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作者:鱼曰曰 ================ 第1章   栾京,靖成王府。   正值隆冬腊月,寒风呜咽着席卷而过,万物枯损,积雪厚重,裹得万物一片惨白。   丑时已过。   苏棠安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拿着螺子黛细致的、一下一下的描着娥眉。   一旁烛台上三盏烛火摇曳着齐明,映的屋内氤氲昏黄。   “碰”的一声巨响,窗子被呼啸的冽风吹开,撞在门框又重重弹回了大半。   寒风涌入,烛火剧烈摇晃了下,最终熄灭,徒留缕缕青烟,转瞬消散。   锦云拿着两个包袱走了进来,声音颤颤巍巍:“姑娘,您也离开吧。”   苏棠不语。   锦云见状,终红肿着眼摇摇头,将一个包袱放在床边:“姑娘,王府倒了,愿您……安好。”   话落,人便欲离去。   “慢着。”苏棠作声,嗓音清泠沙哑。   “姑娘?”   苏棠看着首饰盒里仅剩的玉簪、玉镯,终将翠玉镯子拿起,走到锦云跟前,塞到她手里头:“出去后,找个好人家或是做点小生意。”   “姑娘……”   苏棠却已关上了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透过半开的窗子,传来阵阵嘈杂。   苏棠拿着螺子黛的手顿了下,拿过铜镜,干脆走到窗前,未曾绾起的青丝被风吹得狂乱,就着积雪的微弱白光与前院的火光,她继续描着未描完的眉。   郁殊最爱她这双眉眼了。   自他将她从教坊司接到王府后院后,他总爱懒懒靠在她膝上,修长如玉石的手抚弄着她的眉眼,说真好看。   他说这话时,唇角微勾,顾盼间流光潋滟,勾人心魄。   而今,该她接他了。   前庭的院房火光冲天,划破了黑夜。   下人行色匆匆拿着包袱,低头四散逃窜,隐隐听见风声里夹杂着侍女的啜泣。   打砸的混乱、哀嚎的凄惨、肃杀的脚步,声声嘈杂。   苏棠笑了笑,左右她也非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将螺子黛放在窗沿,她转身信手拿过玉簪,将墨发绾起,朝外走去。身上的月白色的衣裳如烟似雾,郁殊最喜爱她穿成这般。   先皇病逝的早,当今太后虽并非新帝生母,仍力排众议扶持新帝登基,彼时新帝方才十二岁,年岁尚幼。   外戚郁殊名为靖成王,实则一手遮天,摄政掌权。   而今,新帝已十六,该拿回权势了。   郁殊前几日被太后一封懿旨召入宫中,再没回来。   唯有今日,新帝亲下圣旨:靖成王郁殊,结党专权,不思悛改,理应抄府问斩,念及旧劳,特赦靖成王府上下。   郁殊入宫,不过一场“鸿门宴”。   苏棠朝王府外走去,脸颊被厉风剐的生疼,葱白的手指冻的通红。   没有同那些逃命的下人一般一路朝城门而去,她反朝皇宫的方向走着。   到底是天寒了,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远处几里不见半点灯火。   苏棠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遥遥望见了宫墙外、护城河里活水涌动泛起的白雾。   厚重的宫门开了一条缝,两个侍卫架着一个人影,如扔秽物一般,将其扔在宫外的积雪里,拍拍手关了宫门。   苏棠站在护城河这边,脚步停了下来,呼吸都凝滞住了,映着雪的微光,望着那瘫软成一团的人影。   好一会儿,那人影动了动。   苏棠紧攥成拳的手渐渐松开,掌心掐出几道血痕。   还活着。   那人影沉静了很久,久到万籁俱寂,隐隐听见树枝上雪飘落的“扑簌”声,他竟挣扎着站了起来,动作极为缓慢。   苏棠不觉朝不远处护城河上的石桥走去,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头上的玉簪松垮垮,如丝绸般的青丝散乱。   直到站在他跟前。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天,地上纯净的白雪拖出了长长的血印。   眼前人的发,被血迹染成了一绺一绺,隐在宽袖下的手,仍在一滴滴的滴着血珠,打在雪地上,开出朵朵血花。   寒风吹得他袍服飞扬,四肢空荡荡的,如骷髅。   唯有那张脸仍是绝色的,苍白的肌肤,额头一缕血线划过眼下,像一行血泪。   面无表情,风华无二。   他像是在望着她,又像是……早已望不见一切。   “王爷……”苏棠轻轻作声。   郁殊的眸终于动了动,看着她,而后将目光痴痴定在她的眉眼上,唇动了动:“为何……”   人突然瘫倒在地。   苏棠僵硬着上前,抱住了他的身子,黏腻的血沾染了手心、身前。   她拥着他倒在地上,让他靠在她的膝盖上,如同过往三年他总爱做的那般,她看着他满身的血迹,声音平静:“疼不疼?”   郁殊没有应,安生靠在她怀中,良久启唇,声音嘶哑的厉害:“这般恨我?”   苏棠拥着他的手紧了紧:“我不恨……”   “这般恨我,依依?”郁殊仍艰涩道着,每一字都像是在抽离他的性命。   苏棠只觉手脚冰冷的厉害,比这隆冬的雪夜还要寒,可偏生又觉得经络里血在“咕噜咕噜”冒着泡沸腾着,灼的她心口生疼。   她不叫“依依”,郁殊也从未叫过她“依依”。   可她依稀记得,当今太后的闺名,名唤秦若依;依稀记得,曾经郁殊带她入宫,总会在太后跟前待她格外亲昵;依稀记得,太后有好多的月白色衣裳……   脸上不知何时爬上来一只带血的手,郁殊望着她,宽袖下血迹斑斑的小臂露了出来,有几处隐隐望见森森白骨,他将指尖上的血蹭到她的眉眼上,低声道:“真好看,”他声音越发的轻,“真好看,依依……”   如过去,在后院他懒懒靠在她膝上一般。   苏棠轻轻道:“我不是依依。”   郁殊眼中的光骤然顿住,他依旧盯着她的眉眼,好久,他的眸光暗了,手直直落了下去,徒留一声叹息:“眼睛像她。”   而后,彻底闭紧双眸……   苏棠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再无一丝动静。   “故意的吗?”她低声呢喃。   只手遮天的摄政王,竟然如此草率的便丢了性命。   因为……他口中的“依依”?   苏棠呆了呆,拥着他,越拥越紧,恨不得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肉里一般,身前、脸上蹭的都是血迹,她恍然未觉。   她一直都知道,郁殊不喜欢她。   在王府后院三年,他从未亏待过她,可也不过如逗猫弄狗一般养着她。   记起来了便去后院,靠在她的腿上望她的眉眼;若不记得了,两三个月不曾见面也有过……   无名无分,见不得光。   可她忘不了,当年苏府被抄、昔日首富苏长山一朝成梁上鬼,她亦被流放到教坊司,耳边听的是靡靡之音、吟语娇喃,眼中看的是男欢女爱、欲色横陈。   在她被呈于台上供人围观出价买她的处子身,那夜宾客如市,人人都想看看曾经备受宠溺的苏家大小姐,如今是何等的狼狈下贱。   也是在此时,台下宾客万千,独一人坐在众人中央,一身暗绯色的袍服,微乱的墨发以一根月白色发带系起,苍白的脸庞上黑漆漆的眸子直直望着她。   这个男子,没有周围人眼中的污浊、龌龊,他只是望着她,目光平静。   一切都成了陪衬,唯有他如星光中的皎月。   他给了鸨儿两万两白银,随后修长如玉石的手伸到她面前:“跟我走?”   而她,未曾犹豫便握住了这只手。   后来,她方知晓,他是郁殊,那个传闻样貌可怖能止孩啼、暴虐纵肆、阴晴不定的摄政王郁殊。   他却并非传闻那般。   他样貌生的极好,一双凤眼,眯起便是慵懒随性,睁开即是万千风华。便是以往她偷溜进小倌阁内,那个最好看的小倌都不及他一二。   可是,性情不定却是真。   她在后院,曾听闻有朝堂大臣在王府大骂郁殊摄政专权,苛税重赋,将来定不得好死。   郁殊只淡然派人将大臣彬彬有礼扔了出去。   也曾听闻有皇亲国戚、纨绔子弟背后议论郁殊是邪佞奸臣。   第二日那二人便莫名死在府上,血流尽而亡,无人敢吱声。   他性情不定,做事全凭喜好,一双手沾满鲜血:一只沾的是战场敌寇之血,一只沾的是朝堂政敌之血。   苏棠曾以为郁殊是没有心的人,甚至心中也曾窃喜过他的后院独她一人。   怪她愚钝,竟是三年后才察觉到,原来她只是个卑劣的影子而已。   怀中人早已经没有了温度,冷冰冰的。   苏棠仍死死拥着他,滚烫的泪珠终不堪其重砸了下来,她却仍哽着嗓音固执道着:“我不是依依。”   她是苏棠,只是苏棠。   ……   养心殿。   身形瘦弱的少年帝王正站在门口,披着黑色大氅,看着跪在眼前的侍卫,声音仍带着几分未褪去的稚嫩:“如何了?”   “禀皇上,靖成王从宫里出去后便倒地不起,断气了。”   沈寻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卫,目光如小兽般阴冷,沉默不语。   侍卫只感觉阵阵阴寒,身子颤抖。   沈寻笑了笑,声音恢复稚嫩,再次问道:“如何了?”   侍卫应:“靖成王重伤在身,皇上仁慈差人送他回去,未想半路伤病发作,断气了。”   “嗯。”沈寻低应了声,似是终于满意了。   “那……靖成王的尸首……”   “若有人前来替其收尸,便带回去,若无人……”沈寻转身,走进殿内,“便扔乱葬岗吧。”   ……   宫门外,满地的雪,满地的红。   苏棠仍拥着郁殊,面色苍白。   她不伤心,只是心里头空荡荡的,一遍遍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郁殊,他望着她的那双黑漆漆的眸子。   她以为他看得是她,原来是旁人。   “你是何人?”头顶,有人冷声问着。   两个侍卫站在她身后。   苏棠不语,一动未动。   “可是来收尸的?”那人接着道。   收尸。   苏棠手抖了下,的确,那曾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摄政王,如今也不过只是她怀中的一具尸首了,一具可怜的、被人放弃的尸首。   侍卫见她不语,终是失了耐心,上前将郁殊的身子拖了出去,二人架着首尾,走到一旁的马车上。   苏棠没有阻拦,只是安静望着,直到马车渐行渐远,她方才缓缓起身,手脚冻得僵硬。   宫里头走出来几人,利落的将沾了血的积雪扫除干净,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天色渐亮了。   苏棠朝着来时路走去,神色平静。手上、身上、脸颊上,处处都是血迹,狼狈又诡异的惊艳。   寅时已过,已有马车朝这方行来,正是上朝的时辰。   偶有人掀开轿窗朝她望了一眼,口中嘀咕着什么,落下轿窗离去。   “苏棠?”一辆马车突然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嗓音清雅且迟疑。   苏棠脚步一顿,迟钝了会儿方才转头。   一人穿着靛蓝团领衫,头戴乌纱帽出现在狭窄的轿窗,眉目温厚清敛,比起前几年单薄的清秀,多了几分深邃的雅致。   户部侍郎,陆子洵。   此刻,他正望着她。   苏棠怔了怔,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下瞬已跪在了雪地上:“民女叩见陆大人。”   陆子洵眉头紧皱,昔日也曾一袭胡服、纵马行栾京的女子,而今竟这般顺从的跪在他跟前:“你终还是怪我。”他低叹。   苏棠依旧看着地面:“大人说笑了,民女不敢。”   她有何资格怪他呢?   父亲一介商贾,侥幸爬上首富之位,却在新帝初登帝位时,勾结三皇子,予其数十万担粮草,意图助其谋反。   彼时还是户部郎中的陆子洵陆郎中,一年暗中调查,一纸状书上奏新帝,奉旨抄了苏家,百万家财尽归国库。   一心为民、刚正不阿的陆大人,抄了意欲谋逆的大商贾,美名远扬。   若只是如此,苏棠是不敢怨、不敢恨的,父亲疼她宠她,可作的确是滔天的恶、犯的是斩九族的罪。   她能活着,已属侥幸。   可陆子洵万不该……为得父亲信任,应下与她的婚约。   陆子洵盯她良久,望着她身上的血衣,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三年,在靖成王府的女子,是你?”   朝堂权势变更,他自是知晓,而今见她身上不似有伤,却满身满手的血迹,也能猜出几分。   只是对于郁殊后院的女子,向来传的五花八门,他从未想过……竟是她?   “大人,时辰到了。”马夫小声提醒着。   陆子洵看了眼前路,目光在跪在地上的人影上定了一会儿:“下朝后我会去靖成王府,你在那处等我。”   话落,已匆匆离去。   苏棠站起身,如未听到般,径自回了王府。   王府的人已死走逃亡的差不多了,满院的狼藉被藏污纳垢的积雪覆盖,干净且安静。   两个守卫站在门口,盘问了好一番才放她进去。   苏棠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将身上的衣裳褪去。   太讽刺了,这身衣裳。   她不喜欢劳什子的月白,她喜欢浓烈的红,喜欢暗沉的黑。可这三年,她只穿过月白色的衣裳,只为去讨一人的目光。   她既被当成卑贱的影子,便任由那人被丢去乱葬岗,被野狗啃其皮骨,被秃鹰啖其血肉,不得完躯,不得超生。   锦云为她收拾的包袱仍在床边。   苏棠解开包袱,抽出一件暗灰色的衣裳,随着衣裳一同滑落的,还有一张枯黄的纸,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   苏棠手一顿。   那纸上,端端正正书着三字:卖身契。   贱籍三年,她终于已是自由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已开~   有缘看到这儿的宝宝,留个言哉~   会降落开文红包的! 第2章   靖成王府门前的积雪,被踩踏的有些污浊。   玄色马车停了下来,陆子洵透过轿窗朝外看了一眼,温敛的眉心轻蹙,一撩前袍方才下去。   “陆大人,”早有守卫上前候着,“抄点的家当已收录在册,晚些时辰便能送到您府上。”   “嗯。”陆子洵低应一声,仍朝里走着,未曾理会积雪覆盖下的狼藉,径自走进后院。   守卫虽不解,却仍跟在其后。   后院不小,长廊凉亭布置的极为雅致,各院落自有春秋,却都显得萧瑟。唯有一处月洞门下,有不少杂乱的脚印。   陆子洵静默片刻走了进去,房屋不大,里面的香炉地龙早已熄灭,一片冰凉,窗子大开,除却那些上好的家具,再无旁物。   他的目光却定在地上那袭沾血的月白色广袖长裙上,那是苏棠今晨穿的。   京城传了好久,摄政王郁殊竟从教坊司买了个妓子回去,三年独宠于后院,不令其见客。   果真是她。   当年,他曾回苏府瞧过,可那里早已被封。   苏长山三尺白绫自尽于房梁之上,其无妻无子,唯有一女,极尽宠溺,恨不得将天上星月都捧到她跟前。   只是苏长山商贾身份,登不得大雅之堂,他也看中了他一门心思入官场,便求娶了苏棠。   苏府倒后,婚约不攻自破,而苏棠也不知所踪了。   陆子洵蹲下身子,将那衣裳拿在手里,她果真没将他今晨的话听进去,没在此处等着。   也许听进去了,却不愿等吧。   想到那个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恍惚之中,他仿佛又瞧见数年前,那女子身着一袭红色戎服,纵马行于市集,而后一勒缰绳,马匹堪堪停在他跟前。   她下颌微扬,手中马鞭指着他道:“便是你去找爹爹求娶我?生得倒是不错。”   彼时,她仍带着千金大小姐的骄纵,青丝高束在身后微微摆动,嗓音如铃,眉目飞扬。   “大人,”耳畔,守卫声音传来,“那女子今晨回来不久便朝城门而去,大抵是离开了。”   陆子洵回神,叹息一声将衣裳放下,站起身来:“可记得那女子样貌?”   “自是记得。”   “往后若再见,便知会我一声。”   话落,他已转身朝外走去,背影颀长笔直,清雅如竹。   虽无情爱,但到底……这孽缘因他而起。   ……   隆冬的风,总是恨不得刮到人骨子里。   苏棠紧了紧外裳,站在一片野林边上,脚下积雪与枯枝极为松软,远处的白刺的人眼睛痛。   爹是个粗人,却也曾告诫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不愿欠郁殊。   哪怕她一无所有,甚至曾沦落风尘下贱至此,可当初在教坊司她对他的那一眼万年,却是干净的。   她并非任何人的影子。   王府后院三年的养活、卖身契之恩,她还他一个体面。   深吸一口气,苏棠最终走进野林。   越往里走,令人作呕的味道便越发浓郁,当瞧见一个个的雪包时,她知道,到了。   乱葬岗极大,毛骨悚然。   幸运的尸首被掩埋在地下,而今被积雪覆盖,能得安眠,却也有埋的极浅的,风吹雨打之下,露出半截白骨。   而被直接扔在此处的,几乎不见完好的骨肉。   如今天寒,仍有不少乞人冻死路边,被扔在此处。   风里夹杂着血腥腐肉的味道,头顶仍能隐隐听见几声鸦叫,哪怕如今是白日,仍透着阴冷暗沉。   苏棠心中止不住的颤栗,她从不知,人的肢体竟能被蜷缩、扭曲成这番模样。   她迈过一具具尸首,朝那堆暴露在外的新尸走去,强忍着肺腑的翻涌,在尸堆中寻找着。   可即便走到尽头,都未能找到想找的人。   苏棠蹙眉,极度的紧张惹得她鼻尖、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惊惧倒是少了些。   她随手拭了下,便欲继续寻找。   “啪”的一声细微声响,苏棠身子僵直,幸而只是踩断了一根枯枝,她松了口气。   可下瞬,脚踝却爬上了一阵冰凉。   苏棠滞在原处,一动再不敢不动。哪怕她穿着冬衣,仍能察觉到脚踝上的阴寒。   如一只手,在攥着那里。   良久苏棠方才垂首,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尸首”伏在地上,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尽是血迹,他的手正攥着她的脚踝,手臂上数道血痕,有几处已深可见骨。   苏棠声音微颤:“还活着吗?”   “……”少年仍趴在那儿。   良久苏棠艰难蹲下,拿过枯枝想要将脚踝上的血手拨开。   可拨开的瞬间,那手突然转而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厉鬼讨命一般,惊的她手一哆嗦,黏腻的血染红了她苍白的肌肤。   彻骨的冰凉。   苏棠怔愣,望着那只手,明明和她的一般大小,可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像极了过去三年,懒懒躺在她膝上,抚着她眉眼的那只。   她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少年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眉目虽稚嫩,却如尚未绽放的罂粟,只等一夕盛开,便是万千风华。   那般熟悉。   苏棠忍不住伸手,轻轻抚着那面颊,就像是一场幻觉,却又无比的真实。   少年睫毛细微的抖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只剩气声低低道了句什么。   苏棠凑近些许。   “……依依。”声音极轻。   苏棠只觉如五雷轰顶,本抚着少年的脸颊停了,相熟的眉眼、相熟的手,还有这句“依依”。   “你是谁?”她低喃。   郁殊觉得自己如在地狱,满身的血,挥之不去的寒,冻的他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抖着,却无法动弹,只能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恍惚中,一只手带着温热与淡雅的馨香,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想蹭蹭她的手心,如饥渴数日终得一口甘霖的修行者,渴望她的温度,可他动不了。   是依依吗?不,不是。   她央他舍权弃位,甚至不惜下跪相求;她布下伏兵,却要那伏兵箭弩对准了她自己。   她不会对他这般温柔。   只有幼时,那个一遍遍抚摸自己的温暖的手:“娘亲……”   苏棠手指冻得通红,僵在少年的脸颊上,他将她当做娘亲了?还是……秦若依是他的娘亲?   郁殊今年二十有六,她曾听他唤秦若依“阿姐”,想必秦若依比他要大。   那这少年……   “你姓郁?”苏棠低低问道。   抓着她手腕的手没有半点动静。   苏棠沉默半晌:“依依?”   那只血手颤了颤。   苏棠盯着他好一会儿,终听见心底一声自嘲的笑——不过是眉目像极了郁殊罢了,怎会是他?   她方才定是痴傻了,好好的大人,如何变成十岁的少年?   但这少年,定是和秦若依、郁殊有关。   苏棠吃力地将少年背起,血腥味顷刻将她裹住,临走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阴冷的乱葬岗。   二人终是无缘,她连他的尸首都未能找到。 第3章   一日后,城郊。   逼仄的院落内尽是枯草、积雪,破旧的房屋内一片昏暗,唯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火炉燃着几块碎柴,散着点点热气,却到底驱不散隆冬的寒。   少年躺在简陋的病榻上,宽大袍服下的手臂,苍白瘦弱的紧。   医馆的老大夫正坐在床边仔细探着脉象。   良久,老大夫捋了捋白须,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小心将那细若新竹的小臂盖好,静悄悄转过身来。   “大夫,如何了?”苏棠上前低声问。   老大夫看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深灰色粗麻衣裳,却也盖不住那双柔腻白皙的手,眉眼娇美又透着几分执拗,初见只觉清丽,观久了竟觉如惊鸿之姿。   “不知那小公子是姑娘何人?”老大夫顺口问道。   苏棠应:“是我的表弟。”   “原来如此,”老大夫随手将一旁的药匣打开,拿出纸笔:“小公子满身伤痕,怕是被人生生折磨了许久,有些伤口伤及了命脉,也便是老天开眼,竟回了一口气,我给你开副方子,也不过是些固本培元的药,吊着这条命罢了。”   老大夫将纸交给苏棠:“你守着他些,若今夜未曾发烧发热,明儿个便照着方子抓药,大抵能捡回来一条命,若今夜发了热……”说到此,他又满眼惋惜看着那病榻上的少年,生的这般好样貌,竟受了如此重的伤,也不知谁人这般残忍,“能不能成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苏棠顺着老大夫目光望了眼,那少年的脸色已泛着些青黑,只盖着一层被褥,瘦削的可怜。   “我知了,多谢大夫,”苏棠接过药方,翻过包袱,拿出荷包,“您看,需要多少银钱?”   老大夫环视了眼家徒四壁的屋子:“你便给我一两银子便是了。”   苏棠抓着荷包的手顿了顿,拿过最大的碎银:“今后还要多麻烦大夫了。”   “贪财了,”老大夫将纸笔收起,药匣合上,背起往外走,却又想到什么,“若想小公子无碍,只怕还须得不少银钱,姑娘……三思后行。”   毕竟,那少年的伤太重了。   “好。”苏棠颔首轻笑,“我便不送大夫了。”   “留步便是。”老大夫的身影终是消失在柴扉处。   苏棠仍定定望着外面的院落。   这儿是父亲生前以旁人的名义买下的,那时,这儿还是个院中有翠竹的雅致小院。   抄家那天,她去找了父亲,却只看见父亲的身影在那条白绫上荡啊荡的,以往他见到她,不论生了多大的气,总能笑出来,那次吊在房梁上,脸色青黑一片,难看的紧。   而他身下的桌上,便放着一纸陌生的地契,以及一封信,信上说:往后若无去处,此处便是她唯一的家。   家。   苏棠眨了眨眼,的确,不论以前还是现在,终是父亲给了她一个家。   虽简陋,却也五脏俱全——狭小的院落,一处屋子,屋内又有外屋与里屋,锅碗瓢盆却也不缺,只是结了一层蛛网。   总不至于让她露宿街头,如今这样的寒冬,怕是会冻死人的。   苏棠转身看着床榻上的少年,他已经昏睡过去一整日了,未曾清醒过。   苏棠将火炉搬到床榻旁,勉强能挨些暖意,又舀了盆雪,放在火炉上烧着。   院中的水井冻上了,只怕等到晴日才能用。   待雪水融化变得温热,苏棠又从包袱里拿出绢帕,沾了水擦拭少年的脸颊。   看着他惊艳的眉眼一点点露出,肌肤细腻青白,睫毛密长卷翘,唇苍白不见血色,本该是绝色的少年郎。   她轻叹一声,又净了净绢帕,擦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当真像是从血池里捞出一般,全身竟无一处没有血迹。   终碍于男女有别,以及他身上的诸多伤口,苏棠未曾擦拭他的身子,只去院子里寻了些干柴,旺了旺有些微弱的火苗。   闲下来后,她便坐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木凳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外屋也有一张窄榻,只是没有烟火气儿,阴凉的紧,她不愿待。   这一夜,苏棠便守在火炉旁,看着床榻上的少年,祈祷着他不要发烧发热。   只是他定然没听到她的祈祷,天边逐渐泛白时,他的身子开始发起热来,初时只是隐隐有些热,后来身子开始变得灼人,青白的脸颊、甚至全身都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   苏棠沾了冷水的绢帕在他额头上换了又换,天亮时,总算没那么烫了。   她也松了一口气,然……抓药便得要银子。   银钱。   苏棠以前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为几斗金犯愁。   她翻遍了包袱,除了荷包里剩下的几块碎银,再无其他,唯有……   苏棠定定望着包袱底下那枚玉簪。   在王府后院这三年,郁殊命人赏赐过她不少首饰,大多是管家送去的,身后跟着拿着锦盒的丫鬟。   每次,那管家总面无表情道:“姑娘,今个儿上元,这是王爷给您的琉璃月昙头面。”   “姑娘,今个儿中秋,王爷赏您的红玉嵌珠牡丹钗。”   “姑娘……”   价值连城的头面、珠宝、珠钗,都一样样送到她的后院来。   他养着她,也从不亏待她,只是他自个儿从不记得这些罢了。   而他亲自送她的,只有两个物件:一个玉镯,一根玉簪。   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金玉点缀,样式极为简单。   她犹记得那日,郁殊罕有的来了后院,并亲自交给她一个玉镯,那玉镯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他将它扣上她的手腕,道:“今晚,有一场宫宴,随我入宫吧。”   她未曾多言便去了,甚至去时的马车上,头都有些昏昏沉沉,不可置信。   那场宫宴上的事,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却始终记得,座上的太后望了好几眼她的手腕。   而玉簪,是在她待在王府的第三年,她生辰那日得到的。   王府管家不知何时知道了这个日子,送来了价值连城的首饰,以及那句郁殊自己都不知的“王爷祝姑娘生辰安康”。   管家说,首饰是金丝点翠蜻蜓钗。   可当她打开紫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玉簪,上好的白玉,泛着莹光,没有任何装饰。   她第一眼望见便喜爱极了,当即便戴在了发间。   可当夜,郁殊匆匆而来,身后跟着脸色煞白的管家,郁殊的神色罕有的焦急,声音添了阴鸷,紧盯着她:“玉簪呢?”   而后便望见了她发间的玉簪。   他定定望了很久。   她这才知晓,管家弄错了。   她将玉簪卸下,交给郁殊。   郁殊拿着发簪,擦拭了下簪身,却又在沉默片刻后,上前一步将其亲自插入她发间,他说:“玉簪衬你,比旁人好看,戴着吧。”   彼时正值初夏,他身上一阵冷淡的松柏清香钻入她的鼻下,他发间月白色的发带与她身上月白色的纱裙彼此纠缠。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所以后来,王府被抄,所有的珠宝首饰都被搜归时,她独独留下了这两件。   玉镯她给了在王府陪她三年的锦云,而玉簪,她终舍不得。   可如今了解了一切,知晓自己不过是旁人的影子之后,这玉簪总带着几分讽刺。   静静将玉簪攥在手心,苏棠站起身看着床榻上的少年。   她与郁殊,没有兰因,更谈不上絮果。   于郁殊而言,她似乎也只是他信手买回的一个物件罢了。   若这少年与郁殊无关,便只当救了一条性命;若他与郁殊有关,便当还了他过往全数恩情。   往火炉中又添了些碎柴,将药方揣入怀中,苏棠转身出了院子。   ……   安平当铺。   “姑娘当真要当此簪?”当铺掌柜的手中拿着玉簪,在光下望了半晌,问道。   苏棠颔首:“嗯,”下刻却又道,“怎么?”   “姑娘这簪所用的玉,乃是上好的白玉,只是如今玉石贬价的紧,怕是有所不值,”掌柜又将玉簪横了过来,“且我若没看错,这簪子乃是自己雕琢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支,只劝姑娘,若是心仪之人送的,要三思而后行。”   自己雕琢的、独一无二的吗?   苏棠望着那玉簪,目光恍惚了下,却仍旧颔首道:“劳烦掌柜的了。”   “姑娘客气,”掌柜望着眼前姿容秀丽的女子,身上的粗麻淡衣也遮不住的娇贵,转身进了柜台,拿着算盘拨弄了好一会儿,“这枚玉簪,咱们可给姑娘五十两银子,一月内姑娘若心有悔意……”   “我不会后悔。”苏棠笑了笑,本秀丽的小脸却因这一笑更添了几分颜色,惹人眼前一亮。   掌柜的挠挠头:“姑娘不会后悔便好。”   语毕,他转身进了后台,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紫棠色钱袋。   苏棠掂量了下,沉甸甸的,揣入袖袋中,她已转身出了当铺。   后悔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哪怕……那个玉簪是她自父亲去世后,收到的唯一的诞辰礼物。   ……   回去的路上,苏棠一手拿着药材,一手护着袖袋中的钱袋,心中则在盘算着,五十两银子,于她以往,花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可如今到底不同了。   这五十两银子,若省着点花,能撑上两三年。若再抛去给少年买药、买柴、修葺院落这些,只怕能挺一年便不错了。   毕竟,只今日买药便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她须得做些什么才是。   以往,父亲没少逼着她学琴棋书画,用他老人家原话便是:“你爹我是糙人,但偏要让那些人瞧瞧,我养出来的闺女多水灵毓秀!”   可这些,她不过囫囵学了个皮毛,于生存无益。她那时却总溜出府偷骑马,手心如今仍隐隐可见的薄茧,便是攥着缰绳磨出来的。   想了半晌终想不出个所以然,而院落却已近在眼前。   那少年仍昏沉着,不省人事,脸色煞白。   苏棠将银子分成三份,放在包袱与床榻下中,来不及收拾,便又开始煎药。   水井仍上着冻,所幸这院落久不见人,角落的雪都是新雪,盛了好些干净的雪来,在火炉里添了碎柴,雪水烧的沸腾后,方才又放泡好的药材。   待得药汁咕噜咕噜冒着泡,三碗水煎成一碗,她盛出来朝床榻边走去。   少年的身子仍旧有些烫,身上的伤口有些又在冒血。   苏棠蹙眉,他醒来过?还将伤口挣裂开了?   可见他双眼紧闭的模样,哪像曾经清醒过来的人?   苏棠舀了一勺药汁喂到他嘴边,可药汁却又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再喂,依旧如此。   苏棠眉心皱的更紧,拿过素帕擦拭了下他的唇角:“吃药,不吃药你会死的。”   少年的睫毛几不可察的动了动,却再次吐出了药汁。   苏棠顿了顿:“你若不吃,我便只能强灌了。”   于事无补。   苏棠端着药碗,沉静半晌,缓缓凑近到少年耳畔,以气声道:“秦若依。”   少年的唇顿住,下刻,喉结细微的动了动…… 第4章   那个名字,最终撬开了少年的嘴。   苏棠一勺一勺喂着药汁,可攥着药碗的手止不住收紧,指尖细微的颤抖了一下,药洒出来些许。   她匆忙回神,松了手,复又认真的喂着,看着少年半吞半吐的喝着,心底到底没忍住自嘲想着,若说这少年和郁殊没关系,她是万万不信的。   譬如,他们都只会为着一个名字而心软。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苏棠将药碗放在一旁,仔细望着床榻上的少年——即便昏迷着眉头都不忘紧锁,身上只盖着一床藏青色的粗麻被褥,小脸勉强褪了些青色,只剩苍白,脸颊被冻的冰凉。   苏棠垂眸,将被褥往上提了提,盖在他的脸颊,又压在颈部,转身便要离开。   手腕却被人抓了住。   苏棠一愣,转头看过去,刚盖好的被子里钻出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手背上暗红的鞭痕映在苍白的手背上,很刺眼。   那只手正抓着她的手腕。   可手的主人,仍闭眸昏睡着,没有丝毫意识。   大抵也将她当做秦若依了吧。   苏棠心中微沉,再不顾及他手背上的伤,微微用力便挣开了他。   少年的眉头皱的更紧,口中呢喃着一句:“……别走。”   苏棠缓了一口气,径自朝外屋走去。   却在此时,外屋房门“砰”的一声被风吹来,寒风灌进来吹得人骨头都冰了,却也让人清醒过来。   苏棠脚步钉在远处,终叹息一声。   到底是她迁怒了。   转身重新走回里屋,将少年的手放入被褥下,又往破旧的火炉里添了捧新柴,这才走出屋。   外屋也应当要个火炉了,苏棠安静想着,不然,这个隆冬只怕分外难过。   院落里积了一层雪,屋内蒙了一片尘,都须得苏棠先收拾利落。   所幸角落里还有一把光秃秃的扫帚,她拿起便决定先将满院的积雪扫出一条道来,出入也方便些。   整个寒冬落下的积雪一层层的积压,有些沾在地面上,须得使劲才能扫到一旁,院落不大,但扫到门口,仍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细密的喘息一口,苏棠站在门口直起身子,看着扫出的一条路,双眸隐隐泛着亮光,后背升腾起点点热意,脸颊、鼻头都红扑扑的,如刚刚露出骨朵的荷花。哪怕穿着粗麻布衣,也盖不住那份干净的娇美。   她蹭了蹭额头上的薄汗,转头朝大门外望去,却看见门前的积雪已经被人清扫的干干净净。   苏棠忍不住探头望过去,何止自家门前,整条窄路都被清扫出了一条供人行走的路。   隔壁传来一声沉重关门声,一抹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那里。   “他是李阿生,几年前搬到这儿的,三条街外市集上的那家猪肉铺子,便是他开的。”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一位阿婆站在那儿,笑呵呵道着,“人实诚的紧,每次下雪都悄不做声地把这条道都扫出来。”   苏棠也不好意思的笑笑,与那人相比,自己扫自家窄小的院落便这般累,实属矫情了些。   “姑娘可是新搬来的?”阿婆见她和善,又多问了一嘴,“这个院子,我瞧着空了许久了。”   “是啊,”苏棠点点头,顿了顿复又道,“表弟身受重伤,为给他治伤,花光了家里的存银,幸而有远方亲戚愿给我姐弟二人供个住处,否则,我二人不定冻死在哪里了。”   “元是如此,我说昨个儿那永仁堂的老大夫怎的从这儿出去,”阿婆认同地点点头,“今年这冬,是比以往寒多了。”   苏棠望着阿婆和煦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涩,以往是首富千金时,身边有的是人哄着,后来流落到教坊司,看遍了众人的嘲讽与奚落,在王府三年,将她原本的性子也都磨平了。   多年后的第一次温暖,竟是在一个陌生阿婆身上得到的。   “姑娘怎的了?”阿婆见她如此,上前跟了两步,见她脸颊上仍蹭了些灰,了然道,“可是水井上了冻,不能取水了?”   苏棠一怔,不解。   阿婆却以为自己猜中了,笑道:“瞧姑娘这手,便是鲜少做粗活的。你将一盆水煮沸了,多煮些,顺着水井口倒进去,等冰融一会儿便能压上水来了。”   苏棠老实听着,未曾想竟有意外收获。   “啪”的一声,屋内传来一声细微动静。   苏棠扭头看过去。   阿婆道:“想必是你那表弟醒了,我便不叨扰了。”   ……   郁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少年时,前刻还在雕梁画栋的檐下玩耍,下瞬便身处在一个破庙中,被一个女子揽在怀中,女子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的背。   庙外是暴雨轰鸣雷声大作,庙内只有女子轻哼的低柔小曲儿。   可有一日,那女子将他从破庙带了出来,拉着他走得飞快,她将他带到了市集上。   他说,娘,饿。   女子将他带到一处馄饨摊前,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完了一整碗馄饨。   女子穿着钗荆裙布,仍盖不住那张国色天香的脸,无数人朝这边望着。   可女子却始终不在意的坐在那儿。   馄饨的热气,让他未能瞧清女子红肿的眼,以及扑簌簌落下的泪。   吃好了,女子蹲在他跟前问他,殊儿想不想喝杏酪,娘去给你买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   那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一片烟雾朦胧之中,再也没回来。   而他,如野狗一般蜷缩在角落,从天亮等到天黑,看着一旁的流浪狗呜咽着寻觅着食物。   那日起,他成了一个乞儿,一个无人要的乞儿。   那年,他十岁。   后来,他碰到了一个女孩,女孩穿的上好的月白色留仙裙,动起来时,像一团仙雾,她逆光站在那儿,周身一圈光雾金边。   女孩的手被养的娇嫩柔腻,如上好的白玉,有一日,那“白玉”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你饿了吗?”   他在女孩的纯净之下,被衬的这样污浊。   拿过馒头,他便跑了。   可后来,在那个破庙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正被一群乞儿欺负勒索。女孩明明比他大了一岁,却哭的那般柔弱无助。   他如疯了一般扑上前去,将女孩保护在身后,身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   最终,那些乞儿啐了一口,骂了句“疯狗”走了。   而女孩,会每日为他上药,会为他带来美味佳肴,也会对他说些烦心事。   譬如,她家里是大富大贵人家,这些菜肴不过是顺手拿的,要他放心吃;   譬如,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却是个纨绔子弟,还对她出言不逊;   譬如,她从小订了一门亲事,可那家却落败了;   譬如,她想成为最尊贵的人……   直到有一日,她来找他,她说,她的父亲重新为她许了一门亲事,她将会完成她的愿望,成为让所有人仰视的存在。   那一次,他第一次反问,你想嫁吗?   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他十二岁,和女孩断了往来。   只因她的回答是:郁殊,你怎么就是个乞丐呢……   那天,是初冬,天阴沉沉的。   市集上的行人很少。   他如行尸走肉行走在其中。   是啊,怎么就是个乞丐呢?若不是多好,若不是……   身前,撞到了一个跑来的女童,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哎哟”声。   他垂眸望去,只看见穿着火红而厚重的如意云纹长衣的女童,如一团小小的火焰,小脸被冻的通红,被他撞的后退两步倒在地上,手里却仍旧紧攥着一串糖葫芦。   他只面无表情看着,没有搀扶,没有作声。   “你不知搀扶本小姐吗?”那女童满眼的骄纵。   他理也未理。   女童却从地上爬了起来,刻意走到他跟前捂着鼻子嫌弃道:“臭死了。”   他低头紧盯着她,想着这样小的女童,自己只用一只手便能将她的脖颈折断了。   女童盯着她,突然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朝他靠近着:“只有每年娘的忌日,我爹才会如你这般模样,你也没了妻子吗?”   他神色紧绷着,看着这个多嘴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童。   女童也在望着他,却在迎上他的脸时双眸一亮:“你生的这般好看,不若我给你当妻子啊!”   好看?   他死死盯着她,他最为厌恶这张脸。不止因着街上有些人盯着他时邪秽的眼神,还有……   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这张脸,都会想到,当初那个样貌倾国倾城的女子,那个……将自己抛弃的女子。   胸口积蓄的嗜血,几乎要淹没了他。   杀了她吧。   脑中有声音不断叫嚣着,杀了她吧,折断她的颈,要她如此多嘴。   他将手伸到她细小的脖颈,一点点的收起力道,看着她的小脸逐渐涨红,却在对上那双眉眼时一怔。   “小姐!”丫鬟模样的人跑了过来。   他松了手。   丫鬟将女童抱了起来:“小姐,你没事吧?”   女童仍愣愣望着他,摇摇头,声音稚嫩:“没事。”   女童被抱走了,离开时,仍怔怔靠在丫鬟的肩上,望着他。   用那样一双眉眼,望着他……   正如眼前这双眉眼一样。   只是眼前的眉眼,没有了当初的稚气与骄纵,反而眼尾微扬,多了几缕女子娇媚。   “你醒了?”女子的声音也比当初,温柔悦耳了很多。   “你可是听见我说话?”苏棠伸手,在少年眼前挥了挥。   他明明已经睁眼,双眸却定定无神。   郁殊猛地回神,全身的痛席卷而来,每一寸肌理,都如被人用刀片剐过一般,不止皮肉,还有筋骨。   似乎……就连血在脉络中流淌的细微动静,都能惹来一阵阵剧痛。   “不可乱动,你的右手臂以及右腿骨头都折了,”苏棠压了压他身上的被褥,“大夫说,你若能醒来,便是捡回来一条命,有救了。”   郁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眼中似有疑惑,却又在看见那双眉眼时清醒:“是你?”嗓音低哑冷清,又带着几分稚气。   说完,他神色一怔。   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这般熟悉,就像是……梦中那个少年的声音。   可他分明早已不是少年。   苏棠也滞住,怔怔看着少年:“你……知道我?”   郁殊曾提及过她吗?   在无人处,他也曾想起过她?   可少年只是蹙眉:“苏……”苏什么呢?   “苏棠,”苏棠轻应,随后眯眼笑了笑,“我名唤苏棠。”   郁殊的目光,从她的眉眼不觉移动到她的脸庞。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个被他接到后院三年的“影子”。   这个曾去皇宫门口,抱住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他的影子。   她竟没和那些下人一起逃跑?   只是……她笑起来,便不像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从不会这般笑,从不会笑的如此明媚而不搀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宝宝来了!感动! 第5章   想到秦若依,郁殊的神色逐渐冷淡了下来,双眸细微的光芒也逐渐暗沉。如霜打的花儿一般,未等绽放,便已凋零。   他不会忘记,为让他交出权势,她不惜用性命相胁迫,逼着他放下一切,甚至搬出了以往的情谊,哪怕……他会因此殒命。   他爬上高处,念了那么久的人,一心想让他死,何其讽刺?   她若知道他还活着,会如何?欢喜?失落?   会遗憾吧。   “刚巧你醒了过来,也省的喂药麻烦了。”苏棠的声音传来,她走到床边火炉旁,上方的药汁正泛着热气。   将药端下来盛在碗里,顺手在火炉煮上一盆雪水。   苏棠端着药碗到床边,舀了一勺便要凑近到少年唇边。   郁殊目光漆黑一片,无半丝波动,他只是打量着眼前的药汁良久:“我身上已无任何价值,你也无须装模作样。”稚嫩的嗓音仍嘶哑的厉害。   世人皆有所图,她也不会例外。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这般傻,宁愿拖着一个累赘,还是一个极有可能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累赘。   苏棠不解望了他一眼,二人四目相对,她拿着瓷勺的手微抖。   这个少年的眼神,太像郁殊了,正如当初他半靠在她膝盖上,这样随意望着她的情形一模一样——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神。   不同的是,那时他满目的深邃让人难以捉摸,唯恐被吸入其中,而今却是……铺天盖地的空洞。   苏棠轻抿朱唇,稳了稳心神方道:“我不过喂你吃药罢了。”   郁殊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紧闭双眸再不看她:“你若也想报复我,趁此刻杀了我更好。”   他说得很平静,神色间无半点生机。   虽然他不记得,除却将她买回府后,自己与她之间还有何恩怨,但所有人都盼着他死,确是肯定的。   苏棠看着他的眉目,沉稳的不似一个少年,沉思片刻,最终将药碗“啪”的一声放在床边的桌上,人也坐在火炉旁,安静烤着冰凉的手。   听着身侧的动静,郁殊心底终忍不住冷笑。   果真这般,不过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蠢女人罢了,如此快的便暴露了目的。   什么喂药,也不过只是索他命的借口。   此一生,他的这双手沾满鲜血,是以一直为人所弃,他竟觉本该如此。   他污浊如厉鬼,便不该妄想凡人垂怜。   身侧,有细微的粗布麻衣摩挲的声音传来。   苏棠站起身,以手背触了触药碗,已没有了方才的滚烫,她将瓷勺放在一旁,起身悄然走到床边,俯视着床上的少年。   郁殊依旧闭着眸,他不记得谁人说过,他像一匹深夜的野兽,总能察觉到周围丁点儿风吹草动,并防备着一切。   那个女人要动手了吧。   “得罪了。”女人的声音仍带着几分歉意。   郁殊一动未动。   下刻,他却突然感觉下颌微动,一只被烤得干燥而温暖的手,钳制了他的下巴,掰开了他的嘴,随后,满口的苦涩以及温热的药汁灌了进来,直冲他的喉咙,迫使他咽下几大口。   “你,咳……”郁殊猛地咳嗽一声,牵扯到身上的伤口,脸色煞白。   苏棠却已极快将药汁灌完,药碗放在一旁,拿过绢帕便要擦拭他的唇角。   “滚。”少年的声音沙哑阴厉,目光终于不负方才的空洞,恨恨盯着她。   从未有人这样待他,也无人敢这般!   苏棠拿着绢帕的手一顿,被少年这样眼神盯着,如一头瞄准了猎物的野兽一般,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双臂也受伤严重,不能对她如何,索性继续将他唇角残留的药渍擦去。   “你的身子若不喝药,只怕连这个腊月都熬不下去。”她慢条斯理道,拿过桌上的纸包,拿出一个青瓷瓶,里面装着淡青色药膏。   这也是那老大夫开的,止血愈伤的,一小瓶便七钱银子,金贵的紧。   苏棠将瓷瓶塞打开,扭头看了眼少年,迟疑了下:“事急从权,你如今伤重,我为你上药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底男女授受不亲。   少年未曾理会,只以那漆黑如深渊般的眸子死死望着她。   苏棠睫毛轻颤了下,上前便要掀开他身上的被褥。   却在掀开的瞬间,她只觉眼前一暗,一只血痕遍布的手蓦地抬起,掐着她的脖颈。   只是因为受伤之故,那只掐着她的手并无力气。   苏棠一顿。   颈上那只手在细微的颤抖着,少年也因着用力,脸色青白,额头阵阵冷汗,手臂上深入骨的伤口再次溢出血来,一点点顺着苍白的小臂滑到手肘,滴落在被子上。   “休要……再碰我……”郁殊的嗓音逐渐绵软。   苏棠垂眸,看了眼他滴血的小臂:“我方才说错了,你不止熬不过腊月,若这样下去,只怕今夜便会血尽而亡。”   “……”郁殊没有再回应,只是望着自己的手。   强大的意志力如被冲塌,那手太过瘦小,瘦小到……不像他的手。   苏棠望向这少年。   因着疼痛,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气息紊乱而虚弱。只有那只手,仍固执而防备的放在她的颈部。   他真的……像极了郁殊,此刻明明痛的要命、却依旧不做声的偏执模样,太像了。   郁殊也曾受过伤。   他那样的“奸佞权臣”,总少不了刺杀的人。   偶有一日,他肩头中了一剑,未曾知会任何人,只一头钻进了她的房中。   那一剑极深,还抹了毒,险些殃及到他的心口。   她受了惊吓,便要去找大夫。郁殊却唤住了她,如此刻一般,掐着她的颈哑声道:“不许告诉任何人。”   她苍白着脸点头。   郁殊本掐着的动作逐渐无力,他轻抚了下她的面颊,低声道了句:“真乖,去将酒与蜡烛拿来。”   那次,郁殊喝了半坛酒。   那次,她第一次剜去一个人的肩头肉。烧红的匕首钻进他的肩头,在血肉里横行,黏腻的声音如催命符,她一点点剜去了泛着黑的肉。   而郁殊,只是苍白着脸躺在那儿,脸上青白,大汗淋漓。   剜完了,上了药,他还对着她朦胧笑了笑,语气温柔:“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旁人若知道了,可就活不成了。”   她点头,活不成的不会是他,只能是她。   他满意了,又如平常一般躺在她的膝盖上,摸了摸她的眉眼:“真好看。”道完便彻底昏睡过去。   之后,他在她的后院,待了整整十五日,不曾出门,不曾见客,只是陪着她。   京城关于她专宠于后院的传闻,也是那时传出去的。   直到宫里来了懿旨,点名要见郁殊,他方才离开。   之后,两个月未曾出现在后院,只听说他又开始忙碌起来。   苏棠猛地回神。   眼前少年已有些坚持不住了。   无奈轻叹一声,苏棠抓着少年手腕上仅有的一块没受伤的肌肤,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少年几乎立刻回神,睁开了眼,满眼防备紧盯着她。   “你如今没有任何力气,又能奈我何。”苏棠拿过绢帕,轻轻擦了擦他手臂上的血迹,而后将其放入被褥下,又抚着他慢慢躺下。   少年的眼神又有些涣散。   苏棠轻叹,他的防备心也这般重,不碰还好,若碰了,他便会立即清醒。仿佛支配他身子的,不是力气,而是……他过于强大的意志。   药膏,今日只怕是上不成了,免得最后他因着过激,全身伤病再加重。   苏棠拿过药碗便朝外面走去,却在走到外屋时,鬼使神差的以食指蹭了点残余的药汁,放入口中。   只一点便苦涩的令人作呕。   苏棠紧皱眉心,轻轻摇头,她最怕苦了,幼时但凡偶感风寒,爹便会将她抱在腿上,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蜜饯,喝一口,喂一下。   真不知那少年方才喝药时,如何做到全无表情的。   将药碗刷好,火炉上的热水已经煮沸,正咕噜冒着热气。   苏棠照那阿婆所说,小心端着热水,一点点灌入水井口中,阵阵热气蒸腾,在她睫毛上氤氲出几滴极小的水珠,晶莹剔透。   她眨了眨眸,水珠顺着脸庞低落,如一滴泪,顷刻隐在雪上。   苏棠试了试水井的压柄,果真松动了些许,又等了片刻,已经能够压动。   起初上来了几块碎冰,“噗通”砸在地上,而后方才是隐隐泛着雾气的水,清冽澄澈。   苏棠抿唇笑了笑,心底隐隐生出几分安心,左右是渴不死了。   许是天色严寒,水井的水竟让人觉得并不太冷,她接了盆水,漱口洁面,又拆开几日未曾打理过的青丝,一点点撩着清水,整理着。   待到梳洗过后,方才走进屋内,火炉仍烧的旺盛,少年依旧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眸。   如今水倒是有了,饭食却还是须得准备的。   轻叹一声,苏棠在包袱中摸出些许银两,走出门去。   她悄悄锁院门之际,一旁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传来,惊了苏棠一跳,转过身方才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从不远处的隔壁大门走出。   那男子生着高大魁梧的身形,古铜的皮肤,一双剑眉星目,鲁莽中又添了似俊朗,穿着一身黑衣,神色冷的冻人。   想到二人如今已是邻居,此人今晨还曾扫过自家门前雪,苏棠颔首笑了笑:“李公子。”   李阿生目光从她的手上一扫而过,未曾言语,只点点头算作回应,径自离去。   苏棠也不在意,看了眼已院门,朝市集走去。   ……   听着院中落锁的动静,郁殊几乎立时睁开双眸,如宝石般的眸光紧敛。   他吃力抬起手,手臂上的伤口在粗麻被褥摩擦的生疼,他只咬牙忍着。   他的手瘦弱而稚嫩,嗓音也如同少年。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   郁殊紧蹙眉心,终以手撑着身子,一点一点的坐起。   细微的动作,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全身的伤口牵扯着,好些已裂开,染在衣服内,一片黏腻。   他大口呼吸着,眼前一阵阵黑,几欲晕厥。   当赤脚终于踩在地上,右腿骨更是一阵阵钻心的痛。   那个刚学会“争食”的少年帝王,亲自命人持棍棒打在了他这条腿上,他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的身形矮了,那双赤足,也小了,本合身的袍服,此刻都空荡荡的坠在身下。   郁殊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朝外屋走去,全身阵阵湿润,只不知是疼出的汗,亦或是伤口裂开的血。   他终站定在水井旁,那里搁置着一盆水。   郁殊踩在雪上,彻骨的寒都已察觉不到,身子痛的不受控的微颤。   他低头,看着水盆中的倒影。   一个少年,眉目很是熟悉。   他伸手,那少年也伸手。   像极了……当初被那个倾城女子抛弃在街头的“野狗”;也像极了被那穿着月白色纱裙的女孩放弃的“乞丐”。   心中一紧,郁殊猛地转身,只动作太急,人倏地倒在地上,身上、手上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雪…… 第6章   哪怕如今已是隆冬,市集上仍有不少行人,熙熙攘攘。   地上的积雪被人踩的硬实,偶有马车徐徐而过,轧出三排车痕。道边的槐树枯枝被沉甸甸的雪压弯了枝头,而后被过往跑闹的孩童撞一下,碎雪扑簌簌直落。   苏棠裹紧了身上的外裳,挎着提篮安静走在其中,看着长街旁的摊贩。   而今天寒,大多是冻的硬邦邦的菘菜。   她未曾买过菜,以往去市集,也去那京城最为繁华的地界,买的也是热腾腾的小吃和好玩的物件,从未来过近郊。   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学着旁人的模样,蹲在地上挑拣着。   待买好菘菜,又去了铺子买了柴米油盐,出来时,一眼便望见一个穿着藏青厚袄的摊贩,抱着一根麦秸棍,上插满了糖葫芦。   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只看着便让人口中生津,诱人极了。   苏棠顿了顿,她曾经很喜欢吃,可最终转开了目光。   而今天色尚早,想必那少年仍昏睡着,不肯涂药。   苏棠轻叹一声,当初苏府出事,她也不过十六,后来待在王府更是鲜少与人相处,如何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孩子?   正思索着,抬头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到一处茶棚前,烧的旺盛的火炉上,热水滚滚沸腾,溢出阵阵茶香。   “姑娘,吃茶?”卖茶的老板娘笑问道。   苏棠攥了攥冻得冰凉的手,昨夜起便未曾进食,饥寒交迫之下,到底是想寻一点暖和,点点头:“一壶荷叶茶便好。”   曾经眼都不眨便能点上几壶上好的碧螺春,而今却也只能喝得起最便宜的荷叶茶了。   她当真是……没出息啊。   “茶来了,姑娘小心烫。”老板娘将茶放在她跟前,小心叮嘱。   苏棠颔首,一下一下触着茶杯,温暖着有些失去知觉的手,目光不自觉落在茶棚外的烟火人间上,思索着如何让那少年好生涂药。   那少年在意什么呢?   对面,隐隐传来阵阵菜刀剁案板的声音。   苏棠不觉被吸引了过去,透过大开的铺子门口,正看见一人拿着菜刀切着肉,刀锋快而利,不沾骨,不碎肉。   这声音倒是让她想起以往在苏府时,每年过年,东厨便传来阵阵剁肉声,以备包月牙馄饨用。   她总会围在奶妈、丫鬟身边,凑上前去,看着她们忙碌,久了自己也能上手了。   奶妈还夸她这双手绣花不行,包月牙馄饨却无师自通,比其他人包的都像金元宝,不愧是首富的女儿。   她还曾……为陆子洵送过一次。   那时正是陆子洵求亲的第一个除夕,爹听闻陆子洵无父无母,常年孤身一人,便生了让她给他送碗月牙馄饨的心思。   那次,奶妈在一旁看着没有插手,从最初的调馅,到后来的下水煮,都是她一手完成。   当她提着食盒去找陆子洵时,他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吃着微凉的素面。   看见她来,他惊了许久,匆忙将卷宗都收拾利落,这才问她有何事。   她便将月牙馄饨端了出去。   陆子洵怔愣地看了那晚馄饨许久,眼神复杂难辨,她看不清楚。只盯着他问,快尝尝,我亲手做的,好吃吗?   陆子洵吃了一口,又静默片刻才说,好吃。   那次,她在一旁看着他吃,心想有个温柔清雅的夫君,也是不错的。   虽然她没有丫鬟们满脸羞红说的“心尖尖满是好哥哥”的感觉,但对他却也是满意的。   可惜,后来,她终于懂他目光里的“复杂”是何意了。   是利用后几不可察的亏欠。   “碰”地一声响,唤回了苏棠的思绪。   她猛地回神,不自觉朝发声处望去,没想到竟一眼便对上了对面铺子里那人的目光。   方才只顾着看那诱人的肉,未曾注意,那持刀的,正是她的隔壁邻居——那个叫李阿生的男子。   他依旧穿着黑衣,长发高高束起,目光和他这个人一般,也硬邦邦的,迎上她的目光后,愣了愣便飞快避了去。   苏棠眼睛却倏地一亮,这几日她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她本就学的不精,自是不能充当营生的活计,可是……   思及此,她匆忙牛饮般将温热的茶一饮而尽,放下三文钱便朝对面走去。   虽是邻居,但到底还未说过几句话,再加上那李公子性子冷,苏棠心中仍有些忐忑。   等到铺子的宾客都离开了,她才走上前去:“李公子……”   李阿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姑娘要多少肉?”嗓音沉稳如钟。   “不,”苏棠匆忙摆手,缓了会儿才红着耳根问道,“不知……李公子这些肉,是从哪儿进来的?”   毕竟是旁人吃饭的活计,她这么问,实属无礼。   李阿生终于抬头,古铜的皮肤透着一股力量感,仿佛与整个铺子格格不入,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肌肤白皙胜雪,双眸澄澈如波,一缕发丝散在脸庞,虽穿着粗布麻衣,但难掩那股出尘脱俗之感。   而她的手……李阿生垂眸,只被一个小竹篮便坠的通红,这样一双手,适合被人好生娇养着,而不是做粗活:“你不合适。”他冷声道,垂眸便再不看她。   苏棠一愣:“什么?”   恰逢此刻有客上门,李阿生没再理会,随意挥了两下平平无奇的菜刀,肉割的干净利落。   直到又送走几位宾客,苏棠仍旧站在那儿,倒引来不少客人看着这位娇娘。   李阿生皱了皱眉,市集上到底多是男子:“若无事,姑娘便先行离开吧。”   苏棠碰了个“硬钉子”,心底竟也跟着上来几分以往的脾气,走上前道:“我要二两猪肉。”   李阿生望她一眼,刀法极快的切好,又以干净稻草将肉串起,包在油纸里递给她。   “你不称一下?”苏棠疑惑。   李阿生头也没抬:“不用。”   苏棠咋舌,终挎着提篮走了出去。   已近午时,该回去了,那少年……但愿自己想出的法子管用。   ……   今冬比起往年来要来的凛冽,又逢庙堂权势变更,朝中暗潮涌动,近郊的冻死骨比往年都多了些。   陆子洵今日来此,也是来探看实情的。   天子居于庙堂,离百姓太远,且到底年岁尚小,如今朝堂之上,不少臣子蠢蠢欲动,可那最大的权臣“没”了,一时之间无人能压得住。   最受苦的,当属百姓。   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力所能及护些百姓免受寒潮之苦。   今日午时,陆子洵刚从一处商贾家出来,本想探听些近郊冻死冻伤的数目,那商贾竟愿捐两千床棉被、五千担柴助百姓过冬,也实属意外收获,便多待了一会儿。   手底下的秦成见他出来,忙跟上前:“大人,如何了?”   陆子洵温声道:“收获颇丰。”   秦成了然,大人一贯温敛,能让大人说出这番话,大抵事情的确超出预期了:“看来有好事,”他憨厚一笑,“今晨众人还开玩笑,若这样下去,只怕这年都过不好,没想到这么快转机便来了,大家伙能过个好年了。”   好年……   陆子洵脚步一顿,他已有十余年没过年了,一直孤身一人,倒也没觉得如何。   却莫名想到,有一年除夕,有个女子提着月牙馄饨找到他,将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在他跟前,双眼亮晶晶的瞧着他,大有“他不吃完她便不离开”的架势。   那是……爹娘故去后,他第一次与人过年。   他始终记得,那日她离开时,天色隐隐有些暗了,她跟在前来接她的丫鬟身后,一点点消失在转角。   他站在府邸门口望着,心中说不上是何感觉,只在他转身又要面对空无一人的府邸时,那本已走到转角的女子突然便转过头来,唤着他的名字,笑的明媚张扬,而后对他摆了摆手。   那一瞬,他突然生出几分不忍,他心中自有黎民百姓,儿女情长小到不值一提,却……在那一刻,很想唤住她,告诉她,他利用了她。   终没有。   “大人,大人?”秦成低低唤着。   “怎么?”陆子洵淡然回神,转过街角,“三日后,多派些人手,护送钱家的棉被和柴火,务必让这些物资到达百姓手中,免生意外。”他低声叮嘱着。   “是。”秦成忙应。   陆子洵顿了顿:“前几日要你寻的人……”   声音戛然而止。   陆子洵眯着眼睛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女子那一抹瘦弱的背影,穿着朴素,满头的青丝只以一根深黛色发带系在身后,再无装饰,可……却又很熟悉。   然她身上穿着的粗麻衣裳、手中提着的粗糙提篮,又在提醒着他的错认。   不过片刻,那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看错了吧。   苏棠含着金汤匙出生,穿的素来是绫罗绸缎,十余年只享富贵荣华,如今怎会甘愿混迹于市井,穿的如此简陋如农家女?   “大人今日怎么了?”秦成不解,以往大人与人谈笑风生,却也能在温和中得偿所愿,今日却在收获颇丰后,无半分喜色,反而频频失神?   陆子洵垂眸:“无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位故人。 第7章   苏棠又买了个火炉及一些小物件,此刻在回去的路上,仍在思索着一会儿做些什么午食。   可当打开院门,看见倒在水井旁的少年身影时,脚步登时便顿住了。   那少年便昏倒在雪地上,赤足被冻的青白一片,全无血色,身上宽大的袍服盖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如将他整个人掩住一般,死气沉沉,无一丝动静。   也不知在此处晕了多久了。   苏棠忙将提篮放在一旁,走上前去。   少年如画的眉与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脸色冻得僵青,显然在外面已待了一会儿了。手臂上的血沾染了一旁的雪,分外刺目。   苏棠伸手触了触少年的脸颊,刺骨的冰凉。   她抿了抿唇,力气不足以将他抱起,也只能避开他的伤口,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的身子。   未曾想,此刻那少年的睫毛抖了抖,双眸勉强睁开一条缝,嘴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先进屋再说。”所幸他身子瘦小,苏棠尚能将他勉强扶进屋内。   火炉不再旺盛,却仍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苏棠将少年扶到床上。   “你看见了……”少年的声音因着寒冷与疼痛,微微颤抖着。   “看见什么?”   少年声音僵如铁:“如今,我不过是个摔倒后,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的废人……”他缓了口气,“对你,也无任何价值,不论你有何目的,皆是痴心妄想。”   “哦,”苏棠随意应了一声,拉过被褥盖在他身上,又拿过桌上的青瓷瓶,“上药?”   少年目光阴冷盯着她:“杀了我,报复也好,折磨也罢,眼下是你最好的机会……”   “不上药,我便先去准备午食了。”苏棠如未听见一般,信手朝火炉里丢了几块柴,转身便已离去。   郁殊瞪着她的背影,他看不透这个女人有何目的,不知她想要什么。   可却知,这具骨瘦如柴的少年身体,是他最为厌恶的噩梦。   如今,他废去的不止过往数年的念想、权势,还有……他的身子。   这具身子,弱的可怜,只有被人抛弃的份儿!   苏棠回到外屋,拿出火折子燃了些麦秸,又添了柴,塞到新买的火炉里,火势渐旺方才上锅热油。   她厨艺算不上好,也只看苏府东厨的人做过,比着葫芦画瓢,却也能将荇菜炒熟,又添了那二两肉,算是改善伙食了。   她的经验毕竟少了些,出锅时,被热气熏了下手背,登时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痛。   等到熬好了粥,手背上已起了七八个水泡了,软软的包裹着淡黄的脓液,在她本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从昨夜开始,便一直未曾用食,”苏棠端着碗粥与些微焦糊的菜走进里屋,看着满眼死气的少年,“吃吗?”   郁殊的目光动也没动。   苏棠也不在意,将粥放在一旁,只自顾自吃好,饥肠辘辘一整日,终于得了一口温热,也便不在意姿态,索性狼吞虎咽起来。   整个过程,少年如老僧入定。   苏棠吃好后,方才拿起桌上的白粥,朝床榻边上走去,便要如今晨灌药一般,灌粥。   却没等她弯腰,少年突然伸出那只受了伤的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动作,因着用力,他的手还在颤抖着。   白粥晃了晃,洒出来些,手背上一阵刺痛。   苏棠脸色微白,大抵是水泡破开了。   “滚。”少年的声音带着近乎自厌的低沉。   苏棠微顿,好一会儿轻飘飘道:“当今太后被软禁了。”   抓着她手背的手一僵。   “今日我去市集,听茶棚的人说的。”苏棠语气平淡,看着少年的神色,将他的手轻轻放了下去。   手背上的水泡,果真破了开来,脓液蹭在了少年的手心,一阵灼痛。   少年再未挣扎,顺从着她的力道,将手放了下来。   苏棠沉静片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少年唇边。   后者不开口,双眸望着她。   苏棠继续慢条斯理道:“听闻,是当今太后冲撞了……那位,那位一怒之下,便将太后软禁了起来。靖成王已死,无人敢管此事,只怕……太后要被软禁到死了……”   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如带着几声叹息,无比真切。   瓷勺下的唇齿有松动的迹象,苏棠直接将粥倒在他口中。   这一次,少年没有咀嚼,吞咽了下去。   一喂一食,二人之间难得的安宁默契。   这是苏棠想出来的法子,他在意什么,便用什么来刺激他好了,而今看来,确是有用。   不过片刻,一碗粥已然见了底。   苏棠看了眼仍呆若木鸡的少年,想了想还是给他些单独相处的时辰,转身到外屋的火炉上煎药。   只是未曾想,等她煎好药回来,少年竟还定定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听见动静,少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没有了以往的抗拒,只剩茫然与空洞。   苏棠怔愣:“你是指?”   “权势?金钱?还是报复……”说到这儿,郁殊微蹙眉,“听闻你曾在靖成王府后院待了三年,那王爷将你买回去,你心中受辱,欲要报复?”   “你知晓的倒是不少,”苏棠笑了笑,“你有在意的人,我……曾经也有过,然而那些都过去了,只是我尚还欠了一笔债……”   说到此,她脸上的笑恍惚了下:“你如今是伤者,便凑合待在这儿,过段时日,你养好了伤,若再想离开,我绝不拦你,如何?”   郁殊凝眉,似在思索她话中之意,又似在眯眸假寐。   苏棠便安静等着,眼前的药逐渐温凉。   “喂我喝药。”少年突然开口,薄唇轻抿着。   苏棠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端着药走到床边。   这一次他再未曾反抗,老老实实将苦涩至极的药全数喝了下去。   苏棠眯眼一笑,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张嘴。”   郁殊蹙眉:“什……”   话没说完,口中便被人塞了一个蜜饯,果核早已被剜去,入口生甜,立即便冲淡了口中的苦涩。   苏棠将纸包收了起来,眼中如有细碎光芒,静静望着他:“怎么样?甜吗?”   回来时,路过果脯铺子,终还是进去买了一包。   郁殊望着她,鼻息间不只是蜜饯的甜香,还有淡淡的女子馨香。目光不觉落在她的脸庞,心中却溢起淡淡的不解。   怎么会有人……在经历那般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仍能笑的这般……粲然?   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撕下,安在自己脸上,心里。   “太过甜腻。”他垂眸,说得冷淡。   苏棠瘪瘪嘴,将纸包放在桌前,与那包药材放在一块儿:“你这孩子好生没趣,”她顺手拿过药膏,神色犹有迟疑,“你如今身子不便,须得我为你上药。”   郁殊睫毛微顿,继而淡淡道:“嗯。”心中,却莫名有些紧张。   他隐隐想到,以往,她是为他上过药的。   那时他被以太尉为首的那伙人派刺客刺杀,剑上抹了毒,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死。   只是他受伤一事不能张扬,他也的确想起了依依,可却从未想过去找她。因为不信任。   他去了后院,找到了这个叫苏棠的女子,只因……她望着他时,眼中有光。   他看人鲜少出错,她果真对他极为忠诚。   而她即便不忠诚也无妨,他不会让不忠诚的人,活着待在他的身边。   他在后院养了半个月的伤,那时,她也是这般,上个药都分外忐忑。   看着眼前苏棠仍在迟疑的表情,他最终又生硬挤出一句:“……不疼。”   苏棠只奇异的望他一眼,挣扎片刻方才道:“我即便看了你的身子,也只如长辈对晚辈,不搀私情。”   郁殊:“……”   他撒谎了。   “不疼”,是谎话。   初时,她的手若上好的丝绸,轻轻滑过身前的肌理,可当药膏触到伤口时,那丝绸便若利刃,剐着本薄弱的皮肉,一阵阵钻心的蛰痛传来,如被万千毒蛇绕身,死死咬住某块血肉誓死不松口的剧痛。   甚至肢体也开始不受控的颤抖。   苏棠也格外紧张,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身上伤口太多,几处伤势深极,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手指探进皮肉下,也得涂进去。   尤其……大腿根处,更是有几道鞭痕。   遮掩着重要部位,苏棠几乎眯着眼睛上的药。   待涂好,二人竟都冒了一身的冷汗。   为缓和此间僵凝的气氛,苏棠想了想问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叫什么?”   郁殊浑身紧绷着,眼前发白,因着痛,也因着下肢如此坦荡暴露的羞耻,朦胧中听见了她的问题,直觉应道:“郁……”   话至一半,却倏地顿住。   他如今的身子不过十岁左右的少年,任人宰割。他虽不知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可……他信不过任何人。   苏棠似看出他不愿多说,了然颔首:“既是姓郁,我往后便唤你‘阿郁’,”她站起身,背对着他,“我已对旁人说,你我二人是姐弟,往后若在人前,你便唤我一声‘阿姐’。”   阿姐?   郁殊双眸微微涣散。   苏棠却已走出门去,待外面冷风一吹,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心底,却忍不住酸涩了下。   之前不过只是猜测,而今终于证实……那少年,果真是郁殊的私生子吧。   他姓郁,他那般在意秦若依,和郁殊如出一辙。   亏她在王府三年,还曾窃喜他后院独她一人。却原来……他早已同旁人珠胎暗结,所幸自己从未袒露半分心思,否则,如今岂不是一场笑话?   一场债。   还尽罢了。   苏棠走到水井旁,接了盆水,洗着手上的药膏与沾染的血迹。   手背上的水泡已经破裂开,隐隐泛着灼痛,浸泡在冷水中,倒是好受了不少。   方才没来得及关上的院落大门外,一阵沉稳脚步声传来。   苏棠循声望去。   穿着黑衣的高大男子正走过,身姿挺拔。似察觉到这边的目光,男子敏锐地朝院里望来。   待望见她手背上一片红时,男子双眸几不可察的抬了抬,眼中似有明晃晃的几个字“我就说吧”。   今日,在猪肉铺子,他对她说,她不适合。   而后径自离去。 第8章   苏棠看着自个儿的手背,依旧灼红一片,指尖也被冻的通红。   她眨了眨眸,眼睑微微动了动,她的确不是干活的料,可是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擦了擦手,苏棠看了眼屋内,阿郁静默无声,大抵还在痛着,转身悄悄走出院落,朝隔壁走去。   只是站定在隔壁门前,看着门扉上那块黑漆漆的辅首,想到那李公子硬邦邦的模样,心中又有几分犯怵。   纠结半晌,苏棠还是抬手便要轻叩门扉上的辅首衔环。   却没等她摸到,木门“吱”的一声便被人从里面打开。   李阿生眼中飞快闪过一抹讶色,很快又恢复如常,一只手不经意的背到身后,嗓音低沉:“这位姑娘有事?”   苏棠也被他的突然开门惊了一跳,脸色白了白,攥了攥手问道:“关于今日在市集问询李公子的事儿……”   李阿生面色平静,声无波澜:“我说了,你不合适。”   余光,从她的手背上一扫而过。   她的那双手,一瞧以前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而今做顿饭都能将自己的手背烫出水泡,不过更印证了他的猜测罢了。   他对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素来无甚么好感,若非见她身处贫境,仍有几分难能可贵的乐天之心,他亦不会……   思及此,李阿生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干脆藏在袖口中。   “我的确不是做活计的料。”苏棠难得点头,承认了他的话。   李阿生颔首应了一声,便要转身关上大门。   “可我也并非要舞菜刀剁肉,”苏棠忙道,“我只想摆个摊子,卖些馄饨,荇菜还好,几文钱便能买上几颗,可市集上的肉贵了些……”声音倒是越发的低。   李阿生停了脚步,看着站在跟前的女子,嗓音平淡:“你依旧不适合。”   苏棠气馁垂眸:“可我总得养活自个儿,若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又指望谁能来养活我?”   李阿生神色微顿,眼底隐有几分诧异。   若是旁的女子,生的她这般样貌,去大户人家做个妾室,或是当个续弦,也该是不错的出路,她竟想着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他启唇,刚要言语。   “李公子既是为难,便算了。”苏棠脸皮到底不算厚,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应,颔首算作道别,转身便离开。   李阿生望着她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手里攥着个青瓷瓶。   若是寻常女子、邻里,他这药膏也便顺手一送罢了,可今日,竟莫名送不出去。   抿了抿唇,他脸色微紧,又与他何干?   ……   如今已近黄昏,阴沉了一整日的天色,竟在此时晴了起来。   苏棠回了自己的小院。有了人气儿,院落都显得没那般荒芜了。   一口水井,一垛柴,两个小屋,还有那屋顶后披着的点点夕阳余韵,很静谧。   可她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   阿郁所住的里屋虽收拾利落,外屋却仍旧有些散乱。   将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又糊好了破开的窗子,火炉生的旺旺的,铺好被褥。   总算能住人了。   趁着夜色未至,她又匆忙做了些晚食。   郁殊昏昏沉沉睡了几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床榻旁的火炉上,冒着点点火光,小火慢慢煎着药,徐徐冒着热气。   他愣了愣。   很少有过这样新奇的感觉,自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京城,一路去了西北。   战场杀敌,长刀刺在人身上,一堆堆的尸山,直到后来,刀剑都杀的卷了刃;后来回京,夺权,扶持新帝,诛乱党、斩逆臣。   他手上的温热,从来都是被那些热血浸染的。   可此刻的温热,却是被那火炉静静烤着,没有血腥味,没有厮杀、尸体,平静的不敢置信。   “阿郁,你醒了?”门外,苏棠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刚巧,不用再叫你了。”   她走到窗前,点上蜡烛。   郁殊抬头看着她,她正布置着饭菜,瞧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可昏黄的烛火在她脸上摇曳,映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有几分比花娇的妩媚。   “张口。”苏棠坐在床边,朱唇轻启。   郁殊蓦地回神,神色间似有自恼,顿了顿道:“我自己来。”话落便欲强撑着起身。   “好容易给你上了药,若伤口再裂开,只怕今日的痛苦还要再来一遍。”苏棠忙拦住他,那药膏本两日一换,他若再折腾,渗出血来,怕是今日便要涂两遍,“你不想快些好了?”   郁殊果真顿住。   苏棠笑了笑:“放心,你不过是个孩子,哪有什么男女之防?”   郁殊眸微沉,望了她一眼,任由她喂了。   有他的配合,苏棠这一次喂的很是顺利。待喂好他,她又将药汁倒在碗中晾着,自己坐在一旁用晚食。   “对了,过几日便要过年了。”屋内太过死寂,苏棠随口道着。   今日是腊月十九,也就几天了。   郁殊嗤笑:“不过寻常一日罢了,有何特殊?”   于他,的确不过寻常一日。初时在战场,敌军突袭,除夕夜他驾马奔驰二十里,杀敌上百,后来在朝堂,万千人相贺,无一人眼底不是明晃晃的欲与贪婪。   苏棠被他一说,不悦瞪他一眼:“我包的月牙馄饨好吃啊。”   郁殊脸色微白,眉心蹙了蹙,额头竟生了一层冷汗。   馄饨确是好吃的,若不是他在吃完便被人抛弃的话。   那之后,他死死扣着自己的喉咙,吐的七荤八素,天真的以为,他不吃这碗馄饨,也许她便还会回来。   “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苏棠走到他近前,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幸而没有发热。   郁殊呼吸凝滞,额角的手如春风安静拂过,带着浅淡的暖意,竟徐徐将他心底的寒慢慢抚平。   “能有多好吃。”他轻嗤一声,挥散心底慌乱。   苏棠皱了皱眉:“你未曾尝过,自是不知道,我去年还曾包过呢,那王府的大厨都说我手艺好。”   “不可能。”郁殊几乎立刻应,去年他尚还在靖成王府,从未听说过此事。   “怎么不可能?”苏棠顿了顿,只是郁殊未曾到后院罢了,他只让管家送了一整套金凤滕华头面,思及此,她神色都沉了些,只道,“吃药吧。”   郁殊看了她一眼,额头上残留的暖意已经片刻消散。   喂完药,苏棠心思复又开阔,照旧给阿郁口中塞了一枚蜜饯:“孩子便该多吃些孩子爱吃的小玩意儿。”   郁殊轻舐着口中果脯上的糖霜,依旧甜腻,却没那般令人反感了。   ……   日子一天天过,除夕将至。   这段时日,郁殊的身子调理的不错,细小的伤口逐渐结痂,人也可以勉强撑起身子了。   少年要强,每次都是撑不住了才又躺下。   苏棠将小小的院落也已彻底收拾利落,每日会时不时去市集上瞧上一眼,看看旁人是如何做买卖的。   除夕这日,她特地去市集上裁了些红纸与笔墨,买了挂炮竹,她绣工极差,便给阿郁买了件少年的成衣。   只是……苏棠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阿郁成长极快。   之前他身形瘦弱,可最近,抽离的越发华丽,身形似也长成了些,然而仔细瞧却又无大分别。   大抵这个年岁的少年每天一个样吧。   折返的路上,她又去李公子的铺子要了二斤猪肉。最近二人鲜少碰面,他早出晚归,她多在家中。偶尔碰见,也不过点头之交。   他在铺子门口见到她时,还愣了一会儿。   苏棠笑了笑,许是过年总洋溢着几分喜气,她的脚步也跟着轻松了许多。   回到院落便开始忙碌,将之前捡到的竹片放在水里浸泡着,而后调馅、和面,包月牙馄饨。   以往的手艺果然没落下,除了一开始有些不顺外,很快便上了手。   待包好几人的量,苏棠将其搁置在案板上,以黄纸盖住——以往在苏府,是用金纸盖的,爹说是好兆头。   忙完这些,又将浸泡的竹片捞出来,弯了弯,以红纸糊了两个大红的灯彩,挂在院落门口。   她忙着的时候,阿郁偶尔会看一眼,但更多的时候只是躺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个少年,却成日苦大仇深。   天色渐晚。   苏棠将馄饨煮好捞出,热气腾腾中夹杂着鲜香,她将其放在少年床榻旁的桌上。   郁殊脸色微沉:“拿开。”   “什么?”苏棠不解。   郁殊复又道:“拿开。”他厌恶这种味道。   苏棠顿了顿:“你是不是……在馄饨上栽过跟头?”   郁殊一滞。   苏棠却笑了出来:“栽过再重的跟头,能站起来总是好的,过年本就该吃这些……”   “你是不是总自以为是的以为,所有人都须得迁就你虚伪的善意?”少年转眸望向她,讥诮一笑。   苏棠指尖颤抖了下,眨了眨有些酸的眸子:“小时候,我曾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摔了一跤,哭的不能自已。我爹知道了,牵着我到我摔的石阶旁,伸手便把我再推倒了一遍,摔得比上次更疼了,”她笑了出来,“我爹把我抱起来,说‘怎么样,是不是不记得第一次怎么摔的了?’”   说到此,苏棠将馄饨放在他身边:“你不吃第二次,就会永远记得第一次的滋味。”   这一次,她再没多说什么,拿过桌上的炮竹,转身走了出去。   将炮竹挂在树枝上,手中拿着火折子,却鼓足了勇气都没敢点着。   最终,她恹恹将火折子放在一旁,远处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了,她本想跟着凑凑热闹,未曾想败给了胆量。   回到屋中,苏棠拿起多盛出的几碗馄饨走了出去。   往后阿郁走了,她却还要再此处过活的,要和周围邻居们打好关系才是。   四周的乡邻俱是寻常百姓,见她送来馄饨,也都拿了糖酥点心回赠。   给阿婆送完,最后一家,便是李阿生家。   苏棠看着手里的馄饨,又看了眼李家黑漆漆的院落,想到前几次不算愉快的交谈,心底犹有些许忐忑,最终轻吐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敲响了大门。   里面一片死寂。   苏棠缓了缓,又敲了一遍。   这一次终于有了动静,李阿生打开院门,看着眼前的女子,月光下,她的肌肤越发白皙,双眸亮晶晶的,依旧冷静一句:“姑娘有事?”   苏棠笑:“这是给李公子的馄饨。”   李阿生错愕了一瞬,手脚有些僵硬:“你……”   话未说完,黑暗里阿婆笑眯眯的声音传来:“棠丫头,年糕你忘了拿了,”说完看了李阿生一眼,“阿生你还不快把馄饨接过去,咱们都吃着了。”   李阿生蹙眉,看了眼仍旧笑的粲然的女子,原来……每户人家都有。   最终,他伸手接过:“多谢。”后,径自关上大门。   一旁阿婆疑惑:“阿生今日怎的有点奇怪?”   苏棠不解,却也未曾多想,目送阿婆回去后,便走向自家门前。   两盏灯彩里各有半截蜡烛,在夜色中幽幽泛着,总算有几分年味了。   屋内燃着一盏烛火,轻轻摇曳着,映的满室昏黄。   苏棠走进里屋,阿郁依旧躺在床上,神色僵滞不动,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着屋顶,听见动静才转动了下,如有微波流转,映出烛火氤氲。   床上的馄饨,一个未少。   苏棠怔愣。   “用香。”少年突然作声。   苏棠不解:“什么?”   “火折子太短,拿柱香点炮竹。”郁殊沉声道,曾经在破庙,大年初二,秦若依来找他,几个乞儿拿着柱香点炮竹。   那一次,依依被吓的脸色煞白,他想了想,捂住了她的耳朵,   苏棠眼睛一亮,点点头:“你说的对。”转身便欲出屋。   “慢着。”郁殊再作声。   苏棠不解。   郁殊道:“扶我起来。”   ……   那挂炮竹,苏棠最终点响了,“噼里啪啦”,好生热闹,她捂着耳朵站在一旁。   燃完了,转过头,正望见窗子里,阿郁朝这边望着,双眸怔愣,如透过她在望着旁人,不似少年。   那碗馄饨,他最终没吃。   ……   翌日。   苏棠是被一阵外面阵阵敲门声吵醒的,昨夜思绪烦乱,七想八想,竟是听到子时更才勉强睡着。   那敲门声极为沉稳,一下一下,不疾不徐。   苏棠起身,拢了拢微乱的发,穿好衣裳洗漱后,方才走了出去。   却没想到竟是李阿生。   “李公子?”苏棠不解。   “我不过是一介屠户,担不起‘公子’之名。”李阿生手里拿着昨日装馄饨的碗,递到她跟前。   苏棠接过,想了想道:“李大哥有事?”   李阿生沉默片刻:“一钱银子。”   “什么?”   李阿生道:“猪肉,一钱银子。”   苏棠双眸一亮,容色显而易见的惊喜,转瞬却又想到什么:“这般便宜?”   “嗯,”李阿生后退半步,“进时,会便宜些。”   简短几句,人已离去。   苏棠目送他的背影,待看不见方才转身进屋,唇角带着一抹笑。   神情比白雪更要夺人眼目,恰若日光照在露珠上,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光芒。   郁殊蹙眉,看着走进来的女子,方才听见门口的动静以及她的笑声,便觉得刺耳,此刻她笑意盈盈,更刺眼。   苏棠察觉到他的目光,习惯般朝他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无碍,也放下心来。   转身便要去将为他买来的成衣拿来,这段时日,他只穿着件白色粗麻里衣,上药时方才擦拭身子,可怜的紧。   只是方才转身,便听身后少年哑道:“那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对评论区宝宝们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们那是馋李大哥吗?你们就是馋李大哥的肉! 第9章   苏棠回首,床榻上,少年依旧面无表情躺在那儿,窗外微光透过窗子映在他脸庞,苍白但总算有了些血色。   她笑了笑:“他是隔壁的李大哥,心地极好。”   郁殊皱了皱眉,讽笑一声:“究竟是心地好,还是因……”还是因她,才心地好。   最后几字,他倏地顿住,薄唇紧抿着。   “什么?”苏棠手里拿着成衣,朝他走来,不解问道。   郁殊垂眸,面不改色道:“无事。”   定然只是怕她若生了其他心思,便照顾不得他了。   他不能死,最起码……现在还不能死。   “好生奇怪?”苏棠望他一眼,将成衣放在一旁,“试试你的新衣裳。”   说着,她便要扶起他的身子。   郁殊奇怪望了她一眼:“为何要穿?”   “过年总要穿新衣啊,”苏棠讶异,“去旧迎新,你不知道?”   郁殊一顿,看着她手上那件茶白色衣裳:“我只知,穿深色衣裳,沾了血才不会显眼。”   苏棠扶着他的手一顿。   郁殊却又看着她身上的旧衣,平淡反问:“你为何不穿?”   苏棠应:“只有孩子才要穿。”   郁殊神色一沉,却又想到什么,最终认命般闭了闭眼,任由她将自己扶起。   前段时日上药培养的默契,苏棠这衣裳换的夜甚是顺利,只是以往他身上尽是大伤小伤,而今不少细小伤口完好,他胸口那道疤也显现出来。   “你这里也有一道疤?”苏棠看着少年苍白瘦削的胸膛,一块熟悉的暗色伤疤,像极了当初郁殊受伤,她为他剜去腐肉的伤口,只是后来郁殊的伤势如何、有无落疤,她并不清楚。   可看着阿郁胸口这道深深的疤痕,狰狞、触目惊心,想必郁殊也是如此吧。   郁殊脸色微变,强忍着右臂刺痛,兀自将里衣穿好,抿唇不言。   苏棠倏地回神,神色白了白,忙道:“对了,午后我会出门一趟,傍晚方归。”   郁殊望她一眼。   苏棠弯唇笑了笑:“放心,不跑路。”   郁殊目光凝滞,从她的眉眼不觉移到她的唇,许是天寒之故,她的唇殷红如血,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倏地移开眼神。   ……   苏棠是去祭拜父亲的。   青山中一处孤坟,是她当初亲自下葬的。   意图谋逆的大罪,能得个全尸、入土为安便是不错了。   四处一片积雪,苏棠伸手将坟前的雪挥去,又将带来的点心供上,酒坛开塞,阵阵酒香虽风而过。   “爹,”苏棠看着墓碑上“苏长山”三字,笑了笑,“女儿来看您了。”   回应她的,自是无边的死寂。   “不要嫌弃我没给您带来上好的点心,还有您爱喝的屠苏酒、竹叶青,”苏棠瘪瘪嘴,“我也没银钱了。”   当初,苏家被抄的前一天,爹曾经去找过她,他很平静,只是坐在她身边说了好些话。   他说,棠儿,明日不论发生何事,不要伤心,我早知这一日总会来临的。   他说,棠儿,我离开不打紧,但你要活着,不要报仇,不要怨恨,当个寻常女子,好好活下去。   他还说,苏棠,你若敢寻死觅活,老子便是掐死阎王爷,都要把你再踢回来。   “原来,您给我出了这么大个难题,”苏棠眯眼笑开,将酒坛的酒全数倒在坟前,寒风铺面,酒香四溢,只是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放心,活的好好的呢。”   “就是……您以往逼着我学甚么琴棋书画诗酒花,到头来都没用吧。而今还要用您瞧不上的手艺养活自己。”   “开玩笑的,爹,谢谢你。”   苏棠不知在这一方坟冢前待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沉,她方才起身,朝来时路走去……   ……   秦成本以为今年能过个好年的,未曾想大年初一一早,便被陆大人一封口信叫到青山脚下,给山民送过冬的柴与棉被。   夜幕降临前,几人才终于派完,终于得闲了。   “大人,明个儿便能歇着了吧?”秦成斗胆看着走在前面的清雅男子。   陆子洵颔首:“你和其他人歇到初六,明日不过十余户人家,我亲自去便可。”   秦成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担忧:“大人,那余下的人家多能撑到初六,如今正值过年,您不若休息休息。”   陆子洵侧眸望他一眼,眉目平和,声音淡然:“过节与否,于我并无差别。”   他素来孤身惯了。   秦成终住了口。   可下刻,陆子洵脚步却顿了顿,转头朝远处的山包望了一眼。   “大人?”秦成询问道。   陆子洵却已转过头来:“无事,突然想到,一个故人的坟冢似就在此处。”   不过片刻,几人已走出山林,马车已备好,一行人朝东而去。   只是在上马车前,陆子洵不觉朝身后望了一眼,将暗未暗的天地之间,唯有个穿着深色粗衣的瘦弱背影。   陆子洵皱了皱眉,终转身钻进了马车。   ……   苏棠的馄饨摊儿,在初八这日终于摆起来了。   从初二便开始张罗,阿婆帮着牵线买了辆板车与能装一担柴的火炉,李大哥帮着张罗的猪肉,还有年前存下的荇菜。   而地界儿便在市集的路口处,过往赶路人不少。   她忙得热火朝天,阿郁却始终皱眉,对她的兴奋不解:“你大可不必这般。”   苏棠只道:“往后你离开了,我自己也有个营生的手段,再者道,你如今都须得我养着。”   阿郁被她说的脸色一沉,便再未理会过她这些事。   只是凡事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苏棠以往纵马驰骋京城官道时,虽也是万众瞩目,但那时她到底骄纵,权当那些目光是歆羡。   而今,却要迎着众人目光里的打量,站在寒风里等着食客上门。   她的运气不错,白日里虽因着拘谨未曾开张,可黄昏时分,竟迎来了几个穿着官服的吏员,正揉着胳膊朝这边走,脸上尽是赶路人的疲惫。   一人看到此处冒着的热气,便张罗着走到跟前。   不多时,苏棠带来的唯一一张长桌已经被围的满满当当。   “今年这冬,也不知何时才能过去。”张奇揉着胳膊叹着,“再这么寒下去,山民们没怎样,咱们可都累死了。”   “张兄此言差矣,不为百姓分忧,何以到大人手底下!”赵凌严谨道。   “话虽如此,可成日奔波,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张奇咕哝一句,恰逢苏棠将馄饨上来,他顺口一喝,长叹一声:“舒坦。”   赵凌瞪他一眼,倒是沉稳吃着馄饨。   “瞪我作甚?”张奇轻哼一声,“也不知那铁公鸡的钱家,今年怎的便发了善心,竟出了这么多血。”   有旁人应和:“自然是咱们大人有法子。”   “那倒是,”张奇满眼与有荣焉,“莫说一个秦家,便是当初的首富苏家……”   “张奇!”赵凌声音严厉了些,“莫不是忘了大人交代的?”   大人性情温和,可时日久了,做手下的自也察觉到,凡是提及苏家,大人总是神色肃厉、眉心微蹙。   虽不知为何,但大人不愿提及苏家。   张奇自也是知晓的,乖乖住了口,只是他到底话密,转了话头朝苏棠笑道:“老板娘,你这馄饨皮薄肉多,好吃的紧。”   苏棠笑了笑,道声过奖,唯有攥着瓷碗的手微紧。   临走时,张奇又端走了一碗馄饨,说他们秦总管忙的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用晚食,带回去给他尝尝,碗明个儿送来,还给了苏棠五文钱抵押。   苏棠自是同意的。   ……   回到院落时,天色已经黑了。   苏棠今日忙碌了些,用过晚食,将药煎在火炉上,便静静靠在床边沉默不语。   郁殊躺在床榻上,抿唇看着女子的侧影。   她今日很安静,安静到以往晶亮的眸子都有些暗淡,此刻更是悄无声息。   郁殊蹙眉,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本无知觉的双腿逐渐开始有了生机,左臂也能微微用些力道。   勉强撑着左臂,坐起身后他方才发现,苏棠靠在床边睡着了。   她的肌肤在烛火下泛着柔腻的光泽,卷而翘的长睫在眼睑上映出细密的阴影,此刻正不安分的颤抖着。   以往,他总爱看她的眉眼,他也只喜欢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像极了依依,只是依依不会用那般亮晶晶的目光望着他。   而今,当她低眉敛目,他方才察觉,她的样貌如一朵海棠花,粗衣陋钗都遮不住的娇媚。唯有唇,总爱固执的轻抿成一条直线。   他第一次意识到,她不是依依。   依依曾满眼向往道,她会嫁给人上人,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存在。   可是苏棠……郁殊蹙眉,她很奇怪。   当初靖成王府的人死走逃亡,却唯有她,站在宫门口,望着他低声问:“疼不疼?”   他本该在乱葬岗死去,这是他曾想过无数遍的结局——一个满手血腥的人,最应当有的结局。   她却将他救了回来,好生照料。   以她的样貌,若想过得安好并不难。却宁愿做最低贱的营生来养活自己还有……他。   烛火摇曳了下。   郁殊眸光随之动了动。   这段时日,他察觉到年少的身子,会随着时日推移而逐渐成长,比起寻常人要快上许多。   他如今的境遇,像是步入了时节的歧途。而快速的成长,如同在纠正这一切。   用不了太久,他便会回到以往的模样。   那少年帝王以为,将他杀了便后顾无忧,可他手底下掌握着朝堂不少人的“把柄”,他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   他死了,那些势力的内斗,足以搅的朝纲三年不稳。   他活着,虽危险,也是机遇。   注定将有一场血雨腥风。   曾折磨他的人、曾见过他狼狈模样的人,全无活口。   郁殊看着苏棠,心中竟浮现出一个念头:幸而她不知道他是他,幸而她只见过他如今少年模样。   ……   张奇回到陆府时,夜色已至。   秦成还在秉烛抄录着受寒冬所累的灾民名册,隐隐中便闻到一股清香,他早已饥肠辘辘,不觉深嗅了几口。   “还是兄弟念着你吧。”张奇一笑,走了出来,将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了出来,“特地给你热了热。”   “算你尚有几分良心。”秦成睨他一眼,狼吞虎咽吃了几口。   “还没抄录完?”张奇看了看他手边的名册。   “早着呢。”秦成囫囵说着,又吃了几口,“好吃。”   “那是自然,”张奇轻哼,“那卖馄饨的老板娘貌美手巧……”   话没说完,便倏地顿住,看着走进来的男子,神色恭谨严肃了几分:“大人。”   秦成也忙起身:“大人。”   陆子洵颔首:“嗯。”话落便欲离去,脚步却又顿住,微微蹙眉,“什么味道?”   熟悉的丝丝缕缕的香气。   秦成忙道:“月牙馄饨,张奇给属下买回来的。”   “是,”张奇附和,“是城郊一个姑娘卖的,味道不错,我便念着秦总管还未曾用晚食……”声音越发的低。   陆子洵神色恍惚了下,看着烛火下的那碗馄饨,沉吟不语。   秦成见他静默,试探开口:“大人尝尝?”   此话实属玩笑。   众人皆知,陆侍郎陆大人虽和煦,但却不近人,与人同桌共食,神色都会僵上几分。   可眼下,陆子洵却在静默良久后点了点头:“好。”   秦成大惊。   张奇忙送上一副崭新的竹箸。   陆子洵只吃了一口,便将竹箸放了下来。   张奇道:“大人?”   陆子洵眸中似有风云翻涌,片刻却已云淡风轻,他抬眸:“你方才说,城郊?”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大哥去卖肉去了。   (真的肉!超好吃的肉!)   今天是陆侍郎当值! 第10章   阿郁的身子恢复的越发不错了。   前段时日,他还只能勉强在床榻坐一会儿,这段时日,已经可以用左臂自己吃粥端药了。   苏棠又请永仁堂的老大夫瞧了瞧,老大夫也惊了好一会儿,直说阿郁命大,竟能恢复的如此之好。只是腿骨伤的太过严重,伤筋动骨一百日,只怕还得等等。   苏棠总算放下心来。   只是……她微微蹙眉,阿郁的个头,窜的极快。   她犹记得当初将他从乱葬岗背回来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十岁的瘦弱少年,约莫也就到她胸前,小小的一团伏在她的背上,脸色青白。   可今晨,她起榻后如常去里屋送药,正看见阿郁无视自己断掉的腿骨,强撑着身子、忍着剧痛站在床榻边,试探着腿脚。   她匆忙上前,将他扶到床上做好,也是扶他时发觉,他竟已和她个头差不多高了。   当初只能勉强圈住她手腕的少年的手,如今竟能比她的长上一截,手背苍白,骨节分明。   还有他的眉眼,也如冲泡开来的茶花,眸光流转之间,总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妖娆阴冷。   少年总成长的这般快吗?   “老板娘,一碗馄饨!”食客的声音打断了苏棠的思绪。   苏棠陡然回神,忙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将提早包好的馄饨下了锅,滚滚热气翻涌,与周围的寒风相撞,在长睫上凝了细小的水珠。   她的馄饨摊,也逐渐有了更多的食客——出入京城的赶路人、周围做工的农家汉,还有裁缝铺的绣娘。   只是如今已近傍晚,她本以为再无来客,便愣在一旁出了会儿神,未曾想又来一人。   利落的将馄饨盛碗,端放在食客跟前。   “香,”食客叹一声,看了眼苏棠,“不枉我在五条街外专程过来吃一口热的。”   “过奖了。”苏棠弯眸笑了笑,双眼眯成了月牙。   “这可不是过奖,”食客边吃边道,“那边倒是有一家,可满口一咬尽是荇菜,倒是老板娘你这儿,面皮滑爽,肉也香的紧。”   苏棠依旧眯眼笑着,再不言语。   毕竟同行是冤家。   “不过话说回来,今冬严寒,局势又不好,米肉都涨了不少,老板娘到底实诚,”食客倒是个闲不下来的,“便说这肉,如今都二钱银子了,老板娘竟还……”   苏棠的笑收了些。   二钱银子?   可李大哥说……一钱。   苏棠蹙眉,她不笨,稍微一想便清楚了,转念又想到阿婆说的“阿生啊,人实诚的紧”。   可这未免……太过实诚了。   ……   陆子洵站在街角,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女子。   他今日在书房待了一整日,可灾民名册看不进,卷宗没有心思阅,独有昨夜的那碗馄饨,一遍遍的折磨着他的心思。   她曾经坐在他身侧,在烛火下,双手捧着脸颊,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着馄饨,眼底尽是邀功的神采:“馄饨里要放些醋,更鲜啊。”   昨晚的馄饨,有着淡淡的醋香。   他自问无愧百姓,可终究……愧对了一个女子。   本该一早前来,却又莫名不敢。   他命手底下的人搜寻苏棠的下落,手下也曾找到三两相似的,可每次均失望而归。   而今的害怕,却不知是怕再次错认,可是……不再错认。   终究在傍晚时分,再难忍耐,孤身一人走出府去。   看看吧,若不是她,便放下提起的心思,若是她……便给她一笔银钱,让她可以不必吃苦,余生足以高枕无忧。   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情爱,他给不起她一桩姻亲。   可当真的走到市集街口,他却不敢前行了,只愣愣站在原处,身披寒风,青衣翻飞。   真的是她。   虽然再不是以往的锦罗绸缎,只穿着件深胭脂色的粗麻衣裳,虽然发间再无金钗步摇,满头青丝也仅以一根同色发带绾起,可那娇媚的容色,以及笑时弯如月牙的眉眼……   除了她,还有谁?   那上次在市集遥遥一望的背影,青山脚下的人影,也是她吧?   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鼻头也红红的,双眸却极亮,正听着唯一的食客说着什么。   张扬的眉目,添了几丝柔婉。   陆子洵突然紧张起来,他本该上前,将备好的银子给她,让她可以离开此处,安度余生,再不用受寒受冻。   脚步却如钉住似的。   不多时,那食客吃完离开了。   街口,只有她孤零零的站在那儿,身形瘦弱,寒风拂过,吹得她发丝凌乱。   陆子洵攥了攥袖口的钱袋,抬脚便要朝那边走去。   下刻,苏棠却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方向,而后双眸骤亮,可比星辰。   陆子洵心口一滞,她……看到他了?她……可是不怨他?   然而,苏棠如铃的嗓音传来:“李大哥。”   陆子洵脚步一顿,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穿着一袭黑衣、身形高大的男子朝她走去。   ……   “李大哥!”苏棠等在街口,也不过碰碰运气,未曾想竟真让她等着了。   李阿生眼底微讶:“苏姑娘。”   她以往天黑前便已归家,照料家中幼弟,二人鲜少得见。未曾想今日碰见了。   “李大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苏棠迟疑了下,缓缓从钱袋中拿出二钱银子,递到他跟前。   李阿生不解:“苏姑娘这是何意?”   “猪肉的事,我都知道了,”苏棠抱歉一笑,“李大哥心肠好,可我也不能平白占人便宜,之前让李大哥帮忙捎带了两次,一并补上,往后再麻烦李大哥,便照着二钱银子给。”   李阿生看着她手里的银钱,目光却不觉从以前移动到她的手上。   她有一双不适合干活的手,很难起茧,却总会磨出一个个水泡。他仍记得当初这只手是柔腻白皙的,而今却落下了几点疤痕。   “李大哥?”苏棠不解。   “不用。”李阿生简洁道。   “可……”   苏棠还欲说些什么,李阿生却已上前走到木凳上坐下:“不如每次我来,便留一碗馄饨吧,也省了回去再做饭了。”   苏棠为难。   “我不会给钱。”李阿生补充。   苏棠总算好受了些,见他神色坚决,终将银钱收了回去,下了一大碗馄饨,洒了青绿诱人的葱花,热气腾腾。   将暗的夜色下,男子背影伟岸,坐在那儿安静吃着,女子立在一旁,容色秀美,安然静谧。   陆子洵静静望着。   原来……她已有了良缘吗?   