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化状元郎是我前夫》 作者:七合彩   文案一:   父母早逝,家境清贫,屡试不第,十里八乡都知道沈家独子沈之言出了名的霉运缠身。   某日从河中救起一个穿嫁衣的美人,美人虽然冷冰冰,可架不住日久生情,便许诺说要给他当妻子。   成亲那日,沈之言走进新房,只看见一地散乱的珠翠和扔在地上的嫁衣。   美人跑了。   文案二:   人人都说长乐公主姜妙生母早逝,身份卑微,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得了圣上宠爱,养成了副肆意傲慢的性子。   琼林宴上,姜妙被吵得头疼欲裂,随手指了个人为她斟酒。   众人哗然,皆道她目中无人,有失体统,却不知那新科状元端起酒杯,朝慌乱的她步步紧逼。   “始乱终弃,好玩么?”   文案三:   沈之言屡试不第,有好事者问他时,他只说:“意不在此。”   后来沈之言进了京,有人问他为何科举,他眸色深邃,良久笑了:   “我来寻我的..妻子。”   1.女主真不渣,有苦衷!   2.男主后期权臣,黑化倾向,女主一哭就慌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姜妙,沈之言 ┃ 配角:一大把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逃婚后未婚夫黑化了怎么办   立意:只有不断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第一章 十月初,天小雨。   ……   十月初,天小雨。   眼下正是庄稼抢收的季节,放眼望去,杏林村田野里皆是弯腰劳作的老老少少。   日头转晴,便有人擦了把汗抬起头来,瞧见田埂上的那个身影走过,才和身边人嘀咕起来。   “那沈家大郎,竟不用下地么?”   有人道:“要不说你是新媳妇儿呢,咱们杏林村谁不知道,这沈家啊,不种地。”   “不种地?那他怎么活?”   听闻这新媳妇的诧异,便有知情者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说来沈家大郎也苦,父母皆早逝,只在临终时留下话来逼着沈大郎读书,沈大郎倒是聪慧,早早便中了秀才,可这之后也不知为何,连考了两次都没中举,平日也就替人抄抄书,去山中打打猎维持生计。   虽说家中贫苦,可沈家大郎生得丰神俊逸,比之城里那些富家公子也丝毫不差,可也正是因为家中贫苦,加上次次不第,村里人便认为沈家家运衰霉,又说沈大郎说不定还克父克母,以致村里好些人都不敢挨边。   只有些孩童无畏,最喜欢跟在他身后转,各家大人想着自家孩子能跟着学点字也是好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刻,沈之言正在山中砍柴,杏林村地处晋朝之北,十月过后,天气便会迅速冷下来,他要趁天气还算好时砍好过冬的柴火,过几天还要进山中看看有什么好的猎物打下来去换银子。   “沈大哥!昨儿我跟你学了姓,今天你能不能教教俺咋写名?”   说话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小名叫做皮蛋儿,平时最喜欢来找他玩。   “午后过来,我先抽考你姓,写会了,再教你名。”   听见沈之言答应下来,皮蛋心中雀跃,便主动帮他抱了把柴。   “沈大哥,俺帮你!”   沈之言也没拒绝,只把最轻的柴堆换给了他,自己背上两堆柴,腰间别了把斧头下山。   沈之言虽是读书人,可背了两堆重柴竟也丝毫不费力,褐色腰带牢牢束住他精瘦的劲腰,他脚步扎实沉稳,不一会儿便下了山。   行至河边,皮蛋几个孩子玩心重,便吆喝着去玩水,近几日雨水重,河水大涨,沈之言不免厉声训了几声。   皮蛋几人都有些垂头丧气,但好在一群孩子还算听话,沈之言见他们听进去了,也便紧了紧背柴的布带转身欲走。   “咦?”   忽闻皮蛋叫了一声,语气中有些止不住的惊异,“沈大哥!河里有个人!”   沈之言一顿,豁然回过头来,河中水汽奔腾,水流夹着枯叶细枝打着漩涡,那红衣人被水浪推到岸边,正随着水流一下又一下不停起伏着。   沈之言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这因种天气,上游失足落河的人也不是没有,杏林村的这条河也曾打捞过溺水者的尸首,他虽冷静,但有胆小的孩子乍然看见这副场面还是吓得尖叫了起来。   沈之言眼睫微阖,正欲带着他们离开,却听孩子中胆子最大的皮蛋大叫道:“他是活的!”   这一声如惊雷般炸开,沈之言迅速转身,听见皮蛋语气颤抖着:“我刚才看到他动了!”   沈之言闻言,嘱咐一群孩子靠后,便卸下柴火朝岸边走去。他看了一眼,道:“皮蛋,过来帮我。”   等将那人打捞上来时,有些女娃早已躲去了一边,沈之言低头看着,他微微有些诧异,这红衣人竟是副少女模样。   少女如玉般的脸上血色全无,她蛾眉轻蹙,眉目紧闭,眉眼之间的风情如山水画里连绵的烟波,小巧娟秀的鼻子下薄唇却紧抿着,看起来浑身透露着死气。   这少女身着一身大红色衣裙,衣袍上袖着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裙摆上,同色金线绣成的祥云针脚严密,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皮蛋挠了挠头,“她长的真好看,比村长家二花还好看。”   沈之言无瑕顾及她的容貌,他眉头紧锁,正想试探她的脉搏时,少女却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水后昏了过去。   沈之言沉思片刻,突然将少女打横抱起。   “皮蛋儿,去找你奶奶,请她过来帮个忙。”   …   姜妙醒来的时候,嗓子里疼得厉害。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简陋的草屋之中。   屋里没人,只有炉火上小壶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药味的清香,木制窗台上放着一盆君子兰,正随风微微摆动着。   她这是在哪儿?阴曹地府么?看来她真的成功死掉了?   姜妙吃力的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上了青色布衣。   这阴曹地府,居然也会有如此清雅的地儿?   正想着,门外突然走进来个人。   她迅速回神后便本能的戒备起来,姜妙带着警惕之心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短衣粗褐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一进来便径直坐在火炉边的小凳上煎药,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是谁?”   姜妙脱口而出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可怕,她忍着嗓子的剧痛,警惕地打量了这人一眼。   这人虽穿着粗衣,皮肤也有些麦色,可他眉眼狭长,双眸如深渊下的寒潭般深邃,唇薄而淡红,与高挺的鼻梁和如画眉眼组合在一起,就如匠人精心雕琢的玉像,挑不出丝毫不顺眼之处。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不紧不慢的煎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有什么目的?你是什么人?”   姜妙心中一阵恐慌,一连串的质问向雨点般朝他砸去,那人却如充耳未闻般拿过一个陶碗盛了药,不怕烫似的单手托着碗底递到她面前。   “喝了。”   声音冷澈如天山上常年的积雪,且只有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再无其他。   “放肆!”   姜妙条件反射般打开他的手,药汁晃动着洒在他的手上,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姜妙往后缩了缩,她心中思绪紊乱,迫切地想弄明白现在的状况。   她明白自己从崖上掉下来却没死,很大可能就是被这个人给救了,可这世道,救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救你,更何况这人长着这副如玉模样却作一副村夫打扮,让她不得不升起了浓重的疑心。   “你到底是谁?是姜献派你来的么?”   沈之言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床上那少女一脸警惕之色,想来是把他当成了坏人。   他没回答她,只是默默将碗放在了桌上。姜妙一颗心又紧了紧,她警惕地看向四周,突然瞥见窗外连绵的大山。   姜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坠崖的陈晋之地是出了名的平坦无垠,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的山脉!   “这是哪儿?”   沈之言正欲跨出门,听见她的询问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少女眼中透露自己都没发现的惶恐,虽故作冷静,可捏紧的拳头却暴露了她的内心。   “临州,杏林村。”   临州?少女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瞳孔微缩,看起来十分震惊。   怎么会是临州?姜妙大惊,她不是在陈晋边界坠崖了吗?怎么会在三城之外的临州?!   瞧见少女脸上异色,沈之言沉默了一瞬便折转了身子,“你重伤随淇河漂至这里,我救了你。”   少女的眸子不可置信的睁大,良久,她低下头,似乎正在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   淇河从陈晋之地流经晋朝以北,这样看来,自己似乎真的是被人救了。   姜妙脸色微霁,用了许久才缓下如鼓般的心跳,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变了脸色。   “你给我换的衣服?”   沈之言一顿,“不是,请人换的。”   说罢又补充道:“是个女人。”   姜妙这才放下心来,她捋了捋混乱的思绪,接受了坠崖被救之后,她不得不开始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她怎么就没死成呢!   她没死,那她说什么也必须回去,姜朔还那么小,在那儿吃人的地方,没她保护怎么活下去?   “谢谢你救了本..我,但我要回家!”   姜妙镇静下来,觉得自己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回宫,为了打消面前这人的怀疑,她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家在京城,家人见我失踪一定很着急,我...我可以给你千金做报酬。”   “你能送我回家吗?”   她现在伤重,勉强动腿都疼得厉害,更别提一个人走回洛阳。   本以为千金的报酬足够说动他,可沈之言沉默了片刻,却道:   “现在不行。”   听见他张口就拒绝,姜妙愣了一瞬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姜妙听说有些山野村夫娶不到媳妇儿,便会从外面买一个女人回来传宗接代,他拒绝的这么干脆,莫非心里想得是那种勾当?   姜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正想加价贿赂他,又听他道:“去京城要途径凌州,三日前陈晋两国已于凌州开战,你恐怕过不去。”   姜妙瞳孔微缩,听他这话,陈晋还是开战了?   不过,听见这才是他拒绝的原因,姜妙心中还是微微松了口气,镇静下来后她又不免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沈之言沉默半晌,接着将温热的药碗托到她面前,“喝了,伤好之后,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姜妙闻言,嘴唇微动:“真的?”   沈之言没有说话,依旧端着药碗,姜妙看了看那绿色的药汁,咬了咬牙一口喝下。   算了,她此刻孑然一身,他要害她,她是怎么都逃不掉。   姜妙平时最讨厌喝药,此刻被苦得一张小脸都紧皱起来,然而她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一颗普通的蜜饯于她也是奢侈。   她闭着眼等着苦味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眼前多了两颗枣子。   她看向沈之言,小心问:“给我的?”   沈之言有些冷漠,“可以不吃。”   姜妙犹豫了一下,拿起一颗放在嘴里。   不算甜,有些微酸,却难得的好吃,连口中的苦味也变得酸甜酸甜的。   她有些惊讶于他的好心,接着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可能都需要呆在这里养伤,为了自己打算,她决定先摸清他的底细。   或者说,先讨好这个决定自己性命的人。   她很少对人做这件事,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开口,正好看见身上这条青裙,便以此为由道:“这是你妹妹的裙子?”   那人眸色暗了一瞬,“是我娘的。”   姜妙一顿,“她呢?”   “死了。”   姜妙一滞,手指不安的在裙上揉搓,沈之言见她面上浮现一丝愧色。   “...我娘亲也死了。”   他看向她,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姜妙最笨拙的安慰。   姜妙说的是实话,她娘亲只是个小小才人,生下她弟弟就死了,死后连一个封号都没有,那时候,她才不到五岁。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弟弟,她何至于答应姜献向父皇请求去往陈国和亲,又何至于在和亲当日主动寻死,只为了给他一个进攻陈国的借口。   气氛似乎有些凝固,姜妙心中有些忐忑,主动找话道:“我叫...林妙,你呢。”   “沈之言。”   沈之言,姜妙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真在此时,她肚子突然传来咕咕的叫声。   她故作无事发生,沈之言看了她一眼便出了门,没多久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本以为她会嫌弃,可姜妙什么也没说,默默看他将面放在桌上又回头看自己,她又不好意思在床上吃东西,便掀开被子想下床。   “小心!”   姜妙高估了自己,她的腿触地还不及一瞬,身子便向前倒去。   沈之言大手撑在她肩上,手心的热度透过衣料传到她的皮肤上,滚烫如火一般。 第二章 姜妙条件反射地推开沈……   姜妙条件反射地推开沈之言的手,任凭自己跌倒在地。   沈之言什么也没说,取了个有靠背的木椅,将她抱了上去。   她有些微微的抗拒,从小到大,除了姜朔,没有外男如此近过她的身。   她本以为自己吃不下这清汤寡水的糙面,可当饿到极点时,她连汤汁都喝了干净。   吃饱喝足后,她被沈之言递过来的篮子弄懵了。   “择菜。”   姜妙有些微愣, “我不会。”   沈之言蹙眉,似乎没想到她居然连择菜也不会。   姜妙没说错,天家女有天家女的骄傲,就算是当年与生母同住冷宫,在皇后手下讨饭吃的时候,她也没有干过这种粗活。   为免被赶出去,姜妙改口:“我可以学。”   沈之言闻言,将菜篮往她怀里一放。   “嫩叶留下,黄叶择出。”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补充道:“这里,不养闲人。”   姜妙做了十六年的闲人,这还是第一次被逼着学着做事。   沈之言看着她笨拙的择菜,半晌,突然起身。   “你要出去么?”   姜妙急急的问,她倒是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想打探一下他想做什么。   沈之言垂下眼睫,“我去趟城里,你可有什么要的?”   姜妙习惯性张口,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赶紧摇头。   沈之言没再说什么,临走时道:“呆在这里,我很快回来。”   姜妙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话问出来又有些怪异,是以她也只是点头,接着择手中的菜。   沈之言说话算话,他回来的很快,刚进门,他便愣在那里,看着满地狼藉的菜叶陷入沉思。   姜妙有些不好意思,但贵女的骄傲不容许她承认自己不行,她仰着脖子望他,似乎和平日里吩咐宫人一般道:“这菜,太硬了。”   沈之言看着她择下来那一点十不存一的菜,什么话也没说。   姜妙有些担心他会直接赶自己出去,然而沈之言什么也没说,他越过满地菜叶,将怀中的东西扔给她。   姜妙疑惑的打开这个包裹,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堆零碎。   两套粗布裙和一只纹理细致的桃花状木簪,往下翻,甚至还有两套女子的小衣。   红彤彤地,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明晃晃的艳色闪了她的眼。   姜妙的脸蹭一下红了。   沈之言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奇怪,他买的时候只不过说了句“拿两套女子内外衣物”,那老板将包裹给他时他背着就走,也不知里面的衣裙是红是绿,此刻才看到那两件红艳的里衣,他身形一滞,不自在的移开眼去。   姜妙从窘迫中清醒过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便小心的问道:“你为什么救我啊?”   沈之言有些微愣,似乎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良久他忽而回过神来,定神道:“顺手。”   好一个顺手,姜妙有些无语,忽听他又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需要的?”   听他这么一问,姜妙动了动唇,小声道:   “我想...沐浴。”   在外男面前说出这般私密的事,饶是姜妙内心再强大,也有些羞耻,可她现下全身酸疼,里衣也沾着汗水,潮乎乎地令人难受。   沈之言被茶水呛到,他轻咳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再回来时带了个三十上下的妇女,那妇女扶着她沐浴完,暧昧的看了她几眼才离去。   “那是皮蛋他娘,就住在隔壁,我不在家,你若有需要,可唤她来帮你。”   姜妙耳根通红,故作淡定道:“皮蛋是谁?”   “一个孩子。”   刚说完,便有个孩子从院里走了进来,“沈大哥!”   看见姜妙,他显得异常兴奋,“你醒啦?”   沈之言点点头,顺便告诉了他姜妙的名字,“她叫林妙。”   说完便进了灶房生火。   皮蛋很是自来熟,自我介绍后便开始一口一个林姐姐林姐姐的叫。   “林姐姐,你真好看,比二花还好看!”   姜妙有些疑惑,“二花是谁?”   “二花是村长的女儿。”   说完,皮蛋偷偷看了隔壁厨房的门一眼,“也是沈大哥的未婚妻。”   “未婚妻?”   姜妙心中诧异,皮蛋做了个嘘的手势,“那是以前啦,沈大哥父母去世后,二花就不来啦!”   原来是被嫌弃了,姜妙有些不可思议,她看过的人很多,世家公子也见过不少,可没一个能有沈之言这样气度的。   皮蛋又悄悄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沈大哥是天煞孤星,可俺不怕,俺喜欢跟沈大哥玩。”   说完他笑嘻嘻道:“林姐姐呢,你喜欢沈大哥吗?”   沈妙有些微愣,且不说她与沈之言才认识第一天,她连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还不敢确定,再者她是天家女,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乡野村夫?   就算沈之言长得再好,那也不可能。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叫喜欢。”   皮蛋撇撇嘴,“可俺觉得二花才配不上沈大哥,林姐姐长得天仙似的,和沈大哥才像一对。”   沈之言突然走进来,姜妙忙捂住皮蛋的嘴。   “在说什么?”   “没什么。”   沈之言皱了皱眉,姜妙怕他追问,忙问道:“我今晚住哪里?”   沈之言顿了顿,“我带你去。”   他打横抱起姜妙,才看了皮蛋一眼,皮蛋就慌忙捂住脸,只是从手指间隙偷偷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   她被沈之言抱着来到一间偏屋,刚一落地,姜妙的眉头就皱了。   “只有这里吗?”   十年娇养养成的挑剔本能般脱口而出,姜妙发觉失言,赶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哇!”   她想做出惊叹的样子,可她演技实在太差,连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沈之言冷淡的看了她一眼,“嫌弃的话,可以不睡。”   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缺角的木桌,若搁在往日,这寒酸的模样连宫里的厨娘都不屑一顾。   可姜妙不敢嫌弃,她看着沈之言沉默铺床的样子,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眼眸幽邃,“不必自作多情,皆为利往罢了。”   姜妙莫名的放下心来,这就好了,若他莫名其妙的说没有理由,那她才担心呢。   果然,钱财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东西啊。   姜妙瘸着腿在屋里蹦了蹦,突然看见一个藤箱中露出一角白色衣裙,那繁琐裙摆上的绣花,与她出京那日所穿的嫁衣如出一辙。   “咦?”   她有些好奇,这乡野之地怎么会有京城才有的针脚绣法?姜妙这般想着便要伸手去碰,还未等碰到那衣物,一只手便伸过来猛然擒住了她的手腕,沈之言警告性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严肃。   “别乱碰!”   姜妙瑟缩了一下,他眸中带着些凉意,仿佛那于他而言,那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裙子....”   沈之言将衣裙收好,“是我母亲的遗物。”   姜妙有些诧异,不禁脱口问道:“你母亲是京城人?”   沈之言默了一默,良久才道:“算是吧。”   他那日惊鸿一瞥,便看见她红裙上那熟悉的针脚,待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她救了回来。   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顿时无话,沈之言铺完床,又将她打横抱起,姜妙心事重重,自然没有发觉自己已不在像方才那般抵触他的触碰。   沈之言将她放在堂屋中,取出早已买好的药,伸手就要来脱她的鞋袜。   “你干什么?!”   姜妙如小刺猬般一缩,沈之言看见她这么大反应,面无表情道:   “给你上药。”   见她还是有些抵触,他又想了想,“不敷药的话,会留疤。”   姜妙被这句话说犹豫了,她向来最重视自己的容貌体肤,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留疤?   这么一想,她才吞吞吐吐道:“那你...不准看其他的地方。”   其实哪儿有什么其他的地方,不过是脚踝上一道碰撞的外伤罢了。沈之言将她罗袜褪至脚跟,开始给她上药。   皮蛋这小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姜妙当他是小孩子,便也懒得去管。   皮蛋双手撑着下巴看着神仙眷侣般的两人,突然问道:“林姐姐,俺听说京城的女孩子都不能给人家看到脚,不然就要嫁给那个人的。”   说完,他又天真的问:“你会不会嫁给俺沈大哥?”   “荒谬!”   “荒唐!”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都彼此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沈之言神色无异的上药,她脚踝上的肌肤太过白皙滑嫩,他上药时难免触碰到一二,是以指尖除了药香,似乎也缠上了女儿香。   他上完药,取过手巾反复擦了几下。   姜妙脚上完药后不好乱动,便只好坐在堂屋里跟皮蛋闲聊,没多久晚饭便做好了,沈之言将菜端上来,分了双筷子给她。   姜妙一看饭桌,白水清汤里飘着几块豆腐和青菜,另一盘,是加了点辣椒的黄瓜,再一盘,是没有任何调料的萝卜丝。   她没胃口,沈之言也不催她,和皮蛋两人开始吃饭。   姜妙没有胃口,便只有找些话来说。   “你今天买那些东西,花的钱多吗?”   沈之言夹了筷黄瓜放进皮蛋碗里,“总能赚回来。”   姜妙不说话了,等两人吃完也差不多天黑,乡下人夜晚没有娱乐,便只能早早睡觉。   她躺在散发着稻草香气的床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心事重重,总感觉闭上眼,要么就看见剑光朝自己砍来,要么就是看见姜朔被选为质子,在陈国掖幽庭里受罪,时而在梦里喊她一声:   “阿姐!!!!”   她被这一声吓醒了,醒来发现外面下了起雨,院门外有人的脚步声响起。   姜妙警觉地坐起来,她听见有人敲门,接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细润的雨声中夹杂着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沈之言,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玩世不恭。   “沈之言?听说你救了个小美人?”   “与你何干?”   “你不是缺银子吗?给你二十两,把她卖给我当媳妇儿如何?”   姜妙一颗心提起,她听见沈之言沉默了半刻,而后道了声滚。   接着是院门关上的声音。   姜妙睡意全无,一颗心在胸膛里乱窜。   二十两?她长乐公主只值二十两?   沈之言没答应,可或许是二十两太少呢?要是有人出五十两,一百两呢?   他那么穷,怎么可能会不心动?   姜妙突然想起沈之言那一句“总会赚回来的”,她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现在她细想,沈之言从救了自己就对自己这么好,还担心她脚踝上留疤,莫非,他一开始想的就是这个?   要不怎么会买那种...那种小衣?   她想起户部尚书家被拐在外十多年的庶女,找回来时头上长了碗大的疤,流着脓,据说还经常挨汉子的打。   不行!她猛地摇头,她不能为人鱼肉任人宰割!   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心中逐渐产生一个念头。 第三章 又是连绵的雨天。   ……   又是连绵的雨天。   姜妙的脚伤已经好了大半,至少已经能下床缓慢走动,只是一到下雨天,那道伤疤便会阴恻恻地疼。   她看着窗外的雨珠发呆,距离她被沈之言救回来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盘算。   沈之言一切如常,一天中除了出门砍柴和替人写信,与她也很少说话。   今日他又要出门去替人写信,姜妙赶紧站起来自告奋勇,“我跟你去!”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几天都有点心不在焉,想着她或许是闷在家里太久了,也就没有拒绝她。   姜妙背着个青布包,五天来第一次走出了这个院门。   一路上,姜妙用余光偷偷打量村里的布局,不过她很快发现,村里的路错综复杂,让她一时记住实在是有些勉强。   有些村民经过,也不禁用带着或艳羡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她和沈之言,姜妙表情故作冷清,心里却更加坚定了那个念头。   ....   两人在细雨中走了很久,才来到一个独居老人家里。   “我那娃…说是去江南做生意,可人都走了五年咧,一封口信都没让人带回来!”   “沈家大朗,还得麻烦你帮我写信问问哩!”   沈之言早已铺开了笔墨,他看了姜妙一眼,似乎是问她确定要在这呆站着?   姜妙默默找个地方坐了,她看着沈之言执笔写字,不时轻声问老人是否有什么遗漏,窗外秋风穿堂而过,卷起他朴素的衣角,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人真的只是个青衣书生似的。   不,她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还是不能太相信沈之言。   离开时老人对他千恩万谢,激动道:“这下好了,三娃收到这信一定会回来的。”   回去的路上,姜妙有些不解,“五年未归,说不定遇上什么意外了,为什么他还这么执着?”   姜妙觉得自己说的没错,江南那地方尽是巨贾官豪,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有权有势之人,能不能活着还未可知。   “父母思子,人之常情。”   沈之言这般回答她,姜妙有些微愣,于她们而言,父母即使思子,思的也是她的利用价值罢了。   她不说话了,似乎陷进了某种沉思里去。   回到沈家,沈之言照例去山中砍柴,姜妙正在心中回忆今天记住的路线,突然间被几声嘈杂打乱。   “二花姐,我敢打赌,那狐狸精一定没你好看!”   姜妙听见这个名字,想起了皮蛋说的沈之言的未婚妻,不过她不是和沈之言解约了吗?她来做什么?   二花本名曹琴花,父亲是杏林村的村长,姑姑嫁到了城里富人家当小妾,曹琴花日常便以富贵人家的千金自称。   她这些日子在姑姑那里跟着小姐少爷们学仪态,近几日才听说沈之言捡了个美人,这下她哪儿还坐的住,急匆匆地便从城里赶回了杏林村。   她明白自己和沈之言的亲事,其实是小时候双方大人的一句玩笑话,可他家那时家境不错,她便当了真,不过沈家父母去世后,沈之言天煞孤星的名号便传开了来,再加上她姑姑做了贵妾,曹琴花心气难免高了起来,早早便求着她爹退了亲。   但是沈之言长得那么好看,她就算不要他,也不容许别人压过她去。   她推开沈家大门,正想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却突然被里面那人惊住了。   少女一袭浅青色袄裙,一张脸未施粉黛,她眉眼盈盈如西湖婉转的秋水,朱唇又似三月初的桃花一般粉嫩。她静静的端坐在一张破烂靠椅上,手边放着粗糙的陶瓷茶杯。   可她目光深远,眼角微挑,仿佛身处的不是破烂茅屋,而是世家贵女聚会上的主位。   她单单是坐在那里,就让曹琴花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与她相比,姑姑家那位强势主母的威压也不过如此。   她不想承认,可她进门时就输了。   姜妙往日在宫中,连其他皇子皇女都得让她三分,便是在皇后面前她也很少低下头去,更别说能把茅屋破椅坐成天家殿堂的气势了。   她端起茶水,美目微睨。   “你是何人?”   曹琴花气势突然就矮了下去,她结巴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是...”   她一时不知道用什么立场来说出这理直气壮的话,突然脑光一闪,便脱口道:“我是沈之言的未婚妻!”   “哦?”姜妙蹙了蹙眉,“那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来看看到底是哪个狐狸精!可曹琴花这话到底是说不出来,她吞吐了半天,突然看见了那进门的身影。   “沈………言哥哥!你回来了!”   姜妙看向沈之言,他没有背柴,冷峻的脸上还略有薄汗,一看就是突然赶回来。   曹琴花以为找到了靠山,毕竟她和沈之言是一起长大的,她还曾是他未婚妻,他没道理会向着一个外人。   “言哥哥,你看看这个狐狸精!”   沈之言眉头一皱,“出去。”   “言哥哥?”曹琴花一愣,似乎不敢相信沈之言赶的是自己。   “你...是不是被这个狐狸精给迷惑了?”   沈之言眉眼深沉,“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他果然是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曹琴花咬咬牙,她狠狠地看了姜妙一眼,十分屈辱的退出了院门。   在门外等她的同伴小心翼翼地问她:“二花,你....”   曹琴花跺了跺脚,“明明就是丫鬟的贱命还摆什么小姐的谱!等我去找姑姑,一定要她好看!”   曹琴花走后,姜妙看着沈之言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皮蛋说的。”   姜妙明白了,一定是皮蛋看见二花过来找自己麻烦,才跑去找了沈之言回来。   “你在家里,别惹事。”   沈之言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姜妙本来舒缓的眉头又皱起,“你是说我惹事?”   又不是她去找二花的麻烦的!   “今晚我要上山,你在这里,有事就叫皮蛋。”   姜妙心中一紧,忙追问道:“上山做什么?”   “今晚会放晴,有些猎物会在晴夜里出来。”   他要去打点东西换成银子,这几个月多了个人吃饭,尽管她跟细猫似的一顿吃不了几筷,可冬日即将来临,若大雪封山前她还走不了,他难免还得给她做两身冬衣。   姜妙心思和他不在同一条道上,她心里紧张地打鼓,今晚沈之言不在,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机会来了?   她点点头,“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才怪!她才不会傻傻地留在这里等着被卖。   沈之言一顿,似乎没想到她这次这么好说话,往日里他出门,她总要追问:“你去哪儿,几时回来?我饿了怎么办?”   他不作它想,去了厨房做饭,吃完饭后又去洗碗。   姜妙很闲,自从那天她洗碗打破了他一半碗碟之后,沈之言便再也没让她进过厨房。   沈之言说的没错,今夜果然是个放晴的天,繁星和月亮点缀在夜幕上,明亮而又旖旎,徐徐微风带来一点秋夜里的寒意,让姜妙忍不住裹紧了外衣。   沈之言准备好了干粮和打猎工具,临走时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有事,可叫皮蛋来帮你,我最迟明日黄昏返回。”   “知道了知道了。”   姜妙因为激动,语气有些不耐烦,好在沈之言也没注意,他点了点头,披着秋日的凉意走进夜色中。   姜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直到月亮上升到了最高处,她估计沈之言已经上了山,她才回了房门。   姜妙照葫芦画瓢地打了一个包裹,突然看见床头的桃花木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包裹中。   整理好一切,她一瘸一拐的来到后门,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要逃了。   她不敢确定沈之言是好是坏,可那晚已经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姜妙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更何况,她的弟弟还在宫里。   和亲前太子姜献噙着笑告诉她:“六妹若是死了,本宫寻着妹妹尸首,一定奏请父皇封你为护国公主,享宗室香火,九弟得姐姐庇荫,成年后也定能去一方封地,享一世清贵。”   “若是寻不着尸首,妹妹知道后果吧?”   说来说去一定要看见她的尸首,不过是害怕她中途逃跑,坏了他吞并陈国的大计罢了。   然而她没死,却也不得不回宫,因为她知道,自己对姜献还有利用价值,有她在,他便不会把主意打到姜朔身上。   秋日的夜有点凉,姜妙偷偷跑出了沈家,可她低估了大山的可怕,才一出门,道路便与白日的记忆开始混淆。   她心下一阵慌乱,又突然见听起夜的人喊了一声:“什么人?”   心底响起一声炸雷,姜妙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她看了看天色,咬咬牙钻进了山间小路中。   她今日看见有人挑着东西从这条路出山,问了沈之言之后得知是通往临州城的小道,那她沿着这条路,一定可以走出去吧。   然而天公不作美,姜妙没走几步,天上就云遮月隐,开始隐隐有雷声传来。   雨点渐渐落下来,姜妙被砸地眼睛生疼,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迷了路。   四周是茂盛浓密的树林,高耸入云的树木遮天蔽日,堵住了她前进的道路。狂风卷着落叶和着雨水打在她脸上,才不一会儿,她的衣裙便湿透了。   她攥着拳头拼命地往前跑,然而大雨中的泥水太过松散,她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全身上下都沾上了泥土。   姜妙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一听着耳边唰唰的暴雨和沉闷的炸雷声,脑子里下意识的出现沈之言那张脸。   雷声滚滚,仿佛炸在天边,雨水倾盆,浇得她浑身湿透。   跌跌撞撞跑了一个时辰,姜妙突然崩溃了。   她跑不出去,这大山如同迷宫,无论她怎么跑,身边的景色都是一样的。   雪上加霜的是,她在此时听见了狼嚎。   “嗷呜!”   姜妙脸色一白,唇上血色尽失,她爬起来想继续跑,脚踝却突然一疼,令她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   此刻,于雨中,于滚滚雷声中,于四面狼嚎中,姜妙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   陈晋之地上,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自刎的,可刀剑被人击落,身子在混乱中跌下悬崖时,她心中也没有丝毫害怕。   可现在,她怕了。   “沈之言....”   她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笑自己竟然在此刻想起了这个人。   狼叫声越来越近,姜妙忍受着雨水打进眼中的算酸涩感靠在一块大石下,她突然逃不动了。   想她长乐公主姜妙,竟然也会这么狼狈地死去。   不要!   “什么人也好,沈之言也好....”   有没有人来人救救她啊!姜妙委屈的直掉泪,“沈之言!”   雷声轰鸣,吞没掉她的呢喃,姜妙终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她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还没等松一口气,就看见身前站了一只绿眼睛的狼。   姜妙脑中一空。   那只狼呜咽了几声,似乎终于找到了果腹的美餐,嚎叫了一声朝她扑来。   姜妙已然恐惧到失声,她直愣愣地看着,竟然忘了躲避。   正在她绝望之时,耳边突然划过一道破空之声,随即,那狼哀嚎一声,突然从她身旁摔了下去。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从大雨中走出来的人。   沈之言冷峻的脸上尽是雨水,他一身短打,身材修长而挺直,他从大雨中走出,背后背着一张硕大的弓。   头顶是漆黑翻滚的浓云,隐约的雷声在云后轰鸣着,时不时有闪电的亮光照在他冷静自持的脸上,青年看着呆愣着的姜妙,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知道躲开么?”   然而下一刻,这个浑身狼狈的少女突然哭了。   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抽噎着,哽咽着叫他的名字:   “沈....沈之言。”   她逃了,但是没逃掉,倘若沈之言是个坏人,那她都能想到他现在有多生气,或许,他这次真的不会放过自己了。   沈之言一愣,皱眉在姜妙身边蹲下身来,他打量了她许久,随即伸出手,掐住了姜妙的脖颈。 第四章 姜妙闭上眼睛,想象中……   姜妙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睫毛轻颤着,听见沈之言带了点哑意的声音。   “疼么?”   她睁开眼来,见沈之言单手抬起她的脖颈,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道伤口。   那是方才奔跑中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因淋了雨,现已经泛起了白。   瞧见他这副模样,竟不像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样子,姜妙嘴唇轻颤,哽咽地开口断断续续道:“你..你别杀我。”   杀她?沈之言眉头皱得更深,他作何要杀她?   他伸出手覆上姜妙的额头,额间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姜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看见沈之言长睫下的眸子微眯,眸色如方才月朗星稀的夜幕般敞亮,良久他收回自己的手掌,抿唇低声询问:“你发烧了?”   恍惚之间,姜妙被人从地上拖起来,几番头晕目眩过后再清醒过来,她已然趴在了沈之言的背上。   沈之言的衣衫皆被淋湿,可他背上温度火热,如同冬日里烧碳取暖的小火炉,姜妙昏沉中找到了热源,便本能地将他抱得更紧。   沈之言有些微滞,少女湿薄的裙裳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因淋了雨,她身上有些发热,这热度便隔着一层湿衣与他的背部相贴,让沈之言浑身不自在起来,更要命的是,他耳后的肌肤也被她温热的呼吸声弄得发痒,以至于他不得不尽量调整角度避开她的鼻息。   他正想张口斥责她,可他动了动唇,却发现他找不到用以斥责的理由,他将话吞回口中时,就听见背上的少女瓮声瓮气地道:   “沈之言,我不逃了。”   沈之言脚步顿住,寂静的山林里突然吹过一阵微凉的山风,长风无意间将二人的长发佛起,发丝在空中互相缠绕追逐,在夜色中竟有些缱绻旖旎的味道。   方才沈之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姜妙就开始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他眼中神色太过敞亮,不像是姜妙见惯的坏人那般阴郁。   幼时她母亲说,身上温暖的人一定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姜妙趴在沈之言暖和的后背默默地想,或许,他真的是个好人呢?   夜空终于放晴,雷雨过后,星宿竟如星罗棋布般铺满了天空,姜妙烧得脑子一片混沌,她抬头看看这些星星,想起自己方才那孤立无援的境地,突然间又有些鼻酸。   “沈之言,你别杀我。”   沈之言:...   她声音闷闷的,沈之言不免有些皱眉,他什么时候要杀她了?正想说点什么,又听姜妙鼻音重重的道:“也别卖了我。”   “我何时要卖你?”   沈之言脱口而出,姜妙动了动,声音带着委屈,“那夜我都听到了,你差点卖了我,还...还只卖二十两。。”   从她似是而非的话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曹琴花的表哥携着小厮上门,说要用二十两买下她做媳妇儿。   原来她害怕的竟是这个?沈之言心中有些无奈,但还是道:“不会卖你。”   “那你也不会杀我?”   “我为何杀你?”   姜妙顿了顿,小心道,“那,沈之言,你之前说要送我回家的话,还算数吗?”   徐徐夜风里,她隐隐感觉沈之言点了点头,姜妙放下心来,沈之言听见她睡过去前喃喃说了一句话。   “那你是个好人。”   他脚步一顿,偏头看她睡过去的侧脸,不觉唇角勾起。   姜妙醒来时正是清晨,她身上衣衫干燥而温暖,隐隐还泛出一股兰花的清香,她鼻子有些堵,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你醒了?”   床前站着一个头上裹着青布巾的女人,正是皮蛋的娘亲王氏。   见她醒来,王氏忙倒了碗热水递到她手上,口中却忍不住嗔怪道:   “姑娘为何这般固执,偏要冒着大雨去寻沈大郎呢?”   她?寻沈之言?姜妙有些微愕,又听王氏道:“你不知道呀,昨儿个深夜,沈大郎也不知为何突然返家,发现你不在,硬是连雨具也没带便出门寻你。”   说完又感叹道:“哎呀,姑娘,不是我说你,婶儿知道你对大郎情深意重,可这下雨天天的,你便是再担心大郎,也不该这般任性不是?”   姜妙脑子一时有些混乱,不过好歹理清了思绪。   这么说沈之言是昨夜突然回家时发现自己逃跑了的?不过他不是打算在山里过夜吗?莫非是一开始便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她定了定心神,问道:“沈之言呢?”   “我家男人腿瘸,这不,今日日头好,便请了大郎过去帮忙收谷子。”   瞧见王氏似乎又要喋喋不休,姜妙忙打断她,“婶儿,我想去看看!”   王氏扶着她打趣道:“姑娘对大郎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一日不见...如,如什么来着?”   “如隔三秋!”   皮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得意的接了下文。   姜妙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字里行间已然将她当成了对沈之言情根深种的女子,她也不便解释,默默在王氏的搀扶下出门时,才发现今日确实是个艳阳天。   杏林村确实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尤其正值秋日,满目望去,无垠的田野间尽是金黄色的稻浪,微风吹来,浅浅的稻花香便扩散在了空气中。   姜妙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心想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竟是晋朝最贫瘠的北地?   “林姐姐,你看,沈大哥在那里!”   皮蛋突然往田野里一指,姜妙随他望去,只见沈之言换了一件青色的短衫,裤腿微微往上卷起,手中的镰刀起起落落,一束束稻穗在他手中翻转腾挪,不及几瞬,便整整齐齐被摞在一边。   姜妙生得好看,皮肤也如冬雪一般的白,杏林村众人只知沈家大郎救了个美人,却也没想到这美人竟然如此娇艳,顿时,一双双眼睛都朝田埂上的姜妙看过来。   沈之言自然也看到了她,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田埂。   “你怎么来了?”   姜妙愣了愣,下意识道:“我来看看你。”   沈之言见她眉眼间又恢复了往日那略带高傲的姿态,就知道她身子已经大好,不过,看着姜妙这副模样,他不知为何想到了昨天晚上。   昨日姜妙娇娇软软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一说话便委屈得直掉泪,跟今日肆意的她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情。   沈之言察觉自己失神,便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姜妙却并不放过他,为了避人耳目,她还更靠近了他说话。   “你昨日怎么知道我要走?”   沈之言一愣,其实他不知道,不过他昨晚往山上走时越走越觉得不对,往日他出门她都是一副恨不得盘问到底的样子,昨日竟然什么话也没说,他复又想起她白日还曾问过他进城的道路,沈之言心中便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   沈之言当机立断回头,到家时她已经不在屋内,他便寻着小道和林中的痕迹,一路找到了哭成泪人的她。   不过这些,她都没必要知道,沈之言也觉得没必要说。   姜妙见他不回答,心中有些别扭,“你跟他们说,我是为寻你才跑出去的?”   沈之言点点头,他若不这样说,王氏那边便不好打发,姜妙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她也只睨了他一眼,飞快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   “谢谢。”   微风吹来,卷起她的青丝,姜妙自不知这一眼有着她都未曾察觉的娇嗔,沈之言不自在的偏过头去,正巧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曹琴花。   “言哥哥?你也在这儿?”   曹琴花心中一紧,她从家里出来时便听说田里来了个天仙似的女人,她心中有些猜测,直到她看见姜妙,那种油然而生的屈辱感又自心中产生。   凭什么她一来,全村的人便视她为仙女?便是沈之言,都会在无人注意时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捏着拳头上前,正想与沈之言说话,皮蛋便冷不丁跑到了她和沈之言之间,仰头道:“二花姐,村长在那边叫你呢,问你咋还不下地帮忙?”   曹琴花看着沈之言僵笑了下,“言哥哥....”   沈之言回头,朝姜妙道:“我还有事要做,你若嫌无聊,便先回去呆着。”   姜妙看了看曹琴花,摇摇头道:“我不想回去。。”   沈之言也由得她去,交代皮蛋照顾好她后,便拿着镰刀又下了地。   被二人无视的曹琴花僵在原地,突然间又被自己娘大声骂道:“还不下地干活等什么呢?”   她不情不愿地跺了跺脚,转身下了地。   姜妙呆在这的原因一是为了气气曹琴花,二是她从未见过农人收获,不免有些新奇,便由皮蛋带着在田埂上走来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可她心中却不想回家,她径直走到沈之言身边道:“沈之言,我热。”   “那就回去。”   沈之言头也没抬,镰刀依旧割着稻子,附近田地里有小伙子瞧见他冷脸对这么一个仙女,都有些不忿起来。   “也不知沈之言是走了啥好运,捡了这么个神仙似的仙女。”   “我听王婶说...似乎叫林妙?名字也好听。”   “嘿嘿,姑娘,他不理你你来哥哥这儿,哥哥这儿有糖水给你喝!”   ....   姜妙揪了揪手中的枯草,“可你在这儿,我不想回去。”   沈之言一顿,他抬起头,姜妙从他眸中看见一丝无奈。   良久,她坐在沈之言搭成的树枝小棚下陪皮蛋愉悦地编着花环,曹琴花愤慨地踢了一脚稻穗,她不甘心!   她本来在姑姑那儿待得好好的,可她爹偏要让她回来收稻子,弄得她在那几个少爷小姐面前抬不起头来。   此刻,她身上的衣裳早已经沾染上泥土和枯叶,布鞋也因为不合脚而裂开了一道口子,脸上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疼,而姜妙却穿着简单的罗裙,如神仙妃子一般坐在田埂上撑着下巴看着自己。   曹琴花很是不忿,凭什么好处都让她一人占了!   “死丫头!你踢稻子做什么!这穗儿全给你踢散了,还不赶紧回家给你爹提水来喝?”   曹琴花又被自己的娘骂了,她看着好奇地盯着自己被骂的姜妙,心中恨意更甚。   她提水回来,就见到沈之言已经走上了田埂,看起来竟是要回去的样子。   姜妙戴着花环,心情很好地问他:“好不好看?”   “一般。”   姜妙有些噎住了,皮蛋也有些替她不平,“哪里不好看了,沈大哥,俺看铁牛哥们都朝林姐姐这里看哩!”   沈之言看了周围一眼,果然,青年小伙子们看似埋头干活,可逮着机会,还是会时不时朝这边偷看几眼。   沈之言面无表情地将姜妙头上的花环摘下来丢在她怀里。   “别戴了。”   这些人目光赤/裸,打量她的眼神丝毫不作掩饰,他看了看姜妙,觉得这人或许就不知道低调二字如何写。   姜妙抱着花环,心想沈之言真是没眼光,她好歹也曾号称京城第一美人呢。   不让她戴,她便将花环做成了手环,随即朝沈之言摇了摇手,说:“沈之言,我们回去吧。”   沈之言提着水囊带着她往家走,曹琴花从半道上插进来,道了声:“言哥哥。”   “我有事找你。”她说。   姜妙不禁竖起了耳朵,却见沈之言看了她一眼,随后对曹琴花道:“你过来。”   曹琴花一喜,得意的看了姜妙一眼。她就知道,论亲疏她怎么会比不过这个林妙。   到底说什么还得避开她?姜妙转过身扯着自己手环上的花瓣,心里有些烦躁。   那边曹琴花沾沾自喜地来到沈之言身边,脸上带羞道:“言哥哥,你要跟我说什么?”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忽而皱了皱眉,曹琴花心里咯噔一声,便听沈之言道:   “那日钱易上门,是你告诉他的?”   曹琴花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第五章 姜妙远远瞧着,见沈之……   姜妙远远瞧着,见沈之言不知与曹琴花说了什么,曹琴花脸色越来越苍白,最终脸上失了血色。   沈之言朝她走来,姜妙不禁好奇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   姜妙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不过这是沈之言与曹琴花的私事,她心里虽有些烦躁,但还是没追问。   因是农忙时节,学生们都放了农假,但十月中旬过后,各家书院便会陆续开课,沈之言念学的白鹭书院便会在这月二十五开课,今日已经二十四,他需得入城去准备些纸砚。   姜妙想了想,立即便决定要跟他一起去,沈之言看了她许久,才缓缓点头。   她知道沈之言是不放心自己,怕自己又像上次一样擅自乱跑,可她这次打定了主意,定不像上次那般冲动。   沈之言借了皮蛋家的牛车,姜妙看着等着自己上车的沈之言,心情有些复杂。   她从来只坐鸾轿和马车,还从没有坐过这种牛车,她硬着头皮上了车,心想权当自己效仿老子乘青牛而过名关的典故了。   可没想到这牛车这么晃,姜妙身娇肉贵哪儿经得住,没几下便被颠得头晕眼花,骨头都差点散架。   等终于到了临州城,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好?”   一点都不好!姜妙摇摇头,忽而又点点头,“还好,不用管我,你去办你的事,我一会儿就好。”   沈之言有些不放心,姜妙却坚持让他去办事,自己在牛车这儿等着,他便也不再坚持,反正这牛车就在轩墨斋门口。   等他进了门,姜妙才缓过神来,她小心的朝轩墨斋里选笔墨的沈之言看了一眼,便偷偷地转身离开。   一路打听过去,终于找到了临州府衙。   她想,她或许可以找到临州知州帮她的忙,可她刚到门口,便看见两个身着文官服饰的人从门口出来,一边走一边急道:   “你说的是真的?皇后娘娘真的认养了九皇子?”   “那还有假?”   “可皇后娘娘不是..无子嗣么?”   “你忘了太子是邓贵妃所生..?”   姜妙脑中一空,不自觉上前道:“你说什么?”   两人皆被吓了一跳,待看到是一个颜色卓绝的布衣少女,不免一愣,接着皱眉道:“哪儿来的乡野粗女,竟到我临州府衙来放肆?”   “今日当值的都是吃干饭的么?给本官轰出去!”   便有人上前驱赶她,姜妙有些发怔,回过神来便如小民般笑了笑,“官爷恕罪,小女子这就走。”   她走下台阶,听见后面那人道:“真是什么猫狗之辈也想进这府衙...”   姜妙回头看了那高个官员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那官员却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后抚了扶胸口。   他就说看错了,这少女怎么会有那种慑人的眼神?   姜妙走在街上心事重重,皇后早年丧子,而国不可无储君,父皇便立了三皇子姜献为太子,姜献的母妃是邓贵妃,这一下子母凭子贵之后,邓贵妃便在皇后面前摆起谱来,因一直无所出,皇后也不好对她做什么。   然而朝中不是只有姜献一个皇子,她大皇兄天生残疾暂且不提,可二皇兄近年来在南境屡立战功之后,朝堂上的格局便明显动摇了起来。   加上父皇渐渐年老,姜献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机,他将目光落到兵力稍弱却国土富饶的陈国身上,他表面上提出晋朝愿与陈国和亲换取百年和平,暗地里却计划着用和亲公主死去一事滋生事端,以此方便他一举拿下陈国奠定自己的储君之位。   如今晋朝在陈晋之战中屡屡获胜,皇后已经倍感不安,便也顾不得自己曾经多厌恶姜妙姐弟,竟将她的弟弟,十一岁的九皇子记在了自己名下。   姜妙知道她想做什么,无非是想利用姜朔和邓贵妃争一争,可这样一来,姜献的目光便难免放在了姜朔身上。   姜妙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觉得,自己想找临州知府帮忙这条路行不通,这临州的知州是不是太子一党还未可知,何况她口说无凭,如何让人相信她就是长乐公主?   姜妙脚步一顿,又意识到了什么,如果说之前她对姜献还有利用价值,那也得是在姜朔威胁不到他的情况下,而现下局势已变,先不提她被姜献发现之后,会不会索性杀了她让假象成真,就说利用她去要挟她弟弟这事,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她闭了闭眼,呼了口气。   往好了想,姜朔在皇后那里,姜献一时还不敢动他,皇后将他当成筹码,想必也不会难为他。   目前看来,似乎只有从父皇那边入手了,她回宫的事,还暂且急不得。   沈之言出了轩墨斋,见到姜妙眼圈有些湿润。   沈之言一顿,“你哭了?”   “没有。”   姜妙眨眨眼,“风太大了。”   说完她又突然问道:“你都买了些什么书?”   沈之言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可她能安稳等在这里已是最好,他便不再深究,将手中的书递给她看。   姜妙接过一看,无非是些山河图志,诗经子集之类的书本,嘟囔了一句没意思便没再看。   沈之言却将书往牛车上一放,赶着牛车去了成衣铺   “做什么。”   沈之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冬衣。”   姜妙诧异道:“给我做?”   见沈之言点头,姜妙心中一动。   她每一年的冬衣都是提前两月让宫人制好,并且呈上来让她自己选择的,在民间小铺做冬衣,于她好像还是头一次。   姜妙不免有些新奇,待两人进了成衣铺,那老板娘便满面红光地迎上来,瞧见这两人仙侣似的长相,不由笑道:“哟!小郎君带娘子来做冬衣呢?”   姜妙微愕,“你误会了,我不是他夫人。”   沈之言看了姜妙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便对掌柜道:“给她做两件冬衣。”   掌柜的抛过来一副我懂的表情,姜妙心中还记挂着方才那掌柜的话,便刻意不去看沈之言,待到量好了尺寸,交定金时她才偷偷瞥他了一眼。   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是多少来着?她脑中没有概念,可根据她这段时间的经验,她觉得,这一定很贵。   回去的路上,姜妙不由问道:“很贵吗?”   “不贵。”   沈之言似乎只会这一句话,姜妙一时无话,回到家时,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扔到沈之言手上。   “这个...给你。”   沈之言一顿,低头一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袋碎银。   “哪儿来的?”沈之言眯起眼睛。   姜妙怕他误会,忙道:“我将那宝石耳坠当掉了。”   沈之言微微一愣,想起来她被他救上岸时,耳上确实戴着一只红耳坠。   原来这是她当掉她仅存的东西得来的,他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误会了她,长睫一阖,眸中情绪有些动漾。   沈之言便要将荷包还给她,姜妙却拒绝了,似乎有了底气一般叉着腰道:“这权当是我的饭钱,日后,日后你若送我回家,少不了你的好处!”   所以这是怕他反悔,所以先贿赂他么?   沈之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听她低声嘀咕道:“可惜只有一只,不然能卖好多银子。”   这耳坠本是一对,是用南疆进贡的红宝石做成的,她平日最是喜欢,可惜她现在实在缺钱,这无价之宝便只被她换了十两银子。   姜妙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没钱的滋味,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睨道:“不许还我。”   沈之言的手便顿在原地,她蹙眉看了姜妙一眼,便将荷包收入掌心。   罢了,日后寻个机会,帮她赎回来吧。   吃完饭,沈之言点着烛火看书,姜妙睡不着,便到他身边晃悠。   沈之言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他闭了闭眼,道:“你若是闲得慌,可以去看看书。”   这是嫌她读书少?姜妙哦了一声,随便取了本书下来读,沈之言松了口气,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姜妙听话的坐在窗下看书,娟秀的眉头微蹙,贝齿轻轻咬着饱满粉嫩的下唇,小脸皱成一团。   烛火一闪,暖色辉光映照在沈之言眸中不断跳动,灯下的姜妙如同一幅临窗捧读的仕女图,他指尖一顿,心中似有三月桃花般簌簌而落,在他平静无波的心绪上挑起一道道荡开的涟漪。   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他便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在了书册上,那边的姜妙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抬头瞧见他埋头苦读的样子,有些怀疑他那本书是不是比自己这本更为好看。   她挪到他身边偷偷看他的书,烛光微跳中,沈之言瞧见书页上有个人影晃来晃去,好看的眉头微皱。   “你想做什么?”   “这里错了!”   姜妙怕他生气,忙指向他书中的一行字道:“上仁德爱慈,顺昌五年,太子献领兵南境,未至,花疾而返都,上亲侍疾,月余而愈。”   “太子感染的是风寒而不是天花,况且皇上也没亲自照顾他。”   说着又闷闷道:“这群老学究们就是爱胡编乱造。”   不过说起来姜献也真会讨父皇欢心,连圣上仁德为子侍疾这种事都能编得出来。   沈之言突然一顿,眸中意味深长,他忽而向她看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   姜妙心中咯噔一声,慌忙找了个借口,“我猜的..你还看么?”   沈之言眸色深幽的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朝堂之事,不可胡猜。”   姜妙含糊的答应了,心中暗自后悔失言,为免再说漏嘴,她便离了沈之言,搬了个小椅坐在灯下看书。   总算安分了,沈之言松了口气,他指尖一动,待要翻书时,才发现自己这一个时辰,竟堪堪只看了三页。   沈之言一顿,蹙眉沉思。显然,这是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他一时对自己有了些许怀疑。   他定了定神,终于又顺着看了下去,直到他将神识从书海中拉出来,放下书起身时,他才发现灯下的少女已经睡着了。   少女峨眉是烟雨中黛色的远山,长睫如初生的鸟羽般纤细,烛光微微,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朱唇有些不满意的抿着,想必在梦中,也是一副傲人的姿态。   沈之言笼罩在烛光中伫立良久,忽闻窗外渐起了雨声,淅淅沥沥,想来秋日也快要结束了。 第六章 沈之言起了个大早,今……   沈之言起了个大早,今日是白鹭书院开课的日子,夫子最是严苛,他需得在辰时之前赶到书院。   他出门时晨光微熹,空气中有些凝结的雾气,偏屋房门紧闭,想来她还在睡梦中。   沈之言跨出院门的脚步顿了顿,今日出门前少了姜妙喋喋不休的询问,他似乎还有些不习惯。   他走向村口,王家大哥早已经套好了牛车,他每日清晨都要进城卖些小菜,因沈之言常常帮助自家,便无论如何也要捎带着他去,   进了城,沈之言与王四道了别,书院门口人烟稀少,想来还是个尚早的时辰。   他本该迈进书院的脚步一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   徐记当铺的伙计打着哈欠挪开了门板,抬眼一看,差点吓了一跳。   门外青年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在微凉的晨风中站成一棵青竹,他眉眼如画,发丝上带着霜一般的雾气。   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小伙计回头神来,挠挠头问道:“公子,您当东西?”   青竹般的身影动了动,与晨风同样冷沁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劳烦,昨日是否有个姑娘,在贵行当了只耳坠?”   小伙计偏头想了想,突然想了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事,怎么...”   典当行每日来的人不下百个,按理说他才记不清是哪个姑娘,可这公子一提这耳坠,他便想起来了。   实在是那耳坠一看便是名贵之物,而来当它的姑娘又如仙子一般好看,让他不记得都难。不过可惜的是,那姑娘脑子似乎不太好,掌柜的忽悠她说只能当十两银子,她便也答应了去。   沈之言松了口气,他不知林妙是在哪个当铺当的,便沿着沿街当铺一路找了过来。   “我想将它赎回。”   小伙计听闻他的来意,有些为难呢挠了挠头,“可以是可以...”   那小伙计看了看沈之言身上朴素的青衫,又想起自家掌柜的交代,不免叹了口气。   “公子想赎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三百两银子。”   沈之言一滞,眉头微蹙,他沉思片刻,道:“我会想办法将它赎回,可否替我保留些时日?”   对面人看了看沈之言,心说这位公子看起来便不富裕,这三百两,也不知他要筹到什么时候。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反正这坠子只有一只,也不会有人买了去。   沈之言道过谢,待要离开时,便听身后有一人道:“哟,这不是沈公子么?”   他豁然转身,就见钱易带着几个小厮,微凉的秋日里摇着一把折扇,正吊儿郎当朝他走过来。   沈之言侧开目光,不太想与他打交道,钱易却先他一步上前拦住他,笑道:“怎么,沈公子囊中羞涩,竟开始当东西了?”   沈之言眸色深沉,“让开。”   钱易却不以为然,“我说你啊,早收了我那二十两不就行了?”   说完又冲那小伙计道:“沈公子来做什么?”   小伙计知道钱易是知州家的公子,自然不敢怠慢,“这..这位公子来这赎一只耳坠。”   钱易收了扇子,看这情形,沈之言应是没赎到,便起了坏心道:“哦?什么耳坠?值得沈公子一大早便来这苦等?”   沈之言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些零碎物件,不值钱公子费心。”   钱易哼了一声,这沈之言家徒四壁,偏偏每次都是书院里的第一名,连夫子都对他另眼相看,不过,就算是第一又怎样,还不是中不了举?   想着他便冲当铺伙计伸出手道:“什么耳坠?拿来给本少爷看。”   沈之言突然看了他一眼,眸色深幽,警告般叫他:“钱易。”   语气平缓,却让钱易心里一颤,不过他很快便敛了神色,他要让沈之言知道,清高当不了饭吃。   伙计自然不敢违背,便硬着头皮拿出了那个坠子,钱易自然看不出这耳坠子有何特别之处,便吩咐下人道:“包下来。”   “啊,可是这位公子已经...”   小伙计不谙世事,被身后赶来的掌柜敲了头,掌柜谄媚道:“钱公子要,你给他便是!”   钱易得了耳坠,得意般拿着盒子向他晃了晃,“沈公子,还想要么?本少爷转卖给你如何?三千两。”   三百两买来的东西,竟然要他三千两!   众人皆是一惊,沈之言睫羽微垂,看不清他眼底神色,良久,他突然笑了,“好啊。”   饶是钱易也吃了一惊,“你?”   “还请钱公子好好保管。”   沈之言眸中带笑,眼中却没有任何退让,钱易被他看得发怵,忽听沈之言一字一句道:   “日后,我会亲自来取。”   钱易一阵恍惚,总觉得沈之言其实想说的是“来取你的命”,他打了个寒颤,竟有些怵意。   他回神时,沈之言已经走远了,赤金霞光追逐在他身后,他却抬腿跨进书院,将一片暖色丢在了门外。   沈之言脚下飞快,他脸上没有什么不适的表情,可那眸子中透露出来的寒意,却凉得吓人。   “子服?你怎么了?”   子服是他的字,能这般唤他的,也就只有好友谢舟了。   沈之言回过头来,神色已恢复如常,“无事。”   谢舟见他神色如常,松了口气打趣道:“方才看你急匆匆进来,还以为你心绪不佳,我都不敢与你问早呢。”   沈之言总算露出了点笑意,“今日开课,走得有些急罢了。”   谢舟便毫不客气揽了他的肩,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唉,今儿公子我可是差点没逃出府门,我那娘偏要我去和杨通判家千金相看,我说本公子今年才及十九,有甚么着急的。”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脑门,“这不,我那老娘便给我敲了个包。”   谢舟说完,又上下打量了沈之言一眼,啧道:“说起来你也将及冠,心里就没个中意的人?”   沈之言指尖一直摩挲着袖口一道粗糙的针脚,那是前几日林妙跟王婶学了针线以后,非拿着他的袍子练手的,他恍惚了几下,直到谢舟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道:“没有。”   谢舟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沈之言有些不同,不过他也说不上来,便将疑惑抛去脑后,随众学子一起踏进了思学堂。   因是农假后开课的第一天,夫子怕他们有所懈怠,便临时准备了测考,一日课毕,众人都有些疲倦,天上下起了小雨,各家丫鬟小厮忙着给自家公子们收拾书册,打伞送水。   谢舟嘱托了自家小厮出门等候,便朝沈之言走过来。   “子服?今日要不要去墨园?”   墨园是临州城里一处园林,城中学子们下了学,常常三五成群的去那里探讨学问,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很是热闹。   沈之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今日便不去了。”   谢舟有些疑惑,正想问个究竟,便听身边有人冲进来兴奋道:“方才你们可看见?书院门口来了个美人!”   公子们美人看的多,便有些不甚在意,随口道:“这临州城里的美人又不是没见过,还能美上天不成?”   “可不就跟天上仙女似的?不是我夸口,那叫一个明眸善睐,瑰姿艳逸,这不,正在门口和钱易说话呢!”   沈之言豁然站起身来,急步向外走去。   “子服?”谢舟惊讶地跟上,沈之言什么时候也会凑这些热闹了?   沈之言走出书院门,远远便看见钱易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眼中是止不住的艳色,正摇着扇子,一脸温存的和对面人说话。   钱易心中自然惊喜,他今日下学,便看见这小美人站在书院门口左顾右盼,这长相身姿,样样超出了他看过的美人去。   他自然如谦谦君子般上前去搭话,没想到美人竟真的跟他攀谈了起来。   于沈之言眼中,对面那打着油纸伞,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小袄,正浅笑盈盈地跟钱易说话的少女,不是林妙又是谁?   细密的雨丝打在沈之言的脸上,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身边谢舟也是一惊,这临州城里,何时来了这么个美人?   “子服?”   他正欲叫沈之言,却见沈之言收回目光,竟是要转身就走的意思。   那少女忽而往这边一看,眼睛一亮,便开心地唤了声,“沈之言!”   沈之言脚步一顿,却还是忍不住回过身来。   少女轻提裙摆,绣着粉色海棠花样的绣鞋轻轻踩过水面的涟漪,如踩着一朵一朵缓缓盛开的莲花般像他奔过来,裙摆微微划过台阶,她便到了他身前,少女踮起脚尖,手中的纸伞便堪堪遮在了他头上。   少女眼睛微弯,笑意盈盈,如撒娇般轻轻道:“沈之言,我来接你回家啦!”   有什么嘭地一声从心中破土而出,似一颗嫩芽,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痒意缓缓生长。   沈之言低头,喉中有些微涩,他喉结动了动,才说出话来。   “你来做什么?”   姜妙放下脚尖,笑道:“来接你回家啊!”   她一早起来不见沈之言,便知道他是去了书院念学,她跟着王婶学了一天女红,眼见天色微晚了他还没回来,便搭了村里的车来书院找他。   谁知刚一到门口,便被一个人缠住,姜妙是个人精,一眼便认出那人金玉其外,正不耐烦之际,就看到了沈之言。   谢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沈之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子服,你..你们认识?”   姜妙看见这个头戴青冠的公子,看起来似乎和沈之言关系不错,便心情很好的冲他点了点头,“我叫林妙,是沈之言的...”   说到这里,她愣了愣,不知该怎么说。   “同村。”   沈之言接话道,谢舟自然不信,只搓了搓手道:“林小姐,幸会!”   “林小姐,你认识沈之言?”   钱易震惊地走过来,他看着美人,忽然想起表妹曹琴花的话:“沈之言救了个美人,叫林妙。”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迸发出精光。   沈之言一侧身,隔开了钱易的眼神,他将纸伞转入自己手中,意味不明的看了钱易一眼,拉着林妙就走。   林妙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气,她被沈之言领着后领,像一只炸毛的猫。   “为什么来?”   沈之言淡淡地问,林妙不挣扎了,她看着沈之言,突然笑了笑。   “沈之言,我想跟你去书院念学。”   这是她今早突然想起的念头,一般来说,书院里授学时难免会提到朝堂之事,她与其坐在家里两眼一抹黑,还不如跟着沈之言去书院,还能打探打探消息。   “不行!”   沈之言一口回绝她,姜妙有些疑惑,“为什么,我看书院里不是也有女子么?”   那些都是富贵人家公子身旁的婢女,自家公子念学时,她们便在一旁随侍。   姜妙听沈之言这一说,沉吟道:“,我可以假扮做你的侍女。”   “林妙。”   姜妙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顿时话头也打住了,不得不说,沈之言严肃起来,还是略有些吓人。   沈之言朝远处钱易的身形看了一眼,想起他刚才看姜妙的眼神,心中有些烦躁,语气也有些重。   “安分些。” 第七章 细雨最是湿衣,如轻纱……   细雨最是湿衣,如轻纱般飘渺的乳白色雾气中,面摊小贩看见一个藕荷色袄裙的少女脚步飞快,闷头在前面走着,身后那剑眉星目的郎君执着纸伞,正紧跟在她身后试图为她遮雨。   一看便是哪家与郎君闹脾气的小娘子。   小贩笑着摇摇头,雨渐渐变大,那少女脚步微顿,抬眼四处找着有无躲雨的地界,那郎君趁机赶上前来,将纸伞挪到她头上,自己肩头立时浸湿了大半。   沈之言眼眸微眯,“你在跟我置气?”   她哪儿敢呀,沈之言这个人,看着一副书生模样,可教训人的派头比她这个公主还大。姜妙揪了揪袖口的绣花,看看街上来去的人群,又看看天边归去的飞鸟,就是不看沈之言。“我没有。”   说完她顿了顿,偷偷打量看了沈之言一眼,瞧见他眉眼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又不自在的别过眼去。   其实她早想明白了,自己这个要求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沈之言拒绝她也是预料之中。而且她也并未多么生气,只是她向来有求必应,一时放不下自己的面子罢了。   此刻她瞧见沈之言湿润的肩头,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悔意。   平心而论,沈之言为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倒是自己日渐变得恃宠而骄起来。   等等,恃宠而骄?!姜妙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她赶紧摇摇头,将这四个字从脑中抹去,但她再看向沈之言时,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掩饰自己的异状,她在沈之言怀疑前先开出了口,“我饿了。”   沈之言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巷口大榕树底下摆着一个小面摊,此刻正隐隐冒着蒸气,虽只有两三张小桌,可却难得的显出一丝人间烟火气。   两人在小桌上落座,面摊老板看着这对突然和好的璧人,眼角都泛起了笑纹。   “郎君带夫人来吃面呐?”   “谁是他夫人?”   那少女美女一睨,面摊老板嘴上忙道唐突,心底却暗想,也不知这郎君怎么哄的,竟还没将这小娘子哄好。   沈之言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朝他道:   “你误会了。”   说完又道:“劳烦,两碗油泼面,一碗少放些辣。”   老板应了一声,心道这郎君连小娘子的喜好都如此清楚,还说不是对小娘子上了心?他可看的分明,方才从那小娘子坐下,这郎君的眼神便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唉,别扭的少年人哟。   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端了上来,沈之言用帕子擦了擦筷子之后递给她,姜妙接了正要吃,动作一顿,方才那“受宠若惊”四个字还在她脑中盘旋,她心里越想越变扭,若接了这筷子,岂不是更让这老板误会?   她想着便放下筷子,另取了双筷子擦了,将沈之言那双递还给他。   姜妙心里的弯弯绕绕沈之言自然不知道,他只是顿了一瞬,瞧着她得意的神情有些失笑,良久眼睫微阖,便也拿起了筷子。   街角拐角处,钱易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冷哼一声,便朝家中走去。   想起今日这小娘子巧笑倩兮的容貌,钱易一边回味,一边从大门进了府,却见他父亲临州知州钱有章微弓着身子,正有些谄媚地跟一个人说话。   那人一身黑色锦衣,衣领处绣着金色镶边,看起来华贵又深沉。   这人生得一副好眉眼,那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可这笑意不达眼底,便透露出三分阴郁来。   他腰间挂着一个两指宽的木牌,上面刻着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凶兽,钱易才看了一眼,心里便哐当一声。   “啪!”   他袖中的锦盒掉了下来,两人皆被这声吸引,停了话头朝他看了过来。   “爹...”   钱易颤着叫了一声,钱有章眉头一皱,“为何这般失态?今日又去哪儿鬼混了?”   说完朝那人一拱手,“让大人见笑了。”   那人似笑非笑,看着地上的盒子道:“无事。”   钱有章上前一步,看了地上盒子一眼,蹙眉问道:“又是去哪儿糟蹋银子了?”   钱易身后的小厮慌忙道:“回老爷,这是少爷今日买的耳坠。”   钱有章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无非是买来送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便冷哼一声,也懒得说教,只敛了怒色对钱易道:“还不快来见过锦衣卫千户司徒大人!”   钱易冷汗直冒,心知这人虽只是个千户,可以他爹的性子能这般低声下气,想必背后也不简单。   “不必多礼。”   那人依旧没有温度的笑着,“我此番本就是隐瞒身份前来。”   说着他目光划过两人,淡淡道:“既然此间事了,下官明日便回京交差了。”   他收回目光,从钱易身边走开,钱有章忙追出去送行,钱易松了口气,忙捡起地上的盒子溜之大吉。   出了门,便有锦衣卫跟上来禀报,“大人,就这般回京了?”   司徒鹤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他闭了闭眼,脑中浮现那抹红色的身影,良久睁开眼,道:“回吧。”   下属不敢怠慢,这位千户大人一月之内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小吏变成了正五品千户,将来保不齐还得往上升,正值这升迁的关头,他却千里迢迢请命出京查案,一路却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边一行黑衣人打马自闹市而过,那边姜妙似有所感的回了头,看见街角飞扬的尘土,又疑惑的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沈之言看出她的不对劲,姜妙却摇摇头,道了一声无事,她将碗往桌上一顿,道:“吃饱了。”   沈之言看向她,她黛色的柳叶眉满足的舒展开来,眼中灵光波动,隐隐带了一丝娇憨。   她唇便沾了粒小小的葱花,看起来傻傻的,等沈之言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不自觉伸出去。   他指尖擦过她的唇角,姜妙心中一颤,似有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从她心上划过,痒痒的,带着下坠般的酸意。她豁然回首看着沈之言,心中似漏了一拍。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沈之言一滞,随即看似平静地张开手,“有叶子。”   而无人知道,他睫羽轻颤,只觉得喉间发紧,连碰到她唇角的指尖也热了起来。   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姜妙假装不在意的哦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说要回家。   两人搭了出城的牛车,到家时已经云销雨霁,天色渐晚,两人间心照不宣的假装无事发生,姜妙踮着脚尖进了院子,忽而叫了他一声。   “沈之言!”   沈之言回头,想看看她要做什么,却见姜妙浅笑盈盈地的指着院里的篱笆角落道:“沈之言,我们在这种棵桃树吧!”   沈之言驻足看了她一眼,表情虽依旧冷漠,可眼底已带了点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知道她肯定又是心血来潮,保不准是今日从哪户人家过,看见了人家的桃树便也想要。   “异想天开。”他说。   “算了。”姜妙又嘟囔道,反正来年桃树开了花她也看不到。   姜妙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转身进了屋,沈之言眸色深邃,朝那块空地看了半晌,便也进去了。   沈之言想起她上次因误会他而逃走时,包裹里除了两件衣物,便只有他买给她的那只桃花簪,他复又低头看了看袖口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心想,村中周大叔家有几棵桃树苗,若她实在坚持,便勉为其难的去要一棵吧。   也省得她老是念叨。   只不过,他脚步一滞,来年桃花初开时,想必她也不在了吧。   他垂下眼睫,转身进了书房。   临州城内青丝苑里丝竹声不绝于耳,舞姬乐人们脚踝上挂着清脆的铃铛,正迈着娇柔的舞步为客人表演。   钱易有些烦躁,他看着这些胭脂俗粉,脑中尽是今日那小美人的浅笑。   他外袍微敞,身边的美人依偎着他,良久碰到什么似的惊讶道:“哎呀,这是什么?”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盒,钱易眉头一皱,那舞姬早已经打开,只见一只金色镂空红宝石耳坠静静的躺在盒子里。   怎么把这东西带出来了?   那舞姬眉目带羞,心想这耳坠虽只有一只,可显见得用料不俗,这钱公子可真是有心。   她当即便要拜谢,却听钱易呵斥道:“放下!”   她一颤,喏喏地道:“公子爷....”   “本少爷叫你放下!”   “谁这么大火气啊?”   有一人声音带笑推开门,钱易心中一惊,刚一转头,便见一个黑袍男子跨了进来。   正是今日那位锦衣卫千户大人。   “司徒千户...”   钱易忙爬起来讪笑,司徒鹤见是他,眉眼微眯。   他今晚来这暗桩向太子传消息,可没想到却遇见钱有章的儿子。   一看便知是草包一个。   司徒鹤顿觉无趣,他脚下微动,正欲离开,余光却突然一瞥。   下一刻他脚步顿住,他眯着眼回过头来,瞧见那舞姬手中的耳坠,突然低低笑了。   见这位千户大人笑了起来,钱易心中已经发毛,正欲请罪,却听他又道:   “钱公子这耳坠,好生别致。”   钱易慌忙道:“大人若是喜欢,尽可拿去!”   司徒鹤斜看了他一眼,“哦?这耳坠只有一只,显见得来历不明,本千户可不敢要。”   钱易硬着头皮道:“这是小的今日在当铺赎回来的。”   司徒鹤闻言,眸色一暗,“你可知是谁当卖的?”   钱易买下这耳坠是为了羞辱沈之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是谁当卖的,可既然这位千户这么问了,便也只能道:   “回大人,是白鹭书院的学生,名唤沈之言的。”   “沈之言..”   司徒鹤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接着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拿起那个盒子在手中把玩。   身后的锦衣卫也不知道这位大人在想些什么,可他这般反应明显便是发现了些什么,便只能问道:“大人可是有了什么发现?需要禀报太子殿下么?”   手中的盒子转了个圈,司徒鹤手中一顿,眯了眯眼。   “不。”   “不用传”   他转过身走出门,冲身边下属道:“去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白鹭书院。”   下属一惊,但也只得压下心中的诧异,道了声:“是。”   司徒鹤闭了闭眼,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人的纤瘦的背影,她白皙耳垂上一晃一晃的红耳坠,与赤色的艳阳一起惊了他的眼。   他收起心思,离开了青丝苑。 第八章 这日,沈之言刚一进思……   这日,沈之言刚一进思学堂,好友谢舟便神秘兮兮上来悄声道:   “子服,你知不知道,今日要来一个新同窗?”   沈之言走到自己位置上,漠不关心道:“不知。”   白鹭书院是临州最好的书院,来这里的学子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所以新来的学子,也不在乎这两种。   谢舟见沈之言也不好奇,不免感叹道:“我也是听夫子说的,说是钱知州的远房亲戚,据说还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二字让沈之言微微抬起了眼皮,不过那眸中的情绪只是微微一动,便很快沉寂了下来。   众人皆在位置上落座,沈之言翻开昨日看的策论开始温书,便忽觉有一人不疾不徐从旁经过,并怡然在他右手边坐下来。   那人一身白底金纹的罩袍,腰间坠着同色玉佩,正同时向他看过来。   他眼睛明明在笑,可眼底的幽光却又像伺机喷出毒液的蛇,让沈之言不由眉头一皱。   这人给他的感觉,很是碍眼。   沈之言转过头去不做理会,那人却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沈之言?”   说完又似笑非笑地道:“我听说你是这里的第一?”   沈之言淡淡地看向他,皱眉道:“你是?”   “呵。”那人轻笑两声,“司徒鹤。”   说完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沈兄,真是幸会呢。”   沈之言看不出他的意图,可这也不妨碍他不喜这人的态度,他便皱眉移开目光,不再搭话。   司徒鹤打量了他一眼,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脚下的布鞋似乎还有些开裂,他心中一哂,眼角划过一丝讥讽。   “吏治不明,民意不平,此乃国殆也,前六朝之事,为官者,皆以为戒。”   李夫子道:“这是霍老先生在《为官论》之中的话,老朽今日便要请教诸位,何为官者?官者为何?”   听得夫子的提问,便有学生沉思片刻道:“为官者,当为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也有那不着调的世家公子笑道:“当为美婢金财,好不快活!”   有人跟着哄堂大笑,夫子瞪了他一眼,满堂便安静下来。   李夫子冷哼一声,看向沈之言,“之言,你认为呢?”   沈之言睫羽微抬,站起身来。   “为官者,当为吏治清明,海晏河清。”   他声音冷淡,却字字有如玉石落银盘,清脆而有力。   “好!”   李夫子满意的点点头,不住夸赞了几句。   沈之言坐下后,只听身侧响起一声轻笑,司徒鹤嘴角噙着笑,懒散道:“沈兄好气志。”   说完又眯了眯眼,讽刺道:“不知这气志,撑不撑得起你的海晏河清呢?”   当今皇上在壮年时还尚算一个明君,可近年来也是越发昏庸,朝政一半把持在太子手中,小小一个青衣书生,居然还敢说什么海晏河清,当真是可笑。   眼见快要到午时,夫子便放了他们休憩,各家小厮婢女们一拥而上,开始前后张罗起来。   有一小厮匆匆进门,在司徒鹤身边耳语。   片刻,司徒鹤点了点头,那小厮便低着头又匆匆出去了。   沈之言被夫子叫到了内室,李夫子打量了他一眼,才叹气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沈之言眸色动了动,“让老师失望了。”   李夫子负手走了几步,又叹道:“你不想做官,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吧?”   沈之言指尖微缩,喉间有些酸涩,“对不起,老师。”   “不必说对不起。”李夫子道:“你父亲也曾是我的学生,十五年前,你父亲被小人诬陷而遭到贬黜,之后郁郁而终,可他依旧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志,还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我知你厌恶官场,若不是你父亲临终嘱托逼着你读书,你便宁愿待在穷乡里做一个乡夫,是也不是?否则以你的能力,不会连连两次乡试落选,我也知你心有不甘,否则也不会说出海晏河清这句话。”   “你父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想看到你因噎废食,况且,你若这般固步自封,你父亲的冤情,便永不得大白于天下了。”   沈之言瞳孔微缩,他静立良久,忽而朝李夫子一拜。   “学生,知道了。”   ....   此时的姜妙跟着王婶进了城,王婶家在城里有个小菜摊,每日起早贪黑的来卖点小维持生计。   近几日沈家大郎忙着去书院念学,王婶怕她在家无聊,便提出每天带她来城里逛逛。   谁知姜妙往那菜摊前一站,不及片刻,买菜的人便挤满了小摊。   王婶悄悄打量了姜妙一眼,只见这姑娘虽然身穿朴素的青裙,容貌也刻意的不做打扮,可她眼尾带红,烟波盈盈,看起来娇怜至极。   “小娘子,这青菜可否少我一个铜子儿?”   “小娘子,这豆子可还有多的?”   “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缘何在这儿卖菜?何不跟了哥几个,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忽闻一道粗嘎的男声响起,几个地痞模样的男子吊儿郎当的走了过来,王婶慌忙将姜妙拉到身后,使了个眼色,王叔也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   “哎哟,几位爷,这是我远房侄女,乡下来的,入不了几位爷的眼。”   “隋二,你在做什么?”   一声娇喝传来,人群顿时一片寂静,待看到来人时,便赶忙让开一条道,几个穿着艳丽的女子便带着身后的仆婢走上前来。   被唤作隋二的人脸色一变,谄媚的向来人道:“哟,三小姐,是您啊!”   钱惠婉冷哼一声,接着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姜妙。   她脸色顿时一变,眸子里露出些厌恶来。   钱慧婉虽是知州家的三千金,母亲受宠,可到底是个庶女,长得也不尽如人意,所以平生最讨厌的,便是长得比自己好看的人。   她正欲对姜妙发难,身旁的跟班便惊道:“林妙?!”   姜妙一看,还真是巧,曹琴花。   “你认识?”   钱惠婉皱了皱眉,曹琴花忙道:“表姐,就是这人!”   方才她才与钱惠婉说过,村里来了个长相妖艳的狐狸精,容貌惑众不说,还顺带抢了她的未婚夫。   钱惠婉头脑简单,此刻一听曹琴花这话,自然少不得要教训教训她。   她上前,冷哼道:“你叫林妙?”   姜妙挑了挑眉,并未搭话。   “你!”   这人竟然如此无视于她?!钱惠婉气炸了,当即便尖声道:“给本小姐道歉!”   姜妙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不好意思,我从不跟长得丑的人道歉。”   这下几乎是踩了钱惠婉的通脚,她往日仗着家世,在临州从来都是横着走,还从未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指着姜妙的手指颤抖,突然冷笑道:“给我砸了这个菜摊。”   身后小厮得令,便要上前掀翻摊子,王叔上去阻拦,也被一把推开。   王婶忙拉住姜妙,“林姑娘,你快跑!”   他们是有眼色的,这些人显然来头不小,若是真较起真来,姜妙一定得吃亏。   眼见王叔被推倒在地,姜妙便是不怒也怒了。   她好端端的在这里卖菜,到底招谁惹谁了?一个曹琴花便足够碍她眼了,怎么又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霸王花?   想到此,她冷笑一声,径直抄起菜摊上用来切菜根的小刀,几步绕过呆滞的人群,一把将刀刃抵在了钱惠婉的脸上。   “林姑娘!”   “林妙!你敢!”   钱惠婉吓得脑中一空,当即便叫道:“林妙!你要做什么?我爹可是临州知州!”   她爹还是天皇老子呢!   姜妙冷笑一声,目光划过惊恐的小厮和面无血色的曹琴花,冷冷道:“砸啊,怎么不砸了?他们砸一次,我便往你脸上划一刀。”   “林妙,你个贱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管她是谁?”   姜妙睨了曹琴花一眼,“总之今日你们敢动手,我就敢动刀,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刀快?”   说完,她十分客气的朝钱惠婉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钱小姐,不知您想要这样划呢....”   说着她用刀刃在她脸上比划了一下,又向下滑了滑道:“还是这样划呢?”   钱慧婉惊恐的瞪大眼睛,刀上的凉意如冰凉的水蛭一般渗透进她的皮肤里,激起她无限的恐惧。   林妙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温柔而娇软,可钱惠婉看着她的眼睛,总觉得林妙是做的出来的!   姜妙执着刀的手很稳健,她忽然想起幼年那个踩低捧高的嬷嬷,除夕夜按着姜妙的脸灌她发馊的肉汤,那天夜里她便趁着夜色,用这样一把小刀划了她的脸。   当时她才不过六岁,那满手血迹和嬷嬷的尖叫让她做了足足一个月的噩梦,可也就在那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一味的软弱是护不了自己周全的。   她原本不想出头,可她忍受不了王叔王婶被这般欺辱。   局面僵持着,突然便有一声男音插进来,道:“都在这儿做什么呢!”   钱惠婉有如看到救星,惊恐道:“二哥,救我!”   钱易从人群中走过来,见姜妙拿着一把小刀横在自己妹妹脸上,不免一惊,“林小姐?!”   姜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钱惠婉见自己哥哥来了,顿时有了底气,咬牙道:“这个贱人,你....”   姜妙眉头一皱,手中的刀便要进一寸,一只手却突然横过来,掐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悦的抬头,却见一人眸色深沉,低头看着她笑道:“这位小姐,可别冲动啊。”   “你是谁?”姜妙眉头一簇,怎么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   司徒鹤闻言,低低的笑了一声。很好,她不认得他了。   姜妙被制住,便索性丢了刀,抱臂看着钱惠婉扑进钱易怀里,道:“二哥,杀了她,杀了她!”   当下这位锦衣卫大人神色不明,钱易哪儿敢轻易发话,只小心的看了看司徒鹤,道:“您看.....”   司徒鹤依旧掐着姜妙的手腕,他看了她半晌,忽然道:“要我帮你吗?”   这人身上的气息,让她想起宫中最幽深的古井,带着微凉的、腐朽而令人厌恶的气息。   姜妙甩开他的手,不耐道:“放开我!”   司徒鹤闻言一愣,唇角笑意更甚,他伸出手,正要抓住姜妙的肩头,便有一人急步上前,径直将姜妙拉到自己身后。   姜妙眼睛一亮,“沈之言!”   忽然她又一顿,开始心虚起来。   完了,沈之言最怕麻烦,她好像又给他惹麻烦了,还是不小的那种。   司徒鹤的手落空,闻言看向来人,眸色微讽。   沈之言身高腿长,稳稳地挡在姜妙面前,尽管他的穿着在几人中看起来最为朴素,可他眉眼冷峻,那气质竟隐隐压过他们去。   他回头看了姜妙一眼,“你又胡闹?”   没有斥责,没有嫌弃,仿佛只是她心血来潮,拿着他的衣衫练习针脚一般。   姜妙心中漏了一拍,正欲张口,却听那奇怪的人笑道:“林小姐,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   姜妙冷哼一声,讽刺道:“条件呢?”   司徒鹤突然敛下眼中笑意,唇角带了一丝玩味。   “过几日是立冬灯节,林小姐若肯赏脸作陪....”   姜妙正想讽刺他痴心妄想,沈之言却一把拉过她,眸色幽邃的看向司徒鹤。   “她拒绝。”   司徒鹤闻言一笑,讽刺道:“沈兄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说这句话呢?”   沈之言喉结动了动,他回过头,深深的看了姜妙一眼,似乎下了决定般,淡淡道:   “她是我的未婚妻。” 第九章 “言哥哥!”   ……   “言哥哥!”   最先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是曹琴花,她咬着牙,目眦欲裂,“言哥哥,你在说什么,你才认识她几天,她怎么可能是你未婚妻!”   沈之言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他牵着姜妙,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沉声道:“我对她,自是一见钟情。”   匆匆赶来的谢舟踉跄了一下,差点拌倒,姜妙眸子瞪得极大,若不是众目睽睽,她还真想伸手探探沈之言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她什么时候成他未婚妻了?   正在此时,司徒鹤突然阴森的一笑,偏头朝她道:“林小姐,此事当真?”   手背上的力道一紧,姜妙被沈之言握得生疼,也只好僵硬着身子,硬着头皮笑道:“自然,我对之言,也是日久生情。”   沈之言身形微滞,心上的琴弦突然被人一按,一道琴音飘散落入心海,激起的涟漪缓缓传开,满满当当地充满了他的心。   似一股酸甜而不腻的糖水充斥在喉间,压得人心尖发颤。   仅仅是一句逢场作戏的话,便让他失了神,回过神来,他不免皱了皱眉,强压下自己心中这怪异的情绪。   司徒鹤闻言,竟气极反笑,他看向沈之言,阴森地提起唇角。   “未婚妻?呵!你知不知道她是————”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一声炸雷似的怒斥截断了司徒鹤的话尾,沈之言眉头微蹙,尚未听清司徒鹤说的是什么,便看见书院的李夫子急步朝这边走来。   “夫子。”   “夫子。”   沈之言和谢舟忙躬身行礼,李夫子到了跟前,吹胡子瞪眼道:   “好啊!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竟光天化日在这里给我生事?你们不顾书院的名声,老夫可还要这张老脸!”   沈之言垂着头,用目光询问谢舟,谢舟挤了挤眉,这李夫子,确实是他见状不妙赶紧去搬来的大佛。   毕竟晋朝礼教严苛,不论是世家贵子还是乡野书生,若是不敬师长,那是要遭人耻笑的。   这不,连钱易这种浪荡子也不敢轻易顶撞李夫子。   李夫子教训完自己的学生,突然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个容貌不俗的少女。   “这位是?”   “夫子,这位是嫂子!”谢舟慌忙接话,被李夫子瞪了瞪,又哑口无言的退了回去。   姜妙硬着头皮行了礼,“夫子好。”   李夫子摸了摸胡子,“老夫似在哪里见过你?”   姜妙心中咯噔一声,她打量了李夫子一眼,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他,便放下心来。   “算了。”   李夫子想不起来便不再想,挥手道:“都散了,堵在这里像什么话!”   又朝沈之言和谢舟瞪了一眼,“跟我过来!”   司徒鹤正欲开口,一小厮却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眼睛一眯,看了林妙一眼,也提步离开。   王婶急忙催着自家男人收拾了东西,连弄乱的菜叶也不要了,正转头想询问姜妙,却见姜妙默默地帮自己把东西收拾上牛车后,便跟在沈之言的脚步后头走了。   书院里,李夫子显然被气得不轻,书院学子当街闹事,简直是当众打他耳光。   “之言,你一向最是稳重,今日怎地如此莽撞?”   若不是他来时打发走了前来查看的府官,当街争执这件事记入学子卷宗之中,少不得影响明年的乡试。   “先生怎不管教你当街欺负良家女子的学生,反而管起了路见不平的仗义之士?”   忽闻一阵娇俏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李夫子蹙眉,心道这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一抬眼,却见一袭青色裙摆跨过门槛,一个少女俏生生地走进屋,沈之言身形一顿,回头看了面露不满的姜妙一眼,道:“不可无礼。”   姜妙瞪了他一眼,她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呢好么?   李夫子眼睛微眯,他方才就看见了这位小娘子,外表看着温温柔柔,没想到也是个伶牙俐齿的。   李夫子冷哼一声,嘟囔了一句红颜祸水,便喝了口茶整理了思绪,对沈之言道:   “你明年便要参加秋围,盘缠银两自然也该着手考虑,我之前便与你说过,肃衣侯家几个少爷小姐缺个授学先生,你可愿意去?”   “不愿意!”   这话却不是由沈之言口中传出来的,李夫子看了看姜妙,气道:“你凑什么热闹!”   姜妙心中想,肃衣侯她知道,早年称病告老还乡,她父皇还好生挽留了一番。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肃衣侯家竟然就在临州,此刻一听李夫子这么说,她才回过味来,肃衣侯家那位小姐,据说常年生病,却长得极为好看来着?   不行!绝对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姜妙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只要一想到沈之言会去给她当老师,她心中就有些不快。   “小丫头,之言都还没拒绝,你来插什么话!”   姜妙张了张嘴,硬着头皮,“我是他的未婚妻,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夫子一口茶呛在喉中,谢舟忙上前给他顺气。   “之言!”   沈之言看着瞪着自己的姜妙,莫名心情好了些。   “学生愿意。”   他答应了。   姜妙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不过直到离开书院也没理他。   回了沈家,进了院子,姜妙径直进了屋关上了门。   沈之言目光深沉的看了她的房门片刻,便提步走开。   姜妙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生闷气,耳朵却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心想若沈之言待会儿上门,她需得摆出个态度,让他知道她很生气,且不论他怎么说,她也不能轻易原谅他!   可她竖着耳朵等了半天,外边依旧静悄悄的,沈之言竟是没来找她。   姜妙气得翻了个身,“睡觉..睡了就不气了。”   这一催眠,她还真给自己催眠睡着了。   于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看见了她那穿着兰花绣裙的母亲。   “母妃?”   姜妙有些诧异,母亲不是已经去世多年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她梦中。   女子坐在一棵桃花树下,倚在石桌旁,十分淡雅的煮着茶,她抬起与姜妙五分相似的脸,冲她浅笑。   “妙妙,什么人惹你生气了?”   女子的声音飘渺,姜妙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她心中泛起些难以言说的委屈,便朝着那棵花树下走去,蹲下身来,趴在了女子的膝头。   “母妃,女儿是在生一个人的气。”   女子抚摸着姜妙的发丝,笑道:“为何生气?”   “他要去给别人做老师,我不想让他去。”   “为何不想?”   “那个姑娘长得很好看,我怕他...”   “你怕什么呢?”   她母亲突然一顿,叹道:“妙妙,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姜妙一愣,“母妃,我不知道。”   一阵微风刮过,姜妙豁然抬头,却见她母妃的身影越来越透明,临消散时,纤长的指尖点了点她的心口。   “妙妙,不如问问自己的心。”   狂风大作,母妃的身影破碎成万千白色的蝴蝶,随着飘散纷飞的花瓣打着旋地飞舞,桃花树下,姜妙青丝飘散,指尖向前,却只抓到一把寂寞的风。   她惊地一把坐起,捂着心口,心跳的厉害。   “母妃...”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不明白母妃说的,问问自己的心是什么意思。   她出了一身的汗,缓了片刻,便起身想打开窗户。   她懒懒地走到窗边,刚一伸手将窗户打开,长风便呼啦一声灌入屋内,迷得她睁不开眼,随长风跌入屋内的,还有一个衣袂翻飞的青年。   “你———”   姜妙来不及惊讶,青年的身子已经朝她跌了下来,他眉头一蹙,于空中揽住她的腰换了个位置,天旋地转之后,姜妙稳稳地跌在他身上。   今夜月明,月色入户,照得屋内朦胧而又空明,也照得人心晃悠悠的荡。   少女的眼睛是天上星宿般的明亮,她红唇落在他的唇角上,青丝铺满了他整个胸膛。   青年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发烫,唇角处的温度,让他心尖几乎要颤起来。   他眸色深邃,看着姜妙的眼神像是一片汪洋。   “沈之言!”   姜妙咬牙,怎么会是他?好好的门不走,学什么浪荡子走窗户?害得她差点..   “登徒子!”   她随手抄过落在地上的兰花便要朝他砸去,沈之言眼疾手快,将她的手腕擒住。   “林妙。”   沈之言看着少女气鼓鼓的腮帮子,哑声道:“别闹了。”   姜妙脸色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怒,她用力用衣袖抹了一把唇角,恶狠狠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沈之言一顿,不知作何解释。   他方才有心向她解释,可敲了她许久的房门,也没听见她的回应,想来她定是气极,便只好出此下策。   谁能想到她会在那时打开窗户?   他见姜妙气呼呼的样子,心知她定然是听不进他的解释,便将目光落到一旁,突然问道:   “你不饿?”   她晚饭也未吃,想来是光顾着生气了。   “不饿!”姜妙瞪了他一眼,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   “我我...不饿!”   姜妙脸色一红,掩饰般退后一步,赌气看向窗外。   沈之言看了她许久,忽然道:“嗯。”   他突然向外走去,姜妙余光注意着他的动作,在他快要走出房门时怒气冲冲地问:“你去做什么?”   “煮面。”   姜妙昂起头,她才不要吃登徒子做的东西!   沈之言脚步不停,出了房门,在拐角处顿了顿,不出所料,身后那人磨磨蹭蹭地跟了出来,不情不愿道:“我那碗,不要辣椒。”   青年眼中皆是笑意,他背对着姜妙勾起唇角,语气却冷淡道:“嗯。”   回了屋的姜妙又被自己气得跺了跺脚。   姜长乐啊姜长乐,你怎么就沦落到为一碗面就能放下原则的地步了呢!   她在屋中烦躁地踱步,半晌,还是偷偷出了门,在厨房门口探出一个头。   沈之言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搓着白皙的面团,他今晚换了一身朴素的白色袍子,微风佛起他的衣角,如一个飘散遗世的画中仙。   姜妙看得些愣神,却听沈之言突然道:“想学么?”   被发现后,姜妙有些窘迫,哼了一声,“谁要学。”   沈之言端起面团朝她示意,“确定?”   姜妙看了几眼,冷着脸走进门去。   既然他盛情难却,她姜妙也不是个会怕的。   她净了手,从他手中接过面团,却不知如何下手。   “三分力道揉搓,若面团僵硬,放些水。”   姜妙含糊的哦了一声,随手舀了点水,没想到手一抖,顿时放多了。   “放面粉中和。”   她瞪了沈之言一眼,“我知道!”   姜妙本就有些赌气,手中不免重了些,她又盛了一碗面粉放了进去开始学着和面,沈之言安静地看着她,时不时提醒几句。   面团和好,又教她如何切面,如何下锅,姜妙早已经在做面的新奇中忘记了方才的怒气,看着锅中翻滚的面,她有些兴奋的叫了他一声。   “沈之言!”   姜妙随即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不免又冷下脸来。   沈之言看着看着她花白的脸,心中微痒,不自觉的伸出指尖,替她擦了鼻尖上那一点白。   姜妙愣住,看着沈之言在烛光下俊美的侧脸,回过神来时,只觉得心中一跳。   沈之言自然地收回手,状若无意道:“熟了。”   姜妙赶忙侧过脸去,看了看锅里不成样的面条,有些沮丧。   这面有些难看。   沈之言将面盛出,放在她面前,还记得她的话,没放辣椒。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动筷了。姜妙整个人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看见沈之言自然的拿起筷子,开始吃她那难看的要命的面。   姜妙忽然问道:“这面....是不是很难吃?”   沈之言闻言一顿,抬起头,眸中似乎透露着一丝“你终于知道了”的欣慰,毫不留情的点了点头。   “嗯。”   姜妙讷讷的动了动唇,心想她该生气吗?是啊,她合该生气,往日里若是谁敢占她便宜,还敢对她说这么不留情的话,她早该生气了。   可是为何方才他抱了她,还嫌弃她面难吃,可她除了愤怒之外,竟有一丝喜悦?   她下意识的吃了一口面,接着不禁皱起眉头,这面硬邦邦的,完全没有任何口感可言。   姜妙复又抬头看了看沈之言,青年面无异色,虽说面难吃,可他依旧一筷一箸,神色自然的吃了下去。   “妙妙,问问你的心。”   母妃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姜妙心中砰砰地跳,忽然间顿悟般醒过神来。   她别不是....看上沈之言了吧? 第十章 姜妙第二日醒来时,刻……   姜妙第二日醒来时,刻意避开了沈之言出门的时辰,正靠在窗边发呆,就听见门外有人叫她的声音。。   “林姐姐你在家吗?”   姜妙忙收回心绪,应了一声后打开了门栓。   门外是皮蛋,姜妙眼前一亮,忙拉了皮蛋进屋,自己正经危坐地坐下。   “林姐姐,你怎么了?”   姜妙想了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纠结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道:“皮蛋,林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皮蛋一听,当即来了兴趣,“林姐姐,你说。”   姜妙偏头想了想,“从前有一个小公主,这个小公主某一天遇上了一个,额,一个小书生,小公主最初很讨厌他,可后来若是见不到他,小公主就会有些难过,若是看见小书生对其他人笑,小公主就会不开心。”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皮蛋一头雾水,挠了半天脑壳,恍然大悟道:“林姐姐,小公主肯定喜欢小书生!”   姜妙心跳漏了一拍,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皮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因为俺也喜欢隔壁村的红妮,若是她今日没有来学堂,俺会难过,若是她对柱子笑,俺也会不开心。”   姜妙一颗心从云端稳稳地落到地上,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   原来她近些日子那没来由的醋意,竟是因为自己喜欢他?   她喜欢上沈之言了?   姜妙耳边心跳如鼓,她有些兴奋,胸口也有些难言的酸涩感,她看了看皮蛋,装作不经意问:“那你...若是喜欢红妮,你会怎么做?”   “那还不简单?”皮蛋小大人一般拍了拍胸脯,“俺就对她好,她觉得俺好了,便会喜欢我了。”   “是这样的吗?”   皮蛋灵光一闪,“林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俺沈大哥了?”   姜妙眸光一滞。   她这样的身份,喜欢又能怎么办呢?   姜妙不免有些晃神,连皮蛋叫了自己好几声也没回过神来。   “林姐姐?林姐姐?”   “嗯?”   姜妙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   “说起来俺都忘啦!”皮蛋道,“俺娘说今儿天气好,她要上山捡点过冬的干货,那东西补身子,问你去不去呢。”   姜妙定了定神,她想起灶房里所剩无几的蔬果,没多做犹豫。   “去。”   山间小路上,王婶挎着小篮,一边领着姜妙往前走,一边和她唠叨。   姜妙本想为昨日的事道歉,王婶却大手一挥,说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叫她不要多想,倒叫姜妙闹了个红脸。   进了山林,林婶放下篮子,对姜妙招了招手。   “妙丫头,这是荠菜,回去用盐腌着,过冬拿出来炒个鸡蛋。”   姜妙忙点头应了,蹲下身去摘,王婶又换了个位置,道:“妙丫头,这是苦菜,蘸点香油辣酱,凉拌着也香呢!”   “呀,这还有松菇哩!赶明儿让你王叔抓只鸡过去,你用小火连着炖了,给大郎补补身子。”   王婶一口一个“你家大郎”,姜妙听得脸皮发红,忙打断她道:“我知道了婶子。”   王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看她,笑道:“你这簪子,是大郎给你买的?”   姜妙一愣,摸了摸头上的桃花簪,王婶见状欣慰的叹了口气道:“妙丫头,你别嫌弃俺话多,大郎父母心善,以前没少帮助俺一家,大郎是个命苦的,可也是个会疼人的,婶见着他有个着落,以后到了那边,也算对得起大郎他娘了。”   姜妙闷声点了点头,两人埋头捡了许久的野菜和干菇,眼见日头偏西,王婶擦了擦汗抬起头来。   “哎呀!”她惊道,“怎么这个时辰了,俺还没给你王叔做饭呢!”   姜妙看了看天色,想着沈之言也该回来了,她看了看篮子里的收获,有些兴奋的想,今天她一定要让沈之言看看,她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嘛。   姜妙跟在王婶身后下了山,她心情有些舒展,下意识将乱发拂在耳后,突然间身形一滞。   她的桃花簪不见了。   王婶见她没跟上来,不免回头看了看,瞧见姜妙愣在原地,问道:“妙丫头,你怎么了?”   “婶儿,我的簪子不见了。”   姜妙冷静一想,许是方才落在林里了也说不定,不行,那可是沈之言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哎哟,那咋办,俺陪你回去找。”   姜妙思索片刻,觉得没有必要麻烦王婶,便道:“也就几步路呢,婶,你还得回家给王叔做饭呢,我自己去便可以了。”   王婶起初不同意,可架不住姜妙坚持,又见这山林周围皆是三三两两挖野菜的妇女,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也只得作罢。   姜妙心中焦急,一边往山上走,一边仔细的查看路边的草丛,终于在一处斜坡找到了地上的发簪。   她上前捡起簪子,仔细的擦拭了几下,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她起身欲走,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几个人。   黑衣黑袍,金边领口,腰间还挂着凶兽木牌。   姜妙瞳孔一缩。   司徒鹤批着玄色披风,眼角带着不真切的笑意,见姜妙转过身来,他唇角勾起,缓缓的吐出几个字。   “长乐公主,别来无恙啊,”   姜妙心神大震,本能地退后几步,初时的惊惧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   “你是锦衣卫?”姜妙冷声道:“姜献的走狗。”   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不过幸好,姜妙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幸好沈之言今日不在家中,否则她又要连累到他了。   司徒鹤目光深沉的看着她,忽而笑道:“公主可还记得你出嫁当日,给你当做马凳的那个小吏?”   “无名小卒,本宫怎么会记得?”   姜妙之前就注意到自己身后是一个稍显陡峭的斜坡,她眸色一暗,一边假装思索一边暗自朝斜坡挪步。   “呵。”司徒鹤冷哼一声,“当初是公主告诉下官,要想不被人欺辱,便只有不择手段往上爬,下官可是将公主的教导铭记于心,想不到公主这么快就忘了。”   姜妙一愣,想起来当初和亲时经停驿站,她看见随行的锦衣卫对一个小吏拳打脚踢,从旁经过时,便随口帮了一句。   她说过什么她早已不记得,可她当时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当日匍匐在尘埃里挨打的小吏。   思及此,她目光更加戒备起来,显而易见,这人找到她不会是为了报那虚无缥缈的恩。   “你说这么多,不会真是来找本宫叙旧吧?”   “当然不是。”   司徒鹤怪异的笑了笑,他一挥手,身后随之走出一人,毫不犹豫的抽出了手中的长剑。   “臣是来,送公主上路。”   那人阴沉沉的提剑向她而来,姜妙瞳孔微缩,下意识的看向山下沈家的方向。   沈之言。   她苦笑一声,瞳孔里映出那人挥动着长剑,朝自己砍了下来。   鸟雀惊飞。   山林惊起一阵鸟兽哀嚎,随之归为平静。   沈之言推开院门,不禁皱了皱眉。   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姜妙房门紧闭,并没有出来迎接自己。   他闭了闭眼,当她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沉默片刻去敲她的门。   始终无人应。   他进了屋,桌上是早已凉透的茶,茶旁的木椅上,放着一件她学刺绣的短衫,不得不说她学东西很有天赋,那几朵海棠已经初具雏形。   他坐下喝了口凉水,知她往日便有去王婶家学女红的习惯,他便坐在堂屋里等她回来。   指尖敲了敲木桌,发出沉重的敲击声,沈之言心中有些前所未有的焦躁,他站起身来,朝院门外走去。   皮蛋正在和一帮孩子玩蹴鞠,被沈之言捉了后颈,摸了摸头问:“沈大哥,你找俺啥事?”   “你林姐姐呢?”   “跟俺娘上山采干货啦!”   沈之言一颗心稍安,放了他去玩,转身时又听见一个孩子道:“皮蛋,你娘不是回来了吗?”   他心中一顿,朝皮蛋家走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脚步失了往日的沉稳。   “妙丫头,还没回来?”   王婶有些愕然,“不应该啊,妙丫头说簪子找不到了,也不用俺陪她去找,俺见山上人多,也就没跟着。”   说完王婶已经意识到什么,“大郎,妙丫头....”   沈之言没听完他的话,转身离开。   他打开院门,墙角是他今日要来的桃树苗,细叶已经打蔫。   “林妙...”   沈之言自嘲一笑,他没有想到,直到此时,她还一直在想着逃跑。   他仿佛无事人一般,刻意不去看她绣的短衫,他坐在椅子上,心缓缓下坠。   “呼啦———”   窗外,山林上空突然惊起一阵鸟雀,沈之言豁然起身,看向那一片山林。   他瞳孔微缩。   你林姐姐呢?   跟俺娘上山采干货了。   他出了门,皮蛋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神情,不免被吓住了,“沈大哥,你怎么了?”   沈之言早已经远去,他心中那股不安逐渐上升,以至于脚步都有些踉跄起来,只觉得喉中干涩得可怕,他目光中只有那片山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林妙!   他心中响起一声急喊,一股恐慌的情绪破土而出,瞬间淹没了他。 第十一章 长风萧瑟,自穹顶倒……   长风萧瑟,自穹顶倒灌入人间,山林间无数枯黄的落叶翻飞,遮天蔽日。   青年脚下的枯叶发出嚓嚓的破碎声,他发丝微乱,连衣襟上沾染了碎叶也不曾去管,眸中暗沉,似乎酝酿着积寒彻骨的风暴。   小路,没有,山凹,没有,林间,没有。   到处都没有林妙的身影。   他向来沉稳,此刻竟有些茫然,他张了张口,喉间却涌入一口寒风,忍不住撑着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   他撑着树干抬起头来,忽然间瞳孔一缩。   不远处,散乱了一地的野菜和干菇。   他疾步上前,脚下却被裸/露的树根绊了一个趄趔,他却不管不顾地捡起篮子,那篮中还有几株蔫了的野菜,一看便知是在混乱之中丢下的。   他站起身来,一眼便看见那个斜坡,斜坡土石有些滑落的痕迹,灌木东倒西歪,显然被人压过。   沈之言薄唇紧抿,眼神冰凉地可怕。   下一刻他下了斜坡,不顾灌木之间的尖刺,伸手翻找着什么。   良久,他身形一滞,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手心静静的躺着一支断成两截的木簪,随着木簪沾染到手上的,是早已经凝固的血迹。   沈之言眸色微红。   他看向坡底的深林,将木簪狠狠握入手心,尖端刺入皮肉,他却恍若未觉。   很快,他站起身,急步走入一片昏暗中。   …………   姜妙此时正在奔逃。   她捂着自己的左臂,指尖浸出丝丝血迹,她眸色微暗,苍白着脸背靠在树干喘息。   她方才情急之下从斜坡上滚落下来,虽侥幸躲了一刀,可身上难免受了些小伤。   她喘息了几下,随即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肯定是不能逃往杏林村的方向,锦衣卫向来以心狠手辣著名,若是发现自己和与沈之言、与杏林村的关系,想必不会手下留情。   她抬头望了一眼微黄的天空,脑中飞速流转。   她在沈之言的的书房看书时,曾刻意看了晋朝的地图,临州是晋朝最北的城池,而翻过这座山,便是靖州。   对了,靖州!   靖州,是她二皇兄姜术的封地。   她将手臂遮在眼前,敛去眸中凉意,忽觉造化弄人一般,自嘲一笑。   如今太子一党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朝中唯有姜术能与他抗衡一二,但姜术此人,外表看来是个谦谦君子,可其城府比之姜献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非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与他扯上关系。   罢了,她阖上眼皮,反正她这一生,哪时哪刻不在迫不得已呢?   “大人,她往这边跑了!”   被发现了!姜妙豁然睁开眼皮。   黑衣锦衣卫眼尖,当即叫了一声:“公主在那儿!”   脚步声杂乱着向她涌来,姜妙薄唇紧抿,她眉头狠皱,手中的树枝刺向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涌出滴落在地上,顷刻间,林中便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大人!”   那人如见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一般,余下的锦衣卫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面前的灌木枯叶中,许多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蛇蝎密密麻麻地爬出来,朝着地上那摊鲜血争先恐后地爬过去。   黑袍锦衣卫纷纷后退,姜妙趁机咬牙站起,捂着手臂冲了出去。   “大人?”   锦衣卫焦急的请司徒鹤拿主意,司徒鹤看着那摊鲜血,眸中幽暗。   这就是太子与他说过的,长乐公主为何突然得宠的秘密么?   事情好像突然变得有趣了。   他毫无温度地一笑,下属眼见姜妙趁机逃走,情急之下脱口道:“弓箭呢?取弓箭来!”   肩头突然被人狠狠按住,一转头,只见那位司徒大人笑意森然,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抓活的。”   “大人,太子殿下他——”   “我要活的。”   司徒鹤的眼神如紧盯猎物的毒蛇,一字一句如是说。那人打了个寒颤,只得应下。   “是!”   姜妙不要命的跑着,过度失血让她脸色苍白,她脚下虚浮,可仍在坚持逃命。   眼前的景色逐渐陌生,姜妙心知自己暂时甩掉了他们,可她不敢大意,锦衣卫追踪术向来卓绝,不知何时便会再次追上她。   她终于缓了一口气,在一个小土坡后靠了下来,忍着疼痛拉下肩头的衣衫查看,只见洁白的手臂上血迹斑斑,几道隐于皮肤之下的黑线正隐隐浮动着。   今日这血,用的太多了。   她嘲讽地看了一眼,心中微凉,这黑线颜色愈来愈浓,以目前的情况看,她恐怕很难活过二十岁了吧。   脑中发晕,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父皇病倒的那天,大国师向父皇献计说:“陛下寿数已至,需得用血肉骨亲练成药人,再将药人之血做成药引,每月一服,如此十年,方可长寿安康。”   当时后宫皇子皇女们人人自危,只有她,敢径直闯入父皇的寝殿,稚声地说:“父皇,儿臣愿意!”   人人皆道她孝义动天,她承受着公主最高规格的封赐,眼中却只有凉意。   她只不过是过怕了被人欺辱的日子罢了。   姜妙回过神来,擦了擦朦胧的眼睛,顺手捡了棵树枝,撑着自己离开。   若想翻过这座大山,以她的脚程,至少得要两天。   她得想办法去靖州,作为陈晋之战的棋子,她的投靠对姜术来说有利无害,若是能与姜术联手,太子便会有所顾忌,她也能顺利回宫。   可她回宫之后,沈之言呢?   姜妙脚步一滞,随即苦笑了一下,少了她这个麻烦,他一定求之不得吧。   她掩下心中的涩意,垂眸离开。   才走几步,便听得一声长啸,山林上空划过一只黑色的大鸟,姜妙瞳孔一缩,暗道不好。   是锦衣卫用来搜寻的鹰眼。   她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有些犯难。   怎么今日偏偏穿了一身粉呢。   正在此时,她看见左手边几步处,有一个积水的泥坑。   她眼前一亮,顾不得其他,一个翻身扑了过去,将自己滚入泥坑里。   再起身时,她全身已经沾满了泥水,灰扑扑的,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她心下稍宽,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两把污泥,小心的将伤处包扎好,起身离去。   鹰眼叫了几声又回到司徒鹤手上,他默不作声的顺着鹰眼的毛,不知在想些什么。   “传令下去,将魈蛇放出来。”   “大人?”   手下有些吃惊,这位大人不是要活的吗?为何突然要放魈蛇?这可是太子殿下特意送过来的,据说是训练过的百毒之首,擅于追踪,且被咬之后没有解药。   司徒鹤抚摸着鹰眼,心中微愣,他自然知道这种蛇的毒性,若是旁人,自然是一击致命,可是姜妙却不会。   顶多便是昏迷几日,受几日疼痛的折磨罢了,并不会伤及根本。   魈蛇摇了摇尾巴,几下消失在枯叶中。   姜妙饥肠辘辘,嘴唇也干燥地泛白,找到一处山泉,她蹲下身掬了捧水凑上去喝,刚一抬头,便看见小潭对面的草丛里,探出一个红色的蛇头。   魈蛇!   姜妙惊惧万分,整个身形都僵硬了,怎么会有魈蛇?!   她脑中闪过过往的一些可怖的画面,随即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它脑袋左右摇摆着,显然对她身上的气味还有些不确定,姜妙此刻无比庆幸自己身上裹了泥,给了她暂缓的时机。   魈蛇受过训练,没有口令不会乱咬人,姜妙紧紧盯着蛇头,许久,它缓缓游向远处,她身下脚步微挪,待挪出了小潭的范围,她便发了狠地开始狂奔。   可还没跑远,便听见一声哨声,黑袍锦衣卫的声音传来。   “公主,束手就擒吧,您跑不掉的。”   姜妙心中直跳,硬着头皮往前跑,为首的锦衣卫在此时赶到,趁那位千户还没到来之前,咬牙道:“弓箭!”   “咻——”   “咻——”   箭雨追赶在她身后,姜妙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箭矢擦着她的小腿划过,带出一丝血迹。   树林越来越密,姜妙迸发出求生的本能,径直钻入了密林中。   身后有一箭破空而至,姜妙豁然回头,眼中倒映出泛着寒光的箭头。   千钧一发之际,从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将她一拉,姜妙瞬间跌进一个小山洞,撞进一个人怀中。   她惊慌失措的撑起身子,举起手中的尖刺便要刺下,那人却一把擒住她的手,一个利落的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似乎怕错漏一眼,她便会从他身边消失。   随即他将她狠狠按入怀中,不让她看他微微泛红的眼尾,他声音喑哑,藏着令人难以发觉的颤抖。   许久,他将下巴压在她头顶,如喟叹般低低笑了。   “林妙。”   语气轻柔缱绻,如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   熟悉的声音一出,姜妙眼泪便瞬间掉了下来。   “沈之言。”   他如绝境中降临的神君,带着令人心安的光芒出现在她面前,不顾她身上肮脏的污泥与难闻的气味,在黑暗中紧紧抱紧了她。   每次都是他,次次皆是他。   姜妙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万籁寂静之中,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预感。   于沈之言幽深的眸光中,她觉得她这一生,恐怕是彻底完了。   沈之言拉过她擦眼睛的袖子,叹声道:“别哭了。”   没有人知道沈之言此刻语气微颤着,指尖都有些发凉,他喉间锁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找到了她。   他此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   他轻轻地捧了她的脸给她擦眼泪,方才还在微颤的指尖落到她脸上却下意识变得轻柔。姜妙脸上的泥水被泪水冲刷开,露出一张苦兮兮的小脸。   抽噎了几声,姜妙突然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低声凶道:“你来做什么!你快回去!”   外面是在追杀她的锦衣卫,若是他们发现了他,那后果....   她不敢想象!   她咬咬牙,正想将他气走,沈之言却突然揽住她的腰掠向一旁。   “小心!”   她被沈之言往怀里一拉。仓促间抬头,见一条红色的小蛇如闪电般向沈之言袭来,沈之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刀,将姜妙往旁边一推,自己一个翻滚避开蛇身,手起刀落,将蛇劈成了两半。   解决了蛇之后,他第一时间来到姜妙身边,将她上下看了一遍,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沉声问:   “吓到了?”   姜妙脸色苍白,她下意识低下头,看见沈之言的虎口上,有两个细小的血孔。 第十二章 一片昏暗的寂静里,……   一片昏暗的寂静里,姜妙听见自己的嗓音空空的,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   “沈之言。。”   话音未落,沈之言的身子直直朝她倒了下来。   姜妙身形一滞,眸中似乎一瞬间丢失了所有的光彩,她呆呆地接住他的身子,托着他踉跄退后几步,靠着洞壁跌坐了下来。   “沈之言!”   姜妙惊恐地抬起头,看见沈之言双目紧闭,眉头紧蹙。   姜妙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害死沈之言了!   “沈之言,你怎么样?”   她慌了,捧着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他手上,沈之言眼皮动了动,似乎又要睡过去。   “你别睡!”姜妙急道。   沈之言毫无动静,依旧阖着眼皮。   姜妙急了,“你别睡!你睡了我从此就不理你了!”   沈之言眼皮微动,然而很快就昏睡了过去,姜妙浑身颤抖起来,他一旦睡过去,可就再也醒不来了。   若是他今天死了。。。。若是他死了。。   山风从缝隙中吹进山洞,姜妙的青丝被吹散,混着泥水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看起来狼狈至极。   她嘴唇颤抖着,慌不择路地埋下头去,去替他吸出伤口处的蛇毒,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徒劳,毒素一旦入口,还会让自己万分痛苦,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呼呼的风声中,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一块块的分崩离析。   很痛,比之幼年被练成药人时所受的痛苦痛上几千倍。   她每吸一口毒血,便会哽咽的说一句话,期待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沈之言,你别睡!”   “沈之言,你醒来,我带你去京城好不好?我带你去那里最大的酒楼。”   “沈之言,你不是要去肃衣侯家当夫子吗?你不知道吧,他家千金长得可好看了。”   “沈之言,你去过江南吗?只要你醒过来,我们一起去好吗?”   不见他的回应,姜妙的心逐渐下沉,许久,终于几近崩溃般,一字一句哑道:   “你别睡,我给你当小媳妇儿好不好?”   手中的指尖突然一动,姜妙的泪珠还挂在长睫上悬而未落,她惊颚地抬起头来,看见沈之言蹙着眉半睁开了眼。   少女眼圈通红,带着震惊之色的眸光如水一般流淌进青年幽深的眸子里,接着在他眼底汇成一潭柔软的春水。   “很吵。”他说。   姜妙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之言,你。。。没中毒?”   沈之言看了看远处地上那条红蛇的尸体,半坐起身来,道:“不是这条。”   他来的路上不小心被一条斛蛇咬到了手,好在这种蛇只是微毒,且只能让人昏睡片刻,并无其他大碍。   听完他解释的姜妙呆在原地,半晌才露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那她不是…白哭了?   沈之言垂眸看了她一眼,略带嫌弃道:“哭起来很丑。”   “我。。”姜妙哑口无言,终究还是弯了唇角,一边哭一边笑。   “你没事,太好了。”   沈之言垂眸看着她,眸光流转。   “你方才说了什么?”   “隔~”   姜妙打了一个哭隔,脸色霎时红了,想起刚才她在他昏睡时说的话,不觉有些窘迫,只希望沈之言没有听见才好。   可事与愿违,沈之言眼睛微眯,低着头看向她,似呢喃,又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怎么听说,你要带我去京城?”   姜妙不妨他将她的话全部听了进去,绷着脸道:“没有。”   “还要带我去江南?”   “没有。”   “嗯?”   沈之言:“还有,你要——”   姜妙顿时炸毛,“不要说了!”   见她脸色通红,沈之言唇角微勾,随即站起身来。   “天黑了。”   沈之言主动放过了她,姜妙下意识往外一看,杂草的缝隙中,外面果然已经弥漫着夜色。   怪不得他这么反常又多话,原来是一直在等天黑。   不过经这一场误会,姜妙紧绷的心顿时放松了不少。她随着沈之言一起来到洞口,只见洞外的山林里一片寂静,只时不时响起几声鹰眼的长啸。   想来失了魈蛇之后,对方搜寻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她看了看沈之言,今日,他没有问她为何被人追杀,也没有去探究她的身份,姜妙沉默片刻,心中暗想,她不应该让沈之言为自己涉险。   “沈之言,趁着他们没发现你,你赶紧下山吧。”   她的存在只能给他带来麻烦,若是他能想通,自然明白此时应该及时抽身。   再晚一点,被人发现后,说不定他就走不了了。   见他不为所动,姜妙有些着急,正要说什么,沈之言却突然将她一拉,捂住了她的嘴。   黑暗中,姜妙的眸子水光波动,她被沈之言按在怀里,感受到他身上传开的暖意,还来不及失神,便听见洞外传来人的说话声。   “千户大人真是好享受,留咱们在山上喝风。”   “快别说了,谁叫人家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呢。”   “也是...哎——你去前面搜搜,我去方便一下。”   “去吧,懒牛上磨!”   洞外应该是两个黑袍锦衣卫,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司徒鹤似乎已经下了山,只剩下一些小喽啰在山上搜寻。   那人居然一路向这个隐蔽的洞口而来,似乎是想要在这里方便的意思。   姜妙赶紧给沈之言使了个颜色,意思是现在不走,他们就要发现你了!   沈之言身形突然一动,姜妙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飞身跃出洞口,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那黑袍锦衣卫便软软的倒了下来。   沈之言提着刀背走了进来,将那人的腰牌和一个荷包扔在她怀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现在发现了。”   姜妙:.....   沈之言绝对是故意的!她呆呆的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人,半晌才反应过来。   沈之言杀人了!   他这么书生模样的郎君,居然也会杀人?!   注意到她的眼神,沈之言眉头一皱,“怕了?”   瞧她脸色苍白,似乎真的被吓到了,沈之言眼皮微阖,补充道:“只是晕过去了。”   沈之言将他身上的黑袍扒下,将金线绣纹用刀挑烂,直到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身份标识之后,才抬头看了姜妙一眼。   “残忍吗?”   语气中有些犹豫,姜妙回过神来,赶紧摇摇头。   她本就不算什么善良的人,这些人方才可是要杀她的,若不是有沈之言这个保障在,她说不定还得上前补两刀。   沈之言很快换上那件衣袍,他身量本就高挺,穿着这一身黑袍,竟有一种别样的利落感。   沈之言将那人手中的剑别在腰间,伸手来牵她。   姜妙有些犹豫,倒不是担心逃跑,是担心沈之言。   随即她咬咬牙,将手放入他手心。   罢了,既然他不走,那她没得优柔寡断拖累他的道理。   两人趁着夜色出了山洞,沈之言熟悉地形,带着她穿了许多小路,姜妙身上的伤被树枝戳得生疼,可她看着前面紧抿着唇的沈之言,还是一声不吭。   不可以喊痛。方才在山洞中光线微弱,她又全身是泥,沈之言自然看不出她的伤处,也闻不出淤泥掩盖下血的味道。   既然是在逃命,她便不可以让他分心。   行了很久,姜妙都一声不吭,沈之言感到不对劲,回首问她:“你怎么了?”   “没。”   姜妙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她嘴唇苍白,一看便很不对劲。   沈之言察觉到了,他眉头微蹙,伸手来拉她肩头的上衣,姜妙本想去挡,可怎么抵得过他的力气?衣衫被拉下一角,露出血迹斑斑的手臂。   胳膊处包裹着早已经红透的粗布,再往下的手肘上,是一道又一道年代久远的刀疤。   沈之言盯着那些伤处,眸中深邃得可怕。   “林妙。”   他嗓音有些干哑,“我带你回去。”   突然被她拉住手腕,少女拼命摇头,道:“不能回去。”   回去的话,杏林村就完了。   “我...要去靖州。”   沈之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哑声道:“好。”   没有问她为何要去靖州,仿佛只是她想去,他便去。   沈之言当即转变了方向,可姜妙心中无限自责,她怎么可以把他拉进了这个漩涡。   似乎察觉到她的顾虑,沈之言又低头看向她,“别分心。”   “现在,我们在一条船上。”   姜妙微愣,随后握紧了拳头,正要答话,前面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举着剑向他们砍来。   “找到了!”   呼啦一声,从林中各处钻出四五个黑袍人,沈之言看着为首的一人眯了眯眼,无它,这人,正是司徒鹤的小厮。   “哼!原来是你?”   那人冷哼一声,道了声碍事,一声令下,其余四人便都挥剑向他们而来。   “沈之言,小心!”   沈之言瞳孔一缩,揽住姜妙的细腰,脚下在树干上飞蹬几步,便稳稳地落到了空地上。   那为首的锦衣卫见来人竟会轻功,知道不可轻视,当即认真起来。   沈之言抓住时机,拉住姜妙的手开始往林间奔去。   锦衣卫紧追其后,沈之言一边护着姜妙,一边回身招架住追兵的刀剑,他一个翻身,一脚将那人踹出。   “别多管闲事!”   那人捂着胸口摔在地上,又继续冲上来剑尖指向姜妙。   “噌!”   长剑被挑开,沈之言眉目深沉,一个格挡将他击退,另有一人趁机上前,剑尖刺进他的肩头,沈之言反应很快,一个偏身躲过,长剑刺向那人的喉间,瞬间了结了他的性命。   他脸上不见痛色,趁机退回姜妙身边,低声极速道:“山洞。”   姜妙一回头,见他们又退回了方才的洞口,她赶忙点头,与沈之言一起扑向洞中。   沈之言守在洞口,身上衣衫划破了许多小口,脸上也沾染了丝丝血迹,可他剑指洞外,未曾退却半分。   青丝微乱,他冷峻的脸上沾染着血迹,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在月光的笼罩下,清冷如长剑出鞘的谪仙。   黑袍锦衣卫察觉到事情变得不可控制,便纷纷歇了进攻之势,开始了新一轮的观望。   月色空明,透过过头顶零星的小洞洒下来,在昏暗中投下一束束光柱,洞内一时明亮了不少。   沈之言咳嗽一声,趁机拉过姜妙,“这里以前是山匪藏匿赃物之地,你往前走会看到一道石门,石门顶上,有一洞口,以你的身形,应当可以出去。”   “出了洞口便是山南,沿着山势一路下山,便是靖州。”   姜妙耳边一片寂静,干涩地张了张口,“那你呢?”   沈之言沉默不语,很显然,那个洞口只能容姜妙进出。   姜妙也明白了这一点,沈之言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她全身冰凉,讷讷道:   “还有石门,对,我去开石门。”   “林妙。”   沈之言叫她,“石门机关很重,非两名成年男子不可打开。”   他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姜妙以为他还要说什么话,可他到底是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轻轻一推,柔声道:“去吧。”   门外追兵又有了动静,他们开始采取了车轮战,打算慢慢消耗沈之言的力气。   沈之言踹开一人,回头向她低斥:“走!”   姜妙咬着牙,决然的向后跑去。   沈之言让她走,可他没想过,她姜妙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   丢下他自己逃命?她绝不!   一路往前,姜妙果然看见了那个石门,石门顶上一个小洞露出天光,以姜妙的身形完全可以爬出去,到那时,她便可安然无虞。   可她连看也没多看一眼,径直冲向那道石门。   石门年代久远,控制石门开关的是一个精巧的铁制开关,姜妙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了一下,石门一震,却又瞬间回归原样。   她仓惶的回头,瞥见远处,沈之言单身作战的身影。   她回过头来,继续去拉那道机关。   她不可以,也不要成为沈之言的累赘,更不要沈之言为了她死在这里!   “轰————”   石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隐隐有颤动之势,可这还不够!   姜妙冷汗直冒,全身虚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看了机关一眼。   机关设计的很精巧,若是用一般的方法开门,必然需要很大的力气,可姜妙注意到机关之中有一个铁环,它松动时石门便会松动,若这铁环缓缓闭合,那石门就会回到原位。   硬的!   她需得找硬物卡住它!   姜妙顶着一头冷汗左右看了一眼,可到处都是硕大浑圆的石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硬物。   她豁然抬起头,舔了舔苍白的唇。   随即,她没有任何犹豫的用手指勾住那道铁环,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往外一拉!   给我开啊!!   她心中呐喊。   “嗡———”   石门发出一声巨响,缓缓的开始移动。   姜妙唇上咬出深印,再次狠狠地往后一坠。   “轰隆————”   石门大开!   她站在一束朦胧的光柱下,于无数飞舞的尘埃中豁然抬头。   “咔擦!”   随即,她听见自己指骨断裂的声音。 第十三章 “轰隆——”   ……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身后响起,沈之言蓦然回头,看见身后数十步外,石门已经大开,而姜妙消瘦的身影站在月光下,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沈之言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透过朦胧的暗色,他看见姜妙苍白着脸动了动唇。   口型是:走!   他心中一震,来不及思考姜妙是如何打开石门的,一个飞身击退身前的黑衣人,动身掠了过去。   “拦住他!”   锦衣卫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石洞竟还另有出处,不由慌了阵脚,为首的黑衣人往前一跃,取出身后弓箭拉弓射出!   “咻——”   箭矢带着肃杀的寒风一起射向沈之言,姜妙瞳孔瞬间放大,霎时间,沈之言几个飞身到了她身边,他一把揽住姜妙的腰,将她裹在自己怀中,同时一脚蹬在身边石柱上,借力飞了出去。   两人在空中翻转了两圈,便如闪电般穿过了石门的缝隙,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沈之言身形摇晃了一下,随即将姜妙往后一拉,石门再次发出沉重的一声,轰然关闭,将接踵而至的箭矢挡落在外。   “该死!”   那领头的人咒骂一声,试图上前开门,可那石门却纹丝不动,再看那机关铁环,竟是已经被破坏了。   姜妙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方才打开石门后,她又用石头费力砸弯了那个铁环,断了身后人的进路。   全身力气用尽,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只有那手指和手臂上钻心的疼痛,才能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许久,她听见沈之言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晃了晃神,本能的将手藏到身后。   沈之言眸中充斥着血色,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又急促,“林妙?林妙?”   他眸色幽深,有太多问题要问,这石门,她究竟是如何打开的?   姜妙本能地想起身,“快走!”   沈之言嘴唇微动,尚未说出话来,眸光一瞥,一瞬间看到了她的手。   两根本该细嫩葱白的手指此刻正以一个怪异而扭曲的姿势垂着,手臂上淋漓的鲜血顺着两根手指缓缓的滴落在地上。   沈之言瞳孔一震。   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那石门,竟是被她硬生生地拉开的!   十指尚且连心,更何况被大力拉断?   她该有多痛?   沈之言心中震动,只觉得胸口裂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又瞬间被冰凉刺骨的风雪冻住,寒冰在他心中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冰团,而林妙的鲜血如一团热烈的流火,呼啦一声将那团寒冰撞得粉碎。   那团流火烧了起来,将沈之言的眼尾烧得发红,也将他心中哪一点冷静自持击溃。   “林妙....”   姜妙虚弱的睁开眼皮,看见沈之言寒潭般的眸子下,有什么压抑的情绪在隐隐闪烁着。   “为何不听我的话?”   沈之言紧抿着唇,姜妙咳嗽一声,虚弱的笑了笑。   “我。。咳咳。。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   说完她竟有心情调侃他:“沈之言,你怎的这副表情,看起来像要哭了似的。”   沈之言竟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他有些不忍去看姜妙的笑容,只掩去眸中的深色,许久才低声道:“伶牙俐齿。”   尾音轻颤,有着隐忍的哽咽。   姜妙有些想笑,手上逐渐清晰的疼痛感打断了她的笑容,她只得转移注意力看向四周。   只见石门外是一个宽阔的石洞,往前依稀有些亮光。   姜妙思绪终于回到了正事上来,“沈之言,我们甩掉他们了吗?”   沈之言紧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撕下一片衣角,利落地将她的衣袖掀开。   粗布已经红透,被沈之言小心的取下,此时,他才真切地看见她血肉模糊的手臂。   执得起墨笔,拿得稳刀剑的他,给她包扎时,指尖竟有些微颤。   包好了伤处,他不忍去看她的断指,嗓音干涩道:“此处便是山南,他们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且忍一忍,到了靖州,我便去给你找郎中。”   从这里到靖州城,还有不少的路要走。   姜妙挣扎着站起来,沈之言却一步来到她身边,示意她上他的背。   姜妙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忍着痛刚想摇头,沈之言却二话没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姜妙就这般到了他怀中,沈之言踉跄了一下,随即稳稳将她抱住。   “你没事吧?”   失血过多加上一天的缺水,让姜妙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沈之言抿了抿唇,咽下喉间一口鲜血,“没事。”   他抱着姜妙走了许久,两人的呼吸声在昏暗中相互交缠,心跳声在耳边闷雷一般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姜妙才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外面,竟已是天光大亮。   沈之言不知怎么找到了一间木屋,看起来似乎是山间猎人和农户的临时住所,只是各处已经落满了灰,应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   沈之言面色苍白,他将她放在屋内坐好,便拿着短刀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几块削好的小木板,他取出布条,仔细地将她的手指用布条固定好。   从方才他便没有再说一句话,姜妙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对,不禁有些担忧。   “沈———”   她刚叫出他的名字,沈之言却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随即倒了下去。   “沈之言!”   姜妙大惊,忙上前去想接住他,可这一接,便触到了一手的鲜血。   她怔怔地将目光从手中移到他后背,哆嗦着伸出手去。   满手的鲜血。   原来石门关闭前那一箭,终究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他定是当即砍断了箭杆,而恰好他又身着黑衣,便叫人看不出血迹。   可他竟还忍着痛抱了她这么久!   她慌张地去摸沈之言的脸,却发现沈之言苍白的唇已经呈现淡淡的青黑色。   那箭头竟然有毒!   意识到这一点,姜妙整个人都僵硬了。   “沈之言,你别吓我!”   姜妙多么希望和昨晚一样是虚惊一场,可他微博的呼吸让她很快意识到,沈之言此刻是真的危在旦夕。   她必须得找到解药!   对了,血!   她在地上乱摸,摸到了沈之言的短刀,没有犹豫的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   她将手腕申到沈之言唇边,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唇上。   “喝啊!”   姜妙咬牙道,她知道自己的血特殊,可这到底不是万能的解药,但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这血有用。   血滴沿着他的唇线,渗进沈之言的口中,片刻,姜妙有些支撑不住地晃了一下。   沈之言的胸口逐渐平稳了下来,姜妙有些喜色,知道自己的血发挥了一些作用,可她不敢大意,知道沈之言现在情况危急,必须得到急时的救治。   她试着去抱沈之言,可她的力气太小,身量也比他矮,根本不可能抱他下山。   她急得四下看了一下,发现草屋内有一块半人长度的木板,转目一看,又发现窗边挂着几捆粗绳。   姜妙眼前一亮,忙取下长绳,从木板的几个虫蛀空洞中穿过,狠狠地打了几个死结。   为求牢固,姜妙用了全身的力气,不小心扯到断指,又疼得她龇牙咧嘴。   来不及去管伤处,她回身将沈之言拖到木板上,用绳子绑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固定住。   即使他膝盖以下依旧拖在地上,可姜妙知道,她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将剩余的绳子一根系在自己腰间,两根分别从自己的肩头穿过,随后用手握住绳头,缓缓地将沈之言拖出屋子。   山间不平稳,到处是小坡土坎,姜妙拖着木板走了十余步,肩头的绳子摩擦到她的伤处,绳上顿时红了一片。   她几乎是发狠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挪,遇上土坎,便先将木板放下,自己跪在泥土上,一点一点将载着沈之言的木板挪下来。   半晌,她的手心已经被粗绳磨得发红,姜妙一边往前挪,一边忍住不掉眼泪。   她一向很娇气,可现在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沈之言现在就靠她了。   今日天气格外冷,山间小路旁,花草已经上了一层冰霜,少女被冻得直打哆嗦,良久,发丝和睫羽上已经染上了一层白霜。   她回头看了沈之言同样结霜的青丝,不禁苦笑,她若真的活不过二十岁,那她也算....和沈之言共白头了吧。   身后的沈之言忽然发出一声呓语,姜妙一怔,忙放下绳子来到他身边。   “沈之言,你说什么?”   姜妙跪坐下去,将头凑到他唇边,听见沈之言呓语一般道:“放.....”   “放你下来?”   她听懂了沈之言在说什么,他要她放下他。   她所做的,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姜妙抬起头逼回自己的眼泪,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不放!”   她继续拉起绳子,于风霜中开始缓慢挪步。   天地间一片霜白,少女消瘦的身形缓缓的在寒风中挪动着,长风吹乱她的发丝,她冻的鼻子通红,可手中的绳子却不愿意放松半分。   身后的木板从霜地上划过,留下两道深深的长痕。   木板上的青年黑衣墨发,双目紧闭,长风若有情,擦过他的眼角时,便能察觉到几分湿润。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姜妙甚至觉得这条路没有尽头,她终于在恍惚中抬起头,听见前方传来车轮辘辘的声音。   姜妙心中一喜,远远看见一辆马车自道路那边而来,马车渐近,车厢雕着麒麟,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姜妙思忖一瞬,心念一动,冲到了道路中间张开双手。   “吁——”   那马夫见状赶紧勒了马绳,探出头来骂道:“哪儿来的不要命的?不想活了?!”   姜妙赶紧上前,积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派上了用场。   “大叔行行好吧,我与兄长去亲戚家探亲,奈何半路上遭了劫道的,抢了我们钱财不说,还将我兄长伤成这样。”   “您行行好,带我们一程吧!”   “去去去!你当我这儿是善堂呢?我家主人身份高贵,若是冲撞了贵人,我看你怎么担当的起!”   说着就要去驾车离去,姜妙一咬牙,正要上前再求他一次,车厢内却突然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   “叟,既是落难之人,便帮他们一把吧。”   车夫有些吃惊,“小姐?”   “不碍事的,后头还有个装器物的,请他们上那辆车就行。”   姜妙欣喜若狂,忙道了声谢,“多谢小姐大恩,我与兄长进城便下车,绝不拖累小姐半分。”   姜妙小跑回到沈之言身边,瞧见他虚弱的模样,不免又红了眼眶。   “沈之言,我们有救了。”   得了小姐的准许,那车夫倒也没说什么,还帮着她一起将沈之言背上了马车。   “谢谢大叔!”   姜妙忙不迭地道谢,那位老叟摸了摸头,神色变扭的走了。   如那位小姐所说,这辆马车装得尽是些家具物什,一跑起来,便晃得满车厢叮当乱响。   可姜妙已经很满意了,她将沈之言的头搭在自己膝盖上,又执起他的手不断的揉搓哈气。   “沈之言,坚持住。”   姜妙有些哽咽,盼着马车赶快进城,她明白这里是姜术的封地,太子的人在这个地盘上定然不会太过放肆,她需得赶紧找到郎中,帮沈之言解毒。   许是她的血起到了缓解毒素的作用,沈之言虽面色苍白,可唇色到底是没继续暗淡下去,只是依旧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   姜妙在晃荡的车厢里抱着他的身子,此生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茫然。   马车很快到了城门,可要进城却不是那么简单。   “靖州城规矩,凡进城之人,需得弄清来路,查看路引,老叟,需得叫你主人家下来露面。”   车夫有些犯难,觑了一眼车厢,车内女子却道了一声:“罢了。”   随之,一个青衣婢女打起了帘子,扶着另一个黄衣女子下了车。   女子似娇弱无骨,容貌清丽,却面有病色,侍女递出路引,那守城的侍卫看了一眼,忙惊道:   “原来是肃衣侯家的千金,真是多有得罪!”   车中的姜妙耳朵一动,有些讶异,她没想到,这位姑娘竟就是肃衣侯家的女儿。   那侍女有些不悦,问:“现在可以走了么?”   守城的将士面面相觑,“小姐恕罪,还需得查看一下后面那辆马车。”   女子咳嗽一声,“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那辆车确实有人,是我在来的路上偶然救下的一对兄妹,遭了山匪,可怜得紧。”   小将士有些犹豫,道了声得罪,便要去掀那车的车帘。   手刚碰到车帘,一个浑身灰扑扑的女子便突然钻了出来,女子见了他们,先是露出惊慌之色,随即惊吓道:“这是...”   那将士看了她一眼,想必这位就是肃衣侯家千金所说的,遭了山匪那对兄妹中的妹妹了。   看模样倒也像逢难之人。   “这位...姑娘,敢问你兄长可在里头?”   “官爷,我兄长受了伤,实在是起不来的。”   姜妙看似冷静,可手心却攥出了冷汗,虽有侯爷之女担保他们的来路,可守将盘问的规矩她是知道的,若是没有特许,不能自主接受盘查的人是不得进城的。   她脑中正飞速想着如何将这人敷衍过去,那小将却已经起了疑心,蹙眉要去掀马车的帘子。   姜妙脑中一空,情急之下伸手去拦,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姜妙豁然回头,只见先前还处在昏迷之中的沈之言立在车上,身上已经脱下黑衣,露出之前那一身青衫来。   青衫上沾染了许多灰尘,血迹便掩住了许多。   他手指微凉,脸色也很苍白,不仔细看,便是一个病弱的书生。   他的手按在她手腕上,看起来似乎是她担心的伸手去扶他。   “官爷辛苦,某便是她的兄长。”   小将看了他半晌,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打消了怀疑,既然有贵人担保,自然也没有查路引的必要了,便点了点头,放了他们过去。   “沈之言..”   姜妙嘴唇微颤,眼中含泪,上前托住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你醒了?”   “咳——”   沈之言隐忍着咳嗽一声,姜妙忙撑住他的身子,瞧见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知他方才这一番应付,已是用了所有的力气。   她便也噤了声,默默扶着他走过城门。 第十四章 拐过城门角,离了守……   拐过城门角,离了守城将士的视线,姜妙才稍微放下心来。   既已入城,姜妙自然没有再麻烦肃衣侯千金的道理,反复道过谢后,便扶着沈之言离开。   “沈之言,你忍一忍,我马上去给你找郎中。”   沈之言几乎是强撑着依在她身上,脸上毫无血色。   姜妙心里着急,半托着他来到最近的医馆。谁知那郎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便挥手赶道:   “出去出去!叫花子也想来看病?”   “大夫,我有银子,求求你救救我兄长!”   那大夫眼珠一转,凑过来看了看沈之言的伤口,却像是看见什么瘟神似的慌忙摆手道:   “箭伤?不可不可!快走快走!”   连续走了三家医馆,都被看瘟神一样的拒绝了。   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也难怪别人把她当做了叫花子,可姜妙知道沈之言的情况不能再拖,便敛起眸中急色,向最后一家医馆走去。   “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兄长吧。”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老郎中,看起来严肃又古板,瞧见狼狈的二人,当即就要把门板阖上。   姜妙一咬牙,伸手一把扒在门框上,老大夫吓了一跳,忙停了关门的手,呵斥道:   “你不要命了?”   再看这姑娘扒在门框上绑着布条的手指,不由又怒从中来。   这手指一看便呈断骨之相,居然还敢上来扒他的门框,这手是不想要了?   简直是个疯子!   “大夫!”   姜妙慌忙掏出之前揣在怀中的荷包塞到他手中,“我与兄长本是来靖城探亲的,可不成想半道遭了截道的,还把我兄长伤成这样,您救救我兄长吧!”   老大夫犹豫了一瞬,关门的手一顿,最终不耐地“啧”了一声,上前看了看她扶着的青年。   青年脸色发白,嘴唇发青,隐隐还透着紫色。   他脸色一怔,随即就要关门,往回走了两步,又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   随之他转身进了医馆。   姜妙以为又被拒绝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见那老大夫走了出来,“进来吧。”   峰回路转,姜妙还来不及高兴,怕他改变主意一般,忙扶着已经处在昏迷边缘的沈之言进了屋。   从屋里迎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见状吓了一跳。   “阿爷,这是?”   老大夫冷声道:“把他扶进里屋。”   小丫头应了一声,过来给姜妙搭手,姜妙慌忙道谢,将沈之言扶到榻上,瞧见老大夫还在不紧不慢地端详,不免又有些着急。   “大夫,麻烦您看看他!”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老大夫哼了一声,上前挑开沈之言后背的衣衫,看得一片血肉模糊之色,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姜妙早已经呆在原地,随即她赶忙偏过头,不忍再看。   他看了半晌,便沉声叫姜妙出去,可片刻却又走出来,冲着她看了一眼。   “碎碎,给她包扎一下伤口。”   小丫头欢快的应了一声,姜妙有些疑惑地望向他,只见那老大夫略带烦躁地看了她一眼,嘟囔道:   “哼,都伤成那样了,还有空惦记旁人。”   姜妙一愣,泪意又涌上眼眶。   她抿紧唇,沈之言真是,傻子。   小丫头碎碎倒是很热情,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嘱咐她道:   “姐姐这手耽搁的有些久,以后每逢下雨或冬日,怕是会有些发痛。”   姜妙回过神来,心中微涩。   碎碎又看了她一眼,悄悄道:“姐姐,您可别怪我阿爷冷血,这靖州城的规矩,受箭伤的,医馆是一律不敢收的。”   姜妙有些诧异,“为何?”   碎碎撇撇嘴,“还不是前几日那些官大爷闲着无事,非要去城外若虚山剿匪,可这弓箭都用了不知凡几,这匪愣是没剿下来,官老爷们怕了,遇着箭伤的,总疑心是土匪进城报复呢!”   姜妙一愣,既如此,先前那些医馆不敢收自己倒也说的通了,只是不知为何到了碎碎祖孙这里,却是改变了主意。   碎碎嘿嘿一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想问为何我阿爷肯收你的兄长?您也不想想,哪有山匪长成你兄长那个模样的?”   碎碎是个热切的,才不到半刻,姜妙就知道这家医馆只有她和老大夫祖孙俩撑着,说到自己的父亲,碎碎神色一瞬间暗淡了下来。   “前不久陈国和晋朝打仗,我爹爹便被征去了军中,做了随行大夫。”   说完她愤慨道:“打仗什么的最讨厌了!”   姜妙指尖微颤,不敢去看她的眼神。   若是她知道导致陈晋之战爆发的是自己,那...   老大夫在这时出了屋,叫她,“过来。”   姜妙忙急步跟了上去,见沈之言虚弱的躺在那里,眼圈又不争气的红了。   “要哭出去哭!”   老大夫瞪了她一眼,“人还没死呢!流这么多眼泪有什么用?”   姜妙讷讷地收了眼泪,不敢再落泪。却见老大夫沉吟片刻,道:“这箭头还留在他体内,你来替我按住他,我需得把这箭头挖出来。”   一听便知道有多疼。   姜妙心肝颤了一下,随后醒了醒神,咬牙上前去按住沈之言。   沈之言微微抬起眼皮,眸光扫过二人,虚弱道:   “不用。”   老大夫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诧异,“你能忍得住。”   沈之言苍白着脸色,点点头。   老大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话,取了银制的小镊子,开始清理他的伤口。   姜妙吓得全身一抖,心中又疼又急,沈之言余光落到她身上,哑声道:“别看。”   这句话让她又差点落泪,随后她跺了跺脚,狠心转过身。   她不敢看。   “唔...”   沈之言闷哼一声,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姜妙手指绞着床幔,指尖被自己掐得发白,她虽然不敢看他痛苦的脸色,可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看向他抓住床单的手。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用力的揪住床单,青筋暴起。   直到结束,他都没有再发出一声痛呼。   “铛!”   箭头落到铁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姜妙看见视线中的那只手忽然一用力,随后缓缓放松了下来。   她当即转过身来,扑到他的床边。   沈之言脸上全是汗水,青丝湿透,粘在脸侧。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盆明晃晃的血水,颜色太过鲜艳,刺痛了她的眼。   沈之言双目紧闭,似乎晕睡了过去,可姜妙发现他气息平稳,脸色也逐渐有了血色,不禁稍微放了心。   日光逐渐西落,医馆里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姜妙守在他床前已经有三个时辰,正有些生困,那老大夫便提腿跨了进来,扔了几个油纸药包到她怀里。   “出去吧,这人不能在这儿留宿。”   姜妙有些呆滞,不能在这儿留宿?可沈之言现在这个情况,如何能在外面露宿?   “大夫———”   她正想再去求他,可沈之言指尖却微微动了动,姜妙忙看向他,发现他竟已经能半睁开眼。   他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微不可见的冲姜妙摇摇头,随即朝大夫低声道:“多谢。”   姜妙顾不得其他,赶忙伸手去扶他,他还很虚弱,可比之之前,已经足够令姜妙心安。   姜妙刚将药包小心翼翼地揣在自己怀中,碎碎便走了进来,目光中有些内疚。   “姐姐,阿爷其实不想赶你们走的,可入夜关门之前,官爷们便会搜查城里每个医馆和客栈。”   她脸上尽是歉意,姜妙瞬间明白过来,知道收留他们这几个时辰已经让碎碎爷爷冒着很大的风险了,自然不忍再开口恳求。   姜两人道过谢后来到街上,秋风吹来,让她忍不住裹紧了外袍。   外袍又脏又臭,里衣也全是汗水,可姜妙完全顾不上这些,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何给沈之言仙一个修养的地方?   姜妙想起老大夫的话,他说他只是将毒素暂时封住,往后还需要用药慢慢调理,如今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府衙?不行。若是她一人,那去便去了,可如今带着沈之言,姜术又不知对她态度几何,她不敢带着他去冒险。   如碎碎所说,沿街的客栈见她二人身上皆有伤口,都纷纷不敢让他们住宿。   沈之言眼皮忍不住地下沉,姜妙见他又快要晕睡过去,不免有些慌乱。   “沈之言,别睡!”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前面小巷口坐落着一座小楼,门口人来来往往,似乎很是热闹。   她心中一喜,以为这又是一座客栈,便上前去问。   门口有人听闻她的来意,古怪的看了他们两眼,正此时,从里面走出个四十上下的女子,女子盘着高挑的发髻,看起来风韵犹存。   听闻姜妙的来意,那老板娘突然发出一声娇笑,罗扇遮了遮唇,嗔道:   “哎哟,小娘子莫不是专门来调笑人家的,哪儿有兄妹来这种地方住店的?”   周围人哄堂大笑起来,姜妙一愣,往头顶看了看,门口左右各挂着一红一绿两个灯笼,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大字:   红绿楼。   姜妙不知何意,身旁早有一满面油光的男子笑了起来。   “小娘子莫非是不知道,这是咱靖州有名的暗楼?”   姜妙脸色一白,想起她还在宫里的时候,曾听那些浪荡的世家子说过一嘴,说这晋朝叫的上名号的名妓所在的青楼便叫作“明楼”,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妓,便会自主在外接客,将客人带到客栈欢好,那种客栈便就叫“暗楼”。   也就是说,这红绿楼里,住的便是那些野妓和她们的恩客。   姜妙微怔过后回过神来,起初本能般的反感之后,她却眼前一亮。   这种地方向来是鱼龙混杂,官府又嫌腌臜,一般来说都不会来查。   她当即转了想法,将手中剩下的银子塞到老板娘手上。   “姐姐行行好,我们兄妹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板娘见了银子,哪儿还有什么话讲?况且来这里的男男女女,说是夫妻的也有,说是兄妹的也不少见,表面说什么的都有,背地里还不是那一点事?   她懂。   塞了银子果然好讲话,姜妙硬着头皮将沈之言扶进客栈内,心里叹了口气。   沈之言眼皮微抬,姜妙知道读书人向来最厌恶这些腌臜之地,怕他嫌弃,忙用袖子遮住他的脸,不让他看这楼内的灯红酒绿。   沈之言动了动,艰难地将她的手扒下,低声道:“不用。”   大堂里多得是穿着艳丽或暴露的女子,此刻都敛了笑声,一双双眸子落到青年身上,显出惊艳之色。   姜妙慌忙又遮住他的脸,扶着他匆匆蹬上楼梯,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瞪着那些女人。   “不许看!”   沈之言伤口发疼,可听见她这护犊子般的呵斥,不由弯了嘴角。   一笑,胸口不免微颤,又扯到伤口一阵疼痛。   进了房间,姜妙将引领的小厮打发走,又将沈之言扶坐在床上。   想起老大夫说要药浴的交代,她又匆匆地下楼去要热水,不想在楼梯拐角处与一个女子撞了个满怀,女子“哎哟”一声,瞧见是她,又笑眯眯地跟她说了几句话。   听闻她的来意,姜妙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当即转身去了厨房,不做理会。   等到热水被抬进屋后,姜妙坐在桌前喝了口水,这才有空看着靠在床上的沈之言。   “大夫说你的毒每日需得用药浴缓解。”   沈之言靠在床上,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模样,眸光中有什么在婉转地流淌。   “嗯。”   姜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嗯。”   片刻,沈之言还是没有动静,姜妙有些不解,他这是不药浴了吗?   “你还在等什么?一会儿水该凉啦。”   沈之言呼出一口气,他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偏她问题还一个比一个多,可瞧见她满眼无辜的看着自己,他又不由觉得有些无奈。   “在等你出去。”   嘶,伤口更疼了。   姜妙呆滞片刻,随即脸色一红,面上出现了窘色。   她怎么忘了,药浴也是沐浴啊!   沈之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少女浑身上下灰溜溜地,只有那双眸子,微微露出灵动的光。   一路奔波,于此刻暖色的烛光下,看着面前的少女,他突然觉得心逐渐平静下来。   沈之言咳嗽一声,“还是说,你想帮我洗?”   姜妙慌忙摆手,逃一般飞了出去。   姜妙窘迫地出了门,在门外呆站了片刻,良久,忽觉得腹中饥饿。   也是,从昨日到现在,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便下了楼去了厨房,厨房门口站着两个同样来催饭食的艳丽女子,瞧见她,不免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那位小娘子么?”   “我听丽娘说,方才她要给你三两银子,叫你把你那相好的借她一夜,你都没答应?”   姜妙脸色有些黑,那二人中一女子又道:   “这不,方才我才看她上了楼,说一定要看看你那位好郎君呢。”   姜妙一滞,沈之言在沐浴啊!   她顿时饭也不等了,飞快地奔上楼,正好看见被称为丽娘的女子款款来到他们门前,抚了抚发髻就要去推门。   姜妙脑中响起一声炸雷,随即上前将她一拉,一个健步冲进了门内,回身,拉上门栓,一气呵成。   “哎哟!”   丽娘差点跌了个趔趄,抬起头来,那风一般的小娘子已经进了里屋,留她一人在外面喝风。   姜妙背靠在门上,拍了拍胸口。   幸好,幸好来得及时。   突然间她眼皮猛地一跳,水汽奔腾中,她看见沈之言上衣已被解下,露出硬朗的胸膛和精瘦的劲腰。   他肩膀上绑着绷带,整个人看起来平添了几分野气。   他他他,居然没穿上衣!   姜妙瞪大眸子,忘了说话。   沈之言眉目深沉,许久呼出一口气。   “你....”   姜妙后知后觉,慌忙捂住自己的眼睛。   “砰砰砰!!!”   门外传来几道砸门声,丽娘愤愤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不就是想出三两银子借你那相好的一晚么?你要是嫌价钱少,给你五两还不行?”   姜妙豁然抬起头来,看着脸色逐渐沉下去的沈之言。   “我说我走错了,你信么?” 