但有林愉在,林惜相信她。   “有你在,阿姐放心孩子,只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林愉疼的受不住,说的很是急切,“将军他腿不好,这辈子不会和谁争较什么,他脾气也坏…没多少朋友,有时候说话不是真心的…”   林惜哭红了眼,身子蜷缩着又被人掰开,不顾一切的和林愉说:“你叫相爷多让让他吧!就别和他吵架了…他本该是将军,可他是站不起来的将军,雄鹰有志…奈何无翅,将军心里苦。”   “他是认相爷的…”   林愉听着,心里难受的厉害,忍着泪去点头,“好,阿姐你留着力气,别说了。”   林惜安心了,用最后一点力气吩咐:“别叫他进来,看见他…我就生不出来了,我太难看…”   林愉摇头,“不难看,阿姐最美了。”   林惜难得的笑了,“净哄我。”   这个时候大夫到了,林愉暂时放下林惜,往外看大夫,谁知一开门就见萧策站在门口。   院子里落着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看不见出路,萧策抠着木框低着头,正下头一片雪地上湿了两个洞。他的头上花白,那双勉强撑起来的腿颤颤巍巍,好像一推就会倒下。   林愉不忍心看,鼻子一酸就见傅承昀在下面凝视着她,她想笑,可嘴巴一动泪就下来了,又赶紧抹去。   她和傅承昀点头,顺便告诉他,“我没事,大夫呢?”   傅承昀侧身,让出一身道服的萧清,林愉有些意外,但也知道他的医数,心里稍微安心。   进门的时候林愉问萧策,“您进去看看吗?”   萧策攥着手,“不了,我这样子…叫她担心。”   林愉点点头,这样也好,林惜也不愿意他进去。   林愉正要进去就见萧策忽然抬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拜托了。”   他哑着声音,望着林愉,“你姐姐,拜托了。”   “好。”林愉别过头。   萧策一笑,又拽住萧清,他说:“哪怕无子为后,我也要林惜,重林惜。”   萧清也点头,拍着他的肩膀道:“阿兄知道。”   这个孩子比萧棠生的艰难,母体太弱,子身过大,卡了整整一夜,林惜累的昏去两次,硬生生咬着东西不叫。   林愉心提到嗓子眼,终于在天将明之时林惜生了…双生子。   孩子生下来那刻萧策让人扶他进去,那么大个人伏在林惜床头哭的像个孩子,拽着林惜的手不放,刚出生的两个儿子抱给他,萧策看都不看。   “给老子扔出去。”   这一声直把林惜惊醒,虚弱道:“你要扔谁?”   萧策一愣:“…没,没谁。”   …   林愉照顾了几天,在过年前夕回到崔闲山庄,这个时候正是傅承昀接替萧策管事的时候,年下正忙,入夜都没有回来。   林愉陪着几日不见的傅予卿玩闹,夜深了才洗漱歇下,床铺上都是傅承昀的味道,她猜傅承昀最近歇在这里。   她累极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这几天陪着新生儿,一到某个时间点林愉自然就醒了,然后意外的看见傅承昀躺在边上。   他似乎也很累,眼底的青黑又重又浓,林愉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的碰碰他的脸,再碰碰他的手,傅承昀没有醒来。   “睡这么沉吗?”   林愉枕着胳膊,好玩的把手送进他掌心,里面躺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至于来处林惜在萧家已经问清楚了。   她小心的掰开看了两眼,见他没醒就把手抱到自己这边,靠着他睡。   两人身子隔的很远,倒是手紧紧相扣。   这一夜睡的很安稳,傅承昀是被压醒的,睁开眼一看就见林愉整个趴在胸口,八爪鱼一样搂着她,傅承昀醒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他就这样让林愉枕着,细细打量着她,又瘦了些,长睫盖不住青黑,面容如花待放,林愉好似在什么时候一下子就变了。   变美了…   等林愉半醒自觉的在床上又翻又挠,傅承昀总不能叫她好好睡,捏着鼻子把人叫醒。   “阿愉,醒了?”   林愉眼睛未睁,“别吵,我好困。”   傅承昀无奈,“那你下去睡,别来招惹我。”   可林愉已经睡舒服了,自然不会轻易挪地方,闻言理都没理他。   傅承昀劝两次未果,只好用自己的方法把人叫醒,他按着林愉的头,很快挑开双瓣,对她的思念、珍爱在一瞬间倾注于呼吸。   林愉于梦中浮沉,双手无力垂落顺着他的胸线滑落,被他一手抓住。傅承昀低笑着,逼着她侧身往里,整个人被抵在里头墙壁,冰凉一个激灵。   林愉醒了,看见傅承昀满眼的欢喜。   傅承昀做不了事,总喜欢深吻她,林愉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停,甚至有愈演愈烈的现象,这才开始挣扎。   她就要喘不过气了…   “傅…傅承昀…恩…”   傅承昀也把自己折腾的够呛,闻言知道她难受,抱着她翻身,自己仰面躺着,林愉在上头,他抱着林愉取暖。   林愉撑着他胸口,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望着他,嘴唇带着水渍,胸口起伏不定挨着他,傅承昀不仅眼神幽深。   林愉又茫然又气恼的捶他,“大清早的,墙那么冷,你…”   傅承昀不说话,林愉愤愤不平的坐起来,被褥落在腰间,傅承昀想要来阻止已经来不及,林愉看见他藏在下面的动静,小脸微红。   “你…你…”这也太…荒唐了。   傅承昀本来尴尬,可见林愉这好玩的表情反而松懈了,长臂微伸把人又按下来,“反正看见了,你人也醒了,不如…”   他附在林愉耳边说了两句,最后挑逗的舔了林愉一下,明显的不怀好意。   林愉埋在被褥里,整张脸红的能滴血,“不行。”   林愉拒绝。   “怎么不行。”   “…我们在孝期,没成亲。”   傅承昀低笑,“就是因为孝期,我也没做什么,若是成亲了,我用得着委屈自己吗?”   “反正不行,我…”   “…那算了。”傅承昀从善如流,和林愉一笑背对着她,把被褥裹在腰上,自己解决。   林愉跪坐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他脸色紧绷,看着是极难受的。   “给我揉下肩膀,有些酸,我自己没空。”他声音低哑,还有些冒汗。   林愉看着他的肩膀,可不就是自己睡一夜给枕的,真是犯规…   林愉躺下去,从后面扯扯他的头。   “你转过来。”   “做什么?”他问着,忍住上扬的嘴角,慢慢的翻身过去。   林愉有些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搂住他的腰,“明知故问。”   傅承昀就笑了。   林愉瞪他,不过也没什么威慑力,“闭眼啦!”   她还是害羞,傅承昀得了想要的,自然从善如流的闭上眼睛,很快感觉到林愉把手放在他掌心。方才折腾一番的姑娘,就连这手也有些凉。傅承昀低笑着抓住她的手,慢慢送到深出,冷的他吸了一口气,林愉听了直骂他。   “傅承昀…你可闭嘴,要点脸行吗?”   傅承昀颤着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竟比林愉还好勾人。   “…好…都随你…”   晨起的曦光顺着窗户斜射进来,冬日的冷风吹在两人炽热的脸颊,林愉的手上带着暖意,颤动的目光错过傅承昀微咽的咽喉往外躲闪。   床上的被褥早已凌乱,红色的鸳鸯被随意扰动。   林愉被他掐着腰,手臂夹在两人小腹,明明羞涩的想躲,却始终没有停止,她总不能叫傅承昀当三年和尚,有些事情过的去也就这样吧!   傅承昀悄悄睁开眼,见她虽不说话,手上动作倒没有含糊,一脸的难堪叫他心疼又好笑,忍不住勾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吻。   林愉微顿,就听他异常醇厚低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阿愉,我好想…三年快些过去…”   林愉不理他。   等到一切结束已经不早了,傅承昀神清气爽的伺候林愉穿戴,林愉白他一眼,转身却忍不住笑了。   老狐狸,别看他伏小做低,下次这人还敢如此。   但很快林愉笑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那手怎么也夹不了东西,边上铃铛不解的看着她,林愉被大家看的一恼,下面一脚踹到傅承昀的小腿上。   傅承昀手一顿,面上优雅从容的给她夹菜。   铃铛疑惑极了,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像吵架…又不像,着实奇怪,但她不敢多看。   就在一切恢复如初,清晨的气氛从未有过的美好时,傅予卿忽然伸手,指着林愉的腿脑袋一歪。   “娘亲,你踢爹爹做什么呀?”   林愉本就难受的手筷子一掉,母子两人同意懵的表情逗的铃铛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傅承昀也克制不住弯了眉眼。   这一眼恰巧被林愉抓住,林愉脸一板,冷声道:“傅承昀,你给我滚——”   …   傅承昀今日是要出门的,但此时抱着尚且懵懂的傅予卿,父子两个站在积雪未化的地上,冷风刮在傅承昀护着他的手上。   傅予卿靠着他的肩,仰头道:“爹爹,娘亲生气了。”   傅承昀:“呵呵。”亏的你还知道娘亲生气了。   傅承昀被关了几天,难得被这样抱出门,激动的抓着傅承昀的领子。   “爹爹,那我们去哪里玩…我回来给娘亲糖葫芦…”   其实他主要是想出去玩,等回来再用糖葫芦哄林愉。   傅承昀复杂的看着罪魁祸首,带着他去见了同僚,官场人相见总会打些官腔,期间枯燥乏味,今日许多人震惊——   相爷竟然抱着孩子来了,本来准备好的歌姬美酒,在傅予卿圆溜溜的大眼睛之下,那些老油条愣是不忍心叫。   废话,粉雕玉琢的包子,拽着相爷的袖子望着他们,一口一个伯伯,那些不入流的东西…那不是带坏小孩子吗?   不可不可,罢了罢了。   于是乎,傅予卿跟着傅承昀听了整整一天的正事,每每昏昏欲睡都被傅承昀一脸带笑的唤醒,“卿哥,饿了吧?吃糕,伯伯一片心意。”   众人:相爷真乃慈父啊!   已经吃的肚子圆圆的傅予卿:呵呵! 第七十章 珍视 “我憋的住——”……   魏, 四十三年冬月,转眼已是三年过去。   林愉要成亲了,嫁给傅承昀。   这场遇见如烟花绚烂, 过程充满灰烬, 等一切归于平静, 剩下的冷暖只有两人知道。   林惜知晓过去, 曾心疼林愉, “他就这么好?”   当时阳光明媒, 落英漫天, 傅承昀就从路那边走来, 是接林愉来的。他停在桃树下看着林愉,没有过来打扰,风拂过他的面容, 他和两人点头。   这一幕很想当年,她无意进入, 他含笑回眸,对望一眼隔着许多年仍然能心动不止, 一如初见。   林愉望着他,笑道:“阿姐, 原来他不好, 后来…他很好。”   林惜就不再劝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只背着林愉见了一次傅承昀。   “林愉可以嫁你, 她是我妹妹,但请相爷记住,我这辈子也只这么一个妹妹,帮我好好照顾她。”   今时今日的林惜背后有丈夫, 更有三个萧家子女,她说帮着照顾林愉,那也就意味着她永远在林愉身后。   傅承昀倒没有觉的被冒犯,反而在外清冷的相爷第一次郑重的朝人弯腰行礼。   “您放心。”   