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长救命 作者:醉折枝   文案:   如愿讨厌独孤明夷。因为他摄政司国权倾天下,京中人谈他色变,她阿耶却觉得这人可堪良配,总想塞她进摄政王府。   如愿喜欢玄明,喜欢总有计谋救她狗命的道长。她只想抱得道长归,闲来无事就戳一下,看他状似疏离地说她“胡闹”,转头却悄悄地红了耳尖。   所以如愿经常有意无意地在玄明面前说摄政王的坏话,天长日久,终于说动了这尊道像,成功骗到玄明答应舍身救命。   如愿顿时觉得独孤明夷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心满意足,继续红着眼眶装可怜:“还请道长再救救我,婚帖上该写俗家的名姓,不知你叫什么呀?”   顶着她万分期待的视线,她的心上人替她擦去泪痕,垂眸正色:“独孤明夷。”   如愿:“……”   如愿:“……淦。”   架空历史,1v1轻松向甜文。制裁演员,获得快乐(……)   温柔内敛伪高岭之花道长X乐观积极演技绝佳元气甜妹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元如愿,玄明/独孤明夷 ┃ 配角:总之都是小伙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早期富婆驯化野生道长珍贵实录   立意:无论身处何处,都要积极向上热爱生活,才能获得美好未来 ========= 第1章 桃签 偏遇一人,望之冰雪,相交却如初……   玄都观。   “……近日静室有贵客,不再待外客。”翠竹流水的静室前,小道童半垂着头,朝着前来的客人微微弯腰,“元娘子请回吧。”   “不知是哪位贵客,我能同他商量商量吗?”如愿习惯了在静室内看书,不太想放弃,“我只借用一间静室,离贵客最远的那间就行,我保证轻手轻脚,不打扰贵客。”   小道童仍是摇头:“天家贵客,不便相告,还请元娘子见谅。”   如愿先是一怔,随后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玄都观在崇业坊内,自前朝起就是长安城内的第一大观,与宫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才不和与天家贵客争,“嗯”了一声:“明白了,多谢告知。”   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吹动挂在檐角的铃铛,“叮当”几声脆响。   小道童闻声回头,但他看的是镇在屋角的更漏,水滴坠入水面,莲花漏中的木签刚好又浮起一截。   “午时已过,元娘子请回吧。”他转回头,一板一眼,“倘若元娘子流连,可在观中赏桃花,或去正殿求签。今日擅长解签的几位师兄都在。”   “这么巧,那我是一定得去求支签啦。”如愿会意,笑眯眯地抱拳致谢,“我过两天再来,今天多谢知常小道长!”   她生得秀美,笑起来眉眼弯弯格外好看,礼行得不太标准,一声道谢倒让知常面上微微发红。他弯腰还礼:“元娘子慢走。”   “好,今日打扰小道长了。”   听见如愿回复,知常才直起腰,但他恍惚间总觉得忘了什么,等目送如愿的身影在竹林小径间消失,才突然灵光一闪:“哎呀,忘了和元娘子说,别从侧门走了。”   “可人都走了……”他看着已无人影的竹林,抬起的脚迟疑片刻,终究是缩了回来,喃喃,“应该不至于这么巧,正好和师兄撞上吧……”   **   如愿早就出了竹林,自然不知道知常想伸出但又收回的脚,也不知道将从侧门走的是什么人,她从静室转到正殿前,挤在人群里进殿,上香求签,所见皆是三月桃花和阶上游人,在蒲团上跪坐时听见熙攘的人声。   总归是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玄都观内人来人往,热闹得供奉三清的袅袅烟香都多了几分红尘烟火气。如愿从陌生的道童处领了签文,双双对着行礼,她一转身,下一个人立即挤上前,扬声询问该去何处解签。   解签的队伍排得更长,如愿只瞄了一眼,扭头直奔侧门。   她逆着如同海潮的人群,越往目的地走,听见的人声就越疏,往外说的“借过”和“让一让”也越来越少,从摩肩接踵到人影稀疏,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四面空空,让她忍不住转头回望。   四下无声,来路是青石板,逆着蜿蜒而上,尽头的正殿坐落在最高处;去路则通向僻静的侧门,桃花青石,枝头的花开得烟烟霞霞。   如愿看着远处衣衫渐薄的游人,看着三两桃枝,忽而露出个清浅的笑。   她双手背在身后,以脚跟为中心兜了半个圈,倒退着往下走,声音慵懒地拉长:“哎——春天了啊。”   春风拂面,如愿忽然心情很好,仰头看着青石道两侧盛开的桃花,后退的一步步也雀跃起来,仿佛在满地落花上踩出一支即兴的舞步。   所以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没去想偏僻得卡在桃林青石间的侧门除了她怎么还有旁人来走,只稍稍扬起含笑的声音:“花开得真好!”   来人脚步一顿,居然在阶上转过身来。   竟是位道长,黑发白肤,道袍上的鹤纹是黑白两色,端丽肃穆的眉眼也是黑白两色,只有唇上一点桃花,恰恰应和头上花枝阶里落花。   他的声音和他的样貌一样,端柔而疏离:“是,花开得很好。”   如愿微微一怔。   很难说那瞬间她是什么心境,就像她不能判断眼前人究竟该用什么形容。看见他时,她只觉得他像是雪后的远山烟云,但听见他说话,她又在他瞳中窥见微凉的春风。   面上蓦地有些泛红,如愿轻轻闭了闭眼,声音随之沉下去:“见桃花开得好,有心欣赏,这才开口,冒犯道长了。”   道长却只摇摇头,抬头看向斜上方的桃枝:“冒昧了,是那一枝吗?”   如愿跟着仰头,她觉得哪枝都很好,于是点头,正想说话,却看见道长伸手,指尖触及桃枝。   一声脆响。   桃枝离干,递到她面前的正是枝头开得最好的那枝,花色鲜润,盈盈欲滴。   如愿还没从他突然折花的震惊里缓过来,傻愣愣地看看那枝桃花,再看看面前神色如常的道长:“玄都观里的桃花……不禁攀折吗?”   “不禁。”道长说,“因桃花今年折落,来年能再发新枝,赏花的心情却难得。”   他的语气如同神色一样平和,饶是折花相赠这种事,在他手里都没有丝毫暧昧,仿佛只是为路旁正受暴雨的野花打伞,又仿佛出于怜悯喂养徘徊哀叫的野猫。   如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认真起来,面上的那点微红褪下去,显出不笑时同样肃穆的眉眼。她直起腰,双手在襦裙侧边细细擦拭,才伸出去接那枝桃花。   “多谢道长。”她把落手的桃枝别在胸口,“我姓元,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玄明。”   《吕氏春秋》说“冬至日行远道,周行四极,命曰玄明” ,当是道号,如愿低头,向着他生疏地抱拳行礼:“见过玄明道长。”   她想了想,在玄明低头还礼的同时,再次向着这位如同神像的道长认真解释,“我常来玄都观借静室看书,准备今年的夏试,平常都从这道侧门走,也就先前玄都观修整的时候空了几天。说实话,一次旁人都没遇上过。今日恰巧桃花开得这么好,恰巧道长也从这里过,我很惊讶,又有点高兴,一时多话,打扰道长了。”   “无妨。”玄明仍是轻轻摇头。   当朝不禁女子科举,但只设一季,就在夏季,他默了默,又说,“娘子是想入朝?”   “不算想入朝,应该说想找个养家糊口的饭碗。”如愿对着陌生人一向这么说,但瞥见道长淡漠的眉眼,她总觉得他只会听不会说,或者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她心念一动,藏在心里的心思又露出去三分,只当是向着树洞倾诉,“只是若我真撞运气考上,我想去工部走一趟,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西市靠近怀远坊的木料市场。那条街上好人和坏人混在一起,好木头和烂木头和混在一起。我先前去买的那几回,”   如愿侧身,手抚过身旁的鹤雕,指尖点在木鹤长长的颈上,不自觉地鼓了鼓脸颊,“老是被骗,亏了好多钱。”   她侧着头,脸颊带着年轻娘子独有的微圆润的弧线,睫毛却长,说完又忍不住轻哼一声,浓密的睫毛就微微一颤,像是蝴蝶从花上一瞬飞起。   玄明的视线在那个漂亮的侧脸上顿了顿,旋即移开:“元娘子倒是很有心得。”   “不算。我只是学过些木工活,算个蹩脚梓匠而已,好的木匠一眼看就能看出木料好坏。”如愿转回来,“我其实更想过了夏试,换个地方做活。不过知常小道长说静室让贵客定了,我就只能回头。到这里见桃花开得好,”   她顿了一下,食指蹭蹭鼻尖,视线转了转才落回玄明脸上,“然后就遇见道长了嘛。”   “原来如此。”玄明略略点头,“不过静室内并无贵客,元娘子照常就好。”   “……诶?但是知常小道长是这样说的呀。”   “传闻而已。”玄明自然想不到这个贵客指的是他自己,只往更高的位置想,“陛下并无论道的喜好,近来也不会到访。”   “真的吗?”如愿一喜,又觉得不太好处理,“可是我该怎么和知常小道长说呢,好像怎么说都很奇怪。”   “我会替元娘子说一声的。”   “——那就多谢道长了!”如愿眼睛一亮,忍住没蹦起来抱他一下,她扳着手指,愉悦地给今天这一趟做总结,“其实也不算虚度时光,走一趟锻炼身体,从道长这里拿了桃花,还去正殿求了求学签……只可惜人有点多,没解到签。”   她看不懂签文,也就不知道好坏,等同于白挤进人群排队求签,偏偏又为了静室这么点小事开心,笑起来明朗得仿佛没心没肺。   玄明有些不忍,和善地展现出道士的职业素养:“签文拓了么?若是不介意,我能看一看。”   “哦……”如愿愣愣地点头,“好。”   她从袖子里摸出拓印下来的签文,双手捧着递到玄明面前,待他拿了,搓搓双手,一脸期待地看他缓缓展开纸卷。   纸卷上就一句签文,玄明一眼扫完,淡色的嘴唇稍稍张开一线,又抿回去,唇间显出一道略显濡湿的细线。   “……怎么了?是签文的结果不好吗?”如愿捕捉到这个细节,皱了皱眉,转念又打起精神,揪在袖口的指尖缓缓松开,“没关系的,事在人为嘛,道长直说就好啦,不用顾忌我。”   “不,签文倒是不差。”玄明看着于如愿而言简直是古怪的签文,难得犹豫该怎么开口,指腹在签纸的一角上无意识地摩挲,“只是从签文看,并非学业或功名。”   “那……”如愿吞咽一下,“那还能是什么?”   玄明沉默片刻,卷起薄薄的签纸,原样放回她手中。他垂下双手,袖上的鹤纹跌落,袖口露出的指尖犹如冰雪,但他身后春色万千。   他说:“是姻缘。” 第2章 竹影 两个幼稚小朋友   “啊?!”如愿惊了,“可我……”   她有一瞬间的慌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低头看着掌心里小小的纸卷,这回从眉心直皱到嘴角,“可我求的不是姻缘啊!”   “……签文确是如此,我亦不知。或许是弄错了。”玄明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默片刻,只抿抿嘴唇,“元娘子若是有心,可明日再来求签。”   “……还是算了吧。”如愿想想三清殿里挤来挤去的人,总觉得后背冷汗都要出来,她轻咳一声,把签文塞回袖中,“我回去了。多谢道长折花,我很喜欢。”   “慢走。”玄明稍稍点头。   如愿再向他行了一回礼,起身时先前皱起的眉眼已然舒展,依旧是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她最后冲着玄明笑了一下,护好别在胸口的桃花,一矮身避开头顶的花枝,从侧门出去了。   玄明目送那个纤细的人影从桃花青石间溜走,正想转身,阶下骤然一声断响。   木雕的鹤从中断裂,整个鹤头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半圈,长长的喙卡在青石间,刻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玄明身上。   而如愿刚才触摸过的长颈,只剩下狰狞的断面,木屑飘落,松软如同沙土。   **   暮色渐起,市里收摊,坊里归家,即将关上的坊门人来人往,挑着担子贩卖蒸饼的小贩借着最后的机会叫卖。   元致宁坐在元府门口的台阶上,抽抽鼻子,闻到从隔壁飘来的饭菜香气,肚子十分不争气“咕”了一声,长而悠扬,很有些绕梁三日的意蕴。   跟他前来的侍女噗嗤一笑。守门的仆役也别过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个笑容。   “不许笑!”元致宁哪儿能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挨个瞪了一眼,愤愤地别过头,下巴往支起的掌心里一放,继续幽怨地盯元府前的路。   “好好好,不笑。”侍女拿帕子掩了掩嘴角,半弯下腰哄他,“小郎君,奴婢瞧着还得过会儿才回来呢。您先去吃饭吧,总不能饿着。”   “不要。”元致宁相当固执,头都不回。   侍女没辙,轻叹一声,只能站在他身后跟着一起等。   元致宁哼了一声,继续盯。在他觉得自己要盯成望姐石或者望爹石之前,跑马道上终于遥遥地走来个人,纤细高挑,一身襦裙,左手握着花枝,缠在右手上的玉佩一甩一甩。   “阿姐!”元致宁立即蹦起来,高高地朝着如愿招手,“快点快点!”   如愿莫名其妙,顺着弟弟的意思小跑几步到门前,收了手里甩着玩的玉佩:“这么着急干什么?想我啦?”   “没有。”十二岁的小郎君才不会承认,从鼻子里喷出个小小的气音,“你吃过饭了吗?我还没吃。”   “我从玄都观出来,当然顺便去西市吃饭了。”如愿随手在元致宁脸上揉了一把,“阿娘呢,居然放你拖到这时候还不吃?”   元致宁让如愿揉得面目模糊,哼哼唧唧:“阿娘午后去姨娘家打叶子牌了,今天不回家。”   “哦。那阿耶呢?”   “阿耶倒是回来过一趟,不过又走了,说是给工部的张员外郎,就是张叔,送个饭。”   “这倒奇了。”如愿对他口中的人有些印象,是她阿耶换地方前的同僚,来过家里几回,大约和阿耶关系不错,“就算要多留一会儿,尚书省又不是不管饭。”   “不是尚书省,是别的地方,说是‘急召’什么的……”元致宁隐约记得元留回来时神色匆匆,眉头紧皱,说话时特地压低声音,似乎提及了个陌生的地方。但他记不真切,也不到懂这些事的年纪,只模糊地记得是什么政事堂,干脆摇摇头,“反正不管饭的。阿耶也不在。”   “那你就等我啊?”如愿也没在意,故意捏着那张圆乎乎的小脸逗他,“你可以自己吃嘛。”   “我才不!”元致宁气鼓鼓地拍掉她的手,猛地别过头。半晌,他又扭捏起来,声音小小的,“……我还不是怕你没吃饭。”   “好好好,我们致宁会心疼人啦。”如愿蓦地笑了出来,搂过幼弟的肩,转头和一直候着的侍女说,“香桃,快去通知他们准备晚饭。给我们小郎君多准备几道肉菜。”   “是。”香桃也捂着嘴在笑,应声退下。   元致宁跟着如愿进门,一手捂住空空的肚子,另一手在鼻尖上搓了几下:“你今天去玄都观,求签了吗?签上怎么说,结果好不好?”   “签文么……”如愿其实不太信这个,她一向随着签文结果改标准,好就是准,不好就是迷信。但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玄明。   端丽挺拔的道长从她手里接过签纸卷成的纸筒,只在袖口露出一线仿佛玉琢的指尖。随后他抬眼看她,平和肃穆,眉目如烟。   要说的话突然在嗓子里卡了一下,如愿舔过上颚,含糊地说,“就这样吧……说不上好还是坏。”   元致宁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本着一个合格弟弟的职责,在此等大事上奋力鼓励如愿:“那不管,你都这么努力了,考不上才是没天理!”   “这话我爱听。”如愿浑身舒爽,给元致宁比划了个大拇指。   元致宁伸手比划回去:“那你明天还去玄都观吗?”   “去啊。”如愿笑着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当然去。”   **   次日。   感谢玄明慷慨帮忙,如愿再挎着布包去玄都观,小道童利落地让路开门,一切如常,唯一怪异的地方就是知常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劲。不过如愿也没细想,只当是四舍五入走后门应有的心理阴影,甩甩脑袋,单刀直入朝常借用的静室去了。   她爱用的那间静室沿袭了前朝四面透风的风格,临水有竹,四面只挂竹帘,如愿尤其喜欢风过时落在地板上的竹影,斑斑驳驳,让她想起丝绸上的织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掀起充当垂门的竹帘。   ……居然有人。   比她先来一步的客人坐在左侧的桌前,腰背挺直,披着半身竹影半身阳光。风从堂间穿过,水声潺潺,静室外的竹林摇曳,竹叶碰撞出簌簌的声音,他衣摆上竹影跟着摇曳,刺在上边的鹤纹仿佛在竹间漫步。   在穿堂而过的风里,玄明侧身,神色如初见般平静:“元娘子?”   “……打扰了。”如愿没想到还能再见,有点不明显的局促,先低头致歉,“我常借用这间静室,不知今日道长先来,这就换一间。”   “不必。娘子若是喜欢,就进来吧。”玄明转回去,又补了一句,像是安抚她,“我不出声。”   如愿犹豫一会儿,没好意思推拒,轻手轻脚地坐在靠右侧的桌边,从布包里掏出要看的书。   前朝有女子开科的前例,但只经了女帝的那一朝,随后就没落了。本朝立国不过二十多年,皇帝倒是换了两位,还是如今的太后力排众议开的女子科举,其中多有不成熟的地方。   譬如男子进考场分明经、进士诸科,女子却不分,横竖都是得背,幸好选定的书也不多,如愿按着封面低头默背,不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背了个来回。   她合上书,长出一口气,视线在堂内转了转,不由落到了玄明身上。   他很漂亮,可惜是那种冷若冰霜的漂亮,在如愿背书的那一个时辰里,果真是一声不吭,连翻书声都压得极低,整个人仿佛冰雕玉塑。   直到如愿放空完,犹豫着要不要背第二轮,玄明才做了第一个除了翻书以外的动作。   他伸手去摸桌角茶盘里的杯子,指尖扣过杯壁,小小的茶杯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突然从指尖滑脱。   玄明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次他稍稍偏转,看着那只杯子又试了一次,但依旧没拿起来。   如愿只觉得这套操作怪异,试探着出声:“打扰。道长是想拿杯子?”   “是。”玄明的手顿在茶杯旁,“惊扰了。”   “您……左手不太方便?”   “嗯。”玄明并不回避,但也不依实回答,“曾扭伤过,手上不太能使力。”   “这样啊。”如愿点点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踯躅片刻,从布包里摸了护手的绷带,矮身挪到他边上,“您连拿杯子都不太趁手,想来是得处理。我做木工活时也常扭伤,用这个包一包能好些,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替您简单地裹一下。”   以防自己像个见色起意的色鬼,她又竖起三根手指,认真地比划到脸颊边上,“我保证没别的意思,就当是感谢道长昨天替我折花。”   她说得太真诚,拒绝反而显得心里有鬼,玄明想了想,把左手伸过去,稍扯起一截袖口:“有劳。”   如愿立即拆开纱布,覆上他的手掌。她的动作很娴熟,指尖在绷带上跃动,尽可能不触及玄明的掌心,偶尔的触碰也隔着布料,轻灵如同蜻蜓掠过或者花瓣入水。   一圈裹完,如愿咬断绷带,缓缓抬头。   玄明只看见那个闷着的头渐渐抬起,一点点显露出光洁的额头、浓长的睫毛,原本蜿蜒在他指尖掌心的发丝脱手,发梢柔顺,在裸露的肌肤上扫过。   极细微的痒,痒得他指尖轻轻一颤。   “……好了。”如愿收回余下的纱布,伸出左手,在玄明的视野里缓缓收拢手指,做了个张合的动作,“您试一试?如果有用,会觉得手上能用的力气比刚才多。”   玄明看了她一眼,笨拙地跟着她的动作,缓慢地张合手指,指根处果然多了股绷带撑起的力道。   此时唯有风声竹叶,两人对坐在桌边,各伸着左手,手指张张合合,掌心里竹影斑驳,倒像是在玩什么幼稚的游戏。   如愿先停手:“感觉怎么样?”   “好一些了。”   “那就好。您再试试拿杯子吧,我想应该可以啦。”   玄明依言去拿,这回茶杯不像之前那样滑溜,老实地被他握在手中。他低头啜了一口。   “……看来是姑且没问题了。”如愿小小地松了口气,双手拍回自己膝上,想想又说,“不过我刚才裹绷带时顺便摸了一下,肌理骨骼都没摸出毛病,那扭伤就很奇怪了……我学艺不精,您还是找医师看看吧。”   说着说着,她发现玄明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收声,朝他露出个无辜的笑颜,但玄明仍未移开视线,于是她又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面上仍带着笑,一歪头显得眉眼鲜活,点染出几分比实际年龄更小的天真意味。   玄明睫毛一颤,倏忽错开视线:“多谢。会去找医师的。”   “好啊。”如愿应声,估算完剩下的时间,起身朝着玄明稍弯了弯腰,“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回去啦,有缘再见。”   “好。”   如愿点点头,把书利落地全塞进布包,如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出门。   脚踩到门外的石阶上,将要放下竹帘时,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叫他:“道长!”   玄明略带诧异地侧身,看见竹帘和门柱间露出一张脸,让刚才那一通跑动弄得面上微微发红,眼瞳在太阳底下清澈明亮,映出满堂长风竹叶。   如愿严肃地说:“要记得找医师啊。”   然后她又忽然笑出来,指尖在缝隙里招了招,竹帘“啪”一声落下,这回上边那个纤细的影子没有逗留,越来越远,很快就不见了。   竹帘来回摇曳着重归平静,黑白鹤服的道长默然回身,低头把被风吹乱的书页翻回去。   但不知为何,翻着翻着,他不自觉地在某一页停下,定定地看着裹在左手上的绷带,压在腕下的墨字和先前在看的那一页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第3章 驱虎 今天是摄政王ver营业   竹帘被轻轻叩响,知常稚嫩但一本正经的声音从帘后传进来:“师兄,楼太医和徐掌案来了,是例行看诊。”   玄明的睫毛微颤了两下,收回落在左手的目光,语气倦怠而疏离:“进。”   知常应声,撩起竹帘。他还不到身量拔高的年纪,竹帘掀得不够高,可怜太医令楼绍和掌案太监徐四海两个成年人倒了大霉,进门得压低脑袋,狼狈得如同弯腰钻洞。   徐四海倒是低头低惯了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得自由跪得恣肆:“臣拜见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玄明却不看他,低声和楼绍说:“有劳太医令。”   “分内之事。”楼绍恭谨地点头,在桌前跪坐下来,打开药箱取出诊脉用的脉枕。刚放到桌上,斜刺里探出来一只手,强行把原本居中的脉枕推到了桌面左侧。   徐四海收手,自觉贴心地谄笑:“殿下请。”   可惜玄明左手的绷带一直打到腕下,注定不能领这个情,他稍稍侧身,撩起一截大袖,压在脉枕上的正是右手。   徐四海脸上的笑当即绷不太住,作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倒是臣妄猜殿下的意思了,殿下见谅,见谅。”   玄明依旧不作声,看了楼绍一眼。楼绍会意,撩起袖口,指尖搭在他瓷白的腕上,细细诊着指下的脉象。   脉象时有不同,问的问题却是老生常谈:“殿下可有心悸、难眠、多梦、多汗的症状?或是别有不适?”   “并无。”玄明如实回答,“只是左手僵直,用不上力。”   “较之先前如何呢?”   “重了些。”   楼绍点头:“请殿下换手。恐怕还是得用原本的法子。”   玄明依言换了只手,察觉到楼绍落在腕上的视线,随口解释:“用不上力,这样会好些。”   “……倒也是个方法。只是终究是外力,少用为妙。”楼绍自然不会怀疑玄明,从药箱里取出要用的东西,依次擦洗、点火、烫针,然后把细长的银针刺入玄明的指尖。   一滴浓黑的血从刺入的地方冒出,蓦地坠落,就像是开了后边的口子,更多的血冒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事前垫好的软帕上,迅速洇开大片的血渍。   玄明闭上眼睛,任由血从刺痛的伤口往外淌。渗出的血颜色渐渐淡去,软帕也换了好几张,血渍从最开始的浓黑过渡到深红,到最后一张时总算是恢复了常人该有的颜色。   “请殿下试一试左手是否灵活。”楼绍拔除刺入肌肤的银针。   玄明仍闭着眼,试着握了握,然后轻轻点头:“辛苦了。”   “有效就好。”楼绍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替玄明处理好指尖细小的伤口,“殿下一向清心静气,心脉平稳,故而毒扩散得极慢,不至伤及心脉。但就如墨滴入水中,水再平静,墨也会在水中扩散,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如今臣等有法子以药与毒相争,护住殿下的心脉,然则如同驭群狼驱虎,不是长久之计,殿下此次左臂的僵直,也是因药性相冲,不得不放出淤血。”他收拾好东西,拿干净的软帕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手都有点发抖,“此毒怪异,穷太医署之力也无解,恐怕真得是那个解法。臣斗胆,劝殿下早做打算。”   “是啊,天下偌大,陛下富有四海,又与殿下手足情深,臣这回前来,也是听陛下的命。陛下曾直说,凡是殿下想要的,就是臣等赴汤蹈火也得取来。”徐四海没念过什么书,话说得半文半白,唯独一张脸上的表情极鲜活,层层细纹漾起来,最终堆成个腻人的笑脸,“不过是寻个阴时所生的女子,就在长安城里也能找到不少,这条命能用在殿下身上,是那女子的福……”   玄明忽然睁开眼睛,看了正在侃侃而谈的徐四海一眼。那一眼平静、淡漠,眼瞳深处有如寒星。   徐四海突然卡壳,一股寒气从脊后窜起来,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摆子。他忽然意识到,倘若在紫宸殿里,他是不敢这么说话的,只是这间静室里的阳光和竹影混淆了他的判断。   在他面前的从来不是知常一口一个“师兄”的普通道士,而是权倾天下、与皇帝一母同胞的摄政王独孤明夷。   ——“啪”。   一个巴掌狠狠抽到了他脸上,御前设的四个太监中的其中一个,就这么在玄明面前拿实手抽自己,脸上全是浮出来的鲜红指印:“臣不该乱说话!臣有罪,臣该死!”   玄明别开头,不看他演的戏,依旧只和楼绍说话:“请回吧。天气渐热,太医令辛苦了。”   楼绍摇摇头,听着边上啪啪的大耳刮子声,看了看玄明掌上的绷带:“淤血已放尽,这绷带可要解了?”   指尖在袖间动了动,玄明将手腕抬离一寸,又搭回膝上:“留着吧。”   “也可。”楼绍觉得问题不大,“不过殿下也说天气渐热,易闷出汗,于皮肤不好,待殿下适应后,早些解开为好。另外,不知殿下以为,下一步该如何?臣好回去与几位同僚商议。”   “都听几位的安排。”玄明说,“但我绝不因此伤人。”   “明白了。”楼绍在心里一叹,照例交代,“殿□□内的毒特殊,还请殿下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动怒,一旦有不适,通知一声,臣立即赶来。臣告退。”   “嗯。”   楼绍收拾好药箱,起身往静室外走。徐四海总算能停下照着自己脸抽的手,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出去。这趟也算是折在这儿了,巧舌如簧的掌案太监不仅没讨着半点好,让外边正盛的太阳一照,倒成了个烤得油亮发红的猪头。   “待到马车上,掌案拿些药敷一敷吧。”医者父母心,楼绍有些不忍,苦笑,“有些话掌案不该说的,在陛下面前可行,在殿下面前却不行。不过其实掌案也不必打自己,殿下压根不在乎这些事。”   “多谢太医令。”徐四海摸了摸肿起的脸,不住地吸着冷气,“这不是……哎,这不是为了在宫里活下去,我一个阉人,贵人喜欢,就说好话,贵人不喜欢,就抽巴掌。都习惯了。”   “好话有什么可说的呢?殿□□内的毒生来有之,至今不侵蚀心脉,正因他平心静气,从不动怒,昨天观内的侧门塌成那样,殿下召见工部的人,不也没生气么。”楼绍摇摇头,“但从不动怒,无喜无悲,换个说法,”   他看着即将穿过的院门,摇晃的竹影打到他脸上,他的声音悠远如同叹息,“便如同从不动心啊。”   **   这话能听懂几分隐藏的意思,除了徐四海自己以外无人知晓,但那瞬间的焦灼,大约半月后,让京兆少尹郑鸣先体验了十成十。   无他,京兆府总共置两名少尹,三日前得知上边要派人来巡查京兆府,郑鸣先和同僚你推我推地推了半天,最后决定抓阄。不巧,郑鸣先随手一抓,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更倒霉的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又在店铺林立的怀远坊,郑鸣先有些胖,一路走下来,厚重的官服里从头到脚都是汗,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油。   最倒霉的,则是之前那个语焉不详的“上边的人”,是摄政王独孤明夷。   想到前几日由玄都观修整牵扯出的贪墨案,涉案人员排出一条街,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最惨的流放三千里,郑鸣先头脸上又冒出十几道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敢和年轻的摄政王打官腔,老老实实地说:“臣托大,长安城内治安不错,但怀远坊临近西市,虽是住坊,里边却自成集市。若是严守坊市之差,恐怕里头立铺子的人都没了营生,又要大乱。臣等暂无办法,故而只能先搁置。臣带殿下来看,也是承了京兆府里诸位同僚的意思,不敢隐瞒。”   “坊市的规矩或许确实该变动些,先放着吧。”独孤明夷谅解,“京畿偌大,治理多有不易。我知少尹与京兆府中诸位官员的难处。”   “谢殿下谅解。”郑鸣先不敢多说废话,看看四周商户林立的景象,“到这儿便算巡查完了,马车一直候着,殿下看……不如这就回去吧?”   “辛苦少尹跑一趟了,先回去吧。”独孤明夷婉言谢绝,“我想再走走。”   郑鸣先委实不知道怀远坊的店铺有什么可走的,他也不能把摄政王丢在这儿:“殿下若是想散心或是买些什么,臣带殿下去东市逛逛。此处都是些民用的店铺,鱼龙混杂,时人粗鄙,若是一不小心冒犯了殿下,臣这颗头也不够赔的。”   他伸手示意回程的方向,独孤明夷却突然说:“粗鄙?”   “殿下?”郑鸣先卡了一下,“此处都是些商贾,不通礼仪,可不是……”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低声如同叹息:“你视此间人粗鄙,或视天下人粗鄙,又让他们如何信你为他们谋福祉呢?”   “这……”郑鸣先接不了话,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感觉汗一缕缕地往下淌,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他竭力解释,“臣、臣只是……”   “我明白。”独孤明夷神色如常,语气清淡,“少尹不必顾忌我,回去吧。代我问候京兆府的诸位。”   “……好。”郑鸣先只能回这么一个字,朝着独孤明夷行了个礼,扭头往马车所在的地方走。等他爬上马车,略显臃肿的身体整个瘫软下去,他才发现整件官服都湿透了,袖口重得能拧出水。   而在与马车相隔甚远的路上,独孤明夷判清方向,朝着先前无意间注意到的位置走去。 第4章 意外 道长救我狗命   如愿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傻蛋。   起因是她在工坊内做新接的单,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叫她。她出门一看,喊她的是个陌生男人,边抹脸上的汗,边问她讨碗水喝。   斜对面就有家凉茶铺子,讨水也不该讨到这里来,但看那男人一身灰扑扑的短褐,满头满脸都是汗,站着时整个人还往左斜,如愿猜他可能是腿脚不太方便,卖力气的活做不了多少,囊中羞涩,不敢去卖水的地方。   她想着就当日行一善,跑回工坊取了只灌满清水的水囊,大大方方地递过去:“这只水囊也送给您,过两条街有口井,往后您在那儿打水喝也很方便的。”   男人千恩万谢地伸手去接,仰头喝了一通,本来到这里一善就算是行完了,谁料刚放下水囊,他一抹嘴,忽然换了副嘴脸,大声嚷嚷让她还钱。   如愿大惊:“您别是记错人了吧?我不认识您,这街上的梓匠工坊也不止我一家。”   “别瞎闹,你不认识我,你给我水喝干嘛?”男人皱眉,“介绍人总和你说了吧,我姓余,介绍人叫我一声老五,名帖和钱一块儿送过来的。”   如愿哪儿收过什么钱,还以为是余老五弄错了:“您肯定弄错了。我不曾见过什么介绍人,也不认识您。”   “你不认识我,你送我水囊干什么?”   “我那是积德行善!”   车轱辘话一堆,总之是掰扯不清楚,余老五嗓门大,路过工坊的人都好奇地拉长脖子看两眼。   但纠缠的是一男一女,路人不好插手,有几个闲得发慌的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到斜对面的凉茶铺子坐下,磕着瓜子遥遥地看这边。   “行了,别闹了。”余老五伸手想去抓如愿的手,被她一躲,抓了个空,干脆向她摊手,胳膊直戳到她跟前,“你不答应我就算了,我确实兜里没钱,让你们这些小娘子看不起,不肯和我去过苦日子。那也行,你先把从我这儿拿的钱还给我,我保证以后再不来纠缠你。”   凉茶铺子里骤然浮出几声“啧”和“嘘”,路人看如愿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鄙夷。   有个略微发福的妇人拿蒲扇掩着下半张脸,扭头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语:“唉,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我跟我家那个时看见聘礼都脸红,现在的小娘子……”   她留了个意蕴无穷的白,啧啧摇头。同桌的妇人称是,两人一面低语,一面偷眼观察工坊前的情况,蒲扇遮掩的下半张脸上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余老五回头看了一圈,又转回头,先大声重复先前的话,再压低嗓子,说话时露出一口恶狠狠的黄牙:“小娘子,你可都听见了,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别怪我让你从今往后都做不了生意,你在他们面前也抬不起头。”   如愿忽然悟了。   匠人接单靠的是名声和一张脸,但泼皮可以不要,余老五是看她好欺负,吃准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年轻女孩,不敢闹大,报官也来不及,存心来逼她花钱息事宁人。   对付流氓就得用流氓的方法,如愿选择把更大的流氓拖出来,梓匠该有的敬语也丢了:“少来,我在这儿开工坊两年,除了税金,还没人能从我手里抠出过钱。快滚,否则我叫我师姐夫揍你。”   “哟呵,我说你怎么咬死不还钱,原来是外头有人了啊。”余老五故意抬高声音,冲着如愿露出个怪异的笑,“你师姐夫随叫随到,别在你床上也是这么回事吧!”   凉茶铺子那边两个妇人顿时啧得更大声,这回不再看如愿了,直拿蒲扇挡整张脸,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脏了冰清玉洁的眼睛。   如愿深吸一口气,抬手把额头上隐隐爆出的青筋摁回去,索性也不再压声音:“我师姐夫与我清清白白,但既然听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床上的能打你,那也行,这就揍得你下辈子都不敢干这种当街诬陷胡乱敲诈的缺德事。”   她身量不矮,这一声威慑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年纪未到,眉眼间隐约还有些稚气,为了方便做活也没盘发,一把漆黑的头发全松松地拢在胸前,一看就是尚未出阁的女孩。   于是余老五丝毫不惧:“行啊,你倒让他出来啊!”   气极的冷笑浮现在如愿脸上,她伸出左手食指,刚想示意他抬头看天,背后却冒出平稳均匀的脚步声。   年轻的郎君站在她身后,仿佛真是为她而来:“怎么了?”   如愿转头,看清来人时一愣:“道……”   她脸上的微讶只持续了一瞬,见玄明身上的并非道袍,舌尖一顿,迅速改口,“……郎君。是他先挑衅的,问我讨水喝,我好心送他水囊,他却胡说认识我,还说我拿了他的钱。”   玄明来晚一步,正巧错过如愿的狠话,也不知前因,但他看了余老五一眼,密匝匝的睫毛稍稍垂落,旋即抬手虚拢在如愿肩上。   如愿只听见耳侧极低的一声“失礼”,下一瞬大袖垂落,垂感极好的布料直坠到她胸前。从旁人的角度看,正是玄明以十足庇护的姿态,直接把女孩揽进了怀里。   他再度抬眼,淡淡地看向对面的男人:“敢问,你当真认识元娘吗?”   余老五和如愿都肩膀一僵。   如愿是僵那声称呼,她确是家中长女,但这叫法亲昵得如同极亲近的人叫小字,稍长大些就没再听见过,冷不丁地从玄明口中出来,就算知道八成是他会错了意,有意帮她解围才故作亲昵,她也有种被当作孩童看待的羞赧,面上不自觉地窜起了几丝红晕。   她搓搓发烫的脸,偏头想离那袖口远些,鼻尖却在玄明的领口将蹭未蹭,嗅到一股极淡的降真香。左右都让她脸红,她干脆低头遮掩发红的脸色,指尖在他身侧摸索两下,小心翼翼地勾住腰带下的配饰。   余老五则僵的是居然真来了个年轻郎君,看着并不壮硕,但身量远比他高,一身玄色的大袖一看就价格不菲,看言谈举止恐怕出身也不错,鬼知道是怎么和眼前这梓匠女混在一起的。   他梗着脖子抬头,正想发言,玄明又说:“若是真有什么纠葛也无妨,我来时正巧见着金吾卫巡城,过会儿大概就到这里了。”   “……别,别啊!”余老五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气势就像个泡泡,被“金吾卫”三个字戳得干干净净,他眯起眼睛看看如愿,忽然往自己头上拍了一掌,“这么一看……哎哟,还真是认错了,都怪那介绍人瞎说。我这眼睛不好,小娘子见谅,见谅。”   他朝着如愿一拱手,没等她回答,扭头就跑,左腿果然不太灵便,跑得浑似一只缺了后腿的螳螂。   如愿皱了皱鼻子,顺着余老五逃跑的路径往凉茶铺子看。   先前窃窃私语的两个妇人不巧撞上她的目光,再看看边上的玄明,拿蒲扇遮着涨红的脸,讪讪地走了。一同看热闹的其他人也有些脸红,索性眼睛一闭集体失忆,各自吃吃喝喝,就当没看过刚才的热闹。   如愿只觉得没趣,松了故作亲昵的那只手,仰头看向玄明。   她面上的红晕还没退干净,一双眼睛却极清澈,道谢诚恳真挚:“多谢道长帮忙。您是路过吗?”   “失礼。”玄明适时收手,往边上退了一步,顺着如愿递过来的台阶往下走,“是。恰巧路过。”   他向着如愿稍低了低头,“情急之下才那样称呼,权宜之计,冒犯了。”   “没关系的,我真是长女,就是您这么叫出来,嗯……让我觉得我还小似的。”如愿拿手背在微烫的脸上蹭了蹭,“在玄都观内常遇见您,在外还是头一回,您不介意的话,到里边坐坐?”   “好。”   工坊就在身后,里边约有一个正厅的大小,两面的柜架一面的窗,更大的巧思则在屋顶,一半的屋顶居然是镂空的,虚盖着半透明的油布,工坊内异常明亮,地砖上全是斑驳的光影。   “这个是拿横梁和木帘做的,其实不盖那层油布会更亮,但防下雨嘛。不过一年里也就能用几个月,太热太冷的时候都得把边上那层木顶翻过来,就和寻常屋子一样啦。”如愿解释完,请玄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踮脚去取柜架上的茶叶罐头,“您想喝什么,阳羡茶还是紫笋茶?我过会儿去对面买几样茶点,您有特别喜欢的吗?”   “不必破费。”玄明婉拒。   “不破费呀,茶叶是我从我阿耶书房里顺的,点心也不贵。再说,我这是为了感谢,”如愿回身,一脸严肃地看着玄明,双手合十,忽然朝他深深一拜,“多谢道长仗义执言,救我狗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玄明无奈地闭了闭眼:“举手之劳而已,元娘子不必在意。另外,我身有所限,不能吃外食,还请见谅。”   “啊,道家还有这种规矩吗?”如愿只以为是吃食上的禁忌,“那茶呢,茶水可不可以喝外边的?”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已经勾了茶罐,熟练地烧水点茶,指尖依次点过小几、茶碗和茶筅。   不过片刻,绘有青花的茶碗小心地放到玄明面前,茶汤呈现均匀的青绿色,茶面上的白沫细腻绵密,居然还勾出个略有些歪的阴阳鱼。   “好久没点茶啦。”如愿越看越觉得那个阴阳鱼歪,放在以前学茶艺时恐怕头也要被先生打歪,她舔舔嘴唇,“手艺不好,上不了台面,我随便一画,您就随便一喝?”   “有心了。”玄明端起茶碗,稍抿了一口,眼帘微垂像是欣赏茶汤,“这间工坊,是元娘子的吗?”   “嗯。这间工坊和隔壁的药坊都是我师父的产业,但他将这间的地契给我,隔壁的则给了我师姐。”如愿实话实说,“所以也可以算是我的吧,我占了个便宜。”   “原来如此。”玄明切入正题,询问郑鸣先不会直接告诉他、该由怀远坊的商户亲口说出的事情,“在这里开工坊,诸如税收一类,娘子可遇上过难处?”   如愿闻言皱了皱眉。   “有些好奇,问问而已,”玄明温声解释,“若是不方便回答,直言便是。”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是……唔,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说。”如愿摆摆手,细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地回答,“也说不上有什么难处。地契在我手里,不用担心交不上租金,想起来就来接些活,比外边那些定期交租金的铺子舒服多了。交税也就那么回事;附近有井,也有糕点铺子,其实过得还不错。就是人……”   她想起刚才茶摊上的那两个妇人,还有无故敲诈的余老五,扁了扁嘴,“您也看见了,我是独身,街坊大多数都不算坏,但总有些人嚼舌头,这回还遇上坏得这么明显的坏人了。”   偌大的街巷,平常总笑脸相迎的人,这回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如愿多少有些失落,蹲在小几边上,脑袋耷拉下去,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几根格外顽固的头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微风里一颤一颤。   玄明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头顶,指尖磨过茶碗,将说的话临到嘴边,又咽回去,换了温和些的话题:“元娘子以一己之力经营工坊,家里人会觉得讶异吗?” 第5章 旧事 甜咸豆花党在此一战   “说不好。我不是工匠家生的,阿耶阿娘对我出来做梓匠没什么说法,但我大概知道,”如愿低头看着地砖,脚尖在一小块光斑上小幅度地左右滑动,她的声音渐低下去,“他们心里还是觉得女儿家不该做这个,只是管不住我罢了。”   玄明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但他几乎没有体验过亲情,只知如何在朝堂上绵里藏针笑中藏刀,应对家人反倒一窍不通。思来想去,他只抿了抿嘴唇,极轻地应了一声。   “不提这个,”如愿却忽然抬头,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托腮,刚才略微的落寞一扫而空,面上只有一贯的明朗笑容,眼瞳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她看着他,半是调笑半是好奇,眉眼飞扬,偏要故作严肃地清咳两声,“咳咳——道长也问凡俗事啊?”   玄明被她瞳里的光刺了一下,一瞬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她天生的神采还是恰巧流转到瞳中的日光。他眨眨眼睛,垂眼去看茶汤:“失礼了。我只是……”   “我知道呀,问问而已。”如愿觉得他的反应好玩,笑眯眯地看他,“赚钱的事,说到底他们也不会硬拦着啦。”   “元娘子缺钱吗?”   “不缺。但谁会嫌钱多啊,再说,虽然我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总胜过两手一伸问阿耶阿娘要。”蹲得太久,如愿起身活动筋骨,拍拍略微僵硬的膝头,嘿嘿一笑,“要是有好多钱,我就去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   “……确是如此。”   “我还可以买好多吃的,那我可阔气了,早上过来,先去那边的食铺坐下,”如愿故作得意地扬起下颌,坐到小几另一侧的椅子上,敲敲桌面,摆出一副贵女出游的娇贵架势,声音拖得慵懒而靡丽,“来两碗豆花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玄明接话:“吃得了这么多吗?”   “八成吃不了吧,那家店用料可扎实了。”如愿摇摇头,“我可以只吃一碗,剩下的带回来当零嘴吃。”想想又不对,严肃地说,“哎,不行,有钱人应该是直接丢掉的吧。”   玄明不太能理解她的豆花论,听得眉心有点儿疼,差点想说请她吃两碗豆花,却听见临座的女孩语气沉下去:“开玩笑的。其实我想攒钱做别的事情。”   他抚茶碗的指尖一顿,终于抬眼看她:“元娘子是有什么心愿?”   “嗯。”或许是因为机缘巧合让玄明救了一回,又或许是因为先前那半个月里常在静室内外偶遇,如愿彻底放下戒心,在照进工坊的阳光里,向着这个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郎君倾诉。   她认真地说,“我想攒钱,盘地方建女学堂,再请几位女先生,让想读书的女孩儿有书读。要是有个别爷娘不做人的女婴,也能捡回来养养。”   “因何有这愿望?”玄明意识到其下可能藏着什么,放下茶碗,正色正坐,听如愿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我师父以前还在长安,我师父认识大人,我就跟着认识小孩,其中有个女孩家里也是做梓匠的,比我长两岁,我叫她月姐姐。”如愿朝着玄明笑笑,又低下头,娓娓地谈及过去的事情,“做梓匠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她家孩子多,供不起她识字,也供不起她学个什么手艺。我去找她玩时常见她背着弟弟,身边绕着几个稍大些的妹妹。”   “她虽不识字,但脾气很好,很照顾我,我去找她时她总把零嘴省下来给我吃。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些瘪壳的瓜子、炒坏的糖条,但她阿耶发现了就揍她,骂她是赔钱货。”   “我那会儿小,不怎么知事,但也知道事情是因我而起,后来就慢慢地不去了。”   “再后来她长大些,性子温柔,长得秀气,十四岁上就让她阿耶卖给一家常来订做木器的商户,是去做妾。我听我师姐提及,急匆匆地跑去见她,她劝我说也是好的,她阿耶阿娘都很满意,让我别有什么念头。”   “不是我看不起商户,我自己如今也算半个生意人,只是商人重利,又是去做妾,也不知这满意从何而来。”如愿苦笑一下,收手放在膝上,两手交握,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抚摩,“料想是她阿耶阿娘掂量着商户给的钱,觉得这价钱很满意吧。”   说到这里是月娘后半生凄苦的开端,如愿停了停,斟酌着该怎么继续。玄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话,于是温声引导:“我知世道艰难,女子尤甚。后来呢?”   “后来……后来月姐姐就去那商户家做妾了,头两个月听闻过得还不错,后来不知是那商户厌了,还是出门做生意了,总之不见人影。我大约知道做妾艰难,就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偷偷跑去见她。”如愿摇头,“没想到被她家主母抓了个正着。我那时在学木工,出去都穿布裙,主母以为我是哪儿跑去打秋风的野丫头,抢了我的钱,还叫仆役赶我出去。”   雇来看家护院的都是粗壮的男人,下手没轻没重,她想起来还觉得颈后发疼,反手摸摸当时被打的位置,“我被打出了府门,攒了好久的零花也被那家的主母夺了。月姐姐还怀着孩子,吃力地跑出来追我,给我包了一大包自己做的点心,犹豫再三,又咬着牙求我别告诉我家人或是师父。”   “我知道她是觉得对不起我,才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也知道是她不得已。阿耶阿娘总有办法替我讨公道,我师父更是能直接揍人,但我出了这一口气,往后月姐姐的日子却更难过。”   “嗯。”玄明轻轻应声,“之后呢?”   “哪儿还有什么之后啊。我再没去过了,渐渐地就断了联系。前两年我从师父手里接了工坊,自己做活赚钱,才想起来要问问我师姐。”如愿舔过略显干燥的嘴唇,想起燕婵当时说的话,双手握得越来越紧,骨节都泛起森森的白色,痛得她浑身紧绷,呼吸带着不明显的颤音。   到某一个痛到极致的节点,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肩膀也耷拉下去,她随之垂下眼帘,语气渐归平静,“我师姐说我被打的那一回后不到半年,月姐姐就自尽了。除夕夜里投的井。”   “好像是生下来的男孩被主母抢走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死了,她一时想不开,就投井了。但也许是不堪主母的磋磨呢。我师姐上门时人都已经埋了,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花钱把月姐姐去做妾时签的卖身契赎了回来。”   “那卖身契是奴契,上面按的是个红手印。”如愿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月姐姐到死,都不会写自己的姓名。”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如愿无话可多说,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这世上有诸多苦厄,从书上或是奏章上是看来是一种心境,亲耳听如愿这样娓娓道来又是另一种心境,沉默良久,他只能低声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致歉,为他治下还有这般的苦难致歉。   他也闭了闭眼:“抱歉。”   如愿以为他是因勾起旧事致歉,连忙睁眼,朝着他摇摇头,露出个清浅的笑:“都过去了,我那时难过的,现在早就不难过了。”   她转回头盯着柜架上的光影,继续畅想,“我只想赚钱,救力所能及的女孩。前两年我总想着月姐姐,如果她当时能识字,大概签卖身契不会签得那么快;能去东西两市抄抄书补贴家用,她阿耶大概也不会那么急着把她卖出去。虽然结局如何也未可知,但总归是多条路的。”   “……是。”玄明看着她的侧影,阳光从她眉眼间一溜而过,他有些不明显的低落,“天下偌大,人要独自立身,却总是艰难。”   “但也要试试才知道嘛。万事都得先试,我师父教我的。”如愿却又活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气神,又是先前活泼明朗的样子,“我不算独立,但我师姐是的,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开药坊,做有名的医师。今天就是去看诊了才不在,否则那地痞大概也不敢直接这么乱来。”   “是巡城的卫士失职了。”玄明想起来居然有些微妙的情绪,似是后怕又似是别的什么,他为这点乱七八糟的心绪皱眉,“若是我今日没有路过,遇上这样的事,元娘子又怎么为自己解围?”   “他不长眼,那我也办法,”如愿露齿一笑,笑容灿烂,露出的却是尖利森白的犬齿,“只能和他打架了呀。”   她起身,踩着小短靴,蹬蹬蹬地跑去对面的柜架拿了什么,回来献宝似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玄明接过,指尖抚过材质特殊的骨与面,“伞?”   如愿笑着在伞柄靠上的位置点了点:“您摸摸就知道啦。”   玄明应声,顺着她指点的位置摸上去,在伞骨收拢的位置摸到一个硌手的东西。他微微皱眉,试探着向下一按,“喀”一声,伞柄内咬合的机括依次松开,他再一摸,伞柄居然从中分开,指尖触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   这伞里居然藏了把剑,剑柄纤细,刃光寒凉。   “是伞剑。”如愿托腮,“其实一开始是我师姐夫托家里的工匠给我师姐打的。师姐常年在外,师姐夫说女儿家拿那些个重兵不像样,就打了伞剑,伞能遮阳,剑能防身。后来师姐让他再去打了一把,算是我的及笄礼,用到今天,也两年啦。”   “倒是我多虑了。”玄明在原来的位置按了一下,机括依次收合,剑原样藏进伞柄,从外边看就是把做工精致材料特殊的伞,伞面闪烁着海浪一般的银光。   如愿嘿嘿地收伞:“实在不行还有另一个方法,不过那样我可能得去京兆府解释了……您喝完茶了吗?”   玄明看了眼只浅尝了一口的茶碗,点头:“多谢款待。”   “那我们去外边,”如愿把伞放在一边,起身朝外蹦跶两步,抬手贴在肩上,拇指遥遥地指向外边,“我给您看看我压箱底的东西。” 第6章 少舒 师姐和师姐夫的狗粮,隔壁师妹都……   玄明应声,跟着如愿绕到工坊背后。   工坊门正对着街口,背后却是片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些常见的草药,来往的人有意避开,天长日久的越来越没人走,和两边喧闹的人声一对比,倒显得格外寂静。   如愿仰头看着天,在药园边上走走停停,选好地方站定,指节卡在口中,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刹那间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白腹黑翅,尖爪利喙,翅膀拍打时几乎能把如愿藏在里边,漆黑的翅羽末端有如同锻铁的光泽。   让这猎鹰啄一下再抓几把,恐怕余老五的脸都能被抓烂,玄明了然:“原来如此。”   “是偶然捡到的,当时拿来当宠物养,就这么点大,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还以为是雀呢。”如愿双手稍合,比划了个大小,“后来……呃,就长成这样了。不过它自己会猎食吃,我也喂得起肉干,就一直留着了,真打起架来也是个帮手嘛。”   她摸出衣兜里的肉干,喂给停在矮树上的猎鹰,搓搓它颈下浓密的绒毛,盛情邀请,热情得让玄明想起初入长安城的西域邪教,“您要不要摸摸?它很乖的,可以随便搓。”   猎鹰不明白主人在兴奋什么,它歪了歪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出面前陌生的男人。   不知为何,玄明忽然觉得它歪头的姿态有些像如愿,脑内想着怎么温和地拒绝,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颈羽,柔软蓬松,像是抚弄棉絮。   他有些迷惘,如愿却比刚才更兴奋,介乎等待评判和献宝成功之间:“是吧?除了打猎,其他时候都可以随便摸。”   玄明回神,立时缩手,捻着藏在袖中的指尖,没话找话:“它……叫什么?”   这鹰驯得和猎场的不太相同,体型也更大,但起名或许有共通之处,宫中猎场驯养的鹰不少,多以兵戈命名,凶猛潇洒,例如紫电青霜……   ……不过以这猎鹰的颜色来看,或许该叫宵练?   “绵绵。”如愿说。   玄明一愣:“嗯?”   “绵绵啊。”如愿捻起猎鹰颈下的一串绒羽,“又软又绵,刚长出来的像棉花,还像绵白糖,就叫绵绵啦。是不是和它很搭?”   被称作绵绵的猎鹰应景地发出一声长鸣,高亢透亮,和扣在脑袋上的名儿实在不太搭边。   “……确实。”玄明不忍戳破真相,他看看渐上中天的太阳,选择放弃这个话题,转而礼貌道别,“我出来有段时间,该回去了。今日叨扰了。”   “没事没事。”如愿连忙回应,又有些微妙的不舍,双手在围裙侧边抹了两把,说,“那我送送您吧。”   **   余老五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他今年三十四,刨开不知事的时候,前半生至少有十年在当地痞,剩下十年在当跛脚的地痞。于收保护费这一行,他相当有心得,在怀远坊的一条街混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商户毕恭毕敬或是不情不愿地交钱,从没有栽在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手里过。   栽一回也就罢了,他自认倒霉,揣着怀里仅剩的几个通宝去喝茶,才续了三次水,一队金吾卫突然把他从长椅上提溜起来,说他疑似勒索,扰乱长安城秩序。   幸好来抓他的金吾卫看着是老实人,余老五巧舌如簧,哄得领头那个郎将将信将疑,盯了他半晌,还是把他给放了。   余老五朝着郎将陪笑几次,扭头就跑,直跑进偏僻的暗巷,才冲着砖墙啐了一大口浓痰:“我呸!什么狗屁金吾卫,闲得放屁,也敢管你爷爷我。还有那小娘子……”   他想起和他对呛的如愿,恨得牙痒痒,越想越气,布裙束发的女孩形象反倒在脑海里鲜明起来,纤细玲珑的身子,秀美的脸,让他又有些心痒。   余老五不由盘算起来,“得找个她男人不在的时候……”   他想得正美,墙头上突然掉下来个石子,不大不小,正砸在他头上,痛得他倒吸两口冷气。   “谁?!哪个不长眼的?”余老五怒了,环视一圈,然而暗巷还是那条暗巷,空荡寂静,墙头空空如也。   “娘的,今天真是见鬼。”一圈看完,他又朝墙角啐了一口,提提裤带,再往前走。   又是块石子。   这块比刚才那块大些,力道也更大,正中余老五的额头,登时砸出个红红的鼓包。   “到底是谁啊?!”他更怒,捂着钝痛的额头,朝着暗巷大喊,“有胆就出来……”   “这儿呢。”稍远处忽然冒出个声音,咬字慵懒,乍一听像是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余老五莫名其妙,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视线掠过一溜的砖墙青苔,最终看到高坐在死路墙头上的人。   “对,就在这儿。”年轻的郎君盘腿坐在墙上,掂着手里剩下的几块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余老五。他生了张俊秀的脸,模样却风尘仆仆,劲装外披了件半长不短的斗篷,大晴天的背后还背着把伞。   余老五直觉不对,但输人不输阵,他梗着脖子,一歪嘴露出个笑:“怀远坊里混了这么多年,我倒是没见过你。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兄弟,是哪位啊?”   “我啊,”方少舒配合地回了一个笑,他舔舔嘴角,冷眼看着地上的男人,含笑说话时尖利的犬齿若隐若现,“是刚才那小娘子的师姐夫。”   **   送走意外来访的玄明,折返工坊后如愿没急着上手做木工活,新开业就遇上地痞,她总觉得有点晦气,干脆腾出时间把工坊里里外外收拾一遍。   擦柜架缝隙时有人推门进来,如愿以为是燕婵,抻长胳膊擦着柜架贴墙的部分,头也没回:“师姐,天渐渐热起来,蛇该出来了吧,是不是该用雄黄擦擦了?”   “端午还有一个月呢,你倒是心急。”回答的却是个慵懒的男声,“何况你师姐的药坊就在边上,哪条蛇这么不长眼,上赶着过来泡药酒?”   如愿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谁,连忙起身,手里拎着块抹布,脸上的讶异毫不作假:“师姐夫?你不是说年中才回嘛,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她踮起脚,越过方少舒的肩头去看半开的门后,犹嫌不够还蹦跶了两下,“我师姐呢?她出去看诊,这会儿该回来了,你遇上她没?”   “别蹦了。我没遇上你师姐,是我自己回来的。”方少舒忍住没把这个乱蹦跶的小娘子揪下来,再想想在家乡那几个月的遭遇,觉得头又隐隐作痛,“至于我回家的事儿也别提了,年前老爷子写信催我回去,我还以为怎么了,急匆匆赶回去,结果还是论武这么回事。”   “这不挺好的吗?”没看见燕婵,如愿有点失望,退回柜架边上,随口搭话,“你这么厉害,论武赢上几把,让令尊开心开心,不也挺好的。”   “可拉倒吧,我倒是按我阿耶的意思去了,结果遇上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怪人,使一手特制的长鞭,”方少舒舒展两条手臂比划了个大致的长度,“我根本近不了身,稍靠近些就被抽,这么大个论武的台子,把我从这头抽到那头,又从那头抽到这头,打得我鼻青脸肿。我实在受不了,熬过了除夕夜,大年初一赶紧坐船溜了,之后又陆续在沿途耽搁,今早才回长安城。”   “哦,太可怜了。”如愿意思意思表示同情,“那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我总得吃个饭吧?”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正巧撞见如愿和玄明演的那一场,方少舒真以为这俩人是旧相识,按江湖规矩自然是不抢风头,就当没有那个被他揍得气息奄奄不知死活的余老五。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从腰侧的包裹里抽出一个木盒塞给如愿,“不提。喏,给你带的特产,你看看喜不喜欢?”   木盒约一只手的大小,分上下两层,第一层里堆叠着约食指粗的小珊瑚,红得相当鲜润。如愿推开第一格,第二层居然是满满的珍珠,均匀圆润,每一颗都是能堪贡品的走盘珠。   如愿懵了一下,旋即拒绝,盖上盒子递回去,一脸严肃:“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随便拿着玩吧。在长安城里值钱,在我家可不值钱,海里全是,小孩儿都不捡的。”要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他也不会趁着消肿的时间蹲海滩上开蚌壳,方少舒摇摇头,把这段委实丢人的记忆甩出去,“另外,我想在你这儿订一只行灯,你就当是辛苦钱吧。”   他的表情不像作假,如愿斟酌着点头:“那也行。要什么样的?”   “是我家里的样式,这是图纸。”方少舒从怀里摸出叠好的图纸,“你看看能做吗?”   如愿展开图纸,细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看框架倒是不难,就是普通的篾灯嘛。但是材料……明月珠我勉强还能弄到,不过品相肯定不太好,烟月纱就……”她顿了顿,诚实地摇头,“实打实的一卷千金,我买不起。”   “不用你费心,你告诉我要多少,我会带来的。”   “行。我先做框架,到时候量出来告诉你要多少,免得浪费。”如愿原样折好图纸,想想又问,“你做这个干什么,思乡情切吗?”   “是给阿婵订的。”方少舒摇摇头,“她总要夜里出诊,或是起来磨药,行灯里边烧的是蜡烛,用久了伤眼睛,换成用明月珠做的灯会好一些。可惜外边用的绡纱太软,带不过来,只能在长安城里找梓匠现做,其他人我信不过,还是找你放心。”   他一向没正形,上下左右怎么看都是个纨绔风流种,偏偏说起燕婵时眉目沉下来,语气温柔缠绵得如愿一阵阵地牙酸。   她一面欣慰一面牙酸,把“你们什么时候成婚”憋回去,尽心尽力地给方少舒出主意:“月绡纱上要不要画点什么?花鸟、海浪,什么都行,照在地上能有这个模样的影子,特别漂亮,师姐一定喜欢。我可以找五娘来画。”   方少舒一喜,指指自己:“画个我行不行?”   “……啊?”   “行不行?”方少舒兴奋地搓搓手,“嘿嘿,这样阿婵一用灯就想起我,那不就……”   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精准地拧住了方少舒的耳朵,燕婵冷冷的声音同时响起:“做你的春秋大梦。”   方少舒“嗷”地一声要窜起来,然而另一边的耳朵也被揪住,他动弹不得,只好朝着后边求饶:“阿婵,如愿还在呢,给我留点面子,先收一收、收一收……”   燕婵刚回来,只听见方少舒最后那句,在他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才收手:“你和如愿瞎说什么呢。”   “我是想你啊!”方少舒立马回头,委屈巴巴地解释,“我家那么远,来回跑一趟就小半年过去了,我常不在你身边,总得给你留点什么,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燕婵抱臂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让指尖贴合肘下,她看了方少舒一会儿,忽而转身,状似无意地轻咳一声,颇有些别扭地说:“少做梦,多做事。”   “是是是——阿婵说得都对。”方少舒赶紧跟上去,十分狗腿地替燕婵把木门推得更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恨不得装条尾巴摇起来,“阿婵阿婵,我今天刚回来,你想我了吗?”   “什么想不想的,我是医者,世道多艰,没有那么多空想别的人。”