第十五章 姜妙觉得,她十六年……   姜妙觉得,她十六年来,所经历过的场景,可能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尴尬的了。   沈之言脸色沉沉,眨眼间从屏风上取下外衣披在了身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向姜妙走来。   “三两银子?”   一步。   “借我一夜?”   一步。   “价钱太低?”   又一步。   三步间已沉着脸色到了姜妙面前,姜妙头摇成拨浪鼓,“你误会了!”   沈之言低下头,眸中神色深暗了一瞬,道出最后一句:   “可以商量?”   姜妙一个头两个大,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解释,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端饭!”   正要夺门而出,手腕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回过头,见沈之言抿着唇,神色有些低落。   “我在你心里,就值三两银子?”   姜妙瞧着他,一瞬间心都酥了,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无辜的眼神了?   她张了张口,下意识道:“.....你是无价的。”   沈之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就好。”   晕晕乎乎地出了门,姜妙才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有点不对劲啊。   她摇了摇头,又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便也收了混乱的思绪,下楼去端饭。   药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姜妙转念一想,交代一个小厮给沈之言送饭上去,自己出门去了成衣铺。   姜妙正等着掌柜拿衣服,从外面便匆匆进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人冲着掌柜的道:   “掌柜的,我上次在你这儿订做的舞衣,可是已经做好了?”   “自然自然,二位稍等,我这就让人去取。”   取衣服的空荡,二人又开始聊起了天。   “二殿下真的来临州了?”   “自然,不然今晚魏知州为何设宴,要咱们韵香楼的姑娘去助兴呢?”   姜妙竖起了耳朵。   “那我可得好好打扮打扮,这万一入了贵人的眼,后半辈子不就不用愁了?”   “美得你!你呀,贵人才瞧不上!”   姜术到了靖州?还要在知州府上设宴?   姜妙心念一动,随手拿了套衣裙付了银子,悄悄的跟在她们后面。   两人拿了衣裙急着出门,并未注意到身后跟了个人。   姜妙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不多时来到一座气派的府门前。   门口人声鼎沸,姜妙粗粗看了一眼,见皆是一些舞姬戏班,不由暗自肺腑。   这靖州知州为了讨姜术欢心,想必费了很大功夫。   正想着,那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突然怒声骂道:   “惫懒的东西,这舞衣早些不取,这宴都快开始了,才晓得慌张!”   “梅姐,真怪不得我们,这舞衣是早早就备下的,可二殿下这不是来的突然...”   “闭嘴!倒还是二殿下的不是?”   “依儿不敢!”   ...   一番斥责之后,被称作眉姐的女子也敛了怒色,又交代了声:“待会儿都给老娘仔细着点!”   二皇子最近风头正盛,可得罪不得。   不多时,府中小厮开了偏门,姜妙收回目光,趁人不注意来到戏班子的马车旁,随手捧了个盒子,跟着众人进了府。   人多话杂,也没注意多了这么个陌生人。   进了府门,宴会还未开始,姜妙便只得跟着众人去了偏厅。   路上,姜妙突然啊了一声,然后急切道:   “我肚子疼,麻烦帮我端一下!”   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盒子放到旁边人的手上,捂着肚子从人群中冲出。   众人愣了愣。   “这是哪个班头的?”   “不知道啊。”   ....   或许是今日有贵人到,府内侍女小厮们来来往往,步履匆忙,也不会有人分心注意到她。   姜妙心中有些着急,她不知姜术现在在哪儿,正垂眸沉思下一步的该怎么办,便听前面传来一声喧哗,有人高喊了一声:“宴起!”   原来是宴会开始了,侍女们便各自端了酒菜,有条不紊地向前厅走去。   “阿芽呢?!那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嬷嬷,她说她肚子疼...”   “这个小贱蹄子!”   “嬷嬷,马上就要上菜了,这珍珠酒没人端可怎么办?”   老嬷嬷眸光露着凶恶,等这宴结束了,看她怎么打死这丫头!   可现在人手紧缺,各项流程的人手都是早安排好的,上哪儿去找多余的?   她四处一看,正好看见了姜妙。   “哎!你,给我过来!”   姜妙一顿,指了指自己。   她?   “说的就是你,你是哪个院子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姜妙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自己穿的裙子一眼,不禁失笑。   浅青色的裙子,若不仔细看,跟知州府内的侍女还真差别不大。   姜妙只是微愣,随后笑道:“嬷嬷,这酒便让...奴婢来端吧。”   那嬷嬷将托盘砸在她手中,“手脚麻利些,少不了你的好处!”   姜妙应了,端着酒走在最后一个。   姜妙低眉顺眼,倒也躲过了一路人的目光,一踏进大厅,她便远远瞥见了坐在上首的那个人。   金冠墨发,紫色锦衣,如谦谦君子般与人说话的,正是她的二皇兄,姜术。   可姜妙知道,这个人最是玉面狼心。   “哎!你,过来给我斟酒!”   听闻有人叫自己,姜妙回过头来,道了声是。   让姜妙斟酒的是个大腹便便的官员,见这婢女身姿苗条,面若桃花,不由眯了眯眼睛,手不老实的往上摸。   “啪嗒!”   姜妙一抽手,那酒杯便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官员一怒,当即大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还不快给本官道歉!”   “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苛责。”   忽闻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姜妙一顿,抬头便看见了肃衣侯家千金款款从厅外跨进来。   柳寒瑶看见姜妙的脸,不由一愣。   姜妙也是一惊,若是她当场揭穿自己的身份....   却没想到她只是一笑,随即道:“郭大人,你又何必跟这小丫头计较?”   郭大人脸色一黑,碍于她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柳寒瑶经过姜妙时,用仅两人听见的声音问:“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姜妙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却见柳寒瑶轻轻摇头,“我不是指在城外,而是...很久之前。”   她很像一个人,可到底是谁呢?   柳寒瑶阖上眼睫。   姜妙心中有些忐忑。   这位肃衣侯小姐从小在外面养病,呆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多,况且自己也不喜欢参与贵女的集会,想来也应该没有机会见面。   柳寒瑶走向上座,姜术在她之上一个台阶,眯眸道:   “来了?”   柳寒瑶淡淡地应了一声:“见过二皇子殿下。”   她的态度不冷不热,魏知州看出了二人之间的门道,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目光一扫,便看见了姜妙。   “殿下,这是靖州有名的珍珠酒,您尝尝?”   说着大声冲姜妙道:“你!还不快来给殿下斟酒?”   趁着姜妙愣神的时间,先前那大腹便便的官员早已经喝了几杯酒,心中郁气不紧没消,反而更加憋屈。   指尖回味着方才那小侍女滑嫩的肌肤,他不由酒意上头,又听魏知州大声使唤那个小侍女,突然站起身微熏道:   “魏大人,您府上这位侍女,可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啊。”   魏尧怎么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这郭成祖是二殿下手下大将,既然中意这个婢女,他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思及此,他谄媚地看向姜术。   “殿下,这...”   姜术唇边笑意温和,抿了口酒,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郭将军喜欢,魏大人给他便是。”   姜妙心中冷笑。   好一个姜术啊,不知等会儿知道这个侍女是他那个早“死”了的妹妹后,又该是何表情?   她敛下眸中冷意,做出拘谨的样子上前去。   姜术眸色深沉,目光毫不在意地从这个侍女身上划过,见她低着头走上前来,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倒酒。   他有些不满,眉头一蹙,却并未出声,正想抬起酒杯,杯口却突然被人按住。   他身形一顿,偏头看向一边,却见方才那拘谨的侍女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小脸。   姜妙唇边带笑,温柔地叫他:   “二哥。” 第十六章 姜术瞳孔一震。   ……   姜术瞳孔一震。   手中的银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酒水洒落出来,沾染了他的指尖。   魏尧大惊,还以为是这小侍女不懂分寸惹怒了殿下,却见二皇子姜术突然起身,冲着他笑道:“魏大人,宴罢了。”   魏尧头皮一麻,二皇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走了?   他目光落在那个小侍女身上,忽而灵光一闪。   莫不是殿下他看这侍女容貌不俗,起了那种心思?   可...他看了看事不关己的柳寒瑶,心中纠成一团。   这都叫什么事哟。   但愿这位未来的二皇子妃不要怪到他头上才好。   ....   他的六妹,居然还活着。   姜术看着眼前这个人,少女身形消瘦,脸色略显苍白,全然不像宫内目中无人的样子,可那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比之往昔更为灵动。   姜术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他想到了什么,淡声开口:   “六妹真的愿意帮我?”   寂静的水榭中,姜妙依在桌边喝了口茶,想起片刻前她说出的那个条件,眸光微动。   “怎么,二哥不想当太子吗?”   “朝中已有太子。”姜术敲了敲石桌,“六妹慎言。”   姜妙不置可否,“皇兄是否想过,父皇为何把你的封地赐在北地,却命你常年在南境领兵?”   姜术敲击石桌的手指忽顿,眯起了眼睛。   他如何不知?   封地在北,而兵力在南,无论是兵权还是民心,他都无法抓牢。   父皇这是怕自己扎下了根啊..   他一直以为姜妙愚钝,可不曾想她还会有如此心思。   姜妙饮了口茶,“父皇百年之后,姜献登基为帝,皇兄难道觉得他还会放过你,任你做一个北地闲王么?”   她顿下茶杯,“况且,若皇兄没有夺嫡之念,如何会千里迢迢来北地向肃衣侯提亲?”   姜术豁然抬头,忽而笑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六妹如此聪慧?”   姜妙知道自己猜对了。   朝中党派分明,除了姜术和姜献为首的两党之外,就是以肃衣侯为代表的中立党,肃衣侯虽已经退隐,可他年轻时跟随父皇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朝堂上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姜术刮了刮茶沫,轻轻吹了一口,状似漫不经心道:“但我如何确定,六妹是真的想帮我呢?”   姜妙顿了顿,沉声道:“你可知陈晋之战若没有父皇的首肯,姜献是没有权力出兵陈国的。”   “皇兄想知道,是谁在背后帮他的吗?”   姜术笑意消失,知道她抛出这个引子,正中他的心事。   姜献能在朝中拥有如此大的势力,除了太子一党,背后肯定有人在帮他。   可他竟查不出来是谁。   姜妙喝了口茶,心知吊足了姜术的胃口,便也不再绕弯子,道:“锦衣卫指挥使,严息康。”   姜术瞳孔一缩。   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只效忠于父皇一人,而父皇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背叛他,哪怕这个人扶持的是太子,那也是大忌。   此前,父皇还曾夸赞过他,说朝野上下对自己忠一无二的,也只有他这个指挥使了。   早年间汝南王勾结宦官谋反一事让父皇弓杯蛇影了几十年,更何况锦衣卫指挥使除锦衣卫外还掌管京城禁军,如此更是触碰了父皇的逆鳞。   父皇近年来身子每况日下,朝政一半由太子把持,这其中缘故,由不得人深想。   陈晋之战一起,民怨载道,各地纷纷出现了起义军,若是能利用姜妙一举推翻太子,加上天下民意逼迫,父皇便是不忍也需得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   到那时,太子一党大厦倾颓,他又何尝不能取而代之?   姜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   “六妹若是真心帮我,我自然感激”   姜妙愣了愣,随后忽然道:   “我可以随你去朝堂上作证,可你必须得答应我几个要求。”   “六妹请说。”   姜妙呼出一口气。   “第一,你要以皇族血脉起誓,将来御极天下,必护姜朔一生富贵无虞。”   姜术看了看她,“九弟也是本王的弟弟,你放心。”   “我要你发誓。”   姜术轻笑一声,举起手指按她说的重复了一遍誓言。   “第二,有一些人,需要你帮我解决。”   姜术看了她一眼,随即从袖带中陶出一个黑色小令牌递给她。   “这是我的龙领卫,六妹可尽情差遣。”   “第三。”   姜妙顿了顿,“若皇兄能登大位,还请善待天下百姓。”   姜术竟有些微愣,随后仔细看了她一眼,忽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良久,他若有所思道:“六妹对自己,竟无所求么?”   姜妙阖上眼皮,心中微涩。   她是短寿之人,纵是有所求,又能如何?   她沉默良久,姜术站起身来。   “五日后,六妹便随我一同回宫吧。”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想来皇后娘娘看见你,也会极为惊喜。”   姜妙一愣,随后摇摇头。   “我暂时还不回去。”   “皇兄,给我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便随你回宫。”   …   柳寒瑶来时,水榭中就只剩下了姜妙一人。   姜妙正在出神,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她转过身,见是柳寒瑶,不禁犹豫了一下。   柳寒瑶裙摆微动,朝她走过来。   “你...”   姜妙犹豫着开口,却被她打断。   “长乐公主?”   姜妙一顿。   “你知道?”   柳寒瑶笑了笑,“我猜的。”   昔年随母亲入宫,她在四月的天气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忽听外面一声娇喝,窗外,红衣姑娘初学者般打马自阙楼前而过,冷目微傲,身形似火。   全不似她一身沉疴,一生只能软水温饭,苦药苟活。   柳寒瑶心中一叹。   姜妙顿时佩服起了她缜密的心思,想起她与姜术的关系,又不禁有些好奇。   “姜术在这个时候来靖州,是为了向你提亲吧?”   “公主聪慧。”   姜妙愣了愣,忽问她:“你喜欢姜术?”   柳寒瑶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不。”   姜妙唏嘘,“您还真是敢说。”   从来没有一个皇子妃敢这么直接了当的说自己不喜欢某位皇子,这位看起来病怏怏的肃衣侯家小姐,倒是一股清流。   柳寒瑶摇摇头,“身与心,总要有一个是自由的。”   姜妙一愣,瞧见她面有病色,可目光却依稀透露着坚定。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柳寒瑶送她出门,两人并肩走过长廊,姜妙看见一个白头发的文官似乎正与下属说着什么,她顿觉眼熟,不由问道:“那是谁?”   柳寒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杨国公。”   姜妙诧异,她印象中的杨国公,虽已经是花甲之年,可一向精神抖擞,怎么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看出了她的疑惑,柳寒瑶不禁叹了口气。   “两月前,国公府的世子和世孙在回京的路上遇上山洪,不幸罹难,杨国公可谓是一夜白头。”   姜妙对这位世孙有一点印象,他曾经强抢了一位寡妇做自己的外室,后来那寡妇性烈,直接挺着大肚子吊死在了国公府门前,杨国公包庇孙子,请了一通不痒不痛的罚,后来姜妙在街上遇见那位世孙,便找了个由头命人打了他一顿,为了这事,她还被杨国公好生参了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恶人有恶报。   姜妙回过神来,随口问道:“可那不是国公府唯一的儿子和孙子么?”   柳寒瑶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杨国公还有一个儿子,十年前是都察院左督御使。”   姜妙看向她,柳寒瑶眸中显露出一丝暗淡。   “这位左督御使牵头上书请求查明太子贪墨一案,杨国公府为避嫌,主动与他断绝了关系。”   “那这位督御使大人呢?”   “这位大人携了妻儿被贬出京,如今不知下落。”   姜妙有些唏嘘,看向那满头花白的杨国公,十年前她还尚且在冷宫偷生,对于这贪墨案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后来太子力证清白,跟着上书的官员贬的贬,死的死。   当年为了避难与儿子断绝了关系投向了太子,眼看局势有变又成了二皇子面前的马前卒,如今国公府后继无人,生怕爵位要被收回,这位老国公反倒急起来了。   姜妙收回目光,出了知州府。   假山旁,杨建忠清了清嗓子里的浓痰,问身边的小厮:“京城有消息了吗?”   小厮摇摇头,国公府的二爷被贬出京已经十年,这人海茫茫,又上哪儿去找?   “没用的东西!”   一时气急,杨建忠只觉得胸中血气上涌。   一旦府中无人,圣上迟早会收回赐予国公府的爵位和荣誉,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厮忙上前给他顺气,“老爷您别急,您这样每天忧心着,身子可受不住。”   “过几日是这北境的灯节,您不妨出门散散心,兴许身子便好多了呢?”   ……   姜术站在高处,看着姜妙出了府。   他动了动手指,吩咐身后人道:   “吴昶,盯紧长乐公主,若是她与太子那边有牵扯。”   说完笑着叹了一声,“那便除了吧。”   “是...”   姜妙回红绿楼的路上,顺道去成衣铺取了包裹。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估摸着沈之言应该沐浴完了,便试探着想去敲门,却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姜妙手一顿,听见里面女子的欢笑声。   “爷,您别这样....”   “奴家受不住了...”   姜妙顿时火冒三丈!   沈之言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以前冷淡的样子都是装的?今日她不在,便立即暴露了本性?   不行!她转了身子,凑到另一个纱窗前往里看。   只见里屋床榻上,一个酥肩微露的美人青丝半披,正压在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身上,轻声笑语的调笑着。   姜妙心中一凉。   她咬咬牙,准备一脚揣开门冲进去质问,后领却突然被人捉住,她本能的回头,见沈之言神情古怪,正蹙眉朝着她看。   “沈之言?”   “你怎么在这里?”   那屋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沈之言放下她,神色有些疲倦。   “方才屋内有老鼠,我便让人给我换了一间。”   姜妙有一瞬间的呆愣,沈之言居然怕老鼠?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沈之言神色不变,淡淡道:“吃饭吧。”   姜妙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们的房间换到了走廊一侧,打开窗便能看见窗下的街景。   桌上的饭菜还未动过,知他是特意等她来吃饭,姜妙心中微暖。   两人吃着饭,姜妙听着窗下鼎沸的人声,不禁问道:“沈之言,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沈之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长睫微阖,掩下眸中神色。   “人有悲欢离合。”   姜妙扒了口饭,入口的米饭都有些苦涩。   她停了筷子,认真的看了看沈之言,忽而又鼓起勇气般道:   “若我指的不是生离呢?”   沈之言执箸的手顿住。   不是生离,那便是死别。   正在姜妙以为他会说什么煽情的话来宽慰她时,只见沈之言放下筷子,伸出手,将微凉的手心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没生病。”   他说。   姜妙的饭噎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沈之言收回手,抿唇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糟糕!姜妙心虚起来,忙转移话题道:“我听说过几日是灯节,我还从未在北地过过灯节呢,沈之言,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第十七章 立冬灯节是北地有名……   立冬灯节是北地有名的节日,到了这一日,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便会戴上面具出门相会。这灯节又有个传说,说是灯节当日,第一个在鹊桥上摘下自己面具的人,便是自己前世注定的情人。   是以,这灯节也叫做鸳鸯节。   柳寒瑶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起身任侍女为自己披上披风,淡淡道:“走吧。”   “小姐,还有这个。”   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脸上覆上一张白色鸟雀样的面具,侍女一边给她系好束带,一边提醒道:   “小姐一定要记得,二皇子殿下的面具是赤金色蛟龙,这全靖州只此一个呢。”   柳寒瑶一笑,神色全数隐藏在了面具下。   过鹊桥时,马车却堵在了桥下,柳寒瑶的侍女有些着急,却听自家主子开口道:“走过去吧。”   主仆几人便下了马车,许是没想到街上竟会有这么多人,几人艰难的在人群中穿梭了片刻,不一会儿,柳寒瑶便跟侍女被挤散。   她有些心急,压着唇咳嗽了几声,唤道:“小荷?”   柳寒瑶后退几步,忽然听见“嘭!”的一声,她顿时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撞在来人的胸膛上,面具被撞偏了一大半,她一抬头,缠绕在对方面具上的发丝便将那人的面具了扯下来。   “对不起...”   她正欲屈膝行礼道歉,却见那人面具掉落,露出一双微愣的眸子,随后才道:“没事。”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侍女气喘吁吁的找到了她,见对方不再追究,柳寒瑶再次道了声歉,便转身随着侍女离开。   她走后,男子的小厮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少爷?小少爷?”   谢舟回过神来,不耐烦的挥开他的手,“去去去,别打扰小爷。”   小厮不敢还嘴,今日他家少爷本该与通判家千金共赴灯会,谁知他家少爷半道上一听,便逼着他掉头来了靖州避难。   “子服这几日也不在家,问夫子他也不说。”   谢舟叹了口气,眼前又晃过方才那姑娘娇柔的模样,不觉摸了摸胸口。   跳得有些快。   “小姐,您面具怎么掉了?”   侍女一惊,手忙脚乱给她戴上面具,挤出人群,便看见了一袭锦衣的姜术。   “来了?”   姜术和煦的笑笑,随即伸手取下了她的面具,柳寒瑶淡淡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远去。   另一边,姜妙正站在小摊前犹豫不决。   她手中拿着一张淡黄色花猫的面具朝脸上比划了一下,转头问沈之言:“好看不好看?”   沈之言看着她头上翘起两根倔强的发丝,看起来倒跟那面具上的猫耳朵似的,不由瞥开视线,淡淡道:   “面具好看。”   姜妙不满地撇撇嘴,随即将一个白狐狸面具扣到他脸上。   “你太高了,低下来些。”   沈之言顿了顿,还是低下头来。姜妙努力踮起脚尖,去给他系上耳边的丝带,沈之言低头看着她,她站在满街华光下,眼底倒映着的全都是他的身影。   似乎对打得结不满意,她皱了皱眉,又重新踮起脚尖给他系。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微凉的,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痒,似四月柳絮因风起,缓缓降落在他心上。   他勾结动了动,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借暗处的遮挡隐去自己微红的耳根。   “哟,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呀!”   摊主适时的说着吉祥话,又道:   “据说从这里——”   他指了指前面的路口,“一人往东,一人往西,若最后都能在鹊桥上相会,那代表二位就是天定的姻缘!”   姜妙心中一动,偷偷打量了他一眼,怕他出声拒绝,便藏住自己的小心思抢先道:   “入乡随俗,我往西!”   说着她不等沈之言开口,带上面具跑开了。   沈之言拒绝的话留在口中,瞧着她逃一般的背影,唇角下意识提起。   罢了。   他收回目光,依言往东而行,良久,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寺庙。   庭院里有一颗巨大的树,也不知已经生长了多少年的光景,树上挂着数不清的红绸和木牌,有些笔迹已然干涸,也不知曾经承载着谁的心愿。   “施主,可是有所求?”   一位小沙弥看见他,便上前来询问,沈之言看了他一眼,道了声不必。   可他转身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再次折转了回来。   接着,寺庙的小沙弥便看见方才这个神色冷淡的郎君从箱中取了个木牌,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小指大的刀,之后认真的在木牌上刻了起来。   他神色很专注,眸中尽是温和的暖色,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微勾起。   待刻完木牌之后,他小心的抚了抚木牌,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笑如山巅上的遗世的雪莲骤然盛开,积雪化成的溪水流过,便叫它沾染了人间万千烟火的暖意。   那郎君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即握紧了手中的木牌,一个飞身跃到了树的高处,再下来时,木牌已经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他稳稳地落在地上,不顾身边人惊异的眼光,朝小沙弥点了点头。   “多谢。”   小沙弥:....   这位郎君,您难道是怕墨水总有消失的那一天,所以才用刀刻字?又怕人窥见自己的心事,这才特意将牌子挂得那么高么?   小沙弥挠挠头,不敢问啊不敢问,少年心事真是难懂。   河水波粼粼,晃荡着数不清的河灯。   姜妙从旁经过,看见几个孩童在河边放着孔明灯,她来了兴趣,正要走过去细看,一个小女孩却突然脚下一滑,跌进了河中。   “哇!”   小孩子们顿时乱做一团,有些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姜妙一惊,匆匆跑上前去,好在河水不深,她站在岸边,一手便将她提了起来。   小姑娘衣裳湿了一半,好在没伤到哪里,只是太过惊吓,一直哭个不停。   “哎哟!缓缓,你怎么了?”   一个老婆婆急匆匆地跑过来,赶忙将她拥入怀中,待止住了小姑娘的哭声,便转过头向姜妙道谢。   “姑娘真是好心!老婆子今日承姑娘大恩!”   姜妙摆摆手,“无事。”   这河水不深,小姑娘也只不过一时被吓住没爬起来而已,况且她只是顺手将她捞上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恩。   那老妇人听了却更是感激,忙叫身后的小孙子端了果子特产上来报答她,姜妙连忙婉拒,老妇人见状却急道:   “姑娘不要老婆子的东西,莫非是看不上这点心意?”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饶是姜妙也有些接不住,她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指着孩子们手中的孔明灯道:   “婆婆,您就送我一个灯吧?”   老妇人哪儿有不同意的道理,连忙从自家店里拿出好几个孔明灯。   姜妙想了想,提起笔开始在灯上写字。   方才落河的小姑娘抽噎着,被老婆婆要求着过来道谢,一来,见到姜妙写在灯上的字,不禁忘了哭泣,好奇问道:   “姐姐,子服是谁呀?”   姜妙有些惊讶“你识字?”   “当然啦。”   姜妙笑了笑,回头认真的看了看灯上的名字,想了想,又添了几笔。   小姑娘依在她身边,看着她写了一个个孔明灯,随即这位姐姐起身,抬手将它们一个一个放飞。   孔明灯飞向无边的夜幕,犹如一颗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姜妙看了许久,随即满足的笑了。   临走时,老妇人又再三请她带上一点自家的特产,姜妙再次拒绝,最后盛情难却下,只得收下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   这果子生得圆润,一个只婴孩拳头大小,姜妙边走边吃了一个,只觉得口中生甜,味道出其的好。   她没忍住,将五个果子都吃了。   河边小店内,老婆婆一拍脑袋。   “哎哟,老糊涂了,忘了提醒恩人那果子一日只能吃一个了!”   她追出去,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儿又有姜妙的身影。   沈之言随着人群上了鹊桥,满目的男男女女中,不乏有许多戴着黄猫面具的人,他敛下眸中思绪,心中自嘲一笑。   什么传说,不过是些无稽之谈。   而他竟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期待。   他收起思绪,将要走下鹊桥时,一抬眼,却见桥下一个黄猫面具的少女左顾右盼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随即她一抬头,便撞进了他深色的眸子中,她瞳孔中绽放出满天的星宿,刹那间她提着裙摆,逆着人群向他奔来。   沈之言瞳孔一缩。   “嘭!”   是府衙那边的烟花飞上了夜幕中,一朵朵七彩的花火划过天边,如一颗颗划破夜空的流星,不知装点了谁的梦境。   万千孔明灯在这一瞬间齐齐升起,五色灯光下,少女的裙摆像一只翩然的蝴蝶,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于人声鼎沸的世间烟火中,那般义无反顾坠入他的怀里。   她将他面具拉下,瞧见他的眉眼,满意的笑了笑,她伸手拢住他的腰,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找到你了。”   沈之言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他心中痒得可怕,心尖如露水滚落之后的细叶一般,颤悠悠地晃。   良久,他垂下眼睫,双手缓缓拢上她的背脊。   是一个,十分贪心的拥抱。   如果人生只是须臾,一瞬间的美好必流逝于这一寸寸的光阴,那就且让他这一刻,流连于这场大梦。   少女的呼吸绵长而又急促,良久,沈之言放开她的身子,低头一看,她脸上有着红晕,眸子里也是晃悠悠的月色。   他愣了片刻,随即有些好笑的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吃什么了?”   姜妙咂咂嘴,“果子,好吃。”   沈之言一顿,再次打量了她一眼,霎时明白了什么。   “东西不要乱吃!”   果然,是吃了醉果。   这种果子是靖州的特产,初尝时异常甘甜,可若是吃多了,它会让人产生一种类似于酒醉的错觉。   姜妙如今的模样,不用猜都知道她吃了几个。   沈之言一瞬间有些被气笑了,她今日从人群中奔他而来时,他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因为她...“醉”了。   他扒开她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蹙着眉,颇有些咬牙切齿。   “回去!”   姜妙将头抵在他胸膛上摇了摇,“我不。”   “你还想做什么?”   姜妙抬起头来,摸了摸他的脸。   她怎么觉得今夜的沈之言格外好看?方才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了,他那么好看,她很欢喜,欢喜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妙痴痴地笑了笑,“沈之言,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她伸手去拉沈之言,沈之言蹙着眉,她的力道小的似只猫,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可他鬼使神差的,竟然跟在姜妙后头走去。   他倒要看看她能送什么给他?   少女拉着他来到远离人群的一个空地,这里杂草丛生,灌木间隐隐散发着萤火的微光,一轮圆月悬挂在天上,月色洒下来,如赠予人间的一袭轻纱。   那层月色轻纱落到少女肩头,便衬得她出尘而又清灵,她放开沈之言,爬上一个小土坡,低头怔怔地看了沈之言一眼。   她神志不甚清晰,沈之言皱了皱眉,开口道:   “你...”   想叫她下来,万一一会儿摔伤了,定是又要哭着喊着让自己背回去。   姜妙却神秘一笑,往小土坡最高处一站,手指豁然指向头顶的月亮,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沈之言,我送你一个月亮。”   沈之言眸色一滞。   他仰头看着她,她宛如一个降临人间的神女,可她指向月亮的手还包扎着白布,就这般滑稽的模样,还敢大言不惭地冲他说:   我送你一个月亮。   “从今以后,我要你看见月亮就会想起我!”   哪怕她以后不在了,可月亮会在,几十年的人间岁月于它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她不一定要他喜欢她,可她非要给他留一个念想才好。   她本来就是这样霸道无理的人啊。   微风拂过青年的发丝,他站在月光底下,看着萤火虫若隐若现的围绕着面前的少女飞舞,霎时间,他察觉到心底那颗种子一瞬间破土而出,呼啦一声绽放出满树桃花。   此刻,于她浅笑盈盈的眉眼间,他突然寻见了他此生的风月。   “你下来...”   他嗓音微涩,如吃了醉果的不是姜妙,而是他。   少女笑声如银铃,她张开双手,做了个展翅的姿势,道:“我下来啦!”   随即她从小土坡上一跃,卷起流动的萤火和月光朝他落下。   沈之言瞳孔倒映着少女翻飞的衣裙,他下意识的张开双手,上前揽住一袭清风,和一个坠落人间的仙女。   伤口处被扯得一痛,沈之言倒退几步,抱着姜妙撑坐在地。   “咦?”   姜妙疑惑了一声,瞳孔里都是好奇,“你方才背着我偷喝酒了吗?”   “没有。”   沈之言薄唇动了动,幸好她此刻神志不清,他不用担心她看到他耳根已经红了一片。   少女却不信,眸子里满是无辜,她朝他爬了几步,他便退了几步,却见她突然将双手撑在他腰旁,惊飞了一丛萤火后喃喃道:   “我不信,我要检查。”   怎么检查?沈之言有些微愣,却见少女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眸,随即唇角一勾,覆了上来。   一瞬间天地黯然失色,他眼前只有她亮晶晶的眸子,和唇上那软绵绵的触感。   如三月初生的桃花瓣掉落在唇间,带着难以忽视的沁润和香甜。   青年眸子一瞬间放大,许久,他眼睫微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滞,随即抓紧了地上的秋草。   一片寂静中,他听见自己耳边桃花盛开的声音。   然而少女只是浅尝止渴,不久便离了他的唇,又似乎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是甜的?”   沈之言压下幽深的眸色,他紧紧盯着姜妙绯色的朱唇,片刻,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整个人压向自己。   “林妙,是你招惹我的..”   唇齿交缠,吞没了他略带威胁的呢喃。   …   “那边那人好像子服啊。”   谢舟吊儿郎当的逛到此地,小厮苦着脸上前,“少爷,咱们回去吧。”   再晚老爷会大发雷霆的。   “去去去!”   谢舟嫌弃的撵走他,瞧见前面草地上有一人像极了几日没见的沈之言,便想上前看个仔细。   谁知他刚一上前,眼珠子差点没被惊掉在地上。   这草地上,那低声哄着人家小娘子,眸子里带着满满占有欲的,不是那个以冷清号称的沈家郎君又是谁? 第十八章 正值月上柳梢头,秋……   正值月上柳梢头,秋虫隐藏在碎石灌木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鸣叫,一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起来,落到沈之言剑眉之间,照亮了青年冷峻而柔和的眉眼。   沈之言低下头看了一眼,方才还在闹腾的少女,已经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他脸上神色不见变动,眸中却隐隐带着细碎的星光。沈之言顺手将姜妙的乱发别在耳后,半晌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再次低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脸颊微红,缩在他怀里,乖得像一只酣睡的猫。   他无意识的勾了勾唇角,刚抬起头,便看见了谢舟。   沈之言整个人一滞,随即表情冷漠下来,如无事人一般,抱着姜妙向他走去。   见沈之言发现了自己,谢舟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间舌头竟打了结,只好龇着牙僵笑道:   “哈哈...子服..好巧,你也在这里?”   沈之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眸中深意不言而喻。   谢舟连连摆手,“我什么也没看见!”   沈之言抱着姜妙与他擦身而过,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谢舟心里犯嘀咕,心说沈之言自己都背着未婚妻悄悄来靖州找其他小娘子相会,怎地还管他来不来?   他心中想着,嘴上却不敢这般说,只凑过头想看看沈之言怀里的小娘子是何方神圣,竟勾得他连林小娘子那般仙女似的人物都不要了,沈之言却早已将衣袖盖在了姜妙脸上,谢舟到底没能看清他怀里姑娘的模样,一时颇为不忿。   沈子服啊沈子服,枉我看错了你,外表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暗地里竟还背着林小娘子与其他人私会?   而且居然还敢威胁他,哼,他一定得找个机会向林妙小娘子告他一状!   沈之言稳步走在前,任凭谢舟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不多时他进了红绿楼,将姜妙放在榻上正要放手,榻上少女却朦胧着张开眼睛,不肯放开拢住他脖颈的手。   “放手。”   沈之言低声道,却见姜妙摇摇头,手指覆上他的眼睛,喃喃道:   “沈之言,星星落进你眼睛里了吗?”   少女表情娇憨的盯着他,沈之言眼皮上掠起一片痒意,他没忍住在黑暗中弯了唇角,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睡觉。”   “我不。”   姜妙拉了拉他的衣襟,似撒娇一般,“沈之言,说句好话哄哄我。”   “我开心了,就睡觉。”   沈之言眼睫微动,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直到少女眼皮已经渐渐沉了下去,沈之言才缓缓开口,哑声道:   “不是,落进我眼中的,是你。”   少女眼皮一阖,唇角满足的一勾,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沈之言在黑暗中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片刻,半晌,起身出去。   谢舟搓着手等在外面,见沈之言出来,偷偷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才吞吞吐吐道:   “子服,你还真是...”   玩得一手好花样啊!   私会小娘子,夜宿红绿楼,仅仅一夜,就颠覆了谢小少爷整个人生观。   沈之言眸色恢复了冷淡,道:“你还不回去?”   谢舟讪讪地笑了笑,“这就走,这就走。”   他缩着脖子往前走了几步,又顶着风回来,“那个...子服,你能不能送送我..”   沈之言难得有无语的时刻,他忍住扶额的冲动,他怎么忘了,谢舟千不怕万不怕,就怕黑。   “就一段路。”   “多谢沈公子!”   谢舟狗腿地跟在他身后,有心想问他什么,可瞧见他的脸色,又想起他方才好像是打断了他与人家小娘子的相会...?   谢舟默默噤了声,觉得此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两人走了不久就碰上了等在明处的谢家小厮,谢舟刚想转头与沈之言说话,却见沈之言早已转身,朝着来路回去了。   谢舟撇撇嘴,只好回头上了马车。   ...   一个时辰前,靖州城内某处缓缓驶过一辆马车,车里坐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位女子,正互相拉着手谈话。   “吴公子家财万贯又一表人才,待会儿你可得放机灵些,别枉费我一番心思。”   “我知道了,姑姑。”   曹琴花低声下气的应着,她姑母曹氏坐在马车上,眼里是满满的精明。   钱府的规矩,每年灯节,府中的当家主母便会来靖州最著名的寺庙为老爷祈福,今年刘氏身子不适,她又正得老爷宠爱,便得了特许,代替刘氏来寺庙礼佛。   虽说这临州城里,大户人家的贵妾代替主母礼佛还是头一次,可曹氏并不满足于此,贵妾再得脸,到底只是个妾。她眼中精光一闪,狠狠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这刘氏眼下病成这样,她若成了主母...   她看了看身边的侄女,今日她特地把她带到身边,就是为了撮合她和靖州富商吴家的二少爷,虽说过去也是做妾,可也给她抬了身份不是。   曹琴花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听说这吴少爷家财万贯,虽家里通房多了些,可到底是没娶正妻,这样一来,凭她的手段入了吴府,前路也未必太坏。   但姑侄俩这心思到底也是上不得台面,是以约了吴公子见面,也不敢选在人多的地方。   马车到了地方,曹氏向她使了个眼色,随即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曹琴花摸了摸自己的脸,眉目含羞的朝树下那个身影走去。   “吴公子....”   那人转过头来,曹琴花随即惊吓一声。   面前的吴公子脑满肥肠,由于过于肥胖,脖子似乎都凹进了肩骨中,更可怕的是,他一双眼睛瞎了一只,眼球上是一片惨白,而另一只好眼正用一种贪婪的神色打量着她。   曹琴花顿时萌生了退意,可她下一瞬间又想到了吴府那极尽奢华的生活,便咬了咬牙,面上露出羞涩的笑意。   “哟,果真是个小美人呢。”   吴秉两眼放光,伸出肥硕的手掌牵住了曹琴花的手,一边抚摸着美人细嫩的柔荑,一边道:   “你姑姑都与我说了,你放心,跟了我,保管你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他身上有一种类似腐烂肉类的臭味,曹琴花只能忍着呕吐的欲望,僵笑着与她亲近。   虽有些难以忍受,可是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姑姑会不会生气将她赶回村里?   不....   她不要过苦日子,她生得这么好,本来就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却只能在乡下被她那没见识的爹娘呼来唤去,这般想来,本就是他们对不起她...   想到姑姑在钱府有如主人般雍容华贵的模样,曹琴花眼中迸发出贪色。   她忍着恶臭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吴公子,琴花陪您去喝酒。”   ...   许久,靖州最大的酒楼外,吴秉醉醺醺地搂着曹琴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拍着胸脯道:“美人儿放心,十日后,爷便上门迎你!”   曹琴花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等吴府的马车走后,她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了几声。   干呕过后,她心中升出了些喜意,一抬眼,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成了吴家的主母,正坐在主位上呵仆唤婢。   她唇角一弯,信步向前走去   ...   沈之言将谢舟送回马车后,便一个人朝红绿楼走去。   他眸色深沉,思绪有些流转。   也不知那人醒了没有,若是醒来,还记不记得今夜所发生的事?   想到此刻客栈中酣睡的少女,他唇角上扬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突然,他脚步一顿,随即眯着眼看向幽黑的巷口。   “出来。”   他声音瞬间冷了下去,在他的注视下,一个带着瓜皮小帽的男子从巷口走了出来。   “小少爷?”   那人脸上一片红色的胎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沈之言神色一滞,随即眉头一蹙。   “铜钱?”   那人嘴唇嗫嚅了几下,眼中瞬间含了泪,一步上前跪在了他面前。   “小少爷,奴才总算找着您了!”   他今日出门办事,瞧见一人像极了二爷的模样,便偷偷观察了半天,直到此时,才终于确定了九分。   沈之言眸色深沉,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铜钱是父亲曾经收养的孤儿,父亲心善,不忍将他带出京受苦,便将他留在了国公府,他一家离京时,铜钱也至多不过比自己大两岁。   可他没想到,他还有再见铜钱的这一天。   是巧合,还是...   沈之言眸中冷光乍现,微微眯起眼睛。   铜钱慌忙跪行了几步,“小少爷,求您跟小的回去吧,老爷已经找了您和二爷十年了!”   “这十年二爷都杳无音信,您都不知道老爷有多记挂!”   沈之言低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寒意在铜钱身上盘旋着,忽听他轻嗤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道:“记挂?”   “将父亲从族谱中除名之后这十年,他可曾记挂过一时一刻?”   “父亲不记恨他明哲保身,可默许他大儿抢了父亲家当,私吞我母亲嫁妆,又冷眼看我一家一路乞食出京时,可曾记挂过一时一刻?”   铜钱一愣,随后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声泪俱下道:“小少爷还在怪老爷?其实老爷这十年来一直在后悔,在他心里还一直当二爷是他的儿子,当您是他的孙子的!”   沈之言不为所动,局面有些僵持,良久,沈之言忽然认真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淡淡道:“怎么,杨浦行和杨坚死了?”   看着铜钱逐渐凝滞的目光,沈之言心中划过一抹讽刺。   也是,若是他们还活着,他又怎么会想到来寻他?   “小少爷,总之,老爷让我来,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接二爷和您回去!还请您别让小的为难!您虽跟了二奶奶的姓,可到底是杨家人不是...”   “不必。”   沈之言冷声道:“回去告诉你老爷,他那个被逐出杨家,至死都记挂着杨家的儿子,早就已经死了。”   铜钱瞳孔一震,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   二爷...二爷他...   他讷讷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流泪。   见沈之言提腿要走,铜钱一回神,便也顾不得什么,忙膝行上前,泣道:   “可是,小少爷,只要您回去,您就是世子啊,您就是将来的国公....将来整个国公府都是您的,到那时,您也能完成二爷归宗的心愿啊!”   沈之言看了看头顶的月色,良久回过头来,铜钱几乎以为他被说动了。   只听他低声喃喃道:“国公?”   铜钱以为他想通了,拼命点头,“是的,小少爷!”   却见沈之言轻笑一声,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   “滚。”   沈之言眸中是彻骨的凉意,他收回目光绕过铜钱,一句话也懒得再说,头也不回的迎着月色离开。   铜钱僵在原地,半晌,他颓唐地跪坐在地,怔怔地看着沈之言离开的方向。   但凡世家少爷,皆巴不得碰上这种天大的好事,可小少爷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去呢?   他回过神来,失神落魄的起身。   一定是小少爷还未想通,对!他还是要抓紧告诉老爷!   他找到小少爷了!   夜风打着卷儿从长街上吹过,铜钱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一墙之隔的巷子里,曹琴花贴在墙壁上,死命的捂住自己的嘴。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沈之言竟是...国公府的小少爷?!!   她脑中思绪万般回转,想起方才在吴秉怀中赔笑的模样,忽而惊恐的瞪大眼睛。   不!她错了!!她错了!她一直都错了!   她怎么能够嫁给吴秉?!   她拼命冷静下来,深深的望了一眼沈之言离去的方向,随即咬着牙跑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九章 晨光穿过二楼的纱窗……   晨光穿过二楼的纱窗,在姜妙脸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细碎的光影。   姜妙于楼下喧嚣声中醒来,她拍了拍脸,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似乎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魇。   她半睁开眼,瞧见外面升高的日头,顿时睡意全无。   她依稀记得昨日她跟沈之言一起去了灯节,后来自己顺手帮了一个小女孩,人家给了她几个果子,那果子吃起来带着酒的甘甜,她没忍住多吃了几个....   记忆就此断片,姜妙努力回想以后的事情,可脑子里皆是一片空白。   难不成自己竟吃果子吃醉了不成?姜妙有些难以置信,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被,挠了挠头。   许是沈之言背自己回来的,她想,姜妙锤了锤被子,有些懊恼。   她也是,贪那点果子做甚?   她披着外裳起了床,发现沈之言并不在屋内,想到这几日他经常去医馆换药,便也没过多在意。   她洗漱完,又觉得枯等着无趣,便下楼出了门,去医馆找沈之言。   “沈大哥?”   碎碎微愣,偏头想了一想,“今日沈大哥还没来呀。”   说完又笑眯眯道:“林姐姐,我前几日晾了好多新茶,你要不要尝一尝?”   姜妙婉拒了,临走时摸了摸碎碎的头,回红绿楼的路上,她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这沈之言不在医馆,那他还能去哪儿?   刚要跨进红绿楼,里面却迎面走出一个人,一见姜妙,那人脸色当时就绿了。   “林...林小娘子?”   姜妙也吃了一惊,“谢舟?”   谢舟心里苦啊,这都叫什么事啊,他不过是一早过来想瞅一瞅沈之言那金屋藏娇的小娘子是谁,没成想不仅扑了个空,还迎面就撞上了林妙。   她别不是听见了风声赶过来捉奸的吧?   谢舟顿时犯难,这一会儿若打起来,他该帮谁?   “你怎么在这儿?”   姜妙有些微愕,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靖州还能遇见熟人。   只见谢舟立即收敛了吊儿郎当的姿态,一个立正,就差指天发誓般道:“嫂子,沈兄绝对没有背叛你!真的!昨夜那个小娘子都是意外!”   背叛?昨夜?小娘子?   姜妙微愕,随即反应过来,心底顿时升起了一股闷火。   难不成昨夜她睡着后,沈之言真的背着她出门私会佳人?   谢舟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得湿透。   谢舟信誓旦旦的说完,就发现林小娘子薄唇一抿,紧接着眼圈就要红了。   姜妙是气的,一腔怒火被憋在心里,闷得人肝疼。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好看,可是现在却突然没了信心。   那小娘子,一定长得极好,也一定极其温柔小意吧?   谢舟看着她眼圈从微红恢复成正常神色,随即失魂落魄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这都没生气?谢舟小心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心想女人心思真是难猜。   此时谢舟还不知自己的话在姜妙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天骇浪,见姜妙不说话,他也不敢造次,他被她周围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甫一抬眼,便看见沈之言一手提了一包油纸,正从门外缓缓走过来。   谢舟如蒙大赦,“子服!”   沈之言一顿,远远看见谢舟向自己挥手,又见姜妙背对着自己站在门边,不由心中一暖,走上前去。   “你可算来了。”   谢舟慌忙逃开,给他使了个眼色,沈之言不知他是何意,只几步走到姜妙面前,看了低着头的她一眼。   “你怎么出来了?”   姜妙转了转身子望向天空。   沈之言眉头微蹙,察觉她有些不对,又一步跨到她面前。   “怎么了?”   姜妙又转了转身子看向街上游走的小贩。   沈之言眉头越皱越深,不厌其烦地再跨了一步。   “林妙,说话。”   姜妙心中的委屈如翻江倒海,昨夜佳人在怀那般风流,怎么今日对自己语气就这么凶?   她吸了吸鼻子,破罐子破摔般抬起头来直视着沈之言。   沈之言一愣,见她眼圈微红,樱色薄唇无意识的向下微撇,正欲询问,却见少女抱臂而立,扭过头道:“昨夜那位小娘子,一定生得极为好看吧?”   此话一出,沈之言微愣片刻,立时明白了她在生什么闷气。   她定是将昨夜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沈之言长睫微垂,眸色顿时暗淡下来。   他复又看了她一眼,忽觉她此刻这模样,像极了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这般想着,心中郁气便消散了些许。   姜妙见他眉目舒展,还以为他想起了那小娘子,不禁酸溜溜道:“真就这么好看?”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竟真的点头,“嗯。”   姜妙心里酸了,闷声道:“一定也很温柔小意吧?”   肯定不像她这般娇蛮就是了。   沈之言:“是有些。”   心中酸醋翻了一地,姜妙真切的感受到了难过,可是,更难过的是,她还没有立场生气。   “那你...方才出门,是为了她。”   “是。”   姜妙心顿时碎裂,耷拉着脑袋便往外走,沈之言却赶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还管我做甚!”   姜妙终究是动了闷气,却见沈之言眉眼一弯,提起了手中的由纸包。   “给你买的,桃花酥。”   姜妙一愣,他怎知道自己喜欢吃这个?   “昨夜你睡着时,一直都在说梦话,嘴里一直念着桃花酥。”   姜妙呆呆的接过,不对呀,既然知道她一直说着梦话,那岂不是昨夜,他就一直守着自己?   那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二人同时看向谢舟,谢舟顿感不妙,慌忙甩锅,“喂喂喂!别这样看我啊,昨夜那粉衣小辫的小娘子确实跟他在一起来着!”   谢舟顶着好兄弟越来越不善的目光卖了一手好队友,姜妙却是一呆。   等等,昨夜她是穿了粉衣,还嫌发髻麻烦扎了辫子对吧?   那那位小娘子莫不是就是....她?!   她整个人如梦初醒,忙觑了沈之言的脸色,心想自己一向酒后就能闹,她吃了同酒差不多的醉果,莫非是真对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吧?   她记得书生一般最重名节,沈之言应该也不例外吧?   她顿时惊慌失措,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那小娘子是我...?”   她记起来了?沈之言唇角一弯,正要说什么,却听姜妙慌忙解释道:   “我...我昨夜做了什么皆当不得真的,你就当是场意外就好。”   可沈之言听闻此话,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忽然放下,那眸光变成前所未有的暗淡,隐约还露出几丝危险。   “当不得真?”   沈之言似乎对这话有些疑惑,接着他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当不得真啊。”   他心中似乎刮起了一阵寒风,只觉得昨夜烧到自己心尖的那团流火都被她这一句话浇灭了。   原来昨夜,那月光,那萤火,那个吻...   皆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她竟说当不得真?   是了,她心里到底几分真心,她话中到底几分真假,他从来不知。   沈之言心中自嘲一笑。   姜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觉得沈之言的脸色沉的可怕。   是了,一定是她做得太出格,他觉得辱没了他的名声。   她正犯着难,却忽听一个熟悉的女声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言哥哥?”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曹琴花不知几时站在不远处,正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见沈之言随之望过来,曹琴花勉强笑了笑,“言哥哥,真的是你?”   “曹琴花?”姜妙有些疑惑。   今儿是熟人节吗?全临州的熟人都集中在了靖州?   看见姜妙,曹琴花心中一声咯噔,随即心中升起漫天恨意。   又是她!又是她!   林妙这个小贱人怎么又在这儿?若不是她,她早就得了言哥哥的好感,就连将来的国公夫人之位,都早该是她的了!   可在沈之言面前,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温柔的模样,她只好忍下怒火,朝沈之言温婉道:   “言哥哥,真是巧,我陪姑姑来靖州礼佛,竟在这儿都能遇见你。”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与他有缘。   可沈之言只抬眼看了她一眼,而她竟从中看出几分凉意。   “有事?”   他的声音也薄凉得紧,曹琴花硬着头皮,知道自己不抓紧取得他的好感就没机会了。   “言哥哥,琴花亲手做了点糕点,正好遇见你,言哥哥不介意的话不妨尝尝?”   沈之言收回目光,“介意。”   接着他谁也没看,便要朝客栈走去。   姜妙忙跟上他,沈之言脚步一顿,她撞在他背后,闷哼一声。   沈之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忽然叫她:“林妙。”   姜妙乖乖站好,却听他开口道:“等你找到你靖州的亲人,便分开吧。”   分开?什么分开?和谁分开?   姜妙愕然,却见沈之言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上了楼。   她无措的愣在原地,回头看了谢舟一眼,谢舟察觉自己似乎闯了大祸,脚下生风,早已逃之夭夭。   曹琴花见三人皆无视她,沈之言更是半分眼神也没分给自己,不觉跺了跺脚,恨恨地瞪了姜妙一眼。   她没捞着好,只好带着恨意回了钱家别院,一进门,见姑姑曹氏正在镜子前梳妆,听见响动,便皱眉转过头来。   “你又跑哪里去了?还不好好待在庄子里等着出嫁?吴公子可说了,初十就上门迎娶的。”   吴秉?她怎么可能嫁给那个恶心的男人?曹琴花攥紧拳头,心里除了滔天恨意,还有无尽的恐慌。   怎么办?   她其实早就在红绿楼前偷偷打探着了,方才沈之言对林妙的态度她并不是没察觉出端倪,可是,若是她不能抓紧沈之言,那她的荣华富贵,就全泡汤了。   她张了张口,欲向曹氏坦白沈之言的身份,可下一瞬间她又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不..不能说..   表姐钱惠婉是姑姑的女儿,若是姑姑得知了沈之言的身份,这未来国公府夫人的身份,姑姑一定会给她的!   不行,她谁也不能说!她要假装不知道的接近言哥哥,若是能获得他的好感,再陪他吃段日子的苦就再好不过,以言哥哥的品行,日后一定会感恩她的陪伴!   可....离吴秉迎娶自己只有九天了,她该怎么让言哥哥娶了自己?   她咬着唇,手中帕子绞作一团,忽而,脑中划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出,饶是她也浑身颤抖了一瞬。平静下来之后,她有些害怕,也有些紧张,可更多的,是激动。   她匆匆出了门,半晌来到一处暗巷,敲了几声门后,门从里面被打开。   “哟!这不是曹小娘子么?今日到我这里,有何贵干?”   脸上留着刀疤的男人一看便贼眉鼠眼,曹琴花咬咬牙,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你附耳过来!”   刀疤男眼睛一眯,当真附耳过去。   曹琴花对他耳语几句,刀疤男脸色顿时惶恐起来,拼命摇头。   “这万万使不得...那是....禁药!”   曹琴花心知自己只有这一条捷径可走,当即变了脸色,威胁道:   “你若不做,从此别再想从钱府捞到一分银钱,你那老娘的药费,你便自己想法子罢!”   听闻她此话,刀疤男脸色一瞬间冻结,许久,才咬牙道:   “行!仅此一次,事成之后,你得一次性给我一千两银子!”   “少不了你的!”   片刻,曹琴花戴上兜帽,匆匆出了暗巷。 第二十章 姜妙不知道自己说错……   姜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在门外站了半晌,心中有些茫然。   沈之言为什么生气呢?   她在宫内向来擅长揣测人心,可是对着沈之言,却是摸不透看不清。   纠结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谁知手还未落到门上,门便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沈之言站在门内,视线与她有一瞬间的交汇,随后很快移开眼神,与她错身而过。   “沈...”   “之言”二字卡在喉中,她看见沈之言下了楼,朝着门外走去。   他不会真的要回临州了吧?   姜妙心中打鼓,连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角,语气中有些慌乱,“沈之言你别走!”   沈之言低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姜妙又瓮声道:“你若真要回临州,可不可以也带上我?”   听闻此话,沈之言终于有了动静。他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道:“放手。”   “不放!”   沈之言似乎忍了忍,“我去医馆。”   姜妙一滞,随即悻悻地放开了手,好像...他今日真的还没换药哈。   是她想错了,以为他这便要回临州了。   沈之言掸掸袖子,收回目光。   姜妙噤若寒蝉地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着进了医馆,气氛有些微妙,就连碎碎这个小丫头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趁着碎碎爷爷郑叟还在里间给沈之言换药的空荡,碎碎重新给姜妙的手指上了夹板,又偷偷看了里间一眼,道:“姐姐,你跟沈大哥吵架了?”   姜妙偷偷看了里屋一眼,透过密集的珠帘,只能看见他隐约的身影。   “算是吧。”   碎碎有些不解,“为什么呀?”   姜妙却不知该怎么回答,难不成说因为自己昨夜可能辱了他的名节?   她只好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又见碎碎撅了撅嘴,道:“姐姐想让沈大哥消气?”   姜妙眼前一亮,“你有办法?”   碎碎得意一笑,“当然啦!”   姜妙附耳过去,听罢有些犹豫道:“真能行?”   “嗯嗯,我娘亲说过,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一定要抓住他的胃!”   “以前我娘亲每次惹爹爹生气,只要一做好菜,我爹爹立马就消气啦!”   姜妙信了七分,可又反应过来,她不会做饭怎么办?   不过,想想这饭要的是心意,色香味似乎也不太重要。   姜妙决定了,她可以现学。   碎碎还热情的提供了她娘亲的秘制食谱,姜妙便搬了个小凳在外边翻看,碎碎趁机踮着脚进了里间,见沈大哥已经换好了药,正坐在桌边与爷爷下棋。   她偷偷挪过去,悄悄在他身后道:“沈大哥?”   沈之言微微侧头,听见碎碎悄声道:   “林姐姐说,你好好换药,她就在外间守着你哪儿也不去,保管你一掀开帘子就能看见她!”   “她还说,晚上要请你吃饭,要你别生她的气...”   “偷偷摸摸嘀咕什么呢?!”   碎碎爷爷眼睛一瞪,碎碎忙止住话头做了个鬼脸,随即兔子般溜了出去。   搞定!这样姐姐和沈大哥就会和好啦!   “哼,小丫头成天神神秘秘的。”   老头子哼了一声,却看见对面青年执棋的手悬在空中,忘了落下。   他敲了敲桌子,“别光顾着傻笑,快落子!”   他笑了?   沈之言一愣,随即依言将棋子落下。   棋子在棋盘上激起一声脆响,等待郑叟落子的时间里,沈之言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间。   透过珠帘,他看见姜妙坐在小凳上,正蹙紧眉头翻看手中一本小书。   他垂下眼睫,竟有些恍神,连郑叟落了棋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他薄唇微抿,有些分神。   她到底又想做什么?   接下来的棋局,沈之言都没意识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棋局已定,郑叟落下收尾的白棋时,才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你输了。”   沈之言收回思绪,淡淡道:   “郑公棋艺高明。”   郑叟却嗤了一声,“棋艺高明?哼,是你小子心里装着事吧!”   说着他看了外间姜妙的身影一眼,“少年人,要我说,有些事若是实在纠结,还不如趁早说开。”   “年轻人嘛,无非就是为了些情情爱爱之事纠结来纠结去,你若是真心喜欢人家,那便告诉她,问她愿不愿意同你一起,若是你不说她不说,那这错过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老头子又叹道:“想当年老夫年轻时...”   沈之言却突然抬眼,豁然起身。   他喉间有些干涩,有个问题渐渐在他心里明析。   她愿意当昨夜是意外也好,是玩笑也罢,他只是想问她————   愿不愿意同他一起?   就这一次,哪怕她只是为了好玩而答应他,那他也可以慢慢来。   他愿意让步,只是因为他...欢喜她。   不知什么时候起,欢喜到了希望她知道的地步。   哪有招惹他入这场梦境,她却全身而退的道理?   眸间风起云涌,他掀起珠帘,脚下却突然顿住。   小凳上安静躺着一本书册,却早已没有了姜妙的身影。   他一愣,随即心中划过一抹讽刺,似在提醒他————   别自作多情了,沈之言。   将心底万般心思压回最深处,他平静地与郑叟辞别,一个人回了红绿楼。   ...   半刻前,姜妙正对着食谱冥思苦想,余光突然瞥见外边路中央趴着一个小孩,正攥着什么东西哇哇大哭。   她看了片刻,不见有人来扶他,便放下书,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   跌倒在水坑里的是个小男孩,见姜妙低头问自己,抹了抹眼泪道   “呜呜,娘叫二牛去找先生给爹写信,可二牛没用,把信弄坏了。”   他手中确实攥着一张信纸,墨水已经被晕开了大半。   原来是跌进水坑晕花了信啊...   姜妙也觉得有些可惜,便道:“我帮你重写一份吧。”   “真的吗?”   姜妙点点头,想回医馆借些纸笔,却听那小孩道:“可是我忘啦娘要我写什么啦,姐姐,我家就在前面拐角,不然您去问问我娘亲可好?”   姜妙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医馆,想着沈之言一时半刻也出不来,便答应了下来。   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没真到这孩子家中去,只在街上借了张面摊的桌子,便叫那孩子将她娘请出来询问。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母子两倒也是真情实意地拜托她写信,姜妙替他们封好信封,便起身回了医馆。   沈之言却不在这里。   “沈大哥?”   碎碎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爷爷让我去替病人煎药了,我还以为沈大哥和姐姐一起走的呢。”   “我知道了。”   姜妙没觉得不对,毕竟沈之言一直在生她的气,丢下她自己回客栈也是说得通的。   她正欲回红绿楼,却突然想起方才还有几道食谱没看完。   不行,她得学会了再去,让沈之言消气全靠它了。   再说他现在也未必想见她。   这般想着,她便进了医馆,捧起食谱继续钻研起来。   沈之言回了客栈,坐在桌边闭目养神,半晌,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香味扑鼻的女人,沈之言眉头一皱,正要关门,却听那女人哎了一声,道:“慢着,我这里有封信,是一个姑娘要我给你的。”   沈之言的动作一顿,方抬头看了她一眼。女人被看得心中一跳,暗想这人果真如姐妹们说的那般,生了副好模样。   那小娘子真是走了三辈子的好运。   她不情不愿地将信封往门内一塞,随后三步一回头的走开。   沈之言拆开那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今晚戌时,玉珍楼。”   笔迹娇俏中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看起来确是林妙的风格。   沈之言捏住信纸,忽而想起碎碎那句话。   “林姐姐晚上请你吃饭,叫你别生她的气。”   他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燃烧待尽后又回到桌边。   许久,他睁开眼,起身来到门边,伸手一推门,便发现袖边沾上了几滴绿色药汁。   沈之言眉头一皱,又阖上门,再出门时,已经换了一身新衣。   是前不久姜妙买给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沈之言有些滞住。   不过是去与她说个清楚,捉弄也好,调笑也罢,这场大梦,他不再会陪她做。   但他换衣服做什么?   他皱眉看了一眼,正欲回去换回,又突然顿住脚步。   算了,先前那件有些脏了,他最受不得脏乱。   他阖上门,出了红绿楼。   玉珍楼是靖州最大的酒楼,沈之言走进大堂,便有一小二打扮模样的男子迎上来,殷勤道:“您就是沈公子吧?”   沈之言淡淡看了他一眼,又听他说:“小娘子都吩咐过了,看见您,直接带您去楼上最好的包间!”   他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可到底是什么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只好点点头:“我是。”   小二一拍手掌,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领着他上楼。   进了包厢,小二便出了门,顺手将门给带上。   沈之言走进屋内,打量了一眼四周。   角落里点着一支檀香,正散发着陌生而好闻的香气,屋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圆桌,桌上铺了粉色桌布,满桌的珍馐正冒着热气。   他皱了皱眉,忽觉不对。   他转身欲走,门却突然从外面被推开,站在门外的不是姜妙,而是满眼忐忑的曹琴花。   沈之言眼眸一眯,“怎么是你?”   “言哥哥...”   曹琴花心中七上八下,她本就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心里自然充满了惧怕。   而此刻言哥哥的眼神,几乎要将她冻结起来。   “言哥哥,琴花特地为你准备了几道靖州的名菜。”   沈之言似充耳未闻,只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滚开。”   曹琴花心底一颤,身子吓得一软,可很快鼓起勇气,上前想碰他的肩膀。   “言哥.....啊!!!”   曹琴花惊叫出声,沈之言竟都不想她说什么,伸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   “林妙呢?”   他寒声问。   曹琴花顿时流出了眼泪。   “林妙..林妙,言哥哥,你为何总是提起她,那个贱人....啊!”   手中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曹琴花慌忙改口:“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可言哥哥,我才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人啊!”   说到最后,她嘴边的笑竟有些凄然。   沈之言皱眉,正欲说话,喉间却突然吸进一股怪异的香气。   “你想做什么?”   他语气瞬间冷冻如冰,看向曹琴花的眼神里都带了丝杀意。   曹琴花心中一颤,随即下了狠心。   不能再拖了,今天她必须成事!   沈之言闷哼一声,以拳抵唇咳嗽一声,脑中甜腻得难受,以至于他不得不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改为撑在桌上。   曹琴花得了自由,撑着柱子咳了几声,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笑了笑。   “放弃吧,言哥哥,这香名为西域欢,中此香着,若坚持不与女子交/合,便会如身中剧毒一般,痛彻五脏六腑。”   她笑了一声,“言哥哥,我不好吗?”   沈之言手背青筋暴露,抬起头来看了曹琴花一眼。   这一眼,是真的聚集了汹涌澎湃的杀意。   曹琴花逼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神,心里微微放下心来,这西域欢药性极烈,成年男子几乎不可能抵得过这药性。   沈之言撑住桌面,呼吸急促。   有一股炽热的血似乎从心底冲向他的全身,让他整个人如坠入岩浆,心中那一股炽热,让他瞳孔都泛起了红。   该死!   曹琴花慢慢走上前,一边走,一边脱去了薄如蝉翼的外裳。   “言哥哥,你看着我,我也是女人啊..”   “你...不想要么?”   她咬咬嘴唇,素手上前攀住他的肩膀。   已经差不多了,到这种程度,凡是正常男子,此刻绝无清醒的可能。   然而指尖刚碰到他的肩头,沈之言却突然怒呵一声:“滚!”   曹琴花被他拍出的凳子撞开,踉跄几步后,惊恐地睁大眼睛。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无措地看着咬牙隐忍的沈之言,却看见他的手心紧攥着什么东西,正缓缓流出鲜血。   曹琴花惊惧到失声,他竟然用手捏碎了瓷杯!   却是宁愿受伤,也不愿碰她么!   简直是...她的耻辱!!!   手中钻心的疼痛让沈之言神智暂时清明了一瞬,可下一瞬间,他额头青筋暴露,体内温度高得似乎要炸裂开来。   随之而来的,是硬生生抗住药性而带来的剧痛。   曹琴花一喜,知道就是现在!   抱着最后一点决心,她起身向沈之言而来,手指刚摸到他的衣领,却见屈膝闭眼靠在墙角的沈之言突然睁开眼,随之将她狠狠推开。   曹琴花被一掌拍开,撞在了地上,嘴角流出血迹。   她眼中满是绝望!不!   怎么可能到了这一步,他还能清醒着!   沈之言挣扎着站起身,从窗户飞身而下。   他吐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从屋檐上掠过。   姜妙正坐在灯下等沈之言回来,桌上是几盘温热的菜,灯火忽明忽暗,晃得她困意丛生。   “呲啦———”   一声锦缎的破裂声响起,窗户被一人破开,随之,一个身形摇晃着飞跃进来。   沈之言大手按在窗沿,手背青筋暴起。   姜妙被这声巨响吓醒,豁然站起身来,瞳孔一缩。   “沈之言?!”   他怎么..怎么是这副模样?!   沈之薄唇被咬出血,整个人狼狈至极,他抬起眼看了姜妙一眼,眸中幽邃得可怕。   他忽而叫了她一声,“林妙。”   她慌了,当即就要走上前去,却见沈之言狼狈地偏过头去,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别过来!” 第二十一章 他喉音嘶哑而破碎……   他喉音嘶哑而破碎, 像一头临近暴走的野兽。   姜妙急忙朝他跑去,却不小心绊倒了矮凳。姜妙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沈之言却略带痛苦的闷哼一声, 随即身子撞上窗边的木架,黛青色花瓶一下子摔得粉碎。   他低着头半跪在墙角, 浑身上下充满了暴戾的气息。   姜妙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沈之言。   她吓坏了,想上前扶起他,沈之言却低吼道:   “我说, 别过来!”   随着他的话落,他唇角又溢出鲜红的血液,随后,他痛苦的仰头靠在墙上, 便再没了动静。   姜妙缓过神来, 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沈之言全无动静,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姜妙犹豫了一下, 伸手去碰他的肩膀。   “啪!”   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握上她的手腕, 姜妙忍着疼痛,着急地问他:“你怎么了?”   然而,沈之言豁然睁开眼睛, 却早已不似方才那般模样。   他眼尾红了一半,瞳孔中似乎失去了清明的眸光,他双眼紧盯着姜妙的脸,似一只野兽在打量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姜妙一惊, 还未来得及后退,双手便被他一把擒住,随即身子一轻, 下一瞬间整个人被摔在了榻上。   热,很热。   沈之言觉得自己脑中似乎有一根弦断裂开来,他随着这一道断弦之声坠入一个无边的幽谷,身子和神智不断下落。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蛊惑着。   你眼前的这个人,是林妙啊。   是林妙啊。   你不是喜欢她吗?   轰隆!耳边响彻一声炸雷,将他的神智尽数吞没。   “沈..沈之言!!”   姜妙双手被擒在头顶,整个人被压在榻上,惶恐地几欲失声。   不,这不是沈之言!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整个人如嗜血的野兽,显然已经丧失了理智。   姜妙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就是徒劳。沈之言红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惊慌的神色,随后他低下头,死死盯了她半晌。   然后,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温凉地,带着浅浅的兰花气息瞬间笼罩住了姜妙。   “嘶..”   唇上传来一阵刺痛,是他咬破了她的嘴角。   姜妙心中逐渐下坠,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沈之言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唔————”   她终于抽出一只手将他一推,随后狠狠抹了一把唇,崩溃道:“沈之言,你清醒一点!”   他疯了吗!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沈之言的动作有瞬间的停顿,然而微顿过后,眸色却更红得可怕。   他大手将她试图反抗的双手擒在床榻上,姜妙见唤不醒他,一时发急,张口就咬上了他的肩膀。   “唔!”   但这一痛却依旧没能拉回沈之言的神智,沈之言复又压下来,微凉的吻颤抖着轻轻落到她唇角上。   他身子微微颤抖,似在隐忍着什么。   他已经不是沈之言了。   意识到这一点,姜妙心中的恐慌被无限放大。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红眸青年的脸上,青年的动作一愣,红色的瞳孔中映出方才还在挣扎的少女,她犹如涸泽之鱼一般微张着唇,眼角绝望地淌出眼泪。   “呜呜呜..”   少女的喉间发出破碎的哭泣声,她颤抖着低泣,说出来的话几不成声。   “你别这样,我害怕。”   “我害怕啊,沈之言..”   那滴泪流经他的心脏,让沈之言暴戾的眼中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唔———”   他痛苦地抱住头,翻身倒在榻上,朦胧而摇晃的视线中,他只看到少女犹如看一个恶魔一般缩在角落,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血红色的瞳孔一缩。   他都干了什么!   沈之言无意识地撞在床柱上,他挣扎着起身,将青色床幔狠狠一扯,青纱立即飘落,将那哭泣的少女整个盖住。   “嘭!!”   他跌下榻来,撞翻了两个小凳,姜妙浑身一抖,伸手想扯下床幔,却听沈之言咬着牙狠狠道:“不!”   “别看我。”   语气轻颤,透露出隐忍着害怕。   少女的眼泪将他心口一烫,他的神智随之回到崩溃的边缘,眼前的一幕却更加刺痛了他。   他在做什么?方才差点强迫了她!   姜妙吓地不敢再动,听见他痛苦的呻/吟一声,随后博古架被他撞倒,发出一声巨响。   姜妙抖着手拉开床幔,猛一抬眼,却被沈之言现在的模样吓到。   他低着头狼狈地撑在桌前,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姜妙看向他时,他正反手欲将匕首往伤口处刺。   “不要!”   姜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抬起头看着几乎疯狂的沈之言,抖着声音道:   “我愿意..我可以的..”   沈之言血红色瞳孔猛然一缩,看见那少女浑身颤抖着,用力地抓住他的手,似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般张了张口。   “没事的,沈之言。”   “没事的。”   她轻声说着没事的,身子却抖若筛糠。   她明明那么害怕。   那个蛊惑般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很痛苦吧?她都说了没事的,没关系,你不是喜欢她吗?今夜过后,她便不得不跟你在一起了。   姜妙放开了手,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若是..真的别无他法...   “哐当。”   一声清响,姜妙睁大眸子,却见青年丢了匕首,抹掉唇角溢出的血,挣扎着退到窗边。   他费力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地飞身而下。   ....   别看他,别看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他啊..   沈之言踉跄着落到街上,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经满是血色。   “呼———”   寒风灌进窗内,将姜妙从恍惚中惊醒。   随即她不顾泪痕未干,狂奔出门,向着沈之言离去的方向追去。   “哦哟,要死啊你”   街上不妨有人被她撞倒,不由低声咒骂了几句。   姜妙脚下不知疲倦的奔跑,她踩着沈之言偶尔遗落的几滴血迹,一路跑出城门,终于在一处城郊浅潭里看见了沈之言。   青年的身子躺在冰冷的水中,他发丝湿润散乱,正闭着眼痛苦地蜷缩着,听见响动,他虚弱地抬起眼皮,随之狠狠侧过头去。   下一瞬间,他撑着身子想坐起,可是脑中几欲爆裂的痛苦让他只能摔回原地。   “滚——”   他颤声呵斥,却更像是在对她哀求。   姜妙张了张口,喉中涌进一阵寒风,淹没了她想说的话。   随后她缓缓朝他走来。   少女在他身边蹲下,不顾他无力的挣扎,将他湿透的身子搂住。   “没事了,没事了。”   她低低的重复着这句话,怀中青年痛苦的低吟了几声,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没事了...”   她低头,挑开他脸上湿润的碎发。   姜妙随他跪坐在冰凉的浅水中,良久,等到沈之言身上的炽热退了三分,她才将他半抱半拖地拉上岸。   少倾,她身后缓缓出现几个黑衣人,接触到她的目光,上前试探了一下沈之言的脉搏。   而少女坐在草地上抱着沈之言,身形未动。   “是西域欢。”   那人声音难听,粗嘎而又沙哑。   姜妙一怔,沈之言今日这般模样,果然是因为这种宫廷禁药。   前朝有位大长公主荒淫无度,不知用这种药威逼了多少平民家的好男儿做自己的面首,后来被这位公主叛军绞杀,此药便成了宫中的禁药。   男子若中此药了却不肯与女子交和,便会遭到成倍的疼痛反噬,而除了生抗,几乎别无他法。   姜妙心中酸涩,低下头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却不小心看见了他手心的伤口。   她身形一滞,随后沉默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的红绿楼,丽娘正在屋内解着发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免皱起了眉。