这很好。   他对她本无情爱,只心中有愧,如今看着她从过往中走出来,觅得良缘佳婿,本该为她高兴的。   他该上前,将银钱给她,她用作往后过活也好,充当嫁妆也罢,他也总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可是……   可是!   那馄饨,他也曾吃过的。   她也曾陪在他身边的。   他也……险些成为她的佳婿的。   攥着钱袋的手,不觉收紧,手背青筋凸起,瘦骨突兀。 第12章   许是前段时日,京城的雪下得多了,这几日天色甚是晴朗。   朝阳落在坠满积雪的枯枝上,偶有寒风吹过,碎雪纷飞,煞是好看。   因着手背灼伤之故,第二日苏棠去街口的时辰迟了些。   未曾想有几个老食客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见她前来,还主动上前帮着搬了桌凳。   苏棠心底感激,忙碌起来,手背上的伤都不怎么痛了。   而这一忙,便忙到了午后,日后开始挂在西边,街口才终于安静下来。   东侧几个摊贩聚在一块侃大山。   西侧则矗立着一家酒楼。这酒楼,若是以往,苏棠是看不在眼的,可如今,她捏了捏自己的钱袋。   她没钱了。   对着酒楼处瘪瘪嘴,却被夕阳映的睁不开眼,苏棠没忍住笑自己幼稚,低头开始数着今日赚的银钱。   ……   酒楼。   秦成满心困惑看着坐在阑槛钩窗旁,一身青色袍服的男子。   今晨他来找大人时,大人便坐在这儿,而今已近黄昏,大人还在。   且不说大人一贯清俭,鲜少来酒楼,今日竟还在二楼厢房坐了一整日。   如今天寒,厢房燃着火炉,倒也温暖,大人却一直开着阑窗,任寒风吹入,满室冰冷。目光偶尔朝窗外望上一眼,神色淡然。   “大人,钱家的棉被与柴,都派完了。”秦成小声道。   陆子洵像是方才回神,徐徐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淡淡应了句:“嗯。”   秦成越发困惑,灾民过冬一事,是大人的心头病,而今“药到病除”,大人竟不见欢喜,他不由循着大人的目光朝外望了一眼,只瞧见街角一处热气腾腾的摊位,以及站在那儿的娇弱女子。   那女子荆钗布裙,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只当是个寻常女子:“大人在看那位姑娘?”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可置信。   毕竟以大人的样貌、才识,便是当朝太傅都曾隐晦提及过结亲一事。   然而下瞬……秦成却一顿。   那女子似想到了什么,朝酒楼这边望来,脸色蒙着一层晕黄色夕阳,而后瘪瘪嘴,却又眯眼一笑,刹那间天地失色,独留那一抹笑颜。   秦成不觉呆了呆。   陆子洵望他一眼,脸色一沉:“秦成,回去。”   秦成倏地回神:“大人?”   陆子洵再未看他,只蹙眉道:“回去。”   直到厢房只留他一人,陆子洵方才缓缓吐出胸口郁结之气,扭头朝阑窗外望着。   他在此待了良久,却说不上任何缘由。   他看着她熟稔的推着板车而来,市井之中熙熙攘攘、鱼龙混杂,独她或是静默不语,或是眯眼一笑。   以往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首富千金,而今却以卖馄饨为生。   也曾纵马而驰眉目张扬的女子,却只推着简陋的板车。   当年苏府出事,他曾想过如何安排她的后半生的。   可是,她却从未想过来找他。   面前的茶早已凉透,陆子洵却恍然未觉,拿起仰头一饮而尽,茶所经之处,肺腑一片冰冷。   而后,他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   今日生意甚是不错。   细细算下来,赚了足有一钱银子。   苏棠看了眼天色,她手受伤,行动迟缓了些,当提早收拾才是。   只是方才侧身,便听见身后一人道:“一碗馄饨。”嗓音儒雅醇厚。   苏棠不疑有他,笑应:“好……”   余下的话,却在看清身后人时戛然而止,脸上的笑都凝结住。   陆子洵。   他依旧如以往爱穿青色衣裳,身姿颀长如竹,雅然若玉,正站在那儿望着她。   看来,昨日并非错觉了。   苏棠垂眸,她想过,总有一日会碰见陆子洵,只未想到这般快。   “苏棠,”陆子洵唤她的名字,唇角的笑如以往,“好久不……”   话顿住,他垂眸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民女叩见陆大人。”苏棠半跪在地上,声音恭谨疏远。   陆子洵的笑僵在脸上,胸口的郁结之气又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轻舒一口气:“你不必如此多礼。”他沉声道。   苏棠面色平和:“还是多礼的好。”   陆子洵看着她,肌肤莹白,青丝微乱,却无形中将他隔了开来,最终他应:“起来吧。”   苏棠安静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除了初初见他的惊鸿一瞥,她再未看他一眼。   陆子洵立在原处好一会儿,一旁汤锅中咕噜冒着泡,热气拂面,带来阵阵熟悉的清香。   他从不知,这个味道于他竟这般深刻。   “可还有馄……”   “大人,今日打烊了。”未等陆子洵说完,苏棠已经打断了他。   陆子洵定定望着她,一旁尚还有几枚馄饨,她只是不愿了。   以往他们曾有婚约,而今却不过陌路之人。   陆子洵轻叹:“苏棠,你恨我。”语气如了然,如叹息。   苏棠认真摇摇头:“我不恨你。”   陆子洵望着她。   “爹犯了错,理应受罚,陆大人一心为民,不忍百姓因权势争夺而处于水深火热之间,以一个苏家,换举国安宁,是值得的。”苏棠说到此,笑了笑抬头,看着陆子洵,“可是陆大人,我是苏家人。”   她是被毁的苏家,所以,她有资格不为这份安宁而欢愉。   时,冷风乍起,吹得她一缕碎发到脸庞。   陆子洵目光恍惚了下,晃了晃神,手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钱袋:“那你也大可不必做这等繁劳之事,”他将钱袋拿出,“我可以给你银钱……”   “陆大人觉得,我值多少银子?”苏棠反问,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钱袋上,鸦青色的绸子一角,绣着一朵海棠花。   苏棠避开目光,容色无恙。   陆子洵拿着钱袋的手顿住,一时语塞,竟再不知如何言语。   “天色不早了,陆大人该回了,若旁人见到,只怕会有闲言碎语。”苏棠安静道,“不过我毕竟也在教坊司待过,若陆大人心中觉得这钱袋的钱能买下我,留下也可……”   “苏棠!”陆子洵的声音紧绷,最终将钱袋收了起来,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青色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苏棠收回目光,继续慢慢收拾眼前的桌凳。   说不恨,是真的。   可说不怨,却是假的。   “阿姐倒是好本事。”一旁,少年正处变声时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讥诮与阴阳怪气。   郁殊自昨夜发觉能走路后,今日便一直扶着床榻,练习有些僵硬的左腿。   他本如以往一般,或是思虑朝堂之事,或是想到心上佳人,却如何都沉不下心思。满脑子尽是昨夜苏棠与隔壁那男人在夜色中相携归来的身影。   他将此归结为:他虽曾被生母、秦若依抛弃过,但决不允许被一个本对自己忠诚的人抛弃!   所以,黄昏之前,他便出了院子,一瘸一拐朝这边走,赶在隔壁那个野男人之前到来。   可是,没了隔壁那个野男人,竟……还有一个!   起初他并未认出,只觉眼熟,待走进方才察觉,是陆子洵,户部侍郎,国之栋梁。   当年他手掌天下权时,对文武百官尽数知悉,陆子洵确是难得的清白之人。   可他也听闻,陆子洵和前首富苏家之女苏棠,曾是有过婚约的。   经年未见,再续前缘,听着多么美好,多常见的戏码。   不常见的,是他再次难以克制心头怒火。   身子变为少年,性子竟也会随之而变吗?   “阿郁!”苏棠惊讶,“你怎么会来?”   说着,她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你自个儿走过来的?”   郁殊只眯眸凝望着她,额头后背早已因痛生了一层冷汗。   “你先歇一会儿。”苏棠搀着他走到木凳前。   郁殊从了她的动作,剧痛的右腿伸直在一旁,坐下后望着她的身影。   她哪怕手背受伤,仍忙碌的井井有条。   她越发和依依不像了,依依手不染纤尘,保养的如同上好的美玉,而她……   郁殊抿了抿唇,突然作声:“一碗馄饨。”   “什么?”苏棠讶异。   郁殊没看她,只盯着眼前的桌面粗声道:“一碗馄饨。”   “你不是不吃馄饨?”苏棠反问。   “我现在想吃了。”想尝一尝。   还因为……方才陆子洵没能得到的馄饨,他想得到。   苏棠无奈,却还是新下了一碗,撒上一捧绿油油的葱花。   郁殊安静吃了一口,当初被抛弃在市井、他扣着喉咙想要将馄饨吐出来的感觉又来了,难以克制的反呕。   他拼命捏紧手中竹箸,丝毫不顾及手背隐隐裂开的伤口,脸色苍白,大滴冷汗冒出……   “阿郁,阿郁……”耳边,一人一声声唤着他。   如同当初在那间破庙,那个他该称作母亲的女人轻拍着他唤他“殊儿,殊儿”一般。   郁殊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双眸复又清明,看着已经滑落碗中的竹箸,转头却一怔。   苏棠的脸庞正在他肩侧,毫不遮掩的担忧,眸光如含流波水光。   心蓦地一提,又重重撞回原处,郁殊转开目光,轻描淡写道:“方才那人是谁?”   只一句,他立即察觉到苏棠情绪凝结,而后她直起身,静默不言。   郁殊双眸微紧,她果真是在意的!   心口一股莫名的钝,眼前的馄饨仍冒着热气,似乎也泛着涩。   “这馄饨怎的这般酸。”郁殊蹙眉烦躁道。   苏棠转过身来,好一会儿方才道:“我习惯馄饨中放些醋,味道更鲜,诶?”说到此却一顿,探头看了眼他眼前的馄饨,“你这碗,我没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24小时内(9.20日21:00前)评论都有红包鸭~   (大家动动小手放入收藏夹啦~) 第13章   夕阳已西下,只隐约留有几缕余韵。   郁殊拿着竹箸,安静吃着面前的馄饨,耳畔,是苏棠收拾物件发出的细微声响。   他嗅着阵阵清香,却再无方才的厌恶,只一口一口吃着,偶尔抬眸看一眼忙碌的身影,于余晖中,透着几分静谧。   若是一直这般……   郁殊手一紧,硬生生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容色紧绷。   “苏姑娘?”一旁,一微显沧桑的男声响起。   苏棠转身,身后立着一个穿着燈灰色袍衫的男子,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蓄着胡须,看来极为面善。   “我是安平当铺的。”男子提醒。   苏棠眼睛亮了亮:“掌柜的?”   掌柜的也拱了拱手算作回应:“正是。”   “不知掌柜的有何事?”   “前段时日,姑娘曾当了一样东西,”掌柜的顿了顿,“今日恰巧途经此处,便同姑娘说上一声,您那白玉簪子,今日被买走了。”   苏棠指尖僵了下,怔愣片刻却已弯了弯眸子笑着颔首:“我知了,劳烦掌柜的了。”   “举手之劳。”掌柜的摆了摆手,沿着前路而去。   市集上人越发的少、也越发寂寥了。   苏棠转身,依旧安静收拾着锅碗,可不知为何,手背上的灼痛方才还没如何,此刻却疼的厉害,疼的……她心里都皱巴巴的。   那三年,似乎真的成了一场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郁殊皱着眉看着她紧攥的手,手背上的灼伤被绷的苍白,她却恍然未觉。   他移开目光,不经意道:“什么玉簪?”   苏棠蓦地回神,手松了力道看他一眼,提了提唇角道:“只是一个寻常簪子。”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低低的“落轿”,而后一顶石榴红的软轿出现在街角对面。   泛着烟青的天色下,那软轿显得格外夺目。   未等丫鬟上前,轿帘便被里面的人掀开,一个穿着堇色锦袄黛蓝襦裙的少女钻了出来。   少女生的明眸皓齿,肌肤莹润柔腻,朱唇点点,仍带着些许稚嫩的小脸裹在米色绒领中,倒是娇美的紧。   发髻上一根玉簪,素雅大方。   苏棠一怔。   “听掌柜的说,这根玉簪是你的?”柳婉婉看着苏棠,指了指头上的玉簪。   苏棠将目光收了回来:“早就不是我的了。”   “奇怪,”柳婉婉嘀咕着,歪了歪头,娇俏的眉眼拧了拧,“我听那掌柜的说,这玉簪举世无双这才买下,你怎会舍得将它当了?”   苏棠听着少女这番话,方才的郁结竟消散了,她曾经也是这般,什么都得到的太过轻易,便不解为何会有人不懂珍惜。   她笑了笑:“因为,我会饿。”   一个簪子和往后数年的生存,不用想她也知道该如何抉择。   柳婉婉却仍旧不解,却也没再追问。   一旁,看也没看她一眼的少年倒吸引了她的目光。   郁殊看着眼前空落落的碗,诧异自己竟吃完了,下瞬却敏锐察觉到身后少女的目光,眉心紧锁,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厌恶。   年少时,市井中,有人便时常用这样的目光望他。   “该回去了。”他缓慢起身,踉跄着后退半步,看着苏棠,懒理旁人。   苏棠将桌凳收拾好,离开前目光飞快朝少女的发髻扫了一眼,极快便已恢复如常。   郁殊眯了眯眸,终于转头正视那少女,目光定在那枚玉簪上。   甚是熟悉,他曾拿着削铁如泥的红玉匕首,一下一下雕出来的,只是未等送出去,便被管家错拿,送到了后院。   那时的苏棠于他,是闲暇时的消遣,是空寂时慰藉的影子,他对她一直甚是宽容大方,独送错玉簪那次,似是他第一次对她发怒,却又在看见她的眉眼时顿住——不同于依依的我见犹怜,她的眼中有固执与浓郁的悲哀。   怒火如何都发不出来,最终也没将玉簪收回。   如今,她……当了这枚玉簪?还说只是寻常的簪子?   郁殊收回目光,心底隐有不悦,一瘸一拐跟在苏棠身后,目光却不觉落在她的满头青丝上。   她的发极为柔顺,如上好的绸缎,比起方才那人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她似乎……更合适那枚簪子。   柳婉婉睁大双眸痴痴看着少年的背影,满眼尽是惊艳与痴迷。   那少年……怎的生的这样好看?修眉长眸,如画一般,眼中如有波光流转,衬出几分娇艳欲滴,哪怕是不耐也动人。   可下瞬,她眸中的痴迷暗了暗,只可惜……腿脚不利落。   ……   翌日,天色有些阴沉。   苏棠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陆子洵第一次带着人马前来查苏家时的情形。   她站在长廊下,远远望着他,没有上前。   他也望着她。   待搜到证据,他再次凝望她一眼,未曾犹豫,转身便离开了,青衣依旧儒雅,却凉薄如冰。   那是她此次重逢前,最后一次见到他。   而后,苏棠便醒了过来。   昨夜还好好的手背,今日竟有些红肿滚烫,头也有些昏沉。   起榻后才发现,已经巳时了,早已过了食客们吃早食的时辰。   苏棠懊恼。   阿郁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拿着不知哪变出来的纸笔书着什么,手因着尚不能用力,微微颤抖着。   “为何不叫我?”苏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低低道。   郁殊拿着毛笔的手一顿,墨滴坠落,溅出一个黑点。   她的语气夹杂着刚醒时的细细鼻音,像是抱怨,又像……撒娇。   郁殊猛地回神,目光飞快从她红肿的手背一扫而过,继而垂首继续顺着那个硕大的墨点书着,反问:“为何要叫你?”   苏棠瞪着他,少年的脾气难以捉摸。   没再同他多言,她走到院中,好生洗漱后同样走到床边桌前,拿过药膏:“李大哥送来的药膏当真好用,昨个儿涂了一白日没事,晚上没涂竟开始肿了……”   郁殊手又是一顿,又一滴墨落在纸上,比方才的黑点更大。   “怎么?”苏棠不解,扭头望了一眼。   郁殊却飞快将纸团成一团,扔在桌角。   苏棠越发困惑,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外一阵敲门声,有女子声音传来:“有人在吗?”   苏棠看了眼阿郁,转头走出屋,打开院门,却在看见门外少女时顿住。   竟是昨个儿黄昏时见到的少女,她依旧戴着那枚白玉簪子,身旁跟着一个小丫鬟。   柳婉婉见到苏棠,目光隐隐暗淡,昨日回去,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少年,觉的他就如……如话本里的男狐一般,只一眼便勾了人的魂儿。   千方百计命人去打听,终于知晓那少年只是受伤,并非真的腿脚不好,又得知他家境不好,这才前来。   可如今开门的竟是这个女子,柳婉婉忍不住失落。   “这位姑娘找谁?”苏棠问道。   柳婉婉咬了咬粉唇:“不知昨日那位公子,是否在此处?”   “你找阿郁?”苏棠讶异,却很快了然。毕竟……阿郁生的那样一张脸,虽还未长成,但已有郁殊的几分绝色。   “不知姑娘是那位公子的……”柳婉婉小心试探。   “我是他阿姐。”苏棠笑了笑,少女情怀总是诗。   柳婉婉放心下来,笑容真挚了几分:“我名叫柳婉婉。”   苏棠侧了侧身子:“柳姑娘先进来,我去知会一下阿郁。”话落,人已朝里屋走去。   阿郁仍在桌前,神色怔愣,不知在想着什么。   “门外有个姑娘想见你,”苏棠走上前去,想了想补充道,“是昨日黄昏,在街口碰见的那位姑娘,你……见吗?”她望了眼他的腿脚。   郁殊眼底一阵厌恶闪过,余光却扫到一旁的药膏——隔壁那个男人送来的药膏。   他抬眸,盯着她道:“见,为何不见?”   苏棠怔愣,继而揶揄一笑。   之前她还以为阿郁只是十岁孩童,可如今想来,应当是他吃苦受难太多,人才会那般瘦弱,如今长开了,身子也养好了许多,分明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这个年岁,有些暧昧的念头也属正常。   她却又忍不住想,若是十五六岁,那便不该是郁殊的“私生子”,他……会是他的幼弟?   “那我将柳姑娘请进来。”苏棠转身走了出去。   郁殊神色僵滞,眉心紧蹙。   ……   苏棠出来后便再未回去,她毕竟没有扰人好事的癖好。   不过既然已经这般迟了,她便想着歇一早上,午时再去街口。   走出门去,未想正看见阿婆远远走来,不由笑了笑,等着走到近前:“阿婆。”   阿婆看了眼院门:“棠丫头,这大冷的天,怎的在外面?”   苏棠道:“阿郁今日有客。”   阿婆笑:“既是如此,便先去阿婆家坐会儿,你瞧瘦弱的,哪能禁得起冻。”   苏棠心口一暖,也没推辞:“那便麻烦阿婆了。”   “有何麻烦的,”阿婆拉着她朝自家走着,“我院中除了那小老儿,也不剩人了,白日里也只我一人。”   阿婆的家并不宽裕,房中昏暗,却收拾的干净利落。   倒上一盏热茶,又拿出了过年时留的糖酥点心,阿婆这才闲下来。   苏棠想到她方才从外面归来,便问道:“阿婆一早便出门了?”   “可不是,”阿婆递给她一块点心,“东头张家的小女已到年岁,我给她介绍的孙家小子,二人成了,邀我过去吃了会儿茶。”   说到此,阿婆想到什么,望了她一眼:“棠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苏棠一顿,心中隐有不祥预感:“双十年岁了。”   “也不算太大……”阿婆沉吟了下,“不过,棠丫头生的好看,比我看到的那些官家小姐都好看。”   苏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拿起茶杯啜饮着,阿婆只怕也没好生瞧过其他官家小姐。   “话说回来,”阿婆顿了顿,“阿婆倒认识不少青年才俊,不若也给你介绍一个?”   “咳咳……”苏棠呛了一口,生生咳出了泪花。   “怎的了这是?”阿婆拍了拍她的背,“如今你和你那受伤的表弟相依为命,若是哪日家中来了歹人都不能应付。再者道,往后你那表弟若是成家离开了,你自个儿守着个孤零零的院子啊?”   苏棠的咳声渐渐停止,这一次并未急着反驳,反而认真下来。   并非因着她害怕孤零零一人,而是……   若有了良人,哪怕是假意有了良人,往后陆子洵那边也能断了,她与过往,也该断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阿婆板上钉钉道。   苏棠未曾回绝。   又待了一会儿,临近午时,苏棠方才离开。   阿婆将她送出门去,看着她回了院落,笑呵呵便欲转身进门,却听见不远处一阵庭门大开之声。   阿婆朝那边望去,正瞧见李阿生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形,还有俊挺的眉眼,身姿挺拔,赚的银钱也算富裕,登时眼睛一亮。   “阿生。”她扬声唤道。   李阿生转头望来,依旧面色无波的颔首:“阿婆。”   阿婆笑道:“阿生,算来你今年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娶妻了吧?”   李阿生皱了皱眉:“阿婆,不用张罗了,我无成亲的打算。”   阿婆被他这番话一堵,余下的说辞也都断了,目光一暗,叹口气道:“也是,你便住在棠丫头隔壁,若能成早就成了。”   摇摇头便欲回屋。   李阿生脚步顿了顿。 第14章   苏棠回院时,柳姑娘已经离去。   幽静的小院,除了角落早已没了积雪,老槐树上系着的晾衣绳,飘荡着几件外衣襦裙及少年的衣裳。   苏棠发了会呆,方才笑了笑走进屋去,却未曾想到阿郁竟就站在外屋的窗前。   少年的背影映着阑窗外的光亮,俨然初春新枝抽出的新芽,却又如含苞未放的赤丹茶花,只待沸水冲泡,便能顷刻绽放。   想到她方才在院中发呆也被瞧了去,苏棠脸微哂,走上前去:“你如今虽能走动,但腿上的伤势到底没好,应当多进屋休息。”   郁殊的背影终于动了动,转过身来,逆光站着。   苏棠本朝他走去的脚步一顿,她看不清他的容色,只怔怔望着他的眸,方才有一瞬,那双眸中的阴暗漆黑、诡谲艳色,像极了曾经靠在她膝上,轻抚她眉眼的那人。   “你……”苏棠嗓音有些艰涩。   “阿姐?”郁殊歪头望着她,双眸澄净如碧波,嗓音依旧沙哑。   苏棠被这声“阿姐”唤回神,心中嘲讽自己方才定是魔怔了,眼前分明只是个少年:“柳姑娘何时离开的?”   郁殊盯着她:“早便离开了,倒是阿姐,”他弯唇扯出一抹笑,纯净如稚子,眸子却幽深如古井,“和隔壁那人前后脚离开呢。”   院门半掩,他站在阑窗前,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过片刻,李阿生的身影便从门前而过。   苏棠蹙了蹙眉,满眼不解:“什么?”   “隔壁……”郁殊还欲说什么,却倏地住口,紧盯着苏棠片刻突然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苏棠莫名,仍应道:“阿婆家。”   郁殊一滞,突然低低咳嗽起来,容色泛着些许诡异的红。   苏棠见状忙上前去,伸手便探他的额头:“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郁殊身子僵硬,女子的手不如最初那般柔腻了,可拂过额角,却仍扰的他心神难宁。   他猛地抬眸,看着苏棠的眉眼,那双熟悉的眉眼,想着年少时的阴暗,想着曾有一个穿着月白色纱裙的女子,以平静焦躁的心。   他的心也确是逐渐平静,可目光却不觉下移,落在眼前人的唇角。   未施唇齿,却仍泛着胭脂色的光泽……   郁殊倏地转身,踉跄着走进里屋,左腿阵阵钻心的痛,只恍若未觉。   苏棠凝眉,思索片刻终还是跟了过去。   阿郁已经坐在床榻上,薄唇紧抿着,如置气。   可……苏棠余光扫到他的耳根,那儿微红着,她登时了然:“可是与柳姑娘相谈有所不快?”   郁殊身子一僵,耳根的红飞快消散,凝眉盯着她:“什么?”   苏棠却只笑了笑:“你这般年岁的少年,有些旖旎的心思也实属平常,再者道,那柳姑娘着实生的娇俏可人……”   郁殊打断了她:“我的事,与你无干。”   苏棠倏地住了口,脸色微白。   她看着眼前固执抿唇的少年侧影,睫毛颤了颤。   郁殊……也曾对她这样说过。   那时,她刚被接到王府后院,而郁殊从未露面,一个月后,他方才踏足而入。   正值冬日,他穿着绯色袍服,身披雪白大氅,安静站在一株腊梅下,片片梅瓣飞落,他只双眸温柔望着她,如望着旁人。   她问他:“你在看谁?”   他的脸色变了,沉声道:“与你无干。”   她怔怔立于原处。   他却再次温柔低笑,双眸艳色流转,轻抚着她的眉眼:“真好看。”   若初见不过是浅薄的为那只对她伸出救赎的手而心湖微动,那他的这句“真好看”,便如投入无波无澜的湖面一颗石子,溅起层层涟漪。   而今,她终于知道那句“与她无干”的事是什么了——他看她,与她无干。   苏棠回神,看着眼前少年熟悉的眉眼,再未发一言,转身走了出去。   ……   她出去了。   郁殊听着院中的动静,她推着板车走了出去。   她应当是生气了。   可是从她口中撺掇他与旁人,让他难以忍受。   他本该只爱她的眉眼,却总不觉被她的其他所吸引,还有……方才她触碰他时心中的诡异,均让他烦躁不已。   定只是心鬼作祟。   初到此处,她为他上药时,曾触遍他全身上下的伤口,他不仍旧不动如山?岂会因她的接近而心烦意乱?   郁殊的心,逐渐平静。   她大抵也气不了太久,毕竟……她对他近乎无条件的包容。   可这一次,郁殊却想错了。   苏棠傍晚归来,再未同他言语,便是晚食,都是将他的送进里屋,自己在外屋用的。   用完晚食,熄灭了烛火,便沉默睡下。   郁殊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死寂的动静,心中越发烦躁。   直至子时,方才沉沉睡下。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斜躺在女子的膝上,眯眸慵懒望着女子的娇颜。   而后他伸手,一点点触了上去,却绕过她的眉眼,拇指轻轻抚弄着她殷红的唇,指尖阵阵酥麻传至心尖。   女子亦俯首望着他,眼眸晶亮如星。   他的指尖徐徐落下,落在她的下颌,而后在锁骨停留。   美人骨里如盛了一汪美酒,还未曾饮下便已醉人。   指尖温柔沿着曲线滑落,肩侧的外裳半开,露出光洁的肩头。   他如弹奏一曲上好的古筝,琴弦绷的极紧,每弹奏一下,耳畔便响起风情婉转的低喘。   片刻后,那琴声由悠扬变得喑哑,若青葱山林蒙了一层雾气,雾凝结成露珠,点点滴滴落在古筝之上,打湿了琴弦。   女子的指尖亦落在了他的脸庞,轻柔的抚摸着。   如上药时一般。   可上药时的不动如山,却在此刻全数消散,呼吸全由着她的手指掌控,氤氲着此间的暧昧。   耳畔一声娇媚的低笑。   他蓦地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   唇,却被一根玉指抵住。   女子朱唇轻启,笑问道:“你在看谁?”   他应:“看你。”   女子却继续道:“我是谁?”   “……”他沉默了。   她仍在问:“我是谁?”   问了好多遍。   他却再未应,手继续抚弄琴弦,听着琴声喑哑,呼吸纠缠。   不知多久,有细雨坠下。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苏棠。”   ……   郁殊倏地睁开双眸,少年未曾张开的眉眼,带着几分湿漉漉的纯净,呼吸仍急促着,身上蒙了一层薄汗。   甚至……   他身子一僵。   “你这般年岁的少年,有些旖旎的心思也实属平常。”   昨日,那个女子的话响在耳畔。   郁殊看着头顶简陋的房梁,目光由灼热逐渐冰冷下来。   梦里,他唤的名字是“苏棠”。   可是,不应该!   耳畔一阵细微动静传来。   郁殊侧眸,只看见梦里的女子出现在床榻旁,正要拿走灼伤膏。   她却并未如以往一般,穿着简陋的黯色衣衫,反而穿着一袭海棠红的云纹襦裙,满头青丝以一根雕刻细致的木簪绾起,朱唇微翘,眉目如画。   丝毫不像是去街口的模样。   他侧了侧身子,发出些许声音。   苏棠的身影却半点没有停顿,转身朝外走去。   郁殊蹙眉,听见外屋的动静,生生忍着痛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只堪堪走到院门口。   “去哪儿?”他看着那背影,声音嘶哑的厉害。   这一次,苏棠背影停了下,而后侧眸:“与你无干。”   话落,继续前行,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郁殊仍立在院门口,一手扣着门框,脸色苍白。   他从不知,这四字说出口,竟如此令人不堪。   不知多久,身侧一阵开门关门声。   阿婆从家门走出,待看见郁殊满眼的诧异,却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你便是棠丫头的表弟吧?”   郁殊望她一眼,只言不发。   “元生的这般好看,”阿婆却也不在意,“你阿姐待你甚好,你往后可要对她好些。”   郁殊依旧紧抿薄唇,未曾理会。   “往后不知要迷了多少家姑娘,”阿婆笑呵呵道,“不过,还要等上段日子,待我先张罗完你阿姐。”说完便朝前方走去。   “你说,我阿姐?”身后,少年突然作声。   阿婆慈祥一笑,点点头:“对啊。”   “她去了何处?”   阿婆道:“相亲。” 第15章   秦成今日起了个大早。   如今局势紧张,大人越发忙碌。   更何况前段时日不知何故,大人心思低迷,本一贯俊雅,如今却严苛肃厉许多。   做手下的,虽不比大人,但也要跟着忙。   前几日他便通宵达旦帮着稽核版籍,昨个儿终于得闲半日。   细细思索,大人的心思低迷,便是从那日在酒楼看街口馄饨摊的苏姑娘开始的。   秦成便想着今晨早食便去吃碗馄饨,顺便问问苏姑娘可知大人心结所在。   只是没想到,今日那街口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无。   问了四周的百姓,方从一个茶棚老板娘几分善意的调侃笑意得知,苏姑娘是去探月亭了。   那亭子,秦成并不陌生,是寻常人家的年轻男女相亲之处。   秦成摇摇头,暗道是自己愚钝了。自家大人一贯不近女色,而今那苏姑娘又去相亲,二人怎会有瓜葛?   到了陆府,一眼便看见张奇、赵凌等人仍在稽核着,下笔如飞,一旁一盏浓郁如墨的茶已饮去大半。   见到秦成,张奇率先忍不住:“秦总管,你且先去劝劝大人吧,便是一心为民,也不是这般熬法!”   “怎么了?”秦成不解。   张奇朝书房处望了眼:“大人已经两日一夜未曾合眼了,五六日的赋役统筹,今晨咱们去送茶时,大人竟完成大半了。”   秦成蹙眉,竟不觉又想到苏姑娘。   “秦总管?”张奇见他走神,拍了拍他肩膀,“大人最为信任你,你便去劝劝大人。”   秦成苦笑,大人确是信任他,可……大人待人素来温和疏远,又怎会听他的?   “我试试吧。”   他转身便欲去书房。   “将早食端上。”张奇匆忙自一旁将提篮食盒拿给他。   书房内。   陆子洵听见敲门声,方才停下了手中毛笔。久未休息之故,脸色泛着些许苍白。   他缓缓抬眸,怔愣了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能停下细思的,因为……总会想到那日苏棠的话,想到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站在长廊中的模样。   每每折磨的他夜不能寐。   “大人?”门外,秦成久未听见回应,低低唤了声。   陆子洵回神,嗓音微哑:“进。”   秦成推门而入:“大人已忙了整夜,先吃些东西吧。”   “嗯,”陆子洵点了点一旁的案几,“先放在那儿吧。”   可那儿仍放着昨夜的点心和今晨的茶,一点儿未动。   秦成犹豫片刻:“大人可是心有郁结?”   陆子洵不语。   秦成壮着胆子继续道:“可是……和苏姑娘有关?”   陆子洵神色俊雅不再,蹙眉斥道:“休要胡言。”话落,却怔忡了下,嗓音低了些,如同叹息,“我亏欠她。”   “大人恕罪,只是今晨见苏姑娘不在街口便信口胡说的,”秦成忙道,“属下失言了。”   陆子洵凝眉,静默良久:“你说……她不在?”   “是,”秦成应,“茶摊老板娘说,苏姑娘去了探月亭。”   “探月亭……”陆子洵呢喃。   “那探月亭是年轻男女……”   陆子洵声音微沉打断了他:“我知探月亭是何处!”   ……   探月亭是一处重檐亭子,俯瞰若一朵五瓣梅,四周两面湖光风色,一面杨柳依依,还有一面能望见远处集市人家。   苏棠来的早了些,便坐在石凳上安静等着,今日天色难得的好,虽是冬日,却有阳光明媚。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亭外一阵沉稳脚步声传来。   苏棠心中不觉一紧,这倒是她初次相亲,攥了攥手,勾起唇角,她徐徐转身,却在看见来人时,唇角的笑僵住,眼中的不自在变为惊讶。   眼前人穿着深黛色对襟窄袖袍服,腰间以腰封微束,容色刚毅而俊朗,身材高大亦挺拔。   “李大哥?”苏棠惊唤道,“你怎会在此处?”   李阿生神色有些许不自在,清咳一声方道:“苏姑娘呢?”   苏棠收敛了几分讶色,抿了抿唇:“不瞒李大哥,来此处是阿婆所说,我是来相亲的。”   李阿生面色平静下来,刚要说些什么。   “二位客官,如今天寒,不若来一壶上好的龙井暖暖手?”一旁,茶馆店小二瞅准了时机走了过来。   以往总是这般,若只一男子或一女子,他绝不能出现,须得等年轻男女聚首,这茶定能卖出。   苏棠匆忙摆手:“不用了,他不是……”   “上吧。”李阿生打断了她。   “好嘞!”店小二应了一声飞快离去,不多时已送来一壶滚烫的龙井,又伶俐的消失。   苏棠错愕,好一会儿才看向李阿生:“李大哥……”   李阿生颔首坐在她对面:“是我。”   昨日阿婆提及相亲一事,他心底极为排斥。此一生,他并无成亲的打算。   他也负担不起一个女子的托付终生。   可当阿婆提到那女子是苏棠时,心中莫名一滞,脚步都顿住。   他突然想到她说“自己养活自己”那番言论时的模样,眼中有光,极为粲然。   他甚至不相信这样一个女子,会将自己的未来交付给由相亲得来的夫婿。   所以,他私心应下了阿婆,来到了此处。   “怎会是李大哥?”苏棠方才的惊讶勉强压下,此刻新的奇事又起。   李阿生一顿,心底竟冒出一股莫名的恼:为何不会是他呢?   可这话,他终未开口说,只垂眸低道:“阿婆……”   话未说完,却已被苏棠打断:“是阿婆?”   李阿生抬眸望着她,她的眸依旧灿若星辰,可是,却无半分羞赧。   他拿过茶壶,满上两杯热茶,一杯送到她跟前,而后颔首道:“是阿婆。”   ……   市集,角落。   郁殊半靠墙角,望着不远处探月亭的一对男女。   男子高大俊朗,沉稳挺拔,女子娇俏可人,笑靥如花。   当真是般配至极。   可是……   郁殊双眸微眯,少年的眉目分明纯净如山林初露,不然纤尘,眸光是毫不掩饰的阴沉妖冶,漆黑纵肆。   果然说什么“欠了一笔债”,道什么“你伤未好我绝不心存旁的念头”,都是妄言。   那个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伤势才初初见好,她便已迫不及待密会旁人。   王府后院那三年,她眸中的痴情,不过尔尔。   而今,她照样在那亭中,与旁的男子对坐,喝下他倒的热茶,啜饮着,眯眼笑的比头顶的阳光还粲然。   再不愿看下去,郁殊生生收回目光,闭眸仰靠在墙上。   可昨夜那场梦,梦里的她,却如魅鬼一般,细密的喘息如浓雾在他耳畔氤氲着,挥散不开。   那感觉太过真实,真实到不似一场梦。   少年突然睁眸,如抖落碎雪乍然盛放的毒昙花。   是他逐渐无恙的身子,让她产生了她能找旁人的错觉吧。   他厌恶背叛。   环视四处,郁殊目光微顿。   深巷中央,站着一个乞儿,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污秽。   郁殊手不觉紧攥,他曾经也是这般,如逃窜于市井的野狗。   小乞儿正怔怔看着他,目光痴痴,长久移转不开。   郁殊勾唇,墨发半披在身后,几缕被寒风吹至脸庞,他双眸半眯着,微光流转,竟散发夺目的妖娆态来。   而后,他抬手对乞儿招了招:“过来。”   乞儿不觉朝他走近两步。   这个哥哥虽是男子,却比他偶尔瞥见的寻芳阁的花魁还要好看。   郁殊指了指一旁的墙角,嗓音微哑:“将那根木棍拿来给我,可好?”   乞儿点点头,飞快跑过去,将木棍递到他手中。   郁殊接过,看着眼前的木棍,三尺长,手腕粗。   足够了。   “大哥哥,你做什么?”乞儿不解。   郁殊抬眸轻笑,如玉石的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探月亭:“可曾看见那对男女?”   乞儿点头:“看见了。”   “帮我一个忙可好?”郁殊盯着亭子处,笑得魅人,目光却若淬了毒的冰。   乞儿目光呆呆望着他:“好。”   “去告诉那女子,”郁殊摩挲了下手中的木棍,“便说,她院中人受了重伤。”   “是你嘛?”乞儿不解,“可是,大哥哥,你没有受重伤啊。”   郁殊歪头低笑,诡艳似妖,一手轻轻抚着仍未痊愈的断腿,片刻后高抬手,手中木棍沉闷而用力朝左膝砸去。   “啊!”乞儿低呼一声,捂住自己的眼。   只听见一声断裂声响起,乞儿等了良久,终于缓缓撤开几根手指,看着眼前的少年。   断的是木棍,已被他如扔废物般扔到一旁。   少年的唇顷刻苍白如纸,额头一层薄汗,他看着乞儿,依旧笑着:“受重伤了吗?”   乞儿点头如捣蒜,转身便欲朝探月亭跑。   “慢着,”郁殊徐徐作声,语调平静,却令闻者诡异,“乖,不要将不该说的告诉她。”   乞儿自小混迹于市井,自然知晓这句话的寒意,飞快应下,仓皇离去。   ……   探月亭。   苏棠一手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抱歉一笑:“李大哥,若知道阿婆说的是你,我定不会应下,免得耽搁你的功夫。”   李阿生蹙眉:“不算耽搁。”   “嗯?”   李阿生望着她:“苏姑娘为何应下相亲一事?”   苏棠一怔,继而避开了他的目光:“自然是……因着想解决终生大事……”   “是吗?”李阿生反问,声音逐渐低了些,“可我在苏姑娘眼中,看不到其他人。”   她的目光很澄净,却也空荡荡的。   他仍记得她初来庭院那段时日,她的眼中……有几分死气沉沉。   “啪”的一声,手中杯盖碰触杯盏发出的青瓷相撞的声音极为清脆。   苏棠匆忙松开了茶盏,眼底似有茫然。   李阿生看着她,高大的身躯紧绷着,良久复又开口,声音依旧如钟,却更似钟声后未衰的余音,添了些许温和:“我从未想过成亲一事,只因我自身仍朝不保夕,更遑论……担负一个女子的未来。”   只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苏棠颔首:“我知了,李大哥……”   李阿生拧了拧眉:“若……”   他的话并未说完。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衣衫褴褛的乞儿跑至苏棠近前,气喘吁吁道:“姐姐,您院中人受了重伤,倒在集市了。” 第16章   苏棠跟在乞儿身后,赶到市集时,那儿已围了一圈熙攘人群。   而人群中央,少年正倒在那儿,唇色苍白如纸,额头一层冷汗,双眸痛的朦胧半眯着,口半开呼吸沉重,本流光溢彩的眸都黯淡了下来。   苏棠抿了抿唇,匆忙上前,搀着他的手臂,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角与身子,沉声问道:“伤哪儿了?”   “……”郁殊眸顿了顿,望着她,不语。   身后的乞儿道:“大哥哥伤到了膝盖。”   苏棠垂眸望去,膝盖处氤氲出的血迹,染红了身上的茶白外裳。   她起身便欲离去,手腕却倏地被人抓住。   苏棠一怔,低头看着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少年的手背苍白,一条蜿蜒的伤疤消失在窄袖中。   乱葬岗中,那只勉强圈住自己手腕的手,竟不知何时成长的这般修长了。   “松开。”苏棠蹙眉低斥,她如今已背不动他,须得找辆牛车骡车。   可攥着她手腕的手一动不动。   “你……”   “我来吧。”身后,一人行至近前,站在二人身侧,便要弯腰将郁殊搀起背上。   苏棠终于放下心来:“多谢李大……”   话未说完,她便看见阿郁避开了李阿生伸出的手,而他的手,始终攥着她的手腕未曾松开。   二人僵持在那儿。   “阿郁!”苏棠呵斥。   郁殊抬眸看着眼前女子,眸中漆黑幽沉,片刻却又讥诮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废物?”   苏棠凝眉。   郁殊却突然笑开,眸光流转着,他缓缓站起身,膝盖因痛细微颤抖着,他却恍若未觉。   他朝她走了一步。   苏棠看着眼前少年的模样,才发现,他如今竟已比她高了一寸了。   恰逢此刻,一好心人赶来一辆骡车,这一次阿郁再未回绝。苏棠将他扶上去,扭头看着李阿生:“抱歉,李大哥。”   李阿生颔首:“无碍。”   他抬头朝骡车望去,却一怔,骡车上的少年也在望着他,双眸微眯,冷静而诡异。   ……   到医馆时,阿郁早已痛的昏了过去。   永仁堂的老大夫将他的袍服掀开,露出膝盖时,苏棠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块的血肉大片闷紫,周遭的皮肉红肿着,不断渗着大滴的血珠,沿着小腿流下来,整个膝盖如泡在血里一般,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   老大夫将血迹清除,以手探了探骨头,轻舒一口气:“之前结好的骨痂断了,骨头未曾错位乃是大幸,否则便得隔开皮肉重接断骨了。”   苏棠勉强放下心来。   “这伤瞧着像是被人生生敲成这幅模样的,小公子可是惹到什么人?”老大夫开药时顺口道。   苏棠心微紧,谁……会对阿郁下这般重的手呢?   “姑娘照着方子抓药便好。”老大夫将药方递给她。   “多谢大夫。”苏棠接过,转头看着正躺医馆病榻的少年。   他的容色抽离的越发华丽了,当初那朵含苞未放的茶花,而今已悄然盛放开些许花瓣。   那双微睁的眸,更像是花瓣上的露珠,水波微转,流光毕现。   睁眸?   苏棠回神走上前去:“醒了?”   郁殊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特意打扮所穿的云纹襦裙,沾了他的血,勾唇低笑:“阿姐……”   苏棠一愣。   阿郁唤她“阿姐”的这番语调,那般像郁殊曾唤秦若依。   她曾见过郁殊唤秦若依“阿姐”的模样的,在他唯一一次带她入宫参加那场宫宴上。   宫宴无聊,太后与郁殊皆不在,她便去了外面透气,于阴暗处,听见郁殊近乎缱绻的一声“阿姐”。   竟与眼前的少年不谋而合,样貌、语调……   “你究竟是谁?”苏棠低声呢喃。   若不是他,为何会这般像?若是他,为何会突然变成少年?   下瞬,阿郁却沙哑虚弱道;“痛……”   苏棠本朦胧的眸顷刻清醒。   他不是郁殊。   郁殊从不会喊痛,哪怕当初她剜去他肩头腐肉时,他也未曾喊过。   “医馆不留宿夜病人,我先带你回去。”苏棠搀起他。   许是牵扯到伤口,郁殊本朦胧的眸逐渐清晰:“你既心存别的心思,又何必顾我?左右你总会食言而肥。”   苏棠扶着他的手一顿:“你既不想让我顾,便不该让那小乞儿去扰我。”   郁殊身子僵滞,这一次是真的晕了过去。   二人回了院落,苏棠将郁殊搀到床榻。   为他膝盖上了药,又将中药熬在火炉上,夜色已经暗了下来。   苏棠想了想,去了一趟隔壁。   这一次,不过敲了两下,大门已被从里面打开,李阿生站在门内望着她:“如何了?”   “阿郁?他无事了,”苏棠笑了下,很快笑意消失,抬头满眼歉意,“抱歉,李大哥,今日……”   “苏姑娘无须道歉,”李阿生打断了她,停顿良久,“我说了,我亦没有娶妻的打算。”   苏棠笑得轻松了些:“如此甚好。”   “嗯。”李阿生颔首,关上院门,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始终未离开门口处。   良久,他眉心紧蹙,却终自嘲一笑。   如此甚好。   确是甚好。   说不想娶妻是真的,他做不到放下,做不到将妻子放于首位,甚至连真实都不曾与人,又有何资格谈论姻亲?   ……   阿郁这次的腿伤,虽是骨头断了,但比初初从乱葬岗出来时好了许多。他身上的其他伤势好转,每日能自己用食喝药,唯有上药时会痛苦些。   苏棠找了阿婆,好生道了歉,只说相亲一事暂不做考虑,阿婆念着阿郁身子虚弱,也要她先顾好家人。   李大哥那边……苏棠这段时日不是忙着去街口卖馄饨,便是回来照顾阿郁,算来二人竟没再见过几次面。   如今,她虽去市集街口,却不再早出晚归,午食刚过,便早早归来。   阿郁的腿恢复的很好。   隆冬逐渐过了去,虽仍残留着晚冬的寒,却有了些暖意。   这天白日,雨雪共落,苏棠忙碌的紧,当夜便睡的极沉。   她梦见了在王府后院的日子,郁殊受伤,在她的房中待了半个多月。   她不懂医术,只帮其剜了腐肉包扎了伤口。   前三日,他一直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身子始终冰凉,不知冻的还是痛的,窝在她怀中轻颤。   她褪去了外衫轻轻拥着他,用体温熨帖着他的身子,看着他逐渐好转、双眼朦胧。   他问她:“你是谁?”   最后,他轻道:“苏……”   苏什么,他没说。   她告诉他:“是苏棠。”   他于是应:“……苏棠。”   她从不知他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这般好听。   至此,万劫不复。   “呼——”苏棠突然便从梦中惊醒,坐起身。   她不常回忆那些过往。   待安静下来,才听见里屋传来一阵阵细微动静。   苏棠披着外裳起身走进里屋才发现,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身子正细微的颤抖着。   她走上前,一手探向阿郁的额头,滚烫的吓人。   刚想收回,手却被人抓住了。   阿郁却始终闭着眼,脸色煞白,口中呢喃着什么。   苏棠刚要挣扎的手顿住,凑耳上前。   “阿姐,阿姐……”少年低声唤着,而后却又如叹息般道,“……苏棠。”   苏棠轻怔,好一会儿挣开他的手转身飞快朝门外走。   白日下了雨雪之故,路上很是湿滑。   她跌跌撞撞到了永仁堂,幸而医馆总有人守着,闻言忙随她跑了一趟,开了方子,煎好药,喂阿郁喝下。   待忙完这一切,天都快亮了。   苏棠坐在床榻边的桌旁,一手撑着额角,头不断的下沉,却在将要碰到桌面时清醒了过来。   她顿了顿,转头便要探探阿郁的额头,却在迎上他的目光时僵住。   阿郁正睁着眼,侧头望着她,目光直直,不知已清醒了多久。   “醒了?”苏棠望着他。   郁殊并未言语,目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及外裳上。   这场风寒来的措手不及,可昨夜之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她近乎忙乱的跑了出去,请来了大夫。   而今,风寒已祛,腿伤渐好,除了这具仍是少年的身子,再无其他异样。   从未有人这般珍视过这条命,连他自己都没有。   可心底深处,却又浮现一股诡异的欢愉——他喜欢看她为他变得狼狈的模样,只是为他。   “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适?”苏棠见他不语,触了触他的额角,还好已然退了热。   郁殊终于启唇,嗓音嘶哑:“你有何想得到的?”   “什么?”苏棠不解。   郁殊轻抿了下唇角:“家财万贯,还是人人歆羡的地位?”   苏棠终于清醒过来,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了,怎的还说胡话?”   郁殊拧眉:“我要去查一些事,会离开一段时日。”   苏棠一愣,停顿片刻颔首道:“你伤好的差不多,该离去……”   郁殊打断了她,眉心蹙的更紧:“不问我查什么?”   苏棠不语。   “去查一个孩子,”郁殊却径自道了出来,唇角分明笑的温柔,眸中却暗含着嗜血,“一个刚学会拿起屠刀的孩子。”   苏棠怔愣了下:“你的物件不多,我为你收拾……”   “下次吧,”郁殊再次打断了她,“下次,想好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等着我吧。”   ……   阿郁真的离去了。   在他说完那番话的第三日。   并未同她道别。   苏棠一觉醒来,如以往一般送药时,发现里屋的床榻上已经空了。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她想到的竟是,他的腿还未曾好利落。   苏棠将药倒了,一上午未曾去街口,只安静坐在屋中。   她虽然习惯了孤身一人,可其实,她并不喜欢孤零零的。   以往在苏府时,每次出门身后总会乌泱泱跟着好些人。   她照顾阿郁,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找了个安生过活的借口。   并未沉郁太久,苏棠当日午时便推着板车去了市集街口,如常卖着馄饨。   她的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就如爹所说,而今那个小院,便是她的家。   阿婆知道阿郁离开之事,又兴起了为她张罗相亲的事,均被她婉言回绝了。   李大哥自与她相亲后,便无形疏离了许多。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倒也平静。   这日,苏棠提早回来了一个时辰,将板车安置好后,便去了七八条街外的一户屠户家。   她惯来不想要麻烦人,察觉到李大哥的态度后,更不好再继续麻烦下去。   只是没想到,等她提着肉回来的时候,恰好遇见归来的李阿生。   苏棠提着草绳的手有些紧绷,如被当场抓包了偷吃糖的孩子,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道:“李大哥。”   李阿生只是看着她手中提着的肉,定定望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棠不解的声音传来:“李大哥?”   李阿生突然反应过来,颔首便当作回应,回了自家。   苏棠不疑有他,回家便开始忙碌,忙起来,才不会想些杂七杂八的。   待忙完,人也疲了些,只隐约听见院门外一阵徘徊的脚步声,等她坐在屋中歇息时,叩门声便响了起来。   苏棠打开门。   李阿生凝眉站在外面,塞给她一提肉:“苏棠,你大可不必这般。”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唤她。   说完便离开了。   待回到自个儿的院落,李阿生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在院中孤身而立。   他本该早已想开,既不能轻许姻亲,便当远离。   可今日见她提着肉回来时,他心中知晓,她将最后一点瓜葛也断了,竟有些沉不住气了。   却似乎并未后悔。   良久,他轻吐一口气,起身回了屋中。   ……   翌日,苏棠起的晚了些,迎着日头去了街口。   可当走到市集,便发觉到不对,四周多了些百姓,却只远远站在官道两旁,多了许多穿着官服的侍卫模样的人,立在道路两旁,神色严肃。   “发生何事了?”苏棠问了一位面善的老者。   “听闻今日太后回太尉府省亲,排场大得紧呢。”老者应。   太后,秦若依?   苏棠轻怔,脚步竟再行不动。   人似乎越发的多了,她挤在人群中。   不知多久,终于远远望见来了一队华丽的轿撵,前方护送之人骑着高头大马,婢女穿着绸缎衣裳行于侧,官吏在其后相随着。   排场极大。   苏棠僵立着,呼吸急促起来。   她隔了太远,只看见一片繁华。   收回目光,本急促的呼吸却陡然僵凝——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少年,此刻正穿着一袭玄衣,站在对面的人群之中,静静望着那最为奢华的马车。   那少年眉目依旧如画,眸中如有微光流转。   却转瞬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17章   苏棠眨了眨眼,仔细瞧着对面,果真再没有阿郁的身影。   许是……她看错了吧。   繁复而华丽的轿撵在眼前徐徐行过,伴随着阵阵幽香。   约莫半个时辰,侍卫撤了,市集也已恢复往日的熙熙攘攘,只有三两闲客聚在日光下,仍在啧啧说道着方才的盛大排场。   苏棠压下心中困惑,将板车停在街口。   如今家中无人等着了,午时她也鲜少回去,只在市集上随意吃一口便是。   今日原本也同往日一般,平淡且顺遂。   未曾想傍晚时来了几个食客,身着粗麻赭石色的窄袖对襟衫,吊儿郎当坐在木凳上:“老板娘,三碗馄饨,不好吃砸了你的摊子。”   苏棠在市集久了,也认识那为首的男子,是远近有名的无赖,名叫陈江。   只是以往他们从来都是在三条街外的四通街横行,今日却来了此处。   毕竟来者是客,苏棠也只得将馄饨端了上来。   果然,那陈江不过尝了一口,便一拍桌子,碗筷跳了下,汤水洒出不少,他斜睨着她:“什么味道,怎的这般酸?莫不是馊了不成?”   苏棠平静道:“只是醋酸,陈公子若是不喜欢,我再给您换上一碗。”   “你是说我连醋酸与馊味都尝不出?”陈江站起身,人高马大的身材俯视着眼前的女子,“如今米肉这般贵,你倒是用肉用的大方,谁知你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苏棠凝眉,这陈江是明显来找事了,她勉强压下一口气:“陈公子若是不喜,这碗馄饨便做我请的,银钱退还给你……”   “好啊,二百两。”陈江狮子大开口。   苏棠眉头紧锁:“陈公子说笑了,这一碗馄饨也不过区区七文钱。”   “谁同你说笑?”陈江啐了一口,“若是你这馄饨当真是馊的,我今日吃了身有不适,到时莫说二百两,便是两千两都不够!”   “这肉是我前日买的,陈公子若不信,可随我去同铺子老板问一下。”苏棠耐着性子解释。   “我不过来吃个馄饨,还要同你东奔西跑?”陈江鼻孔冷哼一声,打量了一下眼前人,淫邪一笑,“你若不想赔钱也行,陪我一晚上,莫说那二百两,便是我给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便顿住。   苏棠的容色极为平静,便目光紧盯着他,没有寻常女子听见调戏的羞愤,更无恼怒之色。   “你敢瞪我!”陈江登时恼羞成怒,转头一把将碗砸在地上,木凳踹到一旁。   待毁完仍不解气,对着其他几人道:“把这儿都砸了!”   眼见那几人便要动手,苏棠紧抿朱唇,便要将长桌拉到一旁。   “给老子闪开。”陈江怒吼,伸手挥了她一把。   苏棠只觉手臂一空,额头直直朝桌角摔去。   眼前暗了暗,继而一阵尖锐的疼痛自额角传来。   苏棠伸手摸了下额角,有些黏腻,却伤得并不深,只是仍旧流了几滴血,一缕血线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指尖也蹭了些血红。   周围几人都静了下来。   苏棠没有作声,亦未呼痛,只是缓缓站起身。片刻后却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扭头望去。   街口对面不远处,一个少年站在那儿,不知已经站了多久,正望着她。   少年穿着玄衣,墨发半拢,一双眸子正冷眼看着这边,未曾上前。   这一次,苏棠可以断定,之前在市集对面静望太后轿撵的少年,正是他。   阿郁。   这个曾经一心求死,却因她一句“秦若依”而强撑着活下去的孩子;   这个一声不吭便离开,一个月没有消息,却在秦若依省亲这日出现的少年。   他如今已然长成,不似郁殊和秦若依的私生子,却也是在意秦若依的。   正如她当初抱着郁殊,可郁殊口中喊的却是“依依”一般。   都一样。   苏棠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看着眼前的陈江,声音平静:“闹够了吗?”   她眉眼生得娇美,可额头一道血线沿着脸侧落下,竟有一丝诡异的美。   陈江也被惊到,久久不发一言。   “此处今日好生热闹。”一旁,一声清雅的嗓音自人群外传来。   几人循声看去,陆子洵穿着青衫而来,眉目温敛。   可只有他身后的秦成知道,大人生气了,甚至很生气,身侧的手攥的青筋突兀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大人。   “陆,陆大人?”陈江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尔等欺压百姓,为非作歹,今日若非本官来此,你们还要做出何等歹事?”陆子洵沉声道,“秦成,将几人带下去。”   “大人饶命,”陈江忙道,“是……是有人出了十两银子,让小的前来……”   “你当真以为本官不知?”陆子洵打断他,“带下去。”   “是。”秦成应着。   眼见几人带走,街口处亦逐渐恢复平静。   陆子洵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额角那一抹暗红甚是刺眼,竟不觉伸手,想要将其拭去。   只是还未等碰到,苏棠已飞快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多谢大人解围。”她垂首恭敬道。   陆子洵幡然清醒,看了看空落落的指尖,勉强一笑:“是四通街的馄饨铺子,给了陈江银钱,让他来惹是生非。”   那二人商议时,刚巧秦成在不远处,回到陆府便同他说了一嘴,竟再也坐不住了,便直接来了此处。   苏棠愣了下,同行是冤家:“我知了。”   陆子洵低叹一声:“苏棠,你没必要这般,让我补偿你,你也不会这样苦……”   “大人这次预备如何补偿我?”苏棠打断了他。   陆子洵一僵,凝滞良久:“苏棠,我当年,曾回去找过你的。”他声音极轻。   苏棠轻怔,片刻后低低笑了一声,映着额角的血,粲然而妩媚。   她道:“陆子洵,你说这话又有何意义?”自重逢后,她初次唤他全名,“我爹当初也曾对我说‘会没事的’,可第二日我再见他,他便吊在房梁上了,尸体一晃一晃的;你曾说过会娶我,可最终利用我接近爹爹,搜集证据抄了苏家的人也是你……”   陆子洵脸色一白。   苏棠继续道::“如今,你说你要补偿我,给我银子吗?还是给我随意许个男人……”   “若是……随我回陆府呢?”陆子洵倏地道。   起初不过一时念头,可说出口,心底竟隐隐带了几分期盼,他紧紧望着她。   苏棠住了口,盯着他,一字一顿:“可我不愿。”   话落,她伸手蹭了下额角已经冰冷的血珠,转身利落收拾桌凳,余光望见街角对面早已空无一人。   她回神,径自离去。   陆子洵仍站在原处,好一会儿他伸手抵着心口,这儿坠的他沉闷闷的痛。   ……   苏棠回到院落时,天还未暗。   她将额角的血擦去,于粗糙的铜镜前查看着伤势。   伤口并不深,不过瞧着吓人了些罢了。   苏棠拿过一旁的药,小心涂抹上。   冰凉的药膏触在额角,缓解了些许疼痛。   她的神色不由有些怔忡。   郁殊是她的债主,也是救赎。   阿郁,她曾以为二人如何说来也曾相依为命过,算是姐弟一场。   可似乎不论是当初她曾倾心过的郁殊,还是如今她照顾多日的阿郁,心底最重要的人都是秦若依。   而她,依旧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她去宫门口送了郁殊最后一程、抚养阿郁,算是还了当初郁殊将她从教坊司救出的恩情。   而阿郁……她不欠他任何。   起身,苏棠环视着不大却整洁的屋子。   她挽起袖口,将屋子里里外外认认真真的清扫擦拭了一番,待忙完,脸颊泛起红晕,鼻尖上升起一层薄汗,床上却多了一个小包袱。   额角的药膏被汗氤氲了不少,苏棠点了一根蜡烛,就着晕黄的烛光,小心再次涂抹了遍伤口。   烛火摇曳,映的屋内忽明忽暗。   郁殊悄无声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她坐在烛光中的身影。   他斜倚在门口,静静打量着她。   ——侧影娇媚,朱唇微微翘着,可若是固执起来,却抿的极紧,眉目姣好,于烛火下,若上好的美玉。   她正为额角的伤上药,手一点点轻轻揉着。   他仍记得她为他上药时的感觉,如被绸缎拂过,温柔细腻。   郁殊喉咙微紧,轻抿唇角。   今日在街口,他的确看见了她,也看见了那些低贱之人在欺负她,却未曾理会,只因……   这段时日离开她后,他的身形再未成长半分,一如离开时的少年模样。   可当初在她身边时,他成长的比常人快上许多。   他素来多疑,而今亦不例外。   他甚至怀疑,如今他变成少年模样,是否和她有关?   更为重要的是……   他不该回来的,却莫名的想回来看看,哪怕瞧上一眼,心中的欲望大的令自己都惊讶。   他分心了。   从未有过。   便是曾经在西北杀敌时,对依依也未曾有过这样浓烈的感觉。   正如此刻。   “阿姐可是怪我?”他突然作声,沙哑的嗓音在昏暗的屋中乍然响起。   苏棠上药的手颤了颤,扭头看去,不知何时少年斜倚在那儿,身形隐在昏暗之中,看不清眉眼。   她垂眸看了眼他的腿,已经好了,不再一瘸一拐。   苏棠转过头再未看他,只将药膏放下:“回来了。”声音分外平静。   郁殊怔。   苏棠却接着道:“榻上有你的物件。”   “什么物……”郁殊朝床边走去,却在看清床上的东西时顿住。   一个小包袱。   苏棠道:“你的东西本不多,你看看还有旁的落下的,一并带走吧。” 第18章   一盏烛火摇曳,屋内影影绰绰,忽明忽暗。   郁殊盯着床榻上那个小包袱,眸光冷凝而阴翳,好一会儿从牙缝中挤出几字:“阿姐这是何意?”   “当初你我二人的约定,”苏棠抬头,晕色烛光映在她的面颊上,长睫在眼睑打下细密的阴影,“你伤好后,便可离开,我绝不拦你。”   她被一个人当成影子,却绝不能容忍同样的事发生两次。   郁殊盯着她的侧颜,方才还微翘的唇,此刻已经紧抿着,他抬脚走到她正对面,垂眸望着她:“阿姐还是在怪我?”   苏棠神色仍淡淡的,看着眼前已比她高了半掌的少年:“怪你什么?”   郁殊道:“今日傍晚,未曾出手相救。”   话落,他伸手便欲虚抚下她额角的伤,正如她过去那段日子常对他做的那样。   只是他方才伸手,她便已飞快退了一步,避开了他。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轻笑出声,嗓音微哑:“连碰一下都不行了?还是说,阿姐决定和那个英雄救美的陆大人……旧情复燃?”   “阿郁!”苏棠蓦地抬眸,却在迎上少年阴鸷的眸时,轻吐出一口气,“你当初说的对,这份恩情是我自己揽下的,那么有什么后果,便都该由我承担。额头这伤,是我自己的果,我不怪你。”   郁殊收回手,望着她清清冷冷的容色,心中却一阵恼怒。   他宁肯她怪,也绝不是这番平静的模样。   “那阿姐可是恨郁殊?毕竟因他,你才揽下我这个累赘。”他再次开口,声音试探。   苏棠眼神恍惚了下,她已经太久没听见“郁殊”这个名字,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郁殊拧眉,徐徐作声:“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   苏棠讽笑一声,郁殊那种多疑之人,也会信任吗?   从当初太后宣他入宫,他便知凶多吉少——他连秦若依都不信任,他只是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罢了。   “我不恨他,”苏棠低应,“我为何要恨他?”   郁殊深深凝望着她:“他伤害你,甚至一直未曾将你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苏棠闻言微怔,却笑了出来:“不爱一人算哪门子错?他将我从污浊秽地里拉出,总比沦落风尘强。”   郁殊看着光影中女子的容颜:“即便如此,他苛税重赋,残暴专政,也是死不足惜。”   苏棠皱了皱眉。   郁殊追问:“阿姐不同意我所说?”   苏棠看了眼雀跃的火苗:“这世间善恶皆有定数,有人扮了善,就须得有人扮恶,他不过扮了恶的那人罢了。若无恶,善又有何意义?”   苏棠喉咙紧了紧:“当初朝堂不稳西北战乱,又有乱臣贼子,哪一样不用钱?后天子年幼,下臣狼子野心,善与宽容,阻不了天下大乱……”   她其实是知道的,哪怕背负着文武百官的尽数骂名,可终是郁殊镇住了朝堂与边乱。   她仍记得,当初那个老臣跑到靖成王府门前破口大骂时,郁殊正在后院,卧在她膝上。听着手底下的人来报,他眼也没睁,不过说了声“老东西倒有几分中气”。   一月后,便听闻少年天子提拔老臣为谏议大夫。   郁殊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的试探,变为了讶异,最终变成浓郁的化不开的漆黑深邃。   心口处,似有什么在一点点的酝酿、膨胀着,酸涩而灼人。   世人念他作恶多端,咒他早日入土,便是依依都觉他暴虐无道,他也惯了,却从未想到,有人会这样说他,或者说……了解。   当初,他将她放在后院,如同放着一件上好的青瓷、一副名画,只要在那儿让他看见便好。   而今方知,青瓷、名画,不会散发这般夺目的光。   郁殊问道:“阿姐似对他评价颇高?”   苏棠猛地反应过来,容色怔了下:“并非如此。”   “嗯?”   “他也确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生的貌丑眼拙,幸而……”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幸而你不似他。”   郁殊的眸诡异的变了变,以手背蹭了蹭侧颊,神色难明。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苏棠突然道。   “什么?”   苏棠眉目微垂:“我知你不信任我,”她走上前,拿着床上的包袱,“里面有你的几件衣裳,你放心,曾救过你一事,我会当做从未发生过,亦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她将包袱递到他跟前。   郁殊看着眼前拿着包袱的手,早已不若当初的细腻白皙,反添了些细碎的伤疤。   顷刻间他却只觉自己如被从温水捞出,而后一把扔进冰窟一般,全身冷冰冰的。   她竟在说了那一番话后,说当救他之事从未发生?   苏棠不解:“阿郁……”   然话未说完,便见少年倏地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影不过片刻,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未曾接过她手中的包袱。   苏棠怔。   ……   深夜,陈家。   陈江骂骂咧咧进了家门。   他虽被抓入府衙,可到底做的小恶,按照律法,不过杖责十下便放了回来。   他本就生的人高马大皮糙肉厚,那十下也不过伤个皮肉。   可心底的气儿却怎么也顺不下去,若说之前是旁人给他银子指使,而今倒是真的心存恼火,只等着他养好身子,定让那女人吃不了兜着走。   子时将过,夜色正沉。   陈江趴在床上正昏昏欲睡,便听见一声叩门声。   他凝眉,未曾理会。   叩门声却未曾停下,一下一下,极有耐心。   陈江咒骂一声,起身踉跄着打开院门:“哪家不长眼的大晚上来砸门?”   话落,低头,打量着眼前比他矮了不少的少年,他嗤笑:“臭小子,你活得不耐……”   声音戛然而止。   那少年的眉目在月华下如男妖,一双眸子盯着他若吐着信子的毒蛇,惊起背后一层冷汗。可转瞬,少年的眸变得澄净,甚至还轻笑一声:“我的确活的不耐烦过,可是被人救了回来。”   陈江终仗着自己身长更甚,声音粗嘎:“要死滚远点……”   “你今日便是用这只手推了她?”少年打断了他,目光徐徐落在他的右手上,“我来,是找你讨要一样东西。”   “什……”陈江话未说完,便觉得眼前一暗,少年的身形飞快行至他跟前,再反应过来,他的右手竟被死死按在墙壁上,任他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是街口那个贱人让你来的?”   贱人。   少年笑得魅人,手握着不知何处拿出的匕首,笑意微敛,面色无恙的一把将匕首刺入墙壁。   陈江愣了下,继而抱着右手滚倒在地上,不断哀嚎。   如蛆虫。   少年睨他一眼便转眸,刺入墙壁的匕首上,置着一根被齐齐切下的小指,仍在往下滴着血。   有几滴血溅到他的脸颊,夜色映照着这张妖娆的脸分外诡异。   少年将匕首抽出,满眼厌恶拿着那根小指,就站在陈江面前,一下一下将多余的肉剐去,只留下沾着血迹的白骨。   他的手上,衣上,尽是血渍。   “你大可再去胡闹,”少年声音柔的吓人,“只是下次,我不保证只是手指这般简单了。”   话落,转身便离开,只留身后几声惨烈的哀嚎。   夜色浓郁,仍带着晚冬的寒,独一轮月华当空,照在正在空荡官道上独自前行的少年身上。   满身的血腥味。   郁殊嫌厌地皱眉,茶白色的衣裳沾了不少血。他毫无迟疑的将腰间丝绦解开,脱下外裳信手扔在路边。   却前行了几步,又顿住。   最终又折返回去,将外裳拿在手里,他依稀记得,这衣裳是她买的,过年那会儿,特意买大了些。   回了苏棠的院落,翻/墙而入,将外裳扔到水盆中,他细细冲洗着手中白骨。   待忙完这一切,打了一木桶冰水,从头顶倒下,满身冰凉沁到了骨子里,他却无所觉。   直到身上再无半丝血腥味,郁殊转身想走进屋中,却又想到什么,又打来一桶水,映着月色,看着水面倒影的人影。   他伸手,轻蹭了蹭这张脸,貌丑眼拙吗?   抿了抿唇,郁殊走进屋中。   苏棠已经睡了,睡的极沉,双眸闭着,安静躺在床榻上,呼吸细弱且均匀。   郁殊看了眼她额角的伤,今夜她还阻止了他的碰触,这次……他伸手,抚了抚她的伤口。   朦胧中,苏棠只感觉额头一阵冰凉,微微皱眉,她勉强睁眸,只隐约看见床边一袭黑影,那黑影身上正冒着寒气,额头上的手都如从阴间伸出的一般。   苏棠倏地清醒过来,映着微光终于看清那黑影的样貌:“你还未离开?”   郁殊眉微蹙,却又歪头笑了笑,双眸亮如星,摊开手掌伸到她眼前:“送你一件礼物。” 第19章   礼物?   苏棠垂眸,望向阿郁的掌心。   屋内没有光亮,只能隐约望见他手上放着一小块惨白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苏棠的嗓音仍带着初醒来的沙哑。   郁殊抓过她的手,将东西放在她手里:“伤害过你的东西。”   苏棠指尖一顿,阿郁的手极冰,像是刚从冰窟中取出一般,他放在自己手中的小玩意儿,也十分冻人,带着一丝诡异的阴凉。   她在昏暗中摩挲了一下,下刻手剧烈抖了抖,猛地将那东西扔在一旁。   那是……一截骨头。   郁殊望着她的反应,本亮若星辰的眸逐渐暗沉,他捡起她扔的那截小骨,不解道:“你不喜欢?”却未等她应声,他复又道,“的确脏了些,不过我方才洗了好久。”   苏棠脸色微白,好一会儿道:“这是什么骨头?”   郁殊想了想,反问:“你觉得呢?”   “……兽骨?”   郁殊笑了一声:“对,是兽骨。”说着,不等她收,便压在了枕头旁的被褥下,呢喃一声,“我累了……”   起身便朝里屋走去。   苏棠皱眉看着他的背影:“你该离开……”   郁殊置若罔闻,只站在里屋门口,侧首强调:“阿姐,我累了。”   话落,他伸手将里屋门合上,双手紧攥着。   他厌恶她一遍遍的让他离开,甚至难以克制心头的怒火,好一会儿,心思缓缓平静下来。   里屋火炉早已熄灭,满室冰冷,床榻上的被褥都无半丝温度。   方才冲了冷水澡,全身仍湿着,郁殊便随意斜倚在榻。   下瞬,全身的骨头却倏地痛起来,痛的如要断开一般。   郁殊凝眉,脸色在黑夜中极为苍白。   骨头的痛未曾停止,反而越发猛烈,就像骨缝被一点点的撑开,骨头在缓缓的抽离成长一般。   郁殊忍着痛,将手伸到眼前,映着床外的月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   就像是要将他前段时日停滞不前的成长,一次全都长回来似的。   这痛,持续了足有一炷香,逐渐缓和下来。   他的手,虽未恢复如常,却已如他十八九岁时大小了。   郁殊紧咬的牙关逐渐松开,全身痛出了一层冷汗,好一会儿,他缓缓从床上起身,身形也高了些。   可……为何?   郁殊目光缓缓落在门口,走上前去,打开门。   许是白日疲了,苏棠最终再次睡了过去。   过去三十余日,丝毫未成长半分,却在与她重逢这夜,竟成长飞快。   会否……他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真与她有关?   是她?   郁殊伸手抵着胸口,心口一阵紧缩的酸涩,当初秦若依骗他入宫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他此一生,受到的抛弃和背叛太多,本该早已习惯,可是独独不能接受她的——这个叫苏棠的女人。   郁殊脚步极轻走到她床边,俯视着她的睡颜。   若真的与她有关,他……   郁殊长睫微颤,心底竟连一丝杀意都找不到。   他决不允许。   ……   苏棠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亮了。   屋内一派死寂,里屋大门开着,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昨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梦。   她突然想到什么,掀开被褥,果真搁置着一小截被削得极为光滑的兽骨。   苏棠拧眉,起身走进里屋,那个小包袱仍在床头放着,没有被拿走。   她越发看不懂他了,就如她也从未看透过郁殊。   再未多想,苏棠洗弄一番,为额角上了药,推着板车便出了门。   只未曾想到,院门方才落锁,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正看见李阿生迎面走来,他也望见了她,脚步顿了顿。   “李大哥。”苏棠笑了笑,如常打着招呼。   李阿生颔首,下瞬却微蹙眉心,看了眼她的额角。   苏棠被他看得有些许不自在,侧首避了避:“只是不小心撞了下,已经上了药了。”   李阿生沉默良久,方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我先走了。”苏棠眯眼笑着颔首,推着板车朝市集走去。   身后,李阿生仍望着她的背影。   她最初推板车的时候,动作还很笨拙,而今却已然娴熟。   看她方才的神色,便知关于额角的伤,她撒了谎。   他不知她受伤,她也不会告诉他受伤的真正缘由,这样的距离,本该很好了。   可心底却又一声低低反问,这样……很好吗?   ……   苏棠如常忙碌起来。   算下来,这段时日她竟也攒了不少银钱,若一直这般下去,她明年便能自个儿盘下个铺子了。   只是,她听闻原本在四通街作威作福的陈江,不知何故竟然连夜搬离了此处,至于搬去了哪里,谁也没告诉,也无人知晓,他那帮闹事的跟班,也都很少出门。   陆子洵曾来过一次,却未曾上前,只远远看一眼,她便只当看不见。   如是日复一日,积雪融化,冬日过去,便是春了。   这日日头正盛。   午时最忙的时辰已经过去,苏棠正安静靠在桌前,看着远处已隐隐约约抽出新芽的柳枝。   用不了多久,那柳枝便会泛出绿意,正是编头环的好时候。   以前,别家孩子都有娘亲编个柳叶花环,属她没有。   爹听闻后,气的直吹胡子,当夜便派人将四周的柳树全买了下来,折了好些柳枝,手糙的他学了很久,最后竟还学会了在柳枝里嵌几朵海棠花,煞是好看。   苏棠忍不住笑了笑。   “吁——”却在此时,马蹄哒哒声传来。   苏棠回神,只看见一辆玄色马车停在她的摊位前。   轿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紧接着,陆子洵走了下来,许是刚下朝便来此处,他身上的靛蓝官袍还穿着,乌纱帽却已摘了去,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绾起在头顶,眉目温雅。   他正朝她走了过来,轻易吸引了周围数人的目光。   苏棠紧皱眉心,这倒是他这段时日初次走到近前来。   “苏棠。”陆子洵站定在她跟前。   苏棠抿了抿唇,福了福身子:“叩见陆大人。”   陆子洵看着她疏离的礼数僵了下,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不用多礼,今日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苏棠一怔,后退半步:“大人说笑了,我如今帮不了大人什么。”   “可此事唯有你能帮,”陆子洵认真道,“兵部尚书柳大人明日在临郊马场设了私宴,我想邀你随我一同前往。”   苏棠容色微紧:“陆大人,我不过一介草民,去大人们的官宴恐不合适。”   “你随我一同前去,便不是甚么民了,”陆子洵顿了下,“柳大人爱马,且也有不少无官衔的文人墨客前往。你曾也说,想去那马场瞧瞧,不是吗?”   当年,那马场初入了几匹西域宝马,极其难驯,她听闻后便道:“哪日我去瞧瞧,说不定便驯的服服帖帖的。”   可是,没等她去瞧,一切便都成了过眼云烟了。   苏棠垂眸低语:“可我如今早已不愿……”   “便当还我那日替你解围的人情罢。”陆子洵打断了她。   他不愿听她口中说出的改变。   人情。   苏棠愣了好一会儿,自古人情债难还。   她也不喜欢欠人。   沉默良久,苏棠道:“陆大人请回吧。”   没有回绝。   陆子洵心底微松。   归程路上。   陆子洵靠着轿壁闭眸假寐,心底却一片纷乱。   他未曾对苏棠说的是,柳尚书心存为他和柳家千金结亲的心思。可是,当听闻柳尚书相邀,心底竟只浮现苏棠的容色。   “大人,”马车外,拉着缰绳的秦成不解,“您欠苏姑娘什么?”   “什么?”陆子洵微怔。   秦成小声道:“我怎么觉得,您不只是像亏欠苏姑娘呢。”   陆子洵指尖微颤,他从未想过,不只亏欠……   ……   柳府。   柳婉婉穿着一身绯绿色窄袖戎服,脚踩墨黑色长靿靴,兴冲冲朝后院凉亭走去,身后跟着一排拿着衣裳的下人。   “郁哥哥,你看……”柳婉婉本娇俏的眉眼在看见凉亭的少年时敛了几分,耳根热了热,却又莫名带着几分惊惧,“你看我这身衣裳如何?”   凉亭里,少年缓缓抬眸,微扬的眉眼如盛着波光,只随意看了眼少女,并未言语。   只那一眼,柳婉婉心便瑟缩了一下。   初时在府中看见这个叫阿郁的少年时,她是诧异的,随之便是惊喜。   而爹……最初对少年尽是不屑,却不知少年同爹在书房说了什么,再从书房出来,爹便对这个少年毕恭毕敬了。   她从未见过爹这般,对少年亦越发钦佩,可是……却又忍不住害怕。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诱人却令人胆战心惊的邪气。   “郁哥哥……”柳婉婉脸颊泛红。   郁殊依旧靠着凉亭楥柱,他手中有柳元修太多不为人知的把柄,且其为兵部尚书,满朝军事要事均过其手,刚刚好。   他根本无需待在此处,可是……他想试一下,是否离开了苏棠,他的身子真的停滞不前。   可待的时日越长,心却冷。   是真的。   在柳府这段时日,他再未成长半分。   “郁哥哥?”见他久未作声,柳婉婉声音委屈。   郁殊被打断,满眼尽是不耐:“有事?”   柳婉婉心一颤:“爹说,明日马场私宴,姐姐和陆侍郎都会去。”   她自然知道,爹欲撮合姐姐和那个儒雅的陆侍郎,她倒是远远看过一次,那陆侍郎生的温柔,可是……柳婉婉脸微热,她还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更为好看。   郁殊唇角微勾,想到那日街口之事,英雄救美?   那不若来个釜底抽薪。   “郁哥哥,你要穿哪件戎服?”柳婉婉抬手,下人匆忙拿着衣裳依次排开。   她轻咬粉唇,看着那件墨绿色戎服,那是她特地挑得最好看的一件,也是与她身上这件最般配的。   郁殊扫了一眼:“随意。”   柳婉婉松了一口气:“那我便给你留下这……”   “慢着。”话没说完,便被郁殊懒懒打断,他眯眸看了眼最边上的那件,“就那件茶白色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郁殊快要恢复了~ 第20章   翌日。   苏棠目光复杂看着眼前的戎服。   衣裳是昨日陆子洵差人送来的,海棠红的窄袖短衣,腰际却是如墨深沉的黑色腰封,裤则是与短衣同色上褶下裤,一双黑靴绣着璎珞纹路。   像极了她曾经穿过的样式。   门外阵阵马蹄声、马车轱辘声传来。   “苏姑娘?”秦成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苏棠陡然回神,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抓过戎服,不过片刻已然穿好,满头青丝只随意束起,朝外走去。   陆子洵站在马下,敛目沉神,一贯的温敛,可片刻,他看着徐徐而出的女子,神色不觉一怔。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见当初那个纵马行到自己跟前,拿着马鞭指着自己道“便是你去找爹爹求娶我”的女子。   她似乎依旧没变,双眸依旧澄澈。   可当行至近前……   “陆大人。”苏棠恭谨颔首。   陆子洵自回忆抽离,他们之间隔了三年,岂会没变?   “嗯。”他低应一声,率先转身掀开轿帘。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马车内二人无人言语。   陆子洵看着她,容色呆愣。   她始终未曾注意到,他特意穿了黑色戎服,暗红腰封。   他开口:“苏棠……”可道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棠抬眸看了他一眼,等了一会儿道:“男女授受不亲,今日之后,还请陆大人还民女一个安宁。”   陆子洵脸色苍白,这一次未曾回应。   ……   马场后方,有一片供人歇脚的屋落。   柳婉婉手执马鞭走进一处屋内:“郁哥哥,时辰快到了,爹要我告知你一声。”   说完,脸色涨红。爹自然是要下人前来,只是被她拦了下来。   可却在看见屋内人时,脚步呆住。   那一身茶白色戎服穿在少年身上,侧影若天上仙人,身姿颀长,窄腰宽肩,可当他转过来,那张脸却又魅惑胜妖,似有倾城色。   不知何等佳人,能生出这样的人来。   郁殊睨了柳婉婉一眼,仍旧一言未发。   柳婉婉耳根滚烫,低下头来再不敢看他:“郁哥哥,姐姐已经去了马场了,听闻,那个陆大人也已到了。”   这一次,郁殊终于来了些兴致:“嗯?”   柳婉婉眼睛一亮,忙道:“方才我来时,便听说那陆大人正在马场细心陪着一名女子,想必正是姐姐了,”说到此,她睫毛颤了颤,“不知郁哥哥可有成家……”   话未说完,她便觉身侧凉风乍起,郁殊已朝门口走去。   “郁哥哥去哪儿?”柳婉婉忙问。   郁殊竟真的停了脚步,缓缓开口,尾音微扬:“看戏。”   英雄救美的英雄,换了美人,他岂能错过?   ……   柳元修脸色不佳地看着陆子洵和苏棠。   原本这陆子洵是自己看中的乘龙快婿,短短数年便爬上户部侍郎的位子,且为人温雅而公正,若是柳家往后出了事,也有个庇佑。   如今见陆子洵带了旁的女子前来,心中自是气恼。   可到底是一朝之臣,低头不见抬头见,面上仍笑出声来:“陆贤侄。”   陆子洵颔首:“柳大人。”   “不知这位?”柳元修看向苏棠。   陆子洵不觉耳根热了热,却很快温和一笑道:“是在下的友人。”   说着友人,神色却罕有的不自然,柳元修自不是痴傻之人,打眼一看便知是何关系:“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   苏棠皱眉,转头看向陆子洵,后者却只垂眸,未曾反驳,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元修却已侧首皱眉道:“不是去请小郁公子了?怎的这般慢?”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沙哑少年音传来:“柳大人说的是,当真是郎才……”女貌。   最后二字,在出现在转角处、看见陆子洵身侧女子时,生生顿住。   苏棠未曾想到会在此处看见阿郁,容色一惊,如今他身形成长了不少,竟以比她高了足有半个头,也……越发像郁殊了。   当看见紧随在阿郁身后的柳婉婉时,她立刻了然。   少年少女,般配至极。   她干脆垂眸,只当不识。   郁殊微眯双眸,掩去多余情绪,容色紧绷比刚过去的隆冬还要寒上三分,眼尾徐徐染上一抹诡异的赤色。   真是熟悉。   穿着一袭与身侧男子极为般配的戎服,站在他的身侧,如一团安静燃烧的火。   竟还装作不识他?   认识他,很丢人吗?   郁殊勾唇,扯出一抹笑,只是眼底混沌不堪。   柳婉婉曾与苏棠见过,而今在此处见到她,满眼诧异,却不知为何,未曾作声。   陆子洵则在看见郁殊的瞬间,目光僵了下,极快恢复如常,心中却暗自思忖着:小郁公子?郁?还有这熟悉的眉眼,却只是个少年……   几人各怀心思。   柳元修看了眼郁殊,他虽看着这少年像当初的摄政王,可摄政王到底已经二十有六,可眼前少年却不过十八九岁。   然而,这少年却可以轻易放倒他身边的侍卫,手上有他贪赃枉法的把柄,他若敢背叛,那把柄便会即刻送到吏部,像极了当初摄政王的手段。   今日这场私宴,亦是这少年所要求的。而今,他正等着这少年发话,未曾想少年竟直直盯着陆子洵身侧的女子来。   “咳咳,”柳元修假咳一声,见少年始终未曾反应,也只得道,“今日是私宴,不必过多拘礼,各尽欢喜。”   ……   苏棠手脚冰凉站在马场边侧,看着近处三两文人驾马慢行,远方武将纵马驰骋,心底登时一阵格格不入的羞窘。   她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苏棠。”身后,一人唤她。   苏棠回首,陆子洵拿着马鞭,眉眼带着几丝笑。   “去骑马吧?”陆子洵将马鞭递到她跟前,“你以往不是便想来瞧瞧吗?”   苏棠轻怔,愣愣看着那马鞭,许久摇摇头:“我已经不想了。”   早已时过境迁。   陆子洵笑意微顿,刚欲开口,便听见马蹄哒哒朝这边飞快行来。   马背上,穿着一袭绿色戎服的少女扬着马鞭,直至近前,才勒紧僵硬,低呵一声:“吁。”   陆子洵不经意将苏棠护在身后。   柳婉婉居高临下看着苏棠,声音带着几分娇横:“我们来比试一番。”   她已经探听到,这个叫苏棠的女子不是阿郁的亲姐姐,阿郁一贯对什么都不上心,方才确一直盯着她瞧。她身边站着的陆子洵,也本该是她姐姐的。   苏棠蹙眉。   柳婉婉一扬马鞭,抽在地上,泥土飞溅:“你莫不是瞧不起我?”   苏棠只看着少女,心中竟无丝毫恼怒,她当初也曾这般,肆无忌惮都是被宠出来的。   “还是这儿有趣些。”又是一阵马蹄声,郁殊懒懒抓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地上那对男女。   男子还在护着女子。   真“贴心”。   “郁哥哥!”柳婉婉脆声道。   “发生何事?”   “我要和她比试一番!”柳婉婉马鞭直指苏棠。   苏棠垂眸,只朝后退了退。   这动作看在郁殊眼中,却更像在寻求陆子洵的庇护,他眯眼,倏地笑了出来:“那就比试啊。”   苏棠蓦地抬眸,未曾想一眼撞进郁殊的眸子,诡异而冰冷。   郁殊笑的越发欢愉,她终于看他了?   “去牵一匹快马来。”可他还在生气。   陆子洵微顿,最终未曾言语。   苏棠看着一场莫名的比试,在自己未曾点头之下,已被人安排妥当。   不远处不少人听闻女子比试,已聚集过来。   苏棠看着眼前的马匹,她在这些人中央,根本没有选择。   “绕马场一遭,谁先回到此处,便为胜者。”柳婉婉扬鞭道。   苏棠松开紧攥的手,蹬着马镫上马,抓着缰绳的手,却不觉颤抖了下。   她已经太久没骑了,她都快要忘记那些过往了,忘记……她也曾被宠溺过。   柳婉婉睨了眼她颤抖的手,瘪瘪嘴:“你若摔了别怨我,怪自个儿技不如人。”   话落,已驾马至起点。   苏棠只觉手心一阵冷汗,紧抿朱唇,便欲上前。   “你当真要比?”郁殊拦在她跟前。   苏棠半垂眸:“正如小郁公子愿。”   郁殊脸色陡然阴沉。   一阵密如雨点的鼓声传来,却在鼓声骤停的瞬间,柳婉婉驾马疾驰而去。   苏棠轻踢马肚,一抽马鞭,马匹嘶鸣一声,同样飞快冲出,紧随其后。   然下刻,她的身形趔趄了一下,后背一层冷汗,死死抓着缰绳,手背苍白。   初春的风仍有寒意,刮在脸颊如刀割一般。   四周景色倒退,似乎唯有周围模糊不清时,她的心底才隐隐浮现几缕畅意。   她太久没这种感觉了——她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策马扬鞭,伴随一生娇喝:“驾!”响入所有人耳畔。   苏棠半屈膝站起,压低身子,用力勒紧缰绳,任由猎猎风声而过,唇角缓缓扯出一抹笑,起初极淡,到后来越发粲然。   ……   陆子洵怔怔看着那驾马而来的女子,神色恍惚。   一身海棠红装,在满目萧瑟的马场中,如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胸口处似有什么在一点点的蔓延,直至灼了整颗心。   她本就该是这样的,夺目如灿阳。   ……   郁殊死死攥着缰绳,紧盯着那戎服翻飞的女子。   他从不知,她纵马而驰时,竟如此明艳,让人难以移开眼眸。   突然想到京城流传的“首富千金张扬跋扈”的传闻,彼时听听便算了,而今才知,这份张扬明艳,有多夺目。   原来,月白色根本不适合她,浓烈的赤色与墨色,竟也如此好看;   原来,她也曾这般肆意过。   只是……她曾肆意时,陪在她身侧的,是与之有婚约的陆子洵!   ……   从马场归去,天色已暗。   那场比试,未曾分出胜负,只因苏棠将要到终点之际,柳婉婉收紧缰绳半路离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一侧一盏灯盏微微摇曳着。   陆子洵看着灯火下女子忽明忽暗的娇媚眉眼,心底越发的温热。   苏棠道:“戎服等回去我洗好还到陆大人府上去。”   陆子洵轻怔:“不用……”   “还是还了吧,”苏棠垂眸轻道,“分得开些比较好。”   “……”陆子洵静默了下来。   苏棠听着马车“吱哑”声阵阵,待转过官道,她方才突然道:“便停在此处吧。”   陆子洵看了眼她,最终吩咐秦成停了马车。   苏棠安静下了去:“陆大人,愿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陆子洵唇动了动,那个“好”字却怎么也道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窄巷之中。   秦成跃上马车,扯了扯缰绳,马车复又行驶。   陆子洵沉默着,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平淡了下来:“秦成,这几日注意着柳府,尤其那个小郁公子。”   “是,”秦成忙应,下瞬却又想到什么,“大人,那小郁公子是不是……”他常跟在大人左右,自是见过摄政王的。   “……”陆子洵未语,只凝眉沉思着。   “大人是否要告知圣上?”秦成侧首,小心询问。   陆子洵缓缓抬眸,良久叹道:“秦成,摄政王倒下后,朝堂、天下,将数年难稳。”   “大人?”   可惜天子虽有些谋略,终究年幼势微。   “总得有人镇得住朝堂……”   ……   苏棠下了马车,方才一手轻柔着掌心,许久未曾骑马,今日抓缰绳,手心磨出了几道血印。   她缓步朝院落走着。   待走到院落门口,拿出铜钥便欲开锁,一旁却陡然响起两声掌声。   “不错,阿姐,”黑暗里,少年的嗓音沙哑,却带着诡异的温柔,“良辰好景,有情人。” 第21章   苏棠豁然转身。   黑暗中,少年缓缓走了出来。   枝头孤零零的冷银色月光如罩了层薄纱,洒在他眉眼之间,映着一身茶白色衣裳,添了丝温雅与媚色。   阿郁?   苏棠凝眉,铜钥戳进了锁芯中,“啪”的一声打开。   郁殊飞快扫了眼锁匙,而后看着女子的眸,讥诮一笑,眼神漆黑:“阿姐回来的真早。”   苏棠收回目光,落在一旁月光下张牙舞爪的树影上:“你怎会在此处?”   她以为今日二人相见便当不识,便已是结局。   “不该吗?”郁殊反问,下瞬却低低笑了一声,“我听到个传闻,不知阿姐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虽是问询,可没等苏棠作声,他便兀自继续道:“我听闻,阿姐以往曾经和陆子洵陆侍郎有过婚约?”   苏棠长睫抖动了下,声音却很是平淡:“不是传闻。”   郁殊双眸骤然紧缩,却仍温柔反问:“嗯?”   “不是传闻,”苏棠终于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如今,她须得微微仰视他了,“我的确曾与陆大人有过婚约,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没再等阿郁回应,苏棠已经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郁殊盯着她的背影,风乍起,吹得海棠红的戎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风骤停,她已经进了屋子。   紧抿薄唇,他最终跟上前去。   “阿姐可是决定,与之旧情复燃了?”郁殊半靠在门口,问得轻描淡写。   苏棠本往火炉中添柴的手僵住,静默了一会儿:“阿郁,你的伤早已好了。”   郁殊心陡然跟着一沉,如坠入深渊。   他明白她言外之意,不外乎他的伤已经好了,可以离去了,也没有问她那番话的资格了。   甚至,她说不定真的存了旧情复燃的心思。   “阿姐。”少年的声音就响在苏棠耳畔,在夜色中带着丝撩人的诡异。   苏棠一惊,慌乱回首。   少年就站在她身后,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子甚至与他轻轻碰撞了一下。   她匆忙后退半步,却没等她退开,双颊一紧。   阿郁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微微俯首看着她的眉眼,而后缓缓落在她泛着润泽的朱唇上。   “阿郁……”苏棠挣扎。   郁殊的手却如桎梏,纹丝不动,眸中钻出几缕妖娆,而后如呢喃般低语:“阿姐,真讨厌呢……”   话落,他突然便压了下来,唇轻吻在她的唇角,静静摩挲着。   苏棠只觉脑中似有什么“轰”的一声炸裂开来,想要挣扎,却又僵住。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几不可察的松香。   和当初那个伏在她膝上的人,一模一样的味道。   心口一阵惶恐的跳动。   少年依旧静静贴着她的唇角,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近在眼前的眸子里,有困惑与幽沉。   苏棠站在他跟前,却莫名的眼眶酸涩。   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要记起那段日子了,年少时的倾心,太要人命。   本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下,终于松开。   郁殊望着她,良久食指指尖轻轻触着她的脸颊,接到了一滴泪珠:“你哭了?”   他似乎……很少见她哭。   当初在教坊司,于万千人前被公然叫价,都十分平静。   苏棠努力平复着呼吸,轻吐出一口气,下瞬突然伸手,“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郁殊的脸颊被打得侧到一旁,五个鲜红的指印于昏暗的烛火中依旧明显,他顿了下,呼吸仍有些急促,唇阵阵酥麻,心口处,有什么在汹涌着泛滥着,跳动的越发的快,酸涩却又新奇。   他轻轻舔舐了下指尖的泪珠,而后眉心微蹙,很苦涩。   “我是你阿姐!”苏棠声音凌厉。   郁殊神色淡淡的,反问道:“你是吗?”   苏棠呼吸一紧,好一会儿侧过头去:“你说得对,我不是。所以,你离开吧。我不欠你,也不欠任何人了。”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如鬼的手伸到她跟前,掌心里放着一根白玉簪子,于夜色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阿姐,不要生我的气。”少年的声音低低道着。   苏棠目光僵直看着那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的上好白玉,其实被削的并不精致。   “这是你的东西。”郁殊朝她凑了凑。   苏棠却如见了鬼般飞快后退两步。   郁殊容色一僵,却很快舒展,继续朝她靠近着:“阿姐,这白玉簪子再与那些过往无关,它是我的,是我送给你的,只送给你的。”   只送给她。   苏棠睫毛微颤,抬眼望着她。   “此物给你,可不是无条件的,”他抓过她的手,将簪子放在她的手心,“条件便是,阿姐往后不要再骑马了。”   骑马的她,太过耀眼,仿佛是一束光,却不照在他一人身上,而是被所有人都瞧去了她的华彩。   苏棠仍看着手中的玉簪,不语。   “这家中,有我,有阿姐,难道还不够吗?”郁殊垂眸,遮盖住眼中多余的情绪,轻轻说着。   这一次,苏棠终于有了丝反应:“家?”她反问。   郁殊颔首,他比任何人都明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有多渴望“家”。   而她,也果真有了松动。   “对,家。”他道。   他在女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望着那缕光,郁殊只觉心狠狠动了动,从未有过的灼热与忐忑。   可紧随而至的,却是一阵阵入骨的抽痛,痛得他腰身佝偻了一下,手死死抵着肺腑。   “你……”苏棠凝眉望着他。   郁殊身子一僵,蓦地察觉到什么,直起身子,手轻轻伸到她的耳后,声音是强忍着剧痛的沙哑:“苏棠……”   话落,他一记手刀抵在她的后颈,伸手接住她晕倒的身子,将她放在床榻上。   ……   夜色沉郁。   郁殊看着床榻的苏棠,全身的剧痛微有缓和,呼吸平静了些。   方才,有些话不算撒谎。   他从鬼门关闯过不止一次,对尔虞我诈心中厌烦,曾掌天下权,亦曾卧美人膝。   他甚至想,若是身子一直恢复不了,便这样下去也好。   “家吗?”郁殊呢喃,手轻轻触了触唇角,仍能察觉到阵阵酥麻,方才那股横冲直撞的心动再次来袭。   可下瞬,那跳动倏地变成了抽痛,比刚刚来的更为强烈。。   郁殊凝眉,身上冒出阵阵冷汗,皮肉包裹下的骨头酸胀无比。   他匆忙转身走进里屋,上好门栓。   几乎在瞬间,身子痛的近乎瘫软,这一次不止骨头,甚至拉扯的皮肉都在紧绷着,如同要被撑开。   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撕裂、生长,重生,痛到他眼前发白,蜷缩在地上。   本以为会如上次一般,痛过一炷香便罢了,然而没有。   这一次,一直在痛着。   从心口到四肢,从骨节到皮肉,便是经脉中流淌的血,都是滚烫灼人的。   郁殊死死抵着胸口,大口的喘息,额角汗如雨下。   十指抽长,甚至能隐隐听到骨节生长的声音,连着心,如被凌迟。   便是身形,都在一点点的变高,如扎足了根的笋,拼命的、拼尽一切的往上钻。   他的意识逐渐眩晕。   一片白中,他恍惚看到了苏棠。   马场中,那一袭红色戎服、驾马而驰的飒爽的她;   也看到了深更半夜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去请大夫来为他看病的狼狈的她;   还有背着他,一步一步从乱葬岗走出来的瘦弱的她;   皇宫门口,拥着满身污浊的他问“疼不疼”的她。   ……   还有王府后院,她问他“王爷,你在看谁”的样子;   从宫宴回来,她低道“王爷,我不喜欢宫宴”的样子;   她来王府第一个上元节,管家送去琉璃月昙头面,她对他笑着说“王爷,我很喜欢”,却在看见他根本不曾记得送过她礼物后,失落的样子;   管家说“王爷,今日新元,苏姑娘问您可要去后院一同用膳”,却被他回绝;   还有……那个抱着身受重伤浑身冰冷的他,满眼无措的女子,她褪去衣裳,将他抱入怀中,温暖着他的体温。正如他曾做过的那一场旖旎的梦。   记得的,不记得的,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挤占着本狭小的位子。   这场钻心之痛,持续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缓缓淡了下去。   他亦如从冰水中捞出。   郁殊缓和着呼吸,良久从地上跌跌撞撞站起身。   身形高了,抬手至眼前,手也恢复如以前的大小。   他的每一寸骨头仍酸痛着,踉跄着走到桌旁,点亮烛火,拿起苏棠留在这儿的铜镜,安静看着铜镜里的人。   熟悉的不复少年的眉眼,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上天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郁殊伸手,轻轻抚摸着铜镜里的影子,触手一阵冰凉。   竟恢复了。   在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若不能恢复也无妨”的这一夜,恢复了。   他活动着五指,张开、合拢,终于不是少年的无力、瘦弱。   刚好,他有一笔账要好生算一下,有些话,要去仔细问个清楚。   还要那些弃他如敝履、见过他最不堪模样的人,也该一个一个的去清离。   可是……   郁殊怔了怔,目光不觉透过房门望向外屋。   他最不堪的模样,除了宫里那些曾将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曾将他双腿打残的、曾一刀一刀割着他身上肉的下贱之人看见过外,还有……   苏棠。   外屋传来一阵翻身的窸窣声音。   郁殊猛地回神,手指轻弹,已将烛火熄灭。   所幸翻身声音不过响了一下已然停止。   郁殊迟疑片刻,方才下手极轻,算来,她该醒了。   他安静打开门栓走了出去。   今夜阴沉的缘故,外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郁殊蜷缩在床榻边,依旧如同以往的那个少年,看着苏棠。   她的肌肤胜雪,在夜色中仍能瞧出轮廓,尤其是细颈,白皙修长,仿佛抬手便能拧断。   郁殊以手背虚蹭着她的颈。   突然想到少时,秦若依舍他而去那日,碰见的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娇嫩的脖颈,禁不起丝毫用力。   可此刻,他却觉得苏棠的颈,多看几眼都怕被伤着。   指尖微颤,已飞快收回。   “阿姐。”郁殊刻意放低嗓音,虽仍夹杂着痛极过后的嘶哑,却也掩盖住了成熟。   苏棠动了动身子。   “阿姐。”他又唤了一遍。   苏棠仍迷蒙着,后颈微痛,只勉强睁开了眼,隐约看见一个蜷缩在床下的黑影:“怎么?”伸手便欲摸一旁的火折子。   “不要点火。”郁殊阻止了她,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苏棠顿了顿:“安稳一生。”   “安稳一生……”郁殊重复着她的话。   “……”苏棠未应。   郁殊的嗓音柔了些,“阿姐,你可会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苏棠应:“怎么可能。”声音仍带着睡意。   郁殊静默着,再未言语,直等到苏棠再次沉睡过去。   “幸好,你不信。”郁殊轻应,嗓音幽沉。 第22章 (含入v公告)   苏棠醒来时,后颈仍有些酸痛。   昨夜的事,像是一场梦,格外不真切。   她撑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位子。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苏棠想到什么,转头望去,里屋的房门半掩着,听不见半丝动静。   她起身朝那儿走去,脚步迟缓,轻轻将房门推开。   满屋的空荡荡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苏棠心中微紧,转身便要飞快出门而去,却在看见桌上铜镜倒映的一闪而过的光亮时顿住。   桌上,那个她原本收拾好的小包袱都消失了。   之前,她几次三番提及,均没被阿郁带走的小包袱,而今不见了。   阿郁拿走了吧。   如今他伤势已好,她心中也知,他本不是池中鱼,离开也是应当的。   可是……   苏棠眼神直直盯着铜镜。   昨夜还对她说“家”的少年,离开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没家了。   可还是会为了这句“家”而动容。   早知聚散终有时,却还是想着……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个人,会为她停留。   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袖袋中沉甸甸的。   苏棠将东西拿了出来,正是昨夜那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的白玉石,冰凉彻骨。   她端详了一会儿,面色平静的将它扔进了床下的简陋槐木盒子里。   身边人来了又走,她也该惯了。   昨日换下的戎服仍在搭在椅侧,苏棠打了盆水,将其洗净,包在一块白净的麻布中,放在板车里,推着去了街口。   在市集上花了七个铜板,雇了个行夫,将戎服送去了陆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均日出而作,日落而休,每日数一遍攒下的银钱,盘算着多久能自个儿盘下一间铺子来。   等往后若顺利了,便请个伙计,自己也能轻松些。   得知阿郁离开,她孤身一人住在小院里,阿婆又生了心思,时不时来同她坐一会儿,说会儿话,可不论说什么,最后总能殊途同归——相亲。   