成亲定在来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他们决定悄悄行礼,对外林愉从头到尾都是傅夫人,但婚礼可以暗中来,一应准备不能少她。   但谁也没有料到,年还没过,渡山乱了。   夏国修养多年,于四十三年冬天卷土重来,而圣上新换上的将领经验浅薄,短短一月后退百里,险防于最后一线。   彼时魏帝多病,傅承昀才刚还朝,消息传回上京,众人皆惊。   于别国打仗没人怕过,但夏国没人敢应,一旦去了打的就不单单是人,而是同夏国大军一起南下的蛊,魏国不善此道,无异于命搏。   天子朝臣,足足百人在堂,关键时刻无人请战。   魏帝佝偻的身躯站立,浑浊的目光凄楚的望着下首,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   林愉听到消息愣神片刻,绣着嫁衣的针不妨一下刺进肉里,没再说话。   黄昏时刻,天色渐暗,傅承昀自外头回来面容微冷,一袭红衣衬着傲雪凌霜,看见林愉才露出几分笑容。   林愉趴在窗口,看着他的脸色变化,心里微沉。   “想什么呢?窗口不冷吗?”他走过来,给她把碎发夹于脑后。   林愉面颊在他掌心蹭了蹭,仰头看着他道:“想我肚子饿了。”   “这有何难,我不是回来了嘛!”他揉揉林愉的脑袋,“稍微等我一下。”   傅承昀转身去了隔壁厢房,这三年他下榻的地方,没一会儿换了身红衣,进了厨房。   他做饭的事情没有瞒住林愉,后来直接光明正大的做,三年下来手艺突飞猛进,竟连山庄的厨子都比不过。   林愉黏着他扒在门口,傅承昀每次只许她站到门口,怕油烟熏到她。林愉看着他熟捻的动作,用刀就和用剑一样爽利,书生清冷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他的烟火气息,红袖随着手腕而动,晃进林愉的眼中。   傅承昀感觉到她的目光,觉的林愉有些奇怪,扭头一看竟是看着他发呆,可怜巴巴的。   林愉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性子这几年被浇灌的真像十八岁一样,风华更盛,娇软依旧。   傅承昀被她这样看着,一时心软,朝她招手,“阿愉。”   林愉回神,他才接着道:“过来。”   林愉虽奇怪他今日怎么让进去了,但还是提着裙子过去,“怎么了?”   傅承昀把胳膊往她前头一伸,“袖子挽一下。”   林愉就应着,帮他把袖子挽起来,顺便绑在手肘。   “去那边坐着,暖和。”   他指着火膛边的凳子,那因为傅承昀经常过来被收拾的整洁,他也不担心林愉脏了衣裳。   林愉听话的过去坐着,傅承昀本来要做炒菜,但林愉在怕油烟太重,就把许多炒的改成了蒸煮。好在林愉好养活,自来是他做什么都十分捧场。   他边坐边问她,“今日在家做什么了?”   有时候林愉心里有话,但不愿意告诉他,他就会这样旁敲侧击的去了解,身为相爷刑讯多年,很容易就从林愉的话里抓出蛛丝马迹。   林愉也没有怀疑,对一天的生活娓娓道来,傅予卿三岁后启蒙,每隔几天会被姜氏接道傅家,所以这几天只有林愉一个。   两人一个做菜,一个说话,很快饭就好了。   外头点了灯,林愉抱着轻些的菜走在前头,傅承昀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对于林愉路上偷吃两口,小心翼翼回头觑他的动作,傅承昀只当没看见。   落座的时候林愉想喝桃花酿,拽着傅承昀的袖子央求,傅承昀本是不愿,可袖子被她拽着,水汪汪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叫:“相爷相爷,就少喝一点,你看着我喝。”   傅承昀哪里狠的下心不同意,轻轻“恩”了一声随她去了。   林愉吃饭很乖,吃他做的饭更乖,娇娇悄悄的人捧着瓷碗,一筷子一筷子的吃,香喷喷的就跟珍馐一样,以至于傅承昀都要忘了他做了一桌子素菜。   桃花酿呈红色,装在白色杯子里面,期间林愉会喝两口,一顿饭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去了。   等傅承昀吃完,抬眸就见林愉撑着下巴,不知道看了他多久,那双眼睛恍惚潋滟,似乎是带着醉意,还有平时不多见的痴迷。   “喝了多少?”傅承昀去拿酒壶,摇了摇,去了半壶,不算多。   林愉看着他,比了一个数字,“六杯。”   “你先坐会儿,我叫人收拾。”   他一贯肃冷的面容对着她总是格外温柔,林愉笑着点头,“好呀!”   可等傅承昀叫人收拾好,进来准备和她说话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她,内室雾霭着烟雾,他进去一看烧着炭火的里面,林愉沐浴后穿着单薄的衣裙,正歪在椅子上酣睡。   傅承昀怔了一瞬,片刻笑着走过去,伸手顺着她满背青丝,还好…干的。   他的目光就落在林愉身上,三年了两人做的事情很多,除了没要了她,时不时荒唐已经习惯了。林愉三年养的丰腴了些,这样歪着娇憨诱人,他看的有了几分反应。   孝期已过,但婚礼怕是…   以前亏待太多,有时候即便他自己忍着也不愿意轻易要她,总觉的需要名分,需要郑重,需要按部就班一点一点来。   所以他只是看着,目光落在她弯似新月的眉,落在她卷而翘的睫羽,也落在沾了水光了红唇,他也有些痴了。   直到枳夏进来灭灯,看见两人奇怪了一瞬,傅承昀这才回神,朝她示意,“下去吧!我会灭的。”   枳夏看了林愉一眼,退下了。   这个时候林愉也醒了,见他在并不奇怪,傅承昀对她说:“去穿件衣裳,你坐被子里我有话说,先帮你把灯灭一点。”   傅承昀不敢多看,说完就要转身,不期然一双玉臂忽然过来,从身后环着他的脖子,坠在他身上。   傅承昀只得抓住她的腿,这边用袖子覆灭两盏灯,屋子瞬间暗了许多。   “阿愉,你怎么了?”   林愉趴在他背上,忽然一口咬住他,傅承昀身子瞬间紧绷,方才被压下去的心思一股脑涌上来。   他听见林愉翁声翁气的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傅承昀…我虽然有些不舍,但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家,你就…遂着心意去吧!”   傅承昀喉咙发涩,垂眸拍拍她的腿,催促道:“你先下来,你这样…我难受。”   林愉“恩”了一声,果真松开他,“好。”   林愉从善如流的下去,傅承昀同时转身,伸手捻过她的脸颊。   “你方才说的…真这么想,不是违心话?”   林愉红着脸,“不是。”   “我们阿愉真是好姑娘。”   “那是自然,”林愉听他夸是一点也不心虚,扭头抓着他衣襟,“只是你别忘了,你是要回来娶我的人。”   这次的情况和上次很像,只是更加危机,林愉知道他是要去了,不如大大方方的送他离开,省的他过多牵挂。   想想战场危险,她还是担心,傅承昀扶着她的腰,林愉拽着他说:“记得好好回来。”   林愉眨眨眼,身子往他靠近几分,“我穿嫁衣等你,你若不回来我就寻别人嫁了。”   “别人?”   傅承昀抓着她,轻笑一声,目光寻着她的起伏往下,肆意打量,“又做梦呢?”   “是不是梦,相爷试试就知道了。”她是被养的有些娇气,但傅承昀毕竟是经历过一次和离的人,知道她骨子里面的心狠。   他若不归,林愉的确会嫁。   这样想着傅承昀眸色微沉,林愉正要再说,就被他低头封唇,这次他有些急切的进来,搅的林愉混乱,缠绵之中双手无力垂落,往下不自觉抓着他腰带。   傅承昀箍着她的腰,推着她往后,逼着她腰抵在桌子上,林愉被撞了一下,轻呼自唇齿溢出。   “疼…”   也许是即将分离,又也许是林愉拿话激他,傅承昀急切而强势,根本没有停下。   林愉喘息着,鼻息间尽是他的味道,难受的踩上他的脚。   “傅…承昀,腰疼…”她可是狠狠往后桌子撞了一下,不疼才怪。   她猫儿一样乱叫,傅承昀只得用手垫在她腰后,这样支撑着她的身子。   林愉不疼了,双腿软的支撑不住,直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去回应他。   身体的摩挲让温度瞬间攀升,林愉软的往后仰,傅承昀抱不住她,掐着把人抱到上面,林愉忽然就坐在了桌子上。   这也许是两人时间最久的闻,除服之后某些压制的因素消逝,心里的火苗飞窜,随时都要如烟花一样炸开。   但傅承昀还是克制住了,他拿林愉当正妻,自然要明媒正娶才能洞房花烛,那些荒唐可以是爱的促进,但真到了最后一步,就不得不珍而重之。   终于,他逼着自己离开。   “睡觉吧!我抱你过去。”   他的眼中添了几分欲色,急迫已经被压抑下去。   林愉被他打横抱起,整个人如一滩水一样窝在他怀里,微微娇喘,好奇的望着他,那双眸子里面泛开潋滟的水波。   “傅承昀…”   滋润过后的姑娘声音娇媚,说出来好似带着勾子一样,素日撒娇都没有这样要命。   “恩。”   他不敢多说,怕真的就化身为狼这么吃了她。   “你是不是憋的很难受啊!”   傅承昀无奈道:“你觉的呢?”   说完他垂眸看她,见她脸似烟霞,媚眼如丝。   “知道我会难受,你这丫头还要拿话气我,是真的以为我做了三年和尚,拿你没办法吗?”   林愉反驳,“你哪有做三年和尚,我们不是…”   她瞥他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后面的大家都知道。林愉缓了几息,被傅承昀放在床上,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其实,你要是憋不住的话,我…我可以的。”   傅承昀已经暗中下聘,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成亲,那些事情早就做过许多次,如果他真的难受林愉是更心疼他的。   但傅承昀深深看她一眼,敲她脑袋一下。   “我憋的住——”   这话说的是咬牙切齿,林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坐下,顺便用衣裳盖住身上反应,特别想笑。   傅承昀瞪她,最后看她敛了笑又舍不得,给她掖掖被角道:“阿愉,我是要娶你做夫人的,不是因为容貌,更无关欲念,我爱你这个人,所以想要郑重些,这是对你的珍视,更是对我们的负责。”   他还有一个担心就是,此次战场凶险,万一林愉此时有孕,他若殒命,林愉后半生如何顺遂。傅予卿尚且难以割舍,亲子岂非…   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傅承昀,并不想用孩子捆绑林愉一生,这份幸福若他无法给予,也希望在他之后有人替他守候,他将毕生感激。   所以一句话,不知生死,不能随意。   “好了,快睡。”他揉揉林愉的头,“你这样看着我,我更难受。”   林愉莞尔一笑,往他那边凑了凑,搂住他的腰。   “傅承昀,谢谢你。”   她会等他的,为这份珍视,也为两人一路走来不容易。生死都不怕的两个人,自然不怕一年半载的等待。   傅承昀看着蜷缩在腰间的姑娘,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第七十一章 平安 你借我夫君而去,可……   傅承昀一旦决定的事动作就会很快, 次日天一亮他起了一个大早,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请战书。   这次情况与上次不同,傅承昀大概知道今日朝后无法归来, 想了想又写了封信。   