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小娘子呀。”   姜妙脸色沉沉,丽娘的手顿了顿,忽然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对。   “你...”   她正要开口询问,姜妙却走上前来,也不与她废话,开门见山:“说吧,今日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丽娘一惊,“牡丹姐告诉你的?”   牡丹姐是红绿楼的掌柜,想来也只有问她,林妙才知道自己今日给那位沈郎君送了信。   这林小娘子莫不是拈酸吃醋,来找她问罪来了?   姜妙有些不耐,“信上写了什么?”   丽娘故作不知,“我怎知道?”   “少废话。”姜妙道,以丽娘觊觎沈之言的心思,能忍得住不看信的内容么?   见她不相信,丽娘也冷哼一声,告诉她也无妨,谁叫她护那郎君护得跟什么似的,让她吃吃酸也好。   丽娘便把信的内容告诉了姜妙,姜妙眉头皱,“谁让你送的?”   丽娘美目一瞪,“我哪儿知道,你别不是怀疑我...”   话还未说完,只见面前的少女沉思片刻,然后抬腿走了出去。   姜妙趁着夜色来到玉珍楼,那掌柜的听闻来意,愣道:“这位沈郎君倒是来过的。”   “你可知他是赴何人邀约?”   掌柜的想了想,一拍脑袋,“是了,是个小娘子,好像是姓曹来着!”   姜妙眸色一深,心中冷笑。   曹琴花。 第二十二章 是夜,靖州城内某……   是夜, 靖州城内某处暗巷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孙才高从梦中惊醒,有些不耐烦地起床穿衣,知道准又是谁趁着夜色来找他买东西。   “吱呀——”   门被打开, 外边一左一右站了两名高壮男子,他们浑身黑袍, 连脸上也带着黑色面具。   孙才高心中一惊,慌忙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便露出身后一个少女来。   少女裙摆还在滴着水, 发丝也带着湿气,可她脸上表情淡淡地,似乎还带着笑意。   “你就是孙才高?”   孙才高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是谁?”   “我听说你这里, 宫中首饰也卖, 奇珍异物也卖,就连前朝禁药, 只要出得起价, 你也卖?”   孙才高有些不耐烦, “你要买什么...”   姜妙一笑,“孙才高,前朝大长公主府中司丞, 后本欲敛财逃生,却不想偷出来的不是什么珍珠财宝,而是一箱宫廷禁药,对么?”   孙才高后退一步, 惶恐起来,这人是谁?怎这般清楚他的底细?   姜妙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账本,孙才高呼吸一滞———   那账本, 不是他的么?!   “你靠这禁药敛了不少财,可奈何太衷心于前朝,竟暗地里支持南边那些打着旧朝名号的叛军,这些年所赚的银子,便都流向那里了,对不对?”   那少女止住笑,“因如此,你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近年来,竟连你那老娘的药费也付不起了。   说完,少女就将账本递给了身后黑衣人。孙才高脸色发灰,认命道:“你待要怎样?”   姜妙看了他一眼,轻笑道:   “别紧张,来请你帮个忙,帮好了,你那九十岁的老娘便好,帮不好...”   意思不言而喻。   孙才高几乎要瘫倒在地,“你..要我帮什么?”   姜妙看了看天色,无声一笑。   “天亮,你就知道了。”   ....   辰时,临州梵音寺外,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树下。   “我方才跟你说的,你到底听没听见?”   曹琴花浑身一抖,如惊弓之鸟般回过神来,不自然地笑了笑:“姑姑,我...”   她心中忐忑,担心自己做下得那桩丑事被人告发,可她转念一想,文人最重脸面,言哥哥那般清冷的性子,纵是恨她,想必也不会轻易出来指证自己。   曹氏当她的心不在焉还是因为不乐意嫁进吴家做妾,心中难免有些不满。   “你爹娘前几日来信,说已为你相看了镇上的一户人家,那家是个屠户,倒是略有些薄产,你若真不乐意进吴家,姑姑也不逼着你,你便回家,由你父母做主罢。”   曹琴花脸色一白,屠户?   她可是听说了,姑姑早就讨好了姑父,要把表姐订给京中威远候府的世子做侧世妃的,可怎么到了她,就要做屠户的妻子?   可如今言哥哥定是已经恨上了自己,她已当不成国公夫人,那她还能怎么办?真的回村做一个屠户妻?   “琴花听姑姑的就是..”   她咬着牙应下,总之她决计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曹氏这才舒心了,便引着她下了马车,两人一同进了佛寺,寺里聚集了许多世家夫人,都是今日特地来这里为府中祈福的。   北地州府之间往来密切,各家夫人们年节也会相互走动一二,因曹氏得脸,时常跟随钱大人出入各家席宴,众夫人自然认得她是临州知府的贵妾,瞧见她来,一时目光都有些变了。   曹氏只当那目光是对自己身份的羞辱,心中那股不甘更甚,一抬头,便见肃衣侯家的小姐带了几个仆婢走了进来。   她赶忙迎了上去,“哟,柳小姐也来礼佛?”   柳寒瑶看了她一眼,点头当做应了。   曹氏心中更是得意,她曾在与老爷温存之后听到了些风声,这位柳小姐可是正儿八经的准二皇子妃,若是二皇子夺嫡,将来保不齐还是...宫中那位。   “夫人也来礼佛?”   柳寒瑶客气一声,曹氏听见她唤她夫人,心中更是受用,竟接话道:“是呀,今儿人可是真多。”   柳寒瑶点点头,“我还要去前殿烧香,便先失陪了。”   “自然!自然!”   曹氏乐地合不拢嘴,因她近年来得宠,府中人为讨好她,便都唤她一声夫人,不过这前头缀得不是钱字,而是曹字,以做主妾之分。   曹氏虽受用一声曹夫人,可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主母,心中对此还是耿耿于怀,此刻听柳寒瑶唤自己一声夫人,心中自然一喜,便忙不迭的让开身子。   因这一个插曲,曹氏心中松快了不少,上完香领着曹琴花出门时,只觉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她走后,有世家夫人耳语道:“方才那位侯女为何对她这么客气?”   有夫人知道内情,不免觉得好笑:“钱家嫡女嫁给了候府嫡次子,两家原是姻亲,只是不知这嫡女嫁人,跟她个妾有什么关系?”   ...   曹氏姑侄上了马车,快到钱家庄子时,便有一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口中大呼:“不好啦!不好啦!”   “混账东西,什么不好了?”   曹氏皱眉,就听那马夫道:“曹夫人,不好了,方才县衙里来了人,说有人当堂状告曹姑娘,还说要传姑娘过去问话呢!”   曹氏一惊,曹琴花慌忙道:“姑姑,定是有人诬陷于我!”   曹氏眉头一皱,她倒不关心这个,只是吴府虽是商户,可娶妾也必须要娶良妾,若是自己侄女被人状告的名声传出去,那吴家会不会退亲就难说了。   近些年钱府主母时常生病,曹氏便尝到了些掌管中馈的甜头,但她是个好面子的,因此府中内里外里都隐隐亏空了不少,若是曹琴花不能嫁进吴府,那吴秉答应自己的那两万两银子,也就落了空了。   思及此,她有了决断。   “行了,我家老爷再怎么说也是临州知州,我倒要看看,这衙门吃了豹子胆不成,竟敢接这状子!”   她领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涌上衙门,曹琴花忐忑地跟在后面,方跨进衙门大堂,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林妙。   她心里咯噔一声,见她面色淡淡地站在堂上,听见动静才瞥了自己一眼。   这林妙到底想做什么?   曹琴花暗想,莫不是发现了自己做的那事?   她心中忐忑,又听堂上道:“曹琴花何在!?”   曹琴花硬着头皮站了上去,堂官正要呵问,便听一人怒道:   “尚大人?!”   尚大人一顿,这才看见人群中的曹氏,忙下堂来,道:“哎哟,是您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曹氏冷哼一声,她当是谁呢,原来是昔日在临州仰仗着她家老爷过活的一个小官。   她心中轻嗤,道:“怎么,当日在临州全仰仗着我家老爷,今儿来了靖州,却是翻脸不认人,反而审问起钱大人的侄女了?”   “哪能呢!”   尚志忙看向姜妙,眉头一皱:“是你要状告曹小姐?所告何事?”   姜妙点点头,“正是。”   “我要告她与前朝旧臣相互勾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无他,因当今皇帝是以清君侧的名头起家的,而且最忌有人与前朝牵扯,因而这勾结前朝之事可是一等一的大罪。   曹琴花脸色一松,她还一直紧张林妙会说出什么呢,当下听了她这话,心中都有些好笑。   她何时勾结旧朝之人了,林妙这不是明晃晃地诬陷是什么?   姜妙眼睫微垂,她自然不是要以那件事为由状告她,且不说曹琴花不会承认,就算承认,也不敢保证她不会倒打一耙。   毕竟沈之言那人,因她那夜非礼了他,他都能气成那样,文人就是麻烦,她做事难免要考虑到他的名节。   姜妙有些想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和沈之言的位置,莫名有些微妙的颠倒。   曹氏也是大怒,这罪名若落实了,别说曹琴花嫁不嫁得进吴家,就说钱家,受不受牵连还是未可知。   这小贱人当真是可恶!   她当即怒目而视,“放肆!这公堂之上岂能容你随意诬陷!”   姜妙没忍住,笑了出来,“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夫人似乎是个妾室?我记得晋朝律法,妾室在外,没有主母特许,不得主动开口发号施令?”   这下更是戳了曹氏的痛脚了,如果说先前护着曹琴花是不得已,此刻她再看向姜妙,眸中就已经充满了恨意。   尚大人被这罪名压得冷汗直冒,又听这小娘子口出狂言,连忙呵斥道:“乡野粗女,还不滚下堂来!”   姜妙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未请出证人,你急什么?”   却见姜妙不顾他的呵斥,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便有一蓬头垢面的男子连滚带爬冲了出来。   “小的惶恐!”   尚大人眉头一皱,暗想这是哪儿来得泼皮,正要斥退,就听姜妙问那人:“你可认得她?”   那人抬起头来,脸上的刀疤落入曹琴花眼中,曹琴花被吓了一跳。   这人,不是暗巷里的那个人吗?   她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就见那人浑身一抖,跪在堂上道:“认得,认得!”   曹琴花大惊,“你胡说!”   刀疤男却看向她:“曹小姐,您之前一直低价从小的这里买些名贵首饰,怎地这么快就忘了?”   此话一出,明眼人都看出曹琴花脸色白了一瞬。尚大人脸色为难,看了看曹氏,硬着头皮道:“这...”   “哟,今儿这好热闹啊!”   只听一声粗嘎的男声响起,曹琴花抬头一看,仿佛瞬间看见了救星。   “吴公子!”   吴秉也是眼前一亮,“曹姑娘?”   曹琴花大喜,忙指着姜妙道:“吴公子,琴花不知如何得罪了这位姑娘,她竟如此诬陷于我!”   吴秉一听,这还得了?且不说曹琴花也算个合他心的美人,就说因为自己的隐疾,好人家的女儿轻易不敢与他做妾,这好不容易有一个送上门来,他岂能这般放过?   如此他自然要向着曹琴花,便故作生气道:“尚大人,可有这回事?”   说完使了个眼色,身后便有小厮上前递给那尚大人一个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没有的事!恐怕皆是这小娘子的凭空诬陷。”   尚大人说完,不动声色的收了荷包,一时间心里有了计较,一个是钱府最得脸的妾夫人,一个是这靖州最大的富户家的公子,用脚想想都知道该怎么做。   “你!还不快给曹夫人和吴公子道歉!”   他一脸正色,姜妙却觉得有些好笑,正要说什么,却听曹氏道:“慢!”   她冷哼一声,“这刑法未免太轻了些。”   尚大人谄媚道:“曹夫人认为如何?”   曹氏冷哼,“这么算了可不成,我要她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曹琴花适时看向吴秉,眼中带着委屈的泪意。   吴秉便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当即附和曹氏道:“对!叫这小娘子不敢再妖言惑众!”   两人都发了话,尚大人也只好喝斥了一声:“来人啊!”   “让她给夫人跪下道歉,再将她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叫她晓得这公堂之上不是搬弄是非之处!”   衙役们面面相觑,这二十大板,成年男子尚且承受不住,何况是这娇滴滴地小娘子?   可大人发话,他们也只有听从的份,衙役们上前来,伸手欲抓姜妙。   “慢着!”   曹氏心中记恨着方才姜妙挖苦自己是妾室这事,便几步上前拿起案上的砚台,轻蔑一笑,将墨水倒在地上,“在这磕!”   曹琴花一愣,随即心中得意一笑。   女子颜面最为重要,污墨覆面有如黥面之刑,姑姑这一举动,对林妙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羞辱。   “啪嗒!”   砚台被随手一扔,曹氏道:“跪下!”   姜妙不为所动,衙役便拿着杀威棒上前,就要往姜妙腿间打去。   姜妙心中冷笑,转头看了看尚大人,淡淡道:“你可知我是谁?”   尚大人冷哼一声,“我管你是谁?给我狠狠地打!”   姜妙一笑,正要示意暗处的龙领卫,却听门外传来一声:“等等!”   众人皆回头一看,见柳寒瑶扶着自家侍女走了进来。   “啊..柳小姐?”   曹氏忙迎上前去,曹琴花有些出乎意料,随即心中一喜,钱家和柳家是姻亲,这位小姐一来,不向着钱府又会向着谁?   林妙啊林妙,今天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时运不济不自量力,可怪不得我。   她这边暗想,那边曹氏迎上前去,道:   “柳小姐,这贱人竟光天化日之下凭空污蔑我家琴花清白!”   知这位小姐素来心软,曹琴花便赶紧含泪行了一礼,“柳小姐,她一个乡间粗女不知礼数,定是一时糊涂了,还请不要责怪她。”   曹琴花一招以退为进,柳寒却谁也没看,只低低咳嗽了几声。   “柳小姐?”   尚大人谄媚地上前拱手,却见这位准二皇子妃抬起头来,推开侍女的手徐徐上前,双手在腰腹交叉成一个标准的请安姿势,就那般朝着姜妙屈膝弯了下去。   “臣女柳寒瑶,拜见长乐公主殿下。” 第二十三章 柳寒瑶的话一出口……   柳寒瑶的话一出口, 满堂寂静。   曹氏有些茫然地看向柳寒瑶,“柳小姐,您..您叫她什么?”   曹琴花也不明所以的愣在原地, 而尚大人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喃喃念道:“长...长乐公主..”   传闻中圣上最宠爱的六公主?   这名字如炸雷一般响彻在他耳边, 尚大人脑中如被塞进了一团飘飘忽忽的云彩,正恍惚着,又见那少女越过他, 径直在主位上坐下,随即,她抬起一双慵懒的眸子,将手中一个令牌丢在了他面前。   尚大人余光一撇, 当即心中一紧。   龙领卫令牌!   作为二殿下属地的属官, 他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能拿这令牌, 又能受柳寒瑶一礼的人..   尚大人浑身一颤, 他面色一瞬间变成青灰, 随之抖着手跪了下去。   “微臣..下官...”   他舌头打了结,一时竟忘了该如何自称,慌忙中他干脆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 带着哭腔高呼道:   “下官有罪!”   他这一跪,先前还拿着杀威棒气势汹汹的衙役们也纷纷跪了一地,满堂寂静,只剩下曹氏姑侄二人呆呆的站着。   曹氏面色苍白, 抖着声音问:“尚大人?”   “闭嘴!”   尚大人急得低呵,冷汗从额头流下,顶着上首那位公主的目光, 后背一阵阵得发凉。   曹琴花惊恐地后退两步,回过神来去拉吴秉的衣角,吴秉却慌忙将她一推,朝上首直直跪了下去。   曹氏姑侄这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瘫倒在地。   怎么可能!!   她..她怎么可能会是公主?   曹氏脸色发白,一颗心如坠冰窟,她动了动唇,竟已发不出声。   姜妙撑着下巴,略带兴味地望向二人,半晌,懒懒道:“见了本宫,为何不拜?”   尚大人狼狈地转过头道:“还...还不快来拜见大晋朝的长乐公主!”   曹氏总算从震惊中彻底回神,她慌忙往前爬了几步,顾不得头上步摇朱钗散落了一地,慌道:“臣..臣妇拜见公主。”   曹琴花被曹氏推着,她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内心满是茫然。   林妙怎么会是公主?林妙怎么会是公主?   她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姜妙指尖在案桌上轻轻敲着,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曹氏似笑非笑。   “本朝礼法,正妻主母才能自称臣妇呢。”   曹氏浑身一震,慌乱改口道:“是..贱妾曹氏拜见公主殿下..”   “贱妾有眼无珠,冒犯了公主殿下,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华服曳地,曹氏狠狠一拜,再抬起头来时,额头沾着一团墨汁,看起来滑稽而又讽刺。   姜妙等她拜完,才道:“曹夫人掌管中馈这些年,一定很不容易吧?”   曹氏心中一震,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只提心吊胆答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姜妙随之收了笑容,,“去年临州闹饥荒时,城内四处饿殍遍地,曹夫人却锦衣玉食,还为钱府新修了座气派的别院。”   曹氏已经六神无主,喃喃道:“公主什么意思。”   姜妙冷笑一声,吐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什么意思?你伪造钱有章官印贪了三万赈灾银两,如今已到年关,都察院开始清查今年各处款项,你怕事情败露,便将你侄女以三万两的价格卖给吴秉做妾,拟以这笔银子填补赈灾账本亏空,是也不是?!”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曹氏打得几欲昏厥。   曹琴花瞪大眸子,不可置信地看向曹氏。   她姑姑一直在想着如何卖掉她?!可怜她还一直蒙在鼓中,差点遂了她的心愿!   “姑姑!”   曹琴花恨意顿生,而曹氏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了,只觉得天塌了下来。   她这一辈子全完了!   然而姜妙话还未停,她脸上难得有了正色。   “临州城西郊的乱葬岗埋着饿殍三千,你既这么喜欢让人为你磕头下跪,便一步一跪着从这里磕回临州,也算向那些灾民赎罪吧。”   曹氏耳中嗡声一片,跪着回临州,那就是要她死啊!   “不..不!!”   曹氏吐出一口鲜血,双手在空中乱抓,可终究只抓到一把虚空,随即被龙领卫压住,几人将她压到衙门前,硬生生将她压跪了下去。   曹氏的哭喊声传来,尚大人已经完全被震住了,回过神来,只忙递上清茶并朝姜妙谄媚一笑,姜妙喝了口茶,又将目光落到曹琴花身上。   姑姑的哀嚎传进曹琴花耳中,曹琴花脸色逐渐僵硬,眸中光彩尽失。   她几乎要吓瘫倒在地,姑姑的惨状近在眼前,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时,她心中竟没了惧意,只凄然一笑。   “公主要如何对我?”   谁知姜妙却一笑:“先前说你勾结旧朝,原是本宫误会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曹琴花一愣,不知她态度为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听她道:“本宫听闻你与靖州吴家有婚约?”   瑟缩在堂下的吴秉大惊失色,“不...公主!没有的事!”   姜妙笑了笑,看向吴秉,“真的吗?”   吴秉激动起来,“公主,是那毒妇害我!小的若知曹琴花是如此小人,定不会.....”   “吴公子!”   曹琴花绝望了,她原以为吴秉是自己的靠山,可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姜妙看向她,亲切道:“别紧张,本宫又不会对你如何。”   曹琴花却是不信,她方才和姑姑如此折辱她,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正惊恐万分,姜妙却忽然道:“为了表达对曹小姐的歉意,本宫便来做这个证婚人吧。”   曹琴花浑身一滞,不懂姜妙是何意,她竟不怪她么?   姜妙看向曹琴花,笑眯眯道:“本宫不仅要让你嫁进吴家,还要让你做吴家的正妻。”   曹琴花眼中充满着不可置信。   她听错了吗?不可能,她如此折辱她,她不仅不在意,竟还要帮她做吴家正妻?   吴秉肥硕的身躯僵在原地,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姜妙招了招手,“尚大人,可有空白婚书?”   尚大人回过神来,忙谄媚道:“有!有有有有!”   他当即招人下去,捧了一沓红色文牒上来。   按晋朝律法,凡是男子娶正妻,都要到当地官府造册登记,如此才算是明媒正娶。   姜妙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余光看见吴秉颓败的脸色,疑惑道:“吴公子,您不乐意?”   吴秉哪敢反驳,皇家公主亲自做证婚人,他是不娶也得娶。   但想到都是因为曹家姑侄他才落到这部田地,吴秉不免心生恨意,他狠狠看着了曹琴花,咬牙点头:   “谨听公主谕令..”   姜妙又看向曹琴花,笑道:“你不乐意?”   “我...”   曹琴花整个人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她不知道姜妙此举是何意,只能呆呆地看着有人上前来,将婚书放在了她面前。   姜妙轻笑一声,似乎单纯为她感到高兴,道:“本宫也不是什么坏人,为恭贺曹姑娘新婚,你与本宫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曹琴花愣了半晌,才颤抖着拿起笔,惶恐中带着一丝希翼。   她说的是真的么?真的一笔勾销?   她不知是怎么签完那字的,回过神时,那婚书已经到了姜妙手上,姜妙看了一眼,满意一笑。   白纸黑字,这场荒唐的婚事便板上钉了钉,从此,曹琴花便是吴家正妻了。   曹琴花眼神空洞,几天前,她还在想着如何成为吴府的主母,可此刻真的变成了现实,她却浑身战栗起来。   “都弄好了?”姜妙问。   “回殿下,已登记在册,从此,这曹家女便是吴家妇了。”   尚大人一边笑一边奉承着,随后,上首那位公主懒懒一笑,道:“嗯,搬上来吧。”   搬什么?   不仅是尚大人,就连曹琴花都微愣。   只见两名龙领卫抬了一个箱子来到堂中,姜妙走下座位,随手掀开了箱子。   吴秉瞳孔一缩。   姜妙拿出一本册子,嫌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吴公子,眼熟吗?”   怎么不眼熟?吴秉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这位长乐公主,怎么有他家的账本?   瞧见他灰白的脸色,姜妙复又回到座位,有些疲倦道:“本宫有些乏了,还请尚大人替本宫念一念。”   帮这位做事,尚大人求之不得,他忙上前捧起册子,刚看到册子上的字,心里就咯噔一声。   他觑了姜妙一眼,见她神色无异,便硬着头皮念道:   “建元三年,五月二十,船经浦口,银盐三万,利本十二。”   “建元六年,一月初三,以西矿赔银三千两,填江南货之空缺....”   .....   一页尚未念完,满堂寂静,饶是不知政律之事的曹琴花都听出来了。   吴家走私盐,还开私矿。   不仅如此,矿难死了人,还贪了赔偿的银子。   哪一项,都是抹不开的大罪啊!   吴秉肥胖的身子颤抖了几下,随后跪行上前,欲去拉姜妙的裙角,却被一个龙领卫一脚踹开。   “公主..公主饶命..这都是我爹做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啊!!”   曹琴花抬头看向姜妙,她终于明白了,姜妙为何要将自己嫁给吴秉做正妻。   不..   她爬着上前,瑟瑟发抖,已经顾不上尊严脸面,只一味求饶道:“林妙,不,公主殿下,求您收回成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姜妙充耳未闻,只问尚大人,“我朝刑法对于走私盐、贪偿银者如何?”   尚大人此刻只觉得手冷心冷,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道:“杀..哦不,吴家虽罪无可恕,可这数额不够死罪,便只有流放苦寒之地..”   吴秉惊恐地跳起来,一脚踹在曹琴花身上。   “贱人!贱人,你害我!”   “我...”   曹琴花被踹倒在地,又被吴秉一耳光打过来,一颗牙齿飞落在地,片刻,她左腮高高肿起,鼻子流出血丝。   她膝行上前,疯狂地磕头。   “呜呜公主,是我错了,求您原谅我!我不做正妻了,我不做正妻了!”   姜妙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吴夫人,你既做了正妻,自当与吴家同甘共苦。”   “况且夫家获罪,妾室尚且可以由娘家赎回,这正妻么...”   她看了曹琴花一眼,“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曹琴花额头磕出了血,不妨听见姜妙不疼不痒地说出这几个字,眼前就是一黑。   “尚大人,本宫虽是皇亲,可也不好插手刑律,您既是一方父母官,这私盐之罪,自然要交给您来决断。”   她将目光落在尚大人身上,尚大人忙应道:“是,是。”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惊堂木,抖着手扶正自己的乌纱帽,惊堂木往案桌上一拍,他也随之被吓得一抖,随后他觑了一眼姜妙的脸色,扯着喉咙道:   “靖州吴氏,走私私盐,罪不可赦,宜当堂流放黔州,永服劳役,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不...   最后一字尘埃落定,曹琴花终于昏了过去。   吴秉如行尸走肉般被人拉了下去。   姜妙有些疲倦,尚大人拱手上前,奉承道:“殿下可是累了?”   姜妙一顿,看了他一眼。   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人?   “尚大人。”   听见她叫自己,尚大人心中一颤,又听姜妙偏头问一直沉默着的柳寒瑶:   “柳小姐,您是侯女,最是有见识的,可知这官员是非不分,中饱私囊,当如何处置?”   柳寒瑶淡淡道:“自然是革去官职,压入牢狱,上报吏部,听凭大理寺与刑部发落。”   姜妙听完回过头,她摊了摊手,表情惋惜。   “律法严苛,尚大人,本宫也没办法呀。”   尚大人白眼一翻,身子一软,随后被杀威棒夹着抬了下去。   大堂归于平静之后,姜妙转头看了柳寒瑶一眼,问她:“为何帮我?”   柳寒瑶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内堂的方向收回,她眸色一暗,“为讨殿下一个承诺。”   姜妙一愣,“你已极是权贵,还有什么是需要我承诺的么?”   柳寒瑶看向庭院外湛蓝的天,“这个承诺,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告知殿下了。”   姜妙满腹疑问,正想问什么,一个龙领卫却突然落在她身旁,低声道:   “公子醒了。” 第二十四章 姜妙和柳寒瑶一同……   姜妙和柳寒瑶一同出了门, 二人下了台阶,姜妙一抬眼,便看见外面装载满满的两辆马车, 一时有些讶异。   “你这便要回临州了?”   柳寒瑶点点头,道:“也该回去了。”   姜妙不便多问, 也只好道:“那..我先回去了。”   柳寒瑶一笑,“你这么急,是为了见你那个郎君?”   姜妙脸色一红, 道:“你...”   “公主。”   柳寒瑶打断她,“您真的打算一直向他瞒着您的身份?”   姜妙一滞,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柳寒瑶却一笑, “罢了。”   她道, “本就是公主自己的事,是我多嘴了。”   她说完行了一礼, 便由着侍女扶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地从门前驶离, 姜妙在原地愣站了片刻, 察觉到有凉意落在自己眼睫上时,她才抬头看了一眼。   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十一月份的靖州, 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姜妙任凭雪花落在自己睫羽上,她眨眨眼睛,融掉眼皮上的凉意,忽然有些想明白了。   随之她看着漫天雪花笑了笑, 低下头从府门前离开。长街上人声鼎沸,似都在为这一场雪欢呼。   姜妙与他们擦身而过,忽然加快了脚步。   她握紧了拳头。   她想, 她或许应该告诉沈之言,她是谁。   ..   沈之言站在风雪里。   他身上披着雪,青丝上也落满了薄薄的一层,而他心中如这场大雪一般,安静地出其。   为什么出来?其实他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不想见到她吧。   那夜她的眼神那么恐惧,看着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坠入地狱的恶魔,让他回想起来,胸膛里还隐隐地发涩。   以至于如今醒来,他竟不知该以何种心绪去面对她,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放任自己沉溺于这场梦境。   他自嘲一笑,垂下眼眸离开。   然而他步子尚未跨出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男声:   “之言?”   他脚步微顿,转头看了来人,随即瞳孔一缩,微微眯起了眸子。   杨国公急步走上前来,他头发全白,身形也有些佝偻,可脚步却十分沉稳,眼中满是惊色。   “真的是你?”   …   靖州城外官道上,谢舟正不耐烦地听小厮阿全碎碎念。   “小少爷,您这次回去可要好好给老爷道个歉啊。”   “行了行了!”谢舟挥挥手,“你不就担心他扣你那点月钱?小爷给你补上还不成?”   阿全刚要开口说什么,马车却突然一个急刹,随后缓缓停下了。   “怎么回事?”   谢舟随口问了一句,却听外面车夫道:“小少爷,前面不知哪家的车驾堵住路口了。”   谢舟一顿,随即掀开帘子跳下车,一抬眼,见前面的道路中央停着两辆马车,已死死地将路堵了个严实。   寒风吹过,让谢舟狠狠的打了个喷嚏,大冷天被人堵住路口,饶是谁心中都会烦闷。   他走上前,语气有些不善,“谁啊,怎么在这儿挡路——”   随即他的话头断在了嗓子里,对面那站在雪地里,披着黛色厚斗篷的女子回过头来,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谢舟脑中一瞬间划过灯节那日,鹊桥之上那惊鸿一瞥。   柳寒瑶转过头来,也是微愣。   对面这位锦衣的公子,正是那日灯节之上不小心撞到的人。   她敛眉回身,歉意道:“抱歉,雪天路滑,马车出了些问题,耽误公子行程了。”   “啊...没事..哈哈..”   谢舟一时间竟有些语塞,随即才憋出一句话来:   “无妨..我这车夫倒是个驾车的老手,姑娘若是着急,兴许可以让他帮帮忙。”   柳寒瑶有些诧异,随即浅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公子了。”   “无事无事。”   女子浅笑盈盈,谢舟傻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自报家门道:“在下临州谢家谢舟,敢问姑娘是...”   此番问话实在有些逾越,但柳寒瑶却丝毫不在意,微微回了半礼,道:   “家父肃衣侯柳宜和。”   谢舟心中一惊,她竟是肃衣侯家的小姐?   他复又用余光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女子身材消瘦,面有病色,可她眸子却十分清亮,谢舟余光不小心撞进那双眸子,又赶紧移开视线。   二人一时无言,马车修好之后,柳寒瑶才道:“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待我回到临州,一定再重谢公子。”   谢舟摆摆手,脸色微红,讷讷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柳寒瑶一笑,转身搭了侍女的手正要上车,忽听一声鸟的长啸,霎时间,从道路两边便突然冲出一群拿刀的黑衣人。   “哼,得来全不费工夫!”   匪首哼笑一声,正欲招呼人动手,身边下属却有些犹豫,“二当家,这就是那位公子要我们抓的人吗?”   “一男一女,女的粉裳,男的青衣,怎会弄错?”   匪首不在意的挥挥手,心中只想着那箱银子,谢舟却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将柳寒瑶护在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   匪首笑了一声,“少废话!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柳寒瑶一怔,一阵粉末随风飘来,随即她眼前一黑,立时倒在地上。   靖州城外若虚山中,司徒鹤正缓缓抚摸着鹰眼的毛发。   “这位..公子..”   匪首张大林搓着手,一脸贪色,“人已经按您的吩咐抓来了,这银子?”   司徒鹤下巴一抬,便有人打开了身前的箱子,只见那箱中满满当当,皆是白花花的银子。   张大林乐的合不拢嘴,忙叫人抬了箱子,下去庆贺了。   “大人?”   “您为何要与这些..宵小之徒合作?”   司徒鹤抚摸鹰眼的手一停,冷哼道:“靖州是二皇子的地盘,我们自然不能让他们发现是锦衣卫动的手。”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人在哪儿?”   “就在前面。”   司徒鹤眸子一眯,随着下属的脚步进了一间屋子,待那少女头上的黑布被摘下来,露出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时,司徒鹤脸上的笑意逐渐僵在嘴角,随后低声怒道:“蠢货!”   瞧见抓错了人,下属也是一惊,慌忙问:   “大人,那..那怎么办?”   司徒鹤眼中怒气横生,他闭了闭眼,勉强压住眸中情绪,半晌突然睁开眼睛道:“取纸笔来。”   红绿楼中,姜妙推开门,屋内被子齐整,却不见沈之言的身影。   她身形一顿,忙去看床头的包裹,心想他别不是回临州了吧?   待瞧见熟悉的衣衫,姜妙这才松了口气,猜想他或许出门去换药去了,便转身去倒水喝。   “噌———”   一发箭矢破空而来,擦过姜妙的发梢死死地钉在屏风上,尾羽狠颤,发出一声嗡鸣。   姜妙反应迅速,一个翻身躲进死角,方一抬眼,便看见屏风上除了那只箭,还钉着一封信。   姜妙眸光一紧,几步上前取下信来,粗粗扫了两眼,心中一寒。   随后她抿了抿唇,取出纸笔铺开信纸。   半晌,姜妙披着斗篷出了门,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一封笔墨未干的信静静地落在桌上。   雪越下越大,靖州城外广阔的山野中,姜妙披着藕色的斗篷,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上。   她走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看见司徒鹤黑衣黑裘,肩头栖了只鹰,正缓缓从林中走出来。   “来了?”   他轻笑一声,似乎如平常的问好一般。   姜妙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漆黑而又谨慎。   “我来了,你就放人?”   “自然。”   司徒鹤道,“锦衣卫向来最守信用。”   姜妙冷笑一声,正准备上前,司徒鹤却突然打断了她:“慢。”   姜妙顿住脚步,见一人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手中端着一张托盘。   “为免公主耍什么手段,公主还是先喝了这杯酒我们再谈不迟。”   说完,他又补充道:“放心,不致命。”   姜妙眸中神色幽深,她看了司徒鹤一眼,竟真接过杯子喝了下去。   少女软软的倒在雪地上,司徒鹤轻笑一声,朝身边人道:“带走。”   昏睡中的少女扔进了一间小屋,待人走后,榻上的少女突然睁开了眼,她眸光幽深,正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及片刻,她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吱呀———”   司徒鹤推开房门,他脱下身上大氅,瞧见姜妙睁开了眼睛,不由眯起了眸子。   “公主醒了?”   少女虚弱地睁开眼,“你给我喝了什么,怎么我全身都没力气?”   “公主放心。”司徒鹤看了她一眼,“不过是暂时让人浑身无力的东西。”   姜妙眸光微暗,“你这般步步紧逼,名利?权势?姜献一定给了你不少好处吧?”   “不。”司徒鹤却否认,随即他嘲讽一笑,“名利,权势?”   他转了转手腕,唇角勾起。“公主知道,臣其实最想要什么吗?”   “什么?”   司徒鹤倒了杯热茶,在桌旁落座,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语气微凉:“臣,其实最想要公主您呢。”   姜妙眉头狠狠一蹙,眸中露出些许厌恶,又听见司徒鹤道:   “昔日被人欺辱时,是公主您救了我。”   啪嗒!茶杯狠狠落在桌上,溅起的热水打湿了司徒鹤的手指。   他恍若未觉,眸光突然变得疯狂,“可为什么,你救了我,目光却永远不会将落在我身上!”   他蹲下身,轻挑地抬起姜妙的下巴,“是因为臣的身份卑贱么?无论臣做什么,您都看不见?甚至于,从始至终,都不认得我这么一个...贱奴么?”   “呵。”他轻嗤一声,“那时候臣就在想,总有一天,我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在我面前看着我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姜妙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想要杀了我?”   司徒鹤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不。”   “臣一直都不想杀公主。”   他的手抚上姜妙的脸,“不然您认为,陈晋之地射向您的那只箭,是谁替您打落的呢?”   姜妙瞳孔微缩,“是你?”   “是啊。”   司徒鹤突然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所以,公主不妨乖乖听臣的话,说不定,臣能让您活命呢。”   姜妙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随即她眸子一暗,沉默下来。   司徒鹤看了她一眼,“公主想通了?”   姜妙睁开眼睛,眸子中褪去抗拒之色,轻轻道:“你靠过来些。”   司徒鹤一顿,眉头皱起:“别想耍花样。”   他蹲下身去,手指欲去抬她的脸,然而下一刻,姜妙却突然乍起,她手中扬起一阵粉尘,狠狠地砸在司徒鹤的脸上。   “你!”   司徒鹤痛哼一声,一把捂住眼睛,怒道:“你做了什么?”   姜妙趁机退到窗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得意一笑。   “你以为,我还会在你手上跌倒第二次?”   “你没中毒?”司徒鹤咬牙,他万万没想到,她方才那副中了毒的模样居然是装的!   他眼前一片模糊,狠狠地看向姜妙的方向,却只看见一道朦胧的影子。   “哼。”姜妙轻哼一声,“这是对你上一次所作所为的回报!”   随后,她转身,头也不回的从窗边翻下。   两道黑影跃起,将姜妙轻轻接住,待落到实处,她才眯起了眸子,“龙领卫?”   “属下在。”   “去各处查看,找找人在哪儿。”   “是。”   ...   而在另一个山头,有一紫衣男子站在山崖上,山风吹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主子,柳小姐可还在里面,是否要..”   吴昶有些忧心,他们特意将姜妙的消息透露给了太子那边的锦衣卫,可没想到那边如此不中用,居然误抓了柳寒瑶,这万一伤到了哪儿...   他看向自家主子,姜术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朝那处看了一眼,正欲说什么,却忽然变了主意。   “不,先不急。”   姜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色,毫无温度的一笑。   “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靖州城内,大雪纷……   靖州城内, 大雪纷飞。   寂静的长街上,杨国公由人扶着,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多年未见, 你竟是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说吗?”   雪花在沈之言睫羽上颤了一颤,沈之言脚步顿了一顿, 随之继续向前走去。   杨国公急步上前一把拉住他,厉声道:“之言,跟我回去!”   沈之言一顿, 从他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袖。   “你认错人了。”   杨国公急了,推开小厮的手,上前拦住他道:“我听铜钱说你终日跟一个乡女混在一起?之言,从前你怎样我不管, 可如今我既已找到你, 你便是国公府未来的世子,更应当注意自己的身份!”   沈之言豁然转头, 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姓沈, 您姓杨, 我沈家的事,还轮不到您一个外人来管。”   杨国公脸色一僵,“外人?我可是你的祖父!就算你随了母姓, 可你身体里流着的,到底还是我国公府的血!”   “你没资格提我母亲”   沈之言淡淡地开口打断他,杨国公一滞,意识到自己失言, 只好憋着怒气, “总之,你先跟我回京。”   沈之言讽刺一笑, 没有回他的话,转身离去。   “你....”   “国公,二皇子殿下那边有信...”   杨国公想叫住沈之言,张口却喝了一口寒风,只能任由小厮给自己顺了顺气。   待胸口郁气平静下来后,沈之言背影早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杨国公闭了闭眼,咬牙上了马车。   罢了,不急于这一时,他总会有想通的时候。   黑风寨某处暗室内,谢舟从昏睡中醒来。   入眼是一间烛火昏黄的石室,他目光四处看了看,就看见了依在墙边闭目养神的女子,那女子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来。   柳寒瑶一愣,“你醒了?”   谢舟摸了摸生疼的后脑勺,脑中发懵,“我们这是在哪儿?”   柳寒瑶默了一默,“方才在路上,我们被山匪拦了路。”   听柳寒瑶说完事情始末,谢舟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现在的处境。   “完了完了,以我家老头那吝啬的性子,也不知肯不肯拿钱来赎我。”   他慌忙地站起身去掰那道铁门,铁门却纹丝不动,半晌,谢舟精疲力竭,有些颓唐地坐下。   沮丧了半天,一转头看见柳寒瑶,他不由有些微愣。   “你...不怕吗?”   柳寒瑶摇摇头,她闭了闭眼,“我生来疾病缠身,本就是一个无趣之人,是生是死,于我又有何异?”   谢舟一愣,随即摇头,“你这话可不对啊,这世间有趣之人遍地都是,相比之下,无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有趣?”   柳寒瑶心中一动,她睁开眼睛,眸子中有些诧异。   没想到这位谢家的公子,倒有几分难得的通透。   一片寂静中,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舟和柳寒瑶皆是一顿,再一抬头,发现姜妙带着几个黑衣人出现在铁门外。   “林小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舟吃了一惊,姜妙却没空回答他的话,一边吩咐黑衣人先破锁,一边道:“来不及解释了,先离开这里。”   柳寒瑶迅速起身,朝姜妙一点头,谢舟见状,也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了,慌忙跟上。   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长形山洞,只是被山匪们改成了关押人质的牢房,长廊昏暗而又冗长,似乎永无尽头。   “救救我们!”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让姜妙的脚步一顿,她看向一旁,只见一旁的几间石牢中,关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呼救的女子见姜妙发现了她,赶忙泣道:“求求姑娘救救我们!我们是被那些贼人虏上山的,已经被关了三天了,您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小姐。”   一名龙领卫突然出现在姜妙身边,低声道:“带上她们,恐有麻烦。”   然而姜妙愣了一瞬,还是道:“放她们出来,其余不用去管。”   龙领卫低头领命,几刀劈开了锁头,几个姑娘慌忙跑出石牢,对着几人止不住的道谢。   “他们在这里!”   呼啦一声,阴暗的长廊里一瞬间亮堂起来,姜妙豁然抬头,看见已有山匪打着火把向这边冲来,不由轻呵:“快走!”   一声令下,众人都开始往外跑,姜妙脚下一重,她低下头看,见刚才救出来的一个少女突然踩进了地面的机关,此时正跌在地上抓着她的裙角哭喊。   “救救..救救我!”   她拉着姜妙的裙摆,脸上满是惊惧,姜妙眉头一皱,来不及犹豫,反身想去拉她起来。   那少女惊恐中回头一看,一眼便瞧见身后冲出一群凶神恶煞的追兵,她心中一慌,竟使劲将姜妙一坠,借着这股力量爬起来向前跑去。   姜妙被这一拽拽倒在地,她闷哼一声正要坐起,肩头却突然狠狠一沉。   她一回头,转眼便对上司徒鹤黑黝黝的眸子,他喘着气,看起来有几丝狼狈。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大人,我们中计了!”   司徒鹤的看不清楚姜妙的表情,只死死地擒着姜妙的肩膀,咬牙道:“快走!”   半空响起一声呼啸,隐藏在暗处姜术的人马开始倾巢而出,几名锦衣卫一时不查,被箭矢击中了要害,待出了石牢,竟已只剩司徒鹤一人。   司徒鹤抓着姜妙退出了石牢,姜妙狠狠咬上司徒鹤的手肘,对方吸了口凉气,随即将她狠狠摔在雪地上。   姜妙后背传来一阵凉意,一抬头便见司徒鹤压了下来,他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毫不犹豫地掐在她脖颈上。   他落在姜妙脸上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语气如同疯了一般:“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姜妙头一偏,“那你杀啊!”   司徒鹤一愣,姜妙趁机推开他,一转头瞧见自己身后是一道陡崖,她一抿唇,知道自己绝不能落入锦衣卫手中,当即就要咬牙跳下去。   “呼———”   一阵冷风吹来,姜妙迎面吃了一嘴的雪花,朦胧中她身子被一人按进怀里,那人抱着她在雪地里翻滚了几圈,然后迅速站起身来,朝她咬牙道:   “林妙,你敢!”   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姜妙一抬头,心中一暖。   “沈之言?”   沈之言按住她的肩膀,他身上还带着纵身而来掠起的凉意,他按在姜妙肩头的指尖僵得失去了知觉,可那双一向清冷的眸子里,这次却是压不住的怒意。   他方才若来晚一些,她是不是又要跳下去?   到时他又要去哪里找她?   沈之言胸口气血翻涌,他止不住咳嗽了几声,姜妙担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别生气,”   “哎哟哟。”   忽听一声轻笑,司徒鹤懒懒打断二人,笑道:“沈兄,又见面了。”   沈之言将姜妙推向身后,看向司徒鹤。   司徒鹤挑衅一笑,“话说回来,这位小娘子不仅容貌出尘...”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道:“嗯,脸上手感似乎也不错...”   说完,他又暧昧地补充:“真是让人回味啊...”   沈之言表情平静,一双眸子如这场大雪一般,静静地散发着寒意。   “可惜了。”司徒鹤突然止住笑意,一瞬间狠厉起来:“你这次的运气,可就没有上次———。”   “嘭!”   话音未落,沈之言便如离弦的箭一般跃了出去,只听一声闷响,司徒鹤踉跄着撞在了树干上,不及片刻,唇角便流出了鲜血。   沈之言飞跃到他身前,一拳揍上他的右脸,他没有用任何的兵器,也没有用任何的武学招式,就如普通人打架一般,拳拳到肉的将司徒鹤揍倒在地。   姜妙揪紧了心,沈之言眸子幽深,提起司徒鹤的衣领,又一拳揍去。   片刻,沈之言停了下来,他微喘了几口,一把将司徒鹤丢进雪中。   沈之言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回身向姜妙走来,待到了她跟前,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便抬起她的脸,用衣袖在她脸上狠狠揉搓了几下,似要把司徒鹤留在她脸上的痕迹抹去。   “大人!”   有几名侥幸逃脱的锦衣卫纷纷赶到,见姜妙和沈之言立在雪中,慌忙大喊:“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沈之言反应迅速,他揽住姜妙的腰,一脚蹬在身旁的松树树干上,两人在风雪中从矮崖上一跃而下。   松叶上雪簌簌而落,纷纷扬扬飘散在空中,姜妙躲在沈之言怀中,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突然伸手抱紧了他的腰。   她心中欢喜,便满足地将头靠在他怀中:“我真的好喜欢你呀,沈之言。”   腰间的痒意让沈之言倒吸一口凉气,他身子一偏,落地时差点没站稳。   姜妙一落地,才发现脚下软绵绵的,竟是一堆被雪覆盖的稻草。   沈之言很快稳住身形,带着姜妙远离了黑风寨。   两人在一片空地停下,沈之言低眸看了她一眼,他眸中隐藏着一丝郁气,片刻,他沉声道:“在这等我。”   “你去哪..”   声音被风雪吹散,沈之言已经向着黑风寨的方向而去。   黑风寨外围,司徒鹤浑身是伤的倒在雪地里。   今日是他大意,中了姜妙撒出的毒粉不说,还落入了姜术的埋伏。   司徒鹤躺在冰凉的雪地上,耳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他视线微微上移,模糊中看到那人一身素静的袍子,正慢慢朝他走来。   “呵。”   司徒鹤轻嗤一声,“你是来杀我的么?”   对方没有反应,司徒鹤讽刺一笑,正欲说什么,却听那人声音冷澈,淡淡道:“哪只手?”   “什么?”   司徒鹤一时没听清,那个青年蹲下了身,又重复了一遍:“哪只手?”   司徒鹤心中一嗤,正欲出声,却不想对方没等他开口,便顺手从雪地里捡了一把长刀,随即,他指尖便传来一阵剧痛。   “唔!”   他闷哼一声,恍惚中看见男子站起了身,将刀丢进雪中,转身离去。   “之言?”   杨国公震惊的看着缓缓走来的沈之言,余光瞥到远处躺在血泊中的司徒鹤,不由大惊失色:   “你...你真是放肆!”   那可是锦衣卫啊!他竟杀了锦衣卫?!   杨国公眼前一黑,被人扶着才勉强稳住身子。   沈之言迎着雪花缓缓走来,他青丝飘散在风中,月白的衣角不沾一丝血色。   他走过杨国公身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杨国一愣,听见他淡淡在他耳边道:   “所以,便劳烦您来善后了。”   接着他低声,似乎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缓缓在他耳边吐出两个字:   “祖父。”   青年与他擦身而过,杨国公站在冰天雪地里,心神大震。   “国公!国公!”   小厮忙扶住他,杨国公看了看沈之言远去的背影,喉间一甜。   “国公,您怎么了?公子不是愿意回府了么?”   “闭嘴!”   杨国公忍着心中翻滚的血气,他这哪儿是愿意回府?他这明明是在威胁他!   可是,如今国公府只剩他一个血脉,纵是明白自己只是在被他利用,他又能怎样?   想到此,杨国公闭了闭眼,随即咬牙道:“吩咐下去,这件事务必不能让太子那边察觉!”   ....   姜妙一抬眼,便看见沈之言从雪地上向她走来。   “你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   见他避而不谈,姜妙也不再追问,:“你没看到我那封信吗?”   沈之言脚步顿住,回过头来。   “林妙。”   他声音有些哑,却透露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冷静。姜妙一愣,讷讷道:“啊..怎么了?”   沈之言突然伸手给她系上斗篷的束带,姜妙心中一阵忐忑,总觉得沈之言今日有些怪怪的。   正胡思乱想着,腰上被人紧紧一揽,回过神来时,姜妙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后背贴着沈之言温热的胸膛,姜妙看不见他眸子里黑压压倒下来的情绪,只听见他缓缓开口: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什么?”   缰绳一抖,棕马跃起向前奔去,呼呼的风声中,姜妙听见他淡淡道:   “跟我回临州,我们成亲。” 第二十六章 成亲!   ……   成亲!   姜妙对于这两个字的认识, 还是在幼时母妃所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中。   那时候她曾经问她母妃,什么是成亲?   母妃说,在民间, 一个男子想要与一个女子共度余生,就会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那就叫做成亲。   姜妙不谙世事时还曾经问过母妃:“母妃,您和父皇就是成亲吗?”   那时她母亲笑了一笑,眸中似下起了一场寂寞的雪, 她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声说:“傻孩子。”   漫天风雪将她的视线模糊,她靠在沈之言怀中,张了张口。   雪花飘进喉中, 激起一阵凉意, 姜妙心中突然升起一团烈火。   她知道她和母妃不一样,她是真的喜欢沈之言。   所以当听清沈之言在说什么的那一刻, 她在他怀中眨了眼睛:“你连我是谁都不问, 就要娶我?”   雪花飘进眼中, 沈之言睫毛微阖。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耳垂坠着南疆特产的红宝石,衣裙上的针脚,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手法。   包括,之后种种,他也不是没怀疑过她的身份。   可初时,他只觉得不必在意, 因他那时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过客,可灯节那夜之后,他忽然有些恐慌。   不敢去想, 不敢去勘破,似乎一旦追根究底,她便会很快从他身边离去。   自欺欺人也好,南柯一梦也罢,他只知道,他此生从未如此挂念过一个人。   挂念到,怕她随时会离开,便想赶紧将她拴在身边。   “林妙。”   沈之言眉目如雪中远山一般淡然,他将下巴抵在姜妙头顶,眸子里的神色暖下来。   他低声说:   “只要你爱我。”   姜妙瞳孔一缩,左胸膛内那颗心无法抑制的颤动起来。   只要你爱我。   良久,她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已是眉眼盈盈:“好,我们成亲!”   雪停了,日光从云层中露出来,照得她眸中熠熠生辉。   罢了,姜妙看向无边无际的雪原,就让她自私一次吧,如若这一次错过,他与她怕是永生都不会相见了。   诸天神佛,罚也好,惩也罢,她只要这三年,这三年,她只是林妙。   她吸了吸鼻子,“沈之言,你看我现在,像不像白头老婆婆?”   沈之言垂眸,表情嫌弃,眼中却带着笑意。   “傻。”   雪下了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晨光从雪线上缓缓升起时,姜妙与沈之言到了杏林村。   姜妙远远就看见了沈家的屋子,她抿唇一笑,“沈之言,我看见你家啦。”   手指被人握进温暖的手心,沈之言将她拉到身旁,替她拍去肩头上的雪。   他顺手揪了揪姜妙的脸,“是我们家。”   姜妙心中一动,眸中炸开万千星光。   沈之言已经走上前,转头蹙眉问她:“愣着做什么?”   姜妙赶忙跟上,隔壁院子里有人听见响动,开了门走了出来。   “沈大郎?妙丫头?”   王婶一脸吃惊,“你们这是——”   前些天她还好一阵担心,可现在二人竟又好生生的回来了。   “王婶,好久不见!”   姜妙笑着与她打招呼,王婶讶异地看了二人一眼,沈之言上前一步,自然的牵住姜妙,   “王婶。”   听闻沈之言的来意,王婶愣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真的?”   她忙放下手中的簸箕,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激动的无与伦次:“喜事呀!”   她慌忙迎了二人进屋,皮蛋见到许久未见的沈之言,惊喜地飞奔过来,“言哥哥!”   他又看见了姜妙,张开手想去抱她:“林姐姐!”   还没碰到姜妙,他便被人揪过来,一抬头见沈之言沉着目光,蹙眉向他道:“叫嫂子。”   姜妙差点笑出声,沈之言怎么连个小孩的醋都吃?   沈之言回头看她,姜妙忙止住笑,温顺地跟他进了屋。   “这么说来,你们就要成亲了?”   沈之言看了姜妙一眼,唇角一弯。   “是,我父母早逝,还得劳烦王叔王婶替我操劳一二。”   王婶却十分激动,“你这说的什么话?皮蛋他爹早年摔下山崖,要是没有你爹借给俺家那些银子,你王叔早就不在了!”   说着竟抹了抹泪,“这些年,俺跟你王叔也算看着你长大,早就把你当成了半个儿子,如今你也成家立业,俺跟你叔以后到了下面,也算对得起你父母了。”   王婶抹着眼泪,姜妙一愣,忙笑着握了她的手,“哎呀,婶子,您是不喜欢我么,怎么还哭了呢?”   王婶忙止住眼泪,“婶怎么会不喜欢你呢?都怪俺,想到了些旧事。”   她平静下来,问沈之言,“日子选好了没有?”   沈之言抬眼,“三日后。”   王叔烟斗一磕,“那可只剩三天了啊。”   姜妙一愣,随即在桌下掐了掐沈之言的手腕。   沈之言轻轻嘶了一声,侧过脸来看她,姜妙悄悄问他:“怎么这么着急?”   沈之言反手将她作乱的手圈进掌心里,学着她的样子偏头悄声道:   “想早点把你娶回家。”   姜妙一愣,不再说话,她回过头来,心里却如撒上一层糖霜一般,甜滋滋的。   王婶叫她:“妙丫头,你进来,婶跟你说些话。”   姜妙应了一声,回头看了沈之言一眼,又偷偷抿着笑,跟着王婶进了里屋。   沈之言低下头,眸中笑意涌出。   趁着王婶与姜妙说话的空隙,沈之言去了一趟白鹭书院。   因下了大雪,又正逢休沐,李夫子正在里屋瞌睡,半梦半醒间便走进一个人。   “老师。”   李夫子突然惊醒,瞧见来人,眉头一横,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几日不见,又上哪儿去了?”   沈之言道:“学生三日后成亲,还请老师赏脸。”   “咳———”   茶水呛在喉中,李夫子惊地差点从榻上摔下来。   沈之言上前将他扶住,李夫子惊魂未定,忙问:   “是上次那个丫头?”   “嗯。”   李夫子沉默片刻,接着哼了一声,“还是跟你老子一样,是个情痴。”   沈之言一笑,“老师当年在京中,不也是如此么?”   李夫子如踩了痛脚,蹬了沈之言一眼,随之不在意挥了挥手:“老黄历了,提它做什么!”   说完又叹了口气,“当年你父亲娶你母亲时,也是如此。”   “你母亲是宫内司制坊的绣女,你父亲当年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若是没有执意要娶你母亲,现在,也该是位高权重的国公了。”   说完,李夫子往椅背上一靠,看向沈之言。   “你..那丫头可知道你是...?”   沈之言沉默一瞬,道:“暂时不知。”   李夫子一愣,沉吟道:“也好,时局变动,她不知道也是好事。”   沈之言颔首,片刻,他出了门,街上风雪依旧很重,这一场雪前所未有的大,似要将人间的一切都掩埋。   对门便是卖桃花酥的铺子,沈之言眸光一转,朝那间铺子走去。   “这位郎君,买给你家夫人吃的?”   夫人。   这两个字撞到沈之言心上,让沈之言眸色一动。   糕点铺老板看见面前郎君的抿唇笑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嗯。”   沈之言拿了油纸包便要离去,却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少爷?”   他转头一看,只见铜钱缩着脖子,有些不敢直视他,看起来倒是跟了他很久。   沈之言脚步一顿,狭长的眸子一眯。   “你跟踪我?”   “不不不!”   铜钱慌忙摆手,“是..是老爷,是老爷想见你。”   茶楼二楼包厢,杨国公将茶盏狠狠拍在桌上。   “成亲?”   杨国公怒道:“你如今是国公府的世子,这世子妃的人选关系着整个杨家的兴衰,你居然敢随便与一个女子成亲?”   沈之言睁开眼,冷笑一声,“祖父慎言。”   杨国公一愣,心中郁气丛生。   若是逼得太紧,以他这个孙子的性子,想来是做得出抛弃杨家而不顾的事来的。   思及此,杨国公闭了闭眼,有些不情愿道:“你若真的喜欢,先把那女子纳为妾室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听说那女子出身不好,这正妻之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她的!”   沈之言突然站起身来,看向杨国公,淡淡道:“祖父还记得,当年我父亲执意要娶母亲时,曾说过什么吗?”   杨国公一愣,被他这话带回记忆之中。   他那二儿子,年纪轻轻便官拜都察院左都御史,却不知为何偏偏看中了宫中的绣娘,他向自己求娶那女子那天,自己也曾说过劝他将那女子纳为妾室的话。   他那儿子怎么说的?   “父亲,我杨宣终其一生,只此一妻,您若不同意,便当没我这一个儿子吧。”   他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看向沈之言。   “好啊!好啊!”   他怒极反笑,“你竟也来威胁你祖父?”   沈之言看了他一眼,“父之风骨,子当承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祖父该感到欣慰才是。”   杨国公竟一时噎住了,脸色异常难看。   沈之言站起身子,“祖父若是无事,之言便先回了。”   说完,沈之言又看了他一眼:   “北地天气寒冷,祖父还是不要随意出门的好。”   言外之意,就是我成亲,您就别去了。   沈之言走后,杨国公踉跄着倒在凳上。   “老爷,您怎么了?”   杨国公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他..他..”   “他非得把我气死不可!”   这是找回了一个国公府的世孙,还是一个讨债的冤家?!   雪停了片刻,却又不停地下了起来,沈之言回到杏林村时,雪花已经变成了鹅毛大小。   青年的鞋面已经浸湿,沈之言踩在雪水中,却浑然不觉得冷。   他走到窗前,看见姜妙正坐在王婶对面撒娇。   “婶,这盖头好难绣呀...”   “妙丫头,这新娘子成婚,当然要自己绣盖头。”   “哎呀,婶子,我手疼嘛..”   他唇角一弯,少女脸上的娇憨倒映进他眼中,在他眸中汇成一副最美的画卷。   他推门,“我回来了。”   姜妙眼前一亮,“你回来啦?”   她如等待郎君归家的小娘子,眸子里满是高兴。   沈之言不自觉弯了眼角,她奔过去抱住他,察觉到他怀中一梗,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之言拿出纸包:“桃花酥。”   姜妙眼前一亮,继而摸到他满是雪花的背,不由怔住。   油纸包上传来暖意,他这一路走来,竟一直将桃花酥揣在怀中捂着,而他的指尖,已经冰得不成样子。   姜妙假装不知,抬起头来笑笑:“沈之言,你看看我绣的盖头。”   ...   接下来的两天,因新娘子不能与新郎见面,姜妙都乖乖的待在王婶家里。   这一日,姜妙一大早便被王婶叫醒,王婶笑眯眯地给她端了碗粥,催着她喝了,便要给她梳头。   “妙丫头,婶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全福人,今天给你梳头,你一定能和沈大郎白头到老。”   姜妙一笑,看向镜中的自己。   少女云鬓乌黑,一张瓜子脸白嫩而又娇俏,加上那一袭嫁衣,当真是人比花娇。   “哎哟。”   王婶手中的动作一顿,惊讶道:“你怎么过来了?”   姜妙回头一看,只见沈之言一身喜服,墨发轻扬,正依靠在门边看她。   他朝她走来,接过王婶手中的梳子,道:“我来吧。”   “这怎么行...”   王婶下意识要拒绝,皮蛋却从门外溜进来,将他娘半拉半推地推出门。   “娘,您就别管啦!”   沈之言的眸光静静地将她笼罩着,姜妙耳根微红,讷讷道:“你怎么来了?”   新婚之前,新郎不是都不能见新娘的吗?   沈之言到了她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别动。”   脑后传来痒痒的酥意,姜妙一愣,感受到沈之言的指尖从自己发丝中穿过,轻柔而又缓慢。   他的声音随着随着梳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   “一梳梳到尾。”   姜妙心中一动,又听他道出下一句: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   青年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剩下几个字。   “儿孙满堂。”   姜妙的脸噌一下就红了,僵着身子不敢回头看,沈之言的指尖抚过她的发丝,让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姜妙终于捂着脸转身去推他的腰。   “出去出去!”   什么子孙满堂,他也不害臊!   沈之言被她推到门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妙妙。”   姜妙一愣,见他眸中如淌过万千春水一般,似要将她整个人融化。   “等我。”他说。   沈之言走后,姜妙捂着发红的脸呆站了片刻,直到王婶走了进来,她才赶紧坐回铜镜前。   “吉时已到!”   鞭炮声震耳欲聋,姜妙任由王婶将自己扶起,红盖头的流苏在她眼前晃荡着,姜妙攥紧了指尖,人生第一次如此紧张。   她要嫁人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倾城聘礼,只有她满腔的喜悦,和那个———   静静地在前面等待着她的郎君。   一只大手将她的手心握住,沈之言在她身边低下头,问她:“怕了?”   姜妙挺起胸膛,“才不怕呢。”   “请新人入堂!”   沈之言一笑,牵着她的手上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姜妙的视线中,沈之言火红的喜服一角被穿堂风吹起,在半空与她的嫁衣相互纠缠。   “礼成!送入洞房!”   姜妙身子一颤,沈之言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马上就来。”   姜妙由王婶扶进了喜房,她坐在喜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人声鼎沸,似都在恭贺着这两姓联姻之喜。   姜妙等了片刻,察觉口中有些干涩,便等王婶走后,偷偷掀了盖头去倒水喝。   忽听窗户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一人进了屋中。   姜妙还以为是沈之言,她慌忙盖上盖头,然而对方却静静地站在屋内,也不说话。   她眉头一蹙,心里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指尖攥紧了盖头,终是一掀。   随即她瞳孔一缩,心中一空。   “二哥?”   穿外是雪花呼呼的声音,而她那位二皇兄正一身锦衣站在窗前,他指尖抚上窗台上的兰花叶,唇边似笑非笑。   “六妹妹,别来无恙啊。”   姜妙立即站起身来,“你来做什么?”   姜术轻笑一声,“妹妹就要嫁人了,做哥哥的,不应当来看看么?”   姜妙抿唇,“我说了,太子那边我会帮你,其余的,不在你的干涉范围之内。”   “是么?”   姜术一笑,一个龙领卫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侧,他半跪着,呈上来一把小巧的长命锁。   “那就要看妹妹,如何选择了。”   姜妙心神大震。   “姜朔...”   那把长命锁,是她在姜朔三岁的生辰送给他的,怎么会在姜术手中?   姜妙脸色微变:“你把他怎么了?!”   “不是本王把他怎么了。”姜术突然握紧那把长命锁,脸上微笑逐渐消失。   “三日后,父皇将在朝会上传位给太子姜献。”   姜妙一怔,随即反驳:“不可能!”   父皇近几年身子虽越来越不好,可他绝对不会这么早就放权给姜献。   “信与不信,皆在于你,只是———”   姜术突然握紧了桌上茶杯,“此前皇后将九弟认作嫡子一事朝中皆知,一旦太子登基,六妹认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又会是什么呢?”   姜妙心中一空。   自然是,除去姜朔。   她坐在喜床上,低头茫然看向自己的嫁衣。   红色而艳丽,承载着她所有的期盼。   然而姜术随之说出的话将她心防击溃。   “如果本王没猜错,六妹,其实就是那个药人吧?”   姜妙豁然抬头,颤声道:“你知道?”   姜术轻笑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叫:“妹妹想与谁成亲都可以,想带那位公子回宫也可以,凭你的身份,养个民间驸马也是轻而易举,只是,六妹有没有想过...”   “再过几年,妹妹一旦离开人世,他..又该如何自处?”   “是爱你入骨,眼睁睁看着你逝去,然后在苦痛中度过余生么?六妹。”   姜术轻笑一声,摇头叹道:“真是自私啊...”   姜妙突然捂住耳朵,眼泪便掉了下来。   “不要说了!”   她颤声说,随之她抬起头,眸中已失去了光彩。   ...   夜色降临,沈家前院子里仍然喧嚣不断。   沈之言向着喜房走去,宽大的喜服袖中,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一支木簪。   是他熬了两夜,亲手修好的那只桃花簪。   也不知一会儿她见到,又该作何表情?   肯定是一边嫌弃,一边要求他给她戴上。   沈之言睫羽微垂,掩下眸中笑意,他攥紧桃花簪,加快了脚步。   “吱呀——”   房门被推开,烛火的微光一瞬间跳跃出来,沈之言全身笼罩在暖色之下。   “我回来了。”   他抬起眼,口中名字还未唤出,脸上笑意却瞬间僵住。   喜烛燃得正烈,烛泪缓缓淌下来,在桌上留下一滩腊。   他目光僵住,看见喜床上那一件熟悉的嫁衣之后,沈之言瞳孔猛然一缩。   朱翠步摇散乱一地,嫁衣却整齐叠放在床上,一封信静静地躺在旁边,而封皮上那三个大字,在烛光中变成一把刺骨的刀子,无情地向沈之言刺过来。   他身形一晃,手中的簪子刺破血肉,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下来,他却恍若未觉,眸光死死地盯在那封信上。   北风呼嚎,将他心中那一点希翼逐渐掩埋,最终变成彻骨的寒冰,随着他先前那满腔的欣喜,慢慢坠入幽深的心底。   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破碎。   房间死一般的寂静,片刻,那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按在那封信上,随即缓缓地,将信封攥成一团。   “哐当!”   大风吹开木窗,雪花静静地飘下来,落到青年毫无情绪的眸中,也晕湿了信封上那三个刺眼的大字———   合离书。 第二十七章 元景十年,晋朝出……   元景十年, 晋朝出了一件大事。   传闻中那死去的长乐公主、圣上最宠爱的六女突然现身于朝堂之上,并亲手指证太子姜献为一己之利发动陈晋之战,穷兵黩武, 致使边境之民民不聊生,就连锦衣卫指挥使严息康, 也被查出暗地里与太子私自勾结,蛊惑圣上。   圣上震怒,却只将三皇子姜献囚于宗人府, 并且新下旨意,立二皇子姜术为皇太子。   一时间新太子风头无两,朝中无人能及。   正值春夏之交,惠风和畅, 一辆马车从宫门外御街缓缓驶来, 待近了宫门,有侍女下车打起车帘, 便从车上扶下来一个穿着淡紫色丝罗襦裙的少女。   一阵微风吹过, 少女的鬓发被轻轻吹起, 她闭了闭眼,眼睫在风中颤了一颤,随即睁开了那双好看的过分的眸子。   “公主, 到了。”   侍女红叶尽心的给她理了理发丝,姜妙顿了一顿,抬腿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六妹妹, 真是巧啊。”   姜妙回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公主姜妍。   “四皇姐。”   姜妙不冷不热的打了声招呼, 姜妍脸上笑意微收,走上前与她说话。   “说起来妹妹也真是好福气,凶险一遭,竟还有命在,本宫当时听闻妹妹活着回宫,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姜妙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姜妍轻笑一声,看向姜妙的裙子,“说起来我们这些姐妹中,妹妹是最喜奢贵华美的,往日里什么露面的场合,妹妹定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   “只是这一年以来,妹妹竟舍得整日待在府中消磨时日,若不是本宫与你自小一同长大,恐怕都要怀疑,妹妹是不是妹妹了。”   姜妍脸上带笑,可袖中却攥紧了手。   她这个妹妹生母身份低贱,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好运得了父皇宠爱,从此在她们姐妹中,竟是独一份的受宠。   后来她和亲陈国失踪,她还为此好生高兴了一阵,谁知这姜妙竟然好端端地回了宫不说,风头还比之前更胜。   只是不知为何,往年姜妙这般肆意傲慢的一个人,今年却一反常态,人变沉稳了不说,还甚少出现于人前。   姜妙眸中划过淡淡幽光,“皇姐严重了,与你一起长大的,是长康和长意,可不是我这个,坤宁宫宫女生的女儿。”   姜妍脸色有一瞬间的凝固,可是很快恢复如初,她上前几步,与姜妙并肩而行。   “不说这个了,今晚是咱大晋的琼林宴,本宫听闻今年那位新科状元的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妹妹难道就没有一点兴趣?”   姜妙眸子中没有一丝波动,“皇姐若感兴趣,自己去看便是,拿我做什么借口?”   姜妍脸上笑意淡了下去,姜妙停住脚步,朝姜妍行了个平礼,不咸不淡地道:“妹妹还要去往坤宁宫看望九弟,就先失陪了。”   她不再管姜妍的脸色,径直领了侍女离去。   姜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绣帕攥得跟紧。   淡紫色裙摆划过光滑的大理石阶,姜妙在坤宁宫婢女无声的行礼中跨进了正殿,   她面无表情地往前行了几步,也不抬头看上首的人,便轻轻福了一礼。   “长乐给皇后娘娘请安。”   话音刚落,上首那位身着明黄色风袍,头戴九龙九凤冠的人回过头来。   那人抬起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即不冷不热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姜妙直起身子,望向那眉目微蹙的女人,此人,便是大晋的皇后岳氏。   岳氏看着这张和那个人如此相像的脸,心中逐渐升起一股恨意。   那贱人的女儿,不仅活了下来,还再一次又回到了这宫里。   这般想着,说出的话语气便有了些不善,“本宫还以为,你如今这般显贵,不会屈尊降贵来与本宫这个皇后请安呢。”   姜妙笑了,“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长乐再显贵,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公主罢了,您可是大晋的皇后。”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如今也是九皇子的嫡母,不是吗?”   “啪!”   岳氏突然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几上,指尖描龙画凤的金色护甲被磕落了一只,她恍若未觉,只怒声道:“你是在讽刺,本宫曾经最为厌恶的人,如今竟成了本宫唯一的依仗吗?”   姜妙神色未变,面上依旧带着浅笑,“皇后娘娘慎言。”   她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笑了一声,“毕竟,是您心甘情愿,不是吗?”   “你!”   长长的护甲指向姜妙,岳氏竟一时间没说出话来,缓了口气,才咬牙道:“当年本宫痛失麟儿,你母亲这才趁陛下来坤宁宫探望之际爬上了陛下的龙床,一个婢生之女,如今竟敢爬到本宫头上来作乱!”   姜妙的笑容落了下来,眸子里一瞬间如冻上了千里寒冰,“皇后娘娘,长乐斗胆提醒您一句,如今看在九弟的面上,您照样能坐稳中宫,可别忘了,太子皇兄的母妃,还在永祥宫主位上呢。”   岳氏脸色一瞬间僵住,半晌才冷笑道:“你竟宁愿帮个外人,也不愿帮你的亲弟弟?”   姜妙眼睫微动,淡淡道:“位极天下,未必是好事。”   岳氏脸上冷意退了下来,只挥手道:“罢了,本宫乏了。”   岳氏不欲与她多说,姜妙便也收了话,行了礼退出坤宁宫正殿,刚跨出门,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阿姐!”   十二岁的姜朔虽还尚年幼,可个头却是已经快要赶上姜妙,姜妙接住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怎么跑得这般快?摔倒了怎么办?”   姜朔小小少年的年纪,可眉宇间已经隐隐有了大人的沉稳,只是对着姜妙才有几分小孩子的娇憨。   自从一年前姐姐回宫后,只要姜妙一进宫,姜朔便会粘着她。   少年已经知道,阿姐回宫后,虽常常对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可偶尔那笑中,还会隐隐藏着一丝淡淡的落寞。   “想快点见到阿姐,所以跑得快了些。”   姜妙拍了拍他肩上蹭上的碎叶,“今日的功课做了吗?”   “做了。”姜朔乖巧的点点头,“只是太傅年老辞了官,父皇说这几日不必去上学,只等新太傅来了才去。”   姜妙点了点头,“既如此,这几日你便好生休息,只是这功课之事不能落下,以后也要努力念学,知道吗?”   姜朔认真的点点头,姜妙笑了笑,心中有些怅然。   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姜朔,但愿此时多逼他一分,以后,他就能在这吃人的皇宫内多一分生存的机会吧。   她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带笑,推了推姜朔:“去和你几位皇兄一起,待会儿琼林宴后有焰火,你可和几个弟弟一同去看,只是不得贪玩,知道吗?。”   “知道了,阿姐。”   嬷嬷领着姜朔离去,姜妙看着姜朔不断回头望的小脑袋,不由挥了挥手。   “公主。”   红叶轻声道:“您也该入宴了。”   姜妙抬头一看,果然西边日头已经渐沉,想来也该到了入宴的时辰了。   她便收起眸中神色,由侍女带着前往太和殿。   因是陈晋战事初歇的第一年,宫内上上下下都洋溢着轻松的氛围,姜妙刚跨进太和殿,便有侍女上前领着她入席。   她来到席位前坐下,一抬头,才发现周围已经坐下了几个皇子皇女。   “六妹!”   她侧头一看,一个穿着金纹蓝底外袍的男子坐在木制轮椅上,正笑着对她说话。   姜妙微微低头,双手交叠在胸前往前一推,行了个礼道:“大皇兄。”   对这位天生腿疾,深居简出的大皇兄姜拓来说,姜妙还是打心里尊敬的,毕竟当年她与母妃弟弟三人在冷宫时,这位皇兄偶尔会暗中帮衬他们一二。   只是大皇兄生母位份也不高,能做的不多,但于姜妙而言,已是艰难日子中难得收到的善意了。   “哟。”   噗嗤笑出声的是八公主姜蔓,“还是大皇兄面子大,竟受了六妹妹的礼。”   姜拓浅笑的面色一瞬间暗淡下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姜妙看向姜蔓,“八妹与淑妃娘娘的交泰殿,最近可有银钱上的难处?”   姜蔓一愣,“没有啊,六皇姐为何这样说?”   姜妙轻笑一声,收回目光道:“哦,我还以为永泰殿竟萧条至此,连教养嬷嬷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呢。”   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姜蔓堂堂一个公主没教养。   姜蔓脸色一僵,正要说些什么反驳,便听殿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这边的插曲便被这一声打断,殿内众人只慌忙起身,纷纷跪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众爱卿平身!”   一身明黄的来人由人扶着坐上上首,甫一落座,又道:“都起来吧!”   众卿这才谢过陛下起身,晋帝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姜妙身上,顿了一顿,道:“哦?长乐也来了?”   “长乐给父皇请安。”   姜妙起身行了一礼,晋帝看了她一眼,笑着打趣道:“朕听说你这一年,十日里有九日把自己关在府里?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   说完,晋帝又笑了声:“今日琼林宴你难得出来,也别拘着,要玩个尽兴才好。”   话里话外,圣人对这六公主的宠爱可见一斑。姜妙垂着头行了一礼,道了声是。   “好了。”晋帝回归正题,“今日既是琼林宴,自然该请出这宴会主角才是。”   圣人一发话,便早有人传唱道:“请新科进士十二人进殿!”   鼓声齐奏,姜妙收回目光,径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太和殿门口,以三位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为首的新科进士们低着头,双手在额前交叠,缓缓入内。   为首那一人,穿着一身红色状元袍,头戴红蓝朱翠相间的双翅冲天状元帽,他如身旁的其他人一般低着头,从姜妙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一角。   她执杯的手一顿,愣了片刻,随即有些黯然失笑。   怎么会觉得这新科状元的身形,与那个人有几分相像呢?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很快陷入恍惚中去。   耳边圣人与诸位新科进士的对答都变成一团模糊的声音,一杯酒见底,她才听见晋帝叫自己的声音。   “长乐,长乐?”   姜妙一瞬间回神,应道:“父皇。”   她低着头,眼底的余光看见对面一片大红,想来应该是那殿试一甲三名坐在了她对面。   圣人问话,目光看向别处是为失礼,所以她没有去管,只听见晋帝道:“长乐,怎么不高兴么?”   “回父皇,不是。”   晋帝却不信,“你今日难得出府,想要什么便说出来,朕都答应你去。”   “父皇好生偏心呀。”   插话的是姜妍,她轻笑着,似无意道:“旁人都说六妹桀骜,看来都是父皇太宠她了呢。”   这么一说,除姜拓外,殿中的皇子皇女笑意都有些僵。   姜妙唇角勾起一笑,姜妍这话,不是暗指自己妄自尊大么?   说她傲慢,她便傲慢给她看看也未尝不可。   姜妙收回心绪,道:“长乐什么要求,父皇都能答应?”   晋帝哈哈大笑,“自然,你可是朕的宝贝女儿。”   “好。”   姜妙看也不看,朝对面那一身红袍一指。   “我要那新科状元,前来为我斟酒。”   姜妍的脸上笑意僵住,连离近了听见她说什么的朝臣也都惊了一惊。   “这...”   “都说六公主倔强倨傲,今日一见,果真是过目中无人!”   “是啊,再怎么说,那也是新科状元啊!”   ....   晋帝眸色一变,有些迟疑。   良久,他看向那位自始自终敛眉垂目,沉默着斟酒的状元郎。   “爱卿,你看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状元郎会愤起拒绝之时,只见他突然停了手中的酒杯,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他从桌上执起玉壶,唇边勾起一笑,随即一步一步向上首走来。   “臣,遵旨。”   姜妙身子一僵,瞳孔一缩,猛地一抬头。   这个声音,这是————   那新科状元顶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缓缓走到她案桌前,他俯身给她斟上一杯酒,随着酒水在杯中慢慢涨起,他唇边弧度也陷得更深,酒水溢出之前,他俯身在她耳边一笑,低声道:   “公主殿下,始乱终弃,好玩吗?” 第二十八章 姜妙全身僵硬,一……   姜妙全身僵硬, 一瞬间五感全失,四周只剩那人淡淡的兰花气息笼罩过来。   短短一瞬间,姜妙脑中如闪电般一炸。   沈之言!   她握杯的指尖早已麻木, 良久,身边红叶的轻呼让她醒过神来。   额角流出一滴冷汗, 她强自镇定,藏在案几下的手指却抖得厉害。   “状元郎说的哪里话?”   她声音空空的,指尖攥紧了衣袖, “本宫与你素不相识,又何来始乱终弃之说?”   那人笑意未减,只是身形顿了一顿,随即轻笑道:“是臣僭越了。”   随后, 他将手中的玉壶在她的案几上一放, 玉壶发出清脆的声响,待壶中酒水逐渐由晃转为平静, 那股淡淡的兰香已由她身边离去。   一甲三名的席位后, 谢舟偷偷地凑过来, 眸子瞪得老大。   “之言,怎么回事?那位公主怎么这么像...”   林小娘子。   他今年运气好,虽没考进头名, 可好歹入了三甲十二名进士之内,方才圣人问话时,他一抬头便发现上首那个公主像极了林妙,可他刚开了个口, 就被沈之言阴郁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总觉得这一年,沈之言变了许多。   一年前他从靖州回临州之后,就发现沈之言身边林小娘子也消失了, 他曾经随口问了一句,可那一次之前,他从未见过沈之言如此可怖的神情。   从此,他便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人越来越冷,整日只埋头读书。   前不久谢舟才刚刚知道沈之言原来是京城杨国公的孙子,他还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今天进殿一看见上首那位公主,吓得他差点怀疑人生。   然而,沈之言却只是摩挲着银杯,淡淡道:“你认错了。”   “啊?”   谢舟一时愣住,又看了看那位面无表情的端坐的公主,一时内心茫然。   琼林宴罢,姜妙逃一般离开了正殿。   太液池水波粼粼,姜妙扶在栏杆上,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云鬓高梳,满头金翠步摇,端得一副倾城的好模样,可她朱唇紧抿,那眸子里,压着止不住的慌乱。   后背微微出汗,风一吹来,让姜妙全身发寒。   她闭了闭眼,指尖攥紧了桥上的栏杆,随即呼出一口浊气。   冷静。   就算他认出她来,又能怎样?不过是,继续恨她罢了。   突然,焰火声四处炸开,半空中的光亮如同炸开的琉璃一般落在姜妙心上,叮当一阵乱响。   彩色花光映照在她瞳孔中跳跃着,她低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这场焰火是晋帝的想法,本意就是为了与臣民同乐,焰火一开场,晋帝也便不再拘着众人,一时间,整个太液池边热闹非常。   “阿姐!”   一声稚喝将姜妙拉回神,不远处,姜朔怀中抱了一个虎头灯笼,他从嬷嬷手中挣脱,小跑着来到她面前。   “阿姐,这个灯笼好看不好看?”   姜妙一愣,拿过灯笼,“哪儿来的?”   姜朔道:“不知道,刚才有个好看的哥哥给我的!”   姜朔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也不知道,那好看的哥哥为什么知道他喜欢老虎。   姜妙方才有些失神,对这灯笼便也没放在心上,只随口道:“今日父皇虽纵容你们胡闹,可你也要知晓分寸,切不可贪玩太过,知道吗?”   姜朔答应了,说话间姐弟俩来到廊桥之上,桥上热闹非凡,往来的宫女内监们纷纷向二人行了礼,又有条不紊的端着托盘往前走。   忽然一阵风吹来,宫女太监们慌忙护住托盘上的酒水,姜朔被挤得踉跄一步,手中的灯笼便被风卷起,随即吹向太液池中。   “我的灯笼!”   姜朔突然喊了一声,他实在喜欢这灯笼,若是沾了水,那可就坏了。   姜妙一抬头,伸出手去抓那灯笼下的流苏,没抓着,却有一人从她左肩上伸出一只手来,冰凉的指尖与她的指尖擦过,带起一阵凉意。   那修长的手指一捞,便将那灯笼稳稳地拖在手心。   “啊!”   姜朔兴奋的叫了一声,姜妙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欲道谢,喉中话却一噎。   沈之言站在焰火映照出来的冷色华光下,他一身红袍,单手托着那发着暖光的虎头灯笼,他的眸光掠过僵硬的姜妙,看向姜朔,浅浅道:   “殿下,切莫再弄丢了。”   “谢谢哥哥!”   姜朔欣喜的抱过灯笼,扯了扯自家阿姐的袖子,“阿姐,就是这位哥哥送给我的。”   姜妙只觉得浑身无措起来,愣了半天,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谢谢。”   青年没有再看她一眼,长风乍起时,他没有停留,径直从她身边离开。   “阿姐,你怎么了?”   姜妙顿了顿,才道:“灯笼给我。”   姜朔却有些犹豫,他将灯笼往身后一藏,“阿姐,我知道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可是这个灯笼,我真的很喜欢,能不能..”   小小少年困于宫阙多年,平日少有乐趣,今日得了这么一个灯笼,想藏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见他如此坚持,姜妙也只好放弃,缓声道:“以后这个人给的东西,不能要就不要,明白吗?”   虽不知其意,但阿姐发话了,姜朔也只好乖巧的点点头,正此时,十二皇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犹豫着喊了一声:“皇姐姐!”   姜妙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头,道:“玩去吧。”   姜朔用力的一点头,带着弟弟高兴地跑开。   方才在宴上喝的酒水有些上了头,姜妙撑了撑额头,对身边红叶道:“回府吧。”   红叶有些微愣,“不去皇上那边了么?”   姜妙摇摇头,动身走过廊桥,却在下廊桥的时候被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余福拦住。   “六公主,皇上说这焰火结束之后,请您去一趟尚书房。”   这下便暂时出不得宫了,姜妙点点头,在水榭中坐下,一盏茶的功夫后,估摸着父皇应该有了空,便起身去了尚书房。   她前脚刚跨进去,房中二人便都转头向她看来。   瞧见屋内那身红袍,姜妙心中一紧,一只腿滞在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长乐来了?”   晋帝眉头舒展开来,朝她挥手,“来。”   姜妙便只得提腿进去,她刻意不去看屋内那人的目光,只行礼道:“长乐见过父皇。”   晋帝道了声免礼,又向下首那人道:“爱卿,这便是朕的六女长乐,平日最是淘气。”   灯火摇曳下,红袍青年眉目冷清,可在红衣墨发的衬托下,又硬生生显出一丝妖冶气息来。   他勾了勾唇角,只道:“公主性情真率。”   晋帝靠在龙椅上,顿了顿道:“今日在宴上,朕这女儿唐突了爱卿,朕恐你二人生了嫌隙,是以特地叫你二人前来说和说和。”   “圣上多虑了。”   沈之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臣并未放在心上。”   姜妙整个背僵硬着,余光偷偷往上看了一眼,瞧见他冷淡如面对陌生人的模样,才微微放松下来。   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也好。   “今日是本宫唐突,还请状元郎莫怪。”   想通之后,姜妙抬眼直视着他,沈之言并未看她,只是不冷不热的道了一声:“自然。”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晋帝咳嗽一声,正色道:“当然,此番叫你二人前来,也不止是为了你二人冰释前嫌,还是因为———”   晋帝顿了顿,目光落到姜妙身上,笑道:“朕拟封沈卿为朔儿的太傅,你是朔儿胞姐,以为如何。”   姜妙心中一紧,瞬间抬头脱口道:“不可!”   晋帝一愣,不知她反应为何这般大,沈之言低头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幽深。   “为何不可?”   晋帝有些疑问,姜妙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因为沈之言若做了姜朔的太傅,就意味着她以后需得时时与他见面吧?   她勉强镇定下来,道:“沈状元文曲之质,正是为国分忧之时,父皇何不为他另选合适之职?”   晋帝一愣,看向沈之言,“沈卿以为如何?”   沈之言看向烛光,淡淡道:“但凭圣上做主。”   晋帝便道:“既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再说,又不是让他一辈子当太傅,以后江山社稷自然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晋帝态度坚决,姜妙只好将口中的话吞回肚子,心中有些紧张。   他应该不是在想着如何报复自己吧?   “行了,说了这么多,那帮臣子还在外面等着朕呢,朕真是一刻也不能停歇。”   晋帝喝了口茶,便由余福扶着下了龙椅,临出门前,又回头冲她道:“长乐,以后可不许欺负沈卿!”   晋帝走后,房间里寂静的可怕。   二人的影子被烛光投在地面,像水波一样扭曲晃动着。   半晌,姜妙攥紧了拳头,鼓起勇气正要说什么,却见沈之言身形一动,提腿从她身边走开。   姜妙一愣,随即几步上前去,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   沈之言转过头来,眸中半分暖色也无,他从她手中抽出袖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转身离去。   姜妙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瞧见沈之言在拐角处的步子明显顿了一下,随后,一个身后跟着仆婢的女子走出来,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又一起离去。   姜妙一瞬间愣在原地,手还维持着拉他衣袖的姿势,半晌,她才回神,对身后的红叶哑声道:“回府吧。”   沈之言脚步很快,半空中闪烁的焰火在他眸中激不起一丝涟漪。   柳寒瑶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笑道:“怎么,见着了?”   沈之言表情淡淡,没有回话。   因太子大婚便是今年,柳寒瑶不久前便进了京,又因肃衣侯年事已高,一时还来不了京城,京中肃衣侯府尚未打理完全,杨国公作为太子心腹,自然暂时将柳寒瑶接进府中小住。   她笑了笑,“世子,您既恨公主,我便叫太子殿下杀了六公主怎么样?”   沈之言脚步一顿,望向她的眸子一眯,露出些许凌厉。   “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   柳寒瑶叹了一声,“您就着急了?”   沈之言回过头,语气平静,“不该管的事,翁主最好少管。”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去,柳寒瑶看了看尚书房的方向,叹了一声,也转身走了。 第二十九章 第一抹晨光照进公……   第一抹晨光照进公主府内卧房之中, 红叶轻手轻脚的将窗户打开,才上前叫那床上的少女。   “公主,该起了。”   姜妙闭着眼睛, 哼声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已过。”红叶回答完,又忍不住提醒道:“今日是九殿下念学的第一天, 您不去看看么?”   往常,公主除了整日闷在府中之外,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去看着九殿下读书。公主对九殿下的功课管得十分严格, 这新太傅来的第一天,她按理应该会去守着。   而床上的姜妙身子却是一僵,她睁开眼来,随即又闭上眼去, 拉了被子盖住头, 闷声道:“不去。”   她这才想起来,昨日父皇将沈之言命为太傅了, 今日她若去, 岂不是自找尴尬。   红叶有些微愣, 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反常,可她做不得主子的主,只好转了话头道:   “公主不去便不去, 只是明日需得与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公子去游湖,这穿什么衣裙,配什么首饰,可需您今日拿个主意。”   被子被拉下来, 姜妙愣了愣,随即在心中叹了口气。   一年来,姜术不断拉拢朝中各部的官员, 他打得什么主意姜妙心里清楚,可为了姜朔和自己,她却不得不低头为他周旋。   “公主,这位杭公子如今虽只是个通政司左参议,可也算是一表人才,况且杭家家世摆在那里,将来前途也是极好的。”   几名侍女拿着华裙一字排开,姜妙翻了个身,随手指向其中一个,“就这件吧。”   与此同时,皇宫内,九皇子姜朔正端坐在小几前,一笔一划的写字。   他偷偷看了面前那位不苟言笑的太傅一眼,这位太傅今日第一天上值,从始至终没有给他露出一个笑脸,只偶尔他背错了,或写错了,才能得他开口训斥几句。   “殿下专心。”   姜朔一个激灵,登时回过神来,忙低下头装作认真的模样。   今日姐姐竟然没有来,姜朔有些心不在焉,他抬头又看了太傅一眼,见他拿着书册垂目望着,整个人上下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可姜朔心细,发现这位太傅偶尔从书中抽出神识时,目光会不经意落向门口,却又很快回到书册上。   “太傅。”   姜朔开口,沈之言望向这个半大的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头。   姜朔觉得这位太傅简直像一尊大佛,全身冷冰冰的。   “太傅昨日为何要送我灯笼呀?”   终于问出来了,姜朔松了口气,接着,他看见太傅顿了顿,随即看了他一眼,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顺手。”   “哦。”   一时无话,不一会儿,夕阳从门外缓缓移到案桌上,姜朔心中一喜,知道这一天的课业总算是念完了。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动作,那位太傅却将手中书册一放,淡淡道:   “请殿下取出纸笔,将今日臣所说的策论默写出来。”   姜朔瞬间石化,随即欲哭无泪。   见这位皇子虽懊恼,可也乖乖的取出纸笔来默书,沈之言也放下书册,开始在纸上练字。   他笔峰如游龙婉转,工整中却带着一丝疏狂,姜朔觑了一眼,不禁愣了愣。   察觉到小皇子的视线,沈之言眉头一蹙,“殿下在想什么?”   发呆被抓住,姜朔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太傅,对不起,我想到我阿姐了。”   沈之言执笔的手一顿。   姜朔见太傅居然没有怪自己,一时便止不住话匣,只道:“上月父皇说要给几位皇姐挑选驸马,是以我阿姐明日要去与那位大学士家的公子相看,也不知那位杭公子为人怎样,配不配得我阿姐———嗯?太傅您怎么了?”   姜朔看见这位太傅笔尖猛地顿在纸上,留下一滩湿厚的墨迹,姜朔正要叹可惜,却见太傅身形一动。   沈之言突然放下纸笔,五指撑在纸上,随即缓缓收紧,将那副好不容易写成的字画揉进手心,随后,毫不犹豫的丢进纸篓。   “太傅?”   姜朔有些愕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惹太傅生气了,却见太傅站起身来,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抬腿离开了书房。   姜朔:....   杭文柏下了值坐着马车回家,马车正要驶出御街,却突然停住。   “怎么回事?”   杭文柏一问,听自家小厮道:“公子,是荣国公府的马车在前面。”   杭文柏一听,匆匆下了马车,见对面那马车掀起窗帘,随即,那位新贵沈太傅的脸露了出来。   “沈太傅..”   杭文柏慌忙拱手,却见这位世子眸光幽邃的落在他身上,表情辨不清喜怒,随即他放下帘子,马车便渐渐驶离。   待荣国府的马车走后,杭文柏擦了擦汗,问身边小厮:“我得罪过国公府吗?”   方才那位太傅的眼神,莫名让他心中很是不安啊。   “没有啊。”   小厮也摸不着头脑,随即道:“公子别管这个了,您还是想想明日与长乐公主游湖的事吧。”   杭文柏恍然回神,“对对对,阿来,赶紧回府,明日记得把公主爱吃的糕点备上一些。”   ...   第二日,姜妙在困倦中上了杭府的马车。   因为沈之言的事,她已经两天没有睡好觉,一闭上眼睛,便会克制不住的回想。   杭文柏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迟疑道:“公主,您还好吗?”   姜妙回过神来,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无事,你继续说。”   杭文柏便放下心来,道:“公主若是饿了,先吃些点心垫着吧。”   他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盒点心,糕点五花八门,一看便是用了心。   姜妙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拒绝,可想到什么,又伸手取了一块,道了声多谢。   瞧着杭文柏期待的目光,姜妙觉得不吃或许有些失礼,糕点正要往嘴里去,马车却突然咣当一声偏去,姜妙身形一个不稳,手中的糕点脱落,掉在地上。   “公主,您没事吧?”   杭文柏急到,姜妙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杭文柏心中却有些生气,今日是他与公主游湖之日,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撞他的马车?   “公主稍坐片刻,微臣出去看看。”   杭文柏抬腿下了马车,正欲询问,却见对面那马车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人来。   他脸色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沈太傅。”   马车内的姜妙心中一个咯噔,她偷偷掀起车帘一角,见沈之言下了马车,脸上神色冷淡,他似不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惊得姜妙赶紧放下帘子。   杭文柏拱手行礼,那人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道:“车夫技艺不惊,撞到杭参议的马车,真是失礼。”   沈之言身旁的铜钱立时冒起了冷汗,思绪忍不住回到一刻之前。   一刻前,沈之言正在马车内翻着书册,铜钱咦了一声,“那不是杭府的马车吗?怎么会从公主府那条街出来?”   沈之言翻书的指尖一顿,掀起车帘,眯起眼睛看了一眼。   随后,铜钱就听见自家公子毫无温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撞上去。”   “啊?”铜钱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又问了一遍:“世子,您..”   “撞上去。”   这下铜钱听见了,心中一紧,心说公子哟,虽说国公府在京中是世家里头一份的显贵,可也没您这么霸道的吧?   想归想,可他知道自家公子同一句话不说第三遍,便咬着牙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匹吃痛,瞬间向杭府马车撞去。   思绪回到现在,铜钱看见这位杭公子笑着朝自家公子道:“这原是意外,怪不得沈太傅。”   沈之言看着车身,没有说话。   “只是——”   杭文柏一回头,便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家马车的缰绳断了两根,想来必定是不能再用了。   沈之言收回目光,问:“杭公子可是有难处?”   杭文柏一听,忙道:“今日我接了长乐公主一起去游湖,此番马车坏了,可能需等到府中驾来新的马车了。”   “哦?”沈之言不紧不慢道:“公主也在车上?”   “刷!”   车帘被人拉开,姜妙低着头,由红叶扶自己下来。   她在心中为自己添了些底气,看向杭文柏道:“无事,我们走着去便是。”   “这..”   杭文柏有些犹豫,虽是不远,可哪儿有让公主走路的道理?   “不如这样。”   正犯难,却听那位清冷的太傅开口了,“既是我撞了二位的马车,不如便用我的马车带二位去湖边吧。”   姜妙一愣,抬起头来看了沈之言一眼。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杭文柏眼前一亮,又有些犹豫道:“可这岂不是耽误您上值?”   “无事。”沈之言道,“迟一些,也不要紧。”   “那就麻烦沈太傅了!”   杭文柏一喜,慌忙回头请姜妙:“公主,沈太傅愿意载我们一程。”   姜妙有些犯难,忽觉这个情形,怎么想怎么诡异。   “公主莫非是嫌臣的马车鄙陋?”   沈之言看向姜妙,语气意味深长。   姜妙一僵,心知此时若是再推脱,难免让人误会。   她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做一个安静的石雕。   杭文柏坐在马车中,有些尴尬。   他与这位太傅坐在一侧,而这位太傅的对面,长乐公主低着头沉默着。   气氛一时有几分诡异,杭文柏试图活跃气氛,只不过说了几句,沈太傅只是礼貌性的应了几声,他知道无法,便只好不说话了。   三人就这样听着马车的辘辘声坐了一路,马车突然驶过一道坎,车厢一晃,姜妙没稳住身子向前一倒,脸撞上对面那人的胸膛。   她双手下意识撑在沈之言腰侧,一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姜妙嗓中如涌入一团火,忙坐直身子,扯了扯衣角,尴尬道:“对不住。”   他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   幸而沈之言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去,杭文柏局促不安的坐着,觉得车厢内空气有些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姜妙飞快的下了车,随之,杭文柏与沈之言也跟了下来。   “多谢沈太傅!”   杭文柏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那位沈太傅点点头,道了声不必客气,身子却站在原地,半分离开的样子也无。   杭文柏一时有些尴尬,“沈太傅,你今日不是要上值吗?”   “我突然忘了。”沈之言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今日我休沐。”   杭文柏:....   姜妙:....   “哈哈,原是如此。”   杭文柏只好用笑声来掩饰了一下尴尬,但这湖又不是杭家私有,这位沈太傅若想赏景,他也不能赶人不是?   想着便拱手道:“既如此,沈太傅请自便。”   杭文柏转身,对姜妙道:“公主,我早早定了游船,还请赏脸。”   杭文柏先去吩咐船夫,姜妙一愣,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去。   突然,手腕被人抓住。   她匆匆回头,见沈之言低眸望着她,眼中划过一丝讽刺。   也不知讽刺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你要做什么?”   姜妙皱了皱眉。   突然,手腕上的手一放,沈之言唇角一勾,道:“公主好兴致。”   姜妙嫩白的手腕上出现几道红晕,她揉了揉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低头道:“太傅无事,本宫便先走了。”   她匆匆转身,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来到岸边,提起裙摆上了船。   铜钱停好马车,走过来想接自家世子去上值,却见他家世子盯着那缓缓驶出的游船,眸子危险的眯了眯。   铜钱心中一紧,慌忙看向四周,世子哟,这儿可没船给您撞了! 第三十章 幸而铜钱的担心没能……   幸而铜钱的担心没能成为现实。   瞧见自家世子冷冷地把目光地移开, 铜钱稍微松了口气,忙走上前来请他上马车。   而装饰的花里胡哨的船上,姜妙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远远瞧着沈之言沉默的身影,不自觉抿了抿唇。   “公主, 这是今年新出的庐山云雾,微臣特意取了京郊寒山寺内的山泉烹煮,可使茶味更加甘甜。”   杭文柏是个雅致之人, 特意吩咐人在船上放置了小火炉,茶水咕噜噜的冒出香气,显得岸上那人的身影氤氲而又模糊。   姜妙回过神,接过杭文柏递来的茶盏, 低低道了声多谢。   一抿, 果然是口齿生香。   杭文柏见她喝了自己烹煮的茶,不禁心神一悦, 道:“公主且看, 这映雪湖畔绿柳红花, 水面白鹭怡然自乐,此情此景,竟也丝毫不逊色于苏杭山水了。”   姜妙胡乱的点点头, 心思却半点没放在这风景上。   杭文柏一顿,又要接着说什么,却忽然听见船底传来一声轻响。   “咔——”   二人身形一滞,还未来得及寻到发声处, 便听见汩汩流水涌动的声音。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姜妙有些疑惑,杭文柏皱了皱眉,目光突然瞥到小炉下的船底, 不由脸色大变。   “水!船进水了!”   姜妙登时站起身来,她眼睁睁的看着船底裂开了一个细缝,而无数湖水正疯狂地涌入。   “哐!”   船身一荡,船底彻底破开一个大口,那船夫慌忙去撑蒿,可这哪儿还稳地住?   杭文柏回过神来,赶忙道:“公主,公主莫怕!”   姜妙往船尾退了几步,她避开涌上来的湖水,见杭文柏已经半身淹没在水中,不由急道:“杭参议!”   一句话的功夫,杭文柏已经彻底落水,一边拼命扑腾一边喊:“公主莫怕!来人啊!快送公主上岸!”   “糟了!快救公子!”   杭府小厮在岸上瞧见这一幕,慌忙解了小船去捞人。   湖水在姜妙鞋边拍打着,她勉强撑着剩余的船壁稳住身形,看着杭文柏,内心有些急切。   她虽是会水,可也不能保证能将他救上来啊?   算了。姜妙一咬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淹死。   她一踩进水中,冰凉的湖水顿时吞没了她的膝盖,姜妙伸出手,欲去拉杭文柏扑腾的手。   “啊!”   忽听岸上一声惊叫,姜妙还没来得及抬头,目光所及处便见到一身白袍的青年立在船的桅杆之上,她怔神的功夫,腰上便突然一紧,随之,沈之言冷峻的脸便出现在她上方。   “呼啦———”   青年这一跃惊起了一滩翻飞的白鹭,姜妙被他拦在怀中,回过神来已经稳稳落在岸边。   她来不及思考沈之言为何突然出手救了自己,只急着对他道:“快救他!”   沈之言负手而立,闻言,眸子中露出些冷光。   “公主对杭参议,还真是关切啊...”   姜妙: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湖水已经涨到了杭文柏的肩膀,他正抱着一块木板,向杭府的小船扑腾而去。   瞧见她真的急了,沈之言才收回目光,几个飞跃到了杭文柏身边的浮木上,再单手将他一抓,白色的身影犹如惊鸿,又稳稳地跃回岸上。   沈之言将杭文柏往草地上一丢,杭文柏咳出几口水,大口喘气道:   “多谢..太傅..”   铜钱一呆,有些心虚。   他突然明白了昨夜公子突然要蜡油,又派人打听杭家预订的游船是何用意了。   “公子哟!”   杭府的仆人慌忙扑上来,一时间岸边乱成一团。   “我..咳咳..”   然而杭文柏却还想着与姜妙的游湖,“公主,这...”   今日本想与公主一同欣赏这湖光山色,谁知时运如此不济,失礼,真是失礼!   姜妙哪儿还在意什么游湖,只道:“杭参议还是快些回府请个郎中瞧瞧吧。”   “失礼..”   杭文柏被自家小厮扶上了后来的马车,直到临走时,口中还直呼失礼。   待杭家的车马走后,等在远处的红叶等人才赶了上来。   “公主!”   姜妙任由红叶心疼地为自己裹上披风,一边迟疑的看了沈之言一眼。   红叶见她裙角湿透,不由有些着急,“公主,您得赶紧回府。”   “啊!马车!”   红叶忽然想起来了,杭府的马车已经走了,派人去公主府通知马车前来接驾又得等许久,万一耽搁久了,公主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想着这个可能,红叶也顾不得什么了,急着对沈之言行礼道:“太傅大人,我家公主此刻落了水,急需回府,您看...”   姜妙嗓子一痒,忙去阻止红叶,来时三人已经够尴尬了,此刻要她坐沈之言的马车回府,那不是更尴尬?   话没说出来,倒是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沈之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姜妙正想让红叶派人回府,便听见沈之言沉声道:   “上来。”   姜妙一滞,脚下生了根似的不动。   沈之言回头,眸光一暗,“长乐公主?”   红叶有些微愣,太傅大人都答应了,公主为什么还不上车?   姜妙瞧见周围人探究的眼光,心知推脱反而显得她心中有鬼,也只好勉强携了红叶的手登上马车。   很快,沈之言也跟了上来。   姜妙大气不敢出,沈之言上了车,一个眼风也没往她这边扫。姜妙虽然死死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可还是抑制不住微咳了几声。   也不知是方才喝了风还是怎样,姜妙嗓子痒得难受,只好拉下面子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有水吗?”   其实来时她就看到沈之言的车厢内安置着一个精致的银炉,此刻,茶水正温吞地冒着热气。   姜妙料想他不会理自己,可沈之言看了她一眼,竟真的容许红叶倒了杯茶。   姜妙呆呆的接过,一时有些微愣。   她抿了一口茶水,因为入口的涩意而下意识皱起眉头,沈之言忽然朝她看来,眸中似黑压压的布满浓云。   随之,他冷冷地开口:   “微臣这茶,自然比不得杭参议亲手烹煮,还请殿下暂时将就一二。”   姜妙有些茫然的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沈之言是有什么疾病吗?今天怎么哪儿哪儿都带刺?   一阵无言,马车驶进城中不久,公主府的马车便也到了。   红叶下去打起帘子迎姜妙下车,姜妙起身,又有些不自在的道:“今日,谢谢你。”   她提起裙摆就要下车,手腕却被人死死握住。   沈之言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紧紧盯着她,姜妙一愣,就听他突然道:   “你喜欢他?”   姜妙一愣,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知他指的是杭文柏,她心中略微划过一丝苦涩。   “本宫是晋朝的公主,嫁给谁又不是嫁?”   良久,车内表情阴郁的青年忽然勾起一抹冷笑,语气如从齿缝中咬出来的一般:   “好。”   他连说了三声好,眼尾有些发红,又一字一句道:“好一个,嫁给谁不是嫁。”   声音寒冷彻骨,而用在她手腕上的力也越来越紧,姜妙一皱眉,心慌得厉害。   她匆匆去扒他的手,低声呵斥:“沈太傅!”   随着这一声低斥,姜妙手腕上的力随即一松,她一时有些愕然,再要看他时,马车帘子已经落了下来。   帘子隔开姜妙的视线,也遮住了车内那人的神色。   “公主?”   红叶愕然,公主和沈太傅这是....   “无事。”姜妙目光落在手腕处,眼睛酸得厉害。   “回府吧,本宫乏了。”   公主府的马车缓缓离去,沈之言在车厢内闭了闭眼。   “世子?”   铜钱战战兢兢,良久,才听见他家世子道:“入宫。”   微风拂过太液池,池中初生的荷叶缓缓随风摇曳着,月白色衣角掠过廊桥,带起一阵舒畅的荷风。。   沈之言见等在殿门前的姜朔,步子微微一顿。   姜朔脸上的喜色也是一顿,他正犹豫着该不该主动与太傅问好,毕竟在他看来,今日的太傅表情格外的冷。   良久,他还是规规矩矩地问了一声好,行礼时又偷偷瞥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太傅。   太傅大人冷冷地回看了他一眼,姜朔忙低下头,心想果然,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又强大了。   “太傅,这是我昨日抄写的策论。”   小皇子忐忑的捧上自己册子,沈之言翻看了两眼,道:“字迹不工,重抄五遍。”   姜朔:....   初初尝到学业苦涩的小皇子好不容易挨到黄昏,见沈之言收了册子起身出了书房,姜朔才赶忙拉住铜钱问:   “铜钱,今日何人惹太傅生气了?你与本王说说,本王定为太傅出气!”   铜钱看着沈之言远去的背影,他冷汗岑岑,连连摆手,逃一般跑了。   “小的也不知,小殿下还是问别人吧!”   看着铜钱避讳莫深的样子,姜朔握紧了小拳头。   到底是哪个胆大的惹太傅生气,害得他今日又多抄了五篇策论,让他知道,一定得教训教训那人不可!   铜钱跟上沈之言,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沈之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怎么?”   “没...没..”   铜钱哪儿敢说话,两人出了宫门,马车行经杭府门前,铜钱看了看杭府的牌匾,又看了看自家马车的帘子。   他忽然觉得,杭公子对上自家世子,好像略微有些可怜。 第三十一章 姜妙一连在府中闷……   姜妙一连在府中闷了几日, 这几日眼看便到了她姑母,晋朝隆寿长公主的生辰,一大早, 姜妙便在红叶的再三催促之下起了床。   “公主,马车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您可别误了时辰。”   她只得任由红叶给自己打扮完,然后带着困意上了马车。   远远的听见一阵喧闹,姜妙才打起精神准备下车, 谁知刚掀开帘子便瞧见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背影。   姜妙身子一顿,突然又坐了回去。   “公主,您怎么了?”   红叶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公主为什么又不下车了?   姜妙掀起帘子, 朝她做了个手势, 红叶赶忙附耳过去,便听姜妙道:   “你且去打听打听, 今日姑母生辰, 为何来了这么多的外臣?”   半晌, 红叶回来道:“公主,原来是长公主嫌往年的生辰宴无趣,今年便打算在生辰宴上办场诗会, 是以往各家都递了帖子。”   姜妙一顿,暗想她这位姑母并非是讲究风雅之人,转念一想,此番正逢新科进士入朝, 莫非姑母是想借着这个由头,为自己最小的女儿明嘉郡主挑选夫婿?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下车,迟疑地掀起车帘又瞥了一眼。   那府门前冷眉冷目与他人说话的青年, 正是几日不见的沈之言。   这边,谢舟看见沈之言目光不时投向远处,不由有些疑惑,“子服,你在看什么?”   沈之言阖上眼皮,道:“没什么。”   谢舟挠挠头,有些兴奋,“哎,我听说待会儿圣上也会来?”   晋帝十分敬重这位长姐,是以每年的生辰,都会亲自来贺寿。   沈之言嗯了一声,眸光瞥到某个靛青色华服的身影目不斜视的从众人身后走过,然后头也不回的跨进府中。   沈之言收回目光,道:“进去吧。”   一进门,同来的朝中各官员便免不了互相恭维一番,杭文柏也受邀来此,见到沈之言,他忙拱手上前去。   “啊!沈太傅!”   沈之言脚步一顿,有些蹙眉,再一抬头,那靛青色的身影早已经从回廊拐角处消失。   他看向杭文柏,淡淡应了一声:“杭参议。”   杭文柏一笑,“太傅叫我文柏就好,前几日多亏太傅相救,此等恩情,文柏真是无以为报。”   跟在沈之言身后的铜钱有些心虚。   沈之言却微微一笑,“杭参议不用客气。”   说完,又勾了勾唇角,补充了一句:“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舟有些疑惑,他没看错的话,子服方才的眼神中怎么露出一丝森然?   他撇了撇嘴,随着众人进了公主府。   晋朝民风开放,并没有男女不能同厅而坐的规矩,姜妙在席位上坐下,一抬头,才发现对面又是沈之言。   她顿了顿,觉得这场景可真是似曾相识。   她假装看向别处,目光又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可沈之言自始自终都没有朝她这里看过一眼。   他和周围人低声说着话,不时浅浅点着头,姜妙心中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如此想着,便也多喝了几杯。   姜妍坐在她旁边,低声笑问:“六妹妹,这就是那位新科状元了,琼林宴上离得远,本宫都没看仔细,今日一见,果真谪仙之姿,令人忘俗。”   姜妍目光毫不忌惮地落在沈之言身上,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她听说这位状元郎不仅年少有成,还是杨国公府的世子。   这晋朝的众位公主之中,姜妙生母身份最低贱,可她却受父皇宠爱不说,也受太子皇兄的器重。   就连八妹姜蔓,十三公主和十四公主两个妹妹,母妃都是出生名门,将来的前景也都是好的。   只有她的母妃位份不高,娘家是个县官,姜妍眸色一暗,心想自己若是能嫁给这位状元郎,那她后半生不就有了保障?   姜妍一笑,眸子中露出一丝志在必得。   周围的贵女目光纷纷落在对面那位如兰芝玉树般的郎君身上,姜妙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只是一杯酒水下肚,激起心中一丝苦涩。   她心烦意乱,自然瞧不进眼前热闹的场景,便起了身,冷声道:“皇姐爱看就慢慢瞧着,妹妹先失陪了。”   她谁也没带,一个人出了大殿,谢舟看见沈之言身子顿了顿,随后也起身出了门。   姜妙依着栏杆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扯了一把湖边的树叶,烦躁地扔在水面上,水面碎叶飘浮着,随着流水打着旋,久久不散去。   她心中那一股郁气更加沉重,便闷头沿着长廊走去,不多时一抬眼,便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后院。   她这位姑母最喜奢靡,府中处处玉瓦琉墙,园子中种了许多牡丹,正赶着花期的末尾拼命绽放着,假山石旁泉水叮咚,如环佩撞击一般清脆响亮。   姜妙全无赏景的心情,心知自己已经不小心走了太远,便转身往回走去,突然间便在一处拐角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在这里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现在所有人都在前院,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姜妙一愣,随即有些不可置信。   长公主府内,竟有婢女和外男在此私会?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妙紧张地回头一看,发现身后是一览无余的长廊,那两人一旦拐过头来,一眼便能发现她。   “可是,你会不会是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对婧儿之心,日月可鉴。”   脚步声越来越近,姜妙无法,咬牙推开了身侧的门。   门轻轻地阖上,姜妙有些松了口气,然而,未等她完全放下心来,门外便传来浅浅的娇笑声。   姜妙一回头,她透过纱纸,隐隐约约看见两人搂抱在一起,那二人离这扇门越来越近,竟是要推门而入的模样。   姜妙心中咯噔一声,脑中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解释这个尴尬的场面,肩上却突然横过一只手臂,大力将她拢进了屋内那巨大的柜子里。   “吱呀———”   柜子阖上之时,门也被打开。   迎面飘来浅浅的兰花香气,狭小的空间内,姜妙不用抬头都感受得到那人的目光。   她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僵硬着抬起头。   果不其然。   沈之言低眸看着她,他眸子里深邃而冰凉,因空间的关系,他的手还拢在她腰上,手背抵在柜门与姜妙的腰身之间无法收回。   “好婧儿,哥哥这颗心整日整夜都在想着你。”   “真的吗..”   “不信,婧儿摸摸...”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姜妙耳尖慢慢红了。   柜子太窄,姜妙只好垫着脚尖抵在沈之言胸膛前,她的唇微微抬起,便可以够到沈之言饱满的喉结。   她有些难受的往前蹭了蹭,脚尖一时站立不住,干脆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嘶—”   沈之言狠狠皱眉,一低下头,便看见少女眸中皆是无措,葱白的手指拉住他衣领,露出他一节精致的锁骨。   两人目光相遇,又瞬间移开视线。   柜外二人的情话越来越烧耳,片刻之后,两人唇齿相互纠缠的声音渐渐响起。   姜妙身子一僵,偷偷瞥了一眼沈之言,而沈之言面色如常,只是蹙眉望着前方。   柜子中空气沉闷,姜妙今日穿了厚重的华服,不多时,她后背开始起汗。   额角的汗流下来,姜妙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随后不经意的抬了抬头,朱唇蹭过他的喉结。   沈之言脸色一僵,由喉结上传来的痒意传到全身,掀起他皮肤上一层战栗。   他狠狠看了姜妙一眼,用气声道:“别乱动!”   姜妙一顿,彻底不敢动弹了,只是脸色慢慢发烫。   好在里面黑暗,她得以掩饰住自己微红的脸色。   突然,黑暗中响起几丝声响。   “吱吱——”   沈之言眉头一蹙,姜妙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柜子一角,一只老鼠试探着爬了过来。   姜妙一顿,慌忙抬头看沈之言的脸色,见他脸色虽无异,可眸子中却僵硬了一瞬。   那老鼠见二人如同雕像一般,也便大胆起来,竟沿着沈之言的鞋面开始向上爬。   半晌,感受到身前人的僵硬,姜妙咬了咬牙。   她踩在沈之言的鞋面上踮起脚尖,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沈之言呼吸一滞。   那双手冰凉而娇柔,像初冬的冰雪一样覆盖在他的眼眸上,透过她指尖的缝隙,他看见姜妙抿唇抬起头,眸中满是认真。   老鼠爬下他的衣角,从角落的破洞中逃出。   气息交缠中,她指尖的凉意慢慢在他的眉目间蔓延开来,沈之言不自在地抬了抬头,想消去心中那几丝烦躁。   而他长长的睫羽颤动着,也如刷子一般扫在姜妙的掌心。   姜妙的手心突然就热了起来。   正僵持着,便听回廊上传来一声:“婧儿,婧儿?”   门外两人突然止了动作,随着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被唤作婧儿的婢女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在这里。”   “我说你躲在这里犯什么懒,前院人手不够,你快随我来端酒。”   “嗯..”   两个婢女的声音逐渐远去,屋内的男子等了片刻,便也推门而去。   半晌,沈之言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下去!”   “哦..”   姜妙回过神来,赶忙收回了手钻出柜子。   她呼出一口气,背对着他,心跳得飞快,耳根微彻底红透。   沈之言走了出来,眸光深沉,眉目间带着些许燥意。   片刻,他眸中恢复冰冷,便掠过姜妙去推门,却突然听姜妙迟疑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沈之言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凉凉地开口:   “与公主无关。”   语气透露着淡淡的疏离,让姜妙心中一僵。   随之一路沉默,二人一前一后从廊桥上下来,正巧遇见九皇子姜朔。   “太傅!”   姜朔高兴的叫了沈之言一声,随即又“咦”了一下。   “阿姐?”   他困惑地看着二人,问:“阿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姜妙赶忙纠住他的后领,小姜朔不解其意,又道:“太傅,您耳朵怎么也红了?”   沈之言身子一顿,却没回头,只沉声道:   “殿下今日课业,十遍万字赋,臣明日抽查。”   说完,他也不再看他二人一眼,径直离去。   姜朔一呆,随即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姜妙赶紧捂住他的嘴,急道:“你惹他做什么!”   姜朔抽抽噎噎,“阿姐救我!”   十篇万字赋,他要抄写到什么时候?   姜妙也觉得沈之言这课业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有些重了,架不住姜朔的哭声,她迟疑道:“我...明日入宫看着你吧。”   有她在,沈之言总不至于当着她的面为难姜朔。   沈之言前脚回到厅中不及片刻,晋帝便摆驾进了长公主府。   众人行完礼便各自落座,忽然间,沈之言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他回过头,见谢舟面上有些愁色。   他不动声色的将一封信塞到沈之言手中。   “子服。”谢舟想了想,低声道:“李夫子的来信,说你父亲当年的案子,恐怕和如今的太子有关。”   沈之言眸色一暗,将信封收入袖中。 第三十二章 隆寿长公主的生辰……   隆寿长公主的生辰宴开始半刻, 晋帝便以龙体有恙为由退场休憩。   一片嘻闹中,明嘉郡主季萤一眼便看见了在人群中独自饮酒的那个人。   他不似其他新科贵子一般有藏不住的意气风发,眉目反而像一谭山中清润的泉水, 无处不透着沁人心脾的冷意。   “我儿,这宴上可有中意的郎君?”   隆寿长公主心细, 自然看见了自家女儿目光时不时落到那位沈太傅的身上,她起了心思,便低声笑问了几句。   季萤脸上立时有了几抹娇羞, 隆寿长公主心下了然,便朝众人笑道:“今日难得诸位抽空来为本宫贺寿,本宫便倚老卖个老,这诗会的首题, 便由本宫先出吧。”   众人自是连说不敢, 隆寿长公主想了想,笑道:“正好值春夏之交, 本宫这园子里的花也开得娇艳, 诸位便以这园中最娇艳的那朵花为题如何?”   众人稍做沉思, 便明白了长公主此番用意。   这园中好风好景何其多?为何隆寿长公主偏偏指定以最娇的那朵为题?在场之人皆是在朝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下便明白过来,长公主所说这园中最娇的, 不就是她的女儿明嘉郡主么?   想明了其中深意,便有一人起身笑道:“那微臣就献丑了。”   只见他沉思片刻,随即朗朗开口道:“绿叶新开芙蓉面,芙蓉不似美人娇!”   “好!”   隆寿长公主赞许的点点头, 又有一人站起来笑道:   “绿水荷塘,春风醉柳,楼上佳人楼上愁, 问美人风情几许,教牡丹苦比白头。”   隆寿长公主连声笑道:“好,我大晋才子果真出口成章。”   她夸完,又将目光落到沉默的青年身上,道:“本宫听闻这位沈太傅乃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想必最是才高的,不知又做了什么诗,也说出来让诸位一同鉴赏鉴赏。”   姜妙心里一紧,忙看向沈之言。   众人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隆寿长公主今日竟会想到做诗,此番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位沈太傅,恐怕是要做这长公主府的乘龙快婿了。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之言身上,他执酒的手顿了一顿,随后起身,浅浅道:“微臣恐要让大家失望了。”   隆寿长公主只当他是谦虚,看了自己满脸羞意的女儿一眼,笑道:“太傅不必谦虚,尽管说出口便是。”   姜妙下意识的握紧手指,一抬头,便发现沈之言的视线堪堪从她这边移开。   他方才是在看她?   姜妙身边的姜妍也是突然一喜,他方才的目光明显就是朝这边来的,而这里及笄的公主中,姜妙狂妄傲慢宫内外皆知,前不久又在琼林宴上给了沈太傅难堪,反倒是她,温婉的名声是出了名的。   姜妍一时受宠若惊,脸上出现了些许羞意。   沈之言收回视线,不卑不亢地行礼后,淡淡道:“昔年在野辞故剑,从此万般皆等闲。”   明嘉郡主脸色一僵,隆寿长公主也是脸色一变。   在场的众人皆是饱读诗书,谁又不知道这故剑情深的典故?   莫非这位状元郎早已心有所属?竟用这两句诗来委婉回绝了长公主?   而姜妙却是一愣,攥紧的拳头松开,有些不自在的低下眸去。   她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故剑情深是什么意思,正微怔,却听身边姜妍哼笑一声,随即看了她一眼。   倒像是赢了什么东西一样。   姜妙一愣,就见隆寿长公主脸上笑容僵硬道:“沈太傅是重情之人...”   明嘉郡主早已经脸色微白,纵是心思放在那里,可这明面上到底不是选婿宴,隆寿长公主饶是心中再不痛快,也不好出声发难。   她安慰的拍了拍明嘉郡主的手。   一场插曲过后,众人便心照不宣地热闹起来。长公主喜排场,请了京中最大的戏班来暖场,一时间园子中响着咿咿呀呀地戏声和喧嚣的锣鼓声。   众目睽睽一下,姜妙不好提前退场,巴结她的世家贵女又络绎不绝,姜妙无法,只得应付着喝了些酒水。   她酒量本就浅,而且就算有些醉意,外表也做惯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酒席之后,长公主便吩咐在院中挂起一盏盏灯笼,灯笼下贴着一道道诗谜,各世家贵女和公子们也难得趁机三三两两攀谈起来。   沈之言虽性情清冷,可在朝中为官,也免不了与同僚应付一二,是以姜妙看过去时,沈之言正和谢舟几人偏头说着话。   她正犹豫要不要离场,便有一人穿过人群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余公公让奴给您传话,说今日可是十五呢。”   姜妙一怔,看向头顶新升的月亮。   月亮还不算圆,隐隐有些残缺。天色还尚未黑下来,霞光在远山之上划出一条彩带般的轻纱,看起来迤逦得很。   姜妙握紧了酒杯,道:“本宫知道了。”   她起身跟在小太监身后,饶过前厅,便来到晋帝小憩的地方。   寂静的屋内,姜妙习以为常地取了托盘上的小刀,轻车熟路地在自己手肘上划了一刀。   血液嘀嗒嘀嗒地流下来,不多时便装了半个玉碗,余福看了一眼,便端给了身后的人去煎药。   忽听一阵叹笑,便从龙帐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长乐,想要什么,自己明日去内务府库房里挑吧。”   姜妙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躬身一拜:“谢父皇。”   余福送她出门,姜妙跨出门槛几步时脚步一个踉跄,幸而被红叶扶住。   红叶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公主,您怎么样?”   “无事。”姜妙挥挥手,凉凉一笑,“这么些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大国师当年说,只需要用至亲药人的血做引子用上十年,父皇便可以长寿永康,可因前太子勾结严息康给父皇用药,又使父皇的身子有了新的损害,是以依旧需要每月十五取她的血来服药。   手臂虽已经用了宫中最好的药包扎过,伤口上的隐痛还是提醒着姜妙,她和姜朔所有的傲慢和富贵,全都是来源于这一身血。   红叶眼圈一红,扶着她缓缓走远,才哽咽道:“公主..”   姜妙按住她的手,察觉好受一些,才道:“红叶,你听我说,两年之后,你便去九皇子宫中伺候,九皇子性情良善,想必不会了苛待于你。”   红叶一愣,“那公主您呢?”   姜妙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道:“我会在死之前,请求父皇将阿弟放去封地。”   红叶心中一震,公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正想说什么,却突然瞥见身后的人影,忙低声呼道:“谁?”   姜妙转头一看,柳寒瑶的身影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   她没有带仆婢,脸上有些微怔,姜妙朝红叶使了一个眼色,红叶略微迟疑,还是默默走开。   “你怎么在这儿?”   姜妙有些防备,柳寒瑶微怔之后,又浅笑道:“公主不必惊慌,此地只我一人。”   今日她本是嫌诗会吵闹,便一个人独行至此,不曾想竟听见这番话。   她看了姜妙一眼,少女华服重叠繁琐,头顶金钗流苏缓缓摇曳,她红唇饱满,唇色如雪山之中一滴朱砂,听见自己这般说完,才略微舒展开眉头。   “长乐公主殿下...”   柳寒瑶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您真的...”   活不过两年了吗?   柳寒瑶忽然止住了话,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少女甚至只有十七岁,这话若问出来,未免对她太过残忍。   姜妙一愣,笑了一下道:“本宫听闻肃衣候一生意气风发,早年间曾行遍天下,想必翁主自小耳濡目染,对这天下奇事知道的也不少。”   顿了顿,姜妙道:“翁主知道,药人蛊么?”   柳寒瑶身形一滞,向来总是笑意盈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之色。   父亲早年游遍天下,自然给她说过其中种种见闻,她知道这药人蛊是西域贵族发明出来的东西,据说每一代西域王寿命都接近耄耋之年,靠的便是养这药人蛊,取其鲜血做药引吞服的法子。   说是蛊,不过是说明此法的可怕,这药人必须是服药之人的血亲,一旦被选中,需得从幼时便与虫蛇毒物同屋四十九天,受其蛰咬,若四十九天不死,便服以西域秘药,方可炼成药人蛊。   柳寒瑶的声音破天荒有了颤意,“你那位郎君,他知道吗?”   姜妙滞了一滞,偏过头去,道:“他...从来不是我的郎君。”   说完又迟疑地看了柳寒瑶一眼,“此事于我是私事,还请翁主对此保密。”   柳寒瑶在心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罢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到底还是要他们自己说破才好。   柳寒瑶恢复浅笑,道:“公主要与我一同回去吗?”   姜妙摇摇头,“不必,你先行便是。”   柳寒瑶也不再强求,行了礼退下。   姜妙松了一口气,方才喝了酒,又放了血,此刻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无力。   红叶赶忙扶过她,二人在石桌旁坐下,而柳寒瑶不多时来到前院,经过沈之言身边时,不由浅浅叹道:“北方有佳人。”   她说完便笑着摇头远去,沈之言一愣,一抬眼见看见姜妙离开的身影。   他微微皱眉,提步上前,却忽然被一人挡了去路。   “沈太傅?”   姜妍笑颜如花,双颊带着红润的羞涩,然而沈之言步子一顿,看向她的眉头一蹙:“你是?”   姜妍脸色一僵,勉强笑道:“本宫是圣上第四女长念公主。”   沈之言神情未变,略一点头,“公主请便。”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起身离去。   姜妍滞在原地,四周贵女的目光探究地落过来,她心中登时升起了一股浓浓的屈辱感。   姜妙脚步发虚,脑中只想着快些回府,不由走得急了些。   她脚下一绊,又突然被人扶住,那人惊讶一声,随即喜道:“长乐公主?”   原是一直在宴上寻她的杭文柏。   她心下无奈,可为免让人看出异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杭参议。”   “公主这是要回府了吗?怎地也不多待片刻?”   红叶忙道:“杭参议,我们公主今日累着了。”   杭文柏立时知道自己打扰了佳人,便尴尬地笑笑,忙道:“那微臣就不打扰公主了。”   他提出要送她回府,被姜妙婉言拒绝,姜妙离了人群,没多久便出了府门。   此时府中正是热闹时辰,这条街道因是皇家贵族的居所,平日也少有人来。因此街上倒是一片寂静。   姜妙掐了掐手心,忍住眼皮上的沉重感。   失血的后劲一上头,姜妙跨出去的步子便有些虚浮,红叶尚比她矮,一时托她不住,不禁惊呼一声。   手腕一紧,她被人稳稳拉住,回过神来,便看见沈之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   姜妙有些诧异,却见沈之言忽然放开了手,眸中颇有些烦躁。   她便不敢说话了,只觉得整个胸膛变成了一个空旷旷的圆球,一颗心如铁球一样在里面打着滚翻来覆去撞击着,她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重,眼前也越来越黑,未来得及说话,便倒了下去。   少女的身子猛地砸在青年怀中,沈之言脸色一僵,不由脱口:“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冰冷的语气脱口而出,怀中那少女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瞳孔一缩,抿唇低下头去,少女美目紧闭,已然是昏了过去。   他指尖一颤,只觉得喉中紧锁,不多时,他便将她打横一抱,在红叶惊诧的目光中将姜妙抱上了他的马车。   一上马车,姜妙的知觉很快便缓了过来。   察觉到她醒来,沈之言眸中冷意横声,眸中有些又被戏耍的懊恼和冷意。   “你又想做什么?”   姜妙一愣,随即缓缓坐直身子,她尽量让自己的脸色隐藏于黑暗中,佯装轻松道:“不好意思啊沈太傅,本宫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好玩而已。   沈之言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握紧,方才他看的真切,杭文柏那双手握住她雪白的皓腕时,她可是笑得欢喜。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风动云涌。   他周身翻滚着凌厉的气息,姜妙低抬起头来,强撑着一笑,“多谢沈太傅相助,本宫这就先回去了。”   她摸索着去掀帘子,手还未伸出去,便猛然被他反压在车壁上。   沈之言眸中涌动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情绪,他死死的盯住她,咬牙道:“不是说,嫁给谁都无所谓么?”   姜妙一愣,她张了张口,话还未出口,沈之言的唇在此刻侵略上来。   他带着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压抑而凌冽的气息,狠狠地咬了住她的下唇。   唇上破了一个小口子,姜妙低声痛呼,血珠立时沾染上沈之言的唇色,配上他发红的眼眸,显得他整个人妖冶而又森然。   “那这样,是不是也无所谓?”   姜妙猛地推开他,“沈之言!”   沈之言却笑了,他步步逼近,“不是说,与臣素不相识么?”   他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口中却凉薄道:“不是说,臣这卑贱之躯,乡野村夫,配不上您这天之骄女么?”   姜妙身子僵在原地,听沈之言将那封合离信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那臣现在也是———”   沈之言笑意褪去,森然吐出几个字:   “好玩而已呢。” 第三十三章 好玩而已。   ……   好玩而已。   这四个字就像余音绕梁一般盘旋在姜妙耳边, 让姜妙做了一晚的梦。   大梦初醒,她眼角有些湿润,睁眼看见窗边依稀的晨光, 姜妙才撑着身子坐起来。   “红叶?”   红叶从外间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衣裙, 道:“公主,您醒了?”   姜妙甩了甩头,将梦中沈之言那发狂一般的眸色甩掉, 才轻轻嗯了一声,在红叶的伺候下洗漱完毕。   吃完了早食,姜妙在水榭中的贵妃椅上躺下,她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茶水温甜, 可她却如被涩到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摸,唇上一个小口似乎已经开始结了痂。   姜妙有些心虚, 顶着红叶关切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无事, 只是昨日在那马车上摔倒磕到了。”   红叶似乎相信了, 替她掖了掖膝上的小毯子。   “对了。”掖完后,红叶才突然想起来,“清晨九殿下身边的人过来了, 问您什么时候入宫呢。”   姜妙顿了顿,呆愣了两妙,她才想起答应了姜朔替他给沈之言说情的事。   可是昨夜她与沈之言已经闹成那样,别说他不乐意再见着她, 便是她,也再不好去他面前现眼。   “不去了。”   姜妙温吞的吐出这几个字,心里默默为姜朔祈祷。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 姜妙总觉得在府中十分憋闷。   直到午时,姜妙才将坐起来,随手将手中没吃完的梅子糖放进小袖袋中,才松口道:“出府吧。”   去京城内最高的摘星楼散散心。   摘星楼是京中世家贵子都喜欢去的地方,不止是因为此处能俯瞰到整个京城,还是因为文人大家们常常在此开坛授课,因此来此地的风雅之士们也是络绎不绝。   行至摘星楼前面不远处,姜妙便被各家的马车堵在了路上。按理说她身为公主,可有权要求别人让行,但姜妙一直觉得没有必要,便也走下马车,打算自行前往。   下了马车,方一抬头,便看见沈之言身后跟着铜钱,两人正一前一后从街对面走过来。   姜妙心里一紧,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拉着红叶进了身旁的铺子。   她松了口气,一抬眼,便发现是京城最有名的书斋——文思书坊。   此刻,文思书坊中人满为患,姜妙本想等着沈之言过去再出门,一时想起今日她失了姜朔的信,那小子指不定日后如何委屈呢,她便驻足想了想,打算给姜朔带几本讲山川河流的图册表示歉意。   姜朔常年待在宫中,最喜欢的消遣便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地理图志。   此前一直都是由府中的人来选采,因此姜妙对这家书坊的布局并不熟悉,她一时有些摸不准图册的位置,瞧见铺子中忙得气喘吁吁的几个小孩,便收了询问的心思,和红叶分头去找。   姜妙又不喜欢与人挤做一堆,便信步来到一个无人驻足的架子前。姜妙随手抽出一本,还未来得及看,眼风便扫到那熟悉的身影跨了进来,他从人群中缓缓走来,眼看便要从她这条过道擦过。   她心中咣当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慌张,手忙脚乱的翻开手中的书册,假装认真的观摩起来,而她视线却完全没落到书上,只死死向下斜盯着那双脚。   她心中只盼着沈之言赶快过去,却没想到那个身影在她身边一顿,干脆停了下来。   接着姜妙听见铜钱请安的声音:“长乐公主殿下安。”   她滞了滞,昂着下巴点了点头,一副上位者睥睨的姿态,本以为那人会很快过去,可他竟停在自己身后不动了   姜妙有些恼了。   昨夜她当他吃醉了酒发狂,今日这默不作声的盯着她又是为哪般?   “啪。”   她双手一拍,合上手中的书,见她表情不善,铜钱忙讪笑着为自己家世子解围:“公主,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姜妙有些不自在地道:“本宫在此看书都不行了么,沈太傅?”   沈之言没说话,只有铜钱干巴巴的哦了两声,姜妙身子僵着,突然听见沈之言在身后低声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不再看她一眼,带上铜钱与她擦肩而过。   他笑什么?   姜妙有些疑惑,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衣裳整齐,毫无不妥之处,摸了摸头,也没有粘上杂草和碎叶。   正费解着,她随意一低头,却不曾想视线一粘到手中那本图册的书名上,登时便吓得她肝疼起来。   红红绿绿的书封上龙飞凤舞的悬着几个大字,姜妙才看了一眼,脸就火辣辣的烧起来。   《阴阳调和之房中十八秘术》   一听名字,其中内容便一目了然。   姜妙如烫手山芋一般将那书册丢出,慌忙中一抬头,便发现整个书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同种书册。   怪不得方才沈之言盯着她的目光如此令人芒背在刺,原来是为了这茬!   姜妙觉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登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回了府,索性将自己关在房中,用被子蒙住头捏紧了拳头。   不知不觉,姜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被红叶着急的声音吵醒时,已经临近傍晚。   “公主,不好啦!”   姜妙揉了揉额头,“慢慢说。”   红叶急道:“宫中昭文馆失火了!”   姜妙睡意顿时清醒,道:“可有人员伤亡?”   “那倒没有。”   姜妙哦了一声,便又要倒下。   翰林院内古籍书册过多,便挪了些不紧要的古籍到了昭文馆,既没有人员伤亡,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这昭文馆,好像挨着宗人府来着。   她脑中有一根扯动思绪的银线,可还未来得及理清,便被红叶一声给震断了。   “沈太傅今日去了昭文馆!”   ...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姜妙忍不住催促车夫再快些,待到了宫门,她提着裙子飞快下了车,向宫中跑去。   抬头一看,西北角隐隐冒着黑烟,姜妙心中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待到了昭文馆,房梁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一半,可还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着。   姜妙到时,正巧听见太监惊恐道:“今日进这昭文馆的,只有沈太傅和几个翰林院修攥,说是来取什么古籍...”   她脑中一空,脚步不自觉向那火场中跑去,却突然被红叶一拉,红叶尖声道:“公主!”   姜妙冷静下来,瞧着那熊熊的火苗,恶声道:“愣着做什么!”   一声令下,众人又忙动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燃烧的木材噼里啪啦地爆出火星子,烘得姜妙脸颊微热。   她心中越来越沉,火光映照在她瞳孔中不安地跳动着,她闭了闭眼,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惊喜道:“沈太傅!”   她一转身,看见沈之言和几个修攥从不远处走来。   “诸位大人没事吧!”   负责巡防此处的禁军小队长松了口气,今日若是这几个大人在这里出了事,那他也就完了。   “无事,无事,多亏沈太傅察觉不对,早就带了我们逃出。”   几人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喜色,还夹带着对沈之言的感激。   沈之言目光只落在了她身上一瞬便突然移开,那少女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突然往前冲过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公主这是??   沈之言身形一僵,那少女却早早地放开了他,只一双眸子湿漉漉地看着他。   又是这副模样。   仿佛只要她一露出这副模样,他就会不计任何条件的,卑微的臣服在她脚下。   心底划过一丝烦躁,似在对她生气,又像是对自己生气。   他冷冰冰地站着,微微侧过头去,以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公主还是收起您...。”   这副模样吧。   然而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指尖便被人勾起,沈之言唇角嘲弄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掀起便滞在了脸上。   姜妙小心的执起他那只手,吹了吹他被火星烫到的食指。   浅浅的气息微微扫过他的指尖,沈之言猛地抽出手指,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沈太傅!”   今日入宫陪母妃的姜妍匆匆赶来,瞧见这一幕,不犹惊呼一声,她上前想去查看沈之言的伤处,沈之言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她。   姜妍一震,有些难堪:“沈太傅,您不要紧么?”   姜妙似乎没看到姜妍,也完全不在意沈之言的抗拒,她又从自己的袖带中取出一颗圆圆的东西,拉过他的手掌,五指一松,那小东西便骨碌碌落在他手心。   沈之言没忍住,低头一看。   一颗沾染了白色糖霜的梅子糖。   姜妙呼出一口气,心底一块石头落下,沉默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朝他道:   “给你吃糖,吃了就不痛了。”   姜妍一愣,随即有些好笑:“姜妙,你幼不幼稚?”   沈之言将那颗糖缓缓收紧,手中似乎也沾染上了甜腻的滋味。   他看着姜妙,突然有些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第三十四章 一片浓郁的炭火气……   一片浓郁的炭火气味中, 所有在场之人,连带几位修攥文官和禁军侍卫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毕竟他们方才好像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一想长乐公主性情乖张, 保不准现在正在思考如何杀人灭口呢。   不过这长久的沉默中,每个人脑中几乎都闪过了一个念头:沈太傅如此兰芝玉树之华, 难道就这般被长乐公主看上了?   思及此,众人又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沈太傅的脸色,见沈太傅虽面无表情, 可那眸中却是沉得可怕的。   是了,君子虽讲性修睦,可毕竟士可杀不可辱,太傅合该大怒的。   终于, 沈之言身形动了动, 他垂眼看了一眼手中那颗糖子,随后看着姜妙, 薄唇轻启, 微微吐出几个字。   “到此为止。”   说完他转身, 目光从缩着脑袋的众人身边扫过,随后不再留恋的离开。   可立在不远处的铜钱分明注意到,世子一手呈拳, 分明是将那颗糖子握进了手心。   他忙了跟上去。   沈之言临走时的眼神像一柄寒刀,将姜妙从愣神中刺醒,随后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对着如壁画一般僵在四周的众人道:“既是虚惊一场, 诸位大人便也请回吧,再晚,宫门也该下钥了。”   “啊是是是!”   众人忙回过神来, 不敢再与她有目光上的接触,也纷纷拱手退去。   裙摆上染上一层灰黑,姜妙低头看了一眼,随即也叹了口气离开。   而被众人从始至终忽略的姜妍脸色十分难看,直到被自己的婢女唤过神来,才跺了跺脚远去。   夜幕混合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铺天盖地而来,空气中传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一场雨也便随着风飘洒下来。   一滴雨落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一只黑色锦靴踩过那个印记,朝着前方走去。   沈之言沿着朱红色的宫墙走着,半空中骤然吹起一阵长风,将他的宽大的衣袍吹得鼓起,有往来的宫娥见此,忙取了伞过来送给这位年轻的朝臣。   铜钱撑着伞,瞥见沈之言停脚步,摊开手垂目望着那颗梅子糖。   因他往日在靖州,也大概明白世子和长乐公主之间的事,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公主这是要与您重归于好的意思么?”   那修长的五指突然并拢,将那颗糖隐于手心,沈之言眼风朝他看过来,在夜色中透出一丝凉意。   铜钱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但顶着世子的眼光也不敢认错,只好硬着头皮的扯瞎:“在小的家乡,幼童之间闹了矛盾,就会送糖以求和好。”   说完觑了一眼沈之言的脸色,沈之言睫毛很长,遮住了眸中情绪,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铜钱有些懊悔,他方才一时嘴快,现在想起来,那话岂不是暗指公主和自家世子是孩童?   雨点声哒哒哒的敲打在竹伞上,像珍珠洒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沈之言提腿离开,雨中夹杂着他的声音飘进铜钱耳朵。   “多嘴。”   铜钱一愣,忙撑着伞跟上他,“是是是,小的多嘴。”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方才那话,自家世子到底是喜欢听还是不喜欢啊?   ....   昭文馆走水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说不小,这事却也惊动了晋帝,晋帝连夜派人来火场问了情况,但或许是没有人遭难,只损失了些可以补缺的书册,便也只罚了相关的宫人,再无其他关注了。   只是姜妙有些恹恹,前几日从宫中出门后,她便有些提不起劲来。   近几日宫中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几名言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对沈之言的越举之事,便往圣人那儿递了折子,字里行间都在批讽长乐公主平日无理傲慢也就罢了,竟敢将这种龌龊心思打到了沈太傅身上来。   当真是唐突,孟浪,不成体统!   而姜妙用头发丝都能想到,那日在场都是久经朝堂的人精,轻易不会得罪人,想来除了姜妍,还有谁有这闲心去散播这些八卦?   然而姜妙对朝堂上的风言风语一概不理,只堵住耳朵在府中闷了几天,不知道的说她沉稳,其实只有她知道———   她怕沈之言。   她摸了摸脸颊,又叹息了一声。   其实当日她并非外人说的对沈之言追求热烈,而是在那火场之上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诚然她一开始是下定决心放下沈之言,可那日突然听见沈之言在火场的消息,心里还是止不住慌乱了。   再不能这样,既已决心放下他,便没有再去招惹他的道理,这样于她于他,或许都是一种折磨。   当日那个拥抱,也只是因为她想通之后的贪念罢了。   恍恍惚惚她突然想起,如今已经是六月,等今年过去,她便只有一年的活头,她不想死在京城,更不想死在沈之言面前,所以,或许离开京城是最好的办法。   逃避虽无耻,但胜在有用,这么一琢磨,她便觉得可行。   父皇的身子再用几个月药引想必就已经好了,姜朔也即将封王,她那时再请旨离京,想必也水到渠成。   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她一时便有些呆滞,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沈之言说过的话。   “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   当时她唯恐他再醒不来,便许了这一诺,想来他也该是忘了吧。   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涩然,随即苦笑一声,继续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这一日,姜妙府中突然收到了一个帖子。   帖子上烫金云纹,十分华贵,姜妙打开一看,一时有些意外。   是明嘉郡主派人送来的。   红叶也有些奇怪,隆寿长公主虽是公主的姑母,可两座府邸其实并不亲近,公主和明嘉郡主交集也不多,缘何会收到她的帖子?   姜妙虽也有些疑惑,但转而想到最近的流言,突然便有些明白过来。   她将帖子按在手下,道:“去备马吧。”   马车一路穿过闹市停在了摘星楼门前,姜妙一进摘星楼,便被引进了二楼包厢。   “皇表姐!”   明嘉郡主本名季萤,是隆寿长公主最小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姜妙的表妹,今年刚刚及笄。   季萤个子不高,但面容还算清秀可人,只是自小万事被人包办周全,还从未操心过一点闲事,也未曾受过多少磨折,因此性情有些执拗。   姜妙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道:“你今日找我来,总不会是只想请我这个表姐喝茶叙旧吧?”   心思被人戳破一层,季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后道:“自从明嘉长大后,还未曾和长乐表姐好好相处过呢。”   姜妙搁下茶盏,看向她:“说吧。”   季萤沉吟了一下,道:“表姐还记得有一次皇舅舅送给你一个风筝,萤儿特别喜欢么?”   “表姐受皇舅舅的宠,便是要什么样的风筝都是有的,所以一听我要,表姐便将那个风筝送给了萤儿。”   季萤笑起来,“这么多年,萤儿还一直记表姐这个恩情呢。”   姜妙猜到她要说什么,眸色有些晦暗,“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季萤咬了咬唇:“我便直说了,近日听闻表姐与沈太傅之事,萤儿一直寝食难安,今日请表姐来便是想说,萤儿喜欢沈太傅,烦请表姐让与我。”   姜妙的脸色冷了下来,季萤见她目光冷冽,不由道:“天下这么多的好郎君,只不过是表姐一句话的事,况且强扭的瓜不甜,表姐何必执着,引沈太傅不喜?”   “季萤。”姜妙突然念了一声她的全名,随后冷笑道:“你有病吗?”   季萤一愣,随即脸色气得通红。然而她自小娇惯着长大,还从未受过这般言语上的委屈,一时朱唇微张,竟忘了回怼。   姜妙又道:“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要,本宫便都会给你?”   姜妙轻笑一声,心中有些酸涩,可面上不显,只握紧了搁在桌上的手。   “且不说沈太傅与本宫并无半分关系,就说感情一事,你若以一个让字来分,对他也好,对本宫也好,都是一种折辱。”   姜妙起身,用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酸涩,道:“你既喜欢他,便自己去争取,明嘉,这世间从没有让来的东西,你说本宫万物唾手可得,可本宫也不是万事都能如意。何况你并未见的有多喜欢沈太傅,只是你自小想要的都能得到,没有受过被人拒绝的挫折,心里存着气罢了。”   她起身,知道自己已经激动过了界,而且季萤那句“如此执着,引太傅不喜”正好戳中了她近期的心事,便忍住心中的钝痛感,道:“再劝你一句,就凭你这个让字,你便配不上他,他是世间最好的郎君,不是一件可以相让的货物。”   说到此,她已经有些哽咽,随后她呼出一口气:“本宫走了,你好自为之。”   季萤见姜妙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微怔,随即咬紧牙关,捏了捏绣帕。   谁说她未必喜欢沈太傅,不过是表姐怕她跟她抢,所以想劝退她的说辞罢了。   表姐有得,她明嘉有不得?昔年那个表姐喜欢的风筝,不也被她要过来了?   半月之后圣上会举行围猎,皇帝舅舅如此疼她,再加上母亲从此说和,若能请求他赐婚,那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郎君,未必不能是她季明嘉的。   季萤松开帕子,只吩咐了人备车,便在姜妙离开后自行回了府。   ...   下马车时,姜妙已有了些许疲倦,一抬头见公主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车身上还是皇族的标识,不由有些诧异。   姜朔从马车中钻出来,见到姜妙,也不顾身边内侍吓得青紫的神色,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小跑到了姜妙跟前,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道:“阿姐,我听说你这几日病了,心中好是担心,今日下了学就请了旨来看你。”   姜妙摸摸他的头,方才在明嘉那里升起的酸涩感渐渐消失,只在心中叹了口气道:“阿姐已经大好,倒是你,近几日我没进宫看着你,你功课可有落下?”   “没有!”姜妙骄傲的昂起头,“我功课做的可好啦,还得了太傅的夸奖呢,父皇也奖了我一把小弓,说允我在围猎上和皇兄们一起打猎!”   围猎?姜妙一愣,也是,每年入夏,父皇便会率众臣去围场打猎祭天,想来日子也快到了。   姜妙不忍扫他的兴,便笑:“是么?”   “是呀!”   姜朔点点头,又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纸袋:“太傅夸我学业精进,知道我要来看你,今日还特意早放了半个时辰,还送了我一袋糖。”   沈之言,给姜朔糖?   姜妙有些微愣,见姜朔打开了袋子,从里面拈出一颗糖。   “阿姐你吃,是宫里没有的味道哦!”   少年将手中的糖举高,姜妙才看了一眼,表情便变得有些复杂。   又想到方才姜朔的话,心想沈之言莫非是借这糖来提醒自己什么?   不能吧。   如果是的话,可为什么也是梅子糖?是对她那晚的嘲弄?还是讽刺?   还是最近那流言惹恼了他,叫他觉得自己是流言的罪魁,那糖霜其实是砒/霜,干脆毒死她一劳永逸?   这么一想,姜妙越发觉得此事有蹊跷,便一把抢过姜朔的纸袋:“不许吃了。”   她塞进自己怀中,姜朔不妨手中的糖被抢走,一时有些呆住。   趁姜朔反应过来之前,姜妙将他拉进了府中,让下人端上来几盘糕点堵住他的嘴。   另一边,铜钱匆匆跑进墨院,看见案上练字的世子,不由喜道:“世子,公主欢天喜地的接了,一颗也没有给九殿下留呢。”   沈之言抬起头来,语气淡淡道:“我有让你盯着?”   铜钱喜色一僵,随即脚步向着门外转了个弯,做势拍了拍自己的嘴,讪笑道:“是小的自作主张,这就下去领罚。”   沈之言却停了笔,修长的手指搭在眉骨处,沉默半晌,在寂静中起身来到窗边。   一个浑身黑衣,如笼罩在一层黑雾中的人出现在窗边,垂首道:   “主子。”   沈之言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手背,黑暗中,他不知与那人说了什么,随后那人垂首,如从未来过一般消失在窗外。 第三十五章 雨声潺潺下了半月……   雨声潺潺下了半月, 等到了天子围猎之日,竟天公作美,现了几丝暖阳来。   这一日, 天子的仪仗从皇城东门浩浩荡荡地向着京郊出发,盛大的仪仗之后, 紧紧跟着奢华而壮阔的各家车架。   因前不久被父皇赏了一张小弓,姜朔这会儿正在得意,小小少年打马从姜妙的马车前过, 凑过身子与马车里的姜妙说话。   姜妙掀开车帘,低声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姜朔听得仔细,末了拍拍胸脯:“阿姐放心, 一会儿我去猎一只白狐狸过来, 给你留着冬日做裘衣用。”   姜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就你啊,能猎得一只兔子就不错了。”   受到阿姐的打击, 姜朔撇了撇嘴, 最终不服输的行了礼, 心说待会儿定要让阿姐刮目相看,便怀着壮志雄心朝前去了。   杭文柏在世家公子的车马中与人攀谈,半晌听得有人打趣道:“文柏, 你可认得哪个是长乐公主的马车?”   他红了脸,忙道:“诸兄莫要打趣我了。”   有一人笑道:“怕什么,这围猎留下来的规矩,谁能猎得那山中的白狼, 便可得皇上一个诺言,待会儿文柏兄抓紧些,说不准今日便可求皇上给你赐了这婚。”   杭文柏的脸涨得通红, 求饶般道:“诸兄说笑了。”   又有一人插话道:“好了周兄,谁不知道文柏兄文官世家出身,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一群鲜衣怒马的青年便都笑了起来,只杭文柏脸色通红,望着前面那辆马车,神情有些沮丧。   因前几日才下了雨,围场上的青草便长得尤为茂盛,有不知名的野花也趁机绽放开来,一时夏风微微吹来,甚是惬意。   到了围场,晋帝首先下了龙帐,他抬腿走上那早已搭建好的高台,取过一旁礼侍端着的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上,几声唱礼过后,围猎才算正式开始了。   姜妙回了自己的帐篷换下朝服,便听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设了个小宴,请了各家的夫人小姐们来喝杯茶水。   待到了小宴前,便看见皇后岳氏在上首露出得体的笑容,而她一旁坐着气势逼人的宛贵妃。   一落座,皇后便照例说了些场面话,临了才如聊家常一般问一个夫人:“说起来本宫也许久不见志儿了,今日这围猎,为何也不见来与我这个姨母请安?”   那夫人正是皇后的娘家姐妹,闻言谦逊道:“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志儿前不久谋了个职,外放到湖州去了,臣妾这些时日,可是好生担心呢。”   皇后道:“志儿是个有才干的,出去磨练磨练也是极好,你且放宽了心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身旁的宛贵妃突然笑了几声。   “皇后娘娘说的是,如今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干。”   岳氏一顿,皮笑肉不笑道:“贵妃妹妹倒是了解。”   宛贵妃掩唇一笑,又道:“可不是,不过说起来,太子替陛下出巡南境已有三月,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倒也理解段夫人。”   岳氏面上一滞,随即又得体笑道:“太子替父分忧,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贵妃妹妹作为太子的母妃,担心也是常理。”   宛贵妃笑容慢慢落下,随后哼笑了一声,再不说话。   坐在下首的姜妙自顾自的喝茶,她虽不喜欢掺和后宫,但却知道方才这二人一来一回,言语间早已经打了个机锋。   照理说,皇子皇女们私下对着母妃叫声母亲便也罢了,只是一到台面上来,这母亲二字便只能叫得是皇后。   大户人家尚且主妾分明,更何况是天家?宛贵妃这话,虽听着无甚稀奇,可字里行间已称自己为太子的母亲,若较真起来,便是有些失礼的。   可岳氏也不是好糊弄的,一番话将重音落在那“母妃”二字上,实则是在提醒宛贵妃,妃子和皇后,差的何止是千点万点。   好在两人虽针锋相对,可到底明面上还是顾全了皇家脸面,二人很快便恢复了一派祥和。除了些精明的夫人听出话中玄机,其他人也倒也笑着攀谈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晋帝拉弓朝天射出一支系着红布的箭,众将士震呼三声,随即呼喊声,喝马声声声叠起。   围猎开始了。   姜朔兴奋的背着小弓上,道:“阿姐,我去了!”   姜妙道:“你年纪小,比不得那些哥哥们,待会儿你就跟在五皇兄身后看个热闹就好,知道吗?”   “知道!”姜朔满口答应下来,心中却暗自决定,一定要猎中猎物,叫姐姐刮目相看!   晋帝哈哈大笑,将手中弓箭一丢,道:“我大晋儿郎们,谁能猎得那只白毛狼王,朕便许他一个诺言!”   还有什么比天子一诺更振奋人心?武将们振臂高呼,打马疾驰而过,在场地上掀起一阵纷纷扬扬的尘土。   后有一文官大笑:“今日便叫你们看看,我等文臣也不逊色你们武官分毫!”   说着一骑当先,挽弓而出。   杭文柏打马经过姜妙身边,他骑术不算精湛,仅仅是能控马奔跑而已,此刻也如打了鸡血一般,坐在马上郑重地看着她道:“公主,微臣去了...”   话未说完,脸却已经红了一半,便转过头急匆匆地跑了。   姜妙抚了抚额,一抬头发现那骑马的文臣之中,沈之言正一身玄衣骑在马背上,他目光透过一匹匹急驰而过的马向她看来。   姜妙一愣,再一看,他已驱动缰绳,随着人群疾驰而去了。   她复又低下头,扶着红叶离开。   路上遇见季萤,这个小姑娘眼圈红红,不忿地看了她一眼,姜妙也不在意,兀自远去。   季萤方才因赐婚一事去求母亲,却被母亲斥责了一顿。   “胡闹!”   隆寿长公主脸色严肃,有些头疼的扶了抚额,   前些日子寿辰之后,老侯爷从边疆急信,信中言语严肃,竟隐隐有斥责之意。   季老侯爷有着从龙之功,如今官拜右军左都督,常年在西南领兵,而荣国公府的老国公当年也是开国功臣,如今辞了军中职务,可到底还是任职于兵部。。   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本就是相互制约,若右军左都督与兵部尚书两家联姻,便很难不让圣人怀疑两家的意图。   隆寿长公主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一层,可到底因太宠明嘉忽略了过去,如今想来一身冷汗,觉得自己竟险些酿成大祸。   毕竟,她的皇弟,如今的圣人可是用那般手段夺的天下啊...   因此,隆寿长公主第一次决然拒绝了自己的女儿。   那一边,晋帝身披甲胄一马当先,领着众人进了山林。   一入山林,众人便分散开来,林中野物繁多,晋帝一时兴起,只觉自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他打马向前去追一只鹿,然而那汗血宝马竟突然像发了狂一般长嘶一声,眨眼间载着晋帝狂奔而出。   跟在身后朝臣一时大惊失色,连忙高呼:   “护驾!护驾!”   “马失控了!”   然而几瞬之间,那马已载着晋帝向不远处的悬崖飞奔而去,众人肝胆俱裂时,一身着玄衣的身影却突然纵马而来,他高喝一声,催着马与晋帝并肩疾驰,随即伸出手死死拉住了晋帝的缰绳。   那马仰天长啸一声停了下来,晋帝脚步虚浮,赶来的朝臣们见状纷纷下跪请罪,而内侍们赶忙上前扶住晋帝。   “陛下,您没事吧?”   众人冷汗岑岑,而晋帝也是心有余悸,方才若这马再往前一步,便连带着他落下悬崖了。   到那时,便是粉身碎骨。   沈之言垂头行礼:“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晋帝由人扶下了马,半晌缓了过来,瞥见他血肉模糊的手心,沉默片刻,拍了拍沈之言的肩膀,长叹道:“沈太傅今日,可是救驾有功啊!”   因这一场虚惊,御林军检查了马匹,发现马蹄上扎进了某种灌木的木刺,而这种灌木山林中随处可见,便也只能回秉,说是个意外。   晋帝听完,倒也没再追究,只看着沈之言的伤手道:“沈卿下去包扎一下吧,一会儿,朕再重重赏你!”   沈之言低下眸子,行了礼退下。   而在另一边,姜朔并几个年幼的皇子正兴奋的左顾右盼。   “五皇兄,你等等我!”   五皇子姜延是个性子急的,今日本来打算在猎场上大展拳脚,谁知却被父皇叮嘱来带着这些小萝卜头,见同行的世家子们都先自己一步进了山林,他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他将几个小殿下往身后太监身边一赶,道:“让德总管带你们去皇后娘娘那里吃糖去,待会儿哥哥去给你们一人猎一只小兔子。”   “我要小兔子!”   十二皇子一听,眼睛都亮了,瞧见五皇兄走了,便拉着姜朔道:“九皇兄,我们走吧。”   姜朔看着这几个比自己还小的皇弟们,心里郁闷极了。   他哪儿需要什么小兔子,他自己就能猎,他过几个月便要十三岁了,已经算是个大人了。   趁着德总管手忙脚乱招呼几个小皇子的时间,姜朔偷偷放慢脚步,随后坐上马疾驰而去。   