苏棠并非一门心思不嫁,她甚至也想过,往后自己许会嫁个如意郎君,不会在意她的过往、身份,二人平淡此生。   她只是不觉得,自己能足够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   这日,苏棠白日忙碌了些,回得也比平时晚。   如今天气渐暖,夜风也少了寒,她干脆便将火炉搬到了院中,一边看着小火细细熬着白粥,一边念着肉又快没了,须得再去买才是。   门外传来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粗重呼吸。   苏棠一滞,朝半掩的院门外看了眼,天色昏暗,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了想,心中仍觉得不安,起身便欲给院门落锁,却在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的探头环视了眼。   却未曾想到,那脚步声竟是隔壁传来的,高大的黑影正站在隔壁门前,只是腰身微微佝偻着。   李大哥?   他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本弯下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转头,打开隔壁门便径自走了进去。   苏棠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街巷,目光定在被月光照着的路面,那儿有几个脚印及几滴漆漆的“水珠”,望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将院门关上。   小火熬粥,又熬了一炷香才好,满院溢着米香。   苏棠端着粥回了屋里,院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而后“叩叩”两声叩门声。   她将粥放在桌上,打开院门。   外面没有任何人影,苏棠皱了皱眉,刚要转身,余光却望见院门外的递上,放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块肉。   她怔怔看着那块肉良久,终轻叹了一声,起身回了屋子,拿着装着伤药的瓷瓶,敲响了隔壁的门。   等了好久,院门并没开,只有李阿生严肃的声音:“谁?”   苏棠道:“我来给李大哥送银钱。”   李阿生停顿片刻,嗓音沉闷:“改日再说吧。”   “改日不知又如何忙了,”苏棠仍固执应,“李大哥便将门开一条缝,我将银钱给你便是。”   “……”李阿生沉默好一会儿,只将院门开出一条缝,如蒲扇般的大手伸了出去。   可接到的,却不是银钱,而是一瓶伤药。   李阿生望着那青瓷瓶,神色怔愣。   “这是永仁堂里最好的伤药了。”苏棠抿了抿唇道。   院内依旧沉默着,好一会儿,院门被轻轻打开,李阿生的脸色在月色下煞白一片:“你怎会知道……”   苏棠看着他,指了指地上:“那儿还有你的血。”   没说的是,她嗅到了血腥味。   就像过去那段日子,她常闻到的一般。   李阿生凝视着她,夜色渐沉,月华清冷华丽照在她的眉目间,却带着几丝暖,他终将瓷瓶攥住:“……多谢。”声音紧绷着。   苏棠摇摇头,余光望见他身后的屋子漆黑,无一丝火光,怔愣了下,方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白粥熬多了些,仍泛着热气,屋内燃着一盏烛火,映的昏黄氤氲。   苏棠看着桌上的白粥,以及一旁油纸包里的猪肉,最终多盛了一碗,重新叩响了隔壁大门。   这一次李阿生听见她的动静便开了门。   “我多熬了些粥,便给李大哥盛了一碗。”苏棠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包裹着右侧臂膀伤口的白布上,更像是随意缠了几圈,还没有绑利落。   李阿生察觉到她的目光,神色僵了僵。   苏棠道:“我知自上次探月亭一事,李大哥心中有了芥蒂,只是李大哥今日伤了右臂,恐怕自己处理伤势不便,若不介意的话……”   话没说完,便察觉到李阿生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苏棠忙又抱歉道:“是我逾矩了。”将粥放在他手里,便欲转身。   李阿生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不介意。”   ……   李阿生的手臂有一道剑伤,伤的极深,皮肉有些翻转。   苏棠看着,心中竟很是平静。许是见过更为惨烈的伤口,而今见到这些,竟能面色无恙了。   小心将伤口洗净,冲去血水,上了药,包扎好。   李阿生看着臂膀上系着的齐整的白布,又看向正打着结的女子,似是第一次察觉到,她的睫毛很长,影子打在眼睑上,微微颤抖着。   “好了。”苏棠松了一口气,直起身道。   李阿生心中一紧,收回了目光,好一会儿声音艰涩道:“你不问……”   话音未落,已被苏棠打断:“李大哥放心,今日之事,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每人都有秘密,她是知道的,更何况……是李大哥这样哪怕在市井,仍难得知礼识节之人?   李阿生哑然,终点了点头。   ……   苏棠回了院落。   可当踏入院门,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屋内本燃着的新烛熄灭了,方才紧闭的房门此刻打开了,桌上的白粥也像是被人移动了位子。   她心中不觉生了几分惊惧与忐忑,心口剧烈跳动着,手摸进袖袋,将火折子抓在手中。   里屋本大开的门,此刻半掩着,里面似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苏棠轻手轻脚朝里屋走去。   “舍得归了?”屋内房门后,一片漆黑中,低哑而熟悉的声音传来,似是讥诮。   苏棠脚步僵滞,好一会儿道:“阿郁?”   那嗓音像极了阿郁,可很快她却又在心底否认,不是阿郁,此人的声音,像是刻意压低,使得嗓音变得沙哑,以掩饰着那份醇厚,如在伪装着什么。   “……”里屋的人也静默片刻,徐徐道,“是我。”   苏棠心底却越发肯定,此人绝非阿郁。   她小心走上前,紧攥着火折子,突然便将房门打开,火折子跃出一缕火苗,勉强照出些微光亮。   “你究竟是……”谁。   最后一字,在她看清眼前人样貌时,已彻底僵住。   熟悉的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儿,依旧如常穿着暗绯色对襟袍服,满头墨发仅以一根发带懒懒束在身后,修眉长眸,本如月一般动人,可眼波流转,又为那份纯净的雅然添了媚色。   苏棠张了张嘴,却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直直望着他,好久,从喉咙中挤出二字:   “郁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后,这篇文就要入v啦,感谢看到这儿的每个读者。   谢谢你们~ 第23章   屋子里如被冻住一般。   明明隆冬已过,可苏棠却只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彻骨的寒。   再难前行半步,她只是僵立在那儿,如溺水之人,微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苏棠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郁殊,更没想到……那个她亲眼看着在自己怀中断气儿的人,而今好端端的站在她跟前。   张了张嘴,却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终是郁殊打破静默,侧身望着她,眸中漆黑难明,尾音却微扬,带着丝嘲讽,“隔壁?”   苏棠仍旧怔愣:“你……是谁?”   郁殊微顿。   “阿郁还是……”他们太像了。   郁殊沉吟片刻,拿出一叠银票,递到她跟前:“这些银两,是你照顾他的酬谢。”   照顾他……   这个“他”是谁,二人皆知。   他是郁殊,不是阿郁。   苏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拿厚厚一沓银票,目光却不觉落在他的手指上,如白玉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隐藏在广袖下。   郁殊道:“你……”   苏棠却已抬头,再次落在他的眉眼上,声音讷讷,夹杂着茫然无措:“你还活着……”   郁殊拿着银票的手微顿:“嗯。”   苏棠长睫轻颤:“你还活着。”   “……”这一次,郁殊未曾言语。   苏棠只觉自己呼吸都有些困惑,好一会儿才艰涩道:“什么时候……”   “一直。”   一直。   余下的话,全都断在了嘴边。   原来如此,他一直活着,他只是不愿或者不屑于告诉她罢了。   她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他花钱买回去的一个物件罢了,就像一个花瓶、一幅字画,没有人须得向花瓶、像字画报备行踪。   郁殊睨了眼手中的银票,递到她身前。   苏棠复又看向他手中的银票,当初在教坊司,他也是这样,拿着一叠银票将她买了回去,她奉为救赎。   “阿郁呢?”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了下来,她照顾良久的少年,第二个对她说“家”的少年,她想问一下。   郁殊望着她:“他离开了。”   苏棠怔愣:“何时……”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苏棠顿住,好一会儿点点头:“好。”   她安静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郁殊手中的银票。   却未能成功。   郁殊攥着银票,目光深沉漆黑,死死盯着她:“你若不愿……”   若不愿如何,他没说。   苏棠接银票的手僵了下,却未曾抬头:“没有不愿。”   郁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手上力道松了些。   苏棠将银票攥在手中,指尖细微的颤抖着,却还是低头道:“多谢王爷。”   郁殊喉结一紧,只能望见她头顶那一个孤零零的旋儿,映着惨淡的昏黄色光火,模糊不清。   她真的接了银钱,断了这层干系。   “往后,不要后悔。”他声音僵硬。   苏棠低着头,声音越发平静;“好。”   眼前一片死寂,一阵凉风起,夹杂着淡淡松香的味道,在身边飘过。   不知多久,苏棠缓缓抬头,一盏光火映照的里屋,早已空无一人。   郁殊离开了。   如同支撑的力量顷刻消失,苏棠疲惫坐在床榻旁,手中的银票被她攥的起了褶皱。   她安静望着那叠银票,而后一张一张的数着。   两万两。   当初他买下她,便花了这些,而今用同样的银钱打发她。   原来从头到尾,什么都未曾变过,物件依旧是物件。   可是……苏棠扯了扯唇角,末指拂了下眼角的水渍,如今她是自由之身,有银钱,有饿不死的手艺。   总能安稳一生。   ……   夜色渐深,皇宫御书房。   “废物,都是废物!”沈寻将案上奏折笔砚全数拂落,满地狼藉,“号令岐州五千铁骑的虎符,寻了多久仍无半丝消息!”   少年天子的容色,尽是乖戾。   一旁跪满了一地的宫人:“皇上息怒。”   沈寻喘着粗气,息怒?他如何能息怒?   岐州五千铁骑,暗可探查敌情,收拢情报,明可战场杀敌,平定纷争。   且岐州距京不过数百里,快马加鞭也就一日行程。   可自太宗皇帝便有训,无虎符者,不得号令铁骑。   那虎符,自郁殊死后,再无人见过!   门外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内侍尖细嗓音响起:“皇上,兵部柳尚书深夜求见,说是……岐州那边有了消息。”   沈寻双眸一亮:“快快有请。”   柳元修战战兢兢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穿着侍卫衣裳的郁殊。   他仍记得自己曾对那小郁公子心生怀疑之际,摄政王郁殊当夜便亲自到了府上,面色无恙。   他登时被惊的跪倒在地,谁能想过,摄政王竟真的活着呢?   今夜二人本该傍晚便入宫,只是不知王爷想起何事,离开了一趟,再回来脸色始终阴翳,他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柳大人,皇上便在里面候着呢。”内侍停在门口,小声道。   御书房内,满地狼藉已被收拾利落,柳元修上前便欲下跪:“微臣参见……”   然话未说完,便已被沈寻拦下:“爱卿不必多礼,你且说说,岐州有何消息?”   柳元修依旧低着头,恭敬道:“皇上,知晓岐州消息的并非微臣,而是……”说到此,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皇上恕罪。”   而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尚稚嫩的少年帝王,不知底细的废王爷,他两方皆不愿得罪。   “柳爱卿这是何意?”沈寻脸色沉了沉,“那知晓岐州消息的,是何人?”   “是我。”一人嗓音如淬毒的花,慵懒而低哑。   沈寻抬眸:“谁……”话却戛然而止。   他眯眼看着昏暗中穿着侍卫衣裳的男子,下刻脸色大变,后退半步:“来人!”   “皇上当真要唤人来?”郁殊慢条斯理将头上的乌帽摘去,唇角噙着一抹笑,“你不想知道,岐州五千铁骑的下落了?”   沈寻心中一颤,死死盯着他不语。   郁殊懒懒朝前走了两步:“那些人,你远去天边的找,怎么也找不到,而今,却近在眼前,”他轻笑一声,“他们就再宫外,只可惜,他们要对付的,却非我。”   “你……不可能,”沈寻强作平静,“你以为朕会信……”   话未说完,暗箭穿透窗子,直直擦着沈寻的颈,“碰”的一声钉在身后案几上。   沈寻脸色煞白。   “如何?”郁殊挑眉。   沈寻捂着脖颈:“不可能……当初我亲眼见到你被扔了出去……”   “你可知你错在哪儿?”郁殊望着他,嗓音诡异的温柔,“错在你太蠢了!”   沈寻怒:“你……”   郁殊打断了他:“身为帝王者,却虚伪至极。既想杀我,便该斩草除根。可你却不想我死在宫中,惹你背负骂名,将我丢了出去。”   他笑了下:“若我是你,此刻你早已尸骨无存。”   烛台下,火光摇曳,映的少年帝王容色仓皇。   ……   岐州五千铁骑连夜入京,围困宫城。   摄政王郁殊福大命大,死而复生,眨眼间扭转局势。   朝堂之上,本蠢蠢欲动的文武百官皆静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之间,这京城竟罕有的平静。   坊间流出这些传闻时,已是五日后了,正值四月初九。   苏棠听着那些传闻,面色格外平静。   郁殊本不是池中物,她早就知道了,他如今不过重新回到了本属于他的位子而已。   而她……苏棠眯了眯眉眼,她也不用每日计较着赚了多少银钱,不用盘算着差多少才能盘下一间铺子了。   她非圣人,那两万两银票足以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她没有不用之理。   甚至在这方面,她是感谢郁殊的。   “老板娘,钱给你搁下了。”最后一位食客放在桌上几枚铜板,离开了。   苏棠忙应了一声,将铜板收了起来。   天色越发暖了,夕阳还未西下。   苏棠眯眼怔怔望着夕阳余韵,只觉得它分外好看。   幼时她偏爱长虹,不爱夕阳。可如今方知,长虹惊艳,然可遇不可求,夕阳却是日日陪伴。   “苏棠。”身后,一人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苏棠茫然转头,却在看清身后人时神色微紧,陆子洵。   他依旧穿着对襟青衫,广袖垂在身侧,不复以往的儒雅,反而眉心轻蹙着。   “陆大人。”苏棠屈了屈膝,仔细算来,这似乎还是二人马场一别后,第一次见面。   陆子洵看着她,方才她看着夕阳时,只感觉整个人都淡淡的,像是魂都飘走似的:“最近的传闻,你可是听说了?”他轻声问。   苏棠一怔:“大人说的是……”   “郁殊回来了,”陆子洵深深望着她的眉眼,“这次朝堂上风波不小。”   苏棠颔首:“风言风语我也确是听了些。”神色始终平静如常。   陆子洵道:“他手段了得,又一贯独行,从不理旁人目光,”说到此,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他今日入宫了。”   苏棠手一僵,却只笑道:“怎么?”   陆子洵眉心皱的更紧,嗓音哑了些:“苏棠,你无须这般。”   “什么?”   陆子洵道:“他与太后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你……”他目光深邃了些,“苏棠,我知你曾在靖成王府待了三年,甚至在他出事时,独你去宫门口接他。可是苏棠,而今他掌控局势却再未曾理会你,你该为自己打算了。”   “……”苏棠静默下来。   陆子洵迟疑片刻:“我要离京了,去柳州,不知何时归……”   “嗯。”苏棠打断了他。   陆子洵张了张嘴,心口一阵酸痛,良久从袖口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跟前。   苏棠望去,他的掌心,放着一枚铜钥。   “苏棠,今日……这个送你。”陆子洵道,   苏棠看着那枚铜钥,很熟悉,却不敢认:“这是什么?”   “苏府的钥匙。”   苏府。   苏棠呼吸滞住,她曾经的家。   陆子洵朝她走了两步:“苏棠……”   苏棠却已飞快避开:“我不能收。”   陆子洵脚步一僵。   苏棠抬眸望着他:“我不愿欠你任何了,”她声音低了些,“你能不能放过我?”   陆子洵脸上血色登时抽离,风乍起,吹得他衣袖翻飞,好一会儿才艰涩道:“我只是想将此物在今日送你,你不用觉得欠我任何,苏棠,我……”   “一碗馄饨。”   陆子洵的话并未说完,被一阵沉稳声音打断。   苏棠心中一松,忙道:“好。”飞快转过身去,却在看清来人时一顿,“李大哥?”   李阿生点了点头,朝陆子洵望了一眼。   陆子洵也在看着他,他认识这个男子,是冬日里曾在此处和苏棠说笑的男子,也是当初和她相亲的那位。   “陆大人请回吧。”苏棠再未看他,转身忙碌起来。   陆子洵盯着她的背影,鼻间阵阵馄饨的香气,他突然记起,自重逢,除却秦成来买,他从未吃过她的馄饨。   她不愿做给他了。   苏棠,其实固执的紧,她也是纯粹的,纯粹的容不得欺骗。   察觉到陆子洵的气息在身后消失,苏棠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谢谢你。”   李阿生看了眼她。   他并非刻意前来解围,只是……在一旁看着这二人,觉得心中不适,便是手臂上的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他皱了皱眉,伸手触了下手臂的伤。   “怎么了?”苏棠察觉到他的动作,“伤口痛了?”   不痛。   李阿生顿了下,垂眸道:“嗯。”   “那药须得两日一换,若是流血过多,便要一日一换。”苏棠将馄饨端到他跟前,随意道着。   李阿生看着冒着热气的馄饨:“是吗?”   “你一直未换?”苏棠问。   “嗯,”李阿生想了想又补充,“麻烦。”   苏棠一滞,突然想到他自己左臂顾右臂的伤,的确麻烦了些:“李大哥若不嫌弃,我帮你换?”   李阿生垂眸:“……嗯。”   ……   皇宫,韶心殿。   香炉中溢出缕缕檀香。   郁殊坐在紫檀木椅上,微敛双眸,眼中流光凝滞。   珊瑚长窗,琉璃瓦,上好的檀木为梁,青瓷玉器为饰,莹润的珍珠为帘幕,繁华如梦。   比那个破败的院落,华丽得多。   便是一旁的蜜饯甜香,都更纯郁而绵远。   郁殊缓缓侧眸,看着桌上那一盘精致的蜜饯,良久伸手捻起一块放入口中,一阵腻人的甜。   他紧皱眉心。   宫里本是最为名贵的点心,却何时变得这般难吃?   “我从不知,你竟也会吃甜的。”门口,女子温婉之声传来。   郁殊轻怔,转眸望去,女子仍旧穿着熟悉的月白色缎裙,微微拂动便如烟似雾,发上点缀的是金凤滴珠头面,正站在那儿望着他。   秦若依。   数月未见,郁殊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眉目上,却不觉恍惚了一下。   “在看什么?”秦若依徐徐开口,声如淙淙流水。   郁殊凝眉,苏棠也曾站在王府后院那株桃树下问他,在看什么。   未等到他的回应,秦若依眼圈微红:“好久不见,阿殊,你果真活着……”   郁殊歪了歪头,看着秦若依的眉眼,眼底似有困惑,似乎……这样一双眼,不该这样娇弱,譬如苏棠,她从未这般示弱过。他却依旧笑了出来:“托阿姐……”话至此,蓦地僵住,他顿了顿,“托太后的福。”   秦若依脸色微白,泪珠倏地便落了下来:“阿殊,你可是还在怨我?那时我别无选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郁殊上前,伸手以食指指背将她的泪蹭去。   秦若依僵住,呆呆望着他,以往,他对自己虽温柔,却从未逾矩:“阿殊……”   郁殊回神,收回手看着指背上的泪珠,心底想的却是:最无用的便是泪,苏棠便鲜少落泪……   他脸色微白,眉心紧蹙,转头拿过桌上的绢帕,重重擦拭了一下。   “是沈寻,我知道,”郁殊笑,“少年天子,有心治国平天下。而我,暴虐名声在外,你做出这般抉择,也是对的。”   秦若依忙道:“可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郁殊看了她一眼,自古成王败寇,败者只有死或生不如死两条路。   他终未多说什么,只道:“能拿捏住我,算是他的本事,只是可惜……”   可惜未曾斩草除根;可惜他的命到底是太硬,得一息尚存;可惜谁都未曾想过,会有个对他忠诚至极的女子救了他。   秦若依苍白着小脸看着他,她越发看不透他了,这样的他,很是陌生。她忙转了话头:“刚巧御膳房备了膳食,我命人呈上来。”   话落,她微微抬手,不多时,一排宫人端着玉盘珍馐走了进来。   足有数十道。   秦若依坐在膳桌旁,看着郁殊跟前的饭菜:“我记得幼时你极爱吃这几道菜。”   郁殊坐下,垂眸扫视一眼:“那是因为是你拿来的而已。”   秦若依脸色微热:“阿殊,我……”   话没说完,却被内侍打断,内侍手里头端着个玉瓷碗,碗上的玉盖上有一只仙鹤,精致的紧,他小声道:“娘娘,御厨说,这是好时节才添的饭食。”   如今权势更迭,天子被困,算甚么好时节?不过就是御厨看人下碟罢了。   秦若依颔首示意放下便是。   内侍忙应,将玉瓷碗放下,玉盖掀开。   秦若依脸色却惊变。   那玉瓷碗里放的,竟是一碗月牙馄饨,汤为上好的鸡汤,熬的澄澈见底,馄饨更是个个晶莹剔透。   她飞快看了眼郁殊,低斥道:“拿下去。”   内侍脸色苍白,匆忙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   郁殊眯眸望了眼,神色怔忡片刻,只道:“无妨。”便已将玉瓷碗端到自个儿跟前吃了一口,却微微蹙眉。   秦若依看着他慵懒却极自然的动作,神色怔愣。   郁殊将汤匙放下:“我知太后今日找我来想说什么,看在你的面上,让沈寻放心,他若安生些,这皇位他会坐得很是稳当,若不安生,”他笑了笑,“这皇位,换个人一样坐。”   秦若依看着眼前慵懒却从容的男子,竟想到当年破庙中的那个乞儿,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总能……从低贱之地,爬上万人之巅。   她长睫颤抖了下,却未曾应声,只道:“我想见见她。”   郁殊挑眉:“嗯?”   “我想见见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吃下馄饨的人。”   ……   苏棠二人从街口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   李大哥竟连家中蜡烛用尽了也不知,二人只得拿着药膏回了她的院落。   烛火下,将他的手臂的白布解开,所幸伤势未曾加剧,清理了多余的脓血,上了药膏,包扎好,不过一炷香,便已处理好。   整个过程,李阿生一声未吭。   苏棠已经去了院中炉灶旁,起了火,熬上粥,她则安静坐在一旁,抱膝望着雀跃的火苗,火光映着她的脸颊一片昏黄。   李阿生顿了顿,起身走到院中:“苏姑娘……”   苏棠被惊了下,猛地抬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方才走神了,”说着又看了眼炉灶上的粥,“你要不要喝粥?”   李阿生盯着眼前女子的双眼,眸光夹杂着忐忑,长睫微颤着。   他鬼使神差的便点了点头。   苏棠笑了出来:“多谢李大哥。”   李阿生蹙了蹙眉:“怎么?”   他总觉得,她似有事瞒着。   苏棠目光一顿,眯眼笑了下:“没什么,只是……今日似乎是我的生辰。”   只今天,她不想孤零零的。   李阿生怔愣,她明明在笑着,却让人瞧着心酸。   白粥熬的稀烂,整个院落都弥漫着米香。   苏棠盛了两碗,二人在院中安静吃着,月牙悬挂着漆黑天际,冷银色月华照在地上。   约莫片刻,白粥已经用完。   苏棠将碗箸放在水井旁的木盆中,转头笑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谢谢你。”   李阿生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苏棠站在院中,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其实,若非陆子洵出现,她还不知今日是何日。   上次诞辰收到了礼物,似乎还是……那个被错送的白玉簪子。   夜凉如水。   院中站了不知多久,苏棠摸了摸有些冰的小臂,转身便欲朝屋内走去。   身后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黑影,正静静站在那儿,身上泛着熟悉的松香,却又夹杂着几分浓郁的檀香。   苏棠被惊的低呼一声,抬起头来,便看见郁殊正站在门口处。   如纱似翼的月光落在他的眉眼、肩头,添了几分静谧与妖娆,目光如有流波微转,华丽而诡异。   ——他正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苏棠一怔,几乎立时后退两步,僵在原处。   半晌,郁殊终于朝她走了过来,夹杂着月华的冰凉,站在苏棠跟前,垂眸望着她,声音温柔:“怎么让那人走了呢?不留下他?”   苏棠脸色微白:“王爷有事吗?”   郁殊目光一紧,压在心底的怒火似乎都被这句“王爷有事吗”勾了上来。   他恼怒自己吃了蜜饯,看着秦若依的眉眼出神,对馄饨不再排斥!   他更恼怒,原来自己只是随时被替代的存在罢了。   他走了,自有旁的人前来。   方才看着院中她和隔壁那男子一同吃着白粥的模样,安然静谧。   很熟悉,毕竟他曾经也和她在这个小院里,这样待过。   而今,她恋恋不舍目送那男子离开,却对他只有一句“王爷有事吗”?   “无事便不能前来?”郁殊沉声道。   苏棠长睫微垂,淡淡道:“那两万两银票我收下,还以为……已经两讫了。”   “两讫。”郁殊重复这二字,二人之间过往种种,被她说的,倒只像是一场生意。   “若无事,王爷便……”   苏棠的声音戛然停下。   郁殊手里放着一颗莹润的夜明珠,珠身莹白,月色下泛着细腻光泽,如有烟雾笼罩。   她怔怔看着那颗珠子,只一眼便知,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为何?   “这是……”苏棠呼吸一紧,抬眸看着他,双眼如星,心中翻涌似潮。   可下刻,却已冷寂下来。   郁殊道:“依依,想见你。”   心如灼烧的通红的铁石,被顷刻泼了一盆冰水,还在“滋滋”冒着白烟,酸痛的她险些失态。   因为秦若依想见她,所以,他便给她送来了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苏棠眨了眨睫毛,突然便笑了出来:“太后见我,何须这般麻烦,还要王爷亲跑一趟呢?”一道密诏,她岂敢不从,“只是,这次王爷有诚意了呢,竟是亲自送来的……”   终于不是管家了。   亏得她……自作多情。   郁殊蹙眉:“你……”   话音未启,已被叩门声打断。   郁殊抬眸,目光阴沉朝门外望了一眼。   苏棠却如得救般转身,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是李大哥。   他手中拿着一枚并不算精致的珠钗,点缀了两块红玉:“今日你生辰,这珠钗便做你为我上药的谢礼。”   话落,已将珠钗塞到她手里,离开了。   苏棠怔,看着他的背影,市集入夜便关门,她是知晓的,可这珠钗……   “今日,你生辰?”身后,男子声音阴沉且艰涩。   苏棠攥了攥珠钗,唇角仍笑着,转身道:“夜明珠便不用了,那两万两足够多了,”说到此,她打开院门,“王爷该回去了。”   自始至终,再未多看他一眼。   ……   翌日的天色阴沉。   马车停在巍峨宫门前。   苏棠下了马车,马夫道:“姑娘先在此候着,王爷一会儿便到。”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   那夜,郁殊就是满身血迹倒在那儿了,而今雪消寒散,早已没了任何踪迹。   她也于那夜发现了极为难堪的真相。   ——一个影子。   “吁!”身后又是一阵低呼。   苏棠抬头望去,郁殊正下了马车,清风起,吹得他衣袖翩飞,墨发凌乱。   郁殊也看到了她,正朝她走来,却在看见她头上的珠钗是拧了下眉。   她的首饰不多,他是知道的,本以为她会戴那根白玉簪子,却未曾想,她戴着的,是李阿生送她的那根珠钗。   “王爷。”苏棠福了福身子。   郁殊抿唇,面无表情从她的发间一扫而过,人已率先走在前方。   宫内长廊曲折,景色宜人。   苏棠安静跟在后面,绕过宫道,转过凉亭,一直走到韶心殿前。   被当做讨美人欢心的工具,她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未曾想竟很是平静。   韶心殿内弥漫着阵阵檀香,很是幽静。   转到内殿,方才看见凤椅上坐着一个如精雕玉琢的美人儿,穿着月白缎裳,容色温婉。   她甚至无需多想,便知此人是谁。毕竟,眉目……那般熟悉。   苏棠长睫微颤,行了个大礼:“民女叩见太后。”   头顶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苏棠便安静垂眸,看着地上铺着的华丽蜀褥上的纹路,静默不言。   郁殊微微蹙眉。   “苏姑娘身子娇弱,还不快搀起来。”秦若依作声吩咐道。   宫人忙应一声,走上前来。   苏棠站起身。   “算来,这是哀家同苏姑娘见的第二面了。”秦若依走到苏棠近前,一手抚着她的手背,“初次见面便觉得面善,便想着有缘定会再见。”   苏棠只应:“民女不敢。”   秦若依顿了下,还欲说什么,扭头看着郁殊:“阿殊,我和苏姑娘说些体己话你也要听着啊?”   苏棠睫毛微颤。   秦若依在郁殊跟前,未曾自称“哀家”,甚至……“阿殊”?   真亲密。   郁殊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在这儿,她只能靠他。   可她从始至终,未曾分他半分目光。   “阿殊?”秦若依声音微扬。   郁殊猛地回神,神色一冷,转身走了出去。   “快给苏姑娘赐座。”秦若依抬了抬手,很快有宫人送来座椅。   苏棠安静坐下,秦若依方才笑了笑:“苏姑娘无须拘谨,这宫里寂寥的紧,很久没人同我说说话聊聊天了,”说着却又打量了她一眼,“记得上次宫宴上见苏姑娘,苏姑娘还穿着一身月白,甚是好看。”   苏棠道:“不若太后。”   秦若依轻笑了下,并未继续,只转话头道:“阿殊自幼便苦,人却又偏执的紧,若认定了什么啊,谁都左右不了。”   说到此,她似想到什么:“就如当年,我说我想当人上人,未曾想短短几年后,他竟真的成了人上人。”   苏棠声音仍旧淡淡的:“王爷是人中龙凤。”   “是啊,”秦若依叹了一声,“所以我便越发对苏姑娘好奇。阿殊对蜜饯、馄饨素来厌恶至极,,我几次三番的劝,均无奏效,未曾想苏姑娘竟能说服他。”   苏棠心底浮起一丝诡异:“我从未说服过他。”   郁殊未曾吃过她的蜜饯、馄饨,她也未劝过。   吃过的是……阿郁。   当初厌恶馄饨的也是阿郁。   苏棠指尖蓦地一颤。   “姑娘何必自谦,”秦若依笑了笑,“听闻姑娘如今在市集卖馄饨,包出来的馄饨定是美味至极,才变了阿殊的心思,只是……”   她的笑收敛了些:“阿殊人固执,虽被你照顾良久,可到底很难对一个人上心。苏姑娘可不要……伤人伤己。”   苏棠顿:“被我照顾?”   “是啊,”秦若依叹息一声,“终是我对不起他。他伤的很重吧?”   苏棠怔愣不语。   秦若依复又道:“想必他又是一声不吭。当年我被几个乞儿欺负,他便护住了我,肩头被粗木上的木钉戳了个深窟窿,他都未曾呼一声痛,后来更是落下一块圆疤,当时才多大啊……”   苏棠脸色微白,呼吸一紧,心口剧烈跳动了下。   阿郁的肩头,也有一块很久之前的圆疤。   “瞧我说了这么久,竟忘了待客之道,”秦若依起身道,“去给苏姑娘上茶,顺便把王爷唤进来吧,今日天阴,风大。”   “是。”宫人低应一声。   苏棠仍旧坐在那儿,直到宫人回来,手里端着热茶,身侧跟着郁殊。   她抬眸,看向郁殊。   恍惚之中,如看见那个少年。   真的……太像了。   “姑娘,请用茶。”宫人将茶呈到她眼前。   苏棠神色呆愣着,低应了一声将便将茶接过。   却未想接过茶托时,宫人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溅了出来。   苏棠惊。   一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经意便将茶杯接了过去,几滴热茶溅到那只大手上,他始终面色不改。   茶托“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满殿的寂静。   郁殊不着痕迹掩住手背。   苏棠脸色骤然苍白。   阿郁曾整整十余日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他身上的每一寸伤,都是她上的药。   包括右手手背上的那道伤口,从手背一直蜿蜒到小臂,像一条蜈蚣。   和郁殊方才露出的手背上的那道伤疤,一模一样。   她隐约想到,和郁殊的这几次见面,他始终未曾露出身上一寸伤疤。   “阿郁呢?”“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阿姐,你相信人会重回少年吗?”   “我是郁殊最信任的人。”   “我最厌恶馄饨!”   “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叫什么呢?”“郁……”   “……”   过去那段时间,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在她耳畔响起。   苏棠直直盯着郁殊,呼吸都艰难了起来,指尖细微颤抖着。   阿郁的眉眼像极了郁殊;阿郁最初不过少年,后却成长飞快;她是从乱葬岗找到了阿郁;她后来去过几次乱葬岗,阿郁出现后,郁殊的“尸身”便消失了,而今阿郁不见了,郁殊却回来了……   重回少年?   “娘娘恕罪。”宫人跪在茶托碎片旁,惶恐道着。   苏棠始终无所觉,仍看着郁殊。   直到一旁传来女子清婉的声音:“无妨,不过是个赝品。”   苏棠终于回神,扭头正迎上秦若依的目光,她也在看着她。   不过是个赝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入v啦!   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们!   本章10月2日21:00前评论有红包哉~ 第24章   天色越发阴沉,阴云压城。   苏棠跟在郁殊身后,垂眸朝宫门口走着。   这宫城,大得令人厌烦。   郁殊侧眸,不知几次看向身后之人,左手不经意摩挲着手背的伤疤。   方才在殿中,他不知她是否看见了。然此刻,她却极为安静,甚至……安静的诡异。   前方,厚重而高大的朱红宫门沉沉打开。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郁殊停顿片刻,朝着前来接苏棠的那辆走去。   苏棠望着他的背影。   她曾经以为,他是她的债主,也是救赎。   可是如今方才发现,债没了,救赎竟成了折磨。   “阿郁。”苏棠突然唤了一声。   郁殊脚步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未曾应声。   极细微的动作,若不仔细瞧,定瞧不真切。   苏棠却低低笑了出来,从小爹便说她眼尖,她此刻却痛恨自己怎么看得这么清楚!   可笑着笑着,眼前却有些朦胧了。   郁殊不知何时回过头来,望着她,沉默不言,只是以往慵懒而魅人的眉眼,此刻紧锁着。   “抱歉,王爷,我瞧错人了。”苏棠笑声渐止,唇角却依旧弯着,“我以为,我看见了阿郁。”   郁殊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苏棠抬眸,迎着他黑漆漆的眸:“他和王爷长得太像了,眉眼,嘴巴,还有……”   她缓缓走近前去,轻轻将他的右手抬了起来,看着那一条蜿蜒到手臂的伤疤:“还有这道疤。”   郁殊眸微垂,看了眼她托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绝。   “其实阿郁不只是手上,”苏棠松开了他,“还有心口,臂膀,肺腑,后背,腿上,数十道疤,王爷也有吗?”   郁殊双眸微眯,掩去余光:“想说什么?”   苏棠道:“王爷可是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她曾以为,那夜他问她这句话时,是一场梦,现在想来,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   “……”这一次,郁殊不语。   “你究竟是谁?”   “……”他依旧只望着她。   苏棠哑声笑了下,可不知为何,便笑得睫毛都沾了水气:“王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不等他应,却自顾自的道了出来,“过去数月,你看着我的眉眼,唤我‘阿姐’时,看的、唤的,究竟是谁?”   喂他药时,他躺在病榻上望着她的眸;   一口一个“阿姐”唤着,熟悉的如同宫宴那夜偷听到的他唤秦若依的语调。   “苏棠!”郁殊蹙眉,容色微白,嗓音含着薄怒。   苏棠长睫颤了下,飞快眨了眨眸,低下头去:“抱歉,王爷,”她低语,“是我莽撞了。”   不过是个赝品罢了。   赝品便该有赝品的觉悟,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和真迹相提并论的资格?   她不问了,阿郁是谁,郁殊又是谁,知道的那么清楚作甚?   前方早已等了许久的马车晃动了下,马匹不耐的低嘶一声。   苏棠回过神来,看了眼那缎面的马车:“马车尊贵,民女便自行离去了。”   话落,她已绕过他,起身离开。。   头顶乌云坠得人心头仓皇。   苏棠安静朝前行着。   她并非伤心,只是觉得可笑,太可笑了!   在今日之前,她以为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可在郁殊心底,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今才知,她高估了自己。   郁殊对她,不过就是像看一场笑话!来了兴致,便戏耍玩弄一番,失了兴趣便丢在一旁。   她在王府后院待了整整三年,可是那个“少年”醒来时,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   失了生志的“少年”,是为了秦若依,才选择了活命。   太后省亲,所以这个消失三十余日的“少年”,才会出现在人群之中,目光缱绻目送着秦若依的轿撵离去。   哪怕“少年”曾吻她,曾说“家中有她,有他,还不够吗”,曾将白玉簪子交给她说“那是他给她的,只给她的”,可是,在他恢复之后,却依旧毫不犹豫的弃了她。   她努力报恩、救下那个“少年”,只想当个完完整整的人。   可原来,便是那报恩的数月,都被当成了影子!   他从未信任过她。   那两万两银票给她,正如施舍,亦是堵住她的口。   太可笑了,怎么会这么可笑?   被戏耍一通,竟然还像个傻子一样问郁殊“阿郁呢”。   恐怕他心底,早已将她嘲笑一通了吧。   身侧一阵马车轱辘声传来。   马夫道:“姑娘,天怕是要下雨了,您上来吧。”   苏棠置若罔闻,神色平静朝前走着。   轿窗被人掀开:“苏棠,上车。”郁殊的声音传来。   苏棠脚步顿了顿,扭头看着四方轿窗露出来的眉眼,她是否该庆幸,他终于记得她的名字了?   “王爷,阿郁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她目光定定道,“他问我恨不恨你。”   郁殊脸色惊变。   她那时的回应是“不恨”,她说“不爱一人算哪门子错”。   苏棠死死睁大眼睛,已经够狼狈可笑了,她决不许再在他跟前流一滴泪:“王爷,我那时没有答错,我依旧是不恨的,”   她直直看着他,“原来,这种感觉,叫厌恶。”   厌恶被当做影子、替身,厌恶被戏耍。   厌恶,被当成一个笑话!   ……   马车终于消失在官道上。   苏棠安静走着,可站在路边,看着天子脚下的繁华市集,她却觉得茫然。   好一会儿才转了方向,朝青山走去。   那马夫说得没错,阴了小半日的天,终于落了雨丝,整个青山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苏棠站定在孤坟前,看着被雨丝冲刷的湿漉漉的墓碑。   地上的泥土也早已潮湿,她却毫无顾及的坐了下来。   “爹,女儿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女儿有钱了,两万两银票,所以不用担心往后我如何过活了,”苏棠歪头笑了笑,“可我即便有钱,也没给你带上好的美酒和点心,你可知为何?”   她伸手,将墓碑上的雨水擦拭了,虽徒劳,但就是乐此不疲:“谁让你只告诉我,让我好好活下去,却没告诉我……如何好好活?”   “开玩笑的,”苏棠笑,“下次吧,下次给你买最贵的酒,最上乘的点心来。”   她将头轻靠在墓碑上,一人也不知絮絮叨叨说了多久。   直到天色暗沉,她方才从山上下来。   春雨虽如丝,却延绵不绝,身上的衣裳都潮湿一片,发丝也凌乱的紧。   苏棠低头朝城郊的院落走着,路上偶尔碰到三两个披着蓑衣的赶路人,见到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也只当看不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熟悉的市集上。   “苏姑娘?”一旁,妇人的声音传来。   苏棠茫然转头,正瞧见茶棚的老板娘站在茶棚下望着她,身后是氤氲的晕黄烛火,看来格外温暖。   “怎的这般晚还在外面啊?”老板娘拉着她到茶棚下,顺手倒了一杯热茶塞到她手中。   这市集上,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多,这条街她和卖馄饨的苏姑娘离得近,这姑娘虽看着细皮嫩肉,但吃起苦来什么都不说,时日一长,她也生了几分欢喜。   “有点事儿耽搁了。”苏棠扯了扯唇道,手里的茶暖的烫人,热气惹的她意识有些混沌。   “原来如此,”老板娘见她不愿多言,再未多问,“对了,今日有人曾来此处问起你来。”   “食客?”   “不是,”老板娘摆手,“看起来是个千金大小姐,自称姓柳,问你那表弟的事。话说回来,这段时日怎的不见你表弟了?”   苏棠睫毛颤了颤:“他走了。”   老板娘不解:“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苏棠笑,“不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   回到街巷口时,漆黑一片。   苏棠抬脚走进黑暗中,一旁却多出一道黑影。   她惊的后退半步。   “是我。”沉稳的声音响起,火折子闪烁了一下,点亮了手中的提灯。   那黑影逐渐显现,走到她眼前,高大的身形,肩头上沾了雨水,一片潮湿,此刻正蹙着眉心望着她。   苏棠顿了顿,而后眯眼笑了笑:“李大哥,你怎会在这儿?”   李阿生未曾回应,只看了她一会儿:“这么晚回来?”   “是啊,今日有些事,”苏棠依旧弯着眉眼,“今夜有些冷,我便先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她只觉身子虚软。   话落,绕过他便欲前行。   “发生什么事?”李阿生沉声道。   苏棠脚步一僵,随后笑道:“没发生什么事……”   “苏棠。”李阿生难得连名带姓唤她,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声音紧绷着。   苏棠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笑容逐渐散了去,看着他的臂膀:“李大哥,你的伤还痛吗?”   李阿生双眸微诧,垂眸看了眼手臂上包扎的白布:“不痛。”   苏棠道:“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痛,要说出来。”   那次,在街口,滚烫的馄饨汤洒在手背上时,他这样说的。   李阿生一怔,凝望着她,天色昏暗,只望见她低垂的头,以及发髻间那根点缀着红玉的珠钗。   可下刻,她突然抬起头来,漆黑之中,她的眸却如被雨珠洗过,泛着盈盈水色,眼圈红肿,可脸色却苍白如纸:“原来,真的有点儿痛。”   意识越发游离,眼前忽明忽暗。   ……   马车安静停在街巷外,轿帘被一直苍白却修长的手指掀起一角,面色平静看着街巷内,那一盏提灯下映出来的男女,双眸微眯着。   在他跟前便死死睁大眼,不肯示半分弱,在旁人跟前,便什么都能说、尽情示弱吗?   “王爷可要下去?”马夫小心低问。   掀起轿帘的手一顿,继而被人用力放下,“为何要下去?”他垂眸,双手紧攥,手背青筋突兀,“回。” 第25章   许是淋了太久的雨,苏棠当夜便发起热来。   呼吸都如被刀片划过喉咙,浑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可骨子里却往外钻着一阵阵寒。   想要起身为自己倒一碗水,可手指却绵软无力,最终只倒在床榻上昏沉的睡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朦朦胧胧间,仿佛走马观花一般,重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幼时父亲疼她宠她,甚至恐她受冷落,连续弦都未曾。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顺着她。   唯有一件事——和陆子洵定亲。   她最初是不愿的,可父亲却一意孤行的应了下来,直至定亲前夜,父亲走到生闷气的她的房中,坐在床边,说了好一番话。   他说:“陆子洵其人,儒雅清敛,行事温文悲悯。棠棠,苏家财高便注定无法于权势里置身事外。往后,苏家若无事,爹护你一生顺遂。可苏家若出了事,陆子洵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哪怕亲事未成,他也会保你安生。”   后来,父亲一语成谶,苏家倒了。   可她却再不愿见陆子洵,在教坊司待了三十余日,被郁殊买到靖成王府,当了整整三年的影子。   他靠在她膝上,慵懒望着她的模样;   长指轻轻抚弄她眉眼的模样;   百官前拥着她挥斥方遒的模样……   他们做了许多亲密之事,可其实,三年,他却连她叫什么都不知。   他受伤昏迷时念的那句“苏棠”,一遍遍让她心动的声音,其实不过是顺嘴一说罢了,如唤阿猫阿狗、草木怪石,也只有她当了真。   再后来,她带回了“少年”阿郁,最初的确只想报恩的,然而他的那句“家”,却也真的打动了她。   可原来他不过是像看笑话一样的戏耍她而已,转身便能抛在身后,拿银钱打发。   苏棠昏昏沉沉着,明明热的脸颊灼红,手却冻的细细颤抖,口干舌燥。   有一瞬,她竟觉得自己便这样去了。   若真的如此,见到爹,他也不会生她的气了——她想好好活着的,可却没有力气啊。   不知昏睡了多久,苏棠突然觉得自己额头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抚了一下。   “幸好不算烫了……”   苏棠朝那只手蹭了蹭,温凉的手心贴在她的额头,很舒适。   手的主人顿了顿,好一会儿低低唤:“棠丫头?”   苏棠意识清醒了些,勉强睁开双眼,只看见阿婆正站在床边,眸中掩盖不住的担忧。   她怔了下。   “你可算醒了!”阿婆惊喜道,“整整昏睡了四五日,药都是强灌进去的。”   “……阿婆。”苏棠作声,此刻才发觉声音竟如吞了粗粝一般嘶哑。   阿婆顺势端过床边的热水,舀了一勺吹了吹凑到她唇边:“醒了便好,虚惊一场,你可不知,那大夫说,不是你病去不了,是你不愿醒过来,可吓坏咱们了。”   喝过水后,苏棠喉咙润了些:“咱们?”   阿婆抬手指了指隔壁:“最先察觉你生病的,可不是我,”她促狭笑了下,“而是隔壁的阿生啊。阿生素来沉稳,你可是没瞧见,找我前来照看你时,脚步都慌了,脸也白了……”   苏棠愣了下,着实想象不到一贯沉稳的李大哥慌乱的模样。   “上次为你俩说亲,阿生还说没有成亲的打算,你也百般推脱,而今……”说到此,阿婆将喝完的水放在桌上,“棠丫头,你告诉阿婆,你俩何时……”   苏棠无奈:“阿婆,李大哥人好,你不也是知道的?”   阿婆反问:“那怎得不见他也对我这般好?还有那五方街的孙丫头也曾托我说给阿生呢,结果面都没得见着……”   苏棠怔,想到李大哥沉稳却进退有度的模样,那夜雨夜,他在街巷口等着,还有阿婆说他慌乱脸白……   心底陡然一阵惊慌。   “你醒来一事,阿生还不知呢,”阿婆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我去知会他一声。”   “不用,阿婆,”苏棠忙道,“李大哥这会儿大抵在市集……”   阿婆摆摆手:“无碍,不麻烦。”话落,人已走了出去。   苏棠躺回床榻,她不止怕麻烦阿婆,还有……怕麻烦李大哥。   头顶房梁横亘,她安静望着,方才喝了热水,又盖着被子,后背生了一层薄汗,神志却完完全全的清醒了。   梦里的场景一一浮现,就像将前尘旧事又走了一遭。   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   将该忘的忘了,该舍的舍了。   何必去当个低劣的赝品?不若当个完完整整的人。   院落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棠撑起身子朝门口望去:“李大哥?”她惊讶看着出现的人影。   本以为会傍晚或午时休息时才能见着,未曾想他回来的这般快。   “嗯,”李阿生低应了声,“醒了?”   “本就没有什么大碍。”苏棠眯眼笑了下,“早便无事了,李大哥若忙的话……”   “不用这么笑。”李阿生i打断了她。   苏棠声音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才道:“什么?”   李阿生也怔住,方才看着她的笑,只觉得令人心酸,可这话却说不明道不出。   他还记着四日前,走到街口时,并未看见她的身影,心中莫名不安,匆忙折返回来才察觉,她仍穿着昨日的湿衣裳,脸色苍白近乎透明。   她昏睡着,什么都不知,只是躺在那儿安安静静的流泪。   像是把清醒时候流不出的泪z,一并流光一般。   他去找了阿婆,阿婆为她换了衣裳,找了大夫,开了药方。   可是后来,大夫说,她的热退了,是她自个儿不愿醒。   她就像固执的沉浸在梦境中的不归客,一条路走到黑。   所幸,如今醒了过来。   “无事。”最终,李阿生缓声道。   苏棠抿了抿唇:“李大哥……”   话未说完,再被打断。   “……阿生,你回来的这般快作甚。”门外,阿婆的声音响起,呼吸有些急促,“我这把老骨头一来一去,可折腾累了。”   李阿生一怔,旋即飞快看了苏棠一眼,转眸望向一旁。   苏棠也朝门口望去,阿婆正走了进来,迎上二人的目光,顿了下而后笑开:“我说呢……”话至一半又住了口,仍揶揄笑着,“方才回来时,我听闻明个儿十五无宵禁,城中遥河那边有花灯可看,刚巧棠丫头大病初愈,去散散心也好,不过夜色深,一个女子怕是不安全,让阿生跟着你去。”   “不用了,”苏棠飞快摆手道,“我没什么心可散,再者道,李大哥白日忙碌,再耽搁晚上的功夫恐有不便……”   李阿生目光从她的手上一扫而过,摆的这般快,回绝的也如此迅速。   见一贯坚定回绝的李阿生,这次竟静默不言,阿婆眼睛一亮,未等苏棠说完一拍手:“那便就这样说定了。”   再未等苏棠应声,她已转身离开。   苏棠无奈看着阿婆的身影,好一会儿方才转过头来抱歉一笑:“李大哥,抱歉,那日我自己……”   李阿生望着她:“……不耽搁。”   ……   十五这日,天色晴朗,便是夜色都带着几分舒适的暖意。   遥河边上早已聚了来客。   树下胡蝶花灯映着枝丫,在风中微微摆动,远处画舫亦悬着几盏飞鱼花灯,轻轻摇曳。   偶有孩童拿着风车、糖人跑过,只留下几声欢声笑语。   桥上也有男女并肩而过。   苏棠穿着海棠红云纹襦裙,青丝仅以一根发带绑在身后,眯着眼睛远眺着。   许是病去了,人也想通了,心思竟开阔了许多。   一旁,传来几声啼哭。   苏棠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守着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泪珠颗颗落下。   她顿了顿,拦下抱着糖葫芦的摊贩,买了一串,递上前去。   孩童的啼哭戛然而止,怔怔抬头,脸上还带着一颗泪珠。   苏棠笑了笑:“那串脏了,吃这串。”   孩童眼馋的看着她手里的糖葫芦,总觉得这串的糖衣更诱人,舔了舔唇,伸出小手将糖葫芦接了过去:“谢谢姐姐。”   苏棠摇摇头,看着孩童咬了一大口,笑意渐深:“好吃吗?”   孩童重重点头,声音含糊:“嗯!”   远处似有人在唤孩童的名字,孩童对苏棠招了招手便跑了过去。   苏棠望着那小小的身影扑到一个女子的怀中,笑了笑便要直起身来,眼前却多了一串糖葫芦。   她一愣,抬头正看见李阿生站在她跟前:“李大哥。”   “我来迟了,”李阿生顿了顿,“这个便做补偿。”   “是我来的早了些,”苏棠笑,今日未曾去街口,她一人在院中待着无趣,便出来走走,低头看着李阿生手里的糖葫芦,“这个……”   李阿生低咳一声,将糖葫芦放在她手里:“方才顺手买下的。”   他撒谎了,方才看着她在柳下安慰那孩童时,目光便一直看着那糖葫芦,她分明是喜欢的。   苏棠看着手里糖葫芦外边那层晶莹剔透的糖衣,怔愣了下:“多谢李大哥。”   “嗯。”李阿生随意应了声,朝遥河上的桥面望去,“去走走?”   “好啊。”苏棠颔首,最终吃了一口糖葫芦,糖衣极甜,衬着红果的酸,刚刚好。   “好吃吗?”李阿生倏地开口。   苏棠点点头:“李大哥若是想吃,到了桥上,我也还你一串……”   李阿生眉目微敛,看着身侧娇小的女子,前几日卧于病榻,她的脸小了一圈:“苏棠。”他唤她,难得的严肃。   苏棠转眸,不解:“嗯?”   李阿生沉吟片刻:“你其实,无须将事情都分得这般清。”   苏棠怔愣抬头,望着身边人,花灯映照下,人的面颊都带着些红。   李阿生察觉到她的目光,只飞快垂眸对视一眼,便已移开,隐有些不自在。   可下瞬,他的神色逐渐平静,目光安静看向前方正徐徐走来的人。   苏棠回神,循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穿着绯色绸缎袍服的男子正缓缓而来,身后跟着几人。   他面无表情盯着她,双眸映着万千花灯的光火,水波流动,夹杂着诡异的华丽,正朝她走来。   郁殊。   苏棠垂眸,再未多看一眼:“李大哥,咱们走吧。”声音平静如无风的湖面,不掺涟漪。   而后,擦肩而过,如视无物。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明天(5号)凌晨上夹子,所以不能零点更新啦~   下一更会在5号晚上11点更新哉~   抱歉~ 第26章   郁殊眼睁睁看着苏棠和那个叫李阿生的男子从身侧走过,指尖微动了下,却并未阻拦。   只是等着身后脚步声渐远,他方才扯唇玩味轻笑,手却紧攥。   除了最初不经意落在他身上的那抹目光,她再未分他半个眼神。   如只是恰巧碰见个面熟的陌路人。   郁殊脚步停在苏棠站着的地方,方才,他们距离极近,她的衣袖微微蹭过他的手背,身上的馨香在夜风中淡而清雅,如过去数月,陪在他身边的味道。   他抬手,看了眼手背上狰狞的伤疤,蓦地便想起那日在宫门口,她抚着这道疤,说“阿郁也有这样一道疤”的样子。   ——强忍的平静,压不住眸中的浓重的绝望。   夜风乍起,郁殊陡然回神。   他转头,朝前方桥上望去。   苏棠已经和李阿生上了桥,二人之间克制有礼,却又说不出的和谐。尤其……女子手中的糖葫芦,在花灯底下格外……刺眼,刺眼到想让人将其毁了。   他们停在了卖糖葫芦的摊贩前,女子又买了一串,递给身边的男子,男子皱眉,似要回绝,女子却不知说了什么,神色格外认真,男子最终将糖葫芦接了过去。   郁殊微眯双眸,藏在宽袖下的手不觉紧攥着。   廉价的糖葫芦,还有那对可笑的背影。   “王爷在看什么?”身后跟着的手下高卫不解。   郁殊敛眸,朝他睨了一眼。   高卫匆忙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恭敬,诚惶诚恐:“王爷恕罪,属下逾矩了。”   郁殊却并未多言,复又收回目光,静静看着那一对人影,左手摩挲着右手手背上的伤疤:“本王在看……一只得了自由便不再听话的雀儿。”   曾经只能依附于、任他予取予求的女子,轻易便将那两万两银票收下的女子,而今却对他如此冷淡、故作不识?   可真有意思。   他盯了一会儿,便要转身,下刻却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朝桥上男女望去。   女子拿着一串糖葫芦吃了一口,酸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她跟前本神色严峻的李阿生眼底却有了几分笑。   女子好容易脸色平静,却在看见李阿生的笑时,目光亮晶晶的,抬头望着他,似在说着什么。   很熟悉。   曾经,也有个拿着糖葫芦的女童站在失魂落魄的他面前,对他说:“只有每年娘的忌日,爹才会如你一般,你也没了妻子吗?”   她在看见他的脸后,眼睛亮的逼人:“你生的这般好看,不若我给你当妻子啊!”   所以,当初那不过萍水相逢的女童,真的是她?   若真是她,那么她何止不听话,更是……言而无信,水性杨花!   ……   “李大哥,你应当多笑笑的。”桥头上,夜风徐徐,苏棠咽下唇齿的酸,看着李阿生道。   李阿生唇角若有似无的笑顷刻消失,许久方道:“怎么?”   “阿婆说,你不笑时看来格外严肃,让人不敢亲近,”苏棠看着眼前的糖葫芦,糖衣依旧诱人,她却忌惮着红果的酸,不愿再碰了,转头对李阿生半开玩笑道,“看来的确如此。”   李阿生眸微垂,低咳一声,轻描淡写转了话头:“你身子刚好,夜色虽好却也凉,先回去?”   “好啊。”苏棠点点头,却又想到什么,转头看着李阿生,“李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苏棠顿了下,抬眸望着他,神色认真:“李大哥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一番话落,李阿生只觉周遭的嘈杂与人声鼎沸顷刻消失,意识一片空寂,只留一片空白,心中竟阵阵惊惧。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有了几分神志:“什么?”声音却是无比艰涩。   “李大哥这段时日对我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中,”苏棠垂眸,看着不远处人家门口的灯火,“可李大哥为何对我这般好?是因着你我二人比邻而居,还是……”   “自是因着如此。”李阿生飞快打断了她,说完却怔住。   苏棠被打断也不见恼,只笑了笑:“元是如此。”   笑得格外坦然。   回去的路上,二人间静默了许多。   苏棠手中的糖葫芦再未吃一口,李阿生手中的亦然。   直到二人道别,苏棠回了院落,安安静静看着手中的糖葫芦,最终将她扔在院中角落里。   她其实还是爱吃的,可是方才酸的她心里都皱巴巴的,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她宁愿不要了。   ……   阿婆提着一吊猪肉,朝街口走着,终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何事,任她如何问,棠丫头和阿生都对此三缄其口。   尤其阿生,那夜后,连猪肉都不再亲自给棠丫头了,反而托她给送去。   她本想促成一对鸳鸯,未曾想竟毁了一桩好事。   午后正是苏棠最为闲适时。   阿婆到时,她正在休息。   见到阿婆手中的猪肉,苏棠愣了下。听见阿婆说,肉是李大哥托她送来的,心中立刻了然,想必那夜她不知礼数、羞耻的直问,让人不愿再与她来往了吧。   “棠丫头,你告诉阿婆,那夜你们究竟说什么了?”阿婆凑到苏棠跟前,低声问道。   苏棠数银钱的手顿了下,无奈道:“阿婆,真没说什么,那夜李大哥之所以出现,也是是因着人善才未曾回绝我,”她将银钱塞到阿婆手中,“还要再劳烦阿婆走一趟,替我将银子给李大哥。”   阿婆问不出个所以然,终放弃,却在低头看清手中银两时一愣:“这……怎的这般多?”   这些猪肉不过六钱银子,可手里头这锭银子足有五两之多,更不用说还有好些碎银。   “李大哥以往对我照顾有加,我心中感激,加上前不久我卧于病榻,请大夫都是李大哥花的钱,这些便当做还给李大哥的,至于碎银是给阿婆的,除了感念阿婆对我多日来的照顾,我还有一事相求,”苏棠顿了顿,“还要麻烦阿婆再跑一趟,帮我给李大哥回个话,便说我如今也有闲银,猪肉往后便不用送了。”   她知道李大哥见她孤苦,那夜问过后,更觉只是他心善罢了。见李大哥不愿再与她见面,她自然不愿再过多麻烦。   “你们……”阿婆叹息一声,见二人都这般坚决,最终未再多说什么,余光看见一旁的告示,她拿起,“棠丫头,你在找屋子?”   “是啊,牙行给我的告示,”苏棠笑应,“我准备过段时日盘间铺子,最近也在张罗着找一处合适的。”   阿婆将告示放下:“你二人都这般态度,我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二人又寒暄片刻,阿婆方才离开,朝市集中的猪肉铺子走去。   未曾想碰见了四通街的孙家独子孙鹤,来人支支吾吾脸色赤红,等到她不耐了方才道:“听闻阿婆认识街口的苏姑娘,不知可否……引荐引荐?”   阿婆说了十余桩亲事,对此事自然不陌生,打眼一瞧便知,这孙鹤大抵是看上棠丫头了,刚巧和阿生那边正冷着,她自然应了下来。   一来一去,阿婆再回到猪肉铺,已近黄昏。   “方才路上碰见了熟人,耽搁了一会儿工夫。”阿婆看着下刀干净利落的李阿生,解释道。   “嗯,多谢阿婆。”李阿生顿了下,望了眼她空空的手,安下心来。   阿婆见状,眼神动了动:“阿生可知,我路上碰见了谁?”   李阿生虽无兴致,却仍道:“不知。”   “我碰见了孙家小子,”阿婆边说边看着李阿生,“那孙家小子不知怎的,就打听到我和棠丫头相熟,硬是求着我给他拉拉红线呢……”   李阿生本拿刀的手顿了下,好一会儿才道:“是吗?”声音极轻。   “自然,”阿婆点点头,笑眯眯道,“对了,我今个儿还瞧见棠丫头在找屋子呢,大抵是要搬离现在待的地方了。”   这话她却也没说错,棠丫头的确不愿待在街口。   李阿生这次却无半丝异样,刀工极快将骨肉分割。   阿婆见状,心底赌了几分,干脆将那锭银子给了他:“这是棠丫头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还说啊,感念你以往的可怜及照顾,但从今往后无须再送肉了。”   这次说完,阿婆转身便离了铺子。   “啪”的一声,菜刀落,四寸有余的猪骨应声而断,断骨面平整光滑,刀刃亦深嵌入案板。   这日,李阿生回的极晚,回去时,刚巧碰见了抱着糖葫芦的小贩,他竟鬼使神差的买了一串。   回到院中,映着月光他安静打量着眼前小巧鲜红的糖葫芦,糖衣晶莹,似乎碰一下便能碎了。   良久,他缓缓吃了一颗,甜中带酸,算不上可口。   可是,说不上缘由,他突然间只是想要试一下。   ……   翌日。   苏棠一如既往去了街口,从晨时忙碌到午后,终于得闲。   有了银钱就是好做事,牙行几乎每隔几日便会送来亟待出手的铺子。   她正拿着告示,一家家的看着,突然便觉得前方异样。   苏棠抬眸,看向街口对面,一个四五十岁的蓄须男子站在那儿,很眼熟,也……很久未见了。   ——靖成王府之前的管家。   每逢过节,甚至包括她的诞辰,总是管家拿着名贵的物件,来到后院,告诉她:这是郁殊送的。   她最初曾天真的信过,后来才知,郁殊送的东西,郁殊自己都不知。   “一碗馄饨。”一旁一人的声音响起,沉稳却又沙哑。   苏棠回神,轻描淡写收回目光,却在看见来人时一怔,是她本以为再不愿与自己来往的李阿生。   只是,他的目光正落在她手掌的告示上。   “这是我找房子……”   “我知。”李阿生打断了她,转身坐在桌旁。   他自然知道那是何物,可就是知道,心中才越发不喜。   苏棠抿了抿唇,见他不语,终住了口,只飞快下了一碗馄饨,放在他跟前,再打眼看向对面,那管家已不见了踪影。   此间一派死寂,无人言语。   李阿生拧眉,心底一阵无力。   他本不愿这般的。   囫囵吃着馄饨,却味同嚼蜡,身侧更无半分动静。   良久,李阿生转头,看着眉目隐有不自在的女子:   “你可有成亲的打算?” 第27章   空荡荡的街口,唯有三两行路人走过。   苏棠被李阿生的话震住,好一会儿方才怔怔回首看着他:“李大哥这是何意?”   李阿生低头,看着眼前瓷碗中汤水上飘着的翠绿的葱叶,如浮萍,亦如他。   可当余光扫过她手边的告示,心底又如被巨石重重砸中一般。   她若搬走,往后,二人便真的再无瓜葛了,而他不愿这般。   “苏姑娘若有此打算,不若……”李阿生顿了下,如下定决定般望着她,“与我成亲。”   “啪”的一声,苏棠手中汤勺掉入热气腾腾的汤水之中:“李大哥……在开玩笑?”   李阿生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目光深沉且认真:“并非开玩笑,”他顿了顿,“那孙家的孙鹤,并非良缘。”   苏棠听着李阿生这番话,心中越发不解:“孙鹤?”   李阿生道:“阿婆说……”话至此却戛然而止。   以往从未这般驽钝过,而今看见苏棠迷茫的容色才反应过来,那孙鹤一事,大抵是阿婆激他的。   苏棠闻言了然一笑:“定是阿婆又苦口婆心的劝你了,她素来热心,今儿傍晚回去,我便同阿婆好生说清楚,免得再给李大哥添麻……”烦。   最后一字,并未说出口,便已被打断:“苏棠,”李阿生的声音有些紧绷,可说到后来,却垂下眼去,“并非麻烦。”   “李大哥?”   “成亲,是认真的。”李阿生抬眸,声音平静了些。   苏棠呼吸一紧,睫毛轻颤了下,良久方才低道:“可是……为何呢?”声如呢喃,尽是茫然。   李阿生望着她,未曾言语。   只是他心知,他第一次想要安定下来。   这安定,与她有关。   ——正如除夕,她端着一碗月牙馄饨,双眸晶亮的递给他;亦如那夜她给他上药,神色平静,与他身上的血腥格格不入;更如她在院中熬着白粥的模样……   苏棠抬头,双眸圆睁着望着他:“李大哥,你喜欢我吗?”   “我……”李阿生刚欲开口,却在看清女子目光时顿住。   她的眼中,没有欢喜或娇羞,甚至他觉得,她是不希望他喜欢她的。   “你想要听见怎样的回应呢?”他声音有些嘶哑。   苏棠一滞,她暂时无法负担一个人的感情。   她知道爱而不得的滋味,她不愿让在乎她的人也承受那种痛。   所以,她想着,若是往后有幸有人相伴,不必刻骨铭心,相敬如宾便好。   “李大哥,我不像你看到的这般,”苏棠勉强笑了下,“我曾有过婚约的。”   李阿生只道:“嗯。”   苏棠顿:“后来更是被退了亲事,家道落败,身世更谈不上清白,我……”   “苏棠,那只是过去。”李阿生打断了她。   苏棠声音凝滞。   是了,那只是过去。   她如今熬过来了,且已是自由之身。   可是……   苏棠看着眼前的高大男子:“李大哥,我不愿欺瞒你,我暂……”   “对我无男女之情。”李阿生替她道了出来。   苏棠静默。   李阿生嗓音低了些:“是因为花灯那夜,那个男子吗?”   苏棠眸光一颤,却始终平静,只低道:“再不是了。”   既已决定舍去,便不该过多追忆。   李阿生看着眼前女子的长睫:“苏棠,虽急促了些,可是……便当给自己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停顿片刻,“成亲吧。”   ……   夜色已至。   苏棠坐在榻上,隔着半开的阑窗看着简陋的院落。   今晚月色正好,月华安静笼罩地面,如蒙了一层薄纱,清冷又静谧。   她未曾应下李大哥,只说还需考虑一番。   可其实她是知道的,她想要“重新开始”。   ——她不愿自己的余生在一片死寂中度过。   “叩叩”,门外两声叩门声响起。   苏棠猛地回神,顿了下方才起身打开院门,却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影时惊住,满眼讶色:“张管家?”   来人竟是靖成王府的管家,今日他也曾出现在街口处,不过转眼便不见了。   张管家对苏棠笑了笑:“姑娘,久不见面了。”   苏棠怔了下,确是好久了,王府出事后,下人便四散逃亡,只是她没想到,郁殊会将张管家再找了回来。   “您可是有事?”她低声问。   张管家从宽袖拿出一个嵌着红玉的妆奁:“姑娘,前不久您的生辰,而今虽迟了些,但王爷还是让我将此物送给您。”   苏棠嘴角的笑顿了下,只看着那妆奁,未曾接过:“张管家,这个谎,你也曾说了三年吧。”   郁殊自己都不知,他送给她这么多名贵礼物呢。   张管家错愕:“姑娘,此物……”   “烦请张管家将此物拿回去吧。”苏棠打断了他,唇角微扬。   张管家忙道:“姑娘,王爷明日,想见您一面。”   见她?   苏棠垂眸,她倒是有些相信这妆奁是郁殊授意下送的了。   因为要见她,所以送了礼物。   从来不过一笔交易罢了,公平得紧。   正如前几日秦若依要见她,所以他送来了夜明珠。   一模一样。   苏棠神色平静:“我不愿再见他了。”   话落,她已后退半步,将院门关上。   张管家看着紧闭的院门,哑然失声,王府那三年,他确是说了不少谎,可独独此次,他说得俱是真的。   然苏姑娘不信了。   缓缓转身,张管家转过街巷,看着停在那儿的豪华马车:“王爷,苏姑娘没有要。”   马车里一阵死寂,良久,郁殊的嗓音懒懒传来:“嗯。”轿帘微掀,苍白而修长的手伸了出来。   张管家忙将妆奁递上前去:“苏姑娘还说……不愿见王爷了。”   “……”这一次,马车内无人作声。   郁殊靠着轿壁,手摩挲着妆奁上的红玉。   旁人送的嵌着陈旧红玉的珠钗,她便欢喜的紧,入宫都要戴着;这仅妆奁便嵌着两颗价值连城的红玉的礼物,她却不收了。   手蓦地紧攥着妆奁,棱角硌得他掌心青白一片。   不想见他?他自是猜得到,否则也不会令管家前往。   可是……郁殊垂眸,紧攥的手逐渐松开。   他不信她说的“不愿再见他”,正如她得知他就是阿郁的真相后,连“恨”都恨不起来一般。   ……   苏棠听着窗外动静重归寂然,手徐徐抵着心口。   本以为自己会难受,正如当初察觉到郁殊根本不知曾送她礼物一般。   可是,却没有。   空落落的,一片死寂,却也平静。   苏棠俯身,从床下将槐木盒拿出,里面还放着那根白玉簪子和一小块兽骨。   她将两样物件拿出,放在桌上,映着烛火静静望着。   仔细算来,兽骨是他亲手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这根白玉簪子,他还说“这是他的,只送给她的”。   而今想来,每一字都格外讽刺。   因为是少年,只能利用着她,而一旦恢复,他会将她弃的毫不留情。   总是这般。   苏棠将两样东西包在一起,放在桌上。   重新开始。   也许,她真的可以。   ……   苏棠第二日未曾去街口,只去了一趟市集。   如同当初刚搬来时,坐在那间猪肉铺子对面的茶棚,要了一壶高茉茶,独自一人安静地啜饮着,看着铺子里的男子。   待她喝到第二盏茶时,铺子里的李阿生似察觉到什么,朝她望了过来。   苏棠并未躲闪,只是迎着他的目光,随后笑了出来。   李阿生怔住,这似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纯粹的笑,不像是初见时的死气沉沉,更没有后来的强颜欢笑。   却让人移不开眼。   “阿生,阿生?”有宾客扬声唤着他。   李阿生陡然回神,匆忙低头,刀法凌厉分了肉与骨,只是等他忙完再抬头,茶棚早已空荡荡的,不见方才的人影了。   他不觉蹙眉。   “李大哥在看什么?”跟前,女子声音陡然传来,夹杂着几分轻松。   李阿生一震,方才还在茶棚的苏棠,此刻正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没看什么,”他匆忙垂眸道,想了想又道,“昨日之事……”   “李大哥,可否给我一日时间,”苏棠笑了下,“我有些旧事,须得处理。”   李阿生僵住,抓着刀的手都紧了紧,眼中似有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道:“好。” 第28章   午后。   苏棠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心中只觉时过境迁。   朱漆镶金的大门,漆黑金丝楠木匾额,上只书了四字“靖成王府”,巍峨气派。   她曾在此待了三年,仍记得当初离开时此处的落败,而今却已恢复往日荣光。   抿了抿唇,苏棠走上前去。   “什么人?”手执宽刀的侍卫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苏棠顿了下:“不知王爷可在府上?”   依着她以往的了解,此时,他当是在书房的。   侍卫依旧满眼严肃:“王爷百事缠身,自是在忙……”   “苏姑娘?”话未说完,便被途经正门的张管家打断,声音里尽是诧异。   苏棠抬眼望过去,看着留着须发的老者。   “苏姑娘前来,可是有事?”张管家走上前来,低声问着。   苏棠道:“不知张管家可否去知会一下王爷,便说我今日有事找他。”   张管家满眼为难:“苏姑娘也是知道的,此时王爷正在书房,咱们也不敢叨扰……”   苏姑娘以往对王爷的心思,他这个外人也瞧在眼中的,可对王爷这般人倾心,旁人也只能低叹一声。   苏棠目光暗淡下来。   张管家却突然想到昨晚王爷亲送礼物那档子事儿:“不过我可给苏姑娘通报一番,至于见或不见……”   苏棠笑了下:“多谢张管家了。”   ……   郁殊的确在书房,正看着送过来的折子。   当初宫里头折磨他的人、见过他最狼狈一面的人,都进了刑部大牢,日日剐刑折磨,却仍留着一口气。   他倒是爱听悲嚎声,分外悦耳,只是他厌恶那如野狗般的哀求,便命人药哑他们,果真安静了许多,但太乖顺了,反倒没多少趣味了。   至于其他的,一个个该查的查,该封的封,该办的办。   却除了一人。   郁殊本执朱笔的手一顿,一滴赤墨落在折子上,如一滴血。   他半眯双眸,食指指尖轻蹭了下那滴墨,苍白的手与鲜红的墨,很是鲜明。   苏棠。   她见过他身上每一道伤痕,亦见过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蜷缩在那个简陋病榻上的模样。   甚至最初每日更衣、如厕,均是她守在一旁。   他本想着,若她不知他便是那个少年,便就此作罢。   可却又作罢的不彻底,竟让她知道了一切。   他观察了她几日。   这段时日,她过活的很是规矩,每日街口、院落,偶尔会去茶棚。   就像当初在王府后院,每日等着他回府一般规矩。   可就是这样的她,昨夜竟说不愿再见他了?   郁殊将朱笔放在一旁,余光扫到一旁的红玉妆奁,他伸手摩挲了下那两颗红玉,旋即将妆奁打开。   红玉琉璃却月钗。   不喜欢白,便换了红,且是举世无双的红,却仍被回绝了。   恰逢此刻,“叩叩”两声叩门声响起,张管家的声音传来:“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郁殊回神,朝门口睨了一眼,复又看向手中妆奁,良久嗤笑一声,将其信手扔在地面角落,如扔秽物。   被放弃的东西,多名贵都是废的。   “进。”他沉声道。   张管家小心推门而入,声音极轻:“王爷,小的方才途经府门口,正瞧见苏姑娘在那儿,说是想要见您一面。”   郁殊身子一僵,指尖细微的顿了下:“谁?”   张管家忙道:“苏姑娘,便是以往后院的苏棠苏姑……”   “本王知道苏棠是谁,”郁殊凝眉打断了他,“她在哪儿?”   “正在府门口候着呢。”   府门口。   郁殊半眯双眸,掩住眼中的光,眼尾却微扬了下,静默半晌。   张管家躬身候着,不敢多言。   不知多久,郁殊突然道:“距花灯那夜,过去几日了?”   张管家虽不解,仍老实应:“过去三日了,王爷。”   三日。   郁殊勾唇,那夜还曾对他视而不见,昨夜更是说出“再不见他”之妄言,今日便前来了。   果然,不过三日便忍不住了。   “王爷,见还是不见?”张管家小心低问。   郁殊转眸看着他,启唇道:“让她先候一会儿吧。”   “是。”张管家忙道。   可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张管家又折返回来。   “怎么?”郁殊挑眉。   张管家擦了把额角的汗:“王爷,苏姑娘走了。”   郁殊容色微顿,片刻后眉心微蹙,双眸半眯,声音添了几分阴晴难定:“走了?”   毫无耐性的女子!   “是,”张管家补充道,“不过,苏姑娘说酉时之前,她在醉云楼雅间等着您。”   郁殊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长睫微抬:“她要本王去,本王便去?”   张管家不敢多言。   郁殊垂眸,看了眼仍沾着赤墨的指尖,懒懒的捻了两下,挥了挥手。   张管家忙退了下去。   郁殊转身走到盆架旁,伸手欲净手,却在看见澄澈水面的倒影时顿住。   那张脸无半分恼色,唇角反而微扬。   郁殊脸色倏地一沉,起身便欲朝门外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转身,弯腰,将扔在角落的红玉妆奁捡了起来。   ……   醉云楼。   苏棠坐在阑槛钩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眼前两盏茶徐徐冒着热气。   看得久了,她拿起一杯,喝了满嘴的苦涩,却又品出丝丝缕缕的茶香。   以往她不爱喝茶,只觉苦,如今竟也喜欢了。   临近酉时,楼下徐徐驶来一辆马车,红鬃马高大威猛,马车四面皆以玄色缎面的绸子裹着,瞧着便华贵的紧。   轿帘被一只苍白的大手掀开,一人穿着暗绯色袍服走了下来,墨发微束,被风一吹说不出的清雅妖媚。   苏棠放下茶杯,走到门口。   不过片刻,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那只苍白的手推开,而后摩挲了下右手手背上蜿蜒着的伤疤。   只是动作在看见等在门口的女子时顿了下,她依旧戴着那个刺眼的红玉珠钗,脸色微露红润,似是心情不错。   郁殊蹙眉,旋即随意道:“没去街口?”   苏棠且未应声,蹲跪下去:“民女叩见王爷。”   郁殊双目一紧,死死盯着正俯首行礼的女子,好一会儿突然低笑一声,越过她走进雅间:“你倒是变得乖顺了,可惜没那般有趣了。”   苏棠仍垂眸不语。   “过来。”郁殊敛笑,尾音却如带着勾。   苏棠凝眉,一动未动。   “既自认民女,难道阳奉阴违不成?”郁殊走进雅间,“过来。”   苏棠抿了抿唇,手轻轻抚了抚袖袋,这一次并未回绝。   只是她才转身,手腕立即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身后门“砰”的一声关上。   苏棠诧异转眸。   却未等她开口,那抓着她的手已飞快松开,郁殊转身走到桌旁坐下,眉心微蹙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察觉到点点微热与酥麻。   苏棠看了眼他,抿唇走上前,拿过茶壶,静静添了两杯新茶。   茶仍冒着阵阵热气。   郁殊望着她的动作,眯眸不语。   倒好茶,苏棠坐在对面,沉静了好一会儿。   郁殊慢条斯理摩挲了下袖中妆奁:“昨个儿请你不来,今日却亲自去请,有……”   话未说完已戛然而止   苏棠安静从袖口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及白骨,放在桌上,推到他跟前。   郁殊指尖微顿,垂眸扫了眼簪与骨,又看向她:“这是何意?”   “这两样东西是王爷的,而今也算物归原主了,”苏棠笑了下,“还请王爷将其收回,我受之不起。”   受之不起……   郁殊松开摩挲妆奁的手,将白玉簪子捻起端详了一会儿,半晌放在桌上:“既不喜,扔了便是。”   目光却紧盯着那根玉簪。   他仍记得,她当初看着柳婉婉戴着这根玉簪时恍惚的神色,而今却受之不起了?   “王爷的东西,王爷自己处置吧,”苏棠敛目沉神,嗓音幽然,“王爷曾救过我,将我从教坊司带了出来,我亦侥幸救了王爷,将这仅存的一点儿物件还了,便算两不……”相欠。   可余下二字还未道出,便被打断。   “我知你想说什么,”郁殊面无表情,可嗓音却诡异的华丽雍容:“你可知,曾经折磨过我、见过我最不堪模样的人,现在何处?”   苏棠脸色微白。   “在刑部大牢,”郁殊勾唇低笑一声,“折磨我的人,断了手骨、腿骨,剜了膝盖,受了鞭笞,日日被薄如蝉翼的刀片剐一层肉,叫的悦耳极了。可惜,我厌恶那些声音,便又药哑了他们。”   他抬眸,目光温柔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如纸的女子:“但其实,将我最为卑贱、形若丧家之犬模样尽收眼底的人,却好端端地坐在我跟前,你觉得呢,阿姐?”   苏棠睫毛一颤,这是郁殊第一次以少年的口吻唤她,柔和却诡谲。   “王爷想说什么?”她抬眸,声音平静。   郁殊神色顿了下,继而笑得越发欢愉。   他仍记得曾经以这般口吻对秦若依说话时,她的小心翼翼。   而苏棠,却满目平和。   他伸手从袖口拿出妆奁,推到他眼前,毫不介意白玉簪子被挤到一旁:“打开瞧瞧。”   苏棠未动。   郁殊挑眉:“不是问我想说什么?打开,我便告诉你。”   苏棠伸手将妆奁打开,一根珠钗,像极了她头上戴的这根,可那红玉晶莹剔透,点缀的琉璃流光溢彩。   她望向郁殊。   郁殊道:“随我回府。”   苏棠拿着珠钗的手一顿,而后将其放回到桌上,面无波澜:“然后呢?”   郁殊似没想到她这般反应,拧了拧眉。   苏棠拿过眼前的茶杯:“然后,在王府后院,等着王爷什么时候想起我时,便去瞧上一眼,想不起时便自生自灭?”   郁殊眉心皱的越发紧。   “王爷如今已得到了一切,甘心只留一个影子吗?”苏棠笑了出来,“还是一个三年都记不得姓名的影子。”   “苏棠。”郁殊声音紧绷的吓人。   苏棠顿了顿:“王爷当初两万两银子买了我,后来我又救了王爷,本该扯平的,可王爷又给了我两万两银票,”她将厚厚一叠银票拿了出来,“若是王爷觉得不公,我可将银票还给王爷。”   郁殊看着那叠银票,手紧攥着,心如坠深渊,却半晌道不出一字。   苏棠见他不语,再道:“王爷也无须担心,过去数月发生的一切,我亦会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什么都未曾发生……   郁殊听着她这番话,本燥怒的心竟逐渐沉静下来,一片死寂:“你叫我前来,只为了将这些东西还我,与我两不相欠?”   苏棠怔愣一瞬,摇摇头:“不是。”   郁殊眸中隐有几分微光波动。   下刻,苏棠却已站起身,安静蹲跪在桌旁:“王爷如今已能重新来过,还请您能也给我这样一次机会。只求王爷不要再来找我了……从此往后,桥路各在一方。”   郁殊眼底眸光骤暗,如阴云翻涌,却转瞬一阵漆黑:“这是何意?”   苏棠抬眸,发间珠钗上的红玉如红豆,微微晃了下:“虽知王爷并不感兴趣,可……”她抿了抿唇,“我要成亲了。” 第29章   雅间内一阵死寂,唯有角落香炉冒着缕缕青烟,泛着檀香。   郁殊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她说,她要成亲了。   她头上珠钗点缀的红玉,打眼望去真真像极了两颗红豆。   愿君多采撷的红豆。   于是,他蹲下身子,伸手“采撷”。   只是还没等他的指尖碰到珠钗,苏棠已经侧头避开了他的碰触。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低笑一声:“你说,你要成亲?”   苏棠应:“是。”   “和谁?”   苏棠刚要作声,却已被郁殊打断:“嘘,”他声如呢喃,“让我猜猜,是那温和儒雅的陆侍郎陆大人,还是你那寡言人善的李大哥呢……”   他的语调一点点放柔,到最后只剩气声,故作恍然:“我想起来了,那陆侍郎被我派去柳州了,暂不在京中,定是你的李大哥了,是也不是?”   苏棠眉心微蹙,未曾否认。   “你的李大哥可知,你曾在旁的男子府中待了三年?可知你是如何陪在我的身侧?可知……”郁殊的声音逐渐紧绷,“你的这颗心,有多善变!”   “郁殊!”苏棠蓦地看向他,双眸夹着怒。   郁殊顿了下,而后扯唇笑了出来:“终于不是一口一个‘王爷’的唤了?”   苏棠喉咙紧了下,终垂眸:“那些往事,我会一件件全都忘记,更不会对任何人提及,还请王爷宽心。如有违背,此生定千刀万剐百般折磨,不得好死。”   郁殊双目死死盯着女子头顶那一个孤零零的旋儿。   毒誓重誓,他听过不少。可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愤怒过。   愤怒得,想要将一切毁了。   然他还是缓缓起身,暗绯色的衣袂懒懒垂落下来:“不过就是想成亲罢了,好事!”他转身坐在桌旁,轻轻摩挲着手背上的伤疤,哑声道,“出去吧。”   苏棠的心逐渐放了下来,容色都轻松了许多,站起身便朝门口走,只在走到门口处时顿了下:“王爷,也祝您幸福安康。”   这一次,再未多停留半分,她径自离去,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似是极为雀跃欢愉。   郁殊看着已紧闭的房门,拿过小火炉上的茶壶,添了一盏新茶。   而后,他安静将杯盏攥在手心,   茶水澄净,泛着滚滚热气。   高卫进去时,正看见郁殊的掌心被灼的通红,他却无所觉,仍紧攥着那杯热茶。   “王爷,茶热恐灼伤人,您先松手。”高卫忙上前道。   郁殊神色平静如常,抬眸望着他:“松手?本王为何要松?”   高卫一怔。   “本王的东西,为何要松手?”说到此,他的手攥的越发用力。   “啪”的一声脆响,茶杯生生碎在手心,茶水弥漫而出,苍白的手背灼红一片,一块玉瓷碎片更是直直刺入掌心,赤红的血和着茶水一滴滴落下。   “王爷!”高卫大惊,却不敢上前,只跪在地上。   郁殊垂眸,展开掌心,看着深刺入肉里的碎瓷片:“成亲,的确是一桩好事呢……”   呢喃过后,他伸出左手,一点点将碎片拔了出来,血翻涌而出。   嫁衣的颜色。   ……   李阿生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   而今春意已深,夜风都带着温和。   想到白日情形,他的心口处微微动了动。   成亲啊。   幼时他曾以为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一朝变幻,过往数年他再未敢想过,自己竟也可以与一人相伴一生。   只是……   李阿生脚步顿了下,他可以对苏棠说“重新开始”,他……可以吗?   转过街巷,便是院落门口。   李阿生转头朝苏棠的院落望了一眼,而后眉心微蹙,没有烛火,没有任何动静,今日亦未曾去街口,她去了哪儿?   这疑虑,极快打消。   李阿生停在了自家门口不远处,望着月华下,静静坐在门前石阶上的女子。   她今日穿着件海棠色云纹裙,裙裾微耷在地上,肩上披着月光,如罩在一层光芒里。   苏棠。   李阿生呼吸急促了下,太久没人等着他了。   他不觉快步上前:“怎么在这儿?”   苏棠被惊了一跳,匆忙抬眸,在看清来人时笑了出来:“李大哥,你回来了。”   “嗯。”李阿生应了一声,眉心微蹙,“夜色凉,有事……”   “李大哥,我是来回应你的,”苏棠顿了下,“说完便走。”   李阿生的话弱了下来,心随之提起:“你……如何说?”   “好啊!”苏棠笑着点了点头,“李大哥,我会对你好的。”   也许,她再回应不起一份感情,可是她当影子当够了,守着无望的爱也守够了。   正如李大哥所说,她愿意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李阿生呼吸一滞,望着眼前人的笑颜,张了张嘴,却只道出“苏棠”二字。   “李大哥?”苏棠不解。   李阿生陡然回神,看着她的眸:“无事。”他低语。   ……   “瞧我说什么来着,你和阿生,打我第一眼看,就觉得很是般配。”阿婆坐在苏棠院中,笑眯眯道。   黄昏已至,夕阳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   苏棠将晾干的衣裳收好,无奈笑了笑:“是啊,阿婆慧眼识珠着呢。”   “棠丫头,你还别调侃,”阿婆拿过件衣裳替她叠着,“当初我同你和阿生说媒,你二人如何说的?一个说没有成亲的打算,一个说和阿生不合适。结果呢,竟成了!要我说阿生福气好,四年前突然便搬过来,敢情是知道这儿有棠丫头等着他呢!”   苏棠叠衣裳的动作顿了下。   “棠丫头,我找人算过了,那先生说什么‘阴爻为六,阳爻为八,阴爻又有偶爻之意’,所以下月初六最是良辰吉日,我也问过阿生了,他只说听你的意思,你如何说?”阿婆朝她近了些。   苏棠看着眼前的衣裳:“好,”想了想又补充,“不用大操大办便好。”   “知啦,”阿婆笑道,又想到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都要成亲了,你那表弟也不回来瞧瞧?”   苏棠神色平静:“他离开了,永远不会回了。”   阿婆一愣,还欲言语,便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道:“苏姑娘,阿生伤着了。”   苏棠怔,继而朝门外走去,但见一个瘦弱男子站在李阿生身前,而李阿生左手压着右手手背,一滴滴血落了下来。   “怎么了?”苏棠忙上前去。   “我方才去买肉,怎知阿生切肉时一晃神,竟切在手背上了,本想送他去医馆呢,他不去,只说家中有药……”瘦弱男子解释道。   “无碍。”李阿生看着苏棠,简洁道,声如宽慰。   “流这么多血,怎会无碍?”苏棠让出身侧位子,“我先去拿药,你在院中等一下。”   话落她已转身快步走回屋中。   跟出来的阿婆眼睛一转笑道:“不去医馆自是家中有人给上药了,咱们就别在这儿瞎占地方了。”   说着,推了那瘦弱男子一下,又替苏棠关上了院门。   李阿生站在院中,他今日确是屡屡走神了,因着这门亲事。以至于当刀切上手背时,还无甚感觉,等到旁人惊呼出声,他想到的竟是曾经苏棠于夜色中为他上药的模样。   所以,不去医馆,被人半推半就拉着来了此处。   “如何了?是不是很痛?”苏棠已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拿着瓷瓶与纸包。   李阿生摇头,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纸包上:“这是?”   苏棠笑了笑打开纸包:“我幼时若磕磕碰碰了,便爱吃些甜食,心情也会好些,”说着,已拿出一块果脯,递到他身前,“你也尝尝?”   李阿生怔愣。   “我竟忘了你手还占着。”苏棠看着他左手伤口右手沾血,想了想,将果脯凑到他嘴边。   李阿生看了眼她手中果脯,以往她一向亲疏有别,疏而有礼,似是初次这般……亲昵。   “李大哥?”苏棠不解。   李阿生倏地回神,张口将果脯含在口中。   很甜,却甜的人心中发涩。   苏棠坐在他身侧,小心处理着手背的伤口,长睫微微缠动着,侧颜安静而美好。   她所做如她所说,她会对他好的。   “可能会有些痛,但要好生上药才不会留疤。”苏棠轻声道。   李阿生只低低应:“嗯。”   待处理完伤口,天色渐暗了。   “你回去怕是不便,今日余下的馅不多了,面还剩些,我给你下碗馄饨面?”苏棠将提灯拿出院来,放在二人身旁,映出微光。   李阿生看着烛火下的女子,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庭院格外安静,只有在用完晚食,苏棠将李阿生送出院时,他突然叫了声她的名字:“苏棠。”   苏棠本欲关门的手顿住,隔着夜色望着他。   “……”李阿生喉结动了下,好久只低声道,“我也会对你好的。”   ……   院门合上,苏棠轻倚门后,容色呆怔。   虽无心动的感觉,却很是安宁,若是往后这般,她定也会幸福吧。   她起身朝屋内走去。   “啪”的一声,眼前却掉落一颗石子。   苏棠一顿,抬头望去,空落落的,除了漆黑天色什么都没有。   “上药、蜜饯、馄饨,一桩桩一件件,都很是熟悉,不是吗?”身后,男子慵懒的声音响起。   苏棠猛地转身,看着骤然出现在夜色中的人影,眉心紧皱。   郁殊看着她谨慎与防备的目光,脚步顿了下,僵在原处。   他伸手,轻抚了下前不久被杯盏碎片割破的掌心伤口。   这个没有处理的伤口,注定要留疤了。   他从不介意自己身上有多少疤,可唯独掌心这道,很介意。   李阿生手背的伤口,便不会留疤。   她以往,也如对李阿生一般,给他小心翼翼的上药;也如对李阿生一般,喂他蜜饯,以消弭苦涩与疼痛;也会告诉他,若不吃第二碗馄饨,会永远记得第一碗的痛。   如今,她对李阿生关怀备至,对他便……如临大敌!   苏棠作声:“你来做什么?”   郁殊陡然回神,双眸微敛,下瞬歪了歪头勾唇轻笑:“你忘了,过去数月,你也是那么对我的。”   苏棠凝眉望了他良久,目光终看向他身后的院门:“王爷走错了吧,大门在那里。”   话落,她已转身便朝屋内走去。   “还是说,你对所有人都这般?等着上钩便寻下个……”   苏棠脚步倏地停在门口。   她的喜欢,哪怕再不堪,也非朝三暮四的。   “王爷上钩了吗?”她回首,反讽道。   郁殊一滞,身形僵在院中,手死死抵着掌心的伤,一阵尖锐的痛,夹杂着温热的黏腻触感。   却半字都道不出口。   苏棠也并未等他,便欲进屋。   “阿姐不要我了吗?”身后人声音如幽叹传来。   苏棠猛地抬眸。   他在望着她,凤眸微抬,目光如有水光潋滟,澄澈纯然,像极了曾经的那个少年。   诡异至极。   郁殊迎上苏棠的目光,似乎也反应过来,眼中一震,竟生生倒退两步。   方才那番话,竟如不受控般说出。   然下瞬,他沉了口气,低头飞快扫了眼手心,有血滴渗透白布冒了出来,再抬眸已恢复如常:“成亲在哪日?你都愿我幸福安康了,我自也不是小气之人。”   苏棠望他片刻,垂眸淡淡道:“下月初八。”   作者有话要说:  “良辰吉日”是胡诌的(狗头   多多见谅!笔芯~ 第30章   初五这日,天色甚好。   苏棠只穿着白色里衣坐在铜镜前,阿婆拿着木梳为她一下下梳着满头青丝。   “这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阿婆边梳边念叨着。   苏棠眯眸,任阿婆梳着,几缕长发耷拉在身前,拂过耳畔带着些痒意。   阿婆突然道:“对了,棠丫头,那嫁衣可给你送来了?明个儿便是大喜的日子,可别再出什么纰漏。”   苏棠睁眼,看着铜镜中长发披肩的女子:“前日绣娘便送来,我收起来了。”   “这喜气哪能收!”阿婆不赞同道,“你先试试,看看哪儿不合身,好修改一番。”   苏棠笑了笑:“不用了,阿婆……”   “哪能不用?”阿婆将木梳放下,“棠丫头,你那绣工,也便缝补下寻常衣裳,那可是女子一生一次的嫁衣。可巧今日叫我赶上了。若明个儿再发现不合适,怕是来不及了。”   苏棠眼眶热了下,自她记事起,便不记得娘亲了,而今阿婆真心待她,竟觉得若有娘亲也不过如此吧。   从衣箱将嫁衣拿出,绡金盖头,凤冠如金蝶,霞帔上团花锦簇,大红的通袖袍艳烈如火。   苏棠只穿上红裳,宽袖耷在身侧,墨发两缕垂在身前,其余披于肩后。   “好看,咱们棠丫头穿着嫁衣,漂亮的紧,”阿婆绕看了一圈,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襟,“阿生福气怎得这般盛?得了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苏棠抿唇轻笑了下。   “叩叩。”却在此刻,门外两声叩门声。   “谁啊?”阿婆扬声问道。   李阿生的声音响起:“是我,阿婆。”   “成亲前可不能让他瞧见你穿嫁衣的模样,不然不吉利的,”阿婆忙将门关上,“棠丫头,你在屋里等着,我替你出去。”   苏棠忙道:“多谢阿婆。”   话落,一阵风骤起,将未上栓的窗子“啪”的一声吹开。   不小的动静,吸引了苏棠的目光,她抬眸望去,却一愣。   透过半掩的窗子正能望见院门处,李阿生站在那儿,似也被窗子的动静吸引,朝这边往来。   在看见屋内女子时,目光微怔。   红衣墨发,原来这般好看。   “阿生!”阿婆的声音响起。   李阿生陡然回神。   苏棠抿了抿唇,对他粲然一笑。却又莫名想到阿婆方才说的“成亲前不能瞧见穿嫁衣的模样,会不吉利”,她上前,将窗子轻轻关好。   ……   天已入夜,王府。   后院的陈忠将悬着的长信灯点上,方才回了下人房歇着。   心中却犯嘀咕,王爷这后院从来都无人,王爷自个儿也总宿在书房,不知点这后院的灯作甚。   不知多久,一阵窸窣声响。   只披着件白色宽袍的郁殊缓缓而来,散着发,赤着足。银白月光照在他肩头、眉眼,竟映出别样的魅惑。   他半眯双眸看了眼这后院,而后朝其中一间房走了去。   今夜不知为何,了无睡意,竟到了这里。   ——熟悉的苏棠曾待过的房间。   房内空荡荡的,当初王府被抄时,自不会多留东西,这段日子,他也未曾命人添置,便一直空了下来。   只有桌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月白衣裳。   郁殊凝眉,走上前去,将衣裳抖落开来,前襟处沾染了大片的血迹。   他眯眸,恍惚中想起,这是苏棠当初去宫门口接他时穿的衣裳,这血迹也是他沾染上去的。   那时的她,比往日看来更为娇艳,想来是好生打扮过的,她拥着他,低声问:疼不疼?   可是后来……   郁殊顿了下,过往数月,他再未见过她穿任何月白色的衣裳。   余光扫到一旁的软榻,上方还摆着一张矮几。   那时,他总爱倚靠在她膝上,她便任他倚靠着。朝堂之上,多得是想要他命之人,似乎唯有在此处,才能勉强沉睡一会儿。   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一日假寐,睁眼清楚看见了她眼中来不及藏起的感情。   因为他哪怕倚靠她再久,她双腿麻木也从未有半分怨言。   郁殊走上前去,斜倚在软榻上,白衣微动,懒散耷拉下来。   三日后,便是她的大喜日子。   从此往后,她口中唤的是旁人的名字,她悉心以待的是旁的男子,她会于红帐之中、在旁人身侧浅吟低喃……   门外,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郁殊长睫微动,抬眸朝门口望来,恍惚之中,竟瞧见穿着嫁衣的女子推门而入,朝他一步步走来,本平静的眸在见到他时方才有了几分亮光,低声唤着“王爷”……   “王爷。”张管家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郁殊双眸骤然清冷:“何事?”   “宫里头来人,请您明个儿入宫一趟呢。”   ……   初六,大吉之日,宜嫁娶。   街巷四周的院门树木上都扎上了红绸,贴了囍字。   苏棠天还未亮便起来了,洗弄过后坐在铜镜前细细描妆。   娥眉素描,胭脂轻扫,唇红轻点在唇上。   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最起码在今日,她想成为那个最美的新娘子,嫁给李大哥。   二人的庚帖是让阿婆互换的,两家均无高堂,也省了不少琐事。   只是两家虽离得近,李大哥仍执意绕半城一周前来迎娶。   床榻上,凤冠霞帔铺陈开来,映的满室华彩。   “如何了,如何了?”阿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却行至门口时顿住,看着正梳着青丝的女子,“棠丫头?”   苏棠无奈抬眸:“阿婆。”   “这阿生当真是赚到了。”阿婆上前,接过她的木梳,梳好后利落的绾了个发髻,小心用珠簪攒起,将凤冠定在发间。   几串珠翟微摇,映得红颜如桃花盛放,双眸恰若花瓣上的凝露。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阿婆拿过盖头,笑眯眯道:“这盖头一旦盖上,便是你夫君为你掀开了。”   苏棠脸颊被胭脂染的晕红,垂眸浅笑。   夫君。   等着吉时将至。   阿婆将她搀起:“来了来了!”   话落,门外一阵炮竹声响起,周遭街邻均出来瞧个喜庆,口中道着恭喜,满眼笑与善意。   热闹非凡。   ……   韶心殿。   “昨个儿我怎么也参不透的棋局,没想到阿殊你一来便点透了,这棋盘可少不了帅。”秦若依笑道,玉指一颗一颗将玉石棋子捻起,放入棋盘中,看了眼对面的男子。   郁殊只敛眸沉默望着那只手。   ——纤细修长,无一丝茧,俨然上好的凝脂白玉。   秦若依抬手,一旁宫人立即将玉瓷盘拿了过来,带着蜜饯的甜香:“你一贯不爱吃甜食,上次竟见你吃了一颗,我便命人多拿了些过来,阿殊你也尝尝?”   “……”郁殊容色依旧寂然。   “阿殊?”秦若依声音大了些。   郁殊陡然回神,目光怔愣片刻,突然道:“我若没记错,太后入宫前,曾有段婚约?”   秦若依脸色微变:“确有此事,只是后来,那家落败了……”   “嗯。”郁殊应了声,食指抚了抚右眼眼下,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宁。   “你的掌心怎么了?”秦若依低呼一声,上前便欲拿过他的手查看。   只是还未等碰到,郁殊竟飞快收回手,避开了她的碰触。   秦若依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收了回去,眼神微暗:“阿殊?”   郁殊看了眼掌心,那个伤口仍未好,也是,没有上药岂会好?   复又看向秦若依的手,不知为何,心底竟生了排斥——这样一只手,柔软,却陌生。   “无事。”最终,他低声道。   “你啊,总是这般说,”秦若依叹了声,“当初你为护我肩头被木刺伤着,也是这般说的,还落了疤。”   郁殊侧眸看了眼肩头,那儿的确有一个伤疤。   只是他身上的疤太多,那个伤疤太不起眼了。   曾在战场时,受了伤便随便涂抹些药,硬生生熬着,直到……   郁殊睫毛微颤,直到从教坊司将那个叫苏棠的女人接回府中,才开始慢慢好转。   初时她为他上药时,手都是颤抖的,一下一下,紧抿着朱唇,明明害怕的紧,却总在说“不痛的,不痛的……”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她自己。   后来,她开始熟练起来,默不作声的为他处理伤口,只有一次没忍住道了句:“王爷的身上大小伤痕足有八十三道,何时凑个百?”   再后来,便是他被毒剑所伤、险些殒命那次,身子如坠寒窟,他自己都觉得要过去了,朦胧之中,她却半裸着身子抱住了他,口中呢喃着:“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若死了……”   若死了如何,她没说。   当时他便想着,这个女子当真蠢,竟连威胁的话都不会说。   “喵——”倏地一声幼猫叫声在殿内响起,唤回郁殊神志。   他转眸望去,一直瘦得皮包骨的野猫不知从何处窜了进来,身上沾了污泥,肮脏又可怜的小东西。   “娘娘恕罪。”宫人匆忙上前,将幼猫抓了起来。   秦若依摆摆手:“这猫儿看着也可怜的紧,赏它些吃食放到宫外便是。”   赏。   郁殊眸微抬,看着她,那一瞬竟如看到了当初站在他跟前,给了他两个馒头的女子。   当初他以为万般美好的回忆,而今仔细想想,竟如赏这只猫儿一模一样。   宫人已经抱着野猫便要走出去。   “将那野东西拿来。”郁殊突然作声。   宫人脚步一僵,最终折返回来。   郁殊无视众人目光,将满是污秽的猫拿了过来,仔细端详了眼。   “阿殊?”秦若依不解。   郁殊手背蹭了蹭猫的两颊:“像我当初那副模样吗?”他扯唇低笑一声,“阿姐那时,也如赏它一样赏我吧?”   秦若依脸色一白。   郁殊垂眸依旧浅笑着,手缓缓落在猫儿的脖颈:“野东西出去也是受罪,受的还是生不如死的折磨,还不如……”   说着,他一手蒙着猫儿的眼,一手用力便欲折断它的颈。   猫儿凄厉叫了一声。   秦若依倏地后退,脸色煞白,满眼的惊惧。   郁殊笑出声来,松手将猫儿放在地上,受惊的猫儿飞快逃窜消失,他则拿过一旁的绢帕,随意擦拭着手上的污秽:“今日太后心情好喂了它,它知道这儿有吃食了,哪日太后心情不好这猫儿再来了,怕是凶多吉少。”   说到此,他抬眸看向秦若依,却在看清她神色时眼中光芒诡谲:“怕我?”   秦若依手抖了下。   郁殊笑意微敛,果然怕他。   可是让他更恼怒的却是,秦若依顶着那样熟悉的一双眉眼,满眼惊惧。   明明……那个叫苏棠的女子从没怕过他!   “我知太后叫我来有何事,”郁殊将绢帕扔在桌上,“棋盘少不了帅,国不可无君。可那小皇帝成日里不听话的紧,软禁他一段时日,便好了。”   