燕婵诡异地顿了顿,“但我也、也不是……”   “没想啊?哎,怎么这样……我天天都想你的,你怎么都不想我?”   “……”   “下回你想想我嘛,想我嘛想我嘛——”   “……闭嘴。”   如愿站在后边,目送两人离去,直到听不见对话的声音,隔壁药坊倒是传来桌椅移动的轻响。她抓抓耳朵,叹了口气:“笨蛋,没看见师姐耳朵都红了吗……” 第7章 桃囊 遇到突发事件时必需的社交礼仪……   余老五就像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工坊重归平静后,如愿很快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依旧做活,隔三差五地去玄都观看书。   期间倒是撞见了玄明好几次,一来二去,玄明莫名其妙地成了检验如愿背诵成果的工具。   检验的地方总在静室,摇曳的竹影间,一身灰袍的道长垂眼看着摊开的书卷,随意选了今日的最后一节:“……不知命?”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如愿端正地跪坐在玄明对面,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一串背完,腰背挺得更直,下颌都稍稍扬起来,活像初入学堂等着先生夸奖的学生。   “不错,今日问的都没背错。”玄明相当给面子地肯定她的背诵能力,信手合上书,密匝匝的睫毛轻轻扬起,“只是论及季氏的篇章有不熟练的地方,或许当多看几次。”   “嘿嘿,那个太拗口啦,辛苦道长这半个月听我磕磕巴巴地背。”如愿虚心接受认真道谢,把书收回布包,“对了,上回在怀远坊里,送道长回去的时候,约了去京郊玩,就是今天,您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他还特意为此换了身浅灰色的布衣。   “那我们走吧。”如愿挎上布包起身,“我带您去车行,您坐我租的马车就行。”   “会不会不太妥当?”玄明跟着起身,皱了皱眉,“我倒无妨,但元娘子独身一人……”   “我知道——男女大防、有损清白嘛,”如愿学着老学究摇头晃脑,严肃得贴上胡子就能去集贤殿唬人,可惜刚学完就破功,被自己故作严肃的语气逗得“扑哧”笑了出来。   她笑眯眯地去拉玄明的手,“没关系的,我不在意,也保证不伤您的清白。您不说我不说,那就等于没这回事。”   玄明被她的歪理弄得微微皱眉,想着怎么温言反驳,那只手已经探了过来,指尖在他手背上一划而过,轻柔地勾住他的衣袖。   如愿晃了晃勾在指尖的袖角,仰头看着玄明,轻快地像是孩童催促兄长:“真的没关系,走吧走吧。”   玄明莫名地不忍拒绝,反驳的话出口只剩下一个字:“……好。”   目的达成,如愿面上的笑容骤然放大,她一拉他的袖口,率先迈步朝静室外走。   被她牵着一同向前,玄明的手背无意间擦过袖口,正巧是如愿先前划出的痕迹。她的动作其实只有一瞬,极轻快,指尖划过时轻柔得还不及蜻蜓点水,玄明却觉得手背上有一道明显而陌生的痒意,由袖口或是她的指尖激起,从指节蔓延到腕骨,细细密密地渗入肌肤,让他迫切地想要抓挠。   但他不能抓,就像他不明白那痒从何而来。玄明垂眼看着一块块越过视野的地砖,在袖口的遮掩下缓缓蜷起指尖。   一路无话。   直到出了玄都观,一路到斜对面的白氏车行,如愿才松开勾在手里的袖口,回头向着玄明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他原地等待,旋即转向车行,叫出柜台后边的娘子:“五娘——你有空吗?”   “有的!”白芜应声,快步从柜台绕到门前,看见如愿时有些惊喜,“你怎么——”   她的目光顺势转到玄明身上,只一眼就烫到似的迅速错开视线,她突然有些不明显的窘迫,低声和如愿说,“如愿,这位是……”   “嗯……是我兄弟!”如愿其实也说不清她和玄明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干脆托大说是兄弟,反正按她跟着方少舒学的道理,四海之内说得上话的全是兄弟。她摸索着在玄明袖口上又拽了一下,“这回是跟我一起去京郊玩。”   玄明会意,低头示意:“见过娘子。”   “哦……这样啊。我是白氏车行的,单名一个芜字,家中行五,郎君叫一声五娘就好。”白芜朝着玄明福了一礼,面上微微发红,“见过郎君。”   “我们五娘不仅是车行的女儿,还画得一手好画,请她画扇面可得排队呢!”如愿适时插话,笑着和玄明介绍,夸张地抻开手臂,“队伍排得这么——这么——长!”   “你胡说什么呀。”白芜作势在如愿肩上拍了一下,没敢看玄明,只看着如愿,“你这回也是来租车?”   “嗯嗯,老样子,去京郊。”如愿正色,从袖中摸出准备好的通宝,“租半天,宵禁之前肯定回来。”   “好。”白芜收了那一串通宝,数都不数,解下腰上的小印塞给如愿,“你拿这个给分行那边看,不收你押金的。”   “五娘果然最贴心了!知道我舍不得让押金从我兜里出去。”如愿嬉笑着收了小印,朝白芜拜了一拜,“得亏有五娘,不然我还得先去当铺当个押金出来呢。”   “胡说些什么。”白芜自然不把如愿的话当真,催她快去,催了两句,又犹疑着提及玄明,“你……让郎君也快做些准备吧,京郊不远不近,赶在宵禁前回来却是有些赶的。”   正巧这时车夫赶了马车过来,如愿匆忙应声,急匆匆地跑去不远处。玄明跟在后边,因上车的动作而偏转,抬眼便如回头,视线所及正是车行门口。   白芜正好和他撞上视线,面上微微的红霎时转成僵硬的青白,睫毛胡乱颤了两下,猛地背过身去。   玄明膝下的动作一顿,旋即收回视线,矮身进去。他平静地在如愿身边坐定,脑中却蓦地冒出个由来有之的念头。   他想,如愿对他的态度一度模糊了他的认知,但他果然……   ……很怪异啊。   **   白氏车行的车夫训练有素,马也训练有素,马车碌碌地跑在官道上,不多时就由青石板铺成的阔路到了略显崎岖的土路。如愿习惯了去京郊路上的颠簸,屈膝坐在车内一侧,托着腮看另一侧的玄明。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当时在怀远坊里送玄明出街口,她只是随口一提常去京郊,玄明却主动问她能否带他同去,但如今真坐在去京郊的马车上,玄明又看起来兴致缺缺,半阖着眼睛,坐在车里都腰背挺得笔直。   “到这儿就是土路了,常有碎石,路上颠簸,”如愿半是真的担忧,半是没话找话,“道长平常坐车多不多,会不会觉得晕?”   玄明摇摇头,想说“尚可”,“尚”字还压在舌尖,车轮突然碾过一块高起的圆石,马车一个颠簸,车帘掀起些许,车外土路上浑浊微热的气息直钻进来。   四月过半的天,又是牛马来回的土路,那味道让热气蒸得不太好闻,他下意识地抬袖去遮掩口鼻。   如愿以为他是因此反胃,连忙凑过去,腰下的香囊还没拽下来,马车又碾上一块石头,这回还带急转,颠得她本就倾斜的身子彻底失了平衡,直往车后滚过去。   那瞬间天旋地转,如愿忘了她是否伸手,又是否抓住什么,她只看见车壁的花纹翻转,墨笔胡乱画成的兰草中多了一缕柔媚的树藤,蜿蜒着攀爬向上。   然后她一头磕在了什么东西上,结实宽阔,撞得她短暂地冒了几颗星星。   如愿使劲闭了闭眼,撑着身下的车座,缓缓拉开距离,落入眼帘的是纹理细腻的灰袍,上边胡乱绘着树藤,漆黑柔顺,从灰袍到车座,最终没入兰草之中。   她顺着其中一缕树藤攀升的方向转头,正对上玄明的目光。   端丽肃穆的郎君稍低着头看她,长发从肩背流淌到座上,如瀑布如树藤,蜿蜒在身侧,像是个精巧的笼子,把如愿的目光牢牢锁在里边。   可那不是瀑布,也不是树藤,如愿想。   因为瀑布或者树藤不会那么香,分明浅淡得几乎嗅不到,任意一阵吹进来的热风都能拂去那点气息,但降真的香气就是星星点点地落在她脸上,晃得她脸上渐渐烫起来。   车厢不算狭小,天也不算太热,可在此对视,如愿莫名地燥热起来,她甚至觉得呼吸也是热的,鼻腔里全是微烫的降真香,逼得她不得不微微张口喘息,声音从黏滞的舌尖滴落:“……道长?”   她的话里带着微喘,仅仅咬出两个音,红润的嘴唇张合,细白的牙间隐约露出一点艳红的舌尖,舔在唇上留下一道湿痕,鲜润得像是露珠坠落在花上。   视线从那点湿痕上擦过,刹那心惊,玄明来不及回应,刚才颠簸间一头撞在他怀里的女孩已经猛地翻身坐起来。   “——对不起!”如愿抱头窜到原来坐的那一侧,整个人蜷缩起来,紧贴着马车,简直要把自己嵌进马车壁里。   玄明梗了一下,思来想去还是先致歉,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黏:“失礼了。我……”   “……和您没关系!我知道的,马车颠簸,大概是我拽着您的袖子了。”如愿回想起当时指间的触感,双臂抱得更紧。   纠缠的心绪翻涌上来,她弄不清楚,只以为是觉得丢人,多大的人了坐不稳马车还乱拽人。于是她羞愧地深埋下头,犹自发烫的脸直埋到膝头,“对不起,是我手脚不稳。”   玄明正想回话,车夫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一把粗豪的嗓子饱含歉意:“不好意思啊,刚才那转弯碾着石头了,这马老实,吓得乱跑了两步,马车就跟着乱来了。这会儿已经好了,两位没磕着碰着吧?”   “……我没事。”如愿闷头回了一句,依旧低着头整理乱七八糟的情绪。   等了一会儿,她平复过来,还没听见玄明回复,犹豫着抬头,“道长呢?”   “尚好。”玄明避开她的视线,低低地说。   “哦……那我放心了。”如愿点头,扬声让车夫继续往前,默然坐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放心,指尖勾住系在腰下的香囊,“对了,道长,刚才……唔,就是头回碾上石头的时候,您好像不太好,是有点儿反胃吗?”   玄明想说不是,但不知怎么的,一张口又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有一些。”   “那您要是不介意,闻一下这个吧。”如愿把香囊拽下来,伸长胳膊,直接放到他鼻尖前。   玄明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轻嗅在香囊上,鼻尖擦过略有磨损的缎面,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桃花香。 第8章 相助 不会聊天的人注定没有媳妇……   他觉得那味道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往后稍退了退:“好多了。里边放的是什么?”   “是陈皮、辟荔、桂叶一类的香草,是我师姐做的,因为我常要坐车,偶尔会头晕,闻一下会觉得好很多。不过这一年其实好很多了。”如愿收回香囊,“没想到您也是会晕的那类,倒也算是物有所用。”   她想了想,干脆再次伸长手臂,在玄明眼前摊开手掌,“这个送给您吧,以后还能用。”   玄明一怔,垂眼看看她掌心里显然是贴身佩戴的香囊,再抬眼看如愿,不自觉地吞咽一口:“这……”   如愿莫名其妙,盯着欲言又止的玄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面上刚刚褪去的红晕又有些烧起来,烧得她睫毛眨动的频率都比平时高。   她一把抓回香囊:“不行不行,这个还是不能给您的。”   “无妨。”玄明不明白自己该是什么心境,憋了半天,只吐出不痛不痒的两个字。   如愿却还有话要说,她右手抓着香囊,左手狠狠蹭过发烫的脸,朝着玄明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旋即比划给他看香囊略微毛糙的边缘,红着脸解释:“这个都用旧了,哪儿能拿旧东西送人呢。是我逾矩了,还以为……”   她瞄了玄明一眼,把后半句“以为是送好朋友所以没在意”吞回去,讪讪地收了香囊,继续朝玄明笑。   ……照这么说,若是新的,就能随便送出去吗?!   玄明哪儿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眉心隐隐作痛,生平第一次怀疑“逾矩”这个词到底是什么含义。   幸好车夫的声音再次适时响起,马车稳稳地停在车行前:“好嘞,到啦,两位请下来吧!”   如愿摸摸鼻尖,弯腰从车厢内钻出去,同时摸出袖中的小印给车夫看。   等玄明也下马车,她已经收回小印,神色如常,只在眼下残留了些许红晕:“马车安排好了,等会儿还是到这个地方。我们走吧。”   玄明就当没发觉那点细微的异样:“元娘子辛苦。”   “什么呀,说一声而已,再说我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套,车行的人都认识我了。”如愿摆摆手,边往土路上走,边回身示意玄明跟上,“往这里走。”   玖拾光整理   车行在临近官道的地方,跟着她往土路上走,走了一段,回头不见车行,往前看就是京郊的景色。   绿树青草,土路尘沙,配合着错落的茅草屋,居然有种怪异的安宁。然而细看,又过于安静,一路走来没遇见几个人,偶尔遇上的也都是老人。   玄明耐心地等如愿和迎面的一个个老人打完招呼,斟酌着避开主题:“元娘子和他们都认识吗?”   “算认识,但不算熟识。”如愿毫无防备,“都是住在京郊的老人,这块地方小,住的人不多,我常来这里做事,一来二去就都打过照面。”   “没有别人吗?”玄明配合地往前后看看,“可能是我多虑,一路走来,似乎没见着青壮年的人。”   “当然看不见啊。年轻人不住这里的,有本事的都去长安城里啦,再不济也换个地方。”如愿回头朝玄明笑笑,无奈地摊手示意,“谁想在官道边上种田啊,隔三差五有人上门,问这问那的,对着他们可说不出实话。”   她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稍扬上去,有种年轻女孩独有的轻灵,玄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隐隐的讥讽。他在心里记下一笔,继续问:“元娘子这回,是要去哪里?”   “去我熟识的一位阿婆家里。她姓蔡,夫家早亡,所以直接叫蔡阿婆就好了。”如愿说,“阿婆年纪大了,也没有子女孙辈,一个人住在京郊,织布种菜,勉强度日而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年轻有力肌肤白皙,和蔡氏枯瘦多斑的手臂截然相反,“虽然有子非鱼的道理,但我有时候看看阿婆的样子,她或许也很寂寞吧,还有好多事不能自己做。所以我就想着,有空的时候能多帮帮她,就多帮帮她。”   “有心了。”玄明想了想,“请带我过去。或许我也能帮上些忙。”   “真的要帮忙吗?”如愿仰起头,转身面对玄明,双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睫毛末端被阳光镀得闪闪发亮,眉眼却皱起来,故意做出凶恶的工头模样,“帮忙是要干活的,不是说着玩。”   玄明看着那点闪烁的阳光,郑重地点头。   于是如愿忽然笑了出来,她伸手,轻快地拽过玄明的袖角:“那快点走,蔡阿婆的家就在前面啦!”   一个拽一个追,踏过尘沙踏过土地,踏过新生的草叶新来的风,没多久就跑尽了土路。   土路尽头是和周围无异的茅草屋,一圈篱笆围了个小小的院子,看起来倒是干净平整,而荆钗布裙的老妇人正拄着拐杖将要出门。   “蔡阿婆,您这是要去哪儿?”如愿赶紧去扶她,“您要是不介意,我帮您跑个腿。”   “去去去。”蔡氏却不服老,拐杖末端朝着如愿挥了两下示意她离远些,面上倒浮出点和蔼的笑,“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她看看边上的玄明,眯了眯眼,“哟,怎么还带人……”   如愿依旧犹豫一下该怎么介绍玄明,想来想去还是用之前的说法:“是我兄弟,这回跟我一起来帮您干活。”   蔡氏又“哟”了一声:“还带人帮我干活,你阿耶阿娘知不知道你放着他们不管,跑我这来尊老?我看你就是欠打。”   她作势要用拐杖揍如愿,如愿生怕不小心引得老人磕着碰着,哪儿敢躲,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等着那一下抽在身上。   落在身上的却不是拐杖的重量,只是蔡氏不轻不重的一拍,拍在肩上,像是祖母拍弄孙女。   “行啦。我要去你许阿婆那儿走走,她家女儿今天过来了。你就看着办吧,老婆子没好东西,桌上有什么吃什么,别怠慢客人。”蔡氏到底还是看出如愿和玄明并不如她所说的亲近,眯着眼盯了玄明一会儿,忽而又笑了笑,“也别让客人做事。这位郎君,看着就没干过活啊。”   玄明蓦地有些惭愧,他稍稍低下头:“抱歉。我……”   “我明白,都是命,各人有各命。郎君也别放在心上,”蔡氏拄着拐杖,稳稳地走上土路,声音混在拐杖拄地的闷响里飘过来,“等活到老婆子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愿没懂蔡氏怎么突然说这话,茫然地眨眨眼睛,干脆按之前的规划推开篱笆门:“道长,进来吧,你在那边石凳上坐会儿。”她安排好玄明的坐处,拎了水桶出去,“我先去打水。”   井是公用的,卡在蔡氏和另一户之间的路上,如愿熟练地把水桶勾在井绳上再放下去。水桶入井时轻松,上来却不太对,她扳着把手正反各试了几次,不得不承认一个悲伤的事实。   她有段时日没来,之前就一卡一卡的轴承终于彻底卡死了,除非她能当场拆了轴承重新润滑,不然别想撼动分毫。   如愿想了想,抽出腰侧鲨皮鞘里的炭笔,直接把“换轴承”三个字写在袖口。然后深吸一口气,拽住井绳,试图靠蛮力把水桶拉上来,可惜她力气不够,弯着腰卯足了劲,直拽得面目狰狞,水桶也只是将将离了水面,手上的力气稍一松,掌心里的井绳就迅速往下滑。   她眼睁睁看着刚拉上来没多少的水桶掉回去,手忙脚乱间掌心里的井绳忽然顿住,上方传来一股助力,稳稳地拉住了急速下沉的水桶。   附近没人,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帮的忙,想到之前蔡氏的吩咐,如愿再度感受到了尴尬,她转头,精准地和玄明道谢:“多谢这位好心道长。我自己来就行,您松手吧。”   她拽紧井绳,挺了挺胸,“我可以。”   “当真?”玄明将信将疑。   如愿又挺了挺胸:“真的可以!”   玄明看看手里吃重的井绳,再看看纤细的女孩,犹疑着松手,水桶立即以破军之势下坠。   如愿慌忙去拽,然而不管她拽得双臂紧绷还是浑身发抖,手中的井绳依旧滑溜得像条泥鳅,拽上来没多少就坠回井里,满满的水桶入水,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玄明:“……”   如愿:“……”   “……看来我不可以呢。”如愿抹掉鼻尖逼出来的汗,舔舔嘴唇,忍住托大的尴尬,识时务地低头求助,“还是麻烦您吧,我实在拉不上来。”   玄明淡淡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向井内,着手把井绳往上边拽。   他提前撩起了一截袖口,露出略微凸起的腕骨,随着渐渐向上发力的动作,黑色的袖口卡在臂间,衬出因用力而绷出漂亮线条的小臂,在太阳底下白得微微发光。   在如愿手中上上下下的水桶到他手里无比稳当,拽上来的井绳均匀地在他脚边一寸寸盘曲,最终拎上来的是一只漆木桶,水面几乎和桶齐平。   而玄明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在脸上稍稍有些发力后的微红,和如愿那种拉不上来还累得差点吐舌头喘气的神态差了不知多少。   刚才强压下去的尴尬又涌上来,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惭愧和一丝丢人,如愿强行给自己找补:“这就是修道之人的力气吗,真厉害啊……”   “修道不长力气。”玄明平和但残忍地点破真相,“只不过我是男子,能用的力气自然比你多一些。”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后,她面无表情地应声:“哦。” 第9章 吃糖 予你花花   不管怎么说,水桶是拎上来了,在玄明的帮助下,如愿成功把装满水的水桶运回了蔡氏的小院。她干起活来认真,早把提水桶时的尴尬抛在了脑后,尽心尽力地往返于水井和小院之间,一桶桶倒满放在院内的水缸。   最后连养着碗莲的小陶缸也换了新水,如愿心满意足地拍拍勒出红痕的手:“差不多啦。这个天气一缸水用上两三天没问题,我看看……”   她站定,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临近篱笆的园圃上,“菜地里都长杂草了……我拔个草,您先歇会儿吧。”   玄明却没按她的意思坐下:“不必。我还能帮上忙吗?”   如愿总觉得他做不来这种田间地头的事,但那几桶水实打实是这位看着如同玉雕的郎君拽上来的,不好意思赶他回去,犹豫着点点头。她看看渐盛的太阳,从桌上抽了草帽,往自己和玄明头上各扣了一顶。   这倒是新鲜,玄明顶着扣得歪歪扭扭的草帽,跟在如愿身后蹲下。他发觉头上有些别扭,草帽直往下滑,伸手一摸,果然是拢起长发的位置不太妙,卡得草帽正中的凹陷套不进脑袋。   他刚摘下草帽,如愿突然回头,她头上的草帽倒是稳稳当当:“您怎么摘下来了?太阳很晒的,等会儿会越来越晒,一出汗,眼睛都睁不开。”   玄明不语,只稍偏头,指尖点在发带束紧的位置。   “戴不上是吗?”如愿会意,想了想该怎么办,忽然灵光一闪,抓起拢在肩前的头发给玄明看,“您解下来,扎在前边就好了。”   玄明皱眉:“可是女子才……”   “大家都有头发,有什么男女可分的呀。”如愿从来不管这种细枝末节的男女之别,她打断听惯了的后半句,想了想,索性也摘下草帽,拆了垂在肩前的发带,一头长发全拢到脑后,“那您看,现在我和您,还有差别吗?”   她单手抓着拢成马尾的长发,侧头看向玄明,神色自若,带着几分和人争辩的固执和天真。阳光透过枝杈浸没她,在她发上是点染发丝的金边,在她身上是轻软的天衣,在她瞳中就是随着眨眼摇晃的光影。   而在那两汪日光里,各自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他,如愿的眼睛那么亮,光下的眼瞳呈现出浓艳的蜜糖色,好像将他也浸没在其中,拖着他沉入层层水沼。   玄明居然被晃得移不开视线,注视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她瞳中下沉,刹那便没入水底。   ……窒息。   心口有一瞬间跳动的不适,玄明呼吸一窒,猛地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抚过滞闷感转瞬即逝的胸口,刹那的惊惶像是刚从令人窒息的池水中脱出。   他闭眼换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听见低低的声音:“……没有。”   “本来就没有嘛,头发而已,也不是盘什么复杂的发髻,再簪上丁零当啷的步摇花钗,有什么男女之别可分的。”如愿松手,重新把长发拢在肩前,边系发带边说,“而且我觉得,只要是真心喜欢,男人那样打扮也没什么的。”   玄明忍不住按她的说法想象,他平日见的人少,脑内朝臣的脸一张张浮出来,从蓄了一大把胡须的中年人到皮肉松垮摇摇晃晃的前朝老臣,寒得他小臂都起了层细细的颗粒。他赶紧把脑内浮现出来的画面甩出去,反手去碰将要垂腰的发梢。   “别动。”如愿却这么说,早他一步捧起垂落的长发。   玄明后背一僵,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看见女孩低头时浓长的睫毛。   不过指尖几个来回,发带落手,她再去拢散落的头发,三两下就系出个漂亮的结,衬着肩前漆黑柔顺的一大把长发,若是换身更服帖的衣裳,倒是有些慵来倚妆的风情。   如愿心满意足,顺手抽了草帽扣回玄明头上:“好啦,您看我拔吧,我猜您认不出哪个是杂草。”   这还真认不出来,玄明抿抿嘴唇,放弃自取其辱,吃下这个瘪,默默地看她出手。   菜圃就在院内,蔡氏身子康健,常在照料,圃内的杂草长得不多,如愿一面指点着告诉玄明哪些是杂草、俗名叫什么,一面利落地下手,迅猛利落地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根仍开着花,柔韧纤细的草茎迎风微摇,顶上一朵不大不小的花,蕊心月白,到舒展的花瓣尖尖又成了较深的青色,像是一滴靛青反向坠入水中。   如愿看着有趣,信手掐下花,单手把整朵花递到玄明面前,另一手托腮,指尖捧出个灿烂的笑颜:“送您花花!”   玄明垂眼扫过那朵色泽奇异的花,缓缓掀起眼帘,眉眼间浮出些许茫然无措的困惑。   “您……不高兴吗?”如愿笑意渐收,茫然地眨眨眼睛。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如愿低头看看手里的花,再看看玄明,老实地说,“我以前跟着师姐在药圃里除草,看见漂亮的野花就掐下来送给她,她都很高兴的。”   “可我并非……”玄明突然想起如愿对男女之别的态度,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他接了花,指尖在如愿鬓边轻轻抚过,“谢谢。”   然后他起身转向土路,同时摘下草帽,“老夫人回来了。”   如愿跟着起身,果真在土路上看见个蹒跚的身影,侧耳才能在午后的风声里听见些许拐杖拄地的声音。她想夸玄明耳力还挺好,习惯性地去挠头,指尖擦过鬓发,摸到一个异样柔软的东西。   她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玄明的手。   那只手修如梅骨,指尖染着些许青绿的汁液,掌心里却空空如也。   ……他把那朵花别在了她的鬓边。   摸花的指尖一颤,如愿不愿去想那瞬间的心惊是为什么,如同仓皇逃命一样从园圃边上窜到院门前,一把推开篱笆门。   “——你个小娘子!这么急也不怕跌断脚。”倒是吓得到已到门前的蔡氏拐杖落地重了三分,在如愿慌忙的道歉里上下看了她一圈,细细的拐杖末端轻拍在她小腿上,“好娘子!我要你拔草,你倒给我戴花,爱俏!”   “没有啦……”如愿连忙否认,将要把花摘下来,却又舍不得,已碰到花枝的手垂下,讷讷地捻着指尖,“……看着好看嘛。”   蔡氏轻哼,拐杖不轻不重地拄回地面,挎在手里的篮子往如愿手里一塞:“去,边上吃去。”   如愿乖顺地抱着篮子退开,上边盖着的蓝布一掀,她忍不住“哇”了出来,刚才那点微妙的心思全被篮里的点心盖过:“是米果糖——!谢谢阿婆!”   “也就你爱吃这种甜滋滋的玩意。许家的女儿做的,我本来不接,想着家里有客人才拿过来。”   “反正谢谢阿婆。”如愿咽了口唾沫,朝着蔡氏甜甜地笑起来,“嘿嘿,我就知道阿婆是念着我的,对我最好啦。”   “少来,仔细给你阿耶阿娘听见,不扒了你的皮!”蔡氏脸上也浮出点笑,转瞬又成了佯怒的一瞪,她拄着拐杖往院里走,“去去去,陪着郎君吃点心去,老婆子要收拾屋子了。”   她虽拄拐,走得却稳,如愿目送蔡氏稳当地走进茅屋,依旧单手抱着篮子,另一手拉过玄明的袖口,把跟过来的郎君拽到了茅屋侧面的廊上,坐下刚好藏在屋檐的阴影之中。   玄明已经换回了原来的发式,转头时发梢悠悠地擦过肘下:“老夫人说要收拾东西,不用帮忙?”   “不用啊。阿婆虽然年纪大,其实身体还好,我不来的时候水也是她自己打的。”如愿舀了一大瓢水,蹲在檐下冲洗双手,“要是我现在进去说要帮她,准要被她用拐棍打出来。”   “坐在这里,会不会太吵闹?”玄明转回来,仍是不太放心。   “也不会。”如愿舀了另一瓢给玄明,边往下倾倒边解释,“阿婆的耳朵不好,得喊出来,她才能听清楚呢。平常面对面说话,其实只听得清五六成。”   “明白了。”玄明温顺地就着她倒下来的水搓洗,清凉的井水从指间滴滴答答地落到草地上。他的眼睛里倒映出双手和草叶,前者瓷白,后者青绿,在水珠折射出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总之您别担心啦,不提这个。”如愿收手,坐到玄明身边,取出竹篮里最大的那一块米果糖,双手用力一掰,米果糖应声而裂。   一声脆响,空气中骤然爆出糖炒出的米香,混着芝麻、花生一类的炒货香气,诱得她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   如愿忍住没塞进嘴里,只把其中一半递给玄明,含笑问他,“这个也不能吃吗?”   她的姿态和献花时太像,如出一辙的笑容,如出一辙的向前伸出手臂,眼睛里满满地倒映出他,唯一的不同反而在鬓边,由他亲手别上去的花点染女孩的白肤黑发,靛青色的花尖儿在微风里轻轻颤动。   玄明分不清他看的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朵花,如同被蛊惑一样从女孩手里接了那半米果糖,又递回她的嘴边。 第10章 托付 吃米果糖也要谈心   鼻尖骤然浮起浓甜的米香,如愿却像是嗅不到那股香气,刚才还嫌自己不争气,闻着米果糖的味道都能瞎咽口水,这会儿口腔里却显得干燥,舌尖磨过上颚,恍惚仿佛舔过砂纸。   她手足无措:“您……干什么呀。”   “……失礼了。”玄明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收回那半块米果糖,嵌着花生的一角抵在掌心,硌得他微微发颤的手发疼。他同样手足无措,“我并无……”   “……没关系的!”如愿隐约察觉到什么,近乎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强行把话题拽往安全的方向,“我……嗯,之前我就想说啦。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道长不用这样体贴的。”   玄明动了动嘴唇,终久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意味不明地从鼻腔里闷出一个“嗯”。   “那,”如愿随手把滑到耳侧的发丝勾回耳后,举了举手中的那半米果糖,“我自己吃了。”   玄明点头:“好。”   如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视线牢牢地定在篮子里,咬了一大口。一声脆响,香甜的点心嚼进嘴里,本该是幸福一刻,偏让她吃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味儿。   玄明同样微微低头,但他不能吃外食,握着手里坚硬的糕点,他回想刚才自然而然的举动,出乎本能地为此感到惊惶和迷惘。   一个闷头在吃,一个闷头在想,直到如愿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篮子的米果糖,打了个小小的嗝,玄明才抬起头。   他把手里握得略微潮湿的米果糖放到一边,提及正事:“元娘子曾说与蔡老夫人熟识,是常来吗?”   一回吃得太多,如愿让米果糖噎得胸口不太舒服,倒是把刚才的慌乱忘得一干二净,老实摇头:“也不算。从安兴坊到京郊,实在不怎么近,我每回都得短租马车或者骑马,要不然也不至于和车行的人混熟。”   说到这里,又有个嗝要上来,她赶紧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摁着胸口强行把那个嗝摁回去,继续说,“所以我偶尔才过来看看。阿婆自食其力,不要我的钱,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像今天这样做点小事,或者修点小物件什么的。”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玄明低声说,“元娘子有心了。”   “果然是修道之人,引的都是《淮南子》这样的书。”如愿又喝了口水,半闭着眼睛摇头,“但我根本没想什么小善积大善的,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只是如此?”   “当然是啊。”   一时无话。   林间起了微风,吹得园圃里的叶子擦擦作响。   如愿睁眼,眺望远处混着烟尘的土路。此时无声,唯有风拂过,轻轻地吹动她鬓边的花,而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萌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道长。”她转回头,向着这个或许算得上朋友的人开口,“我之前说过的吧,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想去试试看夏试。”   “记得。”玄明说,“怎么了?”   如愿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把这口气吐掉,如同吐掉和刚才那个念头一同冒出来的忐忑。她说:“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   “原因?”   “是啊。我想入朝,想治国平天下,想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实在不是那块材料。何况女子即使入朝,最多也只能做到太子内官,从六品,旁人还以为是太子的后宫预备。”如愿转开视线,仿佛叹息,“所以我只能在看书之外,多做做这些小事了啊。”   她停顿一下,仰头看向广阔无云的天空,眉眼落在屋檐的阴影下,眼瞳里却倒映出流转的阳光,“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吃苦的人,只能从身边开始,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好。”   玄明默了默:“若是能将你的愿望托付于人呢?”   “托付给谁?”如愿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回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我阿耶可不行啊,他没那么大的心,我弟弟恐怕得按外祖的意思,走武家的路。除此之外,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了。”   “不拘认识与否,我只是假设。虽然可能确实并非女子,但如果,”玄明顿在这里,“能将你的愿望托付给人呢?”   如愿略带讶异地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笑了出来,她拿指节在嘴角蹭去黏到的糖粒,半真半假地畅想:“那我只希望他是谦谦君子,不意气用事也不懦弱胆怯;希望他知道世道艰难,吃着鱼脍驼峰的时候记得外边或许还有人在吃糠咽菜。”   “会的。”   如愿一怔:“嗯?”   “会的。”玄明重复。   他少有这样直视人的时候,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坐姿挺拔端正,不像安抚,反而更像是承诺。呼啦啦的风吹过来,吹起他散落的发丝,有几根扫过鼻尖,遮得他眼里的光一瞬明灭,犹如暗夜中唯一的星灯。   如愿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一瞬间手足无措,想在跳动的心口按一下,但怀里还抱着空篮子,手一抬,篮子顺着伸直的双腿往下翻。她又慌忙去捞。   一阵手忙脚乱,如愿总算把篮子抓了回来,指甲无意识地在竹篮上轻掐一会儿,忽然又抓着篮子起身:“啊,我刚想起来,还得去抓鱼呢!您在这儿休息吧,我自己去就好!”   她没给玄明反应的机会,连个音节都没能从他喉咙里出来,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篮子翻过篱笆跑了,迅捷得仿佛脚下生烟。   玄明看愣了一瞬,连忙起身,身后却响起拐杖拄地的声音,蔡氏的声音传过来:“丫头,过来帮我拿个……人呢?”   “刚走。”两相权衡,玄明只能放弃去追如愿,他转身,实话实说,“去抓鱼了。”   “抓个哪门子的鱼,这时间哪来的鱼?”蔡氏皱眉摇头,拄着拐,慢吞吞地转身,“算了,还是老婆子自己动手吧……”   玄明想了想,跟上去,眉眼低垂:“老夫人要做什么?或许我能帮忙。”   蔡氏不太信任这个漂亮过头的郎君,看看他温顺的表情,又忽然松口:“行吧,那就进来,替我搬个东西。”   **   蔡氏要人搬的是只大箱子,沉重宽大,从木料的颜色看很有些年头,外层遍布不慎磕碰出的划痕,上锁的位置早就坏了,本该扣着铜锁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滑稽的孔洞。   箱内放置的则是木制的武器,均未开刃,在多年的搁置中显得越发钝,表面倒是光亮,显然是常在擦拭。   玄明状似无意地起了话头:“倒是没想到,老夫人要搬动的竟是这些习武用的兵器。”   “怎么,是觉得老婆子一把老骨头,家里放不得这些东西?”蔡氏接话,说出来的却生硬,简直是拿话去呛他。   将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玄明并不恼,忽略蔡氏因衰老而更矮小的身材,迂回着说瞎话:“是我冒昧了。只是有些惊讶,或许是老夫人少时用过……”   “少给我用你的话术!但凡活到这个年纪,就什么听得出来了!”然而蔡氏突然转身,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木制的地板上顿时多了个浅浅的凹痕,她因突如其来的怒气而面目狰狞,声音又苍老如同传奇里的怪鱼吐息,“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她拄着拐杖走向木箱,经年的愤怒与怨恨如同燃烧残木的火星,这具佝偻的身体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让她在拐杖的支持下走出不符合年纪的迅捷,每一步都踩得古旧的地板嘎吱作响。   “这个,”她弯腰,一把抓出其中一把木刀,“是我那不争气的夫君用过的;”   木刀沉重,青壮年的女子都不一定能拿稳,何况是仅能凭借一口怒气的蔡氏,但她强稳住抖动的手腕,把木刀狠狠掼在地上。   一声闷响,如同天雷劈裂云层。   “这个,”蔡氏丝毫不惧,她俯身抓出另一把木剑,手仍在抖,枯瘦多斑,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用过的!”   “他们……”   “死了,都死了!”蔡氏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拄地,她把木剑也掼在地上,她抬头怒视眼前的郎君,“一个是北衙禁军,一个是义军,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玄明眉目间迅速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密匝匝的睫毛垂落,眼瞳里倒映出地上已然古旧的刀剑。   蔡氏说的是前朝的事。   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保卫皇城,等同皇帝私兵,本该是千挑万选的精兵,前朝最盛时武家子弟都以能入其中为荣。但随着帝国的衰颓,宦官干政、兵骄将堕,到最后那几年,北衙禁军难以为继,甚至闹出了从民间强征的笑话,恐怕蔡氏的丈夫就是在那期间入军的。   而她口中的“义军”,则指的是北地独孤,旗上的名号自然不是这个,只是当时打着力挽狂澜肃清朝政的名头,一来二去在民间就传成了这样。   最后则是那个时间点,二十五年前,恰是独孤清闻领兵直入长安的时候。最后一搏,双方都损失惨重,或许这对父子死前还曾兵戎相见。   到底和他有些算不上关联的关联,玄明迟疑着该如何开口,蔡氏却又冷静下来,刚才那一场脾气耗光了这位老人不多的体力,她以拐杖为支撑,缓慢地靠在木架旁。   “你……”蔡氏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浑浊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仿佛短短一瞬又苍老了十年。她断续着说,“姓……独孤吧?” 第11章 摸鱼 如愿正在摸鱼   独孤明夷抬起眼帘。   “放心,老婆子可没那等读心的本事。”蔡氏浑浊的眼瞳里映出挺拔的郎君,而他的身影同曾经瞥见的人渐渐重合,“我记着呢,二十五年前,有位将军从这门前过去,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个有人气的村子,村里大胆的新媳妇都跑出来看他。也真是怪,命都要没了,倒还有心要看一眼漂亮郎君。”   独孤明夷了然,再度垂落睫毛:“或许是我的父亲。”   “那你的出身可真是好啊,不在宫里住着,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做什么?”遍布脸颊的皱纹变动,在蔡氏脸上挤出个冷笑,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忍住悲痛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年轻女人,和憋在心里的怒气一同发泄出去的,是她屈指可数的精力。   她不再有刚才的力气发怒,就像她现在看一眼地上的木制刀剑,都要害怕走动时不慎踩在上边崴脚,得喊人来帮忙搬回原处。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新朝有什么不好的?有个狗窝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着这条命,可能稀里糊涂就没了要好。”蔡氏靠着木架,迅速地衰颓下去,从枝繁叶茂能以枝条刺死路人的大树委顿成行将枯萎的藤条,“大明宫里住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独孤,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她握紧拐杖,手肘撑在木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眉眼间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这间破屋,去找……”   她想让他去找如愿,然而还没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视野里,独孤明夷稍掀起衣摆,膝头触及木板。   茅屋古旧,地板再是仔细擦拭也兜不住时刻从屋顶飘落的灰尘和草屑,划痕遍布的地板上浮着层薄薄的灰尘,年轻的摄政王就这么跪坐下来,坐在尘埃之中,坐在乡间漫布的土腥气之中。但他的仪态很好,是尚仪局里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错处的正坐,拢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广袖华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终究无用,我此刻所说的话于老夫人听来,或许正是如此,徒增痛苦与怨恨而已。但是,”独孤明夷停在转折处,向着这位在长久的时间里独自吞咽苦痛的老妇人低头,致以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歉意,“令天下安宁,令万民有所,”   他再次停顿,以议政时该有的姿态缓缓抬头,飞舞着尘埃的阳光一寸寸照出那张端丽肃穆的脸,“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长安的缘由。”   蔡氏一怔,眉间的结缓缓解开,她没有回应,只说:“去找如愿那丫头去,她要是摸鱼,铁定在南边那个溪口。摸什么鱼,是玩水去的吧……”   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里却是长辈常有的那种稍显别扭的亲昵,独孤明夷起身,为自己寻求一重保障:“元娘子并不知我的来历,还请老夫人体谅,不要告诉她。”   “知道,你还要靠她带你去见工匠和农户,见那些官死死捂着不肯给你看的东西,姓独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么会和姓独孤的混在一起,还带到我这里来呢。”蔡氏低声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摆摆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独孤明夷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将要转身,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反扑上来,他僵了片刻,最终屈服于那点深埋于心的东西:“老夫人,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倒新鲜,宫城里什么没见过,偏要来问我这种乡下婆子。”蔡氏嗤笑,“问吧。”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怀着些许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轻声问:“您曾见过我父亲,那我同他,样貌相似吗?”   蔡氏一愣,对着独孤明夷缓缓眯起眼睛,视野挤压,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来,显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眼。   她确实见过独孤清闻,即将取得天下的青年将军纵马踏过土路,身上的银甲轻铠闪闪发光,挽着的大宛马也闪闪发光,何其意气风发潇洒恣肆,二十五年前惊鸿一瞥,都能让蔡氏记到如今。   她记着那长相,但先前对着独孤明夷贸然开口,其实是怒气高涨时的冲动,只是见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处罢了。现在这么近,仔细查看,蔡氏又发觉不同之处。   论五官,或许是肖了母亲,独孤明夷更端丽精致,即使是最为相似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做父亲的是酒洗的刀剑清光,直逼来人的瞳孔,刹那欢愉刹那惊惶全在他流转的眉目之间;做儿子的却是大雪初霁冰花犹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结论,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果真如此。   听到的依旧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答案,独孤明夷低声:“我明白了。多谢老夫人。”   **   如愿正在摸鱼。   摸鱼的地方是溪流入河处,清凉的溪水哗啦啦地涌入尚且不算宽阔的河道,她脱了鞋袜下水,两条袖筒卷起,裙摆掖在腰间,阳光从她身上倾泻到溪水里,粼粼的溪流倒映出流动的人影,从发丝到指尖都闪烁着波光。   遥遥地看见玄明,她还能高高举起手臂,一面晃出一片白得扎眼的虚影,一面粲笑着招呼他过来,差点在水里蹦起来:“道长!这里这里!”   玄明匆忙过去,看见溪水才发现她居然把裤管也卷起来了。   柔软的布料堆叠在膝头,底下是两条白皙的小腿,女孩纤细修长的腿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连脚背上不明显的青紫色脉络都清晰可见。如愿踩着溪底的白沙和卵石,每走一步都在白沙间留下一个很快被溪水抚平的脚印,凸起的踝骨则在水流间轻轻抽动,让人想试着用手圈一下,摸摸是不是只有一握,又是不是被溪水冲得温凉。   偏偏她浑然不知,大喇喇地露着细白的小臂细白的腿,只顾低头看溪水,偶尔弯腰在石缝间摸两下,懊丧于一无所获的竹篮:“没有鱼,连小石蟹都没有。”   玄明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发紧:“上来吧。溪水寒凉,泡太久料想不太好。”   “这是什么老医师的口气啊?”如愿听了只觉得好笑,乍一听还以为到了什么药铺,把脉的老医师须发皆白,且背后还得挂几个“悬壶济世”“杏林圣手”云云的锦旗。   但她确实打算上岸了,空篮子往溪边一放,拽紧裙摆,一条腿直接踩在岸边,留不住的水珠顺着肌肤向下滑,打得岸边的草叶倏忽摇晃。   玄明猛地背过身。   如愿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另一条腿卡了卡才跟着踩上来,她看看他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迟疑着提出个猜测:“您该不会……害羞吧?”   玄明不语,只抿了抿嘴唇,齿关咬合,弧度优美的颊侧勾出个角,一点红晕悄悄攀上他的耳根。   察觉到那点细微的变化,如愿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心思,摸了场鱼也把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玄明的反应太过激:“什么呀,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您耳朵都红了。”   耳根的那点红霎时蔓延到耳尖,玄明骤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他毫无应对的经验,慌乱间顾不上再顾忌如愿可能的反应,出口的还是礼教那一套:“我并无他意,只是男女有别……”   “我知道嘛。”如愿才不想听这种老生常谈,她常年跟着燕婵混,江湖儿女江湖事,自有一套逻辑,“可是这算什么别啊?您没有但我有的,当然不能给您看;可这是腿啊,您有我也有的,您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她拉下两条袖管,再弯腰去拉裤管,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自己的小腿有什么稀奇。她心说修道之人就是瞎讲究,但她愿意体谅,迅速套上鞋袜,确保全身上下遮掩无虞,这才开口:“我已经把鞋也穿上啦,您转身吧。”   玄明其实不太敢信,但再不转身显得矫情,他只能缓缓转过来,视线克制地定在草地上,直到看见一双短靴。   他抬起眼帘,红晕已经漫到了眼尾:“元娘子捉鱼,是想加餐吗?”   “我是想替阿婆摸个鱼吃,或者小石蟹也行,拿面浆裹一下,油炸也挺好吃的。阿婆舍不得钱,老是不吃肉,年纪大了能吃的肉也不多。”如愿见好就收,就当没看见那点红晕,又转头去看溪水,“另外,我想看看有没有红脊鱼。”   “红脊鱼?”   “啊,是俗称啦,您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通行的叫法是什么,从来没在市上见过,反倒是在这地方见过一两回。”红脊鱼依旧不见踪影,如愿有些遗憾,继续解释,“红脊鱼的脊骨是味药材,抽出来晒干磨粉,配上三七、牛膝什么的能治骨伤。”   看来今天是没这个遇鱼的好运,她鼓了鼓一侧脸颊,转回头看玄明,语气带着憾意,面上却显出粲然的笑,眉眼间的光彩在一瞬间甚至胜过阳光。   她抓抓落到脸侧的发丝,认真地说,“您手上扭伤过,我本来想着给您煎药的。” 第12章 刺痛 靠着你的肩膀睡   玄明眼瞳紧缩。   ……那是个谎言。拙劣、不假思索,仅仅为了掩盖真相的谎言。   但如愿记得。时隔一月余,这个女孩还记得他随口撒的谎,偶尔下水都想着要替他捉一尾根本用不上的药材,找不见踪影又傻愣愣地为此懊恼。   她如此天真,纯善得近乎愚蠢,又让他觉得不可触碰。   ……刺痛。   玄明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刺痛,从跳动的心脏开始,顺着密布的血管泵到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站不稳。   残存的红晕迅速褪去,替换的是不正常的苍白,细细的冷汗自额头渗出,他想去按住刺痛的地方,如愿的手却先他一步。   “怎么了?心口痛吗?”如愿慌张起来,“怎么个痛法?是刺痛、钝痛还是闷痛?一下下的还是一直?我……我想想……”   她没怎么学过精妙的医术,只知道心口突发的痛危险,但不会治,她只能按着那点模糊的记忆,抛出一大堆问题,一下下替玄明顺着心口,按在他衣物上的手用力均匀稳定,指尖却打着微微的颤。   好在那种异样的刺痛没持续多久,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玄明颤了颤睫毛,依旧只能用谎言矫饰:“旧疾而已,是我失态了。”   世上有些人因病因痛更显风致,譬如捧心的西子,再比如这位突发心痛的道长,那点痛出来的细汗和仍皱着的眉头,倒削弱了那种肃穆如冰雪的感觉。   如愿莫名觉得这模样更像是人,脑中跳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怜爱”,她顿了顿,料想这就是玄明口中的“失态”了,不然她实在不理解这副病美人的样子失了什么态。   她赶紧表示谅解:“没关系的,您现在觉得如何?”   “好多了。”玄明垂眼看向仍在胸口的那只手,“你……”   “……不好意思!失礼了!”如愿猛地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缩手,消失许久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毕竟按的是双方不太一样的部位,她越着急,说话反而越不利索,“我……我就是学过一点点医术,知道心口突发的痛危险,得先顺气,一着急就……就先上手了。我真的学过医的,我师父是医师,但我后来学木工活去了,总之……”   她突然“嘶”了一声,又“呜”了一下,声音中断,做了个颇怪异的停顿,才含混地补上最终结论,这回的语速也慢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总之,您要是不介意,当我是学艺不精的铃医就行。”   玄明本就不介意让她摸个一下两下,耐心地听她说完,反而更注意她中间那个诡异的停顿:“元娘子怎么了?”   “我……”如愿本想遮掩,刚吐出一个字,舌尖又从齿尖刮过,痛得她眼泪汪汪地“嗷”了一声。她尽可能放慢语速,像初学说话的幼童那样间隔着吐字,“我咬到舌头了。”   “……”   玄明沉默片刻,礼貌地就当没听见这种丢人的事:“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想,要不就回去吧。”如愿迅速跟上思路,话还是得慢慢地说,脸上倒是免了红晕的侵袭,“我再去阿婆那里一趟,然后去车行。”   她用拇指侧面蹭掉黏在额头前的发丝和汗,认真建议,“虽然您可能要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您这种突发的心痛,即使是旧疾,还是早点找医师看看为好。”   “会去的。”玄明垂下眼帘,“也差不多是见医师的时候了。”   他说话一向没什么明显的情绪,如愿却总觉得这句话的语气里藏着点什么,但她分辨不出,看了玄明一眼,点点头:“那走吧。”   后边的事顺理成章,如愿和玄明再去了蔡氏的小院,该交还的交还,该整理的整理,再回头去车行,没多久就坐上了马车。   这回车夫和马都长了教训,平稳地前行,但土路和青石路到底差了铺路的一大截钱,依旧有些小小的颠簸。如愿不做惯体力活,乍来这么一回,又耗体力又费心里,坐在马车里这么轻轻地一颠一颠,居然颠出点困意。   她靠着自己那一面的车壁,额角抵着,头难免跟着颠簸,浓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别在鬓边的野花也微微颤着花尖。   一阵微曛的风飘过车帘,玄明看着那朵仿佛拨弄心尖的花,嗅到些许草木的暖香。他犹疑着问:“冒昧了。元娘子怎么还戴着花?”   “这个吗?”那点转瞬即逝又暧昧不清的模糊心思在困意面前不值一提,如愿脸都不红,点了点鬓边,老实交代,“我觉得颜色挺好看的……想留着。”   “做成干花?”   “不是,只有一枝怎么做干花呀。道长果然不懂女孩子的事。”如愿觉得玄明的猜测好笑,真的笑了一下,但她又困,声音自然而然地稍稍发黏,“不过也差不多……晒干了做香包什么的。”   玄明居然从她那个带着小哈欠的尾音里听出了撒娇的味道,他坐得更直,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香包?”   “对啊。香囊之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一直留着了。当然得加别的香草,光一枝花做不成的。”如愿直觉不能在马车里睡,强打起精神找话题,她挪动身子,改成背靠马车壁,“比如这个香囊,里边还放了桃花,就是道长替我折的那枝。”   模糊的困意影响了她的思维,也体现在脸上,一身布裙的女孩斜斜倚着,漆黑的发梢一直跌落到车座,如愿半闭着眼睛,睫毛乖顺地耷拉着,和她下河摸鱼时的活泼截然不同。   但她的肤色依旧那么白,在太阳底下白得扎眼,处于稍嫌昏暗的车厢里也依旧扎眼,指尖点在绣着桃花的香囊上,轻轻一抹,仿佛能抹开一笔桃花色。   玄明移开视线:“受教了。”   “什么啊。”好在如愿已经习惯了玄明彬彬有礼到让人发毛的说话方式,随口念叨一句,从逸散的思绪里继续抓别的话题,“对了,我和道长认识也一个多月了吧?道长帮过我两回……哎,不对,不止两回……”   她开始回忆玄明到底帮了她几次,但除了几件大事清晰可见,剩下的反而是各种各样的碎片,有些是他矮身避开竹叶或者花枝,有些则是他从静室门前走过时投在竹帘上的漂亮侧影。   如愿越想越困,揉揉眼睛,含混地总结,“算了,反正好多好多回了。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玄明觉得这个推导有些问题,但他不和困得快要睡过去的女孩计较,只温声说:“若是元娘子不介意,我愿多个朋友。”   “那就不要这样叫我了。”如愿还在揉眼睛,“哪儿有朋友叫得这么生疏的。我姓元,叫如愿,全名拗口,直接管我叫如愿就行。”   玄明默了默,转向如愿,注视着满脸倦怠的女孩,认真地给予同样的回应:“明镜。我家人这么叫我。”   如果如愿清醒着,她会腹诽修道之人就是含蓄过头,说个俗家的大名都不肯带姓,还用这么委婉的说法,但她越来越困,改成半闭眼睛:“明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那个‘明镜’吗?是佛谒呢……可入的是道门。”   “也许是因为我父母都不信佛吧。”玄明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及父母,或许是如愿先告诉了他很多私密的旧事,又或许是她实在是困得随时都能栽倒,大概什么都记不住,他说起来居然有种怪异的轻松,“这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他希望我心如明镜,不受外物的侵扰。”   “我瞧着也没什么能侵扰你啊。”如愿自然而然地换下敬称,后半句话越说越含混,“那就说好了,我们是朋友了,我直接这样叫了。嗯……明镜、明……”   她有意想熟悉一下这个新得知的称呼,但她的脑子委实不给面子,第二个“镜”字还没吐出来,马车拐弯时一个稍大些的颠簸,如愿整个人往前一跌,额头抵在了玄明肩上。   她睡着了。   累极总是睡得很安稳,鼻息均匀轻缓,呼出去的气偶尔掀动睫毛。   在极近的距离下,玄明忽然回想起在香囊上嗅到了什么味道,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异样熟悉。   那是如愿身上的香气。混合着皂角、木槿叶与调配得更复杂的香露,让女孩的体温蒸出来,缠绵地渗入他的鼻腔。   玄明眼睫一颤,缓缓阖上眼睛。   **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马车稳稳地停在白氏车行前。天下没有掀客人帘子的道理,故而车夫挽着缰绳,只回头提醒:“两位,已回城了,是在车行这儿下,还是贴些钱送您到家?”   闻声,车帘掀起一角,探出来的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娘子,而是一只手,肤色瓷白修如梅骨,掌心里放着一枚足铸的金铢。   帘后的人低声说:“等着。” 第13章 又摸鱼 如愿又在摸鱼   “……啊!”如愿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朝着膝头弯腰,一张脸埋在双手掌心,低低的声音不断从指缝中漏出来,“我好丢人好丢人好丢人……”   “行啦,不就是在马车上睡着了吗。你是人,又不是机械,累极睡着也是正常的。”燕婵一听就知道自家师妹是又在自己和自己闹别扭,伸手过去,意思意思拍拍她弓起的后背,“就这么一会儿,你都提了三遍了,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不一样!”如愿猛地抬头,面上带着闷出来的红晕,睫毛上沾着压出来的水珠,“我不是只在路上睡,回了长安城我还在睡,害得他陪我一起在马车里闷了好久。我还……”   她不太好意思直说下边的话,抿抿嘴唇,视线越移越远,声音也越说越小,“……还是靠着他睡的。”   “哦。”燕婵挑眉,“他怪你了?”   “没有!”如愿赶紧否认,本想再替玄明解释几句,词句在喉咙里挤了半天,一个都没能冒头,反倒是搭在膝上的手不老实,不自觉地抠起了裙上的绣纹。   她低头去看,脑中乍然浮现出当时从梦中惊醒所见。   长夜将至,太阳已经落山,最后的霞光一寸寸被夜色吞食,靛青色的天空中隐约浮出圆月的轮廓。不明不暗的光混着黄昏时路人归家的脚步、窸窣的交谈还有胡饼馄饨摊子的叫卖,从掀起一半车帘的空隙里钻进来,融在车厢里,点染玄明如同画就的眉眼。   他等着还在发懵的如愿慢慢爬起来,依旧是腰背挺得笔直的坐姿,半身落在阴影里,半身披着帘外天光,看她时眉目平和如昔:“醒了吗?”   此时马车外有爱早打灯笼的人拎着行灯路过,光在他眉眼间一溜而过,只余下瞳中寒星。   如愿肩膀一颤,低低地呜咽一声,又要去捂脸,燕婵见状迅速出手,一把拽住她的后领。   “多大点事,顶多算是浪费了时间,再压得人回家可能得擦点药油。他也没怪你,自寻烦恼。”燕婵提溜着如愿,确保她直着腰坐在椅子上,上下看看她闷红的脸,突然压低声音,“这么一靠能让你想那么久,难不成……你是喜欢上他了?”   一团热气骤然在如愿脸上爆开,她脸上是毫不遮掩的诧异,眼睛都睁大了,茫然地看着燕婵,嘴唇不知所措地微微发颤:“不、不至于吧……”   燕婵本来是调戏小师妹,乍见如愿这个反应,她反而觉得不对,慌了几息才定下心神。   她比如愿年长,初见时如愿刚满十岁,长凌山人又来去无踪,只管收徒不管教,这么多年反而是她这个师姐照顾得多,在燕婵眼里,如愿始终还是那个跟在她屁股后边一叠声喊“师姐、师姐”的小萝卜头。如今却和外边的男人有了牵扯……   “我问你,”此等大事当然不能草草放过,燕婵严肃起来,“你和那郎君,牵过手吗?”   “没有……不对,也不能算没有。”如愿跟着严肃起来,双手乖乖地放在膝上,“我几次带他走,是拽袖子的。”   “那就不算。”燕婵稍松一口气,往如愿的方向凑了凑,再压低声音,“我再问你,你能想象他亲你吗?”   如愿愣住了。   燕婵的问题像个爆竹,甩进她的脑海里,噼里啪啦炸了她个措手不及,一脑袋全是浆糊。她忍不住回想起玄明的样貌,白肤黑发,眉目分明,唯有唇上抹开一笔极浅的桃花。   他的唇色……   “……不行!绝对不行!”如愿的声音猛地扬上去,她根本不能把这种凡俗事和玄明牵扯在一起,就这么空想想他的嘴唇都觉得玷污了道长,她拼命摇头,“也许别的女孩儿行。反正我不行,我不可以。”   燕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含笑在如愿脑门上轻拍了一下:“傻。那你就是不喜欢,别想了。”   “可我确实觉得他很好……”   “那是欣赏。”燕婵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文质彬彬的人也讨人喜欢,若那位郎君真有你先前说的那么好,我见了也会欣赏的。”   如愿还是觉得不太对:“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世上哪儿有起了男女之情却不想亲近的?”燕婵把外间的方少舒喊进来,看都不看他巴巴地捧到面前的点心,随手一指,“他,长得好吗?”   方少舒抬头看向如愿:“?”   如愿看看蹲在地上捧个盘子都不减风姿的男人,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不能睁眼说瞎话,于是郑重地点头:“好看。”   “那你觉得他好吗?”燕婵再问。   方少舒又转头看向燕婵:“??”   “好的。”相识这几年,方少舒待她确实没得说,和亲生兄长也就只差了个姓,但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如愿抿抿嘴唇,犹豫着把最丢人的部分说出来,“但是,我之前和他分米果糖,他好像会错意了,把点心退回来,我还以为他要喂我,我又、又有点儿……”   她描述不出那瞬间的心境,双手紧张地揪住膝上的布料,一丝丝的红晕漫在脸上,后面的话始终想不好该怎么说。   方少舒终于懂了。   他往如愿那边挪了两步,随手拈了块点心,不近不远地往如愿嘴边凑,笑眯眯地看他:“来,如愿,阿兄喂你吃糕,啊——”   如愿大惊,被他吓得直往椅子里缩,整个人几乎卡进椅圈里,半是诧异半是羞恼,整张脸涨红,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好恶心啊!”   方少舒一摊手,点心转了半圈塞回自己嘴里,一面鼓鼓囊囊地嚼,一面挪回燕婵边上。   “发现了吧?他要喂你,你也脸红的。因为你不是孩子了。”燕婵微笑,“但你还没有长大,所以分不清楚。”   方少舒咽下甜糕,补充:“说人话就是你见的男人太少,脸皮薄。今年过年,要是阿婵不忙,你也有空,去我家玩,我把我那些弟弟全叫出来陪你玩。”   “我不要和他们切磋。敬谢不敏。”如愿把自己从椅背里拔.出来,这么一套操作,她脸上的红晕彻底退下去,转头问燕婵,“对了,师姐,长安城里能找到红脊鱼吗?”   “我不清楚,但我药坊里没有。”燕婵以为如愿是给哪个倒霉催摔伤了的江湖朋友找的,没多问,“治骨伤的药方不止一个,好找的药材我这里都齐全。若你非要不可,去开远门附近那几个坊找找,听闻西域多红脊鱼,说不定能在胡商那儿买到剥好的脊骨。”   “我过两天再去吧,等他们开市。”如愿挠挠脖子,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师姐再会。”   “去吧去吧。”   如愿最后一拱手,穿出药坊。怀远坊私设的市人来人往,没几步就被裹挟进了人群,她闷头混在其中,回想着先前燕婵的话和方少舒的举动,模糊地摸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只和玄明有关,只在他身上有解。   但她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纠结半天,抬手拍了拍脑壳:“算了,还是听师姐的吧……”   **   如愿在摸鱼。   她依旧挽着袖管和裤筒,但换了衣裳,缎面的襦裙勒出纤瘦的腰身,间色裙胡乱掖在腰间,绚丽的颜色衬得她两条腿格外细白,走在波光粼粼的溪水里,肌肤上全是滚动的水珠。她撩起一泼水花,水珠飞溅,在太阳底下晃出稀疏的彩虹。   如愿又嬉笑着去躲,手臂遮了额头遮不了全身,水珠溅在她身上,打湿上襦,轻软的布料贴在肩上,黏着白皙细腻的肌肤,隐约露出笔直的锁骨。她的腕上也带着水珠,从凸起的腕骨滴下去,留下一道氤氲的湿痕。   独孤明夷看着那点微凸的痕迹,忍不住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明镜?”如愿像是才看见他,眨眨眼睛,又扬起笑容,“我在抓鱼呀,你找我有事吗?”   她抬起另一条手臂,露出别在胸口的桃花,斜斜地向着他绽开,露出鲜润的花瓣和柔软的蕊。   一滴水从花蕊正中跌落。   .   独孤明夷睁开眼睛。   夜风吹动半卷的竹帘,投在地上的竹影随之摇曳,晃过放着香炉的长桌,直晃到他身上。室内空空荡荡,也不点灯,照在他衣摆上的全是星月和竹纹,临阶的水潺潺淌过,水面上的莲花尚未长出花苞。   侍女膝行到跪坐的摄政王身边,低眉顺眼:“殿下,太医令到访,另还有几位医师,在外等您召见。”   独孤明夷眼睫一动:“等了多久了?”   “约有两刻钟了。”   看来这一场算不得梦的梦持续了两刻钟,始于水滴坠落,也终于水滴坠落,混着外头传进来的水声,搅得他神思混沌,睁眼的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让他们进来。”独孤明夷微微一叹,“点灯。” 第14章 妄言 阴阳相合   侍女应声而退,出去低声说了一句,立即有捧火的侍女进内,点起镇在屋角的连枝花树,霎时照亮室内,在风里摇曳的灯影直落到独孤明夷眉目之间。   侍女退出,再进来的就是太医令楼绍,身后跟着几位同僚,进屋第一件事先解下药箱,跪坐着问安。   “先前都在玄都观中,此次劳烦诸位进王府,方才又虚耗时间,”独孤明夷看向熟悉的几张脸,语气清淡,“诸位见谅。”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旋即齐声摇头,口称不敢。   楼绍倒是没参与,只开了医箱,取出脉枕放在桌上,白帛卷展开后露出一排细长的银针,尖端格外细而锋利。   “依旧是以针刺法断定殿□□内的毒状况如何,银针入体,必和毒相冲,”他再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气囊,推到独孤明夷面前,交代的还是老生常谈,“届时痛极,殿下可能无法言语,这气囊以鱼鳔和羊肠膜为材料,制成的方法特殊,吃不住太多力气,殿下若是疼痛难忍,捏破便是。”   “好。”独孤明夷伸出左臂搭在脉枕上,卷起大袖,右手握住那只气囊,大小刚好一握。   “若只是刺痛,尚且能忍,则是银针上淬的药使然,”楼绍点起烫针所需的蜡烛,“还请殿下尽力忍耐。”   独孤明夷闭上眼睛:“我明白。”   楼绍点头,不再言语,取出一根特制的银针,在火上仔细烧灼,待温度稍降,立即刺入独孤明夷的指尖。   第一针在食指的商阳穴处,银针细长,刺进去的是针尖,药也淬在针尖,甫一入体,独孤明夷就感觉到了刺痛,从指尖窜起来,如同锋利的刀尖在指尖擦过,刹那割出个细小的伤口。   但那痛还能忍,他颤了颤睫毛,依靠吐息的方法平复呼吸,神色如常,只在额上渗出了些许细细的冷汗。   楼绍观察片刻,确认无虞,取出第二根银针,像之前那样烫过,刺入拇指处的少商穴。   这次的痛感比之前强烈些许,依旧是刀尖割裂的痛感,独孤明夷闭着眼睛,没有作声。   接下来的每一根银针都如前处理,王府本就格外肃静,又是在临水的静室,四面无声,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啵轻响和银针刺入皮肉的细微声音。   第三针合谷穴、第四针阳池穴、第五针阳溪穴……   第十针下廉穴、第十一针三里穴……   扎到天井穴时针尖处骤然爆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和之前的刺痛截然不同,也和独孤明夷曾体验过的任何疼痛截然不同,好像之前积累的所有疼痛都汇聚在这个小小的穴位上,剥皮裂骨拆肉拔筋不过如此,剧痛上下通行,往下直痛到左手指尖,往上则随着脉络遍布四肢百骸。一瞬间的痛感仿佛集聚了由古至今的所有酷刑,痛得独孤明夷甚至不能思考,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滴落。   他颤抖着用最后的力气握紧右手。   一声爆响。   楼绍诧异地抬眼,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匆忙拔去刺入独孤明夷臂内的所有的银针,迅速翻转手臂,指尖压上他的手腕。   细小的血珠从银针刺出的伤口渗出,晕在漆面和脉枕上,楼绍诊出指下紊乱的脉象,一时不敢相信那代表什么,沉默片刻,猛地后撤,抛给身后的同僚一个眼神。   同僚会意,立即上前,指尖搭上独孤明夷的手腕。   诊出脉象的瞬间,他脸色一变,顶着颇为难看的脸色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也后撤,示意另一个太医接上。   一个接一个,在场所有的太医都诊了一遍,面面相觑,从对方同样难看的脸色中看出了一致的结果。   独孤明夷才从那阵剧烈的疼痛中稍缓过来,面色让花树和月光照得越发苍白,反倒衬出了格外清晰的眉眼。他恹恹地问:“脉象不好吗?”   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低头,一个都不敢发声。   敢说话的只有楼绍,他额头上也全是冷汗,沉声解释针刺的原理:“针刺法判断毒的依据是痛感,依次刺入体内,以银针上淬的药与毒相冲,显示出的脉络则与殿□□内的正好相反。殿下能吃住的针越多,外刺的穴位越接近心脉,皮下相反,”   他顿了顿,看了眼还在白帛中的五根银针,以太医署的判断,独孤明夷至少还能再忍五个穴位,“则说明殿□□内的毒距离心脉越远。”   他吞咽一下,后面的话不敢直说,独孤明夷却低声点破:“依太医令的意思,毒是扩散了。”   “……是。”楼绍本就是跪坐的姿态,双手按在身前,一弯腰就是个大礼,他缓缓直起腰,“非臣推脱,臣自知医术不精,不能彻底驱毒,还请殿下恕罪。但臣仍有几问。”   “问。”   楼绍正色:“自上回例行看诊后,殿下的饮食可有改变?”   “不曾。”   “怒气勃发也易伤心脉,可有因政事或闲杂事动怒?”   “不曾。”   楼绍一愣,以他对独孤明夷的了解,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影响这位冷若冰霜的摄政王的心脉。他沉默片刻,选了个含糊的说法:“可有……遇上特别的事情?”   独孤明夷忽然睁开眼睛。   乍听见楼绍的话,他脑中就跳出个人影,纤细高挑,穿间色裙时胸前别着桃枝,穿布裙时拢着一大把长发,分明生了张漂亮的脸,偏爱乱笑,让人忘了她的美貌,只记得她笑起来满瞳的星子满瞳的光。   ……但那算是特别的事情吗?   特别到可以影响他的心绪,动摇他恪守的东西,让他用以抵挡毒性的淡漠平和溃堤,对着剧毒敞开大门,放任那毒奔流着侵蚀心脉,早晚取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   沉默良久,独孤明夷再度阖上眼睛,神色平和,淡淡地吐出如出一辙的两个字:“不曾。”   “……那恐怕是毒异变了。”楼绍的心骤然沉下去,这是他最不愿推测的结果,因为让独孤明夷心绪波动的一切外物都可以想办法割除,来源于他自身的东西反而无处入手。   他深深低头,“臣无能,请殿下恕罪。”   在他身后的几位太医齐齐低头告罪。一时无声,只有竹帘摇曳,跃动的烛火照出地上长长的影子。   独孤明夷大概明白这架势代表什么,自知事起他就知道他和寻常的孩童不同,不能大笑、不能大叫、不能吃外食……诸多“不能”越叠越多,一寸寸侵蚀他,幼时尚能偶尔舔几口的糖块到如今已成了除盐以外没有任何调料的饭食,尚能跟着父亲骑马出游的娱乐也只剩下三尺青锋。   这些“不能”最终把他塑造成京中人谈他色变的摄政王,冷漠、寡淡、不近人情,犹如龙首原上的机括一般俯瞰天下。   但独孤明夷从不畏惧终将到来的死亡,他只是遗憾可能时间不够,在此之前未能将幼弟教导成皇帝该有的模样,接下来不知若干年可能要靠那个尚且稚嫩的孩子自己摸索。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平静地问:“还有多少时间?”   “……不知。从脉象及针刺来看,毒距心脉尚远,但此次情况突发……”楼绍顿了顿,收拾心情,膝行上前,替独孤明夷处理臂上细小的针孔,“然则殿下不可放弃,臣翻阅过太医署的记录,此毒先前均以稳定的速度扩散,故而能用药压制。此处突然变化,则说明有变动的可能,假以时日,自发退去或是毒性减弱也不一定。”   独孤明夷没有回应。   楼绍自己也知道这顶多算个美好期望,没有多少可能,能说出口的还是翻来覆去早就说烂了的几句:“总之,请殿下依照原有的饮食,清心静气,万不可刺激心脉。”   “我明白。”   楼绍点头,收拾好医箱,将要走,又憋不住医者的心,低声说:“殿下,实在不行,江湖方法,或可……”   “那我罔顾人伦,罔顾父亲的教诲,与禽兽何异。”独孤明夷难得打断旁人说话,语气里带着点不明显的冷意,“今日劳烦诸位了,请回吧。”   楼绍让他的语气冻得一激灵,动了动嘴唇,终是更在乎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没再劝说,行礼告辞,由侍女引路出去。   待到直出王府,与他最亲近的一位太医忍不住低声问:“方才你说的江湖方法,可是传言里的那个?”   “是。”彼此知根知底,楼绍也不怕他出去乱传,“那毒燥热,依古方,选四柱纯阴的适龄女子,以此为药引,阴阳相合,能把毒□□。”   那太医听岔了含义,反倒松了口气:“阴时出生的女子又不难寻,身家清白、出身贫寒者想来也不少,殿下若是有意,许个侧室的位置平了心结不就了了,何苦如此硬撑。”   “倒竟也是个办法。”楼绍一怔,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不见血的“阴阳相合”法,他苦笑着摇头,“但只恐殿下毒发痛极难以自控,将那女子活生生折磨死啊。” 第15章 丹青 没有条件也要创造偶遇   到底是没有办法,饶是集天下医术之精的太医署也只能按班就部,照着以往最稳妥的方子准备,而另一边,如愿的日子也过得按班就部,照旧看书、习字,闲来做做梓匠生意。   临到四月底,手中的单子终于轮到了方少舒订的行灯,如愿照着图纸量好尺寸,立即杀去画室找白芜。   画室藏在白氏车行后边,不仔细看连门帘都找不着,如愿掀帘进去时室内果然只有一个白芜,背对着门坐在桌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她想了想,特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到白芜背后,稍稍俯身,指尖在她肩上轻敲两下,压出仿佛怨鬼夜游的气音:“五……娘……”   两个字吐完,下一句又陡然扬起来,恢复一贯清亮声音,尾音天然地含着三分笑,“给你送生意来啦!”   白芜一惊,手里的笔一哆嗦,“啪嗒”一滴墨落在稿纸上,晕开个不大不小的墨斑。她猛地转头,见是如愿,乍憋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去,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去看随手勾画的稿纸。   墨点倒是离草稿远得很,白芜转成侧坐,放下笔,故意说:“你属老鼠的?进来都没声音,吓得我把稿纸都画花了。”   “我的错我的错。”如愿赶紧认错,双手合十,拇指贴在额头上,冲着白芜拜了两拜,抬起头又是笑眯眯地瞎接她的话,“我属蛇嘛,游进来当然没声音的。”   “少来。幸好稿子没涂坏,否则……”白芜想再呛她一句,面上却没憋住,绽出个笑来,她眨眨眼睛,憋出个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否则……信不信我拿你泡酒!”   如愿没管她故作凶恶的威胁,真像蛇似地吐吐舌尖,手掌在桌沿一撑,翻身坐到桌上,凑过去看白芜正在画的稿纸。   白芜极擅丹青,寥寥几笔就勾出个花架的形状,上方则描了略显怪异的两笔,如愿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两个弧应当是简笔的罩子:“这是……花架?培育白雀琼的那个吗?”   “嗯。”画室里只有两人,白芜毫不避讳,只稍压低声音,“白雀琼怕冷却爱水,在扬州都只有半个月的花期,我在园里挖了水渠通水,水汽充足,枝叶长得还算可以。我想着能不能白日里多晒太阳,晚上加个罩子,闷一闷,也许能闷出花苞来。”   “这若是能种成,白雀琼在长安城里都能开,那论种花这一行,”如愿比了个拇指,“恐怕大明宫里的花匠都得哭着喊着求你教他们呢。”   “你又胡说。”白芜又瞪了如愿一眼,但她生得秀丽,这一瞪倒颇有些美人含怨的风情,她低头看向稿纸,“我随便种种而已,若真能成,最多……卖给商户赚些零花还成,和大明宫哪儿搭得上边呢。”   “白雀琼那样精贵的花,只怕商户不敢收,”如愿也垂眼去看稿纸,笑意渐淡的眉目显出些不同寻常的严肃,后半句话低柔如同感慨,“只怕有人要借花献佛啊。”   白芜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但她不太懂官场的事,不愿细想,信手推开桌上的稿纸:“不提这个,都不一定能开花。说你的事吧,你找了什么生意?”   “……哎呀,差点聊天聊忘了。”如愿猛地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赶紧从怀里掏出图纸,说话时语气又自然地扬上去,和先前的严肃截然不同,“喏,就是这个,行灯上的图案,能不能给画个海边的风景?”   “海?”于是白芜更没把她的提醒当回事,瞄了眼图纸,心里大概有个数,抽了张新的稿纸,信手在纸面约三分之一的位置勾出隐约的海面。   她放下笔,点点稿纸示意如愿去看,“我没见过海,画不出新意,只能仿着前人的画来作,并不好。你看看?”   如愿向来不挑,何况出自白芜的丹青就没有不好的,她左看看右看看,一脸严肃地点评:“不错。”想了想,又从腰侧取出炭笔,在稿纸的上半部分画了两个圈,“能不能在这里画个月亮,这里随便画些云或者星星?到时候光透出来好看。”   “这倒是好,还省得我想该画些什么。”白芜点点头,吹干稿纸,起身往边上放客单的木架上塞,“我得先画先前的单子,你过半月再来拿吧。”   稿纸刚放进去,她视线一转,瞥见边上的册子,稍作犹豫,把薄薄的册子抽出来,又坐回去,“你近来有空吗,我也给你拉个生意?”   “什么生意?”如愿看看册子,“书架之类的就算了,我就一个人,工期太长,客人等不及的。”   “不是木工活。”白芜说,“是写话本。清平斋的。”   “清平斋?!”如愿惊了,“西市那个清平斋?”   “嗯。前些日子来找我的,订了套画册,说是要做成附送的赠品。”   如愿心说不愧是长安城里最大的话本铺子,白芜的丹青定价不低,清平斋常在她这儿订插画,这回居然阔绰到订一整套,还只是赠品。能在赠品上花这个价钱,别管心里到底是不是把客人当摇钱树,面上总是显得格外看重客人,也不枉满城有闲有钱的夫人千金泰半爱去清平斋逛一逛。   她忍不住为清平斋的阔绰摇头:“所以,还约你写话本?”   “不是约我,是满城找能写话本的人。清平斋要开分店,得招一批新的写手,托我找找人。”白芜实话实说,脸略有些红,低声补充,“当然,若是成了……我有些做中间人的佣金拿。但要我去寻旁人,我其实也有些不敢,”   她又顿了顿,看向如愿,“我想着你文章作得好,传奇也写得好,想问问你愿不愿意?”   如愿有些心动,想想又觉得不太行:“可应试文和话本是两回事,传奇也不太相像……”   “五两白银。”   如愿一愣:“……什么?”   “若是选中,一本五两。”白芜说。   听闻在宫中做事,宫女一月不过一两白银,一本话本就能有五两,如愿更心动了,吞了口唾沫,但她确实从没写过,只好咬牙婉拒:“可我没有经验……”   “余款也是五两。往后还有分成。”白芜补充,一口气把清平斋那边开的价全告诉了如愿,“三成。”   如愿:“……”   “……成交!”在堪称巨量的金钱诱惑前,她不得不可耻地表示屈服,摸摸鼻尖,“得写什么?”   “就在册子里,我还没看过。若是写完了,直接去清平斋交稿就好。”白芜看了如愿一眼,讷讷,“记得报我的名,那边会记上的。”   “放心吧,不会把你的佣金弄没的。”如愿故意皱了皱鼻子,做出个苦哈哈的样子,手上却迅捷地把册子和图纸一同揣进怀里,跳下桌子,回头冲着白芜一笑,“那谢谢啦,我还真就去试一试。我回去……”   “如愿!”她将要走,白芜却打断她,顶着她混合着好奇和微讶的视线,满脸通红,睫毛不住发颤,“我想问问……上回同你、同你一道来的……”   这反应太怪异,也太明显,如愿喉头一梗,突然生出些不该有的烦躁。她按了按胸口,把这点莫名其妙的心绪归结为可能要为认识的两人拉红线的焦灼,毕竟风月事中最尴尬的永远是卡在当中、两方都认识的那个倒霉朋友。   于是如愿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哦……”白芜显然有些失望,“这样。”   “真的。他是道长嘛,我见他也得靠运气,遇不上就是遇不上。我走啦。”如愿想想又说,“对了,如果你想见他,或许多去玄都观走走,我就是在那儿遇见他的。”   她没等白芜起身说出相送的客套话,朝她一摆手,脚下生烟,直接掀了门帘出去,没几步就跑到了交错的路口上。   一条路通向白氏车行,另一条则通向玄都观,路上人来人往,如愿没走多少路,挑着担子卖麦芽糖和蜜饯的小贩倒是遇上三个。她犹豫着要不要买点糖犒劳心烦意乱还即将为了话本刮尽脑油的自己,一抬眼却在街对面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修长挺拔,道袍上的鹤纹犹如阴阳咬合。   那瞬间如愿莫名欣喜,忘了最后面对白芜时的那点焦灼,直往对面跑,跳到他面前站定,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上半身朝着对方稍倾,笑盈盈地直接喊了上回交换的称呼:“明镜!”   玄明倒被她惊了一下,让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一瞬心乱,迅速抬起眼帘,见是她,浓密的睫毛又缓缓垂落些许,恢复成安然半阖的模样。   他有心想如她一般叫得亲近些,“如愿”两个字都提到喉咙口,又像是过分黏腻的蜜糖,怎么都吐不出来,憋了半晌,只憋出个模糊而含混的“嗯”,倒是憋得眼尾染上些不明显的红。   如愿一无所知,也不会盯着他的脸看,只直起腰,依旧笑着问他:“前两天我去玄都观都没遇上你,今天倒巧。你是出来散心吗?”   “嗯。”玄明也觉得巧,他从不把毒当成郁结于心的事情,当日王府里的话听过就是过去了,到如今依旧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也甚少到玄都观和王府以外的地方,偏偏今天偶然出来,就遇见了如愿。   他轻柔地把问题抛回去,“你也是出来散心?” 第16章 花囊 修道之人,谈何风月(此处应有f……   “不算吧。说出来走走也行,但主要是来约个图样,蒙在行灯上的那种。”如愿毫无戒心,一开口就把来龙去脉全交代了,“我刚约完出来,碰巧就遇见你了。”   “行灯的图样,”玄明从不知这种工匠活的细节,还挺新鲜,“原来是要另找人画的?”   玖拾光整理   “也不一定。要是客人没特意要求,肯出的价也不高,”如愿刻意停顿,卖了个关子,转眼又大方地把匠人间半公开的秘密告诉玄明,“那我就自己画一个糊弄,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客人不会怪罪我的。”   她抿出个狡黠的笑,说得得意,眼睛却仍清澈,像是传奇里肉爪子抓着金银和人做交易的小狐狸,就算知道这倒霉狐狸满脑子只有钱,也舍不得打骂,只想着揪揪她的耳朵,最好再揉上一把。   小狐狸笑意渐收,“但是嘛……”   “但是,”玄明淡淡地接话,“这回客人出的价够高。”   “……被看穿啦!”如愿立即摆出投降的姿势,又一把捂住脸强作扭捏态,活像是没脸见人。   她演够了,放下手,露出的依旧是轻松的笑颜,“不是我不想偷懒,实在是他给得太多了。所以我这次特意来约画,说起来接单子的地方我们还一块儿去过呢,就在……”   她往后跳了两步,将要把白氏车行的位置指给玄明看,突然想起什么,半抬起的胳膊落回身侧,稍侧的身子也扳回去,垂落在臂上的发梢一瞬起落。   如愿看着玄明,纠结得眉眼一团皱,两手指尖一下下地对敲,“嗯……还有件事。”   “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就是……”准备好的话要到嘴边,如愿又有些异样的不舒服,仿佛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有种难以捉摸的焦灼,灼得她辗转难安。   她抿抿嘴唇,本着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信念,强行压下那点情绪,清清嗓子,“若是我有个朋友喜欢……呃,也不算,或许得说是有些好感,毕竟不熟……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愿不愿意去见见她?”   玄明微微皱眉:“谁?”   “这我就不能说啦。”如愿摆手,八字没一撇的事,也摸不准玄明会怎么回复,才不能把白芜供出来,她认真地替白芜作保,“但是可以放心,是曾见过你的人,也不是坏人。”   “曾见过我?”玄明只觉得荒诞。   “嗯,曾见过的。”如愿不肯透露一点细节,语气却笃定,“是个漂亮、有才气,脾气也很好的年轻娘子。”   玄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清淡地扫过女孩的眉眼,他迅速垂落眼睫,睫毛轻轻一颤,有种仿佛秋叶委地的落寞。   “料想是哪里出错了吧,或许是认错人了。”玄明抬手,指尖在自己脸颊上极轻地擦过,眉目低垂,委婉地吐出拒绝的词句。   他旋即抬眼,轻轻摇头,语气疏离淡漠,眉眼间刹那又有了初见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雪,“修道之人,谈何风月。”   “……也是哦。”如愿才想起来还有这茬,道门各派对婚姻的态度不同,她懒得一一弄清,也从没问过玄明是哪一派的,讪讪地按他的态度点头,“那不提了,就当是一时迷梦吧,我会转告她的。”   她缓缓呼出梗在胸口的那口气,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想告辞,又有些舍不得,半晌,磨磨蹭蹭地说,“我要回工坊了,你想去怀远坊逛逛吗?”   **   锁舌松开,锁“当啷”一声坠到门把上,如愿拔.出钥匙,推开厚重的木门,边走边和玄明解释:“隔壁药坊更宽敞些,也比我这里干净,但我刚才瞄了眼,上着锁呢,大概是我师姐又出去看诊了。我等会儿还得做活,委屈你闻木头味儿了。”   玄明毫不介意,踩过洁净的地面,嗅着空气中明显的木竹气息,依着如愿的安排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正对着另半间的梓匠台。   “天热,不点茶了。过会儿水开了,劳驾自己泡,水温自选,浓淡也能自选。”交换了姓名就是朋友,如愿熟练地削减朋友的待遇,取的还是阳羡茶,但烧上水就不管了,嘴上还要讨便宜,“我很体贴吧?”   “是。”玄明不缺这一口茶,无奈地应声,“体贴极了。”   如愿朝他嘿嘿一笑,扭头在木架上翻找,翻了半天,总算取出藏在盒子里的油纸包。   她细细吹掉上边不存在的灰,确定纸包干燥而无破损,才放到玄明身边的茶案上:“这里边是红脊鱼的脊骨,已经晒干了。你拿回去吧。”   “你……”玄明一怔,极少见地说话顿在无意义的位置,词不达意,“真找到了?”   “不是我抓的。前几天开远门那边西域胡商开市,我逛遍大半摊位,总算找着了。”如愿果真理解成另一个意思,老实交代来源,想到那个看准了她非要不可就坐地起价的胡商,她忍不住磨了磨犬齿,隔了这么多天,还是想揍那胡商一顿。   幸好玄明的美貌有平复心情的功效,她赶紧多看几眼,吐息几次,继续说,“我本想着托师姐把需要的药材都调配好,但又怕你就诊的那位医师生气,就只能给这么一味药材了。说起来,你上回心口痛的事,医师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玄明平静地扯谎。   “哦……那我就放心了。”如愿毫不怀疑,顺手往木架上一摸,又摸出个东西,托在手里递过去,“这个也送你。”   是个香囊。小小一个,正好能握在掌心,靛青色的底上用蓝白两色的绣线刺出舒展的花型,因选的颜色素淡,花型也不夸张,男女皆宜,佩在身上都不显得奇怪。   玄明垂眼看看那只香囊,再看向如愿:“香囊?”   “是啊,上回在马车里,我不是差点送你一个香囊嘛。”这回事说起来又有点脸红,如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指,“那个旧了,不好送人,我就新做了一个,里边填的香草还是那些,头晕时嗅一下会很好多。”   她摊开手,“里边还放了干花,就是我掐下来的那枝。我说了要留下来的。”   ……竟还记得。   她总是这样,记得些微不足道细枝末节的小事,说过的话费尽力气也要兑现,哪怕面对的是谎言,是万千心思藏在心里不肯吐露的骗子。   玄明心念一动,从她手里取了香囊,极清淡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   “你……笑了?”如愿一脸诧异,惊得好像看见了白龙穿花裤衩,“是……笑了吧?”她夸张地叫起来,“哇——道长居然会笑的吗?”   她这一套问句打得玄明措手不及,刚生出来的一点柔软情思一扫而空,他哭笑不得,下意识地拿袖子掩住下半张脸,声音从袖后出来,显得有些闷:“我又不是泥胎塑像,自然也会笑的。”   “那你能不能再笑一下?”如愿咽了口唾沫,顺杆往上爬,“认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笑呢。”   她流露出的期待实在太明显,整个人凑过去,满眼都是面前的道长,要不是念着礼仪,恐怕能直接上手把挡脸的大袖扒拉下来。   玄明反而有了些逗弄她的心思,甚至没去想这种心思该不该有,又是从何而来,只淡淡地说:“可我现在不想笑。”   “怎么这样!”如愿霎时有些失望,转念又明白是被逗了,她照着露出的漂亮眉眼瞪了一眼,直起腰,原地转了两圈,绕回面向玄明的站位,故意重重咳了两声,“一般来说,如果我朋友这么拿乔,是要被我咯吱的。但是,鉴于我们还没有那么熟,所以……”   她暂停发言,鼓着一侧脸颊,像是个碰一下就会滋出水的河豚,玄明眉眼舒展,瞳中倒映出气鼓鼓的女孩:“所以?”   “所以,”如愿又咳了一下,单手叉腰,竖起一根手指,严肃地说,“这位道长,欠我咯吱一次。等再熟悉一些,我准咯吱你。”   对上她肃穆的神色,玄明眼睫轻动,大袖下滑,重新搭在膝上,而他蓦地轻笑出声。   一瞬间大雪已霁冰河破封,清凉的水卷着碎冰滔滔而去,岸边却悠悠地开出花来。 第17章 篾条 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   如愿反倒看呆了一瞬,差点脱口而出成串的赞美,想到玄明的性格又强行刹住,改成和他的美貌八竿子打不着的交代:“我要做活了,接下来不一定能一直接话。你坐会儿吧,茶水管够,边上的书也可以随便看。想回去了,或者要出去……”   她边说边套围裙,中途突然卡了一下,皱了皱眉才接上,“……出去记得和我打个招呼,我送你。”   “嗯。”玄明应声,从那个停顿里听出了些许异样,“怎么了?”   “这个啦。”如愿直接转身给他看,手仍背在腰后,两手各勾着一根系带,本该系出的结却还没个雏形,“结又没系好,刚才手一抖差点打了个死结。每次都是这个地方麻烦,要摸好久。”   说的时候她还在尝试,可惜反手打结总是不太方便,两根系带缠在指尖,不是太松就是怕打成死结,总差那么一口气。如愿懊恼起来,干脆松手,任由两条系带耷拉在后边,“算了,不打了。”   玄明适时起身,轻轻勾住那两根不听话的带子:“我帮你?”   如愿一怔,旋即微笑:“好啊。打活结,也别太紧,我怕勒。”   “嗯。”玄明放轻动作,指尖缠着系带,视线下落,难免落在如愿身上。   他比如愿高大半个头,站得不远不近,从毛茸茸的发顶到纤细的腰身都在视野里一览无余。最惹眼的地方在颈后,一头黑发抓到胸前,平常不见光的一小片肌肤就露出来,白皙细腻,蹭着落在肩上的淡色发带,显得格外乖。   而如愿也确实乖乖站着,腰背挺直,双手乖巧地在身前交握,姿态介乎等待主人抚摸的小猫和等待兄长夸奖的妹妹之间。   玄明勾着系带,有一瞬间的恍惚,连如愿轻声的询问都没听见。   “……好了吗?”如愿没法从腰后的力度判断,试探着又问了一句,还是没听见回应,她忍不住嘟囔,“这个地方果然是被咒了吧,正手打都打不上吗……”   料想这结是打不上了,如愿体贴地打算发言表示无所谓,腰间却突然收紧,玄明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了。”   “……哦。谢啦,麻烦你了。”如愿跨到梓匠台后边,抓起一把篾条,从中抽出一根,熟练地固定在台上。   玄明也跟过来:“还有我能帮忙的么?”   “不用啊,你是客人,是在我的工坊里歇脚,哪儿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如愿头也不抬,握稳手里的刻刀,利落地一刀刀切下去,在篾条上切出一条条深度一致的凹痕,乍一看仿佛要把篾条雕成搓衣板。   玄明看她一路刻下去:“这是花纹?”   “算是?是行灯露在外边的部分,真正做框架支撑的是粘在里边的那根,”如愿拿了根未雕刻的篾条和手上这根拼合,指尖点点内侧的篾条,“喏,就是这根,是不刻的,不然太薄吃不住重量。外边那根是为了好看。”   她把抽过来的篾条放回去,继续手上的工作,动作娴熟,奈何篾条有一定的长度,刻痕又相当密集,才刻了一半,鼻尖倒是渗出些细汗来。   玄明无声地轻叹,在梓匠台的另一侧坐下来,学着如愿的样子抽了篾条固定住:“若是不介意,我帮你刻。”   “你会吗?”   玄明赧然:“……并不。”   如愿:“……”   “那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这种话实在太伤感情,她挠挠头,放下手头的篾条,抓起备用的刻刀塞玄明手里:“你先试试,就这么平平地刻过去。”   玄明从篾条一端下手,刀锋一闪,削出条浅浅的凹槽:“这样?”   “手好稳啊,要不是你说不会,我还以为你是来和我抢生意的呢。”如愿凑过去看了看,真情实感地鼓了两下掌,“就是浅了点。不用这样小心,稍深一点也好看的,浅了才看不出花纹。”   玄明点头,又试了一次:“这样呢?”   “唔……好像还是浅了。”   “抱歉。我从未……”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要是头一回能刻成这样,也不用被我师父摁着头骂了。”回想起惨死在她手下的诸多篾条,如愿摸摸当时被摁的脑壳,着手去拢玄明的手,“这样吧,我带着你刻,你记着要刻到什么地方为止。”   学艺就是得手把手,倒是没什么男女大防可说,问题就在她的手比玄明的小,试了好几次都无从下手。如愿正懊恼着,忽然灵光一闪,小小地“啊”了一声:“可以让你抓我的手啊。”   “我?”   “嗯嗯,你试试看能不能从外边抓住我的手,注意要搭在这个位置,下刻刀是这里用力。”如愿在食指和拇指上各点一下,握住自己那把刻刀,刀尖抵在篾条上,“来。”   玄明迟疑片刻,轻轻覆上她的手。   “这个力度。”感觉到指节上轻轻的压力,如愿带着玄明的手依次刻了三条凹槽,“感觉到了吗?”   “……嗯。”   “记住这个力气,刻下去就刚刚好,但稍深一些也没关系。”如愿缩手,“你自己试试看。”   玄明看了她一眼,握住刻刀,刀尖平平地划过篾条,刻出其下泛白的芯。   “对,就这么深。你的手真的好稳啊,我最开始学的时候就怎么刻怎么歪。”如愿欣赏了一会儿刻出的痕迹,叹为观止,她想了想,撤开些许距离,“不过你还缺一个东西。”   她弯腰,从梓匠台下边摸出个小盒子打开,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玄明的手,从中挑出几个东西,却不给他看,故作神秘地全握在掌心里,“伸手。左边那只。”   玄明顺从地伸出手:“怎么了?”   “不告诉你。”如愿眨眨眼睛。   她先探出左手,覆在他的指尖上,握拳的右手旋即跟上,在左手挡出的阴影下松开,指尖捏着什么东西,轻轻触碰玄明的指尖。   指尖的触感一闪而逝,玄明只感觉到女孩温润的肌肤,再是什么温凉坚硬的东西抵上指节,激得他指尖蜷缩。   他有一瞬间想缩手:“这是……”   “说了不告诉你。”如愿却不让他逃,神神秘秘,“就是不告诉你。”   她揪住玄明的指尖,继续在左手的遮掩下操作。盯了道长就盯不到手,摸索时难免和他的指尖碰撞,或者不慎擦过,划出细腻的痒意。   她的手是暖的,捏在手里的东西却是凉的,指尖抚过的感觉是痒,那东西套上手指也是痒,然而玄明和对面的女孩对视,感受着阴影遮掩下无意间如同逗弄的触碰,只觉得异样的感觉从指尖蹿起,直入脑海,让他的肩背不自觉地僵硬。   女孩的手是新生的羽尖,搔过他的指腹指节,痒得他坐立难安;女孩的手也是火炭,分明只是不经意间的点触,却烫得他手足无措。   偏偏如愿睁着明朗澄澈的眼睛,做着堪称撩拨的事,却绝无撩拨的意思,只有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一点得意和一点促狭,像是偶得珍宝以后要捂在箱子里拖延够了才猛地打开。   玄明在那双眼睛中下陷,指尖作乱带来的异样感觉越来越明显,但他逃不出纠缠他的水沼,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或许是……   或许、或许……   “……好啦!”如愿收手,猛地打开珍藏宝藏的箱子,灿烂的笑容瞬时在脸上绽开,“你看看?”   玄明霎时回神。   “这是……”他急促地吸了口气,低头看向左手,甚至隐约觉得后背有些潮湿。   他的手平放在桌上,手指自然地微微曲起,指根处套着宽窄约同扳指的戒环,金属质地,略有磨损的地方反射出暗淡的光。   “是护手啦。不然多刻几条,手就让篾条边刮花了。幸好我这里有不同尺寸的,看着刚刚好嘛。”如愿盯了一会儿,喜滋滋地肯定自己目测尺寸的能力,她起身跨出去,“我拿壶茶,省得渴了没得喝。”   “……好。”玄明颤着睫毛,缓了缓才应声,“多谢。”   他重新握住刻刀,坚硬的刀柄入手,想起来的居然是刚才覆在如愿手背上的感觉,纤细柔软骨肉匀停,肌肤滑腻仿佛新剥的荔枝。   **   修篾条上手以后就不难,就是费眼睛,削成图纸上的模样,边缘还得打磨平整。端午将至,天气渐热,两人各占一边梓匠台,闷头修了小半个时辰,两把篾条没修完,茶倒是喝了好几壶。   “不修了,明天再说。”如愿率先打退堂鼓,一脚跨出去,隔着梓匠台坐在玄明对面,抓了把蒲扇来给他扇风,“可以了,辛苦,谢谢你。”   玄明修完最后一刀,适时停手。他擅忍耐,倒没觉得不适,反倒在重复而机械的操作里把那点怪异的心思磨得干干净净。   他看了眼修出来的一小把篾条:“不太熟练,没帮上什么忙。”   “没有,是帮了大忙!”如愿奋力肯定玄明的劳动成,“至少我能少做大半天的活,明天可以偷懒,算起来还是道长救我狗命。要是按规矩,我还得给你算工钱呢。”   玄明正想推拒,抬眼却见对面的女孩面带笑容,双手握着蒲扇的扇柄,冲着他用力地扇出两股风,小半张脸倒是藏在扇子后边,只露出含笑的眉眼。   “不过说了是帮忙,”如愿又使劲扇出一阵风,“那工钱就由我私吞啦!”   玄明毫无防备,让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往边上一偏头,忍住没在那张傻乐的脸上揪一下,只无奈地摇摇头:“本就没想着要什么工钱。”   “我不管,反正算我占便宜。”如愿打蛇随棍上,嬉笑着凑得更近,改成单手执扇,这回手腕用的力小而柔,狗腿地扇出一阵阵轻柔的凉风。在两阵风之间,她停了一下,又迅速接上,“对了,明镜,你不能吃外食,和你的旧疾有关系吗?还是因为道家的规矩?”   “是因旧疾。”   “这样啊。”如愿又问,“那给你看诊的那位医师,脾气好不好啊?”   “尚可。”玄明反问,“怎么了?”   “嗯……我是想,既然你的医师脾气好,那稍微不听话一下也可以的吧?”如愿抿抿嘴唇,一脸期待地贴上去,偏要用暗搓搓勾引正经小孩误入歧途的语气,“我请你吃豆花好不好?” 第18章 吃豆花 甜豆花大胜利   ……答案当然是不好。   但玄明秉持一位合格朋友应有的优秀品格,尽职尽责地陪如愿去了街角的食铺。   太阳西斜,正是提前吃晚饭或者来份点心的时候,食铺前支了个摊子,大桶的豆花沉在木桶里,散出带着豆香的袅袅热气。   “来两碗豆花。”如愿熟练地拍出一排通宝,两根手指比划出“二”的手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   “真要两碗?你就那么点饭量,吃一碗都够呛,这东西可没法退。”卖豆花的王伯同她是熟识,从大桶里舀了满满一大勺盛进碗里,抬头恰巧瞄见她背后的玄明,一愣,旋即含笑朝她一抬下颌,“哟,我说你怎么要两碗,是带着你家……”   他看清玄明身上的道袍,调笑的神情立时收敛,片刻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往额头上一敲,“哎,是我眼拙了,原来是位道长。见谅,见谅。”   “是啊,我带着我家兄弟来吃豆花。”如愿却应下来,带着玄明在稍远的桌边坐下,一拍桌子,“还不快上!”   “好嘞!马上就来,怕了你了。”接收到女孩故作凶恶的一瞪,王伯无奈地摇摇头,着手去舀第二碗。   如愿迅速收手,蜷起指尖摸摸拍得通红的掌心,又凑到嘴边,小口吹着气缓解热辣辣的痛,视线顺势也转过来,正对上玄明微讶的眉眼。   呼出去的那口气登时僵在半路,僵了一会儿,如愿稍侧过手,拢了个说悄悄话的手势,抿出浅浅的笑,把剩下半口气换成气音:“拍得太用力了。手疼。”   玄明给了她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抬袖在唇边轻按了按,说出的话倒是一贯的温柔:“我明白。”   如愿无辜地眨眨眼睛,横出一根手指搓过鼻尖:“还有,刚才说你是我兄弟,是想着砸王伯一下。他老喜欢开这种玩笑,这回拉你砸回去,抱歉抱歉。”   “玩笑?”   “嗯,乱点鸳鸯谱啦。或许已成家的人就是喜欢给未成家的人牵红线?”如愿也不知道这种广而有之的心态究竟是什么原理,“而且我年纪也不小……”   “两位的豆花。”桌边骤然冒出个清脆的童音,约摸七八岁的女童把托盘放在桌上,看看如愿,再看看玄明,小小的眉头纠结地揪起,原地闷出一串连续的“嗯”,眉头也越皱越紧,整张脸都跟着皱起来。   那张脸皱到极致,像是个蒸过头的汤包,且灶下的火还在烧,烧着烧着,圆鼓鼓的小汤包突然撑开所有褶子,女童打定主意,长出一口气,抿着嘴唇,微胖的小手捧出甜的那碗放到玄明面前,另一碗自然就归如愿。   然后她收回托盘,小大人似地一鞠躬,抱着托盘匆匆跑回去了。   如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小丫头是喜欢你呢!”   玄明莫名其妙:“何以见得?”   “这个呀。”如愿点点那碗甜豆花,故意卖了个关子,“小丫头是王伯的小女儿,她喜欢甜豆花,故而每回有客人买一甜一咸,她准把甜的那碗放到喜欢的人面前。刚才憋的那一会儿就是在犹豫该给谁。”   她越说越想笑,声音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说了声“见谅”,难得文雅地拿袖子掩住嘴唇笑了一会儿,笑得肩膀轻轻颤动,睫毛也轻轻颤动,衬出格外明亮的双眼。   玄明轻叹一声,耐心地等她笑完:“还有呢?”   “还有啊,以前我和朋友来吃,甜豆花总是放在我面前的,因为我常顺手给她带些糖块点心什么的。今天倒好,一见着你,甜豆花就不归我了。”如愿笑够了,放下袖子,清清嗓子,“可见小恩小惠终究不能笼络人心,真要让人信服……嗯,我想想……”   她直觉玄明不会想听她夸赞美貌,斟酌片刻,竖起一根手指,一脸严肃地接上,“让人信服,自觉奉上甜豆花,还得靠气度。比如像道长这样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一看就是要吃甜豆花的。”   开头姑且还有些道理,后半句就开始胡言乱语,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还满脸认真地频频点头,看得玄明眉心有点儿疼,发自内心地同情曾经教过如愿的诸位先生。   他甚至有些自我怀疑,先前在遍洒阳光的工坊内,那点算不上绮思的微妙心思究竟是从何而来,怎么会落在这个女孩身上。   她活泼、明朗,胡说八道都能一脸认真,合该让人为她偶然迸发的奇思妙想感慨或皱眉,却不该触及那些污浊有如泥沼的东西。   玄明闭了闭眼,把一瞬惊起的心绪全驱逐出去,跳过甜豆花的探讨,绕回最初的话题:“你先前曾说,年纪不小了?”   “啊……是。”如愿果然跟着他蹦回去,搅着碗里的咸豆花散去多余的热气,“我记得曾和你提过的,等到生辰,我就整十七啦。”   玄明心念一动:“生辰是什么时候?”   “七月十五。算算其实也没多远。”如愿舀起一勺豆花,呼了两口气,“我不客气了。”   王伯做的豆花在怀远坊颇有名气,用料扎实,豆花却极嫩,一勺豆花浸在勺底带起的咸香调料里,自下而上染出淡淡的酱油色,混着细细切碎的香菇和木耳,甫一入口,复杂的鲜香就在口中炸开,鲜得舌头都能跟着吞下去。   如愿本就有点饿,吃得就更香,一勺接一勺不亦乐乎,直到天色渐暗,身边几张桌子落座的人影越来越多,摊边的细绳挂上灯笼,才想起来对面还有个人。   她立即放下勺子,瓷勺在隐约见底的碗里打了个转,磕到碗沿时一声轻响,支支吾吾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那个……对不起。我……”   晾了玄明一碗豆花的时间,如愿自觉没脸,只觉得传奇里见食忘义说的就是自己,她摸摸肚子,老实承认错误,“我饿了,豆花太好吃,所以把你给忘了。”   “无妨。”玄明只觉得她挥舞勺子的模样可爱,微笑着摇摇头,把面前的甜豆花推过去,“吃吧。”   甜咸豆花自有不同,咸豆花就得微烫的时候吃得呼哧哈哧,浓烈的咸香烫过舌头和食管,热出一身畅快的汗来;甜豆花却是用牛乳、糖浆和果干调的,冷热皆宜,天热时还是稍放凉些好吃。   有一碗咸豆花的时间,甜豆花吃足了牛乳,如愿平平地舀起一勺,白嫩微颤的豆花上淌着蜂蜜色的糖浆,居然有些酥山的质感。   但她没有胃口,迟疑片刻,手腕往前一伸,一勺豆花就到了玄明嘴边。   玄明微微一怔。   “吃一口嘛,就一口。”出于吃独食的心虚和愧疚,如愿捏着勺子,试图劝玄明尝一口,“很好吃的。”   玄明依旧摇头:“身有所限,见谅。”   “真的不能不听话一次吗,一次也不行?”如愿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治病的道理,嘟囔一句就作罢,鼓着一侧的脸颊缓缓收手。   “算了。”   “……算了。”   两人的声音在一瞬重合,如愿诧异地抬眼,只看见玄明微微低头,漆黑的发丝扫过脸颊,睫毛垂落如同两柄小扇。   手里一重。   ……勺内空空如也,那勺豆花已然咬进了玄明口中。   如愿愣住了。   玄明也愣住了。   豆花质感如同乳酪,入口混着牛乳和糖浆的香气,他不为口腹之欲,没有细尝,但舌尖接触到豆花的刹那,他尝到了久不曾尝过的味道,久远到让他忘了那种味道是不是该称作“甜”。   他只是在那个瞬间想起了多年以前,尚且幼小的他藏在紫宸殿的玉阶后,独孤清闻下朝走过就把他揪出来,一把抱在怀里,顺手从袖中摸出糖块塞他嘴里。   天子礼服未脱的男人抱着他往长生殿走,让幼小的孩童坐在臂弯里,含笑捏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逗他说话,父子间的私语散在风里,隔着经年的时光遥遥不可追及。   玄明极缓慢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有些恍惚,像是想要微笑,又像是想要落泪。   如愿率先醒神,捏着空勺,收放不得,盯着玄明平静如常的眉眼,愣是什么没盯出来,倒是攥勺的手指渗出来一层汗。她动动指尖:“好吃吗?”   “……好吃。”玄明也回神,立即垂下眼帘。   “那……那就你吃吧,反正已经吃了一勺嘛,也不差一碗了。我吃饱了。”如愿放下勺子,把甜豆花推过去,仰头看了眼天色,慌乱起身,“快宵禁了,我得回去了,下回见!”   她是真急着走,都没听玄明的回复,急匆匆地往坊门跑,混入各自归家的人群中,很快就不见了。   玄明收回目光,落在只舀了一勺的甜豆花上。他仍有些恍惚,迟疑许久,舀了薄薄的一层,缓缓抿入口中。 第19章 味觉 “我也想他。”   ……甜。   仍是甜的,豆花如同乳酪,混着绵软的牛乳香气,在舌尖碾碎时能同时尝出两种截然不同又混合得恰到好处的滋味,末了还有果干的微酸做点缀。但相较从如愿那里咬到的那一口,此时吞下去的味道显得如此寡淡,几乎激不起什么回忆,连那点淡淡的甜味都随着吞咽褪去。   玄明犹疑着放下勺子,默然坐了片刻,忽然起身,穿过一张张桌子间的重重人影,直走到放着大桶的摊位前。   他从袖中摸出通宝,声音有些不明显的滞涩:“劳烦来一碗豆花。要甜的。”   “稍等,马上就来!前边还有几个客人呢,您多担待。”王伯头也不抬,熟练地一勺勺将打底的豆花舀入碗中,熟练而迅捷地加上配料,再递给等着送豆花的妻女。   等到玄明要的这一碗甜豆花调配好,他想抬头看一眼新来的客人坐哪儿,猛地认出是先前见过的道长,愣了一下,递碗时多了三分笑音,“哟,是您啊,您是喜欢吃甜的?”   玄明不语,捧起那只碗,轻轻吹散萦绕在上方的热气,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哎呦,看来您是真喜欢。刚出来还烫着呢,您找张桌子……”王伯真看乐了,转头替玄明找方便落座的桌子,看了一圈却满满当当,他刚坐过的那张都让新来的人占了。王伯又是一声“哎呦”,“真不好意思,这会儿吃豆花的人多,不是我自夸,这街上好这一口的人还真不少。要不您先站着吃会儿?我帮您看着,一有桌子空出来就告诉您。”   正巧这会儿有一桌客人吃饱离桌,王伯赶紧示意玄明过去,黑白鹤服的道长却只抬眼看他,问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敢问,做的每一碗豆花,味道都是一样的吗?”   王伯愣了一瞬,突然笑出来:“您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别说就这么一碗加料调味的豆花,就是西市八珍楼掌勺的大师傅,拿手菜每回做出来也得是一个味道啊,不然不就是骗了为这口滋味来的客人嘛。”   “不过做生意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偷奸耍滑,暗地里骗客人,我也实话同您说。点豆花放盐卤那个量全靠手这么一哆嗦,多一点少一点就不太一样,所以前一天和后一天可能有差别。”王伯生性直爽,玄明又是如愿带来的,他毫无保留,“但我敢说,一天之内,由一桶豆花做出来的,只有冷了热了的差别,味道都差不离。”   他解释完,见先前看好的那桌还空着,赶紧继续劝,“您快去坐着吧,有桌子还要您站着吃,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不必了。”玄明放下碗,藏在袖间的指尖点过桌面,“多谢。”   他旋即转身,没入逆流而来的人群之中,袖上黑白的鹤纹在最后的霞光里一闪而逝,仿佛仙鹤短暂来游。   王伯摇摇头,铁勺在不剩多少的桶里搅了搅,送了豆花回来的女童也在看玄明的背影,踮起脚直看到找不着,才说:“怎么走了?下回还会来吗?”   “来不来的得看你如愿姐姐来不来啊。”王伯手里的勺子一敲桶壁,“去去去,边上玩去,多大点人啊就瞎看男人。”   女童并不理解这句话里隐藏的调笑意味,“哦”了一声,视线乱转了两下,忽然发现那碗搁置的豆花边上有什么闪烁的东西。   她捏起来,伸直胳膊给阿耶看:“阿耶,这是什么呀?”   王伯心道这小丫头就是好奇心重,见什么都问,漫不经心地抬眼,却在看清的瞬间肩背一僵。   女童圆润的手指间捏着的,是一枚金铢,足铸,北地独孤的纹样在面上若隐若现。   **   “……确是鱼骨,但臣不擅辨认,不知究竟是何种鱼的脊骨,或许真有可治骨伤的疗效。臣只能断言,于殿□□内的毒,此骨无益,但也无害。”楼绍细细看了鱼骨很久,甚至蘸了些许抿进嘴里尝过,才谨慎地得出判断,“依殿下的意思,是放入此次的药中,还是做些别的打算?”   “先放着吧。”独孤明夷想了想,略显迟疑,“我有些别的事想问。”   楼绍顿时挺直脊背,不苟言笑的脸显得更严肃:“殿下请问。”   “并非什么大事,随意问问而已,太医令无需紧张。”独孤明夷仍在犹疑该如何开口,毕竟味觉损伤这种事他压根做不出判断,他斟酌着词句,“太医令当知,依太医署的意思,平日上桌的饭食只加细盐……”   “殿下。”突然有侍从急匆匆地进来,断了他的话,见状,先屈膝告罪,低着头继续先前的报告,“度支刘员外郎和工部孙员外郎求见,两位还都有赠礼。”   他从袖中取出礼单准备念,独孤明夷却制止他,同时向楼绍稍抬了抬手示意他稍等:“不见。请度支员外郎回去,明日早朝后自会相见;工部员外郎还是去见大理寺卿吧。”   “明白。”侍从一点头,“那两位员外郎的赠礼,殿下如何处置?”   “度支员外郎的原样退还;工部员外郎的拨去工部,算作修整京郊、安抚老人的财款。”独孤明夷淡淡地说,“不止此次京郊,先前各次工程中,吞了多少,都让他给我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是。奴告退。”侍从再次屈膝,这次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楼绍正想开口接上先前被中断的话,另有一个侍从进来,依旧是低头报告政事。独孤明夷则耐心地听着,适时做出回应。   一个接一个,有些棘手,有些则随口就能做出回复,耗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最后一封。   报告最后一件的是个生脸的内侍,也不多说话,先按着礼单念了一大串,另取出一卷丝帛:“陛下有令,端午将至玄都观为国为民祈福,委托摄政王安排,勿延期,勿生事端。”   独孤明夷双手接过由中书省代写的圣旨,恭谨地低头:“臣领旨。”   圣旨一脱手,内侍哪儿敢受这个礼,连忙把头压得更低,膝盖也弯下去,半晌才直起来:“旨意已传,还请殿下妥善安排,奴婢告退。”   “辛苦。”   内侍仍低着头,匆匆地倒退着出去,给楼绍抓住空隙的机会:“殿下先前,想问的是什么?”   “……琐事而已。”眼下是四月末,距离端午不到十日,也不知独孤行宁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仅和内侍算不上交谈的这么片刻,独孤明夷已经列出了该依次完成的事项,正在想可能遇上的麻烦,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相比之下,味觉上似是而非的损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微微皱眉,重复一遍,“琐事而已。有劳太医令,请回吧。”   楼绍沉默片刻,选择不该问的别问:“臣告退。”   **   太医令一退就退到了五月初四,次日便是皇帝亲自开口要来祈福的端午节,玄都观并未清场禁入,但来往的人多少都多了些忐忑,祈福时要陪侍的几个小道童更是战战兢兢,一紧张就去擦正殿的供桌,倒是把三清像前的桌子擦得锃亮,进香的人乍一眼还能吓自己一跳。   玄明却不受这种气氛的侵扰,经太医署长达半月的研究,新服的药改换了药方,难得没什么副作用,只压制毒性,让他能在静室里安然地抄书。   抄到《道德经》时知常进来送茶,一套茶器放在桌上,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就在桌边东摸西摸地徘徊。玄明也不看他,硬让他憋得受不了,自己开口:“师兄,元娘子已五日没有来了。”   “陛下下旨后不久,我曾见过她,与她提及,她说不愿冲撞贵人,待端午后再来。”玄明抄完一页,换了新的洒金宣,“怎么了?”   “我……”知常才满十岁,不到知晓男女大防的时候,纯粹出乎本能地为此羞耻,纠结着帮玄明把抄好的纸晾到架子上,小脸皱巴巴的,“我想元娘子了。”   他停顿一下,讷讷,“师兄,你不想她吗?”   玄明的手一顿,笔下弯折处渗出些墨迹,他干脆顺势多用了三分腕力,从刚柔并济的行楷改成潇洒恣肆的草书:“为什么想她?”   知常更不好意思,抿抿嘴唇,站在桌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元娘子每回来,都……都会给我带点心吃。”   闻言,玄明微微一叹,念出正在抄写的部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知常立时挺直腰背,把后半段背出来,僵了一会儿,颓然地耷拉下脑袋,朝着玄明微微弯腰,“多谢师兄教诲。我明白了。”   他转身,仍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总之是掀开竹帘出去了。   玄明只摇摇头,继续往下抄,待抄完这一节的最后一个“此”字,恰巧蘸的墨在此写尽,收尾的那一笔都不太漂亮。他迟疑着放下笔。   五月的阳光照过静室外层层的翠竹,滤到他身上,一身道袍的道长垂眼,睫毛垂落的瞬间让阳光晃散了眉眼间如同雪后的肃穆。   他轻轻地说:“我也想她。” 第20章 交稿 未见家长先大失败   此时如愿正在包角黍。   最初她本着人生而有之的惰性,不乐意参与此类劳心劳神的活动,奈何外祖父曾跟着先帝打天下,一举令她阿娘林氏成了将门虎女,牢牢掌握着三位元姓人士的命脉。   出身将门的林氏自幼习武,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且与元留青梅竹马,少时就能一根竹棍打得元留哭爹喊娘蹿出三条街,嫁给元留后依旧一根竹棍打得元留并两个姓元的崽子哭爹喊娘满院子乱蹿。   故而迫于林氏的淫威,在包角黍这回事上,一家四口总是整整齐齐,一来二去,如愿在这一行竟也有些心得,包出的角黍漂亮得能在日后的简历上多加一条“于包角黍一行十分在行”。   碰巧这会儿元留还在上值,元致宁在国子学,林氏去指挥府上的仆从准备端午的洒扫,整张桌子全在如愿一人控制之下,干一行爱一行的如愿托着粽叶,趁阿娘不在,往糯米里狠狠地塞蜜枣。   塞到第五个时背后陡然多了个人影,林氏精准地揪住女儿的耳朵,分明是个身量窈窕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一开嗓却惊得如愿一哆嗦:“你这是在包角黍还是在包蜜枣?”   如愿被拽得“嗷”了一声,吐出一连串“别”,隔着遥遥十来个坊和常被揪耳朵的方少舒共情,她迅速求饶:“阿娘手下留情!饶我一条狗命!我就包这么一个,就一个。”   “就这么一个啊。”林氏松手,“多塞一两个也就算了,你塞五个枣,到时候蒸出来都烂了,黏糊糊的有什么吃头。”   如愿火速填上糯米,合拢粽叶,扎出个漂亮的角来,扭动着和林氏撒娇:“我吃,我自己吃。我爱吃蜜枣嘛。”   “我看你像个枣。”林氏瞪了她一眼,扫过桌上一排大小合宜饱满光滑的角黍,大方地挥挥手,“行了,这么多够了。我女儿够贤惠了,往后夫家要敢端午节挑你的错,你就往死里打。”   如愿对婚姻这回事完全没想法,顺着林氏的话,笑嘻嘻地和她拌嘴:“那你还扯我耳朵,扯坏了破相,嫁不出去,我吃你和阿耶一辈子的饭。”   “行啊,那我倒看看你的耳朵扯不扯得坏。”林氏冷笑一声,作势又要揪她耳朵,吓得如愿抱头鼠窜,这才收手,改成抱臂的姿势,“回来。我问你,夏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唔……就这样吧。该看的书都看了,该写的文章也写了,”如愿一时也不好评价学得怎么样,老实交代,“夏试和春闱秋试不同,主考官一向定得迟,但六月考试,五月怎么着也得定下来了。我这两天在整理以前写的文章,等主考官定了,我得去行卷。”   “安排得倒挺好。”林氏摸摸女儿的头,也认真起来,“刚才呢是开玩笑,但你年纪真不小了,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再过几个月肚子里都揣上你了。前些天你阿耶也和我提了,想着给你议亲,你怎么想?”   如愿当然是不想,她算是半个江湖人,江湖儿女从没有急着成婚的,但这话不能和林氏讲,她斟酌着说:“我想着还是先立业再成家。这回夏试我不算特别有把握,万一主考官迂腐,我恐怕行卷也占不了便宜,我还是想着再考一年。至于年纪嘛,明年我也才十八,”   她扬起下颌,眉眼含笑,光影如刀,“好女儿志在四方,若是那郎君因此嫌弃我年纪大,必是不懂我志向的人,不要也罢!”   “好!”林氏忍不住喝了声彩,同样的笑意浮现在眉眼间,“难怪你外祖喜欢你,两三年地和我叹你不是儿郎,不然早让你去挣节度使的位置了。”   “这个恐怕没法。”如愿吐吐舌头,“花木兰就这么一个,我倒是有心想做这第二个,可我实在看不懂兵法,骑术也一般,还是算了。”   “人各有长嘛。”林氏倒不在意,“我和你想得差不离,议亲也得双方看对眼,你若是谁也看不上,就谁也不嫁;或是将来嫁个江湖人,只要是个好郎君,阿娘也随你去。可惜你阿耶木头脑袋,非想着女子出嫁才算有依靠,官当得没多大,梦倒是做得大,直想到北地独孤那里去。”   如愿的脸顿时垮下来:“该不会……摄政王?”   “是。也不知道你阿耶看上人家什么,和姓独孤的沾上能有什么好处?”林氏不曾见过独孤明夷,但因父亲往昔跟着先帝征战的交情,与平山大长公主算是手帕交,自然听到些秘辛,忍不住冷笑一声,“你阿耶是不知道,那……”   “那什么?”如愿竖起耳朵。   “……那姓独孤的。”林氏自觉失言,不自在地抽出帕子掩了掩嘴,在如愿看来倒像是提起独孤明夷都犯恶心,“总之你放心,阿娘就是奔着和你阿耶和离,也不让他给人家递帖子,也省得让人家挑三拣四的。”   “什么和离不和离的,不就这么一回事吗,怎么还说到和离去了。”元留在做父亲这一行相当成功,除了耙耳朵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平常嘴碎也算了,如愿对这位勤勤恳恳的老父亲还是相当满意的。   她皱着眉头,往阿娘肩上轻轻一拍,“不会的啦,只要你管好阿耶,我管好我自己,摄政王想挑人也挑不到我头上。”   她盖上桌旁的食盒盖子,里边的角黍是新蒸的,这会儿刚好晾到不烫嘴,她提起食盒,“那我给我朋友送角黍去了。晚上再回来。”   “去吧。”林氏收回帕子,想想又冲着那个已经跑远的人影喊,“晚上有新鲜的鲥鱼,你可别吃了一肚子豆花回来!”   “知道啦!记得给我留菜!”如愿的声音遥遥传来,人已经跑没影了。   “德行。”林氏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声,这才让候在外边的侍女进来收拾桌子,收到那个塞了五个枣的角黍时特意指点出来,“这个做个记号,留给娘子吃。”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   毕竟是要入口的东西,五湖四海而来打个照面就走的朋友自然就不送了,如愿只给熟得不能再熟的几位友人各自准备了一份,心满意足地混了一兜的回礼一兜的夸奖。   送礼途中只在白芜那儿碰了个壁,没找着她的人,车行的伙计说娘子是回老宅陪老人去了,过完端午才回来。   于是如愿就兜着剩的最后一份角黍,顺便逛到西市的清平斋,交出不薄不厚的一本册子。   清平斋的管事都是人精,见如愿是孤身一个年轻娘子也不怠慢,茶水点心管够,本人则倚在柜台边上翻看。一开始是信手一翻,翻了十来页,管事眉心一凝,指尖的动作慢下来,再翻了十来页,他抬头,看如愿时一瞬带了些诧异。   “小娘子,”当然,待他开口,面上又转成生意人常见的笑意,笑吟吟地问她,“您以前是写传奇的吧?”   “这都能看出来?”如愿惊了,凑到柜台边上,拧着脑袋看摊开的册子上熟悉的字词,“我没按传奇的写法写啊……”   “哎,就是个感觉,看得多了,字里行间一眼就看出来了。”管事点点册子,“您写得文雅,话本不常见这个写法,多半是还没习惯,拗不过来。”   “……倒是有些。”如愿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那稿子我放在这儿了,还有后半本,贵斋愿意收吗?”   “要,当然要。别说,刚才我粗粗这么一看,还挺有趣,斋里还真没像您这样写的。”管事扯过记录的册子,蘸了笔浓墨,“您看,这儿写什么?您要是愿意,就写真名,写个笔名也成。”   “那就写笔名吧。”如愿总觉得这回事要是让林氏知道,林氏看完她写的窜天入地的故事,恐怕要让她屁股不保。   她想了想,豪气地一拍名册,“就写江湖仙!”   “好。您有闲时来,最好是三天以内,把后半本带来,尾款的五两届时再给您。”管事依言记上,又在如愿的催促下在介绍人那一栏写上白芜,取了伙计封好的五两白银,“您收好,在外财不露白,当心。”   “好,我明天就来。”   “那就在这儿等着您。对了,”管事从架上抽了两三本用以预览的话本,又抽了本薄薄的画册,一并递过去,“凭良心说,您写的故事确实有趣,但也凭良心说,恐怕卖得不会太好,来这儿只为偷个闲的千金夫人们大抵不爱看这种打打杀杀的。这几本送给您,若是有心,就知道她们爱看什么,若是无心,就当是给您解个闷。”   如愿微笑着收下:“多谢您,我下回再来。明天就端午了,提前祝您安康。”   “您也安康。”管事笑答,“请您赶早来交后半本啊。”   如愿清脆地应声,揣着新到手的钱和几本册子转身出去,刚走到街角,背后骤然响起个声音:“喂!”   如愿心说要命,就当没听见,闷头快步往前走。   喊她的人恼了,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住她的袖子:“元如愿!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第21章 坦率 猜猜我是谁   这下不回头不行了,如愿眉毛眼睛顿时皱成一团,趁着转身的时间做了个鬼脸舒缓心情,再慢吞吞地恢复原有的表情,顺便抬头看向来人。   果真是刘幼宛,度支员外郎家嫡出的二娘子,小她两岁,和她一贯不太对付,见面总要拌两句嘴。   原因无他,长安城里的贵女自成个圈子,大圈子里又有无数的小团体,每个小团体中又有格外出挑的,总是众星拱月,再不济也得是一群伴星绕着双子星打转。小团体中每个人都领着各自的角色,不巧,如愿和刘幼宛有许多相似之处。   家世尚可,嫡出女儿,活泼外向,好交游,好骑射,连有个同父同母的倒霉弟弟这种事都能撞,只不过如愿自愿入世去做江湖人,刘幼宛则在贵女圈里如鱼得水,十足是官家千金。   不过话要反过来说,刘幼宛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争强好胜,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虚荣,不对付归不对付,如愿倒也说不上讨厌她。   于是她搓搓半边脸,露出个生意人的甜润笑容,故作惊讶:“哎呀,竟是刘娘子!真巧,在西市都能遇见。”   “少套近乎,你刚才还装没听见呢。”刘幼宛气鼓鼓地一甩手,把如愿的袖子甩回去,改成抱臂的姿势,上下打量她,“你来西市……买东西?”   “差不多吧。”如愿随口撒谎,“想打对新镯子,不过没看上眼的式样,就算了。”   “谁让你不穿好点的。”刘幼宛嫌弃地皱眉,“逛首饰铺子还穿得像民女似的,踩低捧高的铺子多了,才不会把好看的样式拿出来,指不定背地里还笑你痴心妄想呢。”   如愿不置可否,颇温婉地一低头:“让刘娘子费心了。”   “你……!”刘幼宛倒让她恶心了一下,吞不进吐不出的,气得狠狠一跺脚,“你现下要做什么去?”   “我得……”如愿突然想到什么,“回家”两个字在舌尖一滚,悄无声息地改成了崇业坊里的地方,“去玄都观。明天就端午了,随便求个平安签吧。”   “哦。”   “那我走了。刘娘子自……”   “我也要去玄都观。”刘幼宛打断她,往后退了一步,扭扭脖子,十分不自在地说,“家里的马车在,我勉为其难地带你一程吧。”   如愿知道没有拒绝的余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比划了个“请”的手势:“多谢刘娘子开恩,您请带个路?”   刘幼宛看了她一眼,转身朝马车停驻的方向走,从如愿身前走过时特意扬起下颌,像是只骄傲的小孔雀。   马车停在街口,车外彩绘,车内宽敞,是刘幼宛喜欢的华丽丰美的风格。按理自然是刘幼宛先上,如愿跟在后边钻进马车,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你要是坦率些,会更可爱的。”   “你说什么?”刘幼宛没听清。   “我说,”如愿捏着嗓子,“——感谢刘娘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刘幼宛重重地“哼”了声,在座上坐定,一掌拍在车座间的小几上,突然皱眉,缓了缓又清清嗓子:“你坐那边。”   如愿直觉她的反应有问题,坐下时视线顺势向上一扫,果然在刘幼宛的左臂上看见几条交错的痕迹,藏在袖间,青青紫紫,看着像是用竹鞭一类的抽出来的。   她舔舔嘴唇,轻声问:“你……挨打了?”   刘幼宛一惊,手迅速往袖子里一缩,鞭痕擦到袖口,痛得她倒吸两口冷气。她自知藏不了,拢着袖子,含混地说:“没什么……我阿耶打的。”   “为什么打你?”   “前两天我弟弟没去国子学,跑去和吴家那几个小郎君斗鸡,被我阿耶抓了个正着。送他去国子学归我管,我阿耶就打我了。”刘幼宛还想说,突然反应过来,瞪了如愿一眼,“不说了,要你管!”   如愿立即把“你弟弟逃学关你什么事”吞回去,连忙摇头表态,说了两句“我不管”以后,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瓷瓶递过去。   “这什么?”刘幼宛警觉地看瓷瓶。   “伤药。”如愿言简意赅,“抹了不留疤。”   “你……”   “拿着吧。”如愿劝她,“前两天打的,今天还疼,料想是伤得挺重。你年纪小,皮肤嫩,还没长成呢,容易留疤,你也不想留的吧?”   刘幼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指尖在袖间蜷蜷伸伸,就是伸不出这个手,直到如愿嫌她别扭,直接塞进她手里。   她握着瓷瓶,别过头不看如愿,耳根有些微微的红,支支吾吾:“你……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你自己不用吗?”   “因为你挨打呀。”如愿一脸诚恳,“我又不挨。”   “……你!”刘幼宛猛地回头,今天第二次被如愿气到,耳根那点红涨到整张脸上,气得她又把头别过去,“闭嘴,不许说话!”   如愿乐得沉默,微微一笑,靠着马车壁,闭嘴了。   一路无话。   下了马车就是玄都观,临下车,刘幼宛才实话告诉如愿,她来玄都观不只是求签,大头是因为明天皇帝亲临祈福,她弟弟想凑个热闹,让她先来踩踩点。   而如愿对皇帝殊无兴趣,和刘幼宛分道扬镳,在玄都观里逛了半圈,闷头去了静室。   静室处于竹林深处,只见青竹不见人影,如愿踩过光影斑驳的碎石路,隔着半卷半落的竹帘,见到坐在桌后的背影,道袍的衣摆铺开,黑白两色的鹤如在云端。   穿鹤服的全玄都观也只有一个,如愿蓦地生出股欣喜,抬腿想跑,转念又踮起脚尖,矮身避开竹帘,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突然从后边捂住他的双眼。   她笑说:“猜猜我是谁!”   玄明任由她捂着眼睛,淡色的嘴唇轻轻张合,清淡地吐出三个字:“元如愿。”   “……一猜就中,没劲。而且,都说了全名拗口,叫如愿就好啦。”如愿迅速缩手,往他边上一坐,食盒抱在膝上就要打开。   玄明放下笔,稍稍挪动,改成面向她的坐姿,双手乖巧地搭在膝上:“先前不是说,端午后再来吗?”   “碰巧过来嘛。我确实没带纸笔,也没带书,不是奔着静室来的。”如愿才不会和他提女孩间的纠缠,笑嘻嘻地开了食盒,捧着往前一送,“喏,来给你送角黍!”   略显狡黠的笑意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她旋即老实交代,“如果你不嫌弃它凉了,也不嫌弃其实是给五娘准备的,但她回老宅了,收不到。”   “多谢。”玄明自然不介意,“但我……”   “我知道,不吃外食。可是你上回已经偷偷吃了一小勺豆花了,”如愿把食盒放回膝上,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划出小小小小的一条缝,“再偷偷吃一小口角黍也没事吧?这可是我自己包的,我阿娘那么挑剔的人,看了都说好。”   “……有心了。若是只尝一口,料想也无妨。”玄明不忍拒绝,从食盒中取出最小的那个,犹豫片刻又放回去,“静室本不是进食的地方,没有用以盛装的餐具,还是算了。多谢好意。”   “吃角黍为什么还要特地找个餐具?直接吃更方便啊。”   “未免……不太文雅。”   如愿一愣,盯着玄明看了一会儿,接收到对方微讶的回视,没忍住,突然笑了出来,反倒惊得对方不太自在,因着礼貌强撑着和她对视,窘迫的红晕却从耳根迅速漫到脸上。   “好啦好啦!我不笑你,不要脸红了。但是我们是朋友,朋友相聚不就是要开心舒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还得端着,和陌生人又什么两样?”如愿清清嗓子,捻起玄明先前碰过的那只角黍,大方地展示给他看,“既然如此,我先来做这个不文雅的人。”   她托着角黍,另一只手迅速动作,指尖依次点过捆扎的绳子和粽叶,全程指尖和粽叶内侧都没有一点接触。   停手的瞬间深绿的粽叶爆开,托出正中的糯米,形似牛角,洁白饱满,颗颗黏合又颗颗分明,空气里陡然多了粽叶和糯米的清香,勾得人能不自觉地咽口唾沫。   “好啦。不文雅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如愿把角黍托到玄明面前,眉眼含笑,真诚地请她的友人品尝,“就请道长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地尝一口我的劳动成果。最好尝完能夸我一下。”   玄明面上更红,注视着如愿,缓缓低头,嘴唇快碰到角黍时突然垂眼,浓长的睫毛倏忽垂落,一瞬仿佛在眼下打出阴影。   他张口,嘴唇轻慢地蹭过角黍,黏上些许糯米的光泽,仍是淡淡的红,润得像是透花糍外侧半透的糯米皮。   如愿突然……想咬一口。   她猛地回神,脑内空了一瞬,反应过来恨不得为这个冒犯的想法抽自己几巴掌。手里的角黍开始发烫,烫得她口干舌燥,连吞了好几口唾沫。   她满脸通红:“我……哎,这个,好吃吗?”   “很好吃。”玄明还记得要先夸奖如愿,他点点头,“是甜的。” 第22章 觊觎 你和粽子一样甜   两个脸红的人对视一瞬,如愿先移开视线,不自在地颤了颤睫毛:“但是这个没有馅,只用了糯米,也没加糖,应该不甜的。”   “是吗。”玄明想起他错乱的味觉,拢起膝上铺开的大袖,“或许是我出了什么差错吧。”   “也不好说?因为糯米嚼着是有点儿甜……哎呀,算了,不管了,好吃就行。”如愿收起粽叶,手里的角黍胡乱攥成一团塞回食盒,她看看晾着洒金宣的木架,没话找话,“唔,我来之前,你是在练字?”   “抄书。用以静心。”   “哦……”如愿点头,“那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你。我……”她大腿发力,顺势要起身,和跪坐时压在身下的小腿稍离了些许,又缓缓坐了回去。   到底还是舍不得,她挠挠脸颊,视线偏到栏杆外的流水,潺潺的溪水淌过两侧的溪石,撞出清凉的白沫。   如愿轻声说:“……我坐会儿吧。”   “好。”玄明应声,再度执笔,笔尖蘸了新墨,正对着未写完的残篇下方,将写的东西烂熟于心,但不知为何,这一笔就是写不下去。   他看着流畅清晰的墨字,浮现在脑内的却是如愿。她在夕阳将落的小食摊子上抓着勺子,纠结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像是个丧着脸的小团子;或者在竹影摇曳的静室里托着角黍,这回眉眼又舒展开,带着些许期待和些许骄傲,等着听他一声夸奖。   这个女孩如此活泼、多变,每时每刻都可能迸发出新的想法,吐息间也可能换个表情,但相同的是她递上来的味道,舌尖接触的瞬间就在口中漫开清淡的甜味,让他想起故人,想起久远得早已抓不住的东西。   玄明极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握在手中的笔缓缓收紧。   他在走神,然而看在如愿眼里,就是正在面对着洒金宣琢磨,力求精益求精胸有成竹才肯下笔。   她偷眼瞄着那个淡漠的侧影,视线越过他留出的发丝,从光洁的额头、端如烟云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往下就是先前蹭过糯米的嘴唇。   颜色浅淡得像是某种花初次展开花瓣,稍抿过的位置会形成色泽更淡的一条线,等下回松懈,就沾染上淡淡的湿痕,仿佛水雾晕在花瓣上。   如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   下一瞬她一个哆嗦,猛地收回视线,一把抱住狗头,整个人在桌后蜷缩成一团,脑内飘过去的全是熟识的长辈一张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伸出手指对她指指点点顺带啧啧摇头,满脸都写着“这孩子不成了,换一个吧”。   ……元如愿啊元如愿,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瞎想这种东西,对得起父母宗亲,对得起师父师姐吗!   如愿小小地呜咽一声,一头磕在桌上,定定心神,开始默背学过的书。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齐民者,若今言平民也,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   「凡屋有三分:去声。自梁以上为上分,地以上为中分,阶为下分。」   「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   「窃以动植形生,因方舛性;春秋节变,感气殊功。离其本土,则质同而效异;乖于采摘,乃……」   “……物是而时非。名实既爽……”脑内浮现的文字团团圈圈,一个个字叠在一起,糊得如愿越来越困,她从默背改成小声念出来,在某个节点骤然中断,声音因困意而发黏,“完了,我又困了……我眯会儿缓缓。”   玄明转头看她。   女孩趴在桌上,枕着手臂,脸颊贴着桌面,挤得一侧的脸颊微微变形,反倒多了几分显得更稚气些的可爱。她定定地看着玄明,眼睫缓慢眨动,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细细的水珠沾上睫毛,仿佛瞳中的水雾悠悠地漫出来,等着由照到身上的阳光晒干。   “太阳很好。”玄明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居然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他微微一怔,旋即失笑,“睡一会儿也好,无妨。”   “哦……”如愿拖出长长的尾音,脑内的文字还在起伏,但她眨眼睛的频率越来越慢,玄明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暖色的暗影里。   被竹林滤成绿色的阳光铺过桌面和她的身体,摇曳的竹影落在脸上,竹叶尖尖摇晃着仿佛搔刮她的眉眼。如愿皱了皱眉,抓痒的手倦怠得没抬起来,只松了眉头,被无数的书卷典籍推着沉进了梦乡。   玄明微微一叹,回神去看仍压在腕下的洒金宣,宣纸被他的手腕压出了个淡淡的印子,字迹却依旧断在先前的地方,只字未动。   身后的竹帘突然掀起一角,玄明回身,正对上知常诧异的脸。   小道童瞪大眼睛,保持着要吐字的嘴型,奈何那个“师”字惊得吐都吐不出来,只干巴巴地张着嘴,活像是什么有特殊含义的雕像。   玄明却神色如常,只竖起食指在唇上贴了一下,示意知常噤声。   知常会意,又看了看趴着的如愿,挠挠脑壳,瞪大的眼睛缓缓恢复原状,嘴唇无声地张合:“师兄,正殿那边有些安排做不好,怕冲撞陛下,玄通师兄让我来请你过去看看。”   玄明点头,轻而迅捷地起身,跟着已然转身去撩竹帘的知常向外走。   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停下来。   知常撩着竹帘等了一会儿,没见师兄跟上来,他不明所以地转头,只看见身姿挺拔的道长褪下大袖衫,稍稍俯身,轻柔地披在了趴睡的女孩身上。   **   如愿醒过来时有点发懵。   她记得她是短暂地觊觎了一下玄明的美貌,遂饱受良心的谴责和背书的摧残,在双重的折磨下十分可耻地犯困并且陷入昏迷。   但她没想到一醒过来,照进静室的已经成了斜斜的夕阳,从她脚下溜过去,照出长长的影子。西侧的天空中大片的火烧云环绕将落的太阳,屋外青竹镀着金红色的霞光,黄昏的玄都观显得格外寂静,四下无人,只有潺潺的水声依旧。   而她身上多了件大袖衫,在她直起腰的瞬间滑脱,委顿在她身边。   如愿捡起大袖衫托在手中,看不出用的是什么料子,极轻软,对着光隐约能透出手指的轮廓,黑白两色的丝线刺在上边,像是环绕着什么的云纹。她被黑白交错的云纹蛊惑,低头凑近领口的位置嗅了嗅,清淡的降真香涌入鼻腔,让她想起玄明。   但这肯定不是玄明的衣裳,她鼓鼓脸颊,抱着大袖衫,把仍困得睁不开眼的脸埋进轻软的衣料里,混混沌沌地按着传奇里的说法喃喃:“总不会是天人的羽衣吧,那得值多少钱啊……”   玄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刚醒的女孩坐在席上,压着皱巴巴的襦裙,漆黑柔顺的长发睡得乱糟糟的,花钗松散,半挽的头发摇摇欲坠,头顶倒固执地立起几根摇来晃去的发丝。如愿抱着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大袖衫,埋在里边的脸颊挨挨蹭蹭,眼睛半闭半睁,让他想起踩奶踩得神志不清的奶猫。   他皱了皱眉,把莫名其妙的想法驱逐出去,先轻咳一声,才轻柔地开口:“醒了?”   如愿眨眨眼睛,仍抱着大袖衫,茫然地看向发声的人。   玄明站在门口,身后的竹帘半卷半放,割出一道道细细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如愿才发现她一直以来都犯了个错误。她一直以为玄明身上的道袍是大袖,这会儿看又不是,交领窄袖,腰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其实更像是劲装,让夕阳斜着一照,显得身形格外修长挺拔。   但她确实有这种错觉,甚至记得他坐下来时展开的衣摆和袖摆。那袖摆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伪装成大袖,道袍在玄明身上并不臃肿,只要加件薄些的大袖衫……   大袖衫……   如愿一惊,看看怀里团成一团的衣料,再看看玄明,手里的大袖衫瞬间成了块火炭,烫得她从手红到脸。   她霎时惊醒,手都不知道怎么放,膝上膝下好几个来回,脸上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挣扎半天,尽力露出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笑:“这衣裳……”   “是我的。见你睡了,怕见风着凉,能暂且挡挡也是好的。冒犯了。”玄明平和且残忍地叙述真相,端着托盘在桌后坐下,“饿吗?”   如愿一时竟不知道该先答哪句话,如坐针毡地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按顺序来:“哦……那这衣裳我先带回去洗干净,下回来再还给你。”   她团吧团吧大袖衫,感受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诚实地点点头,脸红的范围扩大到耳根,“有点饿。”   “不必,放着吧。”玄明也按顺序答,将餐盘取出来,放上如愿身前的桌面,“多取了一份。若是不介意饭食粗陋,可以吃一些。” 第23章 触及 耍一下流氓   皇家大观的饭食自然和粗陋二字搭不上边,一只餐盘上卡着碗碟,碗里是新蒸的米饭,碟里是一荤两素,素菜不重油盐,食材的本色本味显露无疑,倒是和玄都观给人的感觉很搭,看一眼都觉得洗涤了灵魂。   如愿没好意思说她还等着回家吃饭,矜持地夹了一丢丢米饭送入口中,嚼着嚼着,视线就转到了旁桌的玄明身上。   他的吃相很好,筷子轻快地点过配菜和米饭,无声地入口,筷子尖上不沾一点饭菜的痕迹,只在脱离唇齿的瞬间极短暂地压过嘴唇,压出一个浅浅的白痕。   如愿忍不住盯着玄明看,盯得一口米饭在齿间嚼得不见踪影,盯得他察觉不对劲,握筷子的手慢下来。   玄明居然体验到一点坐立不安的感觉,迟疑着说:“我吃得应当比你多些,见谅。”   “……我没这个意思!我才不管别人吃多少呢。我只是……”如愿连忙解释,后半句话却憋不出来,视线来回游移,最后还是蔫耷耷地说了实话,“只是看看你嘛。”   木筷突然敲在碗沿,“叮”的一声,玄明立即道歉,收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分。他轻轻放下筷子,指尖擦过略微潮湿的掌心:“……我有什么可看的?”   “我就看看……”如愿实在不好意思说她是在欣赏他吃饭,乱飘的视线忽然定住,心一横,“看看……你的蒸肉嘛。”   她继续演,犬齿咬咬筷子尖,直勾勾地看着玄明餐盘里的肉,还特意浮夸地吞了口唾沫,“好吃吗?口味应该比较清淡吧?”   玄明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他舔过嘴唇,撇去不该有的心情,把还没落过筷的蒸肉整碟放到了如愿餐盘上:“若是不介意,可以一尝。只是大概不合你的口味,味道实在不佳。”   如愿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硬着头皮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入口的瞬间,她才知道玄明这人说话有多委婉。   何止是“味道不佳”,简直是“难吃要命”,以如愿并不丰富的下厨经验判断,这份蒸肉除了用葱姜焯水去腥外没做任何处理,瘦肉柴,肥肉油,原汁原味的油脂全锁在肉里,恶心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喉头一动,强迫自己囫囵吞下去,勉强在糟糕透顶的回味里尝到一点寡淡的咸味,旋即反上来的就是那股腻腻的油劲儿。   如愿连扒了两口饭,囫囵咽了,苦着脸摆手:“不行不行,你还是别吃了,我看这厨子不好,要不就是底下人偷懒,哪儿有蒸肉做成这样的,腌都没腌一下。”   “并非如此,是特意要求。”玄明把碟子取回去,“因旧疾影响,我吃的东西向来如此,只放些粗盐。”   如愿一愣:“你说你不能吃外食,那你平常……”她顿了顿,觉得有股苦味漫上舌尖,“吃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嗯。”   “……多久了?”   “不记得了。或许该有十年了吧。”玄明露出个浅淡的笑,“早已习惯了,不必挂怀。”   就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夹起一块蒸肉,入口时本能地微微皱眉,伴随着咀嚼,眉头却又舒展开,直到吞咽时的喉结轻微起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吃得不是除了盐以外毫无调味的白肉,而是稀松平常的美食。   如愿看着他,缓缓往嘴里盲塞了一块炒肉。   厨子的手艺很好,嫩而不烂,韧而不僵,每一口都切过仔细调味的肉丝,嚼出许许多多的香料和调料调制出的复杂味道,但她食不知味,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巧妙地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呼吸困难,像是陡然坠入深潭。   玄明曾说过比她年长,但看样貌也长不了多少,至多二十出头,刨除还在襁褓里压根不知事的时候,他已度过的人生有一半时间吃着这样的东西,粗陋、寡淡,甚至令人反胃。   可她救不了他。   如愿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疾病,也不知道怎么诊治,甚至摸遍全身,从怀里到袖中到腰侧的鲨皮鞘,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她连块糖都摸不出来。   又是一阵情绪涌上来,如愿咽下口中已经嚼烂的炒肉,在那个瞬间做了件极冲动的事情。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玄明。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料想也听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死死环住玄明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肩上,磨蹭间微潮的泪意渗进道袍,她的声音同样潮湿,“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好难过啊。”   玄明没有听清。   在如愿扑过来的那个瞬间,他近乎本能地接了个满怀,贴合的刹那他脑内一空,蝉鸣、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嗡嗡地盖过女孩的声音,甚至连视野都有短暂的模糊。   他听不清如愿的话,只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明明身形比他小,却像是要环抱他,为他遮风挡雨。   他忍住心口陡然生出的滞闷感,不知该环抱她还是推开她,发颤的手在如愿身侧远近移动,最终极轻地拍在她肩上。   如愿一无所知,只能闷头等那阵情绪缓过去:“明镜,你有旧疾,那为了身体着想,是除了盐以外什么调料都不能吃,还是得吃得清淡些?”   “或许……”玄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是清淡些吧。”   “那我以后带你吃清淡的东西好不好?淮扬菜就很清淡的,有些差不多也是除了盐什么也不放。还有点心……”如愿抬头,急匆匆地报了一堆美食,用力一点头证明自己,“我也会做菜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做给你吃。”   玄明垂眼看她,轻轻地说:“……好。”   如愿点点头,傻笑了一下。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两相对视一会儿,如愿突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外一弹,迅速朝反方向直退到后背抵上桌子,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刚才……不是,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了,说不出刚才那种突然涌上来的心绪是什么,又往后缩了缩,干脆一抱头:“反正别报官啊我不是耍流氓……”   玄明难得腹诽,心说他也得有这个脸报官,不过如愿这一通乱拳,倒是冲散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惊慌。他找了个理由归结:“既是朋友,只要你不觉得我冒犯……倒也无妨。”   “那我总也不是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明明是我……”如愿含混过去,“嗯,反正就这么回事。那就定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我下回带吃的给你。”   她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餐盘,想想还是抄走了那件揉成一团的大袖衫,抛下一句“洗完还你”,匆匆地跑了。   玄明仍坐在静室内,看着她如同逃窜的背影,抬手按在轻微刺痛的心口。   他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   做菜不争一朝一夕,何况如愿也没脸说自己手艺绝佳,恐怕还得练练,故而次日,她只是在香桃的指挥下熨平晾了一夜的大袖衫,叠起来带去玄都观。   今日皇帝将亲临,玄都观倒也没闭门谢客,仍许人进去,只是活动范围受限,连正殿都去不了。如愿本想着直奔静室,路上却遇见了刘幼宛姐弟。   刘幼宛仍是臭着个脸的骄矜样子,倒是她弟弟刘锦成先冲着如愿抱拳,笑眯眯地见礼:“见过元娘子。”   “见过刘小郎君。”如愿还了一福,意思意思和这个小小年纪却擅交际的小郎君寒暄几句,抬眼和刘幼宛说,“我给你的……”   她瞥了刘锦成一眼,改口,“就那个,你用了没?”   “什么这么那个的,不就是伤药吗。用了,药效还成,勉强算你还有些好东西。”刘幼宛皱眉,看看如愿风尘仆仆的样子,别扭地一转脖子,“行了,别没话找话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如愿微微一笑,出于礼貌,和刘锦成再客套一轮,转头往静室跑。   静室今日无人,只有知常守在门口,遥见如愿噔噔噔地跑过来,先朝她行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元娘子请止步,今日静室不待客。师兄也已去正殿了。”   如愿紧急刹住自己,微喘着问:“那你师兄什么时候回来?我今天还能见他吗?”   知常算了算,诚实地摇头:“恐怕不能。”   “那好吧。劳烦你把这件衣裳还给他,就说是我送回来了。”如愿把大袖衫递过去,抓抓脸,“我昨天不小心弄脏了。”   “好。”知常接过,认真地一点头,“元娘子放心。”   如愿跟着点头,迟疑片刻,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脚跟一转,原路朝外走。   从静室向外是片竹林,石子铺路,静得能听清鞋底和石头摩擦的声音。如愿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寸寸掠过石路,没来由地想起正殿里的玄明。   在皇帝面前,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更温柔和婉些,还是依旧冷若冰霜?说起来他的大袖衫才刚到知常手里,他应该有别的衣裳吧?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人终究是不在她身边,再兴冲冲地跑来,想见也没得见。   如愿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她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指尖抵上嘴唇,吹出长长的一声鹰哨。 第24章 倒霉 如愿后背一凉   徐四海非常焦虑。   御前永远是不缺人的,除了掌事的四位太监,还有来往的宫人,碍于皇帝才十三岁,宫女基本没什么献媚的可能性,吸引他注意力的就是内侍。   近日长生殿里新来了个小内侍,品阶不高,人却机灵,学了一手变戏法的本事,还有说不完的江湖故事,逗得独孤行宁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找他,今天来祈福都破格把他拎到了眼前。   御前的四位太监里,徐四海根基最浅,也不拉帮结派,能混到今天,背地里腌臜事干得自然也不少,但主要靠的是讨贵人欢心的本事,在此之前独孤行宁面前最得脸的就是他。   如今来了新人,且还是一个路数,徐四海由衷地感到危机,但他同样不想冒风险。最好的方法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先把小皇帝的注意力吸回自己身上,再慢慢料理那内侍不迟。   问题就在于怎么找着这个吸引皇帝的东西,至少得逗得他三五天的想不起那小内侍的戏法。徐四海遣退跟在身后的几个小内侍,焦虑且苦恼地在玄都观里乱转,转到竹林附近,蓦地眼睛一亮。   他看见了一只猎鹰。   白腹黑翅,利爪尖喙,比宫廷猎苑里驯的鹰大了一圈,展翅时大概能把人裹进去,生得吓人,偏偏看起来还极温驯,乖乖地立在树枝上,任由边上的娘子抚弄脑袋和胸羽。   徐四海心念一动,直走到娘子身边,稍弯着腰,呵出口热气:“小娘子,这鹰是你的吗?”   如愿一惊,警觉地看过去,见是个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抓肉干的手猛地收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她福身,客气疏离地回了个笑容:“见过中贵人。这鹰是我的。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小娘子别紧张。”徐四海摆摆手,“就是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鹰,还这么俊俏,瞧着新鲜,这才过来看看。小娘子随意,随意。”   他来回踱了几步,对着绵绵啧啧赞叹,过会儿又状似无意地问,“小娘子是猎户出身,还是家里做驯鹰的生意?”   如愿摇头:“都不是,我是梓人。”   徐四海长长地“哦”了一声:“来道观里都带着,小娘子很喜欢这鹰吧?”   “嗯,我去哪儿都要带着的。”   “那小娘子平常喂鹰用的是什么?”   “这个。”如愿摊开手掌。   徐四海的视线顺势往下一扫,响亮地啧出声音,眼睛再往上一抬,表情陡变,仿佛突然醒悟,浮夸且刻意地在脸上轻轻拍了拍:“哎呦,小娘子见谅,我没别的意思。我从小就喜欢鹰啊隼啊的,难得见这么俊俏的鹰,却吃这个……”他拖了个意味深长的长音,“多少有些不忍了。”   如愿却不接他的话茬:“中贵人的意思是?”   “娘子既是梓匠,想来家境不太好吧?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这么大一只鹰,人苦起来能吃草,鹰这东西可没法跟着吃。”徐四海再度露出笑容,“不如小娘子割爱,将这鹰卖给我。”   “……倒不至于,我姑且还能养得起。不瞒您说,这鹰是我一点点养起来的,就像朋友一样,说什么都不能卖的。中贵人若是想要只猎鹰,东西两市都有鹰坊,我可以给您指路。”   “哎,小娘子重情义。”徐四海给如愿戴了顶高帽,面不改色地编瞎话,“那我也不瞒你,我是御前的掌案太监,此次是奉命替陛下寻鹰。小娘子大可放心,既是皇命,绝没有不给钱的可能,也绝没有待这鹰不好的道理。”   如愿不语,稍抿起嘴唇。   “鹰坊里的都是俗物,哪儿有小娘子这只俊俏啊。”徐四海以为她是被钱打动,心里稳了三分,笑容越发腻人,“我也不是没心的人,知道养鹰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从小养大的,但娘子想啊,这鹰在你身边,无非是飞飞停停,撑死猎个雀啊兔啊的。”   “但到了陛下身边,吃的是上好的牛肉,猎场里猎的是熊和鹿,岂不是更有用武之地?”徐四海循循善诱,“小娘子也是,生得这么漂亮,布裙木簪的看着都让人心疼,拿着这笔钱买些衣裳头面,再不济买上一年的嚼谷,不也是好事一桩?”   他看着始终没出声的如愿,面上的皱纹层层堆叠,给自己收尾,“小娘子好好考虑吧。”   如愿叹息:“卖儿卖女的人也是这样的念头吧?”   徐四海一愣。   “想着自家贫苦,一家人只是勉强糊口,待孩子大了不一定养得起,不如卖给好人家,既让子女有地方可去,自己也有口饭吃。”如愿信口数出理由,“可是焉知卖出去的儿女是不是被迫做了苦役甚至妓子,又焉知子女自己愿意不愿意呢?我的鹰再通人性,也不会说话,那就只能由我说。”   她向着徐四海再福一礼,“我不愿意。请中贵人找别人吧。”   眼见她转身要走,顺带要带走短期内博得圣心唯一的希望,徐四海连忙叫住如愿,待她转身,他干脆不礼只兵,眉眼一沉,露出阉人独有的阴鸷来。   “寻鹰可是皇命,由我来,是同小娘子商量,换个人来,可就不一定了。”他曼声威胁,“小娘子何苦讨这个苦头吃呢?”   “陛下今日就在玄都观替万民祈福,虽然天下太平,但也不是不能听万民冤情嘛。”如愿丝毫不惧,同样冷下神色,简直是眉目生寒,“何况,就算是前朝,那时天下也姓李,不跟掌案太监的姓。”   徐四海眼瞳紧缩:“你……”   如愿却突然笑出来,甜而灿烂,和刚才那个隐约有威慑意的女孩判若两人:“随口一说而已,江湖人粗鄙,中贵人可别放在心上。倒是东西两市的鹰坊真的不错,祝中贵人早日找到合心意的鹰。”   她转回去,直接朝月亮门走,顺手在绵绵肩上一拍。猎鹰猛然振翅,但不往高空飞,只在主人身侧徘徊。   “……行,好志气。”徐四海到底不敢在玄都观里动手,盯着越走越远的如愿,想到刚才让她惊的那一下,狠狠地啐了一口。   **   如愿其实也没那么硬气,只是绵绵在身边,且凭着走江湖做生意察言观色的本事,推测徐四海是在撒谎,见他没敢追上来,才敢说是猜对了。   但她也不想拖得夜长梦多,只想跑路,奈何和徐四海一通纠缠浪费太多时间,恰逢祈福开始,观内出入的路都封了,如愿只能找个地方躲到祈福的钟敲完。   侧门偏僻怕生事端,这回她直往正门冲,正好遇上皇帝回宫的仪仗,金吾卫中的骑兵前后护卫,中间则是皇帝乘坐的马车。   因封路而滞留在观内的人不多,如愿跟着跪坐在正门阶上,混在三五个人里看骑兵缓缓前行,皇帝的马车还在远远的后边。身边有人伸长脖子去看,还有个孩子让阿娘抱在怀里捂着嘴,只剩一双手兴奋地乱舞。   如愿皱了皱眉,往阶下挪了两步。   “元娘子?”身旁的人突然开口。   如愿一转头,见是刘锦成,一愣:“你阿姐呢?”   “阿姐去正殿求签了。”刘锦成笑笑,朝着如愿一抱拳,“说起来元娘子给我阿姐的伤药,阿姐想来没道谢过吧,我替她谢谢元娘子。”   如愿总觉得刘锦成在人情往来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老练,夸张些说则是一股说不出的阴恻,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了退,含笑说:“举手之劳,不必在意。”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两人对着笑笑,不说话了,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等仪仗过去。   压阵的骑兵总算是快到头,隐约能看到六驾马身上的璎珞笼头,如愿吐出口气,先前伸长脖子的看客都缩起头乖乖低下,那个兴奋过度的孩子却突然挣脱阿娘的怀抱,舞着两只小手,急匆匆地下阶要往仪仗里钻。   如愿连忙弯腰去拦那孩子,才和边上人配合着拦住,混乱间后背突然让人猛地一推。她本就是半蹲在阶上朝前弯腰的姿势,重心不稳,这一推直接让她大头朝下跌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如愿立时反应过来她被摆了一道,最先涌进脑海的想法居然是嫌弃这手法老土,清平斋最近的话本都不用这套路了。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手法土,但有效,从阶上摔下去根本刹不住,或者说整条街都是仪仗,她落地就滚进了骑兵群里。   正在前行的金吾卫一个勒马,惊得前后的马全乱了步调,如愿清晰地听见蹄铁胡乱踏地,混杂着先前那孩子半出口又被捂回去的尖叫。   “何事?”骚乱中一个声音从车帘后传出,声音清脆,显然正是御驾里的小皇帝。   “陛下恕罪!”领头的郎将掉转马头折返,看了眼被团团围住的如愿,迅速下马告罪,“臣万死,有一女子突然入阵,惊扰陛下。”   如愿后背一凉,来不及开口解释,先看见颈边一道寒光。 第25章 救命 一更   “哦?女子?”独孤行宁反倒来了兴致, 兴冲冲要去掀车帘。   车里陪侍的人立即阻拦,帘后一阵“龙颜”“威仪”之类的窸窣声,掀起一角的车帘耷拉回去, 只传出男孩故作严肃的声音, “朕问你,你阻拦车架, 可有缘由?若是有冤, 速速道来。”   如愿心说这是什么皮影戏里才有的腔调, 但颈边还横着那郎将的佩刀,由不得她腹诽,她强定下心神, 干脆就着摔在地上的姿势改成跪坐,向着车内的皇帝低头行礼。   “陛下恕罪。妾并非有意冲撞, ”此时说是被人陷害反而像是狡辩,如愿干脆认下来,说得极诚恳,“只是慕陛下威仪, 先前在阶上等候仪仗,不巧见幼童将要冲下台阶, 出手时一时失足,不慎摔了下来,这才冲撞金吾卫。”   听她的自称应是贵女,又是为了救人失足, 独孤行宁的兴致霎时削了三分, 恹恹地靠回去:“好吧。那就……”   他想说算了,边上的徐四海却透过刚才掀起的一个角瞥见跪地上的人是谁,再次低声劝阻:“陛下不可。”   “哦?”   “陛下圣裁, 臣不敢多嘴,但现下尚在玄都观外,民众都看着,这女子冲撞陛下在前,陛下轻轻放过,”徐四海巧妙地顿了一下,“恐怕有损皇家威仪啊。”   独孤行宁果真皱了皱眉,但还有些迟疑:“可是……”   “陛下祈福前,豫王殿下也再三提醒,要陛下于人前保有威仪,免得底下人不敬,多生事端。”徐四海再接再厉,声音压得更低,“哪怕是为了殿下,也请陛下再想想。”   独孤行宁眉头皱得更紧:“那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处置这女子?”   徐四海等得就是这个睚眦必报的机会,但他在皇帝面前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强压下喜意,低头说得十分温驯:“依臣看,不如杖三十,既显陛下威仪而慈柔,又能让那女子长个记性。”   独孤行宁想了想,说了声“好吧”,敲敲车沿示意随从上前,露出头的正是那个会变戏法的小内侍。他轻声同小内侍说了句话,又坐回去:“继续吧。”   徐四海光顾着看那小内侍不爽,一时都没听清独孤行宁说了什么,但总不能回头问,跟着回到原位,曼声指示:“陛下有令,起驾——”   郎将立即收刀,回到前边整队,倒是车架前坐着的两个小内侍利索地下车,一左一右制住如愿。训练有素的金吾卫整队迅捷,没多久就继续前行,六驾的御车辘辘向前,殿后的金吾卫跟上,长长的队伍遥遥远去。   如愿一口气还堵在喉咙里,所幸制住她的内侍用力不大,让她少了几分慌乱。她耐心地跪坐着等仪仗走完人群散开,借着抓内侍袖子的机会,把几枚银馃子塞进对方手里。   她稍稍仰头,微笑:“敢问中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罚你的意思。”绿袍的内侍掂了掂重量,笑纳,“娘子放心,不多,就这个数。”他伸出空空的手,五指张开,比划了个数。   如愿猜到是杖刑,眉尖一抽:“五杖也挺多的……”   “知足吧,按照徐掌案的意思,得三十杖呢。”青袍内侍双手往袖中一揣,指尖拨过银馃子。   “徐掌案?”   “是啊,御前的掌案太监,威风得很。”青袍内侍就是会变戏法的那个,这几日老吃徐四海的眼刀,宫里说不得,在外就忍不住碎嘴,“娘子可能没听见,但我听得真切,陛下原先可没罚你的意思,要不是……”   绿袍内侍适时咳了一声。   青袍内侍立时收声,另起话头:“总之娘子就挨着吧。既然陛下原先没那个意思,我们也就当和娘子结个善缘,下手轻些,忍忍就过去了。”   如愿暗道要真是结善缘怎么不打,面上却笑得再甜了些:“敢问,徐掌案是哪位?怎么突然劝陛下罚我啊?”   “就是那个呗。”青袍内侍皱起脸,眉毛鼻子糊成一团,皮笑肉不笑,旋即恢复正常表情,“行啦,娘子别拖时间了,夜长梦多,我们也急着回去呢。”   他伸手去拽如愿,刚换好角度,身旁的绿袍内侍忽然松开如愿,急匆匆地朝着正门的方向深深弯腰:“见过道长。”   青袍内侍一愣,跟着抬头,只看见一身道袍的人从阶上下来,微垂着眼帘,脚步平稳均匀,却有种由来有之的威仪,踏过的仿佛不是玄都观的正门台阶,而是在含元殿前,阶下群臣拜服。   冷汗霎时浸湿后背,青袍内侍慌忙跟着行礼,膝盖软了三分,行得东倒西歪,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惧意:“见……见过道长。”   如愿反倒被他俩惊了一下,茫然地抬眼看向已经走到身边的玄明。   “回去。”玄明并不看她。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都没敢抬头,抹了把冷汗,肩并肩跑了。   “这……”如愿傻愣愣地看着两个内侍脚底抹油的背影,好一会儿,琢磨着他们诡异的态度,“他们是怕你吗?不至于怕成这样吧,御令都不管了?”   “大约是怕我向陛下说什么。”玄明半真半假地答话,屈膝去扶她,“先起来。”   如愿半信半疑,但她有笃信朋友的江湖意气,再想想玄明能主持皇帝祈福的典礼,道教又是国教,能和皇帝说上话好像也正常。   故而她只是抓住玄明的袖子,试着把跪得发僵的身体撑起来,左脚刚踩实,一阵刺痛从脚底蹿到脚踝,她立即换腿支撑,皱着眉头:“完了,我从台阶上摔下去那一下,怕是扭着脚了。”   “摔下去?”玄明扶住她,跟着皱眉,“先前究竟怎么了,为何会招惹上内侍?”   “你不知道?”   “并不知。”玄明实话实说,“我在路上遇到知常,他说你今日来过。先前封路,想来你还没走,我才过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呢,就像话本里的那样。”如愿嘿嘿地挠挠脸,抓掉那点莫名的少女情思,“陛下祈福,我怕遇上麻烦,本想着快溜,结果封路,再出来正好撞到陛下的仪仗。再之后就……”   她抬头看了眼台阶,从抓乱跑的孩子到被两个内侍揪住全说了一遍,懊丧地垂下脑袋,“想救人,结果反倒赔了自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啊?”   “不傻。如见稚子坠井,恻隐之心罢了。”玄明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头顶,指尖在袖中蜷了蜷,忍住摸摸头安慰的冲动,只道失礼,手从女孩的腋下穿过,直接把女孩架起来,“既然扭着了,先歇歇再说吧。”   他是正经人,脚也是真疼,如愿抿抿嘴唇,左臂抓住玄明的肩,换了个拿他当拐杖的姿势,嘴上却故作柔弱:“那就麻烦道长带我找个地方歇脚,救救我这个可怜人。”   所幸先有静街再有封路,先前稀稀落落围观的人也早就散了,让玄明扶着倒也没那么丢人,如愿瘸着腿挪到静室,坐下时左脚刺痛的范围已经蔓延到了小腿。她自知恐怕是刚才走了一通,伤得更厉害,赶紧问:“不行,我觉得不太对劲,观内有医师吗?”   “并无外来的医师,只有几位习医的同门。”玄明端了水进来,“只是与你不相熟,不便贸然接触。”   他不自觉地把那几位学医的同门划到了“外人”的范围,如愿却没咂摸出来,只顺着他的说法想了想,表示赞同:“也是,让不认识道长看我肿成猪蹄的脚,我好尴尬啊。”   但在玄明面前她不尴尬,小心地脱了鞋袜,踩进清澈微凉的水里。   她的脚和她的人一样,恰到好处的纤细,骨骼漂亮,但肉不多,踝骨格外明显,紫红色的淤血堆积在皮下,从脚背过半的位置肿到小腿,和另半边完好的部分一比,显得格外可怜。   如愿自己也被淤血扩散的程度惊得扯扯嘴角,顾不上丢人不丢人的:“有药吗?治跌打损伤的那种就行,光冷敷恐怕救不了我。”   玄明立即把膝上的帕子和药瓶一起递过去。   如愿接过,她不敢把受伤的左脚抬起来,就只能弯着腰去擦,提前五十年体验垂垂老矣洗脚都不利索的感觉。她勉强用帕子掖干水分,上药时更难,踮脚不行,踩实更不行,捏着药瓶进退两难。   “我帮你。”玄明从她手里抽了药瓶。   “这怎么好意思……”   如愿还没明确表示拒绝,玄明已经屈膝半跪下来,沾了药液的指尖点在她肿起的脚背上,轻柔地揉开淤血。   活血化瘀的药沾了皮肤微微发烫,如愿却觉得更烫的是玄明的指尖。那块皮肤明明吃足了淤血,应该触感迟钝,在玄明手下却格外敏锐,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指尖游走的痕迹。她的脚仿佛不再由皮肉骨骼组成,而是沙盘,玄明的指尖划过就留下或深或浅的凹槽,再由他的掌心一一按平。   淤血在药水和按摩的作用下渐渐化开,灼热的血气自脚踝向上涌动,如愿说不出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疼,可能是痒,折磨得她蜷起脚趾,甚至想把整个人都缩起来。   “好奇怪啊。”她红着脸喃喃,“医书上不是这样说的……” 第26章 玩闹 二更   玄明下意识地抬头, 看清如愿的脸色,骤然回神,将要落下去的掌心再不能接触她的脚踝, 反倒迅速收拢手指, 发颤的指尖抵在掌心,刻出道道印痕。他真是怀着帮忙的心思, 但他突然意识到, 无论他是否只是想替如愿疗伤, 抓在他手里按揉的,都是这个女孩平日总藏在鞋袜里的脚。   他猛地往后一退,呼吸潮热:“……失礼了。我……”   “你也好奇怪。”如愿和他的念头不互通, 哪儿知道他脑子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摸摸发红的脸, “怎么动不动就说失礼,照这么说,我还得先说我脱鞋子失礼呢。”   她试着以脚踝为圆心,动了动左脚, 仍有些痛,但比刚才好得多, 就弯下腰,挣扎着去套鞋袜。   玄明不敢看她,稍撇开头,思来想去还是先说正事, 胸口随着呼吸错乱起伏:“杖刑真是陛下亲口说的吗?”   “是那两个内侍告诉我的, 我想他们总不至于撒谎……”如愿艰难地套上袜子,踩进短靴时肿起的脚背擦过鞋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嘶哈嘶哈半天,才续上后半句话,“……又没什么好处。”   玄明稍整理好心绪,甫转回来,瞥见她龇牙咧嘴忍痛的样子,刚才那点暧昧不清的绮念霎时消退,投入心湖的是另外的石子,激起的反应远比先前剧烈,大圈的涟漪层层荡开,有些是心疼,有些则是突如其来的燥郁。   他皱眉,藏在袖中的手收得更紧,开口倒是依旧冷清:“既是无心,又因救人,虽则冒犯,但偏重刑罚,非仁君所为。”   “我倒觉得还好。皇家威仪嘛,毕竟我真是大庭广众摔进去乱了仪仗,”如愿对孩童向来宽容,即使这个孩子是六驾御车中的皇帝,“没要我的命,只是杖五,勉强也算是仁慈了。何况有你救我,我也没真挨打呀。”   她朝着玄明甜甜一笑,浑然是不记仇的模样,笑完,又吐吐舌尖,轻声和他抱怨,“要是陛下听信谗言,依掌案太监的意思,三十杖下来才是要我的命。”   “掌案太监?”   “嗯,听那内侍的说法,是姓徐。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我遇上的那个,就长这样的那个。”如愿皱起眉眼鼻子,模仿出徐四海腻人的笑,又把当时的纠缠原样说了一遍,“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记仇的人?不过也是我倒霉,正好撞上去了。”   “我明白了。”玄明起身,“还能走吗?”   如愿试了试:“还有些疼,但比刚才好。”   “还是去租辆马车为好,过会儿让知常来叫你。”玄明说,“我还有些事,就不回来了。”   “好。”如愿乖乖点头。   玄明应声往外走,还没走到竹帘落下的阴影处,突然折返,屈膝矮身到和如愿等高的位置,在如愿茫然的目光里,抬手撩开她颊侧的发丝,拇指指腹轻柔地抚过那张微微泛红的脸。   他轻轻地说:“抱歉。”   然后他起身出去,独留一室长风,独留如愿呆坐在室内。   她仍沉浸在那一瞬间的对视中,仿佛在玄明瞳中看见了枝上桃花阶前春风,温柔地浸没她,让她几乎要误以为是候了一整个冬天的春来。   半晌,如愿蓦地抬手摸上先前被抚过的位置,摸到满指的烫红。   她低了低头,嘟囔:“道什么歉啊,你又不姓独孤……”   **   独孤行宁正在玩抓人游戏。   陪他玩的人是徐四海找来的,都和他年龄相仿,小内侍活泼伶俐,小宫女清秀可爱,个个都擅跑跳,吵得偌大的紫宸殿全是孩童的嬉笑声。独孤行宁混在中间,白绫蒙着眼睛,胡乱追着宫人跑,一会儿揪到内侍的袖角,一会儿抓到的又是宫女的花钗。   徐四海看看闹成一团的宫人,再看看被赶到门口守门的青袍内侍,暗道会变戏法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天一变,论揣摩圣心,他才是第一。   他暗嗤一声,转回头,稍呵着腰,层层皱纹漾出个笑:“陛下,好玩吗?”   “好玩!”独孤行宁满头是汗,小脸红扑扑的,听音转向徐四海的方向,“朕好久没这么玩过了,真好玩。辛苦你找人了。”   “陛下开心就好,能替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也是这些宫人的福分。”徐四海抛了个眼神过去,听到那些小宫人齐声称是,才亲手端了茶盏过去,“陛下要不歇歇,喝口茶?”   “不喝不喝。”独孤行宁摇头,随口说赏,匆忙反身往边上一推,正巧推到个小内侍,他笑起来,“快跑快跑!朕还要玩!”   小内侍应声,钻进骚动起来的宫人群里,一群孩子又闹起来,笑闹声直响到殿外。   徐四海心满意足地放下茶盏,正想给自己换盏茶润润喉咙,半开的殿门突然跌进个人,正是那会变戏法的青袍内侍,边跌跌撞撞地往里跑,边大喊着“不好了”。   徐四海张口欲骂,那内侍一个滑跪跌在独孤行宁面前:“不好了,殿下来了!”   能让他慌成这样的“殿下”,纵观天下也只有一人,徐四海后背僵硬,呵斥宫人的话还没出口,殿门被人推开,光洁的砖地上投出长长的人影。   独孤明夷一步步踏进紫宸殿内,视线扫过的宫人全膝盖一软匍匐下去,连徐四海都和青袍内侍跪在一起,在筛糠这一行业抖出哥俩好的架势。但独孤明夷看的不是他们,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尚且稚嫩的皇帝身上,而他眉眼间犹如新来了一场雪,烟云化作冰棱。   独孤行宁一把拽下蒙眼的白绫,露出一瞬间的欣喜:“阿……”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抓白绫的手迅速背到身后,改口用封号称呼,“豫王怎么来了?”   独孤明夷向着他稍稍俯身:“臣恭请陛下圣安。”   “朕、朕躬安。”独孤行宁绞着白绫,显然不怎么安,“到底为什么事进宫,都没让人通报……”   “若让人通报,恐怕臣也看不到陛下如此活跃的样子。陛下青春康健,臣心甚慰。”   “看奏章、看书习字、练刀,这些事都做完了才玩的!只玩了不到一刻钟!”独孤行宁急起来,病急乱投医,一指徐四海,“不信问他!朕真的做完了才玩的!”   “是是是,臣作证,陛下确实是偶然放松片刻。”徐四海连连应声,没敢抬头看独孤明夷,“且只玩了半刻钟多。”   独孤明夷瞥了他一眼,另起话头:“陛下今日回宫,是否路上见一女子因救孩童,失足冲撞,陛下罚其杖刑?”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因何罚她?”   “她冲撞朕啊。朕想着有损威仪,就罚她,但朕又念在她是为了救人,无心之失,就少罚了点。”独孤行宁眼珠一转,又转到徐四海身上,“本来徐四海还说要杖三十呢,还是朕减的。”   徐四海霎时出了身冷汗,但他不敢辩驳,只缩着肩膀点头:“是、是……”   “陛下可知杖刑伤及腰腿,需去医馆诊治,若是贫家子,或许付不出诊金;若是家中唯一的青壮力,且无家底,或许养伤期间,家中就要乞讨度日甚至于饿死。”独孤明夷仍不看他,“且陛下刚为万民祈福,街头无人,转眼就杖责救人失足的民女,杖责陛下为其祈福期盼平安顺遂的人,可能仅因此就可能断送一家人的性命,”   他垂眼看着独孤行宁,“陛下觉得对么?”   独孤行宁抿抿嘴唇:“朕……”   “若是宫人侍人冲撞,陛下罚其杖刑,臣绝无他言,因他们的职责即是服侍陛下,冲撞是他们的过错,但那女子不是。她的职责是爱她自己,爱她应爱的人,以税金奉养陛下。”独孤明夷轻轻地说,“陛下当爱天下人,但也当知天下人对您,应是敬而无爱。”   “……朕明白了。”独孤行宁垂下头,另一只手也背到身后,一起纠扯着白绫,片刻后,他往独孤明夷的方向挪了两步,悄悄揪住他的袖口,“你生气了?”   “没有。”   独孤行宁不信,想了一会儿,忽然仰起头:“那朕让你做夏试的主考官好不好?前两天礼部那老东西……”   “陛下慎言。”独孤明夷打断他。   “哦……就是那几个监察御史,上书弹劾你,我看和礼部的王尚书脱不了干系。那朕干脆让你做主考官,压他一头,打他的脸,好不好?”独孤行宁轻晃着抓在手里的袖子,甜甜地笑,“别生气嘛。”   独孤明夷的指节动了动,终究没抚上那张甜笑着的脸,只从独孤行宁手中抽出袖子:“好。”   “那就说定了!”独孤行宁开心起来,随便揪了个小内侍,指挥他去中书省下旨,又转回来,“你今天都进宫了,要留下来吃饭吗?朕现在就让人去尚食局……”   “不必。”独孤明夷拒绝,再次恭谨地向着他弯腰,“臣告退。”   “……好吧。”独孤行宁自知拦不住,原本抓着他袖子的手也不知道怎么放,僵了片刻,抚在自己胸口,“豫王慢走。”   独孤明夷直起腰,背过身,走了两步,忽然止步:“玩闹而已,陛下若是喜欢,多玩会儿也无妨。只是紫宸殿毕竟是内朝正殿,不可喧哗,还是在殿外玩为好;身边的宫人或许也该换一换了。”   他顿了顿,轻声说,“陛下身子康健,为此欢笑,臣很高兴。”   独孤行宁一怔,来不及接话,独孤明夷已经出去了,只让他最后看见个挺直如松的背影,一如多年以前。   “陛下……”徐四海听出一身冷汗,膝行过来,袖上全是湿淋淋的汗渍,“臣、臣也是为了讨陛下开心……”   “朕知道。”独孤行宁挥挥手。   “谢陛下、谢陛下!”徐四海一颗心骤然放下去,给独孤行宁磕了好几个响头,抬头露出一贯的讨好笑容,“臣往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陛下。”   在他腻人的笑容里,独孤行宁却弯下腰,不远不近地看着那张皱纹颤动的脸:“但是,既然阿兄说了该换一换,当然要换了。”   徐四海眼角抽搐:“陛、陛下的意思是?”   “你究竟为什么提出杖三十,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左右朕的决定,你胆子倒是挺大的。”独孤行宁蓦地笑出来,犹带稚气的眉眼舒展,有种孩童的天真残忍,“还有,”   他含笑说,“你该不会以为朕不知道,朕阿娘家的天下是怎么亡的吧?”   徐四海瞪大眼睛,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猛地反应过来,爬行着去抓独孤行宁的衣摆。   独孤行宁嫌恶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内侍会意,起身弯着腰钳住徐四海,都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就这么把巧舌如簧、一度最讨皇帝欢心的掌案太监拖了出去。   还跪在地上的宫人各自惊心,只有青袍内侍抓住这个机会,向前膝行几步,仰头朝着独孤行宁谄笑:“陛下可玩累了?奴婢新学了戏法,正好能给陛下看着解闷。”   “对哦,还有你。”独孤行宁眨眨眼睛。   “是、是。奴婢在,奴婢一直都在。”   独孤行宁居高临下地看他,缓缓说:“朕阿兄来看朕,你也敢说是‘不好’?”   青袍内侍霎时浑身僵硬,额上冷汗如雨。   但他也没给紫宸殿洒水的机会了,转眼就和徐四海一样,被拖出紫宸殿,这辈子再无见到皇帝的可能。   一阵风穿过窗棂,殿内的宫人纷纷打了个哆嗦,这回没人敢上前了,个个深埋下头,只求突然露出獠牙的小皇帝千万别发现自己。   独孤行宁却又笑起来,笑得活泼明朗,和先前玩游戏时别无二致。他单手拎着白绫,弯腰扶起一个小宫女,又去揪另一个小内侍,在人群中跳来跳去,边揪边像撒娇一样拉长声音:“起来呀,都起来。朕还要玩,起来——”   被他揪到或者走过身侧的宫人颤着身子起身,面面相觑,转瞬如同约定一样挤出笑脸。 第27章 报复 三更   如愿是瘸着腿回家的。   乍见她这模样, 林氏又惊又怕,急吼吼地让人去请医师,搂着女儿一通“心肝宝贝”地好哄, 哭得好像如愿不是扭伤脚踝而是断了条腿, 反倒吓了刚进门的医师一跳。   待向着医师再三确认如愿无碍,在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又霎时没了, 林氏柳眉倒竖, 又怜又怒地骂得如愿狗血淋头, 顺便勒令她伤好前就在家呆着。   如愿确实也没法瘸腿出门,倒不是爱娇,委实是怕被江湖朋友嘲笑, 故而干脆利落地顺了阿娘的意,在家蹲了二十多天, 直到五月将要过完,才再次打开工坊的门。   期间倒也不是与外界毫不通信。   听闻如愿扭伤了脚,燕婵上门来看望过一回,总共坐了一刻半钟, 其中一刻钟在骂如愿不长心,然后留下一堆调配好的外敷药, 走了。   玄都观那边如愿也去了封信,简单地提了嘴伤势,就说伤好前去不了。她写的时候是全个礼仪,没想着回信, 没想到隔天就收到信封, 薄薄的浣花笺上一溪春色,玄明的口吻如同字迹一样清淡克制,先致歉, 再请她伤好后再去一趟。   他从没提过这种要求,如愿想着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果断把去玄都观拜访提上日程。当然,在此之前,她得先交个货。   “就这个。”如愿放下不透光的黑布,示意方少舒站到遮光的那半边去,“现在天还亮,效果应该不太好,先凑合看看,等到晚上再仔细看。”   方少舒依言过去,一到暗处,明月珠温润的光才显出来,像是在行灯里安置了一片月色,又透过月绡纱上仔细镂空的花纹,在砖地上照出海浪与星辰。   “不错啊。”方少舒看着地上随着灯笼转动而更迭的星图,连声称妙,“我家的工匠都没这么巧的心思。”   “毕竟做了很久嘛,手艺不够,就只能拿想法凑数了。”如愿反手抓抓后脑,“不过手艺肯定没你家的工匠好啦。”   “我觉得差不多?”方少舒提起行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给如愿比划了个拇指,“反正我挺喜欢,这钱花得不亏。”   “其实我也喜欢,所以做的时候特别顺手。不过材料太贵,有钱人也不会在我这种小工坊订灯,不然还真想试着卖卖看。”她顿了一下,认真保证,“当然啦,前提是你不介意我用你家的图纸。”   “随你用,别的图纸也有,想要就说,我下回给你带过来。至于贵不贵的,你在这儿肯定卖不出去,你去五云阁……”方少舒一顿,忽然改口,“还是算了。要是真想卖,你先做着,到时候再去。”   “为什么现在不行?”   “傻。”方少舒看了她一眼,“蜃气楼这两天开着呢。五云阁对着达官贵人开,凭你的家底,进去完全没问题,也没人敢动你。蜃气楼就不一定了,里边可不看出身,只要拿得出钱,什么人都能进去。”   “那还是算了。”如愿一缩脖子,“我觉得还是命要紧。”   “知道就好。”方少舒再次警告她,“总之这两天先别去。蜃气楼开时必定附带赌局,江湖庙堂两码事,惹着里边那些赌棍,京兆府也救不了你。”   如愿连忙点头,伸出三指严肃地在脸边上比划出个发誓的手势,一叠声保证绝不去,这才反身从桌上抓起一把裁下来的边角料:“对了,这是剩下的月绡纱,虽然已经成这样了,不过算算也不便宜,你还要吗?”   “你这样子像是要还给我吗?”方少舒瞥了她死死攥紧的手一眼,大方地一挥手,“我要这玩意干嘛,归你了。”   “谢谢!”如愿喜滋滋收下,“你真是个好人!”   方少舒皱了皱眉,收下这个风味奇特的夸奖:“那我带灯回去了,你自己玩着吧。”   “好。不过先别送给师姐,过了今晚再说,这样晚上还能仔细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就拿回来改。”如愿边交代边目送方少舒出门,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师姐夫!”   方少舒止步回头:“还有事?”   “……嗯。”要问的话临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如愿顿了顿才点头,诚恳发问,“那个,我想去揍个人,你有什么高见吗?”   **   “行了,就到这里吧。”刘锦成止步,对着跟在后边的两个小厮说,“我同吴家的郎君约好了要去玩,你们跟着不方便,都回去。”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个子高些的那个哈腰皱眉,一脸为难:“但是夫人说了……”   “阿娘又没跟着来,你们说什么,她当然就信什么呀。”刘锦成往高个小厮手里塞了把碎银,又同样塞给矮个的那个,笑着一拍两人的手,“帮帮忙,我就去玩一把,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   高个小厮仍是一脸为难:“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知道分寸。”刘锦成又各塞了把碎银,“等我回来,少不了你们俩的好处。”   这回碎银的分量够足,高个小厮掂了掂,心满意足地收进怀里,朝着刘锦成笑笑:“那就祝小郎君玩得愉快,小的先退了。”   “去吧。”   刘锦成含笑看着两个小厮退离,确保他俩看不见,这才转身改道往小巷里走,脸上的微笑一扫而空,齿关紧咬,恨不得咬死那两个小厮。   他暗啐一声见钱眼开的狗东西,若不是和吴六郎约好了要去蜃气楼见识见识,他也不至于多花这个钱。   他暗想着回头怎么告那两个小厮一状,全阉了做马奴去,身前突然横过来一把伞,正好堵住他的去路。   刘锦成一愣,抬头看清来人,忽然又露出恰到好处的笑:“见过元娘子。真巧,元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为什么推我?”如愿单刀直入。   刘锦成适时做出惊讶的神情:“什么推你?元娘子什么意思?”   “别装了。当日玄都观正门口统共只有那么些人,我的位置靠后,在我身后的只有你一个。”如愿其实也很难信面前这个不过十四岁的男孩干得出这种事,但事实如此,她把伞往前抵了抵,“既然下了这个手,就是和我撕破脸,再装就没劲了。”   她脸上的嫌恶表现得太明显,刘锦成盯着看了一会儿,自知没法搪塞,忽然绽开笑容:“元娘子还挺胆大的嘛。没错,是我推的。”   “那么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   “元娘子还记得给了我阿姐一瓶伤药吗?”   “记得。”如愿说,“我同她勉强算是相识,见她受伤,给些伤药也不可以吗?”   “我阿姐做错事,才被阿耶打,打成什么样都是家事,与你何干?”   如愿直觉不对,皱起眉头:“可你阿姐告诉我,是因你同吴家那小郎君去斗鸡,你阿耶才拿她出气的。”   “是啊。那又怎么了?她活该。就像你也活该,你要是自走自路,我也犯不着折腾你,待你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偏你想做好人,插手别家的事,就别怪别人报复。”作为家中独子,刘锦成自有一套逻辑,说起来十足自信,越到后来语调越扬上去,“你运气好,捡了条命,就算真死了又怎么样,你阿耶难道有脸要我来抵个女儿的命吗?别说压根没人看到,那些平头百姓难道敢来作证吗?”   他换了口气,眉眼扬起,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毫不遮掩的恶意,嫌恶地啐在地上,“要怪就怪你们投了个女胎吧,生来犯贱!”   如愿被那阵恶意掐得呼吸一窒,盯了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会儿,低声说:“我改主意了。”   刘锦成反倒一愣:“什么?”   “我本来想,你可能只是不知道生命可贵,或者不知道这一推有什么后果。我只求你说清楚为什么,和我道个歉。虽然我会难过,或许以后再也不和你家来往,但我不会怪你。”如愿确定巷内无人,把伞收回身后,“但现在,”   她抓住刘锦成的手臂,垂眼看着矮她一截的男孩,“我替你阿娘,还有你阿姐教训教训你。”   刘锦成没想到这个纤细的、总是笑眯眯的年轻娘子敢说这种话,但他并不怕她,扬起脑袋,没被控制住的手握拳,一拳朝着如愿锤过去。   然而如愿迅捷地抓住他另一条胳膊,同时极速提膝,狠狠一膝盖磕进他的腹部。 第28章 道歉 傲娇弟弟在线道歉   如愿此刻无比感谢跟着燕婵混的那几年, 还有不久前来自方少舒的紧急培训,她确实不怎么抗揍,但揍人水平勉强还算高超, 从拗住关节到肘击颈部, 再到出腿踢膝,打一个刘锦成绰绰有余。   最后一下是掌掴, 出手凶狠得超乎如愿自己的想象, 抽到刘锦成脸上时痛得她自己都一哆嗦, 附带的效果则是直接把他抽到地上,后背磕上青砖墙,一时爬都爬不起来。   挨了这么一顿毒打, 皮下全是淤青,脸上还顶着一个鲜红肿起的手印, 刘锦成瘫在墙角,脸色煞白,哪儿还有刚才的趾高气扬,整个人如同煮烂了的面条异样瘫软, 看如愿时只剩下明显的恐惧。   如愿朝他走过去,他眼里的恐惧就随着眼泪漫出来, 冲刷过肿起的半边脸,他拼命摇头,开裂的嘴角渗出血迹,发出的却只是囫囵的“嗬”声。   “放心, 我不要你的命。你推我下阶, 我揍你一顿,都没人看见,那就算我们扯平。”如愿再次抽出收拢如刀的伞, 伞尖直抵上刘锦成的咽喉,“但如果你往后仍是今天的念头,什么时候死就不一定了。”   刘锦成一动不敢动,盯着如愿,呼吸急促,整个人剧烈颤抖,更多的眼泪淌下来,冲得指印鲜红光润。   “我不知道你家里是怎么教你的,但女人不比你低一等,我不比你差,你姐姐亦然。”如愿垂眼看他,“能揍你的女人,天下也不只有我一个。我没法像你的家人一样教你,只能揍你,更多的人连这些话也不会和你说。”   她收伞,出于对孩童的怜悯,最后提醒,“从这里走,是要去五云阁或者蜃气楼吧?蜃气楼就算了,江湖人太多,不是该去的地方。”   说完,她转身直出小巷,再没往后看一眼。   刚走到巷口,前边蓦地多了个人影:“打完了?”   “师姐?”如愿一愣,“你怎么……”   燕婵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往上看。   如愿抬头,刚巧看见蹲在墙头的方少舒。   察觉她的视线,方少舒突然别开头,欲盖弥彰地吹了个口哨。   如愿懂了,心说耙耳朵的人就是不靠谱,脸上却扬起甜甜的笑,双手一合,朝着燕婵低了低头:“不是我不告诉你,可我是去揍人的,按江湖规矩,了却恩怨当然是一打一,哪儿有拉帮结派去的。”   燕婵心想不守规矩的时候多了去了,皱眉:“我是怕你遇上什么麻烦,庙堂中人……”她忽然想到如愿勉强也算,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在她肩上一拍,“算了,既然你说恩怨了结,我也不多说,回去吧。”   “好!”如愿点头,乖乖地跟在背后。   方少舒则等她们俩走出一段路才从墙头跳下来,扭头回望一眼,提速追上去。   在他望不到的小巷拐角,刘锦成仍躺在墙角换气,试探着动弹手脚。