他写的认真,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已大亮, 傅承昀没有叫人, 穿戴整齐潜进正房看了一眼, 趁着无人看见驾马而去。林愉比往常早醒半个时辰, 睁眼的时候还是被告知傅承昀已经离去。   林愉没有说话, 她静静的看着忽然空荡的院子, 许久才回神,“来人。”   “夫人这就醒了?”   林愉下地,拽着衣裳披上, “准备梳洗。”   窗外积雪成堆,压弯的树枝随风摇曳, 林愉催促铃铛给她备衣,一下子山庄开始忙碌起来。   与山庄寻常的吵闹不同, 朝堂一大早就剑拔弩张,文官要谈判, 武官要用兵, 但无论求和用兵没人愿意亲自去,直到傅承昀红衣而出,拂动的长袖往前一张。   “臣傅承昀请命——出关。”   四周瞬间安静了, 皆看向那个面色清冷,锐气如剑的人,但没人敢说话。   萧策坐于轮椅,双手抚着残疾的双腿, 不经意嘲讽的扫视一圈,笑了起来。若他能选,必不会看着他们狗叫,若傅承昀能选,也不会未娶妻而去。   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被人逼着步步前进。   圣上果真同意了,严命傅承昀即可出发,傅承昀应了。   等朝会结束,傅承昀先于众人而出,这次无人嘲讽。   傅承昀在堂下停下,萧策很快也出来了,没等傅承昀开口就说:“我会下令,萧家无论是谁,你令同我,谁若不从,军法处置。”   他拿私印让人下令,飞白闻言接过,转眼飞奔而出,身影穿过中正广场密集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等人走后,傅承昀抬眼道:“我会守住渡山,一如当年。”   “我知道。”   “但我有一事相求。”傅承昀望着萧策,萧策点头,“你说。”   傅承昀就道:“像我这样的人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们一个毁了脸,一个断了腿,作为唯一健全的人,我很早就做好了冲锋陷阵的打算,这是我欠你们的。”   萧策手放在腿上,凝视这个跟他一路战场走过的人,一言不发。   “可…我还是怕了,那些人、那些事就跟影子一样无刻不在,我不怕打仗,我只是怕我自己。”   每个人都是有心劫的,他看过一场生命的屠杀,渡山就是他的噩梦,经年之后历史重演,他好像要再看一次轮回。   而这一次…他只是一个人。   萧策坐着,轻声道:“我尽力,去找你。”   “不必了。”   “我是将军,萧家养出来的将军——”萧策拧眉。   傅承昀笑道:“可你已经还了,用你的腿。”   傅承昀拒绝,疲累的闭上眼睛,他攥着手,等驱赶了眼前的绯红才缓缓睁开,笑着和萧策说:“你得活着。”   萧策:“…”   “萧策,你得活着。”   “你想我做什么?”   “我以十万对三十,上京城中…”傅承昀垂眸,静静看着萧策,“无论我是死是活,你要记得——林愉是我妻子。”   “她,不容有失。”   即便多年受尽冷待,傅承昀热血仍在,这片土地是傅远洲亡故的故土,是傅轻竹用婚姻平衡的朝堂,同样也是林愉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此一去面对的是军、是敌,更是心,不会太平。   林愉…是他唯一放不下的,需人照拂,好在萧策同意了,傅承昀松了一口气。   傅承昀一出宫门便踏上马背,疾驰而去。   乌压压的天气好像是要下雪,出城看着山庄的方向他的马蹄稍慢。   飞白驾马在侧,见状劝道:“相爷回去看看吧!过后快马加鞭,赶的及。”   傅承昀却摇头,“不了。”   他怕这么一看,他就不忍离去了。   飞白有些遗憾,但知道劝不住也就不劝了,出城百里有一校场,那是点兵的地方,魏国重文轻武,士兵无召是要驻守城外的。   傅承昀在这里于大军会合,百甲铁骑中唯他布衣飘飘,但肃冷的气息让人不容小觑。   一番整顿已是正午,日头没有出来,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大雪之中,他们沿着泥路出发,走的路上重峦叠嶂,傅承昀披着大红狐氅,挺拔的身姿悬于马上,显的格外耀眼。   北风呼呼刮过,他的耳边好像听见女子轻柔的呼唤,林愉始终是他的牵挂,出门不足片刻竟有的幻觉,傅承昀想着勒紧缰绳,快马前进。   身后长亭,林愉狂奔而出,望着他不断消逝的身影追逐而去,口中一如往昔朝他大声呼唤:“傅承昀——”   大军出征必过十里长亭,林愉本是在亭中等待,看见他时就叫人去追,但军纪森严林愉的人被拦截在外,林愉看着他走,心里一慌。   没等铃铛反应过来,林愉腾的站起来,出了凉亭。   “傅承昀——”   她曾追过他,那么长那么黑的路,她不停喊,晕在了那路上。   这次林愉只是想送送他。   凭着这个信念,林愉爬上山丘,山风就在耳畔,吹的她睁不开眼睛。   铃铛劝,“夫人,回去吧!”   林愉吹乱了头发,固执的一声不吭,军中大叫怕要扰了军心,林愉不敢过多呼唤。他走着,林愉踩着厚厚的积雪追着,即便傅承昀远的看不见人影,林愉也没有停下。   “我就送送他,让我送送他吧!”   铃铛看她面色无波,心里难受的紧。   相爷在时夫人娇气的跟什么似的,可相爷一走她就好像一夕长大,如果她此时哭喊相爷未必不会回来,可她没有。   她只是冷静的过来,备了许多伤药,乖巧的在亭中等了半天,再一步一步的跟着他走。   积雪成堆的土路并不平整,林愉走的还是和大军分开的一条小路,终于林愉累了,迎着风雪坐在山丘的小石上,注视着长长的队伍。   “傅承昀…”   她轻声唤道,声音被风雪撕碎,没有惊起一点波浪。   她扭头看铃铛,“他是相爷,战场之上,会平安的吧!”   傅承昀为帅,坐镇后方,哪怕两军交战,他会平安的吧!   林愉急需有人给她一个安慰,只是没等回话,铃铛忽然激动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惊喜道:“夫人快看,相爷过来了。”   林愉一愣,抬眸看去,就见漫漫长路有一红色身影,背对着乌泱泱的大军一人驾马而来,速度快的不可置信,等到近前他反而慢了…犹豫试探的朝她叫了一声。   “阿愉?”   …   飞白本和傅承昀走在前头,队伍中忽然有人说听见了声音,飞白骂道:“大雪天谁没事往这边跑,你小子不要扰乱军心。”   “没有,我们几个人刚才都听见了两声。”   有人附和,“是呀!可惜只有两声…”   飞白哪里相信,见状往后看看,没看见人,正要跟人争辩,忽觉耳畔一阵冷风。   再抬头,只有一人一马疾驰而归,正是傅承昀。   …   林愉睁不开眼,酸涩的用手揉了揉。   铃铛还在叫,“夫人,是相爷。”   林愉复又睁眼,就见他乘着风雪,老远从马上飞身下来,红色的身影在白色的雪花中美的不可思议。   她和傅承昀的目光对上,瞬间充满了力量,站起来朝他走去,铃铛没有再跟。   今日的风雪格外大,吹的林愉在风中瑟瑟发抖,走的也趔趄,但她笑着,暖如朝阳。   傅承昀看见她笑,使手拨开落雪,停在不远处和她对视。   “傅承昀…”她朝他伸手,“你来了。”   傅承昀再没忍住,大步而来,边走边解大氅,等到了身边很快给她披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抓着她的肩膀。   “来送你呀!”   林愉仰头,笑靥如花,“你在家不见我,我总要来送你的。”   傅承昀看着她的面容,这双眼睛盛满星光,一下子照进心里。   林愉张开手,就像曾经海棠花下,朝他索要怀抱,没等他张口就伸手环住他的腰,紧紧的。   “傅承昀,你说过往后每个节日都陪我过,你说过要娶我,你可莫要后悔啊!”   林愉说着把寺庙里求的平安符取出,窝在他怀里给他系上,“我把我的平安也给你系上,沙场危险,这样你就多一份平安。”   傅承昀看着以前他并不相信的东西,没有拒绝。   林愉见此抓着他的手,嘱咐他,“路上小心,你受过伤没事不要像年轻那样拼命,虽说打仗重要,每餐饭要吃,也不要总是生气,伤身不说弄的别人都怕你。”   “好。”他无有不应,鼻息间充满她真实的味道。   “衣裳多穿些,熬夜了也要稍微睡会儿,照顾好自己。”   傅承昀也听着,完了拍拍她的手,张开怀抱,让林愉最后缩在里面抱了一把。   “我都知道,这就走了。”   他亲吻在林愉的发丝,无数思绪被压抑在眷恋的眼底,林愉也知道,紧紧抱了他一下。   “去吧!”   她把铃铛递来的包裹给他,傅承昀松开她接过,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   马匹在身后不远处,他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漫天风雪搁在两人中间,风擦过他们的脸颊。   林愉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忽然叫道:“傅承昀。”   傅承昀回头,身上尽是风雪。   而林愉裹着他的大氅,道:“你借我夫君而去,可千万记得…把他好好还给我。”   “夫君”二字从林愉口中出来,带着说不出的滋味,哪怕两人没和离的时候她也不常叫,傅承昀一时有些呆愣。   林愉瞧着他,抓着狐氅里他暖人的味道。   “去吧!我等你。”   林愉说完,傅承昀忽然大笑起来。   片刻之后,他朗声道:“那是自然。”   不知过了多久,等人走远了林愉才揉揉微红的眼眶,淡淡道:“走吧!回去了。”   …   傅承昀走后,上京变的愈发紧张,忽然有一天早朝圣上听着听着就晕了过去,再醒来交代了宁王监国。   宁王一贯深得人心,有他监国日子有条不紊的过着,慢慢年关将至。   这日林愉正教傅予卿写字,忽然听到外面来人,林愉放下傅予卿,这才换了一身厚衣裳出去,傅予卿也悄悄跟着,溜了出去。   林愉没有发现。   门一打开山庄外面狂风大作,穿着宫装的侍人面不改色的站在外头,跟着来的还有车辇和一队带刀侍卫。   林愉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寒刀,“不知大人所来为何?”   宫里人都是认识林愉的,毕竟是傅承昀带进宫的夫人,闻言笑道:“回夫人,皇后近来思念亲属,多有忧虑,这便请夫人入宫住几日。”   “你们是皇后新使唤的人,以前没怎么见过?”   林愉状似不经意的提问,这些人也面不改色,“正是呢!宫里宫外都不□□生,这才来的多些,夫人莫怪。”   林愉:“哪里?您容我进去收拾几件衣裳。”   那人眼睛笑成一条缝,“应该的应该的,夫人请去,只是…稍微快些。”   他们的态度尚且恭敬,但摆明了是先礼后兵,说是傅轻竹的人,这点林愉并不相信。   林愉对外不仅是傅家的夫人,还是萧家的亲戚,宫里有傅轻竹为后,有人叫她入宫怕是因为傅承昀,这一趟的必须去的,否则那些大刀不会留情。   她叫人送傅予卿回傅家,以前每次离开都要胡闹一番的人这次乖乖的没闹。   等一切安排好,林愉最后戴了一个别致的簪子,也就走了。   等她走后方才低着头的傅予卿才下地,“铃铛姐姐,我想棠棠了,你带我去姨姨家吧!”   铃铛被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想着近些年他也是萧家傅家来回晃,也就带着人去了。   等傅予卿一入萧家就往书房跑,铃铛这才反应过来,傅予卿怕不是找萧棠的,他是寻萧将军救母的。   林愉猜的不错,让她入宫的确实另有其人。   就在当年林愉遇见他的那个亭子,魏瑾殊白衣胜雪,跪坐在席子上,边上小炉中烧着水,他头也没抬的朝林愉招手。   “林姑娘,请进。”   林愉看着他的装束,墨发高束,广袖白衫,清俊风雅的模样中透露着嫉妒和艳羡,就像他模仿一个人,但是他厌恶这个人。   她看着复杂的魏瑾殊,只想到了一个词——东施效颦。   “王爷叫臣妇来是有事吧?您请直说。”   林愉站在台阶下,没有往前,“不过,您还是称臣妇傅夫人为好。”   林愉不经意露出腰上的玉印,魏瑾瑜不由得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林姑娘和离了三年有余,称傅夫人不妥吧!”   “那王爷大概不知道,我们又要成亲了。”   魏瑾瑜一顿,许久才道:“不提这些,本王与姑娘陈年旧识,最近外头不太平,怕是要劳夫人在宫里待几天了。”   林愉蹙眉,“王爷身兼监国要任,如此…不太妥当吧!”   魏瑾瑜站起来,望着某处屋檐,“你且安心,本王一向谨慎,自不会做不妥当的事。如众人所知,皇后念亲,邀人小住并不为过。”   他说着转头,“想来…皇后娘娘乐意帮之,是吧?”   这便是威胁了。   林愉看着魏瑾殊淡淡含笑的眉眼,觉的这个人可能疯了,人一旦掌握了权力的滋味,心也就大了。   只是…他现在有些顾及,愿意给她脸。   林愉暂时忍下心慌,以谋后路,想来她暗中留下的东西已经被送出去了,林愉抓紧暗袖中的药粉,面上没什么变化。   “如此,臣妇便去拜见皇后。” 第七十二章 当年负棺 傅承昀死了,一……   傅轻竹好像知道林愉会进宫, 看见林愉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拉着林愉说了好些话,别的只字未提。   林愉就这样住在了未央宫, 很快过去了三日。   傅轻竹喜欢礼佛, 慢慢的林愉也跟着礼佛, 她跪在佛前一天, 所求不过一个, 便是傅承昀平安。   这日傅轻竹得了风寒, 林愉一个人跪在小佛堂里面, 佛珠刚转了一圈门就开了。   林愉回身, 刺目的阳光照的林愉用手去挡,看清楚之后就看见魏瑾瑜站在门口。他穿着王爷服饰,压迫的颜色再不是当初遇见的白衣少年, 就那么负手站着,隐隐带着笑意。   林愉不知他为何而来, 但还是很快站起来,给他行礼。   “不必如此。”   他很快要扶她, 林愉眉头一皱错过了,他的手就空落落的停在半空, 随后笑道:“不必如此, 本王无需你行礼,今日如此,往后亦如此。”   “礼不可废。”林愉还是行了礼。   “王爷来有事吗?”   魏瑾瑜点头, 细细打量起这佛堂的摆设,看的出来皇后对她很好,“你不请我进去吗?”   林愉便道:“佛堂狭小,王爷若有话臣妇可同您到院子里说。”   魏瑾瑜一愣, “那不必了…我来就说一件事,想来皇后风寒没有告诉你。”   林愉蹙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能叫魏瑾瑜跑一趟特意说的更是少见,林愉很快想起了傅承昀,心跳不由的加快。   “今日传来战报,”魏瑾瑜像是看不见林愉的难受,声音平和,面如温玉,“傅承昀为诱敌深入,只身涉险,如今——”   “被一箭穿心。”   林愉顿住,手里的佛珠被狠狠拽住,啪啦一声断裂,佛珠滚落。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脑海中只记得那句“一箭穿心”。   魏瑾瑜往前一步,硕长的身影挡住外头的灼日,整个人半明半暗,好似噩梦一般。   他带着某些雀跃,提醒林愉这个残酷的结果,“林愉,傅承昀死了,一箭穿心。”   “宁王殿下,”林愉倏的抬头,定定看着他,“好玩吗?”   魏瑾瑜一愣。   林愉笑道:“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或者…你早就知道。”   魏瑾瑜不说话,许久之后他被林愉看着,这才缓缓道:“我没有…本王没有。”   林愉轻笑一声,“王爷该走了。”   “林愉,”魏瑾瑜沉默片刻,“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我何曾比傅承昀差半分,他有的我有,他没的我也有,如今他死了…”   “王爷——”林愉喝止他。   “您出身高贵…”林愉蹲下去,她把地上的佛珠一粒一粒捡起。   “喜欢对您来说难得,在日复一日权利浸染之下变的念念不忘。你能在有限的能力之中记挂着一个人,但若危及了你的利益,那么你还是会抛弃这个人。”   魏瑾瑜看着她,想说什么但又好像不知道怎么说。   林愉把佛珠用帕子包起来,捏在手上,“王爷的情永在权势之下,所以我说哪怕不是傅承昀,我们也绝无可能。”   “您很好,只是我们道不同。”   但凡魏瑾瑜不是她说的这样,林愉和离后他就追过来了,但魏瑾瑜没有。   “您有您的顾及,我有我的坚持。你说傅承昀死了,我是不信的,如果他真的死了,此时来的就不单单是王爷…”更有抬她的轿撵。   魏瑾瑜很小心,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敢轻易出手,他这样忍不住气只有一个原因…傅承昀没死,但伤了,魏瑾瑜知道这个消息,他很高兴。   林愉本来有些怕,但这一刻她忽然就不怕了,魏瑾瑜筹谋多年,她的分量哪有他心中的江山重要。别说魏瑾瑜不会动手,就是动手了…林愉攥着手里的佛珠,一片清明,她也是无所谓的。   魏瑾瑜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林愉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慢慢走出佛堂,长冬这个时候正好过来,林愉没等她开口就问:“长姐可醒了,我要见她。”   林愉说的很急,胸口起伏不定,扶着门槛的手指头紧紧抠着,在害怕。   长冬一愣,这才开口,“皇后娘娘也正要见您,夫人这边请。”   “好。”   林愉跟着她走,越靠近正殿她心里越明白,她要救傅承昀。负伤不管真也好假也好,她要救傅承昀。   “夫人莫多担忧,哪怕相爷出事,也有皇后娘娘在,总能保夫人…”   林愉看着了然的长冬,忽然就明白了,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她不知道。   “他不会有事。”林愉打断她,“我不会叫他有事。”   长冬有些意外,她忽然从林愉坚定的目光中看出了傅承昀的影子。当年傅轻竹出事,相爷也是这样和所有人说“我不会叫她有事。”   两人走进正殿,傅轻竹已经梳妆好等着,她坐在席上,看见林愉来朝她招手,林愉就走过去坐下。   “你知道了吧?”傅轻竹看着她说:“本来,不打算说的…”傅承昀交代要林愉安好,这些事情本来不打算告诉林愉。   林愉重复和长冬的话,“他不会有事。”   傅轻竹摇摇头,把桌子上的东西推给她,“你先看看这些。”   林愉低头,就见小案上有封信,另有一个匣子。   “这是阿昀留下的,想来你不知道。”   林愉看着傅轻竹,忽然从她眼中看到了忧伤,林愉不敢多看,第一个打开了信,入目墨字,清雅俊秀。   长姐亲启:   “弟欲请命出关,此一役严峻,渡山乃国门,身为左相必当与之共存。”   “弟膝下一子,若此去不归,族印当独子继承。仙云台曾于姑苏买下,契书置于林氏嫁妆。和离书一并赠予,弟归当来自取,不归…林氏去留、仙云锲书皆由林氏作主,傅家不得干预。”   “余有一事相托,吾妻林愉年幼,无论何时何境,望长姐多有庇护,不胜感激。”   林愉看着这信,手里抓着那和离书,傅承昀给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却唯独没有交代自己如何?   他为何要不告而别,因为怕看一眼不舍得告别。   他为什么把信给傅轻竹,因为怕她知道他心里没底。   那么,他呢?   他的生死,谁来保全?   没有人…   林愉想哭,但看着这些东西又觉的自己不能哭,傅承昀说她年幼她就年幼,傅承昀说让别人护她她就叫别人护她…她为什么不能站起来。   傅轻竹的手落在林愉肩上,她说:“阿昀出事了,这场战争是不公平的战争,他不仅要打敌人,更要战自己。”   林愉抬头,她望着傅轻竹。   傅轻竹不敢看她的眼,皇后的凤钗在她头上那样重,从没有一天叫她喜欢,只是她没的选。   “你说他不会有事,那你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胜的?”傅轻竹问。   “不知道。”   “我告诉你…当年的惨烈。那时的阿昀只有十七岁,他是个漂亮倔强的男孩。青楼的出身让他备受苦楚,没有人告诉他他出生没错…所有人都厌恶他。”   傅承昀表面没说什么,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   他说他想回家,可他不知道哪里有家,傅家不欢迎他,这里不是他的家。   傅轻竹说起这些没忍住就哭了,“后来他就跟着萧策去了战场,遇见了晋王,他们三个一起杀敌,成了朋友。”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夏国发了疯的拿将士炼蛊,“被种了蛊虫的人不知疼痛,无论刀砍箭射他们只会往前冲。阿昀他们没日没夜的打,最后也退至渡山…”   林愉不解,“萧家世代镇守,更有晋王手下大军,即便是蛊也不应该…总有办法的。”   “是啊!不应该他们去死…”傅轻竹笑道:“但是…有鬼啊!”   林愉抬眸,傅轻竹落实了她的猜测,“不为敌人愁,但为家鬼苦,你知道一个得了军心的王爷和一个率领三十万将军成了朋友,意味着什么?”   “功高震主——”傅轻竹说着,头上的凤钗异常沉重。   “这场战争不能因晋王和萧策胜利,或者说他们和圣上不能共存。”   多年戍边,百姓只知晋王萧家军,谁来看到朝堂平凡无奇的圣上。即便身为父子,晋王与圣上又有多少情分。   “所以朝堂官员猜测圣心,圣上睁眼看着不去阻挠,官官相护,心照不宣的断了渡山粮,阿昀他们拼死拼活的打仗,但他们被放弃了。”圣上不叫他们活,派了薛知水去坐收渔翁之利,护魏国最后一道防线,但不许出兵援助。   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放弃?   但傅承昀他们没有,他们少年热血,想试手补天,宁死不退。   晋王说:“本王受万民敬仰,不为陛下生,要为百姓死,愿以此身热血换取百姓安康,山河永固。”   晋王心系万民,萧策亦出生世代良将之家,他们两个不走,傅承昀自不退。   苏叶阳身在姑苏鱼米之乡,闻讯亲率百人压了姑苏贡米,前往战场支撑七日。   “但…也只是七日。”傅轻竹倒了一杯茶,袅袅厌恶朦胧了她的眉眼,她讲的那样平静,却那样悲壮。   “撑不下去了,最后撑不下去,晋王以一纸血书,战后自请废黜己身,叫阿昀拿着去找薛知水借兵。晋王于城中来了一个瓮中捉鳖,引了敌军入城。”   “萧策领命城内阻挡,苏叶阳城外守门,两军对峙只等援兵。但…没有援兵,他们百里之外安营扎寨,不愿过来支援,废黜晋王不能改变他的声望,上京要晋王死。”   “血染长关,阿昀一人去一人归,晋王见他一个人凄然一笑,城门之上击鼓嘶喊,叫阿昀…放火。”   拼杀中的一座城,黄沙随着狂风飞舞,晋王魏瑾殊一身白衣染血,立于城楼鼓上。   他朝驾马而归的傅承昀喊:“傅承昀,火烧渡山,本王命你——”   “放火,烧山——”   傅承昀不忍,苏叶阳死守城门,自杀性的以身挡敌,身中百刀,最后流着血求傅承昀,“放火吧——为了更多人活,放火吧傅承昀。”   他们走到那时,已经没有退路。   苏叶阳扶剑而亡,萧策在里面被人围攻,断了双腿。   