秦若依脸色越发的白,他果然从一开始便知今日来的目的。   “太后又不是未被软禁过,何必这般担忧?”郁殊笑,“又不是要人命的刑罚。”   秦若依苍白的秀眉微蹙:“什么?”   “你……”郁殊刚欲开口,却倏地想到什么,“你未被软禁过?”   秦若依不解。   郁殊容色紧绷。   苏棠告诉他,秦若依被软禁了。   可其实,她只是要救他的命而已。   在她明知道他只是将她当做影子后,仍救了他。   果然蠢钝至极!   殿外一阵嘈杂之声传来。   郁殊眸动了动,是高卫的声音。   “王爷。”不多时,高卫已现身殿门口。   “何事?”   高卫跪在殿外:“苏姑娘今日大婚,正午时的吉辰。”   郁殊身形骤然僵住,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听错了。   苏棠今日大婚?   可今日分明才初六。   那夜,她说的是:“下月初八。”   他蓦地起身,他从未怀疑过她话中的真实,可那夜,她回避他的目光,平淡的语气却不掩紧绷。   她撒谎了。   是初六!   郁殊喉咙紧缩,好一会儿道:“何时得到的消息?”   “辰时三刻,”高卫低头请罪,“属下被拦着,进不得殿来。”   而今,已是巳时。   郁殊转眸看向秦若依,目光平静如死水。   秦若依容色苍白,双眸泛着水光。   “既然未曾软禁过,”郁殊声音极为温柔,“那便现在禁了吧。”   话落,他转身便欲离去,却又顿住,余光扫向一旁茶盏:“还有,那茶盏并非花瓷赝品,而是珐琅彩瓷。”   这一次,再未停留。   秦若依腿脚一软,宫人匆忙将她搀住。   高卫跟在郁殊身后,恭敬呈上马鞭。   郁殊脚步一顿:“这是……”   “王爷不去城郊?”   “为何要去?”郁殊笑,“不过咳……不过买回来的影子嫁人罢了。”   语气分外柔和,只是突然一声清咳,将脸上血色全数咳去。   的确不过只是买回来的影子。   可是……   “王爷,今日是您的诞辰,也愿您诞辰安康。”   他的诞辰,她第一次去寻他。可他的回应是转身离去。   “王爷,今个儿中秋,愿您安好。”   可他只抚着她的眉眼。   “王爷,除夕了,苏姑娘包了月牙馄饨……”   被回绝的多了,她再未亲自出现过,只让管家前来。   还有后来。   她将变小的他从“炼狱”接了回去。   “我曾也有过在意的人,只是那都过去了,我救你是因我尚还欠了一笔债。”   “怎样?蜜饯甜吗?”   “你不吃第二碗馄饨,便永远只会记得第一碗的痛。”   “不爱一人算哪门子错啊,他不过扮了恶的那人罢了……”   “阿郁,你看着我的眉眼,唤我阿姐,看得唤得,究竟是谁?”   “……”   那些本以为忘却的话,竟全数钻入脑中,记得如此清晰。   直至最后,她面色轻松,如放下一切般道:   “王爷,我要成亲了。”   “也愿您幸福安康。”   “咳咳——”郁殊突然掩唇咳嗽起来。   起初不过浅淡低咳,到后来竟控制不住般重咳着,喉中泛着腥甜。   高卫看着走在身前的王爷,只觉方才还身姿颀长挺拔卓绝的他,脊背如不堪重负变得佝偻,周身萦绕着死寂。   下瞬,那咳嗽声却停了下来。   高卫满腹疑虑上前,登时大惊失色,他的神色苍白如尸,可偏偏唇被血色染的殷红,额头豆大的汗珠冒出,面无表情。   “王爷!” 第31章   喜轿一颠一颠的在日头下行着,入目皆是喜庆的红。   苏棠坐在轿中,身后的丝绸软垫都是朱红色的,盖头微微摇动。   细风吹来,恰好将轿帘拂起,她偏首望见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同样一袭红色喜袍,本高束的发以一根簪子绾起,两缕正红发带随风微,腰间玉带绣着暗色云纹,宽肩窄腰,高大俊朗。   往后,这便是她的夫君了。   “到了到了!”轿外听到了阿婆的声音。   苏棠抿了抿唇,将盖头盖好。   轿帘被人轻轻掀开,一条红绫递到她眼前,结发球的另一端,李阿生静静站在那儿。   她伸手接过,任阿婆搀着走出喜轿,朝院内走去。   盖头之下,苏棠只能隐隐瞧见另一端的大手手背上,有一道伤痕。   ——不久前李大哥错神砍伤的伤口,最终还是落了疤。   走到屋内,行庙见之礼,傧相早已候在那儿,等着良辰到来。   院内围了一圈人,看热闹的有之,周遭的街坊更是不少。   “良辰已到!”傧相倏地作声。   院中逐渐安静下来。   傧相走到前侧,高声叫道:   “一拜天地——”   苏棠随着李阿生身侧转身,拜向屋外,宾朋满座,或是带着笑,或是鼓着掌,很是热闹。   “二拜高堂——”   二人没有高堂,更无长辈,便只以座上空落落的八仙桌椅代替,跪在喜垫上,盈盈拜过。   “夫妻对拜——”   这一次,苏棠透过赤色盖头,隐约望见了眼前李阿生的模样,他也在望着她,俊朗的紧,只是薄唇微抿着,像是紧张。   她轻轻摇了摇结发球,对他宽慰般笑了笑。   李阿生双眸微怔,回过神来。   苏棠俯身,此刻方才察觉到,那喜垫上还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她便要跪下。   却并未成功。   “且慢。”门外,一声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惊起满堂寂然。   苏棠动作僵住,攥着红绫的手一颤,而后察觉到红绫的另一端,那只大手却松了些。   她茫然抬首看向李阿生,后者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此人是谁啊?”   “怎的瞧着面善?”   已有宾朋窃窃私语。   苏棠于盖头下转头,只隐约望见暗绯色的颀长身姿站在一片光影之中。   郁殊。   他也在望着她,目光似穿透轻薄的盖头,直直看向她双眸深处。   那一瞬,喜庆的红变成了血色。   “不准嫁。”郁殊嗓音沙哑的厉害。   苏棠仍平静站在那儿,一言未发。   “棠丫头,这人怎的这般像……”身后,阿婆迟疑的声音传来。   像谁,阿婆没说,苏棠却是知道的。   “这人是我恩公,曾于我有大恩,”盖头下,新娘子平淡的声音传来,她转头看着李阿生,“李大哥,便让恩公坐在宾朋座上,也算于你我二人做个见证了,如何?”   李阿生望着她,良久手越过红绫,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将她死死攥着的手放在掌心,点头道:“好。”   苏棠手僵硬了下,而后渐渐放松,阿婆处笑了下:“阿婆,麻烦您帮我招待一下恩……”公。   最后一字终未能说出口。   绯衣黑靴出现在她眼下,站定在她跟前。   郁殊垂首望着她一身的嫁衣如火,比起当初她去宫门口接他,还要热烈、好看,目光终落在她与李阿生交握的手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要我,给你和旁的男子的亲事做见证?”   苏棠垂眸,淡淡应:“是。”   “苏棠!”郁殊嗓音阴鸷,伸手便欲将她的盖头掀下。   苏棠却极快后退半步,躲开了他的碰触。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那个可笑的仍未愈合的伤疤于众目睽睽之下暴露。   转眸看向李阿生的手背,他的伤早已养好了,想必不出一月,便再无痕迹。   那是苏棠养的。   喉咙蓦地一阵腥甜不断翻涌,郁殊掩唇,低咳几声,生生将那股腥甜咽下,继而蹭了蹭唇角残留的血珠,笑出声来。   他直直看着李阿生,话却是对苏棠说的:“一个满口谎言的虚伪之人,你也要?”   苏棠睫毛微颤,却只道:“恩公也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虚伪的是谁?   阿郁还是郁殊?她不想知道的那么清楚了。   她只是不懂,为何她连安稳都要被打扰!   郁殊神色一紧,转头看向她。   苏棠却只垂头,任盖头遮住自己的容色:“恩公若是来吃杯喜酒的,便一旁落座,若有不测之心……”她顿了顿,声音低软下来,“求您回去。”   郁殊僵住。   哪怕瞧不清她的模样,却似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色。   她求他不要打扰她的喜事。   就像回到他还是“阿郁”时,眼睁睁看着她在探月亭中与李阿生相亲一般。那时他尚能拿着木棍敲在膝上,而今呢……   苏棠已经转过身去,隐约露出的唇角对李阿生勾起一抹笑,再未松开交握的手,朝着喜垫走去。   “不要嫁……”郁殊在身后轻轻道。   不再是“不准”,而是“不要”……   苏棠只当没听到,脚步如常,行至喜垫后,对傧相道:“老先生继续。”   傧相飞快看了眼那绯衣男子,清了清嗓子道:“夫妻对拜——”   苏棠看了眼喜垫上的戏水鸳鸯,安静跪在上面,便要徐徐伏拜。   “李蕴李将军,想必新郎官定然不陌生吧。”木然的声音于死寂的喜宴响起,恰如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李阿生抓着红绫的手一僵。   “李绍言的下落,新郎官不想知道吗?”那木然之声复又响起。   李阿生顿住,没有拜。   苏棠死死咬着牙根。   郁殊继续道:“还是……新郎官不敢说,李蕴长子曾与太尉府千金有过婚约,只是可惜李家为奸臣所害,而太尉府千金入了宫?”   苏棠怔,身子僵滞在原处。   郁殊的话,却一遍遍在耳畔回响。   她不知李蕴,可却知道太尉府!   知道太尉府入了宫的千金,只有一个!   “诸位宾朋,”苏棠起身,看向四遭,“今日恐有些私事处理,只怕要招待不周了,抱歉。”   嗓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可苏棠知道,她感激头上的盖头,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样。   她打扮的越是娇艳,在当下便显得越是讽刺。   在场宾朋多是周遭乡邻,院落外又有佩着宽刀的侍卫把守,一时之间无人作声,纷纷离去。   唯有阿婆离开时担忧唤了声:“棠丫头?”   苏棠笑:“阿婆,我无事。”   不过片刻,本热闹非凡的院落,竟只剩三人。   满屋的死寂。   苏棠仍攥着那条红绫,掌心汗将那一块染的温热,她未看理一旁的郁殊,只转头面对李阿生:“李大哥?”   李阿生也在望着她,这一次,她终于明白了他眼中的深意,并非紧张,而是亏欠,他道:“苏棠,我骗了你……”   苏棠敛目,只觉盖头映的眼前一片赤红,刺的眼睛痛:“李大哥究竟是谁?”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想,往后二人要相伴一生,总有时间袒露心思。   所以,她以为自己可以等。   “我名叫李止戈,止戈为武的止戈。”李阿生垂眸,“家族世代武将,家祖平生所愿却是止戈无乱,天下太平。只是先皇昏庸,听信谗言,李家落败。我有一幼弟,名叫李绍言,不知所踪。那夜受伤,也是去寻他时所伤。”   苏棠看着眼前男子,一瞬间只觉陌生,好一会儿方才低问:“所以,李大哥曾有过婚约,是吗?”   李阿生静默。   苏棠复又道:“是……太尉府千金?”   “……是。”   苏棠本紧攥着红绫的手最终松开,任由结发球滚落下去,只堪堪坠在李阿生手中。   她攥着盖头一角,一点点将它扯了下来。   唇红与胭脂盖住了苍白,染的她容颜如桃花,头上凤冠珠翟微微晃动。   苏棠讶异自己竟分外平静,她抬眸看着李阿生:“阿婆说,盖上盖头后,下次掀开盖头的,便是我的相公了。”   只是可惜,她的盖头,是她自己掀开的。   李阿生喉结一紧。   苏棠却眯眼笑了笑:“李大哥,我好看吗?”   李阿生望她良久,点了点头。   苏棠顿了下:“那李大哥娶我,可也是因着这张脸?”   “不是。”这一次,李阿生否得飞快,他望着她,“苏棠,我是真的想娶你为妻,想放下一切,只是因为你。”   苏棠看着他:“只是,你听见过往那些名字,你的父亲、你的幼弟,依旧无法无动于衷,是吗?”   这一次,李阿生未曾否认。   苏棠垂眸,她其实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相信他想娶她为妻,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难过她终究不是一个人的第一抉择。   她不愿……一直活在同一人的阴影之中。   太尉府千金、后来入了宫的那个人,姓秦,名若依。   “我知道了。”苏棠低低应着,“恭喜你,终于有了幼弟的下落。”   而后她转身朝门口走去,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入目的绯衣随着门外的微风飞扬,此刻她终于看清了郁殊的模样。   面色惨白如尸,唇角积着几滴血珠,诡异如修罗。   而后,他对她伸手:“随我回去。”   如当年在教坊司,他对她伸出手一般。   只是,那时是救赎,而今却是折磨。   “你很得意吧?”苏棠睨了眼他伸出的手,嗓音如死水微澜,“只因为我见过你不堪如丧家之犬的模样,你便扰了我的喜宴,毁了我的姻亲,看着我如你一般不堪至此,你心中定是得意的吧?”   郁殊指尖一颤,眼尾也如染了血色:“你是这样想我的?”   “……”苏棠不语。   郁殊却突然笑了出来:“苏棠,我本就是污浊秽地里的野狗,你救我护我,转眼却要弃了我,我恩将仇报,不是理所当然?”他收回手,想要蹭向她的脸颊,却被躲开了,他也不在意,继续道,“但你想要嫁他?”   “休想!” 第32章   休想。   苏棠看着跟前人,那双曾让她一眼万年的凤眸,此刻却盛满了乖戾。   “太可怕了,”她低喃着,直直盯着他,“你这种人,太可怕了。”   郁殊指尖颤了下,片刻却又笑的更是欢愉:“如今才知道吗?可是后悔曾几次三番的救我?”他前行一步,气声道,“你曾是最能轻易要我命的人。”   下瞬他径自伸手,不顾她的躲避,拇指落在她的朱唇上,将唇红蹭去。   他厌恶她的娥眉,厌恶她双颊上的胭脂,厌恶她的唇红,她今日越是好看,他便越是厌恶。   那时刻提醒着他,她对这场姻亲有多重视,她有多想嫁给旁的男子!   苏棠凝眉,起初还躲避着,后来便静默了。   郁殊的拇指逐渐停下,低头望着她,看着唇红晕染在唇外,在脸颊蹭出一道红,目光不觉深了些,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   沾了唇红的指尖一点点划过她的眉眼,落在她的发间,停留在那枚红玉珠钗上,摩挲着珠钗上的两颗如红豆的红玉。   苏棠抬眸,声音平和:“的确后悔了。”   本摩挲红玉的手一顿,郁殊突然笑出声来,声音嘶哑难听,手上用力,直接将那早就看不顺眼的珠钗摘了下来。   珠翟剧烈晃动了一下。   “可是,苏棠,阿姐,棠棠,”郁殊单手捧着她的脸颊,另一手从袖口拿出她当初不要的红玉琉璃却月钗,温柔插进她发间,而后弯下腰身平视着她,“怎么办?晚了……”   苏棠喉咙紧缩了下,脸颊上的手冰的吓人:“你分明已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再将我拥有的毁了……”   脸颊上的手僵住,郁殊深深凝望着她,沉默了很久,他方才道:“你爱我。不论是郁殊,还是阿郁。”   曾经那三年,她的爱写在了眼里。即便成为阿郁,她亦曾因他的那句“家”而动容。   她从来固执的紧,若非在意,不会动容。   不论郁殊,还是阿郁。   苏棠安静看着他,这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阿郁”的名字。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吗?”她反问,神色平静,她的感情没那么见不得人。   郁殊不语。   苏棠弯了弯眉眼,继而低眉敛目道:“可是,三年,腻了。”   这一次,再未停留,她绕过他朝门口走去,头上的珠翟一下一下的晃动着,迷了人眼。   郁殊仍静立在原处,心口处沉闷闷的坠痛,痛得他腰身忍不住佝偻了些。   腻了。   ——那段感情,换来的不过这短短二字。   一旁,细微动静传来。   郁殊转头,看向一旁的李阿生,后者一身刺眼的喜服。   “燕州荣城。”郁殊道。   李阿生神色怔忡了下,目光仍望着门外,恍若还能望见方才苏棠离开的背影。   下瞬抬脚朝外跟去。   “此物李公子自个儿收好。”郁殊随意将手中红玉珠钗掷出,钗尖尖锐,直直刺入门框之中,堪堪挡住李阿生走出的脚步。   他望向郁殊。   郁殊只垂眸,看着染在指尖的唇红:“从今往后,她同你再无半分瓜葛。”   李阿生身子一僵。   “王爷,”高卫走了进来,躬身道,“苏姑娘回了隔壁。”   “嗯。”郁殊低应一声,转眼间已恢复如常,方才的狼狈似乎不过一场幻觉。   高卫道:“您可要……”前去。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派人看着隔壁,”郁殊顿了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   苏棠坐在铜镜前,看着镜里唇红凌乱的人。   好一会儿她起身走到院中,打了一盆清水,泡上些许皂荚粉,走回屋中。   将绢帕打湿,她一点点擦拭着脸颊,胭脂、眉黛、唇红逐渐消失,留下一张有些苍白的脸。   幸而不算太过狼狈。   苏棠将凤冠摘落,喜服褪下,换上自个儿的衣服,正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   今晨来接亲之故,屋中微乱。   她想了想,起身开始收拾屋子,从桌椅板凳,到锅碗瓢盆,床下衣箱上,便是角落都不曾放过。   待得将一切擦拭的一尘不染,她方才轻舒一口气,鼻尖沁出几滴汗珠,额头也生了一层薄汗,双颊红彤彤的。   已是申时。   苏棠起身走到门外,将污水倒了,回首时方才看见院门下,能隐约望见二人的黑靴,一动不动。   郁殊的人。   苏棠垂眸,面色无恙将木盆放在一旁,安静回到屋中。   她只怔怔坐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好一会儿,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满城余晖,屋内却昏暗的紧,一片死寂。   苏棠起身,没有去院门,而是去了屋后的角落——那有个半人高的小门。   刚来到此处时,她发现这个小门当夜,曾被吓得夜不能寐。   若有盗贼来,院中只有她和一个“活死人”,只有等死的份儿,所以第二日她便搬了些石头、和了些泥,将此处堵的七七八八。   而今,好些泥块已经脱落,将石头搬开便是。   从院中出来时,夕阳尚还勉强在天边挂了条尾巴,行人行色匆匆而过。   苏棠安静走在市集中,脚步缓慢,偶尔看见孩童拿着糖人飞快跑过去,也会望过去笑一下。   她也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只是不想在那狭小的庭院待着。   可当看见对面酒肆时,她的脚步顿住,终于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摸了摸身上,幸而带着几两银子。   苏棠抬脚便朝酒肆走去。   不远处却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那姑娘,快躲开。”道边有人高呼。   苏棠茫然循着声音望过去,只看见一匹红棕色高头大马带着辆黛色马车竟在市集上飞奔着,不过三两丈,已奔至近前。   她呼吸一紧,脚步却如死死钉在原处般,身子动弹不得。   马匹长嘶一声,便要朝她撞来,马夫抓着缰绳,形容惶恐。   苏棠只怔怔望着。   却在此刻,马车内钻出一人,抢过马夫手中缰绳,死死勒紧,马鞭用力挥向马肚。   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嘶鸣过去,堪堪转向一旁,逐渐停了下来。   苏棠仍僵立于原处。   “哪家的姑娘,寻死竟寻到我跟前儿了?”马车内,一人扬声道。   苏棠抬眸,轿窗处,一人穿着湖蓝对襟袍服靠在那儿,高高竖起的长发,仅有两缕垂在额前,添了几分少年气。掀起轿帘的手心,因着方才勒紧缰绳的缘故,生了一层紫痕。   “世子,可吓死奴家了……”不过片刻,那人肩头伏靠过来一个貌美女子,姿容暧昧。   “抱歉。”苏棠低头道,便欲行至对面。   “只一句道歉便完了?”那人一挑眉,少年气越发张扬,“没瞧见美人儿被你吓得花容失色?”   苏棠怔愣,想说市集不可行快马,却又顿住。   周围已有人朝这边望来。   突然想到什么,她伸手摸到发间,将头上那枚红玉琉璃却月钗摘了下来,递给马夫:“此物便当我赔礼道歉了。”   话落,再未停留,朝酒肆走去。   马夫看着手中珠钗,打眼一瞧那红玉琉璃便价值不菲,恭恭敬敬将其递到马车内:“少爷。”   沈辞将珠钗接了过去,端详片刻一挑额前碎发:“倒是赚了。”   话落,落下轿帘便欲催促前行,却又想到什么,掀开轿帘朝酒肆望了眼。   “世子?”身侧美人儿声音娇软,尽是不解。   沈辞笑:“瞧着面善,大抵是认错了。”   ……   苏棠想,往后她若是死了,定然要埋在爹的身边。   爹最疼她了。   夕阳渐落,夜色都带着几分暖,偶有细风吹来,树叶簌簌之声作响,虫鸣不止,听着也是舒适。   苏棠站定在父亲的坟冢前,将两坛酒放下。   “花了几两银子买的好酒,今日爹你有口福了。”苏棠也坐了下来,将两坛酒打开,酒香四溢。   她轻吸一口气,凝眉道:“真不知你为何爱喝此物,闻着便刺鼻的紧。”   “可是,爹,”苏棠声音低了下来,“今夜,女儿本该喝合卺酒的……”   “罢了!”她很快直起身子,轻吐一口气,“既然喝不成,便是他们没福气,爹最疼我了,不如你陪我喝好了。”   她将一坛酒轻倒在墓前,自己捧起另一坛喝了一口,满嘴的辛辣与酸涩。   苏棠瘪瘪嘴:“果然好难喝。”   可是,却莫名的舒坦。空落落的心口有些涨满,有些泛凉的肺腑也逐渐温热起来。   苏棠又喝了几口,方才将酒坛放下,伸手摩挲着墓碑。   她想不明白,当初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墓碑上孤零零的三个字。   她也不想想明白了。   将墓前的那坛酒全数倒在地上,看着它们逐渐氤氲下去,苏棠轻靠着墓碑。   她大抵也是不够喜欢的,所以只告诉李大哥苏家落败,却从没带着他来看过父亲。   又或者她心中的惴惴不安终于得了印证——李大哥不是寻常百姓。   所以她并不伤心,如果伤心的话,便太凄惨了。   只是她真的想过和李大哥白头偕老的,告诉自己无数遍“不打紧,不管李大哥什么身份,往后一起走,总能包容得下的”,可听见与秦若依有关时,她还是逃了。   她鲜少饮酒,酒量不佳,方才喝了几大口,肺腑已有些灼热,此刻正不断上涌着热气,惹得她头昏脑涨。   这儿人迹罕至,天上众星拱月,月华清冷。   却不知何时,夜风吹来一片云,遮挡住了月华,星光都暗了下来。   苏棠伏靠在坟冢的浅草上,头昏脑涨,却又极为舒适。   “爹,活着很好啊。”她呢喃,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苏棠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罕有的酣睡,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念。   只是朦胧中,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头有些胀痛,她也懒得睁眼,只当是远处小路上的赶路人。   然下瞬,却陡然听见脚步声直直朝这边走来,却又猛地顿住。   “苏棠?”有人在低声唤她。   苏棠皱眉,只觉这个声音的主人当真是梦魇,梦里也不放过她。   可那脚步在停顿片刻后,如含着暴怒的朝她奔来,一点儿不像是做梦。   苏棠眉心皱得更紧了。   下刻她只觉自己的双臂被人抓着,那声音沙哑的如同长久不说话的哑巴初初开口般难听:“苏棠,你敢死……”   不是梦。   苏棠心中抱憾轻叹,最终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双含着愤恨的赤红的眸,如充血一般,水珠欲滴。   她离得远了些,又瞧见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暗绯色的衣袂染了污泥,抓着自己双臂的手也带着细碎的伤。   苏棠伸手,将双臂上郁殊的手拂落,隔开二人间的距离,凝眉不耐:   “你哭什么?” 第33章   无人知郁殊心底的怒。   他顾念着她的心思,不让任何人扰她。   可是直到夜色渐至,她的房中除了漆黑唯有死寂,心中惶恐,最终撞开了房门。   除了纤尘不染的屋子,榻上如血的嫁衣,空无一人。   他却连她会去哪儿都不知。   封了城门,断了她的后路。   找遍了周遭,甚至以往的苏府,街口,她能去的所有地方,均一无所获。   心中逐渐惶恐。   此刻方知,原来他对她的了解,少的可怜。   直至后半夜,方才想到苏长山的坟墓,派人去查,终于有所获。   来到青山,搜了良久,最终寻到了。   可当看见那伏靠在坟冢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时,他的脚步却如钉在原地,心里一股子压抑的死气,难以动弹。   双目死死盯着,不敢放过分毫动静,直到感觉眼中充血酸涩。   又怕又怒。   怕她就此倒在那儿,再也起不来了。   怒她为了一个李阿生,竟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一步步靠近,轻唤着她的名字,甚至威胁着“苏棠,你敢死……”   可说完却又顿住。   他终于知道,她当初抱着他时,口中一遍遍说着“你若是死了,若是死了……”,连威胁都不会的蠢钝是为何了。   原来是这般无力,连威胁都找不到由头。   她却醒了过来,神色平静,除了脸色苍白再无异样。   隔开了他的手,不过淡淡一句:“你哭什么?”   郁殊没有理会她的话,也未曾理会脸上的凉意,只望着她低道:“没死。”   苏棠拧眉,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萦绕的淡淡松香及山林泥土味,撤了撤身子,嗅不到那味道方道:“王爷怕我死吗?”   郁殊指尖微颤,喉结紧了紧,上下滚动了一下,不语。   “怎么可能呢,”苏棠笑,自答道,“一个见过你形如野狗模样的人,知道你最大秘密的人,甚至你更衣、如厕都不能,只能依靠着她的人,死了不是更好?”   她将手上沾的泥土拭去,站起身来:“真可惜,还活着。”   话落,她起身便朝着山路走。   郁殊仍蹲在原处。手中方才还拥着那个女人,眼下却已空落落一片。   可惜吗?   是庆幸。   他站起身,手上被荆棘划出数十道大大小小的伤口,以往她总会满眼关切,而今却看不到了。   蓦地转身,郁殊大步流星朝那背影走去。   夜色渐浅,远处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然山中被密林遮着,枝叶挡着,山路仍旧昏暗。   苏棠看着脚下的路,走得并不快。   身后却隐隐一阵火光传来,紧接着手腕一紧。   “随我走吧。”阴鸷的嗓音尽是压抑。   苏棠一怔,郁殊紧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快步朝前走着。   她趔趄了下,只紧抿着唇一言未发。   一直到山下,数辆马车停在那儿。   郁殊抓着她上了最前方的那辆,嗓音紧绷着:“出发。”   马车飞快前行,苏棠坐在车内,一手揉着手腕,静默不语。   郁殊看了眼她的动作,喉结微动。   一路无言。   直到马车停下,他再次抓着她的手腕下了马车,这一次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   苏棠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比起当年的繁华,此刻显得格外萧瑟,门外两尊石麒麟都有了雨打风吹过的痕迹。   她幼时还曾骑在上面,假做骑马呢。   却被爹拽了下来,他一面恨铁不成钢说着“没出息”,一面送了她一匹小马。   苏府。   苏棠看向黄花梨木的大门,有些斑驳了,上面仍贴着泛白的封条,一角已经垂落。   当年,她眼睁睁瞧着那封条贴上的。   贴上了,心里的念想也绝了。   郁殊上前,大手将摇摇欲坠的封条撕下,干脆利落。   他转头紧盯着苏棠:“苏棠,你敢离开,我保证,这里的一切将化为灰烬!”话落,他将封条拍到她手里,随着封条一起的,还有一块冰凉凉的东西,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嘶哑的厉害,“给你家。”   苏棠愣了下,手心团皱的封条一点点舒展开来,落在地上,只留下那冰凉凉的小东西。   ——一枚崭新的铜钥。   ……   苏棠逃了。   郁殊太可怕了。   他永远都知道,拿着匕首要往人的软肋上戳。   也知道,钝刀子磨人更疼。   那枚铜钥,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   如隆冬腊月里得到唯一一块烧得通红的炭。   拿着,疼;不拿,冷。   郁殊没有跟来。   或者他跟来了,她也察觉不到,他有这样的本事。   一步一步朝院落走着,天色逐渐泛白,可今日阴沉,仍带着雾蒙蒙的灰。   到达院落门口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等在院落门口的高大身影。   他也早已换下的喜服,穿上了如常的玄衣。   他正看着她。   苏棠轻吐出一口气,而后笑道:“李大哥。”   李阿生望着她,神色在雾蒙蒙的天色中,也有些模糊起来:“苏棠,不要这样笑。”   苏棠的笑僵了下,却很快又如常:“李大哥有事吗?”   李阿生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处说。   “抱歉。”最终,只堪堪挤出二字。   苏棠长睫微颤,垂眸道:“李大哥其实无需道歉的,若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还在人世,我也会义无反顾的离开。”   李阿生看着她的低垂的眉眼,他宁愿她怨他,也绝非如今这般……平静。   “对了……”苏棠却又想到什么,抬眸望了他一眼,“李大哥等一会儿。”   说着,她打开院落门,快走几步进了屋中,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这嫁衣是李大哥送来的,我虽穿过,但到底没脏没坏,想来能换些盘缠……”   “苏棠。”李阿生打断了她。   苏棠陡然静默。   李阿生沉默很久;“……你穿着很好看。”   “……”苏棠微讶。   李阿生安静凝望着她的容色,阴沉的天色,映的她脸色苍白,那双本晶亮潋滟的眸,此刻也沉敛了许多。目光不觉便落在她的双手上,它们本该柔腻无骨。   “苏棠……”李阿生唤道。   “嗯?”   李阿生喉咙一紧,想说等我吧,可是燕州荣城那般大,人又如此多,他自己都不知能寻到何时,又如何让她等?   “……嫁衣,若有下次,再给我吧。”他低语。   苏棠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袱,手攥着布带,好一会儿轻声道:“李大哥,一路多保重。”   也许,她只适合孤零零一人吧。   “好。”李阿生应,下瞬却突然道,“苏棠。”   苏棠抬头:“什……”   话未说完,眼前一暗,她已被人轻抱在宽厚的怀中,这个怀抱,带着彻夜等在外面的寒。   苏棠没有挣扎,只安静靠着,眼眶却不觉酸了下。   不知多久,李阿生终于放开了她:“送你进去。”他哑声道。   苏棠颔首:“好。”   院门半敞,她安静走了进去,没有回头。   良久,院门被人轻轻合上,门外也已空无一人。   苏棠将嫁衣放入衣箱深处,抽回手时袖口却沉了沉。   她将袖口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个小巧的青瓷罐,罐中是晶莹的蛇油,散发着淡淡清香。   她以往冬日里常用,手总是养的光腻莹白。   只是这小东西虽瞧着小,却名贵的紧。   她没有银钱了。   苏棠轻轻摩挲着青瓷罐,良久将它安静放在桌上,自己则躺在床榻,盖着被子。   昨日忙了整个白日,晚上更是在青山上睡了会儿,此刻沾了枕头竟然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窗外天色阴沉,屋内没有光亮,反而显得静谧。   苏棠睡得极沉,没做噩梦,更没梦到些有的没的。   中间曾醒来过一次,只隐隐听见外面淅沥淅沥的雨声,她正过身子,庆幸自己提早回来,没有淋在半路。   朦朦胧胧的,人又陷入了沉睡。   直到感觉膝上一沉,有人似轻轻靠在上面,压得久了,腿有些麻冷,动一下都极为艰难,她方才睁开双眼,看着窗外已经昏暗一片。   这一觉,竟从早睡到了晚上。   膝上依旧沉甸甸的。   苏棠撑起身子,垂眸望去,借着微光,只看见穿着暗绯宽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她的膝上,如同那三年中他常做的那般。   他满身的锦衣华服,却腿微曲着,蜷缩在简陋的床榻边,侧颊隔着薄被轻靠着她的膝盖。   苍白的面颊在黑暗里都极为显眼,眉目如画,温雅而妖娆。双眸轻闭着,呼吸均匀,似已沉睡。   苏棠怔愣,有一瞬竟觉得后来的种种从未发生过,她仍在王府那个后院,他亦依旧靠在她膝上,轻抚着她的眉眼。   脸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手,指尖冰凉。   苏棠陡然回神。   只是这一次,郁殊未曾抚弄她的眉眼,而是轻轻蹭着她的唇角:“苏棠?”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苏棠身子一颤,眉心紧蹙,满身的排斥。   郁殊指尖顿了下,仍躺在她的膝上,望着她的双眸,黑暗中却仍不掩那抹晶亮,可此刻眼中的逃避要溢出来一般。   曾经,她总会迎着他的掌心,形容羞赧。   甚至就在今晨,她还曾靠在那姓李的怀中。   “你的反应呢?”他蓦地作声,声音在黑暗里平添惶惶。   苏棠道:“王爷何苦呢?”她垂眸笑了下,“正主儿就在宫里头,您又何必到我这儿来?” 第34章   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郁殊的神色仍有些懵懂。   他已经太久没有如今日这般安眠了,就像鱼儿终于寻到了水,得片刻安生。   可这安生不过片刻,便被她的一番话打的七零八落,以至于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却只从唇齿间挤出二字:“什么?”   “王爷如今手握权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曲身在我这简陋小院呢?”苏棠将腿撤出,有些麻痛,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你不信我会对你所历之事守口如瓶,将我的亲事扰了,而今我依旧孑然一身,你还需亲自监视吗?”   郁殊徐徐直起身子,眼中的迷蒙散去:“你说,本王在监视你?”   苏棠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一手轻轻揉着麻痛的小腿:“我不会多嘴的。且大晋民风开化,鳏寡再行嫁娶之事常有,”她顿了下,平静望着他:“王爷素来不将世俗纲常放在眼中,便是太后又如何……”   “苏棠!”郁殊低着嗓音一字一顿唤她,“你是在……为本王撮合姻缘?”   苏棠长睫轻颤了下,隐约想到,这似乎是他身子恢复后,第一次对她自称“本王”。   “是。”她淡淡应。   郁殊手一顿,眸子里如燃了团火,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他费尽心机搅了她的喜宴,她却满心撮合他的姻亲?   讽刺!   “若那般想撮合,方才初醒时,又为何用那般目光看我?”郁殊紧盯着她,不放过丝毫变动。   可是,他在她的那双眸子里,找不到任何异样。   ——平静,无波,没有眷恋,没有慌乱。   郁殊的心如坠深渊。   苏棠敛目道:“天色昏暗,我认错人了。”   郁殊笑开:“你以为我会信?”她初醒时的目光,如那三年如出一辙。   认错人了?撒谎!   “好吧,便当没有认错,”苏棠抬眼,安静迎着他的目光,“以往我是王爷买回去的,伺候王爷也是应当,可事后王爷总赏我些奇珍异宝;如今我是自由之身,王爷本不该这般,可你依旧前来,王爷今日打算给我多少银两?”   既然他要提以往,那便算的清清楚楚吧。   郁殊的笑僵在唇角,屋内只有丝丝凉意,他却察觉到了彻骨的寒:“银两?”   “王爷一向大方的紧,当初教坊司买我便花了两万两,后来在王府,出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当然,不重要的事儿,王爷自己也许不记得了,”苏棠理了理有些乱的被子,轻声道,“今日,王爷又要赏赐些……”   郁殊倏地起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望着她,如不识她。   耳畔似仍能嗅到她发间的幽香,却一瞬间消失的再无影踪。   他厌恶她提及银两,就好像……如此二人便两不相欠一般。   苏棠抬眸:“王爷?”   郁殊如大梦初醒般回神,下刻将袖口的银票全数扔下,转身便离去,脚步微乱。   苏棠依旧静坐在床上,目光看着那叠银票,约莫有几千两。   不过片刻,她安静将银两收起来,想要站起身,却又跌倒回床上。   小腿仍如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噬一般,又麻又痛又凉。   缓了好一会儿,腿脚才终于恢复如常。   她起身走到院中,火炉早已熄灭,小雨仍在下着,在夜色中添了几分萧瑟。   费了好一番功夫将火炉燃上,熬上粥,又洗了几片菜叶,择碎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往粥里扔。   白粥逐渐煮沸,咕噜冒着泡。   苏棠抱膝看着夜色里雀跃的火苗。   人们常说,曾经享的福,以后受的苦。   许是她前半生享福太多,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会安排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   可她到底还活着,还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若能离开京城的话,许是会好些,她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可是……   苏棠眸微沉。   郁殊不会让她离开的。   他素来多疑,他不会让活着的她离开京城。   除非……   她长睫颤了下。   火炉的火苗倏地钻了出来。   苏棠猛地回神,此刻方才发觉,白粥竟溢出来了,匆忙将锅盖掀开,将其端了下来。喝了些粥,冰凉的肺腑逐渐暖了起来。   她抬头,雨不知何时停了,几缕夜风吹来,带来阵阵泥土芳香。   明日应当是个大晴天。   ……   苏棠果真没猜错,第二日天色果真晴开。   昨夜那场小雨氤氲到地底下,仍带着些凉爽,也驱散了人心底的阴霾。   苏棠没有去街口,用过早食便拿着那几千两银票出了院落。   前段时日忙着亲事,找铺子的事都搁置在一旁了。如今得闲,便想着将铺子的事先定下来。   只未想到,刚出门便碰见了阿婆,阿婆满眼担忧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   她笑了笑,只说没事。   阿婆还欲问些什么,可到底是伤心事,不便追问,只劝她暂别抛头露面,免得受人风言风语。   苏棠谢过阿婆,却仍旧出了门。   从头至尾,她没做错什么,她安稳过活,遵循礼法嫁人。不过喜宴被扰,亲事作罢,她亦是受害者,何必避人耳目?只因她是女子?   太过荒谬。   一路上确有不少飞短流长、冷嘲热讽,可那不过是些陌路人。   相熟的茶棚老板娘、偶遇的老食客,看着她时是满眼的担忧,如常以待。   这便足够了。   她没多少闲情去关心陌路人如何想。   以往牙行给的告示上,铺子足有数十家,苏棠一家家的看下来,花费了足有半月。   这半月无人扰,倒也清静。   那些看她笑话的看客们,见她每日无事人般出来,嘀咕几句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日,苏棠寻到了市集东边的一处铺子,那铺子本是卖醯酱的,因那掌柜的故去,独子又是个书生,名叫孙温,一心只读圣贤书,经营不善不得不将铺子盘出去。   只是她来的不巧,孙温今日去书斋了,只留个做不得主的伙计。   那伙计却也好心,带着苏棠里里外外好生看了遍铺子。   铺子很是整洁宽敞,也有现成的博古架和柜台,只需她添置些桌椅板凳及锅碗瓢盆便好。   苏棠瞧着心中喜欢,和伙计商定了下次孙掌柜在的时日,便脚步轻松的离去了。   ……   “……苏姑娘今日去了市集东边一家卖醯酱的铺子,瞧着似是欢喜的紧。”王府书房,高卫蹲跪在地,恭敬道着。   书案后,郁殊拿着根银簪,随意拨弄着烛台上的火苗。   火光摇曳,房中忽明忽暗。   郁殊半眯双眸,玩味笑了下:“醯酱铺子……”   “王爷不必担忧,属下已调查那家铺子,是个酸腐书生所开,并无蹊跷。”   郁殊捻着银簪的手一顿,侧眸道:“本王何曾担忧?”   高卫忙垂首:“王爷恕罪。”   “……”郁殊静默片刻,“一会儿去管家那儿领赏。”   “谢王爷。”   郁殊倏而又问:“那些人呢?”   高卫不解:“谁?”   “那些风言风语的多嘴之人,”郁殊笑了一声,将银簪扔在一旁,食指拇指捻着灯芯,看着火苗在自己手中熄灭,他只擦了擦指尖沾染的蜡,“一个都不准漏。”   “属下早已派人查清。”高卫俯首,“王爷欲如何处置?”   “很好,”郁殊转身,宽袍翻飞之间,他打赤足走到书案前,“既这般多嘴,便……”   说到此,他脸色微变,竟莫名想到苏棠那张苍白的脸。   她不怕他。   可他却怕终有一日她会怕他。   “便警告一番,再有下次,决不轻饶。”郁殊挥挥手。   “是。”高卫忙应,下刻又道,“兵部尚书柳大人上奏,为迎王爷重归朝堂,特办宫宴,宫里头那位竟同意了。”   郁殊垂眸:“无趣。”   高卫自是知晓这是何意,领命起身离去。   “慢着。”郁殊却似想到什么,抬眸看着角落的昏暗处,这段时日,他没找她,她也不会主动见他。   而今,终于有了由头了。   “本王会去的,但传令下去,可携家眷。”   ……   “苏姑娘,是孙某大意,竟将经义当地契拿了来,耽搁了苏姑娘的工夫,只明日后日要与先生温书,恐要三日后方能将地契拿来。”孙温边作揖便抱歉道。   苏棠无奈看着眼前穿着青衫的书生。   这铺子她瞧着顺眼,盘下来也只二百两银子,她心中自是满意的,谁成想今日本该钱货两讫,这书生竟将经义当地契拿来。   他家中离着此处不近,一来一去恐耽搁不少时辰,此刻虽无奈,却也莫可奈何。   “孙公子多礼了,”苏棠颔首,回了个礼,“那便如孙公子所说,过几日再来便好。”   “苏姑娘海量,”孙温忙应,“待得定下,定让小五知会姑娘。”   苏棠出了铺子,天色已近黄昏。   昨个儿阿婆送来了半只熏鸡,只嗅着便令人食指大动,思及此,她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只是未曾想到,刚转进街巷,便望见那儿停着一辆玄色马车,将本就狭窄的街巷挤占的所剩无几。   苏棠脚步慢了下来,只看马车下的张管家,便知那马车中是何人了。   她抿了抿唇,神色不由谨慎了几分。   “苏姑娘。”张管家上前,声音恭谨。   苏棠道:“张管家有事?”   张管家为难的看了眼马车:“并非我找苏姑娘,而是……”   苏棠看了眼微微晃动的轿帘,垂眸不语。   不知多久,轿帘被一只修长且苍白的手掀开,只隐约露出半张脸:“上来。”   苏棠一动未动。   郁殊笑了声:“我有的是耐心等你上来,只是哪家归人若赶着驴车牛车,怕是要被拦住,回不了家了。”   苏棠一怔,扭头朝街巷口望去,果真见过一辆驴车徐徐而来。   最终敛神,她起身上了马车。   只是她方才掀开轿帘,里面那只苍白的大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了进去。身子一沉,已被压在轿壁与他的身子之间,急促而微凉的呼吸在她跟前响起。   马车渐渐前行。   郁殊伸手,冰凉的指尖轻拂着苏棠的脸颊:“面色好了这么多?”他以气声低语。   半个多月未见,她似乎很是舒心。   而他却难得好眠,只能从高卫口中得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苏棠安静望着他:“王爷有事?”   “你在找铺子?”郁殊的手缓缓垂落,蹭了蹭她的唇角,轻嗅了下鼻间的阵阵幽香。   “是。”   前段时日未曾安眠,积攒的疲惫涌了上来,郁殊声音都温柔了些,半靠在她身侧:“上次给你的银两,足够你衣食无忧。”   “然后呢?”苏棠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王爷哪日不给了,我是否得去陪别人,才能再得些银钱?”   郁殊指尖一顿,目光清明了些,紧盯着她的眸:“不会有那人存在,或者说,不会有那人活着存在。”   苏棠垂眸,再不看他。   眼前却蓦地出现一个紫檀木箱。   郁殊将木箱放在对面位子,打开,一套金丝鎏金流苏头面,上嵌着赤色明珠、漆黑玉石。   下方放着一袭朱色流苏暗花云烟裙,热烈如火,如嫁裳,瞧着便价值连城。   苏棠静静望着,心中想的竟是——终于不再是月白色了。   那三年,他送来的衣裳,一件件俱是讽刺的月白。   而今,他竟送来了红裳。   奇异又好笑。   苏棠伸手,摩挲着头面上的明珠。   郁殊坐在她身侧轻轻一斜身子,靠在她的膝上,伴着微微摇晃的马车,嗓音朦胧:“让我靠会儿。”   苏棠不语,仍看着晶莹剔透的玉石,良久突然作声:“王爷有事不妨直说。”   郁殊本合上的眸逐渐睁开:“什么?”   “送来这般名贵的物件,这次又有何事?”苏棠收回手,淡然道,“太后又想见我了?还是说又要我做些什么?”   郁殊从她膝上直起身,脸色微白,眼底疲惫未敛,声音紧绷:“你以为,我是因着旁人?”   “不然?”   “……”郁殊凝视她良久,终启唇,“三日后,随我入宫,参加一场宫宴。”   苏棠皱眉,避开他的目光。   郁殊声音艰涩:“……你找的铺子,是城东醯酱铺吧。”   这种威胁,连说出口都不齿。   可他竟没旁的法子了。   苏棠几乎立时明了,嘲讽般望着他:“你只会威胁吗?”   郁殊轻怔,下刻倏地作声:“折返回去。”   马匹低鸣一声,马车转了方向。   不多时已回到方才的街巷。   郁殊道:“下去。”   苏棠片刻未留,只身下车,不过片刻,张管家将紫檀木箱搬了下来。   马车飞驰,离开了街巷。   苏棠回了屋中,方才还觉得香喷喷的熏鸡,不知为何突然失了香气,味同嚼蜡。   ……   翌日。   苏棠看着出现在门前的人:“诸位找谁?”   今日闲来无事,她想着将院落后的小门堵上,忙完衣裳上也沾了不少泥点,正在水井旁冲洗,门便被叩响了。   为首之人身形矮小,面若敷粉,说话也自有几分拿腔拿调的尖柔:“苏姑娘,有人想见您一面。”   苏棠顿了下,眼前几人虽穿着寻常衣裳,可那为首之人打眼一瞧便知是宫里头出来的。   她了然,蹙眉本欲回绝,却又想到什么,颔首道:“待我换件衣裳。”   那人点头应下。   再出来时,苏棠手里拿着昨日的紫檀木箱。   接她的人不过看了眼木箱,并未多言。   果真如她所想,马车摇摇晃晃绕过半城,又绕过护城河,到了宫城后门,一处狭窄的宫门处。   那儿停着一顶软轿,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苏姑娘,请。”等在软轿前的内侍尖声道。   软轿一颠一颠便到了韶心殿。   比起上次,这次韶心殿外多了诸多侍卫,手执长矛,神色肃穆。   苏棠跟在内侍身后走进殿内,内侍住了脚步,她只身拿着木箱进了去。   方才打开殿门,便一股清幽檀香袭来。   苏棠凝眉走到里面,只望见凤椅上,秦若依正坐在那儿,容色比起上次见面苍白消瘦了许多,双眸无光,形容懒倦,却仍是美的,如一朵雍容娇弱的病牡丹。   苏棠蹲跪在地:“民女叩见太后。”   这一次秦若依应的却快:“起来吧。”话落,微微抬手,一旁有宫人抱着浅黎色的小东西走了进来,恭敬放在秦若依手中。   秦若依接过来,亲昵的拥在怀里,一手抱着,一手顺着那小东西的毛。   苏棠望了一眼,那是一只猫儿,浅黎色的毛柔顺的紧,却瞧着瘦弱可怜,在秦若依怀中倦怠的眯着眸。   “这是前不久突然闯到我殿里的猫儿,我见他可怜的紧,便命人将他寻回来,留在身边收养了他,”秦若依看了苏棠一眼,温婉一笑,“我已好久没出过这宫殿了,这段时日,都是这猫儿陪在我身边的。”   苏棠颔首算作回应。   “苏姑娘呢?”秦若依突然反问道,“苏姑娘可想过,养这样一只猫儿?”   苏棠看了眼那只猫儿,那本倦怠的猫儿竟突然转身看向她,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   她皱眉,竟觉得那目光分外熟悉,且……令人排斥:“民女对甚么野狗啊,猫儿啊,无甚兴致。”   秦若依看了眼她,声音幽沉:“如此,甚好。”话落,她伸手拍了拍猫儿,猫儿低叫一声,方才收回目光,复又倦怠的闭眼。   秦若依染着蔻丹的手一下下的轻柔顺着猫儿的毛:“苏姑娘,这猫儿在我身边总是这般,今个儿你来了,他见了生,才有了几分生机。你说,我若是让他知道我在意他,他会否活泼些?”   苏棠道:“太后养久了,它知道太后对它好,自会熟了。”   “苏姑娘也觉得,我当让他知道我的在意?”秦若依看着她。   苏棠垂眸:“太后自行定夺。”   秦若依微敛目光,又看向苏棠手中的木箱:“这是……”   苏棠缓缓将木箱拿起:“这是王爷给您的礼物。”   ……   夜色深沉,弯月当空映出几分月华,星光稀疏。   王府。   高卫如常端着夜宵朝书房走去,轻叩房门恭敬道:“王爷。”   “……”里面无半丝动静。   高卫一怔:“王爷?”声音都大了些。   身后有人唤他:“高护卫。”   高卫心中惊了下,却到底是跟在王爷身边的,转身已然面不改色:“张管家?”   张管家道:“王爷今个儿回寝房歇着了。”   高卫再难维持平和,满眼诧异。   寝房中。   三盏烛台,数十盏烛火齐明,屋内亮如白昼。   郁殊斜倚在软榻,数日未曾好眠,身心俱疲。   可是却了无睡意。   他强迫自己闭紧双眸,以证有无苏棠,于他并无影响。   可不过半柱香,他颓然睁眼起身,行至外寝。   木施上悬着的朱色对襟袍服,腰间束以墨色腰封,金线绣着云烟纹路。   一旁案几上放着的金色发冠上嵌着红珠,发簪尾端镶着黑玉。   与昨日送与苏棠的,很是相称。 第35章   宫宴这日,天色透着些阴沉,便连屋内都有几分昏暗。   苏棠只穿着件素净的白色云纹裙,蔚蓝鞶带收紧细腰,长发以一根蓝色玉簪绾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耳畔,由风一吹,拂过脸畔,显出几分淡雅风情。   只是,玉簪的玉是下等玉,不显澄澈,衣裳也是并不名贵的缎子。   她安静对镜望着,最终只拿过胭脂随意盖了下泛着苍白的脸颊,便再未理会。   不知多久,院外传来阵阵马蹄哒哒、马车咿呀声,最终停在门前。   “苏姑娘?”门扉叩响,高卫在门口低唤。   苏棠将铜镜扣在桌面,起身朝外走去。   时,已近傍晚。   高卫垂首恭谨道:“苏姑娘,王爷在马车……”话在嘴边断了一半。   他怔怔看着眼前女子。   前几日王爷送来华服他虽未细瞧,却也知道那是正朱色,名贵的紧,而今苏姑娘穿得虽也好看,却……并非那日王爷所赠。   许是沉默的久了,马车内的人没了耐心,一只苍白的手挑开轿窗:“上来……”尾音同样顿住。   郁殊双眸紧缩,只透过轿窗死死盯着马车外的女子,目光落在她素白衣裳上,眉心紧蹙,容色微白。   她仍是好看的,腰细似柳,眉目如画,哪怕素净着脸,仍让人觉得美得纯粹,却格外刺眼。   他记得她嫁给李阿生那日,嫁衣如火,红妆细抹,美得惊心动魄;也记得她随陆子洵去马场时,海棠红色戎装,青丝高束,美得张扬肆意。   却独独面对他,连妆扮都不愿。   郁殊指尖微紧,她其实妆扮过的,那三年里,他次次见她,她次次红颜如玉,尤其她去宫门口迎将死的他时,好看极了。   可那时她穿着一身月白,不像她。   她原本这般适合正红。   苏棠察觉到郁殊的目光,抬头朝他看去,轻轻颔首一笑,平淡而从容。   郁殊仍挑着轿窗,只是眼神落在了她发间的玉簪上,让人看不出情绪。   “苏姑娘,请。”高卫已将马凳搬来。   苏棠踩着马凳,轻敛衣裙,走进马车。   却在看清郁殊的衣裳时,容色微僵。   他穿着朱色袍服,绣着金丝云烟纹路,头上发冠嵌着红珠黑玉。   与他相送的那件衣裳很是相称。   正如以往,因他戴着月白发带,所以她愿穿着月白衣裳,只为能与他相配一般。   可是,到底是错过。   马车徐徐前行。   苏棠抬眸望着他:“让王爷久等了。”   郁殊不语,仍看着她身上的衣裳,神色难明。   下刻他突然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拢到耳后,低低一笑,声音沙哑:“不喜欢那件衣裳?”   苏棠颔首:“不适合。”   郁殊冰凉的指尖顿了下,而后翻手以手背温柔蹭着她的脸颊,慢慢下滑,落在她的侧颈。   他甚至能听到她光洁的颈部,经脉里血在涌动的声音。   不适合。   被嫌弃了啊……   “停马。”他突然作声。   苏棠长睫微颤,望着他。   若是让她下去,她求之不得。   可郁殊却只收回手,静望她片刻,转身掀开轿帘下了马车。   天光渐暗。   高卫小心掀开轿帘,点了两盏长信灯,悬在马车内。   郁殊不过片刻已经折返回来,掀开轿帘,坐在她身侧,红衣拂动间,他正如江南玉柳之上悬着的那一轮魅人的月华,染了血色,妖媚异常。   苏棠望着他。   郁殊却只信手拿过一盏长信灯,放在二人身侧,照亮了容颜。   而后他从袖口掏出玉瓷妆奁,打开后随意将瓷盖扔在一旁。   苏棠凝眉,那是一盒唇红。   郁殊以末指沾了点唇红,朝她凑了过来。   苏棠下意识朝后躲去。   郁殊的手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柔声问道:“为何要躲?”   他耐心朝她靠近了些,末指一点点涂抹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极为细致。   “苏棠,嫁给旁人时便是精妆细点,”郁殊启唇,呼吸之间的气息都是凉薄的,喷洒在她的脸颊,“在我身边待着,便懒得妆扮……”   苏棠望着他,仍能感觉到唇上的酥麻触觉:“不好看吗?”她反问。   郁殊的指尖一顿,望进她的眸中。   “这样的眉眼,不好看吗?”苏棠再次问道,眯眼笑开。   曾经,他总是斜倚在她膝上,抚着她的眉眼说“真好看”。   郁殊脸色青白,他有多久没注意到她的眉眼了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却知道,当初她望见他时,便掩盖不住的满眼欣喜,眼下却变成了淡淡的嘲讽与幽沉。   马车外,一声浅浅的“吁”声。   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到了。”   郁殊如梦初醒,将唇红扔在角落,飞快下了马车。   像逃避。   苏棠抿了抿唇,唇上仍残留着温热。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了马车。   ……   夜晚的皇宫宫灯长明,远远望去格外好看,繁华如梦。   可走到其中,方觉得压抑的紧,惹得人心口都沉闷闷的。   郁殊大步流星朝前走着,容色不复方才的诡异温柔,反而神情肃穆。   见惯了他慵懒轻笑之中杀人不见血的模样,而今如此严肃,一时之间更无人敢上前,只偶尔看向他身后的女子。   苏棠安静跟在郁殊身侧,低眉敛目。   反正从来如此,以往他不会迁就她的脚步,而今更不会。   只是以往她还会在意,如今却懒得介怀。   阴沉的一整日的天,夜色带着些凉,天幕漆黑,无星无月。   直到郁殊脚步渐缓,苏棠方才微微抬眸朝前看了眼。   华丽的蜀褥蜿蜒入殿中,两侧宫灯映得四周亮如白昼,丝竹声声悦耳,百官正襟以待。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同上次宫宴并无不同,陌生的是她在此处,终究还是格格不入。   苏棠垂眸再未多看。   郁殊走进去,百官少不得一番恭维跪拜。   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总多了几分诧异,或是……可怜。   毕竟,郁殊与当今太后的渊源,百官皆有耳闻。而她和太后眉目间又有几分相似。   这意味着什么,众臣上次宫宴,见到苏棠时便都懂了,不过了然于心、未曾言明罢了。   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苏棠一人。   幸而如今她也明白过来了。   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影子而已。   苏棠也不在意,只慢条斯理看向前方。   座上有三张阔椅。   一张龙椅,龙椅稍后是一张凤銮,还有左侧那张沉香木椅。   少年天子虽无实权,却终是天子,太后更是天子的母后。   哪怕百官皆知,那张沉香木椅坐的,才是真正的掌权之人。   郁殊的表面功夫,素来做的不错。   一番恭维后,郁殊坐在那张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椅上,苏棠安静坐在他身后。   小皇帝终究不敢让郁殊等久了。   郁殊落座,便听见内侍嗓音尖锐叫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苏棠抬头,朝殿门望去。   穿着黑袍金色龙纹的少年帝王走在前面,而他身后……   苏棠顿了下,伸手摩挲着眼前的茶杯,继而眯眼笑着。   穿着朱色云烟裙的秦若依,虽仍旧消瘦,却没了那日的病态,两颊眼侧晕染着胭脂,朱唇点点,如洛阳大方绽放的牡丹,顾盼间摇曳生姿。   发间红珠黑玉的珠钗步摇,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苏棠仍记得她将那套华裳头面给秦若依时,她沉默了良久道:“苏姑娘可是在可怜我?”   而今,不想让她可怜的秦若依,最终还是穿上了这套华裳,这套……与郁殊格外般配的华裳。   早便应该这般了。   般配极了。   她随着众人一同起身,看着秦若依缓缓走到凤銮前——郁殊的对面。   众人皆在跪拜,除了郁殊。   他直着身子看着秦若依……身上的衣裳,目光定定。   那衣裳是好看的,可为何穿在秦若依身上,这般违和?那般明艳的红,本该……   郁殊转头,看向早已安静坐在他身后的苏棠。   本该适合她的。   正如她穿的那身嫁衣,正如那袭戎服。   可她却轻易给了旁人。   她不愿要了。   心口处如被压了一块巨石,便是呼吸都牵动着那里,一胀一胀的痛。   苏棠正摩挲着茶杯。   察觉到身前人的目光,她抬头望去,对他偏首一笑:“王爷,很般配。”   郁殊望着她,如不识她。   良久,他沙哑着嗓子低笑了一声:“是吗?”   下刻,他蓦地起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甩袖离席而去。   座上,小皇帝心有怒火,却只能强压着,看着郁殊径自离去。   秦若依望着郁殊离开的侧门处,神色苍白复杂。   苏棠仍旧拿着茶杯,她能察觉到那些人瞧着她的眼神更加可怜了。   她却只不动声色啜饮了一口茶,想着不愧是宫里头的东西,清香的紧。   不知多久,眼前红影微微晃动。   苏棠抬眸,便见秦若依拿着绢帕低低咳嗽一声,宫女上前小心伺候着,不过片刻,搀着她走了出去。   只临行前,她朝她望了一眼,隐晦而飞快。   苏棠看着眼前晃动的茶水,最终将茶杯放下。   ——她还是更喜欢喝茶棚老板娘那儿的茶,虽并不可口,却心中安稳。   宫宴本就为郁殊而设,如今正主离席,小皇帝更不会待在此处,冷着脸离开了。   百官松了口气,气氛倒活跃了些。   无人再注意苏棠。   苏棠安静看了眼众人,起身悄然退离。   殿外有一片莲池,莲池旁一座凉亭。   宫灯下,能清楚看见池中莲叶隐隐冒出尖角。可再抬眼看向远处,便是一片漆黑了。   苏棠站在莲池旁,想看得清楚些,忍不住朝前挪了半步。   “又寻死寻到我跟前儿了?”凉亭内,一人斜倚阑干,扬声调笑道,“我若再救了你,你这次能给我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36章   苏棠循着声音望过去。   凉亭上宫灯高悬,一人坐在那儿,穿着袭湖蓝广袖袍服,身上佩着白色腰封,墨发极黑,以一根素白发带高高束起,两缕碎发耷在额前,张扬的少年气,如初春抽出的第一缕新绿,湖里解冻的第一汪春水。   有些眼熟。   那人已经站起身,迎着苏棠的目光走来,看清她眼底的困惑,慢条斯理的从袖口掏出样物件,递到她跟前。   苏棠垂眸,眼底微诧。   红玉琉璃却月钗。   这京城,竟这般小。   可想到那日,马车内的美人唤他“世子”,又觉得本该如此。   苏棠道:“多谢公子,只是我未曾想寻死。”   “你自然不再想寻死,”沈辞将珠钗在手中转了一圈,眉目一扬:“想来姑娘见到我,怕是什么寻死心思都没了罢。”   苏棠皱眉:“什么?”   沈辞道:“我这般翩翩浊世佳公子可不常见,今日你既见着,不知积了多久的福,便偷着乐儿去吧。”   苏棠静默。   沈辞却又瞧见什么,绕着她走了一遭,上下打量着她,奇异道:“莫不是你早便对我心存爱慕,便是衣裳都特意挑了与我甚是相配的?”   苏棠不解,抬眼望去,却看见他湖蓝衣裳白腰封,而她白衣蓝鞶带。   她眉心不觉蹙得更紧:“公子多虑了。”   话落,绕过他便欲离去。   “但愿我多虑了,”沈辞轻叹,不着痕迹的挡住她的路,低眼看着这女子始终垂下的头,“我瞧着你有些面熟。”   苏棠拧眉,听着他这话,心中莫名添了堵。   此处是皇宫,眼前人是世子,想来是见过秦若依的,瞧她面熟,不外乎和那些大臣一般,可怜她不过是郁殊身边的影子。   她干脆仰头道:“公子若想寻女子搭赸,怕是找错人了。”   一抬头,她倒也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眉目自有少年意气,眼珠漆黑,长睫卷翘,皮肤白如玉,如十八.九的少年。   只是,他的额角有一条两寸长的伤疤,难怪额前放下些许碎发遮掩。   “搭赸?”沈辞挑眉,珠钗在手中一转,攥在手心,“你倒是想得美。”   苏棠一愣,却很快平静,再不言语。   “这世间,我独爱两样东西,银钱、美人。而你……”说着,沈辞睨她身上不甚名贵的衣裳一眼,珠钗在手中一拍,“妙啊!”   苏棠敛眸再不分他半抹目光。   沈辞接着道:“你极妙地避开了我钟爱的那两样!”   苏棠凝滞半晌,看了眼前路,被眼前人挡的严严实实,目光最终落在他手中珠钗上,突然淡淡开口:“不知这位公子可知,如今一辆上好的马车,须得多少银钱?”   “嗯?”沈辞挑眉,虽不解,仍应道,“若是上好的河曲马,再加上好木所造的马车,少说也要百两。”   苏棠颔首,复又道:“看公子身穿锦罗绸缎,便是对奇珍异宝甚是熟识。那公子是否知晓,您手中这根珠钗多少银钱?”   沈辞睨了眼红玉钗道:“约莫五千两。”   “那日公子市集行快马,且不论律法不容。只算马车百两,再舍去公子与美人受惊的银钱,”苏棠抬眼看着他,“公子是否仍需返还我四千两?”   “……”沈辞僵滞片刻,望了眼手中珠钗,而后缓缓侧过身子,让出了道。   苏棠福了福身,算作行礼,越过他朝前方走去。   宫灯仍在远处长明,映出一派歌舞升平。   可她只看着,便觉得与之格格不入。   苏棠转身,便要走入宫墙转角一片黑暗里。   却在望见不远处那座临池水榭中的一双人时,住了脚步。   长信灯晕黄色的光火,映着那一对朱衣璧影,好生般配。   ……   偶有夜风吹来,水榭上悬着的长信灯便会微微晃动,摇曳了满亭的灯光。   秦若依安静起身,纤细的素手一只合着壶盖,一只执着壶柄,倒了一杯浅酒:“方才在宴上便见你滴水未沾,这酒是藩国进贡的,甜爽的紧,不怎么醉人,你也尝尝。”   郁殊一手摩挲着酒杯,目光却落在她袖口以金线绣着的云烟纹上。   他的袖口也有一朵。   白日里瞧着华贵,到了夜晚,映着夜色,金光/气儿少了,竟添了几分幽然,真如天上浮云。   秦若依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想问我这身衣裳?”   郁殊敛神,半晌垂眸低笑一声:“不用了。我会亲自去问那只一心想着当红娘的雀儿。”   秦若依笑意一僵,脸色白了白。   “太后若无事,这个时辰,你当回韶心殿了。”郁殊晃着手中杯盏,看着酒面轻轻摇曳,嗓音如常。   秦若依一滞:“往日之事,你怨我禁我,也是应当。可是阿殊,今日我确有事找你……”   郁殊抬眸,终于望向她。   却不觉看着那双眉眼,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宫宴上,苏棠对他偏首一笑说“王爷,真般配”的样子。   酒杯一抖,洒出来几滴酒。   “阿殊?”秦若依卷睫微抬,看着他。   郁殊敛去多余情绪:“何事?”   秦若依轻咬唇角,最终朝水榭外看了一眼,轻轻抬手。   不多时,宫人抱着那只浅黎色的猫儿走了进来,放入她怀里,猫儿任她抱着,圆眸却直直看着郁殊,突然“喵”的一声叫了起来。   郁殊凝眉,朝那猫儿睨了一眼。   猫儿的叫声倏地停止,朝秦若依怀中瑟缩了下。   “那日的猫儿,我让人寻回来了,”秦若依睫毛轻颤,在眼睑映出细密的阴影,心跟着高高提起,“这段日子,它一直在韶心殿养着。”   “嗯。”郁殊应了一声,“不过一只野东西罢了。”   “以往是野东西,可如今不是了。”秦若依抬头仔细看着他,头上的步摇晃动着。   郁殊的目光却越过她,朝着那步摇望去,上面的红珠格外耀目,与他头上的一般。   “阿殊,我在韶心殿待了太久了,”秦若依一手轻抚着猫儿,声音极轻,“宫里头,处处都是孤寂,我便时常会想到当初在那破庙的日子……”   郁殊神色难明,拿着酒杯的手随意敲着杯壁,一言不发。   “阿殊,你只因当初我给你的那两个馒头,便护我、听我牢骚,我岂会忘记?”秦若依笑了下,“那时,你受了伤吃了苦也从不吭声,我便知道,哪怕你是个乞儿,同其他低劣的乞儿却是不同的,你性子隐忍、器宇不凡,将来总能成一番大器。”   郁殊敲着杯壁的手一顿。   “可我没有法子,阿殊。我自小有婚约在身,可后来那家落败,秦家为择清干系,我只有入宫,成为人上人,才能不被人瞧不起,”秦若依转头看了眼他,耳根微热,“我如今才知,那两年的情谊,我到底是舍不下的……”   她将猫儿温柔抱起:“所以,我将猫儿寻回来了。”   郁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向秦若依:“原来,才两年。”他低语。   才两年而已。   苏棠在府中三年,又护将死的他半年,他为何无所觉呢?   秦若依一怔:“阿殊……”   郁殊将杯盏放在玉石桌面上。   他终于知道为何在见过他狼狈模样的秦若依跟前,他都能维持着伪善的模样了。   只因哪怕她见过他如丧家犬的乞儿模样,她仍旧却说他“性子隐忍,器宇不凡”。   这两个同他全然不搭的词。   他装的她都信了。   “阿姐,”郁殊抬眸,倏地歪头一笑,眸光潋滟:“你知道,当初欺负我的那两个乞儿,如何了吗?”   秦若依一怔,眼前人分明只是笑了下,却仿佛平白换了个人,好一会儿她摇摇头。   “你不提,我也快要忘了,”郁殊把玩着酒杯,“他们在我肩头刺了一根木钉,后来,我便用那□□的木钉,也刺到他们后肩,看着他们倒在地上,却碰不到伤口,流了很多血。那晚我未曾休息好,因为他们哀嚎了一整夜。后来,他们就跑了,不知跑去哪儿了。”   秦若依唇苍白了下:“……什么?”   郁殊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身,看着她的眉眼:“你又在害怕了,”声音笃定,“不是念着那两年的情谊吗?为何要怕呢?”   秦若依勉强平静着心神:“阿殊,你又在玩笑了。”   郁殊低笑出声,朦胧暗光里,晶亮的眸中似有微波荡漾:“我生性低劣,如你口中的其他乞儿无甚差别,且睚眦必报。不知太后清不清楚,你所念的情谊,究竟念的是什么?”   秦若依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心口一跳,手一紧。   她一向知道郁殊是好看的,却似是第一次觉得,他竟如话本子里专偷人心的妖仙。   她怀中的猫儿却倏地看向转角一片昏暗处。   “喵”的一声凌厉叫声,猫儿已挣开秦若依的怀抱,跳下去朝昏暗里跑去。   秦若依低呼一声,手背上登时出现三道血痕。   郁殊蓦地直起身子,朝猫儿跑的方向望去,下刻突然想到什么,身形飞快走来。   猫儿亦停在转角处。   那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似乎只是一场虚惊。   ……   苏棠只觉自己口被人掩住,身子被拖着后退着,一直退到一处角落,耳畔能隐隐听见几声呼吸声。   她伸手便要将那人的手拨下来。   耳边的声音懒洋洋的:“不想被察觉到,便不要作声。”   苏棠本拨开他手的动作顿了下。   那人见她镇定,终于将手撤了下来,直到听见水榭旁再无动静,她方才飞快侧身,避开了身后人。   沈辞眯着眼打量着她飞快逃离的动作,良久挑眉道:“你我二人方才那般,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呢。”   苏棠仍旧后退半步,神色平静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沈辞拿出红玉钗,一挑额前碎发:“无须多礼,便抵了这钗了。”   一次掩护,四千两纹银,倒是划得来。   苏棠神色无异样,点点头,便朝着宫宴的殿门走着。   如今夜色渐沉,宫宴当结束了。   沈辞却跟在她身侧,饶有兴致道:“你脸色这般难看,扮女鬼不成?”   苏棠怔:“什么?”   沈辞点了下自己的脸:“听闻你是被靖成王带来的,莫不是见着方才花前月下那番郎情妾意,你被伤着了?”   苏棠脚步一顿,终于转头望着他,平静道:“我不伤心。”   她不伤心。   早就知道的事,无须伤心。   一切不过回到该有的位子罢了。   她依旧朝前走着,前方已是莲池。   沈辞立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半晌突然道:“我还听闻,你叫苏棠?”   苏棠脚步未停。   “昔日首富苏长山,是你父?”   苏棠僵立在原处,她已经好久没听见有人提及父亲了,就像是……普天下独她一人记得父亲一般。   沈辞扬眉一笑,转身慢悠悠走到他之前待的凉亭里,懒懒斜倚着阑干,看着莲池,口中哼着小曲儿。   不多时,一人走了进来,立在他跟前:“你知道我父亲?”   沈辞伸了个懒腰:“这春都走了,后宫的春,怎的才开始啊。”   苏棠一滞,抿唇道:“你这话,若是被靖成王听见,怕是不得善果。”   “为何?”沈辞笑,“我不过叹春来的太迟,怎的就没有善果了?”   “因为她是太后。”郁殊在意的太后。   若是旁人,郁殊不会管,可是太后,他便不会袖手旁观。   “太后又如何?”沈辞道,“不就是双眉双目,一口一鼻……”   说着,他站起身凑到她跟前,打量她一眼:“若论数量,你也不缺啊。”   苏棠安静望着他,不语。   “沈某也非不懂怜香惜玉之人,虽然你这香玉,品相差了些,”沈辞捻着手中红玉钗,“我知你父,盖因我同他打过交道,记忆……颇为深刻,至于你……”   他拿着红玉钗戳了下她的脸颊:“记得,我名叫沈辞。”   亭外“啪”的一声细响,引来二人侧目。   苏棠冷不丁便望见一张华丽的脸,夜色下更显魅人。   郁殊正站在亭外,面无表情看着二人。   察觉到二人目光后,他方才缓步走上前来,本看着苏棠的目光,逐渐落在沈辞手中的红玉钗上。   他比沈辞高些,目光微垂,让人瞧不出情绪。   沈辞默默将红玉钗攥在手心。   郁殊眸光动了下,而后笑了出来:“世子殿下的手中钗,瞧着倒是眼熟。”   沈辞朝苏棠睨了眼,也笑:“旁人送的,贵重的很。王爷可不要夺人所爱啊。”   “哪里,”郁殊手不自觉摩挲着手背上的伤疤,“世子若喜欢,改日我命人多备些,送到府上去。”   沈辞眼睛亮了下:“好啊。”   “好。”郁殊伸手揽着苏棠的肩,“也请世子,不要夺人所爱。”   沈辞点头:“好说。”   郁殊笑了下,端的是温雅无双,揽着苏棠肩的手,滑落到她的手腕,大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转身朝外走。   未曾回宫宴,直直走向宫门。   高卫正坐在马车上候着,看见二人匆忙跳了下来:“王爷……”   未等说完,甚至未等他将马凳搬来,郁殊便已将苏棠打横抱起,放在马车上,人不过一跃,已然上了马车。   高卫惶恐垂首候在一旁,马车未敢动。   轿帘合上,郁殊倏地将女子困在轿壁与身子之间,在离她不过半指的距离停下,以气声暧昧道:“他碰了你哪儿?”   苏棠抬眸,极近的距离,她连他的眉目都瞧不清,只望见他双眸里妖娆的光:“怎么?碰了哪儿,王爷便要剜了哪……”   话未说完,眼前一暗。   郁殊俯身,在她脸颊印上一吻——方才沈辞拿着红玉簪戳过的地方。   “还有哪儿?”郁殊低低问着,声音极温柔,眼神却冷的如高山积雪。   苏棠抿唇,不语。   郁殊的眸微垂,落在她的唇上,下刻眼尾突然红了:“你的唇红坏了……”他低语。   苏棠一怔。   郁殊伸手蹭着她的唇角:“我亲自上的唇红,我记着呢,”他歪头望着她,“他碰了你的这儿吗?”   苏棠拧了拧眉。   郁殊垂首,便要吻上她的唇。   苏棠飞快朝后躲去,动作太急太快,以致后背用力撞在轿壁上,沉闷闷的痛。   郁殊看着她逃开的动作,沙哑低笑出声:“怎么办?你越是躲我,我便越是想要他的命。”   苏棠身子一僵,良久淡淡道:“太后对你表露心迹了吧。”   郁殊手微顿:“所以,你便将那红裳给了她?还是说,你是为着身上这身衣裳,才不屑要那身红衣?”他的手落在她的肩头,“你一心撮合我与旁人;那个凉亭里,你穿着与他相衬的衣裳;你将我送你的珠钗送人。”   “……苏棠,棠棠,”他凑到她耳畔,“你喜欢他吗?”   苏棠喉咙一紧。   “为何不应?”郁殊低语,“苏……”   “喜欢啊。”苏棠安静道,在空寂马车中,很是刺耳。   郁殊僵住,好一会儿,手缓缓蹭到她的脖颈上,感受着那儿的经脉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她的命,在他的手上。   她却说,她喜欢上了旁人。   “我方才未曾听清。”他望着她,“苏棠,你说什么?”   “喜欢。”苏棠迎着他的目光,眯眼笑了下,“喜欢他的意气风发,更喜欢他风流放肆,最喜欢他……”   她紧盯着他:“最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像你。” 第37章   一点儿都不像他。   郁殊呼吸滞了下。   手背下她光洁脖颈的脉络里,血涌动的越发快了,热烈而狂放,灼的他冰凉的指尖隐隐发痛。   他一点点摩挲着她细嫩的脖颈。   他送的珠钗,送给了旁人;他送的红裳,她不屑要。   移情别恋的她,现在竟敢说喜欢上了别人。   他忍不住翻过手,手掌轻易将她的颈困住,莫名想到了当年街头的那个女童,如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郁殊的指尖凉薄如冰,苏棠皱眉,颈受不得凉,轻抖了下。   细微的动作,却惹得郁殊回神,他如被灼伤一般飞快收回手,诧异的望着自己的掌心,指尖仍残留着她脖颈的温度。   苏棠敛眸沉神,脖颈间的余冰,如被毒蛇缠住一般,阴冷又令人胆寒。   马车仍旧未动,车内死寂,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悬于一角的长信灯细微的晃了下,于是满车的光火随之晃动。   苏棠心底升起几分不耐:“王爷若无……”   “你说,你喜欢他,”郁殊打断了她的话,嗓子低沉沙哑,“喜欢他意气风发、风流放肆,与我不同?”   苏棠望着他,凝眉不语。   “什么‘意气、风流’,不过就是那张脸,”郁殊将长信灯摘下,伸手探入豁口中,抓出里面的蜡烛,烛光抖了下,鲜红的蜡油滴在他的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只将蜡烛放在自己眼前,映着那张脸,“你喜欢那张脸?难道我不好看吗苏棠?”   苏棠抬眸诧异望过去,便见那双眼中刻意的妖娆,如同话本里的男狐一般,泛着潋滟妖光。   她侧头避开他的视线。   “为何不看我?”郁殊凑到她眼前,迫她望着他,“这张脸,不比他好看?还是说……你就喜欢他那张皮?”   苏棠看着烛光下他的脸,满眼的陌生,片刻道:“是又如何?”   郁殊手里的蜡烛又抖了下,烛泪沿着蜡烛落下,钻入他攥着蜡烛的掌心,烛泪将他的手与蜡烛融为一体。   他静了许久,突然道:“棠棠,你可知,在人的头顶割一个‘十’字花,把皮肉挑起来,将丹砂灌进去,便能得到一张完完整整的人……”   “郁殊。”苏棠厉声唤他。   “……”郁殊住了口,仍望着她,他没在她的眼中看见惧怕,只因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片刻后,他低低笑了出来,“不过一个小小的世子,也值得你这般紧张?他能给你的,本王都能给,他不能给的,本王也能给。”   “可若我喜欢的偏不是权势、容色呢?”苏棠平静道,“若我喜欢他额角的疤,我愿接纳他一切不足呢?”   郁殊笑僵在唇角,双眸紧缩,喉咙里如被堵住一般。   烛火一点点燃烧,蜡油一滴滴落下,火苗已经快要烧到他的虎口。   郁殊看着那悦动的火苗,那热将他手背已经凝结的蜡灼的软了些:“额角的疤吗?”   他松手,将蜡烛放回去,手微垂,袖刀滑落。   他将袖刀塞到苏棠手中,攥着她的手背,掌心仍残留着滑腻的蜡。   苏棠有些不明白。   郁殊却突然抓着她的手,袖刀锋利的尖直指向自己额角:“比起他那道不知从何而起的无聊的疤,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残缺,不是更好?”   说着,他手下蓦地用力。   吹毛断发的刀尖如饿狼嗅到了血肉,顷刻间便见了红。   苏棠手一抖,一道血线从他的额角徐徐滑落,烛火下,妖冶得如眼里涂满了媚药。   “疯子,”她松手,竭力从郁殊掌心挣脱,袖刀“当”的一声掉在一旁,她声音呢喃,“你就是疯子。”   郁殊眯眼笑:“我本就是疯子啊。”   苏棠道:“我独独不会喜欢疯子。”   “……”郁殊静默了,笑意全消,望了她很久,突然扬声道,“高卫,启程!”   ……   马车徐徐而行。   苏棠用力擦着手背上的蜡,以及沾在指尖上的血,   不知多久,一听长吁,马车停在了那条熟悉的街巷。   苏棠面无表情弯腰起身,便要下马车。   手腕却被人攥住。   苏棠转头,郁殊正埋头坐在那儿,未曾看她,攥着她手腕的手却未曾放松分毫。   她挣扎了下,他的手却如锁链,挣脱不开。   苏棠满眼陌生瞧着他头顶发冠上那颗漆黑的玉石,片刻后沉了一口气:“郁殊,你着实没必要这般。”   “……”郁殊不语。   苏棠停顿了下,平复和心中波澜,声音如劝说般轻道:“你如今只手遮天,根本无需再用一个影子聊以慰藉。以往你不知道太后对你的心思,便在我身上寻求被在意的假象。今夜你该知道了,太后亦是在意你的。群臣面前,她穿着那件衣裳站在你的对面,很是般配。”   她缓了缓继续道:“太后与我不同,她性子温婉,待你有恩。你素来不理旁人看法,将我驱逐,你们便可两情相悦,何乐不为?”   何乐不为。   郁殊怔怔抬眸,不可思议望着她,心中一坠一坠的疼,好一会儿才道:“你当真这么想的?”   “是。”   “撒谎!”郁殊声音慌乱,只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在否认她的话还是……自我宽慰。   他看出了她的认真。   “苏棠,你说过,你爱我。”他呢喃道。   苏棠怔了下:“我也说过,三年,腻了,”她笑了笑道,“王爷难不成想求着我继续爱你?”   手腕上抓着她的手僵住。   好一会儿,苏棠感觉那只手松了力道。   没等他松开,她便已率先挣脱了他的掌心,只言未发,下马车离去。   回了院落,打了水,将手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直到再感觉不到任何蜡的滑腻,她方才回了屋子,蜡烛都未点,躺在床上,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苏棠是被一阵叩门声吵醒的,睡得美满,人的精神都足了些。   “棠丫头?”阿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苏棠穿戴好,走了出去,打开院门:“阿婆?”   “昨个儿你不在,这是一个叫小五的伙计送来的,我便替你收着了。”阿婆将一纸书信递给她。   苏棠接过书信,飞快扫了一眼,是醯酱铺的掌柜,那个叫孙温的书生送来的,说明儿个有时间,可以前去将地契签了。   苏棠笑道:“多谢阿婆。”   ……   高卫守在书房门外,忍不住来回走动着。   昨夜王爷回了王府后便进了书房,屋内烛火亮了一整夜。   他半夜曾以送夜宵之名进去过一次,王爷只面无表情坐在书案后,一言未发。   而今天色大亮,高卫终再忍不住,端过下人送来的铜盆温水,走上前便欲叩响房门。   不想房门正从里面打开,郁殊出现在门口。   高卫忙收回手,俯首恭道:“王爷。”   郁殊神色如常,静了一会儿道:“为何不报?”   “什么?”   郁殊道:“太后曾见过苏棠一事。”   高卫迟疑片刻,硬着头皮道:“是王爷您给苏姑娘送衣裳后第二日说,暂不愿听见苏姑娘的任何事。”   他说的。   郁殊本浑浊的双目逐渐清明,的确是他说的。   那时,他以醯酱铺威胁她随他一同去宫宴,她嘲讽“王爷只会威胁吗?”   他本想摆脱她对他的影响,却从未想到,摆脱的人,竟是她。   “王爷。”高卫将铜盆放下,拧了块方巾,递给郁殊,“您的额角……”   郁殊垂眸,接过素白方巾,他的手却比那方巾还要苍白,手背上一片灼红。   他面无表情擦拭着额角残留的血迹:“高卫,备几箱珠宝。”   ……   世子府今日一早便迎来了一位贵客。   薛安一路小跑,跑到沈辞房外:“少爷,您起了吗?”   “……”房中无一丝动静。   “少爷,来贵客了。”薛安继续道。   里面人仍无动于衷。   薛安又道:“那贵客带来几箱珠宝玉石,说……说要送给少爷。”   这一次,房内终于有了点动静,薛安老老实实在门外候着,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房门被人打开,沈辞站在门口,衣襟仍松垮垮的:“谁?”   薛安忙道:“靖成王爷。”   沈辞眉心一扬,一手拢了下衣襟,饶有兴致道:“怎能让王爷等着呢,自然要见见了。”   薛安恭敬跟在身后,少爷明明是为了那几箱珠宝。   片刻后,宴客厅。   沈辞看着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的男子,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脸颊:“王爷果真是高风亮节之人,说送珠宝,便绝不含糊,沈某佩服,只是……”他笑着抚了下额角的疤,“沈某脸上有东西?”   “没有。”郁殊目光未曾收敛,只是落在他额角的那道疤上,一手轻轻摩挲着手背上的伤痕,打量着他。   昨夜,她说她能接纳沈辞的一切不足。   可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对眉眼,什么风流意气,也不过有几分生机罢了。   她的喜欢,还真是不挑。   沈辞突然欠身道:“王爷的额角怎么了?”   郁殊眼神一滞,指尖顿了下:“不小心伤着了。”   “原来如此,”沈辞‘恍然大悟’,“昨个儿夜路的确黑了些,王爷可要小心啊。”   郁殊并未应声,只是下瞬扫了眼地上的几箱珠宝:“这些珠宝玉石虽说是上品,只是本王忘了是否同昨夜世子手里拿的那根红玉钗一样了,世子可否暂且割爱?”   沈辞笑着摆摆手:“不用,这些玉石便是与那红玉钗不一样也无妨,我瞧着都极好。”   “既不一样……”郁殊敛眸笑了下,“那本王便收回吧,改日见着红玉钗,再寻与它一样的珠宝来送给世子。”   话落,他微微摆手,高卫便要上前将几箱珠宝合上。   沈辞太阳穴跳了下,默默从袖口掏出红玉钗:“王爷仔细瞧,瞧美了算。”   郁殊颔首,将红玉钗接了过来,捻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下瞬,“啪”的一声细响。   沈辞朝他手里望过去。   那红玉钗上的红玉被生生抠了下来,金钗身也弯了。   郁殊的手背泛着灼红,指尖被红玉硌出了几块血痕。   “抱歉,”郁殊勾唇浅笑,“不小心将它弄坏了。”   沈辞眯了眯眼。   郁殊将坏了的红玉及钗身随意扔给身后的高卫:“这种小东西,再名贵都废了,扔了吧。”   他拍拍手站起身,看着沈辞:“本王仔细瞧过了,确和那几箱珠宝是一样的。”   颔首,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高卫匆忙跟上。   沈辞沉默着,看着郁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   薛安将几箱珠宝搬到他跟前:“少爷,这可都是少有的宝贝,没想到王爷出手这般大方。”   沈辞仍望着门口不语。   “少爷?”薛安奇怪,以往少爷可是极爱珠宝的,今日……   他顿了下,想到前不久马夫说,那红玉钗是路上一个险些被撞的女子送的,又看了眼自家少爷,良久心底默念,少爷一向玩世不恭,这次莫不是……认真了?   下刻,却听沈辞嘀咕:“红玉钗被拿走,那我昨夜在宫里头岂不是白白护了那女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薛安:“……”   ……   “孙掌柜是说,这铺子不卖了?”   苏棠满眼愕然看着眼前书生。   今日本是签地契的日子,她特意来得早了些,却未曾想,等到孙温气喘吁吁赶来时,只连连作揖,并说这地契不签了,铺子也不卖了。   “是,”孙温陪笑道,掏出一块碎银,“抱歉苏姑娘白跑这一遭,这些银钱便算作我请苏姑娘吃茶的。”   苏棠看着碎银,并未接,到底不是强买强卖的买卖,之前二人也未曾起过官契,只是她仍旧不解:“敢问孙掌柜,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孙温耳根子一热,他自认读书人,说出这番话总有些难为情:“这家铺子,有人出了高价购买,我亦是盛情难却。”   他也想留有几分文人清高,奈何对方银钱给得更高。   苏棠凝眉:“不知是谁……”   话未说完,便见孙温眼睛一亮:“那人来了。”   苏棠转头望过去,一人穿着湖蓝对襟袍服,墨发高扎,额前碎发微扬,带有一股少年的昳丽,手里还附庸风雅拿着一柄折扇,便这样走了进来。   他也只扫了苏棠一眼,眉心一挑扬声道:   “今日闲来无事,察看下新买的铺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大家的评论,其实沈辞不复杂,他的故事也不复杂,也的确是“助跑神器”~ 第39章   苏棠又重新去街口了。   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京城,找铺子本就为了安稳,既然如今此事带与她的是不安稳,她便将其搁置下来。   她已有段时日没来,这次出现,邻家茶棚老板娘吃了好大一惊,便连自家生意都不做了,端走了今日的第一碗馄饨。   平日里的老食客也连连上前问候,本有些萧瑟的街口,桌凳旁不多时坐了好些人。   苏棠这一忙,竟从晨时忙到申时,才终于歇了口气。   一连几日,皆是忙碌。   这日,苏棠如常忙到傍晚,准备回院之际,未曾想转到街巷便碰见了不速之客。   “苏姑娘。”高卫硬着头皮上前。   他本不欲前来,可这几日,每逢去王爷书房,便战战兢兢,王府都一派冷峻,平日里谁人途经书房门口,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这才不得已前来。   苏棠望着来人,眉心轻蹙了下:“高护卫有事?”   高卫本欲近前,突然看见她的神色,又后退半步,立马解释道:“苏姑娘不要误会,只是……”说到此,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馄饨,“苏姑娘大可不必这般操劳的。”   苏棠怔愣了下:“什么?”   高卫又道:“苏姑娘被世子刻意刁难一事,京城少有人敢管,可是……”他低头,假咳一声继续道,“苏姑娘同王爷说上几句软话,便不必再这般下去。”   苏棠脸色未变,只是声音冷了几分:“他让你来的?”   “不是,”高卫忙摆手,“只是……”   “高护卫请回吧,”苏棠笑了下,转身便欲离去,又补充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高卫哑然,忙跟上前:“苏姑娘……”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已被一辆马车打断。   薛安跳下马车:“苏姑娘,少爷被扣在群芳楼了,小的想请您过去一趟。”   苏棠皱了皱眉,而后方才想到,这薛安正是沈辞身边的小厮。   余光看见高卫,她干脆颔首:“好,”话落,扭头望向高卫,“我仍有要事,还请高护卫先行离去。”   高卫见她神色坚决冷凝,心中叹息一声,最终离了去。   “苏姑娘,请上马车。”薛安后退半步,恭谨道。   苏棠顿了住,方才凭着一时意气,而今却又生了懊恼:“我先将板车推到院中……”   “此等小事无须苏姑娘动手。”薛安点点头,马夫上前接过苏棠手里的板车,利落的推进院落。   薛安看着苏棠:“少爷说,苏姑娘若不去,他改日来尝尝苏姑娘的手艺。”   苏棠终究上了马车。   只是在马车上未能忍住问了一嘴:“你们少爷为何会被扣在群芳楼?”   群芳楼她自是知晓的,京城最为繁华的伶人阁。   薛安面不改色道:“少爷喝醉了,未曾带银子。”   苏棠一诧:“你便为他取来银子不就好了?”   薛安神情平静:“少爷并非给不出银子,而是不肯给。”   苏棠:“……”   群芳楼并不难寻,尤其夜色渐至,那泛着郁香、烛火通明的楼阁便是了。   苏棠站在楼阁前,嗅着幽香,听着里面的丝竹笙箫,未曾想到,她竟还能再来到此处。   薛安率先上前:“苏姑娘,少爷正在长兰阁中,鸨儿也在那儿。小的这边给您……”带路。   只是最后二字还未道出口,便听苏棠道:“长兰阁?”   “是。”   苏棠顿了下,起身朝二楼而去。   薛安诧异,匆忙跟上。   若说之前苏棠仍不解薛安口中“少爷不肯给”是何意,那么方才走进长兰阁,听见里面的动静便知晓了。   一阵悠扬琴声中,鸨儿的声音尽是为难:“世子殿下,咱们青歌可是在这儿陪您共酌了几坛酒,您看这……”   男子的声音则添了几分醉,比起一贯的意气,更为纵肆:“……你这鸨儿好生不讲理,我比那美人儿生得好看,怎么能算我是她入幕之宾,你怎得不说她嫖我未遂?”   苏棠的脚步在听见这番话后,僵在门口。   恰逢沈辞抬头,一眼望见她扬眉一笑,食指指着她道:“你且说说,本公子同那青歌姑娘,谁生得好看?”   苏棠凝眉,停顿片刻,转身径自离开。   “苏姑娘?”薛安正跟上来,匆忙唤她,“怎的刚来便离开……”   苏棠一言未发。   薛安轻叹一声,忙解释道:“少爷以往大方的紧,不会这般的,今日反常,只因……是老爷的忌日。”   苏棠脚步一顿,忌日吗?   却也正是愣神的功夫,鸨儿追上前来拦着她:“这位姑娘可是世子的友人?您可不能这般离去,世子今日怕是醉了……”   “多少银钱?”苏棠打断了她。   鸨儿一愣,继而笑开:“一百六十三两四钱,便算您一百五十两了。”   一顿大酒便百余两,苏棠顿了下,自袖口拿出两张银票放入鸨儿手里。   鸨儿瞧了瞧银票,欢天喜地便离去了。   苏棠朝厢房内望了眼,那青歌姑娘依旧坐在角落拨弄着琴弦,自始至终,琴声未断,她神色从容。   似察觉到苏棠的目光,青歌抬眸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一笑算作行礼。   苏棠回了一礼,看向沈辞。   后者正凝眉望着她,下刻他突然走上前来:“你是不是觉得本公子不好看?”   苏棠看了眼桌上几个空酒坛,颔首道:“是。”   这一次再未多言,转身离去。   沈辞望着她的背影,半晌默默上前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群芳楼,夜风一吹,苏棠幡然醒悟,自己竟为了一句可笑的“忌日”出了百余两银票。   身后有蹒跚脚步声传来,苏棠只当未闻,仍继续走着。   “喂。”沈辞作声。   苏棠脚步未停,看了眼夜色,自己当快些回去了,明日还要忙碌。   “苏棠。”沈辞声音大了些,也离她更近了些,似就在她身侧。   苏棠依旧未曾理会,脚步加快了许多。   身后蹒跚脚步声却慢慢停了下来,一人夹杂着些许茫然的声音传来:“他的尸骨都未曾带回来……”   苏棠蓦地僵立原处。   “听闻尸首落入敌寇手中了,他杀敌万千,敌寇恨不得将他分而食之,只怕寸骨未留……”那人又道着,“而今已十一年,却连祭拜都找不到地儿。”   苏棠转身,沈辞正随意靠在道旁石阶,头微垂着,碎发耷在额前,意气风发的眉眼此刻暗沉一片。   她停顿片刻,手不觉紧攥,良久走上前去。   沈辞本低垂的视野出现一双脚,他抬眼看着来人:“为何折返回来?”说完却又蹙眉再问,“为何帮我?”   苏棠神色仍旧平静:“我不是帮你。”她轻道。   不是帮他,她只是想帮帮那时那个在父亲坟冢前、醉的无意识的自己。   沈辞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严肃的眉眼,下刻“噗”的一声笑出声来,食指蹭了下眼角:“如何?本公子的故事是不是足以打动芳心?方才在群芳阁,我便该用方才的语气,说方才那番话,指不定那鸨儿便心软不收银钱了!”   苏棠蹙眉,仍望着他不语。   沈辞一扬眉,醉意去了大半,方才的萎靡也消失,恢复平日的放肆:“怎么?可怜我?”   苏棠垂眸:“你要美人有美人,要银钱有银钱,有何可怜的?”   沈辞笑僵了下,好一会儿默默嘀咕:“你这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我不可怜?”   苏棠望他一眼,默不作声转身。   “想好你何处惹恼本公子了吗?”沈辞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折扇,拿在手里挡在她跟前。   苏棠仍平静立在那儿,顺着折扇看向他。   沈辞收回手,折扇一挥扇了两下:“十五岁那年,你扮男装闯群芳阁,高价抢了花魁莺娘相伴一夜的事儿,忘了?”   苏棠愣了下,继而满眼讶色看着眼前人。   苏家出事后,她便鲜少回忆之前的事了,群芳阁一事,更是不曾记起,若非被沈辞提及,只怕她早已抛在脑后。   她的确曾来过群芳阁,是在与陆子洵定亲前,爹不容置疑的态度惹得她心焦不止,只以为败了名声,亲事也便作罢,便扮了男装,去了群芳阁。   恰逢清伶莺娘要与贵客相伴一夜,价高者得。   她那时最不缺的便是银钱,自是大手大脚,最终五千两力压群雄。   而彼时仍有一处雅座出价,与她不相上下。   最后更是派人来,直截了当戳穿了她:“姑娘与男子争,不怕败了名声?”   而她那时还很是骄纵:“本姑娘钱多烧的。不想让我争,便让他亲自来陪本姑娘。”   那人走了,不多时又回了来:“少爷让姑娘约个地儿吧。”   她随意道:“长兰阁。”   而那夜,她在另一端的玉英阁听莺娘弹了一会儿小曲儿便离开了。   “是你?”苏棠望着沈辞,那时距离甚远,只瞧见一个风流少年,墨发尽束头顶,意气风发的紧。   沈辞轻笑一声:“不像?”   苏棠顿了下,试探问道:“你那时去了长兰阁?”   沈辞脸色一沉:“怎么可能!”   苏棠松了口气:“没有便好。”   沈辞脸色越发阴沉。   苏棠目光却落在他的额角,她仍记得那时他面色光洁,并无此疤。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辞摸了下额角的疤,冷哼一声;“放心,同你无干。”   苏棠点头。   “但同你父亲有关。”   苏棠愕然:“什么?”   沈辞却想到什么,脸色难看了下,再未多回应,只懒洋洋道:“今夜之事,我素不欠人人情,你有何条件?”   苏棠默了默,好一会儿道:“攒着吧。”   沈辞皱眉,停顿片刻,下瞬抬脚走到她跟前,满眼严肃:“道歉。”   苏棠不解,却仍从善如流:“抱歉。”   “既往不咎,”沈辞随意从袖口掏出件小东西扔到她怀里,“下不为例。”   苏棠一怔,低头将小东西拿在手里头,是一串铜钥。   薛安走上前来:“苏姑娘,醯酱铺子的地契,已经放在您板车里了。”   之前,马夫替她推进去的板车。   苏棠怔怔看着沈辞的背影,他今晚...本就打算将地契给她吗?   ……   高卫拿着地契朝书房走去,行至门口处脚步顿了下,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叩响了门:“王爷?”   书房内寂静,唯有烛火悦动之相。   郁殊放下朱笔,中指指腹染了赤墨,他信手拿过绢帕擦拭了下:“进来。”   高卫忙起身而入,恭敬将手中地契呈上:“王爷,这是市集最好地段一家胭脂铺的地契。”又从袖口掏出铜钥,放在地契上。   “嗯。”郁殊低应一声,手轻敲着书案。   “王爷……”高卫忐忑道,“这几日,苏姑娘又去街口了。”   郁殊容色平静,只低应一声。   高卫接着道:“属下今日去找了苏姑娘。”   郁殊轻敲书案的指尖微顿,极快恢复从容:“她如何说?”   “苏姑娘……被世子的手下叫去了。”   郁殊指尖彻底僵住。   ……   苏棠回去时,天色很是暗沉了,街巷中一片漆黑。   乍乍入得黑暗中,她适应了一阵,双目才勉强能看得清楚些,朝自家院落走去。   只是方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一旁槐树旁一阵丛木窸窣声响。   苏棠指尖一颤,转头望去:“谁?”   一点儿火星抖了下,火折子被人轻轻吹燃,晕黄色的火光映着一张姿容绝艳的脸,出现在那儿,面无表情,唯有眸光绮丽,粲如泛着盈盈光泽的黑曜石。   “回来了?”郁殊徐徐走到她跟前,问得轻描淡写,如家中待归人的公子。   苏棠凝眉,只谨慎后退半步。   郁殊一怔,垂眸看着她隔开的距离,怔忡半晌方才哂笑一声:“避我如蛇蝎?”   苏棠垂眸,轻轻的声音于夜色响起:“王爷有事?”   郁殊仍平静道:“去见了谁?”   有些话,他想听她亲自说出口。   可此刻,他更希望她撒谎!   “王爷派人监视着我,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的询问呢?”苏棠声音沉静。   郁殊的心不断下沉,如坠漆黑深渊,良久,他抬手,以手背轻蹭着她的脸颊:“撒个谎。”   苏棠隔着火折子的光火望着他,满眼陌生。   停顿半晌。   她作声道:“你知道我见了谁。”   连撒谎都不屑。   郁殊指尖一颤,继而收回手,哑声一笑:“我确是知道,不止知道你见了谁,更知道你遇到何事。”   苏棠眉心紧蹙。   “这般看着我作甚?”郁殊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铜钥,“不过一家小小的铺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奔波?苏棠,你说你喜欢沈辞,可其实他待你不过尔尔。你可知,这偌大的京城,也只有我......”   他伸手,欲要拿出铜钥。   苏棠却已伸手,手中静静躺着一串旧铜钥,古铜映着她苍白的掌心,显眼又夺目。   郁殊的动作僵住,怔怔看着她的掌心。   那儿放着一串铜钥。   “沈辞的确待我不过尔尔,”苏棠笑,可下瞬声音低了些,“郁殊,没有你,也可以的。”   曾经她视他为唯一的救赎,是因为她信他,她愿将一切交给他。   可最后发现,原来只要放弃那个人,她自己一人也是无妨的。   苏棠转身便朝院门而去。   没有他,也可以……   郁殊长睫抖了下,呼吸随之一乱。   那股幽香渐行渐远,此刻他方才察觉,今日的幽香,夹杂了几分浓郁香气,不似她的香,更像是……沈辞那般人沾染的。   今夜之前,她还未曾得到铜钥,见了沈辞后,她却得到了。   他自信于她不会喜欢除他外的所有人,可那串铜钥却将他的自信打的七零八落。   郁殊看着那道便要消失在黑暗的背影,蓦地想到当初宫门口,她朝他疾走着,而后奔跑起来的样子。她跑到他跟前,揽住了他破烂的身子。   不同的是,那时,她一步步朝他走来。   而今,她一步步离他而去。   心底慌乱,郁殊大步上前。   苏棠只听见身后一阵仓皇脚步声,呼吸一滞,刚要侧首,眼前却突然一黑,火折子掉落在地,弹了两下火星后彻底熄灭。   她的身子被人用力困在院门与男子的身体之间,耳畔便是他急促而温凉的呼吸声,脸颊被一只大手轻捧在掌心,那温凉袭来。   “郁殊!”苏棠一惊,伸手便欲将他推开。   “沈辞,就这么好?”郁殊沙哑着声音问道,顺手将她的手攥在手里,抚向他的额角:“那我呢?苏棠?”   苏棠大惊。   郁殊却又道:“摸到了什么?苏棠。”他声音极轻,喘/息粗/重。   苏棠想要将手撤出,终究力道不及,只摸到一片光洁。   郁殊低道:“你不是不喜欢那道疤,你不是不喜欢疯子……”说到后来,声音极低,气声与夜色氤氲。   苏棠手一僵,挣扎的力道逐渐消失,她的指尖轻轻抚着他的额角,如她脸颊上的大手一般。   郁殊感受着额角的柔荑,正如当初为他上药的那只手,轻柔而美好。   他忍不住侧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苏棠手一僵。   ——曾经,郁殊躺在她的膝上,也如此刻的她一般,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脸颊,而她总忍不住蹭过去,索求那份温暖。   而如今,却换了人。   耳畔的呼吸重了些,郁殊轻轻站在她的身前,妖娆的双眸微眯着,掩去了几分华彩。   苏棠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鼻梁、眉眼,最终又落在了他的额角。   而后,她一点点凑近上前:“你那道疤没了?”   郁殊颔首。   苏棠看了他片刻,近乎刻意般启唇道:“可是,你将额角疤消了,便不像他了。”   正如他曾说过的:你笑起来便不像她了。   话落,她毫无迟疑的收回手,转身便进了院落,头也未回。   郁殊身子僵在原地,起初凝滞着,下刻全身如被冻住一般,心口积郁着无穷无尽的闷痛,他微微张口竭力呼吸着。   可那痛虽不杀人,却无休无止。   “不像他了”。   正如他那三年所作所为一般。   如同要将那些过往全数报复回来。   一切报应皆不爽。   这一片漆黑里,如唯余他一人。   他看着已徐徐走入院中的背影,眼前的门槛,以往从未放在眼中,此刻瞧着却如一道鸿沟,他却连迈入的勇气都没了,只堪堪从牙缝中挤出二字:“苏棠……”   苏棠本已走到屋门处的脚步一顿,继而继续前行。   郁殊一手死死抵着心口:“……疼。”   原来,不曾被人放在眼中,是这种感觉。   她,一直这般吗? 第40章   这晚夜风甚是喧嚣。   苏棠后半夜曾被吵醒过一次,只听见窗外雨打树叶的扑簌之声。   昏暗的屋内,只有火炉隐隐泛着细弱的火苗。   再次朦胧沉睡去前,她想着,幸而昨个儿将火炉搬了进来,否则一早还要生火。   天色初亮。   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晨倒是停了,只是仍昏沉沉的。   苏棠将昨夜便备好的水与米炖在火炉上,自己去外屋洗漱一番。   待用完早食,她推门而出。   今日去过街口后,她想去醯酱铺子瞧瞧。   只是,脚步却在门口顿住。   苏棠垂首看向屋门外。   ——一人静静坐在那儿,双腿微蜷,头靠着另一侧打开的房门,脸色苍白。   暗绯色的袍服仍潮湿着,额前发凌乱不堪,只是唇色泛着死气,无一丝血色,,眼尾却微红,双眸半眯,不见以往的妖娆光芒,反而有些靡靡。   听见开门声,他缓缓抬头,潮湿的发耷在脸侧,目光幽沉如古井。   苏棠拧了拧眉心,她没想到他仍在这儿。   最终也只当未曾看见,起身便要朝板车走去。   衣角却被人轻轻拉住了,手指修长且苍白。   苏棠一怔,继而便要挣脱。   郁殊却轻道:“阿姐……”   声音嘶哑,且茫然。   苏棠身形僵立片刻:“我不是你阿姐。”   伸手便要将衣角拽出。   可那只手的力道却惊人的大,任她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苍白的指尖攥着衣角,细细颤抖着。   苏棠泄了气,转头俯望着地上的人,声音添了无奈:“王爷,有何意义吗?”   郁殊低着头,不看她,亦不做回应。   苏棠停顿片刻:“你唤我阿姐,我才想起,有句话,我其实一直未曾直截了当地问过你,”她隔着昏沉的天色看着她,“郁殊,阿郁究竟是谁?”   虽然早已知道答案,可总没有他亲口说出来得讽刺。   衣角上的手顿了下,郁殊嗓音依旧嘶哑的厉害:“……什么?”   苏棠看着他的反应,笑了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当初是谁连我的名字都不曾记着。”   “是谁几次三番哪怕瘦小无力,也要掐着我的脖颈,想要杀了我。”   “又是谁在恢复后,用两万两银票将我打发,并告诉我,阿郁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苍白的手颤抖了下,力道松了些。   苏棠垂眸,看了眼衣角的手,神色始终平静:“王爷,你说,三年都不曾记得名字,得多不上心啊。”   抓着她衣角的手,最终松了开来。   苏棠笑了下,转身推着板车走了出去。   刚在街口站住脚,便有三两食客结伴而来,都是在周围做工的,坐在木凳上还在侃着大山。   一人道:“老板娘,吃惯了你这儿的馄饨,每早不吃上一口,还觉得肚里寒呢。。”   “可不是,”一旁的茶棚老板娘应和,“苏丫头,听闻你盘了处铺子?可别太远了。”   苏棠笑道:“不远,就在市集那家醯酱铺子,走两步便到了,”说着,手下利落忙碌着,“今个儿高兴,多加几个馄饨。”   几人一派和乐。   苏棠在街口待到午后,便早早收拾好回院了。   她还得去铺子那儿。   