如愿下手凶狠,但不是死手,只伤皮肉不伤骨头,躺了一会儿,他稍缓过一口气,挣扎着用磨破皮的手肘去顶砖墙。   刚忍痛哆嗦着把上半身撑起来,一道黑影从墙头落地,一身劲装的男人垂眼看他,眼孔里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佣金不贵。”   刘锦成往后一缩,哑着嗓子:“……什么意思?”   “我与刚才打你的人认识。”男人重复,“佣金不贵。”   “你……是杀手?”   “是。”男人点头,“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做得到。钱货两讫,不成退定金。”   刘锦成狐疑:“为什么找我?为什么是这时候出来?”   “吴六郎。”男人吐出一个人名,“我跟着你,你好像很有钱。”   “我怎么信你?”   “没法证明。”男人说,“不信就算了。”   刘锦成紧盯着那张隔着面具都看得出是面无表情的脸,良久,舔过全是铁锈气的口腔,一咬牙:“好!要多少钱?”   **   去揍人和去玄都观当然不能穿同一身衣服,如愿先回了趟家,沐浴更衣,但总觉得身上沾着揍完人的血腥气,怕冒犯玄明,就暂且先搁置下来。   一搁置就搁置到了几日后,她特意换了新衣,带上新做的点心,才奔向玄都观。   玄明倒仍穿的是那身鹤纹咬合的道袍,背对着充当门的竹帘坐在席上。如愿本想着像上回那样溜进去捂他眼睛,瞄见他对面似乎还有个隐约的人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走过去。   “道长,”她敲敲半卷的竹帘,“我能进来吗?”   玄明应声回头,还没说什么,坐他对面的男孩先蹿起来:“你是谁?”   如愿被他吓了一跳,保持着一手挽食盒另一手敲竹帘的姿势,和独孤行宁互瞪,本能地回话:“我姓元,是……”   “就是我曾提起的。”玄明适时开口,又转向如愿,“进来吧。”   如愿看看玄明,再看看独孤行宁,一矮身避开竹帘,选了离男孩最远的席子坐下。   独孤行宁盯着如愿看了一会儿,也慢慢坐下来。   两方坐定,玄明开口:“请。”   如愿一愣,刚想问要做什么,斜对角的独孤行宁先动了。他鼓鼓脸颊,又抿抿嘴唇,不情不愿地改成跪坐的姿势,双手按在膝上,向着如愿微微低头。   但等开口,他的语气又极诚恳:“当日只念威仪,不顾念你的难处,是朕的过失。朕向你道歉。”   如愿惊呆了。她呆坐在席上,脑内一瞬空白,自玄都观进来一路所见的景象如同跑马一样过去。   难怪今天观内人这么少;难怪静室出入的位置有金吾卫;难怪知常给她引路时顶着张皱巴巴的脸,拿了糕点都蔫耷耷的……   所有的异常都在这个节点汇聚爆炸,如愿猛地醒神,慌乱地低头:“我……”她一咬舌尖,猛吸了口冷气,声音沉下来,“妾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独孤行宁大方地给了个恩典,“算了,又没有别人,准你随便自称。抬头吧。”他停顿一下,问了最要紧的事,“那,你原谅朕吗?”   “……我从来没怪过您啊。”如愿依言抬头,看着那张稚嫩的脸,猜测小皇帝和元致宁应该差不多年纪,先前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惊缓过来,占上风的反倒是让个孩子这么道歉的局促。她吞咽一下,笑得有点傻,“倒是没想到您会和我道歉。”   “本来朕也不想的,但是既然做错事了,道歉也是理所应当。何况你是……”独孤行宁瞄了眼边上陪着的玄明,没把那个称呼吐出来,“想来总有些过人之处。”   如愿想了想,轻轻摇头:“抱歉,我没有。”   独孤行宁一愣:“啊?”   “我真的没有。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梓人而已,无论是我天赋的躯体,还是技艺或者经历,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您在街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和我相似。只是我有幸被您看到而已。”如愿认真起来,“但是多谢陛下真心体谅我,体谅万民中的我。”   她也改成跪坐的姿势,双手交叠着按在身前的地板上,深深低头,行足这一个大礼,低柔平稳的声音同时响起,“惟愿陛下往后也能体谅如我一般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独孤行宁缓缓睁大眼睛。这回局促的反倒成了他,他往后缩了缩,看着那个仍然埋着头的发顶,总觉得在某个瞬间听过意义相似的话,区别则是出自如今他身旁的兄长口中。那话中的含义像是潮水一样涌过来,一瞬间吞没他的思绪,而他清楚地知道其中有能将他托上皇座的东西。   片刻后,独孤行宁极低地嘟囔:“……还真有些过人之处。”他旋即直起腰,恢复正常音量,抬起下颌时眉眼间又是帝王骄矜,“朕自然会体谅万民,不管是英才良将,还是普通人。抬头吧。”   如愿抬头微微一笑,安然地坐回去。   独孤行宁看看她,咳了一声:“你刚才说,你是梓人?”   “嗯。陛下觉得很奇怪吗?”   “没有。”独孤行宁再次瞄了眼保持沉默的玄明,不动声色地往如愿的位置挪了挪,颇有些别扭,“我听说你在市井,那你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吗?”   如愿愣了一下,笑答:“没有。江湖庙堂不相干,有也不能讲给您听。但是如果陛下想听故事,我倒是知道几个新奇的传奇。”   玄明立时抬眼,正想阻止,独孤行宁已经用力点头:“好啊,你讲。”   如愿依旧含笑,点点头,开始描述第一个故事的开头。   玄明来不及阻止,想想又觉得听个故事也没什么,稍作犹豫,选择停留在原位,沉默着听已然拉开帷幕的传奇。   如愿的声音很好听,讲传奇时比平常稍低些,撇去往常那些生意人需有的甜腻或是受情绪影响的活跃,玄明蓦地发觉她的嗓音清澈像是风吹过排箫,又像是从檐角无言滴落的雨珠。他听着她平缓温和的叙述,不自觉地沉入娓娓的故事之中。   “……卢生拜别店家,离开的路上看着手腕,那里本该有一截他夫人赠给他的红绳,但是现在空空如也。他想这样也好,不仅因为黄粱一梦让他明白世事虚妄,也因为那只是一场梦,实际没有那位与他恩爱却因他而死的夫人。”如愿收尾,摊开的手掌在膝头一拍,权当是惊堂木,“没了。”   在她讲传奇时,独孤行宁一直在朝她蠕动,这会儿已经蠕动到了她身边。他怀着男孩的别扭心思,不愿承认被这个故事触及心绪,视线乱转了一圈,定在她身边的食盒上:“这是什么?” 第29章 宠爱 “我要宠也宠你啊”   “是我做的点心。”如愿打开食盒, “当然啦,不是全靠我自己做的,有人帮忙。”   食盒约摸两手平摊那么大, 方形, 依对角线分成四格,每格中各放了一样点心, 有塑成花型滚了糖粉看起来就很复杂的软糕, 也有拿竹签随便一串只裹糖壳的时令浆果。   独孤行宁本是随口一提, 见食盒打开,还真有点馋,于是皇帝陛下直截了当:“朕想吃。”   如愿哪儿能不给:“您请。”   独孤行宁伸手欲拿, 看看细腻的糖粉或者闪亮的糖壳,十分缺德地把弄脏手的可能性推给如愿:“你喂朕。”说完, 他往后一坐,双手撑在身后,顺道还欠揍地张开嘴,长长地“啊——”了一声。   君命不可违, 如愿抽出帕子搓搓发痒的掌心,本该一拳锤过去的手小心地捻起一根竹签, 轻柔地把糖壳最厚的位置送过去。   将要凑近嗷嗷待哺的小皇帝,始终一言不发的玄明突然出手,从如愿手中抽了竹签,直接把浆果戳进了独孤行宁嘴里。   独孤行宁:“……”   如愿:“……”   独孤行宁还让糖壳噎在那儿, 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口腔里霎时全是腻人的甜味,厚厚的糖壳怼到上颚还有些闷疼。但他不敢冲着玄明表示不满,只好含住糖葫芦, 委屈巴巴地看向安然自若的兄长。   “差不多了,离宫的时间不宜太长。”玄明冷酷无情地收手,“您该回宫了。”   独孤行宁接了这份过于明显的逐客令,眉头微皱,磨磨蹭蹭地旋身起来,叼着糖葫芦三步两回头地出去了。   静室外立即传来金吾卫屈膝行礼的问安声和铁甲碰撞声,混杂着独孤行宁含混稚气的命令,一行人沿着原路出去,人声很快消退,飘进的静室的只有回环的风。   直到听不见一点人声,如愿蓦地松开一直紧绷的肩背,整个人往后靠,简直是瘫在桌角。她深深地吐息几次,才平息那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紧张,抓着桌腿撑起身体,改成正儿八经的靠坐。   她忽然想起来:“你之前给我写信,说让我务必抽空来一趟,和我约了时间,该不会……就是这个事情吧?”   “是。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合该道歉。”玄明坦然,“伤势如何?”   “早就好啦,本来就伤得不算太重,要是没好,我阿娘也不会放我出来。”如愿是盘腿的坐姿,干脆转动脚踝给他看,束在白袜中的脚踝纤细玲珑动静自如,她放过自己的脚,想了想,微皱着眉眼发问,“那个,陛下既然能来,总归……唔,就是,你和他很熟悉吗?”   “嗯。”玄明稍一点头,犹疑着吐露出一半真话,“我曾教过他。”   “这样啊。”如愿点点头。   先前一连讲了好几个传奇,她其实半道分出些心思,偷偷观察了独孤行宁一会儿,得出的结论和当时乍一眼看见时相同。独孤行宁和玄明的眉眼在某些角度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小皇帝年纪太小,还没长开,表情又活泛,再看看就又觉得也没像到哪里去。   如愿想了想,把原因归结成美人总有相似之处,丑人才丑得各有千秋,然后在心里掬了把伤心泪,放松地靠着桌角和玄明闲聊,“不过真是吓着我了,他当时一开口,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幸好陛下脾气不是很怪,我觉得还算讨了他开心。”   “他很开心。”玄明极轻地叹息,缓缓垂落眼帘,“但太讨皇帝喜欢,并非是好事啊。”   “只是今天的话,我觉得也还好?”如愿沉浸在死里逃生的轻松感中,口无遮拦,“反正我再讨他欢心,他也不可能抓我去做贵妃嘛。”   玄明眼睫猛抬。   “……我就随口一说!”如愿立即解释,见他骤然抬起的眼帘缓缓垂落回半阖的模样,眉眼间乍起的刀剑清光也消下去,才附上后半句话,“真是随便说说嘛,就当是我乱说好啦。天下如今姓独孤,但我不想和他们搭上关系,也就只有我阿耶才做这种梦呢。”   “令尊?”   “嗯。我和你提过的吧?我其实出身还行,阿耶是做官的。”如愿对朋友向来老实,看看静室周围无人,毫不掩饰,“我确实不能说年纪还小,和我同龄的娘子陆续都定亲了,有几个年前就出嫁了。我阿耶想过替我议亲,但说句老实话,我知道他们都是阿耶阿娘千挑万选的好郎君,可和我合不来,不能成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微妙的羞耻,抬手抓了抓耳后,视线往一侧偏转,定定地看着竹帘外的流水深石,“我阿耶还以为我是眼光太高,就念到北地独孤那里去了。”   在京中活跃的适龄郎君总共也就几位,玄明莫名地心里一紧:“是谁?”   “这还要说吗?”如愿内心的羞耻翻了个番,视线来回游移,在玄明开口解围前,极轻快地吐出几个字,“摄政王啦。”   玄明愣住了。   “……反正都是胡思乱想而已,这也不可能成的。”如愿不敢猜他在愣什么,窘迫尴尬齐相逼,她干脆眼睛一闭破罐破摔,“我不愿卷进大明宫里,也不可能去攀附谁。而且我才貌都拿不出手,有时候还要闹脾气,料想摄政王也看不上我。”   “不。”   如愿睁开眼睛,呆呆地眨了眨。   “……你很好。确是才智出众的美人。”玄明注视着那双发愣都漂亮的眼睛,郑重而缓慢地继续,“是他不堪良配,配不上你。”   如愿脑中一空。   她忘了问玄明依何做出这样的判断,也忘了他是否和盘踞在龙首原高处的摄政王相熟,耳边只剩下前半句堪称过度的夸奖,像是团烟花在脑中炸开,哪儿还顾得上管是谁放的、出自哪家工坊,只记得如同流星或者花束坠落的焰流。   他夸她很好。   他说她是才智出众的美人。   不仅因为这是极高的评价,也因为这样夸赞她的人是玄明,是如同神像一般肃穆冷清的人,是她认可的好朋友。   一股混合着喜悦的羞赧直蹿到天灵盖,如愿无意识地“嗷呜”一声,一头栽进掌中,埋在掌心的睫毛不断发颤,蹭得她觉得睫毛要磨光才缓下来。这夸夸太过,她狠狠揉了两把通红的脸,只觉得呼吸都带着热气。   “不能这样言过其实地夸人,会挨雷劈的。”如愿体贴地警示玄明,但哪个女子被夸美貌不高兴,她尽可能收敛笑意,清清嗓子假装正经人,把话题拨回最初,“你说你教过陛下,那我刚才胡说的时候,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玄明斟酌着选出合适的说法,“你太宠他了。”   如愿万万想不到“宠”这个字能联系在她和小皇帝身上,都对不起她讲传奇时一直僵直的后背和那一背的冷汗。她嘟囔一句“那得叫谄媚”,再次用帕子擦手,拈出一块花糕递到玄明嘴边,扬起眉眼看他:“吃不吃?”   玄明念着那串进了独孤行宁嘴里的浆果,稍稍偏头避开。   “不尝尝吗?是我亲手做的,来履行上回答应你的事。”如愿不依不饶,见他依旧稍稍避开,又从另一个方向凑过去,像逗乐一样捏着块花糕四处围堵,“吃嘛吃嘛,咬一口也行。”   玄明被逗得没法,看了眼左手托腮右手拈糕,坐得好整以暇的如愿,微微一叹,垂眸把这块精挑细选用以示好的花糕咬进嘴里。   “我又不认识陛下,和他不熟,有什么宠不宠的,”如愿心满意足,收手,也拈了块花糕塞进嘴里,边嚼花糕边说,“我要宠也宠你啊。”   玄明一噎,抬眼刚巧和如愿对视,偏偏她还一脸理所当然,甚至略带茫然地眨眨眼睛。他面上霎时不受控地红起来,来不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干脆抬袖压在鼻梁上,直遮住下半张脸。   在大袖的遮掩下,玄明侧头,巧妙地掩过微微发红的脸和颤动的睫毛,耳根却因动作落进如愿的视野,清晰可见,红得像是上好的玛瑙珠。   但他说:“胡闹。”   **   这回玄都观不管饭,中间给小皇帝讲传奇的消耗又太大,回元府时正值饭点,如愿衣裳都不换,只胡乱擦洗了一把,直冲饭厅,坐下就舀了一大勺饭塞进嘴里。   “哪里来的饿死鬼?”阿娘看女儿吃饭自然是越大口越满意,更别说这桌菜还是林氏一时兴起亲手做的,但她嘴上别扭,“像什么样子,这个吃相到外边还不吓着别人?”   如愿连忙咽下口中的饭,可怜巴巴地低头拜拜:“我要是不吃这一口饭,就真成饿死鬼了。”   “让你一天到晚不着家,饿死活该。”林氏瞪她,手上却舀了一大勺肉末豆腐进如愿的碗,“你弟弟今天小考,还没回来呢,你先吃点垫垫。”   如愿尝了一点,眼睛一亮,夸张地“哇”出来:“是阿娘亲手做的吧?八珍楼的厨子都比不上这个,真的好吃!”   “少来。”林氏不领情,拿帕子掩着笑了一下,只给如愿看见故作严肃的上半张脸,“吃你的饭。”   如愿嘿嘿一笑,拿勺子把酱汁粘稠的豆腐压进饭里。   “先吃一口也不要紧,都是自家人,吃吧吃吧。一天天地往外跑,人都饿瘦了。”元留瞄了林氏一眼,确定她没有生气的迹象,这才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适时打圆场,“阿耶只求你吃胖点,别这么瘦,在外平平安安的,就谢天谢地了。” 第30章 鸿鹄 如愿小姐大胜利   如愿直觉阿耶话里有话, 正想问,外头陡然一声巨响,饭厅本就大开的门被撞得更开, 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一样直蹿上椅子, 迅捷勇猛地连舀一勺酱肉丁一勺肉末豆腐进饭碗,随便一拌猛塞进嘴里。   如愿敢断言那个瞬间林氏有脱鞋揍人的冲动, 但林氏念在儿子读书辛苦, 又有侍女在场不好发作, 耐心地等元致宁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消下去,才说:“没吃相,你也是饿死鬼投胎。小考都能把你考得饿成这样?”   “那是啊!”元致宁使劲吞下去, 连连点头,“哪儿有明经和进士放在一起考的, 又要背书又要写文章,出卷的还是傅先生,我光读题就花了一刻钟。”   “是傅隐林,傅先生吧?确是有鬼才之名, 先帝那会儿的进士了,写文章佶屈聱牙, 没想到出卷仍是。”元留点点头,“改日我同你阿娘去拜访拜访他。”   “可别!我本来就不是国子学里顶尖的,还得努努力,不去还好, 一去就像我读不来书, 靠阿耶和阿娘走后门呢。”   如愿真情实感地向元致宁竖起拇指:“好,有志气!”   “那当然!”元致宁再吞下一大口饭,“那你呢, 下个月就考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好了,先吃饭,边吃边说。”林氏转向如愿,“主考官定了,你先前提及要去行卷……”   一家人入座吃饭,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正在被学业双双折磨的姐弟俩身上,如愿一想起行卷的事就头疼,老实交代着交代着就把要问阿耶的事情给忘了。   直到饭毕夜深,贴身侍女进来报告府里的小郎君已睡了,小娘子还在秉烛夜读,林氏点头示意侍女下去,对着镜子梳通长发:“一天天的也不知道早些歇息,仗着年纪小耗身子,年纪大了怎么办才好。”   “当时我劝她别想着走这条路,就算考上也只博了个名声,朝上哪儿有说得上话的女官呢?”元留适时把润肤的香露开了盖递过去,“还不是你跟我急,好像我要害了女儿前程。”   “孩子总得出去闯荡的,闯成了是最好;闯不成,才知道家里的好。”林氏放下梳子,嗅了嗅香露的味道,指挥元留另拿一个,这才稍倒了些在掌心晕开,“对了,吃饭那会儿你想说什么来着?你哪位同僚家里出事了?”   “度支员外郎,刘伯卫家。”元留说,“他家小郎君跑去西市滥赌,不知怎么惹着了江湖人,被砍了右胳膊丢在家门口,这会儿还躺着,也不知道人能不能救回来。还欠了笔赌债,具体数目没说,大约是还不上。今早上朝,刘伯卫当朝哭诉,惨啊。”   “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江湖人的地界,从前朝起就和庙堂互不干涉,就算陛下肯,御史台那几位也得进言别为了这么点事过了边界,平白闹得他们不快,也显得我等心胸狭隘,偌大的长安城,连居无定所的江湖人都容不下。”元留摇摇头,“恐怕这个苦头,还得刘家自己吞下去了。”   “我早说了按他家那个教养法子,早晚要出事。”林氏闻言皱眉,想到容易长皱纹又赶紧松开,一面把晕开的香露细细拍在保持不动的脸上,一面艰难地挤出字句,“儿子是宝,女儿是草,哪儿有这种事?看他们家宛娘子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就空剩下一张看着骄矜的皮囊。何况那儿子看着也不如何,想当笑面虎还早了三十年呢。”   毕竟是同僚的家私,元留不欲多说,只叹了口气:“也不知如愿和宛娘子关系怎么样,要是能扶,我倒想着让如愿扶她一把。”   “没听她提起过。算了,小辈的事,让她们自己闹去吧。”林氏拍匀香露,对镜左看右看没有遗漏的地方,伸手,“头过来。”   元留依言凑过去,果真是一掌香露贴到了脸上,他有些赧然:“哎,我就不必了吧,都一张老脸了。”   “老什么,不老,年轻着呢。”林氏细心地给元留也拍匀,端详着那张有些岁月痕迹但依旧俊美的脸,“只要你别弄十个八个小妾吸你精气,再好看个十年不成问题。”   “什么小妾,女儿都能嫁人了,我做阿耶的纳妾,不嫌丢人啊?”   “不丢人。”林氏笑说,“你若真要纳妾,到时候我直接送你上路。”   “你可别吓我了!”这么多年挨揍的记忆涌起,元留摸摸后背,果真是一手冷汗,他皱眉摇头,“一个你就够我受……”   林氏瞪他:“你说什么?!”   “哎,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   父母的闺房密语如愿自然不知道,她埋头准备行卷,期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玄都观都没再去。直到六月初七摄政王开宴的消息传来,她才出了六月里的第一趟门,递上名帖。   三日后,六月初十,就是开宴的日子,地点在故园,一处隐在长安城内的园林,听闻是前朝某位皇后的故居,到如今就约等于皇家园林。   开宴的地方这么了不得,如愿在路上曾设想过这宴会有多豪华,但真的下了马车,她还是惊了。   不提故园奢华而不失清俊、丰丽而不失幽雅的大门,也不提候在门口的众多侍从,光是停在侧边的马车就看得出来往的客人至少很有钱,随便一扫都是纹金饰银,甚至有镶嵌宝石的。下车的来客同样浑身洋溢着金钱的气息,有几位女客打扮得简直如同壁画上的神女或者连枝花树。   衣香鬓影,女绿男红,确实不负豫王故园宴的名声,倒显得一身鸿鹄袍的如愿格格不入。好在她脸皮厚,混在正门边上细细学会进门的流程,毫不羞耻地挪过去排队。   因着赴宴的人多,流程确认格外复杂,得先递上当时递名帖获取赴宴资格后返还的一枚金笺,由管事确认确是本人,再返还一张帖子,入园后按帖上安排的区域入座。返还的帖子又有不同,寻常客人仍是一枚空白的金笺,前来行卷的士子则是鸿鹄笺,纯白的纸面上特意用墨笔画了鸿鹄,祝福能一飞冲天大展宏图。   如愿当时递名帖时刻意强调她为的是行卷,然而真到了门口,管事看看她,再看看名录,递过来的居然是金笺。   “您要不再看看,该不会是弄错了吧?我是来行卷的。”如愿指指身上的鸿鹄袍,刻意把胸口的鸿鹄纹揪出来,“您看,士子才像我这样打扮。”   “知道。”管事姓丁,眼皮总半耷拉着,笑时还好,不笑时就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没错,就是这个。”   “可拿着这个,”如愿看看那张金笺,“我没法行卷啊。”来行卷的士子绝不只有准备参加夏试的女子,恐怕为了秋试春闱而来的要比夏试的多得多,其中不乏名士,且这回事上多少有些重男轻女,如愿做好了准备被安排到最后,可能根本没有当众朗读文章的机会。但若是手里是张金笺,别说当众朗读,恐怕连递文集都不行。   她急得冒汗,“劳烦您再确认一下,应当是另一种。”   丁管事反倒多看了她两眼,不是那种一瞬而过的目光,而是上上下下,好像要把她这个人盯出洞来,直盯得如愿不适地后退一步,他才嗤了一声:“哟,你还真来行卷啊?”   “不然我来做什么?”   “女人行什么卷。”能进故园的多半是达官贵胄,再不然就是等着一飞冲天的士子,哪个都招惹不起,半天点头哈腰下来,丁管事脸都隐隐抽筋。只有眼前这个孤身一人的小娘子勉强还算好欺负,丁管事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舒缓心灵的好机会,“进去行卷的可都是为了秋试和明年的春闱,你挤进去干什么,你以为套个行卷的名头,豫王殿下就能多看你一眼?”   他把手里的金笺甩在地上,正摔在如愿面前,“爱要不要,有的是人愿意花千金买呢。”   如愿看向那张染了灰尘的金笺,再抬眼看向对面一脸不屑的管事,刹那明了,眉眼间的焦急一扫而空,只剩下清绝的冷意。   “有人愿意出钱,你也要有命拿着这个钱花啊。”她抹掉急出来的汗,并不弯腰,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听好,我不仅要他看我,我还要他日日夜夜念着我。届时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趁着丁管事发愣的一瞬,如愿一脚狠踩在他脚上,然后极快速地抽了张鸿鹄笺,脚底抹油直接冲进故园。   丁管事痛得“嗷”出声,反应过来怒极想拦,但如愿已经跑没影了,后边又有一对姐妹花从彩绘马车上下来,向着大门款款而来。   他哆嗦一下被踩的那只脚,暗啐一口,把重心压到另一边,向着姐妹花挤出个笑:“两位可有名帖?” 第31章 排挤 长风万里山水遥遥   丁管事不当人归不当人, 如愿冲进院内后遇到的侍女倒是个个人美心善,有问必答,其中一个还耐心地领她到入座的区域, 事后则推了如愿递过去的碎银, 只抬袖捂住含笑的嘴唇,含羞带情地一睇, 反而让如愿红了红脸。   来时尚早, 入席的人不多, 如愿身穿的是鸿鹄袍,长发也学着年轻郎君的模样扎成马尾,但她身量不及男子, 腰带束紧后显出胸前柔媚如同春山的曲线,一看就是个女孩, 在略显空旷的席间就显得格外扎眼。不光是同席的士子,对面寻常宾客中也有几桌注意到她,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投来探究的目光。   如愿巍然不动,坦然地让他们看, 偶尔和人视线相错,就大大方方地朝着对方笑一下, 倒是意外地让几位借着团扇看她的贵女眼神躲闪不敢再窥探她。   直到她身边有人入座。看打扮当是家境不太好,腰下连玉都没佩,唯有一身鸿鹄袍浆洗得笔挺,但这种近乎僵硬的笔挺让他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配合坐立不安的局促, 不像是悠游的鸿鹄,倒像是误入池中浑身羽毛都奓起来的鸭子。   如愿主动向这位倒霉催的难兄难弟搭话:“打扰,我就随便一问。您来行卷, 是为了秋试还是明年的春闱?”   “啊……秋、秋试。”士子慌忙回答,一阵手足无措后才想起来得自我介绍,“在下辛之文,不知这位……”他纠结着怎么称呼如愿,憋了半天,挤出来一个堪称好笑的称呼,“这位同窗,怎么称呼?”   “我姓元。”如愿露齿一笑,“元如愿。”   “哦、哦……”辛之文让那一笑晃得脸上一红,没敢再看她,低头不说话了。   如愿心说这脸皮也太薄了,简直是薄得可怜。眼前这郎君看着至少和她同龄,局促的举止却让她想起进入别扭期之前的元致宁,每回跟她出门都紧紧挽着她的胳膊,让人夸一句漂亮就能涨红着脸整个人缩进她怀里。   “辛兄,”她在心里微微一叹,就当是日行一善,为如同玄学一般的夏试结果积德,“您来行卷,是和我一样怀着在士子中露脸扬名的心思吗?”   “今日来这里行卷的,有哪个不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呢?”辛之文立即会意,犹疑着说,“我也知文章粗陋,不能只寄希望于合考官的口味,该主动与士子交游,至少打出些名声,即使今回考不上,也好铺铺来年的路。但我……”   他低头看看并不合身的鸿鹄袍,再看看上席那些光彩照人的士子,嘴里发苦,“我自容州来,最开始连长安官话都说得不好,袖中又空,连身衣裳都是租赁的,怎么、怎么同他们搭得上话呢……”   “可是科举论才而不论出身啊。”如愿说,“您不用您的才华去试试交游,又怎么知道结果呢?”   “我明白。但是……”   “您是怕他们觉得您怪异吗?”   辛之文赧然点头:“是……是。”   “那我同您一起去吧。若论怪异,”如愿一偏头,恰巧对上一道好奇的目光,她冲着新落座的那位夫人微笑,旋即含笑转向辛之文,“怎么说我都是最怪异的那个。”   辛之文一愣,良久,郑重地点头。   两人达成共识,同时起身,一道向上席走去。   上席的士子或是早已在京中闻名的名士,或是家境优渥早就惯于出入各类宴会的士族子弟,对科举这回事摸得透彻,深知这是天下最大的跳板,只要能在一张考卷上博得考官赞赏,乞儿也有封侯拜相的可能。故而两人只上前攀谈了两句,这些士子很快接纳了新来的竞争对手,一团和气中暗自较劲。   只是他们较劲的对象似乎只是辛之文,这个状似无意地提及他略有些怪的口音,那个则云淡风轻地谈到鸿鹄袍上的刺绣,弄得辛之文脸上越涨越红,偏要靠着那一口文人骨气挺直腰杆,活像是烫熟后强行掰直剥壳的虾。   如愿替他解了几次围,半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半是皮痒,主动把祸水往身上引:“我与辛兄同来,几位怎么只顾与辛兄交谈,总不至于是觉得我说话直白才气不够,够不上与诸位攀谈吧?”   “哦,我绝无此意,想来诸位也无此意。何况娘子以女儿身前来行卷,实为女中豪杰,我自小参宴也没见过几回,印象中上一次见的还是如今的太子内官。”领头的士子微笑着给她戴高帽,等众人应和,又恰到好处地面露难色,“只是我等均为了秋试春闱而来,只娘子一人为夏试,有些话想来接不太上……”   他抛了个极富暗示意味的眼神给如愿,如愿视线一偏就当没看见,反而笑眯眯的:“或许您同我无话可说,但在场这么多人,总有人能和我聊一两句吧。”   她收声,定定地看向辛之文,等着他主动开口。   然而在她饱含期待的目光里,由她鼓励才敢前来攀谈的年轻士子涨红着脸,缓缓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和她对视。   如愿笑意一敛,只顿了一瞬,旋即舒展成更甜的笑容:“看来诸位真是和我无话可说,那我也不待在这里讨嫌了,祝各种高中,金榜题名。”   “娘子亦然。高中,高中。”   客套几句,如愿回身,最后看向辛之文时犹带笑意,背过身的瞬间舒展的眉眼收敛,面无表情地朝着席外走。   辛之文自觉理亏,等她走远才又把目光投过去,目送那个纤细的影子越走越远,藏在袖中的手直攥出道道指甲印。   “辛兄在看什么?那小娘子吗?”边上的人促狭地用手肘撞撞他,“红粉骷髅,辛兄可别在女人身上花太多心思啊。”   “不不不。”辛之文连忙解释,脸直红到脖子根,“我与她只是、只是偶遇,同、同窗之谊……” *   他一着急,容州的口音又从吐字间冒出来,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把辛之文拽进了新的话题。辛之文反抗不得,脸越来越红,在原地团团转,全然成了这群士子逗趣的玩具,只可惜这回再无人替他解围。   **   能仗义执言替他解围的如愿正在打水漂玩。   愤然离席后她无处可去,干脆循着记忆直走到偏僻的赏景院落,胡乱捡了把石子,正对着青石生荷的水池蹲下,随手一个个掷出去,溅起一朵朵接连的水花。   玩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如愿掂掂最后一颗石子,正想着顺手丢出去,想了想,将要使力的手腕凝滞,改成从怀里取出那张硬夺来的鸿鹄笺。   鸿鹄笺一直贴身放着,平整光洁,只在强抢时捏住的那个角有些褶皱,她看着笺上大片的留白,从头到尾抚过,指腹最后在墨笔勾出的鸿鹄羽翼上擦出长长的痕迹,好似借风托其上青云。   她折起笺纸,把手里的石子填进去,向着水池信手一丢。   一声闷响,价值千金的鸿鹄笺随着石子沉入水潭,只溅起一朵极小的水花。   如愿微微一笑,拍拍手起身,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如愿?”   她诧异地转身:“……明镜?你也来参宴?”   “是。”玄明下意识地撒谎,“宴帖派到玄都观,同门商议……觉得还是由我来。”   “也是嘛,毕竟你看起来在哪儿都不奇怪,想来没人敢轻视你。”如愿深信不疑,她眨眨眼睛,跳到玄明身边,绕着他跳了一圈,着重观察他从衣摆攀到领口的青竹纹,最后背着手退开几步,煞有介事地点评,“我还头回见你穿圆领袍呢,果然你穿什么都好看。”   “是做衣裳的裁缝妙手。”玄明不自在地抚了抚本就平整的袖口,“你穿的是鸿鹄袍,是来行卷?”   “是啊,不然我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重死了。”如愿拍拍身侧的布包,皱了皱鼻子,旋即又绽开轻松的笑容,“不过我刚才已经把鸿鹄笺扔了。”   “……扔了?”   “是啊,我不想行卷了。觉得没劲。”如愿坦然承认,“反正人那么多,大概也轮不着我吧。而且我凭真本事让考官一看我的文章就大呼天下岂有这等奇才,哪儿用得着挤在士子里博得一个技惊四座。”   她故意说得夸张,甚至挺了挺胸,玄明却捕捉到她眉眼间一闪而逝的落寞,语调蓦地沉下来:“你遇上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你怎么……”如愿忽然顿住,想想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食指挠挠脑侧,闷闷地点头,“嗯。连着两件呢。”   玄明稍作迟疑,难得主动地上前几步,和她仅隔半臂,低头注视显然有些不爽的女孩,温声询问:“或许我并无什么用处,但可以告诉我吗?”   如愿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在他瞳中窥见长风万里山水遥遥。   她和他对视一会儿,突然轻笑出声:“好啊。” 第32章 行卷 是真的被喜欢了   于是如愿移步到一边爬了青苔的石凳上坐下, 从进门被丁管事刁难开始到辛之文那个饱含拒绝意的回避,细细地说给玄明听。   “……其实我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那个管事是平常点头哈腰惯了,难得见我这样穷酸又孤身的士子, 想在我身上出出气, 顺便从我手里抢些好处罢了,可惜我抠门, 才不愿意花这个钱;”如愿轻轻摇头, “姓辛的那位士子则是权衡利弊, 宁可混在那些上席的士子里被他们调侃,也不愿和我一起被排挤,确实有不仗义的嫌疑, 但人嘛,总是趋利避害。”   她看了耐心听她吐露心事的玄明一眼, 密匝匝的睫毛垂落,在她眼下打出隐含忧思的阴影,而她的声音渐低下去,问出一直压在心里的问题, “只是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因为我生来是女孩,就要被他们处处刁难?”   “不是。万物负阴而抱阳, 冲气以为和,男女之分本就是天赋,如阴如阳,缺一不可。若真是因你为女子身而排挤你, 是他们的过错。”玄明顿了顿, “想哭吗?”   “……啥?”如愿没懂这前后衔接为何如此突兀。   “你好像有些难过。”玄明忽略那个呆傻的音,在如愿身前屈膝蹲下,视线正好与她持平,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人,但你若是想哭,此处无人,可以哭一会儿。”   沉默片刻,那点犹疑在心里酝酿成别的东西,玄明抬手触及如愿的脸颊,极轻但极坚定地拂去她藏在睫下的泪意,像是春风偶来拂去露珠,又像是花瓣坠落顺水飘零。他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自己都没发觉那种倏忽而起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只郑重地点头,“靠着我哭也可以。”   如愿吸吸鼻子,面无表情地屈了屈四指。   玄明会意,往前靠了些。   然而如愿的手没攀在他肩上,也没搂住他的腰身,她抬起手凑近那张端丽肃穆的脸,出手迅猛,一食指弹在他的鼻尖上,弹得他本能地往后一缩,鼻尖迅速红起来。   “哪儿有这么哄人的?你是笨蛋吗。”如愿也红着鼻尖,故意闹别扭,“你这么哄人,以后肯定娶不到媳妇。”   “抱歉,我……”玄明以为她是恼了,霎时慌起来,手足无措半天,蓦地想到什么,真诚地看她,偏偏顶着个滑稽的红鼻尖,“那你愿意让我看看你作的应试文吗?我虽无什么才学,但……”   “……你真的是笨蛋。”如愿打断他。   玄明一怔,眨眼的瞬间如愿猛扑过来,直接让他抱了个满怀。   这种事本就是如此,不问还好,一问就委屈,如愿紧紧抓着玄明的领后,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上来,逼得她越攥越紧,骨节都微微泛白。   初学梓匠手艺时,同学的少年嘲笑她假模假样,叼着烟斗的老工匠也摇头说“小娘子学个乐呵吧,女人的手不够稳,做不成大东西”’;后来她开工坊、学作文章,更多的人劝她放弃,劝她乖乖在家等着父母给她挑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是才说她是好女子。   那时她咬牙忍下掌心里让刻刀磨出的水泡,忍下面对书卷典籍的枯燥,撑着一口气冲那些讥讽她的人扬起下颌,看着潇洒恣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夜半梦回时有多怨恨。   那么那么多的人都断言她做不好,作壁上观,等着她退缩放弃或是干脆大失败,坐实他们的嘲笑与讥讽;也有人安慰她,但说来说去都是先假定她会撞得头破血流,再鼓励她随心去做,仿佛在一只闷头往前冲向荆棘的豪猪身上挥霍同情心。   只有玄明不一样。   这个人迟钝、笨拙,哄人都不知道该委婉些,居然能说出看看应试文这样的话,但只有他从不预设她的失败,他一心信她无所不能。   如愿紧紧搂住他,低头抵在他肩颈交界的位置,潮湿的泪意晕进他的衣领,也晕进她的声音:“笨蛋。”   “……抱歉。”玄明一直虚搂她的手犹疑片刻,终于落实在她腰侧,他笨拙地在她背上轻拍,“我确实不曾学过怎么哄人,只能做这些事。你会觉得好些吗?”   他有些说不出的慌乱,想说什么又怕再惹如愿不开心,生平第一次如此有口难言,也第一次如此恨自己笨嘴拙舌,纠结半天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抱得更紧些,让她更深地没入那满怀的降真香中。   如愿也抱得更紧,胡乱地在他领上乱蹭,蹭得额上发丝凌乱,沾了满身的香气。   蹭够了,她双手按在他肩上,缓缓伸直手臂撑开玄明,脑袋随之偏到一边。她不答话,偏要说:“起来,我念给你听。”   玄明一怔才反应过来,点头称好,坐到另一边的石凳上。   如愿胡乱抹了把脸,打开布包,新誊的文集先拿出来,玄明看了眼封面上墨笔勾勒的花形:“你喜欢这花?”   “谁不喜欢漂亮的花?”如愿把另一份薄些的取出来,“是白雀琼,扬州最金贵的琼花。”   “我记得了。”   如愿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问他记得什么了,小院的门外突然冒出个人影,看打扮是故园的侍女。那侍女就往院内看了一眼,旋即深深低下头,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安分得像是尊塑像。   玄明先如愿一步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到院外,顺手带上厚重的木门:“怎么了?”   “回殿下,快开宴了。”侍女深埋着头,“请您前去。”   “不去。”   “可……”   “就说我身体不适。”玄明说,“取些茶点来。”   侍女踯躅片刻,把“可士子们都在等您”咽下去,屈膝应声,匆匆地退下去了。   玄明推门回去,看见的果然是如愿茫然的神色,隔了扇门,她什么都没听清,做猜测时眉眼都皱起来:“该不会……是来赶人的吧?”   “只是来通知开宴了。”玄明坐回去,“我顺便托她取些茶来。”   “原来不参宴也能吃东西的吗?”如愿一喜,转念又觉得这个反应过于缺德,没敢和玄明对视,只掩饰似地搓搓鼻尖,起身摊开长卷,“那我开始了?”   “好。”   如愿朝他一笑,清清嗓子,敛下眉眼,从客套的开头开始读。   玄明听着从她唇齿间淌出的字句,心想他真是疯了,京中权贵等着和他攀谈,奔赴长安城赶考的士子等着在他这里行卷,可他推脱不去,把所有前来赴宴的人晾在那里,明天弹劾他的奏章能把独孤行宁整个人淹进去。   但他心甘情愿。   他不愿的是看到如愿憋着眼泪,不愿看她落寞地离去,更不愿她因遭受的不公而厌恶开宴的人。即使他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主动告诉她,即使他隐隐恐惧真相揭开的那一瞬。   玄明缓缓吐息,把注意力挪回念出的文章上,耐心认真地一段段听下去。   “……故应依黄老之说,合抱阴阳;循列庄之学,刚柔并济。夫如是,生息不止,长生不灭。然则道非常道,名非常名,学生何知,幸有故园承宴,诸君拨冗。恰逢胜饯,献拙文以聊娱;恭待斧正,迎雅评以修己。学生元如愿拜谢。”如愿念完最后一句,长出一口气,长卷往桌上一丢,“就这样。写得不好,其实我自己也不大喜欢。”   “为什么?”   “因为毕竟是行卷嘛,我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天才,多少有讨好主考官的意思。听闻摄政王信道,我就拼了命地往那个方向贴,其中又有多少是我真的想写的呢。”如愿懊恼起来,一挥手,“哎呀,算了算了,不提这个……”   “写得很好。”   如愿一怔,抬眼只见玄明认真的神色,他看着她,重复得万分诚恳:“写得很好。我很喜欢。”   一声有如惊雷,随后是等了一整个冬天的春雨,先前因刁难和排挤而来的郁闷一扫而空,灿烂的笑意在如愿脸上绽开,她重重点头:“你喜欢就好!”   受那股雀跃的欣喜支配,如愿看看寂寥的小院,一时冲动,双手往桌上一撑,膝盖抵上桌边,直向着对面的玄明凑过去,“其实我才不在意摄政王喜不喜欢呢,就算他喜欢,我最多也只觉得这回夏试能多有些底;但你不一样,你说喜欢,就好像……”   她看着因她的动作越来越近的漂亮面容,想到将要说的话,忽而有些羞赧,淡淡的红晕自眼尾飞起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满瞳都是璀璨星辰。   如愿吞咽一下,偏头凑近他瓷白的耳垂,略带紧张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吐息呼进他的耳朵。她轻轻地说,“我是真的被喜欢了。”   玄明呼吸一窒,猛地起身,手腕在石桌上撞出一声闷响,但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耳边还留存着那一口吐息,呼吸间全是女孩熏在鸿鹄袍上的淡香。   “我……”他不知所措地颤着睫毛,慌乱得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幸好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给他找了个逃避的理由,“……我去拿茶点。” 第33章 考前 不解风情的大笨蛋   待玄明面红耳赤地端了托盘回来, 如愿已经从桌上下来,乖乖坐在石凳上,掏出帕子细细擦净双手, 却不动手, 只看着那一托盘的茶点:“你先挑吧。”   “我不吃。”玄明在对面坐下,侧头错开目光, “都是你的。”   “这么多吗?我会不好意思的。”如愿嘴上推拒, 手上却诚实, 拈了块早就看中的蟹壳黄,瞄了玄明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才小心翼翼地咬进嘴里。   不愧是约等于皇家园林的故园,风景绝佳, 厨子的手艺也绝佳,如愿一开始想着只意思意思尝一个,真尝到滋味又忍不住拿另一种,不知不觉就把环绕着茶盘的点心尝了个遍。   最后收尾的则是一满杯的花茶, 如愿摸摸填得半饱的肚子,一双手藏在桌沿阴影下, 不自觉地揪揉着腹部的布料:“唔……那个,你知道的吧,今年夏试的时间定了,就在六月十五。”   “历年科举的时间都由礼部商议而定, 划在大致的范围内即可。”玄明面色恢复如常, 只剩下耳根一点固执的烫红,“今年是有何不妥么?”   “没有啦,伸头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我倒宁可赶紧考完,免得我这几天提心吊胆,满脑子都是夏试。连着做了两天噩梦,梦里全是我在临场写应试文,要么是打翻了砚台,要么是怎么用力都写不出字。”如愿苦着脸抱怨完,眉眼又舒展开,舌尖极轻地舔过刚被花茶润湿的上颚。   她又瞄了玄明一眼,迅速低头,状似无意地暗示,“对了,夏试的地点在贡院。”   “我知道。与秋试春闱相同,历来如是。”   “贡院虽然在皇城内,但科举期间可以进去的。”如愿绞着袖口,“听说好像不是考生也能进皇城,和守门的卫士说一声就好,反正进门得先搜身,大概也混不进什么坏人。”   玄明点头:“确是如此。”   暗示完毕,如愿收声,稍作犹豫,扭捏着抬头看向对面的郎君,等着他主动开口。   然而玄明巍然不动,乍和她几乎要溢出星辰的眼瞳对上,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查看身上有无不妥,再抬头时颇有些显而易见的迷惘。   如愿用力眨眨眼睛。   玄明茫然地跟着眨了眨眼。   如愿:“……”   ……不解风情的大笨蛋!   她在心里痛骂玄明不解风情,就凭这一手对暗示的屏蔽,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如愿自顾自气得脸上涨红脚下乱蹬,倒是全然忘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愤从何而来,掩藏在其下的复杂心绪又究竟是什么。   藏在桌下的脚硬生生在草地上跺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如愿破罐破摔:“我是想问你,既然我要去考试,还是那么大的试,要是你那天闲着没事做,愿意送送我吗!”   玄明却不立即作答,他温柔地注视着气鼓鼓的女孩,隔着石桌伸手,食指轻轻点过她抿起的嘴角,正好抹去那点黏在唇边的糖砂。   他微微一笑:“我本就是要去的。”   如愿霎时满脸通红。   和刚才那种一时上头的恼红完全不一样,这次的红晕随着漫开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脸上血管渐渐舒张,从脸颊一直热到眼尾。   而仿佛仍在唇边残留的感觉就格外清晰,分明是转瞬即逝的点触,却像是在她脸上留了个指印,让她忍不住回想那一瞬间的触感,微微的凉意,仿佛信手抚过平静的水面,乱出圈圈涟漪。   “我……”如愿舔过嘴角,把文集长卷胡乱往布包里一塞,猛地起身,“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玄明跟着起身。   “……不用了!”如愿赶紧拒绝,“不远的,我家在安兴坊嘛,两坊进出都管得挺严的,也没什么坏人;就算有坏人我也打不过……”她越说越乱,干脆直接截断,“哎,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回去了。”   “好。”   如愿挎上布包,胡乱一点头,急匆匆地朝半闭的院门跑。跑出几步,她突然止步回身:“明镜。”   “虽然……突然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除了阿耶阿娘还有师姐,”如愿把布包抱在胸前,文集的上端刚好抵在鼻下,遮住小半张脸,衬出秀美的眉眼和精致的鼻尖,眼睛亮晶晶的。   她想她是一时冲动,将说的话怎么想怎么奇怪,说不定玄明还要觉得她这人莫名其妙。   但她就是想说。   她忍住羞赧,忍住混杂其中的些微忐忑,清晰坚定地吐出微颤的字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说完,如愿朝着玄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旋即一把抱起布包捂住通红的脸,扭头直冲门外。   独留玄明一人站在石桌边,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睛。他忘了追上去,忘了及时发问问清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见耳畔风声蝉鸣水声潺潺,只感觉一股热气迅速漫上全身。   心口刹那剧痛,那种痛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热烫对冲,反倒混合成怪异的舒爽,像是越过大雪满地的庭院终于触及微烫的热水,又像是从极尽锋利的刃口舔舐铁锈气的蜜糖。   ……痛。真是痛啊。   但他居然舍不得这种近乎剜心割肉的痛。   玄明忍痛在石桌边缓缓坐下,慢慢阖上双眼,隔绝痛得模糊的视野,顺带切断陡然涌起的千万思绪。   ……不能想。   不能想。   **   余善找到小院时,晾着宴上众人的摄政王正坐在临水的石桌边,一条胳膊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搭在膝头,天光漫过微垂的侧脸,照出漂亮的侧影,偏偏拢在葱茏的枝叶阴影里,居然显出几分落寞。   “殿下?”余善本是独孤清闻的马奴,年老体弱后才转入王府当个挂名的管事,说是看着独孤明夷长大也不为过,乍见他这模样,慌忙过去,稍佝偻的身子都因担忧挺直几分,“有个丫头说你是身子不适,要不老奴去请太医令过来?”   独孤明夷轻轻应声,旋即又改口:“不必了。偶有不适而已,例行问诊也快了。”   “好,都依殿下的。不过,不光是身子,这里不舒服,”余善犹不放心,握拳敲敲胸口,“也得说出来。虽然老奴耳背,又蠢,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若是殿下心里不爽利,说给老奴听听也好。”   独孤明夷张口欲言,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笑笑:“并无不适,劳你担心。”   余善也露出个笑:“那就好,那就好。”   “今日故园外管理进出通行的,是哪位管事?”   “我想想……”余善半眯起眼睛,想了一圈,“哦,姓丁,三十来岁,名不记得。只管他叫老丁。殿下怎么突然提起他?”   “让人去问问他,今日做了什么,心中是否有愧。但不论应答如何,都不必留在故园了。”   “好,过会儿就让人去。”   “今日前来赴宴的士子名录抄录两份,一份给我,另一份送去礼部,若是今年秋试参考,所作的文章拿来让我看看。”独孤明夷淡淡地说,“尚未入仕便拉帮结派,若非惊才绝艳者,恐怕不堪重用。”   余善一一应下:“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独孤明夷摇摇头,起身:“料想前来参宴的诸位还等着。我该去宴上了。”   **   故园一宴在六月初十,转眼就到六月十五,如愿起了个大早,梳洗换衣后直奔贡院。   夏试答卷的时间远比秋试短,入院时间却相同,如愿去时看见不少竞争对手,有些无所事事地在院中闲逛,有些则争分夺秒地翻看指定背诵的几本典籍。   如愿自认做不到那么用功,果断加入无所事事的行列,慢吞吞地沿路乱逛,没想到遇见了个完全想不到的人。   “刘娘子?”她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你不是说……”   “是,我是说过不来,庸人才考这种试,”刘幼宛打断她,抿抿嘴唇,强撑着瞪向如愿,“但……但情况有变,我现在自己过来做一回庸人,你要笑就笑我好了!”   “不笑不笑。”如愿退后一步,想到先前听到的风言风语,试探着问,“你改主意,是不是……”   “是。我家里出事了。”刘幼宛再次打断她,把落到颊侧的发丝勾到耳后,尽力挺起胸膛,“我总得自己立起来,哪怕是给我阿耶看看。”   但她的气势并不是真的足,只撑了片刻,见如愿没回应,心下一惊,慌乱间干脆用凶猛的问句砸回去,“你干嘛这么看我?是觉得我考不上吗?”   毕竟暴揍过刘锦成,饶是知道八成是他不听劝跑去蜃气楼赌,如今再看刘幼宛这副强撑脊梁的模样,如愿也心有不忍,含混地避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人总要有梦想的。”   刘幼宛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的瞬间睫毛低垂,声音蓦地低下去:“我其实也知道我考不上。”   如愿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安慰,刘幼宛的情绪却又扬上去,正如她高高扬起的头:“那你呢,你有把握考上吗?” 第34章 真人 一更   “那得看今年书局要多少人啊。”如愿挠挠后脑勺, 老实交代。   “你……!”刘幼宛终于又体验到了被如愿气到的感觉,一脚跺在地上,缓了会儿才勉强平复心情, “那你可别也考不上, 明年还得和我争;或是连个一甲都拿不到,平白让谢长吟压一头!”   “谢长吟?我认识吗?”   “就是谢氏那个修道的三娘, 道号叫持真。不知道你见过没。”刘幼宛撇撇嘴, “刚才路上遇见了, 来考试还穿一身道袍,让人管她叫‘真人’呢。奇奇怪怪的,难怪那么多人看她。”   如愿一眼看破她的心思:“你若觉得她穿道袍好看, 你也穿啊。反正修道又不一定非要出家,既然她前来参考, 肯定是没出家的。”   “谁说穿道袍好看了!”刘幼宛嘴硬,脸憋得红红的,“我是看不惯她到哪儿都打扮得像个道姑,莫名其妙的。”   “不能这么叫, 那是蔑称,让她听见她会生气的。”如愿不想参与这种别扭的单方面对抗, 平淡地说,“不想跟着叫真人,叫女冠、坤道也可以的。”   “哦。”刘幼宛倒是认真记下,一声应完, 看见如愿朝着前边走去, 她连忙叫她,“哎——你去哪儿啊?”   如愿已经走出一段路,含笑的声音从前方遥遥传来:“去见见那位持真真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让刘小娘子这么念念不忘!”   刘幼宛霎时收声,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原地踏了几步,一咬牙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地往前走了一段,果真见着个身披道袍的身影,可惜并非持真,而是玄明。   迎面看见如愿过来,玄明探手进袖中取物,瞥见跟在后边的刘幼宛,已捏住边角的手又松开,改成半揣在袖中,朝她略一低头:“见过娘子。”   “不用客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刘幼宛见如愿主动上前,猜测两人关系匪浅,自觉退到边上不去讨嫌,嘴上倒仍是凶巴巴的。   玄明浑不在意。   反倒是卡在中间的如愿有些尴尬,左看看右看看,干巴巴地给双方互通了姓名。   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幸好没过多久,迎面来了一群人,三五个年轻娘子簇拥着个窈窕身影,正是刘幼宛咬着牙念叨的谢长吟。   如刘幼宛所说,谢长吟果真是女冠的打扮,一身天水青的道袍宽大雍容飘飘欲仙,只在广袖间露出些许如玉雕琢的指尖,以碧玉莲花冠束发,衣摆下隐约露出一线的鞋尖上也嵌着细小的碧玉,整个人像是拢在天青色的烟云里,衬上秀丽端庄的面容,犹如青莲出尘,一眼看就让人心生对方外之人的敬畏。   刘幼宛较着劲不肯打招呼,倒是如愿笑吟吟地抱拳行礼:“见过真人。我姓元。”   “持真。俗家姓谢。”谢长吟微一颔首,显然对边上的玄明更有兴趣,“不知这位道友是?”   “玄明。”   谢长吟应声,又问:“不知道友在何处修道?”   “玄都观。”   “玉真观。”谢长吟又一应声,和玄明互相行礼,作答后不再询问,只安静地听着身旁的几位娘子和如愿攀谈,偶尔适时出声搭上一两句,言辞婉丽声音清朗,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些好感来,也难怪在贡院都能招揽到跟在身后的人。   彼此交换姓名,再客套一轮,谢长吟一行人款款离去,刘幼宛还在闹别扭,胡乱一拱手,溜去角落生闷气了。   如愿目送两波人往相反的方向走,看见谢长吟窈窕的背影,只想到这位女冠先前偶尔瞥向玄明的秋波,浑然不觉在刚才的那一阵交谈中,除了最初不得不应对众人时出于礼貌的正视,玄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微微下垂,定在她自己身上。   快被盯出洞的如愿毫无防备,只想皮一下,她瞥了身旁的道长一眼,拿手肘捅捅他,刻意压出暧昧不清的低音:“我瞧着那位女冠是对你有点意思呢。”   “不会。”玄明断言,这才稍移开视线,“修道岂能谈风月,何况……”后半句戛然而止,他抿抿嘴唇,没再接上。   如愿没在意:“可她主动和你说话了,而且我刚才偷偷留意,她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好几次瞄你呢。”   “或许是因我穿了道袍,同为道友,才多看几眼。”   “你真是……”如愿心说又来了,她想了想该怎么引导这位不解风情到极致的道长,纠结着描述,“哎,那我直接这么问,你难道不觉得那位女冠生得格外美貌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子穿不显身材的道袍都那么窈窕,但又觉得多看看她就像是亵渎。”   “不及你。”玄明说。   如愿一怔,没敢信这句话,耳根倒是先红起来。她还以为是听错了:“……什么?”   但玄明再次回复,语气笃定:“不及你美貌。”   如愿眼睫一颤,正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脸上腾地红起来。平心而论,能在玄明口中压谢长吟这种美人一头,她也有些狭隘的欢喜,但又觉得羞愧,好像是借着和他熟识,占了什么便宜。   出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思,她迅速垂下眼帘,绞着鸿鹄袍的袖口。绞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瞄玄明,瞄完再迅速耷拉视线。   如是循环好几回,她终于憋不住了,仍不看他,偏要稍稍别开脸,红着脸黏黏糊糊地支吾:“也没有吧……”   玄明却是发自真心。他不瞎,看得出谢长吟美貌,确实如青莲如细雪,但如愿在他眼中是星辰是山海,依托雨露而生的青莲怎么和星辰争辉,随时会受热融化的细雪又怎么和山海相争?   然而见到如愿红着脸扭捏的样子,他摸不准她的心思,又有些慌乱:“我……失礼了。是我唐突……”   “……没有啦!”如愿赶紧认下来,胡乱揉了把脸,就当这回事翻篇,“对了,你是来送我的吧?怎么都没提前和我说一声,要是没遇上不就白白错过了。”   “贡院圈出的范围不算太大,想来总是能遇上的。怕打扰你,故而没托人送信相约。”玄明顺势跟上新起的话题,从袖中摸出新求的符递过去,“今早在正殿求的,是为求学,若是不介意,可佩着进场。”   “搜身的时候不会被扒拉出来吗?”如愿嘴上杠他,手上却欢喜地收下,在腰下和袖中各比划两下,最终还是小心地藏进怀里,隔着鸿鹄纹拍拍胸口,扬起一脸明朗的笑意,“好!谢谢你啦,有你这个签,我保证一鸣惊人,考个一甲出来!”   她挺了挺胸,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个海口好笑,捻捻袖口,“不过我倒是从没想过,原来你们修道之人也会去求签求符啊,和我们凡俗人求签有什么不一样吗?”   玄明还真说不出来。硬要说,大概是他今早急匆匆地赶去正殿求签,分明是一心替如愿求个升学签,结果不小心误触,最先掉出的居然是支姻缘签。   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和如愿提及,他只摇摇头:“并无不同,只是我等因道循命,平日里不想着求签算命。”   “那我还得谢谢你为我破戒呢!”如愿笑嘻嘻的。   玄明没懂“破戒”这个概念又是从哪儿来的,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微微发痛的眉心,又说:“但我只能候你进场,待考完后我有些事,不便相送。”   “没关系的,你在考前能见我一面,我就很开心啦。不瞒你说,我今天考试,我阿耶非说他任礼部的职,得和我避嫌,都不愿让我搭他的马车,我果然是朱雀桥底下捡来的吧!”如愿皱着脸抱怨元留,抱怨完又舒展眉眼,仍是清朗的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我过去了。”   “好。”   如愿走出两步,忽然回身,急匆匆地扑到玄明身上,趁着他慌乱抬手扶她的瞬间见缝插针,双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强行抱他了个满怀。   她踮脚贴向玄明的耳朵,轻声含笑:“等我考个一甲给你看看!”   她旋即抽身,顺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笑着跑走了,只剩下个白袍的背影还有一串密集的脚步声。   玄明反倒在原地愣了一瞬,看看那个越跑越远的背影,再看看只有满怀长风的怀抱,被她如同孩童较劲的举止逗得蓦地轻笑出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返身向礼部的方向走。   **   夏试只有女科,因是近年来才由太后提出举办,范围仅限于长安城内,前来参考的约摸一百五十人,因而看着是轰轰烈烈长达近一个半时辰的考试,结考后收上来的考卷也只有几摞,三五日内就能放榜。   阅卷由礼部出人,设在礼部偏堂,两面通透的堂内摆上长桌,内外两间,内间里阅卷的官吏就在熏香和微风里轮流阅卷评分,最后再交由主考官评定;外间则登记最后的结果,等着这回录人的嫏嬛局和清言台来取。   作为主考官的独孤明夷自然在内间,他看了一圈在场的官吏:“礼部元侍郎不在么?”   “不在。”另一位严侍郎把已粗略看过的答卷一一摊开,“他女儿这次在考,避嫌。”   “什么避嫌,我看老元是太紧张,”外间的人不知道摄政王也在,只道开玩笑,粗犷的嗓音遥遥传来,“这会儿恐怕在茅房外边急得团团转吧!”   内外间霎时一阵哄笑。   独孤明夷莫名松了口气,转念又说:“既如此,我先看看元侍郎爱女的答卷吧。” 第35章 阅卷 二更   本朝科举不糊名, 严侍郎仔细翻找一会儿,就在一堆答卷中找到了如愿的呈上去。   独孤明夷信手翻过前半部分近似明经科的填字,匆匆扫过倒是没见什么错漏之处, 后半部分则是近似进士科的策论。   和当日来行卷时特意作的文章不同, 策论中不仅不见炫技似的高屋建瓴气势磅礴,甚至中心都非黄老之学, 结尾处大胆地写治国当以儒、以法, 倒是和独孤明夷的政见暗合。他与独孤清闻的理念其实差不离, 更重务实不爱清谈,只是受胎毒所制不得不投身道门,反倒引得天下人误以为他真爱逍遥无为。   于是他不免觉得如愿这篇策论更好, 细细反复看了好几遍,从流畅清晰秀丽洒脱的字迹中想象她的模样, 是不是轻抿嘴唇,饱蘸着浓墨一气呵成,末了还得像孩童玩闹一样用力冲着答卷呼一口气。   脑内勾勒出的女孩身影越发清晰,好像真亲眼见着一样, 独孤明夷忍不住微微一笑,指腹极轻地抚过落在答卷最上方的姓名。   “方才已由臣及几位员外郎看过, 背诵填句并无大差错,只偶有两处笔误。策论中的政见虽有些稚嫩,但胜在直抒胸臆又不失文采。”严侍郎观察着独孤明夷的神色,适时开口, “依殿下的意思, 不如就点为一甲?”   独孤明夷想了想,倒没说不妥:“可有诸位觉得能与之相较的?既是科举,公平起见, 我想看看别的。”   严侍郎称是,回头另找了两份答卷呈上。   独孤明夷草草一看,一份的署名从未听过,填句一字不差,策论也一字未改,中规中矩,不像现写,倒像是提前写好由人斧正后默上去的。   另一份则出自谢长吟的手,字迹婉丽,策论中通篇以“道”为中心,玄之又玄,更像玄学清谈,但胜在文笔工整绮丽,乍一眼看还挺唬人。   独孤明夷仔细看完两张答卷,对比完,在较规矩的那一份上点了点:“两卷相较,这份更好些。但有押题之嫌,我不敢一口确认,劳烦诸位再仔细看看。”   “此卷不录。”他再点点谢长吟的那份,想想又说,“不过文采尚可,若无更好的,便点三甲。但勿去嫏嬛局,玄之又玄误人子弟,既好玄学清谈,去清言台。”   “……是。”严侍郎犹疑片刻,低声问,“殿下,此卷出自长安谢氏,是嫡出的三娘,在长安城内名声斐然,若是只点三甲……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科举考的是这一张卷,或许还有先前行卷、温卷的诗文,与名声何干?”但也好在严侍郎提了这么一嘴,独孤明夷对粗略阅卷的结果起疑,说,“另外的答卷也拿过来吧。”   严侍郎就知道这位模样同语气一样端柔的摄政王心如铁石,此次谢长吟最多是个三甲,说不定还名落孙山讨个没脸。   他暗叹一声,回身继续整理答卷,心想看独孤明夷的反应,这回为了博主考官欢心往黄老之说上偏的,恐怕全要倒霉。   **   从交卷的那一刻起,压在如愿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暂且落地,一回家就瘫在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她本想着瘫到放榜那天,但期间正巧是清平斋一月一度的结算日,她不得不爬起来亲自去领。之后林氏又怜她可怜,另给了些零花。   总之手头确是有这么一笔不多不少的钱,放榜日之前,如愿特意往玄都观去了一趟,盛情邀请玄明和她同逛西市。   西市为约定俗成的民市,相较达官显贵爱去的东市显得更拥挤也更质朴,如愿带着玄明走走停停,从吃食到首饰,什么店都进去看看。   最后则是街尾的一家裁衣店,颇有名气,这时间店内客人不少,也不见那些忙得脚不沾地的女伙计或是裁缝怠慢,反倒个个扬起笑脸。   刚腾出空的女伙计相当热络,瞥过一身常服的玄明,再满脸笑容地看向如愿:“夫人想裁个什么样式的衣裳?”   如愿一愣,慌忙解释:“我不是夫人,没嫁人的。”   说话时她脸上有些烫,瞄了眼边上致人误解的罪魁祸首,又迅速收回视线,严肃的神情配上微红的脸,怎么看都像是欲盖弥彰,“我和他……嗯,是朋友啦,朋友。”   她偷摸伸手一拽袖子,玄明会意,也一脸严肃地点头,偏偏耳根染着点不自在的红晕:“确实只是朋友。”   “哦,那倒是我唐突了。”女伙计不以为意,只道是未婚夫妻害羞,反而笑得更欢,热情地推荐,“那小娘子想裁个什么样式的衣裳?这时间裁秋冬的衣裳最好,春时的太远了些,夏时的怕赶不上。”   如愿又偷瞄了眼玄明,轻咳一声:“秋衣吧,稍薄些的那种,最好是换季时候能穿的。”   “好。小娘子随我来,先挑挑料子。”   如愿跟着女伙计穿过用以展示衣样和结账往来的前堂,后边的空间更大,两面的墙上挂满样衣,一面是用布帘分割的小空间,柜架上则是各式衣料织物。   女伙计一样样指点解说,如愿本是来探探底,听她这么一路说过来,反倒真有些心动。   她伸手点向一眼看中的那匹天水青,将要触及,却无端地想起谢长吟身上宽大的道袍,指尖一蜷,改点在另一匹杏色的料子上:“就这个吧。样式就刚才我挑中的那个。”   “好。那再量个尺寸。”女伙计示意如愿往布帘后走,“小娘子,往这儿来。”   如愿跟上,玄明亦步亦趋。   “哎——不行!”将要迈进布帘划出的范围,女伙计却扑哧一笑,一臂横在玄明身前,含笑怼他,“就算是你家‘朋友’,你再黏她,里边量尺寸保不准要脱个外衣的,郎君可也不能进来!”   玄明霎时回神,面上迅速红起来:“失礼了,我……”   他还没说完,“唰”一声,女伙计一把拉上布帘,直接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玄明摸摸仿佛被布帘擦到的鼻尖,总觉得指腹发烫,分不清烫的是手指还是鼻尖。分明只是误会,他却手足无措,睫毛越颤越快,呼吸也乱起来,就像他分明背身站在布帘外,却清晰地听见那个小空间里皮尺和衣衫摩擦的窸窣,听见女伙计报出尺寸,半是真心半是客套地夸如愿身量纤细。   