晋王,苏叶阳,萧策,以及所有人,他们都看着傅承昀,叫他听话。   于是傅承昀“啊”的一声红衣势如破竹,攻入城门,并着晋王把人逼上渡山。   悬崖之颠,昔日战友一个抱着一个跳下去,与敌同归于尽。   他们笑着说:“兄弟,今天要一起走了。”   “不知道我媳妇酿的桂花酿要便宜谁?”   “我死了,怕是听不见儿子叫爹了。”   “爽快,老子这辈子,值了——”   …   他们说着一跃而下,手里死死抱着敌人,傅承昀看着他们笑,手里的火把丢下,烧起来了。   大火烧死了两国几乎所有打仗的人,一夜之后尽成灰烬。   傅承昀寻得崖下的人,手扒着把他们的骨灰放在怀里,用衣裳兜着。   “我带你们回家…”傅承昀一遍一遍的说着,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里。   那漫长的黑夜,他怀里抱着死去的战友,背后拖着毁容的晋王和残疾的萧策,就那样跌倒了站起来,起来了再跌倒,他的身上手上都是模糊的鲜血,整个人恍若地狱恶鬼。   等到了驿站,被派去得利的薛知水看见他这副样子,当场吓了一跳,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骂傅承昀,但唯独薛知水对他心存一点善意。   “因为薛知水见过阿昀从地狱出来的样子…”   傅轻竹说着,泪流满面,她也好像看见傅承昀一路走回来的样子,隔着烟雾告诉林愉,“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负棺百里,风雪夜归,踩着骸骨回来的阿昀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圣上为了补偿赐婚,晋王娶了陆念,萧策娶了林惜,而我…入了宫。”   也许会有人觉的不值得,傅承昀他们就忍的?   傅轻竹也问过,晋王和萧策说,他们废了,傅承昀没有,他们死了,傅承昀活着。   他们要看着傅承昀活的比上京所有鬼都好,叫上京佝偻在傅承昀脚下但无可奈何。   傅轻竹把这些娓娓道来,林愉看着这个被困宫闱多年的女子,生活的磨砺早已不见当年执鞭纵马的豪情,现实的残酷折断了她的翅膀,但她平淡的眼中仍有风骨。   “当年他们如此,今日当如何,更遑论阿昀只有十万兵马,只有一人入关,他…如今被射穿了身子,如何迎敌?”   林愉抓住她的手,眼中带着烧的炽热的火苗。   “长姐,不会的。”   傅承昀不会倒,他说过他舍不得死,他说过回来娶她,林愉相信他。   傅轻竹回头,苦笑,“怎么不会?他给所有人留了活路,唯独没给自己留活路。”   “他不留,我便给——”   林愉这话说的异常坚定,“活路,我给他活路,我不是那个要他保护的林愉,我是要与他共度一生,风雨同舟的妻子。”   林愉缓声道:“他能在生死之中给我退路,我亦如此。”   傅轻竹坐在她前头,忽然就被她的语气镇住。   林愉低声道:“我入宫之前曾叫人带信于苏文清,他们都忘了——傅承昀是魏国的相爷,护的是百姓的天下,傅承昀败他们一样不能胜。今时不同往日往日,这是所有人存亡的时刻。我就是要提醒他们,提醒苏文清,权力之争可以有,前提是这个争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社稷。”   林愉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她什么也不慌,这就是一件很小的事,“可若是国破了呢?他们又在哪里争?”   “身为官员,十年寒窗,他的目光不能局限于朝堂,更应该放眼于山河。”   “傅承昀受十年寒冰,尚知唇亡齿寒,以死护山,我们这个一身清正的苏大人…焉能不知?”   苏文清虽说与傅承昀有旧怨,但他是个明白的官,别的林愉不能保证,看在傅承昀曾揭穿孟梅真面目,粮草上面苏文清一定会出手保障。   至于兵马——   林愉站起来,往外看着宫中那座最高的宫殿,回头朝傅轻竹笑道:“长姐,你说…我若用玉玺盖了调遣兵马的圣旨,傅承昀是否有足以抵挡夏国三十万大军的底气?”   “你疯了——”   傅轻竹惊的站起来,风寒的脸上忽然潮红,“这是大不逆。”   “我就是不逆,循规蹈矩一辈子最后能如何?成为寡妇吗?”林愉知道她的惊讶,望着她十分平静道:“不是我疯了,是几年之前这个满是蛀虫的朝堂疯了。傅承昀未负一人,却为他们所负,若今时今日保不下傅承昀,我不介意…毁了它。”   傅轻竹眼神微动,她一直以来以为林愉是个温柔可人的姑娘,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决心。再一想傅承昀,一想对她心有余念的魏瑾瑜,傅轻竹不得不承认此战胜利与否林愉都会平安无事。   这一刻,傅轻竹十分庆幸,林愉喜欢的是傅承昀,愿意为之筹谋的也是傅承昀。一个安静的人要么不疯,疯起来可比所有人都难以阻挡。   “阿愉…”傅轻竹脸色微变。   林愉朝她走来,“长姐,他不会有事的,我得让他活着。”   “我不仅为了我的夫君,更为了我脚下这片土地,我…也是这片土地的子民。”   终于,傅轻竹点头,“好。” 第七十三章 将见 相爷得胜归来——……   夜晚来的那么快, 却也那么慢,这座屹立百年的宫殿在黑暗的包裹之下就像一个吞人的野兽。林愉极少站在这里,上一次有傅承昀, 这一次…是自己。   冷风灌进林愉的心扉,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回头一看, 却是傅轻竹。   傅轻竹仍有些发烧, 但她很精神, 在决定走出来的那刻她忽然就找到了曾经的感觉, 少女明媚, 驾马扬鞭。   她,是傅家长房嫡女,天然的骄傲。   傅轻竹道:“阿愉, 你能为夫君,我亦能为兄弟, 这条路——”   “我们一起走。”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违,为了她的阿弟, 她也要放肆一次。   林愉有些意外,但很快眼中浮现出笑意。   傅轻竹问:“你就不怕?”   林愉看着她, 傅轻竹和他相似的眉眼让林愉充满了力量。   若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她要私盖的是玉玺,人之一生为之臣服的权利顶峰,她是极怕死的, 稍有不慎便是一生骂名。   可…   那又如何?   林愉想起和傅承昀初遇时,他的笑容如骄阳,让她看见世间美好。   多年追寻,不顾一切嫁他, 为他提的那盏灯。   一场婚姻,大雨之夜崩溃,淋雨听的那个局。   十月假孕奉承,忍痛舍下的过往,以及浴火重生傅承昀朝她追来的日夜。   他的高傲、他的执念,在背她赠予漫天烟火的时候成了燃烧的美丽…   傅承昀,那是她半生期许,一生执念,生生世世的心头之血,若她后悔谁伴他余生孤苦。   他们早是对方的生命,非死即活。   “我不怕,更无悔。”   “好。”傅轻竹大声一笑,拽着林愉走进凄寒之夜,“我们走,去救人。”   林愉跟着她一路走,临到时躲于暗处,傅轻竹替她引来宫人,林愉第一次迈进权力中心。推开那扇门,明黄的装饰被琉璃宫灯所映,本来紧张的心情在看见玉玺的那一刻变的平静。   林愉走进去,合上门,速度快但丝毫不显得的慌张去研磨。傅轻竹告诉她一封圣旨所需大小十二章,加封玉玺方成。   御书房戒备森严,那些不必林愉考虑,傅轻竹自会周旋,她要做的就是取出暗格中的各种印章,写下调兵圣旨,送出去。   林愉一步一步的来,等到写完盖好的时候傅轻竹刚好进来,两人对视一眼,也便知道了。   许久,傅轻竹取出不知何时拿来的虎符,颤着手道:“走吧!该去了。”   林愉拿着圣旨,笑道:“好。”   没等林愉下去,大殿之外忽然灯火通明,有人迅速堵在门口。   魏瑾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似乎是笑着有些无奈,“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来——”   他一个人说着,拔刀的声音被他轻声喝止,“我送你回去。”   傅轻竹抓着她,那虎符硌的林愉很疼,“阿愉…”   林愉静静的看着高门之上的影子,她这一刻不是怕,而是想无论如何,东西必须送出去。   烛光照着女子不自知的苍白面容,林愉忽然灵光一现,把圣旨塞到傅轻竹的怀里,傅轻竹不解,“这是作何?”   林愉脑子转的很快,“长姐,这是御书房,出口不止一个…是吧?”   傅轻竹一愣,随即点头,她怎么忘了呢!   “长姐,”林愉把手抽出来,声音压的很低,“你受宠多年,定知晓退路,你出去,去救他,拜托了。”   “那你呢?”傅轻竹问。   “我啊…我晚些回去,长姐知道的,宁王不会杀我。”   傅轻竹摇头,她的心就跟热锅里发沸水,明明开了可是没地方流,烫的她整个人撕心裂肺的疼。   “长姐为后,宫廷之中自是出不去,您寻得晋王妃陆念,哄她给晋王送去,事情就成了。”   林愉很清楚,一个能在冷宫之中南下前往姑苏的王爷,他一定有办法把东西送出去。   傅轻竹诧异的很,但没等她犹豫,外头人已经不耐,傅轻竹咬牙出去,“你等我救你。”   林愉点头,“好。”   但林愉却没真的等傅轻竹来救,相信傅轻竹赶回去,很快魏瑾瑜就会派人拦着她,林愉只能自救。   她望着这扇门,随着魏瑾瑜一声令下,门开了——   林愉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崭新的圣旨,在众人愤怒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走出,站于高台。她看见林堂声在下面,等到她出来明显的往后退了一步。   是怕被她连累吧!林愉轻笑一声,不再理会。   “宁王殿下,叫你的人退后,东西…我可以还给你。”   众人手持兵刃,显然对于林愉偷写圣旨的行为异常愤怒,有人说:“你做梦,傅夫人几条命不够抵一封圣旨,果真妇人之心,情长无脑。”   “偷盗玉玺,已然死罪。”   林愉淡笑不语,只望着魏瑾瑜,忽然抬手,手间寒光乍现,吓的士兵赶紧挡在魏瑾瑜前头。   魏瑾瑜眼眸骤缩,短暂的心惊之后就看见女子高髻冷目,一支尖锐的小刀抵于她脖颈。   林愉像一个不怕死的兽,压抑着咆哮,伸出她并不锋利的爪牙。魏瑾瑜看着她无所谓的眉眼,瞬间血液逆流。   “把刀放下,林愉…你把刀放下。”   林愉反更进一步,瞬间皮肉划破,疼的林愉攥了手指,她咬牙开口,“宁王殿下,让你的人退后。”   “退后——”魏瑾瑜看着她大喊。   “王爷,不能退后,”有人扬声说话,“偷盗玉玺,该杀了她以正效尤。”   人群的林堂声看着此刻和崔显心一样英勇的林愉,他想说什么,却见魏瑾瑜一脚踹向说话的人。   “闭嘴。”   魏瑾瑜大火,林堂声见状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魏瑾瑜这一脚很突然,但也有些效果,所有人都安静了,却仍旧没有退。   林愉要为傅轻竹争取时间,便嘲讽道:“怎么?只是退后几步,诸位大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魏瑾瑜一直注视着她,闻言慢慢冷静,朝后面抬手,“退后。”   “王爷…”   “本王说退后,”魏瑾瑜腥红着眼,“这是傅承昀的夫人,萧家夫人的亲妹,她若殒命,谁来告诉本王后果。”   众人恍然大悟,想到生死不明的傅承昀,以及至今在上京隐忍的萧策,退后了。   林愉看着他们退后,脖颈小刀一直未松,两方对持着,魏瑾瑜顺便叫人去未央宫,“寻皇后,叫她来劝傅夫人。”   