铺子内的博古架还新着,柜台虽陈旧了些,但也是好木,没有丝毫朽的迹象,只差些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接下来几日,再无人前来打扰,她在街口忙完便去添置物件。   阿婆闲着无事,屡次前来帮忙,擦着桌椅,又刷锅碗。苏棠盛情难却,便塞给阿婆五两银子,不用做什么,每日帮她看着铺子便好。   阿婆推拒,见她态度强硬,也便收下了。   忙了约莫八/九日,铺子总算像个样子了。   这日午后,苏棠回家后并未去铺子,而是买了一坛好酒和几盘点心,去了青山。   她离着安稳更近一步了,爹定然也愿听她这个好消息。   只是方才走到青山上,便看见父亲的坟冢前站着一身湖蓝身影。   蓝衣墨发,高束头顶。   竟是……沈辞?   苏棠忙躲在一颗粗壮槐树后。   沈辞并未说什么,只是立在那儿,良久作了一揖,方才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之间,苏棠方才走了出来,站定在坟冢前。   地上还有一片未曾完全氤氲的酒水,酒香四溢,只闻着便极为名贵。   苏棠将自个儿手中的酒坛放在坟前,点心摆好,看着碑上父亲的名字:“有人记得你呢,爹。”   她低语,而后将酒坛打开:“酒没他的贵,但人比他亲。”   ……   从青山下来,天色仍还亮着。   苏棠走在官道上,脚步比以往要轻松些。   只是转到市集,身后突然有人轻唤:“姑娘?”声音甚是耳熟。   苏棠疑惑,转身循着声音看过去,只望见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子站在她身后,穿着件粗麻衣裳,模样清秀,只是眼神怯怯的,残余着几分惊喜。   她怔住,好一会儿道:“锦云?”   在王府,一直伺候她的小丫鬟,她没有其他丫鬟的捧高贬低。后来王府被抄,她给了她一个玉镯子,也算给她个交代。   “是我,姑娘,”锦云走上前来,眼圈一红,“没想到还能见到姑娘,那时……大家都各自逃命,再未有姑娘的下落……”   苏棠笑了下,并未就此多言,只道:“你如今可好?”   锦云脸色一白:“姑娘那时给奴婢的玉镯子,让人拿了去……”   苏棠看向锦云的手,手指粗糙,骨节都大了好些,想必这些日子没少吃苦。   她想了想:“我这段时日新开了处铺子,你若愿意,便到我那儿去如何?”   她对锦云也算知根知底,刚巧省了再请伙计的工夫。   锦云点头如捣蒜:“谢姑娘,奴婢愿意!”   苏棠笑:“往后不能再自称‘奴婢’了。”   ……   翌日,王府。   高卫脚步奔忙朝书房走去:“王爷,世子来了。”   郁殊如未闻般,手中朱笔书下最后一字,方才将其放在砚台上,信手拿过绢帕随意擦拭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走到阑窗前。   苍白的指尖映着窗外光芒,如透明一般,不显半分血色。   高卫看着脸色同指尖一般苍白的王爷,有一瞬竟觉得王爷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反像个……游走于世间的鬼。   只是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咳……”郁殊突然低咳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世子都求见了,自然要见的。”   话落,他微抬手。   高卫了然,领命离去。   不多时,门外一人声音微扬,恣意放肆,推开房门便道:“我惹到你了?”   郁殊转身,将绢帕扔到一旁,目光平静,颔首疏而有礼道:“世子有事?”   沈辞见他这番模样,生生气笑了,打开折扇扇了两下:“京尹府的官谍都下发了,京城与苏杭的绸缎路子被人生生斩断,官盐都换了路子,不要说王爷不知情?”   郁殊看了眼他手中折扇,颔首平静道:“是本王做的。”   他如此平静便认了,以至沈辞愣了下,才轻哼一声:“本世子虽未承袭王位,但若论起来,同你也算平起平坐。让京尹府将官谍收了!”   郁殊并未应声,只缓步走到书案后,食指沾了滴朱墨,如白玉上一滴血:“你以为,本王斩你的商路,是因为地位?”   “是权势。”郁殊勾唇笑出声来,伸手摩挲着那滴朱墨,满指的红,他抬头看着沈辞,讽笑道:“真不知她另眼相看你哪点。”   样貌?权势?可被整了,不照样要到他跟前来?   “谁?”沈辞皱眉,“满京城多少少女对我芳心暗许,我哪能一个个全都回应。”   郁殊手倏地攥住,墨滴沾了手心,他看向沈辞,目光落定在他额角的疤上:“本王若像你,只怕不是死在那张口上,便是毁在为人蠢钝上。”   可笑苏棠竟还说,去了这疤,他便不像他了?   沈辞道:“也幸而本世子不像你……”声音戛然而止,下刻他突然了然,一撩额前碎发,挑眉道,“你说的对我另眼相看的人,是苏棠?”   郁殊脸色一沉。   下刻,沈辞却将手探到袖口,笑眯眯德掏出几张官契,放在书案上:“只断了绸缎和官盐的路子哪够,这儿还有条茶路和几家镖局,王爷随便断,”他一挥折扇,饶有兴致道,“刚巧我也累了,去吃个软饭……不,软馄饨。”   郁殊目光微紧,苍白的脸上如煞鬼莅临,好一会儿转身看着沈辞,眉眼微弯笑开,如乍然盛放的昙花,却是带着剧毒的:“世子可知,什么人才不会尽说些寻死的话?”   “死人?”沈辞挑眉,“不过,王爷说,如果有人知道,你杀了她心上人的话……”   言止于此,意犹未尽。   郁殊容色一僵:“你真以为本王会信?”   他恼怒能让她亲口说出的喜欢,却也并非痴傻,全然相信她所言。   沈辞扬眉恣意一笑,起身出了书房。   ……   七月初三,天色晴朗,日头当空。   苏棠的铺子开张了。   她特意买了几挂炮竹,噼里啪啦地放了,不少食客循声而来,热闹的紧。   所幸有锦云在一旁帮衬着,苏棠并未太过手忙脚乱。   初日开张,一早忙到午后,才真正歇了口气。   苏棠正要锦云去歇着,门外却一阵马蹄哒哒声传来,一辆马车停在铺子门口,紧接着四人抬着一块牌匾走来。   那牌匾只瞧着便极为沉重,玄色金丝楠木做底,上雕着缃色字迹,偌大的“食斋”二字下,是一排小字,上书“人间定无可意,怎换月牙馄饨”。   那几人行至门口,又来了二人架上木梯,几人话也没说,七手八脚竟已将牌匾悬在了铺子门口。   “不错,这瞧着,才像本公子会来的铺子,才衬得起本公子。”一人挥着折扇,打量了眼牌匾走了过来,湖蓝广袖一晃,继而皱眉,“这里面倒是一如既往的简陋。”   苏棠看着来人:“世子这是何意?”   沈辞挑眉,说的理直气壮:“我所去者,皆是权贵名士。你这儿若太过简陋,我来了岂不是下我的面子?”   苏棠蹙眉道:“世子可以不用前来……”   “一碗馄饨。”沈辞打断她,对一旁锦云颔首一笑,而后看向苏棠,高束头顶的发微晃,有风吹来,额角的疤若隐若现,而后眉目一扬道,“听闻,你喜欢我?”   苏棠愣,继而想到以往说的那些气话,神色微变。   沈辞叹:“看来是真的,”他一合折扇,惋惜的在掌心拍了拍,“这京城又要多个伤心女子了。”   苏棠:“……”   沈辞并未在此话上纠结,扬眉看向牌匾:“那几字可是大家书的,如何?”   苏棠循着他的话望过去,笔锋意气风发,看着便是一气呵成。   她曾见过郁殊题字,行云流水,笔锋锐利又藏精。   二者截然不同。   “哪个大家?”她顺势问。   沈辞笑:“我。”   ……   高卫战战兢兢跟在郁殊身后,站在街巷转角,低眸顺目不敢多言。   身侧,郁殊仍旧一袭绯色广袖对襟长袍,于风中拂动,唯有往日披散的发,今日高束在头顶,平添几分恣肆与意气。   身后几人抬着与靖成王府极为相似的紫檀木匾额,此物悬于门前,是莫大的荣上,怕是百官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郁殊手隐在宽袖下,紧攥着,望着铺子门前那对身影,容色始终平静如死水。   而今看来,不需要送了。   她自有旁人相送。   几日未曾相见,今日本是好时机,也都成了镜花水月。   正如她所说,没有他,也可以的。   甚至,没有他,她似乎更好了。   可她自以为能摆脱他?   妄想!   许是他静立的久了,高卫硬着头皮上前:“王爷,可要……”前去。   最后二字没等说出,郁殊已然转身大步流星上了马车,直到回了王府,他又想到什么,手摸到高束墨发的发带,信手一抽,墨发散乱在肩头,不复风流恣意,反添媚骨天成。   “王爷,这匾额……”高卫为难。   郁殊身影未停,发微扬起,只传来沙哑二字:   “烧了。” 第41章   铺子开张三日后,便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每逢今日,京城必是繁华如梦,歌舞升平,年轻男女相伴而行。   也因着这节,铺子生意过了晨时便落寞下来。   苏棠也不在意,只坐在其中,一手支着下巴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以及逐渐多起来的人群。   恰逢此刻,一个孩童拽着中年男子的手从门前经过,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口中咿咿呀呀道:“爹爹,骑大马骑大马……”   中年男子朗声一笑,抱起孩童放在自己脖颈上。   孩童手里的糖葫芦在夜色中泛着光泽。   “姑娘不去瞧瞧吗?”身侧,锦云的声音突然传来,“今夜听闻靖成王府那边有焰火和花灯呢。”   苏棠愣了下,笑道:“又在说笑了,你也是王府出来的,怎会不知,哪年那边有焰火了?”   锦云声音低了些:“可今年确……”   话未说完,已被门外一阵声音打断:“你这小店,除了那块匾,依旧不入人眼。”   一人一手摇着折扇一手背在身后走了进来,发依旧高束头顶,只是两条石青发带垂在身前,倒显俊逸。   苏棠无奈垂眸。   锦云脸色微顿。   “锦云姑娘,我同你家老板娘有些事要说。”沈辞笑望着锦云道。   锦云匆忙点头,转身回了后厨。   沈辞朝锦云背影睨了一眼,笑意渐深。   苏棠看着他的身影道:“乞巧佳节,世子不去温柔乡,到这儿来……”   声音戛然而止。   沈辞手里拿着根糖葫芦递到她跟前,方才的笑全数不见,只剩不耐:“拿过去,本公子拿了一路,甚是丢人。”   苏棠皱眉看着那糖葫芦:“世子这是何意?”   “你不是想要?”   苏棠愣:“我没……”   “把话全写脸上了,不识字的倒是真看不出来,”沈辞冷哼一声,“方才瞧着那孩童,你分明羡慕极了吧。”   苏棠顿住,以往,父亲也曾任她坐在肩头的。   见她不语,沈辞嗤笑,却又想到什么,倏地凑到她眼前:“所以,本公子倒不介意,今夜……”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而后森然一笑,“……当一回你父亲。”   苏棠无语望着他,便是他手里头那串糖葫芦,都觉得刺眼起来。   似乎……也没那么诱人了。   沈辞循着她的目光望过来:“你莫不是以为我特意买给你的?”他轻哼,看向别处,“路上碰见一女童,瞧我生得好看送的。”   说着,他直接塞到她手中,而后一摊掌心:“一钱银子。”   苏棠:“……”   “瞧你这小店穷酸模样,罢了,”沈辞一摆手,“刚巧今夜佳人无约,出去走走?”   苏棠望向他:“我记得世子曾说,我入不得你眼。”   沈辞皱眉:“我说的佳人是我,你以为是谁?”   苏棠凝滞片刻,心底阵阵无力:“世子很闲吗?”   沈辞煞有介事道:“近日确是闲了些。”   “世子若闲,可去别处……”   苏棠话说了一半,门外一声低呼:“花灯亮了。”   苏棠轻怔扭头朝门外望去,只小小一个门框,挡住了好景,只望见一个少女站在那儿,双颊泛红,眼中盈盈水波望向远方,被花灯映的好看极了。   那少女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望了她一眼,而后眯眼笑得粲然:“阿姐也来看啊。”说着已经跑向前去。   苏棠抿了抿唇,竟鬼使神差走出门去。   花灯她见过多次,今夜与以往无异。可瞧着那如火龙般的花灯,却仍觉得如一场梦。   “听闻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窃窃私语、你侬我侬之声?”身侧不知何时,沈辞走上前来,声音一如既往的调侃。   苏棠仍看着花灯,平静道:“假的。”   她听过,只听见丛木之中的虫鸣。   沈辞挑眉,继续问道:“百姓传,花灯下许愿,总能如意?”   “也是假的。”苏棠笑。   她也许过,次次不成真。   沈辞停顿半晌,看向远处,声音于夜色中幽幽响起,添了几分沉重:“那你说,人死可还会复生?”   苏棠竟莫名想到他说过的关于其父的故事。   “假的,”她依旧道,“人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人也只能让自己不要忘记。”   沈辞静默了很久,突然笑了一声:“你这女人,连宽慰人都不会,难怪那王爷提到你便脸色异样呢。”   苏棠怔了下,极快恢复如常,声音低了些:“我宽慰过他的……”   只是后来才知,他要的不是她的宽慰。   沈辞再未发一言,不由转头看向身侧之人,花灯映衬,她强作的平静下,有了一丝一缕的情绪涌动。   终于不像个木人了。   城中一阵锐响,继而“啪”的一声。   无数华彩绽放在夜空之中。   苏棠循声看去,只看见万千焰火如雨如丝绦,徐徐坠下,却又有新的焰火升起,映的夜空尽是华彩。   那儿,正是靖成王府的方向。   “原来,今夜那儿真的有焰火。”苏棠低语。   沈辞听着她的呢喃,朝她看了过去。   不只是那儿有焰火,那焰火正是靖成王府所放。   只是这话,沈辞未曾道出口。   他看着她容色怔忡,眼中倒映着远处的光彩,余光却瞥到昏暗角落一道绯色人影,沉吟片刻,他突然便凑上前去。   “苏棠。”他唤她。   苏棠下意识转身。   沈辞却不知何时竟站在她身后,不过转身,竟撞在他身前,如撞入他怀里。   苏棠错愕,飞快后退两步。   未曾想沈辞退得越发快,眼中滞了滞,似是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望着她倒打一耙:“苏棠,你果真肖想我已久吧。”   苏棠皱眉凝望他片刻:“世子往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话落,人便要走进铺子,却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来,递给沈辞一钱银子。   ——糖葫芦的钱。   沈辞这次并未跟进去,只站在门口,不复少年纵肆,反而眉心紧皱。   下瞬,他陡然转身,大步流星朝街角走去。   薛安驾着马车等在那儿,看见来人忙从马上跳下来:“少爷,您怎么这么快便回了?”   沈辞脚步一顿,沉着脸跳上马车:“为了不让自己阴沟里翻船。”   ……   苏棠回去时,花灯还未结束。   一路行人熙攘,形容欢喜。她的心思也不觉跟着雀跃了几分。   直到打开院门,看着漆黑的院落,方才轻吐出一口气。走进屋内,摸到桌旁,便从袖口拿出火折子。   她刚吹出微弱的火光,便听见外屋床榻上,一人声音紧绷着:“不要点蜡烛。”   苏棠被吓得后背爬起一层冷汗,手颤抖了下,火折子晃了晃,火光熄灭了。   满室漆黑后,她方才反应过来,重新吹亮火折子,点亮桌上蜡烛,看向背对着她躺在床榻上的身影:“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身影却不回应,半晌才又道:“不要点蜡烛。”   苏棠停顿片刻,声音冷了下来:“王爷走错了吧,这儿是民女的屋子,王府不在这儿。”   郁殊不语。   良久,床榻一阵袍服窸窣之声响起,他缓缓起身,赤足踩在地上,满头墨发披散在两侧,脸颊在晕黄的烛火下,苍白如鬼。   苏棠怔愣,脚步不觉后退半步。   郁殊却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直到站定在她跟前,伸出手。   苏棠瑟缩了下。   郁殊却只一手紧扣着她的后首,将她拥在身前,下颌轻轻摩挲了下她头顶的发。   苏棠被吓到了,想要从他怀里挣脱。   “嘘……”郁殊低语,手如铜墙铁壁,不曾动弹半分,嗓音沉沉,“听闻今夜夜深人静时,便会听见鹊桥上,万千喜鹊的鸣叫声。刚好一起听听吧。”   苏棠僵在他怀中,再未挣扎:“且不说这些都是骗人的,即便是真的,也是相爱之人才能听得见什么喜鹊鸣叫,”她面无表情,“你我二人,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听到。”   “是吗?”郁殊轻声反问,“听不到吗?”   他松开她,弯腰平视着她:“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人的紧,你听不到吗?”   苏棠指尖一颤,将他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拨开,飞快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木桌方才住了脚步:“你这是何意?”   郁殊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又看向她,而后歪了歪头坦然道:“也许是……捻酸了吧。”   他朝她靠近着。   苏棠却绕过木桌,越发远离,只满眼荒谬望着他:“王爷玩够了吗?”   郁殊脚步僵住,茫然望着她:“你觉得,我在玩?”   苏棠不语,却分明默认了。   郁殊皱眉,第一次觉得无措:“我没有玩,苏棠,我只是……”他一手抵着心口,只是这里酸酸涩涩的,他不知这是什么感觉。   没人告诉过他。   便是他手上的温度,都是被血染热的。   可后半句话并未说出口,他紧盯着她的双眸:“你不信?”   “王爷只是一时不惯而已,时日长了,或有旁人陪着,便好了,”苏棠避开了他,看向门口:“你该离开了。”   离开……   郁殊顿,转头看了眼门口,而后垂眸笑了下:“沈辞才是在玩,苏棠,”他低语,“你没发现,他闲了许久了吗?他失去一切,才应该最好玩吧。”   苏棠僵,好一会儿道:“你做了什么?”   郁殊朝她走去:“暂且还没对他做什么。”不过是断了他几条商路罢了。   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察觉到她未曾挣扎时,他的手顿了下。   他宁愿她依旧挣扎,也不是在听到沈辞后,任他拥抱。   可终究,他只蹭了蹭她的肩窝:“真乖,”他呢喃,“还有……”   “乞巧吉乐。”   正如过往三年,她每逢节日,也曾会祝他喜乐一般。   只是如今,说的人换成了他。   ……   乞巧之后,一切如常。   苏棠从未指望着馄饨铺能为她赚来多少银钱,她留有存银,只要够给锦云的月钱、够她安稳过活便好。   更遑论,这铺子赚的也不止这些。   这段日子,倒是再无人前来叨扰,苏棠也得片刻安宁。   今日忙完,日头已经落山,留有几缕余韵。   苏棠正拿着麻布擦拭着桌面,却未等忙碌,便已被锦云抢了过去:“姑娘累了一天了,我来便好。”   说着,已经利落将几张桌子全都擦拭干净。   苏棠无奈:“我能有多累,不过早上和午时忙碌些罢了。”   “姑娘的手好看,糙了就不好了。”锦云不好意思的笑笑。   苏棠低头看了眼掌心,无奈笑了下,看了眼门外。   “姑娘在等人吗?”锦云收拾好,站在她身侧轻声问道。   苏棠愣,继而摇摇头:“没有。”   锦云倒未再多问什么,只沉默片刻后低道:“姑娘,今日七月廿八了。”   苏棠垂眸:“嗯?”   锦云顿了下:“以往,姑娘每年今日总会……”   “苏姑娘?”   锦云话未道尽,门口出现一人打断了她。   苏棠抬头看去。   薛安,跟在沈辞身边的那人。   薛安上前:“这事本不该我嘴碎,可少爷这段时日未曾出府,我着实担忧了些,这才病急乱投医了……”   ……   薛安离开时,天还未暗。   苏棠安静坐在铺子里,偶有相熟之人打招呼,她也笑以应答。   只是当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坠落,她起身走出铺子,并未回院落,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   高卫守在书房外头,没头苍蝇一般胡乱走动着。   角落里堆满了厚礼,如小山般高。   可王爷从今晨便未出过房门,除了看折子,便是在房中静坐,手中摩挲着那根红玉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爷的心思,他们做手下的素来看不透。   但今日实属特殊,张管家说,往年今日王爷从未在意过,一切如常。可今年,王爷静的太过反常。   “高护卫,”张管家朝这边一路小跑而来,“有人求见王爷。”   高卫为难:“张管家,你也不是不知,王爷今日不见客。”   张管家凑到高卫耳边说了句什么,高卫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我这就去禀明王爷。”   话落,人悄然走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了叩:“王爷?府外有人求见。”   “……”里面只隐隐传来翻折子的声音。   高卫又道:“是……苏姑娘。”   书房内倏地死寂,长久无人作声。   高卫疑惑,他本以为王爷会见苏姑娘的,听不见声音,最终道:“属下这就让人打发……”   紧闭了一整日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郁殊是在前院宴客厅见到的苏棠,她穿着件丹色竹叶纹襦裙坐在那儿,发间一根百草霜色木簪,一根发带坠在身后,微微摇晃着。   她的气色愈发好了,肌肤柔腻白皙,唇瓣殷红,正微微抿着,沉吟不语。   听见门口的动静,苏棠转过头来。   郁殊已经走上前:“今日倒是你初次回府……”声音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松懈。   只是下刻已僵滞住。   苏棠起身,蹲跪在他身前:“与世子一事,皆是我一己私心,但求王爷能高抬贵手,放过沈世子。”   郁殊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心一下下的抽疼。   她头顶那个孤零零的旋儿都在望着他、嘲讽他。   良久,他蹲在她跟前,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今个儿是什么日子,苏棠?”他低低反问。   苏棠应:“戊戌年七月廿八。”   郁殊固执道:“什么日子?”   “……”苏棠不语。   郁殊笑:“我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本想设置21:00更新,没想到点成了【直接发表】。   今天提前更,以后依旧21:00更新~ 第42章   生辰。   苏棠仍蹲跪在地,神色平静。   她只是不懂,郁殊如今说这番话有何意义。   她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却仍旧淡淡道:“祝王爷生辰吉乐。”   如果他要的是这个,那么不过一句话,说出来少不了一块肉。   郁殊指尖细微顿了下,本抬着她下颌的手逐渐收了回来,仍定定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只是这般?”   苏棠蹙眉细思片刻:“我如今已经没多少银钱,备不了贵礼,王爷若是……”   “你以为我要的是那些东西?”郁殊嗓音蓦地一沉,心口郁结着一口气,却发作不得,又咽不下去,最终他敛神垂眸,再抬眼人已平静,“苏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未曾放在心上,却来为旁人求情?”   苏棠沉默了很久,厅内寂静的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声响,她徐徐作声:“王爷呢?”   郁殊怔:“什么?”   “王爷可还记得,您当初送我的什么?”   那些不常回忆的过往,一旦开了回忆的闸门,便止不住了。   “初年,张管家送了我一件金丝点翠蜻蜓钗;次年,张管家送了我一件月白云锦云缎;第三年王爷倒是亲自前来了,却是因着管家错拿了你本欲送给秦若依的白玉簪及镯子,”苏棠笑了下,“我至今仍记得,我将白玉簪还给王爷的时候,王爷细微擦拭了一下,大抵是觉得脏吧。”   郁殊脸色煞白,双眸却赤红着。   他不记得她说的这些。   苏棠望了他一眼:“王爷的生辰,我亲自去请过,央管家请过,哪怕知您不来,也会让人捎去一句“诞辰吉乐”。可我的生辰,管家每年雷打不动一句‘王爷祝您生辰安康’,王爷的祝福,您自个儿却从不记得。”   郁殊起身,脚步微乱后退半步:“所以,你怨我?”   苏棠摇摇头:“怨谈不上,只觉得累。”   心累,所以也懒得再理会了。   郁殊目光愣愣落在苏棠的脸上,她仍旧淡然蹲跪在那儿,哪怕说起那些过往,她仍是平静的,娓娓道来的仿佛是旁人的故事。   “一碗馄饨面。”郁殊倏地道。   苏棠不解。   郁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一碗馄饨面,我应下你方才说的。”   苏棠低头,掩去眼底的讶色,绑着身后乌发的发带飘到身前,她轻道:“好。”   膳房早已将东西备好。   苏棠手脚利落,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将馄饨面做好,端到郁殊跟前。   郁殊并未动,只是看着,直到面转凉,都未曾吃上一口。   苏棠在一旁立着,门外天色渐暗,她朝外看去。   “等不及了?”郁殊哑声道。   苏棠收回目光,静立不语。   “我不像你,苏棠,”郁殊缓缓自袖口拿出几张黎色纸页,放在馄饨面旁,“说过的话都能不作数。”   明明说过喜欢,转眼便放得彻底。   苏棠上前将纸页拿在手里,虽看不甚懂,却也知是几张官契。   “多谢王爷。”她福了福身子,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郁殊未曾抬头。   正如当初,他未曾看过那个他该被称作“娘亲”的女子离开的背影,也未曾看过秦若依离开的背影一般。   走便走了。   可当高卫走进来说:“王爷,面凉了,属下让膳房给您再备一份?”   郁殊抬头,正看见她消失在正门的背影,一次头也没回。   “王爷?”   郁殊以手背碰了下碗壁,确是凉了,坨成一团,澄净的汤水都没了。   他却拿过竹箸吃了一口。   依旧是讨厌的馄饨的味道。   ……   苏棠没想到回去时,锦云仍在铺子里等着,见到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苏棠笑了下,没多说什么,只将官契给了锦云,要她再见到薛安时,记得将这些东西还给他。   锦云第二日便说,已经还回去了。   苏棠总算放下心来。   接下来好一段时日,无人打扰,她过得很是安宁。   忙时活得充沛,闲时便和锦云二人玩乐一番,偶尔无事,便去找阿婆或是茶棚老板娘闲坐一会儿。   若一直这般,她也是乐意的。   “姑娘,今个儿生意不好啊……”锦云坐在桌前,时日久了,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拘谨。   苏棠正打着算盘,闻言朝门外瞧了眼,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闲下来还不好啊?”她笑道。   “我是在替姑娘急呢,”锦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夏也要过去了,一场雨换个季。”   苏棠将账簿记好,挥了挥算盘放在一旁,走到门前:“是啊,马上又要入冬了。”   “是入秋,姑娘。”锦云纠正。   苏棠笑了下,刚要说口误,门外便徐徐驶来锦缎面的马车。   一人站在铺子门前:“敢问,可是苏姑娘?”   苏棠点头。   “苏姑娘,我家主子有请。”那人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棠一顿:“你家主子?”   那人俯首道:“苏姑娘去了自会知道了。”   苏棠朝外面看了眼,马车后跟着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个个面色冷峻的很。   看来,并无转圜的余地了。   苏棠转头看向正望着她的锦云:“锦云,你看着铺子些,我今日晚些时候定回。”   若今日不回,只怕是有异端。   锦云听出言外之意,忙应:“锦云在这儿等着姑娘。”   苏棠颔首一笑,跟在那人身后上了马车。   只她一路上在心底猜了几圈想要见她之人,独独没想到,下了马车,上了软轿后,她被人晃晃悠悠的抬进了皇宫养心殿。   阴日的宫殿,虽仍金碧辉煌,却总透着几分昏暗,香炉泛起缕缕檀香,幽沉静心。   “皇上,苏姑娘来了。”内侍在门外小心通报。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少年声音:“进来。”   殿门徐徐打开,内侍恭敬站在外面:“苏姑娘,您请。”   苏棠走进,那股檀香越发厚重,嗅着直冲的人头疼。   “民女苏棠叩见皇上。”她跪在地上,垂眸道。   可站在书案后穿着龙袍的少年却恍若未闻,仍在手执墨笔书着什么。   苏棠也便安安静静,绝不多言。   直到沈寻将毛笔放在砚台上,他方才随意道:“平身吧,”说着,将宣纸拿起,“你来瞧瞧,朕这字练的如何?”   苏棠起身:“皇上真迹,民女岂能妄言。”   “朕到底是个废君,你自称民女也能抗了旨意?”沈寻抬头看她一眼。   苏棠抿唇,最终朝书案处走了两步,抬眸望去。   而后方才看到书案后悬着一副漆木金字诗文,左为“怀抱观古今”,右书“深心托豪素”。   “如何?”沈寻再问。   苏棠低头看去,字迹笔锋尖锐锋利,太过外露,她只道:“皇上的字书的极为霸气,自有天子气魄。”   “撒谎,”沈寻冷笑,“先皇便说朕藏不了拙,满屋的檀香也是点来平心静气用,没什么用。”   说着,他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到角落,又看向苏棠:“听闻摄政王对苏姑娘甚好,朕便想也瞧瞧苏姑娘是何方神圣。”   苏棠看着眼前书案上明黄的缎子:“传闻传着传着便变了样,我同摄政王不过萍水相逢。”   “苏姑娘是说,传闻不实?”   苏棠颔首:“是。”   沈寻道:“可朕怎么听说,苏姑娘一开口,摄政王便将商脉还给了沈辞?”   苏棠一滞。   沈寻缓缓自书案后走去:“苏姑娘低估了自个儿,”他笑道,“苏姑娘对摄政王情深义重,可如今大晋国无实君,一外姓王把持朝纲,名不正言不顺,莫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苏棠心中渐了然:“皇上想让我劝王爷舍权势?”未等应声她便垂眸无奈一笑,“皇上也高估了我。”   她去找郁殊,不过螳臂当车。   沈寻走到她跟前:“苏姑娘不想知道,你在他心里头的位子?”   苏棠凝眉,抬眸看去,此刻方才发现,沈寻和沈辞样貌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前的帝王目光阴鸷乖戾,漆黑一片。   她匆忙低头:“位子轻重,不过是儿女情长,岂有同天下事相提并论的资格?皇上觉得,是名正言顺重要,还是黎民百姓重要?”   郁殊,除却感情,本是个朝堂之上剑指乾坤的治世能人。   “大胆。”沈寻声音蓦地阴厉。   苏棠跪在地上。   沈寻看着地上的女子,而后垂眸冷笑一声:“你这般为他着想,那他呢?”   “……”苏棠垂眸不语。   “摄政王生性多疑,你以为他待你好,便是真心实意?”沈寻望着她,“他与太后一事,想必你也清楚。他这种人,咬到一样东西,绝无松口的可能。太后近况甚差,欲要出宫。可若就此出去,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沈寻弯腰凑到她身前:“总得有人待在宫里头,哪怕是个赝品。”   苏棠隐在袖口中的指尖微颤了下,神色却始终平静。   沈寻注视她良久,似要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却在望见她面无波澜后,直起身子,声音添了怒:“退下吧。”   苏棠俯首:“民女告退。”   话落,人已起身走了出去。   她一直平静如常,只在迈出宫殿大门的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幸而扶住了门框。   转过偌长的宫道,正看见一道绯红的人影站在那儿,隔着阴沉沉的天色望着她。   苏棠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安静看着那道人影离着自己越来越近。   郁殊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可每一步都如同带着刀尖一般,踩在她心口上。   沉闷闷的。   却又似乎是习惯了,不觉得痛,只觉得烦躁。   烦躁的想让眼前人滚得远些,她却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苏棠。”郁殊的脚步最终定在她眼前,呼吸有些急促,似是飞快赶来的。   “王爷,”苏棠望着他,没有行礼,只是望着,好一会儿才又淡淡道,“我先离开了。”   绕过他便欲前行。   前路却再次被人挡住了:“他说了什么?”而后又飞快补充,“不要信。”   “没说什么,”苏棠摇摇头,“只是我在殿内被熏香熏的头疼,想离开了。”   她再想绕开,手臂却被人抓住。   苏棠顿了下,转头看着郁殊,目光又缓缓落在他身后,口中低声呢喃,“太后……”   抓着她手腕的手一顿,郁殊蹙眉转眸望去,身后空空如也。   苏棠却趁此机会挣脱自己的手腕,转身朝远处的宫门走去。   身子却陡然被人扳回,撞入一个泛着松香的怀抱,她飞快后退半步。   “苏棠!”郁殊声音添了恼怒。   苏棠望着他,淡然消失了些,不耐道:“王爷,郁殊,阿郁……你该玩够了吧?”   郁殊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几字:“你觉得,我在玩?”   “不然?”苏棠笑,“我只是不解,你便是想玩,也该换个人了,可着一人玩,不嫌无趣吗?”   郁殊容色煞白,死死盯着她,下刻突然便捧着她的颊压了下来。   唇上一片冰凉。   苏棠想要挣扎,却再次僵在原处。   她看着郁殊身后:“太后……”   郁殊一动未动:“苏棠,你以为我会上两次当?”   苏棠并未应声,仍看向他身后。   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对,郁殊逐渐松开了她,转身看去。   ——穿着月白缎裙的女子站在那儿,长发凌乱耷拉在身前,本姿容秀丽的脸,此刻却苍白消瘦,手中拿着一柄金剪刀,脖颈上似乎沾了些血迹。   数月未见,苏棠没想到秦若依会变成这般模样,真的如小皇帝所说,她近况甚差。   她站在那儿,看着郁殊,声音很轻:“阿殊……”   苏棠垂眸。   她想说她也是,绝不会上两次当。   不过没必要了。   她可以不信沈寻的话,却无法忽视此刻郁殊的反应。   当她和秦若依站在一块时,那个令人作呕的词总会钻出来。   ——赝品。   再未看那二人,她起身朝宫门口走去,脚步飞快。   她讨厌被选择,所以宁愿先转身。   直到宫门缓缓在身后合上,她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越过护城河,绕过官道,前方已是市集。   身后一阵马蹄哒哒声传来。   苏棠朝道边让了让。   可马蹄声、车轱辘声仍在她身边纠缠,亦步亦趋。   苏棠皱眉,刚要抬头。   马车上一人声音传来:“这次倒是惜命了?不寻死了?”   苏棠一怔,抬头看去,四方的轿窗,一人以折扇挑着轿帘,肆意的眉眼正望着她。   沈辞。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去。   “喂。”沈辞皱眉。   苏棠只做未闻。   下刻手腕却被人攥住。   “本世子同你说话呢。”   苏棠顿住脚步,转头看着身后人,好一会儿突然道:“那夜去群芳楼,世子曾应下我一个条件,还作不作数?” 第43章   马车摇晃着前行。   苏棠靠着轿壁,容色怔忡看着晃动的轿帘。   沉寂的久了,对面的沈辞没了耐心,将宽袖一收,轻拍了下折扇道:“你方才说条件,想好了?”   苏棠看向他。   方才凭着心底一时意气说出那番话,而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知道郁殊的人监视她,知道在这京城,郁殊有多么只手遮天。他可以不动声色断了沈辞的生意,那沈辞又如何会帮她呢?   沈辞也在看着她。   天色昏沉如隔着一层灰霾,马车内也有几分昏暗,只能瞧见她那双本漆黑莹亮的眸子此刻呆怔着,朦朦胧胧的。   那种隐约中“阴沟里翻船”的烦躁感又来了。   “你怎的和你父亲这般不相像?”沈辞突然作声。   苏棠目光一滞,继而反应过来:“什么?”   “我舍弃承袭先王位后,便接手了几条商路,同你父亲打过的交道不少,”沈辞沉吟片刻,手轻轻摩挲了下额角的疤,“你父亲曾告诉我过一句话,‘身居高位,当言正于心,行立于民’。”   苏棠微顿,而后道:“不可能。”   沈辞挑眉:“为何不可能?”   苏棠抿唇道:“爹不会说那般酸腐的话。”   沈辞停怔片刻,继而扬眉笑出声来:“你倒是了解你父亲。那的确不是他的原话,他原话本是‘我出来做生意,一靠的脑子,二讲求信誉’。”   苏棠垂眸笑了下,这的确像是父亲说的话。   “旁的地方不敢保证,我这马车,还是足以挡住隔墙耳的,”沈辞睨着她,“所以,有何条件快说,我可不愿欠人人情。”   苏棠攥了攥冰凉的指尖道:“我想离开。”   沈辞随意应:“本公子眼下正带着你离开呢。”   “不是离开皇宫……”苏棠咬了下下唇,沉声道,“是离开京城。”   沈辞本懒懒斜倚轿壁的身子顿了下,抓着折扇的手微紧,抬眸看了她一眼:“和郁殊有关?”   苏棠未曾言语。   沈辞看着她这副模样,沉寂良久,倏地笑出声来:“苏棠,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苏棠长睫微颤,她的确心无长志。   见她不语,沈辞眉心皱得更紧,攥着折扇同样沉默下来。   直到马车渐缓,沈辞的声音传来,很是认真:“苏棠,这里的一切,你都考虑好了?”   苏棠迎着他的目光,却沉默了下来。   她从小到大,从未出过京城。离开这儿,她其实连去哪儿都不知。   她的一切,也都在京城。虽然少,但到底还是有些的。   “少爷,到了。”马车外,薛安悄声道。   苏棠回神。   “聚贤庄。”沈辞突然道。   “什么?”   “手底下人开的酒楼,我这段时日,午时会去那儿听戏。”沈辞再未看她,只沉声道。   苏棠愣住,很快了然:“多谢。”   起身便要下去。   “喂,”沈辞唤住她,折扇掀开轿窗朝铺子门口望了一眼,“你那个叫锦云的丫头,跟了你多久?”   苏棠虽不解,仍道:“以往在王府便跟着我。”   沈辞落下轿窗:“知了,下去吧。”   ……   苏棠回到铺子时,锦云仍在等着。   见她回来,锦云忙上前来,却又在碰到她的手时惊呼:“好冰。”   说着,已经利落的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姑娘抱着,暖暖手。”   苏棠笑了下:“大抵是真的入秋了。”   “可不是,”锦云也道,“而今才酉时,天色就快暗了。”   “既然快暗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免得夜路难走。”苏棠将热茶放下,“今个儿我来收拾铺子。”   “可是姑娘……”   “回吧。”苏棠笑,轻推了她一下。   锦云最终离开了。   苏棠并未立即收拾铺子,只安静坐在里面,看着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仔细算算,她拥有的当真不多。   需要考虑的,也少之又少。   接下来几日,苏棠一直如常,只当那日入宫之事从未发生过。   天色渐凉,每日清晨来吃一碗热气腾腾馄饨的食客倒是多了些,苏棠也跟着忙碌起来,幸而有锦云在,她不至于焦头烂额。   这日清晨后,食客相继离开,锦云说家中有事,须得告假。   苏棠看着只余三四宾客的铺子,自然同意下来。   她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清算着账本,力图将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写得明明白白。哪怕后来人看见了,也不至于看不明白。   角落里的食客正窃窃私语。   “听闻了没有,秦家似乎来了位秘客,悄悄进了门,便再没动静了。”   “哪个秦家?莫不是太尉府那个?”   “可不是,这秘客听闻还和宫里头有关呢,不过这可不是我等小老百姓能妄议的……”   余下的话,轻了下来。   苏棠拿着毛笔的手顿了下,怔怔看着手底下下笔有些粗的墨。   “老板娘,再来一碗馄饨。”那食客吆喝一声。   苏棠应下,起身去了后厨,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大碗馄饨,上方飘着绿油油的葱花与油花,闻着便香的紧。   食客睁大眼瞧着:“老板娘,你莫不是上错了?”   “没有,多的都是送您的。”苏棠笑了下,“不知这位大哥从何处得知,秦家秘客一事?”   “元是此事啊,”食客挥挥手,“我邻家有个妹子在秦家做丫鬟,昨个儿回家探亲时顺口提了一嘴。”   “原来如此。”苏棠颔首应下,回到柜台后。   “老板娘可不要乱传啊,”食客朝四周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毕竟兹事体大……”   苏棠自然颔首应下。   连细想都不用,秦家秘客是谁,已然一目了然。   那日秦若依那般狼狈,郁殊到底是看了不忍心,将她送回太尉府了吧?   什么软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苏棠低头,继续记着账本,心中却只有庆幸。   幸好那日在宫中,她提早转身离开,才不至于丢脸。若是站在那儿任人选择,又为人所放弃,只怕……就真的成了一场笑话吧。   三两食客离开了,铺子内空荡荡的。   苏棠将最后一笔账记下来,轻轻吹了下仍湿润着的墨迹,等到墨干后合上了账本,又将地契拿了出来,一同放在袖口,转身拿过锁匙便要朝门口走去。   门外,却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   苏棠一顿,抬眼望去。   一顶软轿停在铺子门前的街边,一个女子戴着面纱,站在门口,只留下一双熟悉的眉眼,顾盼生姿,水光潋滟。   “苏姑娘。”秦若依对她微微颔首,嗓音清淙,全然不见那日的狼狈。   也是,有郁殊在,她又怎会狼狈呢?   苏棠面不改色:“今日小店提早打烊了。”   秦若依顿了下,看了眼铺子里面,而后理解地笑了笑:“是我来的不巧了。”   苏棠不语,走到门口便将铺子门落锁,又看了眼秦若依:“抱歉,我今日还有要事……”   “你也看到了吧,”秦若依的声音极轻,“他的选择是我。”   苏棠脚步一顿,下刻已然恢复如常,只言未发走向市集之中。   锦云家的位子,她只听她闲暇时提过一嘴,竟也记了下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终于找到了。   一条简陋的街巷,不过三两户人家,土屋土墙,极为简陋,门扉都是粗柴捆扎而成。   苏棠走上前去,叩响门扉,轻轻摩挲着袖口的账本和地契。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门扉被人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站在门口,发间已有些花白,腰身微微佝偻着,粗声问道:“你找谁?”   苏棠忙道:“请问,此处可是锦云家?”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目光浑浊:“你找她有事?”   苏棠垂眸:“确有些私事,不知能否让她出来一下……”   “人家早已被王府的人接走吃香喝辣了,还会在这儿待着?”那妇人轻哼一声,“死丫头,当初卖到王府又回来,如今翅膀硬了,便……”   余下的话,苏棠听不进了,只听见王府二字,好一会儿才道:“王府……是哪个?”   妇人冷哼:“能是哪个,当初卖过去的那个。”   说着,已经关了柴扉。   苏棠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折返回去。   不知为何,袖口的地契和账本有些烫人。   锦云“当初卖过去的那个”王府,是靖成王府。   锦云是被靖成王府的人接走的。   她今日说家中有事,撒了谎。   乞巧那日,她才会极为清楚与她家方向截然相反的靖成王府有焰火。   才会在郁殊生辰那日,一遍遍的提醒她。   苏棠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紧缩的铺子门。   “秦家来了位秘客……”   “人家早就被王府的人接走了……”   “他的选择是我。”   三句话不断在她耳边打着转。   郁殊,是有多不信任她?派了人监视着还不够,还要派个贴身的眼线?   心中已有了选择,还要来招惹她!   苏棠抬头,金丝楠木的牌匾上,“食斋”二字书得恣意,像是在嘲讽她: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她蓦地转身,大步朝前方走去。   直到站定在聚贤庄前。   里面能听见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亦能听见阵阵叫好声。   苏棠缓步走了进去。   店伙计走了过来:“姑娘几位?”   “我找人。”苏棠笑了下,朝楼上看去。   “姑娘为难小的了,”伙计笑了下,“咱们这儿楼上都是贵客,打扰不得……”   “沈辞在吗?”   伙计脸色变了变:“姑娘可是姓苏?”   她颔首。   伙计最终带着她上了三楼,不同于楼下的嘈杂,三楼甚是清雅。每间厢房均又看戏的雅座,幽香阵阵。   伙计推开一扇厢房门便退了下去。   苏棠徐徐走进,嗅到缕缕兰香,薛安正守在雅座前,雅座以一层绸缎帷幔遮着,只隐隐约约望见一个湖蓝色背影。   见到她,薛安诧异了一瞬,而后方才轻道:“少爷,苏姑娘来了。”   里面人没有作声。   苏棠走了进去,正看见靠在三角椅上的沈辞,懒懒听着戏,本张扬肆意的眉眼都难得平静了下来。   “世子……”苏棠作声。   “做了决定了?”沈辞未曾起身,只抬眸看了她一眼。   苏棠点头。   “好。”沈辞看了她片刻,突然挑眉轻笑出来:“知道我额角这块疤怎么来的吗?”   “你说过,和我爹有关。”   “的确,”沈辞颔首,沉思片刻道,“我幼时丧父,家母不久随之而去,无人敢管,纨绔的紧,你父亲对我说的‘脑子、信誉’那番话,使我幡然悔悟,我便刺了这道疤以明志。”   其实,苏长山对他说过的不止这些。   初时对他说:“成日像个地痞流氓,就你死了爹?”   后来会说:“我若同你一般做生意,怕是早就饿死了。”   再后来二人棋逢对手,他冷哼一声:“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   他对权势无所欲,可苏长山却走上了另一条路。   苏棠看着沈辞微微皱眉,他的这番话,怎么听来都令人匪夷所思。   沈辞却不管她信不信,扭头拿过桌上荷包扔给了她。   苏棠怔:“这是什么?”   “你父亲曾给我五千两银票,如今给你了,”沈辞说得随意,“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给你留啊?”   苏棠一僵,看着手中荷包:“这是……他留的?”   “自然。”沈辞颔首,目光倏地严肃下来,“苏棠……”   苏棠望向他。   沈辞停顿半晌,缓缓道:“你打扰我听戏了。”   苏棠抓着荷包的手一紧,只低低道:“沈辞,多谢。”   沈辞嘴角僵了下,这倒是她第一次唤他名字。下刻却只不耐烦挥挥手。   苏棠安静走了出去。   沈辞又重新靠在三角椅上,薛安走了进来:“少爷,苏老并未给过您五千两银票。”   “嗯。”沈辞只随意应了声。   “还有,您方才撒谎了,”薛安又道,“您额角那块疤,是当初在群芳楼,您和苏姑娘结下梁子后,第二日去苏府兴师问罪,被苏老一怒之下赶出府,跌倒时留下的疤。”   “闭嘴。”沈辞睨他一眼,却不知想到什么,缓缓起身抚着栏杆看向一楼处,穿着素白衣裳的女子正朝外走去,背影沉静瘦弱,再不复当年的任性大胆。   他呢喃:“算来算去,本公子竟还赔了五千两。”   ……   天色渐晚,夜色里已带了些凉意。   张管家进来将烛台的蜡烛点上,又将冰凉的茶换了,转头看了眼坐在主座的王爷,脸色苍白的吓人,可到底没敢多说什么,道了句“王爷喝茶”便退下了。   郁殊仍旧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他又想起那日宫里头,苏棠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了,莫名的决绝。   可那时,他没有追上去。   为何呢?   也许是因为那时穿着月白衣裳,披头散发的秦若依,像极了当初她在破庙对他说“郁殊,我要嫁人了”的模样吧。   那时她也是这般,月白衣裳在昏暗的破庙里如同泛着幽幽蓝光,对着野狗一般的他说“郁殊,你怎么就是个乞儿呢?”   说完这句话,她便将他彻底抛弃在了破庙。   不,也许更早。   那个穿着简陋浅蓝布裙的人、他本该叫一声“娘亲”的女子,当初将他抛弃在街头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眼里写满了不忍,却做尽了残忍的事。   所以他站在至高处,让所有人都看见他。   让当初将他抛弃在街头的“娘亲”看看,她做了多么错误的决定。   让秦若依也瞧瞧,他如今已可翻手为云覆手雨。   可是,“娘亲”未曾出现;秦若依成了太后。   而今,秦若依却出现在他眼前,求他带她离开,说她后悔了,说她当初在破庙离开时,一步都不敢停,因为她怕停了,就走不了了,因为他。   所以,他将秦若依从宫里放了出来。   郁殊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了秦若依,还是……为了满足当初被抛弃的自己的空虚,证明自己并非一条被抛弃的野狗。   可苏棠呢?又是什么?   “王爷,王爷?”高卫的声音大了些。   郁殊陡然回神。   “锦云姑娘来了。”高卫轻道。   以往都是锦云同他说苏姑娘的事,可这段时日却不知怎的,王爷每日都要亲自听,事无巨细的听。   郁殊并未言语,只拿过一旁的茶啜饮一口,满腹冰凉。   高卫偷抬眸看了他一眼,最终壮着胆子道:“王爷,您放不下过去,何不放了苏姑娘呢?”总比如今这般强。   郁殊拿着茶杯的手微顿:“为何要放?”他只淡淡道。   高卫见他未曾生气,继续道:“因为您的过去里,没有苏姑娘啊。”   郁殊怔。   他的过去里,没有苏棠。   苏棠也说过,他不吃第二碗馄饨,便永远记得第一碗的苦。   高卫走了出去,锦云不多时走了进来,恭敬福了福身子,垂眸如常道:“苏姑娘今日心情不错,只是未曾记账本。奴婢问了一嘴,苏姑娘说,账本记了也不知给谁看,便不记了。午时有食客上门,苏姑娘说今个儿高兴,送了好几碗馄饨。苏姑娘食欲不佳,午食只用了一点儿便饱了,苏姑娘……”   锦云的话僵住,目光怔怔望着门口:“苏姑娘……”   郁殊蹙眉,不悦:“什么……”   话,戛然而止。   苏棠就站在门口,上了一层淡妆,唇角殷红,眉目如画。   张管家跪在地上:“王爷恕罪,我拦不住苏姑娘。”   ……   锦云走了,张管家也退下了。   厅内只剩下苏棠和郁殊二人。   苏棠绝口不提锦云的事,只当什么都未发生,沉静片刻道:“不要怪张管家,是我自个儿闯进来的。”   她也知,是张管家可怜她,没派人强拦着她罢了。   郁殊只望着她,并未作声。   苏棠又道:“听张管家说,王爷这几日没休息好,您应当多注意一下身子。”   郁殊长睫微抖了下,竟觉得眼前人像幻觉,好一会儿才道:“……有事?”   “嗯,”苏棠点点头,“我想去一趟苏府。王爷上次说‘给我家’,可我连那家还没去瞧过呢。府门的封条摘了,可院里的封条还在,京尹府也都记录在册,不敢私拆。”   郁殊盯着她,她明明正罕有的温和的站在他跟前,他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胆战心惊的惶恐。   “王爷?”见他不语,苏棠又唤了声。   郁殊却突然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刻意停了下。   苏棠跟上前去。   从前庭到后院,一直到那个熟悉的院落。   郁殊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棠亦然。   很熟悉,她曾在此处待过三年。   一切都未曾改变,便是那件沾了血的月白色云纹裙都整齐搁在桌上。   郁殊从腰间拿出令牌,放在桌上。   苏棠不解:“王爷?”   郁殊道:“再如以往一般,这令牌,你便拿去,苏府任你出入。”   苏棠似没想到他会提出这般要求,沉吟片刻颔首道:“好。”   话落,她走到桌旁,拿过那件月白色云缎裙,微微一挥便已披在了身上。   她镇定自若转身,系上腰间鞶丝,又拿过月白发带,便要将身后的素色发带换下。   一回生二回熟。   影子这般身份,她做的还是得心应手的。   只是手却被人抓住,郁殊望着她,脸色在烛火中微沉:“你做什么?”   苏棠顿了下道:“这是我以往的衣裳。”   郁殊看着她身上的月白色,腰腹间还残留着早已暗沉的血迹。   是她在宫门口拥着他问“疼不疼”时留下来的。   高卫说,他的过去,没有苏棠。   心口一沉,郁殊突然上前,伸手用力将腰间鞶丝解开,又将她身上的月白衣裳剥了下来。   苏棠看了他片刻,转身走到阑窗处:“我记得这儿还曾有一枚螺子黛……”   说着,她将窗子打开,里外寻了一番,均未曾看到,只扬声道:“罢了。”   看着不远处黑影闪过,她方才关了窗子,转身走到软榻上:“以往,王爷总会靠在我膝上。”她看着郁殊。   可郁殊没动。   他的目光随着她而移动,心里却泛着一阵阵诡异的毛骨悚然。   苏棠只得起身,走到郁殊跟前:“太后出了宫,王爷的确不需要我了,”她笑了笑,“可王爷不要忘了我啊。”   话落,她轻轻踮脚,吻上郁殊的唇。   郁殊双眸一震,唇上尽是酥麻与冰冷,他怔怔立在原处,没有反应。   唇上,酥麻仍在,一点点的摩挲着。   郁殊定睛,只隐约望进一双没有合上的美目中,苏棠也在看着他,眼中分明无波无澜,却望着令人心里坠坠的疼。   他伸手,轻轻扣住她的后首,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交接,呼吸纠缠。   他们第一次这般亲昵。   如大海上飘零的两叶扁舟,于滔天巨浪中艰难相触。   苏棠脚步后退着,一直退到软榻上。   “郁殊,我是谁?”她坐在软榻上,仰头承着他的问,目光朦胧看着他,声音含糊。   郁殊双眸迷离,却未曾作声。将她的唇红一点点吞吃下肚。   苏棠再没多问。   片刻后。   她气息急促的坐在软榻上,唇殷红一片。   膝上,郁殊如以往靠在那儿,只是意识已近朦胧。   苏棠拿着袖口,用力擦拭着唇角,直到将迷药擦干净,方才低头,看着昏迷过去的郁殊,轻轻将膝盖撤出,走到桌前,拿过令牌走了出去。   夜色朦胧,极快的将她的背影吞噬其中。   屋中,传来一人隐约的呢喃:“……苏棠。”   ……   郁殊再醒来,天色已经亮了。   第一次睡得这般沉。   头痛欲裂,却又有几分莫名的餍足。   身侧空无一人。   郁殊起身,只看见那袭月白衣裳落在地上,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   他轻怔,继而想到什么,轻舐了下唇角,几不可察的苦涩。   若是以往,他定然不该忽视的,可昨夜,他却是真的未曾察觉。   只有她唇上的香甜。   桌上,那枚令牌已然消失。   苏棠……对他用了药。   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他猛地起身,头却仍残留着几分眩晕,心里头越发惴惴不安,手不知为何细细颤抖了一下。   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王爷。”高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郁殊看着那道门,他知道高卫就在外头,却莫名不敢作声。   “苏府着火了,”高卫接着道,“昨夜丑时起的,烧了足有三个时辰,苏府后院几乎无幸免。”   苏府着火。   郁殊揉了揉眉心,意识仍恍恍惚惚的,朦胧之中仿佛记起,苏棠昨夜说什么?   她说,她想去一趟苏府。 第44章   郁殊赶到苏府时,隔着轿窗便望见阴沉天色下,浓烟裹着火舌滚滚冲天。   听闻,是几缸酒泼了后院,一把火燃了所有。   人头攒动,训练有素的侍卫提着木桶灭着火。   昔日繁荣又萧条的苏府,而今终化作一片废墟。   高卫掀开轿帘,满目担忧:“王爷,到了。”   郁殊却未曾作声,仍隔着轿帘看着远处的浓烟,面无表情。   好一会儿方才低应一声:“嗯。”而后徐徐下了马车。   绯衣在秋风瑟瑟里翻飞,苏府里面还残留着一阵阵浓郁的酒气。   郁殊看了眼大开的苏府大门,心头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荒谬。   太荒谬了。   他对她说“给你家”。   她昨日还说她想来这个家看看。   今日这一切竟都成了过眼云烟,前后不过才几个时辰。   “这火烧的可真旺啊!”   “往日何等风光的苏家到底是彻底没了。”   “幸而周围没有人家,苏府也没人住着……”   身后有百姓围观,窃窃低语。   高卫忙派人上前,将周围肃清。   郁殊一动未动,他也在想,是啊,幸而苏府没人住着了。   府中一人却冲了出来,穿着侍卫的官服,跪在地上,将一样金黄的令牌呈上头顶:“王爷,后院发现一具难辨的尸体,但在尸体旁,发现了此物,”侍卫顿了下,“王府守卫说,昨个儿苏姑娘拿着此令牌离开了。”   郁殊垂眸,看着侍卫手里的令牌,将它拿了过来。这金黄的小东西,昨个儿还在后院的桌上放着,今日便落在了苏府。   见令牌如见他。   苏棠竟这般草率的对他,随意扔在火堆里。   哪日再见着,定不轻饶她。   见郁殊不语,侍卫只得又道:“那尸体,似乎正是苏姑娘的。”   郁殊眸骤然紧缩,片刻后轻描淡写将令牌收于袖中:“什么苏姑娘?她只说要来苏府看看,又没说今日来看。这般不着调的事儿也报?拖下去斩了吧。”   话落,人朝苏府走去。   高卫大惊,忙朝拖人的侍卫摇了摇头,跟上郁殊脚步。   可走进苏府大门,郁殊便停了下来,看着已没有火舌的浓烟,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卫上前,声音极轻:“王爷可要前去察看一番?”   “看什么?那番鬼话你也信?”郁殊侧眸睨了他一眼,“她什么事儿没经历过,何曾这般想不开?”   说到此,郁殊的声音僵了一下,良久又开口,嗓音沙哑:“派个仵作过来将尸体验完,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就是了。”   他转身,便要疾步走出苏府大门。   秋风袭来,卷来阵阵酒气。   郁殊的脚步蓦地顿住,那酒气很是难闻。挥之不去的钻入他的口鼻,冲向他的双眸,直搅的他全身如落入一个装满匕首的箱子,动一下便被刺的血肉模糊。   高卫不解:“王爷……”   只是话未说完,郁殊突然佝偻着腰身干呕起来,呕的撕心裂肺。双眸如充血一般赤红,喉咙里如被刀片划过一般,嘶哑难听。   呕到后来,喉咙一阵腥甜,一缕血线顺着唇角滑落下来。   高卫大惊:“属下去找太医。”   “不用。”郁殊仍弯着腰身,嗓音沙哑不似人声,长久后,他徐徐直起身子,面色仍平静,只有双眼里如蒙着一层血,“本王无事。”   高卫仍满眼忧色。   郁殊却只以死白的食指指尖抹了下唇角的血,看着指尖的血滴,而后走出大门,上了马车。   “王爷去哪儿?”高卫忙问。   郁殊看了眼天色:“城郊那处小院。”   他想,他定要亲自问罪,竟轻易丢了他的令牌。   可当马车停在院落门口时,门却上了锁。   郁殊看着那把锁片刻,跃身过了墙头。   如今已入秋,那棵老槐树的枯叶落了满院,满目萧索,却无人清扫。   他记得那个女子每日晨都要扫院子的。   强推开屋门,里面亦空落落的,桌椅板凳错落有致的放着,锅碗瓢盆上盖了一层干净的素白麻布,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人在此过活的迹象。   苏棠不在。   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如同从未有人在此处待过一般。   除了……里屋那张床榻——他曾在此养伤的床榻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茶白色的衣裳。   郁殊安静走上前,轻轻抚摸那件衣裳,这是过年时,她送给他的。   连带走都不屑。   静默片刻,郁殊缓缓躺在床榻上,背对着门口,蜷缩着身子,手中攥着那件衣裳,一动未动。   傍晚时,她才会回来,到时再追究令牌的事也来得及。   可是到了傍晚、夜幕降临、直至已入夜……   房中仍一片死寂。   连个质询他“为何在这儿”的声音都没有。   天色漆黑,无星无月。   郁殊仍蜷缩在床榻上。   身后一阵细微的动静。   郁殊睫毛轻颤了下。   “王爷,”高卫的声音极轻,小心翼翼,“仵作已经验完了。”   “……”郁殊只余静默。   “尸首已被烧的不成样子,但……是具女尸,约莫双十年华,因被着火的浓烟窒息而亡,”高卫的声音沉沉,“苏府被封,常人难入。京尹府的人说,昨日深夜有人持王爷的令牌前往,连夜撤了封条……”   “苏府从昨夜至大火燃起,只有苏姑娘一人进去过。”   郁殊仍蜷在床榻,背对着外侧,沉默不语。   “王爷之前所说……”高卫梗了下,勉强平静道,“尸首已被拉到城郊的上固林处理了。”   郁殊依旧没动弹,只静静攥着那件茶白衣裳,长久过后方才应了声:“嗯。”   他坐起身,仍拿着那件衣裳,起身朝外走去。   “王爷去哪儿?”高卫忙道。   郁殊只平静道:“回王府。”   马车踏上归程。   却在将要行入城中时,轿帘被人掀开,削铁如泥的袖刀斩断缰绳,夜色里一袭黑影飞身上马,骑着便朝相反方向而去。   马车掀翻,高卫忙乱躲在一旁,神色定定看着一人一马的背影。   那是上固林的方向。   王爷终究还是去了。   上固林,一堆燃烧着的火,一片跪在地上的人。   郁殊站在那堆火前,偶尔夜风将火吹到一旁,方能看见那具已不成样子的尸首。   死在火中,终在火中,而今,也消失在火中。   郁殊不觉朝前走了两步,火偶尔飘向他,灼热又莫名的舒适,诱惑着他不断朝前走。   火舌沾到了他翻飞的衣摆。   “王爷!”身后,一人声音惶恐。   郁殊却如未闻。   “王爷,”高卫惊的变了声,“苏姑娘定也希望您好好活着!”   郁殊脚步顿住。   昨夜,她说“王爷应当多注意一下身子。”   她吻了他。   她还说“王爷不要忘了我啊”。   都是算计好的。   她要他活着记住她。   是报复吧。   可是……   郁殊伸手,轻轻触了触眼下,一片干涸。   她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   他为她连哭都哭不出来,算什么报复?   “啪”的一声,火堆里有东西被烧的炸裂开来,迸出点点火星。   郁殊回神,看了眼熊熊燃烧的火;“骗子。”他呢喃低语。   下刻转身便要往回走,眼前却蓦地一黑,人昏死过去。   ……   郁殊再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他一言未发,只是去了王府后院苏棠以前常待的屋子。   高卫半步不敢离开的守在后院的房外。   王爷再未出过房门,更多的时候,是蜷缩在那张软榻上,摩挲着那根红玉钗。   他只说过一句话,便是吩咐人将房内那件月白色的云纹裙及发带烧了。   王爷一直很平静,没有情绪的外泄,没有任何异样,平静的诡异。   夜色将至。   张管家将手中酒坛递给高卫,神色迟疑:“这般……可行吗?”   “但愿吧。”高卫接过酒坛,敲了两下房门,依旧没有动静。   他悄然推门而入,桌上仍放着午时送来的膳盒,一动未动:“王爷,您已经两日未曾用膳了。”   无人回应。   床榻上的人,却如有呼吸的尸体,苍白的手,苍白的面颊,一动不动。   高卫将膳盒拿到一旁,将酒坛放在桌上:“王爷,您……若是不愿用膳,便喝点酒。”   哪怕“借酒忘忧”呢。   这一次,郁殊的眸似动了下,朝这边望了一眼。   高卫忙道:“此酒名叫太白醉,是少有的仙酿,一壶便能醉人……”   郁殊逐渐转过头来,微眯的双眸看向那坛酒。   高卫顿了下:“王爷慢用。”   话落,匆忙走了出去,站在门口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郁殊面无表情盯了那坛酒良久,缓缓起身,绯衣拂动间,他打赤足下榻,站在桌旁,歪头看了眼那坛酒,良久将酒塞打开,浓郁的酒香袭来,很醉人。   郁殊神色却骤然收紧,肺腑一阵翻涌,那日在苏府那般撕心裂肺的感觉又来了。   他佝偻着身子,用力挤压着心口,嗓子如被刀片一下下的剐着般,用力地干呕着。   酒坛落地,满地的碎片与酒水,满屋飘着酒香。   郁殊肺腑越发难受了,可下刻,干呕未止,他却突然低笑出声,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衣衫沾了酒渍,墨发凌乱摊在四遭。   他仍旧笑着,起初低笑,到后来笑声渐大,脸上却湿成一片,嗓音嘶哑如厉鬼。   原来,他连借酒浇愁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将绝对清醒的、活着记着她。   高卫说,他的过去,没有苏棠。   过去与苏棠,若只能择其一。   过去,又算什么呢?   高卫听着屋内的动静,匆忙打开房门冲了进去,却在看见屋内情形是脚步僵住。   一直很平静的王爷,此刻正瘫软在地上,明明在笑,却如在哭。   眉眼赤红,唇亦被血染得殷红,一身绯衣,映着苍白的面颊,不再像尸体,而像……一只鬼。   一只魅鬼。   ……   夜凉如水,漆黑暗沉。   高卫领着身后女子朝后院走去,直到行到房门前,轻叩了两下。   理所应当的没有动静,他轻轻将房门推开,看了眼女子,恭敬躬身后,方才转身离去。   朝堂之上、王府之中,无数事缺不得王爷,可自那日发泄过后,王爷仍旧恢复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也是没有法子了。   房内只燃着一支蜡烛,映的屋内影影绰绰,光影摇曳。   软榻上,郁殊蜷在那儿,身后开门声也如未听见。   “阿殊……”身后,一人轻唤他。   郁殊身影顿了顿。   “阿殊。”那人继续唤着,嗓音于夜色中娇媚温婉。   郁殊坐起身,脸颊瘦骨嶙峋,苍白一片,双眸凹陷。   他朝门口望去,眉眼中带着茫然。   一个女子一袭红衣站在那儿,长发以红色发带束起,绣口点了朱唇,眉眼微垂,带着丝柔婉。   可是,这般浓烈的红,本该是恣意的,不该这般矫作。   “阿姐。”郁殊呢喃,起身朝门口的女子走去。   “阿殊……”秦若依刚要启唇,唇上却覆了一根手指。   苍白冰凉的食指堵住了她余下的话。   郁殊翻手,手背蹭着她的脸颊,近乎病态的依恋:“你回来了。”他轻道。   下刻,他的手缓缓放下,牵着女子的手朝屋内走去。   直到坐在软榻上,郁殊方才松开手,转头看着身侧的女子:“回来了,就别离开了。”他歪头笑了下,手重新爬上她的眉眼,一点一点的触着,却越发诡异。   “阿殊,”秦若依看着他,却并未拒绝脸上的手,“该回去了,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郁殊眯眸看着她:“你担心我吗?”   秦若依点头:“担心。阿殊,比我想象的还要担心,”她抿了抿唇,“对你的担心,甚至超过了惧怕,阿殊,伤心总会过去的,不要折磨自己的身子,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最后二字,她没能说出口,下颌蓦地一紧。   一只大手掐着她的下颌处,一点点收力,迫她歪头。   “阿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为何会死?只是……”郁殊则一点一点的打量着她,“阿姐变模样了。”   他气声呢喃,喷洒的气息都是冷的,下刻却又轻笑出声,“无碍,我在呢,我在呢……”   手不知从何处多了一柄袖刀,取代了他的手指,慢慢落在女子的脸颊上。   冰冷的利刃划过娇嫩的肌肤,带来阵阵战栗。   秦若依脸色苍白,唇忍不住颤抖着:“阿殊……”   “嘘……”郁殊低喃,“不要说话,阿姐,偏了就不好看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宽慰的笑笑,“不会痛的……”   “眉似乎低了些……”   锋利的袖刀沿着眉底,缓慢而精准的划过。   秦若依惊惧睁大双眸,想要挣脱,下颌的力道却如钢铁,挣扎不得。   “脸颊也宽了些……”袖刀横拿,郁殊轻轻一划,手下泛着黏腻,一股血的腥香传来。   他离得远了些,仔细的望着,利刃抚向她的唇角:“还有这里……不痛的……”   “啊……”秦若依惊叫一声,唇角被匕首生生刺出一道伤。   满脸的血迹斑斑。   血也使得他的手滑腻不堪,她终于得以挣脱他的束缚。   郁殊茫然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血,又看向眼前人,伸手想要抚向她的眉眼。   “郁殊。”秦若依尖叫着。   郁殊手顿在半空。   眼前这张脸,独独这双眼睛,很好看。   可此刻却染满了惊惧。   “很疼吗?”他不解。   为什么他不会痛?   高卫闻声闯了进来,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身子颤抖了下。   秦若依如得救兵,不可思议看了眼郁殊,起身飞快朝门口走去,手捂着脸上的伤口。   郁殊仍怔愣站在原处,指尖血珠一滴滴落下。   高卫派了几人跟着秦若依而去,人走上前来:“王爷……”   下刻他却突然垂眸,看着原本松垮的广袖正贴着王爷的手臂。   高卫忙上前,将郁殊的袖口卷起。   ——匕首划过的大大小小的伤痕,足有七八道,有些还流着血,染湿了衣袖。   饶是高卫,都满眼骇然,好一会儿艰涩道:“王爷。”   郁殊只垂眸看了眼手臂,嗤笑一声收了回来,便要继续走回软榻。   “苏姑娘的灵位请回来了。”高卫安静道。   那背影一僵。   ……   郁殊终于走出了房门,沐浴更衣,休整完毕后,方才去了书房。   这一夜,书房的烛火彻夜通明。   一直到第二日,高卫听见门内传来嘶哑的声音:“高卫。”   有一瞬高卫以为自己幻了听,怔愣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走进书房内:“王爷?”   “将蜜饯端上来。”郁殊道。   高卫顿,而后飞快点头,转身健步如飞,不过片刻,已经将膳盒端来,将蜜饯拿出。   “下去吧。”郁殊挥挥手。   书房内,只剩他。   还有眼前的灵牌位。   苏棠。   郁殊皱了皱眉,抚摸了下这二字。   他记得她说过,觉得苦了便吃口蜜饯,便不会苦了。   他拿过蜜饯,轻轻拿了一枚放入口中,安静咀嚼着。   可吃完一整盘蜜饯,苦还是苦的,没有变甜。   他眉目渐冷,看着灵牌位:“骗子。”   ……   无人知这夜发生过什么,只是第二日,高卫仍在门口守着,以为王爷又会不愿出门时,书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郁殊从书房走了出来,面色平静,如什么都未曾发生。   高卫疑惑跟在他身后,最终没忍住轻道:“王爷?”   郁殊侧眸,眉目如常。   高卫问得迟疑:“您……无事了?”   “能有何事?”郁殊嗓音仍有些沙哑,却和平常无异,“不过……”   他顿了下,喉咙闷咳一声,“……死了个人罢了。”   高卫愣在原处,好一会儿看向已然走远的王爷,匆忙跟了上去。   而王爷,也果真如他所流露的这般,冷静、自持、从容,强大。   三日,十日,百日……   日复一日,王爷始终这般。   时日长了,所有人都以为,真的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   可是,近乎一年过去的某一日,高卫前来禀报要事,待报完已入夜,他从王府离去后,方才想起还有一事未报,又匆忙折返回去。   却看见王爷沐浴后,换下了一身绯色华服,穿上了一件极为简陋的茶白色粗麻衣裳,素来披散身后的墨发,亦束在头顶,如少年的打扮,走出书房,安静去了后院那处院落。   一道门缝,映出男子近乎依恋的靠在灵牌位旁,声音如撒娇,如哀求:   “阿姐,你理理我,求求你……”   与白日,性情迥然不同。 第45章   长河蜿蜒消失在落日余晖中,远处黄沙滚滚。   远处,毡帐零星坐落,被夕阳拉长了光影。   宽大河面泛着晶亮银光,草木如繁星点缀在河边,牛羊惬意嚼着青草,饮一口长河水。   牧童扬着长鞭,唱着高亢嘹亮的歌谣。   “驾!”一声女子高喝传来。   牧童止了歌声,伸长脖子看着又来送酒的骑着大马的女子。   ——一身红衣,衣袂在沙漠中划开一道红影,头戴着帷帽,檐下垂了一层纱,隔绝了时而飞涌的黄沙。   不过片刻,女子已经驾马行去远处。   与黄沙接壤的,是一处不大的城镇。   城镇是固永镇,因是边陲城镇,取“山河永固”之意。且其地势临近大漠与长河,屋落多以黄土所建,也有不少古砖商铺。   行人多裹着隔沙的披巾,道路两旁亦有不少商贩临街叫卖,卖的却多是长弓长矛,牛羊牲畜。   女子驾着马逐渐慢了下来,马儿在市集中缓缓踱步前行,偶尔被拦了路,便长吐一口气,低低嘶鸣一声。   直到临近一处酒家,门前偌大的幌子上,只有个大大的“酒”字。   “又去送酒了?”有人对女子打着招呼。   “是啊。”女子笑应,晃了晃手里空空的酒坛。   “老板娘,你总算是回来了,”一人提着一坛酒,从酒肆中走了出来,“你家那掌柜的又喝多了,我将银子放在柜台上了。”   女子将眼前的隔尘沙掀开,仍旧笑着:“多谢张大哥提醒了。”   那人挥挥手,晃着酒壶走远了。   女子下马,拍了拍马腹部,将缰绳栓在门外的木桩上,方才起身走了进去。   阵阵浓烈酒香袭来,闻着便醉人。   只是女子没有闲心去嗅这香味,环视四周,果然看见柜台旁,一人正懒懒躺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壶酒,脸色喝的通红,眯缝着双眼,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碰”的一声,女子将空酒坛放在柜台上。   “银子放左边,酒在右边,自己去打。”那人醉醺醺道。   女子平静道:“是吗?自己打?”   “噗通”一声,那人从长椅上滚了下来,手里的酒壶却高高举起,滴酒未洒。   “苏棠?你怎的回来这么早?”他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抱怨道。   苏棠望他一眼:“易掌柜,如果当初知道你唯一的条件是在酒馆里随意饮酒,是这么个喝法,我一定不会签那纸契约!”   易齐呵呵笑了两声,眼底仍带着醉意:“今日喝到兴头上了,这就把这壶酒放下。”   苏棠看了眼酒壶:“只今日?”   十日能有三日清醒,便是天要下红雨了。   “往后定多多克制,多多克制,”易齐不舍地看了眼酒壶,“这里头就还剩几口,不如……”   苏棠睨他一眼,最终提着酒坛放在酒架上。   “不要生气,”易齐仍在嘀咕,“大不了今个儿晚食,我给你包馄饨。”   说来他便后悔万分,想当初二人还不熟识,她说要做中原美食,便包了一顿馄饨。他瞧着很有意思,便顺手学了学。   未曾想,自那之后,便都经他手了!   苏棠扭头望着他:“就这么说定了。”   易齐:“……”   看着易齐恹恹去了后院,苏棠总算开怀了些,拿着算盘开始算今日的账。   算着算着,却不觉愣了神。   当初一把火烧了苏府,也烧了最后的念想。   火烧得最旺时,沈辞的人打点好了城门,将她放在一个棺材里,运出了京城。   她也担忧过,只凭一场大火,郁殊不会相信她的死,沈辞说他自有办法。   她不知是何办法,但一路上确实没有追兵来寻。她也不敢松懈,不敢向南,南方人多,商脉多,有朝堂的耳目。   索性便一路向西北而来,兜兜转转两个多月,才终于来到此处。   看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以及纵马疾驰的人,她突然便想定下来了。   她刚来时,这酒馆不过是个落败的酒肆,角落里起了蛛网,桌椅板凳上还有黄沙灰尘,二楼有四五间客房,还能做歇脚客栈,可被褥脏乱又无热水,整个酒肆里,只有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易齐。   她本想给易齐些银子,将这个酒肆盘下来,算下来不到四百两。怎料易齐大手一挥,直接给她减了半,唯一的条件便是,留他在这儿随意饮酒。   就在苏棠迟疑时,他已涕泗横流的说自己祖祖辈辈生于此长于此,万万不能做出违逆祖宗、出卖祖宅的事儿来……   她无奈,最终应了下来。易齐当即便备好了地契,签字画押,一气呵成。   后来她才知道,什么祖辈生在此处,违逆祖宗,都是假的。   易齐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   虽然他一直说自己没等。   这个酒肆是那个女人的,后来那女人走了,便将酒馆给了他。   他也就在此处留了下来。   苏棠本想捡起自己的老本行,开一间馄饨铺,可此处肉虽便宜,菜与面却贵得离谱。无奈之下,她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开了间酒馆,楼上客房也都收拾利落,能供来往行人歇脚。   而馄饨,也只做改善伙食用。   幸而这里民风豪迈,不论男女都能饮上几口。   有时远处毡帐的牧民饮酒,路途不便,她若闲着也会拿上几坛酒,驾马送去。   在这儿,她可以肆意纵马,无人管束,就像回到以往。   一来二去,这一年多的时日,她这小酒馆也有了些名堂。   只是……苏棠仍旧苦恼,她的身形在京城时也算修长,来了此处,却怎么瞧怎么瘦小。   便是街坊都说,每次见她骑马,都担惊受怕的怕马蹄子将她碾了。   “吃饭了。”   后院易齐走了出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桌上,而后手便又要摸到一旁的酒壶。   苏棠慢条斯理抬眼看了他一眼。   易齐摸着酒壶的手摸摸缩了回来,嘴里念念有词:“给你做饭,喝你口酒都不准。”   “原来易掌柜还知道这酒是我的啊。”苏棠坐在桌旁,拿过竹箸安静用食。   “喝一口,就喝一口……”易齐眼神仍有几分醉,低低道着。   苏棠顿了下:“好。”   易齐眼睛一亮。   “五钱银子。”   易齐眼里的亮光暗了,默默瞪着她,见她不理会,终收回目光,喝了口热汤,长叹一声:“舒……”坦。   只是最后一字还没说出口,门外一阵慌乱脚步声,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快窜了进来,“砰”的一声将酒肆大门关上,那身影靠着门气喘吁吁。   而后,嘈杂的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会儿,有人高呼:“去那边看看。”   苏棠转头看向那瘦小身影,也就到她肩头,穿着一身黑色对襟衣裳,头上带着帷帽,听见门外脚步声渐远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苏棠二人。   “你们在吃饭?”那少年目光看向易齐跟前的馄饨,眼神一亮,“馄饨!”说着,舔了舔嘴唇。   易齐看了少年一眼,伸手将馄饨护住。   少年瘪瘪嘴,又看向苏棠,目光又是一亮:“姐姐。”   苏棠皱了皱眉,看了眼紧闭的门:“外头那些人,是找你的?”   少年恹恹:“是。”   “找你有何事?”   “他们要把我抓回去。”   一直沉默的易齐突然开口:“小孩,我方才若没看错,那些人穿着兵营的衣裳,你难道是逃兵?”   自古边疆无太平,大的战乱虽无,但小摩擦却从未少过。   “谁是逃兵!”少年如被污蔑脸色涨红,“我若上了战场,定杀的敌军片甲不留。”   苏棠慢悠悠道:“那你眼下逃到我这儿来……”   少年这一次耳根都跟着红了:“他,他们是我兄长派来看住我的人,他回京听赏去了,要我这段时日不许离府半步。可一来一去要一个月,我……便逃了出来。”   “回京听赏?”易齐眼睛一亮,拉着少年坐在桌旁,将馄饨推到他眼前,“你还小,可不能饿着。”   苏棠:“……”   少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低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易齐诱哄道:“你方才说‘回京听赏’,你兄长可是什么大官?瞧你饿得面黄肌瘦,今日这馄饨之恩,可不能忘了……”   苏棠看着少年虽瘦小却康健的容色,干脆垂眸不语。   “我兄长本是中郎将……”少年嘴里塞了馄饨,囫囵道,“这次立了功,被提拔为卫将军其下的左将军。只是以往卫将军也让他回京述职,他从不应。不知为何今次却回去了。”   “左将军,那官衔可不小啊,”易齐笑了下,见少年已经吃完了馄饨,忙又问道,“你叫什么?咱们萍水相逢一场,也是有缘。”   少年打了个饱嗝:“我姓李,名绍言。”   李绍言。   苏棠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   京城。   早朝授封,宫宴庆功。   待宫宴结束时,已近亥时。   卫将军周统身着绛色圆领袍官服,乌纱帽托在手臂上,朝宫门口走着。   下刻,他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身侧之人。   人高马大,器宇轩昂。   这次与邻国起了争端,若非此人,他怕是还当做如以往一般的小摩擦,派几队将士应对便罢了。若那般,大晋定损失惨重。   周统突然道:“止戈啊,昨个儿太师府上设宴为你我接风洗尘,你怎的未曾出现?”   李止戈一愣,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垂眸道:“属下曾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此番回来,也想去探看一下故人。”   周统点点头:“我倒是想起来你提及过,为了寻绍言,在京城待过,”他在宫宴上喝了点酒,身上仍带着些酒意,捋了捋须发才道,“你倒也念情,可曾与故人叙旧一番?”   李止戈眼眸暗了下来,只摇摇头。   二人已走到宫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车声。   二人回头看去,只望见一架绯色马车正大摇大摆朝宫门口行去。   宫中行马,不用猜,便知道里面坐的人是谁。   普天之下,除了摄政王,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只是周统对郁殊的心思却极为复杂。   一面恼他权臣当政,一面又怨帝王无能。   一面恨郁殊严苛嚣张,一面又感念于他屡次提升边疆将士待遇。   复杂的紧。   他看着马车行出宫门,转头刚要对李止戈提及此人,便见他那一贯稳重的左将军突然快走两步,拦在了那辆马车前头。   周统顷刻惊得后背升起一层冷汗,忙上前去便要将他拉回来。   却在此刻,马车内传来一人低沉的声音:“高卫,臭。”   高卫了然,忙从马车上跳下来,拦住了周统:“周将军,王爷不喜酒气,还请留步。”   周统顿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堪堪响起,方才宫宴上,这摄政王都是远远独坐屏风后的。   心中虽暗恼,却还是后退了几步。   马车轿窗被一只苍白的手掀起,一张妖娆的脸出现在其中,容色森白如鬼,又带着病态的慵懒,他只睨了眼马车前的李止戈便收回目光:“李将军有事?”   李止戈抿了抿唇,良久低道:“她呢?”   这个“她”是谁,二人皆知。   近两年前,郁殊搅了那场喜宴,如今,他回去当初的院落,那里早已人去院空。   郁殊这种人,不会轻易放手,所以苏棠最有可能在王府。   他并非想争些什么,只是……最起码让他看看,她如今很好。   掀着轿帘的手顿了下,于月色中,如白玉石般的指尖近乎透明,许久,郁殊落下轿帘,凉薄如冰的声音传来:“死了。”   说得甚是随意。   李止戈僵住。   ……   马车徐徐停在靖成王府门口,可马车内却始终没半分动静,一阵死寂。   不知多久,终是高卫上前:“王爷,到了。”   “……”仍无人回应。   高卫心中低叹一声,这一年多的时日,没有人嫌脖子上的脑袋多余,去主动问王爷不该问的问题。   今日,算是破了例了。   “王爷,您还是放不下……”   高卫话未说完,轿帘倏地被人从里面掀开,郁殊走下马车,动作未停,声音随意:“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早便忘了。”   抬脚便朝府中走去。   身后一阵细微动静传来,下刻暗卫出现在府门口,快步走到高卫身侧:“高护卫……”   郁殊脚步未停。   “高护卫让属下调查的事,有眉目了,”暗卫低道,“火灾前,苏姑娘曾见过沈世子,只是会面的酒楼是沈世子的地盘,再具体便探听不到了;且火灾当晚,沈世子一整夜未在府上。”   高卫一怔,这两件事儿未免太过巧合,他转头刚要追上王爷脚步,却赫然发现——   王爷正僵站在那儿,再未前行。 第46章   苏棠送酒回来,便察觉到今日市集上的人比往日要来的多些。   平日里虽也算人来人往,但她驾马也能行过,今日却要牵着马前行。   所幸酒已送完,西北的天色暗的晚,夕阳仍挂在天边,她便牵着缰绳怡然朝酒肆走着。   以往从未注意到,市集角落竟有一处卖饴糖的。   妇人裹着披巾,头脸均被挡的严实,露出一双有些怯怯的双眼。大抵是不常来,看见市集上动辄身背弓箭长矛的行人,心有惊惧。   她当初刚来时,也是这般,可时日长了,性子也被染的开阔许多。   那饴糖是牛绒色的,并不显澄净,但搁在干净的绒布上,切成一小块,堆得整整齐齐。   苏棠不由上前,要了一纸包。   却也并非因着恻隐之心,这几日,那个叫李绍言的少年一直待在她那酒肆中,刚巧客房无人住,便给他收拾了一间。   虽然李绍言总是小脸洋洋得意说他藏在这儿没人能找到,但苏棠却知,在他来到酒馆当夜,便有侍卫暗中守在她酒馆附近,给了她十日客房的银钱。   既然那些侍卫未曾带走李绍言,她也便当做不知道了。更何况,那少年虽活泛了些,但却每日帮她打酒添酒、整理酒坛,一口一个“姐姐”嘴甜的紧,比易齐那个酒鬼懂事的多。   苏棠将饴糖放入怀中,正牵着马准备返身回酒肆,身后突然一阵肃杀的脚步声及马蹄声传来。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只瞧见夕阳下,数千将士如潮水一般,从集市上经过,迅速且整齐。   苏棠忙牵着马躲在边上,看着将士目不斜视经过,除却占了片刻道路,未曾惊扰百姓半分。   约莫半柱香,市集便已恢复如常。   苏棠顿了下,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战争,可方才那些将士自身边经过,她胸口竟也不禁澎湃了几分。   她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回到酒肆,便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姐姐”。   苏棠朝里望去,正看见李绍言拿着麻布擦拭着桌椅。   “易齐呢?”苏棠皱眉,今日风大,桌椅上吹了一层黄沙,她特意嘱托易齐收拾。   李绍言小手指了指柜台后。   苏棠看过去:“他又喝醉了?”   李绍言不语。   苏棠将帷帽摘下,刚要走到柜台后兴师问罪,一张脸便突然冒了出来:“我何时喝醉了?那小孩血口喷人!”   易齐手里拿着一块麻布,擦拭着柜台后。   苏棠看向李绍言,少年无辜的望着她:“姐姐,我没说他喝醉,对不对?”   望着那双如小猫一般的圆眼,苏棠自然点头,将饴糖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他:“回来时看见的,尝尝看。”   李绍言眼睛一亮,飞快将饴糖接了过去:“谢谢姐姐。”   易齐冷哼一声:“那饴糖也是高粱饴,我喝得也是高粱酿的酒,他能吃,我便不能?”   正嘀咕着,门外突然走进来两个穿着灰衣的高大男子。   这二人苏棠自是熟悉的,便是他们给的她银两。   李绍言一见二人脸色便变了,扭头便要往二楼跑。   “小少爷留步。”二人忙上前,对苏棠颔首,拦住了李绍言,几人在楼梯口处嘀咕了好一会儿,最终李绍言恹恹跟着走了下来。   “这几日多谢姑娘的照顾,”其中一名男子上前,对苏棠一拱手,“只是这段时日恐怕会有些骚乱,咱们也是为了小少爷安危,便将他先接回去了。”   苏棠想到方才经过的将士,理解的点点头。   那人想了想,又提点一句:“虽无可能生大乱,但这段时日姑娘还是少出门的好。”   “好,”苏棠颔首,“多谢壮士提醒。”   “姐姐,那我便先回去了,”李绍言突然作声,小手挥了挥手里的饴糖,“等过段时日,我带着我兄长来看你,你定会喜欢他的。”   苏棠笑:“好。”   看着那二人将李绍言带走,苏棠这才收回目光。   易齐又摸了一壶酒,正要往嘴里灌,被她这么一看,不由心虚了一下,而后又厚着脸皮道:“我都为你擦桌椅了,喝你壶酒怎么了!”   苏棠盯了他好一会儿:“这一年多,你嗜酒如命,果真老了很多。”   易齐拿着酒壶的手一僵。   “往后你等的那人回来,大抵也要和你成两辈人了。”   易齐瞪着她:“我没等人!”手却默默将酒壶放了回去,嘴硬道,“今日没兴致。”   苏棠笑了下,起身便要回后院。   “苏棠,你刚来时,也是写了满眼的为情所伤啊。”身后,易齐慢悠悠道。   苏棠转身,神色如常看他一眼,转头睨向酒架:“易掌柜未来半个月,怕是要禁禁酒了。”   易齐脸色大变。   ……   高卫手中拿着一纸书信,快步朝书房走去。   “王爷,西北咱们的探子快马加鞭传回来的书信,西狄趁着周将军一众回朝之际,闹了不少乱子,这次更是将两万人马的营帐前行了数十丈,实属挑衅。”   郁殊正坐在书案后翻看着折子,闻言连折子都未曾放下,只道:“西狄一向夜郎自大,拿着弓/弩只怕也要打近战的脑子,难成气候。情报可曾给周统看过?”   “属下已命人去卫将军府上。”   “嗯。”郁殊随意应了一声,“他若是连这等战事都平定不了,那给边关将士添的饷银、粮草及盔甲,便从他自个儿的俸禄里扣吧。”   高卫了然颔首,王爷毕竟从战场历练而来,当初率三千人马战南夷精锐上万,竟将其将领首级割下。   听闻王爷回来时,身上的盔甲无一处露银光,均被血染红了。   “还有一事,”高卫有些迟疑,“属下曾去调查一年前沈世子一事……”   一声细微声响,郁殊的指尖竟生生将折子划出一道裂缝来,他看着折子上的褶皱,久未作声。   高卫见他未曾阻拦,方才继续道:“属下找过苏府附近的打更人,听闻,那夜沈世子曾出现在苏府附近,”说到此,他垂首,“只是其余蛛丝马迹都像被人抹除一般,属下无能,再寻不到半分迹象。”   郁殊仍垂眸,怔怔看着眼前的折子,良久伸手静静扣在心口处,目光漆黑混乱,声音如呢喃自语:“死了还不够,就这么想知道她的任何一丁点消息吗?”   高卫不解:“王爷?”   郁殊倏地回神,再抬眸眼中已经清明一片:“无事。”   高卫道:“属下这就去接着调查。”话落,便要转身离去。   “不用了。”郁殊唤住了他,他厌恶坐以待毙,与其千方百计搜寻,不如逼着消息自个儿现身。   郁殊站起身,宽袖垂落身侧,挡住了苍白的手:“传消息出去,便说北狄狡诈,意图犯我大晋边疆,边关环境甚是艰苦,将士守卫不易。皇上将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高卫惊:“王爷?”   方才还说北狄不值一提,而今却要御驾亲征?   郁殊面无表情:“去。”   沈辞,到底也是姓沈的。   ……   周统得到西北情报时,心里早已有了几分打算。   当日便入宫向天子请行。   只是未曾想,那一向纨绔的沈世子沈辞竟也在。不过一想沈辞是皇上的堂兄,且沈辞素来与权势无争,与皇上也便没多少芥蒂,心中也了然。   周统只道,他明日一早便快马加鞭折返西北,定快刀斩乱麻,将西狄赶回其该处的位子。   沈寻却满眼复杂拿着书信,他身为一朝天子,竟是最后一个才看见这情报的,却也只能将不悦压在心里,宽声道:“周爱卿放心前去,我大晋岂能容尔等宵小来犯。”   周统忙应下,却又迟疑:“皇上……未曾听闻?”   沈寻不解:“朕听闻什么?”   周统僵滞片刻,方才小心道:“民间都在传,皇上忧心边关将士,此番会御驾亲征,以鼓舞士气。”   沈寻脸色大变:“何人这般大胆,连朕的流言都敢传?还是此等荒谬之事!”   周统垂首看着地面:“……是摄政王。”   沈寻容色陡然阴沉,可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郁殊!   又是他,竟将他推入此等两难境地。   他若不去,便是心中无将士,且言而无信;他若去了,这朝堂便彻底成了郁殊的地盘。   甚至……他若真的离京,能否活着回来都不知。郁殊有这样的本事,随意一场意外,除掉一条性命,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周统久等不到回应,又道:“皇上?”   “出去!”沈寻蓦地指向宫门口,厉声道。   周统一顿,低垂的眉心微蹙,终再未多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沈寻喘着粗气站在书案前,最终没忍住,将书案上的东西全数拂落在地,杯盏破碎之声、书页撕裂之声很是刺耳。   坐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沈辞看了眼地上的狼藉:“都是些重要的物件,便被你如此轻易的毁了。”   “重要?”沈寻讽笑,“折子都是先送到摄政王府去,朕要御驾亲征竟都是郁殊给定的主意,这天下到底是姓沈还是姓郁!”   沈辞看着眼前年轻的帝王,心中无奈,他倒是庆幸,如今这大晋还有个郁殊镇着:“北狄势弱,大晋屡战屡胜,士气本就大盛,无须御驾亲征鼓舞。”   沈寻蹙眉:“你的意思是……”   沈辞沉吟片刻,许久垂眸轻叹一声。   ……   这夜,沈辞去靖成王府时,郁殊正坐在前庭正厅之中,食指抵着太阳穴,神态慵懒,眉目即便在晕黄色烛火掩映下都泛着苍白,似是等待良久。   “王爷在等我?”沈辞却也不客气,往座位一坐,挑眉随意道。   郁殊看了眼门外:“距周统离京还有四个时辰,世子来得倒是早。”   沈辞不在意的笑笑:“一会儿怕是要困觉,便提早来了。”   话落,他从袖口拿出一张千两银票,放在郁殊跟前的桌面。   郁殊睨了眼银票:“若是要收买本王的话,这些银两怕是少了些。”   “哪能呢,”沈辞从袖口摸出折扇,敲了敲银票,“王爷瞧瞧,这银票与旁的银票有何不同?”   郁殊垂眸,寻常印押经由各省府印上印押下发民间,眼前这银票比寻常银票多了皇室印押。   沈辞的声音沉了沉:“我曾给她五千两银票,她虽未曾用过,但这银票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苍城的钱庄。”   他到底是给自己留了后手。   郁殊长睫颤了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良久嗓音低哑道:“谁?”   沈辞望着她:“你知道是谁。”   这几日,有人调查他,他岂会不知?且调查的还是一年前那场火灾。   郁殊拿过银票,惨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一点点拂过银票的印押:“你将银票,给了谁?”   他再次问道。   沈辞紧皱眉心,盯了他片刻:“苏棠。”   银票轻飘飘的从他的指尖滑下,飞落到地面上,如冬日枝头仅剩的唯一一片枯叶,落入冷寂的寒风中。   郁殊的表情却仍旧平静,平静得诡异:“你给了苏棠五千两银票,又能说明什么?”   “你真不知道?”沈辞勾唇轻笑一声,“派人调查我的时候,你心中便已对那场火灾起了疑心。岂会不知,我现在在说什么?”   “……所以,”郁殊歪了歪头,反问道,“你现在,究竟在说什么?”   沈辞终究没了耐心:“那场火灾是真,尸体却不是。她还活着。”   郁殊顿,良久又道:“谁?”   “苏棠。”   “她如何?”   沈辞看着郁殊:“她还活着,”他一字一顿,“苏棠,还活着。”   这一次,郁殊再未应声。   满室的死寂。   良久,郁殊如被抽了魂魄一般,怔愣起身,未曾理会沈辞,直直朝门外走去。   高卫放心不下,取来披风远远跟在后面。   郁殊并未去任何地方,只是回了后院。   偌大的院落,漆黑的夜色里只燃着几盏长信灯,映着那颀长又瘦削的背影孤零零的。   高卫轻叹一声,抓着披风踟蹰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郁殊的脚步却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站在院落的门口,没有再前行半步。   高卫不解,王爷以往夜深时,总会来到此处,从未犹豫过。   可……   高卫怔了下,他曾多次看见王爷穿着那件茶白色的麻布衣裳,高扎着墨发,如少年打扮走了进去,却从未看见过王爷穿着他一贯嗜穿的绯衣进入。   就像……两个人一般。   沉寂的久了,高卫轻叹一声,眼见夜色渐冷,便欲走上前去。   却在此时,郁殊伸手抚着院落月洞门的玉石,让高卫打消了上前的念头。   就在这一刹那,郁殊本挺拔的腰背佝偻下来,人如窒息一般,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喉咙如被匕首一刀刀滑过,钻心的疼,却又似有血珠滑过,带着致命的痒。   许久,嘶哑平静的声音传来:“嗯,没死。”   高卫心中一酸,不忍再看,拿着披风上前,披在郁殊肩头。   却在看清他脸上一片水迹时僵住,手中披风落在了地上……   ……   天子御驾亲征到底是一桩传言,但圣上对边关将士却甚是关心。   翌日,执三军令符的摄政王郁殊代圣上亲征,一队人朝西北而去。 第47章   边关局势渐紧,固永镇位于边陲,市集上的人烟都稀少了些,却也有世代居于此处的百姓习惯了这种阵势,如常做买卖。   苏棠这段时日关了酒馆,但有些老酒客仍会上门买酒。   这日,长河边的青娘要几坛大曲酒,只是她手里拖着一头猎杀的羊,空不出手来。   苏棠想了想,长河距离酒馆甚近,驾马来回不过半柱香,便说给她送过去。   青娘生的很是高大,平日长发高高束起,英气的紧。   听闻她年轻时也是飒爽女子,曾入过马帮,当过副帮主,与一众人劫富济贫。后来新帝登基,朝廷出手,在此处拨银开市,青娘急流勇退,一人独居于长河畔。   “苏棠,你莫不是真同酒馆那小白脸看对眼了吧?”到了河畔,青娘将羊扔到一旁,接手她手中酒坛,随意问着,“生的还没阿花壮。”   阿花是青娘养的一条猎犬。   苏棠无奈:“没法子,早知当初,我便多出些银子将酒馆盘下来,将人赶出去了。”   “的确,”青娘认同的点点头,“我大漠旁的没有,汉子多得是,让你随便挑。”   苏棠笑:“随便挑也得让人看得上我啊。”   “怕什么?”青娘轻哼一声,“看不上就打晕了抬回去。”   苏棠看了眼她利落的身手,只笑着替她将剩下几坛酒卸下。   莫说她不会将人打晕,便是真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有青娘的身手和力气啊。   这话,也便青娘能说的如此令人心口折服。   眼见黄昏已至,天色昏沉,隐有西风阵阵,吹得黄沙弥漫。   苏棠忙翻身上马,对青娘道别后,戴上帷帽,裹紧面纱朝酒馆折返。   市集上好些人也开始收拾摊位了,以往被人群挤的狭窄的道路,今日却宽阔了许多。   苏棠挥了下缰绳,后脚轻踢了下马腹,马匹速度加快了些,酒馆正在前方。   前方黄土所建的已废弃的老城门处,一阵阵马蹄声传来。   苏棠匆忙勒紧缰绳,驾马朝道边躲去。   马蹄声越发的近,隐约的黄沙中,五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男子拥着一辆马车飞快驶来。   那些黑衣男子均带着黑色帷帽,黑色的面纱挡住了风沙,也遮住了脸。   而那辆马车……   苏棠眯眸,隔着一层帷帽与红纱,只能隐约看见那辆马车四周裹着上等的玄色绸缎,上方还有绯色云纹,帷帘将马车遮挡的严严实实,挡住了漫天风沙。   苏棠抓着缰绳的手一紧,那马车瞧来不像大漠这边的粗犷,反而处处透着精致,那些人瞧着也不如大漠这边的雄壮,虽看着孔武有力,却更像是……中原人。   尤其在马车旁驾着马、与马车并列而行的那人,虽戴着厚厚的隔沙帽,仍看着有些熟悉。   苏棠皱眉。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马车与那几人经过她的酒馆时,速度比方才还要快。   ——好像她的酒馆是洪水猛兽一般。   顷刻间那些人马已经越过她,朝前方大漠而去。   大漠处行一个时辰,便是西北营帐所在,想来这些人要去军营。   “老板娘,今日你家那掌柜的竟然未曾喝醉啊!”邻家正收拾着摊位上的羊皮,见她归来调侃着,声音嘹亮。   苏棠却莫名心中微慌,勉强一笑:“嗯。”低声应过,便已下马进了酒馆。   ……   郁殊众人日夜兼程朝西北而来。   便是习惯了夜路行军的周将军都有些吃不消;至于那新封的左将军李止戈,似乎从那晚宫宴后,他便鲜少言语,脸色苍白。   本该十四日的路程,一行人硬生生行了七日,便到了最西北的城——苍城。   到达苍城后,郁殊便同周统众人分道而行。   他住在一户钱庄旁的客栈,那钱庄,是沈辞所说,那五千两银票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白日里便看着钱庄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夜晚有时会驾马茫然于苍城内游荡。   在苍城待了整整十日后,西北战报传来,郁殊终于动身离开了。   一路天色阴沉,黄沙阵阵,郁殊坐在马车内,一遍遍想着那个女人是有多想逃避他,竟只身来到此处。   固永镇是苍城最西北的一处城镇,出得此处,便距军营不远了。   只是未曾想黄昏时,西风更紧,黄沙翻滚的厉害,行程慢了好多。   当马车行入固永镇的老城门处时,郁殊便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酒味——他对酒味越发敏感了。   肺腑一阵翻涌,喉咙紧缩的酸痛。   郁殊拿过素白丝绸,苍白又瘦削的指尖攥着绸子,掩住口鼻。   “王爷,”一阵马蹄声响在轿窗外,高卫轻道,“前方有间酒馆,属下已命人快马而行,可能会有些许颠簸。”   郁殊垂眸,声音慵懒:“嗯。”   却在此时,他听见一阵不同于身边人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很是缓慢,与他们相对而行。   郁殊凝眉,只觉那股酒味越发重了,他掩着口鼻的力道都重了许多。   擦身而过。   马车仍旧前行,比方才慢了些。萦绕在鼻息间的酒味总算淡去,可肺腑的难受却仍存在。   “老板娘,你家那掌柜的今日竟然未曾喝醉啊。”身后,有调侃声传来。   郁殊眯眸,不想听也听入耳了。   “嗯。”女声轻应声若隐若现传来,很是朦胧。   郁殊猛地睁眼,手不觉死死攥着轿窗,手中素白丝绸顷刻被西风裹挟,飘落在一片黄沙之中。   高卫一直跟在身侧,看见轿窗内探出来的苍白指尖,心中不解,忙问道:“王爷?”   郁殊并未作声,唇毫无血色,仍愣愣看着微微摇晃的轿帘,良久……   “方才,有人?”他沉声道。   高卫顿了下:“有几户摊贩,及一个驾马提着酒坛的大漠女子。”   不是她。   她酒量不佳,所以从不嗜酒。   大抵……又是幻觉吧。   就像无数次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阿郁,阿郁”一样,回过头去,看见的总是一场空。   时日久了,再听见她的声音,他也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不被惊扰半分了。   “王爷可要折返?”高卫低低询问。   “不用,”郁殊垂眸,他不喜方才那阵阵酒气,“全速前行。”   ……   苏棠回到酒馆时,易齐正安安稳稳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壶酒,一面铜镜。   他左看看酒壶,右瞧瞧铜镜,最终万分艰难的将铜镜拿了起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易掌柜竟没有饮酒?”苏棠边道边转身将酒馆大门上了栓,锁好后方才走到桌旁坐下。   易齐睨她一眼:“少在这儿猫哭耗子,”话落,他陡然站起身凑到苏棠跟前,“你认真瞧瞧,我眼角可是起了细纹?”   苏棠凝眉,看着近在眼前的脸:“我对你不感兴趣。”   易齐“嗖”的一声收回身子,重新打量着铜镜里的自个儿,下刻又想到什么,看向门口:“怎的突然落锁了?”   以往即便关了酒馆大门,可周围相熟的酒客推门而入,仍能打酒。今日竟然将门栓栓上了。   “这段时日怕是要打仗,还是小心些好。”苏棠道。   没说的是,她心中觉得很是诡异。尤其方才在市集碰见的那一伙人马后,那种诡异感越发深厚。   大抵是最近打仗,苍城与京城那边均派人前来,这才出现好些中原面孔。   等这起争端结束吧,她想,结束了,便好了。   ……   郁殊刚到西北军营,连休息都未曾,直接进了周统的营帐。   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将军正围坐一旁,穿着冷银色盔甲,看着边关图纸商讨战术。   见到郁殊前来,众人纷纷起身。   周统更是让出了主将的位子。   郁殊并未客气,环视一圈众人,未曾见到李止戈的身影。   他径自坐在主座:“诸位继续。”   众将军对视一眼,复又继续讨论起来。   