林间人很多,可正因为人多,猎物便大都被人给占了,姜朔想到方才自己还夸口要给姐姐带白狐狸,更觉得此刻不能空手而归。   少年身形又小,下了马也不引人注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了小弓朝人少处走去。   忽然,一只白色狐狸出现在他面前。姜朔一喜,惊呼了一声:“白狐!”   他下意识朝前追去,那狐狸狡黠,姜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射中了它的脚,他上前去抱起狐狸,一转头,便发现一只浑身白毛的野狼紧盯着自己。   “啊!”   毕竟是没有经历过险境的少年,姜朔浑身都吓出了冷汗,一时抱着白狐呆坐在地上,那白狼却目标明确,前爪一刨便向他冲来。   姜朔吓得脑子一空,却发现自己身子突然腾空而起,一睁开眼便已经到了某人的马上,才一偏头,便欣喜的叫出声来:“太傅!”   沈之言一身玄衣,表情也不见丝毫慌乱,他一把将姜朔捞到马背上,身下马匹疾驰冲出,瞬间与那白狼擦肩而过。   姜朔赶忙道:“太傅,快跑!”   然而沈之言却没有逃跑的意思,马儿站定,他取下背上弓箭挽了一个满月,然后迅速射出。   那白狼也不蠢,当即往旁边一扑躲过了那支箭,姜朔大惊失色,马背上的太傅却跃了出去。   他身姿如游龙一般,挥箭砍下一节竹子,那竹子倒下来,混淆了白狼的视线,让它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   然而这就够了。沈之言往前一个翻滚,那匕首瞬间刺进白狼的前爪,他掠向一旁的树干站定,那白狼哀嚎一声,知道此人不好对付,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姜朔扑去。   白狼四脚健全时行动迅速不好捕捉,沈之言方才那一刀便是刻意先让它失去行动的能力。趁此机会,沈之言再次拉弓射向白狼,可正此时,一只被此处动静吸引的成年灰狼在姜朔身后出现,它飞扑而来,爪子眼看便要割开姜朔的喉咙。   沈之言眉头一皱,掉转箭头雷鸣一般射出,箭头没入那灰狼身体,将它从半空中击下。   因这一个插曲,沈之言要再次拉弓时便已错失了最佳良机,正在此时,一支弓箭突然从林中射出,咻得一声死死地钉在白狼身上。   沈之言一怔,皱眉回头一看。   那人一身飞鱼服,左手执着弓,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沈兄,别来无恙啊。”   沈之言瞳孔微缩,随即眉头狠蹙,“是你?”   那人缓缓走来,看了一眼倒下的白狼,道:“多谢沈太傅相让。”   他抬起头,现出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来。   此人,正是早已经在若虚山“死去”的司徒鹤!   司徒鹤笑道:“怎么,很意外吗?”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露出两只被截断的手指。   “还要感谢沈兄送我的这番好造化呢。”   他轻笑一声,身后便有人迅速上前,将那白毛狼王拖走。   临走之时,司徒鹤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沈兄,后会有期。”   “太傅...”   姜朔抱着狐狸眼睁睁看着白狼被拖走,他知道这白狼王对参与围猎的人有多重要,可太傅脸色不好,姜朔便不敢多说什么。   “回去吧。”   然而沈之言却没说什么,他翻身上马,带着姜朔离开了此地。   晋帝虽受了一场虚惊,可年轻时到底是久经沙场,惊吓过后,便也缓了过来,休息了片刻便出了龙帐。   “众位爱卿,今日可是收获满满啊。”   晋帝走向上首,边走便道:“让朕来看看谁猎得了那匹白狼。”   行到一人身边,突然惊讶道:“哦?竟是司徒指挥使?”   司徒鹤缓缓抬起头来,面上笑笑,目光却有意无意落在上首那人身上。   台上百无聊赖的姜妙豁然起身,眸子微睁,心底一震。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死了吗?   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姜妙突然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禁咬了咬牙。   “臣日久不在京城,今日也是运气好而已。”   司徒鹤缓缓道。   晋帝笑着点点头,“爱卿谦虚了。”   他由余福搀着坐上主坐,道:“猎得白毛狼王者可向朕讨一个承诺,但方才沈太傅方才救驾有功,朕甚为感激,便也算做一诺,一并许了吧。”   “不知两位爱卿有什么想要的?”   晋帝看向二人,半晌,司徒鹤最先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唇角微微勾起:   “微臣意欲求娶长乐公主殿下,还请陛下应许。”   此言一出,顿时如石破天惊,沈之言豁然看向司徒鹤,狭长的眸子猛地眯起。   姜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心中骂了一句脏话。   这死变态,迟早她要让他再死一次,必定让他死得透透的!   晋帝脸色也是一变,半晌才笑道:“朕这女儿最是顽劣不堪,若以后让爱卿家宅不宁,那时京中众人皆要怪朕今日的不是了。”   说完,晋帝又恢复了笑容:“这样吧,便将朕年轻时上阵杀敌的那把旧剑赠予爱卿如何?那内务府库房里的珍宝,除了些不能动的,爱卿看上哪件,便都赏了如何?”   众人一阵哗然,那剑是圣人年轻时驰骋沙场的配剑,若说意义,便是任何奇珍异宝也比不得的。   即使没能尚公主,这司徒大人也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司徒鹤笑意有一丝凝固:“陛下...”   “就这样吧!”晋帝一挥手,面上虽还维持着笑容,可眸色已经沉了下来,严息康与前太子勾结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这司徒鹤求娶长乐,怕也是太子在背后怂恿。   可他绝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严息康。   晋帝沉思完,又转头问沈之言:“沈卿也想求娶长乐公主吗?”   那话中,已然充斥着不悦之色。   姜妙忽然捏紧了拳头,一时竟然有些紧张。   不对,她紧张什么?   众人将目光落在沈之言身上,都在好奇这位沈太傅会说出什么来。   “不。”   沈之言突然抬起头来,“臣求娶的是——明嘉郡主季萤。”   “轰—”   众人顿时如五雷轰顶,而姜妙脑中一空,呆呆的望向沈之言。   他求娶季萤?   衣袖突然被人扯住,姜妙木然的回头,瞧见身后落座的柳寒瑶拉住了自己,她笑着摇摇头,做了个“别急”的口型。   上首季萤一呆,随即脸上迸发出喜色,待要起身,就被隆寿长公主拦住。   隆寿长公主脸色阴沉,因她心知,这位沈太傅,未必是真的想求娶自己的女儿。   晋帝也是一滞,随即沉吟了片刻。   荣国公府与季府联姻,他必然不会允许。   可今日这两诺,他先前已驳回了一诺,若这一诺再毁,天下众臣该如何看待他这位君主?   赐婚是要赐的,可绝不能是明嘉。   沈之言的话已然在晋帝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晋帝指尖轻轻敲击着案桌,心中暗自思忖。   他既不能真的将明嘉嫁入国公府,又要顾全君王颜面,完成这一诺。   那这联姻之人,最好是一个可以替他监视着荣国公府的人。   想到此,晋帝忽然有了决断。   他笑了一声,道:“沈卿性情淡雅,明嘉自小被宠坏了,恐扰了太傅安宁。”   随即他假装沉思了片刻,忽而笑道:“这样吧,朕最近听闻,沈太傅与朕的长乐似乎有些关联?”   姜妙心中咯噔一声。   一片寂静中,晋帝缓缓道:“这样吧,明嘉朕虽不能许你,可沈卿救驾有功,朕也不能让天下臣民寒了心,便将朕最疼的六女长乐公主许给爱卿如何?”   “咣当!”   众人身前的酒水被惊倒了一半,姜妙吓得差点一个趔趄推翻了小几,她随后看向下首的沈之言,突然牙痒起来。   沈之言似乎也没有沮丧之色,看在众人眼中,只觉得这位沈太傅见好就收,进退有度。   随即,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目光扫过面色僵硬的司徒鹤,淡淡道:   “微臣谢陛下赐婚。” 第三十六章 “姜妙,你给我站……   “姜妙, 你给我站住!”   姜妍忍着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妙虽有心想忽略,可姜妍声音实在太大, 若是放任她这般喊下去,难免太过招人耳目。   她便不得不蹙着眉转身:“怎么?”   姜妍冲上来, 指着她鼻子道:“你现在得意了吧?”   她面色铁青,就如被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姜妙还没来得及说话, 姜妍又怒道:“可别说你今日什么都不知道,本宫知道现在你如愿了!就等着看本宫笑话了吧!”   今日这赐婚一事本就在姜妙的意料之外,她方才还呆愣了好些时刻才缓过神来,正准备去找沈之言问个究竟, 谁知半道上便杀出了个姜妍。   瞧见她这副与她不共戴天的样子, 姜妙原本混乱的心绪瞬间变得佳杂乱。   虽然她也对这赐婚一事始料不及,可不代表她就能忍受姜妍这般挖苦。   姜妙道:“四皇姐这是怎么了?我是抢了你的男人还是烧了你的宅子, 至于这么急吼吼地来找我兴师问罪?”   姜妍一愣, 面上升起一通涨红, 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姜妙道:“皇姐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呢?有这时间,还不如早点去席上看一看有没有顺眼的郎君, 也省得去迟了,什么也捞不上。”   说完她也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姜妍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她如何能听不出来, 姜妙这话里话外不都是在说她多管闲事么?   可偏生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姜妙脚步匆匆,她心中的震惊不亚于今日在场的任何人,只想快些找到沈之言问个清楚。   可还未到男宾那边, 余福便笑眯眯地拦住了她。   “公主,陛下有请。”   姜妙也只好暂缓了此事,甫一踏进圣人的龙帐,便听她父皇叫她:“长乐,你来了。”   她收起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头行礼,晋帝免了她礼,又道:“叫你来,是为了方才赐婚之事。”   姜妙一愣,随即心思百转,方才那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之后,她便从中觉察出几丝明朗来。   她便做出恭敬的模样,道:“长乐恭请父皇示下。”   晋帝点点头,对她这副上道的模样很是满意,道:“季府和荣国公府的关系,想必你也有所了解,是以朕今日为你赐婚,又叫你来,为得便是这个。”   姜妙沉默,做洗耳恭听状,晋帝也不卖关子,敲了敲案头道:“你说这荣国公府,怎么就和季府扯上关系了呢?”   晋帝与古往今来的众帝皇一样,难免有些动不动疑心的毛病,姜妙这一听,自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当下只温顺道:“父皇是想让长乐入国公府...”   姜妙的话虽未说尽,而晋帝已经道:“不错。”   晋帝又说了几句,最后道:“你也不用感到不公,你是朕最疼的女儿,朕还能不心疼你?给你赐婚,一则是因为沈卿品性有目共睹,你去了也不算委屈了,二则——”   晋帝顿了顿,道:“你是朕的公主中最聪慧的,去了国公府,也不必害怕拘束,你还是长乐公主,吃住衣行规格一应还参照从前,有什么想要的,也便说来,父皇都允你。”   姜妙薄唇紧抿,心中有些酸涩,想到什么,才缓缓道:“父皇爱重,长乐不敢推辞,只有一愿,还望父皇应准。”   “你说。”   姜妙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声道:“长乐斗胆向父皇求一个圣旨,明年此时,请父皇允我回江南封地,至于阿弟,也请父皇想办法保他余生。”   姜妙这话是有些僭越的,可晋帝竟道:“可。”   姜妙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随后行礼告退。   姜妙走后,龙帐内陷入寂静。   余福沉默着上前给晋帝添茶水,忽然道:“陛下为何选择长乐公主?”   晋帝抿了一口茶,看了他一眼道:“当年药人蛊之事,你也知道吧。”   余福脸上顿时一阵惶恐,惹得晋帝啧了一声:“怕什么!胆子小成这样!”   他起身,负手走到窗边,道:“说起来,也就是这一两年了。”   余福在他身后,做低头恭谨状。   他何尝不知道晋帝的用意?今日在围场上陛下看似豁达,可对沈太傅那般举动,也未必是没有怀疑。   这长乐公主,便是陛下派过去的一只眼睛。   至于为何是长乐公主?余福暗想,宫中及笄的公主中,只四公主、六公主、八公主三人,可一则八公主年纪尚小,沉不住气,二则...   余福在心中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沈太傅今日也是救了陛下一命,况且之前陛下本就已经驳回了沈太傅求娶明嘉的请求,若再如司徒大人一般赏赐金银器物,难免落天下人话柄,让人觉得天子对救命恩人竟如此敷衍草率。   是以陛下自然要将自己最宠爱的公主下嫁,以彰显明君仁慈,如此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况且,那长乐公主算起来,寿命也不过就这一两年,用一个活不长的公主,实在是比用其他人划算。   他在心中摇了摇头,可多年的伴虎生涯,早已经注定他将只是一个愚笨缄默的宦臣。   圣人心思,不可说啊,不可说。   去找沈之言的路上,姜妙倒是遇见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季萤眼圈红红的走到她面前:“你现在得意了吧?”   得,不愧是沈之言的爱慕者,连开场白都一模一样。   姜妙思绪混乱成一锅粥,自然没有心思去招架季萤,而季萤恍若未觉,仍自顾自说道:“表姐一定很开心吧,表姐如此喜欢沈太傅,如今正好得偿所愿,他总算是你的驸马了。”   季萤不偏不倚,正好堵住姜妙的路,姜妙有些烦躁,顺口道:“是,本宫喜欢沈太傅,喜欢到茶不思,饭不想,日夜在府中寝食难安,喜欢到不嫁给他这辈子就白活,你有意见?”   季萤被气得身形一滞,正欲说什么,面色却突然僵住:“沈...”   姜妙笑了一下:“沈什么沈,你不是说本宫得意了吗?是,本宫是得意了,本宫现下浑身舒坦,恨不得明日就嫁进国公府,行了吗?”   季萤终于将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太傅...”   姜妙浑身一滞,梗着脖子转过头去。   沈之言与谢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应当是已听了许久。   姜妙笑容顿时裂开:“沈太傅...”   谢舟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他眼睛都瞪圆了,结结巴巴了半天才道:“林小...哦不对,长乐公主!”   看他此番神情,想必也知道她就是林妙了。   姜妙顿了顿,故作镇静地点头:“是我。”   见沈之言突然出现,季萤眼圈又红了,竟冲上前道:“沈太傅,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明明求娶的是她季萤,不是姜妙对不对!   而沈之言终于看了她一眼,但却只是道:“抱歉。”   季萤激动道:“不可能的——”   “季萤!”   隆寿长公主急匆匆赶到,情急之下都顾不得叫爱女的小名了,只冲着沈之言道:“沈太傅打得什么主意,本宫心里明镜儿似的,不过你这般利用本宫的明嘉,实非君子所为!”   若是平常,她定会护着自己的女儿,说什么一定要为她讨个公道,可此时圣人已经对季府起了疑心,她纵是生气,也不便再与国公府再有牵扯。   是以只能吃了哑巴亏,挥手气道:“走!”   “母亲!”   “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隆寿长公主对这女儿恨铁不成钢,她以为圣上让长乐公主入国公府是为了什么?竟还敢众目睽睽来找这姓沈的!   随即隆寿长公主便强硬地将季萤拉走。   隆寿长公主走后,谢舟看了二人一眼,有心想再说什么,可瞧见沈之言望过来凉凉的眼神,还是尴尬道:“啊,微臣突然想起还有事。”   话音刚落,姜朔抱着白狐狸跑了过来,见到姜妙,惊喜道:“阿姐,你来这里做什么,是来找姐夫吗?”   姜妙呼吸一窒,一瞬间差点忘记自己的来意,她看了沈之言一眼,眼角微抽。   姜朔这小子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还有,姐夫是个什么称呼啊?!   “小殿下,臣那里有明金大师流传下来的佛法,还请殿下赏脸,臣得和您探讨探讨...”   然而谢舟眼疾手快,一番话将姜朔的话尾截住,还顺手将姜朔提溜走了。   被突然拉走的姜朔呆住了,他才十二岁,能懂什么佛法?他的白狐狸还没给阿姐看呢!   谢舟这一顿不着调的话将她的思绪打乱了,姜妙摸着额头静默了半天,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来。   她开门见山,看向垂眸望着自己的沈之言:“沈之言,你疯了?”   圣人一诺便是倾城之价也难求,他居然拿来求赐婚?可别说他求娶的是明嘉了,姜妙聪慧,方才在圣人那里想通之后,又哪里还不明白?   他求娶明明就是她姜妙!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突然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便是疯了又如何?”   姜妙一怔,随即有些呆呆地看向他,迟疑道:“你..不会是还喜欢我吧?”   沈之言看向一旁,口中冷嗤:“公主似乎尤为喜欢自作多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   姜妙心中有些乱,半晌又憋出一句话:“那你是真的想娶我了?”   沈之言这才看向她,眸中带着讽刺的深意。   “怎么,司徒大人求得,臣就求不得?”   姜妙一时间噎住了,细细咀嚼了他的话半天,心里莫名觉出了些沮丧:感情他求娶他,不过是见不得司徒鹤那个死变态如意,所以故意与他作对?   可姜妙也知道其中原因必定不会是这个,她不想嫁入国公府,也并非是因为讨厌他或者不喜欢他,若她是个普通人,那今日这赐婚,她怕是求之不得。   可她毕竟,不是啊...   来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向他坦白,可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寿命?药人蛊是绝不能提到的,父皇也不会允许她将天子的丑事透露半分。   那就带着秘密嫁给他,仔细的享受这两年的时光,扰乱他两年的心绪之后,便痛快地撒手人寰,让他做个青年丧妻的鳏夫?   爱也好,恨也罢,通通留给他用余生回味?   哪一项,都太过残忍。   一想到此,姜妙觉得心里针扎一般。   姜妙有些难受:“你能不能..”   其实她想说,你能不能去请父皇收回成命?可是她也知晓,此事绝不可能。   圣人不可能朝令夕改。   沈之言忽然眸子微眯,凑近了她。姜妙不妨他突然接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抵在了围墙上。   瞧见她眸中有一刻的慌张,沈之言心中一涩,他低头望进她眸子里,没有温度的轻笑一声:“公主说过,嫁给谁不是嫁?怎么到了臣这里,就不行了?”   姜妙的心颤了一颤,她是说过这话,可沈之言到底不是“谁”啊。   于她而言,他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不同,是独一无二的那个无二。   她正愣神,又听沈之言在她耳边低低道:“况且,臣方才听公主说,您恨不得明日嫁进来才好...”   他的气息浅浅地喷在姜妙耳侧:“不是吗?”   姜妙脸色一红,摆手道:“我..我乱说的...”   他身形一顿,半晌似乎被气笑了般,语气有些切齿的深沉:   “小骗子。”   这话似风一般刮过她的耳畔,姜妙没听真切,“你说什么?”   沈之言却直起身子,语气凉薄:“没什么,公主还是好生待嫁吧。”   他转过身,想了想,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臣必定不会亏待了公主。”   说完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的离去。   而姜妙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始乱终弃”,忽然觉得他这句话慎人极了,活像国公府不是她将嫁的夫家,而是锦衣卫令人胆寒的沼狱。   良久,她扶着额头转身离去,脑子里乱成一团。 第三十七章 若说谁对这场婚事……   若说谁对这场婚事最为震惊, 还是要属荣国公府的老国公杨承平莫属了。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周旋,才堵住了那些言官的嘴,将国公府这个唯一的孙子接回了京城。   在此之前, 这圣人赐婚一事全无半点风声透露,它更想不到沈之言会在围场上说出求娶明嘉郡主的话。   那句话又无异于将国公府一夜之间推向了风口浪尖, 众人明面向他道喜,可私底下还不知怎么看待他荣国公府与季候府之间的关系呢。   况且长乐公主这还是下嫁,是要入他国公府的, 如此,他岂能不知道圣人想做什么?   这哪里是尚公主,这简直就是娶回了一尊全身长满眼睛的大佛,还得要他国公府好生供着, 一旦稍有差池, 说不准圣人那把刀就悬在了他杨家的头上。   而这一切,皆是他那个不肖逆孙招惹来的。   然而, 当他怒气冲冲的找到沈之言, 抬出长辈的身份来压他时, 却被沈之言云淡风轻的几句话挡了回去。   谁也不知他与杨国公说了什么,只知道这位曾经杀伐果断的杨国公,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国公府发生的事姜妙一概不知, 因她与沈之言的婚期被圣人定在了八月初一,且此事已白纸黑字写在了圣旨上,是以她也只能乖乖地待在府中待嫁。   虽月余的待嫁期对一位公主来说还是略显仓促了些,可圣人却极为重视这位长乐公主的这桩婚事, 回来之后半月,数不清的嫁妆珍宝便如流水一般被送进了公主府。   然而荣国公府那边却一直没有动静,众人只当沈太傅求娶的是明嘉郡主, 如今被圣人塞了个公主进来,恐怕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然而第二日,荣国公府聘礼被送进公主府时,连一向远离朝堂的市井小民都震惊了。   大大小小的箱子足足摆满了公主府门前的那条长街,红绸铺地,光礼单的册子就抬了十箱,当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连姜妙也有些震惊了,甚至怀疑起沈之言弄来这些聘礼的动机,难道是想让她嫁过去陪他一起还债?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她拍了拍脑袋,暗道自己想法荒唐。   因圣人下了圣旨,姜妙整个七月便一直在府中待嫁,除了柳寒瑶偶尔来陪她说说话以外,连姜朔也被父皇命令待嫁期间少来打扰他的阿姐。   是以,外间如何艳羡,姜妙在府中也一概不知道,而且也不知是因为七月间有鬼节的关系,姜妙总觉得偶尔这府中,会有道莫名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柳寒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笑了:“殿下就是太紧张了。”   “我,紧张?”姜妙有些惊讶,随即默不作声了,她扣了扣石桌上的莲花的纹路,问道:“翁主,你也要嫁给太子了,你难道就不紧张吗?”   柳寒瑶愣了愣,似乎在思考,半晌道:“不紧张啊。”   随即她笑了,睫毛微阖,在她眼下投下一层稀薄的阴影:“可能,只有嫁给心上人的新嫁娘,才会感到紧张吧。”   姜妙指尖一蜷,睫毛微微颤抖。   喝完了茶,柳寒瑶便也告退了,马车在肃衣候府停下,她下车时顿了一顿,随即浅笑行礼:“父亲。”   肃衣候已年过五十,但眼神依旧坚毅,依稀可窥见年轻时的风姿。然而他两鬓早已斑白,这使他看起来竟如七十岁的老叟一般,看见柳寒瑶来,肃衣侯眸中闪过一丝慈祥,最终也只是点点头:“来了?”   柳寒瑶有一瞬间的酸涩,她垂下眼皮,掩住眼中那一点荧光,道:“父亲又梦见母亲了吗?”   也只有这样,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侯爷看见她这个女儿时,眼底才会露出一丝暖意。   肃衣候负手转身,“你还记得她。”   柳寒瑶道:“女儿从不敢忘。”   他转过头来,“那便好,我既已回府,你便从荣国公府搬回来,好生待嫁吧。”   ...   这边姜妙在府中待嫁一月有余,而沈之言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姜妙松了口气,若此时听见他的消息,想必她心里会更不是滋味。   转眼之间,七月的末尾如同流水一般逝去,姜妙一觉醒来,便已经是八月初二,   她出嫁的前一天。   这一天,姜妙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由着宫中派来的礼官使唤,到了晚间,她本以为能歇一口气,又听管家说,皇后娘娘派来了全喜嬷嬷。   民间女儿出阁尚有母亲教导人事,而皇家也不例外,只是一应由全喜嬷嬷代替了。   因姜妙没有母妃,所以宫中便是以皇后的名义派来的全喜嬷嬷,那嬷嬷自是公事公办的讲,可姜妙的脸也是越来越红,最后,那嬷嬷依礼呈上来一串玉做的牌子,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行礼退了出去。   姜妙方才嗯嗯哦哦的应付着,心里已经被那嬷嬷面不改色教男女之事的场景震惊到了。   送走了一干人等,姜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见那串盘中的玉牌,不免好奇的提了起来看了一眼。   下一瞬间她满脸涨红,那玉牌上刻着的男男女女交缠重叠,那情那景,活色生香,比之她那日匆匆扫了一眼的册子还要生动。   一旁红叶也红了脸,讷讷道:“公主,依礼,这是该有的...”   姜妙缓过神来,放下玉牌在梳妆镜前坐下,半晌颓然道:“红叶,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红叶有些微愣,公主怎么忽然间不高兴了?她虽想不通,可还是乖巧的出了门,并吩咐院中的人离远一点,让公主静静。   姜妙抬起头来看着镜中的少女。少女不过十七岁,一张小脸比春日的花还要娇艳,可此时正抿着唇,眉目间有几丝苦大仇深。   忽然,镜中的窗棂浮动了一下,姜妙立时浑身一个激灵,起身看向窗户的方向。   什么也没有。   她起身朝窗户走去,窗外夜色悄然,姜妙不觉伸手打开窗户。   呼呼——   八月的风已经有了一丝秋意,姜妙感受着凉爽的微风,不禁有些畅意地呼了口气。   她关了窗,打算出去唤红叶进来给自己梳洗,突然一阵狂风出来,啪地一声将窗户吹开,她被风刮得睁不开眼,待风过后,她睁开眼睛才一看,顿时便瞪大了眸子。   那个消失了一月之久的沈之言,此刻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窗台上,他屈膝坐在窗台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此时,那双带着凉意的眸子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姜妙的第一反应是要跑,可后退了几步才想起来,这是她家,她跑什么跑?   她眼睛瞪得更大了,半晌噔噔噔几步跑了过去,“你来做什么?”   沈之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依旧盯着她看,姜妙被盯得发毛,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也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一时间目光竟不敢与他相对,只是鼓起勇气伸出手,打算硬生生将窗户关上。   “啪!”   窗户被他一手撑住,姜妙抬起头来,一个“你”字悬在舌尖未落,沈之言突然一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按住她的后脑,随后往前一倾,将她拢在自己怀中跳了下来。   窗外是摇晃的枝叶,月色欣然入户,慢悠悠的照在二人身上,在屋内烛火的双重映照下,拉出四道摇摇晃晃的影子。   淡淡的芷兰气息瞬间萦绕她的全身,姜妙一时间愣住了。她的脸还抵在他肩上,心底却如一面鼓突然被重重敲了一下,方才那些心绪便如洒在鼓面的珍珠,随着这阵颤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弹起又落下。   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干嘛?”   沈之言放开了她,他眼下有几丝青黑,眸中也有血丝,看起来竟有些疲倦。   姜妙一愣,顿时忘了原本想说什么,只是下意识道:“朝中很忙吗?”   他如今是个太傅,应该不至于累成这样吧。   而沈之言也没有说话,他转身跃上窗台,又回头再垂眸看了她一眼,忽然间,有一丝灵光在姜妙心上划过,让她眼睛不由一酸。   “你..是怕我又不在了吗?”   她声音软软的,不像方才气呼呼的质问,似乎有些迟疑,又有些小心翼翼。   沈之言身形一顿,良久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嗤道:“自作多情。”   “哦。”姜妙眨了眨眼睛,挥走眸中那些涩意,偏了偏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沈太傅?”   “路过。”   说完他似乎怕她再追问一般,长腿一抬,顿时消失在了窗边。   姜妙看着他消失的窗口,半晌喃喃道:“傻子。”   荣国公府和公主府根本不顺路,他是个在父皇面前玩把戏都不会脸红的人,在她面前,竟连撒谎也不会。   他根本就是怕她也会如一年前那样凭空消失啊....,   可他也不想想,这次是圣上的赐婚,她不会跑,也跑不掉呀。   或许他知道,可依旧在害怕。   姜妙关上窗户,走到银镜前坐下。   镜中少女表情忪怔,她看了半晌,随即便有一滴泪从那镜中少女的眸中涌出来,镜外,姜妙似乎诧异地用指尖抹了抹,随即像按下开关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公主,您怎么了?”   红叶急忙推门而入,然而却被姜妙抱住了腰,见她哭的厉害,不免着急起来。   “您怎么了呀?是不舒服吗?”   姜妙号啕大哭,哭了不知多久,最终才在红叶着急的目光中哽咽道:   “那盖头花纹太丑了,我不喜欢...”   红叶一呆,随即心疼道:“奴婢这就叫司制坊过来重绣!”   哎哟,她家公主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明天出嫁了该怎么办呢?   但愿驸马性情宽容,能多宠着自家公主一点吧。   红叶叹了口气。 第三十八章 明月西沉,繁星渐……   明月西沉, 繁星渐隐,钟鼓声一敲,便已是八月初三。   今日是个难得得好天气, 暖阳虽热烈,却带了点秋天的凉意, 疏影斑驳的公主府庭院内,侍女们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京中各处早已万人空巷, 众人都争相涌向公主府门前那条长街,只等着看一眼那位沈太傅与京城第一美人长乐公主的风姿。   姜妙云鬓高梳,酥腰纤细,任凭侍女给自己整理着身上的凤冠霞帔。那凤冠之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风凰, 金灿灿的流苏坠着一颗颗红色宝石垂在她眸前轻晃, 红衣金冠衬托着少女倾城一般的容颜,竟使一旁的侍女看呆了去。   而姜妙很饿。   今日天色未亮, 公主府内便升起了通明的灯火, 姜妙一早便被礼官催促着完成了各项事宜, 红叶偷偷送了一碗汤圆过来,她刚吃了两个,便被宫中来的嬷嬷按在了银镜前打扮。   凤冠也重得要命, 嫁衣足足有三层,坠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吉时已到,姜妙由几个前来帮衬的皇婶扶出了门,红盖头往头上一盖, 她眼前便只剩红彤彤的一片。   喜鞋底下镶嵌着数颗玛瑙宝石,价值倾城,可姜妙走了几步, 脚就被磨得受不住。   走出寝殿,便在礼官的指引下面向皇宫行跪礼,以感谢君父的教养之恩,姜妙才磕了一个头,就差点没被凤冠坠断脖子。   成亲真难熬啊,她只有这个念头。   脚底似乎被磨破了,传来丝丝疼痛。姜妙面上行止有度,可盖头下的小脸已经皱成了一团。   公主府门前站满了红帽子的礼侍,姜妙由红叶扶着出了门,便听礼官高喊:“公主出降!”   如此三声,便响起了长长的号角之声,姜妙恍恍惚惚地由人扶着走了几步,盖头缝隙下,便有一只手递了过来。   姜妙伸出手,轻轻的搭在他手心。   沈之言的手心温热,有着习武之人的薄茧,少女从红袖中伸出的指尖白皙而又细嫩,带着凉意轻轻拂过他手心。   姜妙感觉到沈之言的手一顿,随即五指缓缓收紧,将她的小手握在手中。   他牵着姜妙往前走,姜妙另一只手却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慢点。”   沈之言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姜妙又拉了拉他的衣角,以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脚疼。”   少女容颜被绣着风纹的盖头遮住,繁琐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不显累赘,反而衬托出她身姿曼妙,显出一派灼灼之华。   他看了她的喜鞋一眼,随即手一伸,将她打横抱起。   姜妙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慌忙搂住他的脖子,全喜嬷嬷急道:“驸马,这不合规矩!”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全喜嬷嬷被他的眼神看的一惊,再回神,他已抱着姜妙走了,   姜妙窝在他怀里攥紧了手指,她抬了抬头,透过轻薄的红盖头,看见他下巴模糊的轮廓。   姜妙拉了拉他,“这不合规矩。”   沈之言:“倒不知公主还有怕的时候。”   说话间,姜妙已经被他抱到了鸾轿之前,他将她放在轿中,又替她将偏了一角的盖头盖了个严实。   鸾轿很宽,铺满了软软的红垫,四周也用绣着金纹的红纱遮掩着,从外面看,只能依稀看见少女朦胧的影子。   “起!”   鸾轿被八名喜官抬起,姜妙立即收心端坐起来。   沈之言看着她乖巧地坐好,便翻身上了马,他一袭红袍在风中轻扬,墨发轻飘,如九天之上的神君一般,竟生出了雪山之巅一般的清冷矜贵。   甫一从朱雀街转出来,便引得等在街边的平民一阵哗然。   这沈太傅,据说正是今年那郎艳独绝的新科状元郎,今日一见,果真是天人之姿!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那轻纱飘渺的鸾轿,只见一阵风吹过,扬起一侧的红纱,也轻轻吹起了那位公主盖头的一角,露出她凝脂一般小巧的下巴。   风止纱落,将那京城第一美人,长乐公主的容颜隐没。   但只这一眼,便足以窥见其神女般的风姿。   姜妙正在心中发呆,半晌便听红叶在一旁提醒道:“公主,到了。”   两名侍女掀起红纱,红叶伸手去扶姜妙,而姜妙方才踏出鸾轿,就被人抱了下去。   众人一惊,都看见那红衣驸马翻身下了马,几步上前将公主抱了下来。   姜妙微愣,随即缓过神来,低声道:“沈之言,放我下来。”   墨发红衣的青年面色如常,将她抱着转身入府。   “驸马爷,驸马!”   全喜嬷嬷慌忙追上来,“公主还要跨火盆,过门槛呢!”   沈之言沉声道:“不必。”   他抬腿上前,抱着姜妙跨过火盆,也跨过国公府的门槛。   公主虽是圣人之女,可因是下降,便也要遵循普通人家迎亲的规矩,众人目瞪口呆,见过许多成亲之礼,可还从未见过新郎抱着新嫁娘过火盆的。   虽不合规矩,可谁又敢多说什么?   好在入正厅之前,他总算放了她下来。   晋帝与宛贵妃今日驾临了荣国公府,受了姜妙二人几拜,说了几句场面话,赏了些珍宝,便也起驾回宫了。   拜完天地,姜妙被送进了洞房。   伺候的嬷嬷们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她坐在喜床上,肚子饿得咕咕作响。   红叶又不在身边,姜妙也只好忍着,然而肚子却越忍越饿。半晌,她小心地掀开盖头,瞧见桌上有几盘糕点,便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四周一片寂静,姜妙等了等,终于伸出了爪子迅速摸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嗯?桃花酥?   姜妙微愣,喜房一般放的是特定的喜糕,谁会放桃花酥?   随即想到什么,她心中砰砰直跳。   除了沈之言,谁会知道她喜欢吃桃花酥呢。   她眼睛止不住一弯,随即便听见脚步声向喜房而来。   她慌忙一口将桃花酥吞下,迅速将盖头恢复原状,正襟危坐起来。   “吱呀——”   房门被推开,那人的身影被喜烛拉长,投映在姜妙的盖头上。   他走近几步,熟悉的兰花气息便传了过来。   是沈之言。   姜妙紧张的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开口道:“你不去敬酒吗?”   沈之言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上前,指尖在她面前停了一停,随后挑开了她的盖头。   姜妙一抬头,正好撞进他的眸子。   他眸子清明,身上没有一丝酒气,只一双眸子眯了眯,似乎有什么隐忍的情绪在闪烁着。   他的指尖翻转,将盖头彻底掀开。   烛光之下,少女的眉娟秀而温婉,金色流苏下,那双明亮的眸子好奇的盯着他看,里面露出几丝疑惑。   她小巧高挺的鼻尖下朱唇微张,洁白的贝齿在口中若隐若现,那唇边,还粘着一丝糕点的细屑。   沈之言垂下眼睫,忽地,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姜妙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早做好了嫁过来被他刁难的准备,而此刻他表情淡淡,指着自己的唇角,难道是...   威胁她,要她去讨好他?   这可怎么办?   若是不照做,他会不会生气?   “你...”   沈之言突然开了口,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姜妙一咬牙,罢了,讨好就讨好吧。   她抬起头,迅速亲了亲沈之言的唇角。   随之她坐回喜床,纠结的咬了咬饱满的下唇,乌溜溜的眸子小心打探着他的表情。   他看见沈之言脸上划过一丝愕然,他身形一僵,随后眸色沉下来,再次危险的盯着她看。   这次换姜妙愕然了,还不够?   那温凉的红唇落在他唇角时,沈之言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唇边像拂过一丝羽毛,这羽毛又从他心上划过,激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微颤。   他垂眸看着她。   偏她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目光中透露着茫然无措。   他喉结艰涩的动了动,冷声道:“你唇边有糕点屑。”   “啊?”   姜妙一呆,随即明白自己闹了误会,她脸色顿时红成了煮熟的大虾。   她去摸自己的唇角,果然摸到一丝糕屑。   额...   那她刚才是在做什么!   她想死了。   一抬头,还没张口解释,沈之言却俯身靠了过来。   姜妙往后一仰,紧张道:“你..你..我..我还没梳洗。”   沈之言缓缓直起身子,朝门走去。   几个侍女走进来,给姜妙解下发髻,清洗妆容。   不过片刻,便有条不紊的离开。   随后,姜妙一骨碌爬上喜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半晌沈之言从净房出来,他似乎沐浴过了,只穿了一身白色亵衣,他墨发简单的束在脑后,看起来与白日那个红衣烈烈的人有所不同,多了几分淡雅和冷清。   沈之言朝她走来,俯身坐在榻边,垂眸看着她。   姜妙拉上被子将自己盖住,只露出一双眸子,似乎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好累好累,明日还要进宫拜见父皇,先睡了哈。”   说完她眼睛一闭,翻了个身,却被沈之言揪住被子一抖,又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烛火微摇的喜房中,她穿着一身红色丝绸寝衣,散乱墨发扑散在榻上,艳丽极了。   她看见沈之言的眸色深了一下,姜妙心中咯噔一声,手脚并用地想爬走。   脚踝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无情的将她拖回床榻中央,姜妙紧张地一个翻身,正对上沈之言压下来的胸膛。   “沈..沈太傅,你要做什么?”   姜妙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平日在外人面前作威作福都不在话下的自己,怎么一遇上沈之言,便什么勇气也没了呢。   沈之言似乎笑了一下,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姜妙。”   “我很困了!”   姜妙下意识闭上眼睛,沈之言却又往下靠了一步,随后他突然道:“本宫喜欢沈太傅。”   姜妙一愣,随即脸色一红,他竟然学她说话!?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没推动。   “喜欢到茶不思。”   他又说了一句,指尖慢慢抚上她腰间,隔着布料,让姜妙那片皮肤颤栗起来。   “饭不想。”   他指尖顿了一顿,缓缓来到她上衣衣角处,姜妙眸子微张,语气中有些讨饶的意味。   “别..”   “日夜在府中寝食难安。”   他说完,指尖掀起她的衣角,终于贴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上。   肌肤相贴,他指尖带起一丝凉意,让姜妙脑中一空。   掌心的肌肤太过滑嫩,带着淡淡女儿香的温度传到他指尖,让沈之言呼吸几近一滞。   沈之言睫羽颤了一颤,似乎有些艰难的继续道:“喜欢到,不嫁给他这辈子就白活。”   他的脸也顺势地俯下去,鼻尖蹭到她的脸颊,他薄唇划过她的唇角,道:“所以今日,公主高兴吗?”   姜妙张了张口,腰间却被他猛地掐紧,她身子一颤,不敢乱动,“高兴。”   “呵。”他忽然笑了一声,一手掌控住她的腰,一手将她下巴抬起,随后覆了上去。   他吻上她饱满的下唇,那吻先是如狂风暴雨般,随后渐渐变成了细润的春雨,他用自己的唇描过她的唇形,趁她失神时敲开她的贝齿,将她唇中的甘甜尽数夺取进口中。   姜妙拉偏头躲过他的炙吻,呼了一口气:“别。”   他的唇便落在她腮边,随后移到她的脖颈上,恶劣的咬了一口。   姜妙倒吸一口凉气,似乎吃痛,沈之言的手顿了一顿,随之轻轻拂上她的脸颊。   她脸色一滞,随即手忙脚乱的去推,却被沈之言单手反握住了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他浅浅的兰花气息笼罩下来,霎时间充斥满上她的周围。   姜妙求饶抬起头看向他。   沈之言抬头,瞧见她紧抿着唇,眸子中带了点水光望着自己,他掐住她的细腰,那腰身不足一握,似乎再用力些就能掐断。   他喉间瞬间升起一团热火,掐住她细腰的手也缓缓收紧,再看向她水汪汪的眸子中哪一点泪意,他眼尾一瞬间便发了红。   他收回她腰间的手撑在床榻上,就这么低着头看着她。   少女青丝垂在脑后,眸子中带着慌张与愕然,就那般带着求饶意味的看着他。   姜妙以为他终于放弃了,还没等呼出一口气,他便埋头进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而沈之言又压了下来,他吻住她的红唇,不许她说出拒绝的话。   青年瞳孔中除了那少女,再无其他。   姜妙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想要收回手,却又被他紧紧握住手腕,逼着她不敢离开。   “唔。”   他轻哼了一声,哑声在她耳边道:“乖,别分心。”   不知过了多久,非逼得她手腕酸疼,眼中含泪后,他才在她委屈的神色中放过她。   沈之言起身,整理完床榻,又将她抱在腿上,取了湿润的长巾,细细的给她擦手。   从她白嫩的掌心,仔细擦到她晶莹剔透的指甲。   姜妙被迫靠在他怀里,双手似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心上如重锤敲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方才,竟半哄半诱地让她为他做了那事!   她此刻脸色绯红,心里又气又委屈,也都不敢抬起头来。   明明是他做的错事,为什么只有她一人不好意思!   沈之言将长巾放好,便听见姜妙肚子传来咕咕的响声。   姜妙一呆,偏过头去掩饰尴尬,“我饿了。”   沈之言一顿,随即将她抱在凳上坐好,起身打开了门。   不一会儿,一碗红枣银耳粥便被端了进来。   到底饿得不行,姜妙也顾不上其他,伸手想去拿盘中的玉勺,却发现自己手腕酸胀,根本拿不稳勺子。   玉勺被人抽走,是沈之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她一眼,随即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姜妙偏过头去,低声道:“我自己来。”   那勺子往后退了些许,随即,沈之言淡淡道:“看来公主还有力气。”   她不敢再说话了,只好张嘴喝了一口,尝到香甜的味道,她一怔,随即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将粥喝完。   那粥香甜而软糯,入口即化般,让她胃口大开。   喝完之后,姜妙满足的打了个轻隔,一抬头看见沈之言盯着自己,她心中一个咯噔,慌忙爬上床去用被子盖住自己,只露出两双警惕的眼睛。   沈之言眉头一蹙,起身向她而来,姜妙正想开口说话,他却按住她的肩压了下来。   姜妙:不是吧,还来?   瞧见少女眼中的慌乱,沈之言动作一顿,随即将被子一扯,把姜妙严严实实裹成了一个蚕蛹。   随即,沈之言将裹成春卷一样的她往怀中一捞,下巴抵在她头顶,沉声道:“睡觉。”   姜妙露出一双眼睛,眸中有些迷茫,身子动了动,似乎像从“蚕蛹”中出来。   沈之言单手从她的肩膀处环过,将她稳稳地禁锢在怀中,他低头看着她:“还是说,公主还做些什么?”   这话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威胁,姜妙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掩耳盗铃道:“不,我睡着了。”   她眉毛微蹙,睫毛微颤,看起来像被吓着的幼猫一般。   随后她听见那人胸腔微微振动,似乎轻笑了一声。   听起来竟带着愉悦之意。   而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姜妙困意却真的涌了上来,她眨了眨眼,起先努力撑起眼皮,最终还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喜烛也在此时突然熄灭,喜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月影摇曳,从窗户投进一片斑驳的竹影,沈之言感受着怀中那人浅浅的呼吸,也缓缓闭上眼睛。 第三十九章 四平八稳的荣国府……   四平八稳的荣国府马车上, 姜妙一身紫色朝服正襟危坐着,时不时偷偷打量对面那闭目养神的青年一眼。   对面,是穿了一身绯红色仙鹤朝服的沈之言, 相较于在临州时,他的肤色白皙了许多, 此刻一身绯衣的他,竟显出了几分谪仙一般的出尘脱俗来。   姜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昨夜,面前这看起来清冷端毅的人, 是如何按着她的手,霸道地不许她挣脱的模样。   她的心突然就抖了抖,有些恼恨地瞪了他一眼。   沈之言突然微睁开眼睛,目光对上她的眸子。   姜妙的视线没来得及收回, 只好假装无事发生, 她僵硬着扭转脖子,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车外。   她一边看着窗外熙熙攘攘地街景, 一边下意识揉起了袖中的手腕。   到了热闹处, 人多拥挤, 车夫不得不突然喝止住了马车,姜妙没有防备,身子顿时向前倾去。   手上一凉, 沈之言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稳稳地将她拉了回来。   外边车夫慌忙请罪,偶尔夹杂着铜钱的训斥声。   姜妙端坐回来,一抬头对上沈之言眸色不明的眼睛。   不由让她想起昨夜那个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一根胡萝卜, 好不容易在地里困了十多年,一朝逃出,自然欢欢喜喜地奔向人间, 谁知人间还没到,就一个绊子摔到了山底下的一个山洞里。   正庆幸还有命在,一抬头,便看见一只巨大的兔子红着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朝着她看。   她被吓醒了,一睁眼便看见沈之言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边,不知低头看了自己多久。   她花了许久从忪怔中醒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已经和沈之言成了亲。   而此刻,二人就是在去往宫中拜见圣人的路上。   思及昨夜那事,姜妙不免有些懊恼,是以对他的触碰也像针扎了一般:“你做什么!”   她抽出手,眸光中带着几丝戒备。   沈之言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还疼么?”   姜妙脸色登时绯红,瞧着他冷清自持的眸子,不免有些气闷。   不明白从前在临州那般容易害羞的人,为何如今却能这么镇静。   姜妙欲偏过头去不理他,双手却突然被沈之言拉过,搁在了他的膝上。   姜妙身形一僵,随即看见沈之言低下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她的手腕。   腕上传来微微酸涩感,却伴有一种疲倦被舒缓的畅意。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车内,炉香缓缓飘散在寂静的空气中。   姜妙一时忘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沈之言手指搁在她腕上,抬起头来问她:“还疼?”   姜妙扯了扯嘴角,口中一句“你放开我”硬生生变成了:“还行。”   说完,气氛又再一次僵住。   沈之言得了话,将她的手放回她自己的膝上,随后坐直了身子。   姜妙偏过头,指甲掐进手心。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跳得快了些,连带着车内的气息,也如沈之言的视线一般令人难以招架。   马车甫一停下,姜妙便率先起身走出马车,却在下车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幸而沈之言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她跌倒。   她四指搭在他手心,随之抽离开来,扶着红叶下了马车。   手中的温度远去,沈之言低眸看了一眼,随之走下马车。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宫门,红叶和铜钱对看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诧异。   怎么自家主子对长乐公主/世子像陌生人似的?   姜妙闷头走在前头,不时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突然间手心一暖,是沈之言走上前牵住了她。   她一愣,见沈之言走在身侧,目不斜视道:“公主即便不喜臣,至少也请做做样子。”   姜妙一愣,暗想此刻若是拒绝,反而显得她自己不够豁达了,便也沉下心来,便任由他拉着自己远去。   二人很快走过一座阙楼,阙楼后,一身黑色飞鱼服的人走了出来,眸子中露出些许阴郁。   “大人?”   随行的锦衣卫千户有些诧异,这位都指挥使怎么不走了?   司徒鹤看了两人携手远去的背影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去。   晋帝和岳皇后在养心殿接受了姜妙二人的朝拜,今日岳皇后笑容得体,语气和蔼,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晋帝抿了一口茶,道:“长乐啊,你如今也是个出了阁的公主了,这性子也该收敛些才是,日后在国公府,可不许欺负沈卿!”   姜妙笑道:“父皇说的哪里话,之前是女儿不懂事,如今可是长大了,自然知晓该如何做。”   晋帝又对沈之言道:“沈卿也别约束,以后受了朕这泼皮女儿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朕才是。”   沈之言一笑:“公主性情和善,陛下多虑了。”   姜妙在心中嘀咕,他不欺负她就算好的了,她哪儿来的本事欺负他?   皇后也打趣道:“年轻夫妻打打闹闹本是常事,陛下倒来掺和一场。”   晋帝也不恼,只哈哈大笑:“皇后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岳皇后嗔了他一眼,又看向姜妙:“长乐也不必多心,你是宫里头一个出嫁的公主,陛下和本宫也都是念着你的,昨日本宫身体不适,也没见着你出嫁,待会儿本宫将那玉血珊瑚镯子给你带回去,也算是本宫一点心意。”   姜妙低头行礼:“儿臣谢过母后。”   几句家常之后,晋帝便忙着下去批奏折了,晋帝一走,岳皇后自然没有什么心情再招待姜妙,照常寒暄了几句,便起驾回坤宁宫了。   姜妙自然也不介意,她跟在沈之言身后出了养心殿。两人走到宫道上,远远看见了姜朔迎面朝他们跑了过来   姜朔飞奔过来抱住姜妙,叫了一声阿姐,又抬起头看了看沈之言,叫他:“太傅姐夫!”   姜妙一个没站稳,被沈之言稳稳地扶住了后背,一抬头,瞥见他虽面无表情,可唇角却划过一抹未来得及收回的笑意。   姜朔喜滋滋的对姜妙道:“阿姐,你还记得我上次围猎猎的白狐狸吗?它被我养了两月,养得可好了。”   他揪了揪她的袖子:“阿姐去看看嘛!我早就想给阿姐看了。”   姜妙迟疑的看了一眼沈之言,见他没反对,便也跟在姜朔身后走去。   三人一同来到宫中的饲园,那白狐狸果然容光焕发,精神得很。   它虽中了一箭,然姜朔力气小,是以未伤及它根本,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倒恢复了它七分的活泼。   姜朔执意要将狐狸送给姜妙,因是阿弟的赠礼,姜妙自然接受了下来。   离开饲园时,姜妙抱着白狐狸笑弯了眼,她抬头问沈之言:“我们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沈之言走在她左手边,他看了她一眼,道:“公主喜欢就好。”   姜妙一顿,想起昨晚那事,心里起了丝坏心,哦了一声,道:“那就叫它沈小言吧。”   沈之言身子一滞,随即蹙眉看向姜妙,姜妙有些心虚,面上却蹙眉:“你不是说本宫喜欢就好?”   沈之言眸子微阖,道:“既然公主如此喜欢沈小言,那便如此叫吧。”   姜妙心中咯噔一声,暗恼自己果然又落入了他的圈套,她本想给这狐狸取个他的名字压他一头,可经他这一说,倒显得她多么喜欢他似的。   思及此,她改口道:“那还是叫小白吧,你看它这么的———”   沈之言垂眸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姜妙本想在脑中搜刮些诗词,可竟一时语噎。   她只好道:“白。”   沈之言眼睫微阖,语气在姜妙听来有些轻嗤:“公主文辞倒是特别。”   姜妙气不过:“本宫那是大智若愚。”   早知道她当年就该多读点书,如今也不至于遭他嘲笑了。   她郁闷。   她懊恼的低下眸子,睫毛微颤,沈之言垂眸看着她,随即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姜妙抬起头看,看见一条熟悉的宫道,一时有些微怔。   那是通向冷宫的宫道,依稀记得幼年时,她便经常在这条宫道上玩耍,只盼着父皇哪日经过,能想起她与母妃弟弟来。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抱着白狐狸与沈之言回了国公府。   在府内用完晚膳,便有从公主府带过来的掌事嬷嬷进来请示。   民间嫁娶习俗,新妇过府第二天要亲手做面食给夫家人吃,此举意在展示自己手艺和贤惠,期盼着能得夫家重视。   姜妙是公主,自然不需要如此,只需动动嘴皮子,赐给全府一道膳食即可。   姜妙吃了晚膳正闲得慌,一时想起自己从前在临州跟沈之言学过做面,便生了些兴趣,手一挥决定亲自下厨。   膳房一甘人等吓得大气不敢出,而沈之言在书房听下人来禀,头也没抬道:“随她去。”   一碗面端上来,沈之言坐在姜妙对面,夹了一箸入口。   “好吃吗?”   姜妙难得有些紧张,这一年来她在府中练过数次,想来应该勉强能入口吧。   沈之言执筷的手顿了顿,随即道:“嗯。”   姜妙有些喜悦,“真的?”   她正想试试自己面前的那一碗,沈之言的手却伸了过来,他五指张开,扣住姜妙的碗,掀起眼皮看她:“公主方才才吃了晚膳,此刻再吃,不怕胖吗?”   姜妙一怔,倒是有些犹豫了。   不过他说的也并无道理,姜妙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她爬起来道:“红叶,我们给荣国公送去一些。”   沈之言收回目光,默默吃面,没说话。   荣国公府西侧,下了值的杨国公立在厅前,见公主府的嬷嬷端上来一个托盘。躬身道:“公主赐膳。”   杨国公行礼道了谢,在姜妙期待的目光下捞了一筷子进嘴,随即老脸一黑。   荣国公捏紧了袖中的拳头,道:“公主这面,十分美味。”   “真的?”   姜妙有些欣喜,随即行礼道:“既然国公喜欢,日后本宫便常做给您吃。”   荣国公:“臣..谢公主隆恩。”   墨院书房内,沈之言见铜钱推开门,看了他一眼道:“回来了?”   铜钱一礼:“公主很高兴。”   “嗯。”   沈之言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信纸随手一放,随即起身向寝房走去。 第四十章 从杨国公的院子离开……   从杨国公的院子离开后, 姜妙心情松快地走进墨院,一抬头,便看见沈之言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今夜月明星稀, 夜风徐徐,庭中竹叶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他头顶是一轮弯月, 身后是秋夜的清风。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沈之言走下台阶,抬眼看见姜妙进了墨院, 他脚下步子顿了一顿,开口道:“回来了?”   姜妙微怔,他的语气熟稔,倒像是一位郎君在等待日久未归的小娘子。   一片竹叶从她眼前划过, 姜妙幡然醒悟过来, 她现在名义上可不就是他的小娘子么?   想到此,姜妙睫羽颤了一颤, 她几步走上前去与他并行, 又见沈之言的目光落到红叶提着的食盒上, 不免解释道:   “你祖父说很好吃。”   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丝骄傲。   沈之言瞧见她的模样,唇角下意识勾起。   他有意无意地放慢步子,好让她能跟上自己的脚步。月光如水泼洒在宽阔的庭院中, 两人一同踩过柔软的月色离开,留下一地斑驳的竹影。   进了屋,洗漱完毕,姜妙便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屋内只有一张床榻。   沈之言倒毫无所觉, 依旧穿着月白的寝衣走到榻边,他蹙眉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疑问她怎么还不过来。   姜妙起初有一瞬间愣在原地, 可转念一想,昨夜更亲密的事她都与他一同做了,此刻只是同睡一张床榻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她还是吩咐红叶另取了被子,并将其中一条裹成长长的一卷横在二人中间,以表示自己并没有完全原谅他的意思。   她爬上床榻去,背对着沈之言躺下。   第二日醒来时,沈之言已经不在屋内。   她问了红叶,听说是谢舟来找的沈之言,便也没多想,吃完早膳,便去了后园喂狐狸。   白狐狸毛茸茸的,像一个蓬松的雪团。姜妙爱不释手的摸了摸狐头,正要与红叶说什么,外头便有人急匆匆地来报,说是大夫人白氏回了府,此刻正在赶来墨院的路上呢。   大夫人?姜妙一时没想起来,还是红叶提醒,她才想起来这位白夫人似乎是国公府已逝大爷的遗孀,丧夫后带着唯一的女儿去了郊外园子小住,前两日不知为何错过了他们的大婚,今日才匆匆赶回府来。   既是大夫人,那就是沈之言的长辈了。姜妙没多考虑,便叫红叶请人进来。   本以为就白氏母女二人,可人进来时,姜妙一眼便看见白氏身后跟了两个小娘子。   三人请安过后,姜妙才在白氏的介绍下认了人,那圆脸粉裙的是白氏的女儿杨凤珠,而那尖脸白裙的是白氏的外甥女白新柔。   白氏见这位公主面带笑容,说话和蔼,方才更是亲手托住她免了她的跪礼,便稍微放下了心来。   看来这位公主,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傲慢无理。   只是...她看了看白新柔一眼,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的夫君孩儿死后,她便带着女儿去了京郊园子中住,谁曾想公公会做主接回了二房的孩子承袭爵位,让她心中好是不忿了一番。   因是公爹的决定,饶是她也不好过多反对,在园子中她便在想,二房那位外姓子迟早会成婚,娶得自然应该是位高门贵女,公爹自知亏欠大房,若是她从中说几句,让白新柔做个侧世子妃也是很容易的事。   届时白新柔生下长子,那这国公府,还不是得听她大房的?   她这边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沈之言娶得竟然是个公主,还是宫中最受圣宠的那一个,那这妾室一事,怕是难安排了。   但她方才进了门,见姜妙笑容满面,也没有过多的端公主的架子,话里话外又处处尊她是长辈,白氏那个念头,忽然就有点死灰复燃起来。   姜妙倒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只觉得既是沈之言的长辈,那她也合该敬重才是,她微笑着与白氏说了几句,白氏便推了白新柔上前来。   白新柔将那一个“柔”字凸现得淋漓尽致,行动时那腰肢细软如柳,步履娉婷如莲,浑身上下一袭轻飘飘的白裙,眼中更是波光粼粼一般一般朝她下拜:   “臣女白新柔见过长乐公主殿下。”   白新柔抬起头来小心地看向姜妙,姜妙和善的笑了笑,她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免礼。   “起来吧。”   谁知那白新柔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起,姜妙有些疑惑,还以为是她没听见,便又放软了语气:“白小姐,请起吧。”   白新柔抬起头来,眸中柔柔弱弱的,带了点水光。   姜妙一瞬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方才语气不重吧,这位白小娘子怎么就要哭了?   “白小姐?”   姜妙才叫了她一声,那白新柔却像被吓到了一样又跪了下去,慌忙嗫嚅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新柔多跪一会儿是应该的。”   厅中仆婢众多,听她说完都面色各异。   姜妙几乎是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不就是在暗示她仗着公主身份对她施压?   这种把戏,她当年在皇后面前不知道演了多少。   姜妙心下了然,面上却做遗憾状道:“不知白小姐家中...是本宫失礼了。”   白新柔倒是一愣,“公主,您在说什么?”   姜妙讶异道:“本宫今日见白小姐这副白衣素服泪眼盈盈的模样,还以为是白小姐家中....”   说到此,姜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本宫误会了,还望白小姐不要介意的好。”   白新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白氏心中也不悦,可到底不敢多说,只赶忙上来打圆场,说她这外甥女不懂事,还请公主殿下多担待些才是。   姜妙点点头,满口答应:“自然,自然。”   白氏知道白新柔自讨了个没趣,此刻也如坐针毡,说不了几句,便行礼退下了。   红叶吐出一口浊气,悄悄道:“公主,这位白夫人和白小姐,似乎来者不善呢。”   姜妙挥了挥手,“你觉得白夫人和皇后娘娘比,谁比较厉害?”   红叶一惊,“自然是皇后娘娘了。”   姜妙喝了口茶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所以,不用担心。”   连皇后都拿她没办法,这白夫人又能掀起什么浪来?   临近傍晚,沈之言才回了府。   而姜妙正在逗怀里的白狐狸玩,竟没注意到沈之言走了进来。   已经掌灯,屋内烛火如豆,昏黄而温暖的烛光打在少女如画的眉眼上,便显得她更像画中之仙,偶尔笑起来,那眼中的娇俏,却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狐仙。   她抱着白色的狐狸,眼睛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白狐狸在她怀中拱来拱去,尾巴不小心扫到烛火,它痛叫了一声缩到少女怀中瑟瑟发抖,少女爱怜得摸了摸它的头,责怪了它几句,随即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沈之言脚步顿了顿,忽然就不敢再往前一步。   好似他一脚踏入,这一切便都会如镜花水月一般消散。   还是姜妙最先发现了他,她站起身来,脸上带出些笑意,她将白狐狸交给一旁的下人,小跑着向他而来。   “你回来了?”   她比他矮,看他时便总微抬起头,沈之言垂眸看了她一眼,他心中似被姜妙眼角眉梢的喜意感染了一般,生出了些浅浅的甘甜来,面上不显,只点点头,“嗯。”   姜妙便也点点头,也不问他去做了什么,只是道:“今日大夫人过来了。”   沈之言眉头却一蹙,“白氏?”   他走进门,问道:“她来做什么?”   姜妙在桌旁坐下,偏头想了想道:“说是来拜见我的,我想着是你的长辈,若是不见也不好。”   沈之言在她身边坐下,抬眼看着她,“以后不必理会。”   姜妙有些惊讶,沈之言眸色微暗,淡淡道:“在这府中,除臣之外,公主都不必理会。”   姜妙一愣,随即心上如蝴蝶翅膀煽动一般荡起细小的涟漪。   沈之言这么说,是不想让她为难吧。   她低下眸子,心中似酸甜,又似涩然。   今夜,她照样在床榻中间横了一条卷被,爬上床榻时,她手腕却被沈之言握住。   沈之言坐在榻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深沉。   “公主会一直留在国公府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问这一句。   然而问出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终究是放开了她的手,道了一声:“算了。”   姜妙有些恍惚,待在国公府么?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虽看不到,但她却知道衣衫底下,左肩到手关节处,那几条黑线已经爬满了整条手臂。   看来这药人蛊,提前发作了。   药人死时会七窍流血,浑身布满黑线,凄惨无比。   姜妙不怕死,只怕自己的模样被沈之言看见。   她背对着沈之言沉思着,很快便要到八月中旬,姜朔也快要满十三岁了,届时父皇再饮一次药血,身上毒性便可以清除,到那时,便是她离开京城的时候。   然而她想到沈之言,心口突然剧烈痛了一下。   她转过身,下意识逃避着他的问题,只隔着那条锦被含糊地开口:“沈之言,你为什么怕老鼠呢?”   沈之言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沉默半晌,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沈之言说话了。   “十一年前,臣跟随父母出京时,曾沿路乞讨过一段时日。”   姜妙一怔,沈之言这般看似如九天皓月的郎君,竟然也着这样凄惨的往事?   十一年前她在做什么呢?好像是姜朔生了病,她在宫道上整日徘徊,期待着能遇见父皇请他救命。   “某日大雨,臣与父母一同借宿破庙,那庙中乞儿众多,臣与一乞儿相邻而睡,第二日起来,那乞儿饿死在一旁,面首皆被鼠类啃食见骨。”   姜妙眸子一睁,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那个画面。   十岁多的少年在一天醒来,一睁眼,正好看见一个头脸皆被老鼠啃烂的孩子。   她心中微震,然后突然动了动,翻过那条锦被滚落在他手边,迟疑片刻,伸手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沈之言身子一滞,随即将她捞进怀中,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道:   “臣说这些事,是要公主心疼臣的。”   “怎么公主倒是怕的那个?”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姜妙气得推了推他,没推动,却被他抱得更紧。沈之言将她禁锢在怀中,闭眼道:   “睡觉吧,公主。”   姜妙在他怀中待了半晌,瞧见他眼下青黑,似乎是很劳累的模样,便也不忍挣扎,生怕吵醒他。   她在他怀中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做了一个梦。 第四十一章 天色灰蒙蒙的,似……   天色灰蒙蒙的, 似乎下着鹅毛的大雪。   姜妙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小手黝黑皲裂,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小袄, 北风一吹,冷风便直往她领口钻。   她抬起头来, 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大雪覆盖的宫道上,积雪没过她的短靴,融化的雪水浸湿了她的整双鞋。   她猛然想起来, 是了,阿弟昨夜发起了高热,她此时便是要去太医院找人来给阿弟看病。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嬷嬷说, 现下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皇后娘娘宫中为她诊病, 他们就算去请,也是请不来的。   姜妙摸了摸心口处, 那里揣着她平日里攒下来的几块碎银子, 她握紧了拳头, 心想有银子的话,那太医一定会过来给弟弟看病的。   嬷嬷说母妃去天上了,那她就要保护好弟弟。   她抬腿往前走去, 冗长的宫道寂静无声,北风呼嚎,冻得人寸步难行,就算有宫人经过, 也没有人有闲心在意这个孩子。   皇后娘娘不允许他们越过这条宫道,但姜妙身子小,悄悄地跑出来了也没人知道, 她去了太医院,可还没等开口,便被人当做掖庭的罪奴赶了出来。   她沿着宫道往回走,大雪覆盖了她的短靴,身下棉裤也被雪浸湿,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   她蹲在墙角,期盼着父皇下朝时能从这里经过,那她就可以求父皇去救她的弟弟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上已覆满了厚重的积雪,她甩了甩头,将积雪从头上甩了下来。   姜妙哆哆嗦嗦地抬起头,看见几个人从远处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一品官服的文官,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少年穿着藏青色的大氅,他面白如玉,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挺拔得像一颗青竹。   那少年经过她身旁时脚步一顿,随后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锦盒,俯身递到了她的面前。   见她呆呆的望着自己,他便径直将盒子放在她手心,迟疑了片刻,又将大氅脱下,视而不见身后人的阻止,将大氅披到她身上。   盒子暖暖的,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大氅对她来说很长,长长地拖到了地面。   姜妙小脸一皱,明白这个大哥哥一定又把她当成掖庭里的罪奴了。   她摆摆手也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道:“哥哥,娘亲说我不能随便要陌生人的东西。”   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也没有收回盒子和大氅的意思,他直起身子,没有再看她一眼,便径直踩着积雪离开。   姜妙愣了愣,片刻,她从雪地上爬起来,冲着那个少年脆生生地喊: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脚步顿了顿,姜妙又在雪地中追赶了几步,随即气喘吁吁地抱着盒子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也不知他听没听见,总之少年的脚步似乎顿了一顿,随后才迎着风雪远去。   画面一转,她抱着盒子跑回了冷宫的庭院,盒子里的糕点她一口没吃,她想留给弟弟和嬷嬷。   都是她没用,没能请来太医,这些糕点给弟弟吃了的话,他一定就能好受一点。   那嬷嬷说是嬷嬷,其实也不过三十余岁,是母妃身边留下来的宫女。看见她,竟没有怪她自作主张,而是将她牵住,蹲下身问她:“公主,您想过好日子吗?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   姜妙不解其意,却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那嬷嬷见状笑了一下,她起身进了屋,对着母妃的排位跪着磕了三个头,随后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嬷嬷带她一路去了养心殿,那是父皇的地方,姜妙从来没有进去过。   嬷嬷在殿前停住,她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又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对她说:“公主啊,您一会儿进去,就对陛下说您愿意,知道了吗?”   姜妙问:“为什么?”   “您别管了。”嬷嬷说,“总之只要您这么说了,小殿下就有救了。”   姜妙一听,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她往殿里去时,那嬷嬷却突然拉住了她,问她:“公主,您怕疼吗?”   姜妙摇摇头:“为了弟弟,我不怕!”   那嬷嬷匆匆转过头去,似乎擦了把脸,随后悲凄地笑了一下,催促她道:“您进去吧,记住,无论他们说什么,您都要说愿意,知道吗?”   姜妙郑重点点头,她进了养心殿,那殿中站着一些奇怪打扮的人,看见她来,都纷纷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磕磕绊绊地对龙榻上那个人行了个礼,想起嬷嬷的交代,便稚声幼稚地说:“父皇,儿臣愿意!”   半晌,她听得她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父皇大笑,“好,好,你才是朕的好女儿啊!”   一个月之后,她被那位大国师接出了皇宫,车子从街市缓缓驶过时,她从车帘里瞥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她慌忙掀开帘子,心中却又不免失落。   原来是一位与那个哥哥身形相似的乞丐少年啊。   姜妙怔怔地看着,看着那少年携着双亲的手慢慢出了城门,在漫天的雪花中变成三个小小的影子。   帘子落下,她眼前又出现了新的场景。   她被锁在一个巨大的笼子中,笼子周围爬满了丑陋的虫蛇,光滑而冰凉的蛇身缠上她的脚踝,嘶嘶地气音在她耳边环绕,像地狱中恶鬼的低吟。   一团蠕动着的毒虫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掉进她的衣领中疯狂挣扎着。   那诡异而可怖的感受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不,不要!”   她听见自己哭喊着,挣扎着,那黑暗和无数的嘶嘶声却依旧笼罩在她周围,她逐渐后退,一转头发现身后出现一道悬崖,她惊恐万分时,那虫蛇却突然退去,紧接着,她从崖上跌落,瞬间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不断轻声说着:“别怕,没事了。”   沈之言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怀中的姜妙似乎疼痛难忍,她紧紧地蹙着眉,冷汗从鬓角流下,打湿了他一片前襟。   他心中一紧,指尖触到她的手指冰凉,眉头狠蹙,俯身急声问她:“公主?”   少女痛苦地摇着头,本来红润的嘴唇咬得泛白,沈之言唇线紧抿,他将她搂紧,扶住她的后脑将她按在怀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   “不怕了,臣在。”   “没事了。”   “没事了,姜妙。”   怀中的人渐渐安稳下来,半晌睁开了那双潮湿的眸子。   姜妙一时间有些微怔,在他怀中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沈之言睫羽微阖,见她醒来,心中一松,面上不显,只是微微放开她,蹙眉问:“做噩梦了?”   姜妙闭了闭眼了,听见他的声音时,一颗心才算落在了实地上,她看了他半晌,似乎在确认他的真实与否,随后才讷讷地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   姜妙一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问:“你今日要上朝吗?”   沈之言顿了顿,低头看她,“嗯,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姜妙怔了怔,嘴唇动了动,目光有些疲倦,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   沈之言低眸看着她,也没有问她为何这样要求,只是道:“嗯。”   姜妙便放心了,她躺下去,从袖中伸出几根手指,紧紧地揪着沈之言的袖口。   见少女又沉沉睡去,沈之言在榻边静坐了片刻,直到她脸色恢复红润,呼吸也逐渐清浅,才打算起身离去。   一起身,袖子却被她紧紧攥住。   沈之言身子一滞,随即坐回榻边,手指抚上她的眉心。   “世子?”   铜钱压着声音在外间喊,沈之言的手指如烫到一般收回,他再看了她半晌,随后俯身在她泪痕上落下一个吻。   天色朦胧,隐约点缀着些繁星,沈之言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他胸前似乎还沾着姜妙的眼泪,泛着令人刺痛的凉意。   马车在夜色中向着皇宫驶去。   今日的朝会,晋帝难得的发了大怒。   因姜术被封了储君,北境便交给了威武将军张荣升掌管,可前月北边扶羌部抢烧了晋朝一座边城小镇,张荣升自知此时若上报,那他玩忽职守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便想着将功补过后再上书请罪,是以竟咬牙瞒了下来,谁知扶羌来势汹汹,北境军没能收复失地,扶羌部反而已兵临漠州城下,张荣升眼见瞒不住了,这才上了折子请罪。   晋帝大怒,当即斩了张荣升的脑袋,可扶羌部已兵临城下,北境人心惶惶,晋帝治完了张升荣的罪,便有一个难题摆在了众人面前。   如今已是八月,再过不久北境便要入冬,晋朝国力倒不惮与扶羌开战,可北境冬日难熬,若此时开战定然对大晋不利。朝中重臣讨论了一整个朝会,终是决定先派人与扶羌谈和。   但提到人选,众臣却皆面面相觑起来。张荣升那种战功赫赫的老臣都被晋帝毫不留情地斩了脑袋,他们若是办不好这差事,下场岂不是与张荣升无异?   也有些将军们自告奋勇,可他们到底没有与扶羌部的兵马接触过,对这北边部族的底细也不清晰,纵是有心请命,晋帝也不敢松口答应。   外敌挑衅本就令人屈辱,可偏偏北境即将入冬。晋帝思及此,又发了一通脾气,冷静下来后,便将目光落在了肃衣侯身上。   众人随着晋帝的目光一看,顿时都有些了然。   这位军侯当年可是北境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连太子殿下这般领军多年的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可肃衣侯近些年来已经逐渐放手军中职务,十年前更是称病回了老家修养,如今也不过是为了女儿大婚才重回京城,如此重任,他还能再担得?   肃衣侯柳崇原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了出来。   他目光深沉,一双眼睛尽显沧桑,只微微拱手道:“老臣愿为我大晋献犬马之劳。”   他眼中坚定,一如当年面对金戈铁马的气魄,晋帝心底一时有些震动,他握紧了龙椅的扶手,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朕何尝不知爱卿爱国之心,可爱卿毕竟不比少年之时,朕也不忍心再让你为国忧虑”   肃衣侯却笑了笑:“陛下体恤之心,老臣感激涕零,可臣虽是武将,却也不是莽夫之辈,若不思虑周全,岂敢与陛下夸口请命?”   晋帝一时有些疑惑:“爱卿这是何意?”   肃衣侯默了一默,缓缓开口道:“臣愿代表我大晋与扶羌谈和,只不过,还需要向陛下借一个人。”   晋帝皱了皱眉:“哦?何人竟值得你当朝举荐?”   肃衣侯直起身子,目光落在人群中,点点头道:“当然是我大晋最年轻的新科状元,沈之言沈太傅。”   沈之言眼皮微掀,他转眼看向肃衣侯,眸中异色一闪而过。   似乎永远一副清清冷冷,宠辱不惊的模样。   众臣皆是一惊,这位沈太傅的确惊才艳艳,可两国谈判与舞文弄墨不同,让他做随军参议,这能行吗?   看出众人疑虑,肃衣侯当即转身向众人道:“非是本侯草率,可当初沈太傅所作那篇《五国简论》,诸位也是有目共睹的,况且沈太傅算半个北境人士,也多少知晓扶羌部族底细,想来这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说完又向晋帝道:“况且,此事是以臣为主将,沈太傅不过是个随行左右的参议罢了。”   晋帝沉吟了片刻,心知肃衣侯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况且南境季府近年来势大,也是时候从朝中推出一个人与那边抗衡了。   他闭了闭眼,随即睁开眼睛看向沈之言:“沈卿,你以为如何?”   沈之言只是垂首,清冷着声音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晋帝看了他片刻,终是下了决心。   “好。”   众人一听,圣人都没有疑虑了,那他们自然也只能垂首称是了。   二人当朝接了旨,晋帝又将他二人留下来密谈了一上午才放他们离开。   沈之言与肃衣侯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前面的肃衣侯突然停住脚步,他转头看了沈之言一眼,问:“沈太傅..就没有什么要问本侯?”   沈之言不卑不亢,垂眸道:“既是为国分忧,便是之言分内之事,不敢有所疑问。”   肃衣侯噎了噎,半晌叹了口气,上下看了他一眼,才道:“还真是,跟你父亲一样。”   沈之言睫羽颤了颤,语气终于有了几丝起伏:“侯爷认识下官的父亲?”   宫道两旁的树木已经逐渐开始凋零,二人踩过零星的枯叶一同并肩走着,肃衣侯沉默半晌,才在秋风中缓缓开口:“君子之交吧。”   沈之言没有说话,肃衣侯又指着前路道:“本侯记得,当年本侯最后一次见到你和你的父亲,还是在这条宫道上。”   沈之言闻言,眸中有一丝微怔,随即看向眼前的宫道,眸光微转:“是么?”   “是啊。”   肃衣侯感叹道:“那时,京中下了彻夜的大雪,下了朝,我急步来寻你父亲,想请他去喝个酒,远远便望见你父亲和你从这条宫道上出了宫。”   他默了一默,“我那时想着,这酒便过些日子再吃吧,谁知道.....”   竟会是最后一面呢?   沈之言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抬起头看向远处,微风吹起他的墨发,他在微凉的风中闭了闭眼。   肃衣侯长叹一声,随即笑了笑,他拍了拍沈之言的肩,只道:“沈大人,回去好生准备吧。”   他离开后,沈之言在廊桥上站了很久,最后起身离开。   各府小厮不能跟随主子入宫,只能在进宫门后一坐小殿等候。铜钱见沈之言从远处走来,顾不上跟人说话,连忙迎了上去。   两人正要出宫门,便遇见了四公主姜妍。   姜妍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袄裙,头上钗环样式也十分简单,铜钱才看了一眼,便不免在心中嘀咕了一声。   总觉得这位四公主今日这模样熟悉得紧呢。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长乐公主喜欢的打扮么?   铜钱一瞬间对她有了敌意。   不行,自家世子只能是六公主的!   姜妍见到他二人,忙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盒子,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上前道:“沈太傅?”   沈之言身子微顿,随即拱手行了礼便目不斜视的走开,姜妍慌忙拦住他,在他清冷的目光中咬唇道:“昔日承蒙太傅教导本宫的九弟,这是御膳房做的糕点,还请沈太傅笑纳。”   沈之言眉头微蹙,铜钱见状忙向她行礼,有些为难道:“公主还请收回吧,我家大人从不喜吃甜食的。”   姜妍脸上的笑意微僵,便只好尴尬道:“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   沈之言态度客气地行了礼,便领着铜钱出了宫门。   姜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跺了跺脚,也起身跟了出去。   沈之言出了宫门,铜钱殷勤的替他打起帘子时,便听得一旁的马车忽然传出一道女声。   “沈之言!”   沈之言脚步一顿,他直起身子望去,见那马车的帘子被两只纤细的手指掀开,随后,披着红色薄披风的姜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沈之言瞳孔微跳,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伸了出去,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可笑,又收回了手,五指微握。   她眸光如水,提着袄裙向他小跑过来。   姜妙从红叶手中拿过一个油纸包,两手将它捧到他面前,献宝一般对他道:“快趁热吃,这是我来时在珍馐楼买的桃花酥。”   秋风拂过,将她的鬓发微微扬起,沈之言眉头轻蹙,随后极其自然地伸手将她的小披风拢紧,又解了她松垮的披风系带,再用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系带仔细绑好。   绑好后,他似乎还不满意,又将她的兜帽拉起戴在她头上,将她鬓发拂在耳后,才淡淡道:“公主怎么来了?”   语气虽还是清淡,但却难得软了下来,与先前对着姜妍那冷冰冰的态度判若两人   他指尖擦过姜妙的耳尖,带起丝丝凉意。   姜妙心中一颤,耳根处如烧起了一团火,她忙将手中的桃花酥递过去:“父皇召我来的...你快试试这个甜不甜!”   她眸中有些期待,沈之言面色不改,指尖拈起一块桃花酥送入口中,仔细将桃花酥全数吃完,才道:“嗯。”   