魏瑾瑜一点也没有想到,林愉的父亲林堂声此时就在他的身后,自然林愉自认为和林堂声没有关系。   魏瑾瑜这话一出林愉手紧了些,但还算正常,她期望魏瑾瑜的人比傅轻竹慢些,别叫人发现。   就在他们焦灼之时,冷宫中站着一个白衣男子,他带着凶手面具,目光看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宫殿,浑身儒雅的气息变的冷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黄衣女子跑着进来,拿着脏兮兮的东西说:“殊殊,给栗子糖我。”   魏瑾殊,给你东西,把栗子糖给我。   这是女子的原意。   她笑眯眯的,懵懂的眼神让魏瑾殊瞬间回神,他知道陆念是要拿手里的东西换栗子糖,本是无奈垂眸,却被她手中东西震惊。   不过很快,他扬声笑着转身,牵陆念入内。   “谁给你的?”   陆念不明就里,见魏瑾殊笑了也跟着痴痴的笑,“娘娘给,换糖。”   魏瑾殊坐下来,安顿好陆念,这才朝暗处道:“来人——”   很快有影子出现,陆念见惯了只坐着吃糖。   …   那边没等傅轻竹过去,林愉终于在众人不耐之时丢下了手中圣旨,魏瑾瑜赶忙拿起一看,却是空的。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魏瑾瑜紧盯着林愉,“皇后呢?”   林愉看着他身后被簇拥而来的人,“不是在你身后吗?”   魏瑾瑜回头,就见一身凤袍的傅轻竹冷目而来。   这个夜晚过的异常煎熬,宫里宫外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萧家半夜有人外出。   等到了院中,却被烛光下的女子挡住。   林惜站着,望着眼前站起来的男子,眼睛一弯,泪就笑了出来。   “萧策。”   萧策一顿,“你怎么不睡?”   林惜走过来,手里捧着的东西在烛光下看的分明,那是一把尘封多年的长剑。   “将军欲返疆场,”林惜望着他,“我为将军佩剑。”   萧策接过剑,看了良久,随后握着拔出,宝剑饮血深藏多年,利刃出鞘仍旧寒光乍现。萧策眼眸注视着横于眼前的光刃,那一刻在刀光映出的漆黑眼眸中看见了当年…   他们沙场并肩,斩敌马上。   “好好回来,我与孩子等着你。”   林惜说着,渐渐红了眼眶。   “好。”   萧策走了,百里长道,尘土飞扬,于天光大亮之时出城百里,看见了同样马上的白衣男子。   萧策看见他,立刻驾马过去,距离几步旋身下马,一个铁甲金衣的将军,箭服微伸,弯腰一礼。   “拜见晋王殿下。”   …   林愉被关在了未央宫的佛堂,每日只有送饭的时候才能接触外面,她不知道傅承昀如何,但只要魏瑾瑜不动她,证明傅承昀性命无碍。   最开始林愉也急,没白天没黑夜的担忧,傅轻竹就送来了佛经,以祈福之命叫林愉转移注意力。   林愉除了吃饭睡觉,每天就那样一桌一墨的写,恍若着迷。有一天长冬进来送饭,看见桌子上的字一愣,林愉这才发现层层叠叠的宣纸,上面布满了字迹,却无一不是两字。   等人走后,林愉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平安”,眼泪啪啦一声掉了下来。   “傅承昀——”   “平安吧!求你平安——”   林愉抓着宣纸抱入怀中,忽然跪在地上哭着笑,笑着叫,声音传出佛堂,经久不绝。   傅轻竹立于亭中,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闭眼不说。   长冬却红着眼道:“娘娘,夫人怕是要魔怔了。”   傅轻竹就道:“开门——”   长冬道:“那宁王那边…”   如今圣上病重,萧策晋王离京,皇宫大内宁王独大,傅轻竹这个皇后多处受制,当日若非她拿凤印担保林愉怕是性命难保。   此时开门…   “本宫身为皇后若护不得家人平安,宁王来了,大可叫他废了本宫。”   林愉就被放出来,即便出来日子仍然是这样,傅承昀成了她心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但若是宁王来,林愉就会撑起精神堵的他拂袖而去。   等到来年二月,除夕当天,那大概是上京最后一场雪,风呼呼的刮着,一大早天就黑的像晚上。   林愉心里很不安,晨起就跪在佛像前,傅轻竹在边上敲着木鱼,偌大的未央宫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氛。   等到正午长冬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娘娘,夫人大喜,相爷得胜归来——”   这么一声,林愉倏的睁开眼,听见木鱼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傅轻竹人已经站起来,“此话当真?”   长冬道:“当真,此时大军已过城外长亭,宁王正召百官登城。”   “好,好…”   傅轻竹笑着,把林愉扶起来,“阿愉,他回来了。”   林愉笑了笑,“是啊!他回来了。”   “这下好了,这下我们可安心了。”   傅轻竹絮絮叨叨的说着,忽听林愉叫她,“长姐。”   傅轻竹停了。   林愉说:“你有嫁衣吗?”   傅轻竹一愣,“…倒有。”   “给我穿吧!”   傅轻竹点头,无有不应,经过这些她早就把林愉当作自家妹妹。   林愉走出去,顺便提醒高兴过头的傅轻竹,“同他回来的定有晋王和萧将军,长姐明白吗?”   他们是得胜归,可城内是宁王。   傅轻竹一顿,瞬间明白了,两人沉默着,林愉去沐浴更衣,傅轻竹想了想,“长冬,把本宫皇后服饰备上,我军胜利,是时候去见见我们圣上了。”   林愉很快穿戴好,那个时候该来的人也来了,宁王看见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大氅,然后是她极少上妆的面颊,好像一朵清新雅致的兰花一瞬间成了海棠,美丽高贵,典雅从容。   她好似知道即将面对什么,甚至不做抵抗,和他点头,“宁王殿下,请吧!”   魏瑾瑜不忍,“你就不怕他们的刀。”   林愉这才抬眸,勾勒的眼尾转向这群用刀愤怒指着她的士兵,笑道:“我相信,魏国将士的刀戟不会指向他们守护的臣民,更不会…朝向妇孺。”   那些士兵一愣,拿着刀的手一时有些不稳。   林愉轻笑一声,沉吟许久才道:“这个时候,宁王殿下也不必如此,当初叫我入宫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傅承昀死,她是他的宫妃,傅承昀活,他是她的人质。   林愉眼中一片清明的望向魏瑾瑜,也是在那一刻魏瑾瑜清楚的知道…他败了,一塌糊涂。   他这个人有贼心无贼胆,自诩贤能风雅,不过是为了掩饰怯弱。若他狠心和父皇一样断渡山粮草,凭上京中是谁,谁能阻挡监国王爷。   他若无情,大可抓了林愉折辱上刑,就连傅轻竹的皇后也保不下偷盗玉玺之人,可他没有。   优柔寡断,多情心软,注定了魏瑾瑜最后的失败。   魏瑾瑜凭着不甘让林愉为质,林愉便大大方方出来让他看着,他的夫君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哪怕再有一万次机会,她也嫁傅承昀。   林愉被人围着走了出去,看见傅轻竹的时候,傅轻竹笑着说:“去吧!去见他,你们会没事的。”   有了傅轻竹的安慰,林愉走的更稳。   上京的城墙很高,亦很冷,白色的雪罩着陈旧的城墙,冷风呼啸,林愉挺着脊背,她欢喜的登上去,去见她的郎君。   苏文清等一众官员早在上头,看见林愉苏文清拧眉看向宁王,宁王不予理会。   风雪之中,年迈许多的苏文清依稀带着世家贵族的矜贵,是唯一一个开口质问的人,“王爷要作何?”   宁王道:“苏大人,本王监国五个月,便想着一直如此,比起城外的人,想来本王更加合适,不是吗?”   苏文清气的很,“王爷忘了,他们不仅是他们,更是魏国的王爷、将军、相爷。”   “那几年之前,他们也是…当时苏大人怎么不和父皇说。”魏瑾瑜眼中带着嘲弄,“这里除了林姑娘,于他们而言,我们都是罪人。”   苏文清沉默了。   林愉见他们不争了,就缓缓走上前,她站在最前面,风雪吹乱了她的发丝,然后她笑着看见了城下的人。   那么多的人,她一眼看见了最前头拼杀的傅承昀,穿着广袖红衣,颜色似血似梅,手起刀落斩人头颅,耀眼的好像星辰。   隔着那么远,林愉望着他,而他似乎有感应,飞身之时看来,一下和她对视,直到落地他那目光都盯着她一动不动。   “阿愉——” 第七十四章 大结局 心向天明,予她以……   “阿愉——”   他大喊着, 冲过来。   魏瑾瑜的人把他围住,那边晋王飞身过去,拽住他, “傅承昀, 理智些。”   晋王叫他理智。   “你想想一路厮杀回来死去的兄弟, 魏瑾瑜此时恨不得你冲过去绞杀, 你不要命了。”   傅承昀被双方掣肘, 他看着林愉不动。   良久, 他问晋王, “他们死了, 可林愉还活着。”   晋王盯着他,脸上的凶兽之下同样是被困着的灵魂。   傅承昀嗓音沙哑:“你叫我理智,那你也曾告诉我, 活着的人比死人重要,那些人已经死了, 林愉还活着。身为相爷我没想叫大家陪我送死,身为夫君我护不得她周全…”   “可我得去, 哪怕是陪她——”   “你以为她偷了玉玺就是英雄吗?你当她一路走上去就是勇敢?”傅承昀说:“不是的,她只是因为我不在, 装着勇敢, 为我撑起活路。”   “你等一等,她未必有事。”晋王劝道。   “我等不得,她…我冒不起这个险。”   傅承昀又说:“当时我重伤昏迷, 听到你说她私盖玉玺,你们所有人都夸她有本事,只要我心里难受,想她事后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不在, 她害怕。”   傅承昀哽咽着,密密麻麻的疼,“所以我醒了,一路厮杀不为别的,只为了我的姑娘…她在等我回家,她想我回家。”   傅承昀直起身,含笑看着城墙之上孤独一人的林愉,几月不见他看见她瘦了很多,站在雪中的模样好似风一刮就要被吹落。   两方士兵还在厮杀,鲜血溅在傅承昀和晋王之间。   傅承昀目光不移,和晋王说:“王爷,我可以不要命,但我得要她,无论生死我陪着她,她便不会哭了。”   “她就是个姑娘,与陆念一样需要人疼的姑娘。”   晋王一怔,没有想到傅承昀会说这些,他看着这个许多年前就陪着他厮杀的男子,他早就不是当年美如女子娇弱的昀郎。   他是魏国相爷,傅家家主,更在这过去的许多年学会成为一个夫君。   生是什么,拖着一具身子去走过四季叫生,活是什么,有一知冷暖之人牵手四季叫活。可他有了陆念,萧策有了林惜,傅承昀有了林愉,他们这被放弃的人才懂得了生活。   人活一辈子,有些东西注定超越生命…   晋王看着傅承昀,忽然就懂了。   傅承昀很冷静,“王爷放手吧!我不想和你动手,我该做的都做了,如今我要去做一个丈夫,救我的妻子。”   晋王没放,傅承昀回头看他,就见面具之下晋王魏瑾殊忽然目光含笑,旋身高飞手举大旗。   “众人听令,掩相爷入城,非死不退。”   晋王以旗为剑,以身开路,且走且杀送傅承昀入城。   “傅承昀,兄弟一场,本王送你到城门,后面的路你自己走。”身为王爷他有他的使命,但作为兄弟他护傅承昀半路。   傅承昀大笑,“多谢王爷。”   下面的场景在城墙一览无余,林愉看到傅承昀为她不管不顾,忽然就笑了。   “你笑什么?”魏瑾瑜问她。   林愉说:“我笑是因为,我觉的这一生很值。”   遇见一个人,得到一颗心,傅承昀错过,但他把命给了她,便是最大的值得。   