郁殊只扫了眼边关图纸,耳畔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听不进去了,容色有些怔忡起来。   “王爷又无趣了吗?”对面,女子轻婉的声音犹带着些许回声传来。   郁殊循着声音望过去。   ——她站在营帐门口,穿着件红衣,逆着光,周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赤色光雾。   下刻,郁殊目光一冷。   他知道她是假的。   人是假的,声音亦是假的。   只是……以往这幻像只在他孤身一人时才会出现,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跟前。   “王爷觉得如何?”周统的声音传来。   郁殊陡然回神,抬眸轻描淡写看了眼他。   周统道:“西狄营帐前行数丈,可到底未曾侵犯我朝边境,若贸然出兵,只怕师出无名为人诟病。众将均觉,我军将士不战,却时刻备战,一旦西狄踏入本约好的防线半步,便即刻出兵。”   郁殊看了眼营帐门口,那个泛着光雾的女子仍站在那儿望着他。   “西狄自大,与之谈底线,对方只会觉得大晋兵将懦弱,”他垂眸看向边关图纸,“且我边关百姓近日人人自危。将士能等,百姓的日子也能等?”   周统一顿:“王爷的意思是……”   郁殊一手抵着桌面:“两军交战,战的不止兵戈,还有军心,”他沉吟片刻,“要骑兵驾万匹红棕战马,只要红棕马,逼近边关,立万马阵,以震慑宵小。”   西狄自古便是马背上的游牧,疆土辽阔却不富庶,当更清楚选出这万匹毛色一致的战马是何等困难。大晋于人力物力甚至军力,对其皆是碾压。   周统眼中又惊又喜,要知西狄最引以为豪的便是骑战,将他最引以为豪的毁了,此举定能扰其军心。   若扛得住,西狄来犯,大晋求之不得;扛不住,西狄定会主动退离。   “臣这便去布置。”周统拱手。   郁殊再未言语,又在营帐听了一会儿,再抬眼,营帐门口的幻影不知何时竟消失了。   他一顿,不觉站起身。   “王爷?”周统不解。   郁殊一言未发,起身走出营帐,转身却撞到了什么。   “哎哟!”却听营帐外一声少年哀嚎。   他垂眸,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倒在地上,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看见他,少年的眸亮晶晶的:“他们说,你打仗很厉害。”   郁殊皱眉,他不喜欢少年。   越过他便要前行。   “我叫李绍言,你呢?”少年却追上前来。   他想上战场,可是兄长不让,方才听闻军中来了个打仗很厉害的王爷,这才走了过来。   李绍言?   郁殊蹙眉,而后想起来,李止戈的幼弟,且……是当初苏棠未曾嫁给李止戈的条件。   “你要吃糖吗?”李绍言见眼前男子低头,将手中纸包里的饴糖递了过去。   郁殊看着那饴糖,顿了下,竟鬼使神差的伸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   很甜,甜的腻人。   很难吃。   他却仍在含在口中化着,满齿的甜腻,喉咙被齁得一阵阵酸胀。   郁殊仍将甜腻咽下,良久问道:“从哪儿买的?”   “姐姐从固永镇的市集买的。”李绍言笑。   郁殊蹙眉:“姐姐?”他不记得李止戈有姐妹。   “并非亲姐啦,”李绍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首,小声嘀咕,“若是能当我嫂子便更好了。”   ……   果真如郁殊所说,万马阵列在边关,声势浩荡,长矛齐挥,风声阵阵,搅弄的风沙都烈了几分。   西狄何曾瞧着这般大的阵势,一阵骚乱后,决计先下手为强,当夜便携五千兵马偷袭大晋。   大晋早已有应对之策,里外夹击,杀的西狄大军措手不及,短短十日,便派了使者前来求和。   ……   西风渐弱,黄沙也都沉了下去,战事已缓。   固永镇的市集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郁殊孤身走在其中,没让任何人跟随。   一身的绯衣袍服,墨发以一根发带松垮垮束在身后,几缕碎发被风吹到眼前。   宽肩窄腰,颀长瘦削的身形,苍白毫无血色的双颊,还有……那如妖精一般微眯的双目,轻易吸引了周遭众人的目光。   他很是缓慢地走在市集中,如同漫无目的的闲逛,偶尔转眸看一眼道路两旁。   郁殊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处角落,那里有一个裹着披巾的妇人,面前干净的白麻布上,放着整齐的饴糖。   他拿起一纸包,手也是苍白的,而后将一颗饴糖放入口中。   妇人从未见过如此美得张扬的男子,一时之间不觉多看了几眼。   郁殊又要从袖口掏出银票,身后却突然钻来一阵酒味。   他脸色一白,匆忙拿出素白绸缎掩住口鼻,抑制着肺腑的翻涌。   只是下刻,他掩着口鼻的力道不觉松了些。   喉咙一阵阵紧缩,几欲干呕出声,心口如被人拿着匕首一下一下剐着,手甚至在细微颤抖。   他却再未掩鼻。   那阵刺鼻的酒味下,还泛着淡淡的女子馨香。   正如当初他卧于她膝盖时,嗅到的那股温软的味道;亦如为他上药、塞一口蜜饯在他口中时,拂过的淡香;更如那夜……她踮脚吻着他唇的味道。   那馨香从他身后不远处飞快行过,酒味依旧刺鼻,女子馨香飞快消散。   “你没事吧?”身前,妇人小心问道。   郁殊陡然回神,扔下银票扭头朝馨香消失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一袭红衣,戴着帷幔,裹着红纱的女子,眨眼之间消失在人群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自由了一章”的宝宝,你要笑死我。   我脑子里想的是一年多、一年多! 第48章   酒馆门“砰”一声巨响,被用力合上,惊扰了正在打酒的人。   众人朝门口看去。   苏棠一身红衣,脸上裹着的红纱散落,后背抵着门口站在那儿,容色微白,呼吸急促,鼻头泛着淡淡的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易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得正经了几分:“怎么了?”   苏棠并未言语,只缓步走到柜台后,手撑着柜台,双眸怔忡。   她看见郁殊了!   绝非幻觉!   那个穿着绯衣的身影,眉目绝艳的男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只身出现在这个淳朴的边陲小镇。   他的脸色苍白的像个魅鬼,与周围的大漠格格不入,很是显眼。   如此一来,前段日子她在市集上碰见的那辆马车、那些人马,也都有了解释。   难怪她会觉得在马车旁驾马而行的人很是熟悉,那是高卫吧?   可是……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易齐看着柜台后魂不守舍的女子,转头将几个打完酒的宾客送出门去,而后走到柜台前,伸手将她头上的红纱扯了下来。   苏棠惊了一跳,飞快后退半步。   “大白日的见鬼了?”易齐睨着她,身上仍蒙了一层酒味,但不重,想来只喝了一点儿酒。   苏棠看着易齐,她还真见鬼了。   见到这世上她最不愿招惹的鬼。   可转念又一想,如今西北战乱,郁殊来监军也并非全然不可能,若是……他只是来市集随意瞧瞧呢?   毕竟军营在大漠中,并无什么人家。   苏棠高高提起的心强行平静下来。   “老板娘,易掌柜……”身后,女孩怯怯声音传来,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坛,“我打酒。”   苏棠抬眸看去。   眼前女孩是邻居的小女儿蓉妹,今年方才十五岁,但生于大漠,已和她差不多高,身形也相差无几。时常来此为其父打酒,苏棠瞧着她可人,也会将从京城一路带来的衣裳首饰送她一些。   “老板娘?”蓉妹不解。   苏棠顿了下,走出柜台,将手中红纱交付到蓉妹手中;“蓉妹,可否帮我一个忙?”   ……   郁殊循着那红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众人看着这脸色煞白的美貌男子,不觉纷纷避开了道。   可那红影却如鱼入海,再难寻任何踪迹。反倒是一阵阵刺鼻的酒味越发的浓郁。   郁殊脚步一滞,前方有一处酒馆,酒馆前悬挂着一面大大的幌子,在风中摇晃着,上方只书了一字“酒”。   那个……让他做过无数噩梦的字。   郁殊掩着口鼻,飞快朝前奔去,却在越过酒馆将要到达前方不远处的黄土老城门时,脚步倏地停下。   他缓缓转身,定定站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之中,任由众人打量着他,他只望着那风中飘荡的酒幌。   良久,郁殊掩着口鼻的手放了下来,一步一步朝酒馆走去。脸色煞白,唇近乎透明。   每靠近一步,肺腑的翻涌便猛烈了几分。   他却始终面无表情朝那里走去。   那个酒馆里,除了漫天的酒气,还泛着熟悉的馨香。   他最终站定在酒馆前,藏在宽袖下的指尖不自觉颤抖着,如在惶恐些什么。   推门而入。   浓郁的馨香与酒气传来。   心口一阵阵酸涩与干呕。   “客官要打酒?”柜台后,一个面容白净清秀的男子浑身泛着酒气,对他笑着。   郁殊未曾理会,只转身环视四周,目光定定落在酒架旁那个正收拾酒坛的女子背影上。   她穿着一袭红衣,脸上裹着红纱,正在利落的忙碌。   “客官?”易齐扬声道。   郁殊已走到那女子身后,举手投足间,那股馨香越发明显,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如鲠在喉,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字:“苏……”   声音嘶哑难听。   女子被惊吓到,匆忙回首,后退半步,满眼惊惶看着眼前风华无两的男子。   眼睛不像。   郁殊静静想,却还是走上前去,抬手落在她面上的红纱上,而后用力一扯。   陌生的眉目,陌生的女子,眼里还夹杂着陌生的惶恐。   不是她。   郁殊皱眉,如被顷刻抽出了最后一线生机,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这位客官,您没事吧?”易齐朝他走了过来,一同袭来的,还有阵阵酒气。   郁殊终于再难忍受,转身近乎狼狈的跑到门口干呕起来,喉咙一阵血腥味,撕扯般的疼痛。   “公子?”女子陌生的声音传来。   郁殊面无表情直起身,双目因着方才的干呕变得血红,一言未发走了出去。   逆着人群,一步一步朝大漠走着。   “喂!”那个穿着红衣、周身盈满光雾的“女子”又出现了,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人群之中,笑望着他,“你方才是不是把旁人当成我了?”声音带着清泠的回声。   郁殊歪了歪头,看着那光影,也笑了出来:“是。”他轻道。   “女子”对他拧了拧眉:“你还对旁人动手动脚了,是不是?”   郁殊仍旧笑道:“是,”他一步步朝她走去,看着她随着他的接近而后退着,离他越来越远,“所以,你走过来,亲自把我的手砍下来,这样,我就再不能对别人动手动脚了。”   “女子”瞪着他,刚要说些什么,余光却突然落在他身后,双眸圆睁,而后顷刻消失在熙攘市集中。   郁殊皱眉,刚要追上前。   “王爷!”高卫的声音传来,带着惊惶,气喘吁吁。   今日一早察觉到王爷不见,在军营遍寻不着后,碰到了左将军的幼弟,询问之下这才追到固永镇来。   郁殊闻声,脚步倏地钉在原处,此刻方才察觉,周围无数百姓如看怪物一般看着他,眼底是明晃晃的惊惧,远远的绕开了他的身边。   “王爷,该回了,”高卫上前,轻叹一声,而后伸手将手里的发带递上前去,“您的发带掉了。”   郁殊垂眸,原来不知何时,发带竟松了,满头长发散乱在身后。   他伸手将发带接了过来,下刻脚步却蓦地僵住。   方才在酒馆中的那个红衣女子,头上戴的是一根海棠花状的木簪,他只在一人头上看到过。   苏棠。   “王爷?”高卫不解。   郁殊突然转身,大步流星朝酒馆而去,不复方才的死气沉沉,反添……冷厉怒火。   ……   蓉妹将衣裳折叠好,递给苏棠。   苏棠亲自将酒打满,满眼感激的推拒了蓉妹的银钱。   “你帮了我大忙,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银钱呢!”她笑了笑,又从柜台前拿出一小壶酒,“这是我新进的,让你阿爹尝尝,若好喝,我下次便多进些。”   蓉妹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下:“我也没帮老板娘什么忙。”   “蓉妹,她要你拿着你便拿着,她可不常这般大方?”一旁,易齐轻哼一声,目光落在柜台前的另一小壶酒上,不觉垂涎,“这是你新进的酒?”   苏棠睨他一眼:“不用看了,它同你无缘。”   易齐瘪瘪嘴,不舍的收回目光。   蓉妹看着二人一来一去,不觉笑开:“那老板娘、易掌柜,我先走啦,回去的晚了,阿爹怕是要等急了。”   苏棠忙颔首:“好。”   余光却望见易齐正探手朝酒壶而去,她面不改色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   易齐疼的高呼一声,转头委屈地瞪着她:“苏棠,你当真是女子?”   苏棠笑:“白日喝酒,你倒是雅兴啊?”   蓉妹瞧着二人这日复一日的戏码,提着酒抿唇一笑,转身走出门去。   却在踏出门槛,看见门外站着的绯色人影时,笑容一僵。   ——这般绝色的人,见过一面,便再难忘了,更何况,方才他便出现在酒馆里,还扯去了她的红纱。   只是,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却并非方才那种死气沉沉的苍白,而是……泛着怒气,却又强行压抑着的厉白。   如沙暴将来前的诡谲平静,让人满心惊惧。   蓉妹不觉作声:“公……”   话未说完,郁殊修长的食指在唇上一竖:“嘘。”   声音温柔,眼中却写满了嗜血。   蓉妹吓得手中酒坛抖了下,张了张口再不敢多言,终究离去。   郁殊依旧站在半掩的酒馆门口。   身后高卫诚惶诚恐的跟着,低着头一动不动。   郁殊半眯双眸,掩去了眼里的光,看着酒馆内的女子。   果然,还活着。   她穿着朱瑾色的红绫纱衣,万千青丝只以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在她背后晃啊晃。   腰肢如柳,身姿妍丽。   他看不见她的正脸,却能想象到她此刻定是笑着的,因为他能清楚感受到她周身的温暖与粲然。   与他幻想的不同。他幻想中的她,总是如同一具任人摆弄的木偶,而此刻的她……却是充满生机的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酒气弥漫,肺腑如波涛翻涌。   他却只直直望着她,面无表情。   她正抓着一个简陋的酒壶不松手,而那个男子则在低低抱怨着、争抢着。   二人间算不得亲昵,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他听见了,刚刚离开的那个女子唤她“老板娘”,唤那个男子“易掌柜”。   真好。   一年的工夫,他茕茕孑立,颓如废人;她芙蓉并蒂,乐不思蜀。   “罢了!”易齐争夺不过,幽怨叹息一声,“不喝了不喝了,就没见过你这般……”声音在看向门口时戛然而止。   “我这般什么?”苏棠轻哼,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样僵在原处。   绯衣墨发,还有……那妖娆的眉眼,苍白如纸的脸颊。   郁殊。   被察觉到,郁殊并无半分不自在,只推开门去,迎着她的目光走进酒馆。   漫天的酒气冲来,高卫担忧的看了一眼郁殊,却见他只拿着素白绢帕掩唇咳嗽一声,嗓音嘶哑的厉害,而后便将绢帕收了起来。   郁殊一步步走到苏棠跟前,这一次,她并没有如幻觉一般飞快后退,仍站在原处,等着他的接近。   她的容色好看了许多,肌肤没了以往的苍白,添了几缕红晕,泛着莹润光泽,双眸晶亮如星,只是那星光在看见他的时候,凝滞住了,红唇微扬,不点自朱。   他最终在她身前站定,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终于将酒气引起的干呕压了下去。   他伸手触碰着她的脸颊,指尖下是真真切切的温热,而不是从她的脸颊穿透而过。   “好久不见,苏棠。”   苏棠被脸颊上冰凉的指尖冰的汗毛一竖,飞快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除却一开始的慌乱,她逐渐平静下来。   她虽觉得自己并无被人大费周章寻找的价值,却也设想过若是被寻到该如何是好。   而今,不过将她想象的场景提前罢了。   苏棠看了眼门外天色,已近黄昏:“易齐,你先去后院准备晚食。”她侧头看了眼正瞧热闹的易齐。   易齐失望的摇摇头,却终究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郁殊的目光落在易齐的背影上,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她对那个叫易齐的男子说话,真随意,随意的如同老夫老妻。   “让掌柜的去后院作甚?你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郁殊扯出一抹笑,手死死抵着肺腑。   离她远了,刺鼻的酒气袭来,又开始难受了。   苏棠安静笑了下:“你我的恩怨,没必要牵连到其他人。”   郁殊双眸一紧,声音突然控制不住的微扬:“这般护着他呢?”   苏棠抬眼望着他,忽略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唇角仍带着笑,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拿过方才和易齐争抢的酒壶:“我这儿没茶,喝酒?”   其实是有茶的,只是她懒得泡了。酒壶在手边,倒是方便。   高卫担忧的看了眼郁殊。   郁殊手仍抵着肺腑,却颔首一笑应道:“好啊。”   苏棠拿过两个杯盏,满上两杯酒,一杯推到郁殊跟前,一杯自己拿着:“的确好久不见,我敬王爷一杯。”   高卫忙上前:“苏姑娘,王爷他不能……”   “滚出去。”郁殊侧首,平静打断了他。   高卫心底一惧,担忧地看了眼酒杯,他仍记得王爷过往一年屡次想要饮酒,却均喝一口便干呕,直到呕出血来才勉强平静的情形。   可眼下王爷容色凌厉,他不敢冲撞,最终走出酒馆。   郁殊拿过酒杯,依旧颔首:“好啊。”话落,率先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色越发苍白,他闷咳一声,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强咽下去酒水。   苏棠看着他着急的动作,笑着同样将酒饮尽:“王爷若喜欢这酒,离开时我让易齐送王爷几坛,也省的跑大老远前来了。”   “易齐……”郁殊轻轻玩味着这二字,果然是共处一年的男女,使唤的这般从容随性,下刻他突然开口问道,“定下来了?”   苏棠疑惑,只当说她在这酒馆安定下来,见郁殊神色如常,颔首笑道:“是啊。”   郁殊捏着酒杯的手一紧,沉吟片刻,又平静反问:“准备什么时候和离?” 第49章   酒馆内弥漫着浓烈酒香与大漠黄昏的晕色。   苏棠听着郁殊的话,错愕后是满眼莫名,她凝眉望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他大抵是误会了。   以前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听见周围人家对她与易齐的称呼,总会误解她二人的关系,而今郁殊错认,她也不觉得奇怪了,却也没有刻意纠正。   “王爷又在说笑了,”苏棠淡淡道一句,拿过酒壶为二人满上酒,“方才那杯酒,敬与王爷好久未见,这第二杯,便敬他乡重逢吧。”   郁殊看着眼前澄澈的清酒,微微晃动的酒面泛着涟漪,还有……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没有否认。   心中一紧,郁殊拿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苏棠陪了一杯后,再次满上:“第三杯,敬王爷往后安宁顺遂。”   郁殊抓着酒杯的手一顿,她在愿他安好,可是他却觉得……她的祝愿,是将他排斥在她周围之外的,就像对一个萍水相逢之客。   待得三杯饮尽,郁殊的脸色死白到近乎透明,似乎透着门外大漠黄昏的暮色沉沉。   苏棠再未斟酒,垂眸沉思片刻,方才缓缓道:“诈死离京一事,是我的主意,同沈世子并无太大关系。还请王爷不要追究沈世子的罪责。”   若因她而使得旁人受罪,她会亏欠难安。   郁殊隔着木桌,看着她的眸,不语。   苏棠又道:“锦云虽是王爷派去监视我的,但在王府那三年也好、在馄饨铺子也罢,她对我也是真的贴心。那铺子的地契与账本我都放在柜台后了,锦云应当看到了吧?”   郁殊的眸动了动,这一次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苏棠满眼轻松,笑开:“离开前,我曾从阿婆门缝底下塞了一个钱袋子,阿婆应当也收到了。”   郁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想说些什么,却满喉的酸涩。   “还有街头的茶棚老板娘……”   “苏棠。”郁殊打断了她余下的话。   苏棠住了口,安静看着他。   郁殊咽下喉中的酸涩,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声音艰难:“那我呢?”   提遍了所有人,念着所有人,在这里和旁人过得安安生生,独独没有他的只言片语。   苏棠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番话,诧异后却很快眯眼笑开:“王爷身份尊贵,怎会不好?”   便是在固永镇这样的边关城镇,百姓都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这个“王”,不是当朝天子,而是靖成王郁殊。   他岂会过得不好?   郁殊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口如被布满荆棘的绳索捆住,坠着一颗石头往下沉着。   “再者道,过去的都过去了,王爷不欠我什么,”苏棠说到此,轻舒一口气,“我都放下了,王爷不会还没放下吧?”   郁殊双眸一紧,死死盯着她。   她的目光很是坦然,有对往昔的追忆与喟叹,却独独看不到任何眷恋,双眸粲然,笑如骄阳。   他连说服自己“她在撒谎”的借口都找不到。   “王爷?”见他久不语,苏棠扬声反问。   郁殊倏地回神,起身,容色惊惶后退了一步。   苏棠不解看着他。   郁殊怔愣,只觉心口一阵拉扯的疼,他一手捂着心口,呢喃自语:“她都不是你的了,留在这儿做什么……”   苏棠凝眉,刚要询问。   恰逢此刻,易齐从后院跑了出来,看着她:“我包了馄饨,这位官爷不在这儿吃吧?”   馄饨。   郁殊看着易齐,手心一阵阵莫名的热,想将他掐死。   当初这个让他重新能吃下馄饨的女人,现在和别人吃馄饨去了。   易齐似察觉到危险,不觉后退半步。   郁殊讽笑,双手紧攥成拳,抑制着嗜血的欲望,只看着苏棠。   良久,艰涩吐出二字:“……不是。”   话落,转身便朝门口走去,脚步仓皇。   他怕待得久了,真的……将那个叫易齐的人杀了。   一条人命,他无妨。   但她却不行。   苏棠看着他的背影,垂眸睨了眼桌上的酒壶。   郁殊那句“不是”,应当是回应她那句“王爷不会还没放下吧”。   他放下了,那刚刚好。   “怎么?舍不得?”易齐走到她身侧,“啧啧啧,你何时认识了那般好看的人?难怪你瞧不上周围男子呢。”   “我何曾瞧不上周围男子?”苏棠睨他一眼,声音低了些,“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那壶酒金贵,要足足三两银子,我方才忘了找高卫要银钱了。”   易齐:“……”   ……   郁殊回到军营,天色已渐暗,营帐前已燃上了火盆,火光映着大漠头顶伸手可摘的星辰月华,如同白昼。   高卫满脸担忧跟在他身后,心底却诧异王爷这一次饮了不少酒,竟没多大反应。   郁殊仍一步步朝最为豪华的营帐走去,眉心紧蹙,胃心如被火烧,一阵阵灼痛。   他从怀中将那包饴糖拿出来,捻出一颗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终于将酒气压下了些。   “王爷?”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   郁殊扭头,李绍言正朝他这边走着,看着他手中的饴糖,眼睛一亮:“王爷今日去固永镇了吗?”   郁殊皱了皱眉,收回目光,未曾理会他,转身径自进了营帐。   他依旧讨厌少年。   李绍言眨了眨眼,委屈的瘪瘪嘴,却到底是孩子,没有多想,飞快朝李止戈的营帐跑去。   他也不知这段时日兄长发生何事,战场杀敌时一直面无表情,鸣鼓收兵后便一直窝在营帐中。   周将军说,兄长这段时日失去了一位故人,心中不快,要他不要多叨扰,可是……如今和西狄的战事已中止,姐姐那边他可是金口玉言应下的。   “大哥!”掀开营帐,李绍言便住了脚步。   外面一片火光与星月明亮,独独这帐篷内一片漆黑,不见五指。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黑暗,李绍言朝前方床榻走去。   “大哥,如今战事已停,你也无事,便陪我去一趟固永镇吧,我亲口答应过姐姐的。”他站在床榻边,声音低了些。   黑暗中,李止戈一动未动,并未言语。   “大哥,”李绍言朝前磨了磨,抓着他的衣袖,“你去见见那个姐姐,你见了定也会喜欢她的……”   李止戈终于看向他:“绍言,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如军营与新兵一同历练?”   李绍言一愣,摇头:“绍言不知。”   “你将来会娶妻生子,替我孝敬列祖列宗,”李止戈声音沉沉,“而我……”   而他,穿过喜服,便不愿再穿了。   后面这句话,他终究没说。   在京时,他见了阿婆,阿婆抹着泪告诉他:棠丫头去了。   他还去了苏府,哪怕郁殊将其修葺的再完善,可仍能看到那场大火的痕迹。   李绍言静默许久,小声嗫喏:“大哥,可我说过,要与你一同去谢谢那位姐姐曾照顾过我的恩情,你也不愿我成为不守信用的人吧?”   李止戈看着眼前少年,他岂会不知他的心思,终究轻叹一声:“只去道谢,再无其他。”   李绍言眼睛一亮,用力点头道:“好!”   ……   夜风呜咽,天色已沉。   易齐嘀咕一声,今夜是他善后。   将酒馆内的桌椅板凳收拾齐整,又走到门口将悬着的提灯熄灭,转身刚要关上大门,门口突然出现一道黑影。   易齐惊的高呼一声,抓着门框的手抖了一下,便要用力关上房门。   却被人只手拦住了。   高卫立在门前,手中拿着一坛酒,还未开坛便能嗅见浓郁酒香,沉醉醇厚:“这是京城的仙人酿,听闻易掌柜爱酒,特意送来了些。”   ……   苏棠今夜睡得早。   房中香炉里燃着最为常见的艾叶,冒着缕缕细烟,不算香郁,却嗅着令人心静神安。   朦胧中似乎听见楼下房门开合的声响,大抵是易齐在关酒馆,她翻过身去,再未理会,又沉入梦乡。   门口一阵幽静如散步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了房门前。   黑影映在窗纸上,似在安然聆听房内的动静。   良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穿着茶白色粗麻衣裳、长发齐整高束的“少年”走了进来。   夜色中,少年看着床榻,眉眼掩不住的憧憬。一步步的靠近,却又在床榻旁一步远停了脚步。   “阿姐。”郁殊轻轻作声。   苏棠皱眉,只觉耳边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伏鼠沿墙穿过一般,惹得她难眠。   “阿姐。”   那声音仍不断作响。   苏棠睁开睡眼,只瞧见窗前一道白影站在那儿。   她低呼一声,猛地拥着被子坐起身,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待眼睛终于适应黑暗,苏棠也终于看清那道白影,除却墨发,一身的白,包括手、脸颊,甚至衣襟处半露的锁骨。   “郁殊?”她皱眉,直觉自己仍在做梦,声音带着初醒的闷哑。   “阿郁。”郁殊纠正她,走到床榻旁。   直到郁殊身上的寒气传来,苏棠才彻底清醒过来,不是梦。   她朝床里侧避了避,满眼谨慎:“你来这儿做什么?”   郁殊愣了下,眼神有些空濛,好一会儿才怔怔道:“我来找你。”   苏棠眉心皱的更紧,指着门口;“你出去。”   郁殊脸色越发的白:“阿姐,易齐只因为一壶酒,就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弃在酒馆里了,也不怕有歹人来。我护着……”   “歹人不就是你吗?”苏棠打断他。   郁殊住了口,沉静了好一会儿,俯身坐在床榻边,高束的发微微晃动,声音极小,像兀自嘀咕:“他有什么值得你相伴的?眼下他不在,你还要对我冷眼相向吗?”   苏棠方才被惊吓到,心口便窝着一口气,闻言再忍耐不得:“郁殊,我对你如何,与易齐在不在,毫无干系!”   郁殊听着她的话,沉静半晌:“我说了,是阿郁。”   苏棠一滞,只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驴唇不对马嘴,干脆扭头看向墙角,再不愿言语。   郁殊望着她避开自己的动作,皱了皱眉,却又很快舒展开来,“他不在,你不就可以看我了吗?”   苏棠仍看着角落,声音平静:“我以为白日我们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你也认同不是吗?郁殊,你我二人的事早便成了过去了,相信过不了多久,该忘的也就全忘了。”   话落,她终觉得自己处在逼仄的床榻满是不自在,思忖片刻,拿过一旁的外裳披在肩头,便要下榻。   衣袖却被人轻轻攥住了。   “你别再抛下我了,阿姐,”郁殊仍坐在床榻边,低着头轻轻道,“你有了他,甚至喜欢他也无妨,只要分我一点位子便好,我不介意的……”   苏棠凝眉,不可思议望着他:“你说什么?”   郁殊仍盯着地面:“我努力不介意你身边有其他人,但……你看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11月顺遂啊!   祝今晚有等着付尾款或买心仪宝贝的宝宝,都能低价抢到!   24小时内评论,有红包降落~ 第50章   手腕上,郁殊的指尖冰凉。   苏棠顺着那只夜色里泛着死白的手看去,一直看到那张正低垂下去的脸,高扎的马尾散落在脸庞,本该意气风发,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萎靡。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开口:“你怕是有病?”   郁殊攥着她的手没动:“阿姐身边那么多人,我不求你舍下所有,只要一个位子,不行吗?”他长睫颤了下,而后缓缓抬起,眸光潋滟,“再说,你也喜欢阿郁,不是吗?”   “你当初将我从乱葬岗接到你身边去。”   “你日夜不休守在那个小院落里屋的床榻边照顾我。”   “你喂我蜜饯,让我再次吃下馄饨,更衣如厕皆是你陪着我。”   “你将我当做家人,会为我说的‘家人’而心动。”   “你告诉我,过年应当穿新衣裳,”郁殊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抚着自己身上的茶白外裳,落在他的心口,声音低哑幽沉,“你送的这件,我穿着,不好看吗?”   苏棠手一顿,手心底下,是冰凉而飞快跳动的心。   她用力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眉心紧蹙。   郁殊的掌心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只有你见过我每一寸身子……”   苏棠一口气闷在喉咙中,打断道:“你那时只是一个少年!”   “我可以永远是那个少年!”郁殊声音蓦地大了些,在漆黑寂静的房中回荡。   苏棠被他的声音惊得睫毛一抖。   郁殊怔愣,伸手想要碰她却又缩了回去:“抱歉,阿姐,抱歉……”他低语,“我并非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越说越是茫然。   只是心里头像是住着另一人,想要将她吞噬掉,只属于他自己。   他说不出口。   最终郁殊轻轻拉着她的衣袂:“我们回到那个时候不好吗?”   苏棠低头看了眼他拽着自己的手,沉吟良久,声音平静:“郁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去’?”   拉着她的手一颤,衣袂也顿了下。   “我在这儿很好,很开心,一切烦扰忧愁,在大漠面前都渺小的不值一提,”苏棠逐渐轻松下来,双眼坦荡看着他,“郁殊,喜欢一人没什么不堪的,我确是喜欢过你,但如今放下了也是真的。”   郁殊脸色青白,她第一次承认喜欢,竟是在放下之后。   “阿姐……”   苏棠抽出衣袂,朝床榻走去:“我困了,王爷该离开了。”   指尖的温暖消失,只剩下满屋子的寂然与冷清,郁殊低着头站在那儿没动,许久低声道;“我给你守夜。”   苏棠头也未回:“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郁殊又道:“我在外面窄榻上。”   “不……”用。   话没说完,窗子“砰”的一声被夜风吹开,远处星月粲光之下,风沙喧嚣呜咽。   大漠的风,总是很大。   郁殊看了眼窗外,上前将窗子关好,上栓:“我只身来的,没有马车……”   苏棠落下炎夏才用的帷幔,挡住了视线再不言语。   郁殊看着床榻良久,缓缓打开门,外屋一处一人宽的窄榻,他安静靠在上面,双膝不自觉的蜷起。   耳畔仍能听见隐隐的风声呼啸,鼻间能嗅到淡淡艾叶香气与阵阵酒气。   那酒气,他仍觉得难闻。   可这夜,却是他一年多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翌日晨。   郁殊醒来时,天色渐亮,长空破晓。   他猛地睁开眼,环视着所处的窄榻与屋子,下刻陡然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的茶白衣裳,容色怔忡。   昨夜种种钻入脑中,郁殊脸色蓦地阴沉。   手抬起,摸着头顶高高束起的马尾,他凝眉,面无表情将马尾拆开,只以发带随意将墨发束在身后,起身便要朝楼下走。   却又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里间,仍一片寂静。   郁殊回神,下楼的脚步越发的忙乱。   酒馆大堂,两人正待在那儿。   一个是喝得烂醉如泥的易齐,趴在长凳上,四肢耷拉着;   一个是端坐在那儿等着郁殊的高卫,神情恭谨。   见到郁殊下来,高卫忙起身:“王爷,您要问的,都问出来了。”   “嗯。”郁殊嗓音低哑,走出酒馆,心中却仍有什么在飞快跃动着,惴惴难安。   高卫道:“易齐确是酒馆掌柜,但都是以前的事了,苏姑娘接手后,周围人家难以改口,便唤易齐为易掌柜,苏姑娘为老板娘,二人虽共处一年,却并非夫妻。”   郁殊神色并无讶异,“死去”一年的人乍然出现,他那时脑中只剩空白,回去后方才逐渐想清楚,苏棠与易齐之间相处,并不似夫妻。   他昨日的不悦,都是因着她提遍了所有人,独独忽视他而升起的。   可郁殊却仍忍不住眉心微蹙,低声呢喃:“共处一年吗?”   “王爷?”   郁殊陡然回神:“回。”   ……   苏棠醒来时,酒馆只剩下一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易齐。   她默默望他一眼,思忖片刻端来一碗凉水,干净利落的泼在他的脸上。   易齐惊叫一声猛地从地上翻身跳起,一手擦着脸一边道:“下雨了?”   苏棠安静看着他。   易齐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空碗上,咬牙切齿:“苏棠,你懂不懂何谓怜香惜玉?”   “香玉?”苏棠轻哼,“昨个儿谁被一坛酒诱惑,便喝得倒头大睡?这要是来个贼匪,你小命没了不打紧,我这酒馆遭殃如何是好?”   易齐被她一说,老脸一红,扯着袖子嗅了嗅身上的酒气:“可昨儿个那姓高的拿来的那坛酒,当真是仙酿啊。”   “姓高的……”苏棠话音一滞。   亏她竟真的信了郁殊的那番“只身前来”的话,现在想想,对他那种人,扯个小谎不过喝水般简单。   易齐看着她:“你没事吧?”   苏棠将空碗放下:“没事,但这几日,酒馆里的一切,须得你负责。”   易齐刚要回绝,却又想到自己昨夜玩忽职守,最终默默忍了下来。   接下几日,苏棠很是轻松自在。   酒馆易齐忙着,她只用每日黄昏去送些酒便好。而今秋高气爽,大漠白日的风怡人的紧,驾马而弛,足以令人忘却所有烦忧。   这日,过了午后,毡帐无人要酒,苏棠更是清闲,索性便去后院做些酥饼点心。   ——都是她这一年琢磨出来的。   只是将将做好,满院飘香时,便听见门外一声脆生生的呼声:“姐姐!”   苏棠一听声音便知是李绍言,忍不住笑开,想了想拿了个手掌大小的编框,放了几块酥饼走了出去,边走边道:“你倒是来得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脚步也定在那儿,只愣愣看着酒馆门口穿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李止戈本就是陪绍言而来,一拖再拖便到了黄昏。袖口的钱袋都备好了,只准备谢完便离去。   听着绍言兴奋唤着“姐姐”,更是无奈,却在听见回音时,身躯一颤,低垂的眉眼朝后院门口看去。   穿着件曙色衣裳的女子站在那儿,未施粉黛,只戴着一根木簪,却眉目如画,肌肤莹润,唇角的笑如灿阳,晃了人眼。   像幻觉。   “姐姐!”李绍言飞快跑上前去,小脸兴奋站在苏棠跟前,“姐姐做了酥饼吗?”   苏棠反应过来,想了想将编框交到他手中:“绍言乖,先去那边吃。”   李绍言看了眼苏棠,又看向李止戈,眼睛机灵的转了转,用力点点头乖乖走到一旁。   苏棠沉静了片刻,最终没忍住笑开,扬声轻唤:“李大哥。”   李止戈双眼恍惚了下,饶是如何冷硬,此刻眼眶竟有些温热,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苏棠?”   “嗯。”苏棠颔首,看了眼酒馆中的三两酒客,“李大哥若不嫌弃,不如出去走走?”   李止戈喉咙一紧,几不可察的点点头。   大漠的夕阳如一副上古画卷,映在市集中,老城门上,均是一派晕黄色的古朴盛景。   黄昏的风带着惬意,吹得人发丝缠动。   苏棠眯了眯眸,沿着街边朝远处走着:“李大哥怎会在此处?”   李止戈的容色仍是怔愣的:“一年前,我随卫将军一同调遣至此。”   “原来如此,”苏棠了然颔首,半开玩笑看了眼他,“我说当初听着绍言的名字,怎的这般耳熟。”   李止戈脸色一紧。   当初,他在喜宴上选择了绍言的下落,而放弃了她。   苏棠见他这般,便知他想歪了,忙又道:“李大哥不要多想,我也很喜欢绍言,他在酒馆时,很是懂事。”   李止戈只“嗯”的低应一声。   二人不知何时,竟走到长河边上。   河面银光凛凛,岸边草木悠悠,能隐隐听见上游牧童的歌声。   “之前还听绍言说,李大哥回京听赏了,”苏棠拢了下脸颊微乱的发,打趣道,“想不到不到两年,李大哥竟都成了左将军了。”   李止戈盯着河面,眼睛被那些银光灼的微红,回京那段日子,去时万般忐忑,回时却是心如死灰。   而今,那死灰却又燃起点点火星。   他开口道:“你……怎会在此?”   “我?”苏棠笑了下,“不愿待在京城,便一路走走停停跑大漠来了。”   正说着,便看见远处几个男女正骑马而来。   她指着那些人道:“我如今驾马比他们还好。”   李止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却又不觉落在她的侧颜上,美好粲然。   她待他如常,她不怪他放弃了她。   可是……   李止戈喉咙一紧,泛起阵阵酸涩。   “对了!”苏棠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   李止戈飞快收回目光。   “那嫁衣我还曾带来了,上次李大哥说,若是有缘再见,再还给你,没想到,竟真的如此有缘,”苏棠笑开,“一会儿回酒馆……“   “苏棠。”李止戈打断了她,声音带着些惶惶。   苏棠住了口。   李止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讷讷道:“不用这般着急,总会……再见的。”   苏棠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夕阳下的大漠长河,风吹乱发丝,她再未理会,二人再未言语。   不知多久,落日渐沉,天色如一瞬间失去了华彩,逐渐暗淡。   苏棠道:“李大哥,这里总是如此辽阔。”   李止戈一顿。   “这里,也足以让人放开一切,”苏棠笑了下,“李大哥,不要觉得对我不起。”   她能看出他对她的愧疚,可其实他无须这般。   李止戈怔然。   放开一切?   夜幕逐渐降临,二人再未言语。   只等到星如棋盘白子罗布,月色如水,二人方才缓缓踏上回去的路。   市集已经散了,此处不比京城繁华,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亮着三两盏灯火。   酒馆前的提灯明亮,等待着归人。   苏棠笑道:“天色不早了,绍言大抵是等急了。”话落,脚步也快了些。   只是走到提灯下,晕黄色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身后李止戈突然唤道:“苏棠。”   苏棠脚步定住,不解转眸。   李止戈逐渐由昏暗中走到灯火下:“我回京时,所有人都说你死了,阿婆,茶棚老板娘,那个叫锦云的丫鬟,甚至……郁殊。”   苏棠一滞。   李止戈站定在她眼前,下刻伸手拥住了她,声音沙哑:“还好,你还活着。”   苏棠愣住,身子被人拥着,伸手刚要推拒,李止戈已经松开了她,而后笑了开来:“我再来看你。”   他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李绍言离开了。   苏棠仍站在门口,良久呼出一口气,转身便要走进酒馆。   身侧却恍惚中有一道如毒蛇般冰凉的目光纠缠着她,她循着那股寒意望过去。   ——昏暗之中,一道颀长黑影站在那儿。   哪怕看不清那人的样貌,苏棠也能猜到是谁,微微蹙眉,毫无迟疑转身,便要用力关上酒馆大门。   却并没有门框相撞的脆响,反而一声沉闷闷的如撞到骨肉的声音。   苏棠转头,酒馆门中央探进一只苍白的手,门框重重砸在手掌、手背上,顷刻间便见了血痕。   门被人推开,郁殊安静站在那儿,穿着绯衣宽袍,墨发披在肩后,映着酒馆内的火光,目不转睛看着她。   苏棠道:“你……”   话未说完,郁殊大步上前,抓着她的手腕朝二楼走去。   熟门熟路的进到她的房中,房门“碰”的一声合上。   他抓着她走到床榻旁,将她甩在软被上,紧随而至压了下来,宽大的暗绯衣裳将二人包裹着。   夜色里,郁殊的眸漆黑混乱,呼吸灼热。   生涩而激烈的吻铺天盖地落在苏棠的脸颊。   苏棠大惊,双手用力想要挣脱。   郁殊却蓦地支起身子望着她,眼尾微挑如一只狐狸,满眸的水光潋滟。   他一言未发,单手解开头顶赤红的发带,满头墨发如丝绸般散开在脸颊两侧,夜色里妖娆至极。   他将苏棠一对纤细而莹白的手腕攥在手中,粗/重喘息着,将发带一圈一圈绕在她挣扎的手腕上,而后按在头顶,绑在床榻的围杆之上。   鲜红的发带衬着雪白的皓腕,诱惑至极。   郁殊怔怔望着,眸色渐深。   “郁殊,放开我!”苏棠声音沉哑,手腕挣扎的越发用力,一阵阵磨痛。   郁殊却恍若未闻,只缓缓侧身,将她的绣鞋与罗袜褪下,温柔的摩挲着她小巧玲珑的脚趾。   下刻又重新伏在她身侧,唇落在她的锁骨,如饿兽遇到珍馐,却不敢吞吃下肚,一点点的浅尝着,而后启齿轻咬了下,看着上面的暧昧印记,方才满意。   唇渐渐下移,所经之处,红裳渐敞,莹白如玉的肌肤与鲜红的肚兜,逼人眼球。   他可以不在意沈辞,不在意易齐,却无法不在意李止戈。   他用了卑鄙手段,才将她从李止戈身边剥离,而今却看到他们在大漠酒馆中相拥。   甚至……他在想,是不是为了李止戈,她才会来到此处。   一年前,李止戈调遣西北,一年前,她来到固永镇。   李止戈抱着李绍言和她站在一块的身影,那般和谐,就像……一家人。   将他完完全全排斥在外的一家人。   郁殊的唇再次上移到苏棠的头顶,看着面无表情的女人,他轻轻吻上她的鼻尖、额头,最后落在她的眼睑。   吻夹杂着灼热的呼吸。   似粗蛮的占有,又似虔诚的取悦。   舌尖却又舐到一点苦涩。   郁殊喘息着停了动作,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她,唇色殷红。   她很少落泪,更很少在他眼前落泪。   而今,她仍面无波澜,眼底却如被水光洗过。   “你想要?”苏棠问得近乎嘲讽,手腕被困在头顶,一阵阵灼痛。   郁殊气喘吁吁,一言未发。   “你该早说。”苏棠笑,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用力抬首,唇已经吻上了他的唇角。   她始终睁着眼,没有半分情动。   郁殊感受着唇角的酥麻,心口剧烈跳动着。   下瞬他的脸色却骤然苍白,近乎慌乱的将她隔开,下了床榻,脚步甚至趔趄了一下。   一年前,那场火灾前夕,她也曾主动吻过他。   可换来的,是她毫不留情的逃离。   苏棠仍躺在床上,手背束缚着,扭头看着他,满眼的冷静。   那样的目光下,郁殊只觉得自己的不堪、狼狈,全数现行,不留一丝余地。   他转身,仓皇离开。   ……   苏棠仍躺在床榻上,目光平静看着头顶的帷幔。   好一会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力扯着手腕上的发带。   可发带很是顽固,任她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反而累的自身出了一层薄汗。   苏棠垂眸,准备歇息片刻再继续。   许是累了,她竟然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意识逐渐模糊。   夜色渐渐深沉。   不知多久,“吱”的一声房门轻响。   苏棠猛地清醒,却未曾作声,仍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动静。   来人的脚步声很是沉稳,一步一步走来,站定在床榻旁。   苏棠手微动,手腕不经意碰到发间的木簪,她伸手将其摘下,并在手掌中,掩藏在黑暗里。   “阿姐。”郁殊的声音传来。   苏棠凝眉,仍闭着眼未曾理会。   郁殊再未作声,沉静片刻,伸手将她的衣衫拢好,扣上,凑到她被绑住的手腕上,温柔摩挲着勒出的血痕。而后耐心将发带一点点解开。   “阿姐……”他开口,刚要言语,肩头一阵尖锐的刺痛。   郁殊住了口,茫然侧首看向肩侧。   茶白色的衣裳逐渐泛出了一小片血迹,并不算多,却很刺眼。   木簪已经落到地上,簪尖并不尖锐,不过刺出一个一小节手指深的伤口罢了。   郁殊收回目光看着苏棠。   苏棠谨慎望着他,双眸不曾放松分毫。   “不要怕,”郁殊忍不住出声安慰,“我也想杀了他,可我不能,因为杀了他,我也活不成了。”   苏棠皱眉,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又开不了口。   郁殊沉吟片刻,弯腰将木簪捡起来,看着簪尖的血迹:“把它染脏了。”话落,将血迹擦净,方才小心放在枕头旁。   而后,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红玉钗,冷银色簪尖锋利如刀:“下次,用这个刺,省力。”   苏棠一怔,那根红玉钗,很熟悉。   郁殊将红玉钗放在木簪旁,又道:“只是别刺这身衣裳了,血迹不好洗,”他看着她,温柔笑了下,“毕竟你只送了我这一件衣裳。” 第51章   大漠的夜寂静,香炉里的艾叶逐渐燃尽,轻烟细弱。   苏棠披散长发,红裳微乱,仍不敢置信看着半蹲在床榻前的郁殊。   他说得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在一块,只让人觉得诡异又心惊。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郁殊抬眸,眼尾微挑望着她,笑容僵了下,而后朝前凑了凑:“不要怕我。”声音夹杂淡淡的委屈。   苏棠抿唇,眉心紧皱。   郁殊的目光却从她的眸,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露在外的锁骨,上面暧昧的红色印记很是刺眼。   他怔了下,心口一僵,莫名的酸涩与妒忌便冲了上来,伸手便要以手背蹭着那块印记,想要将它抹去。   苏棠却飞快后避了下身子,目光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郁殊看了眼停在半空的手,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甚至还后退了半步,低声嗫喏道:“阿姐不想理我了吗?”   苏棠长睫微动,终于不再看他,此刻才发现喉咙因为紧绷,干哑的厉害,她理了理外裳,绕过床榻离着郁殊较远的一侧下榻。   郁殊怔然,惶恐站起身,跟在她身后。   苏棠脚步一顿:“我喝水也要跟着?”   郁殊看着她的侧影,停了脚步。   苏棠这才朝桌旁走去,拿过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缓解喉咙的干涩。   郁殊认真打量着她的背影,突然笑道:“阿姐终于肯理我了。”   今晚,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苏棠刚要给自己再倒一杯茶,闻言手一顿,转头认真看着他:“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郁殊呆愣了下,下刻又添了些拘谨,双眸隐隐亮着如含着星光,手攥了攥又松开,道:“你说。”   苏棠思忖片刻:“离开这里,只当从未来过固永镇,从未见过我,你依旧是呼风唤雨的摄政王,可以的话,”她回头看着他,“便当我们从五年前的教坊司到现在,从未相识。”   郁殊眼里的星光如被倾盆大雨浇灭,一片漆黑,脸上的拘谨骤然消失,他低着头,沉默片刻道:“不可以的,阿姐。”   “嗯。”被回绝苏棠也没有丝毫诧异,收回目光,又拿出一个茶杯,以身子遮挡着,从桌下翻出一个纸包。   她刚来西北时,也曾怕夜晚有劫匪前来,枕下藏着匕首,桌下放着迷药。   久了,和易齐及周围的人相熟了,匕首撤了,桌下的迷药却始终留着。   苏棠掀开茶壶盖,看着白色粉末沉下去,她微微晃了下,又拿过一个茶杯,倒了杯热茶,侧过身子,推到郁殊那侧。   郁殊眼底似有几分受宠若惊的诧异,上前走了两步道:“给我的?”   苏棠点点头,声音温和道:“那换个条件,郁殊,这一次不要再派人监视我了。”   郁殊目光微垂,拿过茶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澄澈仙毫茶,神色微凝。   自对酒气敏感后,他的嗅觉便越发好了。   郁殊未曾喝茶,将茶杯放下,抬头看着苏棠,颔首笑道:“好。”   苏棠看了眼他手中的茶杯,抿了抿唇,她知道郁殊从来是多疑的,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拿起便要饮下。   手腕却被人拦住了。   郁殊望着她,片刻后将她手里的茶杯拿了过去:“夜深了,阿姐喝茶多了,怕是睡不着。”话落,将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马尾微微晃动,动作潇洒魅人。   苏棠眼神复杂望了眼他,目光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药?”   郁殊摇头:“不痛……”下刻又想到什么,问道,“阿姐帮我?”   苏棠并未回应,只缓缓走到床榻旁,翻出一个姜黄色瓷瓶。   郁殊安静坐在桌旁,长睫轻颤着,半褪下茶白袍服,露出苍白的肩头,隐隐透过里衣望见肌理如玉。   伤口不深,血流的不多。   苏棠拿着干净的绢帕将血迹拭去,又上了一层药膏。   “京城如何了?”她突然道。   郁殊垂眸,抵抗着意识的阵阵眩晕,声如呢喃:“都很好。”   “嗯,”苏棠轻应,又道,“太后呢?”   她知道他的软肋。只是以往不愿主动提及,而今也能平和以对了。   郁殊蹙眉:“我们之间,一定要提旁人吗?”   苏棠静默片刻,许久收回上药的手,宽慰道:“郁殊,固永镇很好,只是这里太过偏远,买不到上好的花瓷,”说到此,苏棠将桌上的茶杯拿在手里,“这套杯盏,是从镇上不远处一个简陋烧窑里制出来的,绘的纹路再像,也不是花瓷。”   郁殊容色一紧,转头看她欲说些什么,眼前却一白,整个人险些昏迷。   “那烧窑,就像是教坊司,”苏棠笑了下,“我买回来这套杯盏,是因为我没得选。可郁殊,你大可以重新选。”   郁殊心口一焦,眼前的苏棠忽远忽近:“阿姐,”他呢喃,“我也……”   也什么,他终没说出口,意识越发游移,人已“碰”的一声倒在桌上。   苏棠望着他伏倒的身影,停顿片刻,拿了几张银票与衣裳便走了出去。   今夜之事,她仍心有余悸,不如出去避避。   她不信郁殊会一直守在酒馆等着她,正如她不信他对自己的每一丝温柔。   他是靖成王,自有他的大事要忙。   他只是容不得背叛而已。   未曾知会任何人,出了酒馆,苏棠翻身上马,朝长河而去。   酒馆有易齐在,她很是放心。   易齐不会离开,他要等一个人,她知道他不会放弃。   听酒客说,沿着长河一路朝下游而去,能到洛城。   她不去那么远,跑路罢了,只待边关安定后,郁殊回京,想来也用不了几日。   ……   房中。   郁殊睁开眼,头如玄铁般沉重,手艰难爬上受伤的肩头,死死抠了下伤口。   钻心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些。   房中已空荡荡的,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正如一年前,她吻了他后,给他下了迷药离开。   只是,同样的错,他不会让自己再犯一次。   郁殊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抓过红玉钗,面无表情在抵着指尖,直到冒出血珠,游移的思绪终于被血迹唤醒。   他一步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起夜的易齐正从舍后出来,听见苏棠房中的动静,循着声音望来,登时惊得后退两步。   穿着茶白衣裳的男子,肩头袖口尽是血迹,如一只艳鬼般从苏棠房中走去,脸色煞白,唇色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你……”易齐声音都变了调。   郁殊望着他,歪头问道:“阿姐呢?”   易齐一滞,继而了然,难怪大晚上共处一室:“原来你是她弟弟?”   弟弟……真刺耳。   郁殊收回目光,再不理他,脚步如在云端,艰难下了楼走出酒馆。   “王爷,”高卫几乎立时出现,“苏姑娘朝长河边去了。”   郁殊未应,他本就卑鄙肮脏。   他应下她不会再监视她,是因着找到她当日,他便早已在此安插了眼线。   ……   大漠的夜是黛色的。   孤月被一片云挡住,星光遍布,如给天布嵌了一颗颗玉石。   夜风难得和煦,只有些许黄沙被扬起。   苏棠驾马停在长河边,隔着帷帽满眼惆怅看着横亘在眼前的长河支流。   早便知道,不会一路顺遂。   她须得沿着支流,绕到有人的城镇或村落,才能寻到桥。   每次碰到郁殊,总没好事。   夜风大了些,将头顶阴云吹散,月华露了出来,清冷如银光。   苏棠抬眸,看着这一派盛景,只觉心里头的阴霾都被吹散。   来到固永镇这么久,她还从未欣赏过如此美妙的夜景,心里竟也逐渐开阔,勒紧缰绳,低和一声:“驾!”   沿着支流而去。   苏棠前脚离去,一队人马悄然而至。   郁殊攥紧缰绳,望着她的背影,意识仍朦胧,神色却无一丝异样。   夜风吹着他身上的袍服拂动,带着淡淡血腥味。   他本该上前,却莫名勒马停行。   她赏景时满眼的憧憬,让人不忍戳破;她驾马越发的好了,英姿飒爽,却不掩娇媚;她头上的帷帽,飞舞的红纱,还有残留的缕缕淡香,都让人向往。   可是郁殊知,他若出现,她的畅意便会消失。   他想替她将那一瞬的快乐延长一些。   “王爷,”高卫小声道,“苏姑娘所去最近的桥也有五十里路,若走另一侧,只需不到二十里,能在前面拦到苏姑娘。不妨派一拨人暗中跟着苏姑娘,属下与王爷抄近道而行?”   郁殊望着女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轻应一声:“嗯。”   苏棠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木桥。   夜色逐渐散去,月亮的光辉也渐渐散淡。   苏棠转头,回首望去,不觉一笑。   耳畔喧嚣的风声都畅然肆意,如自由的嘹歌。   只是越过前方的沙丘,她帷帽红纱下的笑,立刻僵住了。   沙丘下停着几匹马,为首之人肩头的血迹很是显眼。   月色娇媚,风吹起郁殊帷帽的白绸,他的眉眼却比月色还要撩人,他坐在马上,正等着她。   苏棠勒紧缰绳。   耳畔喧嚣的风声烦人的紧,呜咽如婴孩啼哭。   郁殊翻身下马,摘了帷帽,一步步朝她走来。   苏棠坐在马上俯视着他,不语。   郁殊站在她的马旁,看着她等着马镫的绣鞋,许久伸手将上面的沙尘掸去。   苏棠脚一顿,缩了缩,驾马朝一旁躲避了下。   郁殊仰头看着她,高束的马尾被风吹的飞扬,眉眼粲然如星,声音温柔:“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苏棠凝望他良久:“你没事?”   “有些晕,”郁殊依旧笑着,“回去我让高卫给你些无味的迷药。”   “郁殊,”苏棠闻言,心中的烦躁也变成了无奈,紧了紧缰绳,“你知道茶中有迷药,却仍饮了下去,不早猜到我会离开?你未曾阻拦,不是默许?”   郁殊认真望着她:“我喝下那杯茶,是因为那是你给我的。只下了迷药而非毒药,阿姐怜我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毒药!”   “若有的话,你会下吗?”   “……”苏棠静默下来,许久轻吐出一口气,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郁殊,你到底想怎样?”   郁殊静静的凝望着她的眸,轻声道:“……留下。”   苏棠想也没想:“不可能!”   郁殊又道:“带我一起离开。”   苏棠这次连回应都未曾,转身便朝马匹旁走去。   郁殊突然作声:“我知道,阿姐是因为秦若依。”   苏棠脚步停也未停,大步走到马旁。   郁殊盯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满心的惶恐皆随着她的离去,翻涌而来,挤压的他心口闷痛。   那瞬本茫然无措的情愫如寻到出口一般,话不觉脱口而出。   “我喜欢阿姐,不是因为任何人!”   苏棠身形骤然僵住,停顿良久,才伸手拍了拍马腹,抓紧缰绳便要踩上马镫。   身后一阵仓皇脚步声,她的手腕被人攥住了。   郁殊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喜欢阿姐。”   原来,有些话,根本不难启齿。   只是……心跳动的飞快,如下刻便要窒息一般。   苏棠垂眸,看着手腕上苍白的手,以及那只手臂上蒙了一层血色,片刻后抬眸,面色无波的望向他。   郁殊迎着她的目光,本跳动的心顷刻冷凝,如被冰封,好久低声呢喃:“阿姐不信?”   她的眼底,尽是冷静。   苏棠仍看着他,手腕在不动声色地用力挣脱着。   郁殊手一动不动,望着她:“你最爱的不是月白,而是红,最喜爱的花是海棠花,哪怕装的不在意,其实喜爱极了糖葫芦,性子明明固执的紧……”他哑声道着,胡乱将袖口的红玉钗塞到她手中,“阿姐,苏府我修葺好了,苏父我去祭拜了,这个红玉钗,你丢了三次,我捡回来三次……”   苏棠本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安静望着他。   郁殊抓起她的手,冷银色的锋利钗尖对准了自己的左眸:“你若不信,便将我眼睛剜了,你的脸于我再无意义,只是因为你……”   话落,他蓦地用力。   苏棠手剧烈一颤,猛地用力抵抗那股力道,想要将钗收回来,却晚了。   钗尖如野兽的獠牙嗅到血肉,顷刻间在左边眼睑刺出一片血。钗身滑动,越过深邃眼窝,在眉心骨下划出一道血痕。   血滴冒了出来,沿着那张魅惑丛生的脸颊滑落。   满眼的红。   苏棠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好一会儿声音呢喃:“你疯了。”   郁殊隔着一片红望着她:“我很清醒,阿姐。”   夜色不知何时已经过去,沙漠边际,初日渐升。   郁殊看向日出,脸色微变,下刻他看向苏棠:“等我,阿姐。他不是我。”   苏棠仍满眼怔怔:“什么?”   初日飞快跃了出来,夜色彻底过去。   郁殊的神色逐渐变得茫然,继而冷静下来。   他转头环视了眼所处的大漠,垂首看了眼苍白的手与衣裳,而后食指轻轻探向左眼下,指尖触到一片赤红的血迹。   郁殊唇紧抿着,神色冷然,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过留个人罢了,“他”还真是废啊。   下刻开口命令道:“带回去。”   语毕,他转身便欲离去。意识却毫无防备的被翻涌而来的迷药侵袭,人昏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说一句:没瞎。 第52章   大漠吹来的风卷着酒幌,在酒馆门前上翻涌晃动。   苏棠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嗅到冲到鼻间的酒香。   易齐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你竟然想离开,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苏棠,我本以为你不过少了那么点儿热心,谁成想你连良心都没有?”   “我忍痛割爱将酒馆卖给你,你倒好,想当甩手掌柜?”   “就算你当真要走,也要留下百八十两银子吧!”   苏棠一手搁在桌上,看了眼守在门口、穿着寻常衣裳的侍卫,静默不言。   易齐说的疲了,拿过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   苏棠安静道:“三两银子。”   “咳咳咳……”易齐呛了一口,清酒从鼻孔冲了出来,止不住的咳嗽。   高卫从楼梯口走了下来。   苏棠收回落在易齐身上的目光,看向高卫。后者只飞快看了眼易齐,走到苏棠跟前:“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苏棠颔首,走到后院中。   高卫沉静片刻,方才道:“王爷的伤不便外传。眼睛没大碍,只是眼睑戳透了,再深一点怕是……”他顿了顿,大漠中,王爷抓着苏姑娘刺自个儿眼睛的情形,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眉心骨的伤虽深了些,比起眼皮上的伤口来,倒是不算严重。”   苏棠看着院中那口古井,轻应了声;“嗯。”   高卫眉心却紧皱起来:“苏姑娘,这话我说着多嘴,但王爷如今的模样,苏姑娘也瞧见了。王爷他自一年多前,苏府那场大火之后,性情便一直不稳。”   苏棠不由想到今晨郁殊在自己跟前,眼睁睁如变了一人般的模样:“高护卫这话……”   “得知苏姑娘‘死讯’后,王爷曾将自己一人困在房中五日,再出来,便如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只是属下斗胆,曾看见过入夜后,王爷穿着苏姑娘送的衣裳、打扮成少年模样,去您曾经待过的院子,一待便是一整夜。”   苏棠凝眉,郁殊也曾穿着那件茶白衣裳,几次进她的房中。   “还有……”高卫又道,“苏府那场大火后,酒气弥漫了三五天未散。那时起,王爷便闻不得酒味了。”   苏棠一怔,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荒谬。   高卫说的关于郁殊的一切,都格外荒谬。   便是昨夜郁殊的那句“喜欢”,都荒谬至极!   大堂一阵骚动。   二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医官正从楼上下来,环视了一遭,大抵在找高卫。   那医官是高卫从军营拉过来的,固永镇太小,没有名医大夫。   高卫忙走了出去。   苏棠停顿片刻,方才跟上前。   一出去便听见那蓄着山羊须的医官低声道:“……不知高护卫可曾听过‘离魂症’?”   高卫不解:“离魂症?”   医官道:“所谓‘人有心肾两伤,察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是谓离魂之症,”他抚了抚白须,“听高护卫所言,王爷大抵正是此症。只是此症乃是心疾,我医术有限,也只能开些安神的药材,帮不得其他。”   高卫又忙应下,固永镇到底是小镇,医馆药材种类不多,他又命人跟着医官回军营取药材,自己则翻出上好的伤药膏,看了眼苏棠。   苏棠没有反应。   高卫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楼去,可不过片刻又走了下来:“苏姑娘,王爷不肯上药。”   苏棠望向他:“他醒了?”   “未曾,”高卫摇头,“只是……虽在昏迷中,可王爷仍在抗拒旁人的接近,只怕要把已止住血的伤口挣开,还请苏姑娘……”说着,他飞快将药膏放在苏棠跟前。   苏棠顿了下,看了眼门口的侍卫,又看了眼桌上的药膏:“你让那些人退下吧,酒馆总要做生意。”   “是。”高卫忙应,挥了挥手,门口几人飞快散去。   苏棠拿着药膏走上楼去。   客房不大,却收拾的整洁利落,只是艾叶的香也挡不住弥漫的血腥味。   苏棠同高卫上前,看着躺在病榻上的郁殊,似听见了动静,他的身子瞬间如临大敌一般紧绷着,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苍白的手背青筋凸起,唇死死抿着,惨白如雪妖。   高卫大惊,匆忙退了两步,守在门口。   苏棠抿了抿唇,郁殊从来都是多疑的。   他谁都不会相信。   只是手中攥着药膏,她只能上前。   郁殊的眼睑至眉心骨处,偌长的血痕触目惊心。因着身子紧绷的缘故,正隐隐渗出血滴。   苏棠顿了顿道:“我给你上药。”   也不知郁殊有没有听到,但所幸他身子一僵,逐渐放松下来。   苏棠净了净手,一点点将药膏涂抹在他眉间与眼睑的伤口上。   郁殊朦胧之中,只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触着他的额角,鼻间夹杂着淡雅的艾叶香气与女子的馨香。   那馨香如一场温柔梦,将他一点点拽入梦境深渊,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可是温柔会散去,梦会醒。   他知道,自己终会被抛下,一人孤零零的在漆黑中跌跌撞撞。   他宁愿不要这温柔。   他宁愿自己率先从这温柔里抽离出来。   也好过被人如一条野狗一般抛弃。   郁殊猛地睁眼,一把攥住轻揉着他额角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   苏棠惊了一跳,手腕一痛,她不觉挣了下,却一眼对上郁殊清冷的双眸。   那双微扬的眉眼中,一个充斥着鲜红的血珠,眼眸红肿,长睫被刺激的微微颤抖着;一个漆黑一片,正冷漠盯着她,无一丝波澜。   苏棠垂眸,看着他防备隔开自己动作的手,与昨夜判若两人。   她也终于理解医官那句“离魂症”是何意。   原来真的有人,白日与黑夜全然不同。   看着他的疏离,苏棠站起身,手腕从他手中用力挣脱,转头走向门口,手中的药膏一并留给了高卫,只言未发走了出去。   郁殊盯着她的背影,身子如顷刻结了冰,心底一片荒芜。   ……   苏棠走出客房时,外面已近黄昏。   方才还愁眉苦脸的易齐,此刻却眉开眼笑站在柜台后,见到苏棠下来,将她拉到一旁:“你那弟弟,究竟是什么人?”   苏棠蹙眉:“什么弟弟?”   易齐道:“就是今日送来的那昏迷不醒的人啊,虽说瞧着不像,但我昨夜听他唤你‘阿姐’,不是你弟弟?”   苏棠看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易齐也不介意,又继续道:“可能是你辈分大。这几日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弟弟,你可知,就住几天客房而已,他手底下的人给了多少银子?”   不等苏棠应,他便道:“一千两银票啊!”   苏棠看着财迷心窍的神色:“既然你这么欢喜,那这几日便是你照看酒馆好了。”   易齐脸色一变:“什么?”   苏棠再未理会,转身去了后厨,一整日未曾进食,她早已饿极。   后厨灶台盖下,盖着一碗仍冒着热气的面,此刻已经坨成一团。   苏棠笑了下,易齐是个心软的,大抵也正因如此,才会一人死守着这个酒馆,嘴里说着“没等人”,可每次喝得大醉,便坐在酒馆门口,遥遥望向南方,等着归人。   将面吃完,天色已经暗淡。   苏棠回到房中,昨夜纵马长河一夜游,今日白日也未曾歇着,沾了枕头便沉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漆黑之中,下刻周围燃起熊熊大火。   郁殊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穿着茶白衣裳,长发束成马尾,一副少年模样对她乖巧笑着,伸出手:“阿姐,把手给我,我救阿姐出去。”   他笑得温暖极了,她如魔怔般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可下刻,他的笑变得冰冷,马尾散开,墨发在风中凌乱,身上的袍服不知何时变成了艳绯色,他望着她:“你既想葬身火海,本王便成全你……”   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苏棠“呼”的一声醒了过来,额头蒙了一层薄汗,眼底尽是惊惧。   “阿姐……”身边有人低唤她。   苏棠又被吓到,转过头才发现梦里的人正半蹲在她床榻边,马尾高束,茶白衣裳。   “你究竟是谁?”苏棠怔怔问道。   “我……”郁殊神情低落,低垂着头,“我是……”   苏棠道:“阿郁?”   “对!”郁殊猛地抬头,右眸晶亮,“阿姐,我是阿郁。”   苏棠看着他,她看不透他,人对于未知总爱逃避,她亦不例外:“你来做什么?”   郁殊怔愣了好一会儿,缓缓摊开掌心,上面正放着药膏瓷瓶,窘迫道:“我……自己无法上药。”   苏棠看了眼那瓷瓶,并未伸手接过。   郁殊仍固执的抬着手,懊恼道:“我无法掌控他,我在他的身子里,我能感知到一切,我知道他是如何待你的,可我却只能干看着。我似乎只是见不得光的伏鼠……”   他越说越是混乱:“他不是我。我喜欢阿姐,我……”   声音戛然而止。   苏棠将他手里的瓷瓶拿了过去,缓缓打开。   郁殊怔怔望着她:“阿姐?”   苏棠未曾言语,只是缓缓将药膏蹭在指尖,而后轻轻涂抹在他眉心的血痕上。   郁殊长睫一颤,闭上双眸,任由她柔软的指尖一点点拂过眉心骨与眼睑,痛,却格外满足。   “阿姐。”他轻唤着她。   苏棠不语。   郁殊也不在意,沉静良久,突然道:“我杀的第一人,是幼时那个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酒鬼,在一间昏暗的破庙里,我拿着石头,对着他的后首砸了十七下,满地的血。”   他的嗓音分外平静。   苏棠仍涂着药膏。   “杀的第二人,是在军营里,为首的战俘啐我样貌活像天下闻名的妓子,我命人将他架在木台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剐了。”   药膏已经涂抹完,苏棠收回手,擦拭着手指上残留的药膏。   郁殊逐渐静默下来,始终没有睁眸,似在忐忑不安等着宣判。   苏棠突然道:“会留疤吗?”   郁殊长睫一颤,睁开双眼,左眼睑的伤口拉扯着,一阵钻心的痛,他只不可思议望着她。   第一次说出那些肮脏阴暗的过往,他害怕她瞧不起他,更怕她的可怜。   而她的平静与不在意,却让他逐渐安宁下来。   郁殊笑了下:“阿姐会嫌弃我的脸留疤吗?”   苏棠看着他眉心骨的血痕:“只是觉得可惜。”   郁殊看着她:“阿姐喜欢我的脸!”   第一次,觉得这张脸并非全然是坏事。   苏棠顿了顿,最终未曾言语,只将药膏放在床边,缓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博古架前,架子上放着茶坛与酒坛。   苏棠缓缓将酒坛的酒塞打开,酒味逐渐散在房间四周。   她朝郁殊看去,他的脸色果真顷刻苍白。   苏棠将酒塞合上,沉默半晌:“阿郁。”   郁殊抬眸:“嗯。”   “你走吧,”苏棠轻轻道,“固永镇没有好的大夫,可你须得好生调理身子;你不能闻酒味,我偏生开了酒馆。”   她转过头望着他:“我们没缘分。”   郁殊怔然,直直站起身,只觉得心口一阵痉挛的痛,旋即传遍四肢经脉:“阿姐?”   苏棠笑了下:“而且我回应不起你的喜欢。”   阿郁是暂时的,那个不喜欢她的郁殊才是原本的他。   郁殊沉寂下来,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目光落在酒坛上,低低道:“我不讨厌酒味,就可以不用离开吗?”   “什么?”   郁殊却将酒坛拿了过来,酒塞扔到一旁,仰头灌了几大口酒,清酒洒顺着他的下颌流到衣衫上,一阵阵浓烈的酒香。   郁殊将酒坛放下,唇被凉酒染得殷红莹亮,肺腑阵阵灼热辛痛,他仍道:“我不讨厌酒。”   苏棠张了张嘴,却最终只言未发,转头朝床榻走去。   她劝不了眼前这个阿郁,可当他是郁殊时,应当会离开的。   郁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苏棠脚步一顿:“我要歇息了。”   郁殊神色有些怯怯:“我,我在床边等着。”   苏棠无奈:“你身上有伤。”   郁殊凝滞,许久低声道:“无妨的。”   反正,以前总有伤。   苏棠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下心思,走到床榻上,落下帷幔。   郁殊仍怔怔站在床边。   帷幔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床被子被人扔了出来。   郁殊茫然,继而反应过来,缓缓笑开,却没去外间软榻,只铺在她床边,躺在上面。   等着床上女子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他坐起身,轻拉着她的手,伏靠在床榻边。   眼睑仍痛着,郁殊想,明晚再出现,应当备些消疤的药材和白布,将伤口包扎上,免得落疤。   ……   夜色渐浅,长空破晓。   苏棠听见门外传来打铁声时,便知是不远处的铁匠铺子开张了,睁开眼,果真天色大亮。   手却被压得发麻,指尖冰凉,衣袂也被人压在身下。   苏棠蹙眉,动了动手指,才发觉床边伏靠着一人。   郁殊睡眠本就浅,细微的动静已经清醒,他抬起头,下刻突然察觉到自己仍紧攥着苏棠的手,且……十指紧扣。   心中一紧,郁殊飞快将她的手扔开,却止不住回想手指间的温软。   苏棠知道,如今的郁殊和昨夜的不同,连搭理都未曾,起身用力将衣袂抽出,面无表情走出房门。   郁殊身子僵硬,她对自己如视无物,可昨夜……她还曾给“他”一床被子。   转头,看着地上的被子,很刺眼。   身上浓郁的酒味,很刺鼻。   “叩叩”两声房门轻响,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该上药了。”   郁殊未应,许久站起身来,坐在桌边。   高卫推门而入,王爷伤的到底是眼睛,他道一声:“王爷恕罪。”便拿着瓷瓶给郁殊上药。   郁殊紧抿着唇,昨夜,苏棠给“他”上的药,额头上酥酥麻麻、温温软软的。   高卫见郁殊神色阴晴不定,下手越发小心,不敢用半分力。   下刻,却还是听见郁殊一声不悦低喝:“怎的没轻没重!” 第53章   空寂的屋子,没有一点儿声响。   高卫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屏息涂抹伤口,越发小心,心里头却在想着,以往王爷再重的伤也受过,从未道过疼,今日倒是第一次这般在意。   待涂抹完,高卫匆忙后退两步,恭敬立在那儿:“王爷,周将军今晨派人前来,问王爷‘战事已定,王爷是否回京?’”   郁殊神色一顿,静默下来,一手搁在桌上,心里头沉闷闷的。   回京。   他确该回去,这儿有甚么好的?遍地黄沙、住处简陋,尽是酒臭之气。   可是……   头上那酥酥麻麻、柔柔软软的触觉又来了,郁殊忍不住蹙眉,似乎只要想到离开,心口便如被撕扯着一般,坠坠的疼。   “本王即便回去,‘他’也会再回来,”郁殊呢喃,似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自我宽慰,终又冷哼道,“麻烦。”   高卫自听闻“离魂症”三字后,大抵也能猜到王爷话中的“他”是谁?遂低着头,更不敢多言。   郁殊又道:“让严风入京,监察京城动向,稍有异动,便即刻飞鸽传书报于本王。”   严风,岐州五千铁骑的首领,手中掌有明兵暗线。   “是。”高卫忙应,“属下这边差人快马加鞭去岐州一趟。”   话落便要朝门外走去。   “慢着。”郁殊一手虚抚了下眉心的血痕,沉吟良久,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让人备好布巾及上等的除疤药。”   高卫满眼错愕:“王爷?”   “去!”   高卫再不敢多问,转身飞快离房而去。   ……   苏棠如常打开酒馆大门后,便站在柜台后,一边擦拭着酒坛,一边看着账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易齐才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苏棠睨他一眼:“昨日你说的,住宿客房的人给你的一千两银票呢?”   她看了账本,那一千两并没有入账。   易齐睡意立即消失:“你要银票做什么?”   苏棠将酒坛放在一旁:“一会儿他们大抵会离开,记得将银票还给他们。”   见郁殊今晨的冷漠,怕是巴不得快些离开。   易齐脸色一僵,悻悻道:“为何要还给他们?”   苏棠擦着柜台桌面:“因为不吃嗟来之食。你虽然不算君子,但也勉勉强强算个男子汉吧?”   易齐:“……”   楼梯口处,一阵脚步声。   二人循着声音望过去。   穿着袭绯衣的郁殊正面无表情走了下来,眉心的疤没添多少戾气,反而衬的那张脸带着股残缺诡异的美。   苏棠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易齐咬了咬后牙,满眼痛心走上前将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这是昨个儿客官的人给的银票。”   郁殊脚步一顿,看着易齐手里的银票,又看向柜台后除了一开始扫了一眼、再未看他的女子。   逐客之意很明显。   昨夜“他”不过对她示了下软,她便给了被子留了人,今日一早却迫不及待赶他离开。   抿了抿唇,郁殊神色阴沉绕过易齐的银票,走到酒馆角落坐下,沉静不语。   易齐满眼错愕,而后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将银票收了起来。   苏棠未曾多看这边一眼,赶既赶不走,便当多了个出手阔绰的寻常酒客,照样做着生意。   前来打酒的散客居多,酒坛时不时开启,不多时酒香便已飘散在小小的酒馆内。   郁殊脸色苍白,一手抵着肺腑,目光偶尔看向正忙碌的女子。   ——她的动作越发利落,纤细的手指被酒坛坠的通红,眉目却飞扬着,带着从不会在他跟前展现的笑。   她当真将他忽视的彻底。   郁殊从早晨一直坐到临近黄昏,眼前只放了一壶一动未动的酒。   也是在此时,酒馆里来了一个穿着毡服的粗莽男子,皮肤黝黑,模样也算周正,大抵是老顾客,苏棠笑颜以待:“多鲁大哥还是老样子?”   “是。”那叫多鲁的男子憨厚一笑,熟门熟路坐在偏角落的位子,却在看见郁殊时,笑容僵了下来。   郁殊忍不住眯眸,听名字便是生于此的本地族裔,且他看着苏棠的笑,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悦。   而这不悦,更是在易齐给他上酒时到达顶峰。   多鲁叫住了易齐,小声道:“那人莫不是老板娘的外家?”毕竟,这酒馆内鲜少见到中原人,还是……那般俊俏的中原人。   易齐连连摆手:“自然不是,”说到此,易齐看了郁殊一眼,“我倒听见那人喊苏棠‘阿姐’。”   多鲁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甚至转头对郁殊友善一笑。   郁殊面无表情冷睨他一眼,理也未理。   苏棠要去长河边送酒了,提着三坛酒走出门去,一声马蹄轻嘶声响起,她已离去。   几乎在她离开的瞬间,那个叫多鲁的男子坐在了郁殊对面,手里别别扭扭拿出一纸书信;“我是不远处铁铺的多鲁,你是苏棠的……阿弟?”   阿弟?   郁殊脸色一沉,一言不发。   多鲁又继续道:“我……不甚了解中原的规矩,但誊了这封信,也不求回应,但请小兄弟帮我转交给你阿姐。”话落,他扔下书信便飞快起身朝外跑去。   郁殊一动未动,仍坐在桌旁,拇指食指将碍眼的书信捻起,扔在一旁,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灼痛,还有阵阵翻涌的干呕,均被他面色无波的吞了下去。   良久,他重新将书信拿了过来,展开,上面只有两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誊抄的歪七扭八,字迹潦草混乱。   郁殊脸色一沉。   阿姐?阿弟?   叫“阿姐”的是“他”!   “他”惹出来的烂摊子,如今倒都算到他头上来了。   郁殊将书信揉作一团,攥在掌心,起身便上楼回了客房。   ……   这夜,苏棠特意将房门上了栓方才睡下。   大漠的夜风呜咽如孩童哭啼,一点点透过窗缝渗透进来。   子时刚过,苏棠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声扰醒,翻身朝外望去,一眼便看见帷帐外、床榻旁坐着一道茶白色人影,马尾高束在身后,额角的伤包了布巾,映的脸色越发苍白。   只是今日,他身上的茶白色衣裳比往日颜色要深些。   苏棠的心惊也不过一瞬,不过片刻人已平静下来:“你来做什么?”   郁殊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身上的衣裳:“我将外裳洗了,所以今日来的迟了些。”   苏棠凝眉,他身上的衣裳仍潮湿着:“你怎么进来的?”   郁殊笑了笑,又道:“棠棠,门栓拦不住我的。”   苏棠手指一顿,望着他道:“你叫我什么?”   郁殊莫名,而后道:“棠棠啊。”   苏棠几乎立时坐起身来,掀开帷帐望着他,满眼的谨慎:“你是郁殊?”   “我不……我……”郁殊张了张嘴,神色低落下来,“阿姐,我是阿郁。”   苏棠的心逐渐放下。   郁殊却突然又道:“你不是我阿姐,从今往后,我便叫你棠棠。”   苏棠蹙眉凝望着他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他额头包扎好的布巾上:“你额角的伤既然已经包扎好了,便没必要再来。”   郁殊本晶亮的眸一暗,伸手抚着眉间的布巾,声音阴沉了些:“不是我包扎的。”   “什么?”   郁殊讷讷道:“这伤……”   是“他”包扎的。“他”本该很厌恶旁人说他容色绝艳,“他”本该对样貌不在意的,留疤也无妨!   可“他”却在白日里便包扎好了额头上的伤。   多管闲事!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郁殊倏地抬眸看着苏棠,伸手将眉间的布巾扯了下来:“不是我包扎的。”   苏棠垂眸诧异的看了过去,便望见他眉间的伤再次大剌剌的显现出来,暗红一片,映着微扬的眼尾,诡异魅惑。   她伸手将帷帐落了下来,隔开了二人:“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将话说的很清楚了。”   郁殊怔怔看着晃动的帷帐,良久低声道:“我不让你包扎了,但是别赶我走,棠棠,”他的声音很轻,“我只有晚上能跟在你身边。”   苏棠背对着他侧躺下来,只当听不见。   郁殊直直看了那背影半晌,没有被子扔出来。   他眸光微暗,他静静坐在床踏上,倚靠着床侧,偶尔偏首看一眼一旁的女子。   “棠棠……”他咕哝一句,似乎人已经倦极,倚着床侧便已沉睡过去。   ……   待到郁殊再醒来时,天色已亮,风声渐小,光线被阑窗打散照进屋内、床榻,照在女子的脸颊上,影影绰绰。   他直起身子,目光不觉定在那些女子脸颊的光影上。   她的皮肤细腻红润了许多,泛着细小的透明的绒毛,似是柔软至极。   感觉到身侧的动静,苏棠侧身睁开双眸,一眼便对上郁殊夹杂着冷静与懊恼的眸子。   苏棠凝眉。   还未等她反应,郁殊已经飞快起身,逃离了床榻。   身上的衣裳边角仍有些潮湿,他诧异垂眸看了一眼,立即望见地上昨夜扯下的布巾,不由伸手触了触眉心。   ——昨日包扎好的布巾,被扯了下来。   “蠢钝至极……”郁殊低声呢喃,眼中清冷一片。   苏棠凝眉,披上外裳便要如前几日一般,只当未见,起身便朝外面走去。长发微散,人慵懒如一只晨时初醒的猫。   郁殊怔怔盯着她,下刻突然伸手将她拉住:“你就这般披散着头发出去,让旁人都看见?”   话落,未等反应,手已从袖口掏出那根红玉钗,信手绾起她披散在身后的发,以红玉钗簪在头顶,脸畔一缕碎发轻飘飘落下,打碎了落在她脸颊的晨光,在她耳畔微微摇晃着,而后静止不动。   郁殊的手,也随着那碎发逐渐停下,望着苏棠头上的发髻,容色怔忡…… 第54章   满屋子静的根针落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郁殊仍盯着苏棠的发髻,如丝绸一般的青丝中,坠着如血滴一般晶莹剔透的红玉石,轻轻摇晃着。   直到窗外阵阵打铁声传来,郁殊幡然回神,身子僵硬如铁,懊恼于方才几乎下意识拉住她的动作,却又止不住一遍遍回念着长发划过指间时的柔腻酥麻。   苏棠不过轻怔片刻,看着他眼中的懊恼与倨傲,不以为意的笑了下:“多谢王爷。”   话落,人已脚步如常走了出去。   她心底明了,眼前人是郁殊,是那个不喜欢她的郁殊。   身后,郁殊盯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沉默的疏离。   可她对另一个“他”,却几乎每每都是无声的纵容。   郁殊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呼吸都变得沉闷。   下刻猛地朝外走去。   ……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远处大漠隐隐泛着昏黄。   这几日怕是要有一场沙暴。   不过,在固永镇待久了,苏棠倒是见过几场沙暴,心态却也平和。   只是生意比往日要少了许多。   打开酒馆大门,一阵风来,便卷入些风沙,苏棠戴上帷帽,擦拭着桌面。   也是在此刻,郁殊从楼梯口走了下来,早已换上一袭广袖绯衣的他大步流星朝门口走去,目光未曾多看,容色阴沉走处酒馆。   苏棠仍擦拭着桌椅,容色如常。   “你那阿弟走了?”易齐从后院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问道。   苏棠头也未抬:“他不是我阿弟。”   “我瞧着也不像,”易齐嘀咕一声,下刻眼睛晶亮,凑到她跟前,“难不成真是你老相好?让你一年多前心如死灰跑到大漠来的那人?”   苏棠擦拭桌椅的手一顿,下刻将麻布塞到他手中:“我同他没有任何干系。”   易齐捏了捏麻布:“说话这般难听,肯定伤得不轻。”   苏棠睨他一眼:“我以往说错了。”   “什么?”   “以前我说,若哪日你死了,定是死于嗜酒,我说错了,”苏棠笑了下,“若你死了,定是死在不积口德上。”   易齐沉寂半晌,最终默默闭了口。   不过有句话易齐也许说对了。   郁殊走了。   接连三日未曾出现。   便是客栈四周的侍卫,都消失不见。   苏棠并未觉到诧异,反倒觉得本该如此。   郁殊是骄傲的,她对他视而不见,他肯在她这儿留下才是见鬼了。   这日,过了午时,酒馆内只有三两酒客,易齐被苏棠打发到市集买菜面去了,毕竟不知沙暴何时来袭,多备些准没错。   约莫未时,酒馆内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穿着驼色的厚重毡服,留着络腮胡子,人生的不算高大,却很是雄壮,黝黑的脸上有一道刀疤,脸颊上两坨红,手里拿着一柄宽刀,瞧着便凶神恶煞。   他的身后则跟着四五个小喽啰。   此人名叫次旦,平日里不学无术,在固永镇及周遭收些打赏。   虽进过几次大牢,但出来后便又耍横无礼。   苏棠对这些人从来都不愿招惹,所幸这些人来,也不过拿两坛酒罢了。   “老板娘今个儿生意不错啊!”次旦对苏棠挥了挥手里的宽刀,便走到酒架上拿了两坛酒,“老板娘记账上便是。”   苏棠垂眸未曾多言,即便真的入账,也不见有人前来交钱。   一切本相安无事。   只是次旦出门时,易齐正巧走了进来。   次旦一哼声:“易掌柜今个儿没喝醉?”   易齐也只笑了下。   次旦却又转头盯着他的背影道:“怎么?还等着那四五年前将你睡了便跑了的齐老板娘啊?”他大笑了两声,“指不定她如今在哪个温柔乡里……”   次旦的话没有说完,易齐转头便将手中的白面砸了出去。   白面映着窗外昏黄风沙,在不大的酒馆门口飞扬。   次旦被易齐砸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让易齐占了上风。   苏棠顿了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暴怒的易齐,以往白净的脸尽是怒火,双目通红,如一只兽。   她忙上前去,想要劝解,却被次旦一手挥开:“滚。”   话落,一脚便踹向易齐的小腹,将他踹倒在地。   苏棠还欲再劝的动作一顿,看着次旦再次朝易齐走去,又是一脚脚踹向他的后背。   易齐是个心软的。   平日里她但凡送酒,当夜即便他喝醉了,也会在灶台留一碗面。   今年生辰,易齐特意滴酒未沾,说瞧她可怜见的,便勉强陪陪她。   她刚来固永镇时,其实发着热的,是易齐熬了药,嘴硬的说怕她死了,把晦气过给酒馆。   ……   易齐……只是嘴贱了些,却一直在固执的等待着。   苏棠看着蜷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易齐。   爹走后,对她好的人不多。   她快步朝那边走去,路过柜台时,将上面的酒坛顺手拿了起来。   “啪”的一声,酒坛碎裂,砸在次旦的后首。   酒水四溅,落在她的身上,满屋的就像。   不多时,次旦的后首有血汩汩冒了出来,他缓缓转身,铜环般的眼瞪着苏棠:“你活腻味了,敢砸我?”   苏棠顿了下,走到一旁将易齐扶了起来。   刚直起身,肩膀便被人推了一下,不止次旦,身后的喽啰也都走上前来。   次旦摸了摸后首,满手的血。   许是这血刺激了他,他身子晃了晃,而后挥着宽刀便朝苏棠快速砍来。   他眼神眩晕,力道虚浮,可架势仍旧唬人。   苏棠躲不开,以手臂挡在身前,等着疼痛袭来,心中竟还在想着,这一次,易齐不知欠了她多大的人情。   身前却一阵好闻的松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苏棠只觉身子一退,眼前绯色的身影闪过,将她完完全全护在了身后。   宽刀砍在了绯色的宽袖上,一阵闷响,顷刻间便见了血。   郁殊。   苏棠怔怔立在原处。   次旦一刀砍中,人也虚的朝后退了退,身后有人扶住了他:“头儿……”   次旦啐了一声:“又来个找死的。”   门口的高卫神色一凛,便要上前。   “退下。”郁殊突然道,声色俱厉。   高卫脚步僵在原处,垂眸不敢多言。   郁殊却看也未看手臂上的伤,只缓步朝次旦走去。   他生的姿容绝艳,尤其笑起来时,眼尾微扬,眉目如妖。身上的绯衣被门外风吹得拂动,墨发微扬,他最终站定在次旦跟前,垂眸俯视着他。   次旦抬头看着眼前让人心生诡异的男子,攥了攥宽刀,便要朝他砍去。   郁殊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袖刀,不过侧身便避开了他的宽刀,手中袖刀直直削向次旦的手腕,攥着宽刀的手腕被齐齐切下,此刻正不断冒着鲜血。   次旦高叫一声。   郁殊蹙眉:“聒噪。”袖刀再次割向次旦的脸,脸颊连带着络腮胡,被削下来一片血肉。   次旦连哀嚎都不敢高声,血肉黏腻,如不断的细小水柱,往下流着血。   郁殊嫌厌的后退半步,似怕沾上半点血迹。   听着耳畔的哀嚎,他抬眸朝其他人看去。   众人抖若筛糠,低着头不敢多言。   郁殊沉默片刻,将袖刀厌恶地扔到地上,而后看向高卫,手不觉摸了下手腕:“扔出去。”   高卫看着郁殊的动作,立时了然,忙点头命人将几人带了下去。   郁殊仍站在门口,嗅着酒馆内的血腥味及酒味,手臂一阵黏腻,他却也不觉得痛,只是……不敢转身。   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却不敢面对身后人的目光。   好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去,看着站在那儿的苏棠。   苏棠正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脸色微白,容色怔忡。   郁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知为何突然想笑,此刻她的反应,是给他的,而非另一个见不得光的“他”。   他张了张嘴,出口却是一句硬邦邦的:“不疼。”   苏棠终于抬眸,看着郁殊,张了张嘴,轻声道:“阿郁?”   方才那个将她温柔护在怀里的,不可能是那个不好惹的郁殊。   郁殊神情僵住,容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墨发披散在身后,眼尾微扬,而后逐渐晕染出一抹赤红,是那张脸上唯一的颜色,绮丽而艳绝。   她唤的是,阿郁。   她希望是“他”救了她。   那瞬,郁殊只觉心口如被倒了一杯毒酒一般,灼烧的剧痛,正“嗞嗞”地腐蚀着心头肉,不断泛着白烟。   痛的他腰背都忍不住佝偻下来。   良久,他容色木然的绕过了她,走上楼梯,进了客房。   客房门关上,外面的一切也都被隔绝在外。   郁殊坐在桌旁,手臂上的血顺着往下流淌着,流到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寂静无声。   不知多久,郁殊紧闭双眸。   那场火灾后,他一直能感受到,身子里住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却也不是他。   “他”只会在深夜,在王府后院苏棠的房中出现。   后来,来到大漠,却不同了。   “他”不断的冒出来,挣扎着想要争夺这具身子。   可“他”终究太过弱小,只能夜晚出现。   而他,仍是这具身子的主人。   所以每日醒来的只会是他。   在此刻,郁殊仍能感觉到另一个“他”的存在。   她想要的那个“他”。   第一次,郁殊停下了自己的思绪,安静蜷缩在意识的角落。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   黄昏刚过,风沙渐起,天色还未曾昏暗。   “苏棠,你还说我终会因不积口德而死,今日却这般护着我,”易齐扯着鼻青脸肿的脸“猖狂”笑道,“你分明喜欢极了我吧!”   苏棠手不经意拍向他的伤。   易齐哀嚎一声,倒是中气十足。   苏棠起身走了出去,却怔怔站在门口,看着另一侧紧闭的客房房门。   地上,有几滴暗色的血珠,溅起小小的血花。   苏棠只觉得眼睛被那几滴血花灼的微痛,眨了眨眼,心底隐隐低叹一声,便要朝那边走去。   “吱”的一声,客房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雪白的里衣,高束的长发,苍白的容色上嵌着艳丽的眉眼,只是手臂被血染红,正安静望着她,而后笑了出来:   “棠棠。” 第55章   固永镇被一片晕黄笼罩,天色未晚。   酒馆客房。   苏棠点了蜡烛放在桌上,看着仍站在门口的郁殊:“我给你上药。”   郁殊敛在长睫下的眸晃动了下,怔怔望着她:“棠棠?”   苏棠又道:“你不愿?”   郁殊忙朝前走了两步,坐在桌旁,缓缓将手臂抬了起来,雪白的里衣被血染得通红。   苏棠将他的袖口挽上去,却在看到他手背蜿蜒到手肘的如蜈蚣般的伤疤时顿住,这疤,是在京城那个破落院落时留下的,也是她上的药。   那时,他还是少年模样,她也以为他只是阿郁。   “为何不穿外裳?”苏棠低头,透着烛光,擦拭着伤口四周的血迹,随意问道。   郁殊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穿上,又要被血染脏了,没有旁的衣裳。”   苏棠擦拭血迹的手一僵,很快恢复如常,抿了抿唇再未言语,只是拿过药膏,将其小心翼翼涂抹到伤口上。   幸而次旦后首被砸了一下,力道不大,郁殊手臂上的伤不算太深。   直到上完药,苏棠将瓷瓶放在一旁,便要擦拭指间残留的药膏,却被打断了。   郁殊低垂着长睫,脸色微白,声音极轻:“疼……”   “什么?”苏棠看他一眼,愣住,他的脸色很难看,“药膏初初上好,的确有些……”   “不是手臂,”郁殊突然抓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处,“这儿疼。”   像是有人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一下下的削着心口的肉一样。   郁殊哑声道:“棠棠,我能感觉到,是‘他’在疼。”   “他”残留的心疼,仍在这具身子里作祟。   “他”在疼,可受罪的却是他。   苏棠看着自己被他攥住放在心口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一阵阵的跳动声,下刻她蓦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不知阿郁今日为何会出现的这么早,可黄昏的事,她仔细回忆过,那应当是郁殊,而非阿郁。   冷硬的语调以及面无表情的容色,都只能是郁殊。   虽不知为何,可的的确确……是他救了她。   苏棠望着他,良久作声:“我和你说的话,他能知道吗?”   郁殊怔然抬眸,微挑的眉眼有些迷茫:“什么?”   苏棠停顿片刻,最终开口道:“我应当谢谢他的,今日救了我。”   话落,她安静拿过桌上的瓷瓶,起身走了出去。   郁殊仍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心口那如刀割的痛却消弭了些,反而有些酸涩涩的。   她面对的明明是他,说的话却都是给“那个郁殊”的。   “他”专横又倨傲,即便今日将身子让给他,可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对她冷硬又无礼?   哪里值得她感谢?   ……   这一夜的风声一如既往的烈,漫卷风沙,怒号如咽。   可一到清晨,风便小了许多。   窗外天色见谅,香炉的艾叶早已燃尽,残留几缕幽香。   郁殊睁开双眸,面无表情看着头顶的帷帐,许久不觉扯了下唇角。   ——苏棠知道是他救了她,她面对“那个阿郁”,说的却是感谢他的话,他都听到了。   “叩叩”两声敲门声,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您醒了吗?”   郁殊几乎立时敛起眉目,面色冷然翻身而起,沉声应道:“进来。”   高卫应声走进,手中端着铜盆,放在门口盆架上,恭敬报备着:“昨日那伙人,属下已处理完毕。派去岐州的人今日也已经到了洛城的驿站,再需五日便能到达。京城的飞鸽传书来了,朝中有相国与兵部尚书辅政,并无异象。”   相国掌政,兵部尚书掌兵,都是王爷的人,生不了大乱。   “嗯。”郁殊随意应了一声。   高卫又想到什么:“王爷手臂可要上药?”   郁殊看了眼手臂,包扎好的伤口被袖口遮着,仿佛还能瞧见昨日她在烛火下,专注为他上药的侧颜:“不用。”   高卫了然,看了眼郁殊舒展的眉眼,一时心直口快道:“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话音刚落,郁殊神色便已凛了起来,潋滟的眸光轻描淡写睨了眼他。   高卫头皮一紧:“属下失言,这就回去自省。”忙转身便朝外走去。   郁殊听着房门紧闭,脚步声渐远,方才站起身口中呢喃:“这手下倒越发大胆了!”   却在俯首看见铜盆水面倒影时顿住,那场苍白的故作冷硬的脸上,唇角微微弯着,极不显眼。   然下刻,水面轻轻溅起一点涟漪,倒影里的人如变了模样:“有何可高兴的?不过谢你一句罢了。她的温柔全都给了我。”   郁殊倏地抿唇。   这是第一次,那个愚蠢的“阿郁”白日出现。   可“他”说的对,苏棠对“他”,比对他温柔的多。   郁殊伸手,径自揉碎了满盆的水,也打乱了水中的倒影。   ……   今日的天色并不算太阴沉,午后甚至有几缕阳光钻出,只是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藏了起来。   易齐仍鼻青脸肿着趴在柜台后,时不时因为碰到哪处伤,哀嚎一声。   郁殊仍坐在角落中,手臂的布巾仍渗出了血,始终不发一言。   还有半个月便是本地的月神节,也是固永镇最盛大的日子,酒客少了些。大漠的月皎洁神圣,月神节也世代传了下来   苏棠戴好帷帽,裹了披巾,提着酒坛朝门外走去。   这次是个熟客,长河边的青娘,所以她想亲自送去。   临出门前,她又看了眼易齐:“不许偷酒喝。”   易齐不耐烦的挥挥手:“我都伤成这样了,岂会再逞口腹之欲?”   那可未必。   苏棠抓过缰绳便走了出去。   到达青娘住处时,她正坐在长河边一块土丘上饮酒,目光远眺着大漠的滚滚黄沙。   苏棠将酒坛放下,同她说了会儿话,方才沿着长河折返回去。   只是方才行到长河与市集的道口,便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正朝这边驶来,而后轿帘被人掀开,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姐姐!”   ……   酒馆。   易齐百无聊赖靠在柜台后,沉静久了,目光不觉便落在一旁的酒壶上。他顿了下,手不觉朝酒壶探去。   只是没等他的指尖碰到酒壶,手腕便被一根竹箸打中,一阵麻痛袭来。   易齐抓着手腕哀嚎一声,看向角落的郁殊。   后者仍侧身坐在那儿,绯色宽袍慵懒风华,苍白的手中翻看着一本古籍。   易齐困惑凝眉,再次探手过去。   又是一根竹箸飞了过来。   幸而易齐躲的够快,否则怕是又要痛上几番。   看着连头都没抬,便准确知晓自己在作甚的郁殊,易齐最终悻悻打消了偷酒的念头。   眼见一个时辰已过。   大漠的秋带着几分凉,风吹着酒幌簌簌作响。   易齐看着一旁的酒壶,又看了眼仍翻看古籍的郁殊,风凉道:“往日里苏棠也该回了,今日怎的回的这么迟?”   郁殊本翻看书页的手顿住,良久抬眸看了眼门外。   已近傍晚,天色中带着几分夜色将来的晕黄与幽沉,染的天地间都泛着苍黄。   往日,她的确该回了。   沉吟片刻,郁殊逼迫自己将精力放在眼前的古籍上,可那一个个刁钻的文字却再看不入眼。   “啪”的一声,他将古籍放在桌上,起身朝外面走去。   只是在路过柜台时,郁殊的脚步一顿,侧眸睨了眼易齐。   易齐后背一凉,登时站直身子,将酒壶推的远了些。   心底嗤笑一声,郁殊起身走了出去。   ……   苏棠没想到会碰到李大哥。   长河边上,遇到故人,的确很是新奇。   李绍言在外面跑的久了,吃了一嘴的沙子,索性便躲到了马车里。   苏棠松了帷幔上的披巾,牵着缰绳,沿着长河边随李止戈走着。远处风声微扬,吹得她帷帽上海棠红的轻纱拂动。   李止戈看了眼她,目光有些恍惚。   自上次一别,他还未曾消化“她仍活着”这个消息,回到营帐,便被派去指挥新兵。   这种事本无须他来做,可问了周将军,也只说是朝廷安排,违抗不得。   今日休沐,这才终于得了闲。   “你……”   “你……”   沉默过后,二人几乎同时作声。   苏棠忍不住笑了下:“李大哥先说吧。”   李止戈也笑开,飞快看了眼她:“你骑马,很是不错。”   方才远远看见时,他有些不敢相信。   纵马而驰的她,耀眼极了。   苏棠闻言,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往总是偷溜出去骑马,但在李大哥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了,”话落,她顿了下,“李大哥来,可是有事?”   