他忍不住想,如愿确是纤细的,身量不矮,是成年女子的体量,但看起来总是瘦了些,难免叫人心疼……   正胡思乱想着,肩上突然叫人一拍,不知何时过来的陌生男人抱着手臂,冲他挤眉弄眼。   玄明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哎,你躲什么呀,这么大个的爷们还怕我?就和你搭个话,还不是羡慕你。”男人朝着布帘一抬下颌,视线又转回来,撞撞玄明的肩,凑过去小声说,“里边那个,漂亮,真是漂亮,兄弟好艳福啊!和朵娇花儿似的,哪儿像我家娘们,胳膊腿和我差不多粗,还是兄弟有眼光……”   他说得正上头,又往布帘的方向看了一眼,意犹未尽地回头,正对上玄明的目光。   玄明蹙眉,眉目如烟云,分明完整地倒映出眼前的男人,眼瞳深处却只让人窥见冻结的冰花。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条狂吠的疯狗,或者看一个惹人讨厌的死物。   一股寒气直蹿上来,霎时冻得那股歪心思冰裂,男人本就是趁着媳妇量尺寸时过个嘴瘾,哪儿敢再和玄明对视,一叠声地道歉,胡乱一拱手,顶着一背的冷汗跑了。   偏巧他刚跑到另一边,从布帘里走出个身量高大的妇人,乍见那男人夹着尾巴的样子,立即横眉竖目地揪住他的耳朵,揪得他连连求饶,倒真像是在主人手里讨饶的狗。   玄明眉头皱得更紧,收回视线。   恰好这边尺寸也量完了,布帘又“唰”一声拉开,一无所知但挨了一顿夸夸的如愿神清气爽地出来:“定好啦!刚才我已经给了定金了,直接走吧。”   “好。”玄明回答如愿时又是温声,和她并肩走出一段,蓦地想起刚才那男人淫猥的暗示。   本是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触及如愿指尖时不自觉地微微一僵,但紧接着的是更为坚决的触碰,五指张开,温柔坚定地将女孩的手裹入掌心。   他轻轻地说:“离我近些。”   如愿一惊,都没敢扭头看他,定定地看着被正门框进来的街景,僵硬地回握,修剪得宜的指甲不慎挠过玄明的掌心,挠得两人俱是肩背一僵。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肩并肩,直勾勾盯着前路,你僵我更僵地走出裁衣铺上街,直到人流稀落的地方,玄明才松开手。   “失礼了。”他立即致歉,“我……”   “……啊,我……我知道的!”如愿却不让他说完,微红着脸胡说八道,偏要把话题转到莫名其妙但更安全的地方去,“但是,我不是和你说过的嘛,我十七啦,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的,不用这样拉着我。”   玄明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捻捻犹残留着细腻触感的指腹,犹豫着把真相吞回去:“说来,先前挑布料时,我瞧着你似乎更中意那匹天水青的,为什么后来选了另一匹?” 第36章 赠礼 一更   如愿微讶, 没想到他连这种小细节都能发现,旋即又有些说不出的羞赧,没好意思吐露出和谢长吟相关的狭隘心思, 舔舔嘴唇, 又拿手背蹭蹭鼻下。   “因为……唔,天青色挑人嘛, 得皮肤白才好看, 像是‘南青北白’成精似的好看。我平常总在外边跑, 还是杏色的好,”她尽力控制表情不露异样,“换季的时候穿, 杏色看着也暖一些。”   “你肤色很白。很好看。”玄明认真夸她。   如愿看了眼他瓷白的肤色,还真不好意思接下这句夸奖, 她摸摸脸颊,找到另一个更真实的理由,半真半假地说:“而且天青色的很贵。先前去挑料子,其实我偷瞄见价牌了, 比杏色的贵一半多,按我挑的那个样式, 至少得用半匹布,换成杏色的都能再裁件半臂了。”   本是找个理由,说着说着居然还真有点囊中羞涩的萧索,如愿垂头叹了块口气, 又双手合十冲着玄明拜了拜, “唉,体谅体谅我一个梓人穷鬼吧。我也知道好看,但是贵, 我还得攒钱呢,所以就算啦。”   “我记下了。”   ……你又记下什么了啊?!   如愿皱起脸,又叹一口气,把天水青还有谢长吟一起从脑内甩出去,摸出荷包掂了掂:“不过嘛……”   “嗯?”   “不过我现在手头还有五两银子。”如愿把荷包高高抛起,“继续逛吧,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不超过这点,”   她一把抓住坠回身前的荷包,隔着横在脸前的手臂向玄明露出灿烂的笑容,“保证都到你手里!”   **   但到底是什么都没买,因为玄明什么都没要,故而如愿只在八珍楼请他吃了一餐淮扬菜。之后吃饱喝足的两人又逛了一圈,直到夜色将至,如愿才把玄明带回工坊。   “再坐会儿吧。按规矩,放榜前后不宵禁,这会儿天都没黑呢。”如愿适时熄火,端起茶盘,边走边拉长声音模仿八珍楼里伙计的腔调,“客官久等——来啦——!”   “客官您的紫笋茶!”一只茶盘从天而降,紧接着是女孩笑眯眯的脸,她移开倒扣在碟子上的碗,“还有点心。”   玄明一眼认出那个略显蹩脚的特别花样:“你自己做的?”   “嗯,是冷吃的。反正也想着要带你来,就先放在工坊里了。”见他拈了一个放进嘴里,如愿立即凑过去,一脸期待,“怎么样?上回你吃时避了糖砂,我猜你是不爱吃太甜的,这回特意减了糖量,还适口吗?”   “多谢。”玄明点头,“很好吃。”   “喜欢就好。你果然喜欢只沾一点点甜味的东西,和我口味不太一样。”如愿抿抿嘴唇,毕竟甜口点心减糖实在是为难她这个新手,但那点苦恼只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她看看天色,忽然起身,“差不多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门,又依次放下遮光的帘子,屋顶在夏季又是封实的,这么一通操作,屋内迅速陷入黑暗。   “稍等一下。”如愿吹灭最后一盏灯,拿起柜架边上的东西,借着从门窗缝里透进的光,一面往更黑的内半间去,一面向玄明招手,“来,过来。”   玄明依言跟上,只隐约看见女孩纤细的身影,还有手里由黑布结结实实蒙着的东西。   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想给你看个东西。”如愿说,“准备好了吗?”   “嗯。”   如愿扯下黑布。   霎时温柔的月光倾泻,从如愿手中漫过整个地面,再升腾到空中,与月光一同涌出的是星辰,地上墙上全是星图的投影,整个工坊内熠熠闪光,仿佛在刹那间坠入银河。   玄明摊开手,星辰同样投影在他袖上手上,臂间满怀星月。   他睁大眼睛:“这是……”   “是行灯。只是用了特殊的做法。”如愿抚过仔细雕琢出星图的蔑条,隔着缠绕在篾条上的月绡纱指点填在灯内的明月珠,“喏,发光的就是那个,不用点烛就能亮,不过缺陷是我用的明月珠都是便宜些的碎珠,不够亮,白天完全看不出来;”   她有些偷工减料的愧疚,指尖刮刮星图,“刻在上边的星图也不够好。听说道门中有一派好观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派,就是觉得适合你,才去找的星图,可能会有错漏之处。”   玄明哪儿还顾得上看投影在墙上地上的星图有无错漏,他站在扑面而来的星月里,藏在袖中的手微颤:“……送给我?”   “当然是送给你啊。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很照顾我的,我身无长物,只会做些木工活,只能送你这些。”真到玄明面前,再用心的礼物也觉得配不上这位犹如烟云大雪的道长,如愿两只脚藏在衣摆底下踯躅互踩,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玄明,在行灯照出的星月里向着玄明露出真挚的笑容,她脸上映照月光,而她瞳中满是星辰。   她向前递出行灯,认真地说:“送给你,送给玄明道长。”   玄明猛地攥住袖口。   “……谢谢。”   他收过千千万万的礼物,比这昂贵珍稀的有,比这更富巧思的也有,送礼的人在他面前要么战战兢兢一言不发,要么满脸堆笑恨不得立时匍匐吻他的鞋尖以示忠诚。而他只觉得厌倦,逢年过节例行庆祝的时候连礼单都懒得看。   因为那些礼物不是赠给他的。甚至不能说是赠给独孤明夷,只是赠给他的头衔,赠给摄政司国权倾天下的豫王殿下。   只有如愿傻乎乎的,亲手设计、做出这样一盏行灯,也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温习的宝贵时光,她还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羞涩,生怕他不喜欢或是不满意。   但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是他受到的第一份礼物,撇开所有的虚名,只送给他,连带一腔真情。   他抱住那盏行灯,舌尖发涩,“谢谢。我很喜欢。”   如愿总觉得他的反应有种不显露的夸张,就像是从书上读到的那种冰山,但她只当是光线不够,眼误,嘿嘿地说了声“喜欢就好”,回头依次利落地挂帘点灯。   最后一盏灯点亮,窗外已有成片的光点应和,鸟雀还巢客人归家,街上人影疏落,街角的小食铺子都暂时竖起门板收摊,等着亥时过后的夜市再开门。   “你要现在回去还是等一等?”如愿问,“在亥时过后就开夜市了,有些东西白天吃不到的,比如钱婶家的糖芋苗,她白天给她家儿媳妇带孩子,晚上才能出来卖甜点心。”   “你呢?”   “我当然要等啊,又不宵禁。好不容易能吃个够,我才不回去。”   “那我也再等等吧。”玄明说,“届时送你回去。”   “好啊。”如愿含笑应声,回头看见玄明移回座位,人在圈椅上坐着,怀里还紧紧抱着那盏行灯,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抱那么紧干什么呀,我都说了送给你,不会抢回来的。”   “我……”   “好啦好啦,我不笑你。”如愿正色,“行灯归你,点心随便吃,茶随便喝,洗手架在门边上。架子上的书随便看,有喜欢的小玩意也可以拿走。”   她回身走到梓匠台前坐下,抬手一个响指,“我干活了!”   玄明应声,依旧抱着行灯,不说话了。   随着如愿在梓匠台上东摸西摸,窗外又黑了一层,真正的星光和月光照进工坊内,和他怀里的星月遥相呼应。   “啪”,一粒灯花爆开,如愿扭头看看天色,推开台上已有雏形的帘杆,揉揉盯得冒金星的眼睛,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玄明以为她该休息了,她却把书灯挪得更近些,从梓匠台下边摸出两本册子一沓稿纸,倒了水开始研墨。   “有诗兴还是要作文章?”玄明放下行灯,到她对面坐下,轻轻从她手中抽出墨锭,均匀平稳地绕圈研磨。   “都不是。”如愿从善如流地享受红袖添香,单手托腮观赏指节如玉墨锭如烟的美感,笑盈盈地把其中一本册子推过去,“是话本,清平斋的。我今天请你吃淮扬菜,付账就用的是稿酬。”   “竟还写话本?”   “我以前写过传奇,想着应该差不太多,就试试。没想到居然还真有人喜欢,勉强卖得还算可以,我去领稿酬时还遇上不认识的娘子问掌柜下册在哪儿。”如愿心虚于太久没交稿,捻着笔尾,“有头没尾的总不像话,反正我现在也闲着,干脆趁机涂两笔。”   玄明见她似乎面有难色:“下册很难补全,或是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倒也不是。就是我不擅长写这种,算上这个没尾巴的上册,我统共只写过一本半,上一本还是那种打打杀杀的,掌柜也说更像传奇。”如愿说,“这本嘛,就不大一样,是夫人和贵女们茶余饭后或者睡前无聊更爱看一些的。”   “那手头这本,写的是什么?”   “唔,就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和……”如愿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看一字没写的稿纸,笔杆上捏出一个个指纹,才犹豫着把话本的另一个主角吐出来,“和一个摄政王的故事。”   玄明研墨的手一顿。 第37章 咯吱 二更   “……不许笑话我!”如愿见状, 脸色一变,简直是横眉竖目,可惜怒目金刚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转成蔫耷耷的莲花将谢, 她两肩一垮, 抬手搔搔发际,“好啦, 想笑就笑吧, 反正只是闺中随便写写的东西, 确实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   “不。并不是想笑,只是,”玄明续上绕圈研墨的动作, 后半句吐得略有些滞涩,“为什么……选摄政王?”   “因为我就爱这么写。”如愿没好意思说其实是根据清平斋言情话本的销量推算出的读者爱好, 为显文人风骨,干脆全揽在身上,“写话本不分男女,读话本也不分男女, 只是排遣寂寞罢了,我想多少有些闲情的寄托。既然那些男写手总写才子佳人的故事, 贫苦书生偶遇富家千金或是狐妖花魅,才貌双全还有钱的美人就对书生死心塌地,那我也可以反过来写嘛。”   “出身不太好但聪明灵秀的商家女儿遇上有权有势、俊美温柔的摄政王,一样可以让对方死心塌地, 反正情爱这回事又不讲道理, 喜欢就是喜欢,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出身呢。而且,”夹带私货是写手大忌, 如愿有些心虚,但在玄明面前又不愿隐瞒,搔刮发际的手指渐渐抓到脸上,“从来只见催皇帝立后封妃,不见催摄政王娶妻纳妾,若只是王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能性也更大些吧。”   “皇帝也并非都后宫三千,前朝曾有一生只与皇后一人相伴的,先帝也空置后宫。”玄明说,“你很在乎一心一意?”   “嗯。我知道时下纳妾是风气,有些人家妻妾分明,夫妻举案齐眉,或许日子过得也很好,不容我这种连哪天嫁人都不知道的丫头置喙。但我总觉得,爱这种事情,怎么能分给别人呢?”如愿屈膝,双手搭在膝头,下颌再斜斜地靠上去,畅想时睫毛密匝匝地垂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晕出温柔的阴影。   她轻柔地蹭过手背,“若我真心爱一个人,我总要时时见他、时时念他,心里只放得下这么一个人,别说妾室了,就是路上偶遇的娘子向他示好,我也要不开心的。”   下一瞬她的语气又陡然扬起,头也跟着抬起来,甚至刻意骄矜地抬起下颌,凶巴巴地说,“反正在拈酸吃醋这一行,我是天下第一!我早晚要开个铺子,别的都不卖,就只卖醋。”   可惜这副河东狮的模样持续不到片刻,如愿自己先破功,信手抽了册子遮脸掩笑,嘟囔着“上哪儿找那么多买醋的客人,早晚倒闭”,册子上方露出的眉眼却弯弯,满盛着轻松笑意。   她抿住逗人逗己的笑,放下册子,下颌磕回膝上,笑盈盈地看向玄明:“总之我就是这种人,平日里见的愿意守着一个人过的郎君不多,那我自己写一个总可以吧。”   玄明看着那双隔着烛火犹自明亮的眼睛,暗想她委实知行不一,嘴上说得自己仿佛天下绝无仅有的妒妇,实则做出来的事却只让别人心头发酸,恨不得痛饮一坛老陈醋。   “若是真心相爱,确实容不下旁人。”但他旋即又觉得这念头好笑,抹去那点莫名其妙忽然而起的狭隘心思,垂眸看向推到梓匠台正中的册子,“既是如此,写在话本中的,是你喜欢的郎君模样吗?”   “有一些吧。”如愿大方承认,“但也不全都是,既然是要卖出去的,我多少要考虑读者的喜好嘛。”   玄明心念一动,放下已磨匀的墨锭:“若是不介意,容我看看?”   “这是原稿,多有涂改的地方,有些情节整页整页地改,看着费眼睛。”如愿把册子推过去,想到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既是言情的本子……”她耳根微红,“有些艳情的成分,要是妨碍修道,翻过去就好了,不影响情节的。”   玄明应声,翻开稿本的第一页。   如愿则拖出稿纸,蘸了浓墨继续涂涂写写。   以玄明的眼光看,如愿所作的话本远不如夏试中的那一篇应试文,大概是因她无甚爱恋缠绵的经验,写出来的情爱纠葛略有些生硬,不能细看,但胜在用词质朴简练,草草几笔就能勾勒出主角的形象。   只是作为主角之一的摄政王出自皇家,替幼弟摄政,且还修道,几处细节重合,多少让玄明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只道是多心,拂过书沿的油墨痕迹,信手翻到最后。   恰是如愿口中的“艳情”,寥寥不过百字,含蓄得只情不艳,一打眼都看不出是春宵一度。   玄明匆匆扫过那一段,蓦地一顿,又折返回去重看了一遍,嘴唇渐抿,最终显出明显泛着微白的一道细线。   “……怎么了?”如愿恰巧停笔休息,乍见他这副严肃模样,瞥见稿本上又是艳情段落,腰背骤然挺直,吞了口唾沫,“很奇怪吗?随手一写,写得不好,可能确实冒犯……”   玄明眉头微皱:“为什么是一刻钟?”   如愿莫名其妙:“你为什么关注这个?”   好在她没细想,点点前页:“你看前情,商家女是和摄政王私会,青年男女情难自禁。但是再过两刻钟就宵禁了,得留一刻钟出坊门。若是超过一刻钟,就出不去了,会被卫士刁难的;若是少于一刻钟……”如愿抿抿嘴,大方地一挥手,“反正就只安排这么一个情节,也不知道多出些时间能干什么,都给他算上吧,就当是我送的时间了。”   玄明:“……”   他忽而有些头痛,曲起指节在微皱的眉心轻轻一压:“原来如此。”   “怎么了,不舒服吗?”如愿关切且担忧,“坐久了头痛,还是灯晃得眼晕?”   “并不。只是……”玄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嘴唇稍分开些,又抿回去,依旧抿出条淡淡的白痕。   “那是……我写得很不好,让你觉得不高兴了?”   “……不。”玄明再次否定,犹疑着说,“写得很好。”   见他脸色如常,如愿姑且放心,旋即又起了玩兴,故意逗他:“我不信,你刚才那模样,分明是觉得我写得不好,这才头痛。你还瞒我,我生气了,可要打你了!”   玄明慌忙解释:“我绝无……”   然而如愿已经利落地翻过梓匠台,直向他扑过去。   玄明生怕她一个失足跌倒,连忙双手去扶,自己反倒没了平衡,直接被她扑在木制的地板上,磕得系住长发的发带都歪了些许,一头长发在地上蜿蜒铺开。   如愿浑然不觉,居高临下地看他,顺势对着躺在地上的可怜道长胡乱下手,这一把抓在腰间,那一把就挠在腋下,一心要逗他吃不住痒。   但是落在玄明身上的哪里是痒,是他从未受过的折磨。夏日衣衫轻软,他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跨在他腰侧的腿,她当然没坐实,但腰背移动牵动双腿,隔着薄薄的布料蹭过他的腰侧,蹭出他一身的微颤,凡是和她接触的肌理都自发地紧绷。   如愿的手和人一样纤细,指甲修剪得和指尖齐平,挠在身上的那一下触感明显,再之后残留在肌肤上的就是若有若无的抓痕,仿佛刻下接触时的痒,再深入肌肤的就是莫名而起的燥热,烫得玄明面上飞红,吐息越来越炙热。   撑着身体闹这么一阵,如愿也热起来,细汗从额上鼻尖冒出来,黏住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她整张脸红扑扑的,衬得睫毛浓长眼瞳明亮。她还在笑,笑容里混着点看人窘迫躲避的得意,等着被她压在身下的道长求饶,浑然不觉他在压抑什么。   玄明看着她,吐息间用以清心静气的降真香灼热,和如愿身上精心调配的香露气息混在一起,让他越发觉得难熬,指间空虚想要狠狠抓握什么,连微颤的牙尖都痒起来,像是换牙时发自牙床的难挨,看见什么都想咬穿。   他想,如愿向来如此,有他难以捉摸的复杂情思,同他牵手、甚至让他夸一句都会脸红躲闪,待自己动手又浑不在意,居然敢在单独相处时压在他身上,毫无防备地胡乱抓挠。   “我说过的,你欠我咯吱一次。现在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了,”如愿见好就收,偏要嘴硬,“我是讨债。谁让你是我的朋友里最爱拿乔的。”   玄明忽而恍惚。   ……朋友。   她对旁人也是如此吗?   又是一串灯花爆开,灯芯半凝,梓匠台上的灯暗了几度,昏黄的灯影在工坊内摇曳,晃过女孩微微汗湿依旧漂亮的面容,明眸善睐顾盼神飞,仿佛传奇中勾勒的狐妖花魅。   “不玩啦。我累了,谢谢你刚才陪我玩。”如愿深深吐息以平缓呼吸,抬袖细细擦去玄明额上渗出的汗,“对了,刚才你好像是摔地上的,还疼吗?工坊里有师姐给的药油,要不要抹……”   玄明没有听清,他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果真如同几月前那场荒诞的梦,女孩的手腕纤细得一握有余,玲珑微凸的腕骨硌在他指间,诱他攥得更紧。   如愿一惊,后背刹那紧绷,过了会儿又蔫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生气啦?” 第38章 喜讯 一更   被她压在身下的道长枕着一头漆黑的长发, 红晕自眼尾染到颊侧,胸口因呼吸而剧烈起伏,看她时眼瞳里倒映出因水雾而模糊的人影, 睫毛上都染了些许细细的水珠。但他紧抿嘴唇, 本就清淡的唇色被抿得更不显血色,只显出细细一道白线, 如愿甚至从中看出了羞愤。   “……对不起!”她立时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折腾你, 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想和你闹着玩。”她愧疚地低下头,“是我不好, 没有分寸。对不起。”   玄明却只缓缓松开她的手腕,向着另一侧偏头, 黑发间是漂亮的侧脸轮廓:“……无妨。失礼了。”   “怎么看都是我更失礼吧,和你没关系。”如愿迅速跳到一边,皱着脸扶起玄明,手上的动作倒是轻柔, 在他肩后摸了摸,满脸歉疚, “疼不疼?”   玄明摇头,耳畔立即感觉到女孩乍松的一口气,他稍作犹豫,问出问题时眼睫微颤, 简直是难以启齿:“你与其他朋友……也这么玩吗?”   “倒也没有, 朋友虽然很多,但是很亲近的不多。”如愿后知后觉地摸摸掐出指印的手腕,“以前和亲近的娘子玩过, 结果她们一致对我,我也没讨到便宜。”她晃晃脑袋,起身向着玄明弯腰,仍是伸手扶他,“不提了,总之刚才是我不对,以后不闹你了。”   玄明轻握住她的手起来。   这事就算翻篇,如愿在裙侧搓搓手,回身去剪灯花,蓦地听见窗外有什么声音。她眉心一凝,暂且放下还能撑一段时间的摆灯,扭头朝窗走过去。   “是野猫吗?”如愿示意玄明也听听看,越往另一面的窗走,溜进耳朵的声音越古怪,高高低低的听不真切,“那我得赶一下,要是踏坏了药圃,师姐明天准要发脾气……”   她念叨着过去开窗,将要触及窗棂,腰上忽然横过来一条手臂,一只手压住她下半张脸,直接把她将要出口的嘘声按了回去。   玄明压住怀里的女孩,虚环着她的腰身,只有按住她嘴唇的手用实了力气。他低头靠近如愿的耳尖,呼吸灼热:“别出声。”   如愿浑身一凛,这才听清外边那声音到底是什么。隔着半闭的窗和放下的帘子,男女纠缠的声音钻进室内,混入灯芯燃烧的哔啵还有室内两人的呼吸声中。   药圃是燕婵精心侍弄的,就这么被人胡乱糟蹋,最先涌上心头的当然是怒气,但如愿还在玄明怀里,背贴着他的胸口,唇上捂着他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郎君同样紊乱灼热的呼吸,一时间反而让羞耻占了上风。如愿既羞又怒,只觉得呼吸烫得吓人,忍不住抬手摸上去,先揪到玄明的袖口,再摸索着去扒拉他的手。   玄明却以为她是年纪尚小脸皮薄,乍听见外边的声音害怕,搂过腰肢的手臂稍紧了些,另一只手则顺势偏转,轻握住女孩的手。   “别怕。”他低声安慰,“一会儿就走了。”   如愿指尖一颤,反握住他的手,紧紧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时间无比难熬,每一瞬都被无限制地延长,如愿闭着眼睛,感受着渐暗的、偶尔晃动的光影,听着呼吸声和外边隐隐传来的嬉闹,始终紧握玄明的手。玄明也同样搂着她,仿佛要替她隔绝那些龌龊。   直到外边那个女声骤然拔高,如愿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灯芯烧尽,最后一个灯花爆开,工坊内顿时黑了一半,只剩下靠近门口的一盏立灯烧出幽幽的黄光。   紧接着是一阵窸窣,那两人似是走了,如愿松开玄明的手,从他怀里溜出来,原地动了动脚尖,干脆埋头去重新点灯。   灯一盏盏地点起来,工坊内再次亮起,这回她不敢再去开窗了,只羞恼地红着脸抱怨:“怎么这样……这可是街市,真当这地方没人吗。”   “或许是因药圃处僻静无人,工坊里又放了遮光的帘子,看着也像是无人。”玄明不欲多揣测,只摇摇头,“有伤风化,非君子所为。”   如愿抿抿嘴唇,没回话。   这段被迫听的墙角对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经历,如愿是羞恼,玄明则有种说不出的煎熬。这半夜的经历真是前所未闻,让如愿压着胡乱抓挠、话本中莫名其妙的艳情部分,再加上那段纠缠不清的暧昧声音,多少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回想如愿红扑扑的脸、纤细柔软的腰肢还有如同珠玉羊脂的肌肤,脆弱、细腻,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掐出通红的指印。   他一惊,旋即为此羞耻而自责,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龌龊,握过如愿的那只手缩进大袖藏到背后,密匝匝的睫毛倏忽垂落:“……我想回去。”   “你不舒服吗?脸好红……”如愿突然想到什么,迅速收声,打了个哈哈,“也、也行吧,确实迟了。那我们回去吧,反正我也没胃口了。”   她又一一灭灯,尴尬地打开门,“走吧。”   **   回王府时临近亥时,守在门口等豫王回来的是余善,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拎着行灯,身后跟着三五个低眉顺眼的仆从,见独孤明夷回来,齐齐行礼问安。   独孤明夷连忙制止,虚扶住余善的手:“已迟了,往后不必等我。”   “有什么迟不迟的?王府也不是供不起这么几盏灯。”余善站在让灯笼照得清晰可见的大门前,站直身体,偏头咳了两声,“至于这把老骨头,横竖也睡不着,每日里戌时睡下,卯时不到就睁眼了,还不如多等等殿下。”   “可是少眠或是易惊梦?”独孤明夷略一思索,“下回来例行看诊时,请位太医替你看看。”   余善只笑着摇头:“不用,老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好着呢,只是上了年纪才睡不着,太医再有本事,也没法让老奴回到三十多岁能驯得服烈马的时候。”那时候独孤清闻还是少年,娶妻都还得再过两年,转眼独孤明夷已长成俊秀挺拔的男人,遥遥地从街口过来,余善一打眼还以为是多年以前的独孤清闻。   他不免有些伤感,咳了一声遮掩:“殿下若是不想让老奴守着,不如趁早娶位可心的王妃回来,到时就是王妃候着殿下了。不过,”他打趣,“真到了那时候,只恐殿下又舍不得让王妃等,自己就能急吼吼地回来。”   “哪儿有什么王妃呢。”独孤明夷微不可闻地自嘲一句,倒是忽然想到什么,回忆着裁衣铺里瞥见的衣料,“找些能裁衣裳的料子,不拘是丝质或是棉质,不过最好是缎面的。一应要天水青。”   “好。”余善不问他要拿来做什么,只应下来,引着独孤明夷往王府内走,三两个眼明手快的仆从跑到前边照路,又喊来门内等着的几个陪侍,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渐渐汇入王府的灯海之中。   **   如愿不得不和林氏解释她手腕上的淤痕是从哪儿来的。她继承了林氏的肤质,薄且嫩,昨晚抓的那一把立时成了鲜红的指印,到今早就又泛起骇人的青紫,活像是民间故事里的鬼手印,一大早的扯起一截袖子就让林氏吓了一跳。   如愿让昨晚的经历弄得做了半晚上噩梦,还得编理由解释,苦着一张脸:“让人抓的,昨天我去工坊了,遇上个醉汉,偏说我是他家妹子,上手就抓……之后又说认错了。”   “早说了在家也能做木工活,你院子里不是特意做了梓匠台吗,怀远坊三教九流私设街市,真遇上麻烦哭都来不及。”林氏不疑有他,只叫侍女拿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洗净手后给她抹上。   “这回做的是大件的,和客人约好了在工坊拿,总不能等我做好了再搬过去吧,我可搬不动。”如愿用另一只手蹭蹭腰,笑笑,“哎,总之我师姐也在呢,不会遇上什么麻烦的,再说我自己也不是不会打架。”   林氏懒得搭理她,确认药膏已抹匀了,往她手上一拍。   如愿嬉笑着收手,正想讨好林氏两句,饭厅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侍女,正是香桃,匆忙一行礼,满脸喜色地冲着林氏和如愿道喜:“夏试明天放榜,奴婢今早随着小郎君去礼部见郎主,见已拟了榜,娘子果真高中了!虽是要明天才放,但奴婢心里高兴,小郎君也打发奴婢赶紧来通知,恭喜夫人,恭喜娘子!”   林氏和如愿俱是一惊,倒是厅里别的侍女先反应过来,纷纷跟着连声道喜,个个笑意盈盈,直把林氏和如愿簇拥在洋洋的喜气里。   林氏这才和如愿对视一眼,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旋即又渗出点泪光,不住地摸着女儿的脸颊肩臂,直道她辛苦,边上侍女又七嘴八舌地劝她是喜事哭出来不吉利。半晌,林氏才收拾好心情,扬声点出手脚麻利的几个侍女去准备明天放榜后的宴客。   “哎,不对,你看阿娘,也是俗人一个,乍听见你考上了,光顾着高兴,都没问名次。”林氏坦然承认,擦去那点泪光,回身问香桃,“榜誊来了没?我们娘子是什么名次?”   “誊了誊了!幸好奴婢识得几个大字,勉强够用呢!”香桃从怀里取出折叠好的红纸递过去,仍是一脸喜气,“娘子可是二甲的头名呢,这回没点一甲,那不就相当于是一甲!”   林氏霎时脸色一变。 第39章 争执 二更   本次夏试共一百五十余人, 与试者都是出自京城的贵女,经考共取六人,本该是一甲取一、二甲取二、三甲取三的安排, 然而在香桃誊来的那张红纸上, 一甲下方空空如也,如愿的姓名在二甲下方, 这回二甲三甲取的人数竟然一样。   林氏一眼就知道恐怕是阅卷中有什么龃龉, 最大的可能就是有贵人插手, 对点谁为一甲和礼部阅卷官各执一词,礼部不敢得罪,干脆舍了一甲, 把本该是一甲的那个强行塞进二甲当中去。   那点喜气顿时成了被权势敷衍玩弄的怒气,林氏一把揪住那张红纸, 胸口剧烈起伏几个来回,冷笑一声:“倒是欺我林家无人了?玉枝,备车,我过会儿亲自去拜见平山大长公主。”   玉枝应声退下, 先前还在道喜的几个侍女见状不对,纷纷噤声退到一边, 连香桃都收敛了喜气,立在边上大气都不敢出。   林氏却只从另一个贴身侍女手里取了信封,让她们下去,她怒气未消, 自然而然地把怒火发泄在这回的主考官身上, 仍是冷笑:“我就说姓独孤的少有好东西,连科举都敢插手,待我去平山那儿, 我倒要看看写的什么惊艳文章,能让他保举得这回连个一甲都不点!”   如愿也有些憋屈,心里骂了独孤明夷两句,面上却露出甜甜的笑,语气轻松地哄阿娘:“我倒觉得无所谓,考上就好,至于一甲还是二甲的,都是虚名。”   “往后你就知道了,虚名也是要紧事,大家都长了眼睛,心眼稍多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有那个点一甲的才,却被人挤了下来,往后都要觉得你背后无人给你撑腰。”林氏暗恨没先去打点,“你又是女子,尚书省那些考十年才考上的庸才,保不准要怎么酸你。”   “可我是要去嫏嬛局,也见不着几个男人,阿娘也说了酸我的是庸才,管他们怎么想。再说不管我是一甲还是二甲,我的本事就这么多,就算点了一甲,也不会突然胜读十年书的。”如愿体贴地替林氏抚抚胸口,伸手去拿红纸,“来,给我看看,是谁家娘子这么讨摄政王喜欢啊?”   林氏稍平复一些,把红纸递过去:“倒是世家女,不过他这么上赶着有什么用,保不准人家还在背后嫌北地独孤粗鄙,全是只会打仗不通风雅的泥腿子。”   如愿知道林氏这是心里有气,挖苦几句而已,就没多说如今可不比前朝,不再是“宁求世家妇,不娶皇家女”的时候了,世家衰微,若是摄政王肯向哪位世家女示好,恐怕那家人回去还得烧几支高香。何况独孤氏也是前朝至今的世家,只是名声不及五姓罢了。   她只管打开红纸扫了一眼,紧挨着她的是个陌生姓名,荥阳郑氏的郑文依,约摸就是这次暗地里和她角逐的那个,只可惜此前倒是没见过。   谢长吟也在榜中,微妙的是排在三甲末尾,和她一身道袍赴考,清灵疏朗游刃有余的样子倒是鲜明对比。   如愿不知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眨眨眼睛,折好红纸递回去。   “话说回来,你阿耶在礼部任职这么些年,这种事见得也不少。先帝在时杜知退不就是如此,一手好文章天下皆知,结果初入长安城也只得了个二甲,说他恃才傲物德不配才。其实不就是那年的主考官贪心,嫌弃杜知退没借着行卷的名头送礼罢了,气得杜知退连吏部铨选都没去。”林氏拍拍如愿的肩,“后来再考,果真一举中了一甲,任中书舍人,再拜相,到如今急流勇退也有六七年了,他的文集还是一卷难求呢。”   她接着安慰,“所以你也别太难受,生气就发发脾气,大不了我们也学杜相,今年不去,下回再考。”   如愿可不想再来一回,一缩脖子:“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比杜相,没这个骨气。”   林氏佯瞪她一眼,知道女儿没那么气,稍放下心:“总之你放心,去或不去,阿娘都给你撑腰。”她把捏在手里的信封也交给如愿,再拍拍她的手背,“辛苦了,这点钱就当阿娘给你的贺礼,你攒着当老本,或是请你那些朋友吃喝都随你,我一字不说。”   如愿拆开一看,信封里薄薄两张存单,出自长安城内最有名也最靠得住的钱庄,面值都是五千两白银。她慌忙退回去,连连摇头:“哪儿有贺这么多的?我可不能收。”   “放心,是从我当年带来的嫁妆里拨的,和你阿耶半点关系没有。既是我的嫁妆,还能怎么花,待你出嫁,或是待我两腿一蹬,还不都是你的?难不成你弟弟聘媳妇,还要我这个阿娘从嫁妆里掏钱?”林氏把银票塞回去,“拿着。”   “那就谢谢阿娘了!”如愿也不拿乔,小心收下,笑眯眯地一把抱住林氏,“我做生意去,算阿娘入股,年底给你分红!”   “去你的吧,还做生意呢。”林氏含笑往女儿背上一拍,推开她,故意板着脸,“行了,玩去吧,我去平山府上一趟。”   **   而平山大长公主正在府中发脾气,连着砸了好几套价值百金的冰裂纹茶具,全在砖石地面上砸得稀巴烂,碎瓷屑飞得到处都是,不少溅在侍女身上。偌大的待客厅,两旁立着的侍女个个浑身僵硬,呼吸都不敢大声。   平山在家中行六,同行二的独孤清闻一母同胞,自幼最崇拜的是这位兄长,最黏的也是这位兄长,甚而下嫁的是独孤清闻的副手。当时独孤清闻急病驾崩,独孤行宁能登上皇位,就有她的功劳。   少时一颗心扑在兄长身上,寡居后除了抚养子女,一颗心就全在两个侄子身上,如今得知夏试的结果有韩王独孤寿敬从中作梗,平山顿时恼得把火气全撒在急召来的独孤明夷身上,一早上摔了的茶具花瓶少说也有几千金。   “……好小子!当时阿兄急病而去,你十三岁,敢砍了来抢皇位的晋王、齐王,如今你二十岁,已及冠的男人,倒是连个韩王都不敢动,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丟尽你阿耶的脸!”又是一套茶具砸在独孤明夷面前,“哐啷”一声碎得一干二净,惊得陪侍的侍女又是一连串的哆嗦。   平山犹不解气,狠狠拍在小几上,“一次夏试,连个一甲都点不出来,要和韩王保举的考生挤二甲,这不是让韩王照着你我的脸打,照着阿兄的脸打!”   “晋王、齐王也就算了,好歹也是阿娘生的,有这个野心也算是不辜负北地独孤和河东柳氏,不长眼归不长眼,我也为他们流点眼泪。可独孤寿敬算什么东西!”她越想越气,保养得当的脸上全是怒容,丰盈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推开前来劝她消气的侍女,“陪媵生的玩意罢了,就该给我在封地呆到死,让他进长安城都是恩典,也敢插手科举?!”   独孤明夷耐心地等平山发完脾气,并不说他此前只按规矩点了前三甲,在平山这里才知道拟出的榜竟是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礼部中有人阳奉阴违,暗自和韩王有勾连。   他只看向上座的平山,眉目平和如烟:“那依姑母的意思,要我现在去斩了韩王吗?”   平山反倒一愣:“你什么意思?”   “如姑母所说,我十三岁时以剑斩两位叔伯,到如今剑术不说有所精进,至少没什么退步,再斩一位叔父绰绰有余。”独孤明夷淡淡地说,“只是当年两位叔伯闯入长生殿,要抢父亲留下的遗诏,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如今五叔父一向悠游,是为潇洒闲王,最大的过错也不过是前几年醉心书画,闹出过恶奴强抢的争端,但也道歉补偿,长安城内无人不知他避世之心。无论此次是他有心试探,还是礼部暗自动手脚,都未查明,我先下手,又让世人如何看待我呢?”   他不再多言,安静地立着等待。   先前发了一大通脾气,这会儿平山也渐渐冷静下来。她并非志大才疏之辈,当年独孤清闻攻打天下时也曾有计策出自她的手,只是生性暴烈,如今也不如当年随着兄长游走时潇洒自在,常年压抑的怒火一股脑全借此喷在独孤明夷身上。   “抱歉,我失态了。先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你丢你阿耶的脸,是我无能,连个韩王都钳制不住,倒让你受这个委屈。”平山一改之前暴烈的样子,冷静下来道歉又是十成十的真心,显出一张秀美的脸,提及早逝的兄长不自觉地红了眼圈,“是姑姑丢了你阿耶的脸啊。”   “并非如此。父亲早逝,姑母帮扶陛下与我良多,我也知姑母寡居的难处,心中有怒,发出来总比郁结于心要好。”独孤明夷毫不在意,反过来安慰平山,“至于夏试的结果,既还未放榜,结果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平山眼眶更红,连忙抽帕子掖了眼泪,一面叫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瓷,一面叫人开私库取赔礼。   独孤明夷本不想收,听平山提到某样东西,却突然发声:“云水锦?” 第40章 千金 一更   “是, 云水锦,是从西南进贡的,和江南两道贡上来的锦缎不同, 听闻是那边的养蚕人从苗人那里买了些不传的秘药, 和在桑叶里喂给蚕吃,蚕吐出来的丝格外轻软, 织成锦后通透得像是薄云流水, 这才这么命名。我先前开箱看过, 用这个名不算夸张。”这个沉默寡言的侄儿难得主动开口询问,平山心下微讶,不免多说几句, “不过只一点不好,那蚕喂了秘药后身子会变色, 吐出的蚕丝跟着变色,染不出花样,只能织成原色的锦缎。但我瞧着原色倒也不错,流云碧水的, 不就是天青色才最合洽。”   独孤明夷心念一动,应下来:“那就多谢姑母恩典了。”   “你这孩子,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恩典,平白显得生分。”平山更讶异,但她本就心中有愧, 巴不得侄儿收下, 哪儿还会再细想,只叫了侍女来,说把库中的云水锦全取出来封箱。   一件件赠礼安排完, 平山还想再安抚独孤明夷几句,又有一个侍女急匆匆地从外边进来,看打扮应是平山的心腹,凑到大长公主耳边密语完,又垂手退到一边。   “晾着他。什么东西,既敢插手夏试,这会儿到我这里,倒又来装什么无权无势的无辜闲王了。既如此,就让他知道无权无势,一口冷茶都休想从我这里拿到。至于……”提及韩王,平山刚消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愤愤地和侍女耳语完,瞥见还在厅里的独孤明夷,又拿帕子掖过嘴唇,笑着说,“倒是不巧,我有心再留你一会儿,姑侄再说说话。可我旧年的好友递了帖子,急着要见我……”   “我明白。”独孤明夷体贴地告退,“愿姑母安康。”   平山连忙应了,又和独孤明夷姑慈侄孝地寒暄一轮,才让侍女引着他出去。   这边出去,那边正巧有另一队侍女引林氏进来,两边交错,双方无意间对视了一眼。   独孤明夷只觉得这位端庄秀美的夫人有些说不出的眼熟,或许在何处见过;林氏则暗暗一叹天下竞有如此美貌的郎君。但双方都没太在意,礼貌地互一点头,就把这事忘了。   **   如愿也没闲着,一万两白银到底烫手,她怀揣着两张银票直接往钱庄冲,拆成合适的面额,才抓着银票去了西市。   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上回见面还有些矜持的掮客一改之前的态度,亲自端茶奉水笑脸相迎,恨不得当场掏出契约让她签字。   如愿反倒要故意拖延,抿了口上好的蒙顶茶:“先生这回怎么这么大方?连蒙顶茶都拿出来了,上回我来的时候,连口凉水都没得喝。”   “什么先生,小娘子可别臊我了,我就一两边奔波、拿那么点抽成的掮客,哪儿担得起您这么叫啊。您若不嫌弃,跟着西市常来的客人,叫我一声老徐。”掮客搓搓手,“上回您来时不是不赶巧吗,人多,其中还有几个是大主顾,这才忽略了小娘子。见谅,见谅。”   如愿知道做生意的辛苦,何况上回来的确实不巧,出完气就又笑起来,认真地问:“那我这回能买了吗?就要延康坊的那个,或者您想想有没有差不多这个价格上下的别的宅子?”   “能,当然能。这个价够买个家具齐全的宅子了,若是那边急着出手,保不准还能送一房仆役。”刨去于生意场上的圆滑,老徐算得上是个实诚人,立即翻开册子替如愿相看起来。   “哎,不巧,您上回有意的那个宅子是急出的,这个月初六已出手了。不过差不多的也有,崇化坊有一个,怀贞坊有两个,报价都是九百两上下,您还有余。”老徐仔细快速地扫下去,中间顿了一下,旋即翻到后边,食指一点,“要不您看看这个?在通善坊,地方大,三进院落,置办的东西齐全,直接就能住进去。还临近曲江,您有空还能去曲江玩一趟。卖家急出,只要八百两,您要是爽快,还能再砍砍价。”   这个条件相当诱人,但如愿想都不想:“不。太远了。”   老徐只以为她是觉得离两市太远,没细问,只往前翻了一页:“那您看这个……”   接下来老徐连着又报出几个宅子,但如愿都不要,要么嫌不够宽敞,要么嫌地方偏僻。一来二去的老徐也有些焦灼,挠挠后脖子,干脆直说:“再这么一个个挑下去,恐怕挑到下个月都挑不完,看您也是急着要,要不这样,您直说,想要个什么什么样的,我筛出来给您看。”   “要大,宽敞,家具齐不齐、带不带仆役无所谓,反正我肯定得自己置办过;离西市近些,但也不要太近,最好是在长寿坊那一带;周边环境好些,有早食摊子和卖小玩意的,没有也算了。”如愿强调最后一条,“还有,一定要安全,至于怎么判断……唔,您觉得我和两三个姐妹一同住,能住下来,就算是安全。”   “这些条件里您随便报一条,我都能给您找七个八个出来,可要条条都满足……”老徐咂吧咂吧嘴,突然灵光一闪,急急往前翻了两页,一看,又面露难色,“有倒是有,在崇贤坊,三进院落,周边有些常用的铺子。崇贤坊里多寺庙,佛门静地,又有光禄少卿他们住着,时常巡逻,若是不主动招惹仇家,遇不上什么醉汉乞丐。只是……”   “只是?”   “只是贵了些。”老徐说,“这宅子是秘书监卖的,临要还乡,但长安城里还有家人,不急着卖,读书人又傲气,死活不肯还价,一口要价一千二百两。”   如愿想了想,另抽出两张面额一百的银票:“不算太贵。就要这个。”   老徐反倒一惊:“您这……花大价钱买这么个宅子,到底是要干什么?”   “不告诉您。”如愿露齿一笑。   “行吧。”老徐也不多问,想想又说,“既然您这么爽快,我手上还有个西市的铺子急出,在北角,您若是要,就搭给您。”   “西市的铺子可没那么便宜吧?”   “实话说,那铺子位置有些偏,地方也不太大。原先是卖布的,过去打仗时大家手头都没钱,买粗布正好,这两年有钱了,就又流行西域、江南来的。那家人生意越来越不行,眼见着长安城里呆不下去,想着回乡去,甭管多少钱,能凑齐路费就行。”   “好。”如愿当即应声,“那就也算在我这里。”   “好嘞!”老徐一拍大腿,扯了契约过来,使唤店里的小童过来磨墨,“签个字,您请。”   **   买宅子附带到手一间西市的商铺,对如愿来说堪称奇遇,但次日放榜,还有更多的奇遇等着她。   先是一大早的礼部敲锣打鼓地张贴夏试的榜,和昨天暂拟的榜有所不同,元如愿三个字不再是可怜巴巴地挤在二甲一列,反而高挂在一甲处,委实是金榜题名无限风光,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直到中午林氏都没腾出空来和女儿说两句话。   但如愿没多开心,只以为是林氏去找平山大长公主的功劳,好在她也不是很在乎,拂去元府里沾染到的喜气,孤身去豫王府递了帖子。   这是放榜后约定俗成要做的事,认当届的主考官为“座主”,从此算作其座下门生,于朝堂上同进退。因而如愿去时其她几位榜上有名的女学生也在,彼此交换名帖,客套寒暄一番就算是认识了。   如愿只注意到两个人。一个是这回差点把她拉下一甲的郑文依,确实是世家嫡女的风范,样貌风度俱佳,言谈文雅,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又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配不上与她说话的矜贵。   另一个则是谢长吟,仍是一身天青色的道袍,举止优容婉丽,丝毫不见此次入榜吊车尾的窘迫,反倒让存心想看她笑话的人自惭形秽。   众人等了一会儿,管事却没引她们进去,只再三致歉说豫王身体不适不便相见,又让仆从侍女捧了赏赐出来,人人皆有,都是文房四宝、书卷典籍一类的珍品。   众人只能谢恩告辞,如愿甚至听见背后有个娘子小声嘟囔:“还以为能见着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多睡会儿,也省得往脸上涂这么厚的粉。”边上和她关系不错的娘子当即低喝提醒,先前发言的娘子哼唧两声,不说话了。   如愿只觉得好笑,缀在队伍最后边,和走在前头的人距离越拉越远,刚抿出个淡淡的笑,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元娘子留步。”   如愿回头,见是个头发花白、腰背也略显佝偻的老人,身上穿的则与刚才来致歉的管事同款的蓝衣,她一怔:“您也是王府的管事吗?”   “是,老奴姓余,娘子若是不嫌弃,叫声余管事即可。”余善笑笑,“您别介意,现如今先叫娘子,待来日授了官,就得称女官了。”   “当然不介意,也不好说我一定能当上女官。”如愿只觉得余善面善,跟着笑笑,“余管事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吗?”   “确是有的,叨扰娘子了。”余善拍拍手,“娘子此次点了一甲,殿下颇为欣赏,有旁的赏赐。” 第41章 偶遇 二更   如愿第一反应是此次她位列一甲, 把摄政王一力保举的郑文依挤了下去,这赏赐恐怕不妙,怕不是要借此暗杀她。然而等捧托盘的侍女依次上来, 盘内并非毒酒匕首之类的东西, 反而是各色各样的织物,深深浅浅的天青色堆叠在托盘中, 像是各自捧了一盘流云或者碧水。   “都是殿下的赏赐, 尽数归您。”余善从至少有百匹之多的织物间走过去, 示意其中唯一一个捧着锦盒的侍女上前,“这是殿下赐的玉,也是娘子的。”   如愿直觉不对, 迟疑着伸手,顺着余善的意思打开锦盒。   盒内竟是一双对佩, 上好的羊脂玉温润如同美人的肌肤,对佩纹样可左右咬合,雕工精湛,分开看是常见的祥云缠枝, 拼合则是一朵盛开的白雀琼,瓣蕊清晰, 栩栩如生,仿佛把开到最盛时的琼花封入玉佩之中。   如愿大惊,心知不能推辞,指尖擦过渗出冷汗的掌心, 小心地挑走对佩, 面上却仍是轻松自然的笑:“既是殿下恩典,那我就不再推辞了,但绢帛太多, 如同赐金,我实在不敢收。就只谢殿下赐这对玉佩,玉为君子器,学生往后定牢记殿下教诲,时时警醒自己当如白玉不可染尘。”   余善略一思索,笑呵呵地应声:“也好,都依娘子的。殿下这会儿身上已好了些,娘子可愿去见见?老奴可为娘子通传。”   “这就不必了吧。”如愿心说哪个冤大头要去见,赶紧推拒,“先前殿下因身体不适而不能见我与诸位同名,料想这会儿也还需要休息,我不便打扰,还请余管家替我谢谢殿下,改日再来拜访。”   她旋即告辞,余善不好阻拦,只让捧织物的侍女退下,亲自送如愿到门口,又再客套一番,这才折返,亲自进屋向着称病不出的摄政王如实禀报。   “不肯收么。”独孤明夷在无奈之中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好笑。最初是视自己为修道之人,不必多提外物,到如今则是害怕因真相暴露而被如愿疏远或鄙夷,失了这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一步错步步错,作茧自缚,连及第的举子前来拜遏都借病推辞,竟是被逼到这种地步,哪怕算上前朝,恐怕也是头一份了。   可也只能继续骗下去,胆战心惊地等着真相戳破的那一刻。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思索片刻,提笔在笺纸上写了几笔,递给余善,“找善做女子衣衫的裁缝来,用烟云锦,先做几身秋衣。”   余善接过一看,见是一组女子裁衣量取的尺寸,轻轻咋舌:“殿下这是……裁成之后,要送去娘子府上吗?”   独孤明夷还真想了想,转念觉得自己越发可笑:“不必。未免太唐突了。”他摇摇头,“先搁置着吧。”   余善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暧昧纠葛,并不多想,应声后退出去。他是王府中的老人,请裁缝这等事自然不会亲自跑腿,只是另叫了个姓何的管事,递了笺纸,再三提醒找来的裁缝要够妙手。   “那倒不如去尚服局请些擅长刺绣剪裁的女官,干脆连配饰也一同做了。”何管事脑子活泛,一霎就想到了先前让余善亲自送出门的如愿,忍不住低声问,“先前您送出去的,便是这回夏试摘了一甲的那个娘子吧?依我看,区区夏试,找个得脸些的下仆送送是应当的,但也不用劳您的驾。”   “你懂什么。”余善对聪明漂亮又有分寸的如愿相当满意,恨不得今晚就把人抓来和独孤明夷完婚,早日生个活泼健康的小世子出来,也算对先帝有个交代。   于是何管事语气中隐约的轻慢就让他十分不适,重重一咳,看向何管事时眉目凌厉,“保不准那是将来的王妃,王府的女主,怎么礼遇都不为过,若是下次她再到府上来,底下人敢怠慢一些,仔细皮骨都不剩一寸。”   何管事一惊,被这位一向慈眉善目的老人吓出半身冷汗,连连道歉,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   而如愿抱着寻常礼物,怀揣那对玉佩,只觉得惊惶,握木盒的掌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指腹都在盒角上不断打滑。   元家并非世家,是寒族出身,虽说从如愿的曾祖父起有人做官,但也只是在长安城里有一锥之地立足罢了,连常参官的行列都挤不进去。到元留这代稍好一些,仅靠一手好文章考中进士科,不善经营谄媚,到如今官场沉浮将近二十年,也不过爬到礼部侍郎的位置,和顶头上司礼部尚书间还不尴不尬。   林氏家底更殷实些,毕竟有随着先帝打天下的交情在,但朝上多少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武家自成派系,天下太平时多少被文臣压一头。   然则此次摄政王居然单独赏赐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提能直接易物的绢帛,光是怀里这对玉佩,恐怕都价值不下千金,他想干什么?   暗示拉拢她吗?但是这又有什么必要?她只是通过夏试而已,连嫏嬛局的告身都还没拿到,即使已然到手,也不过是先做个从八品的女史,对和皇帝一母同胞的摄政王有什么用处?   还是……以此警告她休想翻出水花,拿着赏赐就该乖乖夹起尾巴做人,戒了和郑文依相争的心?   如愿越想越惊惶,继而涌上来的就是在皇权面前动弹不得的愤恨和羞耻,这种复杂的心境在臂上被人突然触碰时达到了巅峰,让她忍不住猛地往后一缩。   “……你干什么啊!”拍她的人反倒吓了一跳,一把掀开兜帽,露出张介乎男孩和少年之间的精致面庞,脸颊红扑扑的,“你吓到朕……”他舌尖一囫囵,迅速改口,凶巴巴地,“吓到我了!给我道歉!”   “对不起!”如愿也吓得不轻,慌忙道歉,缓了缓才开口,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您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玩啊,弘文馆的老学士就知道让我读书抄书,烦死了。”小皇帝哼了一声,一叉腰,分明改了自称,睥睨天下的气势倒是一点没少,“本来是来找阿兄的,既然遇到你了,那我命令你陪我玩。”   如愿暗道要命,稍整理好心情,恭敬地先问安全问题:“容妾多嘴一句,您此次出门,金吾卫上将军是否知晓?”   “当然知道,不过不在明处,便装隐在人群中就好,跟着我就不好玩了。”独孤行宁反手一拍背在身后的刀,“我带刀了。放心,我可不是什么花架子。”   如愿惊讶地看了一眼,竟真是背了把长刀,从刀柄至鞘尖,足有独孤行宁大半个人那么长。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独孤行宁看看她略显苍白的脸,“是不是不想陪我玩?”   如愿哪儿敢点头,糊弄他:“不,能陪您玩一场,是妾的福分。”   “知道就好。另外,准你随便自称,省得旁人听起来奇怪。”独孤行宁一挥手,再看看如愿的脸,“看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若是先前被人欺负了,和我说,我给你做主。”   他似乎觉得这话太温情,不符合一个冷峻威严的皇帝应有的形象,轻咳一声,再开口又骄矜起来,“当然,只是见你身为女子,孤身可怜而已,莫要乱想,休得妄言。”   说得冷漠,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往如愿脸上瞟,偶尔还抿抿嘴唇,确实是真心担忧的模样,如愿被这种男孩的别扭逗得心里一松,抱着的赏赐都觉得没那么烫手。   她露出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意:“好,那我带您去玩,不过您得先等等,我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   如愿带独孤行宁去的是怀远坊,临近西市,治安尚可,街道繁华,确实是小皇帝微服私访上佳的选择。   不同于如愿些微的忐忑,独孤行宁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看见面具、风车想要,看见玉露团、甜雪也想吃,不出半条街的功夫,倒是把如愿带出来的钱花了大半。   如愿本来嫌他事多且烦,但见他看见什么都一脸新奇的模样,连吹糖人都要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凑到最前边去看,忽然又觉得小皇帝有些可怜。   并非恶奴欺主,只是伺候的宫人为了性命着想,再有太傅学士教导克制私欲,恐怕独孤行宁自登上皇位起,再没有触碰过孩童应有的快乐。   如愿心里蓦地生出股怜惜来,带着独孤行宁混入人群之中,遥指着来往的人,低声和他提及本不该讲、但更有趣的事情:“来,您看见了吗?那些都是江湖人,或许是长安城里最有故事的人,我想您没有见过。”   “怎么分辨的?”独孤行宁果然有兴趣。   “看背后。如您这般背着刀剑的,或是如我这般背着伞的,多半是江湖人,随身带着防身武器。”   “哦。”独孤行宁看了一圈,忽然指了指刚走进视野的一个郎君,“那个呢?背着的是琴吧,也是江湖人吗?”   “不确定。是不是琴剑得看背面,如果有机括或是有剑穗垂下来,那就是。”如愿说,“我有个朋友用的就是这种特制的琴,看着温温柔柔的像是乐师,拔出剑来比谁都凶。”   独孤行宁长长地“哦”了一声,正想开口让如愿讲讲她的伞又是怎么回事,和如愿一同拐过街口,却忽然看见前方一片混乱。他眉目一凛。   如愿根本来不及阻拦,只看见年少的皇帝拔足冲出,背后长刀出鞘,寒凉锋利的光在刀尖一晃而过。 第42章 抓包 被教导主任抓了   如愿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刀法。   凶猛、暴烈, 同时又矫健而俊朗,不像是挥刀劈砍,倒像是一支回风乱舞矫健妩媚的大胡旋。但又确实是杀人的刀法, 刀刀都是杀招, 如愿毫不怀疑,要不是独孤行宁年纪尚小, 握刀的手不够稳, 恐怕已经把对面的那几个男人全部拦腰斩成两截。   然而他的刀法再凶猛, 也做不到以一敌多,眼见又有身形粗壮的大汉提刀参战,如愿猛冲上去, 开伞一挡,趁着对方发懵的一瞬, 揪起独孤行宁的后领就跑。   无故挨打的一群大汉自然不肯放,直追上来,幸好一个是身形纤细的女孩,一个是还未长成的男孩, 如愿又熟识怀远坊的暗道小巷,揪着独孤行宁七拐八拐躲过小道, 倒是把那群追来的大汉远远甩在后面。   直到背后突然有人大喊“金吾卫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骤起,小道外的人霎时尽数作鸟兽散。   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猛地吐出来,如愿难得控制不住自己, 几乎要冲着独孤行宁喊出来, 念在是在外边,终究只是轻声吐出咬牙切齿的两个字:“陛下!”她惊魂未定,压着声音, 一串问句如同连珠箭一样脱口,“您刚才在干什么?您是天子,是君王,突然拔刀,要是有什么万一,您让这天下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阿兄……”独孤行宁轻声嘟囔,瞥见如愿未消的怒容,迅速收声,老实交代,“我是看见那群人欺负个女童,见他们都是背着武器的江湖人,才拔刀的。江湖事江湖毕,不是你们的规矩吗?”   “欺负女童?”   “是啊。一群背着武器、正值壮年的男子将衣衫褴褛孤身一人的女童逼到墙角,还能有什么原因,”独孤行宁冷笑,“总不至于反倒是他们受害吧?”   “……恐怕是乞儿,或是不堪虐待逃跑的婢女。”如愿推测,“您要是没旁的事,就请金吾卫上将军送您回宫,我过会儿再去找找那女童。”   既是有正当原因,又稍冷静一些,她觉得刚才那一串问句未免咄咄逼人,不该如此逼问仗义拔刀的男孩,于是真心实意地向着独孤行宁道歉,“刚才是一时心急,冲您发脾气了,是我不好,还请陛下宽恕。”她继续说,“但也请陛下记得,您的安全应当放在首位,不仅为您自己,也因您身份特殊,若是今日有什么差错,恐怕在场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是无妄之灾。”   “怎么突然又这么说话……算了,不和你计较。”独孤行宁挥挥手,“你呢,没磕着碰着吧?”   如愿这才觉得腕上钝痛,料想是刚才开伞挡的那一下扭伤了手腕,又被刀柄砸到,这会儿平静下来,先前被忽略的痛感就反涌上来。她瞄了眼肿得青紫的手腕,稍稍扭转给独孤行宁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袖中:“小伤,拿药油擦擦就好了。”   独孤行宁有些愧疚,想摸摸那处狰狞的伤,又迟疑着不敢伸手,藏在袖间的指节缓缓蜷起,半晌,他做出决定:“你进宫来吧。”他抿抿嘴唇,凭着与如愿这一口姑且还算相投的意气,艰难地舍弃或许能换来极大助力的筹码,“我让你当贵妃。”   如愿却立时被他吓得肝胆俱裂,来不及细想,一把扶住砖墙才没给这位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少年天子跪下:“这……您的后宫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我才貌并不出众,且已十七岁了,实在和您差得有些大。”她绞尽脑汁数出拒绝的理由,“另外我这次夏试考中了,不出意外会由嫏嬛局授官……”   “那你给我阿兄当侧妃也行。”   ……你们两兄弟倒是不挑啊?!   如愿一瞬有些绝望,但也只是一瞬,因为小皇帝的话泄露了一个信息,即他并不是单纯地看中她,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欲求,否则不可能轻易地将她可能的名分转赠到摄政王手中。   她舔过嘴唇,谨慎发问:“为什么?”   “因为……觉得你人还不错,我有空的时候还想和你一起玩。当然并不是一直想,也不是非要不可。”独孤行宁板起脸,看了如愿一眼,别扭地强调,“这是恩典,恩典!”   “……朋友也可以一起玩。我答应您,只要您来找我,且不是我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就陪您玩。”如愿骤然长出一口气,“走吧,陛下,我猜上将军在巷外等呢。”   独孤行宁支吾两声,并不强求,默然跟着如愿往巷外走。漫长昏暗的小道走到过半,男孩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可以。”   如愿诧异地止步。   “诸多背叛都在朋友之间,朝堂上多的是共同进退二十年,到头来却突然反目的所谓‘朋友’或是‘同门’。”独孤行宁同样止步,侧头看着爬满砖墙的青苔,低低的声音在巷内回荡,显出不符合年龄的萧索,“朋友间谈的是感情,婚姻却是利益,稳定多了。”   如愿却只微微一笑:“不是的,陛下。”   “我想总该是因互相恋慕而成婚,既是一心爱着对方,又有什么利益可言呢?即使真如您所言,靠着利益捆绑在一起,转头就能因为更多的利益投奔他人,再谈忠诚就显得可笑了。我知您虽贵为天子,但也有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故而我将说的,仅仅是您听来可能觉得好笑的祝愿而已。我衷心地希望,”她转身,屈膝蹲到能和独孤行宁平视的高度,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属于男孩的眼睛,轻轻地说,“您将来迎娶的皇后,是一心爱慕着您,而您给予同样感情的女子。”   独孤行宁回视她,抿抿嘴唇,没有回复。   如愿又笑笑,起身拍拍膝头,信口逗他:“话说回来,我当然没那个意思,不过我倒是还挺想知道的,为什么您想拉拢我,许的是贵妃或是侧妃?一般来说,总是正妻的位置更有诱惑力吧。”   “正妻自然要选最有助力的。”这回事小皇帝倒是非常拎得清且冷峻,“你的家世差了些。”   如愿:“……”   ……她就不该在姓独孤的身上浪费同情心!   如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右手背到腰后,伸出左臂示意,向着前方微微弯腰,笑容挂到脸上,声音随之夸张地拉长:“那您请——”   独孤行宁莫名心虚,抬腿走了两步,快越过如愿又止步,磨磨蹭蹭地示意她先走,犹不死心:“或者我带你去见我阿娘,让她认你做义女,长公主的封位自然不行,但我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你做郡主。”   如愿心说我才没你这种倒霉弟弟,正想婉言谢绝,独孤行宁突然身子一僵,紧接着连连后退,不过三两息的功夫,居然直退到了她身后。   如愿莫名其妙,顺着独孤行宁的目光向巷口看去。   小巷狭窄,照进巷内的阳光被砖墙的阴影劈开,而在明暗分界处站着修长挺拔的身影,端丽肃穆的郎君脚踩光影,而他身上的道袍黑白咬合如同阴阳。   **   玄明咽下冷茶,扬起睫毛,淡淡地瞥向对坐在左前方的如愿。   “对不起!”他还没开口,茶杯都尚在手中,如愿先高声致歉,顺带冲着他低头,一脑门磕在交叠的手背上,直接给他行了个大礼,“我不是故意的,绝没有带坏陛下的意思!”   玄明一噎,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视线偏转,再去看右前方的独孤行宁。   “朕错了!”小皇帝倒没磕头,只是耷拉下脑袋,声音蔫耷耷的,说出来的话却颇有江湖义气,“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朕硬要她带我去玩的,不关她的事。”   玄明又是一噎,茶杯在掌心中转了半圈,稳稳放到桌上,他才开口,眉眼肃穆如冰雪:“陛下可知私自出宫,虽有金吾卫暗中陪侍,仍有可能遇上危险?所幸此次有人襄助,若是没有,陛下又该如何脱身,难道真让霍将军领着金吾卫同江湖人打起来?自前朝以来,庙堂江湖互不干涉,贸然出手,我等自知事出有因,但有人不知,难免为此寒心,甚而有人会觉得金吾卫仗势欺人。陛下觉得这是对的吗?”   “朕知错了。”独孤行宁头埋得更低,“会去和霍将军道歉的。”   “既是不曾告假,弘文馆的几位学士处,也当去致歉。”   “朕知道了,也会去的。”独孤行宁在兄长面前向来心虚,不敢多言,磨磨蹭蹭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就等着玄明或者如愿开口留他一留。   奈何一个心硬如铁,存心要让肆意妄为的弟弟吃个教训,一个则庆幸于总算把他送走,愣是保持沉默,硬生生把小皇帝弄得出门时都委屈巴巴,倒让候在外边的霍将军慌了一瞬。   静室内重归平静,如愿终于能自如呼吸,一口气长长地透出胸口,缓缓抬头,瞄见对面的道长依旧肃穆的神情,蓦地又有些心虚,迟疑着抬手戳了戳他:“你生气啦?” 第43章 佩玉 又回来了   “并未。我仍是先前的说法, ”玄明却只摇摇头,取了桌边的药盒,示意如愿伸手, 蘸了些许活血化瘀的药膏在她青紫的腕上缓缓推揉开, “你太宠他了。”   “那可是陛下,我敢用‘宠’这个字吗?”如愿小小地吸了口冷气。   或许是因着取来的药不同, 这回不同于上次脚踝上的扭伤, 膏体抹开后有种轻度烫伤般的疼痛, 随着玄明的推揉,灼烫的感觉深入皮下,刺得如愿龇牙咧嘴, 不住地小声吸气哈气。   “很疼?”玄明暂且停手。   “有点疼。”如愿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娇气,皱眉忍痛, “伤是没上回脚上重的,但可能是手比脚灵敏,就疼得厉害些。”   “但淤血得揉开。”玄明略一思索,硬下心肠, 蘸着药膏的指腹在淤血处狠狠一揉,果然听见如愿“嗷呜”出声。   