她愣愣的看着下面血染红衣的男子,沙场的鲜血没叫他狼狈,反而更添光彩。   但傅承昀的英勇没叫魏瑾瑜感动,他甚至羞愧,过后便为自己恼怒,为什么这样的人不是自己?   魏瑾瑜问自己,然后在看见身后排排站立的朝廷百官后他被束缚的喘不过气,“来人啊——”   有士兵前来,“王爷有何吩咐?”   “放傅承昀入城,只他一人。”   魏瑾瑜说完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叫傅承昀死,叫晋王魏瑾殊死,这样他便是最优秀的王爷。   林愉喜欢又如何?   反正跟一个死人又不能在一起。   林愉不仅看着魏瑾瑜,闻言忽然走到高台,抢了鼓槌,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敲击,三长两断,这是飞白叫傅承昀起床的节奏。   敲完林愉面向下面,毫无意外傅承昀正看着她,林愉便叫:“傅承昀——”   傅承昀抬头看着她,目光温柔。   “我今日嫁你,天地为证——”   林愉说着,双手从厚重的大氅里面伸出来,落在襟口绑带,一抽而开。随之大红嫁衣在风雪中飘荡,她和傅承昀两人在茫茫一片中对望。   傅承昀惊诧,林愉笑靥如花,“你可愿娶——”   无数士兵攻向傅承昀,傅承昀长剑挽花,动作狠厉之间声音坚定。   “愿娶。”   “好,做你想做的…无论胜负,我自追随。”   她陪着他,赢同生,输共死,林愉这样想。   这时魏瑾瑜放傅承昀入城的消息已经传下去,魏瑾瑜的人围着傅承昀,却没有近身。傅承昀仰头看着林愉,他知道林愉的意思,但他想做的和林愉想的…有所不同。   在林愉抗拒的目光中,傅承昀轻笑一声,犹如闲庭漫步一般走进为他设的局。   就在傅承昀入城的时候,皇宫之中,傅轻竹也终于见到了魏帝,这个昏庸到放弃儿子,贤明到取贤纳士的皇帝,久病的身躯搁置在龙塌之上,边上是他得力的太监崔英。   魏帝没料到她会来,还是这样盛装,疲惫的眼中闪过惊喜,最后被犹豫取代,“皇后来了?今日朕身子不济,皇后不如改日再来。”   傅轻竹径直走过去,这样违抗圣意是大不敬,但傅轻竹习惯了,魏帝同他身边的人都习惯了,没人阻止。   等坐到塌边,傅轻竹才开口,“本宫有事与圣上商议,崔公公出去吧!”   崔英今日是不能离开的,有些为难。   “怎么?本宫的话如今竟不管用了吗?”傅轻竹瞪着他,转头声音稍轻的拉住魏帝,“圣上…”   魏帝一愣,有些意外。   傅轻竹是傅家长房嫡女,模样生的很好,几乎对了魏帝的喜好,年纪之上魏帝也照顾傅轻竹。但傅轻竹因出身极少撒娇,总是稳重,有时候这样说话轻些就是撒娇,魏帝也愿意纵着…也是愧疚。   此时这样便叹息一声,“崔英,出去吧!”   崔英看看时辰,按着袖子里面的暗旨,“圣上——”   “出去。”魏帝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魏瑾瑜若连这些时间都无法抵抗,那也没什么好扶持的。   崔英只能担忧的退不出,出去暗叹一声“红颜祸水…”   只是崔英话音刚落,就被长冬带来的人从后面捂晕过去,“把人拖走。”   长冬说完顺便用锁把门锁上,唯一的钥匙折断,丢在廊下的花盆里面,未央宫的人站成一排,看似是在等傅轻竹,实则是在拖时间。   傅轻竹知道魏帝有后手,但她不能让魏帝出手。   宫殿里面,等崔英离开,傅轻竹不动声色的收了手,“圣上身子如何?”   “朕年纪大了,如今只能静养…”实际上魏帝这些年久梦成疾,御医说时日无多。   傅轻竹早就知道,也没有揭穿他,“那圣上吃的如何?”   “还好。”   “睡的如何?”   “还好。”   “那…”   魏帝看着傅轻竹,笑道:“皇后今日好像异常关心朕啊!”   傅轻竹坐在床边,没有否认,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魏帝,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她道:“最后一个问题,圣上夜里可还做梦?”   魏帝一愣,傅轻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曾梦见死在渡山的将士,那些傅家萧家的亡魂,您安眠于这至高无上的龙榻,枕着多少人的血泪骸骨,圣上…”   “可曾记得?别人为您付出了什么?”   魏帝的目光放在傅轻竹身上,傅轻竹说的不错,但他有疑惑,“你恨朕?”   傅轻竹缓缓闭上眼睛,浮现的确是那年满庭青竹,那人素日从容的脸上带着薄红,干净之中稍显慌张。   他试探着拉住她的手,澄净的眼眸一眨不眨落在她身上,笑着说:“轻轻,我…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的。”   “嫁给我,好不好?”   这么些年,傅轻竹以为自己不恨,魏帝把天下富贵摆给她,悬水凌波压在她的头顶,被人算计一夜荒唐更让她愧疚…   可这一刻,傅承昀、林愉、萧策、魏瑾殊…以及多年困于她在心头的记忆夜夜缠绕,傅轻竹恨——   “我一直恨。”   她的恨早就有,悲就悲在魏帝予她无限纵容,让她恨都不能恨彻底。   魏帝躺在床上,手里抓着软绵的被褥,嘲讽道:“为什么?朕待你不好吗?”   “若这些好换我家人常在,姻缘如意,我宁愿不要。您的帝王权术害了多少性命,一道圣旨,让我一生悲戚。圣上明知我不愿,为何…”   “朕给过你选择,不是吗?”   魏帝吼道:“朕和傅家说,你若愿便入主中宫,朕给你一世荣华,你不愿便当此事不在,嫁人也可一生顺遂。朕没逼你,给你随意选择。”   “随意选择…”傅轻竹笑了。   “圣上的一句随意选择便是对我最大的逼迫。”   当年,帝王恩泽无限,所有人认定魏帝对她情深,压着她入宫,她何曾有过随意。为了傅家,也为了萧家,对于一个皇帝的平衡之术,她不得不嫁。   “这一国之母,我不稀罕,您知道我床帏之间为何吐吗?那不是病,是我恶心。您的眼神,触碰,甚至和您一同呼吸都让我觉得…那么恶心。”   魏帝大怒,这些他其实隐隐知道,但又不愿意承认,如今傅轻竹的坦白叫他瞬间明白,“你要做什么?”她一定有目的,魏帝道:“因为傅承昀?”   傅轻竹不语,魏帝挣扎着坐起来,扬起的手掌高高举起,又在傅轻竹年轻的面颊前停顿,他…   他是喜欢这个姑娘的。   早在她鲜亮的骑马射箭,围场射猎的时候,身为男子他就喜欢她。   魏帝下不去手,憋红着脸叫:“崔英——”   傅轻竹道:“别叫了,我敢坐在这里,圣上不明白吗?”   “呵,朕是皇帝,你以为朕没有后手吗?”魏帝又要叫人,傅轻竹怕他真的叫来人,直接打断他。   “我有过孩子——”   这声嘶喊之后,殿内无声,而另外一边的城门却是厮杀声一片,外头刀林箭雨,傅承昀一人持剑而来,林愉看着他被人拿刀对着,忽然提裙而下。   傅承昀看着风雪中的女子,墨发红衣,恍若神仙,朝她温柔道:“阿愉,别跑。”   “地上滑,都是雪。”   林愉哪里听她的,魏瑾瑜要拦被林愉一个旋身,手抓利簪刺了双手,林愉不顾一切的跑下去。   “拦住她。”魏瑾瑜捂着手大喊。   傅承昀眼光一厉,手中长剑甩出,带着一阵劲风略过林愉,准确的刺在林愉身后的士兵身上。士兵一刀入心,随着隐藏怒意的长剑飞出,被高高的挂在圆柱之上。   魏瑾瑜大惊,“傅承昀——”   “谁敢动她,试试——”傅承昀冷目,动他可以,动林愉他要人命。   围着他的士兵不敢轻举妄动,林愉就在这时冲过来,在最后一个台阶跌倒。   “阿愉…”傅承昀吓了一跳。   好在林愉稳住了,双足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之上,一路连跑带滑的过来,扑到傅承昀怀中,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傅承昀手张着,任由林愉抱着她,好像不是身在敌营,而是自家后院一样,玩笑道:“阿愉,我身上都是血,你抱着脏,也难闻。”   林愉不松,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初他被一箭穿心没哭,身为女子偷盗玉玺也没哭,这一刻抱着这个人,感觉到他真真实实的在她手下,林愉便肝肠寸断的哭了。   她觉的她经过了许久,久到隔绝了生死,自己的心都被撕成了两半,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但他回来了。   林愉“哇”的一声哭出来,紧紧搂着他的腰叫:“傅承昀——”   “我想你——我害怕——”   “他们…他们欺负我…还有长姐。”   傅承昀心里也难受,但他不能表现出来,直到后来听见林愉告状,明明是悲伤的事情,可看见魏瑾瑜在那边惊讶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大概知道,害怕是真的,但欺负…这位宁王应该是没有的,他应该被林愉算计了。   但算计就算计了,傅承昀一贯护短,揉揉林愉的脑袋颇有些嘉奖的意思,“好,我知道了。”   林愉听了这话,忍不住就“恩”了一声。   她的悲伤只在看见傅承昀那一刻爆发,但她知道傅承昀现在很危险,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就吸吸鼻子,不情不愿的起来,抓着傅承昀的袖子哪有半分刚才城墙上的大义凛然。   傅承昀瞧见她脸上沾到的血渍,无奈伸手给她抹去,然后牵着她登上城墙,眼光扫向上面的所有人,尤以魏瑾瑜最盛。   这些官员多少和傅承昀有过私怨,见傅承昀老神自在的捡起地上的大氅,慢条斯理的裹住林愉,吩咐道:“站我后面,没风。”   林愉听话的站到傅承昀后头,忍不住悄悄露出脑袋,见那些人毫不掩饰的瞪傅承昀,林愉就瞪回去。   傅承昀余光瞥到,直把她的手攥的更紧,见谁没眼色敢吓林愉他就淡淡扫过去。   被他扫的人:“…”他是连反击都不能了。   但在傅承昀不咸不淡的目光之中,那人又觉的万一傅承昀成事了…他忍一忍算了,留点后路。   傅承昀没有开口,下面晋王的人少,但都是沙场锻炼出来的,以一敌百,很快就显现出优势。另外一边,魏帝听了傅轻竹的话显然愣住了。   傅轻竹估摸着时间,又重复了一次,“我有过孩子,拜圣上宠爱所致。”   但此宠爱非彼宠爱。   魏帝不可思议的望着傅轻竹,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逆流堵在胸口,他睁大苍老的目光,冷冷看着傅轻竹,“淫——娃——荡——妇——”   他未曾碰她,哪里来的孩子。   “拜圣上宠爱所赐,圣上如此说,本宫难以承受啊!”傅轻竹望着他。   魏帝被她看的恼怒,瞬间眼眸充红,一口闷血吐出来,溅到傅轻竹身上。   “几年之前,行宫避暑,您的诸位妃子对我做了件事…”傅轻竹说着这些事,面不改色的拿帕子擦过身上血迹。   “便是那日,一夜荒唐,我有过孩子。”傅轻竹厌恶的丢了帕子,帕子飘飘扬扬落在地上,被傅轻竹踢远。   如今她的厌恶毫不掩饰,魏帝见此大怒,苍老的手掌再不顾什么喜欢不喜欢,一掌扇在傅轻竹的脸上,傅轻竹被打偏了脸,高贵的面颊之上手指印清晰。   然后傅轻竹笑着,反手一巴掌抽在魏帝的脸上,旋即在魏帝没有反应过来就是第二掌。   他打她,那掌她该受,一夜荒唐是她身为国母的罪孽,但魏帝加注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的痛苦,叫傅轻竹也在一瞬间明白。   如林愉所说,循规蹈矩一辈子能如何?即便他是皇帝,但错了就是错了,他害了所有人。   