姜妙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眼睛弯了弯,似乎有些的意,“我就说珍馐楼的桃花酥是京中最好吃的。”   说完她突然想到什么,问:“你下朝啦,要回去了吗?”   沈之言看了一眼宫门,又垂眸看她,“微臣等公主一起回去?”   姜妙只是随口一问,听见他这么说,想到自己今日的来意,目光便有些闪躲。   她偏了偏头,低声道:“我今日入宫不仅要拜见父皇,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想来也要一两个时辰,你便先回去,不用等我了。”   沈之言还想说些什么,姜妙便退了几步,侧过头躲开他的目光,朝他挥了挥手,便转身向宫门跑去。   而藏在一旁拐角处的姜妍脸色铁青,指甲嵌入掌心,她看了看侍女手中的食盒,突然抢过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第四十二章 已是八月的天气,……   已是八月的天气, 坤宁宫殿前的桂花开得繁茂,淡黄色的花瓣又细又小,在风中簌簌落了满地。   坤宁宫内, 宫女们拿着竹盒摘着桂花,一袭绣着金纹的裙摆佛过满地落花在庭前停下, 一看见来人,宫女们便赶忙放下手中活计纷纷行礼。   姜妙摆了摆手道:“劳烦往里间通报一声,本宫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那宫女听罢, 面上露出了些难色,终是道:“公主,娘娘凤体不适,您要不还是改日...”   姜妙一顿, 顺手拍了拍披风上的花瓣, 笑了笑道:“既然皇后娘娘玉体有恙,本宫这个做女儿的, 更应该去看望一下才是。”   她领了红叶往里走, 那小宫女急得跺了跺脚, 可又不敢出声阻拦,正想再上前劝劝,岳皇后的声音便从里间传来。   “让她进来。”   姜妙往里看了一眼, 只看见屏风后那隐约的人影,她默了一默,随即解下披风递给红叶,只身进了殿中。   岳皇后坐在铺着紫色软垫的贵妃椅上, 手边摆了几个小竹篮,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捡着桂花。   岳皇后风眼微挑,不由冷笑出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姜妙似乎没看见她的冷眼, 她自顾自在小几另一侧坐下,又伸手捞过一个竹篮,也学着皇后的动作挑捡着。   岳皇后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小篮摔在几面上,向着姜妙怒目而视:   “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妙将手中挑好的桂花放在篮子中,她拍了拍手,看了浑身是刺的岳皇后一眼,随即淡淡道:“娘娘看不出来吗?长乐正在讨好您啊。”   这下倒叫岳皇后愣了一愣,然而她马上冷笑一声:“本宫倒不知,长乐公主还需要来我坤宁宫做小伏低!”   姜妙坐直了身子,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娘娘何必动怒?长乐今天,是来给皇后娘娘道别的。”   没等岳皇后说话,姜妙又道:“中秋过后,我就会离京去往江南,原因娘娘想必都知道,今日长乐前来,只是想劝您一句,太子之位趁早放手,或许对您和姜朔都好。”   然后姜妙刚说完,岳皇后却像被刺激了一样锐声道:“放手,本宫凭什么放手?!姜妙,若不是你那个狐媚子的娘,本宫何至于失去我的麟儿!本宫已经没有了儿子,岳氏一族也没了盼头,你如今叫我放手太子之位,是要把本宫逼死吗...”   “皇后!”   姜妙忽然一声高喝打断了她,岳皇后瞧见姜妙阴沉的神色,身子竟然一颤。   姜妙冷笑一声:“皇后娘娘与母妃同是前朝臣女,您的家族力助父皇登上大宝,我母妃一族因效忠前朝沦为罪臣,女眷被没入宫庭,但此等因果皆因立场不同,与旁人无关。您可怜她,将她要到坤宁宫做了宫女,母妃感激您,对您从无半句埋怨。可您明明知道母妃是被父皇所逼迫,为妃生子皆非她的所愿,可还是将丧子之痛推脱到了她的身上!”   “母妃哪怕被您赶入冷宫,可还是感念着娘娘的收容之恩,我幼时是恨您,恨您让我三人受尽苦楚,可母妃直到临终前还嘱托过我,说她从来都理解您的怨恨。”   姜妙闭了闭眼,良久道:“您当年是京中第一贤女,原也是个明理之人,自然早知道您的儿子夭折其实与我母妃无关,可您啊,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总得找一个人来恨着不是么?”   “啪嗒!”   茶盏摔落在地上,岳皇后突然站起身来,她脸上有些显而易见的惊怒,有宫女慌张推门进来,却被她疯了一般吼道:“滚出去!”   室内重归一片寂静,岳皇后珠钗散乱,半晌她似乎从疯狂中冷静下来,摸了摸鬓角,又迟钝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姜妙又道:“走了一个邓贵妃,又来了一个宛贵妃,皇后娘娘,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即便您有意,可父皇,又怎么会让一个前朝忠臣女儿的儿子当太子?”   小篮中的桂花被打翻,泼了一地的淡香,岳皇后在满室清香中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有了颓色,她挥了挥手,道:“你不是恨我么?如今来见我,总不至于是替你母妃叙旧吧?”   沉默片刻,姜妙终于道:“您是皇后,无论将来的皇子是谁,您都是太后,长乐今日来见您,也只是求您往后庇佑姜朔一二。”   岳皇后冷冷一笑:“凭你今日这番话,就不怕本宫立即将他杀了?”   “不会的。”   姜妙摇摇头,站起身来,缓缓道:“您百年之后,就让姜朔为您扶棺哭灵吧。”   岳皇后猛地睁眼,布满血丝的瞳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而姜妙已经走到了门前,她伸手打开门,回头看了岳皇后一眼,最后道:“就是您听到的那样。”   之前皇后虽收养了姜朔,可碍于姜朔的母妃还是兰才人,宗人府除了将名字记在皇后名下,其余文牒礼制皆未改动,况且岳氏一族虽势大,可族中子弟大多平庸,在朝中急需一座稳妥的靠山。   虽有父皇的承诺在前,可天家父子又能有多少情义在?岳氏一族根基深厚,扶棺哭灵是亲子才有的大礼,姜妙那句话,便是同意皇后彻底将姜朔认作亲子,这是姜妙所能想到的保护姜朔最好的办法了。   皇后不是一个好人,岳家急需一个靠山,姜朔从此与她同气连枝,她便是再怎样恨,也会拼了命的保护姜朔。   只是...   姜妙扶住红叶,目光朝冷宫的方向远远望去,不禁鼻子一酸。   对不起,母妃。   “阿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姜妙赶紧调整了情绪,见姜朔跑到了自己跟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阿姐,你怎么了?”   姜妙笑了笑,她看着这个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面上故作轻松道:“阿姐没事,今日只是想告诉你,阿姐过些时日会出门一趟,你倒时可不要太想阿姐哦。”   姜朔挠了挠头,“是跟沈姐夫一起吗?”   “那好吧,阿姐要记得给我带好玩的。”   姜妙揉了揉他的脸道:“都快十三岁,也是要封王的人了,怎么还老记着玩?你看几个弟弟谁像你一样...”   姜朔有些不满,“因为他们没有像阿姐这样的姐姐嘛。”   说完,似乎是怕她唠叨,姜朔嘿嘿一笑,只抱了怀中的纸鸢跑了几步,在拐角处朝姜妙一挥手:“阿姐再见!”   “弟弟...”   姜妙还想说些什么,见姜朔笑眯眯的模样,终是将喉中的话封住,也笑了。   “阿朔,再见。”   她不再去看姜朔远去的背影,只拢了拢披风便转身离开。   到养心殿前天色已近黄昏,余福正等得焦急,瞧见她来,松了一口气一般迎了上来。   “哎哟,六公主,您可算来了。”   “父皇在里面吗?”   余福一边随着她一同往前走,一边道:“陛下刚歇了个午觉,这会儿子正在里头看书呢。”   姜妙点了点头,道:“余公公,麻烦您去传报吧。”   余福竟前所未有的有些迟疑,姜妙看出他的忧虑,难得真诚的笑了一笑:“余公公,这么多年,多谢您的照扶了。”   姜妙说的是真心话,她并非一开始就能得圣宠,还是多亏了这位公公在旁提点,才叫她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公主说的哪里话?”余福依旧笑着,只是语气软了下来:“老奴只盼着公主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呢。”   二人终于来到殿前,余福进去通报,半晌出来请她进去。   姜妙跨进殿内,朝上首那人行礼叫了声父皇,晋帝似乎心情不错,他从书册中抬起头来,笑道:“嗯,长乐?”   晋帝指了指前面的座位,道:“坐吧。”   他又指着一盘荔枝道:“吃吧,岭南那边送过来的。”   姜妙笑了笑没动,晋帝见状也不勉强,吩咐余福呈上来一个长条盒子,对她道:“打开看看。”   姜妙一愣,依言将盒子打开,见盒子里装着一卷明黄色锦缎,不免心神一震。   她看向晋帝,晋帝喝了口茶,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打开。   姜妙愣了片刻,才小心的将那圣旨打开,瞧见上面的字时,她却没有想像中的松了口气,倒是晋帝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低落似的,他放下茶盏道:“拿着朕的圣旨,即便是出京,宗人府那边也不会有意见。”   姜妙合上圣旨,眼睫微颤,“谢..父皇隆恩。”   虽是达到了她今日来的目的,可她的心,好像并不开心。   还有着一丝,凌迟般的钝痛。   她起身跪下谢恩,直到出门时,这对天家父女都没再说一句话。   然而她快要跨出门时,却又被晋帝叫住。   晋帝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打趣般道:“你这一走,朕于沈爱卿,便成了罪人啊。”   姜妙勉强笑笑,还未答话,便听晋帝又道:“你走后,朕拟指你四姐为沈卿之妻,你意下如何?”   “咔—”   姜妙的指甲扣在门框上断了一半,她紧紧握着门框,纤细的手指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晋帝的话仿佛在她心中烧出一个大洞,洞中此刻正淅沥沥地流淌着血。   她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疯狂,会不顾形象的拒绝,可她心中竟然空荡荡的,仿佛那句话对她而言无关痛痒,只是沉默了一下,才背对着屋内那人说了一句:   “父皇的决策,从来最英明。”   姜妙逃也一般的离开了养心殿,她在宫道上一个踉跄,随即没忍住吐了一口鲜血,红叶当即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了她,而姜妙神色如常,唇角甚至还挂着微笑。   姜妙看了看地上那一摊血迹,笑着说了一声:“好像...我也没有那么喜欢沈之言。”   红叶知道公主在说假话,好让她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是以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睛,默默地扶着姜妙远去。   养心殿内,余福给晋帝端上一杯茶,终是迟疑地问了一句:“陛下,这样对六公主,是否太过残忍?”   “残忍吗?”晋帝并未生气,甚至还笑呵呵地喝了一口茶,道:“朕给她离京的圣旨,是堵住宗人府的嘴,也是为她好。”   余福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沈之言与国公府不合,在朝中又是个中立的,用来与季家抗衡最合适不过。   晋帝之意,便是要培养出一个区别于国公府的沈家出来。   长念公主的母妃也身世卑微,用来牵制沈家也是最合适的,既显示了天家隆恩,也不至于给他太大的助力。   余福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上前收了茶盏,退了下去。   天色已晚,姜妙出了宫门,晚风拂起她大红色的披风一角,让她从失魂落魄中醒过神来。   她从御街上缓缓走来,远远望见一点亮黄的灯光固执的等在黑夜中。姜妙呼吸一滞,她几步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沈之言站在马车前,手中执了一柄灯笼,听见响动,便抬眼朝她看来。   这一抬眼间,便让人看清了他那清冷柔和的的眉目,他眸光深邃,像初秋的晚风一样缓缓像她涌过来。   姜妙喉中慢慢爬起一股酸涩,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了笑。   “你怎么来了?”   沈之言站在风中,手中的灯笼微微晃动着,他将灯笼递给铜钱,低头看着姜妙。   见她发间落了两朵细小的桂花,沈之言自然地抬手,将她发间的花瓣拂下,她身上沾染着淡淡的桂花香,眼尾带着弱水一般娇软的粉色,见到他时,眸光又惊又喜,整个人像一颗甜滋滋的桂花酒酿。   铜钱接过灯笼,说道:“公主猜错了,世子一直等在这儿呢。”   沈之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铜钱赶紧闭了嘴,姜妙身形一滞,逃避一般低下头去,忍住眼眶的酸涩喃喃道:   “你怎么不进车中等呢?”   或许是风凉的缘故,沈之言听见她话中带了鼻音,他拉过她的手向马车走去,道:“那样,便总担心你看不见。”   姜妙有些恍惚,面前的沈之言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要随着月色而去。她瞳孔一震,猛地从背后抱住沈之言,察觉到他身形一僵,随即脚步停了下来。   “你背我。”   姜妙靠在他背上,“你背我上车嘛。”   沈之言转过头,见她难得撒起了娇,偏那语气中带着鼻音,像极了一只讨食的猫儿。   他眼睫微阖,虽是面色淡淡,可终是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   她才放开手,便看见沈之言在她身前蹲下身来,见她愣了良久,还转过头来皱眉催她:“快些。”   姜妙趴在他的背上,沈之言两手固定住她的的小腿起身,姜妙看着他的耳根,突然道:“沈之言,你本来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沈之言竟认真的想了想:“善良,温婉。”   姜妙一愣,随即狠狠捶了捶他的背,听得他一声闷哼,又怕自己打坏了他,赶忙揉了揉下手的地方,闷声道:“这不就是与我相反的吗?”   那人语气带着笑意,“嗯。”   姜妙扯住他耳朵,道:“好哇,你耍我?”   “公主还算聪明。”   姜妙道:“自然,本宫当年在皇学里可是常受太傅夸奖的。”   他将她背上马车,放她在软垫上坐下,自己也在小炉边坐下,他递给姜妙一杯茶,抬眼看着她淡淡道:“若是直到此时还看不明白那个问题,那公主也算不得聪明。”   姜妙捧着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沈之言手指紧了紧茶杯,半晌终究是低下眸去,道:“罢了。”   他取出白绒毯子盖在姜妙膝上,二人沉默了半晌,他才道:“圣上已封臣为中军左参议,中秋过后,臣便会随行前往漠州,届时公主在京中...”   说到此,他曲起食指轻轻扣了扣姜妙的额头,才将上一句话说完:“要听话。”   姜妙随着他的动作闭了闭眼,问:“你要去多久。”   沈之言道:“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公主若是嫌在府中呆着无趣...”   他顿了顿,才似漫不经心道:“也可去临州住些时日。”   姜妙一愣,两国议和不是小事,长则一年半载也是有的,她也正好趁此时去往江南,到时局势焦灼,沈之言就算知道,没有圣旨也不能离开漠州,更无暇顾及到她了。   她抬起头来,朱唇动了动,终是道:“不了,北境又冷又远,我才不去受罪。”   知她向来娇气,此番拒绝也在情理之中,沈之言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小炉缓缓冒着热气,车中沉默良久,沈之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一偏头,却看见姜妙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往下坠着。   他叹了口气,将车帘掀开,在投进来的满车月色中,他将姜妙的头往自己肩头一扶,随即也缓缓闭上眼睛。 第四十三章 临近中秋,各家府……   临近中秋, 各家府邸内也开始忙碌起来。   八月十二这日,大夫人白氏携礼来拜见姜妙,一进门就笑意盈盈地做足了礼数, 与她东拉西扯了几句家常,话里话外隐隐有着试探之意。   姜妙明白她的意思, 好在她本就对掌管中馈一事毫无兴趣,又看白氏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精光,她便也懒得费神, 直接将中馈给了白氏掌管。   白氏得了管家权,虽还不管越过姜妙去,可心中已然将这位公主当做了色厉内荏的角色,心中大有胜利者的姿态。   姜妙也懒得管她, 况且,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日,沈之言的的马车从府门前离开后, 姜妙便带着红叶回了墨院。   “江南那边都打点好了么?”   红叶听她问自己, 赶忙低声回她道:“公主请放心, 早已派了信得过的管事过去,现下只等您过去了。”   红叶取过靠枕给姜妙垫在背后,她目光划过姜妙干瘦的手腕, 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   姜妙笑了笑,打趣道:“你哭什么,你家主子至少还能活三个月呢,又不是现在要死了。”   红叶默默垂泪, 只道:“公主吉人天相。”   姜妙笑出声来,一笑胸口血气翻涌,不免又吐出一口血来。她看着红叶慌忙将血迹掩盖住的模样, 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这几日以感染风寒为由与沈之言分房而睡,只因为沈之言太过敏锐,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的事实。她越来越瘦,平日里再热也多穿厚重袄裙,只为遮住自己已经不成样的身形,沈之言因北境之事每日都在忙碌,再加上她的撒娇赖皮,竟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混了过去。   肃衣侯一行八月十六启程赶赴北境,那之后她便可离开,只是姜朔十八日的生辰,她看来是赶不上了。   那小子正逢封王之际,此刻肯定被宗人府和礼部那些条条框框弄得苦不堪言。   想到此,姜妙提起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的笑了笑,她阖上眼睫,招呼红叶过来,“扶我去歇一会儿吧。”   红叶哎了一声,扶着她躺在榻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便开始轻手轻脚的收拾公主的东西。   好在公主本不打算惊动旁人,是以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小物件。   而今日京城西南角的摘星楼内,肃衣侯正在此设宴宴请此次随行北境的下属,沈之言由着候府小厮请进楼内,一抬眼便怔了怔。   随后,他拱手道:“老师。”   李夫子朝他走过来,疑惑道:“怎么,见到老夫不惊讶吗?”   沈之言抬起头,淡淡道:“老师当年也是朝中武官,于侯爷相识也再正常不过,至于为何来京中,老师不说,学生也不敢过问。”   李夫子一时失笑:“唔,你小子心思倒深,罢了,进来吧。”   沈之言颔首,随着李夫子一同进入雅间,室内众人相见,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暄。   不久的席间,肃衣侯已有了些许醉意,冲众人道:“此次出行归期不定,诸位可要交代好府中事宜,莫让家亲担心才是。”   有一位大人笑道:“在坐诸位,可属朱大人家眷最多啊,听我家夫人说,朱大人家那十房娇妾还因为舍不得朱大人好生哭了几日呢!”   朱大人肥头大耳,此刻也涨红了脸,急道:“不过是些妇道人家的谣传,陈大人竟也拿出来打趣愚弟,没得失了身份!”   一番话顿时引来哄堂大笑,众人酒过三巡,便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沈之言身上一丝酒气也无,他举起玉杯正要饮茶,余光看见一位兵部官员朝他靠了过来,那人醉了八分,开口便八卦道:“沈大人,我听户部的谢大人说你原本不愿入仕的,怎么后来就到京城谋官了呢?”   沈之言执杯的手一顿,他眸色幽邃,低头看了杯中的茶一眼,半晌唇边溢出些许笑意。   那官员还以为自己眼花,又细看了一眼,才确定这位素来清冷的沈大人竟是真的在笑。   接着他便听见沈之言道:“我来,是为寻我的妻子。”   那官员脑中醉成一片浆糊,心道这位沈大人的妻子不就是长乐公主么?缘何又有寻妻这一说?   好在他只是随口一问,又喝了酒,神志早已不清晰,对沈之言的话也是过耳即忘,含糊几句,便端着酒敬酒去了。   一袭酒吃罢已是黄昏,沈之言从马车上下来时,看见姜妙独自站在国公府门口,看起来似乎是在等他归家。   他心下一暖,朝她走了过去,待牵住她的手往里走时,他眉头又不免一皱。   “怎么这么凉?”   姜妙回神,目光落在他衣领处,道:“许是风大。”   沈之言顿了一顿,他看见她一如这几日一般画了娇艳的妆,脸色微红如天边绯红的晚霞,唇色也娇艳欲滴,浓如丹砂。   他从她的唇上移开目光,将她揽在身旁,领着她向府中走去。   按规矩,中秋这日,朝臣们都会先在家中举行家宴与家人庆祝佳节,黄昏之时,便会赶赴宫中的国宴,是以国公府从一大早便开始准备了起来。   白氏虽掌管中魁,可府中的女主人还是姜妙,是以,她不得不强撑着身子露脸,从赏银到各府的节礼,都得由她出面清点,走个过场。   因世子之位被沈之言承袭,白氏心中难免有些不忿,她面上虽对姜妙毕恭毕敬,可姜妙一有偷懒的念头,便会被她用礼制规矩压住。   若是往日,姜妙自然不会甘心受这份气,可今日她身子本就不适,又念着是在国公府的最后一日,是以也懒得与她争论。   “公主,您歇会儿吧。”   红叶心疼她,白氏一听,当即道:“使不得呀公主,待会儿要送进祠堂的银器您还没过目呢!”   姜妙随意扫了一眼,见那堆着满满当当十数箱银器,不免有些头疼起来。   “本宫就歇片刻。”   白氏一听,大嗓门张口就道:“哎哟,您可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中途立离场,这是不合规矩!”   “合什么规矩?”   一道冷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姜妙一回头,便看见沈之言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眸光冷冷落在白氏身上。   白氏有些讪讪,叫他:“小言啊..”   铜钱立即出声:“大夫人,您应该叫主子世子,直呼世子名讳,这不合规矩啊!”   白氏吃瘪,也只得讪笑着连声称是,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沈之言走上前,淡淡看了白氏一眼,道:“国公府内,公主就是规矩。”   随后他不再看白氏尴尬的神色,单手将姜妙拉到身边,低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最近是不是瘦了?”   姜妙还没来得及咀嚼完刚才那句话的意味,听他这话便心中一紧,赶忙道:“没有吧..对了,你不是跟国公去祖坟祭奠了吗?”   沈之言放开了她,见她面色如常,才道:“只是将父亲母亲的衣冠迁进祖坟。”   他虽不认同父亲对杨家的执念,可毕竟是他的遗愿,他为人子,也只能照办。   沈之言牵过她的手,二人一同离开,待走在长廊上时,沈之言忽然道:“明年开春,我带公主去临州见见父亲母亲吧。”   姜妙一愣,明白他说的是沈父沈母在临州的坟冢,她紧了紧沈之言的手,眸光却偏到池塘中的残荷上,半晌才轻声答应道:“嗯。”   沈之言停下脚步,手掌迟疑了片刻,才在她头上揉了揉,语气软下来道:“如今,他们也是公主的父亲母亲。”   姜妙心中一震,他抬起头来看向沈之言的眼睛,他的眸子盛满了人世间的柔光,仿佛所有美好都揉碎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而他的瞳孔中倒映着的,唯她而已。   她心中一涩,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的点点头道:“嗯。”   沈之言也笑了,他放下手,牵着她一起走回墨院。   今日下人们太过忙碌,满地的落叶还来不及扫去,二人的鞋子踩在枯叶上嘎吱嘎吱地响,到了墨院,沈之言将她往怀中一拉,道:“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姜妙有些诧异,跟着他一起进了屋,见沈之言在博古架上按了一下,架子后便立即出现了一个箱子大小的凹陷,他取出一盒东西递给她,对她道:“打开看看。”   姜妙依言打开,见小盒中放着一对再熟悉不过的红宝石耳坠,她不免有些诧异。   “你在哪儿找到的?”   沈之言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是碰巧看见而已。”   不过是碰巧看见司徒鹤身上带的这副耳坠,也碰巧断了他的两根手指而已。   不过这些,她都没必要知道。   说完,他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长盒,递给她时,眸中有了深邃的神色。   姜妙一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将耳坠放在一边,嘟囔道:“又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她看见锦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支木制的发簪。   发簪似乎被重新修补过,中间镶嵌了一节银制的装饰,簪子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好像立即便会在枝头绽开一样。   姜妙彻底呆住,她怔怔地看着沈之言,见他神色如常,伸手取出簪子,再缓缓地插入她的发髻之间,随后他顺势低下头,将他的额头抵在她额头上,缓缓道:   “别再弄丢了,姜妙。”   他的语气低沉,话语平淡,可姜妙竟从中听出了几分哀求。   姜妙一瞬间差点哭了出来,她吸吸鼻子,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朝他眨眨眼睛,拼命压着喉中的哽咽道:“哎呀,可是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   “不用。”   沈之言突然打断了她,随即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俯下身去,轻轻吻住了她的唇瓣。   淡淡的兰花香萦绕在她四周,姜妙眸子怔怔地张着,唇上那人的力度柔软而又不容她退缩,开始只是浅尝止渴地试探,但后来,便如冬雪润物,温柔极了。   此刻,连同她的人,她的心,都一同醉倒在了这漫天雪色里。   一吻罢,沈之言离开她的唇瓣,瞧见她呆滞的模样,不由轻笑了一声,低声道:   “这便够了。”   姜妙回过神来,随即假装生气地背过身去,实则是为了忍住眼眶中那旋而将落的泪珠。   “你最讨厌了。”   沈之言垂下眸子,眼角微弯,正要说些什么,铜钱着急的声音便在屋外响起。   “世子!宫里传来消息,北境局势有变,您恐要立即启程了!”   这话无意一声炸雷,将二人从方才那缱绻旖旎的氛围中惊醒,姜妙望向沈之言,沈之言眉头狠蹙,看向她时,却又舒展开来,他轻柔地将她耳边凌乱的发丝拂到耳后,道:“我进宫一趟,等我回来。”   说完,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随即又补充道:“别乱跑。”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推门而出,姜妙呆立了片刻,随即抹了把脸,握紧了拳头。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艰难地呼吸了几声后,她急步走出房门,吩咐一旁的红叶:“跟我过来。”   红叶忙放下手中的活,忙问:“公主,怎么了?”   姜妙的心突突地刺痛着,她忍着不舍道:“北境局势有变,沈之言恐怕今日便要离开。”   她闭了闭眼:“准备一下,我们也该走了。” 第四十四章 北境局势有变的消……   北境局势有变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前朝国君年幼无能, 致使朝堂上下腐朽不堪,晋帝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诛杀了那位的大长公主之后,倒也在皇位上励精图治了几年, 可自十几年前大病一场之后,晋帝便逐渐懒于朝政, 再加上废太子与现太子多年的暗中较劲,晋朝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内里早已经千疮百孔。   近年来, 扶羌部不断吞并了西域一些弱小的部族后隐隐壮大,而大晋虽不惮与之交战,可战起之后也难免伤筋动骨,这也是晋帝之所以选择谈和的原因。   原以为扶羌部不过是在边境占些蝇头小利, 可三日前, 扶羗兵马竟屠杀了城外一村的农户,且将人头扔在了漠州城外示威, 所作所为, 已然是一副急于挑衅的模样。   晋帝大怒, 取消了中秋的宴饮,并下了急旨,要求以肃衣侯为首的赴北将领们连夜出城, 赶往漠州。   因已提前得到了消息,沈之言回府时,行李已经收拾在了府门之外。   姜妙听见动静跑出府门时,恰好看见沈之言从马上下来, 一抬眼便撞入她的眸子中。   他眉头轻蹙,快步走上前来。   “诸位将军已在城门等候,我只是赶回来见你一面, 这就要走。”   姜妙往前迎了几步,顿了顿道:“这么急?”   沈之言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看了她一眼,道:“进去吧,风凉。”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去,他翻身上了马,又侧头朝她喊了一声:“姜妙。”   姜妙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便几步下了台阶,还没等她站稳,沈之言便从马上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一触即离。   国公府门外是一颗高壮而枝繁叶茂的银杏,此刻叶子早已尽数变成金黄,风一吹,便哗哗地往下掉。   金黄色的树叶飞舞在半空,树下,骑在马上的玄衣青年俯下身,如珍宝一般轻轻地吻了吻树下那仰着头望着他的红衣少女。   “哗——”   一阵风擦过姜妙耳边,掀起的树叶混乱了她眼前的视线,青年直起身子,迟疑了一瞬,最终道:“别乱跑,在府中等我。”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姜妙站在风中,看着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眼中蓄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再次看了沈之言离开的方向一眼,随后失魂落魄地转身回了府,她沿着长廊一路走回墨院,直到进了屋中,才疲倦地吩咐红叶:“我先睡一会儿,入夜了再叫我,在此期间,谁来也不见。”   红叶低头称是,伺候她睡下之后,便捏紧了拳头在窗边坐下,揪心地计算着时辰。   戌时,姜妙披上了厚重披风,由红叶给她戴上兜帽。   “公主。”红叶见她眼眶通红,分明就是刚刚哭过,不由有些心疼。   “驸马才离开不到三个时辰,您其实可以明日再走的。”   姜妙顿了一顿,眸中神色暗淡下去,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你不懂。”   “此次是急行军,三个时辰已经够他离开京城很远,况且此刻兵荒马乱,若到明日,沈之言那边安顿下来,以他那般心思,缘何会不知道府中的动静,他那般聪慧,再多的掩饰也瞒不过他。”   她道:“况且阿弟过几日便要封王,如此大事,姜术想必也在回京的路上了,我若不早些动身,等他回来,难免再生差池。”   红叶将披风上最后一角褶皱抚平,知晓其中利害后,道:“公主现在就要出城吗?”   姜妙抿了抿唇,道:“不,肃衣侯前脚刚走,我后脚出城难免引人注意,我们先回公主府。”   她抬起头来,目光决然道:“寅时出京。”   姜妙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沈之言离京北上,她在府中呆着也是无趣,干脆回公主府住些时日。   白氏听闻她要回公主府,心底已经乐开了花。姜妙这一走,老国公白日又不在府中,那这国公府中还不是都是她说了算?   因此,她虽表面诚惶诚恐地劝告了两句,见她坚持,也便顺水推舟,鞍前马后地送她出了府。   公主府众人见公主回了府,一时都有些激动,姜妙一路回到闺房,静等戌时。   今夜月色不甚明朗,秋风却有了些许萧瑟,寅时之末,姜妙没有惊动旁人,带着兜帽出了府。   长街上一片漆黑,隐隐传出蟋蟀的秋鸣,姜妙抬起头最后看了公主府的匾额一眼,最终坐上马车离去。   此行,除了红叶,姜妙只带了一位信得过的老管事并两个武艺高强的暗卫。   城门要卯正才开,但姜妙只露了圣旨一角,那将官便忙不迭地开了城门。   圣旨一出,无论这辆马车是何来头,为何出京,为了自己的仕途,今夜过后,他们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一夜未眠,姜妙住进了老管事事先安排好的客栈。   姜妙原本的计划是至少离开京城界内再作修整,可半路上,她体内的蛊毒便逐渐开始发作起来,另她整个人都升起了高热,不得已,只好歇在了京城西郊。   好在姜妙早已料到此种情形,她随身带着止痛的药丸,吞服了一颗之后,便也沉沉睡去。   终是心中压着事,姜妙没睡多久便从梦中醒来,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便固执的决定继续赶路。   眼见京城被远远甩在身后,姜妙终于深呼出一口气。   她独自坐在马车里,上身的衣衫褪去了一半,原本雪白的肤色上已经显现了不少黑色的条纹,略一看去,似乎在皮肤下诡异地浮动着。   她拉上衣领,看向车窗下那面精巧的银镜,镜中的少女今日没有梳妆,面色如纸一般惨白,唇上血色也极为寡淡。   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低低地叹了口气。   姜妙的马车离开京城南下之时,肃衣侯一行已快马加鞭的北上。   谢舟也在随行队伍之中,他作为户部官员,此番也被借调为随行的五位钱粮官之一,专职为前线兵马征集粮草。   按说军队粮草由朝廷派发,钱粮官一职也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想到若粮草不足,他便要奉命向北境贫苦的百姓征集钱粮,谢舟心中还是有些愤慨。   驻马修整时,谢舟已数不清叹了多少声气,他看了看身旁站着的沈之言,见他眉头微蹙,已然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由叫道:   “子服,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沈之言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谢舟从地上起身,几步上前来到沈之言身侧,他有心想开解沈之言,便插科打诨一般道:“你从昨夜启程便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道的呢,当你是忧心战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儿跑了呢!”   沈之言并没有笑,他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哎,我开玩笑的,别那么小气嘛——”   谢舟叫了他一声,没叫住,便忍不住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边,肃衣侯正在帐中闭目小憩,忽闻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睁眼,便看见沈之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沈参议?”他坐直身子,“怎么了,这时候来找本侯?”   沈之言抬起头,脸上神色淡淡,但肃衣侯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下意识握成了拳。   他心中一动,面上笑道:“说吧。”   “侯爷。”   沈之言沉声道:“请侯爷恩准,准许下官回京一趟。”   肃衣侯倒茶的手一顿,随即笑道:“军令如山啊,沈大人,临阵脱逃可是死罪。”   沈之言抬起头,眸色没有什么起伏,只是道:“下官并非临州脱逃,只是有一件事需要立即确认不可,还请侯爷宽限两日,之言必定赶上诸位将军,届时再任凭侯爷处置。”   肃衣侯随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他看了沈之言一眼,目光洞若观火,随即他放下茶杯,叹了声:“年轻人啊。”   他摆摆手,“罢了,本候便为你寻私这一回。”   沈之言抿唇颔首:“谢侯爷。”   肃衣侯笑了笑,“先别急着谢我,本候这般做,未必没有私心。”   沈之言低头拱手,很快从帐中退了出来。   好不容易寻过来的谢舟见他出来,正想询问,却见沈之言视若无睹一般越过他去,解开栓在树下的马匹翻身而上,只是瞬息,便疾驰而去。   谢舟追了几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马蹄声响彻在耳边,姜妙从出神中惊醒过来,她用袖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按下红叶替她顺气的手,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啪嗒啪嗒。   姜妙放下帘子,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喃喃道:“下雨了啊。”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常言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水不再像夏末一样带着夏天的余温,反而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寒流。   远处的山林皆模糊在视线里,一袭发丝湿淋淋地贴在额上,沈之言没有去管。   乌云中隐隐传来闷雷声,偶尔有闪电照亮青年的神情,那如玉的面上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冷。   大雨倾盆,人间宛如陷入了一片翻滚的汪洋,雷声轰鸣,马蹄声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泥泞。   好似她第一次从他身边逃走的那一日。   深夜,国公府的门被人大力踹开,白氏被慌张的管事叫醒,她披着披肩,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墨院门前的青年。   “之...世...世子...”   白氏语气惊恐地望着那人,那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他衣衫全湿,青丝杂乱,见到她,倒是从行尸走肉中惊醒一般提腿过来,随手将剑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杨国公匆匆赶来,差点被眼前这一幕气死。   良久,沈之言低声问道:“公主呢?”   “什么?”   白氏惊惧之下没听清,颤抖着又问了一遍,那剑指着自己的青年面上露出几丝带着不耐的戾气,与平日里那冷清的郎君判若两人。   “公主...啊...长乐公主她回公主府了!”   白氏逃饶一般哀声道,她本以为沈之言听后会有反应,可他只是无悲无喜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冷笑了一声。   沈之言丢下剑,无视杨国公的逼问和责骂,对同样吓傻的铜钱道:“去公主府。”   此时已是深夜,但给铜钱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大雨连绵不休,位于朱雀街长乐公主府内,沈之言无视府中之人的阻拦,抬腿往姜妙闺房的方向走。   “驸马!驸马!公主已经歇下了,您别去了!”   公主府另一个管事惊慌地阻拦他,却被他一脚踢开。   终是来到了姜妙的闺房,沈之言打开房门,看见榻上被褥拱成一个人形。   管事在身后道:“驸马,您也看见了,公主已经睡——驸马,您做什么?!”   管事惊声尖叫,沈之言掀开被子,看着空荡荡的榻上沉默半晌,接着轻轻笑了一声。   随即,那笑竟变成了放声大笑。   残留的雨珠从他脸上滑落,沈之言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她这几日这么反常。   为何非要与他分房而睡,为何面对他时,目光永远不敢落在他身上。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驸马快要疯魔时,沈之言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噙着笑意看着床榻片刻,随之抬腿走了出去。   公主府外,沈之言抬起手,在雨中做了一个手势。   一行黑色影卫半跪着出现在他身后,沈之言的没有温度的声音夹杂着雨声传来。   “绑回来。”   黑衣人领命而去,沈之言在雨中站了片刻,随即抬腿走进磅礴的大雨中。 第四十五章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 离京城一日路程之遥的出云镇上,早起的摊贩们互相打了个照面,便趁着等生意上门的空隙互相闲聊起来。   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子正与旁边的摊主聊得热烈, 余光突然瞥见一身淡蓝色襦裙的女子站在了自己的摊前。   “客官,新鲜出炉的桃花酥, 来点?”   他随口揽了一句客,一抬头便看见那来买糕的食客原是个头上带着幕离的女子,他微怔片刻, 也没有过多在意,再要开口招呼,那女子身后便急匆匆跑过来一个竖着双丫髻的姑娘,冲着蓝衣女子道:“公...姑娘, 客栈已经打点好了, 咱们可以进去了。”   蓝衣女子听完,略一点头, 朝他道:“劳烦给我包好。”   “好嘞!”   男子痛快地应了一声, 只当她是哪里来游玩的贵女, 很快便包好糕点递给了她,蓝衣姑娘抬手压了压幕离,便领着另一个姑娘进了旁边的客栈。   “公主, 你想吃什么吩咐奴婢就是了,何必亲自来买?”   红叶一边扶着她进了客栈,一边叹了声气。   “说了多少遍了,在外要叫我姑娘。”   姜妙耐心地回了她一句, 又叹了口气道:“你不懂,这糕是北方特产,待去了南方, 还不知吃不吃的上。”   红叶听罢,一下子眼眶便要红了,姜妙连忙打断她,加快脚步回了房间。   摘下幕离,姜妙坐在桌旁咳嗽了几声,想要倒杯茶来解渴,刚抬起茶杯,手臂一软,那杯子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裂得粉碎。   正在铺床的红叶吓了一跳,急步过来给姜妙倒了杯茶,递给她时,却看见姜妙盯着地上那四分五裂的杯盏沉默不语。   红叶怔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公主,不妨事的,奴婢这就叫人来打扫。”   姜妙垂下的指尖颤抖了片刻,随之避过红叶递来的杯子,固执的伸手倒茶。   蛊毒来的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快,她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   茶水溢在了她手指上,姜妙没有去管,她握紧杯子仰头喝下,随后起身向床榻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道:   “红叶,我太累了,我睡一会儿。”   暮色将合,姜妙忍着骨中的刺痛离开了客栈。   离开出云镇之后,便真正离开了京城的地界,马车行驶在山脚下的官道上,偶尔能看见农户家升起的炊烟,听见林中清脆的鸟叫。   姜妙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前车的暗卫叫了一声:“什么人?”   她猛地睁开眼,忙掀起窗帘一看,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出现了几个黑衣人影,看起来诡异至极。   姜妙心中咯噔了一下,见其中一个黑衣人举刀像她的马车冲来,两名暗卫立即拔刀,与他战在一起。   红叶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姑娘,我们恐怕是遇上山匪了!”   山匪?姜妙慌乱了一瞬之后便冷静了下来,若真是山匪,缘何刚才那里会坐落着那么多家农户?   且不说这个,就说这里离京城不过一镇之遥,若天子脚下都出了山匪,那一众京官的脸面又何在?   想到此,她正欲出声阻拦,从林中又飞出几名黑衣人,引得两名暗卫不得不使出全力招架。   “住手!”   姜妙话音未落,马车帘子便被一人掀开,她余光瞥见红叶软软的倒在地上,进来的黑衣人低头看了她一眼,随之低声道:“得罪!”   姜妙瞳孔一震,一阵粉末迎面扑来,她撑了几下眼皮,随即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辆陌生的马车,她身下垫着软和的被褥,身上也盖着一条厚重的毯子。   她挣扎着起了身,随之一愣。   两名健壮的婆子一左一右坐在车厢里,其中一个见她醒来,欣喜道:“姑娘醒了?”   姜妙立即警惕地后坐了一步,皱眉道:“你是何人?”   莫非是姜术派来的?   另一个婆子看起来倒比较沉稳,只道:“姑娘不必害怕,老奴夫家姓金,姑娘可唤我金婶,这位是方婶,姑娘这一路便由我们来照顾。”   姜妙听出了些不对,脑中一根弦突然被轻轻地按动了一下,随之她瞳孔一震,不可置信道:“是沈之言?是沈之言让你们来的?”   除了她,还有谁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把她掳走?   “姑娘不必多问,总之,我们并不会伤害姑娘。”   金婶嘴风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然而姜妙却往后一退,后背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也不知痛,只是双手握成了拳,指尖掐入肉中生出刺骨的疼。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满是颓唐。   她低头看了手中的指甲印一眼,忽然凄然地笑了。   任她如何想逃避,如何想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可最终还是逃不开,对么?   “哎哟姑娘!”那方婶吓了一跳,慌忙取过软枕塞到她身后,道:“姑娘可别吓我们,若是姑娘有什么闪失...”   说到此,她被金婶用手肘撞了一下,随之闭了嘴。   姜妙捏紧身下的毯子,看了一眼马车小窗,窗外,已是日头高升的白昼。   她转而望向金婶,问她:“跟我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金婶:“姑娘放心,那位姑娘好生生的,此刻约摸也该醒了,至于您身边的其他人,也已经安排妥当。”   姜妙沉默了,若是旁人她自然不信,但那是沈之言...   她阖上眼睫,道:“我要见沈之言。”   姜妙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要见沈之言!”   方婶一愣,随即为难的看向金婶,“这...”   金婶给她掖了掖毯子,不做正面回答:“姑娘饿了吧,老奴这就叫人送吃的过来。”   她一个眼色,方婶便忙不迭地跟她下了车,车内只剩姜妙一人后,姜妙一把掀开马车窗帘,却见这辆马车前前后后都守卫着许多黑衣人。   他们或抱剑步行,或骑在马上,听见这边的动静,也不曾侧头看过一眼。   姜妙是皇室之人,自然看得出来这是一批深藏不露的暗卫,实力恐怕比之姜术的龙领卫也惶不多让。   她滞在原地,随后放下帘子,沉默地坐回车内。   片刻,有一人掀开帘子扑了进来。   “公主!”   红叶吓得泪流满面,抱住她道:“我们..我们是不是入了贼窝了...”   姜妙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一丝慰藉,摸了摸她的头道:“傻丫头,放心,没人会伤害你。”   红叶啜泣道:“奴婢不怕死,是怕公主有什么闪失。”   姜妙愣住,随之掀开窗帘道:“你看那是什么?”   红叶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向窗外,马车正驶过一条岔路,岔路旁立着一块石碑。   她认得字,便认出这是一个路碑,碑上刻了两个字的地名:茶项。   她懵懂的看向姜妙,姜妙收回目光,道:“茶项是产盐重镇,位于京城北面。”   红叶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是...是驸马?!”   是驸马将公主掳走的?那么他现在是要带着公主一路北上吗?!   姜妙正要点头,忽然喉中一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放开紧攥的手帕,见上面留下了一丝血迹,便默不作声塞给红叶,低声道:“找机会帮我处理掉。”   红叶愣了愣,最终红着眼睛道:“公主,奴婢还是告诉驸马吧...”   姜妙又咳了几声,道:“前线吃紧,沈之言未必会有空顾及这里,况且———”   “他不会见我的。”   姜妙明白,沈之言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那,公主您打算怎么办?”   姜妙坐直身子,看向窗外的白日,低声道:“找机会见他,让他放我走。”   药人蛊无药可救,沈之言知道后,再求他放自己体面的离开。   毕竟他心思这般缜密之人,也该知道强留她毫无意义不是么?   马车直到入夜,才在一座客栈停下。   姜妙被扶进了客栈,金婶依旧不苟言笑,姜妙找机会请她告诉沈之言,她想见她一面,话才说了一半,便直接被拒绝了。   “其他事情老奴不敢不从,这个还请姑娘提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为难老奴。”   她态度坚决,看起来,沈之言似乎是真的不想见自己。   不,何止不想见,甚至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   姜妙怔了怔,随即咽下剩余的话,半晌说了声:“知道了。”   马车夜以继日不停歇,在接下来的几日中,她开始不进食。   漠州城城主府某个内室,沈之言听完金婶来报,没有什么笑意的笑了一声。   “绝食?”   金婶一怔,随即道:“姑娘自从在临州安顿下来之后,每日的膳食...便很少动过。”   沈之言随手将一份折报扔在案几上,道:“转告她,她一日不进食,看守她的人,我便杀一个。”   金婶一怔,随即颔首,语气带着难以发觉的轻颤:“是...”   临州城郊,姜妙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内醒来。   这是沈之言位于临州的宅子,也是她当初与沈之言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屋内却早已不似当年的摆设,炉火烧得室内一片暖意,她站在窗边看着夜色,听见方婶跪地颤抖着声音回话,只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吃。”   她在桌前坐下,在方婶的目光下吃完了一碗饭。   两地的消息由最快的训鹰传信,沈之言听见她的反应时,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我还以为她没有心。”   微跳的烛火将下一句话割裂在半空。   “原来只是对我没有。”   他似乎有些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额角微微搭着,沉默半晌,才闭了闭眼,对隐在黑暗中的人缓缓道:“告诉临州那处,从今日起,她的事不必再来回我。”   良久他起身出了屋。   沈之言走出城主府时,恰好看见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面色如常地经过,却被柳寒瑶叫住:“参议大人?”   沈之言脚步顿了顿,“翁主。”   柳寒瑶笑了笑,“北境或起战事,太子大婚便被推迟了半年,家父身子不好,寒瑶特地请命前来照顾,只愿不要成为父亲的拖累才好。”   直觉她的来意并非是如此简单,沈之言冷漠道:“翁主良善,战事一起难免四处血光,还是早日回去的好。”   说完他不再作理会,很快与她擦肩而过。   柳寒瑶望着沈之言远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领口,领口之下是一个吊坠,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良善吗?柳寒瑶笑了笑,真正意义上来说,她其实算不得一个好人呢。   柳寒瑶眸中似乎闪过什么,她转身走进城主府,在心中叹了口气。   如今时机已到,也该是时候添最后一把火了。 第四十六章 北境的秋日本就短……   北境的秋日本就短暂, 九月刚过,秋风便比往常多了几分寒意。   姜妙在红叶的搀扶下站在门口,篱笆旁, 不知何时栽种了三株半大的桃树。   方婶说过,这是主子让人栽种的, 还曾吩咐她们要好生照料着,只是自从接到里面那位姑娘之后,主子倒变得漠不关心起来。   如今这天气虽还不至于寒冷, 可三棵桃树其中一棵已经显出了些萎态。   金婶和方婶得了命令,除了必要之事,平日里皆在院外守候,整座宅子只有红叶和姜妙二人。   平日里他们不进来, 姜妙也出不去。   她被软禁了。   起先, 方婶还能谄媚着隔着门槛与红叶说话,可过了几日, 兴许是知道主子对里面的人也并不上心, 便逐渐懒散起来。   金婶也并不总在此守着, 因此,方婶便变本加厉,更加懈怠起姜妙二人。   姜妙数不清一日要问方婶多少遍, 请她往漠州那处递个消息,都被方婶含糊着糊弄过去了。   方婶表面答应,出了门后就唾了一声:“呸,真以为主子看得上她?”   如此反复问了半月, 姜妙便也不再问了。   她彻底病了。   起先还是身上发虚,偶尔还能在庭中走走,后来便开始发热, 方婶见了,也只当是生了风寒,随意打发了几幅药材进去便不再管了。   红叶气不过,与她闹了几回,闹一回,院中的吃穿用度便会相应减少一回。   为了公主,她便不敢再闹了,她也不是没有扯着嗓子叫破姜妙的公主身份,却被方婶呸了回来:“就她还公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姜妙已经几日没能下床了,她脸色苍白,本来巴掌大的小脸迅速消瘦了下去,原本白嫩纤细的指尖抬起来时,也如日渐消瘦的枯枝。   哪儿有昔日那尊贵的天家女半分模样?   那日的黑衣人自从姜妙安顿下来之后也并未出现过,是以,红叶想找一个可靠之人传信也成了奢侈。   若是公主还好着,哪儿轮得上那方婆子如此欺辱!   可红叶看着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姜妙,焦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中旬,姜妙便开始日日咳血,本来单薄白皙的脖颈上也浮现起丝丝黑纹。   那血鲜艳如火,就那么静静落在地砖上,红叶拿着匕首疯了一般向方婶扑去,终于把方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发誓立即去往漠州送信。   主子虽对她日渐冷淡,可也不代表她能承担里面那位出事的后果。   整座宅子守卫中,只有金婶一人有使用训鹰的权力,而她这几日恰好不在临州。   方婶没法了,咬着牙亲自去往了漠州。   “要命了!”   方婶虽决定亲自送信,可心底却不以为意,主子对下人一向不苛刻,那姑娘一看便是个短命的,若是没了,主子也不过伤心两日便罢了,还能真与她们计较不成?   ...   漠州城内主将营中,众人刚刚结束了一场对战事的庭议,谢舟临出门时,看见沈之言依旧坐在原位,不禁有些好奇。   “子服,你怎么了?”   沈之言身子动了动,垂眸道:“无事。”   谢舟干脆折转了身子,在他旁边坐下来:“你这几日怎么心事重重的,比离京那几日更加反常。”   说着又道:“不过你上回赶回来时确实吓到我了,那还是我第二次见你如此神色,吓得我两日没敢与你说话...”   第一次,自然是长乐公主逃婚那日,不过他没敢提。   沈之言指尖动了动,他翻开手边的折子,压下心中那一股莫名的烦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战事上来。   “没什么,只是在思考战事罢了。”   “哦。”谢舟哦了一声,思绪一瞬间被带偏,疑惑道:“说起来扶羌不过一个弹丸小国,如今如何敢在我晋朝的边境跳脚?”   沈之言看完折子,将它扔在桌上,两指揉了揉眉心,将眸中那一抹阴郁散去,道:“扶羌部敢挑衅晋朝,里面恐怕有陈国的手笔。”   谢舟不明其义,等他黄昏从外面回来时,才惊道:“子服,你真是神了,陈国太子陈怀义今日亲自领军到了漠州,与扶羌部沆瀣一气,当真是气人至极!”   “陈怀义?”   沈之言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谢舟道:“我打听过,这陈怀义就是当初与长乐公主定过亲...”   说到此他注意到沈之言冷淡下来的眸色,连忙打住,转而道:“啊哈哈哈...不过王将军已经领了军令随时待战,一定能挫挫他的锐气了!”   话音刚落,他看见沈之言将手中的茶盏顿在几上,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溢了几丝水滴出来。   他看见沈之言往外走去,不禁追问道:“哎!你去哪儿!”   “城门。”   “你去那儿做什么?”   谢舟连忙追出去,“你是文官不是武将,你去凑什么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城门,城下王将军已与扶羌联军交了一战,那陈国太子陈怀义砍杀了两名晋军,竟在人群中放声大笑。   “哈哈哈,难不成你们晋国无人了么?竟派出这么一些老匹夫来打发本宫。”   “你...欺人太甚!”   谢舟破口大骂,却被沈之言拦住,他皱了皱眉,随即对前来督军的肃衣侯道:“侯爷,下官请战。”   众人皆一惊,只当他是个文官,一时受不得激,自然纷纷反对。   肃衣侯面上带笑,抬手道:“去吧。”   话音刚落,青年的身影化成一只孤鸿,顷刻间落入城下黑甲将士之中。   然而下一瞬,城上众人皆睁大了眼睛。   沈参议竟直奔着陈国太子而去!   只见他瞬息之间到了陈怀义面前,不知如何击落了几名陈军,陈怀义只来得及看到他深沉的眸色,然而下一刻,肩上便被一剑洞穿。   “保护太子!”   陈军大乱,纷纷向陈怀义涌来,沈之言并不冒进,立即撤退,拼杀片刻,执剑奔回城中。   城门上一众将士沉默不语,本以为这沈大人不过一莽夫,可如今人家重创陈太子,为此战打开了缺口,便再无人敢开口质疑。   肃衣侯叹了三声好,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   沈之言一顿,默默下了城门。   漠州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此刻听闻晋军首战告捷,不免兴奋起来:“我就知道,柳侯爷一出马,扶羌军何足畏惧!”   “是啊,侯爷真是料事如神,战前便开了城门放百姓入城避战,当真是活佛在世!”   “....”   沈之言皱了皱眉,眸中一抹深色闪过。   他加快了回城的脚步。   方婶狼狈不堪地找到了漠州城主府,然而她因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而被拒之门外,一时脸面全无。她正在心中暗自埋怨那位姑娘怎么这么多事呢,一时眼角瞥见一个黑衣人从门前走过。   她忙迎了上去,“十弦大人,是您啊!”   那人正是沈之言的黑衣暗卫队长,往日方婶谄媚,便称他为大人。   十弦执剑抱臂,冷目而视。   方婶也顾不得其他,忙道:“出大事了,十弦大人,还请您去给主子通报一声,临州那位姑娘,快要死啦!”   十弦的眉头皱了起来,方婶见他不信,忙道:“老奴亲眼见的,那姑娘吐了好大一摊血!要看着气息奄奄,快要去了!”   十弦一惊,随之想起主子的交代,迟疑了一瞬,最终转身进了府。   “主子,临州那边...”   沈之言在上首翻着书册,闻言指尖狠狠按在案桌上,语气冷冽:“不必再提,我不想听。”   十弦愣了一下,瞧见主子的神色,话在舌尖打了个旋,最终颔首:“是。”   沈之言没有在府中再做停留,很快又去了前线。   临州,红叶握着姜妙的手垂泪。   姜妙艰难的动了动身子,任由红叶给自己擦掉唇边的血迹,问她:“红叶,我现下一定很难看吧?”   “不。”红叶啜泣道:“公主永远是最美的,公主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呢。”   姜妙费力扯了扯嘴角,道:“就别...哄我了..”   她的五感正在日渐消失,此刻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只看得见昏黄的光。   姜妙努力睁大眼睛,用气声道:“他...来了吗...”   红叶不忍心回答,只偏过头去:“来了,驸马快来了。”   姜妙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天色已晚,沈之言带着满身疲倦回城。   柳寒瑶与谢舟与他同路,几人行了片刻,突然遇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冲到了他们面前。   “去去去!别挡路!”   有随行的士兵上前阻拦,被柳寒瑶阻止,她迟疑道:“你可有什么事?”   沈之言面色冷淡,似乎在想着其他事。   “哎哟!主子!”   那婆子扑到沈之言面前,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方婶。   沈之言眯起眼睛。   “何事?”   方婶挤出几滴眼泪,脱口道:“主子啊!老婆子愧对您的嘱托,特来请罚啊!”   沈之言额角突然剧烈一跳。   有种隐隐的不安在心中升起。   方婶抬头,哭道:“那位姑娘...那位姑娘不知怎地,昨日吐了好大一口血,眼看便要去了!”   沈之言只听的耳边嗡地一声,胸口像被闷捶狠狠一砸。   嘭!   近日来所有的不安一瞬间在他心上摔得粉碎。   他眸色寒得可怕,声音冷得彻骨:   “敢胡编乱造,我杀了你。”   说完,他抢过一旁士兵牵着的马,翻身而上,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柳寒瑶与谢舟对看一眼,谢舟眸中掀起惊涛骇浪,结结巴巴道:“他....”   柳寒瑶沉默片刻,最终道:“谢公子,先失陪了。”   说完急步远去,留谢舟一人呆在原地。   秋雨淅淅沥沥,姜妙在雨声中睁开眼睛。   如今的她已经很虚弱,靠着最后一点气息挺着。   不来也好。   她不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吗?此刻,也真的如愿了。   皮肤下涌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姜妙心口一震,她猛一皱眉,唇角溢出鲜血,随即整个人摔在榻上,陷入半梦半醒的昏迷中。   “公主!”   红叶端着的盆打翻在地,扑到她床边哭着叫她。   下一瞬间,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发出一声巨响,秋风便呼啦一声灌进来。   “咔———”   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破碎掉。 第四十七章 沈之言一身狼狈,……   沈之言一身狼狈, 白衣上满是泥泞,可他没有去管。   他愣在门口,一手捏在门框上, 硬生生捏出几道裂痕。   秋风穿堂而过,他看见姜妙躺在榻上, 面上血色全无,在她床榻边,留着一摊鲜红的血迹。   那鲜红犹如一根烧红的刺, 瞬间狠狠插进沈之言心中。   他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一向沉稳的人步履竟有些不稳,他撞到屋中的凳子,费了很大的力才爬起来, 茫然中一抬头, 便看见姜妙那一张消瘦不堪的脸。   他清楚的看见她唇边溢出的血迹,和露在被褥上那双枯枝似的手。   沈之言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兰花香, 还带着雨后泥泞的潮湿。   她半梦半醒间动了动嘴型, 声音几不可闻。   “沈...之言。”   那人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良久才碰了碰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眼睛,最后停在她的唇角, 狠狠将那抹血迹擦去。   可姜妙恍惚中觉得他的指尖在无法抑制的颤抖,触碰她时,也是一碰即收,似乎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一股甜腥涌上沈之言喉间, 沈之言闷哼一声。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说话,可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姜妙。”   他说:“你怎么了?”   沈之言上前。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床上那人眉头微皱,没有睁开眼睛。   “还要再用这副模样骗我吗?”   她没有回应, 沈之言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随即像一个懵懂的幼童一般手足无措的低下头去。   “姜妙,你怎么了?”   他茫然地将她的手握住,那往日里白玉一般的手,如今却晦暗干扁,没有一丝生机。   红叶从惊惧中抬起头来,红着眼惊愕道:“驸马?”   随即她大哭起来:“驸马,您终于来了,公主快不行了!您救救她啊!”   “公主从到临州那日便不行了,一直撑着想见您,您怎么就不来呢,您怎么就不来呢!”   “公主病了多日,外面的人每日只肯给一份膳食,奴婢求了好多次,他们都不肯放奴婢去买药!”   红叶哇哇大哭:“您怎么就不来呢,您怎么就不来呢...”   “闭嘴!”   沈之言眸中充斥着狂色,他猛一抬头:“十弦,去叫郎中,去叫!”   手心的手指动了一下,沈之言僵硬着低下头去,看见姜妙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很迷茫,只虚虚地看着半空,唇中低低念着什么。   沈之言木偶一般低下头去。   她说:“沈之言,你来看我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开始因为她这一句话缓缓坍塌。   他心中升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慌乱,榻上的她那么脆弱又那么单薄,仿佛将这么飘然而去。   沈之言目眦欲裂,狠狠捏紧她的手,压抑着情绪道:“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数十位郎中很快被十弦抓来,所有人看完都抖着身子沉默,最终还是一个胆大的颤抖着身子跪下回道:“公...公子恕罪,夫人身上已生机全无,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末,还..还请快些给夫人准备后事吧!”   这话犹如万箭穿心,彻底撕裂沈之言最后一分清明。   “滚!”   沈之言突然暴喝,随即如想到什么似的急声道:“一定是伺候你的人不尽心,我把他们都杀了...对...都杀了...”   衣角被人轻轻拉住,沈之言浑身滞住。   他不敢回头。   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红叶的话萦绕在他耳边。   “公主从到临州那一日就病了....”   那时他在做什么呢?   从此以后她的消息,不用再来回我。   喉间那口腥甜又压抑不住,他试图去抱姜妙,却发现她轻得可怕,这一发现又让他的心狠狠一坠,抱着这么轻得她居然让他踉跄一步,差点倒下。   他护着她坐在地上,碰了碰她的脸,颤声道:   “我带你去看郎中,对,我找最好的郎中,姜妙,你给我起来...”   “我放你走,行么?你起来,我放你走,我不困着你了,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不求你爱我了,姜妙,你起来...”   姜妙动了动唇,扯出一抹微笑,她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那剧烈的心跳。   他在怕啊。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永远只会因她而害怕。   姜妙已说不出话,只落下泪来。   沈之言瞳孔发红,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他们都是庸医,我这就把他们全杀了!你别怕,我会治好你,我总会治好你...”   “不...”   姜妙终于支撑不住,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沈之言心中一空。   “姜妙?”   他幼稚的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指尖微弱的呼吸后,又摸到她身体微凉,才慌忙如梦初醒一般将她抱回榻上,又手忙脚乱地给她盖上被褥,随即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身子坐在榻上。   他青丝散乱,遮住了脸上神色。   无人敢上前说话。   当年郎艳独绝的状元郎,如今竟似一个失了魂魄的行尸。   何其,可悲。   “参议大人!”   一声急呼传来,柳寒瑶似匆匆而来,她看了榻上的姜妙一眼,随即不忍的别过头去,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有话与你说,关于长乐公主,至关重要。”   似乎是长乐公主这四个字惊动了他,把他从疯魔中拉回一丝神志。   沈之言没动。   柳寒瑶叹了口气:“您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沈之言如被烫到了一般,凝视了姜妙许久,终于木然地跟着柳寒瑶出了门。   柳寒瑶开门见山:“大人想不想知道,公主生得到底是什么病?”   他脸上神色终于变了,显然听了进去。   柳寒瑶望着远山,道:“西域之外,百毒横行,有一毒首,名为药人。”   她看向面色一瞬间惨败的沈之言,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道:“所谓药人蛊,便是取一与蛊主血脉相连之人,将其与世间百毒同生同存四十九日,若能活下来,再服以西域奇药,制成药人蛊。”   “蛊主靠着药人的鲜血,可延年益寿,除疾去病。”   “只是药人大多短寿,几乎无药可医,去时也痛苦万分,死状惨烈。”   嗡——   沈之言张了张口,嗓音空洞:“你想说什么呢?”   “所以,您以为,曾经流落冷宫的六岁孩童,是凭什么变成了尊贵的长乐公主呢?”   喉间一痒,那隐忍多时的血终于一口吐了出来。   泥泞,草叶,血迹,这位年轻的朝官此刻狼狈至极。   而他恍若未觉,只是眸子一瞬间失去了色彩,脑中只回响着柳寒瑶的那句话:   大多短寿。   原来,原来。   她为何会一再逃离自己,为何会对自己若即若离,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冷宫?六岁女孩?   沈之言闭了闭眼,指甲狠狠嵌入肉里,流出几丝血迹。   “大哥哥,我长大了要报答你呀!”   原来,原来他曾那么早就遇见她了啊。   往事如一根看不见的针,扎进沈之言的心脏里,再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研磨,将那颗心碾碎,最终散为粉末。   比万箭穿心还要痛上百倍。   沈之言一瞬间几乎要窒息,他一掌按在石桌上,痛苦的闷哼出声,随即跌跌撞撞地坐下,唇边提起一抹惨笑。   他...注定是天煞孤星吗?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的明白这个现实。   “不过。”柳寒瑶却笑了,“也并不是完全无药可医。”   这句话如溺水之人眼中只能看见的那根稻草一般浮进他的耳中。   然后她意料之中的看见那位大人睁开眼睛。   “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   “我愿。”   他打断了她,甚至没有听完她说的是什么。   而柳寒瑶也明白,此刻若是刀山火海,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往下跳。   就是此刻了。   她笑了笑,深吸一口气:   “金銮殿上,密室北开,室中一药,名为挽颜,可彻底根治药人之症。”   柳寒瑶颤抖着声音:“开此密室的钥匙,便是————”   “天子印鉴。”   沈之言豁然抬头,他睁着血色的瞳孔,看见柳寒瑶笑意盈盈地道:“公主可等不了多久了,大人愿不愿意...”   “与我等一同——”   “清君侧呢?” 第四十八章 “你疯了?”   ……   “你疯了?”   谢舟目眦欲裂, 似乎觉得沈之言在开玩笑一般急声道:“子服,你若是着急你父亲的案子,那我们可以慢慢来。我们准备了那么久, 搜集了那么多证据,马上就光明正大地替伯父申冤了, 你就是再恨陛下,也该忍一忍,绝不能这么毁了自己啊!”   他又拦在他面前, 压低声音急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谋反,是要杀头的!一旦走上这条路,你父亲的清骨,你的清名, 可就全毁了!你不是最高风亮节?这你都不在意吗?!”   “谢舟。”   沈之言打断了他, 疲倦道:   “她等不了了。”   谢舟一呆,随即颓然的坐回椅中, 他双手蒙住脸, 沉默半晌, 最后站起身,道:“我一直以为你聪慧,到头来也是个糊涂的。”   他烦躁地捶了桌面一拳, 道:“好,你既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就不伺候了,小爷不日便回京城, 不躺你们这趟浑水。”   他快要出门时又停住,踹了一脚门槛,“小爷扪心自问, 做不到和你刀剑相向,回去就辞官回家,管你们做英雄还是做逆臣,我只管做我的谢家小少爷去!”   漠州城主府内有风吹过,将沈之言的墨发吹散在空中,他倚住石桌,沉默看着谢舟负气离开。   良久他起身,来到肃衣侯书房。   肃衣侯似乎料到他会来此,也不意外。   “你既选择此时来见我,那必然是已经有了抉择。”   沈之言眼皮微抬,眸中冷淡,   “从侯爷莫名在朝堂之上推举下官为中军参议开始,下官便无路可退了。”   北境全军将领皆是肃衣侯的亲信,对此事不可能全然不知,所以那日在城楼上,肃衣侯没有阻止沈之言的请战,其实是有意让他服众。   与其说肃衣侯是在为他树威,不如说他正在将沈之言与北境军渐渐捆绑在一起。   如此若起兵,他纵是清白,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况且...   其中还有那个沈之言无法拒绝的条件。   肃衣侯不愧是曾叱咤风云的一代军侯,即使在太子统领北境的那几年,他都能将自己的亲信悄无声息的送进北境军中。   太子回京继承储君之位,原北境军统领张荣升被处死后,这北境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不必那般看我。”   肃衣侯曲起食指敲了敲案桌,道:“十几年前本候称病辞官一事不假,可更多的,也是我们那位陛下对我起了疑心。”   手上动作一顿,他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为了这一日,我已等了好久。”   沈之言看向窗边燃着的炉香,丝丝青烟缓缓的飘散在空中,似幻似真。   良久,他收回目光,问:“侯爷恨皇上?”   肃衣侯脸上的笑消失了,半晌咳嗽一声,道:“本候一生战功赫赫,权势在手,可沈大人知道,本候为何宁愿弃一切为不顾,也必须做这件事不可吗?”   “其中缘由,本候说一句话,沈大人便明白了。”   沈之言侧目,眸中露出寒光。   肃衣侯站起身子,缓缓走到窗边前,他眼神混浊,似乎在回忆着很久远的事。   “寒瑶的母亲,是前朝的大长公主,李令筝。”   沈之言瞳孔微缩。   李令筝。   谁人不知前朝那位祸乱朝政,控制皇侄,荒淫无道的大长公主?   似乎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评判这位公主的,肃衣侯哼了一声,略带轻蔑道:“一群庸俗的史臣,若不是令筝以女子之身撑着李家江山,那幼帝还能坐得稳那龙椅?呵,竟还敢将那什么欢的邪药编排在她头上!何其可恨!”   沈之言沉默不语,肃衣侯说完,似乎意识到有些失态,脸上又泛起沧桑的笑:“世人皆知本候是立下赫赫战功的一品军候,可不知我也曾是前朝公主府中一个低贱的马奴。”   “人人说她养面首,戏朝臣,可其实他们不知,她与外人看来的不一样。”   谈到往事,肃衣侯脸上泛起一丝暖意,然而很快便沉寂下来。   “得她垂爱,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味之事,可我身份卑微,她也有她的责任,纵是两情相悦又如何?隔在我她之间的,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发誓一定要往上爬,直到可以和她相配的那一天,所以我求她让我去了军营,可没想到,回来时见到的却是———”   “她挂在城门上的尸首。”   肃衣侯狠狠地撑在椅背上,闷声剧烈咳嗽,平静下来后也不看沈之言,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那时真想杀了他!可我只是个小小的校尉,他已成了新朝的天子,身边百官济济,纵是在战场上也有暗中保护他的亲卫,我用什么杀他?”   “我因此隐姓埋名,投在他的亲军之中,拼了这条命才一步步爬上来,爬到能与他肩并肩的征战,我想我要更接近他,我总要杀了他!”   沈之言终于打断了他,“侯爷——”   “可是咱们这个陛下又岂是好相与的?那时候他对我起了疑心,我不能再冒这个险,因而趁着旧伤复发之际,辞官回了临州。”   一席话,仿佛揭开了一段令人震撼的陈年的秘辛,肃衣侯说完,转身看着沈之言,良久冷笑一声道:“本候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沈大人也不必认为我是什么好人,可我等了半生,已是一只脚塔进棺椁里的人了,若是此时再不能杀了他,我有何脸面下去见她?”   肃衣侯古怪的笑了笑:“为了情这一字,有些人什么都能做的出来,这一点沈大人也最理解,不是吗?”   听完他这些话,沈之言脸上没有分毫波动,只道:“侯爷想取而代之?”   “不。”肃衣侯意料之外的摇头道:“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这一个执念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看着沈之言,颇有深意的笑了:“至于谁能取而代之,便是沈大人决定的事了。”   其中的言外之意,足以让天下人心动。   而沈之言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后道:   “如此,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   临州城。   红叶看见沈之言从院门外走来,她一愣,想起驸马这几日,常常隔两天便会从漠州彻夜骑行到临州,有时公主精力不济,陷入昏睡,驸马便会在她床边守上半个时辰,再连夜骑马赶回漠州。   来回如此折腾,只不过是为了见公主一面。   方婶和金婶一直没有露过面,问了铜钱,他却露出惊惧的眼神连声说不知道。   想来也只能是他的手笔。   一时百感交集,红叶心中有些酸涩,“驸马爷,您来了?”   沈之言一步跨进院中,他眼下有些乌青,下巴上也冒出了些细青的胡茬。   曾经那么遗世绝尘的他,如今竟也习惯了每日的这一身狼狈。   “公主呢?”   他的声音有些哑,红叶赶忙道:“公主方才睡下,驸马,您要...进去么?”   沈之言默了一默,随即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她。”   屋内暖意融融,隐隐有艾草的清香。   临进门时,沈之言身子滞了滞,随即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   他记得她不喜欢泥土的味道。   姜妙静静的躺在榻上,沈之言在她床边坐下来,半晌伸出手指,缓缓描摹着她的脸颊。   流水一般的药材送进这座小院后,姜妙的病症稍微稳定了下来,他还未来得及欣喜,那位郎中却说,这只不过是强留着她而已。   可他偏要强留住她,一想到或许会失去她,他就几乎要痛不欲生。   他怎么敢不强留她?   半梦半醒之间,姜妙感觉有一丝微凉温柔得落在自己脸上,她呓语了几句,悠悠转醒。   沈之言慌忙收回手,神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吵醒你了?”   见是他,姜妙呆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沈之言。”   沈之言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粗糙的手心摩挲着,低头道:“嗯,我来了。”   姜妙用气声道:“扶我起来吧。”   沈之言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姜妙被他这般谨慎的样子逗笑了,半晌歪了歪头,问他:“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除了她脸上的肌肤之外,黑纹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脖颈。   姜妙觉得,她此刻一定很丑。   而沈之言却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毫不嫌弃的执起她的手在自己唇边吻了一下。   “不丑。”   他笑了,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单薄,便绞尽脑汁道:“公主是京城第一美人。”   姜妙虚弱地捶了他一下,撇嘴道:“你骗我。”   “我现在一定是长安第一丑女了。”   沈之言握住她作乱的手,垂眸道:“那我便是长安第一丑女的丈夫。”   姜妙一愣,随即做出生气的模样,咳了两声道:“你都不否认我的话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缩在他怀中痴痴地笑。   沈之言也笑,笑完眸色暗淡下来,半晌摸了摸她的头道:“我找到一个名医,他们都说医术很好,一定能治好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姜妙沉默下来,猛地咳嗽了几声,道:“沈之言,药很苦的。”   沈之言闭了闭眼,忍住心中的心疼,将脸贴在她颈处,是一个依赖的姿势。   “我知道,我知道的。”   “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姜妙沉默下来,她何尝不知道他只想抓住任何能让她活命的机会呢。   “那人你也认识的,是靖州的那位郑叟,你还记得吗?他可是药王谷唯一的弟子,一定能治好你,你以前也很喜欢他家的孙女...”   自从她病后,沈之言的话便变得多了起来,似乎怕她拒绝他一切可能救她的尝试,所以用多话来掩饰他内心的恐惧。   姜妙闭了闭眼,终是道:“好。”   明知是一场徒劳,她哄哄他也好。   沈之言似乎松了口气,抱着她的力道紧了紧,姜妙感觉到他身上的疲倦,她心中一疼,问他:“你一会儿还回漠州吗?”   “不回了。”   沈之言回答的很快,“我先送你去靖州。”   姜妙习惯性摸了摸他的青丝,却忽然眼中一疼。   他发尾如霜,竟白了一小片。   喉咙瞬间被锁紧,姜妙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最终拼命忍下那股泪意,问他:“很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嗯。”   沈之言应了一声,下巴顶在她头顶。   两人在暖融融的屋内睡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姜秒乘坐的马车很……   姜秒乘坐的马车很宽大, 车内铺满了柔软的细毯,靠近车牗的那处还摆放着银色小火炉,熏得车厢内一片暖意。   从临州到靖州并不算远, 不过第三日午时,一行人便已抵达了靖州。   郑叟和他孙女碎碎在城门口迎接, 姜妙带着兜帽,方一下车,小丫头瞧见她憔悴的神色, 差点没哭出声来。   马车舒适,姜妙也没有感觉到奔波,这几日她的精神好了些,每日里能由着红叶扶自己在院中散散步, 见到碎碎的模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碎碎,好久不见。”   碎碎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 此刻却红着眼睛, 叫了声:“姐姐!”   姜妙笑了笑, 突然间喉中灌进一阵秋风,不免激得她咳嗽起来。   一条藏青色披风突然披在了她原本的披风之上,沈之言一把将她楼进怀中, 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风后,才道:“你受不得风,先进去吧。”   碎碎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差点忘了姜妙的身体, 和红叶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进了里屋。   沈之言却没有跟进去,他站在原地,朝眉头紧促的郑叟点了点头:“郑叟。”   郑叟叹了口气, 问他:“我知道你着急,可没有挽颜那副药,老夫也无能为力。”   沈之言看了他一眼,道:“郑叟只管准备,其他的交给我便好。”   郑叟道:“别怪老头子没提醒你,宫里头有没有挽颜还未可知,你可要想清楚,这道听途说的事,当真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   沈之言唇角勾了勾:“我赌。”   “赢了,她好我好,输了——”   他移开目光,闭了闭眼道:“与她同去同归。”   郑叟一震,随即陷入沉默中,半晌道:“罢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丫头的身体顶多支撑一月,这一月你若是还拿不到那东西,纵是药王医圣来了,恐怕也回天乏术。”   “我知道了。”   沈之言朝屋内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看了郑叟一眼,道:“别告诉她。”   郑叟瞥了他一眼,随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真是疯子,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从一开始就疯得彻底。   姜妙被安顿在后院一间内房中,她虽生着病,却还记得给碎碎带礼物。小丫头却高兴不起来,捧着她送的东西红了眼眶。   姜妙打趣了她几句,总算把她哄高兴了,一抬眼,便看见沈之言走了进来。   “身子哪里不舒服?”   他进来之后,红叶和碎碎自觉得退了出去。   “我还好。”姜妙答道,“好久没见碎碎了,小丫头长高了不少。”   沈之言笑了,坐到她的榻边,修长好看的手指挽住姜妙的青丝,正耐心的给她梳发。   “你喜欢碎碎?”他问。   姜妙道:“活泼可爱的小丫头总要讨人喜欢些。”   给她梳发的手停了停。   良久,他道:“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养一个。”   “嗯?养一个?”   姜妙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咬了咬苍白的唇,顿了一顿才道:“万一像我怎么办?”   “像你的话..”   沈之言顿了顿,拿过一旁的玉冠替她将头发束好。   她病了之后,便老觉得梳发耗神,是以常常用一条束带或玉冠束住了事。   沈之言稳了稳她头上的玉冠,将剩下未尽的话说完。   “京城便有了一位第二美人。”   