在如愿本能地缩手之前, 他托起肿得青青紫紫的手腕,极轻地呼在扭伤的位置。   如愿只感觉到轻浅的吐息落在伤处,和那种灼热的钝痛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在那一瞬就是好像盖过了痛感, 把热烫的感觉转移到了耳根, 烫得她睫毛发颤,忽略腕上的青紫,反倒蜷起指尖。   玄明浑然不觉, 依旧托着她的手腕,再轻轻呼出几口气,浓长的睫毛原本垂落,因为吐出的气流而微微颤动,恍惚是蝴蝶收拢轻软的翅膀,眨眼间瞳中的薄光一瞬明灭。   如愿心头一跳,猛地缩手,牵扯到肿痛的伤处又吸了一口冷气,脸上还红着,眼睛却痛得泪汪汪:“不用这样,我不是小孩儿,忍忍就过去了。”   玄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收起仍萦绕于心的担忧,轻轻应声,顺手把药盒推到一边。   “真的没事啦,过两天肯定好,只是我随我阿娘,皮肤薄,一有个磕着碰着的就格外吓人。”如愿反倒有些尴尬,完好的那只手抬起,指尖搔搔脸颊,睫毛随之扑扇两下,“说起来今天也算是奇遇了,居然能遇见陛下。之前去摄政王府上,还拿了一堆不该的赏赐。”   玄明察觉到她提及时的神色,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你厌恶他?”问完又迅速回神,略有些慌乱地给自己找补,“只是问问而已……若是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说厌恶说不上,无冤无仇的,但是……确实不大喜欢就是了。”如愿倒没在意,实话实说,“既是朋友,我就不遮掩了,我阿耶在礼部,多少有些关系,夏试拟出的榜提前让我瞄了一眼,当时我排的是二甲第一,一甲却空着。料想是主考官发话,不让我排一甲,有另外要保举的人吧。”   她不想在道长面前多提这种勾心斗角宦海沉浮的凡俗事,故而不再细说,只提及在王府里的事,“按规矩我今天得上门拜访,除了笔墨之类常规赠给门生的东西,他还特意送了我别的,竟然是绢帛和玉佩这样的贵重物品。是什么意思呢?”如愿皱眉,难免以恶意揣测,“是猜测到我能从阿耶那里听到消息,拿这些贵重东西堵我的嘴,还是干脆给我个下马威,让我不敢和他要保举的人再争?”   “没有!”对面骤然响起人声。   难得见玄明情绪这么明显,如愿一惊,一个诧异的目光投过去,只看见他神色肃穆,分明微皱着眉,从眉眼间却能窥见一丝手足无措的慌乱。   她也有些慌:“你怎么了?是我说的话……很奇怪吗?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不,并非如此。”玄明定下心神,解释,“科举中自然会考虑是否有人推荐、保举,但仍以当场所作的文章为准,你作的文章很好,当得一甲。”他暂且停顿,实在是觉得有些称呼说不出口,犹豫再三,选了最中规中矩的封号,“至于豫王,此次并无保举的人,拟榜时的纠葛他也并不知晓。拟出的榜结果不妙,其实是因韩王插手,礼部尚书历来厌恶豫王,或许是有意为之。”   如愿本想问他怎么知道这种细节,但看先前教训得小皇帝头都不敢抬的样子,只以为玄明是常出入宫中,以方外身度凡俗人,干脆问更感兴趣的事情:“礼部尚书吗?没听我阿耶提起过,他们好像关系不太好。礼部尚书为什么讨厌摄政王?”   “因他暂且摄政。礼部尚书秉持儒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觉豫王摄政越俎代庖,乱了纲常。请陛下亲政的折子,每月都有,其中领头的往往正是这位尚书。”   “可是陛下还小啊。”如愿莫名其妙,“按礼部尚书的脑子,要是在前朝,天后把持朝政乃至登基为帝的时候,岂不是要气死,或者干脆自杀明志?”   “也未可知。韩王在拜见平山大长公主时吃了呵斥,礼部尚书因此更气,上了折子提醒陛下谨防女祸,被陛下责斥一顿,大约过两天还得告病。”玄明强调,“豫王并不知情。”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如愿总觉得从玄明眼中看出了近乎祈求的忐忑,像是希望她不要因此对摄政王有什么偏见,但这种信息委实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为摄政王做这种解释?难不成他们是什么秉烛夜谈把臂同游的好朋友?   但从没见玄明和谁举止亲密,甚至在此之前,从他嘴里都没怎么听到过北地独孤相关的消息。   思来想去,如愿干脆当自己眼花,而他只是安慰她,顺带捞一把还算可爱的小皇帝,于是大方地挥手表示不提。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双白玉对佩,当着玄明的面掰开,把其中一块递给他:“送给你。”   “送我?”   “嗯。是摄政王的赏赐啦,我本来想卖掉换钱,但是想想这种皇家出来的东西,可能都做了记号,胆敢私卖立马杀头。”如愿反手摸摸珍贵且脆弱的头颈连接处,“我暂时觉得这个头还有用,不卖了,还是送给你吧。”   玄明哭笑不得,垂眼看向推到眼前的那半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连未雕琢的玉胚都价值千金,图样由他依着白雀琼仔细设计,请来雕琢的工匠也是京中闻名的名手。这样一双可堪作为贡品的玉佩,如愿却毫不在意,随手掰了一半转赠给他。   他有一瞬间的欣喜,转念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在如愿眼中,玄都观中的道长是能随手赠以千金的朋友,王府中的摄政王呢?一个冷峻而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还是居高临下玩弄权势的疯子?   “太贵重了。”他压下那点不该有的心思,把犹染着女孩体温的玉佩推回去,“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收下。”   “谁说你无功啦?”如愿却把玉佩又推回去,故意做出一脸惊奇的表情,“我和你说过的,我作文章其实很一般,但考试那天就是如有神助,之后又侥幸点了一甲,想来是你给我求的那个求学签显灵!”   她绕到玄明那边,随手去揪他肩上的布料,“来,我给你挂上。”   玄明拗不过她,应声起身,正想推拒,如愿已经捞了桌上的那枚玉佩,稍稍屈膝,直接替他佩在了腰下。   玉白如脂,衬着黑白咬合的道袍,自有不染尘埃的美感,如愿相当满意,拍拍那枚玉佩:“果然美玉要配美人。在我身上不妙,要不觉得是假的,要不就觉得我人傻钱多,恐怕要招来小贼;在你身上就不一样,觉得这玉都更漂亮了,简直是熠熠生辉,一看就价值千金!其实该都送给你的,但我怕万一摄政王提起,我半块都拿不出来,又要杀我头。”   玄明被她信口拈来的胡说八道弄得面上泛红,想着开口阻止,低头却见如愿仍勾着玉佩,肤色如同白玉一样细腻莹润,指甲则是健康的珊瑚粉,像是桃花染在指尖。   心思刹那逸散,他看着那只纤细柔软的手,如同被蛊惑一样,向着她缓缓伸手,极轻缓地握住女孩的指尖。   如愿一愣,旋即反手勾住他,抬眼看他时含着盈盈的笑,眼瞳清澈明朗,指尖却故意作乱,轻柔迅捷地在他掌心里挠了两下。   玄明指腹一颤,如同被烫到一样迅速松手,后退半步,呼吸立时乱了步调,只剩下垂在身侧的手紧紧蜷起,指甲掐在痒得要命的地方。   他居然喘了一下,慌乱得词不达意:“你的伤处……若是用力,还疼吗?”   如愿浑不在意,眨眨眼睛,抬起另一只手,两手一起伸到玄明面前,笑眯眯地逗他:“可我伤的是另一只手啊。”   玄明霎时窘得脸上通红,如愿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往后跳了两步,挥挥完好的那只手,“好啦,我还得去见我师姐,不多留了,下回见。”   她转身撩开竹帘,再不管身后被逗得心神大乱的可怜道长,矮身出去,直往怀远坊去。   一路奔波,到药坊时伤处的药油蹭掉不少,如愿想着索性从燕婵那儿顺一些,不成想药坊里居然正有个江湖人让燕婵处理伤口。   是个年轻郎君,看背影身量颀长矫健,露出的胳膊上绷出漂亮的肌肉,长长短短的伤痕没破坏那种美感,反而显出不同于世家贵胄的凶猛。   如愿好奇,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燕婵上完药,再次裹上干净的纱布。   那郎君从怀里取出诊金放在柜台上,拿起面具遮脸,回身看见如愿时微微一怔,旋即点头示意,面部轮廓利落漂亮,眼孔中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 第44章 心机 一更   如愿也一点头, 待他离去,才凑到医案前,双臂往上边一放, 支起完好的那条胳膊撑住下颌:“刚才那个是谁啊?”   “少舒的老朋友。他离岛的第一年认识的, 同我倒是不怎么熟,无非是医者和病人罢了。”燕婵收拾完用具, 回身整理药柜上晒干的草药, “你若有心想和他认识, 找少舒去搭个话。那郎君叫沈卢,不过不是真名,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真名是什么了。”   “和名剑同名么……果然是杀手吧。和我没什么好认识的。”如愿想起面具后惊鸿一瞥的目光, 并不讨厌,但也不想多提, 随便换了话题,“辛苦师姐给人上药了。”   “有什么辛苦的?医者不就是这么回事。何况他伤得不重,伤口处理过,我猜是他家那个心软, 怕他疼,舍不得下猛药, 才拖到今天还没愈合。”燕婵整理完毕,转身,“你呢,找我什么事?”   如愿嘻嘻一笑, 把肿得青紫的那边手腕伸了过去。   **   沈卢走出药坊, 尚未拐过街口,正遇上行色匆匆的方少舒。   都是混迹江湖的冷厉郎君,不爱多言, 双方互一点头就算是互相见礼,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方少舒却止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上回的事,多谢你。”   沈卢略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事,只摇头:“不谢。说几句话而已。其实还是动手更快些。”   “总归是闹出人命来麻烦。”当日听完如愿简短的描述,最先冒出的念头也是永绝后患,然而方少舒自认不算是无牵无挂,燕婵自有医者仁心,如愿又天真纯挚,为了个可杀可不杀的人闹得和她们不痛快反而是得不偿失。他抓抓颈下,“倒不是我看不起女子,只是女子天性如此,我反正没见过几个当真心硬的,到时候万一心软,惹得不开心才是麻烦。”   沈卢难得接了这种颇有些烟火气的话题,虽然也只是极淡的一个“嗯”字。   “要他一条右胳膊也够了,这种官家子,等同废人,生不如死。”方少舒又说,“且看他往后安分不安分吧。说来我本来也不用找你,只可惜我实在看起来不像是干这一行的,骗不到人。”   沈卢面无表情地接话:“若是要下单,找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   “你还真是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啊?!”方少舒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旋即又笑出来,握拳在沈卢肩上一敲,“行了,我还得送点心去。就此别过。婚帖记得给我发一份。”   沈卢又是清淡的一声“嗯”,然而面具和脸部贴合的缝隙间,遮掩不住的肌肤却染上一丝淡淡的红色。   方少舒自然没发现,他只管朝药坊走,一迈进充斥着草药苦香的地界,刚才那种视人命为无物的冷厉一扫而空,灿烂的笑意霎时布满整张脸,音色都亮起来:“阿婵——!我给你带了荷花酥!西市八宝斋买的,排了半个时辰……”   他直冲着柜台过去,乍看见如愿,卡了一下,“啊,你也在,我只买了一份……”他放下单层的小食盒,尴尬地摸摸袖口,转头又要出去,“你等着,我再去买……”   “我不吃!”如愿哪儿好意思麻烦他,赶紧出声阻拦,“我最近不吃甜的,戒了。”   “还戒呢,”燕婵收了东西,冷笑一声,“是谁去故园参宴,宁可不行卷,也得吃够点心?”   “师姐!”如愿脸上当即红起来,羞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和你说着玩的,你揭我短干什么?”   “你这种短还少?我就不提你以前哭着打滚说不学了,师父说学成奖励甜点心,你一个翻身又起……”   “……师姐!!!”   师姐妹聊天揭短,方少舒知趣地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直到燕婵理完手里的东西,细细洗净双手,他才殷勤地把食盒打开。   食盒比寻常送饭的食盒小一整圈,竹制,一打开,里边就三只荷花酥,甜香扑鼻。难得的是三只荷花酥都相当完整,外层淡粉,内侧酥黄,一路奔波过来,居然一点酥渣都没掉,可见带过来的时候护得多好。   然而方少舒没有任何得意或是借此夸耀的意思,只说:“阿婵快吃,你忙起来就不吃饭,先垫垫。”   燕婵瞄了食盒一眼,一脸严肃地示意:“过来。”   方少舒立即捂住双耳:“就算你不爱吃这个也不许揪……”   一只荷花酥结结实实地塞进了他嘴里,酥脆的外壳在口中裂开,舌面上全是甜而不腻的曼妙味道,他反倒一愣,傻乎乎地叼着只荷花酥,呆呆地看向对面的燕婵。   燕婵蓦地一笑:“吃你的吧。”   随后又拿起另一只要往如愿嘴里塞,如愿赶紧偏头避开:“我才不吃师姐夫排了半个时辰买来的,我怕吃着长针眼!”   “去你的!”燕婵笑骂她,作势要打,看她抱着脑袋在药坊里乱跳,终究没走出柜台后,只转手把荷花酥喂进了自己嘴里。   待她跳回来,正巧方少舒的那只荷花酥也吃完了,如愿干脆靠着柜台,简短地把西市搭来的那个铺子连同暂时想到的计划,全说了一遍:“……大致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现在先想着做些衣服看看,刺绣纹样能不能替我画几个?我记得你家那边不同于长安城的风尚,说不定能卖得好。”   “成啊。”方少舒一口应下,顺道给斗志昂扬的如愿泼了盆冷水,“不过我这两年看下来,长安城里的权贵喜欢的裁衣坊有个定数,越是家底殷实出身高的,越爱那几家老字号。熬出头恐怕有点难,至于想法子打出名气……你想过没?”   “暂且有个想法,不过不好说一定管用。”如愿说,“总之,你先画一下?”   “行。其实也没有什么花样,无非是海浪珊瑚之类的东西,触类旁通,你自己也能画。”方少舒提出另一个难点,“还有一点麻烦,我家的衣裳好看归好看,洗起来累人,海上风再干净,一天下来也灰扑扑的。长安城里多泥尘风沙,恐怕穿不了几回就洗坏了。”   如愿细想片刻,发言十分缺德:“那我就让她们相信,这衣裳就是只能穿一回。”   **   方少舒的手脚相当快,画工也不错,隔天就交出了大致的图样。一入手,如愿立即赶去挑选布料,带着精心选出的布料和图样去了西市那间买下的铺子。   铺子的位置确实偏,地方也不大,除了必要的布置,仅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可供裁缝工作。好在请来的裁缝周氏生性纯良敦厚,孑然一身又有哑疾,对肯雇佣她的如愿千恩万谢,没有任何挑剔。   倒是如愿对这位因哑疾而艰难过活的妇人有些说不出的愧疚,拿图样给她看时再三确认是否能做,比划着和她说:“不着急的,慢慢来,按这个尺寸做,只做一身,也不用怕做坏。”   周氏粗哑地“啊啊”两声,边摇头边比划出想说的话,大意是样子不难,让如愿放心。   她确实说到做到,一身颇有前朝风尚的广袖裙衫,不出半月就到了如愿手中。   当时买布料时如愿本想着买天青色的,结果问了好几家织坊,都说天青色的让摄政王府定了等着挑选,让她过几天再来,气得如愿当场在心里痛骂摄政王是想改行贩布吗,气冲冲地按方少舒原定的图样改买纯白的。   却不曾想,效果好得出奇,纯白的底,清透的浅青色刺绣,格外清淡的两个颜色凑在一起,确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风一吹,单薄的织料起伏,仿佛天人的羽衣。   这一步可谓是大获成功,如愿强行往周氏手里塞了一把碎银,小心地收起衣服,跑去找了刘幼宛,也不多提,只说是在西市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裁衣铺里定的衣裳,转送给她。   刘幼宛正是好颜色的年纪,一见漂亮衣裳就眼睛一亮,但她虽有些虚荣,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眼睛都移不开,嘴上却哼唧:“你无缘无故送我衣裳干什么,我们关系没那么好吧?”   “其实我也舍不得。只是我当时狭隘了,想着这间铺子没名气,料想也做不出很好看的衣裳,就没亲自去量尺寸,只让家里的侍女去传话,结果不小心弄错了,尺码略小了些,我穿不上。”如愿把准备好的话倒出来,“我认识的娘子中,好像只有你的身形合适,就想着反正都花钱了,不如拿来给你,刚好过两天平山大长公主开宴,你可以穿。”   自刘锦成出事后,刘家为了这个倒霉幼子花了不少钱,刘幼宛确实暂时没钱做新衣裳,闻言有些心动,但仍嘴硬:“这种丫鬟留着有什么用,主子的衣裳尺寸都能报错,趁早辞了算了。”   “那你是不要吗?说得也是,毕竟本来是我自己定的衣裳,贸然送给你确实怪怪的,或许你还压根不喜欢呢。”如愿做出失落的样子,作势要走,“那算了,当我没来……”   “哎——你回来!”刘幼宛连忙叫住她,见她转头,又扭过脖子,“拿过来,我勉强试试吧。若是合身,我拿钱给你。”   如愿立时知道成了,笑眯眯地把估算着刘幼宛身形做的衣裳递过去:“不用给钱。你试着合身就行,省得压在我手里,想穿不能穿,看着难受。”   “那不行。”刘幼宛小声嘟囔一句“好像我存心占你便宜似的”,清清嗓子,“我穿这身衣裳,万一有人问我是从哪儿做的,我怎么答?”   如愿微微一笑:“我告诉你。” 第45章 讨厌 二更   七月初二, 平山大长公主生辰宴。   宴会就设在公主府中,仅仅是前半座用以观景的园林,然而体量颇大, 设下宴桌的楼台飞檐斗拱雕梁画柱, 往外看则是青竹怪石流水落花,蜿蜒的石径掩映其中, 居然有闹市寻清净的反差感, 令人不由静心。来往的人或是权贵或是名士, 恰逢府上的并州蔷薇盛开,以花为题曲水流觞,留下的诗集结成册都有厚厚几本。   然而在与宴的年轻娘子中, 大出风头的居然是刘幼宛,度支员外郎家名不见经传的三娘子。   不仅因为她现场所作的诗和暗地里苦练了大半月的优雅举止, 也因为她穿来的裙衫。广袖宽幅,淡淡的青色纹在裙摆,走动时仿佛拨开薄云或者海潮,衬得刘幼宛俏丽的面容多了三分缥缈仙气, 施施然入场时在座的人无不看她,甚至有个狂士摔了酒杯, 高声大呼果真有海外云阁的仙子。   一时轰动,嫉妒、艳羡、渴望……种种情绪混在一起,最终大部分妙龄女孩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她们一拥而上,借着和刘幼宛结交的由头, 旁敲侧击地试探或是询问, 试图从她口中撬出些许信息。   刘幼宛却十分大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问她这身衣服从哪儿寻来, 她就答:“是西市一间裁衣铺子,在北角巷尾,没什么名气,我也是偶然瞥见的,算是机缘巧合。”   有人问她所用的布料和剪裁方法,她只摇摇头:“那是裁缝的事,怎么会告诉我?只是我看剪裁出的衣裳和纹样与长安城里的大有不同,或许裁缝是异域人也不一定。”   有人问她价钱,她掩唇一笑:“说来也是我占了便宜,本来要价颇高,那日恰逢店家心情不佳,想着趁早闭门回乡,只收了十两白银。”   诸多问题一股脑地砸过来,幸好刘幼宛本就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又提前和如愿演练过好几遍,答得尽善尽美,不露一点破绽,倒让不少情绪外显的娘子遮不住急迫,一心想着宴后要冲去西市看看。   可惜注定要扑个空,因为刘幼宛口中那间神神秘秘的店铺主家正缩在角落里,一面往嘴里填各色点心,一面盘算着和刘幼宛打的这一场配合,能招揽多少潜在的客人。   总之目前进展如同预想,刘幼宛那边有意引导;如愿这边坐等,只发生了两件让她有些别扭的事情。   其一是再度遇上了将要参加秋试的士子,一众士子一改在故园中的矜持,一个个的浑如失忆,纷纷围到如愿身边,这个夸她才思敏捷、主考官慧眼识珠,那个遗憾当时她提前退场,没能亲耳听到她所作的文章。连辛之文都涨红着脸,上前磕磕巴巴地和她搭话。   如愿在心里冷笑,面上绽开的笑容甜润得体,举止也不见退缩,原话奉还:“不过侥幸而已,才疏学浅,比不得诸君学富五车。只是我因夏试而入仕,诸位却等着秋试和春闱,有些话想来接不太上……”   她看向辛之文,朝他笑得更甜,“既然当时在故园中诸位与我无话可说,料想如今依旧无话可说。我仍是只能祝诸君金榜题名。”   围上来的士子当即变了脸色,青青白白一阵,最后还是领头的士子含混地说了声叨扰,率先扭头走了。其中当然也有愤恨不齿的,但终究怕即将入仕的如愿在秋试举荐中做什么手脚,只能强行把怨气吞下去,转身离开。   其二则是开宴前平山大长公主特意召她前来,不仅让侍女看座,甚至亲昵地在她手上一握一拍,倒像是同亲女逗乐。   如愿知道这是平山作为长辈的慈爱,有意为她抬抬身价,但她一不想压在场的娘子一头,二不想在宴上钓金龟,接收到有意无意射来的目光,反而觉得如芒在背。   思来想去,她干脆撑着胡床,故意后仰拉开距离,声音飘进平山耳朵里:“不成,我可得离您远点,我也要面子的,才不当您的绿叶。”   “浑说些什么!”平山徉怒,笑意却浮上保养得到风韵犹存的眉眼,“我同你阿娘年纪差不多,若论辈分,你叫我一声姨母都不为过。什么绿叶,我姑且还要这张脸呢。”她一拍身侧,“过来。”   “是——”如愿拖出个长音,含笑凑到平山身边,体贴地倒水奉茶,“快开宴了,您特意叫我过来,要是想订个什么器具,我给您算便宜些。”   平山不接话茬,只在如愿手背上轻轻一拍:“是你的婚事。今日来宴上的青年才俊不少,你若有心,不妨从中挑一个,我也好多关照些。这世道女子艰难,我本有心揽你来家中,至少我并非什么磋磨人的恶婆母,你阿娘也好放心,可惜我生了阿延、阿均两个,你无一看得上。我的侄儿却并非我亲生,何况他……”   说到这里平山又有些伤感,剩下半句断在风里,话题又扯回来,“总之此次你且放心去交游,若有喜欢的,记得同我说一声。”   如愿听出一脑门冷汗来,所幸平山没有强拉红线,她只觉是这个年纪的长辈爱做媒的毛病犯了,支吾半天,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   如今宴已过半,再看见平山的贴身侍女朝着这边过来,如愿慌忙起身,趁着那侍女还没近身,匆忙跑了。   她边跑边注意那侍女是否追上来,又要记下届时原路返回的路线,顾了后路就顾不了前路,没入竹林后脚下的石路渐不平整,快过月亮门时一个打滑,如愿反应不及,整个人向前跌倒,一头磕在一个平整结实的胸口上。   “对不起!是我没看路,对不……”如愿迅速道歉,揉着撞得生疼的脑门仰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将说的话卡了一下才说全,“……起。你怎么在这儿啊,溜出来的吗?我记得过会儿请来的道长和女冠们还得献寿呢。”   她一时居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感,连后头那个可能追上来的侍女也不管了,仰头看着眼前的道长,手掌半捂着的额头还红通通的,一双眼睛却极明亮,弯弯地盛着日光,晃得玄明一瞬眼花。   “献寿是吉祥话……我不善言辞,也不愿与宾客交游,还是离得远些,免得惹他们厌弃。”玄明半真半假地回复,如愿刚想反驳他生得漂亮怎会不讨人喜欢,他又说,“额头还好吗?似乎撞得有些重。”   “还好啦,反正都是我不小心,我活该。没撞疼你就行了。”于是如愿自然而然去接他的后半句话,顺手撩起留出的些许额发给玄明看,光洁细腻的额头上倒没肿起来,只一个红印,可怜中又有一丝好笑。   玄明没忍住,嘴角稍抿,笑了一下。   “你还笑话我!”如愿正想借故发怒闹他,额上陡然一凉。   玄明抬手抚在她额头上,微凉的指腹点过泛红的位置,来回轻柔地抚了两下,像是拂开迎面的晨雾,又像是抚摸静心栽培的花。他指下的那点红当然不会因此消退,新的红晕却蹿上如愿的脸,点染出微微上翘的眼尾,衬得睫毛格外浓长。   “……好了啦,现在不疼了。”如愿略显慌乱地后退半步,理顺额边的发丝,没话找话,“别看我逃得这么慌张,其实理由说出来都丢人。我是怕大长公主给我做媒。”   “做媒?”   “是啊,开宴前大长公主特意提到要我多看看宴上的郎君,还提了阿延、阿均两位兄长……”   韦舟延、韦舟均兄弟是平山大长公主亲生,文武双全,好风致好容貌,年过二十尚未娶妻,也不见同哪家娘子有什么风流传闻,以如愿的身家来说,确实是结亲的好人选。   但玄明就是不太舒服,状似无意地松松握拳,以拇指侧面在胸口压了压,旁敲侧击:“听闻两位一心立业,无心成家,也不知若真是成家,是否能姑且放下功业,体贴妻儿。”   “反正与我无关,我不大喜欢他们那样的……唔,就是不合眼缘吧,感觉太上进了反倒显得凶。他们想要的也是一心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我这人从头到脚就没有哪里贤良淑德的。”如愿摇头,皱起眉眼,“后来大长公主又提了他的侄子……应该是指摄政王吧,那不是更奇怪?”   玄明心头一紧,稍作犹豫,谨慎地重复:“奇怪?”   “就是奇怪。先有莫名其妙地赏我一堆东西,和下马威似的;后来又在买布这回事上和我撞上,害得我连跑了好几个织坊,最后也只买到些绣线。”如愿恼起来,“我看是和我八字不合吧,总之就是、就是——”   她越想越气,在朋友面前自然而然地卖娇,瞥了玄明一眼,突然从地上捡了块石子,一甩手丟进水池里。   “咚”一声,石子重重落水,如愿的声音随之响起,响亮、清澈,其中满溢的情绪毫不遮掩:“——讨、厌!”   玄明:“……” 第46章 泼水 来玩游戏   他一瞬慌乱, 口不择言:“我并非……”   如愿压根没听见,凭着那一口怒气,自得知拟榜结果那一刻起的压抑全部发泄出来, 她弯腰再捞一把石子, 接连往外丢,丢一个骂一句, 静谧的偏院竹林里有规律地响起石子落水的声音, 紧跟其后的就是女孩清脆的怒音。   “咚”。   “——讨厌!”   “咚”。   “——可恶!”   “咚”。   “——混蛋!”   ……   一旁的玄明听得胆战心惊, 幸好如愿不怎么会骂人,气极怨极,最过分也不过是骂他一句“臭男人”, 合着气呼呼的声音,不像是怒骂, 更像是撒娇,犹如满屋子乱跳乱叫就等着主人来摸一把的暴脾气小猫。   玄明哭笑不得,耐心地等如愿手里的一把石子丢完:“他……真这么令你讨厌吗?”   “倒也没有,不然我就不在这儿丢石子了, 我得学精卫去填海。”如愿仍有些气呼呼的余韵,面上泛红, 看了乍松一口气的玄明,扁扁嘴,又嘟囔,“但也够讨厌的。”   于是这一口气又噎回玄明的喉咙, 他犹疑是否该解释, 如愿却突然朝月亮门外看了一眼,一把揪住他的袖口。   “……我听见声音了!”她拔腿就跑,“快逃!”   **   一桶水骤然泼在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上, 蒸出一大股微潮的热汽。如愿挥着扫帚,三两下把水和积了几天的浮尘扫进石路两边的绿地里:“幸好我们跑得快,过街还有车行,不然我保准要被抓回去。”   玄明插不进她扫地的间隙里,只能在一旁扶着扫帚,犹疑着问:“你应当是与父母同来的,这般提前离席,不要紧吗?”   “应该不要紧,我阿耶从来不骂我,我阿娘……”如愿一缩脖子,含混地表达听天由命,“反正我打算在这里缩到夜里再回家,跑了一天我阿娘肯定累了,要骂我也没力气。”   她才想起来要介绍此地,扫帚往地上一拄,胳膊搭在扫帚柄上,“嗯,这个宅子是我买的,没有别人,所以想留多久都可以。”   “买来做什么,想另住吗?”   “当然不是我住,好端端的弄得和分家一样,我阿娘真要揍我。”八字没一撇的事如愿向来不肯多说,但四下无人,面前仅有一个道长,她反而愿意和玄明分享,“我是想用这个宅子,开个女学堂。”   玄明反倒一怔:“女学堂?”   “嗯。上回去贡院时我特意留意过,又看了历年的夏试名单,发现名单上的都是世家或者官家出身,说到底都是家底殷实地位不低的女子,从家中到官场,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如愿说,“我想普通人家的女孩也可以读书的,不然绕来绕去就那么几个姓氏,也是空中楼阁。不过,我也知道开女子能入读的官学艰难,毕竟世人到底对女子有偏见,”   她稍抬下颌,向着玄明扬起笑容,眉眼间全是自信的光彩,“那就开私学,由我来做第一个。”   “是好志向。”玄明微笑点头,紧接着又蹙眉,“但在此处设学堂招收学生,或许并不是那么容易。如何招揽学生、延请教学先生、维持学堂开销……”他列了几项明面上可见的问题,更多的肮脏纠葛并不提及,只在某个时刻停顿一下,后边的话自然而然地消散在喉舌之间。   “学生总是有的,这里临近西市,周边都是坊间民宅,总有愿意让女儿读几句书的人。也不只是教认字写字,也可以教教算学嘛,如果是生意人,应该也觉得有用的。”如愿倒是对这几个问题早有准备,一件件说给玄明听,“请先生也不难,我之前走街串巷的大概认识几位女先生,料想她们会愿意的,实在不行我自己也可以先凑个数。至于开销,我想过了,前两年先由我垫着吧,靠我手头的钱能撑过去的。”   “垫付?”   “没办法呀。道长是方外人,不像我这样俗,可能不知道,其实大多数人家还是想着拿女儿换聘礼,嫁个好人家再帮扶娘家,不太愿意在女儿身上花太多钱。又是突然开的学堂,那前两年肯定得压压束脩的价,至少让人愿意送女儿进来,过两年再找理由涨价维持开支平衡。”至于找什么理由,那就是生意人的事了,如愿不想多提,“反正到时候总有学成的女孩,也算是打出名声了,有名的学堂多收点钱也不算离谱吧。”   玄明略一思索:“若是届时,京中有了旁的女学堂,要价比此处低廉,使民众弃你而选他人呢?”   “那不是更好吗!能竞价,说明除我以外,女学堂至少另有几处,那我就不用开了啊,反正女孩们都有书读了。我又不是真想教书,也不是想青史留名,”如愿回想起一生都被挟持的月娘,依旧朝着玄明微笑,瞳中却泛起些许淡淡的水光,她顿了顿,含笑说,“我只是想,但凡一个女孩能识字,或许就有不一样的人生了。”   玄明蓦地想到初识不久后意外进入的工坊,那时也是这样阳光普照的午后,如愿整个人浸在漫入工坊的日光里,从发丝到眼瞳都闪闪发光。只是当时仅仅是设想,如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能否成事尚未可知,但她从来不是只说不做的人。   温软的暖意涌上心头,像是一腔落了桃花竹枝的春水,在他心尖调皮地冒了个泡泡,极轻的一下,拨得他心神微晃。玄明笑着应声,伸手扶住如愿的脸,拇指轻柔地拂过女孩柔嫩的肌肤,指尖撩开的则是根根还未长长的细软发丝。   “做得很好。”他认真地说,“辛苦了。”   如愿反倒面上一红,慌忙后退半步避开,假装整理发型胡乱地撩着发丝遮掩:“干什么啊……能不能办得起来还是另一回事呢,怎么说得好像我为了开这个女学,奔波劳碌命不久矣似的……”   玄明但笑不语,只轻轻摇头。   “好啦……”如愿随口抱怨完,摸摸犹在发烫的脸,再次仰头,手里的扫帚重重戳地,“总之现在先做第一步!打扫干净!”   玄明跟着握紧扫帚。   说是第一步,实则前几日置办必需品时如愿已经花钱请劳工大致清扫过,眼下只是扫去新积了几天的浮灰落叶。如愿常年在外,手脚相当利索,三两下就能清扫完一大块铺地的石板,反倒是玄明在旁束手束脚显得累赘。   一圈清扫完,如愿看着握扫帚姿势都不太对,别扭而笨拙地扶着扫帚却依旧试图替她分担的玄明,忽然起了玩心。她瞄了眼还剩下半桶的井水,悄咪咪地斜斜探身,撩了半掌的水,忽而朝玄明的方向甩了过去。   玄明躲闪不及,被那串水珠甩了个正着,清澈微凉的井水从脸颊溅到领下,晶莹的水珠淌过弧度美好的下颌没入领口,一瞬的凉意激得他小小地哆嗦了一下。   “原来你怕冷吗?”如愿笑出声来,又撩了一掌井水,水珠从纤细的指间溅出去,“话本里的道长明明都在冰天雪地里修道,不怕冷的。”   故意挑衅的报应就是玄明默然上前,学着她的样子捧了一掌井水,向着她泼出去。   毫无防备的如愿被泼了一肩,她“啊”地叫出声,立即反应过来,变本加厉地朝玄明泼水。玄明本只是想以牙还牙,见她这样,心念一动,干脆顺势加入战局。   两人就这么绕着水桶闹起来,你泼我我泼你的,半空中全是甩出来的水珠,偶尔对准了角度,甚至能溅出小小的彩虹。   如愿被泼得乱跳乱笑,抬手遮挡或者撩水时袖子下滑,露出白皙纤细的胳膊,她在阳光和水汽间欢笑,眼瞳闪闪发光,肌肤上滚动的水珠也闪闪发光。   玄明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并不像如愿那样觉得好玩,圆领袍被泼湿后紧贴身形,发梢也湿漉漉的,几缕黏在脸上,有种美人落难的狼狈。   停下来时桶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两人身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湿痕,两张运动过后自然泛红的脸隔着几尺安全距离对视,双方都微微喘息,水珠淋淋漓漓地从染湿的发梢滴落。   对视片刻,如愿蓦地笑出来,恍然想起什么,抬臂遮住犹在起伏的胸口:“不玩了。快到饭点了,去厨房生个火,很快衣服就干啦。”   玄明瞥过她手臂根本遮挡不住的胸脯,洇着湿痕的上襦紧贴肌肤,半透的织物隐约露出女孩笔直锋利的锁骨,往下则是渐渐鼓起的弧度,透过上襦都能看到些许细腻的肌肤。   他视线一凝,迅速撇开目光,抿抿嘴唇,终究没点出如愿那点自欺欺人的小心思,只略略点头:“好。” 第47章 邀请 七夕的盛♂邀   天干物燥, 其实等不到生火烤衣裳,两人仅是在外洗净将要用的餐具和一些蔬果食材,身上的水汽就晒得一干二净, 只在原有的湿痕处留下些许抹不平的褶皱。   随后进了厨房, 掌勺自然是如愿,玄明乖乖地坐在灶台后看火。为求稳妥, 如愿决定做个焖饭了事, 所需的食材放进锅里, 盖上锅盖,指挥灶后的玄明:“加火。等焖熟就可以吃了。”   玄明应声,迟疑着挑选干柴放入灶膛。如愿在锅前隐约听见男人疑惑的鼻音和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但那点声音在某个瞬间没了,紧跟着的是略显焦灼的木柴碰撞、衣料摩挲和压抑的咳嗽声, 仿佛在灶后进行一场令人手足无措的对战。   她莫名其妙,绕到灶后一看,道长侧身坐在板凳上,蹙眉盯着黑漆漆的灶膛, 手则慌乱地点过木柴仿佛无处安放。而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偶尔溅起的两个火星, 一股股的黑烟从灶膛里冒出来,呛得吸几口气就想咳嗽。   “……你把火压没了!”如愿一急,连忙挨到玄明身边坐下,左袖捂住口鼻, 右手迅速抓起火钳, 利索地夹出过于粗重的几根木柴,又换成闲置的蒲扇往里扇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总算是把只残留在底部木柴末端的那点暖橘色救起来, 烟尘渐渐散去,灶膛里的火灼灼燃烧。   如愿再往里一根根加柴,判断着火势选择合适的位置,顺便和玄明解释:“加火得慢慢来,不能直接把柴全部放进去的。你刚才放得太多,原来的火不够大,柴越多越难烧,还会堵住风,就真的烧不起来了。”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玄明喃喃,“我竟是把这道理忘了。”   如愿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微妙的伤感,放下火钳,扭头想逗他两句,看见道长漂亮的侧影,逗趣的话却梗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字。   玄明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暖橘色的火光烫出脸部轮廓,再映进他黑沉沉的眼中。火在灶膛中燃烧,也在他脸上瞳中燃烧,分明是暖融融的人间烟火,他脸上尚且黏着黑烟熏出的灶灰,他却像不在尘世,落寞得仿佛周身只见细雪。   他看向如愿,旋即垂落眼帘:“抱歉。”   如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道歉?”   “我什么都做不好,由来如此,”玄明的声音渐低下去,“平白拖累……”   “我不会背《南华经》。”如愿打断他。   玄明一怔。   如愿接着说:“你会因为这个,觉得我不配当你的朋友,或者拖累你吗?”   “当然不!不过是……”   “那我也不会。”如愿再次打断他,“烧火和《南华经》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后来才学的吗?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举着火钳出生,或者一落地就会背经书的。不会就学,学不会就不学,有什么要紧?”   “我……”玄明仍有些低落,再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定定地注视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嘴唇张开一线,又抿回去。   “要是因为你没学过灶头的事,第一次烧火烧得不好,我就嫌弃你,那我成什么了?还走什么江湖,早让人砍死了。”如愿轻哼一声,抽出掖在袖中的帕子,“过来。”   玄明依言低头。   柔软的帕子按在了他脸上,隔着丝帕柔滑的触感,则是女孩的指尖,灵巧地借着抚触擦去他脸上沾到的灶灰,再度显露出瓷白的肌肤。如愿擦得相当认真,稍仰着头,浓长的睫毛扑扇,瞳中只有那片任她擦揉的肌肤,指腹压着丝帕,指节偶尔撩过垂落蜿蜒的发丝。   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彼此眼中满满倒映出对方,几乎是呼吸相闻,每次向外呼气都能落到对方脸上,吹得睫毛末端震颤。   ……好近。   ……也好香。   不只是木柴燃烧的焦香或是从锅盖边缘逃出的那些食材鲜香,女孩身上的香气同样缠绕在鼻尖,甚至更为明显。她的帕子是香的,轻轻软软的一角垂落,若有若无地撩过鼻头;她的手也是香的,指尖隔着丝帕点触,在他脸上勾勒出道道纠缠不清的痒。   呼吸蓦地急促起来,玄明立时紧闭双眼,微蹙眉头,快速震动的睫毛诚实地泄露出他起伏不定的心潮。   然而如愿浑然不觉,收了帕子,笑话他:“眼睛上没沾着,不给你擦。你怎么这么呆,连哪儿脏了都分不清。”她抽身,“我去看看锅,应该可以吃了。”   玄明胡乱接话:“……不用再焖一会儿吗?”   “再焖就糊啦!”   如她所料,锅里饭焖得正好,事先切碎的食材混入饱满油润的米中,未经复杂调味的本香质朴得近乎霸道,光是搅拌均匀的那两下,就和着热气一同喷出,香得人食指大动。如愿盛出满满的两碗,另烫了些绿叶菜放在上边,再各压一只溏心的煎蛋,其中一碗推到玄明身前,另一碗直接端起,就在灶台边上开吃。   两口饭扒拉下去,微微热烫的焖饭抚慰过舌面再熨烫空空的胃,如愿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玄明端着碗,迟迟不动筷。   “吃不惯吗?”她自然而然地猜测道长不食人间烟火,“是我师姐教的吃法,把菜肉全部混进饭里,一锅焖熟,不用花心思做菜,吃着方便,也不落下什么。江湖人不爱在吃食上花心思,看着乱七八糟的,其实也没放什么调料,只有些酱油而已,实在吃不惯就算了。”   “不。”玄明夹起些许放入口中,细嚼完咽下去,“很好吃。我只是,”将说的话和这碗饭八竿子打不着,他难免觉得自己可笑,于是真的笑了一下,才接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父亲。”   “你父亲?他也是江湖人吗?”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不算。但那或许是他的期望,只是终究走了旁的路。”玄明捧着碗,焖饭的热意透过碗壁熨进掌心,“不过倒是与此无关,我只是突然想起,他说过想如寻常人家一样,回家时能吃我母亲做的饭。”   “寻常人家……”如愿想了想,“你出身很好吧?”   “尚可。”   “那应该是家里有仆人做饭的。我家也有,但我阿娘喜欢做饭,所以会做给我们吃。”如愿问,“你阿娘呢?是不喜欢做饭吗?”   “……我不知道。”对母亲的了解少之又少,玄明竟然只能摇头,“或许是从没学过。”   她生来是公主,随后是皇后,再是太后,金尊玉贵万人之上,天下哪儿有让公主或皇后洗手作羹汤的道理?甚至在史书上寥寥数页,只夸赞她的美貌才学,记载她如何恭顺敬爱夫君,然而阅遍书页,也看不到她与亲生孩子间的些许温情。   她像公主,也像皇后,甚至可以像太后,唯独不像母亲。   玄明苦笑,再度轻轻摇头,“没头没脑的事情罢了,不该提的。不必在意。”   见他不欲多言,如愿知情知趣,也不多问,豪情万丈地一拍胸口:“你阿娘不会做饭,我也没法,但我阿娘会啊,以后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四舍五入就吃的是阿娘做的饭嘛。”   玄明心道什么歪理,微蹙的眉眼却舒展开,淡淡的笑意浮起,驱散瞳中将落的大雨。他不拒绝,也不答应,只伸手按在如愿发顶,搓了毛茸茸的脑壳一把。   “……你干嘛!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如愿气呼呼地避开,原地蹦跶两下,怒视玄明一眼,抱着碗跑到屋外,顺道一脚踹上厨房的柴门。   片刻后,她又拉开门,一个头从柴门后探出来,“还是外边凉快,要不要出来吃啊?”   玄明端起碗,微微一笑。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如愿另烧了锅水洗净用过的餐具,原样放置好,再巡视一遍,最后离开宅子落锁:“要是能留你一晚就好了,夜里我们可以去屋顶上喝酒看星星!这里的星星可亮了,整张星图都能看清,你想观星都行;还有萤火虫,我特意留了竹林和水渠,就是蚊子讨厌……”   她兴奋地絮叨一通,一张饼画完,情绪又蓦地低下来,“可惜我买下来还没多久,好多东西都没置办,酒也没埋呢。另外,你还是男人,好麻烦。”   玄明心情复杂,不知该欣慰于如愿终于明了男女之别,还是该为此心酸,正纠结着,如愿又说,“我留你一晚,万一让你清白有失该怎么办?唉,要不我再去拉我师姐夫……”   玄明久违地有些头痛,不动声色地在额角按了按,艰难地接她的话:“我既为男子,倒也没什么清白可言,反而担忧你,人言可畏……”   “……对了!七夕那天你有空吗?”如愿的话题却又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她双掌一合,眼睛亮晶晶的,“七夕不宵禁啊,想怎么看星星就怎么看星星!”   她雀跃起来,扳着手指迅速安排好七夕当天要做的事,成功留出一段喝酒看星星的闲暇时光,笑眯眯地邀请,“来嘛。或者,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和我一起摆个摊?” 第48章 摊儿 人傻钱多速来   此间事了, 得了玄明的一点头,如愿心情大好,轻快的心情一路持续到怀远坊。药坊门大开着, 如愿隔空和正在看诊的燕婵互望一眼, 转头溜进工坊。   坐下没多久,半掩的木门缝隙里塞进一只脚, 随后挤进来的是方少舒, 顺道把不大不小一只木箱放到如愿面前:“喏, 你师姐让我送来的。”   如愿掀开箱盖,微苦的草药气味瞬间盖过药坊里的木香,她挑了几样香草出来, 一脸欣喜:“师姐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年年要的不都是这些吗。再过几天就是七夕,”方少舒抹掉额头上的汗, 拎着汗津津的领口散热,“你又要去骗那些冤大头了。”   “什么叫骗,我这叫合理地利用七夕佳节赚钱。良辰美景,月色正佳, 走过路过的情人买个香囊定情不是很正常么?反正都是要买,不如在我这里买, ”如愿扒拉着翻完箱子里的香草种类,理直气壮,“至少我用的是真香草,外边那层也是请绣娘做的, 填香草缝口还得我一个人来, 稍微卖贵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行行行。”方少舒用脚尖踢踢木箱,“那这一大箱,就当是你师姐送你的生辰礼。”   如愿谨慎地在日期上纠正方少舒:“我生辰还早。”   “哦, 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是什么时候来着?”   “七月十五卯……”   一手背狠狠敲在了如愿头上,痛得她一声惊叫。   方少舒冷厉的声音随之响起:“什么?”   “哦……午时、午时啦!”如愿泪汪汪地吸了口气,抱住敲出个红印的脑门,“你打我干嘛!”   “我不仅打你,我还连你师父和你师姐的份一起打你。”方少舒作势又要打,吓得如愿抱头鼠窜,他又收手,“我一试探,你就随口说出来了,如果今天问你的不是我呢?如果问你的人心怀不轨呢?”   如愿一时也有些后怕,脸色白了白,只能嘴上安慰自己:“天下四柱纯阴的人不少,不至于就这么倒霉,真盯着我吧……”   她双手捂脸,脸色不佳,脸颊两侧黏着汗湿的发丝,额头上还顶着一大块红印,狼狈、滑稽,却依旧显出不同寻常的美貌,清透明亮,满怀少女独有的鲜活生机。   “只恐他们看中的,不只是你的八字啊。”方少舒越发担忧,一瞬低声感慨,紧接着声音又扬起来,“总之你给我当心点,谨言慎行,不然你师姐都来不及救你,好不容易把抓你的人砍死,闯进去里边只有一个炼丹炉,揭盖一看,里边全是你。”   “……什么叫全是我?”   “炼丹可不得炼一炉吗。”方少舒面无表情。   “……”   如愿要吓哭了,“拿人骨炼丹是什么魔教中人啊,长安城里真有这种人吗!”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方少舒避开先前敲出的那个红印,又在如愿额上轻轻一敲,“反正当心,要去陌生地方记得叫我。”   如愿连连应声,把满怀担忧如同老父亲的方少舒送出门,返身回来时心情郁结,直接往木箱盖上一坐,双手在腿上交握,愣愣地盯着照进工坊的阳光。   盯得一道日光从角落里移转到脚下,暖意顺势攀上小腿,如愿深吸一口气,抬手使劲搓脸,搓得两颊通红,又轻轻拍拍:“不要紧,只要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她跳下木箱,灵活地改成盘腿坐下,继续安慰自己一般地念叨,“干活干活,赚钱要紧……”   半掩的木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如愿一愣。   静了半晌,又是两声轻缓的叩击,来客似乎颇为羞赧,咬字轻柔而略微黏稠:“……如愿?是如愿的工坊吗?”   “是我!”如愿一时没听出是谁,扬声,“请进!”   木门缓缓推开,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迈入工坊,如愿又是一愣:“五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家里老人生病,自端午后我一直腾不出空,车行的伙计说你端午还来送过角黍,反倒是我让你白跑一趟。你金榜题名,我也没及时来贺……”白芜皱眉自责,“我真是……”   如愿却急着问:“老人现在身体怎么样,康复了吗?还是请我师姐过去看看?”   白芜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呆了呆,慌忙回复:“哦……已好得差不多了。请来的医师也是杏林圣手,连着服了一月余的药,虽是苦了些,总归还算有效。医师也说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年老体衰,肚腹里的脏器渐渐坏了,一年难免要难受两三回的。”   “那就好。当然是老人身体要紧,我没关系的,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如愿松了口气,起身泡茶,“喝茶吧?我这里还剩最后一点雀舌茶,我记得你喜欢喝这个。”   “不必麻烦……”白芜阻拦不及,看着如愿端上新冲的茶,只好微笑点头,“其实我是来送礼的。”   “送我?”   “嗯。前些日子我去西市交画,见新开了个灯笼铺子,不说画得有多好,设计得确实巧妙。”白芜将手里小小的摆灯递过去,摸着四角雕刻缠绕的小蛇,“我一眼看中,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进去问了问。店家说能做走马灯,按你的生辰八字来设计花纹,我只知你是何日出生,不晓得更多,就胡乱点了个蛇纹,是你的生肖……你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   能合上白芜眼缘的灯自然足够漂亮,四角的小蛇活灵活现,灯纸上是整幅的山水图,内里还有同样精心雕琢的蛇形小木雕。放进一根蜡烛,热气推动灯笼四壁转动,蛇就在山水云雾间游走,仿佛机缘一到就能化龙。   如愿甚至想拆开研究,蠢蠢欲动半天还是作罢,直勾勾地盯着游动的蛇形,“真好看……是我技不如人。”   “术业有专攻罢了。我看那家店只会做灯笼,最多做个像这样的摆灯,不像你能做的东西多。再者在西市落铺,总要有些过人之处。”白芜淡笑着拍拍如愿的手背,眉头又微微皱起,“说来也是不巧,我本想着养出白雀琼来,剪下来给你插花当生辰礼,可惜中途回去一趟,没法亲眼看着。虽然托了伙计照拂,但也只能浇浇水罢了,我前两天回来看,好几个花苞都半蔫不蔫的,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开……”   “那可幸好没早开。”如愿笑嘻嘻的,“不然欠我们五娘这么大一个人情,我得做多少活才能换到足够的钱给你买生辰礼啊。”   白芜一怔,旋即徉怒着去拍如愿。如愿赶紧躲开,顺手去勾白芜的长发,还没勾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那只横亘的木箱,痛得她当场乱跳。白芜担忧地上前两步,见状滑稽又忍不住笑出声,恼得如愿去拍她,工坊里全是两个女孩清亮的笑声。   笑闹一会儿,白芜微喘着摇头:“……不闹了。我该回去了,车行那边还得让我看着。”   “嗯嗯,我送送你。”如愿上前开门。   木门一开一合,两个女孩相伴着出门,斜斜照进工坊的光柱亮起又熄灭。   **   转眼就到七夕。   七夕不宵禁,一条街挂满各色各样的灯笼,从高处看如同长长的灯河,无数的灯河在坊市间交汇成灯海,照得青石板上全是幢幢的灯影,照得同游的男女脸颊泛红。街头两侧满是私设的铺子,红线、巧果、情人草……一年一度的货物全靠这一夜卖出去;谈笑声、脚步声、叫卖声……众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没入攒动的人头,再顺着灯河汇入灯海。   今夜欢愉,今宵风月,情人在良夜相爱,商贩则赚得盆满钵满。   不知是受气氛感染还是因为头顶的灯笼,作为缺德商贩之一的如愿也红着脸,左手揽过桌上一大把的铜钱,右手把选出的香囊递过去:“是紫薇花,配娘子的衣裳正好。祝二位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接香囊的娘子俏脸微红,偏要和她逗趣:“怎么数都不数,不怕我们偷摸着少给钱吗?”   “怎会如此?”如愿适时做出惊讶的表情,“香囊是情人互赠,等同心意,从我这儿买时缺个铜板,到情人手里不就是缺斤少两?”她看向同来买香囊的那个郎君,“我瞧着这位郎君一表人才,对娘子又体贴,总不至于做出这么事吧?”   “不不不……”那郎君显然是个老实人,被她盯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又说不出什么,求助似地看向身旁的娘子,“桂娘……”   “我信你呢,和这位小娘子说笑嘛。”桂娘含笑在情郎的臂上轻轻一拍,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如愿,突然说,“娘子出来卖香囊,总该给身边这位郎君也送一个吧!我看郎君可怜巴巴看你好久了。”   莫名其妙被点名的玄明一个愣神,刚想开口,桂娘捂嘴一笑,已然领着情郎遥遥远去汇入人群,只剩下一地的灯光和烛影。   此时摊前暂且无人,玄明莫名地焦灼起来,淡红色的光影染上眼尾,他犹疑着:“我……” 第49章 桃月 我,元如愿,就是喜欢钱!……   “不关你事!”如愿连忙解释, “是因为我调戏她家郎君,她才调戏你的。毕竟是七夕嘛,又到夜里, 轻松自在的就容易随口乱说。大概是刚才那位客人把你当成和我有什么关系了。”   解释完, 她又有些许心虚,瞄了面色微红的道长一眼, 抿抿嘴唇, “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玄明摇头, 温声继续,“只恐于你的名声……”   “停!”如愿赶紧让他打住,“我做了那么多年梓人, 这会儿还夜里出来摆摊,哪儿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想要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娇娘结交的, 趁早离我远点,我才不要那种莫名其妙的名声,我要钱!我,元如愿, 就是喜欢钱!”   她一叉腰,掷地有声地抛完宣言, 气势汹汹地鼓起一侧脸颊,整个人浸在温软的红纱灯下,柔软又活泼,生气勃勃, 让人想起初春时努力钻出土面的草芽, 或者顶破一个个气泡的小鱼苗。   一点隐秘的欢喜在玄明心底生发,他只以为是欣慰于如愿的生机,忍不住抿出个淡淡的笑, 刚想开口,余光蓦地瞥见街口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电光火石间居然直接蹲下,整个人贴向支起摊位的木桌,藏在摊位后,甚至顺手把溜出香囊摊范围的衣角也抓了回来。   “你怎么了?”如愿眨眨眼睛,跟着他蹲下,“看见什么了吗?”   玄明略作犹豫,诚实地点头:“熟人。”   如愿“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问。方外人多规矩,她干脆利落地误解为玄明是见到了出游的同门甚至是祀部那帮人,怀着硬拽他出来的愧疚感,果断闭嘴,耐心地等熬过这一阵。   玄明倒没她想象中那么紧张,只是隐约看见金吾卫的盔甲有些窘迫,侧耳听了一阵,听到的仍是街头商贩叫卖和情人私语就稍放下心,目光渐渐移转到对面的女孩身上。   如愿蹲在暖红的光里,双膝乖巧地并拢,右胳膊支在膝上托腮,明亮澄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浓长的睫毛扑扇出淡淡的光影。   “应当不会过来。”玄明想接着解释,正对上如愿的视线,一晃神被她眼瞳中晕染的烛光蛊惑,后半句话就断在那里,卡在唇齿间不上不下。   如同如愿一样被他眉眼间流动的光彩蛊惑,不自觉地向着他贴过去,直到轻轻地抵上他的额头,呼吸相闻。   她满眼都是好奇,笑盈盈地问他:“到底是哪个熟人啊?你躲起来好狼狈哦。”   玄明霎时浑身僵硬。   他清晰地看见女孩红润的嘴唇张合,但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四面的声音如海潮一样涌来,如同将他投入深海,所有的声音隔着水面混混沌沌,他竭力分辨,左前方有商贩和顾客在讨价还价,右侧的拐角阴影里有一对情侣黏黏糊糊地互相撒娇……众多的声音涌入耳朵,唯独听不清如愿的话。   他只是无法移开视线,不受控地沉入那双晕染薄光的眼睛,在她瞳中看见今夜良宵,暖红或者暖黄的灯笼层层叠叠。   ……痛。   心口刹那刺痛,玄明猛地往后一跌,暖红的海潮褪去,清晰的音浪涌回,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滴落,在地上晕出小小的圆斑。   如愿被他惊得回神,但头顶的红纱灯笼照着,根本分辨不清玄明细微的表情变动,也看不清那些陡然渗出的细汗。她想问玄明怎么了,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她眉头一皱,直接拽住道长的袖口。   “——快逃!”   玄明被拽起身,莫名开始跟着如愿奔逃。   头顶各色各样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上满是投落的光影,两人一同踩过满地的影子,逆着人群,和一对对结伴同游的情侣擦肩而过,偶尔跨过摊位前的木箱或是油纸,看见来不及收摊的摊主惊诧的目光。   他们一同向着前方跑去,一往无前,如同一场盛大的逃亡,而身后是游人的嗔怪、摊贩慌乱的叫声、马蹄踏过石板的铿锵。   还有让如愿拽起玄明就跑的喊声:“快逃——!金吾卫来了——”   赚钱赚到后来成了狼狈的奔逃,唯一可喜可贺的是如愿怀着“宁可掉人,不能掉钱”的守财奴心态,拽着玄明逃跑时胡乱抓的那一兜通宝一个没掉,沉甸甸的一大把全在布兜里。她靠着路旁酒楼的栏杆换气,拍着胸口换气:“还好都在……今年怎么这么早来抓啊……”   玄明还没从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奔逃中回神,依旧看着身前的女孩。如愿大口大口地换气,胸口在掌下随着呼吸起伏,脸颊红润眼瞳明亮,汗湿的发丝黏在颊侧也无损美貌,在酒楼的灯笼烛光下反而有种闪闪发亮的感觉。   就像她刚才拽着玄明,一马当先地跑在前面,袖摆和裙摆一同起落,发梢也跟着起落,每一根发丝都镀着暖红的光。   他晃了晃神,微微皱眉:“抓?”   “是啊,金吾卫每年都来抓人的。”如愿答完,忽然想起玄明应该没接触过,又改口解释,“你有没有发现那条街上的灯笼特别多,路特别窄?因为本来是只作观灯用途的,不许摆摊,摊位一多,路就窄,头顶又那么多灯,万一有个火星子燎到,一条街烧起来,跑都跑不掉。但是正因观灯的情侣多,摆摊这回事没法禁绝的。”   “这倒是……”玄明苦笑,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没办法,商人逐利嘛。七夕出来玩的郎君娘子都大方,一夜的进账比得上几个月,谁不眼馋呢。还有些则是手脚不利索的孤老,但还不到年纪或是别的原因不能去善堂,一年只在上元、七夕出摊,全靠两晚上赚一年的口粮,剩下时间就慢慢地做下回出摊要用的东西。”如愿说,“金吾卫也知道有这么回事,年年都留出时间让人卖东西,不过今年好像提早了点,本来至少能卖过子时呢。”   “嗯。那你支的摊位尚未收起,不要紧吗?”   “不要了,让他们没收吧,就当是我给今晚这一摊交的罚金。这个到手就好了嘛。”如愿又掂了掂布兜,侧身,朝着酒楼正门的位置一偏头,“赶巧,既然刚好跑到桃月亭,那我请你吃饭。走吧,我们去喝酒看星星!”   能充当酒楼,桃月亭自然不是亭,只是因楼阁构造特殊格外通风,四面又广种桃树而得名,春天时开得烟烟霞霞,枝杈丛花间一轮明月,真有揽月赏桃的意趣。夏季缺了盛开的桃花,店家用西府海棠和凤凰木替换,正对着窗的是叶子碧绿的桃树,雅间内装饰着深浅不一的红花,别有一番风味。   “桃月亭在长安城内可有名了,好多人奔着这里来,好像不来吃一回就亏了似的。我倒觉得一般,花里胡哨的,可能是我这人不够风雅。”如愿戳戳座旁新剪下来插瓶的西府海棠,端庄地往后挪,“但这间雅间我很喜欢,可以看到星星,就叫摘星间。”   她拍拍手,示意在外等候的侍女把开胃的小菜端上来,同时从托盘里取了事先用冰湃过的酒,亲自替玄明斟满那只精巧的瓷杯:“请,今晚的酒管够。”   **   玄明苦不堪言。   桃月亭的菜色相当不错,和注重调味的八珍楼有所不同,更讲求食材的本味,上来的每道菜都是一式两份,在精巧的盘、碗、碟中只占了小小一块,和瓷或者石上的花纹相得益彰,于口腹的享受之外另有一重观赏上的乐趣。   酒也很不错,入口绵柔清冽,舌尖能尝到些许清淡的甜味,余韵则是交织的花香和果香。   但等如愿开始喝酒,玄明才知道如愿为什么敢对着呈上来的两壶酒说“今晚的酒管够”。   她喝醉了。在玄明尝来和甜酒酿也没有什么区别的果酒,半壶下肚,如愿就开始飘,喝完一壶,她整个人都不对劲,满面飞红,眼睛里一重重的雾漫出来,点染在睫毛上,仿佛鲛人垂泪对月流珠。   最后清醒的意识是叫来酒楼的侍女结账,随后她跟着玄明下楼,到一层通达的大厅里,酒气彻底占了上风。如愿走得摇摇晃晃,让人担心随时要倒在地上,偏偏嘴上硬气,就是不让玄明扶,含含糊糊地推他:“我能走,我自己走……你别管我……”   醉鬼好看,喝醉的美人更好看,这时间还在大厅吃饭喝酒的都是孤身的男人,看着纠缠的两人,就忍不住借着月色和酒意逗趣:“怎么回事?小娘子就算喝醉了,你也不能随便拖走啊,说清楚你们什么关系?”   “可不能借酒做坏事啊,说清楚,不然哥几个可不让你走。”有个佩刀的大汉作势一拍桌子,“说不清楚就报官了啊!”   “就是就是!说清楚说清楚!”   玄明让这些不含恶意的质问逗得满脸通红,半扶半抱着醉得软趴趴的如愿,稍作迟疑,一咬牙:“是我妹妹,酒量不佳,诸位见谅。” 第50章 醉酒 晚期中二病病发实录   “什么妹妹?堂的还是表的?”佩刀大汉不依不饶, 看看样貌并不相似的两人,一拍桌子,“别是你情妹妹吧!”   边上一桌霎时爆发出哄笑, 酣畅的笑声仿佛会传染, 更多的人笑起来,一时间大厅里全是笑声, 连柜台处结账的伙计和来回穿梭送菜的侍女都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   玄明脸上更红, 不知所措地扶着昏昏沉沉的如愿, 一个反驳的字都吐不出来,半晌,只更紧地护住女孩, 顺带垂下眼帘避开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   好在这些人并无恶意,逗了一轮就作罢, 仍是那佩刀的大汉先停下来:“行了行了,大男人还害羞,说两句至于脸红成这样吗。你到床上岂不是脸要烧……”   “行了!”边上一身交领长衫、颇有名士风度的中年人打断他,“还有女子在呢, 混账话少说。”   “……怪我,怪我。”大汉往自己脸上一拍, “哎,酒喝多了就这样,没别的意思啊,郎君见怪, 见怪。”   “别理他!就是喝多了酒上头, 偏偏没女人泄火,”又有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说,“可不是胡说八道吗。”   有人打断他:“哎, 平常人模狗样的,怎么你也开始说浑话了?”   “我这不是顺嘴了吗!”   又是一通拌嘴,卖力气走江湖的男人粗豪,彼此嘲笑一轮,再和玄明说话时又是真心实意:“好了,不闹了。郎君请便,看小娘子这模样,走回家恐怕难,过街左转有个车行,现在去租车还来得及。”   “多谢。”玄明出于礼貌稍稍点头,扶着如愿往外走。   或许因为另一阵酒气上来,如愿不再推拒,乖乖地倚着他,几乎是半藏在他怀中,耷拉着脑袋,毛茸茸的发抵在他肩下,玄明一低头就能看见女孩因酒意而格外红润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随着缓慢的眨眼一颤一颤。   她像是被酒楼里的交谈呼喝和街外的人声吵到,越发往玄明怀里钻,紧紧黏着他,泛红的脸颊不断蹭过他呼吸起伏的胸口。走过半条街时她低低地呜了一声,干脆抱头遮住耳朵,声音黏糊得仿佛含了满嘴糖浆:“吵……”   玄明连忙抬袖遮住,护着她避开那些带恶意或者不带恶意的探究视线,顶着一张泛红的脸,平静地和车行的伙计交涉。   坐上马车后他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后续的事情让他知道这口气实在松得太早。   因为如愿毫不配合。她到了醉酒的另一个阶段,和刚才乖乖在玄明怀里半掩着面容时判若两人,人还在座上坐着,但是浑身上下没有安分的地方,手偶尔摸摸车壁上朴素的装饰,脚偶尔踹踹垂落的车帘,脚尖踹开一角,外边的人声灯影就淌进来,混着今夜微凉的风,吹得她越发酒气上头。   在她要滑到座下去之前,玄明终于忍不住发声阻止:“你喝醉了。”   “……醉?我怎么会醉?”如愿的目光缓缓转移到玄明脸上,满瞳云雾间托出他的身影,她向着他转过去,恰巧马车又是一个颠簸,她一头栽进玄明怀里,撞得她痛呼出声,含糊不清地吸气叫疼。   “我不会醉的……”但过了一会儿,如愿居然轻轻笑起来,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缓缓探出袖口,爬到玄明肩上,另一只手按在他腿上,撑起因醉意而软趴趴的身体。   “我是仙女!“她突然仰起头,雾蒙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道长,呼出一口带着花香果香的酒气,在玄明刹那闪烁的目光里不解地歪了歪头,片刻后又嘿嘿傻笑起来,自顾自呢喃,“仙女……是不会喝醉的!嗯,不会……”   ……发酒疯。幸好发得还算可爱。   “……是。”玄明无奈地哄她,“你是仙子。”   “对!所以我是不会喝醉的!嗯……”醉酒时如愿自有一套逻辑,毫不羞耻,“快给仙女上供!不然、不然……”   她瞄了玄明一眼,又上上下下摸了自己一圈,发现好像没什么可用来威胁他的,干脆恶狠狠地露出些许牙尖,大着舌头威慑:“……不然我咬你!”   玄明无奈地点头,探手摸向袖中的金铢,如愿却先他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冷酷无情且霸道:“晚了!你太慢了,现在……”   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呼出一大股甜甜的酒香,惯有的狡黠笑容在酒气操纵下只剩下一种甜蜜的天真,即使她露出尖尖的白牙,说,“我要咬你了。”   玄明手臂一僵,旋即迅速卸力,生怕突然抽手伤到这个神志不清的女孩,眼见她低头像只出牙时痒痒的奶猫一样张嘴,忍着等她咬上来。   然而落在手腕上的不是痛感,甚至没有尖牙刮过的痒,触感柔软微凉,轻轻擦过手腕。   玄明蓦地睁大眼睛。   “不咬你……仙女是不会咬人的!”如愿抬头,又傻乎乎地笑起来,抚过刚轻轻吻过的腕侧,再去摸玄明的脸颊。她的动作那么钝,简直是醉酒昏沉的典范,但她摸上去那一下那么温柔,和她瞳中曼妙温软的云雾如出一辙。   她的声音轻柔而含混,“你好像一直不开心,那我亲亲你,让你开心一下。”   说完,又是一个酒嗝,指尖从玄明发僵的颊侧跌落,如愿低头左右晃了几个来回,最终脑袋一歪,依旧倚在了他肩上。   她醉得睡着了,面颊红扑扑的,密匝匝的睫毛乖顺地闭合,末端却有着俏皮的微翘,就像她嘴角浅浅的弧度。   