打完之后,傅轻竹痛快了,一面看着他,一面揭穿他,“圣上,您做错了一件事,您不认,您用一种让所有人痛苦的方法来补偿,你的喜欢是喜欢,别人的喜欢就不是喜欢吗?”   “身为皇帝,为了私欲,杀子杀忠臣,这一辈子在抉择和痛苦中夜不成寐,如今想想也挺可怜的。这个皇位便是您最后的寄托了吧?”   傅轻竹含笑的对上魏帝发怒的眸子,“圣上怕晋王吧?”   “你闭嘴——”   魏帝忽然愤起,掐住她的脖子。   “傅轻竹,你们把朕当什么?”   傅轻竹抓着他花白的头发,外头的人听见动静看向长冬,长冬却红着眼说:“没事…”   傅轻竹交代今日她就是死在里头,傅承昀没胜便不许开门,长冬不敢开,但听着还有动静她便庆幸,傅轻竹起码活着。   慢慢的,声音越来越轻。   傅轻竹抻着手指,好想回到当年和…他纵马的时候,有泪从傅轻竹的眼中滑落。   “您要…要扶持宁…王,我偏不。”   傅轻竹脸色如纸,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十六岁时傅承昀的话,她想回家,可她不知道哪里是家,鼻息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傅轻竹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   如果可以,她要回到过去,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要困于中宫,魏帝怒红了眼,是真的下了死手,就在他要笑的时候,门忽然被人踹开。   随之一个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男子走进去,他清净的目光看清楚情形,忽然大叫一声长剑入喉,刺穿了魏帝。   鲜血洒在双目紧闭的傅轻竹身上,她被来人抱在怀中,“轻轻…”   “我们回家。”   …   魏历四十四年除夕,宁王与诸官作乱,阻晋王于上京城门,火烧龙乾宫,内宫大乱。   适逢大雪,镇国将军萧策在两方焦灼之际忽率大军自后方来援,有人看见将军横剑,铁甲呼啸而过,几乎一瞬间战争扑倒性胜利。   左相傅承昀亲射宁王于城墙之上,未等百官反抗,上京百姓夹道而出,迎晋王入城。   响彻云霄的高呼让站在风雪的苏文清白了头发,随之长袍一撩跪于冰寒,苏文清请罪了,当年参与渡山谋划的所有人请罪了。   他们骗了自己许多年,可终究敌不过人心。   晋王、萧策、傅承昀,他们满身鲜血的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良久未语…   这就好像你等了许多天,身出黑暗渴望光明,等耀眼的光从时光的裂缝渗透,你既高兴,又觉的难过。   死的已经死了,他们永远活不过来。   就在那时,林愉看着他们,目光不动,忽然踩着积雪而来,忍不住笑了。   “我们赢了,该回家了。”   他们一行人就那么走回去,看见了宫门口出来的萧清,双目无神的过来。   长冬跟在后面哭。   长冬说内宫乱了,“皇后…没了。”   是的,是皇后没了。   这一年的除夕过的刻骨铭心,长门大火,哀鸿遍野,帝后崩逝,新皇登基。   新皇却是魏国历史上第一位面具皇。   林愉陪着傅承昀走在回家的路上,傅承昀不说话,等到林愉忍不住碰上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整个人抖的不行。   茫茫大地,只有傅承昀抓着她,压抑的哭声。   等到帝后大葬那天,万缘寺忽然升起漫天灯火。   傅承昀带着林愉在山脚下,送别决定远行的萧清。   等到马车离去,林愉哄着傅予卿跪下,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叩首。   林愉说:“卿哥,你喊我们一声。”   傅承昀和傅予卿皆扭头看她,林愉又说:“娘亲今天还没听见你说话呢!”   自林愉被抓,傅予卿变了,他不爱说话。   马蹄声渐远,傅承昀牵着林愉站在孩子的身后,也看着他。   傅予卿忽然红着眼睛,转身朝黄沙满地的长道跪下,他一头磕下去,嘶声裂肺道“爹——”   “娘——”   叫完扑到林愉怀里,不过四岁的孩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远去的马车似乎被人掀开,傅予卿望见了里面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送走萧清,傅承昀开始忙碌。   就在两天之前苏文清请辞,并着许多年迈的老臣退出朝堂。傅承昀擢升右相,萧策特封一品国公,携同稳定新朝。   等到了初八夜里,窗外树影摇曳,傅承昀踩着半夜雨声归来,入了林愉房门,摸索着躺在她边上。   林愉半张脸埋在被褥里面,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呢咛一声,钻到了他怀里。   林愉蹭了蹭他胸口,双臂灵蛇一般缠绕在他腰上,绵软的气息隔着衣料洒在他的脖颈。   傅承昀睁着眼睛,等林愉不动了才舒了口气,温香软玉在怀,真难坐到坐怀不乱。   他抹黑看着怀里睡的香甜的姑娘,托起她的下巴轻轻一吻,这才闭眼。   这几天紧锣密鼓的处理那些事,其实也是想早些结束,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接下来…他不急这一时片刻。   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林愉被扰的睡不安稳,迷迷糊糊睁眼就见几日不见的傅承昀躺在身侧,呼吸清浅,俨然已经入睡。   见惯了他睁眼的样子,林愉极少看见他这样安静,借着烛光多看了片刻。   此时雨势稍小,点在角落的烛光不在闪烁,透过帐影照在他清隽的面容。   林愉没有忍住,伸手拨愣了两下。   傅承昀一动不动。   林愉素日睡的足,这时已经没有多少睡意,傅承昀每天忙的不见人影,算起来两人许久没有见面了,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在城墙那日。   他为她涉险,所向披靡。   林愉想着,看傅承昀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傅承昀没有睁眼,却准确偏头,双唇捻住她的耳珠吮吸,鼻息的温热撒在她微开的襟口,缠了一圈又一圈。   林愉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身子轻颤,眼眸蒙了一层雾气去挣被他暗自抓住的手。   “你…你醒了呀?”   傅承昀仍旧闭着眼睛,林愉耳珠被他捻的痒,说话让自己分神,“你不忙了吗?今夜…你,你怎么不睡厢房?”   这话一出,傅承昀倏的睁开眼,复杂的扣着她的头,“我在你边上几天…”   “你竟都不知道?”他的话让林愉呆滞,讪讪的别头,“啊…知道呀!”   样子一看就是骗人的,傅承昀把人往下按,贴着她的唇流连片刻,手往她衣裳里面钻。   粗粝的手掌时隔多年,再一次攀上她娇嫩的腰肢,入手那一刻两人俱是一紧。   林愉喘息着,有些不适。   “傅承昀,你之前不是…不是不要吗?”这人好生奇怪,出征之前给他不要,如今忙了许多天忽然就要,虽然她也愿意…这也太突然。   她都没有准备,之前沐浴嫌冷都没有好好泡。   傅承昀拥着她,亲着她道:“城墙之上,天地为证,你嫁了我,如今有何不可?”   伴着雨声,林愉唇齿被撬开,他摄取着她的呼吸,似乎仍不知足,猛的翻身将人压下。   林愉只觉的身上颤栗,却是他掀开裙摆,意识到他的意图,林愉抗拒。   “傅承昀,你别这样?”   “你不愿?”   “恩,太急了…”   傅承昀轻笑,抚着她哀求的眉眼,眼底一片波涛滚动,“三年,急吗?”   他等了三年有余,得佳人在侧,手下按着她绯红的脸颊,哄着她放松。   林愉躲着,撇嘴望着他,“不是时间急,是…是你进的…”急。   只是没等林愉说完,傅承昀一个微笑,算是成了。   林愉:“…”   林愉没有防备,疼的有些意外,再一看两人外头衣裳还是好的,被褥里面怕是不堪入目。   傅承昀低头道:“阿愉没事,外头没人,他们听不见的。”   林愉抓着他,看着他这张清风明月的脸,眼中蒙雾,如海上扁舟。   她忽然道:“傅承昀,你没洗澡——”   傅承昀一愣。   林愉眼睛已经红了,“我都闻到了。”   傅承昀本没想要她,这不是没有忍住嘛!   他们三年,快四年没有在一起过,有些闸门一旦打开是无法停止的,当时要他去洗澡无异于要了他的命,但林愉明显介意。   傅承昀被她用那种眼神看着,面子也着实有些挂不住,当场抱着她就往里面走。   林愉浑身酸疼,尚没想好怎么骂他,就听“噗通”一声,却是傅承昀把她丢进了浴汤。   “咳咳咳…”   林愉呛了两声,抹去脸上温水,正要骂些什么就见眼前一阵光影,傅承昀已然跟着跳了进来,“现在洗。”   “不迟。”   林愉一头长发飘在水面,双腿浮着人往下沉,看着他步步紧逼,有些慌色,“傅承昀我和你说,你不要乱来,这里可是山庄,外头…”   “夫人,夜色正深。”哪里来的人。   林愉捂着胸前,激荡的水波隐隐看见那些春意。   傅承昀盯着她身上的痕迹,一时眸色愈深。   很快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呼吸,林愉被抵在岸边,放眼望去尽是激出水岸的光色,浮浮沉沉、杂乱无章。   林愉终是和他荒唐了一回,被他扣着手神思混沌,好似有阳光裹满全身,傅承昀最后看她,便是她恍若醉色的蜷了双眼。   外面,冬去春来,有微风拂动。   从内室到浴室,再从浴室回到内室,燃起的烛光慢慢成油,傅承昀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似要弥补几年缺失的遗憾。   等到云收雨歇,林愉趴在他身上看见他胸口的伤,眼尾泛红,晕开几分殊色。   不知何时,林愉睁眼,猝不及防看见了他新添的伤口,粉色的伤疤,就在心脏的位置。   林愉至今记得魏瑾瑜说:“傅承昀为诱敌深入,只身涉险,被一箭穿心——”   她忘不了的,其实都是真的。   林愉凑过去,亲吻那可怖的伤痕,他身上的伤痕林愉一一吻过,温热的呼吸就在他身上,很快到心里,傅承昀僵着身子,顺着她满头青丝。   “他们说你一箭穿心…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林愉问:“当时,是不是要疼死了。”   傅承昀抱着她,眼中笑着,“不疼。”   “你骗人,怎么会不疼…”   林愉抱着他,不说话了。   傅承昀但笑不语。   他其实真没那么疼,毕竟和生命中不见血的伤疤比起来,这些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只是听见一贯怯弱的林愉私盖玉玺,他心疼。   很多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这一辈子,爱过怨过,苦过甜过,到了昏昏绰绰的最后一刻,发现舍不得的也只有那个不顾一切爱他的傻姑娘。   心中荒寂,人间地狱。   心中欢爱,地狱人间。   愿为一人生死,望陪一人终老,即使身处黑暗,心向天明,予她以归。   林愉在等他回家,傅承昀应约而归。   在一起的这刻,人生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