姜妙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转过头,抱住他的腰,故作疑问道:“哦?为什么是第二美人?”   沈之言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第一是她娘亲。”   他唇边带笑,眼中却煞有介事。   姜妙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嗫嚅道:“油嘴滑舌。”   可心中还是划过一丝甜蜜。   红叶端了药进来,沈之言接了过来,一边给她喂药,一边道:“漠州那边战事未了,我可能一会儿便要赶回去。”   他用指腹给她擦了擦唇边的药汁,眸中有些心疼和愧疚。   姜妙点点头,道:“自然的,我会好好待着。”   她安慰的笑了笑:“这次一定。”   沈之言笑了,他将药碗放下,摸了摸她的头道:“等我事了,便来接你,你要乖乖听话,知道么?”   姜妙认真的点点头,随即打了个哈欠。   近来她总是困倦,待她睡着后,沈之言在她床边看了半晌,随即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最后离开了郑家。   他连夜赶回了漠州。   柳寒瑶见到他一幅狼狈自若的模样,倒没有丝毫奇怪,只是道:“沈大人,您来了。”   沈之言几不可见的点点头,问她:“情况如何?”   柳寒瑶眸色晦暗:“父亲这次是下了决心,这几日已使出全力与扶羌交战,眼下扶羗与陈国的联军吃了不少苦头,恐怕不日便会退军了。”   柳寒瑶又道:“我本是请旨来照顾父亲的,如今北境局势渐定,太子前日已写信过来,催着我回京成婚。”   “正好。”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封信,道:“你回京之后,找机会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   柳寒瑶接过信,抬头问:“谁?”   沈之言眸色幽深,“此人是此事最大的助力。”   说完,他又看了看天色,随即缓缓开口:   “岳皇后。”   柳寒瑶一震,诧异道:“你想联合岳皇后?可无论谁做天子,她都是太后,又凭什么帮着我们反对她的丈夫?”   “她会的。”   沈之言抬眼,“你只需适时将信教与她,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柳寒瑶默了一默,最终点头道:“我会的。”   作为岳皇后名义上的准儿媳,太子大婚之前,她总要明面上接见她一次。   到时再找机会将信交到她手中。   柳寒瑶是个聪明人,将信稳妥收好后便行了一礼,道:“如此,寒瑶明日便启程回京了,我会在京城恭候父亲和沈大人前来参加大婚。”   她笑了笑,随即领着侍女离开。   沈之言在原地站了片刻,随之离开城主府去往城门。   谁知刚一出门,迎面便被一个背着硕大包袱的人撞了一下。   他眉头微蹙,一抬眼,发现谢舟气喘吁吁,一身风尘的站在他面前。   “小...小爷真倒霉...”   谢舟喘了口气,艰难道:“小爷刚出漠州,就被道上的百姓堵住了,他们一见我,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来征粮的,说往年的苛捐杂税已经够多,如今他们实在拿不出粮食了。”   他撑着膝盖,没好气地道:“小爷像那鱼肉乡民的贪官吗?居然还...还跪下来抱着小爷磕头,小爷...差点没被吓死..”   说到此,他终于顺了口气,抬头看着一直沉默的沈之言,撇撇嘴道:“这么看着小爷干嘛?小爷才不是为了你回来的,我是看不惯朝廷那些千方百计搜刮民膏的家伙,所以...”   他直起身子,啪一下拍得胸脯巨响,“小爷反了!”   沈之言眸光深邃,良久,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时间很快便过了两日,在郑叟医术的加持下,姜妙的病情暂且稳定了下来。   这一日,她正忧心着沈之言在前线的战事,恍惚听外间声音嘈杂,似乎很是热闹,不由疑惑地问碎碎:“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碎碎往外看了一眼,回来道:“哦,还有月余就要到立冬灯节啦,今日家家户户都提前去千佛寺拜佛许愿呢!”   立冬灯节?   姜妙唇角勾了勾。   尤自想起前年的灯节,她和沈之言流落到此,那日她似乎喝醉了,只记得漫天飞舞的孔明灯,和青年隐在月色下的侧脸。   她一笑,似乎勾起了心事,便道:“我也想去一趟。”   碎碎忙道:“姐姐的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出去折腾了。”   郑叟正好路过,对着二人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信不过老头子的医术?”   “没有!”碎碎立即否认,“爷爷的医术天下第一!”   郑叟听完哼了一声,看向姜妙道:“去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老夫,片刻便要回转。”   姜妙眸子中难得有了期盼的光,认真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红叶和碎碎一左一右搀着她进了千佛寺。   “如今人不算太多,姐姐出来也没有热闹可瞧,还不如留在家中休息呢。”   碎碎小声的嘟囔。   姜妙宽慰了她几句,抬眼看着四周的布局。   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庭院中坐落着一棵高大而粗壮的树,树叶在秋日里竟没有变得枯黄,反而依旧透着生机勃勃的绿。   树上挂满了红绸,红绸下坠着数不清的木牌,似乎都是游人在佛前许下的心愿。   真好啊。   有所念,总是一件美好的事。   她嘴角带着笑,视线往上看去,却看见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拥挤,那树梢处却零零地挂着一个木牌。   她愣了愣,疑惑的问小沙弥:“师傅,怎么只有顶上那张牌子形影单只?”   小沙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随即哦了一声,道:“施主说那个呀!”   他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忽然一拍头:“我想起来了!这是前几年一个风采独绝的郎君写下的,还是他自己亲自挂上去的。”   小沙弥说完,又问:“施主想看看写得是什么吗?”   姜妙有些诧异:“可以吗?”   虽然她是对此很好奇没错,但不知道竟然可以看。   “自然!”小沙弥道:“本就是人心所念之事,看的人多了,积得缘也便多了。”   姜妙听完,笑着道:“谢谢小师傅。”   说完,她往后唤了声:“十弦!”   十弦是沈之言特意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听见她的话便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几个飞身到了树梢,待落下来时,便将一个系着红绸的木牌递了过来。   姜妙道了谢之后接过,一低头,身子却滞住了。   那牌子上的字显而易见是用刀剑刻上去的,此刻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可让她滞住的却是那个落款。   熟悉的,提起来便叫人心疼的三个字——   沈之言。   他写的啊。   姜妙心中一震,随即眼眶一热,低头看向那行字。   平生一愿,惟愿京城姜姓小娘子,长康长安,一生顺意,与言,岁岁常相见。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木牌上,浸入了刀刻的字迹中。   姜妙忙擦擦眼,对那小沙弥道:“小师傅,我能带走它么?”   小沙弥听罢,有些为难道:“这恐怕...”   姜妙默了一默,最终道:“为难小师傅了,我不带走,再看一会儿。”   小沙弥有些诧异,不过一个牌子,有甚么好看的,至于看上几遍?   但她说了不带走,他便也不再管了,道了声施主随意,一转头看见有幼童在爬那颗古树,便连忙哎哟一声赶了过去。   他走后,姜妙又将那牌子上的字字句句抚摸了一遍,最后对十弦道:“有匕首么?”   接过十弦递来的匕首,姜妙找了个角度,一笔一划在牌子背后刻了几个字———   与言,岁岁常相见。   刻完,她看着字笑了笑,不舍的摸了又摸,最后递给十弦。   “还请您挂上去吧。”   十弦点头,将牌子挂了上去。   姜妙离开寺庙时,不住往那颗高大的古树回望。   碎碎不解,问她:“姐姐,你在看什么?”   姜妙回神,摸了摸她的头,眸中划过一丝暖意。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碎碎更不解了,便不再问姜妙,一个人趴在窗边,朝着那棵树的方向看去。   把姐姐弄哭的那张牌子写了什么呢?   罢了,姐姐说,她长大就明白了 第五十章 临近十月,或许是之……   临近十月, 或许是之前陈国太子受创一事导致了联军士气大减,也或许是担心即将到来的冬日,扶羌军从来势汹汹, 到后来开始节节败退,反而是肃衣侯一展当年铁血手段, 彻底将战局掌控在了手中。   而即将大婚的柳寒瑶也很快离开了北境。   柳寒瑶是个聪明人,回京半月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大婚前岳皇后召她入宫拜见时, 她才带着信入了宫。   岳皇后虽是她名义上的未来婆婆,可见到她也并未多么欢喜,反倒是一旁的宛贵妃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不时牵着她的手好一顿夸赞。   如今的肃衣侯可是天子眼中的红人, 手中掌管着北境几十万的军队, 宛贵妃高兴的,也无外乎是自己的儿子即将迎娶一个好的助力。   柳寒瑶也明白她的心思, 是以只是面上带笑, 并且始终遵规守距, 做出一幅恭敬的模样来。   姜术面上也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模样,两人并肩而站,看起来宛若一对璧人。   岳皇后似乎很是疲倦, 小宴过后,她依礼单独留下柳寒瑶,赏赐了些头面和首饰。   她坐在上首,抬起眼皮看了柳寒瑶一眼, 随即闭上眼睛,道:“你倒很像本宫年轻的时候。”   柳寒瑶道:“与娘娘肖像,是臣女的福分。”   太子即将大婚, 宛贵妃今日又俨然一幅后宫之主的模样,岳皇后面上虽得体,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对这名义上的准儿媳,自然也喜欢不起来。   因此,她也只是随意提点了她几句,便做出一幅劳累的模样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良久她睁开眼睛,突然看见柳寒瑶还在下首没动,不禁皱了皱眉。   “怎么,还有事?”   柳寒瑶笑了笑:“臣女有一事欲与娘娘相商,还请娘娘秉退左右。”   岳皇后有些不悦,到底宛贵妃才是她的婆婆,她能与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她还是皱了皱眉,吩咐宫女去门外守着。   “什么事?本宫可没功夫和你打哑迷。”   柳寒瑶顿了一顿,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沉声道:“娘娘看了,便明白了。”   她双手将信托到岳皇后面前,头低低地埋了下去,端的是一个大礼。   岳皇后有些诧异,因宫女已被她赶出殿内,是以她只能亲手把信接了过来。   随着信纸慢慢展开,岳皇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放肆!”   她一拍凤椅,暴怒道:“柳家女,你当本宫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写出这大逆不道的信来!真不怕本宫当堂杀了你吗?!”   柳寒瑶面色如常,她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不妨接着往下看。”   岳皇后的暴怒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也也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岳皇后一定会再往下看。   听得她这不疼不痒的回应,岳皇后暴怒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沉默了一瞬,竟闭了闭眼,良久继续展开信笺。   无人知她那一瞬间到底想到了什么。   信不长,岳皇后很快看完了,随后她随手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那窜起的火苗冷笑道:“你们怎么有把握,本宫一定会帮忙?”   “无论何人为帝,本宫都是太后,陛下是本宫的夫君,太子再不是本宫亲生,也是本宫名义上的的儿子,你说,本宫为何要放着好日子不过,与你们行此险招?”   柳寒瑶不动声色,望着岳皇后道:“娘娘也说了,名义上的。”   岳皇后一顿,又听得柳寒瑶道:“无论何人为帝,您确实都是太后,可名义上的太后也是太后不是么?您能保全自己,可,还能保全岳家吗?”   岳皇后凤眸微眯。   柳寒瑶知道,自己说中了。   能坐上皇后这个位置的,没有人不在乎母家的荣耀。   或者说,母族稳立则后位稳固,反之便是唇亡齿寒。   太子不会动她,可不代表不会动岳氏一族。   岳皇后靠在椅背上,食指上的护甲敲着身侧的小几。   “那又如何,你怎么知道本宫一定会答应?”   柳寒瑶笑了笑:“娘娘想要的东西,早已经写在了信的开头,想来,娘娘此刻心中已有了决断。”   柳寒瑶不得不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沈大人心思实在缜密,定然是一开始便许以皇后重诺,若没有这开头,她此刻恐怕早已进了沼狱。   而那开头一定戳中了岳氏的心事。   太子秉性如何,岳皇后和她皆知,她无亲子傍身,以后做了太后,恐怕也会被宛贵妃压过一头。   而姜术想必也留不得岳氏一族。   柳寒瑶说完后,岳皇后沉默了许久。   最终,她只是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本宫该庆幸,你并不喜欢太子。”   柳寒瑶笑了笑,避而不答道:“那么,娘娘是同意了?”   殿内一时只有岳皇后护甲敲在小几上的声音,她沉吟片刻,最终道:“本宫知道该如何做了。”   她挥了挥手,“下去吧。”   柳寒瑶也不再问,不论皇后心中想的是什么,从她将信读完的那一刻,柳寒瑶就明白事情已成。   她跪下行了大礼,随之退了出去。   岳皇后在殿内坐了许久,最终起身,对一嬷嬷道:“安王呢?”   嬷嬷低头回他:“回娘娘,王爷此刻应已下了武学,想必快要回坤宁宫了。”   岳皇后道:“带他来见本宫。”   嬷嬷应了声是,半晌领着姜朔进了内殿便识趣的告退了。   姜朔心中有些忐忑,皇后娘娘对自己向来不冷不热,偶尔说话也多是嘲讽,今日为何唤他前来?   莫不是他又惹了她不快?   “皇....母后...”   对了,宗人府和礼部那些人都说过,他以后得喊皇后娘娘为母后了。   岳皇后看了他一眼,半晌露出一个冷笑:“唯唯诺诺,与你那母妃当真一模一样。”   姜朔一时如踩到尾巴的猫,竟也忘了心中忐忑,只道:“儿臣若闯了祸,娘娘骂我便是,缘何要说我母妃!”   他赌气说完,却听岳皇后嘲讽道:“亲生的果然还是亲生的,怎么,这会儿竟有勇气与本宫这般说话了?”   姜朔一时滞住,随即低下头,暗自握了握拳道:“孩儿不敢。”   是他冲动了,若他再惹得皇后娘娘不快,阿姐那边一定会很为难。   不能给姐姐添麻烦。   “罢了。”   岳皇后竟难得没有再追究,她上下看了姜朔一眼,道:“本宫问你,若是你阿姐有难,需要你帮忙,你帮是不帮?”   姜朔认真的点点头:“自然!”   “什么都愿意?”   “无论何时,自当全力以赴!”   岳皇后默了默,许久道:“若是,本宫要你做皇帝呢?”   姜朔一愣,少年似乎一瞬间察觉到了什么,他紧锁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需要我做皇帝吗?”   岳皇后道:“本宫希望你做。”   姜朔滞住了,许久低声道:“若是能帮阿姐,那儿臣便做。”   姜朔并不蠢笨,阿姐不告而别时,他已察觉到了一丝不安,此刻,他似乎从岳皇后话中明白了什么,此话一出,眉目间隐隐有了大人模样。   岳皇后说完,此生第一次认真的看了姜朔一眼。   和那个人五分相像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厌烦。   昔年在闺中,她便处处压了自己一头,连她那时喜欢的郎君,也喜欢着她。   那副人淡如兰的模样,想起来便叫人可恨。   无人知道为了压过她,她暗中做了多少努力,后来她如愿做了皇后,还特意将她要到了自己宫中。   可她不仅没有为此感到屈辱,还说什么感念她的恩情,当真是可笑,就是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才让自己到死都是一个才人,还是托了她那女儿的福,十几年后才追封了一个末等妃位。   想到此,岳皇后心中涌上一股恼怒,她随手打发走了姜朔,只身走进了内室一个隐蔽的隔间。   看着那块牌匾,岳皇后咬了咬牙:“你倒是死了也不省心,养出了这么一对好儿女,还要叫我白白为他们做嫁衣裳!”   “罢了!”   岳皇后默了一默,最后冷笑一声,道:“这一次,我还是输了。”   她走出隔间,一眼便看见了银盆里燃尽的灰烬。   十月,京城尚还秋意盎然,而北境,已然有了冬日的肃杀。   饶是有郑叟的医术,姜妙的生命还是像一朵夏花,随着秋日的蔓延逐渐枯萎下去。   她脸上爬上了蛊纹,看起来可怖又令人作呕。   她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偶尔她醒来,便会固执的问红叶要银镜。   屋内一切利器都被沈之言下令腾出,更何况是银镜?   蛊毒发作的痛苦很快让姜妙开始崩溃。   而沈之言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她遍布蛊纹的脸。   姜妙赶他时,他便默默等着她发过脾气后,再耐心地将满地狼藉收拾好,又在她榻前搂着她闭眼休憩片刻,随之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漠州。   然而战场之上,沈之言却像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姜妙面前温柔耐心的模样,短短数月,他眉眼间已滋长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戾气。   他在战场上的剑法逐渐犀利,对待敌军的手段也日渐狠厉,在扶羌军联军之中,逐渐有了玉面修罗的名号。   每每战归,总是满身的的血。   然而他总能将满身血气遮住,再日夜兼程赶往靖州守在姜妙榻前。   连谢舟都为他这种变化隐隐感到不安。   扶羌族边民被晋军俘虏时,谢舟看见沈之言眼中淡红色的眸光,终是上前按住了他的剑。   “子服,为了公主,不要再造杀业了。”   他闭了闭眼,似乎从暴戾中醒了过来。   半月后,一封京城的来信秘密抵达了北境。 第五十一章 太子大婚的消息很……   太子大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北境。   适逢北境战事连连告捷, 晋帝大喜之下下了多道旨意封赏了全军将领,圣旨中还许诺待肃衣侯班师回朝参加太子大婚时,再对他们另行重大封赐。   其中还特意提到了沈之言, 且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天子对他的看重之意。   谢舟从门外走进来时,看见沈之言靠在椅背上微阖着眼。他眼下一片青黑, 身形也消瘦了许多,手边还放着一叠厚厚的战报。   见此,谢舟一时忍不住道:“子服, 休息一下吧,你已经快两日没阖眼了。”   沈之言听见动静,眼皮微微抬起,他目光从谢舟身上掠过又看向窗外, 半晌哑声道:   “战事如何?”   谢舟顿了顿, 如实道:“我刚从城门上回来,那扶羌军已是强弩之末, 想来大败也就是这几日了。”   他说完又道:“如今战局对我们有利, 其实你也不必再如此殚精竭虑。”   沈之言听罢, 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用手指称了称额头,道:“才刚开始。”   谢舟不明其义:“什么刚开始?”   沈之言的目光落在案桌上一封信笺上, 谢舟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便上前展开了信纸。   良久, 他脸色青黑地放下信,颇有些恼怒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这种人竟要做大晋的一国之君?”   沈之言接过信, 也不附和谢舟的恼怒,只是从容地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那火舌舔上信纸,随即缓缓将上面的字迹吞噬。   第二日,扶羌联军便开始了最后一轮反扑。   连连失利的战事让扶羌内部开始有了难以掩饰的着急之色,因此,这日的反攻甚至连一向被列为扶羌精英的骑兵也参了战,而扶羌此举无异于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颇有一种狗急跳墙之势。   虽是狗急跳墙,可毕竟是两国联军,这最后的反扑也不容小觑,肃衣侯早就换上了战甲,带领一众将士们正面迎上了扶陈联军。   那方正在两军交战,而漠州城外某片山林中,此刻正站着一个披着玄色披风的人。   那人浑身黑衣,眸光阴冷,偏那唇角却勾起一抹违和的笑意,看起来就像一条似笑非笑的毒蛇。   风声鹤唳,带来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恍惚之间似乎还可以听见前方两军厮杀时的怒吼。   玄衣男子在林中驻立良久,接着便有人急匆匆地来到他身边,小心与他耳语道:“指挥使大人,您等的人来了。”   司徒鹤唇角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他看了那传信的人一眼,随即缓缓问道:“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   那人一幅信誓旦旦的样子,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属下一早便探听到那位沈大人今日会带着队伍从这条山路驰援,此刻已过午时,以他们的脚程,想必也快到了。”   “很好。”   司徒鹤听完勾起唇角,随即略一点头,举起一手向后示意道:“弓箭。”   那人应了一声,随即恭敬地将一把长弓放在了司徒鹤的手中。   司徒鹤笑了一下,他低头看了手中的弓一眼,又似喃喃自语般道:“沈大人,本官也是不得不听命于太子殿下,望您在黄泉路上,谅解则个。”   随即他握紧长弓,脸上笑意顿收,眸中露出狠厉的神色。   不及片刻,从小道拐角处便疾驰而来一队晋军的人马,那为首的青年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厚重的甲胄也不显臃肿,反而另有一份飒爽利落。   那举手投足,不正是那位得晋帝青睐的沈大人?   司徒鹤冷笑一声,目光一凛,缓缓抬手拉弓。   太子迎娶柳家女,便等于将肃衣侯手中的兵力握住了一半,而杨国公那个老匹夫早就已经倒向了太子。如今眼见朝中上下,不论兵部还是北境军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而他又怎么会允许一个莫名的朝臣出来分庭抗礼?   天子不愧是天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任,不过圣人这个算盘,终究还是要落了空了。   如今扶羌与晋朝开战,一个参议死在战乱中,不是很合理的事么?   他噙着冷笑,手中骤然一放。   “咻!”   那箭矢如流火一般射出,随即猛地撞上那人的胸膛,只见他身形踉跄了一下,随即狠狠地从马上跌了下来。   整个队伍立即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司徒鹤收了弓,眯着眼往那处混乱瞧了一眼,直待看到随行的将士单膝跪地行了丧礼后,他才噙着笑满意地离开。   “大人,那沈之言已死,您又为太子殿下立了一件大功了!”   身旁人谄媚着,司徒鹤充耳未闻,只是道:   “传令下去,立即启程回京,沿途注意着些,别留下任何痕迹。”   司徒鹤吩咐完,又叫人去给自己牵马,然而他等了片刻也不见那人回来,不由蹙眉不悦道:“怎么这么慢?”   有人迟疑道:“或许是路难走。”   司徒鹤顿了顿,语气不耐烦道:“你,去看看。”   被叫到的人一愣,随即拱手应下,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一支利箭便划破长空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涌出来,溅上了司徒鹤的靴面,司徒鹤眸色一寒,立即翻身躲开下一箭,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瞬,一把长剑便从他身后刺中了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忍痛避开,一抬头,眸中大震。   司徒鹤擦掉嘴角血迹,森然笑道:“你没死?”   下一刻,那早已经落马而死的沈之言却好端端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之言收回长剑,眸子微眯,轻嗤了一句:“如你所见。”   他提起长剑向司徒鹤攻去,司徒鹤艰难的挡下一击,唇角笑意竟然不减:“沈大人,背后伤人,实非君子所为。”   剑光破空而来,随之而来的,是沈之言冷冷的声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他眸中冰冷,眼尾发红,已然不似昔年那位温润冷峻的郎君。   感受到他剑法中切真的杀意,司徒鹤终心下有一瞬间的慌乱。   方才那一剑另他武力大减,他勉强接了沈之言几招,落地吐出一口血后咬牙道:“你今日杀了我,不怕京城那边...”   “噗——”   又一剑落贯穿了他的手心,一阵剧痛钻心而来,司徒鹤从痛苦中抬头,看见沈之言依旧没有表情地道:“是么?”   他抽出一剑,带起司徒鹤又一声惨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已经疯了!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司徒鹤脑中微乱,他忍痛看了不远处的悬崖一眼,随即咬牙跃了过去。   落在沈之言手中一定会死,如今,跳崖才是他唯一的生机。   然而,未等他跃出半步,一柄长剑已从他胸膛处穿了出来。   司徒鹤似乎有些茫然的低头看了那柄剑尖一眼,随即,一股心脏被撕裂的痛苦很快淹没了他。   他倒了下来,口中不停的涌动着鲜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抽动着,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位沈大人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削下一片衣角,又随手擦了擦剑上的鲜血,除此之外,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像是在看一个蝼蚁。   司徒鹤突然有些不甘心。   他喉咙中冒着鲜血,但仍然挣扎着断断续续道:“你的妻子...那位长乐公主...”   沈之言擦剑的手顿了顿,司徒鹤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快意,接着道:“我也...很喜欢呢,不过她活不长了,真...可惜...”   “噗——”   又一剑插进了他的喉咙,将他未尽的话彻底堵在了喉中。   沈之言眸子微红,周身气度让人不寒而栗。   但他只是笑了笑,唇边笑意凛然。   “你不提她,或许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双目圆睁的司徒鹤,随即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惜。”   一剑落。   司徒鹤眸子突然狠狠睁大,随即,眼中的光缓缓熄灭。   而沈之言没有再看他一眼,提剑转身离开。   回到营地,谢舟正在军医的搀扶下慢慢坐起。   “哎哟哎哟——我说你,能不能轻点?”   听见他这略带埋怨的声音,沈之言终于出声叫了一句:“谢舟。”   谢舟一抬头,龇牙咧嘴道:“回来了?”   “结束了。”   听他这么说,谢舟才松了一口气,又看他紧锁着眉头,不由道:“哎哎哎都是大老爷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沈之言闭了闭眼,终是道:“你其实..不该替我。”   军医正在给谢舟上药,谢舟疼得抓耳挠腮,一边忍痛一边道:“不然呢?司徒鹤那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我不假扮你谁假扮?”   “这军中,除了我,还有谁最熟悉你的一举一动?除了我,还有谁有这独特的气质,天神一般的身姿?”   听他这一番东拉西扯,沈之言如何不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   “放心!”谢舟坐起身,拍了拍沈之言的肩头,道:“小爷可是很惜命的,临出门前套了五层甲胄,还把老师那里的金软甲搞到手了,就受了一点皮外伤,没几天就好了。”   说完,谢舟又看了沈之言一眼,接着做了个搓手臂的动作。   “小爷告诉你,小爷喜欢女的,你可别因为小爷这番壮举对小爷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听完他这话,沈之言默了一默,随后竟难得露出了些笑容。   “谢谢。”   他哑声道谢,两人沉默良久,谢舟又问道:“既然皇后娘娘在后面推波助澜,顺手把这位指挥使送到北境让你宰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之言默了默,眸子微眯:“密而不发,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逼太子造反。” 第五十二章 北境风寒天冷,而……   北境风寒天冷, 而京中秋色却还尚存。   两名宫女打起珠帘,岳皇后便在一室昏暗中走了进来。   她拂袖坐上凤椅,由着侍女荷香给自己揉着额头, 半晌才道:“太子后日大婚?”   荷香恭敬道:“回娘娘,正是呢。”   岳皇后睁开眼睛, 随即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拦了侍女给她按摩的手,道:“太子大婚, 必然要大赦天下,你今日便拿了本宫的懿旨去止思宫,先把邓嫔放出来吧。”   邓嫔是废太子的母妃,可太子后日才大婚, 娘娘怎地今日便要将邓嫔放出来了?   虽是不明所以, 但主子的决定又岂是她能质疑的?是以荷香只是一愣,便恭顺地领命退下了。   岳皇后坐了半晌, 想起北境那边递过来的消息, 不由蹙了蹙眉。   看来, 她还得去宗人府那边走一趟。   凤撵稳稳当当停在宗人府门前时,宗人府众官员都吓了一跳,随即才反应过来上前行礼。   岳皇后下撵时, 脸上已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宗令是位郡王,见她来此也有些诧异。   “娘娘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岳皇后笑道:“正逢北境战事大捷, 太子又即将大婚,陛下的意思是,如此双喜临门之事按理应要大赦的, 这不,陛下圣心仁慈,听说废太子在宗人府病了几月,心中到底还留着些怜悯之心,便着本宫过来跑一趟,赦废太子出宗人府。”   宗令一时有些为难:“娘娘恕罪,这赦免一事,不知可有陛下旨意?”   “自然”   岳皇后笑得温温柔柔,心中百般滋味涌起。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对邓嫔是多么宠爱了,就算她的儿子犯了滔天大错,陛下盛怒之下,也不过是将她打入冷宫,降了位份而已。   她与邓嫔向来水火不容,若不是如今决定与北境谋事,她死想不到会有替邓嫔向陛下求情的这一日。   不过,就算她不求情,以陛下的性子,邓嫔复宠是迟早的事。   岳皇后眼中划过一丝讽刺,待见到废太子姜献时,又是一副关切疼惜的模样了。   “你母妃已被接出止思殿,陛下到底不忍你们母子分离,特意嘱咐本宫来接你出去。”   姜献看着满脸关切的岳皇后,一时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可如今他身着单衣,两颊凹陷,再不复昔日的辉煌。   然而他不是傻子,自然知晓岳皇后此举也并非出自真心。   可那又怎样?   只要从这里出去,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慢慢来。   他恍惚地看了一眼院内枯黄的梧桐树,随即低下头,跪下谢恩。   岳皇后笑意不减,她眸光悠长而深邃,远远望向东宫的方向。   柳寒瑶陪着姜术从宛贵妃处出来。   按规矩,她此刻应该在候府中待嫁,可或许是为了表现对她的爱重,也或许是对她有了怀疑,姜术近几日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不过,柳寒瑶对此也乐见其成,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能牵制住北境的人质,有她在身边,他便不会担心北境不忠。   姜术噙着笑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抬起眼看着柳寒瑶道:“瑶儿,再过两日,你便是本宫的太子妃了。”   柳寒瑶轻柔一笑,做羞涩状。   她低着头,面上一片羞意,任凭姜术牵着自己往外走。   姜术似乎心事重重,一路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她都一一应了。   柳寒瑶知道,他定是已经知道了废太子母子被陛下赦免的事了。   帝王虽无情,可到底对那位青梅竹马的邓嫔存了些仅有的情义,尤其是因为皇位而不得不娶了岳氏之后,晋帝对邓嫔更是深感亏欠,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将邓嫔之子立为太子,更不会屡屡下不去决心处置他们二人。   如今邓嫔母子二人被赦免,虽还未恢复任何位份头衔,可落在姜术眼中,又怎么不会多想?   她不动声色,面上依旧是一个温顺的大家贵女,两人一同经过坤宁宫时,从坤宁宫门口便冲出一个人来。   柳寒瑶一抬眼,远远朝那人笑了一笑。   姜术脚步一顿,显然也瞧见了来人,他笑了笑,问道:“九弟怎如此匆忙?”   来人正是九殿下姜朔。   姜朔像被吓到了一般,眸中露出胆怯和惊恐,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了句:“无..无事。”   然而他那副模样,俨然就是受到了不小震惊的样子,姜术眸子一眯,柳寒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掩唇笑了笑:“臣女去那边等殿下。”   姜术见柳寒瑶离开,便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九弟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不..”   姜朔连连摆手,惊慌失措道:“我没事的皇兄,是皇后娘娘她——”   话音戛然而止,姜朔似碰到了什么禁忌,慌张地闭上了嘴。   姜术眸色幽暗,一瞬间心思千回百转。   他拍了拍姜朔的肩膀,温声道:“若有什么,尽管跟皇兄说便是,皇兄定为你保密。”   他如愿看见面前的少年脸上划过一丝迟疑,纠结再三,最终还是信了他。   到底还是年幼,姜术心中划过一丝嘲讽。   他低头道:“母后从父皇那里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瞧着害怕,便偷偷跑出来了。”   姜术一顿,道:“可是为了废太子母子一事?”   看来此事,宫中厌恶废太子的不止他一人啊。   姜朔四处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警惕,手指揪了衣角半天,才试探着对姜术道:“皇兄,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二皇兄。”   二皇兄?   姜献?   姜术眸子一眯,唇角勾起:“自然。”   姜朔踮脚到他耳边,语气中透露着惶恐:“母后说,父皇有意恢复二皇兄的太子之位......”   姜术唇边的弧度渐渐落下,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   无他,他话中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   若在旁人听来,恐怕要斥一声无稽之谈。   然而姜朔不过十三岁,在宫中向来最是胆小,他会有胆量诓骗自己吗?   就算有,又为何用这么一个天方夜谭的消息?   他低头看了一眼,然而少年的脸上尽是惴惴不安,半分破绽也无。   姜术扯出一丝笑容:“九弟,此等大事,可不能胡说。”   “我没有胡说!”   似乎怕他不信,也似乎找到了能够一吐为快的对象,姜朔急忙道,“父皇将圣旨都给母后看过了,还嘱咐母后替他好好保管,待皇兄大婚之后择日宣布呢!”   姜术突然狠狠闭了闭眼,唇边溢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半晌睁开眼睛,道:“本宫知道了。”   他打发走了姜朔,柳寒瑶担心地想上前询问,却被姜术摆手制止了,他对着她时面上看不出异色,只说了几句让她回府待嫁的话,便着人送她出宫。   柳寒瑶应了声是,看了姜术的背影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而姜术面上的笑意很快凝固成千年寒冰。   从姜献犯了大罪,而父皇竟只将他关进宗人府那时候起,姜术便知道,在父皇心中,终究还是姜献来得更重。   方才姜朔的话,他并未相信,可心中难免产生了一丝怀疑。   因为哪怕他成为了太子,可姜献母子二人的存在,还是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如今邓嫔母子被赦,不就恰好落实了他连日来的揣测么?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向身后一人吩咐了几句,转身离开。   秋风乍起,东宫池塘边枯叶簌簌而落,姜朔在灯下看完了手中那一张明黄的圣旨,不由发狠地捏紧了五指。   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半晌没说话。   “送回去。”   良久,他哑声吩咐道。   坤宁宫中的暗探来报,说岳氏确实关起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看来今日姜朔说的,也并无可信之处。   至于圣旨,他也让探子暗地里偷了出来,虽一开始还是诸多不信,可那旨意中改立太子之意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姜献的名字下方,赫然印着父皇的天子印鉴和宗人府的金印,作为储君的他,又怎能认不出它们的真假?   原来,父皇竟一直都没有放弃过立姜献为太子!   他突然冷笑一声,随后狠狠将岸桌上的东西横扫落地。   “父皇不仁,就别怪儿子不孝了。”   他笑意微收,问身后人:“司徒鹤呢?”   那人答道:“回太子殿下,司徒大人尚未回京,也没有着人传来消息,想来是前日北境的大雪耽误了行程。”   姜术眉心一皱,随即道:“将禁军副指挥使齐鹏叫来见我。”   那属下一惊,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拱手退下了:“是。”   姜术站在窗前,听着院中梧桐树叶落下的声音,目光阴郁。   通知齐鹏不过是未雨绸缪,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北境、季家、兵部都归于他的手下,就算真走到那一步,又有谁敢多说一句?   圣旨是死物,除了这个,姜献拿什么和他争?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在窗边沉默良久。   一个时辰之后,岳氏在内室打开暗格,瞧见那原封不动被送还的圣旨,心中冷意更盛。   姜术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若不把他逼得狠了,他决计不会走上那一步。   而姜朔的话必不可能完全取信于他,若要动摇他的怀疑,就需要拿出能让他毫不犹豫相信的东西。   没有什么比圣人的旨意更能让他信服了。   一封假的圣旨肯定糊弄不了姜术,但———   若那张圣旨是真的呢?   岳皇后指尖轻轻地触碰着那明黄的锦缎。   这圣旨自然是真的,当年她怀龙子时,圣人为安抚岳家,便满口答应立她的皇子为太子,就连立储的圣旨,也早已暗中写好,只等她生下龙子之后便可昭告天下。   那天子印鉴和宗人府的印章,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迹。   她的皇儿夭折后,陛下为安慰她,便将这圣旨留在了坤宁宫,全当做纪念。   这封没有姓名的圣旨本是她孩儿的东西,如今若不是为了岳家,她何至于轻易动用?   她与陛下夫妻几十年,自然比谁都明白他的字迹,那姜献二字,更是由她亲手写下,纵然不是十成十的像,可旨意上圣人的笔迹做不得假,届时姜术方寸大乱,便未必有心思在意这几个字的破绽。   岳氏闭上眼睛。   那个名字,原本该是她孩儿!   半晌,她轻轻锁上暗格,若有所思。   姜术虽对此事已信了八分,可若姜献那边不能刺激到他,他不会轻易逼宫。   想到此,她走出内室,扶了扶鬓角的珠钗,对荷香道:“邓嫔母子二人被赦,理应去向陛下谢恩才是,你吩咐下去,明日本宫在坤宁宫设个家宴,让她们母子二人过来面圣吧。”   明日,她便来添这一把火,如此倒要看看,那东宫太子还坐不坐得住了。   不过想来,沈大人也该在路上了。 第五十三章 离京城仅一程之隔……   离京城仅一程之隔的北境军营地主帐内灯火通明。   以肃衣侯为主位, 围成一圈的北境军主将们面色凝重,秉息而待。   负手而立的青年转过身来,众人只看见他冷峻的面容, 和那深邃的眉眼。   良久,在烛火的闪烁中, 肃衣侯缓缓开了口:“诸位将军,半月前陛下的旨意,大家也都知晓了。”   众人对望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   北境军数月的苦战,终于在前不久完全粉碎了扶羌与陈国的狼子野心,在此大捷关头,陛下却下旨以凯旋侧勋之名令侯爷回京述职。   “之言。”肃衣侯道:“随行的兵马可安排妥当了?”   此次回京, 跟随的不仅是北境军部分高层将领, 还有当初从京城调走的两万晋军。   沈之言在烛火摇曳中抬起头来,道:“请侯爷放心。”   便有一位将军忍不住道:“后日便是太子大婚, 我等虽已筹谋妥当, 可这两万兵马并非侯爷的亲军, 皆时生变可如何是好?”   又有人沉声道:“你慌什么,侯爷和沈大人既如此镇定,想来定早有安排。”   “石将军。”沈之言突然道:“两万兵马并非北境亲军, 诸位将军心里担忧也是常事。”   他轻轻扣了扣桌面:“我已将两万军中,包括骑尉、校尉、左领,都司在内的大小武将,换成了北境军中之人。”   “两万京军出京的名册已登记在兵部, 来去皆要查验,不得随意调换,可战事凶险, 军中必有阵亡之人,京军内部阵亡的部分武将,我皆从北境军中挑选了可靠之人填补。”   如此,就算这两万兵马不是北境的亲军,可穿插进其中的北境军大小将领,便如同一张紧密的网,暗中将全军上下一起收束起来,虽远远达不到北境亲军的地步,可也能暂时为他们所用。   况且,此次回京,他并不打算与太子一行兵戎相见,而兵不血刃之下,将士们在没有将领的带领下,其实并不会起什么大的异心。   这就是短短数月在北境军中树立了极大威信的沈参议。   众将赞叹之下,脑中只划过这一个想法。   可他们皆是一生跟随侯爷的生死兄弟,但面前的青年如此惊才艳艳,却为何要与他们一同行这艰险之事?   当真是,不得其解。   肃衣侯笑了笑,道:“还是沈大人思虑周全。”   沈之言指向案桌上的一张地图:“诸位将军请看。”   “后日太子在东宫大婚,届时陛下和岳皇后皆会前往观礼,如若岳皇后那边不出变数,想必太子将于大婚之时动手。”   石将军看着地图上那一个红圈,不禁脊背一寒,倒吸一口凉气:“太子当真会...”   弑君?   然而这二字他却不敢说出声来。   沈之言的眉间涌上一层看不清的寒意,他望向帐外,向着京城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倘若太子以为自己还是太子,自然不会行此大不讳之事。”   如京只看岳皇后明日,能不能给出压垮太子的那最后一根稻草了。   灯火一直持续到深夜,待人声初歇后,沈之言回了自己的帐子。   万赖寂静中,青年突然扶在桌前咳嗽了起来。   帐外西风吹过,树枝沙沙响动。   他坐在靠椅上,从怀中取出一根不起眼的木簪,那簪头的桃花若隐若现,显然被时常抚摸,平了纹路,   沈之言往后一仰,疲倦的闭上眼睛,无意识的握紧木簪,喃喃自语:“妙妙...”   岳皇后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绯红的双鹤云纹罗裙,头上插了数支通体翠碧步摇,行走间弱柳扶风,眼角眉梢皆是媚意。   若是其他嫔妃,放出冷宫之后拜见皇后,无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可她如今这副媚态,仿佛曾经被禁足冷宫的不是她一样。   也是,儿子犯下如此大错都还能复宠,她仗的不就是陛下的宠爱么?如此一来,做不做表面功夫又有什么要紧。   可当真是,令人厌恶。   “妹妹今日当真是容光焕发,好看得紧,本宫还一直担心妹妹的身子未愈,今日恐不能赴宴了呢。”   岳皇后笑意盈盈,邓嫔看了她一眼,福了福身子,不无得意道:“多谢娘娘关怀,既是娘娘的好意,妾又怎敢推辞呢?”   两人寒暄了几句,岳皇后才恍然大悟一般道:“瞧瞧,本宫光顾着与妹妹叙旧,都忘了先请妹妹进来,妹妹身子才好,吹不得风,这真是本宫的不是了。”   邓嫔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她面上带着笑,亲热地拖着岳皇后的手进了坤宁宫,坤宁宫内处处摆件奢华,柱子上刻着九天飞舞的凤纹。   凤纹。   她渴望了一生的东西。   心底那一点不甘便逐渐扩大,岳皇后将她带到上首坐下,她才发觉自己失了神。   她虽被赦,可位份太低,除非传召,否则不得面见天颜,也不知这位后宫之主今日打得什么算盘,尽肯让她来与陛下见面。   岳皇后见她神色无常,可眼中的不甘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不免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几声慰问过后,岳皇后进入了正题。   她为难道:“其实今日,除了咱们一家人吃一顿团饭外,本宫还想对妹妹道声歉意。”   邓嫔一惊,道歉,岳皇后这是做得哪一出?   “妹妹。”岳皇后道:“陛下总责怪本宫,说本宫往日对妹妹实在太过苛责,本宫近些日子想着,从前确实对妹妹苛刻了些,还望妹妹切勿介怀。”   邓嫔道:“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妾好是惶恐。”   心中却越来越疑惑,怎么今日岳氏这模样,竟透露着一丝讨好自己的意味。   能让一向自认清高的岳氏如此低声下气的事,会是什么?   “臣妾实在不解,皇后娘娘不妨明说便是”   岳皇后坐直身子,半晌笑了。   “今日来,除了与妹妹冰释前嫌外,本宫还要恭喜妹妹。”   邓嫔捏紧了手中的帕子:“敢问娘娘,何喜之有?”   “有。”岳皇后微笑道:“不仅是喜事,还是大喜。”   不待邓嫔反问,岳皇后冲身边人道:“拿过来。”   邓嫔满眼警惕,待人端上来一个银盘,邓嫔低头一看,心中一跳。   圣旨!   岳皇后道:“妹妹不想看看吗?”   邓嫔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她伸出手去,指尖却又颤抖起来,直觉这圣旨上写的,或许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指尖颤了两颤,最终落下。   而邓嫔的脸色立即变的十分精彩。   “这是?”   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岳皇后。   岳皇后只是笑,点头道:“妹妹也看着了?本宫没有生子,日后,还不是要靠着二皇子?”   说罢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陛下意已决,本宫和妹妹,还挣个什么呢?”   邓嫔吃惊地瞪大眼睛,直觉告诉她一定不能信岳皇后,可那圣旨上,却又白纸黑字......   最终她努力平复了下来,面上惶恐下跪:“皇后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妾有罪...”   心中一颗心却猛地提起。   圣旨上的印做不得假,她不知道岳皇后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今她只想快点见到陛下,若是能旁敲侧击,得到陛下一两句话,那......   她不敢想!   岳皇后赶忙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妹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两人各怀心思,却听有太监来报,皇上过来了。   邓嫔忙整理裙装,和岳氏一起请了晋帝的安。   昔日的心爱之人就在眼前,虽极尽打扮,可到底掩盖不住那抹憔悴之色。   晋帝心底不禁升起一抹怜悯,终是叹道:“你受苦了...”   邓嫔听罢,只是泫然欲泣:“还好陛下念着罪妾,这便是罪妾最大的福分了。”   岳皇后只是冷眼旁观,随即笑了一声:“今日是个好日子,怎的陛下一来,便惹得妹妹如此伤感,臣妾已令御膳房备好了宴席,咱们一家人合该吃一顿团圆饭才是。”   晋帝深以为然,道:“正该如此。”   说完又顿了顿:“也叫他过来一起吃顿饭吧。”   岳皇后会意,道:“二皇子想来也在路上了呢。”   平日虽恃宠跋扈,可毕竟为人母,如今要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邓嫔心中还是一不免酸,面上又落了泪。   晋帝有些不忍:“总归会见得的,你不必垂泪。”   邓嫔止了泪,心知圣人此刻心软,正是试探的机会,便想开口探探那封圣旨的真假,却不料岳皇后突然叹了口气,屈膝道:“臣妾有罪。”   晋帝的注意力便被转移到她身上来,顿了顿问:“皇后何罪之有?”   岳皇后眼中划过一抹精光,道:“臣妾未经陛下允许,为宽慰邓嫔妹妹,便将陛下的恩旨先给妹妹看了,妹妹见陛下如此爱重自己,才难忍落泪。”   “哦?已经知道了?”   许是没想到皇后今日竟难得大度,晋帝心一软,顿一顿挥手道:“罢了,看了便看了罢。”   邓嫔一愣,又听晋帝道:“你既已知晓了朕的旨意,便万勿再伤感了,待明日太子大婚,朕自然会在喜宴上宣旨,给你母子二人一个体面。”   晋帝早有恢复邓嫔母子二人位份的想法,只恐岳氏一族有微词,想来想去,只好试探着将圣旨交给皇后保管,只看她态度如何再做打算。   可却想不到皇后如此识得大体,晋帝心底愉悦,便多体恤了岳氏几句。   只一旁的邓嫔美目微张,眸中星动,满目不可置信。   “陛下,...圣旨当真?”   晋帝叹道:“天子一言,岂有虚假?”   这一言下去,仿佛定了邓嫔的心,她盈盈笑开,跪地行了大礼:“臣妾谢陛下隆恩!”   复位本就是大恩宠,怨不得邓嫔如此高兴,晋帝没多想,便携了邓嫔岳皇后一同入了席。   没多久,姜献也被人请进了坤宁宫。   宴罢,邓嫔母子先行告退,晋帝在岳皇后的伺候下喝完一盏茶,临走时对她道:“皇后今日颇为大体。”   岳皇后浅笑盈盈,行礼恭送:“臣妾谢陛下夸赞。”   晋帝走后,岳皇后的笑从眸间落了下来。   陛下交给她一张圣旨保管不假,恢复邓嫔母子的位份也是真。   今夜她故意巧妙地将圣旨错开,让邓嫔会错了意,也没有引起陛下的怀疑。   姜献那人倒是聪明人,可惜摊上一个只会恃宠而骄的母妃,邓嫔那个蠢人,得知自己即将翻身之后,又会急不可耐地去找谁的不自在呢?   当然是,现太子的母妃,宛贵妃了。   如此一来,东宫那边还坐的住么?   岳皇后料得没错,今夜的东宫,确实不太平。   笔墨纸砚散乱的书房中,姜术砸碎了最后一个砚台。   他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想,可父皇身边的人传来消息,父皇他却实交给了皇后一张圣旨。   邓嫔身边的眼线,也亲眼所见了那张圣旨。   而且父皇他,没有否认。   竟然还决定在自己大婚时宣布另立太子,那于他是多大的耻辱?   不行!   一但在文武百官面前宣之于口,那他将永远沦为皇室笑柄,也永远与那个位置无缘了。 第五十四章 天家娶亲,军侯嫁……   天家娶亲, 军侯嫁女。   北境告捷和太子娶亲双喜临门,晋朝天子下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如此盛景之下,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邓嫔抚了抚鬓边的金步摇, 在百官的朝拜声中,扶着晋帝下了龙撵。   岳皇后已先一步从凤撵下来,领着一众公主贵夫人们向晋帝行礼, 俯拜之间,二者眼神有一瞬间的交汇。   邓嫔冲着她笑了笑。   昨夜晋帝便是宿在她的宫中,今日,还允她一同坐龙撵前来东宫观礼。   虽于理不合, 可有陛下依仗, 又有谁敢多说半个不字?   想到昨日那封圣旨,邓嫔的背脊不禁挺直了些。   岳皇后见状, 脸上并无恼意, 只是掐紧了袖口。   她料想的不错, 邓嫔这个蠢人,昨日复宠之后便急不可耐的去了宛贵妃处明里暗里摆了些谱子,而宛贵妃又连夜往东宫送了密信, 想来也多亏了她,让太子的阵脚乱了三分。   她随着晋帝一同坐上主位,连邓嫔眼神中的挑衅也没有去管。   “太子与新妇拜见天颜———”   太子姜术和柳寒瑶一同上前来,随着礼官的唱礼跪地而拜。   岳皇后看看柳寒瑶, 稍微定了定神,随即面无异色的笑道:“当真是一对壁人。”   与她坐在一侧的世家诰命夫人们纷纷附和。   邓嫔却有些焦急。   太子大礼已经行完,新妇都已被送入新房, 而陛下却还没有半点宣旨的意思。   偏偏她不能表现出一丝焦急,以免陛下不喜。   她偏头望了坐在下首的自己儿子一眼,心稍稍安稳了一点。   昨日她本想提前告诉献儿,可献儿身边还跟着宗人府的监官,她便失了开口的机会。   姜献皱了皱眉。   从昨日起,母妃便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可他虽被赦免,身边却还跟着监视之人,实在找不到机会与母妃私下询问。   他今日得父皇特许前来观礼,瞧见姜术一脸平静的笑,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不过,今日负责巡防东宫的禁军卫长是他在宗人府时便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想来就算有变故,也该提前察觉才是。   思及此,他闭了闭眼,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姜术目光划过角落里饮酒的那人,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他有些期待一会儿姜献的反应了。   宴过一半,晋帝照常想起身离席,突然眼睛一眯,便见大殿中央鱼贯而入一群身着胡服的舞姬,随着鼓点开始舞动。   那舞姬之首皓齿明眸,杨柳细腰随着鼓声缓缓扭动,一抬头,露出一张艳丽的容颜。   如此颜色,就连百官之中也不乏有惊叹者。   晋帝眉头一动,又坐回椅上。   邓嫔笑意一僵,岳皇后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鼓声越来越密,仿佛一片波澜汹涌而来,将舞蹈推向高潮。   晋帝指尖无意识的打着拍子。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刹那。   那胡姬踩着鼓点旋转到晋帝面前,只一个翻身,手中便多了一把短刀,雪光一闪,竟直直向晋帝刺来!   百官皆惊,竟愣了一瞬才慌忙大喊:“护驾!”   晋帝一惊,却已经失了躲避的先机,幸而被人往一旁一推,险险躲过刀尖。   百官中有武将飞身而来,很快将舞姬擒住,而那舞姬见一击不成,慌乱之下竟然冲着姜献的方向喊道:“二殿下,救我!”   姜献瞳孔一震,桌上酒杯滚地,猛一抬头看向晋帝:“父皇!”   晋帝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阴云,正由宛贵妃扶着顺气。   饶是蠢笨如邓嫔,此刻也脑中一空,跳了起来指着那舞姬大骂:“贱婢,谁人指使你诬陷二皇子!”   一时间满殿大乱,那舞姬被压倒在地,却仍旧大喊二皇子救她。   姜献冷汗涔涔,当即跪下,只喊:“父皇,有人陷害儿臣,请您明察!”   姜术已是太子,他如今只是个庶人,纵是姜术再恨自己,也不过是暗中派人对自己下杀手,可眼下这舞姬的话,分明就是想把他往深渊里推!   一旦坐实这个罪名,那他将再无翻身之地!   他猛地抬眼,却发现姜术并不在场,一颗心逐渐开始下沉。   不好。   晋帝胸口剧烈起伏着,指向姜献的手指也抖得不像话:“你...你...”   邓嫔慌忙跪在他脚下:“陛下,皇儿一定是冤枉的!”   晋帝在宛贵妃的搀扶下站起来,无视邓嫔跪在脚下的求情,目光阴沉。   事实上,光凭一个舞姬的片面之词,他也不能随意给他定罪。   更何况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父....”   姜献急着开口,方才吐出一个字,一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将一名嫔妃射下高台。   所有人脸色大变,却见一队黑衣甲胄的禁军执着刀剑闯了进来。   “啊!这是....”   “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禁军吗?怎么会进东宫....”   殿内百官一时慌乱起来,禁军卫长张坊小跑上前,对着姜献半跪下去:“殿下,皇城东宫皆已在掌控之中!”   姜献脸色猛地一白。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逆子!”   晋帝气极,一时脑中竟有了眩晕之感,他步履不稳地指着姜献吼道:“你这是要弑父吗?!”   “父皇!”   姜献仓惶道:“今日之事儿臣一概不知!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   张坊脸色一变,忙道:“我等为今日已筹谋已久,还请殿下莫要再妇人之仁,使今日功亏一篑啊!”   “父皇,儿臣前日才出宗人府,又如何有时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暗中布局陷害儿臣,还请您不要中此人的圈套啊!”   然而不知怎地,晋帝脑中已一团混乱,姜献的辩解在他耳中,便成为了舞姬一击不中后的狡辩。   而大殿之外,姜术一身红衣,唇角带笑,对着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那人一惊:“殿下,这...”   “就按本宫说的做。”   “是......”   反正在百官之中,姜献逼宫已成定局,又何妨再为他加上一个弑君之罪呢?   父皇沉迷长生,每日吃的丹药不计其数,若在其中动些手脚,积年累月,便能影响他对事物的判断。   面对暴怒,多疑,精神混沌的父皇,任姜献再如何狡辩,也是徒劳罢了。   况且,就算父皇事后清醒,那也要他有清醒的机会才是。   姜术又道:“今日之后,便先去沼狱将张坊的家人处理了。”   等到父皇死后,他便领禁军救驾,将逆贼姜献诛杀。   如此,方能清清白白坐上那个位置。   身后人领命而去,不过瞬息之间,一支箭矢便直冲晋帝而去。   千钧一发之时,岳皇后却挺身将晋帝一推,箭头没入她的胸口,鲜血顿时涌出。   女眷们早已惊声尖叫起来,想要四处逃窜,却又被禁军围住,只好聚拢在帝后周围瑟瑟发抖。   女官将皇后护在外身后,大喊太医。   可一片混乱之中,又哪儿有太医可寻?   耳中嗡鸣声四起,岳皇后咬着牙问:“陛下,没...事吧?”   姜术会放箭击杀天子,沈大人在来信中早已料到。   依沈大人所言,她不能让皇上现在就死。   场面一片混乱,武官们护着众人齐齐后退,而四处逃散的宫女内监们纷纷死于张坊带领的禁军刀下。   “父皇!”   姜献还要挣扎,却已无济于事,晋帝目眦欲裂,早已将他视为逆贼之首,姜献狰狞着脸色看向张坊:   “张坊,你为何背叛于本王!”   张坊抬起头,脸上神色复杂而凄然,正欲说什么,一支箭横空飞来,将他的脖子贯穿。   临死之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拼尽力气朝晋帝道:“陛下,三......”   然而他没能说完,又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脖子。   姜献心神大震,瞳孔中照映出无数箭矢,和姜术出现在殿前的脸。   下一瞬间,他如张坊一般被划破喉咙。   “啊!!”   邓嫔尖叫一声,顾不得身前的禁军,手脚并用的爬向姜献:“儿啊!儿啊!”   变故发生,众官惊惧中纷纷看向门口,却见姜术一手执剑立在殿前,高声道:“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是了......   他早该想到的......   姜献倒在地上,喉咙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砖,他挣扎着爬向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晋帝的袍角,喉间咕噜咕噜的,艰难的说出不成句的话:   “父....是...是...术.....”   忽然间他瞳孔一震,随即缓缓垂下头,再无动静。   该死。   姜术心中暗骂。   都怪那该死的岳氏,方才那一箭竟没能杀掉父皇,加上那药效已过,以父皇多疑的性子,事后查出来罪魁祸首是迟早的事。   姜术带领的京军很快将张坊的人一网打尽,他急步上前,握剑冲着晋帝半跪:“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责罚。”   而晋帝只是沉默。   就在姜术松一口气时,却听晋帝喉间喘着气,一字一句沉声道:“老三,你太让朕失望了!”   “来人!”   “噗——”   利剑插/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晋帝不可置信的张大眼睛,对面的姜术嘴角带着残忍的笑,而他手中的利剑,正贯穿了天子的胸膛。   “陛下!”   “皇上!”   “啊!!”   “你....”晋帝吐出一口鲜血。   姜术抽出染血的剑,轻声在晋帝耳边道:“父皇,您方才死了,不就好了么?”   “可惜您活着,儿臣也就做不成太子了,那儿臣,就亲自送您上路吧。”   晋帝一个踉跄往后跌去,被内官慌忙扶住。   乱了,一切都乱了。   只有岳皇后死死的盯着门口。   快一点!   无人料到今日一场弑君会在东宫上演,反抗的官员皆被京军斩于马下。   晋帝喉咙中发出不明的呜咽,姜术眉头皱了皱,似乎在嫌弃他怎么还不死,便提剑上前,又一剑砍下。   “嗤——”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   一名穿着内监服饰的男子跃身而出,将姜术这一剑挡开。   岳皇后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一松。   此人,正是昨日在她的帮助下潜入皇城的十弦。   忽逢生变,姜术大怒,待要再下令屠杀时,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哗然。   众人心底一惊,随声看去。   青年身穿金甲,执着长剑立在门口,眸中清冷。   身后是乌压压的一片红色甲胄军。   青年在一片肃杀中抬起头,沉声道:“北境军参议沈之言,救驾来迟!”   众人喜形于色。   是北境军! 第五十五章 姜术豁然回头,瞳……   姜术豁然回头, 瞳孔一震。   怎么可能?   柳家女还在京城,肃衣侯怎么敢?   姜术几乎咬牙切齿:“沈、之、言!”   早知如此,他当日就该早点将此人杀死!   十弦抓住机会, 跃身向姜术攻去,姜术后退几步, 便有黑甲军奔涌而来,与十弦交战在一起。   沈之言无暇顾及他话中的戾气,他执剑从黑甲军中突围而来,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微臣救驾来迟,陛下可还安好?”   晋帝被匆匆赶来的太医团团围住,不顾前腹的剧痛,双目含怒, 指着姜术的方向艰难吼道:“给朕杀了这个逆子!”   说罢, 又吐出一口血来,高台上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沈之言颔首, 随即没有半分犹豫的冲向姜术。   姜术回身一挡, 两人的剑碰发出一声刺耳的碰撞声, 姜术咬着牙笑:“沈大人一腔孤勇又有何意义,本宫三万京军已包围了皇城,你以为就凭你这三千兵甲, 真的能阻止本宫么?”   更何况,他还有洛州的援军未到,就凭姓沈的这三千兵马,简直是螳臂当车, 可笑至极!   “是么?”   沈之言笑了一笑,一剑将他劈退三步:“殿下方才已经放出信号了吧,那您不妨想想, 为何直至现在,还没有任何援军抵达东宫呢?”   姜术脸色一变,险险躲过刀尖,扶着柱子喘着粗气。   沈之言变换一个剑势:“殿下不妨再猜猜,北境军中,为何臣敢只带三千兵马出现在东宫之中?”   姜术脸色一白,随即咬牙暗恨。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肃衣侯的狠厉。   他以为掌控了柳寒瑶,便能同肃衣侯连为一体,可他竟宁愿牺牲自己的女儿,也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而北境军高级将领没有一个出现在东宫的原因,恐怕是因为———   东宫外围的京军被控制住了!   不行!   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洛州援军上。   姜术思及此,随即抬起头勾起一抹笑容:“沈大人的父亲,是前任检察院左都御史吧?”   沈之言瞳孔一缩。   姜术道:“沈大人想不想知道,杨御史当年是怎么被人迫害,以至后来竟郁郁而终的呢?”   他察觉到对面的青年眼中划过一抹动摇,不免在心中一喜。   就是这样,只要能拖延到援军到达,他就不会输。   然而,下一瞬,他手臂却忽然一痛。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方才沈之言是想直接杀了他么?   不可能,他难道不想弄清楚他父亲当年的真相么?   沈之言何尝不想?   然而,在这里哪怕多浪费一刻,他们便会多一分失败,姜妙也会多流逝一分生机。   哪怕面前的人可能是唯一知道当年冤案的人,哪怕,自己可能会错失这么多年来追查的机会。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   可是,这些都不该用姜妙的命去赌啊!   沈之言闭了闭眼,随即猛地睁开。   对不起,父亲。   姜术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灰败。   ......   东宫的这一场屠杀,终是在黄昏时落下了帷幕。   太子姜术发动逼宫,于东宫喜宴上手刃君父,幸北境军左参议沈之言及时率兵赶到,将太子一党一网打尽。   谢舟带领援军赶到时,沈之言已是强弩之末。   他头发披散,一身袍子早已经被血浸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军的血。   谢舟吓了一跳:“子服,你没事吧?”   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动了动。   “东西呢?”   “东西...哦哦,在这儿呢!”   谢舟忙将手中的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金色天子印鉴。   “子服,你伤的很重,还是先下去包扎一下吧。”   谢舟有些不忍,沈之言咳嗽几声,沙哑着声音道:“没时间了。”   他将包裹拿过来,一手将肩头上的箭矢拔掉,随即闷哼一声,挣扎着翻身上马。   “子———”   谢舟见组织不了,只好慌忙跟上。   天子伤重,最终龙驭宾天,而皇后昏迷不醒,此刻的宫中乱成一团。   沈之言纵马疾驰,穿过宫门。   皇城早已被北境军接管,是以他一路畅通无阻。   他掐着手心,一路来到金銮殿。   血随着他的走动一滴一滴地落在地砖上。   他撑着墙壁进了金銮殿,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沈之言撑地喘了一口气,随即咬牙上前跪在龙椅一侧,伸手在龙椅背后摸索着。   忽然间,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明显的凹槽,沈之言眼中划过一抹光亮。   印鉴嵌入凹槽,龙椅后的墙壁发出咔的一声巨响。   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沈之言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压抑着胸口翻腾的血气,跌跌撞撞地走入暗道中。   暗道不长,两侧还点着昏黄的长明灯,行了数十步后,一个玉壁做成的台子出现在他面前。   台子上放着一个玉色的盒子,沈之言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一朵晶莹剔透的花静静躺在盒底。   挽颜。   沈之言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他将盒子抱入怀中,撑着墙壁离开了暗室,金銮殿前的阳光刺得他眼前一昏,他闭了闭眼压下不适,勉强下了台阶,忍痛翻身上了马。   十弦匆匆赶来,见状忙道:“主子,属下替您送去靖州吧。”   沈之言充耳未闻,疾驰而去。   怎么能放心让其他人送去?   他浑身是伤,一手却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怀里的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   大雨倾盆,屋外的天越发的漆黑。   深夜,郑叟心底逐渐下沉。   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紧闭着眼睛的少女,最终叹了口气。   当真是命数如此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郑叟心中咯噔一声,不顾门外暴雨,踩着水小跑出门。   木门一开,一个人影随着跌进院中,一股血气飘散在空中。   青年浑身是血,在雨中扯住他的衣角,颤抖着手,将怀中的盒子缓缓递了出来。   随之,他声音嘶哑的说:   “求您...救她。” 第五十六章 十一月,京城处处……   十一月, 京城处处悬挂起了缟素。   东宫一事过后,天子因重伤而驾崩,京城众人一度群龙无首, 而在皇后和岳家的极力推举之下,十三岁的九殿下姜朔成为了晋朝立朝以来年纪最小的少年天子, 并改年号为永安,奉肃衣侯为当朝左相。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肃衣侯却婉拒了宰相之位, 言说自己已经年老,恐怕不能再担此大任,便带着女儿和手下各位将领回了北境。   永安一年,天子年幼, 而皇后娘娘虽大难不死, 可身子却已大不如前,少年天子薄弱的肩膀要抗起整个社稷实非易事, 满朝臣子的头发都愁白了一圈。   在此情形之下,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一战惊人天下知的北境军参议沈大人。   然而待京城局势安稳下来之后, 众人却突然发现,沈大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京城。   因天子驾崩,民间三年不得行礼乐歌舞之事, 是以靖州城内虽然灯节将至,长街上却还是比往年寂寥了许多。   谢舟骑着马从城门疾驰到了城郊,方一下马,便远远看看沈之言一人站在湖边, 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舟心中不免一酸。   自从拿到挽颜之后,郑叟便带着长乐公主赶往了药王谷,而公主病情实在太重, 连郑叟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师傅一定能治好。   因药王谷老神医有自己的规矩,除却病人,其他人皆不得入谷,沈之言在药王谷前不眠不休守了半月,也没有公主的任何音讯。   若能治好便也罢了,可若是治不好呢?他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再说,药王谷半月都没有公主的消息传出来,说不定公主早就......   谢舟心底一沉。   朝中那帮臣子早已多次上书,请求陛下召沈之言回京任内阁首辅一职,然而沈之言却像入了魔一般,固执地守在靖州。   幸而陛下看了奏折之后也不过是叹了口气便将其搁置一边,众臣虽急得要命,可也不敢再上折子。   今日他去药王谷前寻沈之言,见他不在便打马进城来寻,来之前他本想见到他便劝他回京,可如今见沈之言这一幅模样,谢舟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谢舟一时百感交集,迟疑了片刻才上前叫沈之言:“子服,你在这里做什么?”   湖面寒光粼粼,水面荡漾着细小的涟漪,深秋的风吹起沈之言的衣角,也吹皱了一池秋水。   青年在一片萧条中侧过头来。   他消瘦了许多,一袭月牙色的衣袍被风吹起,衣角上下翻飞,竟显出些似乎要许乘风而去的凄清感。   沈之言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随即眼睫微阖,道:“今日灯节,我出来走走。   谢舟心中也不好受,讷讷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天子驾崩,民间虽禁礼乐,然而北地灯节流传已近千年,在不违礼制的前提下,也就简单的过了。   街上挂起了明灯,因丧礼的缘故,今年的灯少了些大红大紫之色,反而只剩下一些青白颜色的华灯。   时辰还早,街上行人也十分稀少,往年卖面具的小贩也改了摊子,卖起了本地吃食。   沈之言从鹊桥上缓缓走下台阶,抬起头看了夜色一眼。   天上无星无月,一如他空芜的心。   他突然想起前年,少女在灯节的夜晚吃了醉果,像一只耍赖的狸猫,从小坡上坠入他怀中。   那时流萤点点,照亮了他眼前的天地,也让他看清少女情意绵绵的笑颜。   沈之言心中一痛,他撑住栏杆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手心却上传来微痒的触觉。   他低头摊开手掌,一只萤火虫静静地停歇在他手心,一闪一闪发着荧光。   他抬起手,看着萤虫在他指尖上停留片刻,随后缓缓向前方飞去。   沈之言一愣,下意识提腿跟了上去。   鹊桥下来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不知事的小童,正在水中放着素白的荷灯。   他垂眸看了一眼便想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两个小童的声音。   “小枝,你哭什么呀?”   “呜呜呜,我娘亲病了,我好担心我娘亲,可是爹爹不让我和娘亲见面,说怕娘亲吓着我。”   “.......”   另外一个女童沉默片刻,忽然道:   “我们来放孔明灯吧,听说只要将所爱之人的姓名写在孔明灯上放飞,就能把她的不幸与痛苦全部带走哦。”   “呜呜...真...真的吗?”   “我奶奶说的,一定没错。”   女孩止了哭,半信半疑片刻,还是笨拙地提起了笔。沈之言脚下却一顿,转身向她们走去。   那女童一抬头,看见沈之言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惊诧异道:“大哥哥,你也要放灯吗?”   一个不字堵在喉中,沈之言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最终只是浅浅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孔明灯提在手上时,他才回过神来。   沈之言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孔明灯,不禁自嘲一笑。   他在做什么?竟不知何时把小童的玩笑话当了真么?   然而他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用指尖抚了抚灯纸,从小童手中接过笔来。   鬼神之说也好,稚子之言也罢,他此生所愿,不过是她平平安安。   女童不经意瞥了一眼,好奇问道:“哥哥,这个小娘子是你的心上人吗?”   沈之言看着那两个字,眉眼弯了弯:“嗯。”   “她也是我的妻子。”   女童一愣,懵懵懂懂的点头。   好看的郎君哥哥的妻子,一定也是个美人吧。   她有心想再问,青年却无意再说,只将孔明灯轻轻托起。   闪烁着微光的孔明灯缓缓升上半空,如夜幕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光摇曳,倒映在沈之言眸中。   妙妙。   但愿这灯,能将你的苦痛全部带走,而我将永远做这一个为你点灯之人,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会等。   沈之言看了许久,唇边勾起一抹落寞的笑容。   “缓缓,别贪玩,方才那位小娘子托咱们放的灯你放了没?”   “啊!奶奶,我差点忘啦!我这就去!”   被唤作缓缓的小丫头急匆匆跑进自家店铺,半晌取出一个已经点燃许久的纸灯笼。   沈之言回过神来,夜幕上,他的那盏灯已经与数不清的孔明灯汇成一条萤火之河,缓缓飘向最高处。   他低头转身,却不经意瞥到缓缓手中那一盏孔明灯。   缓缓正提着灯笼准备放飞,却突然被一人挡住。   她一抬头,发现是方才那个好看的郎君,他眼中带着不可思议的光亮,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灯笼。   缓缓有些诧异,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这郎君急促而沙哑着声音问:“你这灯笼...是谁写的?”   缓缓一愣,下意识道:“是方才一个姐姐写的。”   她还记得,前年那位姐姐也在她家这里放了灯笼呢,不过今年那姐姐看起来倒瘦了许多,虽然依旧好看就是了。   然而面前的青年听了后,呼吸都变急促了些,她诧异地看着他的眼角逐渐变得微红,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最终他隐忍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个灯能给我放吗?”   当然。   姐姐写完时还不到官府规定的放灯时辰,是以便将这孔明灯托给她放了,既然如此,她放的和这位哥哥放的,想必也没有区别吧。   只是这位哥哥这副模样,倒像这灯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他的语气几近恳求,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卑微,倒叫这善良的小丫头不好意思起来。   “当然可以,喏,给你吧!”   缓缓觉得谁放都无所谓,便将怀中的孔明灯递了过去,然而那位郎君接过灯,才低头看了一眼灯纸上的字,眼眶一瞬间便红了。   缓缓心中诧异,看了那孔明灯上的字一眼。   子服。   好像那位姐姐前一年写的也是这个名字呢。   沈之言几乎是颤抖着指尖将孔明灯捧了起来,他摸了摸上面的名字,眼眶逐渐温热。   是她啊。   一定是她啊。   他深呼一口气,抬手将灯笼放飞,夜风乍起时,他深深的看了那飘向高处的孔明灯一眼,随即迫不及待的转身离去。   “大哥哥?”   缓缓叫了他一声,望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   沈之言掐着手心,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回走。   灯节已经开始了,街上行人逐渐拥挤,然而他眼中全都看不见,脑中的情绪让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她。   “哎哟,谁走得那么急,小心点行不行啊?”   “就是,忙着去投胎吗?”   “......”   他绊了几步,对周围人的斥责充耳未闻,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时却又差点踉跄跌倒,他深呼一口气抬头,看见鹊桥上一个背影一闪而过。   他心中狠狠一跳,随即跑了起来。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夜空,连星星也开始一颗一颗的从云中钻了出来。   秋虫在草中不厌其烦地鸣叫着,有草木混合着野花的香气缓缓飘散在空中。   身后的人声越来越远,他慢慢放缓了脚步。   桂花的香气缭绕在山间,萤火虫从草叶的缝隙中钻了出来,随着山风,向着前面那人飞去。   小坡上,他眼前,少女穿着一身青色小裙背对着他。   少女一头青丝在月下飞扬着,身上宽大的衣袂被风扬起,显现出她单薄的身躯和细弱的腰身。   沈之言呼吸一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妙妙?”   月光晃晃悠悠,如一壶陈年的老酒,沈之言唯恐自己身处幻境,竟一时不敢再唤她第二声。   好在,少女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来。   她穿着绣着兰花草的青衣,整个人比病前还消瘦了一圈,可那双眼睛依旧如九天繁星又亮又大,眼中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郎君。   她撇了撇嘴,将手背在身后,故意歪头问道:“怎么,不认识我啦?”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她是他的妻,是他自第一面之后余生所有的风月,无论身处何时,无论相隔几地,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他永远会第一眼认出她来。   因她是他的妻,他的妙妙啊。   青年眸中流出一滴泪,勾起唇角笑了。   他朝她伸出手:“下来。”   姜妙一笑,她站在小坡上,迎着风张开双手:“我下来啦!”   裙角跃起,惊起草中的萤火翻飞,少女一如那时,携着漫天飞舞的萤火扑入他的怀抱。   萤火翻飞之后,青年被少女稳稳压在身下。   姜妙手撑在他两侧抬起头来,见他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自己,心中一酸,指尖蹭了蹭他的脸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啦?”   作乱的手指被抓住,青年喉结动了动,抬头抵在她额头上,红着眼笑了。   “找到你了。”他说。   姜妙心底一涩。   醒来之后,她从郑叟的口中得知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   知他为了她殚精竭虑,孤身带人闯入东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拖到了援军到来,又在找到挽颜后,不肯经由任何人的手,固执地疾驰三天两夜到了靖州。   然而他现在一句委屈的话也没有说,仿佛只是在做一场寻常的灯节游戏,一句找到你了便将那些不堪与痛苦挡在自己身后,一眼也不肯让她瞧见。   姜妙心都要疼死了。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道:“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青年盯着她许久,终于将她轻轻拢入怀中,落下一个字:   “好。”   萤火漫天,秋风吹起细碎的落叶。   沈之言牵着姜妙,从开满野花的河边缓缓走来。   小丫头缓缓正在和奶奶卖灯,一抬头见到两人,吃了一惊:“咦?姐姐?”   她瞧见两人相牵的手,眼睛瞪的老大。   沈之言牵着姜妙上前,摸了摸她的头:“这就是我的妻子。”   瞧着缓缓一幅迷茫的模样,姜妙也笑了。   这其中渊源,小丫头恐怕要长大才能体会到了。   两人走到鹊桥上,姜妙突然道:“沈之言,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时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吗?”   沈之言看了看她,无奈道:“是。”   姜妙不无得意,拽着他的手摇了摇:“一定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啦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眼中是满满的期待。沈之言忍住笑,故意没有说话。   姜妙不满地瞥了撇嘴,赌气说反话道:“不是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我唯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然而她刚说完,青年的眼神就变了,他眸色幽深,问她:“是么?”   本是有意逗他,姜妙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顺口道:   “唔,我幼时在宫中见过一个大哥哥,我还记得那日天下了好大的雪,他将他身上的大氅送给了我......说起来我竟再也没见过他。”   沈之言一愣,问她:“那个大氅,袖口处是不是绣着兰花?”   姜妙吃了一惊,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瞧着她一脸诧异,沈之言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   姜妙有些明白过来,讶异道:“难道说....”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可置信:“是你?!”   沈之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替她系好披风,叹道:“是我。”   姜妙愣了片刻,似乎还没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忽然她猛地一抬头,笑弯了眼睛。   “沈之言,这倒让我想起了那句诗。”   “你还会诗?”   姜妙噎了噎,鼓起腮帮子道:“当然!”   沈之言牵着她的手缓缓走着,他拨开一个挡路的灯笼,在满街华光中低下头问她:“是什么?”   姜妙也抬头看着他,笑道:“未曾相逢先一笑!”   沈之言一愣,眼前所有的灯光都逐渐模糊起来,万籁俱寂之中,他眼中只能看见少女娇俏的笑脸。   他眼眶一酸,伸手抚净姜妙眼尾的泪珠,轻轻地在她额上一吻,自然地接过她的下一句话。   “初见便已许平生。”   然而他想许她的,又何止是这一生。   遇见她之前,他从来不信任何鬼神,然而此刻,他却祈求诸天神佛,让他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永永远远都能与她相遇。   谢舟找到他们时,惊得差点惊得掉下马来。   “长......嫂子。”   姜妙笑意盈盈地给他打招呼。   沈之言带着姜妙上马,谢舟问道:“你不回京城了吗?”   姜妙在他怀中睁着眨了眨眼,沈之言低头看着她,顿了顿道:“想去江南吗?”   姜妙笑:“你还记得呀?”   沈之言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一抖缰绳纵马离去。   谢舟愣在原地,瞧见两人成双成对的背影,忽然间仰天长叹。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多余!   姜妙在沈之言的怀中扯了扯他袖口:“我听说朝中众臣都推举你当内阁首辅,你当真不去?”   沈之言在她头顶笑了:“嗯,还请公主殿下在御前替臣美言几句,给微臣一个江南的官当当。”   姜妙乐了:“你想好啦,江南是我的封地,你去江南当官,可就要听我的话啦!”   马儿缓了步子,青年一收缰绳,一手抚在她耳后,将她的脸带了过来,随后低下头,将少女的话尾尽数封在口中。   “嗯,但凭夫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