李止戈心中一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咙如被堵住一般。   他见到她肆意的一面,心中便越发惶恐,原来自己这般不了解她。   “苏棠……”李止戈转头看着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样,“我回京时,曾带来些果脯蜜饯。上次不知你在固永镇……”   上次见面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死了。   李止戈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绒色纸包,递给苏棠:“都是固永镇没有的。”   苏棠怔然,忙回绝道:“李大哥,我不……”   李止戈却又将纸包朝前推了推,打断了她:“便当做是你给绍言那包饴糖的谢礼。”   苏棠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李绍言正掀开轿窗,双眼滴溜溜的看着这边。   她最终伸手将饴糖接了过来,抬头对他轻笑了下:“多谢李大哥。”   恰逢一阵风吹来,将她脸上的帷纱拂开,露出一张笑颜。   李止戈呼吸微滞,听着她的谢,越发觉得遥远。他们之间,似乎早已在他喜宴上做出选择时,走上了不同的路。   天色渐晚。   郁殊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那一幕。   身上的绯衣在风沙里拂动着。   风也逐渐大了起来。   长河边上,海棠红衣的苏棠,和玄衣高大的李止戈,正站在一块说着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望见她唇角的笑,很温暖。   可郁殊只觉得浑身冰冷。   苏棠穿过一次嫁衣,是为了李止戈。   那一日,她嫁衣如火的模样,好看极了,就像天边的云霞。   “苏棠。”李止戈轻吸一口气,唤着她。   苏棠转头:“嗯?”   “听闻过几日便是月神节……”   李止戈话没说完,一阵风吹来。深秋的风夹杂着凉,苏棠忍不住瑟缩了下。   李止戈轻怔,便要褪下深衣外的袍服。   下刻,眼前黑影闪过。   苏棠只感觉自己身后一阵细风袭来,紧接着自己被一阵带着清冽松香的气息围住。绯色的袍服披在她的肩头,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地上仍坠着一截,耷在沙土中。   郁殊面无表情看着她,微挑的眉眼在将暗的天色下泛着艳色。   而后,他伸手抓住苏棠的手腕,便朝来时路走着。   苏棠凝眉,脚步踩在宽大的袍服上,细微趔趄了下:“郁殊……”   只是,她的话未曾说完,便已被李止戈打断:“王爷,她不想随你而去。”   郁殊脚步一僵,沉静良久侧眸道:“到底是兵营太闲,李将军仍有心来此处?”   话落,再次带着苏棠朝市集走去。   直到长河被市集的商铺遮住,他的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手臂上的伤因着方才的用力,大抵又流血了,温热黏腻。   “郁殊,你到底要做什么?”苏棠皱眉,诧异看了眼肩头的袍服。   郁殊脚步顿住,转头看着她。   夜色已至,他的容色如结霜的罂粟,绮丽而诡异:“送酒?”他努力克制心头怒火,却又忍不住道,“还是去见老情人?”   苏棠闻言,神色一冷,平静注视他片刻,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伸手便要将肩头的绯衣摘下。   手却被人攥住了。   郁殊的大手包着她的手,制止着她的动作。   苏棠用力挣脱他的掌心。   “苏棠!”郁殊嗓音低哑,压着她的手,将衣裳强硬披在她的肩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咽下喉咙的酸涩,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定定落在她的唇角,“你唇上沾了一粒沙。”   朱唇一粒沙,如一点蜜。   苏棠不解。   恰逢一阵风来了,将她头上轻纱吹起,郁殊俯下身来,径自吻上她的唇,将她唇角的沙轻舐了去。   轻纱渐落,将二人罩在其间。   固永镇夜晚的市集,行人不多,多是赶路之人,看着亲吻的男女,也只心道一声民风开化、世风日下,便匆忙离去。   苏棠猛地将郁殊推开,不可思议望着他,心中止不住的惶恐,手背蹭着红唇。   郁殊舐了下殷红的唇角。   不过片刻,苏棠绕过他朝酒馆走去,肩上的绯衣曳地,她恍然未觉。   郁殊安静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唇上仍一阵温热酥麻,直传到心口。   易齐看着门口出现的二人,扬声叹:“你二人总算回……”   话没说完便已顿住。   苏棠未曾理会,将肩头的衣裳扔下,径自上了二楼,面无表情。   郁殊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房门关上的动静,良久转头看了眼易齐。   易齐匆忙摆手:“我没喝酒。”   郁殊一言未发,捡起地上的衣裳,起身回了客房。   客房内未曾点蜡,一片昏暗。   郁殊便坐在一片昏暗中,墨发披在身后,手臂阵阵钻心的痛。许久他以指腹触了触唇,心口的怒火几乎顷刻消散。   身子里,那个懦弱的“阿郁”又在蠢蠢欲动。   郁殊顿了下,看了眼桌上的铜镜,点上烛火,将铜镜拿至近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如今倒是第一次纵容“他”出现。   郁殊看着铜镜的倒影,轻声呢喃:“她待你温柔,那又如何?” 第56章   苏棠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床边的帷幔轻轻晃动着。   市集上那幕,一遍遍钻到她脑子里。   她很清楚,那个人是郁殊,那个对她冷言冷语的郁殊。   她本该在那一吻后给他一巴掌的,可反应过来后,人已经进了房间,总不能再折返回去。   房门一声细响,紧接着“吱”的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轻缓的脚步声以及淡淡的松香传来。   苏棠怔了一瞬,今日她睡下的早,“阿郁”比往日更是来得早了许多。   干脆闭眸,只做不知不闻。   只是,今日郁殊并未如以往一般唤她一声“阿姐”或是“棠棠”,而是一步步走到床榻旁,将帷幔徐徐掀开,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   夜色里,她的肌肤莹白,朱唇微抿,如一朵盛开的海棠花,而当她睁开双眸,便如花瓣上的凝露。   郁殊呼吸微紧,目光定在她的唇上,那是他不曾触过的存在。   他缓缓俯身。   苏棠隐隐嗅到松香逐渐将自己包裹在其中,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面颊,她长睫微颤,睁眸只看到近在眼前的一双微合的眸。   “啪”的一声脆响,在房内响起。   火折子亮了起来。   郁殊仍腰身微俯僵滞在那儿,火光下,清晰看到左颊上鲜红的手印,身后高束的马尾落在肩头两侧,模样平静却妖娆。   苏棠靠在床内,手里仍抓着放在胡乱摸到的火折子,谨慎看着他。   郁殊抬眸,眼底却有些茫然:“棠棠?”尾音微扬,似夹杂着委屈。   苏棠一滞:“阿郁?”   郁殊点头。   脸颊上的痛,却比不过心里头的酸,酸的他忍不住紧皱眉头。   他没吻到她。   苏棠仍未放松,盯了他片刻:“你要做什么?”   郁殊顿了下,手轻轻触了触被打的左颊,“疼。”   苏棠轻吐出一口气:“你离我床榻远些。”   郁殊迟疑一瞬,却还是听话的后退两步。   苏棠坐起身,披上外裳后方才看向他:“以后不准再胡闹。”   胡闹……   郁殊敛眸,眼里的光漆黑一片。她对自己说话,就像哄孩子一般;就像当初他变成少年时,她也是这样待他的。   从不是对待一个男人的语气。   郁殊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道:“喜欢你的人是我,不是那个甚么郁殊。为什么他便可以吻你,你不扇他巴掌,而我却不可以?”   苏棠蹙眉,看了他一眼:“那你将他唤出来,我把巴掌补上。”   郁殊沉默下来,良久朝苏棠走了两步,半蹲在她床边:“你知道我不能,将他唤出来,我便不见了。”   苏棠看着他,不语。   郁殊抬头望着她,绮丽的容颜在光火下越发清魅,眉间的伤痕都如坠在那儿的暗色丝绳,令人心惊的绝艳:“他是个懦夫,那场火灾后,他便在逃避,他对你冷言以对。只有我,只有我还在念着你,棠棠,我因你而生……”   他的语气越发的轻,一点点靠近着眼前的女子。   只在二人之间不过三指宽距离时,苏棠淡淡开口:“不要胡闹。”   郁殊一滞,终懊恼垂眸。   ……   月神节这日,难得的天朗气清。   苏棠始终记得去年的这日,长河边那一场盛大的烟火,以及男女驾马拿着火把于大漠疾驰的盛景。   更有豪莽的大漠汉子比试一番,胜者方有酒吃。只可惜,一众大汉败给了青娘的大刀。   她这酒馆,也跟着发了一日的财,卖了不少好酒。   今年一如既往的热闹。   苏棠在酒馆忙完,便去了市集,一为送酒,二为凑一凑热闹。   郁殊仍坐在酒馆角落中,眼前尽是京城来的书信,他也无所避讳的翻看,多是些需他过目的要事。   直到看见苏棠离开,郁殊才缓缓看向门口。   自那日后,她再未理会过他,即便见到也只做未见,绕道而行。   然而一到夜晚,那个愚蠢的“阿郁”去找她时,她总会理会。   高卫满身疲惫走了进来,从怀中掏出两个牛绒纸包,恭敬放在郁殊跟前:“王爷,您要属下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昨日不知为何,王爷突然便要他连夜去苍城一趟,一来一去足足用了一整夜加半个白天。   “嗯。”郁殊轻应一声,苍白的指尖拂过纸包,下刻转身去了后厨。   高卫跟在郁殊身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王爷竟要……下厨?   郁殊的火生的很是顺利。   他一身上好的绸缎绯衣站在灶台旁,面无表情看着雀跃着的火苗。   当初在京城,那个院落里,苏棠每次生火都很是艰难。   她那双手,不是做粗活的料。   可他那时却只在病榻上冷眼看着,即便他心知怎样生火更迅速,即便……她是在为他煎药。   “王爷?”高卫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只觉冒着热气的后厨都被王爷的冷凝冻上了冰。   郁殊回神,灶台上锅底早已干燥,顺手放了一舀水,而后打开纸包,将饴糖全数倒了进去,又添了几根柴。   火烧的越发旺盛。   郁殊打开另一纸包,里面放着一颗颗红果,果皮通红,果肉圆润饱满,瞧着便令人口中生津。   他拿起一颗捻在手中,嗅着酸涩的味道。   苍白的手指与鲜红的红果,透着几分诡异的和谐。   “高卫。”郁殊突然作声。   高卫忙应:“是。”   郁殊伸手:“匕首。”   高卫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匆忙将匕首递上前去。   郁殊拿着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好看的刀花,而后下手极快,将红果自中一剜,果核连带细梗一同剜了下来。   高卫满眼心痛看着,那匕首曾是王爷于野林之中斩了一只熊兽所用,寒铁所制,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他平日碰一下都觉得荣幸,如今王爷却用来剜红果。   待剜完红果,郁殊又信手拿了几根木枝,削去外皮。   高卫越发心痛。   锅中的饴糖逐渐化开,溶在水中,而后变得粘稠澄澈。   郁殊的手杀人挽弓用剑,皆很顺意,却独独做糖葫芦这种精致活儿,只觉得不知该如何下手。   串好红果,拿着红果去裹糖衣,不过一转,灼热的糖已经糊在了手背上,登时灼出一片红。   高卫胆战心惊看着,忙上前:“王爷,要不……属下来?”   郁殊看了眼手背上的灼红,许久淡淡道:“你是说,本王连你都不如?”   高卫闻言,匆忙垂眸闭嘴,再不多言。   郁殊拿过绢布,随意将手背上的糖擦去,连带着擦去了一层皮,露出白里泛着血点的肉。   他依旧面无波澜,仿佛不知疼痛的木人。   郁殊重新将红果裹了糖衣,转了下,而后微微用力,“啪”的一声放在一旁冷银的膳盘中。   郁殊看了一眼,糖衣很丑。   他又拿起一串,这一次比方才顺利的多,只是糖衣仍看着杂乱。   一连做了七八个,才终于成了样子。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鲜红的红果,的确很是诱人。   天色微暗。   酒馆传来声响。   高卫朝外看了一眼:“王爷,苏姑娘回来了。”   郁殊一僵,心不觉提了起来,站在灶台旁,看着那些红果,胸口一阵阵的闷燥。   “王爷,要不,属下替您将糖葫芦端出去?”高卫小心道。   郁殊冷睨他一眼:“本王没手?”   高卫苦哈哈垂首。   郁殊却突然抬脚朝外走去,声音冷硬:“端上。”   高卫怔愣,匆忙上前将膳盘端在手里,跟了上去。   ……   今夜的大漠很是热闹。   苏棠回来时,眼底还带着残留的欢喜。   大漠年轻的男女好些已经在长河边纵马了,也有人划地为线,比试一番。   县尹府的人也将焰火备好,只等着亥时来临。   苏棠换好衣裳,准备晚食后便去看焰火。刚走下楼梯口,便看见郁殊从后厨走了出来。   苏棠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郁殊抿唇,刚要开口:“苏棠……”   却被门口一人高呼打断:“姐姐!”   郁殊一僵。   李绍言却已经冲到苏棠跟前,小脸因为欢喜涨的通红:“姐姐,今夜长河边有焰火,我们一起看啊!”   未等苏棠回应,李绍言却已拽着她的衣袖软声道:“去吧,还多了好些卖点心的,姐姐……”   苏棠刚要说她晚些时候再去,余光便看见一旁郁殊走上前来,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好啊。”   话落,牵着李绍言的手便朝外走去。   ……   郁殊脚步怔怔定在原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似乎自重逢来,他见过最多的,便是她的背影了。   就像……报应。   曾经她在王府后院的时候,每次看到他,眼中的晶亮与欢喜都要溢出来,他看在眼中,却从不戳破,待够了便转身离开的毫不留情。   如今,能干脆转身的人,变成了她。   曾经她总能一眼看到他哪里受了伤,身上一点儿小伤都知道的清楚。   如今,他手背上的掉了一层皮肉的灼痛,她却一眼都不愿再看了。   心里头酸涩胀痛,郁殊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他”。   “王爷?”身后,高卫小心翼翼轻唤。   郁殊陡然回神,转头便看见膳盘上的糖葫芦,依旧晶莹剔透,很是诱人,却莫名让人看着心底烦躁。   他顿了下,终缓缓走上客房。   紧闭的窗子挡不住远处传来的欢语,郁殊坐在桌前,一闭眼便似乎能看见苏棠和李止戈一块带着李绍言在长河边漫步的场景。   郁殊蓦地睁眼,死死盯着阑窗,外面忽明忽暗的,很是热闹。   “懦夫!”一旁,铜镜里的影子如变了个人,“把人弄丢了吧?”   郁殊面无表情呢喃:“一个依附于我的蠢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再蠢棠棠也从未被我弄丢过!”铜镜里的“他”皱着眉头瞪着他。   郁殊这一次住了口,安静了下来,脸色苍白。   “你快想个法子,或者放我出来!”铜镜的“他”飞快道着,“再晚会儿棠棠便真的和野男人幽会……”   “闭嘴!”郁殊声音紧绷,冷厉如冰。   满屋的死寂。   郁殊怔怔坐在那儿,空寂的房间,独他孤零零一人。   铜镜里,“他”突然开口:“喂,还记得棠棠第一次和李止戈相亲时做了什么吗?”   郁殊长睫微顿,而后缓缓垂眸,镜中的影子也垂眸,朝手臂上还未好利落的伤看去。   ——这个曾为救苏棠,而被宽刀砍下的伤。 第57章   大漠的月圆如玉盘,悬在深黛的夜幕之上,星辰璀璨点缀在其间。   长河边生了几摊篝火,也有在盆中燃烧的火苗在风里晃动。人群熙熙攘攘,男女孩童,欢声笑语。   今夜的固永镇,格外热闹。   苏棠和李止戈沿着长河走着,李绍言跑在前方,手里拿着装着点心的纸包。   “大哥,姐姐,快点,前面有人在耍火棍!”看到前方热闹人群,李绍言越发激动,小脸涨的通红,说完将点心塞到苏棠手中,便朝前方跑去。   李止戈看着,抬了抬手,手底下的人匆忙跟了上去。   苏棠看了眼手中的点心,忍不住笑了下:“到底是孩子。”   “是啊……”李止戈下意识应了一声,神色却紧绷着,似在思索着什么。   “李大哥?”苏棠不解。   李止戈蓦地回神,动了动唇:“苏棠,我……”   “老板娘?不去比试比试?”一旁,有相熟的酒客见到苏棠,指着远处赛马的男女,出声笑道。   苏棠朝那些年轻男女看了一眼,笑应:“我去大抵也只是拖后腿的,不如不去。”   酒客调侃一句:“那多鲁今夜怕是伤了心了。”   苏棠蹙眉,不解关多鲁何事,却也没再多问,只看向李止戈:“李大哥方才说什么?”   李止戈顿了下,神色有些怔忡,一言未发。   二人仍顺着人群前行着,已能看见前方耍火棍的火光。   “李大哥,”苏棠突然作声,声音如一缕夜风,平和幽静,“你心中有家国,有抱负,这是好事。过往那些事儿,便忘了吧。”   李止戈目光僵在远方河面的一片昏暗上,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这也是你同绍言出来的缘由吧?”   她虽与人为善,却从来亲疏有度。当初与他只是邻居时,她从未逾矩,后来二人定了亲,她也会喂他蜜饯,做些符合他们二人关系之事。   若依她的性子,看见绍言便知他也在,定不会在今夜与他共处,她却出来了,也许,只是来说开一些事的。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许吧。”其实,还有她不想理会郁殊,只是没必要说了。   李止戈看了一眼她,她的侧颜柔和美好,可独独唇微抿着,是固执的象征。   “我初次见你,只当你是哪家跑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李止戈声音沉沉如钟,“甚至曾因此对你生有偏见。”   他生于家族兴旺之时,自小备受器重,曾与官家千金有过婚约,本该前途大好,却在家族落寞之时,家人尽失,废了姻亲。   苏棠安静听着。   李止戈继续道:“只是我未曾想到,你竟会找我问,猪肉几钱,”说到此,他笑了下,“我那时仍觉得你坚持不了多久的,却未曾想,你竟一声不吭的坚持了下来。”   “苏棠,我一直自认对你很是了解,可那日,见到你骑马纵驰的模样方才知道,原来我终是不了解你的。”二人不知何时已走到河滩之上,周围人少了许多,脚下是松软的砂砾。   苏棠低头,看着陷入半寸的绣鞋:“李大哥……抱歉。”   李止戈静默了半晌:“从喜宴选择离开的是我,苏棠,你永远都不用对我抱歉,”他顿了下,“那日之事,时常令我悔恨,所以……苏棠,虽已心中猜到几分,我却仍旧想问……”   他转过身子,看着她:“你可愿随我离开?”   苏棠神色轻怔,抬眸望着他:“抱歉。”   李止戈沉寂片刻,却很快朗声笑了下:“方才才说,你永远不用对我抱歉……”只是声音渐低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俊朗的眉目添了几分寂寥,“苏棠,是我欠你的。”   他将她扔在喜宴,从未想过她一人如何面对众人的目光与风言风语。   他一去不返,独独留她承受了一切。   快亥时了。   苏棠转头看向夜空:“亥时会有焰火……”   只是话未说完,眼前一暗。李止戈轻轻拥住了她,还有耳畔一句低低的:“对不起。”   迟来太久的道歉。   苏棠安静站在那儿,点心在二人间,散发着香气。许久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并未多言。   远处,高卫战战兢兢跟在王爷身后,满眼忧色看向他的手臂,绯衣颜色深,看不出来,可他却知,那里定然早已血迹斑斑。   ——王爷拿着剜红果的匕首,亲自动的手。   郁殊仍直直看着相拥的男女,想上前,却又生了怯。   怕她惧怕他,怕她此刻是欢喜的,怕她会跟李止戈走……   高卫试探道:“王爷,您手臂伤了,属下去叫苏姑娘?”   郁殊的眸终于动了下,好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去。   不若装作不知,哪怕自欺欺人了些。   “要放焰火了!”远处,有人笑道。   苏棠刚欲松手,身后一人为难的声音传来:“苏姑娘。”   苏棠身子一僵,忙从李止戈怀中后退一步,转头便看见高卫一身黑衣站在那儿,额头生了一层冷汗:“王爷之前为护苏姑娘手臂落下的伤,又扯开了,王爷不肯上药。”   苏棠闻言顿了下,郁殊手臂的伤是她看着转好的:“怎么会突然扯开?”   “属下不知,”高卫低头,硬着头皮道,“属下还请苏姑娘前去看看。”   李止戈看着高卫,许久垂眸:“去吧。”他轻道。   “李大哥……”   “不用抱歉。”李止戈打断了她,“军营尚有事,我接了绍言也要回了。”   苏棠点点头,郁殊的手臂到底是因她所伤,想了想便随高卫离去了。   李止戈仍立在河滩之上,在她转身的瞬间,头顶焰火盛放开来,满夜空的华彩。   只是可惜,二人终未能一块赏一次焰火。   他没有郁殊的狠绝,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甚。   ……   酒馆今夜空荡寂寥,连易齐都不知去了何处。   苏棠随高卫到了客房,高卫便住了脚步。她一人推开房门。   房中没有点蜡,漆黑一片,隐约映着窗外的细微亮光,方才能看见桌椅床榻。   好一会儿苏棠的双眸才终于适应了黑暗,床榻上,一人背对着她蜷缩在那儿,一言不发,却充斥着死气沉沉。   “郁殊?”苏棠低作声。   那背影僵了下,并未起身,也未曾回头。   苏棠道:“高卫说你手臂受了伤,还未曾上药……”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冷硬声打断:“你管本王是死是活?”   嗓音低哑,无一丝波澜。   苏棠站在床榻边,只觉脑中一阵嗡鸣,似乎以往那自作多情的感觉又来了,她满心欢喜的等待,等到的是一个个空欢喜。   她看了眼床上的黑影,半步未停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苏棠的手方才打开房门,便被身后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只手的指间,还染着暗色的血迹。   苏棠看着那只手,一言未发。   “……别走,”郁殊的声音紧绷而沙哑,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棠棠。”只是这二字僵硬的如从唇齿中挤出一般。   苏棠仍旧静默。   那只苍白的手却慢慢从门上滑了下去,迟疑片刻,轻轻牵着她的手,将她牵到床榻边。   “我受伤了,棠棠。”他低声道。   苏棠看了眼他牵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向郁殊的眼睛。   郁殊避开了她的注视。   沉默片刻,苏棠从袖口将火折子拿了出来,点上床榻旁的烛火,又拿出药膏,抓着他的手背,掀开宽袖。   郁殊手一颤,一言未发。   苏棠只觉手下黏腻,疑惑垂眸,烛火下,他的手背上一片蹭去皮肉的灼红,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   郁殊看向一旁,声音带着刻意的软语,有些僵硬:“只是烫到了。”   苏棠盯着那伤看了片刻,终避开了他的手背,掀开袖口,露出手臂的伤,果真扯开了,流了不少血。   她安静将血迹擦拭干净,熟门熟路的上药。长睫的阴影垂落在眼睑上,时不时抖动一下,小巧的鼻尖下朱唇微抿着,脸畔一缕碎发垂落,轻轻摇晃。   专注的令人心中不安。   郁殊怔怔看着她,是他卑鄙了。   他不是“阿郁”,却冒充了“他”。   可他没有办法留住她了。   如今,看着她此刻的认真,心里却越发难受。   这不是给他的,是他偷来的关心。   “苏棠。”郁殊突然开口。   苏棠上药的手一顿,轻应一声:“嗯。”   郁殊沉寂半晌,张了张嘴,艰涩道:“我不是‘阿郁’。”   话落,他侧开眸,等着她离自己而去。   苏棠却继续处理着他手背上的灼伤,好久才又应了一声:“我知道。”   郁殊心口一颤,莫名的惊惧,声音越发的嘶哑:“你如何知道……”   苏棠将他手背的灼伤处理好,看了眼他的手:“方才你牵我的手时,迟疑了。”   若是阿郁,只会毫无顾忌的抓着她的手。   郁殊容色怔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那你为何留下?”   苏棠将药膏瓷瓶盖好:“那日是你救了我,你的伤也是因我而起。”   话落,她起身便欲离去。   “苏棠!”郁殊再次作声。   苏棠脚步顿在了门口。   “我手背的伤……”郁殊声音低哑,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身上那么多伤,却从未用它们讨人可怜过。   他更怕……在李止戈怀中拿着点心的她,早已不需要他做的并不精致的糖葫芦了。   久等不到回应,苏棠终打开门走了出去。   未曾想迎面便看见高卫手捧着膳盘走了过来,膳盘上放着几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有些粗糙,裹着鲜红的红果,于客房外悬着的提灯映照下,散着诱人的光泽。   高卫见到她,满眼诧异:“苏姑娘?”   苏棠不语,只看着那些糖葫芦。   “这……是王爷做的,”高卫干巴巴解释,“做给苏姑娘……”   高卫的话断在嘴边。   苏棠拿起一串糖葫芦转身走进客房。   郁殊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僵坐在床榻旁,闻声猛地抬头。   “手背上的伤,是因为做这个?”苏棠将糖葫芦拿起,直直问道。   郁殊神色微滞。   苏棠却又道:“郁殊,你喜欢我?”   郁殊的容色陡然苍白如纸,只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苏棠等到意料中的答案,心逐渐放了下来,平静道:“我知道了。”   下刻,将糖葫芦放在桌上,未等郁殊反应,人已走了出去。   高卫只看见眼前红影一闪,人已不见了踪迹。   ……   今夜的酒馆,很是空寂。   苏棠安静走下楼梯,准备打烊。   途经后院时,脚步却一顿。   ——易齐今夜始终未曾出现。   易齐的住处,在后院仅有的院落,此刻漆黑一片。   可他却说过,自己不会去月神节的。   苏棠疑惑蹙眉,起身走到后院,易齐果真没在房中。   只是,后院处的一扇房门半掩着,里面一片漆黑,隐隐听见些许动静。   苏棠怔愣片刻,那门上原本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锁,易齐说这儿的铜钥被带走了,他也打不开。   如今,倒是第一次见它开着。   苏棠仔细停了下,只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饮酒声。   她摸出火折子,走到门口轻唤了声:“易齐?”   里面的饮酒声顿住,片刻后复又响起。   苏棠却已确定里面的人正是易齐,缓缓将火折子点亮,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张四方桌,两个长凳,桌上放着两个酒坛。易齐正坐在桌旁,抱着一个酒坛狂饮。   见到亮光,易齐朝她看了过来,眯了眯眼笑道:“偷喝你的酒了。”   “嗯。”苏棠低应一声,“给我银子便好。”   “你这女人,当真小气的紧。”易齐冷哼一声,又灌了一口酒,“怎的回来了?”   “你呢?”苏棠走到他跟前。   易齐拿着酒坛的手一顿:“我什么?”   “我听蓉妹说,你以往姓易名棋,棋是琴棋书画的棋。”   易齐本随意的神色紧绷了下,而后大剌剌道:“我还听说你和酒馆那个郁殊有一腿呢。”   苏棠怔了下,坐在长凳上:“我和郁殊有四条腿。说说以前那个齐老板娘的事儿吧,易齐。”   易齐沉默了下来。   就在苏棠以为他不会说时,他突然道:“我本是才高八斗,棋艺精湛……”   苏棠笑,他夸起自己来,倒从不吝啬。   “月神节那日,我来到此处,宿在这里,见到了这儿的老板娘,她穿着件单薄的红纱衣,和过往所有人肆意调笑,毫无规矩礼法,不知男女之妨……”易齐皱了皱眉,“她肩上有一道伤,她说是被她心爱之人刺的。”   “她说,她一直在等那个人,等了很久。”易齐喝了一大口酒,“我问她,他伤了你,你为何要等他?她说,因为她一直留着当初的那把剑,她要亲自将那把剑刺到伤她的那人肩上。”   “我在酒馆待了一年,她等了一年。第二年的月神节,我们喝醉了,春宵一刻,”易齐笑了下,“第二日醒来,她告诉我,她等的人来了,只是忘了她。所以她要离开了。”   “哦,对了,”易齐突然想到什么,“她临走还给了我一剑!分明是她睡了我!”   “我便在这儿等着,等她回来,定把我受的都还给她!”   苏棠问道:“那一剑还是那一睡?”   “自然是……”易齐的声音戛然而止,瞪了她一眼,仰头倒了一口酒,“你呢?我今日傍晚还瞧见有人在后厨忙活。”   苏棠垂眸:“所以我亲自将念想斩断了。”   当一个人开始想得到时,便是灾难的开始。   她曾经深受其害。   易齐皱眉:“什么?”   苏棠却笑了笑,再未多言。   易齐仍旧饮着酒,她便坐在对面,二人各想各的,互不干扰。   只是当酒坛空了,易齐靠在桌上,一片死寂后,他突然低低唤道:“齐烟。”   ……   易齐真正醉倒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外面风声怒号,还夹杂着物件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声响。   大漠的夜很冷,有好些人喝醉了,倒在这样的夜里,便再没起来。   苏棠推了推易齐,见他还有意识,便搀着他朝他的房中走去。   将他扔在房里,苏棠方才转身朝酒馆走去。   只是在看到酒馆内一片狼藉时,脚步顿住。   她半夜听见风吹的什么东倒西歪,只是风声太盛,听不真切,却没想到,遭殃的竟然是自个儿的酒馆。   可她昨夜分明关了酒馆大门。   苏棠歪腰便要将几张倒地的八仙桌扶起来,只是还没等扶起,酒馆大门被人撞开,高卫站在那儿,明明是带着几分寒的天色,他竟生了一脑门子的汗,直直看着她:“找到了……”   苏棠不解。   下刻一袭绯衣出现在门口,手背上包扎好的布巾此刻早已歪七扭八,墨发凌乱,眉目惊惶。   待看到她时,那慌乱才终于逐渐定了下来。   “苏棠。”郁殊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苏棠看了眼高卫:“怎么?”   郁殊却突然绕过她朝楼上走去,待下来,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中,而后将她拥入怀里。   苏棠皱眉,刚要挣脱,却听见耳边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喜欢。” 第58章   郁殊找了苏棠一夜。   她问完“郁殊,你喜欢我?”后便离开了。   他却一直僵坐在床边,脑中纷杂,意识混乱,如绷着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   他心里排斥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想沦为和那个愚蠢阿郁一般的人,强大的理智不断压制着翻涌的情绪。   可那根线,在高卫冲进房中时,彻底崩断。   高卫说:“王爷,苏姑娘不见了。”   人不在房中,酒馆、后厨、后院都找遍了,均都不在。   郁殊翻遍了所有地方,桌下,柜台后,衣箱中,她不在。   这夜的风很大,刮在人脸上生疼。   郁殊沿着空寂的市集一直找到长河边,可听着风声怒号,站在空荡荡的街上,他却满心茫然与死气。   暗卫都不知她去了何处,他怕她真的离开了。   终于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高卫回了一趟酒馆,看见了酒馆内身上沾染着酒香的苏棠。   他再无顾忌,她喜欢糖葫芦,他给她,想要点心,他可以买来比李止戈给她的更好的。   他将自己的一切近乎虔诚的献了上去,包括那句:   “喜欢。”   苏棠僵立在郁殊怀里,鼻间嗅着酸甜的糖葫芦的味道,好一会儿缓缓将郁殊推拒开来。   郁殊身子一僵,垂眸凝着她。   苏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糖葫芦,经过一夜,糖衣已经有些变了形状。   “哦。”苏棠应了一声,拿起郁殊没有受伤的手,将糖葫芦放在他手中,绕过他便走上了楼。   喜欢?   她连相信都不知该不该。   郁殊拿着糖葫芦站在原地,面色无波,只是脸色苍白的吓人,像死人一般。   高卫忧心上前:“王爷?”   郁殊却只言未发,起身跟在苏棠身后上了楼。   苏棠回到房中便径自倒在床上,任自己陷入被褥之中。   昨夜怕易齐晚上冻死,看着他喝了一夜的酒,她一整夜没有合眼,此刻身心俱疲,头昏脑胀,沾了枕头意识便有些朦胧起来。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收拾木桌长凳的声音,她也懒得探听,翻了个身面朝床内侧,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苏棠睡得甚是圆满,没做噩梦,无人吵扰,从清晨睡到黄昏。   醒来时,几缕晕黄色的光透过阑窗照进房内。   市集上摊贩隐约的叫卖之声、打铁声、马蹄声,清晰可闻,却衬的此间越发的静谧。   苏棠坐起身,呆呆看了被窗子打碎的夕阳好一会儿,才踩了绣鞋,洗了把脸朝外走去。   刚打开房门,苏棠的脚步便顿住了,皱了皱眉,侧首垂头看去。   郁殊正安静坐在那儿,头微垂着,墨发散在脸颊旁,眉目微眯掩去了几分潋滟,却多了慵懒,唇紧抿着。   身上的绯衣仍是清晨那件,受伤的手背上的布巾换了新的,另一手则拿着那根糖葫芦。   听见开门的动静,郁殊几乎立刻抬眸,眼中有一瞬茫然,而后顷刻清敛下来,站起身,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而当他说出口,哪怕如狗皮膏药,往后她也注定只能和他纠缠在一块,至死方休。   苏棠看了他一眼,安静拢了拢耳畔的碎发,一言未发,起身下了楼去。   郁殊仍站在房门口,许久咬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红果很酸,糖衣也已不脆了,有些粘牙,酸酸甜甜的味道,黏而腻口。   她爱吃。   他仍一下一下咽了下去。   “王爷,”高卫拿着一封书信走了过来,“京城来的急报……”   郁殊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那封信上,许久将信拆开,只看了一眼便随意扔给了高卫。   高卫飞快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神色微惊:“王爷?”   郁殊却理也未理,仿佛不过一件芝麻小事,转身走进房中。   ……   酒馆的桌椅早已被收拾利落,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起了?”苏棠刚走下楼梯,便看见易齐正靠在柜台旁揉着眉心问她。   苏棠颔首。   易齐磨磨蹭蹭凑到她身边,小声问:“我昨夜没同你说一些不该说的吧?”   苏棠摇摇头,笑开:“没有。”   易齐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没同我说一些,而是全说了。”苏棠打断他,刚才睡醒,精神也足的紧,索性便将博古架上的空酒坛都搬了下来。   易齐呆呆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再次重复道:“全说了?”   苏棠点头:“嗯。”   易齐又追问:“包括我幼时被人欺骗说‘厕房’二字的意思是‘饭馆’,我指着那二字说我要去那儿吃饭?”   苏棠皱了皱眉,默默望他一眼,转身提着空酒坛朝后院走去。   “喂!”易齐不甘心高声唤她。   苏棠理也没理,只在走到后院前回头道:“昨个儿月神节,按照礼节,今日该吃些好的。”   易齐谨慎看着她。   苏棠又平静道:“这会儿没酒客,你包馄饨吧。”   易齐瞪她一眼,嘀咕一声却还是朝后厨走去,下刻却又想到什么,站在后厨门口:“昨夜,多谢了。”   苏棠笑了下,转过后院,没想到正撞见了高卫。   “苏姑娘……”高卫看她一眼,目光复杂,似是有话要说,只是终没说什么,垂眸看了眼她手里的空酒坛,上前两步将酒坛接了过来:“这种粗活,苏姑娘便使唤属下便是。”   苏棠不自在的后退两步:“不用,高护卫也有事要忙……”   高卫想了想,大抵也想到这一点,吹了两下口哨,本空荡荡的后院立刻出现两名暗卫:“那苏姑娘使唤他们。”   苏棠一滞。   高卫转头环视了一遭院里:“一个去酒馆将桌凳擦干净,一个把柴砍了。”   “是。”那二人应一声,转身利落的去各忙各的。   苏棠两手空空站在原处,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忙什么,许久方才转身朝后厨走去。   易齐正手脚忙乱的包着馄饨,见她前来没好气道:“怎么?还监工?”   苏棠从他身后绕过去,却在看见他后首垂到后颈的一道疤时脚步一顿:“你后首被人打过?”以往他总将后首半头发披在身后,而今倒是第一次将头发束起,她才得以瞧见那道疤。   “唔……”易齐含糊应了一声,“应当是吧,我不记得了。”   苏棠顿了顿,看着他。   “怎么?”易齐不解。   “没事,”苏棠摇摇头,顺手也包着馄饨,沉默良久,终没忍住道,“你难道不好奇,那个齐老板娘说会还伤她之人一剑,结果却刺了你?”   易齐脸色一僵,手里的馄饨都变了形:“还不是因着她心爱之人忘了她,她将气撒到我……”   话音倏地止住,易齐将馄饨仍在一旁,伸手摸了摸后首的伤,皱眉不知在想着什么。   苏棠也不再言语。她毕竟不知易齐经历何事,不好多言。   郁殊走下楼时,手里的糖葫芦早已不见了踪迹,转过楼梯口,正看见后厨里包着馄饨的二人。   天色有些昏暗,后厨的桌上燃着个烛台,那二人时不时插科打诨一番。   并不亲昵,却总透着说不出的默契。   这样的苏棠,和在他跟前的全然不同。   她在他面前,以往是满眼藏不住的欢喜,而后来,却总透着拘谨与疏离。   尤其……对她说了“喜欢”之后,她不理他,更像是无声的回绝。   那串糖葫芦似乎还在肺腑里泛着酸,惹得他眉心紧皱。   郁殊抿了抿唇,走上前去,不为其他,只想将那份默契打散。   “郁公子?”易齐率先看到了他,出声打着招呼。   苏棠背影一顿,瞪了眼“有钱便是祖宗”的易齐,自打高卫又给了他几张千两银票,他倒是越发殷切了。   郁殊飞快看了眼苏棠的侧影,她仍未看他一眼,心口微涩,他仍颔首,声音有些低哑:“打扰二位了。”   “不打扰,不打扰。”易齐忙道,转头看了眼自己座下的长凳还余出来一截位子:“郁公子若不嫌弃……”   “他嫌弃。”苏棠看着易齐,一字一顿。   郁殊嗜洁,且她不愿面对他。   易齐眨了眨眼,不解回望着她。   郁殊看了眼那一掌宽的长凳:“无妨。”   转身挤在易齐身边坐下,不言不语,只是目光静静望着苏棠的动作,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翻转,便已包好了一个好看的月牙馄饨。   苏棠眉心微蹙。   偏偏易齐是个多嘴的,看见此间平静,便又道:“郁公子可要和我们一同吃馄饨、饮酒?”   郁殊收回落在苏棠手上的目光,看了眼易齐,刚要点头。   苏棠打断了他:“郁公子身份尊贵,厌恶馄饨,喝不了酒,还有……”她朝易齐靠近了些,瞪着他,声音轻道:“闭嘴。”   郁殊怔怔坐在那儿,看着眼前二人的动作、姿态,他似乎成了多余的。   曾经在京城,她做好了馄饨给他,他不要,还满眼的嫌厌;而今,她却连给不愿给了。   易齐看着苏棠,又看了眼郁殊,最终没忍住嘀咕一句:“你喜欢馄饨,他却厌恶,他喝不了酒,你偏偏开酒馆。这么看,你们还真不般配啊。”   真不般配……   郁殊垂在膝上的手不觉紧攥,眼尾微红,心里头翻涌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怒,手背上的刺痛却又唤回了他的理智。   不能伤他,若伤了易齐,苏棠就真的再不会理他了。   郁殊垂眸,良久道:“馄饨与酒,都无……”妨。   “郁殊。”最后一字没来得及说出,便被打断了。   苏棠望着他,眉心皱的越发紧。   郁殊仍坐在那儿,迎着她的目光。   这是她自今晨第一次理他。   苏棠轻吐出一口气:“我有话同你说。”   她转头看向易齐。   易齐本看热闹的目光一滞。   “你出去。”苏棠道。   易齐悻悻放下手里的面团,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脚步声渐远,苏棠方才道:“郁殊,你没必要这样。”   郁殊神色平静看着她,不语。   “不爱就是不爱,没必要装作多么喜爱,”不论是馄饨、酒,还是......人。   苏棠缓了语气,“你只是容不得它们不再属于你而已,何必……”   郁殊打断了她:“若我现在喜爱了呢?”   苏棠话一顿,缓缓垂下目光:“郁殊,你不觉得,有你在,大家都不自在了吗?” 第59章   后厨很小,小到连一点儿动静都能听得真真切切,烛台上蜡烛在轻轻摇曳,满室昏黄。   郁殊轻吸一口气,心口如被放入寒窟、顷刻冻结成冰坨一般,又冷又疼,唇色再无血色。   他看着苏棠,她的睫毛微垂着,正不安的颤动着,在眼睑上映出细密的影子,如蝴蝶轻扇动着翅膀,却在他心里轻易搅起惊天巨浪。   郁殊张了张嘴,良久才怔然道:“是吗?”   原来,他的存在,只会让人不自在。   苏棠仍旧低着头,没看他。   自他住在酒馆后,其实她一直在忽视他,却从没有哪刻,像现在一般煎熬。   身前一阵衣襟窸窣声响,郁殊身上的绯衣垂落,身形颀长站在她跟前,看了她一眼:“你先忙。”   话落,他已转身走出后厨,一步一步上了楼梯口。   直到二楼客房隐隐传来声响,苏棠方才抬起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浮木得以呼吸,只是心底却没半分轻松自在,反而越发沉郁。   “怎么了?你二人说了什么?”易齐走了进来,凑到她跟前问道。   苏棠一言未发,只包着馄饨,动作熟练而飞快。   易齐看着她,静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便将她手里的竹箸拿了过去:“行了行了,再包就吃到明年了!”   苏棠一怔,馄饨竟已包了多半盆:“倒便宜你了,”她睨了易齐一眼,“去煮吧。”   易齐耸耸肩,这次并未多说什么,走到灶台旁便生了火。   馄饨包了许多,盛出来足有七八碗,热气腾腾摆在酒桌上,易齐看得食指大动,早已摸出一壶酒来。   苏棠想了想,便将高卫和高卫派的那两个手下叫了过来,她在后厨,酒馆和后院的事多是他们完成了。   那三人起初推脱,后来也便坐了下来。   只是高卫吃的味同嚼蜡,他在这儿吃着,王爷可还在客房饿着肚子呢,可吃了几口却又忍不住想,苏姑娘包的馄饨当真好吃。   狼吞虎咽吃完,高卫看了眼桌上多出来的一碗,还冒着热气,想了想走到苏棠跟前厚着脸皮道:“苏姑娘,这一碗,不知可还要吃?”   苏棠一顿,扭头看了眼其余两个手下:“他们吃一碗够吗?”   高卫目光“不经意”扫视一眼二人。   那二人飞快颔首:“谢苏姑娘美意,够了,够了!”   高卫满意收回目光:“苏姑娘……”   苏棠垂眸,再未多言。   高卫见状,端着馄饨便上了楼,脚步飞快,手中馄饨却半滴未洒。   客房内没有点蜡,一片昏暗。   郁殊仍坐在桌前,一手搭在桌上,身形僵直,人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肌肤在黑暗中泛着死气的苍白,周身萦绕着浓浓的自我厌弃。   高卫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他,抓着馄饨的手一抖,一滴未洒的馄饨溅出来几滴汤水,还温热着。   高卫轻手轻脚上前,将馄饨放在桌上:“王爷,晚膳您还没用呢,先吃些吧。”   郁殊目光终于动了下,眸光如死水微澜,看向桌上的馄饨。   高卫硬着头皮道:“这是苏姑娘包的,让属下给您送上来……”   郁殊终于作声:“你何时也会撒谎了?”   话落,他的脸色却一阵苍白。   曾经,每逢佳节,他只让张管家去后院送点珠宝首饰打发她,而他自己却从未在意。   而今却颠倒了过来,即便高卫送来了馄饨,也并非她的授意。   高卫哑然,许久轻道:“苏姑娘手艺甚好,王爷不妨尝尝?”   郁殊终于看向了他:“你吃过了?”   高卫心底一震,忙垂首道:“是苏姑娘心善。”   郁殊却再未言语,只看着那碗馄饨。   苏姑娘心善。   可心善的苏姑娘,却独独将他排斥在外。   馄饨已经不再冒着热气。   郁殊突然道:“是不是觉得,本王还得要人施舍、可怜?”   高卫大惊,后背一层冷汗,好一会儿将馄饨拿了起来;“属下知罪。”转头便要朝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时,被人唤住了。   “站住。”冷凝的声音,有不甘有沙哑。   高卫最终手中空空如也从客房走了出去。   郁殊仍看着那碗馄饨,最终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隐约中郁殊觉得,他若不留下,以后便再不会有了。   ……   白日睡了一整日的缘故,这夜苏棠躺在床上再无睡意,只盯着头顶摇晃的帷幔,双眸怔怔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直到过了子时,她才终于隐隐有了几丝睡意。   可没等睡下,便听见房门一阵熟悉的声响,门栓“啪”的一声已被人灵巧撬开,一人穿着茶白色衣裳走了进来,高束的马尾在身后一晃一晃的。   苏棠身子一僵,躺在帷幔中,一言未发。   可那茶白身影却并未如以往一般,趴在她床榻旁,或是抓着她的手,温柔的对她说些什么。   今日,他只是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安安静静的坐在她脚边的位子,头低垂着,马尾散乱在肩侧,如同意气低迷的少年。   不知多久。   郁殊突然低声道:“棠棠,我知道你没睡。”声音很轻。   苏棠顿了下,依旧不言。   郁殊却也不在意,仍轻声道:“他的心又在疼了……”   很疼,疼到哪怕换成了他,都觉得心口一阵空荡荡的死寂。   以往,他与“他”很是独立。   “他”的冷漠对他毫无影响,他的一切也都不受“他”掌控,可是最近,他们越发相互干扰了。   苏棠怔怔躺在床上。   “睡吧,”郁殊小声道,“我给你守着。”   头顶的帷幔仍轻轻摇晃着,苏棠安静看着,不多时竟真的生了睡意。   郁殊仍坐在脚踏上,看着窗外天色逐渐由暗泛白,他的眸也逐渐冷静下来,清晰的感觉到那个“阿郁”逐渐退去。   直到天色大亮,郁殊站起身,看着床榻上的女子。   他将自己的一切,全都捧在手中,对她和盘托出。   所有丑陋的、粗鄙的、好看的、纯净的,全都献与了她。一旦她不要,他便真的无所适从了。   手探过帷幔,蹭了蹭她的脸颊,在她转醒之前转身走出房去。   她说,他会让她不自在。   关门声响起,苏棠方才睁开眼,脸上带着凉意的酥麻触感仍残留着,许久,她缓缓转头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房门处。   心里陡然一阵茫然——   郁殊……他究竟要做什么啊。   ……   这日之后,郁殊鲜少出客房门,多数时日,一直待在房中。   苏棠亦如常开着酒馆,笑脸迎着酒客,做着生意。   二人一时之间竟井水不犯河水。   独独高卫夹在其中,满心的焦躁。   京城的密函一封一封加急送来,小皇帝和太尉仗着王爷远在边关,隐有动静,太尉更是私下一纸文书弹劾兵部尚书柳元修,压住了他手底的京城兵权。   岐州五千铁骑在王爷手里头攥着,小皇帝不敢轻举妄动,可王爷却根本不曾理会京城的急报,只怕再过些时日,柳元修不堪其压,将兵权交出,小皇帝手掌太尉及兵部尚书二人手中的京城兵权,王爷便是再拥有岐州铁骑也远水难救近火了。   思及此,高卫轻叹一声,朝客房看了一眼,转头走下楼去。   却在看到柜台后空荡荡的人影时一顿,环视四周才在一旁角落看到静坐在那儿的易齐。   这段时日,这人倒鲜少喝醉了,此刻沉沉思索着什么,竟有几分隐士风范。   “苏姑娘呢?”高卫作声。   易齐睨他一眼:“送酒了。”   高卫顿了一顿,沉吟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   天色转凉,深秋也快要过去了。   大漠的冬,干燥而冷冽,冻得手又疼又痒。   苏棠裹着厚厚的大氅,仍遮不住往衣缝里钻的阵阵寒风,吹得她脸颊都有些疼。   她不觉攥紧了缰绳,轻和一声“驾”,便往酒馆疾驰。   却在离开大漠,踏入固永镇市集时前方出现一道人影。   苏棠忙勒紧缰绳,止了马步,看着马下正满眼复杂看着自己的高卫:“高护卫有事?”   高卫却突然半跪下去:“属下有话同苏姑娘说!”   ……   苏棠是牵着马回到酒馆的,容色怔忡,人也有些茫然。   一走进酒馆,苏棠便嗅到了铺天盖地的酒味,她蹙了蹙眉。   高卫的声音仍回响在耳畔:“苏姑娘几缸酒烧了苏府,大火整整一日,满是酒味,王爷便是那时,再饮不得酒、闻不得酒味的。”   “苏府那场火场里,有一具女尸,和苏姑娘甚是相像,至今仍被妥善安葬在京城风水最好的京岚林中;后院里,还留有苏姑娘的牌位,属下斗胆曾去看过,那牌位旁,还有一个空牌位,想来是王爷留给自个儿的吧。”   “苏姑娘以为,王爷的离魂症是如何而来的?”   “属下这番话,并非求苏姑娘可怜,而是……京城局势一触即发,天子和太尉联手,若真的任他们夺去京城兵权,只怕到时王爷本事再大也难力挽狂澜。”   从始至终,苏棠只在听闻这句话时问了一句:“太尉?”   秦若依是太尉府千金,且她对郁殊也生了情愫,怎会……   “太后毁容了,过去一年,太后曾来过几次王府,只是王爷再未见过她一面。”高卫补充道,“是王爷伤的,王爷以为……看见了苏姑娘。”   “苏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看看王爷的右臂,有七八道伤疤,便是那时割的。王爷不能饮酒,日日清醒的待在房中,便……”   高卫最后道:“苏姑娘,王爷他……也是个可怜的。”   说完这话,高卫便走了,没有回酒馆,大抵是安排手底下的暗卫了。   苏棠将手里的空酒坛放在桌上,神色仍呆愣着。   易齐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才勉强反应过来:“怎么?”   “这话应当我问你,”易齐看着她,“怎么?”   苏棠未曾言语,良久缓缓起身朝楼梯口走去。   “喂!”易齐唤住了她。   苏棠停下脚步,满目茫然。   易齐走到酒架旁,拿起一坛酒,对她笑了下:“喝你一坛酒。”   苏棠瞪他一眼,终未多言。   她的房间在右侧,客房在左侧。   苏棠站在楼梯口,许久朝左侧走去。   郁殊的房门这段日子鲜少打开,算来,这二十余日,二人打照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轻叩了两下客房门。   里面没有动静。   苏棠顿了顿,又敲了两下。   “出去。”里面的声音平静冷冽。   苏棠还欲敲门的手僵住,轻应一声:“嗯。”转身便要走。   下刻,房门却突然被人重重从里面拉开,郁殊站在门口,只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墨发散落,脸色比衣裳还要苍白,手紧攥着门框。   此刻见到她,眼眶才溢出些许赤红,如一只勾人魂魄的艳鬼。   苏棠张了张嘴,目光不觉落在他的右臂上。   “有事?”郁殊看着她,哑着嗓音问道。   苏棠点点头:“嗯。”   郁殊让出身边的位子,下刻又突然想到什么,飞快走进房中,将凌乱的被褥团成一团扔在角落,落下帷帐方才转头看着她,脸色有些不自然。   苏棠看着他忙乱的动作,心中越发复杂,坐在木桌旁,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有话同你说。”   郁殊声音微哑:“什么?”   苏棠静静凝望着他,下刻伸手将他的右臂抬了起来,将宽袖挽了上去。   数道刀疤趴在他的手臂上,疤身光腻,是下手极重后、血肉翻转留下的伤痕,丑陋而深刻,像一只只蜈蚣。   苏棠见过郁殊身上太多的疤,却从未如这几道,如此灼人眼睛。   她轻吸一口气,静默片刻平静问道:“怎么来的?”   郁殊眼神一僵,带着几分茫然无措:“苏棠……”   “因为你以为我死了?”苏棠再次问。   郁殊脸色一白。   苏棠松开了他的手臂,再未多言,沉寂良久缓缓站起身:“我讨厌你身上的伤疤,郁殊。”   从以前便讨厌。   他对自己的身子,从来都是自毁的厌弃。   苏棠起身走了出去。   可看着自己房间一片昏暗,她心中仍如坠着一颗大石头,不想回房,索性脚步一转,径自下了楼。   方才说要喝她一坛酒的易齐,此刻已经坐在角落自己一人独自喝了起来,喝得很慢,一杯一杯的浅酌。   听见楼梯的动静,易齐转过头来,看见是她,眉心一挑,扬了扬酒壶:“来,和我喝一杯啊。”   苏棠顿了下,安静走到他对面坐下,却并未饮酒,只看着他。   “你这女人,开了酒馆,我却从未见你喝过酒,”易齐嘀咕一声,“那你作甚要开酒馆?”   “卖酒的不能自醉,”苏棠睨他一眼,“前几日见你一直没饮酒,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没想到又复蹈前辙。”   易齐笑了一声,这一次并未反驳什么,只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再未斟新酒,看着空荡荡的酒杯,突然开口道:“苏棠,我要离开了。”   苏棠一怔,声音呢喃:“是吗?”   “嗯,”易齐伸了个懒腰,“大好时光作甚要浪费在等待上,不等了!这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我这么个有才之士!”   苏棠安静坐在那儿,半晌拿过酒壶给他满上酒,又拿过一个新酒杯满上,而后抬头看着他:“要去找她了?”   易齐瞪她一眼:“说了不等了,等烦了!”   苏棠仍淡淡问:“去哪儿找?”   “……”易齐沉默了下来,摇头轻笑一声,“苏棠,你是个傻子多好。”   苏棠也笑了下。   “她曾经说,她想去歌舞升平的洛城,再去杏花烟雨的江南看看烟柳。”易齐喝了一杯酒,“先去洛城吧。”   苏棠轻应:“嗯,到一个地方记得给我来一封书信。”   “怎么给你?”易齐反问,“送来酒馆,还是……送去京城?”   苏棠摩挲酒杯的指尖顿了下,然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易齐看着她的动作:“苏棠,大漠的冬,不好捱。”   苏棠不语,只是又安静饮了一杯酒。   “喝慢点,酒都被你喝光了!”易齐忙将酒壶夺了过来,将余下的给自己满上,一连喝了几杯,才将酒壶放下。   苏棠摇了摇酒壶,只剩下半杯了。   她默默给自己倒上。   二人不知沉默了多久。   “苏棠,这辈子太长了,若一直孤零零的,太凄惨了。”易齐说到此,斜眼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苏棠瞪了他一眼。   易齐轻笑,声音却逐渐认真下来:“这辈子又太短了,所以不要将时日浪费在纠结与等待上。”他浪费了五年。   苏棠沉默下来,手中的酒杯空了,意识虽清醒着,脸颊却被酒染的灼热。   她开口:“什么时候离开?”   易齐思索片刻:“也许今夜,也许明天。”   苏棠惊讶:“这么快?”   “舍不得我啊,”易齐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不知再见是猴年马月了,今个儿就舍身给你个热情的拥抱吧。”   苏棠皱眉,却并未躲避,只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而下刻,易齐的背突然僵硬了下来。   “怎么……”苏棠刚要询问。   易齐松开了她,直直看着前方,许久颤颤巍巍的伸着食指指着楼梯口:“被捉奸了……”   “什么……”苏棠凝眉,不耐烦地转头看去,郁殊披着见暗绯色的大氅站在楼梯口处望着她,脸色死白,眼尾通红。   迎上她不耐的目光,郁殊转头便朝楼上走去。   “去哄哄吧,”易齐推了推她,“我怕我还没离开,便被那个姓高的暗杀了。”   苏棠看了易齐一眼,沉寂了一会儿缓步朝楼梯口走去。   只是她酒量不佳,上楼的脚步有些蹒跚,一双眸子却在夜色中亮的惊人。   “叩叩”敲了两下客房门,苏棠半靠在一旁等着。   房中沉静了许久,才终于被人打开。   郁殊站在门口,面色沉沉看着她:“不是有我在便不自在……”   话未说完,苏棠便突然朝他靠了过来,踮脚伸手揽着他的后首,红唇径自吻上他苍白的唇角。   第一次没有吻中,她微微上移了些。   郁殊一愣,心如被巨浪顷刻覆灭一般窒息,僵硬了许久,伸手揽紧她的腰身,大手轻易将她细弱的腰身罩住,拥入怀中,俯首重重覆在她的红唇上。   房门在身后合上。   苏棠借着酒劲,仍揽紧着郁殊的后颈,唇齿纠缠之间,二人的袍服搅弄在一块,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   郁殊身上的绯色大氅不知何时早已掉落在地,他未曾在意,仍禁锢着她的腰身,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怀中的女子忍不住娇哼一声,他才终于放开。   苏棠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唇殷红一片,目光晶亮,唇齿间尽是酒香。   郁殊望着她,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床上团成一团的被子被尽数仍在地上,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苏棠……”   “棠棠。”郁殊再次轻唤着,身子里两个意识如有冰火冲撞,“可以吗……”他低低呢喃,心里却慌乱着,紧张着,想要触碰,却又担忧这从未有过的体验会令二人无所适从。   苏棠只低低哼唧一声。   郁殊俯首,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眼睑、鼻头,唇角。   唇徐徐下移,粗重的呼吸带着凉意,冰的人肌肤一紧。   郁殊伸手,轻轻解开腰间的缎带,唇吻上她的锁骨,以齿尖轻柔的、微颤的研磨。   衣襟散落。   虔诚的吻在她的心口,慢慢下移,越过小腹,如柔软的冰不敢用力碰触,只小心翼翼的讨好着。   “郁殊……”女子的声音娇媚如水,添了慌乱,“你不要……”   却终究迟了一步。   如玉指终触碰到上好的琴弦,他轻轻吻着,以唇齿弹奏出了一声声的浅语低喃,听在他的耳畔,搅弄着满心的奢望。   他虔诚的和盘托出的那个那个女子,如今给了他回应。   “郁殊……”女子的尾音轻轻颤着。   郁殊抬眸,看着女子在自己眼前逐渐娇软,脸颊的酡红如一汪醉人的春。   “苏棠,棠棠……”   他低低唤着她,心里如万花齐盛,盛放在她的春里。   ……   翌日。   天色大亮。   郁殊缓缓睁眸,满眼的餍足,唇角微勾着。   阳光被阑窗打碎,照进房中,落在地上,越发衬的黯然静谧。   下瞬,郁殊却猛地睁眸,坐起身,身边空荡荡的。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高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   郁殊一言未发,穿上衣裳,披着绯色大氅,站在床榻旁,昨夜的旖旎,今晨的清冷,一幕幕搅的他心神杂乱。   鼻尖有些异样的香,郁殊蹙眉,大步流星走到香炉旁。   这香……这香!   郁殊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昨夜她早已累极,却仍披着衣裳下去点香,说是不嗅着艾叶香便睡不着。   可这香分明是……迷药!   他很少在一个陷阱跌倒两次,在她这儿,却跌了三次!   “王爷。”高卫的声音仍耐心在门外响起。   郁殊猛地拉开门,神色间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色。   高卫惶恐低头,手里拿着一纸书信:“苏姑娘走了。”   郁殊拆开书信。   果然是“苏姑娘走了”,信上也只有“走了”二字!   这算什么?睡完便跑?   她当他是什么? 第60章   郁殊盯着手中的书信,沉了一口气,静默许久,才终于相信了。   ——苏棠走了。   在经历昨夜暧昧之后,睡完他之后,一走了之。   昨夜尚在他怀中软如一汪春水的女子,今日穿上衣裳便翻脸不认人了!   “王爷,”高卫拿出另一封书信,“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密函,是辅相连夜差人送来……”   “啪”的一声,郁殊将房门重重合上,也止住了高卫的声音。   郁殊转头坐在桌旁,书信放在桌上,牛绒色的纸页上,两个字迹隽秀的字迹:走了。   柔婉的笔锋,却写出最决绝的话。   床上被子凌乱,仍残留着几分昨夜的旖旎,她的浅吟低语、细密喘息仍拂在耳畔,他自己都分不清,将她拥入怀中,与她灵肉合一时的那个他,究竟是谁。   可不过转眼,房中便已是一片清冷,空寂无声,冻得人心底发寒,呼出的气息都冷的吓人。   上一次,她吻了他,第二日假死逃离京城。   这一次更甚……   他却一次一次的咬了她手里的鱼饵,被戏耍的团团转。   心底滔天的怒火,却又夹杂着莫名的委屈。   他将一切都给了她了,她为何还要跑?   他的身,他的心……   一定要他将她锁在床上、绑在身边吗?   她的手腕、脚踝那样莹白纤细,碰到冷冰冰的锁链,只怕会磨出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和他身上的一样。   她说,她讨厌他身上的伤疤。   郁殊抬眸,是不是昨夜他身上的伤疤吓到了她?一道道丑陋的疤痕,他自己都嫌弃,难怪她讨厌呢。   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名暗卫拿着张揉皱的旧纸走到高卫身前,恭敬递了过去。   高卫正满心焦急,接过后随意扫了一眼,而后双眸圆睁,眼中总算有了一丝希望,匆忙上前叩响房门:“王爷,有苏姑娘的消息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好消息。”   郁殊漆黑的眸光隐约有了几分光亮,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王爷……”高卫还欲敲门,房门已被人从里面打开。   高卫举着手中的皱纸:“王爷,苏姑娘和易齐一同离开的。”   苏棠和易齐。   郁殊看着那张纸,昨夜他们二人还在酒馆共饮,饮完便抱作一团。   “你是说,她和别的男人私奔,也算是好消息?”   高卫一滞,忙摇头:“王爷,这封信是在易齐房中寻到的,上面写着苏姑娘前往京城方向,随易齐同行至洛城。还交代将这酒馆交予长河边的青娘手里。”   书信是随意扯下的一块皱纸写的,大抵是走的急了些。   郁殊接过纸页扫了一眼,下刻陡然想到什么,抬眸看着高卫。   高卫心中不觉一凛。   郁殊沉声道:“你同她多嘴了?”   高卫只觉后背爬上一层寒,忙跪在地上:“属下知罪,”他顿了下,“苏姑娘深明大义,属下亦别无他法,如今京城局势紧张,还请王爷……”   郁殊打断了他:“凡出固永镇,往东南而去,必经玉门关,派人在关口拦截,本王即刻便到。”   话落,郁殊转身信手拿过大氅,绯色的大氅披在肩头,映着苍白的神色,病态而惊艳。   “王爷,”高卫仍跪在地上,“京中来信,兵部尚书柳元修已被禁足府中,辅相孤木难支,京中只怕生乱,还请王爷回京……”   “那又如何?”郁殊打断了他,朝楼梯口走去。   他以往想站在权势之上,让曾经放弃他的人都看见他,可如今,他有了比权势更深的执念,看不见,他心难安。   “京城若生乱,他日苏姑娘回去,王爷如何能保护苏姑娘!”高卫豁出去了,说完便垂手听候发落。   郁殊的脚步戛然停止。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血,洗不清了。   他只有让自己站在最高处,才能将她捧起来,捧到谁也够不到、伤不了的高度。   郁殊沉默良久,垂眸道:“派人去关口,暗中护送,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高卫怔:“王爷?”   郁殊起身下楼,大氅翻飞间,只余下一声沉沉的:“回京。”   ……   这日,固永镇唯一的酒馆关门数日,过段时日再开门时,酒馆中唯有一身形高大的女子坐镇,名曰青娘。   大漠边关,郁殊弃车驾马,朝京疾驰。   不过翌日已过苍城。   赶路的第四日,秀容城驿站来了消息,兵部尚书柳家被禁足十余日,柳元修终折了腰身,手中京城三成兵权尽数呈于天子,加上太尉手中的四成兵权,沈寻手中已有近七成。   郁殊看完书信,只命一人去了一趟岐州,命五千铁骑入关,不许近京,只扎营于京畿;又命一人去了南夷边关,放出消息称大晋天子与摄政王争执不下,恐兵戈相向。   赶路的第六日,洛城驿站传来消息,辅相被软禁,再不能参与朝堂政事,靖成王的文武二臣均成了孤军野马。   郁殊闻言,不过连夜命人快马加鞭去往江南道御史府。   赶路的第九日,京城兵马集结于城门处,设伏兵,埋暗箭,静候靖成王。   郁殊率众人在岐州五千铁骑的营帐中休整,准备入京。   营帐中,高卫担忧看着郁殊:“王爷,城中定然已是遍地陷阱,此刻入京,恐怕正进了圈套。”   “陷阱又如何?”郁殊抿唇,“本王不想踩,谁能让本王入?”   高卫顿了顿:“苏姑娘?”   郁殊垂眸睨了他一眼。   “属下知罪,”高卫忙低头请罪,下刻却又满目忧色,“可如今京城兵马多掌握在皇帝手中,细细算来,足有两万兵马。”   “嗯,”郁殊轻应一声,“他如何将兵权吃下去的,本王便能让他再吐出来,而且让他亲手送到本王府上。”   “可……”高卫不解,“王爷手中兵符纵能号令将士,此刻大军多守在南夷,远水救不了近火……”   “放一把远火便是了。”郁殊蹙眉,“去江南道御史府上的人可回来了?”   “今晨回了。”   “好,明日进京。”   ……   洛城,夜市。   一辆马车吱吱呀呀慢悠悠前行。   苏棠安静窝在马车里,披着件厚重的大氅,手中抱着暖手炉,透过晃动的轿窗看向外面。   深秋终究还是过去了,冬已来临。   洛城却无半分凛冬的萧瑟,夜市灯火通明,远处灯光点点,行人闲上楼阁,店铺疏帘高卷,道边偶有梅枝开在墙角,幽香醉人。   这儿的人们打扮各异,有中原对襟宽袍,也有大漠半肩毡衣,有驾牛骡车做些小生意,也有马车慢悠悠前行。高笑阔谈夹杂着吆喝车轮之声,使得洛城生机勃勃。   马车在一处客栈停了下来。   苏棠下马,过长的大氅有些耷在地上,绒领包裹着一张小脸,鼻尖冻得通红,双眸却莹亮如灿星。环视一眼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角落独自饮酒的人身上。   “如何?”苏棠作声。   易齐恹恹饮了一杯酒:“你觉得呢?”   苏棠可怜地睨他一眼,在洛城待了七日,易齐白日从未闲下来过,却终未能寻到她的下落。   察觉到她的目光,易齐没好气瞪她一眼:“你怎的还不离开?”   苏棠笑:“洛城繁华,我自然想多待几日。”每日出去闲逛,仍有太多风景看不过来。   再者道,她喜欢这般走走停停,无拘无束。   “少来,”易齐轻哼一声,神色认真了些,“说实话,你为何会突然要离开?”   苏棠看着他:“就像你说的,大漠的冬不好捱。”   “嗯哼?”易齐明显不信,抬眼瞧着她,“你可是连郁殊都没知会,天还没亮便抓着我离开了。”   苏棠垂眸,笑容淡了些。   她只想下个迷药,而后逃离。没想到那夜借着酒劲,竟真的同郁殊……   不过想到郁殊生得一副妖孽艳色,仔细算来倒是她赚了。   “因为没必要留在酒馆了。”苏棠嗓音幽静。   去固永镇,是为了逃避,是不甘心成为一个影子。   如今不需要了,仔细想来是她钻了牛角尖,将自己困于一隅,可其实,她只需要成为自己便好。   至于情,她能拥有,更好;不能拥有,一个人也未尝不可。   栾京是她自小到大长起来的地方,她想回去,她也想爹了。   更何况,郁殊在酒馆待了那么长时日,她的下落恐怕早已被有心之人知道。   朝堂、权势,是郁殊的战场。   她见过小皇帝,那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恐怕只因郁殊在她的酒馆待了诸多时日,他也不会放过她这个有可能对郁殊造成威胁的人。   她不想旁人利用自己威胁郁殊,更不想成为累赘,将自己置于险境,她爱惜自己这条小命。   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喂,听说了没有,前段时日京城闹了乱子?”一旁酒桌,三两酒客喝得微醺,低声交头接耳。   “可不,听闻,是摄政王爷派兵驻扎京畿,被天子以谋逆罪名软禁了,”说着,那酒客摇摇头,“可惜了……”   “这可是大罪,兄台可惜什么?”   “远的不说,洛城外的水库,便是那摄政王爷亲批下来命人修建的,洛城夏涝冬旱,可没少吃了那水库的水,”酒客打了个酒嗝,颇有几分卖弄,“还有平定西南战乱,给江南拨银蓄粮……也便是专政狠辣了些……”   苏棠安静听着,容色无恙。   易齐看了她一眼:“心疼了?”   “心疼什么?”苏棠不解。   易齐看着她的神情,倒真的有几分疑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啊,”他声音低了些,“那摄政王,不就是郁殊。”   苏棠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路是自己选的。我更心疼自己,还要替你付酒钱。”   易齐:“……”   ……   京城,靖成王府。   高卫飞快朝书房走着。   不由想到当初入城门那日,小皇帝震怒,一道圣旨直指王爷拥兵自重,率军驻扎京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念其尚有功劳,软禁在靖成王府。   高卫心底清楚,小皇帝恨不得将王爷就地正法,什么念王爷有功劳,不过是恐惧京畿那五千铁骑罢了。   若真动起兵戈,五千铁骑对阵京中两万将士,尚不知鹿死谁手。   而王爷竟从容应了软禁,回了靖成王府,彻底闲适下来。   更多的时候,便是察看暗卫的飞鸽传书。   苏姑娘在何处,做了何事,都要事无巨细的报备。   中间只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江南道御史陈凌陈大人入京上奏,储粮大地江南一带一场夏涝、一场冬雨,稻谷烂在地中、仓里,无法给京中供应,甚至仍需国库拨银赈灾。   今日,王爷已被软禁二十日,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高卫走到书房前,轻敲了两下房门:“王爷,沈世子求见。”   书房内,郁殊正翻看着暗卫传来的书信,脸色因着久未见光之故,越发苍白,唯有一双黑眸如漆黑的玉石,如一汪深潭水,看不真切。   全无血色的指尖轻抚着书信上的字迹:苏棠在洛城待了足有半个多月了。   洛城繁华,处处歌舞升平,她乐不思蜀也是应当的,只是……暗卫来的书信中,她日日欢喜,从未提及过他半句。   而他却已有一月没能睡个好觉,闭眼便是那夜她媚若无骨的娇软,睁眼便是满目的冬日萧寒。   “王爷?”高卫又唤了一声。   郁殊不动声色将书信压在砚台下:“让他进来。”   沈辞仍穿着湖蓝广袖对襟袍服,墨发高束,一缕碎发垂在额前,挡住了那道疤:“王爷。”   郁殊看着沈辞:“不知世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辞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以往的纨绔都减了几分,只看着他,良久突然道:“找到她了?”   郁殊垂眸,眉目微敛:“同沈世子无干。”   沈辞只扬眉,良久轻叹一声:“靖成王运筹帷幄,可京城将士皆是无辜之辈。”   “沈世子这是何意?”郁殊勾唇笑了下,苍白的指尖摩挲着手背,“我如今人都被软禁在此,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南的粮草断了,京城军饷不足,粮草不出三个月便会短缺。”沈辞看着他,“我派人查过了,江南道的粮草,多半运到了京畿岐州铁骑的营帐。”   到时,要么眼睁睁看着将士生生饿死,皇帝怕是背负千古骂名;要么便只有将兵权物归原主这一条路了。   “三个月……”郁殊玩味呢喃着这二字,良久轻笑了下,“太久了些。”   “什么?”沈辞愣,短短三个月,他什么都不用做,便足以逆转京城局势,谈何久?   郁殊不语,他与苏棠有一笔账,是一定要算的:几次三番抛下他,这一次更是睡了他便跑。   但他也会在她来之前,给她个安稳的京城。   沈辞离开了。   但他第二日便知郁殊那番话是何意了。   ——南夷听闻大晋内乱,举兵侵犯边境以刺探虚实。须得郁殊出面,亲令三军兵符,军饷、粮草消耗愈发严重。   天子内忧外患,朝臣战战兢兢。   沈辞在一日后,罕有的换上朝服,于朝堂之上进言,撤除辅相禁令。   辅相重新入朝堂的翌日,便上奏天子,为抚慰军心,天下安生,亲请摄政王出山。   这年京城的冬,带着几分干燥与料峭。   天子沈寻在砸了御书房的几套茶盏后,最终还是批复了辅相的折子,但念及身有不便,令太后秦若依亲自出宫前往靖成王府。   京城七成兵马,尽数奉还。   前后不过四十余日。   郁殊听闻秦若依来的时候,正坐在书房中,面无表情,今日本该是暗卫传书信的日子,却一封书信都未曾送来。   “王爷,江南道御史陈大人今日离京,”高卫的声音响在门外,“户部尚书陆大人相送。”   郁殊没有作声。   静默了一会儿,似是来了什么人,对高卫耳语一番,高卫眼中尽是诧异,而后又道:“王爷,太后来了。”   郁殊依旧不语,等了许久,仍未等到书信,方才随意穿着件外衣,披着绯色大氅,散着墨发便走了出去,外面的风带着寒意,枝叶枯损。   又是一年冬。   郁殊忍不住止了脚步,看了眼空荡荡的枝丫,曾经也是这样的冬,他被人扔在乱葬岗,那个叫苏棠的女子将他带了回去。   “王爷?”身后,高卫低声唤了一声。   郁殊回过神来,踏入正厅之中。   主位右座,秦若依穿着件紫檀旋涡纹云缎凤裙坐在那儿,面上罩着一层淡紫薄纱,只留一双眉眼在外,身姿瘦弱,容色苍白,看见郁殊时,眸中微微动了下,却很快隐了过去,生了几分惊惧。   郁殊看着那双眉眼里,只觉得太淡了,淡到不如大漠最为暗淡的星光。   而苏棠,却如骄阳。   郁殊心口微滞,沉闷闷的,今日书信未曾传来,难道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她走了?不打算来京了?   秦若依站起身,身后的内侍手中托着沉香木托盘,上方放着一封折子,她看着郁殊,许久垂眸道:“京城兵权,悉数还于靖成王。”   郁殊看着那折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应声。高卫忙上前将其接了过来。   下刻,秦若依的举动却令满室讶然,她跪在地上,头微垂着,淡紫色的薄纱拂动:“秦太尉此番罪孽深重,只是……”她抬眸,眼底泛着盈盈水光,“阿殊,求你饶过父亲一次。”   郁殊坐在主座,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俯视着眼前的女子。   这是第二次,她跪下求自己。   他不懂自己以往为何会觉得她与苏棠二人眉目相似。   苏棠的目光总是亮晶晶的,即便伤心也鲜少落泪,更不会妄图用泪水求人垂怜。   不论是在大漠、城郊小院,甚至曾经在后院里的那三年。   苏棠,不与任何人相像。   “阿殊,这一次我当真不知沈寻和父亲的动作,可父亲若出事,秦家……秦家就完了……”   郁殊仍旧一言未发。   门口处一阵脚步声传来,很是飞快。   郁殊抬眸看过去,只见一名穿着寻常衣裳的人走了过来,身手矫健,模样甚是熟悉。   郁殊蹙眉,下刻眉目一紧,他想起来了,此人正是他派去跟在苏棠身后的暗卫。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郁殊心口沉了沉,不觉起身朝前迎了两步:“怎么?”   暗卫跪在地上:“禀王爷,苏姑娘回京了!”   郁殊怔怔立于原处:“什么?”   “苏姑娘回京了。”   回京了。   在外游玩近两个月,倦鸟终于归巢了。   下刻郁殊突然抬脚朝外走去,寒冬腊月,他仍踩着屋内穿的帛屐,身影匆忙。   ……   苏棠在洛城待了二十日,该玩的该逛的,都去了个遍,还买了不少话本,以备路上无聊。   易齐最终没能找到齐老板娘,二人在洛城别过,他南下江南,她北上栾京。   苏棠雇了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很是悠闲。   中间并非全然顺利,她在一处小镇下马车准备游玩一番时,钱袋子曾被人摸了去,幸而她没有随身带着大钱的习惯,不过丢了几十两碎银。   却没想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钱袋子竟被人送了回来,那人说刚巧撞到那小贼,便顺手相助。   苏棠拿出银子欲答谢,那人也没要,摆摆手便消失在人群里。   沿途又用了二十余日,终于到达京城。   本十余日的行程,被她足足拖到近两个月,可一路所见所闻,却又令人无比心动。   京畿仍驻扎着将士,城门处也出行戒严,比往日多了几分肃杀。   苏棠坐在马车里,许是近乡情怯,话本也看不下去了,抱着暖手炉却出了一手心的汗,整个人都有些坐立难安。   刚巧城门处例行盘查,她索性跳下马车,步行一段路程。   拿着官凭路引顺利入城,苏棠朝前看去,哪怕形势严峻,可到底是栾京。   远处恍若浮玉飞琼,楼阁丛立,街上亦有男女身着罗裳,蝶粉斗香,天子脚下,歌楼酒旆,难掩繁盛。   苏棠心中倏地轻松下来,眼前一幕幕,她分外熟悉。   抬脚朝城内走去,因懒倦而随意扎起的发在身后微微晃动。   郁殊死死抓着轿窗,因着用力,指尖近乎透明,呼吸都忍不住停滞住,莫名的双眸有些酸涩。   他目不转睛看着远处的女子,一身酡红蝶戏水仙襦裙,身上披着见白色大氅,巴掌大的小脸藏在绒领之下,越发娇小,满头青丝只以一根暗红发带高高束了起来,在身后一摇一晃。   鼻尖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可双眸却亮闪闪的,整个人的气色越发好了,好到如一抹骄阳,让人不敢直视。   没了他,她过得很不错。   可他却日日难眠,担惊受怕。   怕她路上遇到危险,怕她突然改了主意,不来京城,更怕怕她遇上比他更好看的人。   尤其想到那夜旖旎过后,她转身便将他抛下,心底更是一阵阵怒与怨。   苏棠皱了皱眉,只觉有人在盯着她,不觉朝道旁看去,一眼便看见那儿停靠的马车,以及马车轿窗的人。   郁殊。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只有眼眶充斥着红,正死死凝着她,满眼的……幽怨?   苏棠一顿,想到怎么说来二人也曾……春风一度,刚要颔首。   郁殊却转开双眸,再不看她,只做不识。而后又觉得不过瘾,将轿帘用力落下,重重吐出一口气,抿唇安静等待着。   可等来等去,外面除却百姓的熙攘嘈杂之声,再无其他。   良久,郁殊再次掀开轿帘,城门口车水马龙,哪里还有苏棠的身影?!   ……   陆子洵和陈凌二人,一人在掌管财政的户部为官,一人在商路四通八达的江南,二人政见上虽有不同,但朝堂上没少来往,此番相送也是友人私别。   待看着陈凌一众驾马车离去,他方才转身,准备回府。   却在转身时一怔,一道酡红色身影在远处安静走着。   今日虽天寒,日头却很是灿烂,可女子唇角的笑却比阳光还要晶亮逼人。   像幻觉。   陆子洵忍不住眨了眨眼。   一辆马车停下,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到马车离去,女子似是上了马车,身影也一同消失了。   陆子洵不觉朝前追了两步。   那身影……是苏棠吧? 第61章   郁殊回到王府,心底仍是止不住的怒火与委屈。   明明主动的人是她,将他哄骗上榻的人也是她,连夜离开、将他弃了的人更是她!   如今连句好话、好脸色都不给他的人还是她!   郁殊下了马车便径自朝书房走去,只穿着帛屐的赤足冻得冰冷,散乱的发伴着绯色大氅在身后翻飞着。   “王爷!”张管家战战兢兢站在身后,唤住满是怒火的男子。   郁殊容色紧绷,勉强顿了脚步。   张管家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小声道:“太后还在正厅等着您呢。”   太后?   郁殊蹙眉,继而想到他离开王府前,秦若依似乎便来了,送来了兵权,还说了何事?   是了,要他放过秦家。   “该查的查,该杀的杀。”郁殊不耐放下这句话,便要继续朝书房而去。   “阿殊!”身后,女子仓皇唤着他的名字,脚步跌跌撞撞朝他跑了过来,“阿殊,爹做了错事,可他终是我爹,你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便放过他这一次。”   秦若依伸手,想要抓着他的手臂:“我保证再无下……”   声音戛然而止。   郁殊几乎立刻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碰触。   秦若依怔住,纤长羸弱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被冻的通红。   郁殊眉心紧皱,不耐烦的看向眼前人,心底积攒的怒火几乎全经双眸散了出来,如隆冬屋檐下冻住的锋利的冰柱,直直戳到人的身上,一戳一个血窟窿。   秦若依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脸上被罩住的薄纱上,满眼的惊惧,手不觉垂落下来。   这一刻,她只觉自己全数的自尊、骄傲,被郁殊的目光打的七零八落。就像回到他“疯”了的那夜,锋利的匕首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这个……如魔鬼一般的男子。   看着她眼底的惧怕,郁殊越发不耐收回目光,如视无物般越过她回了书房。   书房内,地龙烘染的热浪翻涌而来,顷刻间在他的长睫上凝了几滴细小的水珠,冻得苍白的足沾了热气,又泛着细痒。   郁殊坐在案几后,神色晦涩难明,好一会儿拿过一旁凉透的茶喝了一口:“高卫!”   高卫忙快步走了进来。   郁殊道:“暗卫呢?”   高卫不解,而后才反应过来,王爷说的大抵是暗中护送苏姑娘的人:“暗卫之前回来过,只说苏姑娘回了城郊的小院,便又回去了。”   回了那小院。   郁殊闻言,心底又闷了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   她倒是悠闲的紧。   可心里气归气,却又忍不住去打探她的消息。   暗卫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跑一趟。   “苏姑娘在收拾院子。”   “苏姑娘正用着午膳。”   “苏姑娘午后小憩了片刻。”   郁殊听着,却是越听脸色越发难看。   直到未时,高卫快步走了进来:“苏姑娘好生打扮了一番,出门了。”   郁殊从座位站起身,呼吸不觉一紧,心口剧烈跳动了下。   整整四个时辰!   她倒是终于舍得出门了!   只是……好生打扮?   郁殊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裳,一件简单的素色外裳,还有方才出去时染了泥土的帛屐,凌乱的发,苍白的脸色……   他起身快步朝后院浴堂走去。   等到郁殊终于从浴堂走出,长发如墨披在后肩,绯衣若霞,身上齐整的大氅随着他的走动翻飞,眉目恍若惊世仙人。   高卫立在浴堂门口,越发的战战兢兢:“王爷,苏姑娘……去了青山。”   郁殊脚步生生顿住,被浴堂的雾气晕染的带着些许红晕的双颊,顷刻冷凝。   高卫小声道:“王爷可要备马车?”   郁殊深吸一口气,而后将气息徐徐吐出,仍无济于事,心里如有惊涛骇浪阵阵翻涌。   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备马!”   ……   苏棠本打算悄悄回小院的,往后时日长了再慢慢解释。   毕竟她于周围乡邻而言,算是“死去”的人,如今堂而皇之的回来,难免会让人觉得白日见鬼。   只是马车刚停在门口,阿婆家的门便打开了,探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苏棠躲避也不是,迎上前去也不是,僵在原地,直到阿婆一句“棠丫头”,她才终于回神,唤了声“阿婆”。   “你总算回来了!”阿婆对她的“死而复生”倒没有半分诧异,只是拉着她说了好些体己话,说她精神了,气色好了,人也生的越发水灵了,说到后来,更是抹了把眼角的泪。   苏棠眼眶也不觉湿润,却仍旧困惑。   最后询问之下才知,早在她来之前,郁殊已经派人来过此处,将她没死的消息告知了阿婆,阿婆又说与了周遭乡邻。   阿婆直说她福大命大。   苏棠笑了下,心底却轻松了许多。   “对了,”阿婆一拍手,“馄饨铺那个叫锦云的丫头还给我留了样东西呢,让我再见到你时一定要交给你,还说你可以不原谅她,但这东西一定要收下。”   说着便急匆匆回了家中,再出来,手里头拿着一个槐木盒子。   盒子里放着当初那个馄饨铺子的地契,她离开前将其留给了锦云。   苏棠看着那地契,心里越发的敞亮。   将一路上沿途买回来的物件从马车搬到院里,她多给了马夫五十两银子,毕竟这一路行程着实长了些。   小院并不杂乱,像是被人打扫过一般,冬日里,院子那颗槐树本该落了满地的枯叶,地上却半片枯叶都寻不到。   屋子里更是纤尘不染,八仙桌椅整齐干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一切如她没离开时一般。   苏棠收拾屋子,不过是将自己这一路买回来的物件全都放好罢了。   点了炉火,用过午食,又烧了热水洗弄一番后,小憩了一会儿,方才起榻开始梳妆打扮。   ——她在洛城,买了好些胭脂水粉。   待收拾完毕,又去买了几坛爹生前最爱喝的美酒,提着便去了青山。   久未来过,父亲的坟冢并不显荒凉,反而很是齐整,没有杂草枯枝,更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   她安静靠着墓碑坐在碑前,漂泊无定的心,在这一刻得以栖息。   最终只余一句呢喃:“爹,我回来了。”   ……   苏棠从青山回去的时候,不过才申时,天色还亮着。   一路赏着熟悉却又隐隐变化的景,走走停停,心底尽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回到小院时,正黄昏。   京城的夕阳不比大漠壮阔,反而带着几分矜持的怡人,尤其映在冒着炊烟的屋顶之上,仿佛游子归乡的祥和。   这祥和,却很快被小院门口的人影打断。   一架靛色马车,周围站着四个护卫。   马车前,立着穿着一袭竹青色袍服的人,身姿清雅的立在那儿,眉目温和清敛。   只是那温和,在看到她时僵了下,而后方才勉强笑开:“苏棠,果然是你。”   陆子洵。   苏棠脚步渐缓,轻叹一声走上前去:“陆大人。”   陆子洵看着她,当年苏府失火、苏家独女葬身火海的消息传到柳州时,他正站在柳州水库源头,开闸放水,缓解旱情。   水奔涌而出,一阵阵冷雾,他听着那些传言,却觉得满身的烦躁与灼热。   之后回京,苏府哪怕被修葺,却仍看得出焚烧的痕迹。   那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当初与他曾有过婚约的小姑娘,是真的没了。   可后来郁殊停留在西北的消息传到京城,他却又心生了几分希望,如今这希望成了真。   那个小姑娘此刻正真真切切的站在他的跟前。   “仍准备住在这儿?”陆子洵看了眼院门,嗓音低哑了些。   苏棠安静点头。   陆子洵目光隐隐生了几分亮:“……回府吧。”   苏棠不解:“什么?”   “随我回府吧,”陆子洵勉强笑了下,竭力强作的温和下带着几分翻涌的情绪,“尚书府多的是房间,你不必住在这儿……”   苏棠打断了他:“陆大人升官了,恭喜。”   陆子洵眸光一僵,容色晦涩,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苏棠,而今想来,你我二人之间从未取消过婚约,若仔细算,那婚约仍是作数的。”   苏棠蹙眉凝思片刻:“若真仔细算,你我二人的婚约也不过是一场利用罢了,谈不上什么感情的。”   陆子洵一滞,心里皱巴巴的,敛了眉目道:“那只是以往。”   “嗯?”   “苏老当初令你我二人结亲,我便知他心中有托孤之意。如今你既已回京,我更不会再让你在外奔波,随我回府吧。”   苏棠看着他道:“我不会同你回府……”   陆子洵静了静,而后开口:“太后去了摄政王府,你在等他吗?”   苏棠无奈:“我没有等任何人,不论郁殊,还是你。”   她想回来了,仅此而已。   陆子洵顿了顿,安静凝望着她:“苏棠,这一次不能由着你了。”   苏棠眉心皱的更紧:“什么?”   陆子洵却已侧过身子,吩咐着马车旁的四人:“将苏姑娘请回府上。”   他素来内敛自持,从不纵情酒色,得知苏棠“葬身火海”那日,却饮了一夜的酒,那时他便知,自己曾想不通的感觉,叫在意;他更知,有些事若不主动争取,便真的没有了。   两个护卫得了令,起身站在苏棠跟前;“苏姑娘,请。”口中很是礼貌,可动作却十足的不容分说。   苏棠凝眉,看着陆子洵侧首有些冷硬的容色,忍不住高声斥道:“陆子洵!”   陆子洵身形微顿,良久转头看着她,勉强软了些许,仍旧只站在那儿:“苏棠,往后我会对你负责……”   他的话并未说完,便被身后一阵清魅低哑的嗓音打断:“若论起负责,陆大人是不是该往后挪挪?”   冬日的天色暗的早,一片黛蓝的夜色里,颀长的绯色身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唇角笑着,双眸却如淬了毒的蛇目,目光阴冷看着护卫抓着苏棠手臂的手。   那两个护卫只觉后背爬起一阵冷汗,不觉间松开了手。   郁殊讥诮一笑,袍服拂动,缓缓走上前来:“陆大人。”   陆子洵一滞,终微颔首行了一礼:“王爷。”   郁殊任他行着,转头看向苏棠:“听闻陆大人和棠棠曾有婚约,棠棠,你说,这种‘始乱终弃、不负责的登徒子’,该如何处罚呢?”   苏棠凝滞了下,莫名觉得那句“始乱终弃不负责的登徒子”,被他说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看来棠棠还没想好,”郁殊轻笑一声,“陆大人年轻有为,清廉自持,刚巧有一批军饷与粮草要运往南夷边关,便由陆大人负责吧。”   话落,没等陆子洵反应,他已大手将苏棠的手包在手心里,带着她进了院落。   院门“碰”的一声合上。   直到进了屋子,郁殊才放开了她,转身便要挽起她的袖口。   “你做什么?”苏棠缩了缩手。   郁殊抿唇,看着她莹白的手臂上没有痕迹,这才抬眸认真道:“我在想,要不要将那两个护卫的手砍下来。”   苏棠指尖一动,飞快将手从他手里挣了出来,起身走到炉火旁。   郁殊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心中一暗,又看向她的背影:“我饿了。”   苏棠不解:“什么?”待反应过来又蹙眉道,“你没在王府吃?”   “……没有。”   “那你在做什么?”   郁殊看她一眼,闭了嘴。   他在等她的消息,一个时辰一报的消息,等着她但凡对他说句好话,他便既往不咎她抛下他的账了。   可到底还是他自己巴巴前来。   还看到了旁的野男人对她表诉衷肠!   苏棠久等不应,再没多问,他方才帮她解了围,于情于理也不该赶走,不过多添些米罢了。   清粥小菜,二人吃的很是安静,待用完,天色早已大暗,屋内除了烛火摇曳,便是火炉里柴被烧的噼啪作响的声音。   郁殊很是知情识趣的去外面水井处刷碗。   苏棠乐得自在,坐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动静接近尾声,方才站在门口道:“天色不早了。”   郁殊的手仍浸在冷水中,闻言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嗯。”   苏棠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又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郁殊动作彻底僵住,干脆起身转头,双眸如漆黑玉石直直凝望着她,良久突然道:“苏棠,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概快要完啦~ 第62章   冬夜天寒,冷银色月光洒在树梢与郁殊的眉梢。   苏棠站在门口。   后背是炉火燃烧的温和,身前是腊月夜晚的清寒,眼前还有郁殊直直盯着她的目光。   苏棠张了张嘴:“郁殊,那晚我醉了,是个意外。”   说完这话,她立刻想起方才郁殊那句“始乱终弃不负责的登徒子”,心中莫名一虚。   意外。   郁殊心口又是一阵沉闷,深吸一口气方道:“你今日可曾饮酒?”   苏棠不解,摇摇头。晚食他们二人一起用的,他岂会不知她没饮酒。   “好,”郁殊颔首,走上前拉着她进了屋子,又将房门合上,挡住了寒气,只剩满屋的温暖,“今夜你是清醒的,再来一次总不是意外了。”   苏棠一怔,而后无奈道:“郁殊,你不要……”   话断在嘴边。   郁殊信手将发带扯去,满头的墨发如丝绸一般散乱下来,修眉长眸,眼角眉梢带着丝媚色,双眸深邃看着她:“不要怎样?”   苏棠转开目光,只觉得此刻的他浑身像涂满媚药一般,活脱脱一只妖孽男狐狸。   郁殊抬脚便要朝她走去,却又想到什么,转头环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桌角一个古朴的香炉上:“今晚用不用点艾叶?”   苏棠循着他望过去:“什么?”   “还是点上吧,毕竟那晚你说,”郁殊轻轻睨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道,“不点艾叶你睡不着。”   而后在艾叶里加了迷药。   第三次下迷药!   他偏生还上了三次当!   想到此,郁殊脸色沉了下,走到她跟前,松香包裹着二人:“苏棠,往后不准再给我用迷药!”   他突如其来的接近,惹得苏棠呼吸微紧,许是炉火烧的旺盛,她后背有些热,后退半步方才挤出一句:“不要胡闹。”   “我不是那个蠢人阿郁。”郁殊听着她如哄孩童的话,拧了拧眉,下刻却觉得身子里如有另一人在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过去两个月,那个蠢人阿郁从未出现过。   苏棠抬眸安静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郁殊却迎上她亮闪闪的目光一怔,心口剧烈跳动了下,竟渐渐卸了心防,意识越发的错乱。   “棠棠?”   苏棠眸光怔愣,终于作声:“你……”   郁殊歪了歪头,声音里不觉夹杂着委屈,“我很想你。”   苏棠眼神微动:“阿郁?”   郁殊刚要应声,语气突然又变得凉飕飕的:“你果真只对他好!”   苏棠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目睹他的转变,知道他性情不稳,难得回了嘴:“他会对我说好话。”   “……”郁殊一僵,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苏棠笑了笑,转头便要朝床榻走。   后背一阵脚步声,郁殊用力紧攥着她的手:“苏棠,你不能这么对我。”   苏棠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有些紧、有些痛,却没有言语。   下刻,郁殊的力道轻了下来,十指紧扣到她手指间:“棠棠,你不能始乱终弃。”   相似的话语,不同的语调。   苏棠只觉得新奇,看了眼他方才道:“今日忙了一天,我要睡了,天色不早,你……”   郁殊打断了她:“我也累了。”   “所以你该回去歇着了。”   “我……两个月没睡好觉了,”郁殊目光幽幽看着她,“自从那夜你……”   “郁殊,”苏棠急急作声,好久轻吐出一口气,“自己去收拾里屋的床榻。”   郁殊看着她的侧影,他说的是真的。   两个月没能睡好,怕出任何闪失,直到此刻看见她,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去。曾经连“喜欢”都难启齿,而一旦开了口子,便如决堤之水,再不受控。   可见她态度冷硬,郁殊终转身去了里屋。   艾叶静静燃着,满屋的幽香。   今日刚到京中,又收拾了物件、拜了父亲,苏棠有些疲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里屋房门处传来一声细微动静。   苏棠蹙眉,翻转过身子,朦胧之中只看到有黑影走了出来。   大抵是做梦。   然而下刻,那黑影凉凉道:“苏棠,你和陆子洵的婚约,还没退?”   郁殊也是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再难困觉,坐立难安,干脆走了出来。   苏棠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心口被吓得跳的急又快,不耐转过身去,面对墙壁再不理他。   郁殊抿了抿唇,半蹲下身子,声音与方才截然不同,甚是温柔:“棠棠,陆子洵不是什么好人。”   “……”苏棠不语。   郁殊凑到她耳畔道:“明日我拟个旨,给你二人断了可好?”   苏棠半梦半醒中,随意应了一声。   ……   秦若依没有回宫。   如今的太尉府上上下下俱被软禁,里里外外尽是禁军。   她回到府邸,都须得经人盘问一番,进去通报,等了好久才放行。   秦若依走到后院房中,脸上的薄纱已经摘了下来,三道可怖的刀疤横亘在脸颊上。   秦寿坐在那儿,须发已经花白,散乱在身后,本一贯精明的双眼此刻尽是颓丧,见到她来才终于有了点亮光,脚步仓皇朝她冲了过来。   “怎么样?若依,你怎的将面纱摘了?郁殊如何说的?是不是答应你了?”   秦若依脸色一白,许久摇了摇头:“他没答应。”   “什么?”秦寿脸色一变,“是不是……你就这幅模样去求的他,你将面纱戴上,他怎会不应你……”   秦若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本该称作父亲的人,心比身子还要冰凉。   她的自尊,在那夜被毁容时,被毁了一次;在今日看清阿殊眼底的不耐时,再次被毁。   而她的父亲,却仍要她继续以色求人。   她不想去了,她宁愿郁殊看着她的目光是无视、不耐,也不愿是……如见到污秽之物一般的厌恶。   “爹,你认罪吧,”秦若依呢喃,“我不会再去……”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   秦若依身子娇弱倒向一旁,脸颊一片红肿,火辣辣的疼。   “你是太后,为着天家尊严也不会要你的命,你倒是择干净了,反过头来要你爹、秦家上上下下的命?你别忘了,当初不是你爹,便是给你九条命你也入不了宫!”秦寿恨恨瞪着她,“他郁殊以往还不是像条狗一般等着乞怜?你把你脸上的疤遮住,再去求求他……”   “爹!”秦若依打断了她,神色怔愣,良久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府外走去。   郁殊不会答应她的。   她早猜到了。   甚至,比郁殊还要早。   当年她得知摄政王府后院养着一个女子时,便知了。   郁殊受伤,找的不是她,而是找那个叫苏棠的女人疗伤。   她召见他时,曾提过一个要求:让苏棠入宫来。   她不想让他的身边,有别的任何女人。   他一贯肆意随性,无伤大雅的事从不会驳斥她,独独那次,没有同意。   早该知道的。   没再继续待在秦府,秦若依连夜回了皇宫。   诚如秦寿所说,她是太后,为了天家尊严,她不会死,她只会在死寂的宫里熬了近十年后,再孤零零一人,继续熬更多的十年。   小皇帝亲自到宫门口迎接的她,以往总含着生气与阴鸷的眸,此刻都灰败下来,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从轿撵下来,眼底尽是黑漆漆的失望与嘲讽。   连行礼都未曾,沈寻直接甩袖回了养心殿。   秦若依站在巍峨的宫门口,只觉那宫门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将人不吐骨头的吞吃下去。   她却只能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韶心殿只剩下两个随侍的宫女,端着茶走了上来:“娘娘,您喝茶。”   秦若依垂眸,看着那个精致的杯盏。   郁殊说过:茶盏并非花瓷赝品,而是更为精贵的珐琅彩瓷。   “娘娘?”宫女小心翼翼道。   秦若依猛地伸手抓过茶杯,用力朝地上砸去,满地的碎片。   滚烫的茶水浇在手上,一阵灼痛。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饶命。”   秦若依却看也没看,良久轻轻坐在阔椅上,她想到当初在那间破庙中,她说要嫁人了,他看着她问:你想嫁吗?   许久,秦若依低低呢喃:“我不想嫁,可你那时……怎么就是个乞儿呢?”   ……   郁殊去京畿安顿五千铁骑了,权势更迭,总是忙碌的。   苏棠回京也有几日,这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去馄饨铺子瞧瞧。   听闻锦云再没回王府,一直守着那个铺子,还招了个小伙计,生意很是不错。   只是,当苏棠真的来到馄饨铺子时,却没敢认。   之前沈辞送的牌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紫檀木的牌匾,上方的字迹她很是熟悉,和昨个儿某人在她那间小屋的八仙桌上批折子时,写的字迹一模一样。   “姑娘?”门口,女子的声音尽是惊喜。   苏棠循声看去,穿着一身藕色纹裙的锦云站在那儿,脸色比起一年前的蜡黄,好了太多,双眼欣喜的看着她。   “锦云。”苏棠不由眉眼微弯,笑着应道。   “您……”锦云仍有些不可思议,“您总算回来了……”说着朝她跟前走,下刻却又想到什么,突然便要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苏棠忙拦住她。   “姑娘待我好,我却是那样对姑娘,姑娘还将这间铺子留给我……”锦云不由眼眶一红,“是我对不起姑娘。”   苏棠顿了下,许久才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便是怪也该怪郁殊。”   锦云哪敢违逆那个男人?   锦云见苏棠果真再未在意,才终于直起身子:“阿婆可曾将地契还给姑娘?”   “嗯。”苏棠点点头,“我当初离开本就将铺子给你,你……”   “我……我受之有愧,”锦云不好意思的笑笑,下刻又想到什么,“外面天寒,姑娘快进来,小七,出来见老板娘。”   苏棠看着里面的桌椅,如以往如出一辙,心底一暖,反问道:“小七?”   “是我请的一个小伙计,”锦云忙解释道,“本是个小乞儿,被人在街上追打,我见他可怜便将他带了回来。虽人小,但手脚利落的紧,学东西还快。”   正说着,一个穿着黛蓝色麻布衣裳的少年跑了出来,人很瘦小,但手脚的确利落,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大大的,瞧着便机灵。   见到苏棠,小七仍有些不好意思,头也没抬便道:“老板娘。”   苏棠看着小七,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眼熟。   “姑娘?”锦云不解。   小七到底是孩子,也随之抬起头来,而后大大的眼睛一亮:“你是探月亭那个姐姐?”   一说探月亭,苏棠便想起来了。   当初她和李大哥在阿婆的撮合下,于探月亭相亲,那时有个小乞儿跑过来告诉她:郁殊膝盖断了。   “是你?”苏棠也不由笑开,只觉这京城甚小。   小七用力点点头,下刻却又想到什么,凑到她跟前:“姐姐,你还同那个好看哥哥来往吗?”   苏棠一顿,想来他说的应当是当是还是少年的郁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七继续悄声道:“其实那个哥哥膝盖上的伤,是他自个儿砸的。”   苏棠一怔,她仍记得那时郁殊的膝盖一片血肉模糊,大夫都说再重些,怕是要割开肉重接骨了。   她以为他惹到什么人,而今才知……是他自己砸的?   他为何这般?   砸断自个儿的腿,对他有什么好处?   下刻,苏棠呼吸一紧,那时,她在相亲。   郁殊要打断她相亲?   门外一阵马蹄止步声响起,马匹低低嘶鸣一声,下刻披着绯色大氅的颀长身影已经翻身下马,郁殊大步流星朝铺子走来,站定在她跟前。   “奴婢叩见王爷。”锦云忙跪了下去。   苏棠朝他看去,愣了愣神,余光瞥见门外高卫和另一侍卫将马牵到一旁。   她忍不住朝前探了探目光,那另一个瞧着不起眼的侍卫,越瞧越像当初在她回京路上,钱袋子被偷后,帮她夺回来的那人。   “那人有什么好看的?”郁殊挡在她跟前蹙眉道,他这段时日夜夜浸泡药浴,只想将身上的疤消得淡些,效果显著。   她却还在他跟前看旁人?   “大,大哥哥?”一旁,小七怯生生指着郁殊。   眼前的人好像当初那个大哥哥,一样的好看,只是……高大了好多。   郁殊被打扰,不耐烦看过去,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瞬却又突然将目光转了回去,双眸微眯打量着那少年。   有些面熟。   “探月亭。”苏棠提醒。   郁殊容色一僵,当初那个乞儿?   下刻,他又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正对上苏棠好整以暇的目光。 第63章   郁殊从未如此窘迫过。   站在不大的铺子里,迎着苏棠的目光,他只觉得手足无措。   过往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那个卑鄙的他,就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大剌剌的呈现在她的面前,甚至来不及粉饰一番。   锦云早已机灵的带着小七走了下去。   苏棠立了太久,有些累了,抬脚便要朝木凳走去。   只是她才迈步,手腕便被人攥住,郁殊跟了她一步,声音匆忙:“你别走,我不该骗你。”   苏棠怔愣,看了眼他攥着自己的手,片刻才反应过来:“所以,你的膝盖真是你自己砸的?”   郁殊长睫不安的颤了下,垂眸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   苏棠蹙眉想了片刻:“那在固永镇,你手臂的伤突然复发,也是你自己的杰作?”   郁殊眼神一暗,又低低应道:“……嗯。”   苏棠盯了他片刻,他将自己的身子视作无知无觉的木偶,随意的剜剐:“你为何要这么做?”   郁殊看着她:“你那时不是要和李止戈离开!”   苏棠顿住,认真看着他:“郁殊,我若是离开,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就像我来京城,也是因为我想回来。我不属于任何人,包括你。”   郁殊的眸逐渐认真下来,点点头:“嗯,但你如果要离开,须得带着我离开,”他安静注视着她,“我属于你。”   苏棠心口一滞,盯了他半晌,转头走出了铺子。   郁殊忙要跟上去。   苏棠头也没回:“不许跟来。”   她太讨厌心里波动的自己了。   郁殊僵在原处,只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铺子门口,许久微微垂眸,恹恹看着手背上的疤。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w讨厌他身上的伤疤吧?   “大哥哥。”衣袖被人轻轻拽了拽。   郁殊低头,正对上小七的目光。   “对不起,”小七乖乖道,“把那个姐姐气走了。”   郁殊依旧望着他不语。   小七又道:“锦云姐姐说,那个姐姐爱吃馄饨,我包一碗你给姐姐送去消消气吧!”   郁殊的眸光终于动了下:“不用。”   小七眼神一暗。   郁殊却越过他朝后厨走去。   ……   是夜,苏棠燃着烛台靠在床榻翻看着话本。   正看到女狐狸化作大家闺秀嫁给一个书生,怎奈被书生一眼识破却不点破,反而还会主动抓来山鸡“贴心”放在外屋。   女狐狸最初还能抵御山鸡诱惑,怎奈时日长了,书生将山鸡养的很是肥美,最终没忍住开了荤。   书生一身中衣松垮垮的走出:“娘子倒止饿了,为夫尚还饥。”   眼见便欲红被翻浪,门外一阵香气传来。   苏棠忍不住深嗅一下,肚子咕咕a叫了两声,方才察觉自己还没用晚食。   “吱”的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郁殊走了进来。   苏棠看了他一眼,自打发现上栓锁门全无用后,她便放弃了。   可想到白日之事,她仍有些不自在,坐起身,看着他。   烛火摇曳,郁殊的眉眼在晕黄色光芒下都有了些温度,眼尾含着清魅:“还没用晚食?”说着,人已坐在床边,顺手将她手里的话本抽了出去。   苏棠看了眼他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馄饨:“这是……”   郁殊有些不自然,低咳一声:“尝尝?”   苏棠一顿:“锦云让你带来的?”   郁殊一顿,不由分说将馄饨塞到她手里,又拿n来汤匙放在碗中:“吃你的。”   莫名其妙。   苏棠收回目光,舀了一个馄饨,面皮有些软,一咬便破,肉团也有些寡淡:“锦云的手艺怎的倒退了?”   郁殊僵硬地盯着她,习惯的触了触手背,却在摸到和面时粘在手外侧的面团时一顿,顺手撇了下去。   看着她吃完方才道:“吃完了?”   苏棠点头:“嗯。”   郁殊又道:“还饿吗?”   “不……”苏棠刚要作声,却莫名想到话本书生那番话,她忙摇了摇头,“你也回去歇着吧。”   郁殊瞪着她,目光却不觉落在她被馄饨染的泛着莹润光泽的唇上,目光一深。   “郁殊?”   郁殊猛地回神,飞快转头朝里屋走去,下刻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将她手里的空碗接了过去。   ……   “你说谁要见我?”苏棠满眼诧异看着眼前小厮模样的人。   小厮恭敬道:“谏议大夫宁大人的夫人,此刻已在醉云楼雅座等着您了,还希望苏姑娘能赏光前去……”   苏棠不解,她连谏议大夫都不认识,更不用说他的夫人。   只是前几日郁殊要她回王府无果后,倒将她屋子里的八仙桌当成了书房,这几日时常说句“宁忠那个老匹夫”。   苏棠道:“那位宁大人的名讳,可是宁忠?”   小厮忙应:“正是。”   苏棠顿了下,最终还是跟着前去。   到了醉云楼雅座,便看见一个妇人正坐在那儿,穿着见罗色攒心如意长衣,梳着整齐的倾髻,以一根简单的珠钗点缀,约莫四十余岁,脸色微白,眉心轻蹙,仍存风韵。   见到苏棠,妇人站起身,温和一笑:“想来便是苏棠苏姑娘吧?”   苏棠颔首:“敢问夫人……”   只是她话没说完,宁夫人突然便跪了下去。   苏棠一惊,忙跟着俯下身子搀着她:“宁夫人这是何意,我受不得……”   听着宁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苏棠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谏议大夫在朝堂之上大肆批郁殊欺君罔上,越俎代庖,被投入牢狱。   郁殊命人杖责二十再放出来。   若是前几年,打便打了,可如今宁忠在朝廷费心费力几年,到底是老了,只怕杖责二十便要去了半条命。   朝堂之上又没几个敢对郁殊进言之人,宁夫人只好前来找她了。   “要说宁忠也是个死脑子,平日里在府上,没少说靖成王计谋了得,是大晋之幸,可在朝堂却又不肯徇点私心……”宁夫人提到宁忠,温和的性子都多了几分无奈。   苏棠听着,她没想到这种事会找上她。   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宁忠还未升谏议大夫时,便曾在靖成王府门口对着郁殊破口大骂过,她那时仍在王府后院,郁殊靠在她膝盖上说了句“老东西倒有几分中气”,而后便命人将其扔了出去,可过了一个月,那人便升了言官高位——谏议大夫。   没想到那宁大人倒是……不改初心?   宁夫人又要跪下:“我也是没法子了,还请苏姑娘能帮着说说……”   苏棠忙拦着她,见宁夫人满眼固执,终点点头:“……我试试。”   “多谢苏姑娘。”   苏棠忙道:“我亦不能保证定会劝动他。”   “苏姑娘肯开口便好。”妇人连连点头,又谢了一番,许是心里担忧,要了满桌美酒佳肴便离开了。   苏棠出来一趟,还未想离开,便仍坐在雅座里,心里不觉想着,郁殊做事一向肆意随性,即便他心里很是清楚谁是谁非,她即便真开口,也不定管用。   却在此刻,临间传来一声女子娇媚声音:“小女烟娘,各位爷可不要忘了小女啊!”   苏棠断了思绪,不觉朝门口看去。   除了女子娇媚的声音,还有男人的调笑声,紧接着临间房门一开一合,一道红影如烟一般轻轻走了出来。   下刻,临间却猛地一声高喝:“老子的钱袋呢?”   “是刚刚那个女人!”   “快追!”   话落,苏棠只看见一道红影飞快钻到自己这间房中,那女子柳眉媚眼,身上轻纱红裳,娇媚动人,一双美目如丝看了她一眼,眼底流出几分诧异,似是惊讶她一人守着一大桌的饭菜。   门外脚步声越发的近。   红衣女子对苏棠娇腻一笑,闪身躲在她腿边桌下。   苏棠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竟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雅座大多是贵客,外面那些人不敢贸然闯入,唤来店小二亲自来敲的门,环视一遭没看见人,便又去了别处。   直到外面的嘈杂声渐远,红衣女子方才从桌上站起身,看了眼苏棠娇笑一声凑到她身边,阵阵诱人的幽香传来。   “多谢姑娘。”红衣女子轻道,声音也很是娇婉。   苏棠笑了下,摇摇头:“不用,”说着看向门外,“那些人……”   “那些人啊,”女子嫌恶地轻哼,伸手掏出钱袋子抛了抛,“他们调戏女子,我便帮了那女子一把,这些银两,便是那些登徒子该付出的代价。”   苏棠了然,理解地点点头。   女子见状,越发欢喜:“我叫齐烟,我喜欢你。”   苏棠一怔。   齐烟?   她不觉想到易齐的话:成日穿着件单薄的红纱衣,和过往所有人肆意调笑,毫无规矩礼法,不知男女之妨。   还有易齐醉倒时念的名字也是齐烟。   “喂,你怎么了?”齐烟挑眉凑到她跟前。   苏棠猛地回神,半晌道:“姑娘肩头,有一道伤?”   “嗯?”齐烟笑容一顿,下刻看向肩头,“我方才藏在桌下时露出来了?”   看来是了。   苏棠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叫苏棠,”苏棠安静道,下刻又问,“不知齐姑娘可有去处?”   “这段时日倒一直待在得月客栈,”齐烟笑了下,站起身,“还要再待一个月呢,姑娘若有闲,便来找我啊。”   “好。”苏棠点头,看着一袭红影消失在雅间门口。   待在雅间用完午食,苏棠方才踏上回路。   心中却盘算着再盘几处铺子的事。   城郊不若城中繁华,这儿的百姓平日里若买些东西还要走好一段路,布庄、酒馆都少的可怜,还有首饰、头面铺子……   想着想着,苏棠脚步不觉一顿,只觉身后有人盯着她。   她转头看去,除了人来人往的百姓,再无其他。   苏棠蹙了蹙眉,可被人盯着的感觉仍未消失,她虽未曾察觉到恶意,可脚步仍快了些,朝小院而去。   ……   夜色已至。   苏棠坐在八仙桌前,翻出易齐前几日寄来的书信,他已到了临安,不知若他知道他苦苦寻找的人在京城,是何等的精彩脸色。   苏棠笑了下,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了。   磨墨动笔,她便立刻写了书信。   只是方才写了一字,门外一阵沉闷脚步声,伴随着几声轻哼:“那老匹夫!”   说着,郁殊已走了进来,仍是绯衣如练,眸中隐怒,见到她时怒火一顿,继而隐了下去,本冷硬的语调生生拐了个弯柔了下来:“在等我?”   苏棠顿了下,听着他方才的冷嗤,又想到宁夫人的恳求:“怎么了?”   郁殊一顿,轻哼一声:“一个老匹夫入了牢狱,倒是找了一堆阿猫阿狗前来求情。”   苏棠看着他,安静了一会儿道:“今日……宁夫人见了我。”   “她见你……”郁殊刚欲反问,幸而下瞬已反应过来,话断在嘴边,脸色精彩纷呈,良久道,“老匹夫倒是会找人。”   苏棠轻轻道:“宁大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啊?”   郁殊一滞:“言失之过。”话落飞快看了她一眼。   他恨不得所有人知道他待在苏棠这儿,甚至还曾暗中推波助澜一番。   朝臣自然也听闻他在她这儿宿着。   宁忠那老匹夫不止说他“独掌大权、越俎代庖”,更说他来找苏棠是“枉顾天伦,不懂男女之防,男女本授受不亲,身为摄政王却无视礼法,成何体统!”   可迎上苏棠的目光,最终只闷闷道了句:“小罪罢了。”   只怕他真说了,她明日便不再让他前来。   苏棠不解:“嗯?”   郁殊静默良久,作声道:“放心,明日我便将老匹夫从大牢扔出去。”   不是因为他不生那老匹夫的气,而是他不想旁人看轻苏棠。   苏棠闻言一怔,心口那种温热的感觉又来了,她匆忙低头,手有些忙乱拿过毛笔,继续写着书信。   郁殊只当她在练字,站在一旁看着她,长睫在她的眼睑上映出一圈阴影,肌肤莹如玉泽,唇不再紧抿,反而微微翘着……   他顺手给她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苏棠一顿,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下,端起茶杯。   郁殊看着她嘴边那抹笑,心口一动,可宁忠那老匹夫的那番话又钻入脑中,他蹙眉,不觉开口:“苏棠,你何时给我个名分?”   “咳……”苏棠被入喉的一口茶呛到,剧烈咳嗽出声,眼角挤出了两滴泪花。   郁殊走到她跟前,苍白修长的指尖随意将她唇角沾的一滴茶珠抹去,另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余光瞥了一眼桌上的纸页。   而后,身躯一滞。   那刻,郁殊只觉自己脑中、心口如装着一大片被点燃的炮竹,同时“轰”的一声炸裂开来,炸的他头晕脑胀。   他拿起书信:“你在写什么?”   那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易齐,佳人在京,速来!” 第64章   苏棠满眼莫名,循着郁殊的目光,朝那封信看去。   字迹隽秀,纸页齐整,并无异样。   她复又看向郁殊,方才还好好的,而今却满眼的幽怨,不由蹙眉问道:“怎么?”   郁殊心里凉飕飕的,思绪都停转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这信,你写的?”   苏棠眉心皱得更紧,她方才写时他就在身边,怎会不知是她写的?不由没好气了几分:“是,上面不还写了名字,给易齐的。”   “不用你说,我识字。”郁殊将信放在桌上,心里如蒙着一层炮竹炸后的浓烟,呛得他心里酸胀,却又说不出重话,最终只道,“你想让易齐来陪你?”   苏棠不解:“什……”刚说了一字,她便反应过来,抬头看着郁殊,下刻将书信拿起来便要朝里屋走。   郁殊心一凉,忙要跟上去。   苏棠却突然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道:“信是我写的,‘佳人’不是我。”   这一次,再未停留,直接进了里屋,房门“碰”的一声关上。   郁殊怔怔站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佳人”是旁人,唇不受控的弯起,待反应过来匆忙敛起笑。可想到方才自己头脑一热便口不择言,心中阵阵懊恼。   看着紧闭的房门,郁殊垂眸,默默朝里屋走去。   房门未曾落锁,苏棠正安静坐在床边,翻看着牙行给她整理的各处要出手的铺子,听见身后动静也未曾回首。   “咳……”郁殊清咳一声,走到她身后,“方才那些混账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那不是捻了易齐的酸吗。”   苏棠整理手中告示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仍旧不言不语。   郁殊见状,试探地转了话:“你大抵还没用晚食,可是想吃馄饨了?”   苏棠闻言一怔,方才没觉得,此刻一说,竟真的有些饿了。   郁殊又道:“我去备着?”   苏棠终于扭头看向他,而后徐徐道:“所以,那夜的馄饨,当真是你包的?”   郁殊脸色一变,那夜的馄饨她说不甚好吃,他总不能再提是他一下午的成果?   可迎着苏棠的目光又否认不得,最终转头走出里屋。   苏棠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刚要低头再看手里的铺子,一旁竖着的铜镜却清晰映入眼中,镜子里的人,唇角微弯。   ……   翌日,大牢。   宁忠正待在熟悉的牢狱中,等着一会儿的杖责。   自入朝为官,便时不时有人说他当谨言慎行,可他偏生忍不下。   先皇还在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言官,平日里进些直语谏言,虽无人责罚,但他四品官职到从四品,再到五品,险些被发配出京。   直到那专权蛮横的摄政王当政,他成了牢狱的常客,便是杖责一年都有上两三次,每每夫人边上药边落泪,要他谨慎着些,他一个不从,夫人便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比杖责还痛。   可这官职,却一步一步往上升,直到升到谏议大夫。   狱卒走了进来,拍了拍牢门:“宁大人,走吧,咱们这次轻些。”   宁忠起身,熟门熟路领罚,以往倒没觉得怕,不知为何,今次竟有些发虚,到底是老了。   眼见板子便要落下,宁忠紧闭着眼睛。   “慢着。”轻飘飘的二字飘了过来。   狱卒早已跪下行礼。   宁忠睁眼,正看见披着绯色大氅的郁殊走了进来,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老臣不过杖责二十,王爷还要亲自监刑不成!”   郁殊站定在牢狱门口,大氅细细拂动着:“将宁大人接出去吧。”   “是。”门外很快便有人走了进来,搀着宁忠便要往外走。   宁忠一顿,看向郁殊:“你不要以为放过我,我便不会再弹劾你,郁殊,你欺君罔上,专权蛮横,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呵……”郁殊讥诮一笑打断他,转头看着宁忠,“听宁夫人说,辅相被软禁时,宁大人没少四处奔波替其开脱?沈世子上奏赦免辅相时,宁大人更是第一个附议的?”   辅相,是他手底下的人。   宁忠一僵,不自然看向一旁:“都是朝臣,我……”   余下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小皇帝当政不过十日,便急于铲除异己,朝堂之上不少朝臣结党营私。   摄政王虽混账了些,但到底任人唯贤,且有几分真本事。   “哼。”最终,宁忠一甩袖朝大牢外走去。   只是这刚正不阿的背影,在看见牢狱门口的宁夫人时不觉低了下来:“夫人息怒……”   郁殊仍站在牢狱门口处,听着宁忠那句句讨好的“夫人”,不知为何,心底竟甚是歆羡。   他想称苏棠“夫人”,可却又怕逼得太紧,她再如当初那句“腻了”一般,不肯对他放半分心思。   “王爷!”高卫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声道,“之前来过王府找您的那位白衣公子,今日去找苏姑娘了。”   那公子倒是来过几次,只是王爷次次不见。   郁殊一顿,下刻转身飞快朝外走去。   ……   苏棠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衣男子,满眼不解。   她今日去看了几处铺子,有几家很是满意,回来时便被拦住了。   “苏姑娘。”白衣男子对苏棠一拱手,清雅一笑。   苏棠看着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身姿修长,彬彬有礼。一身的白衣,墨发半披半散在身后,发髻一根玉簪,坠下两根白色发带,风流俊雅。   唇角更是微弯着,始终带着一抹笑。   只是那双眉眼……   苏棠一怔,那双眸微挑,有几分媚意,竟有些像郁殊。只是一双剑眉,为他添了沉稳周正,不似郁殊那般张扬放肆。   “这位公子……”   “在下梁忆抒。”男子拱手行礼道。   梁忆抒?   苏棠皱眉,可看着眼前人,她突然道:“昨日是你跟踪的我?”这种感觉很是相像。   梁忆抒仍淡雅笑着:“正是在下,若给苏姑娘带去不适,在下便先赔个不是。”   苏棠再未多言,只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和靖成王郁殊有关。”梁忆抒顿了下,“他不肯见我,在下也只好出此下策,来找苏姑娘了。”   “你究竟是何人?”   梁忆抒沉吟片刻:“若论起来,我大抵算是他的……弟弟。”   “什么?”苏棠诧异,她从不知郁殊竟还有个弟弟。   梁忆抒笑意敛了几分,而后徐徐道:“家母临终才告知的,我此番入京,也并非攀龙附凤,只是想完成家母遗志。”   “遗志?”   梁忆抒眼中似是追忆:“家母曾将郁殊抛在京城……”   苏棠安静听着郁殊的过往。   郁母那时被追查,带着孩子根本无法逃出京城。   所以,她将郁殊弃在了京郊。   幼时被抛弃,郁殊一人孤苦伶仃长于破庙之中,受尽寒苦。   后来,郁母在他乡遇见了梁忆抒的父亲,与梁父相处时日长了,便喜结连理,生了梁忆抒。   忆抒,忆殊。   细细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可年幼的孩子在这十余年中遭受什么,谁又真的知晓?   苏棠怔怔立在原处,郁殊近乎自厌的毁自己的身子,曾万般嫌恶对她说:他本就是污浊秽地的野狗,还有被屈辱的过往……   “我无法替他决定,他是否该见你。”苏棠看着梁忆抒,她没经历过郁殊的苦痛,也做不出替人原谅这种荒唐事来。   梁忆抒了然,安静笑了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一辆马车朝这边疾驰而来,伸手护着苏棠躲到道边,方才道:“在下前来,并非奢求他的原谅,而是家母让我来……”   他的话并没说完,便被打断。   “棠棠。”郁殊从马车下来,本凉薄的目光在看见梁忆抒碰苏棠手臂的手时,添了几分怒火,大步走到苏棠身旁,将多余的手扇去,顺手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都腊月中了,还穿的这么单薄?”   说着,他攥着她的手便欲离开。   梁忆抒忙跟了两步:“郁……王爷!”   郁殊却充耳不闻,带着苏棠上了马车,马匹低低嘶鸣一声,越过梁忆抒飞快朝京郊小院驶去。   苏棠看着他。   郁殊罕有的静默不语,只是攥着她的手始终未松,指尖冰凉。   苏棠看了眼身上的大氅,一阵阵的松香,垂眸任他攥着。   直到到了小院,进了屋子,郁殊很是顺手朝炉火中添了几块柴,方才回头看着苏棠:“棠棠,往后不要在街上同陌生男子来往。”   苏棠不解:“嗯?”   郁殊道:“你须得记得,这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东西。”   “……”苏棠凝滞片刻,复杂问道,“你不是男子?”   郁殊顿了下:“我往日对你做的那些混账事,也算不得好,”话落却又道,“你安心,往后定不会了。”   苏棠安静看着郁殊,见他始终没有丝毫异样,心底无奈轻叹,却也没有多问。   这日,郁殊再未出这个院子。   夜色渐沉。   苏棠今日跑了几处铺子,很快便宿下了。   可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她的床榻边,而后坐在了脚踏上。   “棠棠。”许久,温柔低哑的声音传来。   苏棠缓缓睁眼,便看见一人穿着茶白色的衣裳,坐在床榻旁,眉目如毒罂粟般在夜色里张扬着媚色,只是此刻那双眸里一片黑暗。   “阿郁?”苏棠声音仍带着初醒的闷哑,却尽是诧异。   郁殊有时性情不稳,却很少会如此装扮了,今夜竟是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一次。   “嗯。”郁殊轻轻应着,伸手抓过她的手,攥在手心方道,“睡不着。”   苏棠看着他。   “棠棠,你也会离开我吗?”郁殊柔声问,可抓着她的手却不觉用力。   苏棠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应些什么。   莫名的茫然与惶恐。   茫然于她不知自己对郁殊的感觉,惶恐于她怕一旦生了得到的心,便会贪得无厌,重蹈覆辙。   “你不可以放弃我,”郁殊攥着她越发的紧,“棠棠,我只有你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记得,可我曾亲眼目睹他命人杀了她一家,满院的血,”郁殊声音越发的阴冷,手中的力道逐渐增大,“她带着我跑了出来,她说永远不会抛弃我,却食言了……”   “郁殊,郁殊!”苏棠轻唤着他。   郁殊猛地回神,手中忙松了些,揉了揉她的手背:“攥疼你了?”   苏棠摇摇头,良久问道:“是谁?”   郁殊仍揉着她的手,声音平静下来:“大抵是我该叫一声‘爹娘’的人吧。”   苏棠怔愣,呆呆看着他,半晌手背翻转过来,紧紧抓着郁殊的手。   郁殊一愣,看了她握着他的手一眼,而后弯唇笑了出来:“没事了。”   ……   “梁某不日离去,盼申时三刻在城郊遥桥,能见苏姑娘一面,有事相告。忆抒敬上。”   十五这日,苏棠正在馄饨铺子,不一会儿小七便偷溜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字条,字迹清雅,倒是如其人。   她将字条放入袖口,心中却一阵纠结。   如今腊月,天暗的早,申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苏棠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待到她到达遥桥时,梁忆抒早已在那儿等着,仍旧穿着一袭白衣,在暗色中很是显眼。   苏棠走上前去:“梁公子。”   梁忆抒转头,作了一揖方才笑道:“苏姑娘唤我忆抒便好。”   苏棠看着梁忆抒的眸,不觉怔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还是唤梁公子吧,”她不自在的笑笑,“不知梁公子唤我前来有何事?”   梁忆抒并未再就称谓多言,沉吟片刻方才从袖中拿出一叠文书,只是很是陈旧了,早已泛黄。   苏棠不解。   “这是家母入京的路引,”梁忆抒解释道,“家母几乎每年都要入京一次,直到……听闻摄政王扶新帝、把朝纲后,再未出过那座小城。”   “家母曾寻过郁殊的,只是未能寻到。”梁忆抒顿了下,“还求苏姑娘能告知他,此番入京,并非我代家母求得原谅,错便是错,此生无法弥补。在下入京,只是承家母遗志想他知道,他有亲人,他亦并非不被人所爱。”   苏棠看着手中的路引,看着眼前人的眉眼。   眼尾微扬的弧度,像极了郁殊。   “他亦并非不被人所爱”。   苏棠想到郁殊,只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这种感觉……像极了当初在教坊司初初见到郁殊时的那一眼。   从来都与这张脸无关。   “苏姑娘?”梁忆抒不解。   苏棠猛地回神,仍看着那双眸,双目亮闪闪的,好久攥紧了手里的路引,轻轻颔首道:“好。”   ……   郁殊怔怔站在遥桥旁的树下,看着不远处的男女。   苏棠是个“肤浅”的。   当初在教坊司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被他的脸吸引;在固永镇自伤眼睛时,她看着他脸上的疤满眼的惋惜;她还讨厌他身上那些丑陋的伤疤……   如今,终于出现一个和他长得几分像的,没有伤疤的男子,清雅如玉又有少年意气,所以,她才会那样看着那个男子……   用她初次看见他时亮晶晶的目光,看着那个叫梁忆抒的男人。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能对她如何?   若真的将她囚禁,只怕先疯的是他。   他只能装作不知,转身离去。   ……   苏棠回到院落时,天色已经大暗,头顶孤月无星,远处却又灯光点点,带着寒冬的萧瑟,却又有京城的繁华。   打开院门,苏棠脚步忍不住顿了顿,以往这个时辰,郁殊早已或在屋里、或在院中等着,可今日,小小的院落空荡荡的。   苏棠垂眸,挥去多余的心思,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莫名的阴冷。   苏棠凝眉看向一旁的炉火,只还苟延残喘着冒着几丝火星。她顿了顿,刚要拿出火折子再将火炉点上,里屋却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苏棠手一僵,转头朝里屋门口看去,那儿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不由攥紧了烧火棍,朝里屋门口走去。   下瞬,里屋却有火苗跃动,一盏烛火点亮,照了满屋的晕黄。   “吱”的一声,里屋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苏棠朝着烛火处望去,看清来人眉眼时,心中松懈下来,却又在看到他的装扮时,眼中尽是惊讶。   郁殊穿着一身白衣,身姿颀长卓绝,发半披半散,缀着白玉簪及白色发带。   像极了梁忆抒的装扮。   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在夜色里越发的张扬,带着诡谲的绮丽,如肆意盛放的毒昙花,惊艳至极,反将白衣衬出了妖气。   苏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唤他郁殊还是阿郁。   “好看吗?”郁殊垂眸清雅一笑,缓步走到她跟前。   不过比他年少几岁罢了,地位、权势、本事,便是样貌,那个姓梁的何处比得上他?   卑劣的影子。   可他却连影子都容不得!   苏棠紧皱眉心,他是好看的,可这好看里却夹杂着诡异,让她极度不适的诡异。   ——他不该如此。   “为何不应呢,棠棠?”郁殊伸手抚着她的脸颊,“我不好看吗?脸上的疤早就淡不可察了,身上的疤也慢慢消去,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苏棠冷静道。   郁殊怔住,眼底强留的光熄灭,一片黑暗。   她的拒绝来的飞快。   竭力的讨好,却再也换不回她的喜欢,正如她当初说的那样。   ——“腻了。”   “棠棠……”郁殊声音茫然,她不可以不喜欢。   苏棠攥了攥拳,走上前将他发间的白玉簪拆去,墨发如练垂落。   她看着他熟悉的眉眼,下刻道:“我喜欢这样的。”   苏棠踮脚,揽着他的后首,吻上眼前人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就要完结啦~   应该会有日常番外~ 第65章   天色已明,亮光透过阑窗照进屋内。   外面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温暖的紧。   炉火仍燃的旺盛,想来有人半夜曾添过柴了。   苏棠睁眸,看着炉内往上窜的火苗,只觉后颈一阵细密的呼吸,身子被蜷在身后的人近乎贪恋的拥着,未曾放松分毫,阵阵松香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啪”的一声,柴被烧的迸裂开来。   苏棠动了动酸软的身子,撑起手臂想要起身,手却立刻被人抓住了。   “又想跑吗?”郁殊的声音带着些沙哑。   苏棠一怔,转头看去,郁殊正看着她,满眼的紧张,苍白而肌理精致的胸膛布着几道疤痕,却比以往淡了许多。   她顿了顿:“昨夜……”   “你没喝醉,我也很是清醒,”郁殊打断她,“所以,不是意外。而且你说……”   说到此,郁殊的心剧烈跳动了下,双眸泛着潋滟的光,直直盯着她:“你说,你喜欢我这样。”   苏棠仔细想了想,想到昨夜郁殊穿着白衣那番诡异的场景,以及之后自己说的话,以及后来的所作所为……不觉懊恼蹙眉。   郁殊注意着她的神色,不由伸手,指尖将她紧蹙的眉心揉开,声音低头沙哑:“苏棠,这一次,你须得对我负责了。”   苏棠忍不住眯了眯眸,郁殊的手指很是刁钻,力道刚刚好,本有些晕胀的额头舒适了许多。   “舒服吗?”郁殊低低问道。   苏棠轻应:“……嗯。”   “昨晚呢?”   苏棠长睫一顿。   “只是第二次,以后,会更舒服的,好不好?”郁殊将下颌落在她的肩窝,轻轻蹭了蹭,“不要再跑了,我怕我会受不了。也不准不要我,否则……”   否则什么,他未能说出口。   他做不到伤害她,连威胁都说不出了。   他把自己的弱点一五一十的呈在她的跟前,她拿着羽毛或是匕首,他都别无他法,甘之如饴。   苏棠在他怀中动了动身子,下刻却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郁殊匆忙松了力道。   苏棠顿了下,半晌才道:“腰酸。”   郁殊身子一僵,下刻唇角微扬,手落在她的腰身一下一下揉着:“我的错,只是……怕是改不了。”   苏棠没好气的侧首看他一眼,任他揉着腰。   郁殊只觉手下如一块上好的凝脂白玉,出手重些都怕伤着,女子散落在后背的如墨一般的青丝与白皙的纤背,格外逼人。   郁殊喉结微动,匆忙移开目光,下刻道:“棠棠,昨夜你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昨夜如一场梦,哪怕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她的那句话,却仍惶恐不安想要确认一番。   苏棠趴在床上,良久道:“我说了什么?”   郁殊本揉着她腰身的手一顿,罕有的满眼错愕:“你……”   苏棠拥着朱瑾色的被子坐起身,看着郁殊坦然道:“我忘了。”   郁殊:“……”   ……   城门处。   苏棠披着件海棠红的大氅,手里拿着暖手炉,跃下马车。   今日是梁忆抒离开的日子。   看着正站在城门口一袭白衣的梁忆抒,苏棠笑了下走上前去:“梁公子。”   梁忆抒看了眼苏棠身后,眼底止不住一暗:“他还是不愿见我是吗?”   苏棠一顿。   她将那些路引给郁殊时,郁殊拿着看了很久,最终扔到炉火中烧了。   至于今日,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是梁忆抒特地差人去小院知会了她一声,于情于理她便前来相送一番。   “梁公子性子宽厚,往后定有所为。”苏棠并未直接回应。   梁忆抒闻言,也释然一笑,看向苏棠:“有苏姑娘在,我也放心了。”   苏棠不解:“嗯?”   “关于摄政王的传闻,我听过不少,”梁忆抒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本想着,若有一日生了变数,以……他的性子,怕是会树敌无数,受尽折磨,我能做的大抵也只是给他立个牌位。而今有苏姑娘在,想来能让他收敛些。为着大晋安生,还请苏姑娘不要放弃他。”   苏棠一怔,不知怎的就将大晋安生压在她身上了。   恰逢此刻,一片枯叶飞到她跟前,梁忆抒伸手便要将枯叶挥开,在身后人看来,倒像他欲轻抚眼前人脸颊。   只是没等梁忆抒抓到枯叶,一只苍白的大手反而先抓住了他的手腕。   梁忆抒容色一白,手腕一阵脱骨的剧痛,那痛顷刻间已然消失——郁殊将他的手扔了下来。   下刻,郁殊已走到苏棠身边,拿出素白绢帕擦了擦手指。   “郁……”梁忆抒眼睛一亮,继而反应过来道,“王爷。”   郁殊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蹙眉道:“还没滚?”   苏棠转头看向郁殊。   郁殊清咳一声:“怎么还不离开?”   梁忆抒方才本欲转头上马车的脚步硬生生折返回来,似想到什么:“再等片刻,片刻就好。”话落,飞快朝不远处的摊贩中跑去。   再回来时,他的手中端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米白色杏酪,几粒褚色的碎枣子在上方飘飘荡荡着,泛着香甜。   梁忆抒迟疑道:“她说,这是她欠你的……”   郁殊身子僵滞,垂眸看着那碗杏酪。   那时,那个女子蹲在他跟前说:“殊儿想不想喝杏酪,娘去给你买好不好?”   可她再没回来。   “喂,还走不走?”马夫已经在催促了。   梁忆抒顿了顿,伸手将杏酪塞到郁殊手中,转身上了马车。   郁殊垂眸,看着眼前的杏酪,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苏棠并未多言,只安静站在他身旁。   良久,郁殊转头看向苏棠:“棠棠。”   “嗯?”   “……”郁殊却再未多言,只深深凝望着她,下刻突然笑了出来,不似以往阴阳怪气的笑,也不是病态绮丽的笑,反而笑的张扬肆意。   周遭不少人朝这边直直看来。   下刻,郁殊将手中的杏酪一饮而尽。   仍无法原谅,可他心底有了更为重要的人,所以选择释然。   却在此刻,城门口一人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而来,衣衫褴褛站在那儿,满脸的灰尘,待看见门口二人,扯着嗓子高喊道:“苏棠——”   苏棠循着声音看去,满眼诧异。   易齐?   离她将书信送出不到十日,他竟这么快就来了?   ……   一个时辰后,得月客栈。   苏棠无奈看着身边的郁殊:“以往这个时候,你不都有要事在身?你不用跟着前来……”   “今日无事。”郁殊拿过眼前的茶壶,顺手给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那个易齐虽处处不及他,可毕竟也是个男子。   苏棠刚要言语,便听见楼梯一阵脚步声,早已沐浴、换了一身新衣的易齐走了下来,脚步匆忙跑到她二人跟前,抱着温热的茶壶便牛饮起来。   郁殊嫌弃地蹙眉,微微抬手,唤店小二再送来一壶新茶。   待喝完,易齐方才看向苏棠问道:“你当真见到她了?”   苏棠点头。   “她果然骗了我,说什么去江南,竟来了京城……”易齐呢喃,下刻又拿起茶杯,充当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苏棠一滞,易齐拿的似乎是……郁殊的茶杯。   郁殊眉心皱的更紧,眼中寒光凛冽,终在迎上苏棠目光时,双眸微垂,重新拿过一个新杯盏。   门外一声娇媚女声传来:“小二哥越发俊朗了……”   店小二脸色通红的走上楼去。   易齐直直看着门口。   苏棠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仍一袭红衣的女子满眼娇笑着走了进来,眉目娇媚,容色如花,只是在看到她这一桌时脚步踉跄了一下,顿了会儿方才如常走了过来。   苏棠看了眼易齐,他的身躯绷的死死的,以往的调侃全然消失,眼眶通红瞪着来人。   齐烟缓缓走了过来,手臂上的红纱在身后翻飞,如一缕烟,而后……她直接绕过易齐,走到苏棠跟前:“苏姑娘,可叫我想死了。”   说着一把将苏棠拥入怀中。   阵阵娇媚的香传来,苏棠忍不住回手拥着她。   郁殊脸色阴沉如山雨欲来,看着她拥着那个红衣女的手,心里忍不住捻着酸,她……很少主动抱自己。   终是易齐站起身,一把攥住齐烟的手,将相拥的二人分开,尾音如含着哽咽:“你一直在这儿?”   齐烟看了易齐抓着自己的手一眼,满眼错愕:“这位公子,你要做……”   易齐直直道:“我要你。”   齐烟神色一僵,好一会儿娇笑一声:“想要我的男子多得是,这位公子可算不得……”   齐烟的话断了。   易齐弯腰吻上了她的唇,生涩又紧张,却不放松分毫。   齐烟靠在他怀中,仰着头,最初仍推了他两下,后来索性半推半就了。   一吻作罢。   易齐呼吸急促,仍紧紧看着她:“从七年前开始,我便只想要你。”   话落,拉着她便朝楼梯口走去。   齐烟红衣微乱,跟在易齐身后,不忘转头对苏棠道:“苏姑娘,改日再约。”   苏棠笑了下,目送那二人消失在楼梯处,垂眸饮了一口茶:“未曾想,认真的易齐竟有几分惹人欢喜。”   身边却一片沉寂。   苏棠不解转头,郁殊正看着她:“怎么?”   郁殊摇摇头,良久却又道:“我也只想要你一人。”   苏棠神色一顿,下刻“嗯”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   “将博古架放在入门左手边,对,就是那儿。还有木施放在正中央……衣箱放在角落。”   苏棠拿着图样,吩咐着雇工将东西一样样摆置齐整。   这是她买下的第一家铺子,是个布庄,除却进了些绫罗绸缎外,也有其他颜色的麻布,城郊百姓多穿青麻,其他颜色倒是少见。   郁殊进来时,正看见穿着海棠红罗衫的女子,青丝高束,正专注看着手中的图样,鼻尖沁了几点汗珠,脸颊微红。   大氅早已被搁在一旁。   她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仍在布置着铺子。   雇工看到他却满眼仓皇,刚要行礼。   郁殊双眸一凛,只以手势做“嘘”声。   雇工忙收回目光。   郁殊斜倚在门口安静看着她,只觉得心口满满的,可看得久了,却又忍不住涌上一阵酸涩。   这么久了,她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王爷,”高卫上前,轻声道,“太后已被撤去冷宫了,此生不得再出来。只是……思绪有些混乱。”   “嗯。”郁殊随意应了一声,仍看着拿着图样的女子。   高卫又道:“您不去告诉苏姑娘一声?”   郁殊顿了下,许久低道:“她早便不在意了。”   她将自己活得风生水起,双眸亮如璨星,他如今只想在那片星光里,争得半分位子。   高卫一滞,还欲说些什么,便见苏棠转过头来正看见二人:“怎么了?”她扬声问道。   “没什么,”郁殊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脸颊的碎发拂到耳后,“只是秦若依去冷宫了。”   “哦,”苏棠果真只是随意应了一声,便又继续看着手中图样,“将这些字画悬在正对门口的墙上……”   郁殊看着她的侧颜,他猜对了她的心思,可是,他心底却渐渐升起阵阵委屈。   她……连捻酸都不曾。   便是那夜说出的喜欢,第二日便说“不记得了”。   “……你若是无事,便先回去?”苏棠顿了下,看着郁殊迟疑道,“你在这儿……有些碍事。”   郁殊只觉全身的血涌入头脑,最终瞪了一眼她,转身愤愤离开。   苏棠转头继续道:“将这几块样布悬在门口处……”   高卫站在门口,看了眼王爷离开的背影,许久摇头轻叹一声:   王爷,委屈。   ……   苏棠回院时,郁殊已命人备好了晚膳。   她今日累极,吃得安静,郁殊也未曾言语,她只当他也累了,更是体贴的不曾多言。   郁殊的脸色越发难看,她今日将他赶离铺子,如今仍是一句好话都不曾对他讲!   用过晚膳,吩咐暗卫将碗箸收拾利落,他起身便进了里屋。   苏棠一怔,看着紧闭的房门,以往他从未上栓,今日却栓了里屋房门,心中莫名的酸了下。   张了张嘴,她最终收回目光,躺在床榻上。   本以为今日疲惫,会睡得早,可苏棠翻来覆去却无半分睡意。   不知多久,她终忍耐不得,便要起身,却听见里屋一阵细微的动静。   苏棠忙躺了下来。   里屋房门被人轻轻打开,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停在床榻边,慢慢蹲了下来:“棠棠……”声音温柔又委屈。   苏棠睁眼,看着打扮成“阿郁”模样的郁殊,心中却在想着,自己是否应当多送他一件衣裳,免得他每日都只穿这一件。   “怎么?”苏棠只作平静道。   “为何不理我?”郁殊轻轻抓着她的手。   苏棠皱眉:“我何时不理你?”   “方才,以及……下午将我赶走,”郁殊抿了抿唇,“还有……你为何都不捻酸?”   苏棠一顿,良久轻道:“郁殊……”   “阿郁。”郁殊纠正她。   苏棠沉默下来,看了郁殊好一会儿,轻描淡写道:“好,阿郁,”她轻叹一声补充道,“只是我一直将阿郁当成亲弟弟一般看待。”   郁殊一僵,面不改色道:“我方才说错了,我是郁殊。”   苏棠眉眼弯了弯:“夜深了,你还不去睡?”   “我……”郁殊顿了下,看了眼她床榻余出来的位子。   苏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许久道:“外屋的炉火后半夜总会弱好多。”   郁殊坐在脚踏上,背靠着床榻,垂眸道:“我替你守着。”   苏棠抿了抿唇:“郁殊,去将你的被子搬来。”   “什……”郁殊一怔,良久反应过来,本漆黑的眸晶亮望着她,“棠棠……”   苏棠嘀咕一声:“只是要你打地铺而已,这般高兴作甚?”   她转身躺下。   郁殊仍坐在她床榻旁,隔着朦胧夜色看着床上的女子,侧颜静谧美好,唇微微卷翘,呼吸逐渐均匀下来。   “棠棠……”他轻唤她。   她应得含糊:“嗯?”   “跟着我说可好?”郁殊声音微哑,如种蛊般轻道:“我。”   “……我。”   “喜欢。”   “喜欢。”   “你。”   “你。”   郁殊笑了下:“连起来念一遍?”   苏棠翻了个身,咕哝软语:“你喜欢我。”   郁殊:“……”   ……   天色渐亮。   苏棠只感觉手心一层薄汗,安静坐起身。   火炉里,火苗烧的旺盛,冒着阵阵热气。   床榻边,一人正靠在那儿,高束的发垂落脸侧,只露出高挺的鼻。听见床榻的动静,郁殊猛地醒来,而后看了眼身上的茶白衣裳,倒未曾抵触,只皱眉道:“又是这幅愚蠢装扮。”   话落,伸手便已将头上高束的发带扯去。   苏棠转眸望着他:“这幅装扮不好?昨夜人家可是承认了‘他就是你’的。”   郁殊轻哼一声:“被他承认有何好的?不过是个蠢人罢了。”   苏棠顿了下,慢悠悠开口:“我喜欢啊。”   郁殊身子一凝,垂下头来,沉默半晌,良久抬眸看着她,声音半是冷硬半是不甘道:“我就是他。”   第一次,接纳那个怯懦的、弱小的他的存在。   苏棠看着他,再次道:“我喜欢啊。”   郁殊僵滞着,血朝着脸颊、耳垂涌来,耳根羞红,眸有些无措的胡乱扫了一遭,最终落在她的眉眼上,莫名眼眶有些泛酸。   最终,在被她看见自己的眼眶前,他伸手轻轻拥着她:   “我爱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便完结了,感谢每一个追到这里的读者宝宝~   正如所见,he结局。   (我对happyending的执著,大概追溯到08年,那年我看了一本影响我今后审美的小说,be,我抑郁了两个月,最终被同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治愈2333333333.)   想说说两个主角:   关于苏棠,整篇文其实就是她“被迫丢失自己-纠结和痛苦于自己是别人的影子-逃避-面对-最终又成为了自己”的过程。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让重新回京的苏棠和秦若依有对手戏,如果需要对比才能知道谁更重要,对我而言我个人无法接受,而苏棠的转变,也不会让她去和别人比试,与其说她相信郁殊,不如说相信自己。   (还有便是,我对笔下的角色下不了重手,可能这也是导致文章戏剧张力减弱的原因之一。)   评论区有宝宝说,“所以苏棠毫无芥蒂的和郁殊在一起?”,其实苏棠不是毫无芥蒂的和郁殊在一起,而是对自己毫无芥蒂了。   就像前文说的:爱情,她拥有了,很好;她没拥有,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关于郁殊,感情上,其实郁殊对秦若依和苏棠是不同的。   从一开始,郁殊便将秦若依视为阳光,却将苏棠视作所有物。   他在秦若依面前一直装的伪善,在苏棠跟前才是那个有病的他。   失去秦若依,他会找到另一个“影子”,可失去苏棠,他承受不了,只能分裂出另一个自己替他承受这种痛苦,甚至做了自己的空牌位,想要陪着她而去。   ……   感兴趣的宝宝可以回忆一下他哪些部位受过哪些伤23333(包括不限于身上的鞭伤、膝盖断骨、手背伤口、手臂划伤、肩头被苏棠刺的伤、眼睛上的伤……)   噢,体无完肤的美人。   再次感谢每一个看到这儿的宝宝啊!   因为上周申榜了,如果有榜,番外多少随榜更新,没榜就随缘23333 正文到此结束,番外大概是些甜甜的日常吧,不喜欢的宝宝可以止步于此啊!   下本还不确定开《快穿》还是《前夫》,大概哪篇有灵感就先更哪篇吧。   所以,专栏都蹲一下预收吧TT   【高亮】   1、本章24小时评论有红包;   2、全订抽奖。   三次感谢! 第66章 番外1   城郊小院。   “将床榻和衣箱都放在这里,蜀褥铺在地上,镜台放在窗前,衣箱放在角落里头……”高卫站在门口,吩咐着手下将旧物搬出,新的物件搬进来。   郁殊站在一旁看着,炉火换了新的,火苗燃的旺盛,屋内很是暖和,地上铺着厚重的蜀褥,往后便是赤足也不会寒冷。   苏棠从布庄回来时,看到的便是众人在忙碌的情形。   她不解看向郁殊:“这是?”   郁殊面不改色道:“往后我便住在这儿了。”   他或明或暗提过几次嫁他,或是搬去王府,都被她搪塞了过来,既然她不去,他便只好来了。   苏棠一顿:“明个儿就除夕了,作甚这么折腾?”   “就是因为明个儿除夕,才要折腾。”郁殊看着她。   这段时日,除了那间馄饨铺子外,她的布庄也顺利开张,开张那日正值小年,布匹甚是便宜,不少百姓去买,她忙碌的紧。   这几日,她又在念着如在固永镇一般,开一家酒馆。   她对生意都比对他上心,他若再不在她跟前多晃晃,指不定哪日他出现在她跟前,她都不认识他了。   “……再者道,”郁殊清咳一声,“王府的地龙坏了。”   门口正指挥手下将旧榻搬出去的高卫脚一抖,王府的地龙何时坏的?   苏棠看着郁殊,扫了一眼屋内,目光定在窗前的镜台上。   之前布庄开张时,她早起描眉,只是因着铜镜模糊蹙了蹙眉,便听他问:怎么了?而后顺手将眉黛接了过去。   却没想到……   抿了抿唇,她轻笑了下,看着郁殊:“坏了就坏了。”   郁殊看着她,眸光潋滟:“那你明日……”   苏棠道:“要去布庄。”   郁殊眼神暗了下来:“刚好明日起休沐三日,我去陪你。”   “不用,”苏棠忙道,“我……明日有事在身,会提早回来,你在院中等着便好。”   郁殊看着她,心中莫名一咯噔,脑中竟生了她和旁人说说笑笑的画面,不由上前将她拥住。   “怎么了?”苏棠靠在他怀里,不解抬眸。   “无事,”郁殊摇摇头,下刻却又想到什么,垂首望着她:“你可不能始乱终弃。”苏棠:“……”   翌日。   郁殊安静待在屋内,等着苏棠回来。   等来等去却又等的自己心中烦躁,他干脆起身去了市集,过年的物件虽然都添置好了,可还是买了些果脯和糖葫芦。   她总爱吃甜食。   没想到回去的路上,竟遇见了布庄内帮忙的伙计。   那伙计也是认识郁殊的,见到他忙行了一礼。   郁殊蹙眉:“你怎的不去帮忙?”   “帮忙?”伙计愣,片刻后才道,“苏姑娘让咱们都休息到初八啊。”   初八。   郁殊闻言越发待不住了,抬脚便朝布庄走。   布庄内果真空荡荡的,莫说宾客,便是人影都少见,只有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一旁的桌前,手中拿着针线忙碌着。   莹白如玉石的手指捻着一根细细的银针,额前一缕发调皮跃到她眼前,微微摇晃着。   听见动静,苏棠头也没抬:“今日不做生意。”   “……”郁殊一动未动。   未听见回应,苏棠突然反应过来,抬头朝门口望去,只看见郁殊站在那儿,仍穿着绯衣,逆着光站在那儿,身姿颀长,容色惊人。   “你果真没将我昨日的话听进去吧?”苏棠无奈看着他,又看了眼手中的衣裳,良久转头将衣裳包在绸缎包袱里,拎在手中。   郁殊张了张嘴,终只道:“我来接你。”   苏棠睨着他,明显不信,却也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道:“既然来接我,那便回吧。”   郁殊看了眼她手中的包袱,分外珍视的模样,心中泛了泛酸,走上前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郁殊让高卫众人在除夕这几日休息了,二人回到小院,苏棠便将包袱收了起来,忙着包月牙馄饨。   郁殊自然帮忙。   待得包完,天色都有些暗了下来。   井水冰凉,郁殊直接将苏棠留在房中,自己去了外面。   苏棠看着郁殊独自一人去外面水井旁洗刷的身影,心中仍有几分不可置信。   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他,和如今水井旁忙碌的他,截然不同,却又都是他。   她不由想到,这是他们共度的第二个年。   “在想什么?”郁殊走了进来,手里却多了一个紫檀木箱。   苏棠摇摇头,看着他手中的箱子:“这是?”   郁殊轻哼一声:“不是你说,过年应当穿新衣?”说着,他将箱子塞到她怀中。   苏棠顿了顿,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件海棠红苏绣月华裙,还有一根珠钗,瞧着便价值连城。   “今年开始,每一年我都会记得真真切切。”郁殊将珠钗拿起来,簪在她发间,声音低哑。   苏棠嗅着身前的淡淡松香,想到以往管家面色平静的替郁殊送来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礼物时的情形,不由笑了出来:“好。”   话落,她起身走到里屋,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今日从布庄回来时的包袱,放在郁殊手里:“试试?”   “什……”郁殊的声音在看见包袱内的绯衣时顿住,好一会儿不可置信道:“给我的?”   苏棠点点头,又忙解释道:“你平日在大臣面前还是穿自己的衣裳,我这针线活怕是拿不出手。”   郁殊却只看着手里头这件衣裳,上好的绸缎,宽袖窄腰。   她只送过少年阿郁一件茶白色衣裳,如今这件可比那件好的多。   “你今日说去布庄忙,是为了做这件衣裳?”郁殊克制不住微扬的唇角,双眸在烛火中泛出几分流波。   妖孽。   苏棠暗诽,仍点点头。   郁殊爱不释手拿着绯衣,下刻突然转头走到角落,将衣裳放入衣箱。   苏棠疑惑:“怎么?”   “明日穿。”郁殊看着她,余光瞥到什么,身躯一震,下刻缓缓将其从衣箱拿了出来,火红的嫁衣的颜色。   郁殊满眼的惊喜:“棠棠……”   他曾几次三番求娶,她均未应,原来她早便将嫁衣备好了吗?   苏棠朝郁殊手里的衣裳看去,脸色一变。   郁殊何等的聪明,见她这般,顷刻反应过来,转头看着手里的嫁衣:“这是……当初那件?”   苏棠:“……我忘记还给李大哥了。”   郁殊眼中的惊喜顷刻消散,他仍记得她穿这件嫁衣时的模样,如霞如练,好看极了,抿了抿唇,将嫁衣放了回去。   只是将手抽出来时,“嚓”的一声,嫁衣的袖口坏了。   郁殊眨了眨眼,看着苏棠:“抱歉,棠棠,我不小心扯坏了它。”   苏棠一滞,他这算哪门子不小心?   郁殊见状,转头便走了出去,背影都在生着闷气。她不嫁他便不说了,竟还留着旁人给的嫁衣。   可走到门口,终究又不甘的回头道:“我去点炮竹。”   苏棠怔愣,继而垂眸笑开,走到外屋窗前。   郁殊拿着火折子便将炮竹点上了,火星子飞快上窜。   苏棠隔着窗缝,紧盯着炮竹,眼见便要炸响,她不由紧闭眼睛。   却在下瞬,双耳被两只大手捂住了。   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再不刺耳,仿佛响在很是遥远的地方。   身后一阵好闻的松香传来,将她包裹在其中。   苏棠顿了顿,从郁殊的怀中转过头来,仰头双眸晶亮的望着他。   郁殊指尖一颤,手却始终捂在她的耳朵上,隔绝了炮竹的刺耳声响。   “醋坛子。”苏棠低低道,在炮竹声的映衬下,听不真切。   郁殊只看见她的朱唇张了张,虽仍还生着嫁衣的闷气,却还是弯腰凑到她眼前:“什……”   唇突然便被人吻上了,酥麻温软,甜如蜜饯。   炮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郁殊的手揽着怀中女子的腰身,低头一点点在她的唇角辗转、流连。   半掩的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啪”的一声响,绚烂的焰火绽放在天边,映着二人的眉眼。   ……   自上次苏棠应下宁夫人,帮宁大人求情后,宁夫人又亲自邀请苏棠前去画舫游湖,好生感谢了她一番。   宁夫人今年三十有三,正好大苏棠一旬,可她性子温婉,身边交好的密友甚少,有事闲来无事若想出门游玩,也都会叫上苏棠。   只是这段时日苏棠忙着布庄的事,没多少闲暇。   初六这日,宁夫人又特地前来相邀府上小聚,想到前段时日回绝了不少次,苏棠终再未好意思回绝,带着巧慧欣然前往。   巧慧是郁殊硬要派到她身边的小丫鬟,说是功夫不错。   郁殊原话是:想对付他的人不少,若遇上危险,巧慧也能保护她。   他对自己的人际关系倒是有着清醒的认知。   苏棠到时,宁夫人正冲泡着花茶,见到她来调侃道:“大忙人终于得闲了?”   苏棠不好意思的笑笑,走上前去,接过宁夫人手中的茶:“您可不要戏我了,我算什么大忙人。”   “若不忙,哪能次次见不着人,”宁夫人笑道,“听闻,你还欲再开一间酒馆?”   苏棠点点头:“城郊只有一处酒棚,多是些黄酒,我想给他些银子把酒棚买下来,在旁边盘一处铺子,开间酒馆……”   宁夫人听她说着,良久喟叹一声:“王爷竟也放人。”   大晋虽民风开化,可在外行商的女子毕竟少的可怜。   苏棠一顿,托郁殊的福,现在莫说是朝堂百官,便是百官的家眷都知道她这么一个人存在了。   “话说回来,棠丫头,”宁夫人又满上一杯茶,“如今王爷都快成京城男子的楷模了。”   生的好,有权势,地位高,还不纳妾,便连旁的女子看都不曾多看一眼,有事入宫,无事便在苏姑娘处等着,就这还未能求娶成功。   她当初铤而走险找苏棠,没少被身边人说风凉话,都说那乖戾阴狠的摄政王怎会听一介女子的话,可事后,宁忠却毫发无损的从大牢走了出来。   后来大家便都知道了,惹怒了王爷,再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不如去找找苏姑娘。   可苏姑娘也并非都会帮着规劝,也只帮着那些无妄之灾的人。   倒是便宜了郁殊,让他成了不少人的“恩人”。   苏棠失笑:“楷模?”   可笑完仔细一想,却又找不到驳斥的话来。   “是啊,”宁夫人点点头,朝她凑近了些,“棠丫头,你便不担心吗?”   苏棠困惑:“担心什么?”   “王爷毕竟身份使然,你一直未曾嫁他,便不担心……”宁夫人低声道,“他变心吗?”   苏棠摩挲了下手中的茶杯,好久才道:“为何要担心?”   这次倒是宁夫人不解了:“若是往后……”   苏棠笑道:“若是往后,我变心了呢?”   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宁夫人愣在原处,似是没想到会有这番回应。   是啊,谁又规定只有男子会变心呢?   可下刻,宁夫人的神色拘谨起来,看着门口,而后站起身子。   苏棠一愣,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转头看去。   郁殊和宁大人二人正朝这边走来,想来交谈不快,二人谁也不曾理会谁。   “参见王爷。”宁夫人福了福身子。   郁殊只微微抬手,看向苏棠:“回吗,还是再待一会儿?”全然是反客为主的语气。   苏棠看着宁夫人不自在的神色,以及宁大人铁青着脸却不敢发作的表情,忙起身道:“还是回吧。”   “嗯。”郁殊轻应一声,接过巧慧递来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天色不知何时有些昏暗下来。   可京城的夜仍旧张灯结彩,远处尽是露华烟彩,隐隐有锣鼓之声传来,一片晕黄色的灯火,热闹非凡。   苏棠和郁殊二人沿着道边走着,身侧不少人朝热闹处走去。   直到走到遥桥下,光秃秃的柳枝上悬着几盏灯笼,瞧着煞是可爱。   遥桥上,抱着糖葫芦的小贩高声吆喝着,偶有孩童和年轻男女去买上一串。   苏棠不觉看向糖葫芦。   “想吃了?”郁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要朝前走,“我去……”   “不用,”苏棠忙拦住他,“只是……想起来一些幼时的事。”   “幼时?”郁殊反问。   “嗯,”苏棠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眉目都有几分兴奋,“我那时还曾戏言过嫁给一个乞儿呢,只是可惜,后来再去找那乞儿时,便再找不到了。”   郁殊眸光一滞:“你回去找过那乞儿?”   “是啊,我都准备好若找到,他从便从了,不从便命人打晕了带回去当童养夫,只可惜竟再寻不到了。”   郁殊容色有些呆愣,人痴痴的,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啊,真可惜……”   “可惜什么?”苏棠看他一眼,“若真找到那乞儿,大抵便没你什么事儿了。”   郁殊转头望着她,半晌开口道:“若真找到他,也许你我会更早相遇。”   “这是何……”苏棠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也愣住了,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他?”   郁殊笑了出来,眉眼如夜色里张扬盛放的罂粟,妖冶又魅人,下刻他道:“好。”   “什么?”   “你那时说‘你生的这般好看,不若我给你当妻子啊!’”郁殊轻轻道,“我在回应那个还是小女孩的苏棠。”   苏棠沉默片刻:“……你那时还掐了我。”   郁殊的笑瞬间凝滞,半晌牵起她的手,落在他的脖颈。   苏棠一怔,只感觉指尖处,他苍白的颈上,青色的经络里,血在奔涌着,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   他将自己的命脉压在她的手下。   她离着他的性命,如此之近。   郁殊道:“你再掐回来。” 第67章 番外2   二人回到院落时,天色早已暗沉下来。   苏棠落在郁殊颈部的手,最终也没掐回去,却也没饶过他,只说攒着以后一块算。   郁殊全然忽略了她后半句,只双眸泛着得意的光道:“我便知道你舍不得。”   苏棠回应则是瞪他一眼。   进到里屋,郁殊的全能暗卫早已备好了热水,苏棠关了房门便进去沐浴了。   郁殊等在外面,听着巧慧报备这一日遇到的可疑之人。   他前半生行事乖张,确有不少政敌对手,以往伤便伤了,嗅着身上的血腥味,触着黏腻却温热的血迹,他反而觉得安心,最起码能感觉到自己尚还活着。   可如今不行。   他若死了,苏棠没有人护,他在地底下也不安生,苏棠若有旁人护,他更难受。   所以只能好好活下去,为了苏棠,好好活下去,护她一生安稳。   “……前段时日有人曾试图接近苏姑娘,属下已经查出来了,”巧慧垂眸,声音干练冷厉,“是前太尉拥趸派来的人,属下已将其顺手拔了。”   “嗯。”郁殊看了眼头顶寒月,“该查该杀的,不可大意,宁可错杀一百。”   “是。”巧慧忙应,下刻却又迟疑起来。   郁殊皱眉:“怎么?”   巧慧顿了下,最终道:“王爷还让属下看着其他男子,杜绝他们接近苏姑娘、吸引苏姑娘心思的可能,只是属下不知这算不算,”巧慧思索片刻,“苏姑娘和宁夫人今日聊天时,曾提及变心一事……”   ……   苏棠沐浴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长发还湿着,不断滴着水珠。屋内火炉燃的旺盛,没有丝毫寒意。   苏棠起身,踩着矮凳迈出浴桶,便要将耷在一旁的里衣拿来。   门外陡然一阵脚步声。   苏棠一惊,手飞快将素白里衣拿过来,却还是迟了一步,房门已被人从外推开:“棠……”   郁殊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光洁身影。   轻轻摇曳的烛火之下,她的肌肤莹白中泛着微红,残留的水滴映着诱人光泽,宛如上好的美玉,幽然又美好。   只是……郁殊目光一顿,定在她的腰窝。   那两次二人赤诚以对,均是夜色之中,他未能看的清楚,而今方才看到,她的腰窝处,有一道半掌长的伤疤。   苏棠忙转过身用里衣挡着身子:“郁殊,往后我在沐浴时,你须得敲门才能进来!”   “棠棠,”郁殊敛起目光,认真望着她的眸,“你若是这般说,往后我更不会敲了。”   苏棠:“……”   郁殊见她脸颊通红,终还是转过身去,听着身后衣裳的婆娑声,他安静道:“你后背的伤疤怎么来的?”   “嗯?”苏棠不解,而后反应过来,不甚在意道,“当时去固永镇的路上,马车曾不小心落到一个窑坑,被瓦片刮出来了一道伤。”   郁殊听着她的话,未曾回应。   只是苏棠还是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譬如泡药浴时始终安安静静的,便是暗卫送来晚膳,他除了给她夹菜外再无其他动静。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晚上。   苏棠躺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外面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棠棠。”帷帐外,郁殊的声音微哑。   苏棠一怔,掀开帷帐,郁殊正穿着她亲手缝的那件绯衣站在那儿,双眸微沉,本风华的眉眼莫名蒙了些沉郁。   “阿郁?”苏棠轻唤。   郁殊长睫一顿:“嗯。”   苏棠安静望着他,突然笑了下:“郁殊?”   郁殊看着她的笑颜,再次应道:“嗯。”   苏棠不觉半坐起身:“可是朝堂上有事不顺?”   郁殊摇摇头,下刻突然想到什么,上前轻拥着她,下颌安静靠在她的肩窝:“对不起。”他低语。   有些事,他不能细思。   譬如,她掉进去的窑坑有多深?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如何从京城去的大漠?他缺席的那一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每每想到,后背便惊起一层冷汗。   眼前的幸福,似乎是他偷来的一般。   苏棠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郁殊包了起来,他正以一个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的姿势拥着她,心中一顿,片刻后却又了然:“早便没事了,郁殊。”   “嗯。”郁殊仍沉闷闷应着。   只是不知多久,气氛逐渐变得旖旎起来,不知是谁先动了下,苏棠嘤咛一声,衣衫一件件褪去,蜡烛燃尽,雀跃了下,最终熄灭。   郁殊一遍遍亲吻着她腰窝的伤疤。   他见过太多的伤,却从没有一道伤疤,他看在眼中,如□□浇在心口,灼的他生疼。   吻徐徐往上,最终落在她的唇角。   只在最后,郁殊突然想到什么,看着她动情的眸:“棠棠,不要想着变心了。”   不可能的。   此生都不可能。   ……   正月过后,苏棠又开始忙碌起来。   每晚回院,郁殊总满眼吃味的盯着她道:成日这般忙碌,分不给他半点时间。   见她不听不应,又道:如今冬寒仍在,怕是要忙出病来,不如陪陪他。   苏棠总是摆摆手,却仍不当一回事。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如今郁殊掌权,可万一哪日变了天呢?   她如今会帮着一些朝臣求情,替他攒些恩情,她也相信以郁殊的能力能够从权势里全身而退,可是往后风云变幻,她的铺子总能为二人兜底。   只是未曾想到,真被郁殊乌鸦嘴说中了。   苏棠一早去和布庄的贵客谈生意,便觉得头重脚轻,午后从客人家中出来,身子更是冒着寒意,头也昏沉沉的。   刚走回布庄,眼前一黑,人便晕了过去。   巧慧大惊,忙上前接住苏棠,很是轻松的将她抱起,放到布庄后院供人小憩的软榻上,吩咐小厮去找医馆的老大夫,自己则去了相府找王爷。   郁殊谈论朝堂大事,从不让人惊扰,辅相也很是了解这一点,早便命人遣散了四周的随从侍卫。   可很快众人便发现,什么不喜被人惊扰,不过是那人不值当罢了。   巧慧这才刚报备,那边郁殊已经飞快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辅相。   郁殊脸色微白,脚步有些仓皇,骑了快马便朝布庄赶。   赶回布庄时,苏棠仍晕倒着,唇有些失了血色,以往晶亮的眸子也闭上了,昏睡地躺在那儿,只瞧着他心慌意乱。   郁殊派人备了辆马车,铺了厚厚的被褥,又命人去太医署将有名有姓的太医都抓去王府候着,这才将人小心翼翼抱在怀中:   “回王府。”   苏棠只感觉自己如泡在一汪温水之中,身子与意识都随之徐徐浮动着,可不多时,那温水逐渐变得灼热,惹得她满心焦躁,而后又变得寒冷,冷的她骨缝酥麻。   朦胧之中,只感觉有人将一个汤匙递到她嘴边,还有低哑的声音如哄小孩一般道着:“棠棠,张嘴,吃药了。”   苏棠皱了皱眉,恍惚中自己仿佛回到了幼时,在苏府中,每次生病,父亲总会待她罕有的温柔,一边说“喝药了”,一边哄着她道“不苦,不苦。”   可每一次都很苦。   “不要喝药……”苏棠摇摇头,嗓音带着委屈的娇软,“棠棠不要喝药,药好苦……”   郁殊怔愣。   苏棠很少撒娇,可如今在他跟前,看着她一点点卸去防备,他的心也逐渐化成一滩水。若非不能,他很想将手中的药碗砸了。   沉吟片刻,郁殊仰头将碗中药喝到口中,很是苦涩。   下刻,他复又轻吻上她的唇角,将口中的药汁一点点渡到她的口中,枯茶色的药汁顺着她的唇角流了下来,如一道诱人的线,滑过下颌,途经莹白的颈,落在美人骨上。   郁殊只觉脑中如炸开一般,忙转头拿过早备好的蜜饯,放入她的口中。   苏棠伸出舌尖舔了舔唇上沾的糖霜。   是甜的。   ……   苏棠也不知自己何时醒的,只是醒来时,外面天色将暗未暗。   手被人攥着,她顺着望过去,郁殊正坐在床榻旁,双眸闭着,已经睡了过去。   他眼下一片青黑,却仍有着颓然的美感,微扬的眼角,未睁开有几分乖巧,可一旦睁开,便是光华毕现。   苏棠望了他一会儿,小心将手抽了出来,又轻轻下了榻。   想来他也累了,竟然没有惊醒,以往细微的动静他都会立即醒来。   苏棠走了出去,门外守着的巧慧满眼惊讶:“苏……”   “嘘。”苏棠忙拦下她,而后小声询问,“我睡了多久?”   巧慧忙应:“太医说,苏姑娘费了心神又染了风寒,身子还发热,睡了足有两日一夜。”   两日一夜。   苏棠点点头,难怪自己此刻甚是精神。   “这两日,都是王爷不眠不休的照顾苏姑娘,”巧慧又道,“喂药,拭身,更衣……”   苏棠一怔,耳根微热,也难怪……郁殊看着疲惫。   “让他休息会儿吧。”苏棠轻道。   躺了两日一夜,她也想到处走走了。   从回京后,来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莫名便想去自己以往的院落看看了。   走走停停去了后院,一路无人上前阻拦。   苏棠没想到,这院落如此长时日未来,竟然丝毫没变,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以往的模样,屋内更是维持着往日的摆设,只是空荡荡的。   以往,便是在那个软榻上,郁殊总是时不时靠在她膝盖上,轻抚着她的眉眼。   苏棠不觉笑了下,那些过往如今想来,竟也没感觉了。   只是她唇角的笑,在走进里间时顿住了。   里面和以往如出一辙,可是却又不一样。   比如,多了两个牌位。   如供奉着一对夫妻一般。   一个写着她的名字,一个却是空的。   高卫曾说过的话响在耳边:“后院里,还留有苏姑娘的牌位,属下斗胆曾去看过,那牌位旁,还有一个空牌位,想来是王爷留给自个儿的吧。”   苏棠缓步走上前,轻抚了下自己的名字,又转头看向那个空牌位。   心中莫名的酸涩。   身后一阵仓皇的脚步声,郁殊仍穿着前日的衣裳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全无血色,眉间的惊惶在看见她时,方才舒展了些,却又在看到牌位时僵住。   许久,他默默上前,将牌位倒扣在桌上,清咳一声:“我那时以为……”   以为什么,他说不出口。   “嗯。”苏棠轻应一声,下刻突然抬头看着他,“成亲吧。”   郁殊愣住,待反应过来,眼尾逐渐染上了一抹红,艰涩道:“什么?”   苏棠又说了一遍:“成亲吧。” 第68章 番外3   苏棠盘酒馆的念头暂且搁下了,馄饨铺那边有锦云和小七在,她很是放心。   只是布庄不小,她只得找了个实诚的掌柜的帮着营生,又雇了个勤快的伙计和手巧的绣娘,一外一里帮衬着。   成亲一事,郁殊很是上心,恨不得明日便立刻把亲事办了,幸而苏棠拦了下来,她须得将布庄的事情都安排妥帖。   今日前来,也是吩咐些重要事宜的,譬如账本、譬如一些布匹当日日拭尘、不要挨潮,还有些布绢不能在阳光下太久。   苏棠刚叮嘱完,便听见铺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今日闲来无事,看看哪家铺子挤兑我的生意呢?”   苏棠凝眉,转头看去。   湖蓝色广袖袍服,少年意气减弱了些,反而添了些沉稳,额前一缕碎发挡住了额角的疤,如今正是二月,他竟还附庸风雅的拿着一柄玉骨折扇,装模作样的扇了两下。   “这是沈世子,”掌柜的忙对苏棠介绍,“京城中最豪华的布庄便是沈世子名下……”   沈辞却笑了出来,一合折扇打断了他:“不用多言介绍了,我和你们老板娘也算是老熟人了,对吧,苏老板娘?”   苏棠无奈:“沈世子开的布庄,去的人非富即贵,卖的布匹也都是上乘的绫罗绸缎,我这陋铺,哪能挤兑沈世子的生意。”   沈辞拿着折扇在掌心敲了敲,看了她眼,扬眉一笑:“那可未必。”   朝中可有些了解内情的人,为了巴结郁殊,买了一堆布匹回去。   尤其兵部尚书柳元修,堂堂一品朝臣,成日穿着麻布衣裳到郁殊跟前乱晃,十足碍眼。   偏生郁殊吃这一套!   庸俗!   苏棠皱了皱眉。   “不过你说的却也不错,”沈辞慢悠悠补充道,“你这铺子,确是挤兑不到我头上来。我瞧了一圈也没个看上眼的。”   苏棠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心中念着,这人于她也算有恩,不能赶走,不能赶走。   “喂,”沈辞走到一旁,随意摩挲着一块丝绸,“好容易离京,又被找回来,你果真没出息啊。”   苏棠轻怔,看了眼沈辞的神色,许久道:“还未曾感谢沈世子那时帮了我,沈世子他日若有事,我定不推辞。”   沈辞转头看向她,大抵是为了维持那最后一点儿美好念想吧,郁殊未曾将他在银票上做手脚的事告诉苏棠,以至于她仍觉得欠了他人情。   可其实,从一开始他便猜到,宫里头那个小皇帝定会弄出些手段惹恼郁殊,苏棠……其实算是他的筹码。   她也不曾欠他。   “不用了,”沈辞大剌剌摆摆手,“陪我挑几块上好的布料,挑到我满意为止。”   苏棠愣了下,为难道:“掌柜的和布匹打交道数十年,沈世子不妨让掌柜的带您挑选挑选……”   正说着,掌柜的也忙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怎么?”沈辞睨了掌柜的一眼,目光落在苏棠身上,“这布庄还没开大呢,苏老板娘莫不是就想店大欺客不成?”   苏棠不解。   掌柜的忙道:“沈世子此言差矣,老板娘人好心善,只是过段时日咱们老板娘要成亲了,今日只是来叮嘱咱们,不是来谈生意的,沈世子有事不妨同咱们说。”   沈辞拿着折扇的手顿了下,看着苏棠,好一会儿反问道:“成亲?”   他只听郁殊屡次求娶、她回绝了郁殊的传闻,传得五花八门,如今竟要成亲了?   苏棠笑了下,安静点点头。   沈辞转了转折扇,呢喃道:“未曾想竟还有人要你,好事。”说完转头随意点了下他刚才摸过的丝绸,“就要这一匹了。”   话落,转头便朝门外走去。   苏棠蹙眉,莫名看了眼沈辞的背影,却还是命人将布匹好生包好,递给站在门口的薛安。   薛安接过布匹,对苏棠点了点头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将布匹放在马车后,薛安才看见自家少爷正靠在马车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安沉吟了下,低声道:“少爷一贯万花丛中过,莫非……这次真阴沟里翻船了?”   沈辞猛地回神,脸色黑沉沉的,半晌踢了一下轿帘,斥了声:“翻个屁。”   ……   小院因为成亲的事,被郁殊派人好生收拾修葺,苏棠这几日也一直待在王府。   冬日仍未过去,天色暗的早。   郁殊忙时总会踏着夜色回来,今日却回的早了些。   苏棠好容易闲下来,干脆窝在温暖的内寝翻看着话本,正看得入迷,话本被一只苍白的手抽了出去,郁殊便拥了上来,身上带着冷松香,如狗儿一般轻轻在她肩头蹭了蹭。   苏棠无奈看了眼被冷落一旁的话本:“怎么了?”   郁殊仍拥着她不松手,半晌才道:“三月初六是好日子。”   “嗯?”苏棠不解,片刻已经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只是因为这事?”   “‘只是’?”郁殊终于松开她,安静望着她的眸,“亲事一日不成,我便日日难得安生。”怕她被人觊觎了去,怕她哪日看到了比他还好看的……   苏棠看着他这张脸,当真是俊色与艳色并存,可……   “三月初六会不会太快了些?”毕竟今日已是二月廿七了。   “哪快了?我还嫌太慢了呢。”郁殊嘀咕一声。   苏棠沉吟片刻:“巧慧将我遇到沈辞的事儿告诉你了吧?”   郁殊一滞,却否认不得。   听见沈辞今日去了布庄,他便未能忍住直接回了府。   “三月初六,好不好?”郁殊弯腰凑到她跟前,双眼微抬,眸光潋滟泛着艳色,如魅鬼一般,勾的人说不出话来。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苏棠只觉得耳根灼热,忙移开目光:“不许滥用美色。”   郁殊低笑一声,重新将她拥入怀中:“那就定在三月初六了。”   这一次,苏棠未曾多言。   内寝外一片夜寒,内寝却阵阵温暖,长久的静默。   郁殊突然开口道:“在想什么?”   他说话时,心口处胸腔嗡鸣。   “没什么,”苏棠摇摇头,下刻抬眼看了他一眼,“只是在想,你不是说王府的地龙坏了?”   “咳。”郁殊低咳一声,脸色一红。   他那时,不是想凑到她院中吗?   ……   三月初六,天色渐暖,万木抽绿,宜嫁娶。   王府前十里街道铺了喜气的赤色蜀褥,冒着绿芽的树木上也都扎上了红绸子,王府上上下下均穿的喜庆。   小厮走在前方,朝四方围观的百姓中撒着染了金粉的花瓣,数十侍女手执红绸走在其后,身后跟着一辆分外豪华的轿撵,绕城一周后去了城郊。   后方跟着百位将士,身着冷银色盔甲,扎着红绸,马蹄声齐整。   全城百姓尽数前来围看。   只看见那传闻暴戾狠辣的摄政王驾马行于前方,穿着如火的大红袍服,广袖翻飞,头上赤色的发带坠在如墨的发间,眉目间尽是温柔笑意。微扬的眸带着丝缕如妖似仙的美,只看得人移不开眼。   直到来到城郊,迎了新娘,郁殊眼中的温柔添了许多紧张,一动不动的看着身着凤冠霞帔、徐徐朝他走来的女子。   她身上的嫁衣曳地,拖拽着一只金线绣成的鸾凤,一步步飞向他。   红纱之下,女子的眉眼隐约而娇媚。   他的妻。   此生唯一的妻。   郁殊攥着红绸的手不觉轻颤了下,忍不住上前迎了两步,未曾将红绸交给她,只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棠棠。”他轻唤着她的名字,眼眶有些酸涩。   苏棠看了眼二人紧握的手,抿唇轻笑。   这场全京城瞩目的亲事,终回到了王府,傧相早已恭候多时,看见来人忙高呼道:“行庙见礼,奏乐!”   喜炮轰响,炮竹齐鸣,喜庆的丝竹笙箫之声传来。   傧相又呼:“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   锦云上前,脸色激动的通红,将两炷香交于二人。   三香,九叩首,六升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随着傧相最后一声高呼,喜宴已成。   郁殊紧攥着苏棠的手,转头静静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   郁殊牵着她,一步一步回了喜房,喜房内早便备好了一碗玉润面皮的馄饨,正泛着香气。还有几枚裹了糖衣的红果,只是未曾用竹签串起。   “知道你今晨没吃东西,先吃些。”郁殊低声道,“我还要去应酬宾朋。”   他不喜恭维,可独独今日,他愿应下每个人的祝福。   “嗯。”苏棠于红纱之下点点头。   郁殊不舍的松开她的手,朝外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停了脚步,没忍住扭头道:“棠棠,我永不会负你。”   苏棠一怔,继而徐徐笑了出来。   ……   王府外。   一人驾马而来,风尘仆仆,唇角有些干涸,脸色全无血色。   高卫站在门口迎着前来庆祝的朝臣,看着来人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陆大人?”   陆子洵垂首看了眼高卫,许久抬头看着王府门前的红绸子,怔怔望了半晌。   他是在回京路上,听闻苏棠要成亲的,抛下了众人,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终究未能看到她穿嫁衣的模样。   ——那件她本该为他穿上的嫁衣。   “陆大人若是来吃喜酒的,还请下马。”高卫上前道。   陆子洵缓缓下了马,却并未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下人,仍看着里面的一派喜气与热闹。   莫名便想到她当初还是苏家千金大小姐时,纵马扬鞭立在他身前道“便是你求娶我”的模样。   那样的她太过耀眼,以至于后来每次旁人要给他介绍女子时,他总是忍不住从记忆中翻出这一幕来比对。   那些女子,若是温婉的,他会觉得没有苏棠张扬,若是跋扈的他会觉得没有苏棠懂事,若是善解人意的却又觉得没有苏棠会使性子。   也许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   “陆大人?”高卫低低唤了一声。   陆子洵回过神来,转头看见门口处放着一个酒壶,数排酒杯。   万福酒。   陆子洵走上前,安静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下刻牵着马朝远处走去。   ……   夜色渐深,王府的群臣逐渐散去,处处悬着红烛红灯,很是喜庆。   苏棠听见门外脚步声,忙盖上红纱坐到床边。   方才坐稳,门便被人打开了。   酒香夹杂着松香传来,郁殊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却长久的一动不动。   苏棠疑惑,刚要抬眸,眼前却一暗。   郁殊蹲在她跟前,抬头望着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棠棠……”   苏棠隔着红纱只看得朦胧:“你喝酒了?”   “他们愿你我二人百年好合,便喝了,”郁殊牵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蹭了蹭,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你不喜欢?”   苏棠一愣,摇摇头:“不是,只是……你不是不能喝酒?”   郁殊笑了出来:“你在关心我,棠棠,”说着,他坐在她身边,“只今天,想喝了。”   他喜欢那些人说他与夫人白头偕老。   不再是苏姑娘,也不再是靖成王。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夫君。   “所以,还不将喜帕掀了?”苏棠提醒。   郁殊猛地反应过来,指尖顿了顿,紧张的攥了下,方才一点点将喜帕掀开,直到看见那张娇美的容颜浮现在眼前。   就像做梦一样。“棠棠……”郁殊低唤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苏棠只觉得心口一滞,继而“砰砰”的跳动起来,耳根通红。   她忙垂首低低抱怨道:“凤冠沉死了。”   郁殊特地命人打造的纯金的凤冠,经历一番精雕细琢,微微一动鸾凤的翅膀都随之颤动,精致的紧,可……也很是沉重。   郁殊回神,下刻手已不由己的伸出,将凤冠小心拆了,轻轻揉着她的后颈:“下午便该让人给拆了的。”   就不会累着了。   “化了两个时辰的妆,哪能轻易拆,”苏棠抬头瞪了他一眼,声音低了些,“不是……还没看到吗?”   郁殊一向聪明,这会儿却犯了糊涂,不解看了她一眼,而后猛地了然,双眸潋滟:“很好看。”   好看到让人想要弄坏她的胭脂。   这般想的,他也这般做的。   揉着她后颈的手逐渐穿进她的发间,微微侧首,轻轻吻上眼前的红唇,一点一点的摩挲,如碰触着最为珍贵的宝贝。   “甜的。”郁殊呢喃。   苏棠道:“方才漱口后又吃了枚点心……”   “嗯,龙须酥的味道。”郁殊声音逐渐低哑。   苏棠无奈:“你是狗鼻子……唔……”   余下的声音被吞吃下肚。   烛火熄灭,黑暗之中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听得真切。   苏棠甚至听见了经络里血在流动的声音。   今夜的郁殊,总带着几分莫名的紧张,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松香静静将她环绕着,旖旎于喜房中弥漫。   苏棠的手软无力的撑在他的心口,突然间只觉口干舌燥,脸颊热腾腾的,鼻尖出了几点薄汗。   “棠棠……”郁殊抓着她的手,缓缓扯开了早已松垮的袍服,漆黑魅惑的眸,趁着月色紧盯着眼前女子的脸。   下刻他微微俯首,唇落在她的红唇上,含住,辗转轻吮,小心翼翼的温柔让人心尖打颤。   吻逐渐往下,落在了美人骨上,一点点研磨着,落下点点红痕。   月色中,如火的肚兜带子坠在如白玉的肌肤上,那般显眼诱人。   郁殊以唇将红带扯开,一点点覆上肚兜下的“风景”。   “郁殊……”苏棠方才作声,便倏地闭了嘴,这声音娇软的不似她。   黑暗中,郁殊低哑一笑,轻轻摩挲着她的玉足,而后温柔将她的腿蜷起,任她软如一滩温柔水般搭在他的腰间。   “棠棠,”吻逐渐爬了上去,火热的躯体再无间隙,细碎的轻吟与粗/重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棠棠,唤我阿郁……”   苏棠在无法多想,喑哑着呢喃:“阿郁……”   而后蓦地闷哼一声。   帷帐一下一下的晃动着。   满室旖旎。   ……   折腾了一夜,天色渐亮,苏棠才终于沉沉睡去。   朦胧中,只感觉脸上的红妆被人轻轻擦了下去,酸软的身子也被温柔擦拭了一遍,而后被拥入怀中,再无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她便觉得耳畔一阵阵的酥麻,睁开双眼,只听见头顶一声沙哑的:“早,夫人。”可拥着她的手却未曾松开,反而越发的紧。   苏棠听着这称谓顿了下,继而反应过来,看着他拥着自己的手:“你……先松开我。”   “为何?”郁殊委屈看着她,“以往你不给我名分,只能克制,而今你我二人是合乎律法的夫妻,还要节制不成?”   苏棠刚要辩解,一抬眼便望进他的双眸,墨发散落,那双眸子里如有水波轻漾,本就惊艳的脸上显出十足媚色。   辩解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郁殊忍不住笑出声来,胸腔微微振动着:“棠棠,都怪你不好……”   话落,他蓦地伸手将红被掀起,盖在二人身上。   “郁殊,”苏棠声音低哑娇软,“你,你属狗的吗?还咬人……”   “是啊,”郁殊道,“属狗的,嗅觉灵敏,忠诚护主,且……”   他嗓音低了些,暧昧道:“……喂不饱。” 第69章 番外4   苏棠再醒来,已在王府后院的温池中。   温池旁,散乱的衣裳纠缠在一起。   苏棠只感觉自己的身子浸泡在一片温热中,水雾弥漫,轻软舒适。   腰背一只大手在轻轻揉着,本酸痛的腰身逐渐轻松下来,满头长发飘在热汤里,徐徐浮动着,缠绕在大手指间。   苏棠嘤咛一声睁开眼,耳畔立即有人轻道:“醒了?”   “嗯……”苏棠懒懒应了声,下刻陡然反应过来,本被水雾氤氲的红润的脸颊越发的红,耳根都泛着赤色,匆忙伸手拿过池边的衣裳,遮住光裸的身子。   郁殊看着她的动作,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晚了,棠棠。”   苏棠脸色一红。   昨夜洞房花烛夜折腾一整夜,今晨又……   再之后,她竟一直睡到现在。   她猛地侧首:“现在什么时辰了?”   郁殊眨了眨眼:“才午时而已。”   才午时!   苏棠脸颊骤热,有谁大喜第二日这么晚醒来的?   郁殊低笑一声,顺手将她身后浮动的长发拢到一旁:“你我又没有高堂,后日我陪你去青山祭拜父亲。”   苏棠仍怔怔的:“嗯。”低应一声后,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郁殊答的理直气壮:“我抱你来的啊。”   苏棠:“……你便于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抱过来的?”   郁殊皱了皱眉:“放心,没人敢看,”他顿了顿,轻揉着她的肩,“你若是不放心,我去将他们的眼珠子剜出来。”   苏棠瞪他一眼,心知他眼下不过开玩笑罢了。   可看见他身上的衣裳时却又一蹙眉:“你怎的没脱衣裳?”   他仍穿着松垮垮的雪白里衣,早已被热汤染湿贴在身上,映出完美的肌理曲线,越发诱惑魅人。   郁殊低咳一声:“夫人你腰身酸软,我陪你前来的……”   苏棠声音一低:“郁殊。”   “好吧,”郁殊长臂一伸从后面轻拥着她,下颌安静靠在她肩窝的发上,“怕你嫌弃我。”   “嗯?”苏棠一顿,继而反应过来,他说的许是他身上的伤疤。   “太医署那群庸医说,还要泡上两三年的药浴,身上的疤才能勉强消去十之七八,”郁殊蹭了蹭她的头发,“怕你看见了,对我没兴致了。”   毕竟之前他们都在夜色中赤诚相对。   苏棠失语,良久方才默默道:“你莫不是忘了,我曾看过你身子?”在他还是少年阿郁的时候。   郁殊一僵:“那时……尚未发育完全……”   苏棠:“……”   二人逐渐静默下来,苏棠甚至能听见耳畔他细密的呼吸声。   良久。   “不会的。”她突然作声。   “嗯?”   苏棠顿了下,轻吐出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般将遮挡在身前的衣裳扔在一旁,从郁殊怀中转过身来,抬头面对着他:“不会嫌弃你的。”   郁殊一僵。   “再说,”苏棠笑了笑,“如果真嫌弃,当初便不会救你了。”   郁殊垂眸深深凝望着她,许久缓缓撤离半步,伸手褪去肩上的雪白里衣,松垮的衣裳顷刻拂落,掉在水中。   苏棠安静看着他,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胸膛,一道道伤疤横亘在苍白的肌理上。   并不陌生,却看着令人心中涩疼。   “棠棠?”郁殊轻唤着她。   苏棠缓缓上前,伸手轻抚着他肩上一个圆润的伤疤,这是在固永镇时,她用木簪戳的。   郁殊看着她的眸,笑了出来,他能看出她的心疼:“这么多伤,只有这个不疼。”   “嗯。”苏棠轻应一声,未再多言,只缓缓拥着他,靠在他怀中。   郁殊身躯一震,下刻伸手环着她,二人紧密的拥抱着,如两个灵魂在相互抚慰,无关情/欲,只有彼此。   ……   苏棠的酒馆在春日来临后便开张了。   开张这日,鞭炮齐鸣,有摄政王亲送的牌匾,还有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及沈世子送来的礼物,场面极盛。   酒馆开在城郊,多以清酒、黄酒为主,又有下酒小菜,一时之间倒引来不少周遭百姓前来捧场,热闹非凡。   许多事虽然不用苏棠亲自忙碌,但这是自个儿的铺子,她哪怕看着都开心,硬是在酒馆待了一整日。   郁殊今晨陪她来的,到了午时最终她没忍住将他赶离了酒馆,莫不说他有政事要忙,便是他这尊佛坐在这儿,百姓喝酒都喝不痛快。   直到天色渐黑,马车停在门口,郁殊来接她,她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和驻店的伙计说了一声,又交代了下打烊时记得将门窗栓好,她方才上了马车。   刚坐稳,郁殊便凑了过来:“累了?”   “嗯,”苏棠应了一声,“你呢,今日回的晚了些?”   “有人将我赶走后,我只好将早晨积攒的事务一道忙完了。”郁殊幽怨的睨她一眼。   苏棠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坐在那儿,没看见旁人喝酒都不敢高声说话?”   “那是他们胆子小,怕我,”郁殊轻哼一声,“再者道,有你不怕我就够了。”   苏棠抿唇笑了下。   “不过,话说回来,”郁殊抓过她的手攥在掌心,“你这铺子一家一家的开,往后,我就要靠夫人养着了。”   苏棠侧首看了眼他:“不怕旁人说你是吃软饭的?”   “说便说了,”郁殊满不在乎道,“只要夫人让我吃便好。最好我一无所有,只能依靠着夫人,往后你放弃我,便等于要了我的命,我就能赖上你了……”   苏棠失语,他倒是越发的厚脸皮了。   “棠棠,”郁殊凑到她跟前,“为夫今夜便想吃……”   苏棠一滞,顷刻间只感觉全身的血涌上脸颊:“胡说什么。”   “怎么是胡说?”郁殊无辜盯着她,“往后你富甲一方,我只能加倍让你更舒服,才能捆住你的心……”   “郁殊!”苏棠耳根滚烫,哭笑不得打断他,却在迎上他那双媚眼时一顿,最终低下头来,“总要先用晚膳吧。”   ……   天色渐渐热了起来,又逐渐转凉。   这日,苏棠应了宁夫人邀约,前往京中莲湖的凉亭中吃茶。   一见到她,宁夫人便打趣道:“不得了了,这段时日啊,宁忠都在说棠丫头你是女中豪杰,旁人都往城中繁华处开铺子,就你在城郊一家一家的开。”   她最初因着苏棠嫁与摄政王一事,也曾改过称谓,唤一声“王妃”,奈何被苏棠当即驳了回来,只说还如往常便好。   苏棠不好意思的笑笑:“您可抬举我了,我也只是闲来无事。”   “若人人闲来无事时都如你一般,咱们大晋怕是就没闲人了,”宁夫人轻笑一声,拉着她坐下,倒了两杯茶,“话说回来,我还要敬棠丫头你一杯呢。”“嗯?”苏棠不解。   “宁忠那老顽固,”宁夫人摇摇头,“屡教不改,后来没少在朝堂上多言,不过摄政王宽容,再没杖责过他。”   至于因为谁,她自然心知肚明的。   “宁大人仗义执言,是清官忠臣,郁殊他心底自是清楚的。”苏棠笑了笑,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介意卖郁殊个恩情。   宁夫人也想到过往,叹道:“是啊,往常那老顽固便有什么说什么,虽未被责罚过,可官职一次次的降。后来虽被责罚,但他倒是日日红光满面……”   二人又东谈西论了些,时不时说些笑谈,时辰过得倒也飞快。   直到近黄昏时,二人才一同折返,走出凉亭。   只是没想到苏棠刚转过街口,便听见身后一人唤她:“苏棠?”   苏棠茫然回首,正看见一穿着男子对襟袍服的高大瘦削的身影站在那儿,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英气十足,右手牵着一匹马,脸上尽是风尘仆仆,左手拿着一个古铜酒壶,满眼惊喜的望着她。   青娘?   固永镇长河边的青娘!   她没想到,女扮男装的青娘竟看着很是俊朗,眉眼带着几丝野性。   苏棠眼底又惊又喜,忙朝前迎了两步:“青娘,你怎会在此?还这幅打扮?”   “之前我不是曾在马帮待过,有几个弟兄托信说在京城,邀我来小聚一番,我也无事,便来了,”青娘笑了下,将酒壶塞到马鞍旁,走到她跟前,如常给了她一个拥抱,“至于这身打扮,长途跋涉,方便些。”   苏棠理解的点点头,却也没觉得有何不对劲,往常在大漠时,青娘很是热情,再加上她生的高大,伸手便能轻易将她揽过去。   “对了,那酒馆我交给易齐了,”青娘对她眨了眨眼,“没想到易齐那小子可以啊,竟然真将齐老板娘找回去了。”   原来易齐和齐烟又回到了固永镇,苏棠也笑了出来。   身后,宁夫人满眼错愕看着眼前这“男子”拥着苏棠,又听苏棠唤他“青郎”,好一会儿转头对身边的丫鬟道:“摄政王是不是和老爷在一块?”   “是,”丫鬟忙应,“老爷说和王爷有要事相商,会晚回府。”   “嗯,”宁夫人点点头,没忍住又道,“你去跑一趟,给王爷通个信。”   ……   宁忠今日的确和郁殊待在一块,却不是因着朝政大事,而是因着礼部侍郎的事。   礼部侍郎马仁在烟柳坊饮酒,酒后妄议天子和摄政王,被人一封密折告到朝堂之上,马仁酒醒后惊了一身冷汗,连夜请罪。   郁殊直接命人杖责三十,关押半月。   宁忠为马仁求情,只因马仁祸从口出那夜,他正在马仁身边,同僚之间去喝些清酒,说些事,实属正常。   那夜马仁虽说了些快言快语,但被人断章取义了,他也是对郁殊有敬服之心的。   因此,在杖责马仁时,宁忠直接以身挡在木棍之前。   郁殊着实头疼,他倒不可怜宁忠这老匹夫,只是苏棠和宁夫人关系甚好。   正僵持不下时,一个小丫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要见宁忠,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再进来宁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郁殊皱眉,摆摆手不耐道:“行刑吧……”   “王爷,”宁忠直接打断了他,俯首道,“内子派人前来,说是有话禀明王爷。”   “什么?”   小丫鬟走了进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王妃今日似是遇见一位故友,二人很是亲密。”   郁殊脸色一僵:“什么故友?”   “不知,”小丫鬟摇头,“只知是个男子,王妃唤那人‘青郎’……”   小丫鬟的话并未说完,只感觉眼前红影一闪,方才还坐在上座的郁殊此刻已飞快朝门口走去。   宁忠捋了捋胡须,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   王府门口。   青娘牵着马和苏棠并排走着,提及固永镇的日子,一路说说笑笑。   “对了,”青娘突然想到什么,从马鞍旁的布袋中掏出一纸书信,“这是有人托我给你的。”   “谁啊?”苏棠不解。   青娘笑了下:“回去看了就知道了。”   苏棠颔首,将书信收在袖口。   青娘比她高了足有半头多,她须得仰头才能看着青娘:“你真不多待一日了?”   “不了,”青娘潇洒挥挥手,“看见你也是缘分,我本打算将信送到王府呢。”   苏棠也笑,想到固永镇那一年,心中到底有些不舍。   青娘也静默了一会儿,下刻伸手再次拥着她:“等我走了,再来同你道别。”   苏棠点点头:“好……”   话未说完,便感觉青娘突然朝后退了半步,脚步都随之踉跄了一下。   苏棠不解:“青娘……”   话未说完,她的肩重新被人拥住,熟悉的松香:“夫人,这是……”郁殊盯着青娘,不善道。   苏棠诧异:“不是派人回来,说今日会回的迟些,怎么这么早?”   “唔,忙着回来捻酸。”郁殊随意道,重新看向青娘,目光从“他”拥着苏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这位公子莫不是不知男女之防?”   青娘一惊,继而了然,看着苏棠勾唇一笑:“知道啊,可我偏偏喜爱棠棠,尤其想拥她抱她,与她亲热……”   郁殊目光倏地阴狠下来,指尖微动,袖口中隐藏的袖刀松了下。   苏棠一看郁殊的动作,便知他真的气了,忙拽着他的手道:“这是青娘啊,固永镇我曾去送酒的青娘,长河边的那个女子。”   女子?   郁殊一愣,又仔细看向青娘的模样,染了些灰尘的眉眼,的确很是熟悉,心中僵滞了下。   “你啊,”苏棠无奈,转头看着青娘,“这位就是……我方才给你提的,咳……”   青娘仍笑着,颔首了然:“待你不错,”说完却也没多留,潇洒地摆摆手牵着马转过身去,“走了。”   苏棠望着她的背影,影子在夕阳下拉的很长。   直到再看不到,苏棠方才收回目光看着郁殊:“你怎么谁的醋都吃?”   郁殊尴尬低咳一声,下刻又陡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嫌我丢人了?”   “什么?”   郁殊默默道:“方才,你为何不对她说明我的身份?”反而只是低咳一声。   苏棠一滞,无奈道:“这里是王府,你的身份不是显而易见?”   再者道,谁会把“靖成王”三个大字,和丢人联系到一块儿去?   郁殊拥着她的肩头:“可我也是你相公。”   苏棠心口一跳,似嗔似怪睨他一眼,片刻又道:“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郁殊长睫顿了下,眯了眯眸:“那个老匹夫!”   苏棠不解:“谁?”   “宁忠,”郁殊轻哼,乱传消息,搞了如此荒谬之事,下瞬,郁殊双眸微顿,招手唤来一旁的侍卫,“去谏议大夫府上,对宁夫人说‘宁大人曾和礼部侍郎马仁一同去过烟柳坊’。”   烟柳坊,虽是文人雅士饮酒之处,有的雅间却也有歌女助兴。   侍卫领命而去。   听闻当夜,谏议大夫宁忠认了半夜的错,第二日宁夫人还是头也不回的回了娘家。   至于礼部侍郎马仁,虽未曾关押,杖责刑罚却半点没少,还是宁大人顶着黑眼圈亲自监刑的。   这些都是后话了。   苏棠回到王府后,便趁着郁殊更衣时,将青娘交给她的书信拿出来看了。   信是李大哥写的,并不长,不过片刻已然看完。   李大哥在边关很好,守着国门,他心中甚是安稳,他说她派人送去的嫁衣,他收到了,还说她不必特意将嫁衣送还的,反正他也用不到了。   最后,他说,愿她此生幸福喜乐。   苏棠将信折叠起来,随后安静站在那儿等待着。   郁殊换上一袭宽松绯衣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她。   “怎么了?”他走上前,从后面拥着她,似乎总也抱不够。   苏棠侧首看了他一眼:“我方才找了找,之前李大哥送我的那件嫁衣呢?”   拥着她的手一顿,郁殊眼神胡乱扫向四周:“莫不是搬家时弄丢了?还是被老鼠啃了……”   苏棠默默转过头望着他,拉长了声音道:“郁殊。”   “好吧,”郁殊凑到她眼前,“我偷偷命人带回大漠,还给李止戈了。”   苏棠道:“你也不同我说一声。”   郁殊拥着她,撒娇般蹭了蹭:“怕你不愿意。”   “那本就是要还给李大哥的,你说给我,我岂会不愿,”苏棠失笑,“再者道……”   她顿了下:“你我二人都成亲这般久了,你怎么醋劲还这么大?”   郁殊低应一声:“这辈子都不可能小了。”   她太好了,他怕旁人觊觎。   ……   又是一年乞巧节。   苏棠名下又多了一间胭脂铺。   这日,她从胭脂铺的伙计口中听闻,今年乞巧,有大户人家从南国大楚特意请来的天下闻名的琴师,当夜会于城中万凌阁弹奏。   因此夜色刚至,便有不少百姓汇在街边,想要一睹那琴师风采。   苏棠对那琴师亦有所耳闻,听闻是伶人阁出身,伶人阁名叫松竹馆,那琴师名唤慕迟,不止琴艺高超,生的更是倾国倾城、貌若好女。   这也是京中百姓纷纷前去看热闹的缘由。   想到郁殊说今夜来接她,苏棠也便随在百姓后方走着。   不多时,不知谁高呼一声“来了!”   苏棠不觉朝道路中间望去,果真见到不远处一辆轿撵徐徐而来,轿撵上白色、赤色的纱幔随风拂动,只能隐约看到一袭风华无缺的身姿,一袭白衣,恍若谪仙。   而轿撵旁,一人驾马相随着,那人一身男子装扮,可容色俏丽,模样娇媚,一眼便能看出女扮男装,手中抓着长鞭,如同护送轿撵里伶人的勇士。   眼见轿撵将要行到她身边,爱美人之心,人皆有之,苏棠不觉朝着轿撵处望去。   她看的太过专心,以至于没察觉到周围人逐渐安静了下来,更有不少人纷纷朝她身后看来。   一阵风吹来,轿撵上的纱幔被轻轻吹开。   这一次,苏棠终于看清了里面人的容颜,白衣胜雪,长发如墨,那人身上如同只有黑白两色,与郁殊的魅与艳色不同,那人是全然的仙与冷。   无愧其名。   “好看吗?”身侧,有人闷闷问道。   苏棠一个走神便欲点头,顷刻间却已反应过来,飞快朝身后望去。   郁殊正看着她,眉眼之间水色流转,眼波潋滟,眼尾微扬,看得人骨头都随之一酥。   苏棠心中暗咒自己没出息,每次见都忍不住被其诱惑:“早便说过,不许滥用美色。”她默默道。   “谁让夫人如此肤浅,”郁殊幽怨瞪她一眼,“那人一身死白,有何好看的……”   苏棠轻笑了下,天下美人再多,能让她动容的,还不只是眼前这个?   “想不到大晋竟也有如此惊艳之人?”身后,轿撵旁,女扮男装的“小勇士”声音也很是娇软蛮横。   轿撵内的琴师身子一僵。   苏棠转头看去,正看到那女扮男装的女子正直直盯着郁殊。   微微皱眉,苏棠默默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抓着郁殊便朝王府走去。   郁殊看着抓着他的苏棠,双眸温柔含笑,他的棠棠也会吃醋了。   至于旁人,他没多余的心思注意。   王府内,灯火通明。   回到王府,苏棠方才松开郁殊,而后抬脚便要朝房中走。   “棠棠,”郁殊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今夜乞巧节。”   苏棠低应一声:“嗯。”   郁殊停顿片刻:“他们说,乞巧节这夜,相爱之人会听见喜鹊叫声。”   苏棠一愣,静默了下来。   她突然想到曾有一年乞巧节,他也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他听见了喜鹊叫声,可那时,她应“你我二人,这辈子都绝无可能听到”。   郁殊看着她的神色,不由拥她入怀,紧紧拥着,不曾放松分毫,低声道:“我那时做事混账,你别不理我。”   苏棠安静靠在他怀中,半晌轻道:“你听见了吗?”   “嗯,早便听见了,”郁殊在她肩头颔首,“棠棠,我爱你。”   苏棠伸手环着他的腰身,轻轻道:“我也听见了。”   郁殊身子陡然一僵,松开了她,弯下腰身望着她的眸:“棠棠?”   苏棠垂眸沉吟片刻,良久缓缓抬眸,轻笑了下:“我也是,我爱你。”   声音分外平静,仿佛不过在说“一同用晚膳”一般随意,却听得郁殊心中波澜尽起,眼眶酸涩。   好久,郁殊轻轻吻向她的唇角,嗓音低哑道:“谢谢你,棠棠。”   谢谢没有放弃他的她。   苏棠弯了弯唇角,踮脚迎向他的吻。   郁殊喉结微动,大手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拥入自己宽袖中,挡住了夜色微凉,下刻,他餍足轻叹一声:“棠棠,不如去温池,我怕你明日再腰酸……”   苏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就更新到这里,全文完结啦~   万分感谢一路追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们~   下本仍在纠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