帘外忽然起了一阵夜风,吹动垂落的车帘,同时拨乱玄明的思绪,让他回想起先前和如愿倚靠着过街时的触感。   他想,如愿确实是仙子。只有仙子才这样软,像是偶然触及的一池春水或者绕在指间的丝缎;只有仙子才这样香,每一口吐息都含着清淡的花香。   也只有仙子会惦念着他开心不开心,醉得七荤八素迷迷瞪瞪,还想着要逗他一下,哄他开心。   呼吸一瞬紊乱,玄明喉头一紧,压在座侧的指尖微颤着挪离些许,忽然又压回去,紧紧扣住座上的软垫。他闭上眼睛。   **   如愿这一觉持续到马车驶入安兴坊,几个小小的颠簸之后,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等被玄明半扶半抱着移下马车,再请门房通报后,她更加兴奋,一头磕在他肩上,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听不真切的碎语,整张脸红得像是初学上妆不慎用多了腮红。   这种兴奋在林氏接到通报,胡乱披了外袍出来接女儿时尤为明显,如愿倒还勉强能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一看见阿娘就直接一把推开玄明,跌跌撞撞地投进林氏的怀抱,搂着她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含混地撒娇:“阿娘,我回来了,我骗……不是,我赚了好多钱呀,好多好多……”   林氏赶紧扶住如愿,嗅了嗅她身上淡淡的酒气,没好气地往她肩上一拍:“怎么醉成这样。”   “我没醉!”如愿大声反驳,“我是仙女!仙女是不会醉的……”   “仙你个头。”碍于还有外人,林氏忍住没抽她,只不咸不淡地骂了一句。   “哦……”如愿委屈巴巴地扁扁嘴,在林氏一怔后略有不忍的注视下,又混不记仇地傻笑起来,“我是仙女……那阿娘就是大仙女,”她抻长胳膊比划了出一大圈的范围,“大仙女,嘿嘿嘿……”   林氏别开头:“香桃。扶她回去。”   “是。”背后跟来的香桃立即上前,从林氏怀里接了醉醺醺的如愿,哄了两三句,成功哄着如愿跟着她走。   “我是仙女,不用扶!”如愿不依不饶。   “是是是,娘子当然是仙女。”香桃哄她,“奴婢带您去沐浴睡觉。”   “哦,仙女也要睡觉的……那我要睡在云上!”   “那可不。娘子沐浴也得用露水呢……”   一个醉得胡言乱语,一个居然还能应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混在提提踏踏的脚步声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留在门口的只有簌簌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泛黄的灯笼在大门顶上摇摇晃晃。   “今日多谢郎君出手相助。”林氏先开口,向着玄明福了一礼,“小女由来随心所欲,不大懂事,醉成这样,丑态百出,耽误郎君了。”   “无妨。”玄明连忙还礼,“并未耽误,反倒是令□□请,我未能阻拦,才致使她醉酒。是我的过错,她并无错处,醉态也可怜可爱……”   他忽然住嘴,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在一位母亲面前说这些话相当失礼,喉头一噎,睫毛微颤,匆忙找补,“失礼了。我并无他意,绝非对令爱有不轨之心,只是……”他越解释越乱,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死死抿住嘴唇。   “说来,我与郎君曾见过的。就在平山大长公主府,擦肩而过,郎君或许不记得了。机缘巧合,今日再见,倒是想问问,”林氏却像是没听见他关于如愿的评价,半笑不笑地看着相隔不远的年轻男人,“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玄明一愣。   片刻后,那种年轻郎君的窘迫和慌乱退却,显露出的是久居上位的漠然与平静,一如林氏在大长公主府上的惊鸿一瞥。   他闭了闭眼,轻声吐出林氏早就从平山口中问到的姓名:“独孤明夷。” 第51章 分裂 浑如千军万马   林氏微微一笑, 再度福身:“妾恭请豫王殿下万安。”   她换了自称,气氛霎时胶着起来,独孤明夷稍作迟疑, 客套地回复:“不必多礼。”   “殿下不计小女顽劣, 愿点她为门生,且亲自送她归家, 确是大恩, 当受妾这一礼。”林氏也和他客套, 三两句话就把模糊不清的暧昧关系打成座主和门生间的情谊,且那感情涉及人伦与官场,不一定有多亲密, 但一定如同鸿沟般不可逾越。   独孤明夷没有回复。   林氏没等到意料中的回答,但她相信独孤明夷听得懂, 于是开门见山:“于殿下而言,妾是臣妇,殿下亲临,妾当叩谢君恩;但于小女而言, ”她顿了顿,缓缓接上后边该说的话, “妾只是母亲。为人母者,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儿女健康快乐。”   不必多言,或者说后边的真意说破就失礼了。在开口和独孤明夷交谈之前,林氏已经叫候着的仆从下去, 甚至半掩上门, 偌大的府邸正门面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女人身影,披着昏黄的灯光。她孤身一人, 但当她以母亲的身份武装自己,就浑如千军万马。   独孤明夷注视着毫不退缩的林氏,听着回环呜咽的风声和头顶灯笼的烧灼,沉默良久,视线缓缓下移错开。   “我明白。”他感到一种闷而钝的窒息,所以只能轻轻说话,“还请夫人放心。”   林氏依旧微笑:“已不早了,殿下请回吧,勿在此处耽搁。”   独孤明夷接了这个临了还要双关的逐客令,略一点头,回身往停住马车的街口走。   在他身后,林氏命人打开大门,等在门后的门房和侍女纷纷迎上来,门房提灯,贴身侍女则慌乱地将防风的薄披风披在林氏身上,低声抱怨夫人不爱惜自己,若是见风着凉可怎么办才好。另一侍女连连称是,说又要让郎主和小郎君、小娘子担心云云。   人声窸窣,越往街口走,那些声音越细微,就像来自元府的灯光越微弱。身后是渐渐远离的热闹人世,眼前却只有孤零零一驾马车,不合时宜地停着,寂寞得有些可怜,或许会挡了情人归家的路,就又有些可恶。   独孤明夷忽然想到,他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站在马车投下的阴影里,忽而抿出个淡淡的笑。   车夫反倒被他这一笑惊得手一抖,盯着看了会儿这郎君苍白却不减美貌的脸,犹豫着探头:“郎君,不要紧吧?我这瞧着,您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独孤明夷一动不动。   “那是我看错了,天黑,眼花、眼花……”车夫打了个哈哈,“您上车吧,去哪儿?”   **   如愿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她孤身一人,出游时捡着一把漂亮的剑,不知是何种心态作祟,居然没想着在原地等候或者移交官衙,反而直接把剑揣回了家。不久后面目模糊的失主找上门来要她归还,她又梗着脖子不肯,气得失主发怒,怒极把她逼到了桌角。   如愿霎时慌了,但梦里的她做坏事格外有底气,和失主对峙也格外有骨气,居然一句道歉求饶的话都没说。可她又确实怕失主揍她,急于脱身,情急之下猛地仰头,一口咬了上去。   失主躲闪不及,居然让她咬了个正着,唇齿间的东西软而薄,带着些许凉意,让她想起在桃月亭吃的一角小方糕,糯糍为衣红豆为馅,偏偏点了一星薄荷。   与此同时那层云山雾绕的薄雾散去,失主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显露出端丽的五官,鼻梁挺直,眉眼犹如远山烟云。   .   如愿猛然惊醒,直接翻身坐起,被她踢下榻角的半床薄被扫过丢在榻下的小玩意,叮铃哐当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   惊得卧房外边的侍女立即进来,手脚麻利地扶稳那些东西,该归位的归位,被子则由一向在如愿院内伺候的菱叶抱起来。   “娘子还睡吗?”菱叶抱着半床被子,“被面拖地上都脏了,娘子要是不睡,奴婢得拆洗了去,过会儿再给娘子换新的。”   “不睡不睡。”如愿连忙摇头,顺带缩起双腿,看着菱叶招呼几个小丫鬟上前一同收拾,惊魂未定,“我昨晚……喝醉了?”   “是啊。醉得可厉害了,让香桃姐姐扶着回来,一路乱动,弄得香桃姐姐满头满身的汗。奴婢服侍您沐浴,您还不肯,非说您是仙女不用洗澡;要您喝醒酒汤您也不喝,说仙女只喝露水;”菱叶向来嘴上不留情,“睡榻上也不踏实,榻下这些东西就是您扫下来的。好在闹了半宿就睡了,没吐……”   “……可以了!”如愿赶紧打断菱叶,一把抱住羞得能冒烟的脑袋。   昨晚的记忆在她这里停留在桃月亭,她自斟自饮,星光和月光一同漫过大开的窗户涌进她怀里,而她对面的道长坐在西府海棠和凤凰木之间,热烈的红色反而衬得他缥缈如仙人。   她记得桃月亭上菜用的瓷具或是石具很美,记得菜色清淡而口味上佳,甚至记得倒酒的瓷杯里特意放了枚新摘的花瓣,但后边的事一无所知,连怎么出桃月亭的都不记得。   更别说回家以后撒的酒疯,什么“仙女”“露水”……   如愿越想越窘,满脸通红,狠狠一头磕在屈起的膝头,捂住烫红的脸喃喃:“我怎么是这种人啊……”   “您是什么人已经就这样了,料想也没得改。”菱叶面无表情,“娘子还是先梳洗吧,先前已让人去夫人那儿通报了,过会儿夫人还得过来呢。”   “你怎么不早说!”如愿惊得弹起,袜子都没套就趿拉着绣鞋蹿出去,慌忙在梳妆台前坐定,胡乱抓起梳子梳头。菱叶又招呼闲着的侍女过去服侍。   待如愿洗漱梳妆得差不多,刚固定好挽起的一部分长发,卧房的门再度推开,除了正在替如愿盘发的那个,余下的侍女全都垂手退到一边,齐齐行礼:“见过夫人。”   林氏只让她们都下去,沉着脸上前,另找了支碧玉簪,尖尖的簪头在如愿发间比划。   “这个不太合适!太庄重了,我没戴耳铛璎珞,显老……”如愿赶紧躲闪,一躲,铜镜前没了遮蔽,林氏严肃的面容映在其中,如愿看得一怔,“阿娘?你怎么了,早上不开心吗?”   “你说呢。”林氏放下簪子,旋身坐到撤了枕被的榻上,眉头紧皱,“说清楚,你与那姓独孤的怎么回事?”   如愿又是一怔,茫然地眨眨眼睛,旋即又傻笑一下:“是路上遇见的,非要我带他玩。”林氏的话指向性太明显,如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独孤行宁,误以为是她带着小皇帝凑热闹打架的事情败露,“他是君,我是臣,往后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见面呢,我总不好拒绝,万一记恨我怎么办。”   她越想越苦,耷拉着眉眼,“我也不想的……”   林氏本想骂她不想还同人喝酒,但见女儿皱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又有些心疼,转而暗骂独孤明夷以权势压人,不知廉耻。她在心里啐了一口,眉心倒是松了松:“既如此,往后你与他……”   “可千万别有什么往后了!”如愿连连摇头,“带他玩太折寿了,我还想多活几……”她灵光一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阿娘,该不会是阿耶最近官场不顺,知道这回事,想出卖我吧?别啊,就算我是朱雀桥底下捡的,没有生情也有养情,还是你们已经找着亲生女儿,不需要我了,想着把我累死好给亲女儿腾位置,呜呜,你们好狠的心……”   说着如愿就开始嘤嘤假哭,边演边偷摸抬眼瞄阿娘,林氏又好气又好笑,一手刀劈在如愿后脖子上,直劈得她嗷嗷痛叫才收手。   林氏冷脸:“你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把你丢去朱雀桥,我看还有哪家人生得出你这个小魔星。”   如愿立马缩头表示不敢。   “往后少喝些酒。”林氏收手,另起话题,“醉酒后像什么样子,累人累己的。”   “我没想到嘛。我酒量没那么差的,但是桃月亭的酒好像不能混着喝,上来的又有鱼脍之类的生食,应该是这个原因吧。”如愿隐约回想起同样喝了半壶酒但神情自若的玄明,想问问林氏昨晚具体的情状,转念又觉得丢人,作罢,只摸摸额头,“总之这回是我不好,丢人现眼,还弄得家里乱七八糟的。”   她低下头,真心实意地道歉,“昨晚回来得肯定很迟,给阿娘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过会儿我再去找香桃她们道歉。”   “知道就好。”林氏说得冷硬,面上却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你且等等,叫香桃送个酸笋鸡皮汤来,你热乎乎地喝一碗解酒,顺道同她说话。”   “嗯。”   林氏跟着“嗳”了一声,又笑笑,“对了,你没忘吧?今天你得进皇城,去嫏嬛局领告身,喝完汤换身衣裳就快去,别让人干等着,以为你性子娇纵不好相与。” 第52章 直面 一更   这一早如愿过得相当紧凑。   解酒、重新梳洗、入皇城, 赶到嫏嬛局时巳时过半,负责登记的女官已等了一会儿。好在这位尚宫生性柔婉,并不在意如愿误了时间, 只递给她一枚书签状的腰佩, 嘱咐她妥帖藏好,往后以此为信物进宫门。   “定的时间原是午时, 你并未逾时。原本提前一刻到是为显郑重, 谁料双方竞相提前, 竟如争抢一般,便将报道的时间约定俗成地提前半个时辰有余,属实无理。”尚宫姓楚, 面貌如声音一样柔和可亲,语调温柔而不失威严, “既已领了告身,便需谨记:嫏嬛局仅作书库之用,与内宫外朝均无纠葛,不论何人前来借阅, 但凡合书库规矩、拿得出身份信物,一律借出, 不得借故拖沓;闲暇时你可随意翻阅库中书籍,只是不得脏污、损坏、占为己有,由你自己手抄的抄录本则归你所有,不受规矩限制。书库规矩就这两条最为要紧, 余下的待你下月上任, 我再与你细说。”   楚尚宫温声提点刚入官场的后辈,“今日你就在库中走走,先辨识各门各目的书籍, 与你的同僚熟悉一番,往后也好共事。”   “多谢尚宫。”如愿会意,双手接过腰佩贴身藏好,“不知我的同僚在何处?”   “应是在戊区丙柜前后。”   如愿应声再谢,向着楚尚宫指出的方向走过去。   嫏嬛局独占一殿,范围极广,除了先前楚尚宫所在的位置辟出了不大不小一块空间置放桌椅,余下的空间全是高高的书架,取上边几层的书还得用□□。这些书架间的间隔相同,由此在嫏嬛局分割出无数互不交错的道路。   越往深处走,越有远离人世的感觉,四面都是书香,偶尔能瞥见一角女官的章服,听见翻动书页或是木梯移动,一晃而逝。   真是寂静,也真是落寞,果真像是仙人藏书的秘境。   绕过一个高高的书柜,面前却陡然亮起来,戊区紧挨着透风的门墙,殿外葳蕤的绿意和清香的风一起涌进室内,半卷的竹帘投下一格格的纹路,书柜间满是斑驳灿烂的光影。   然而丙柜间并没有新任女官的身影,只有一堆尚未整理的书籍,像是拿下来以后忽然遇上急事,就匆匆地先搁置着。   如愿莫名其妙,绕过丙柜,斜前方的竹帘绿影后突然多了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如愿一惊,迅速返身藏回书柜后。   人声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但听不真切,如愿竖起耳朵,也只能模糊地听清几个词,大概是“婚事”“嫏嬛”“同僚”之类的碎片,唯一长一些的是半句算不上话的话:“……如此,韩王那里如何交代……”   果真是韩王。   如愿心头一紧,但后半句话又洇没在风声里,没有前因后果等同。   片刻后人声渐熄,接着是撩开竹帘的行动声,她赶紧从柜后出来,装作刚到此处和对方不期而遇:“……啊,原来你在这儿啊。楚尚宫说你在丙柜,我一路过来没看见,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郑文依眉心一颤,迅速把刚才不欢而散的怒意压下去,表情有些僵硬:“哦……先前在整理书册,我有头晕的病,理了会儿就出去透气……倒是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顺着书柜过来的,刚走到丁柜就看见你了。”如愿适时做出微窘的表情,“说来我领告身都误了   时间,幸好楚尚宫没为难我。”   “楚尚宫确实柔婉大度。”郑文依稍松一口气,一改先前几次见面时的冷淡,主动说,“既是刚来,应当还没熟悉各柜间拜访的书册,若是不介意,可以先同我整理一番。”   如愿点头,跟着这位显然是韩王一系的同僚往丙柜走,眼见郑文依弯腰去取那叠堆在地上的书册,歪头凑过去:“《镜花》《观月》……传奇?嫏嬛局里也存传奇?”   “听楚尚宫说,书库内的藏书年年更新,由民间挑拣而来的书籍也有。既然是自前朝流传至今的传奇合本,料想有些过人之处。”   如愿观察着郑文依的细微表情:“你好像不太喜欢传奇?”   整理书册的手一顿,郑文依扭头看了如愿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去:“确实。粗略一看,文采词藻确实不错,故事却庸俗不堪,女方多为山野精灵、花妖狐魅,甚而为龙女仙子,一见男方却舍了修为仙道,竟随他去了。一为囿于情爱,二为无媒苟合,成何体统,属实败坏女子的名声。”   “不好这么说吧。如果男方不好,那女方当然可怜可恨,”如愿觉得膝盖有点疼,“但如果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男方也没有诱骗威胁,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挺好的嘛。”   “传奇中可不只是淫奔,还有行苟且之事的描绘,有伤风化。”   “你觉得情.欲龌龊?”   “自是如此。”郑文依颇为不屑,“肮脏龌龊,君子不屑。”   理智告诉如愿不应该和这个骄傲的世家嫡女相争,但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和郑文依辩驳,即使冒着尚未上任就和同僚闹得不欢而散的风险。   如愿沉默片刻:“可君子也有父母,或许也将有儿女。”   “……什么意思?”   “你情我愿,男女之事,不就是要这样才能生儿育女吗?《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再说既然是仙子妖魅,本就不受人世的束缚,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媒人,淫奔又从何谈起?至于情.欲之事,本就是天性,吃饭喝水难道也龌龊吗?我想既然能从前朝流传至今,还能收入书库,总不是什么以此为噱头的烂俗书册,大概只是提及而已。至于情.欲,因情生爱,因爱生欲……”   如愿突然想到什么,眼瞳蓦地一缩,重复了两遍“因爱生欲”,猛然回神,继续说,“既然情与爱不龌龊,那么由此而生的欲.念也不龌龊。”   郑文依默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把最后一本传奇合本放回原位:“你是在与我论辩吗?”   如愿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传奇中描绘的情爱很美,也很自由,或者说我是羡慕那些仙子花妖,不受人世规矩的束缚,喜欢谁就告诉谁,试着和那个人在一……”   “够了!”郑文依却突然发怒,狠狠一推书柜,书柜巍然不动,一块充血的红印迅速在她掌心里涨出来。她怒视如愿,胸口剧烈起伏,“无有人伦,无有道德,这种东西有何可羡慕的?若你要在书库清净地立足,劝你还是有些廉耻为好!”   言罢,她不顾世家嫡女的风范,也不顾刚刚发泄怒气的对象是新晋的同僚,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短暂的摸不着头脑之后,如愿也有些恼,但她没空追上去和郑文依打架,因为在刚才的话里埋藏的一个火星刹那点亮,一上午被搁置的心绪终于翻涌上来。   同时在脑海里响起的是燕婵的话。   ——“你能想象他亲你吗?”   ……当然能。   不仅能想象,她还非常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想。   他吃角黍时想,他喝茶时想,甚至躲藏在摊位后面的那个瞬间也想。如愿哪里是被七夕的暧昧气氛影响,她是被玄明眉眼间的神采蛊惑,被他在光下泛着柔软薄光的嘴唇勾引,才不自觉地向着他蹭过去。   只是这些一瞬而起突如其来的念头都被压抑,出于一团乱麻的少女情思,不敢冒头,不敢提起,最终变成醉酒后的迷离梦境,梦里的接吻纠缠。   被死死压制在湖底的气泡终于冒上湖面,“啵”一声炸开,炸出所有潜藏在心湖中的感情,如同在脸上骤然炸开的热气,压抑得越久,此刻就越强烈。如愿靠着书柜缓缓屈膝蹲下来,浑身发颤,整个人如同浸泡在热烫的温水里,每一寸肌肤都在向外发散热量。   她蜷缩起来,紧紧攥住心口的布料。   万籁俱寂,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一下一下,心跳如同擂鼓。   ——她喜欢他。   元如愿喜欢玄明。   可他偏偏是道长,不染尘埃不沾凡俗,周身细雪脚下凡尘,怎么看都和情爱这回事不搭边。   如愿紧闭双眼,等着那阵震颤和眼皮上薄薄的热意一同消退,缓缓睁开眼睛,瞳中满是光影。她无声地露出笑容:“那我就去勾引他。”   **   京兆少尹童有安非常焦灼。   这是他第一次以述职的方式直面紫宸殿中的皇帝,原因是京兆尹因病请假,郑鸣先于官场上又无野心,在韩王那边若有若无的暗示下,童有安一口接下了述职的活。   朝臣进宫只靠两条腿,偌大的大明宫,从丹凤门一路走过来,童有安两腿酸痛脚下生疼,偏偏本朝的风尚和前朝的风雅奢华截然不同,冷硬凶猛,紫宸殿前空旷得令人脊背生寒,唯有通向正殿的大道两侧站着人,全是披甲执锐的金吾卫,铠甲和枪尖的寒光闪得童有安一阵阵地头晕。   他不敢多言,待大监通报后,深埋下头,以碎步走过宽阔漫长的大道,进殿后直接跪倒:“臣京兆少尹童有安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第53章 怪事 二更   “朕躬安。”独孤行宁说, “童卿不必多礼,请起。”   童有安立即谢恩,但皇帝不说赐座, 所谓的“请起”就只是客套话, 他还是得跪着,只是能仰起头, 顺道看清殿内的景象。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的场地, 布置和宣政殿同样庄严肃穆, 只在规格上略有缩减,另外多了几个随身伺候的宫人,看宫服都品级不低, 一个个垂手低头,立在一旁仿佛塑像。   年少的皇帝高坐在由层层台阶垫高的皇座上, 小脸紧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下首侧座的则是摄政王,恹恹地以手支颐,半闭着眼睛。   童有安瞄了两眼, 迅速收回视线,再度低下头, 开始一一报告。京兆府天子脚下,以童有安的官职,又只能管到长安内城,因而提及的事项无甚特别, 无非是到年中为止收了多少税款、期间有无火灾、节假安排等等, 夹杂着“政通人和”“天恩浩荡”之类的马屁,听得独孤行宁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在皇座上挪动了好几下。   他想让童有安快滚, 童有安那边却终于结束了长长一套歌功颂德,换了一口气,接上:“……只是近来,倒有两件怪事。”   “怪事?”独孤行宁突然来了兴趣,脊背挺直,“童卿请说。”   “只是在臣看来颇为古怪而已,陛下见多识广,或许已习以为常。”童有安先给自己留条退路,趁着独孤行宁的兴趣还没消退,迅速补上,“近来长安城内流行一种极为轻软的织物,以此为衣,再用特殊的剪裁方法,飘飘然有仙人感。故而城中贵胄争相购买,不过竟是出自西市北角的一家小店铺,名不见经传,偏偏能做出这般的华衣美服。”   “且还规矩大得很:其一,只裁女服,不做男衣,男子不许踏入店内半步,甚而在门前探看都不许;其二,每月初一、十五接单,仅为最先入店的五位顾客裁剪量身设计的新衣,余下时间只售卖提前裁剪的成衣;其三,店内的衣裳每隔两月便换一批,撤下的衣裳往后不会再做。规矩如此之大,又如此无理,偏偏引众人追逐,趋之若鹜。”   “不知从何而来的织物、特殊的剪裁方法、从不见人的裁缝与店主、不待男客的规矩……其间种种,”童有安刻意停顿一下,压低声音,“坊间传言,此间店铺背后的恐是海上仙子,才有这般的妙手,至于织物,或许是以云霞星月织成。若真有此事,料想是陛下威名远扬,海上仙人也慕天子威仪……”   后边又是歌功颂德的套话,独孤行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前边说的海外仙人却颇有兴趣,恨不得现在就出宫往西市跑。他不老实地动动腿,突然想到什么,偏头瞄了眼下首的独孤明夷。   年轻的摄政王一动不动,仍是斜倚座上的姿势,眉目舒展,浓长的睫毛因闭眼而垂落,连轻轻的颤动都没有。   若是信了这些传言,阿兄……会生气的吧?   稍作思虑,独孤行宁蓦地缩回去,轻咳一声,一张小脸冷冰冰的,昧着良心和内心的好奇斗争:“无稽之谈。料想是店家刻意而为的噱头罢了,若真是慕本国威仪,既为仙人,何不亲身入宫,难道还要朕亲自前往寻访不成?”   冷峻的语气激得童有安一哆嗦,他本就没什么应对的经验,这次入宫半是怀着私心,半是赶鸭子上架,这一来直接摧毁了那点小心思,吓得他立刻趴伏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拼命甩锅:“陛下恕罪!臣亦不知,只是长安城内传言,臣愚钝,信以为真,这才、这才……”   他越说越说不出来,整个身子都抖起来,豆大的汗珠抖落在地,一滴滴的在平整的地板上晕开。   独孤行宁适时轻哼一声:“另一件怪事呢?”   “另、另一件则是白雀琼。白雀琼喜潮湿温热,原本只在扬州开,外地均无栽培,即种即亡。然而今年在长安城内寻到了花苗,不知从何而来,也无人精心侍弄,却已然半开。”童有安顾不得韩王先前的交代,一股脑地全说出来,只求博独孤行宁一个欢心,“堪称天降祥瑞,是为吉兆……”   “炀帝为寻琼花而开凿运河,劳民伤财,死伤无数;天后强令百花违逆时节开放,牡丹焦骨。”独孤行宁对白雀琼殊无兴趣,“不该在长安城内开的花如今盛开……”   童有安越听越慌,冷汗涔涔,正想磕头告罪,独孤行宁的话却突然停住。他一愣,惊慌失措却不敢抬头,只死死埋下头。   独孤行宁突然停住是因为独孤明夷。   他压根不喜欢赏花,也不信吉兆,本想顺势敲打敲打底下人,免得为了伪造祥瑞弄得民间怨声载道,顺便在独孤明夷面前立个明君形象,骗兄长几句夸赞。但说到“牡丹焦骨”几个字时,他下意识地瞥向下座,却看见独孤明夷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的目光落在童有安身上。   于是独孤行宁顿时有些纠结,摸不准这个睁眼是不是因为喜欢白雀琼,犹豫片刻,他灵活地选择不把话说得太死:“……也不知原因如何,先搁置着吧。若真是吉兆祥瑞,开出花来,便赐予豫王,直接送去王府即可,不必再进宫了。”   小皇帝舌尖一动,整句话的情绪霎时变了,大起大落之下,童有安长出一口气,背后厚厚一层冷汗,独孤行宁却又冷厉起来,“但若是欺瞒朕,或是借此欺压附近民众,朕便让尔等以身饲花,看看来年能否再有这个吉兆。”   “不敢!”童有安浑身湿透,“臣仅是如实相告,无所隐瞒。绝非弄虚作假……陛下明鉴,明鉴。”   一阵沉默后,独孤行宁像是厌了,往后一靠。   “下去吧。”他叫了身旁大监的名字,“吴玉。”   吴玉应声,走到还跪伏着的童有安身边:“少尹,请吧。”   “是,是。”童有安慌忙应声,拜别皇帝,跟着吴玉一同弯腰倒退出去,待走到大道中段,才恍然回头。   大道宽阔,直通大敞的殿门,分明是面南的朝向,又在太阳正盛的时候,从外向内看,紫宸殿内却总显得阴沉,像是只庞然的怪物大张巨口,等着吞噬进入的人。而在殿门前宫人的通报和引路中,另有一个即将述职的官员恭谨地踏入殿内,一如刚才的童有安。   **   如愿并没有勾引到玄明。首先她并不会,想要实施计划还得先列个表;其次她没空,和郑文依不欢而散后没人带她,她不得不苦哈哈地自己画图记录,即使中途楚尚宫指点过,她也花了足足五天才默背下嫏嬛局里所有类别的书册存放位置以及可能会打交道的官员宫人。   紧接着就是生辰宴的准备,今年与往年不同,除了一群早就熟识的朋友,还多了一场夏试认识的人以及借此贺喜的父辈同僚,不得不分次宴请,忙得她脚不沾地。   直到生辰过后,七月十六当天,如愿才终于从连轴转的紧绷状态下松懈,像模像样地往玄都观递了个帖子。   玄明接到帖子时有些迷惘,因为不同于往常,如愿本人并没有来,但他并未细想,只循着帖子上的地址前去,正是赫赫有名的五云阁。   五云阁确实不辜负海上仙楼之名,彩墙绘地,垂幔层层,从镶嵌在墙上如同花开正盛或者青鸟衔烛的壁灯,到摆在桌侧柜间的瓶花,每一处都精挑细选不同寻常,恍然间以为真在洞天。越往深处走,特殊的布置越来越多,来往的侍女也越来越多,一应是妙龄少女,梳着各色各样的发髻,穿着各色各样的裙衫 ,连美貌也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是看见客人时的屈膝微笑。   垂幔分割出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光和丝竹声一同涌来。一楼是个完整的大厅,与二楼打通,中心是巨大的舞台,扮作飞天的舞姬回旋舞蹈,矫健多妩媚,蒙面的乐姬在旁伴奏,玉臂生清晖。而那舞台居然在水上,环绕舞台的水渠中盈着清澈见底的水,水中的萍花与莲荷栩栩如生。   “郎君且放心,此间的蓄水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更换,至于水中的花是由玉雕琢成的,不会腐坏。”引路的侍女注意到玄明的目光,以为他是好奇,贴心地解释。   玄明却只是收回视线,淡淡地说:“走吧。”   侍女应声,带着他避开观舞赏乐的桌席,穿过垂落的纱幔间无处不在的丝竹与人声,沿着楼梯走上二楼。   她推开绘有鲤鱼莲花的移门,恭谨地立在门旁,微微弯腰:“到了。”   雅间与一楼的布置截然不同,如果说一楼是富丽雍容的海上云阁,雅间就是朴素幽雅的清修之地。木榻、素席,桌上摆着一只矮小的素瓷瓶,瓶口探出三两枝半枯的花。   大开的窗则是窥见尘世喧嚣的入口,与雅间内垂纱后模糊的人影相互呼应,窗下是身姿窈窕的舞姬,纱幔后是横抱琵琶的乐姬。   琵琶女隐在幔后,只有个梳着双鬟、裙袖曳地的曼妙身影,闲闲地拨出三两琵琶音,漫不经心地问他:“郎君想听些什么,《霓裳》《六夭》或是《郁轮袍》?” 第54章 琵琶 一更   玄明注视幔后的身影片刻, 行至木桌一侧坐下:“随你喜欢。”   拨弦的手一顿,琵琶女含笑的声音甜润低柔:“那便选一支《郁轮袍》,郎君意下如何?”   “好。”玄明说, “依你。”   琵琶女略一点头, 扶稳怀中的琵琶,指尖轻动, 曲调即成。初时的几个音略有些生涩滞驻, 不过几息就流畅起来, 清绝哀切,倒是和这间布置清寒的雅间格外相衬。   与此同时打扮相同的侍女端着托盘前来布菜,先是装在彩绘瓷瓶中的酒, 再是开胃的小菜、湃在碎冰中的鱼脍、颜色各异的鲜亮时蔬、烤炙的肉盘……一楼大厅里的舞曲正盛,飞天反弹琵琶, 臂上的金钏在旋转间几乎要晃花人眼,伴奏也到了最高亢激昂之处,玳弦急管响遏行云,雅间里却枯瘦幽寂, 唯有一曲哀婉的《郁轮袍》。窗下繁华,窗里幽绝, 唯一连接两者的正是成队的侍女,利落地布菜,布完一道便垂手立在一旁让开位置,顺道带来自一楼吹不上来的香风。   最后一道是大碗里的素汤, 沉在其中的食材清晰可见, 碗壁写意的游鱼莲花也清晰可见。放下汤碗的侍女退后,领着一众布菜的侍女齐齐屈膝。   “前半已齐全了。请贵客随意享用,后半将在半个时辰后再上。”侍女再一屈膝, 躬身低头,如来时一样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关上移门。   内外的乐曲同时演奏到尽头,大厅里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舞姬微喘着鞠躬致谢,各自改换位置等着下一场表演,垂幔后的琵琶女却就此停手,依旧横抱琵琶,一角裙摆悠悠地流出薄纱。   “很好听。”玄明说,“不出来吗?”   琵琶女没有作声,放下琵琶,矮身撩开纱帘。果真是双鬟广袖,长眉妙目,和衣衫同色的面纱蒙过鼻尖,眼尾扫着淡淡的红。   她挪到玄明身侧,袖中探出一双纤细柔软肤白如玉的手,倒了半杯酒,捧到他脸前,光滑的杯沿几乎抵在他薄红的嘴唇上。   玄明稍张开嘴唇,但没有低头喝酒,反而单手握住琵琶女的手腕反压回去,在她微讶的目光中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缓缓撩起一角面纱,再将仍在她手中的酒杯一寸寸压入面纱下方,恰巧抵上她的嘴唇。   双方对视,面庞间只隔了一方面纱,主客逆转,不再是琵琶女劝客人喝酒,倒像是前来寻欢的客人借势邀请琵琶女共乐。   琵琶女愣了愣,眉眼旋即舒展,点染上些许笑意。她乖顺地低头,就着杯口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瞬她表情猛变,先是一僵,紧接着颤着睫毛咳嗽起来,咳得娇柔妩媚一扫而空,替代的是眉毛眼睛一团皱的鲜活,仍是那张漂亮的脸,但瞬间从娇婉的琵琶女变回原形。   “……好辣啊!”她一把扯下面纱,鼻尖都被呛得红起来,匆忙抓过瓷瓶,“别是上错酒了吧,这什么啊……”   如愿举起瓷瓶对光,熟练地移转到瓶底侧面的刻字,确定是她点的果酒没错,心说难不成真是她酒量变差了,正想和玄明抱怨,脑袋一转,看见桌旁郎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整个人一卡:“那个……”   她看看落在玄明膝上的那方软纱,眉心颤动:“你……诶……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你和我搭话时。”玄明松开她的手腕。   “这么早?!”如愿惊了,“可是……隔着帘子呢,而且我还特意压了声音,和我平常说话不一样。”   “听得出来。不过只凭音色,确实有些不确定。但你说的话能确定。”   “我说的话?有很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只是若真是乐姬,请人选曲时,除非对方不通音律,一支曲子都不知道,否则不会主动提曲名,因有先圈定曲子之嫌,未免不够尊重。而你开口提起那三支曲子,”玄明拾起膝上的软纱,“是只擅长那三支吗?”   “……原来是这样露出的破绽。”如愿认栽,老实交代,“其实是只有《郁轮袍》不会出大错,《霓裳》和《六夭》保不准要弹错一两个音,把这两个曲子凑上,是为了显得我真像个琵琶女,会的曲子挺多,你说随我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没想到是你早就看出来了,我白演了。”   她越说越丧,苦着张脸,耷拉着个脑袋,看着既好笑又可怜,玄明折起软纱的指尖轻移,忍住没在那个肉眼可见颓废的脑袋上搓一把。   他轻咳一声:“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如愿肩膀一僵,头往下一闷,就装没听见。   ……理由实在是太傻了。   纯粹是一时冲动,想着要补个生辰宴,再顺道勾引勾引他,就借着方少舒这条线,摸到了五云阁的阁主面前。   阁主听完她支支吾吾含混不清的描述,大方地给她留了间雅间,顺带借她一身衣裳一把琵琶,摇着折扇,笑吟吟地指点这个在情路上一窍不通的小娘子:“男人嘛,无非酒色,稍花些心思,没有不咬饵的。”   结果酒没敬成,色相还比不过他,如愿越想越懊丧,抱着头絮絮叨叨:“我生辰是昨天,阿耶阿娘给我办了生辰宴,本想着请你的,但是又要请新认识的人,吵吵闹闹的,觉得你不会喜欢,就干脆移到今天。其实我是想给你个惊喜,当然可能只有惊……”   “因而做这样的打扮,”玄明只觉得她可爱,“又隐在帘后,与我装不相识?”   “嗯……这个是因为,五云阁里花足够钱的贵客,吃饭时全程有侍女服侍,手都不用动一下,我有心想请你试试,但又觉得有点奇怪,”如愿把“而且很贵”吞下去,“干脆由我来好了。另外,听说贵客吃完饭疲倦,还能枕在侍女膝上小憩。”   她松开对脑袋的束缚,想象一下可能的画面,面上微红,难得有些扭捏,双手指尖轮流对戳,小声说,“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的。”   玄明霎时耳根通红,想呵斥她胡言乱语,声音却梗在喉头,半晌,只抬袖遮过口鼻,闷闷地说:“……胡说些什么。怎能如此。”   “……随口说说嘛,我不会强迫你的。”如愿眨眨眼睛,回身取了净手的水盆,“好啦,洗手。”   玄明犹疑着将手沉入清澈微凉的水中,拂开水面上的两瓣落花。   如愿跟着沉手入水,握住玄明的手,指腹带起水流,细细抚摸过指节手腕,再把他的手捞出来,用干净的巾帕裹住,一寸寸拭干水分。   玄明还没回神,手就在水和巾帕间滚了个来回,相同的是始终在如愿手中。隔着温凉的水或者柔滑的巾帕,女孩的指尖抚触在他手上,从指尖到手背,连指缝间都不肯放过。水中是痒,织物中也是痒,他甚至能回忆起如愿的手划出的痕迹,交错密布,痒得他指节蜷缩,连牙根都感觉到近似的酥痒。   “别动。”如愿把手指卡进他的指缝间,假公济私占了个十指交握的便宜,绞着柔软的织物,一点点磨蹭过他的肌肤,“是像侍女那样服侍你,很贵的,不许动。”   她一根根手指抚揉过去,占便宜占得开心,紧抿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又怕玄明察觉,干脆更深地埋头。乐姬的打扮本就温婉,一低头显得更温顺,长发顺着光洁的面庞与颈部向下蜿蜒过胸脯,随着呼吸起伏,交领间隐约露出一线白皙细腻的肌肤。   玄明被露出的些许肌肤扎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所谓的侍宴售卖的是什么。不是净手都有人服侍的怠惰,也不是外出炫耀豪横的谈资,而是细心服侍的这个侍女。   佳人在侧,小意体贴,可以肆无忌惮地赏玩她的美貌,视觉上抚摸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喉头一动,颤了颤睫毛,死死闭上眼睛。   如愿浑然不觉,依旧在进行占便宜大业,直到巾帕上的水渍干得差不多,才恋恋不舍地松手。她叠好用过的帕子,放在一边,仰头,正对上玄明仍然闭合的双眼,密匝匝的睫毛微颤,其下到颧骨处扫着一片淡淡的红。   “你……觉得热吗?”她扭头看了眼屋角只化了一角的冰鉴,“我叫她们添些冰吧。”   “不是。”玄明蓦地睁眼,顿了顿,稍别开头,“有些闷而已。”   “闷?可能是不习惯,毕竟像玄都观那样哪儿都漏风的地方也不多。”如愿说,“那我们快点吃,吃完就去外边透风。”   “好。”玄明应声,眼见如愿要取放在他那一侧的筷子,料想是要继续那种堪称折磨他的“服侍”,赶紧制止,赶在她之前执筷,“不必。”   如愿不好强求,讪讪收手,转而抓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些许开胃的凉菜。玄明跟着落筷。   尝到鱼脍时如愿的筷子尖一顿,在薄得透光的肌理上划拉两下,露出点迷惘的神色,忽而又轻轻地笑出声。   玄明当即停手:“怎么了?”   “没什么啦,就是突然想起点传言,不知真假,总之挺夸张的。据说前朝废帝奢靡,吃鱼脍得让美人用手背托着,”如愿夹起鱼脍放在小碟子里,再放上手背,“可是根本放不稳啊,难道美人的手还有特别的长相吗?” 第55章 天阴 二更   手碟大小大约和手掌重合, 手背又因为筋骨走向天然地有个浅浅的弧度,怎么可能放稳,偏偏如愿不信邪, 傻乎乎地举着只左手, 右手按着手碟在手背上一点点调整,强行在手背上压出一个个环形的印子。   玄明不忍看她再作孽, 轻叹一声:“并非放在碟中, 而是直接放在手背上。”   如愿傻了:“这……不嫌脏吗?”   “传言而已, 并不知真假。废帝确实奢靡任性,致使哀鸿遍野怨声载道,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快被拉下马。但流传至今的传言, 其中有真的,也有后来附会的, 早已分不清了。”渺渺数十载,亲历的人或者埋骨黄沙,或者在终于得来的和平中闭口不言,口耳相传着不知真假的秘辛的反倒大多是后来人。   玄明忽而有些伤感, 想着不好扫兴,又提及不知真假的夸张传言, “若是真的,料想之前会仔细清洗。毕竟传言中那些豢养在宫中的美貌女子,最宝贵的正是一双妙手,以牛乳、花露浸泡, 不事生产, 肌骨云亭,手背有如名瓷美玉,才能以此为餐具。”   本是细想起来略有些恶心的话题, 这般平淡地从玄明口中出来,如愿的心思却不在谴责前朝废帝奢靡无道上,光顾着想他提及那些女子手背的部分,硬生生往牛角尖里钻。   钻了片刻,她坦然承认她就是憋屈,就是不爱听他提别的女子,于是半是不服输的较劲,半是故意勾引他的心思,如愿轻轻抚过手背,忽然把手往玄明面前一伸。   “照这么说,我确实不够格,做梓匠活没法那么细致地保养,最多冬天的时候抹些润肤的花露。但是,我也没那么粗糙,至少自己摸着还好。”越说,如愿的视线越心虚地往下撇,最后干脆定在木桌的纹理上。她耳尖通红,嘟囔,“我还香香的呢。”   玄明的视线也在下方,但停留的位置正是如愿的手背。   女孩的手生得很漂亮,手背光洁,手指纤长,肤色白皙清透,蓝紫色的筋脉在皮肤下隐约可见,仿佛藏有波纹的水种翡翠或者刻意烧出裂纹的名瓷。   确实是肌骨如玉,若是把薄得透光的鱼脍放在这样的手背上,哪里是为了吃那一口生食,为的是顺势吮咬美人柔滑的肌肤。   玄明恍惚间和人头落地已然数十载的废帝共情,不过一瞬又反应过来,胸口猛地一起伏,迅速错开视线,惊惶间回复得前言不搭后语:“确实如此。”   “你又没摸过,怎么就确实如此啦?光听我说就信了,要是去买东西,会被店家骗得很惨的。”到底没脸把手塞到他怀里硬要他摸,如愿红着脸念叨几句,再次抓起筷子,“吃饭。”   之后双方不再言语,后半场的餐盘换上来,依旧是琳琅满目的菜色,但都没什么胃口,依次尝过就各自放下筷子。   宴罢,玄明取出藏在袖中的锦盒,托在掌心打开,锦缎上是一对玉琢的耳铛:“生辰礼。本想着托人送去府上,又恐唐突,幸好这次出来,有机会当面相赠。”   “真好看!”如愿眼睛一亮,当即想换上,指尖都摸到耳垂,转念又放下手,面上笑意不减,“看起来好贵重,看来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得还一个好大的礼。”   “不会。”何况他或许根本撑不到今年的生辰。   玄明抹去那点忧思,微笑,“不想试戴,还是因为没有镜子,不太方便?”   如愿没好意思腆着脸让他帮忙,只摇头:“不是,只是这身衣裳还有配套的首饰都是借的,我得还回去,换了耳铛反倒麻烦。”   “原来如此。”   “总之谢谢你,我很喜欢。我还得去找我师姐,就先走啦。”   “好。”玄明合上锦盒,递给如愿。   如愿把巴掌大的小盒子塞进袖中,犹不放心,揪起袖口抓在手里,宽大的云袖在她手中成了个皱巴巴的袋子。她膝头用力,撑起上半身,玄明顺势要跟着起身,如愿却忽然朝着他压了过去。   她贴近尚未反应过来的郎君,极轻巧地在他耳垂上轻轻一捻,呼出的低柔声音里混着淡淡的温热花香:“先留着,以后再给我戴吧。”   说完,如愿弹跳起身,趁着玄明还没反应过来,要揍也揍不到她,推开移门,一溜烟地跑了。   而玄明保持着那个半起不起的滑稽姿势,愣了愣,刚被如愿捻过的位置骤然炸起一团红晕,极快速地吞噬整个耳廓再漫到脸上。他近乎本能地抬手,指尖一触即离,染上的果真是烫手的灼红。   他低头捻过犹然发烫的指尖,忽然想起林氏的话,垂眼喃喃:“若是没有以后……”   移门却不知趣地被推得更开,先前引路的侍女站在门口,恭顺地弯腰:“郎君,阁主有请。”   **   五云阁内的空间自下而上层层缩减,到顶层不再待客,一整层都是阁主个人所有,开阁至今,上得了这层的贵客也没几个。从垂着层层帘幔的入口向内行进,门槛、柜架、纱帘将里边分割成一块块,奢华绚丽者有,清雅朴素者也有,其中最讨花折喜欢的却是拐角处的一间小屋,乍一眼平淡如同药庐,书架上丢着乱七八糟的书册画纸,一只药炉在靠窗处烧出微苦的药香。   听见脚步声,花折定住自然摇晃的躺椅,悠悠地睁开眼睛:“哟,殿下。”   独孤明夷默不作声。   “别这么冷淡嘛,我祖上好歹娶过好几位正儿八经姓李的公主,真要算起来,”花折坐起身,“我们还是沾亲带故的亲眷呢。”   “与我沾亲带故的是博陵崔氏。”   “我不也是博陵崔氏?跟着阿耶姓崔,跟着阿娘姓温,还是谁都不跟地姓花,不都是我?唉,庙堂中人就是绝情,改个姓就不认人了,你是,姓崔的那些老东西也是。可我出生时他们就因为这个想要我的命,”花折故作委屈,点点手腕,那里本是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如今依形成了云形的刺青,“所幸我阿娘以死相逼,才保住我一条小命。我怎么敢留在那里,还是远些为好,免得我这种身有胎记的不祥之人妨碍他们长命百岁。”   独孤明夷不接茬:“找我有什么事?”   花折微微一笑:“想同你做生意。”   “生意?”   “对,生意。前天才到的。四柱纯阴的女人好找,因四柱纯阴而为天阴时骨的女人却是少中之少,碰巧送来一个,我当然得给你留着。若是你要,我就送给你。”花折补充,“放心,不是要和你交换什么,真是白送。毕竟,我也舍不得你死嘛。”   “因我身死,长安城内势必起波澜。”独孤明夷只说,“你不再确定朝堂如何看待江湖,恐怕五云阁要暂时闭门。”   “你这个人讨厌的地方就在这里。我说舍不得你死,你说你也舍不得我,我们和和睦睦地做一对远房兄弟多好,偏要把事事都掰扯清楚。”花折装腔作势地哀叹一声,坦然承认,“没错,你那个叔父实在太讨人厌了。没有束下的手段,偏要做不该做的事,今天为了白雀琼能追去白氏车行,逼着个小娘子种花,明天就能闯到我这里来。我不想惹这种麻烦。”   玄明心念微动:“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可从不做情报生意。我还是只问你,先前提的那笔生意,愿不愿让我卖你一个人情?无父无母无亲无眷,因而卖身,再适合不过。你若想要,喂了药再送过来,你先玩着,”顶楼随侍的仆从都既聋又哑,花折说起话无所顾忌,“玩够了再剖心取血,横竖只是个药引,料想太医署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独孤明夷念着他身世坎坷,不和他动气,淡淡地说:“但那是个人,并非器物。”   “到台上就不是了,只是货物而已。”花折微笑,“沦落到出卖自己,难道在阁外,人人都将她视作是个人吗?”   “我等自北地而来,就是为了天下人皆为人,凡为民者,都能站着活下去。”   花折一怔,盯着神色如常的独孤明夷看了一会儿,忽然往后一躺,过重的动作让躺椅吱嘎猛响两声,歪歪扭扭地晃起来。   “无趣,真是无趣。”生气的反倒是花折,“我本还知道个四柱纯阴的小娘子,既聪明又漂亮,应当是你喜欢的模样,家世也不差,你娶她也是一桩好姻缘。现在想想还是别祸害人家,免得洞房花烛夜,小娘子罗衣半解,你张口和她说今年收成不好,赋税该减两成!”   讽刺的话说完,花折冷笑一声,压在躺椅上的力气却放轻不少,恢复先前慵懒的模样,躺椅因压着个郎君而自然摇晃。他别过头闭上眼睛。   独孤明夷依旧不接茬,仍是淡淡的:“还有旁的事吗?”   “没了。”花折把折扇往脸上一盖,“殿下请回吧,外头可那么多人跪着,等着您一个个扶起来呢。”   独孤明夷应声告辞,由哑仆引路,原路返回。   花折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不可闻,才抓下折扇,蓦地睁开眼睛。他抬手示意哑仆取纸笔来,低声:“既是如此,倒是得提醒……” 第56章 试探 三更   “……总之, 我都这样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看都不多看我一眼。”一大通念叨完, 如愿长出一口压抑在心的郁结之气, 愤恨地做总结,“我看他不是道士, 他是和尚吧!”   燕婵觉得如愿是否符合描述中妩媚动人如绝世妖姬的形象还需存疑, 但没点破, 只轻轻挑眉:“那你急吼吼地冲到我这里,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大通,是想让我说些什么?和你一起骂他?”   “当然不是!我是想, ”如愿诚恳地看向师姐,“除了直接跑过去告诉他,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还是直接告诉他为好,直来直往最佳,天下的误会往往是因为试探来试探去,可能只是一句话出差错, 结果就千差万别。你这么犹豫,难道是不敢?”燕婵笑她, “我们天下第一、无所不能的如愿,还怕这么点事?”   她本是调侃,如愿却神色一敛,半晌, 讷讷低头:“是啊, 我不敢。”   “如果他只是不喜欢我,倒还好,反正我也不会强迫他, 就当我是一时发昏,过几个月,再不济过一两年肯定也好了。”她的声音有些苦涩,“就怕他那样心思重的人,觉得我是觊觎他,图谋不轨,想来想去,最后连朋友也没得做。我不是要逼他,我只是想试试而已,不想闹得难看。”   “可你确实图谋不轨。”燕婵故意说。   在如愿哭唧唧抬头之前,她又沉下声音,语气显而易见严肃,“既然如此,那我倒也有个法子。”   如愿霎时收住将要挤出眼眶的眼泪,急切地问:“什么方法?”   “你就告诉他,你家里要替你定亲,已在相看合适的郎君了。一开始说得轻松些,别上去就像是要哭,免得他觉得你是求他帮忙,做出的反应和他看待你的真正态度有偏差。”燕婵说,“若是他也喜欢你,肯定不答应。”   如愿闷闷地“哦”了一声,想象不出玄明不答应的模样,又不愿承认他可能真不喜欢她,犹豫着给他找补:“但是,别人的婚事,不太好随便说吧?再说……唔,他是那种很收敛又体贴的人,这种话可能说不出口的。”   燕婵看穿她的小心思,心里哀叹,就当是哄哄这个料想不会在这段情路上有什么好结果的小师妹,放软语气,顺着她的话说:“有些人确实内敛,苦死了也自己憋着,再不愿意也不会说出口。那你就看他的反应,比如突然多话或多手脚,或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之类的怪异反应。如此,不说一定是心悦你,至少心里有你,不想让你同他人定亲。”   如愿跟着燕婵的话点头,细想一会儿,一脸严肃:“谢谢师姐,我明白了。我现在还有点儿乱,回去再想想吧,过两天就去找他。”   “好。”燕婵微笑着给她打气,“放宽心,你这么好,聪明漂亮还能吃苦,但凡肯给真心,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若真的有,不如立即换一个。不要难过,也不要耽搁。   但这句话终究太不吉利,燕婵舌尖一动,吞回腹中,只拍拍如愿的肩头,“先好好想想届时要怎么说,别到时候要上场了露怯,让人看出破绽才是真麻烦。”   “嗯嗯。”如愿郑重地点头,从师姐这里取了经,她的情绪又扬起来,笑眯眯地畅想,“要真是成了,你得算是媒人,放传奇里是花仙鹊仙,等我成婚,我给师姐包一个这——么——大的回礼!”   燕婵笑着把她比划的手臂拍回去:“那我就等你的回礼,不值一千金的我可不收。”   如愿又一点头,随口告辞,一面想该怎么措辞,一面挠着脑袋往药坊外边去了。   正巧和回来的人擦肩而过,方少舒莫名其妙,人走到药柜前,脖子还拧着看向药坊门的方向:“今儿怎么回事,出大事了?怎么蔫成这样,我和她打招呼,理都不理我。”   “应该是没听见,毕竟相比起来,和你打招呼实在算不了什么事。”燕婵摇摇头,“这两天买点放得住的、她爱吃的点心备着吧。”   **   如愿的机会没那么容易来。一边是要克服试探的羞耻,且要细想届时该怎么自然而从容地把假消息告诉玄明;一边是堆积如山的事务,西市的裁衣坊是进项口子,刚请来女先生的学堂就是个吞金的窟窿,白银如流水地在两边奔波,还得应付来往刺探的人,嫏嬛局又才刚上手,得和周边人再熟悉熟悉。   一拖延就拖延到了八月中,手头的事都勉强上了正轨,如愿终于狠下心,借着中秋的名头,亲手做了一食盒月饼带去玄都观。   一开始自然其乐融融,双方分食馅料不同的月饼,守静室的知常也分到好几块,欢喜地捧着跑到外边去吃了。如愿边吃月饼边和玄明讲这一个月发生的事,从怎么定下裁衣坊裁衣的规矩,到如何和见学堂中都是女子就想着来分一杯羹的地痞流氓斗智斗勇,说得有怒有笑活灵活现。玄明则耐心地听着,适时地给如愿面前的杯子续上茶。   直到一壶茶耗尽,新烧的沸水倒入已空的茶壶中,重新将青翠的茶叶泡得舒展,如愿看着壶中的千峰翠色,终于鼓起勇气。   “对啦,还有件事忘记说了。”她回想着燕婵当时的说法和这一个月来躲在被子里的演练,尽可能装作平静得仿佛随口一说的模样,语调轻松,“我以前说过的嘛,我年纪其实不算小,而且也考中了嫏嬛局,我还挺喜欢的,感觉往后也有了着落。我阿耶阿娘就又想着要替我定亲了。”   玄明试探温度的指尖一顿,不慎点在壶壁上,顿时烫得他缩手,他捻了捻烫出红印的指尖:“是吗。”   “啊……是啊。”他的反应平静得仿佛随口应答,如愿直觉不妙,一种难捱的窒息感攫住她的心脏,让她觉得胸口滞闷,差点拔足奔逃。她舔舔嘴唇,勉力朝着玄明露出个笑,“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该说些什么?”玄明的反应依旧冷淡。   “什么都行啊。上回平山大长公主府上,我和你提起阿均、阿延两位阿兄,你不是说到过他俩不体贴嘛。你这次怎么不问问我相看的是哪家郎君。”如愿举例,“再说,我们认识都小半年了,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带你去过京郊,你帮我解过好多次围……哦,对了,我上回喝醉,丢人成那样,幸好你没把我丢在桃月亭,还送我回家……”   一开始只是举例,到后边就有些乱套,有的没的全说出来,甚至根本不是举例,如愿忘了燕婵再三提醒的冷静少言,把记忆里所有的相处都扒拉出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停地说,把油然而生的不祥忐忑压下去。   她想,玄明表现得这么冷静,当然不是不在意她,只是生性内敛不善言辞而已。他们之间共同的回忆这么多,甚而有个七夕,灯市烟火,桃月相辉,如同恋人一般携手跑过长长的灯街,总不会、总不会……   可那些话终将说尽,越到尽头她越慌张,仿佛用错了润滑油的机括一样卡了一下,“嗯,还有……”   她在回忆的细枝末节里搜寻,强行替玄明证明并非不在意她,只等他接话,或者轻轻一个点头。   但玄明只是耐心地等到她说无可说,在她闪烁的目光里,垂下眼帘避开:“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往事已矣,我们既是朋友,我做的事不必挂怀。”   他再度抚过茶壶壁,摸到的不再是烫手的灼热,温度正好。他替如愿续上久来的一杯清茶,体贴地补充,“只是待你出嫁,或许还是少来玄都观为好,你将有夫君稚子,与我总该避嫌。”   如愿脑内一空。   ……朋友。   ——原来如此。   不是生性内敛,也不是不善言辞。他是真的不喜欢她,甚至对她没有丝毫超乎友谊的感情,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平静,所以才能坦然说得出“避嫌”。   至于回忆里那些若有若无的纠缠亲密,半是她无知无觉,而他作为朋友,出于体贴不好推拒,另一半则是她强行的接触。   如愿缓慢地眨眨眼睛,忽然回想起燕婵给她支招时略显怪异的停顿和神色。是因为师姐见多识广,从她透露的信息中摸到什么,因而有那样的反应吗?   她不知道。   如同兜头浇了盆冷水,她只是浑身僵硬,寒气从头顶漫到脊骨,冻得她半天张不开嘴,好在倒不至于逼出眼泪,没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反应。   “不用特地提醒我的啦。等我嫁人,想想确实也没什么时间再来,”下一瞬,如愿感觉到面部肌肉违背自己的意志调动,泛在脸上的就是个甜润的笑容,“不过若我生了孩子,应该还是要再来几趟的,毕竟这里的签这么灵。哎,这么一想,我也是个俗人,又要孩子健康,又要他聪明灵秀。”   “算了,还远着呢,不提。月饼还有些没尝,都减了糖的分量,你配着茶吃应该正好,不想吃的话分给知常吧,我瞧着他好像挺喜欢吃这种小点心的。”她甚至还能语气如常地安排好月饼的归处,起身,“那我往后就不来了。至于婚帖,如果能成,我会给你发的。”   她停顿,忍着陡然而起的酸涩,体贴地微笑,“至于来不来都依你,要是忙或是不想来,不强求的。那我先走了。”   她向着玄明最后一点头,转头直出门外,踩过铺在静室外的石子,掠过风中摇曳的竹林,一路直到出了石子路尽头的月亮门,才忍不住那股冲动回望。   翠竹掩映的静室里,一身道袍的道长远得已然模糊面容,但他坐得那么安然,平静地抚过桌上的茶杯茶盏。   如愿缓缓低头,就像她缓缓垂落眼帘。良久,她抬手擦擦终于微微润湿的眼角,揉了把脸,如同过往的千百次一样往前走。 第57章 失魂 四更   知常进屋时玄明正在整理茶具。   小道童知趣地站到一旁, 看着师兄神色如常地清洗茶具,在玄明第三次用清水冲洗其中一只茶盏时,知常终于忍不住出声:“师兄, 这茶盏你都洗了三回了。”   玄明一怔, 忽而反应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一会儿, 指尖抚过交错的黑线, 声音飘飘渺渺:“我还以为脏得厉害。”   “没脏啊, 就喝喝茶,不会怎么脏的。”知常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指出, “师兄,那个不是脏东西, 是刻意烧出来的冰裂纹。”   “……我知道。”   知常直觉不对,往玄明静默的眉眼间瞟了好几眼,但又看不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抓抓后脑:“今天怎么了?师兄有些奇怪, 元娘子也奇怪……”   “她怎么了?”玄明眼睫一颤,连忙追问。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 就是刚才走得很快,像是有什么急事,我过去问她,她也没理我, 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匆忙没听见。”知常如实相告, 接着提及另一件事,“另外,金吾卫的萧长史刚才差人过来, 说有事请你过去。”   玄明接过知常递来的笺纸,打开匆匆看了一眼,起身:“确有要事,我过去一趟。”   “哦。”知常点头,眼见玄明撩开竹帘出去,又匆忙抱起闲置的伞,追过去叫他,“师兄!看天色可能要下雨,你带把伞吧。”   玄明止步回头,站在静室寥寥的阶下,隔着竹帘看向站在门口的小道童。知常追下来把伞送过去,玄明却不伸手,只没头没尾地说:“元娘子恐怕是要去商谈婚事,或许再过不久,就成婚了。”   知常一愣,就在他脑内反应的那个空档,玄明回身向前,一袭道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石路之间,只让知常看见个从月亮门绕出去的背影。   再追是追不上了,知常懊恼地一跺脚,看看越发阴沉的天色,皱眉:“真下雨了可怎么办啊,萧长史会不会记得备伞啊……”   **   玄明忘了是怎么走出玄都观的,就像他忘了雨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的。从如愿淡笑着通知他或许即将定亲的消息,到答复金吾卫长史萧林该如何处理揪出的暗线,他什么都没记住,做出的反应几乎全是本能,面上神色如常,脑中却只有一片空茫的云雾。   等他回神,已然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怀远坊林立的店铺之间,让突如其来的暴雨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一开始还有躲雨的行人出于好奇偶尔看他一眼,随着雨越下越大,两边的房屋纷纷闭门,街上空空如也,只有玄明孤身往前走,身前身后全是连绵不绝的雨丝打出的涟漪,从发梢到衣角,每一寸都在往下淋漓地滴水。   他踩过青石板上流淌的水,茫然地反手一摸,才发现发带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   “……郎君,郎君!”   街角似乎有人叫他,玄明无意识地靠近,才发现叫他的人有些眼熟,似乎是卖豆花的王伯。   “真是您啊!哎,怎么让雨淋成这样……”王伯看看他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心道作孽,一手熟练地舀出桶底剩下的些许豆花,装出满当当热腾腾的一碗,“可不能再淋雨了,都八月的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您快吃完热的驱驱寒。”   他把豆花推过去,扫过因暴雨而空空荡荡的豆花摊,抬手打发正在收摊的长子去找如愿,一个字刚出口由迅速收回,往脑门上一敲,回头和玄明说,“哎,我才想起来那丫头不在……哎,总之您先吃。”   玄明伸手摸向那碗豆花,指尖擦过热腾腾的碗沿,延迟许久的刺痛陡然袭来。那痛本该是不慎触及茶壶时该感觉到的,但他当时只听见如愿的话,忽略了烫得发红的指尖,现在终于借着抚触复生,淋了一场雨,整只手都冷而僵硬,只有指尖烫痛,仿佛握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   “这么大的雨,冒犯一句,您也真是不当心,修道人也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王伯转回去擦桌子,“要我说,修不修道的先放放,您这副模样,还是得找个贴心人照顾自己……”   “她不在。”长桌后的郎君颤了颤睫毛,突兀地接了一句。   王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接的是先前说如愿的那句话,笑着点头:“是啊,如愿好几天没来了,工坊门都没开。家里的小丫头还净想她呢,缠着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哎,瞎想什么呀,这么久不来,准是谈婚事去了,下回再来指不定怀里都抱着个娃了。日子过得就是快,也不知我家这几个丫头什么时候能长大,让我当回外公……”   絮絮叨叨一通,王伯忽而回神,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脸上一拍,“您瞧我这嘴,生意人就是多话,不该和您说这些的,您听听就算了。不好意思啊。”   “无妨。”玄明摸向袖口,只摸到一手沉甸甸的水,他抿抿嘴唇,“抱歉,我没带什么……”   “没事没事!”王伯又不是要赚他一碗豆花钱,“算送您的,何况都是些剩下的了,算起来还是我臊得慌呢,您上次给的金铢够您吃一年豆花的!您是要走?那先等等,我给您拿把伞……”   他急忙甩了帕子,抓起丢在桶里的纸伞,转身正要递过去,长桌后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那碗豆花原样放在那里,热气还未散尽,袅袅地蒸出弥散的水雾。   王伯一惊,猛地抬头,在几乎要遮挡视线的雨幕里看见个默然远去的身影,挺拔漂亮,却怎么看怎么落寞。   头上的油布骤然一响,重重一声,接着就是陡然泼下来的水,他顾不上那个远去的影子,匆忙扯起油布:“雨又下大了!快收起来!”   玄明却对雨势浑然不觉,踩过淌得越来越快的流水,破开越来越密集的雨幕,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街头两侧不是没人透过半闭的门窗窥探他,甚至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见他可怜,抓了伞要给他送,但这副长相,不是贵人就是贵人的玩物,又孤身在这么大的雨里走,鬼知道先前遇上了什么。   做阿娘的哪儿能让女儿冒险,揪住她低喝,顺道伸手关窗。   玄明无意间瞥见的就是妇人一把闸上木窗,还有窗后那个嫌恶的眼神,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提着剑从长生殿里走出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面庞。   那时同样大雨滂沱,他缓缓走过长生殿前的宫道,闪电时不时劈落,照亮被雨冲刷得光亮如新的剑尖,也照亮宫道两侧宫人苍白如同鬼魅的脸。   “陛下和娘娘都生得面善,又好心,怎么生出来……”   “……是啊,怎么会这样……”   “血!是血!哪里来的血……”   “吓人……”   隔着渺渺的岁月,宫人间的窃窃私语卷土重来,和滂沱的雨声一起灌入他的耳朵,玄明眼中的雨和多年前的渐渐重合,他再度听见那些或者惊诧或者惶恐的声音,再度隔着紧闭的一扇扇木窗看见那些宫人的脸,不同面貌不同年龄,一张张扭曲着交叠,唯一重合的是看他的眼神,无一例外如同看待丑陋的怪物。   最后则是老迈的尚宫一声呵斥:“都说些什么浑话!不要命了吗?!”   一声惊雷。   玄明猛地回神,发觉他无意间又走回了崇业坊,通向玄都观的大道僻静,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路旁的一道细缝中突兀地生出朵淡橘色的野花,纤细的茎叶被雨丝打得摇晃颤动,几乎要匍匐在地。   他快步上前,不顾湿漉漉的泥沙,屈膝跪坐在地,抬起袖子给那朵花遮雨,但更多的雨水从袖中滚出去,兜头浇在花茎上。本就被浇了半场雨的野花终于吃不住,被积累的雨水泼得彻底趴伏下去,萎顿在泥泞之中,只有淡橘色的花瓣微微颤动。   玄明霎时惊慌失措,慌忙伸手想去扶,指尖将要触及,又突然缩手,指甲紧紧抵入掌心。   ……由来如此。   人人避他如蛇蝎,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确实不该妄自触碰。   他怔忡着放下手。   身后却突然响起男人不怀好意的声音:“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可怜见的,这么大的雨,都没把伞,淋成这样,来,到这里……”   玄明缓缓回头。   披散的长发裹住湿透的身形,他又蹲着,确实难以分辨背影,但他长得毫不女气,一眼看就是个漂亮的郎君。雨水冲刷过那张端丽的脸,蜿蜒的水从额头淌到眼下,恍惚居然如同垂泪。然而他的眼睛那么空,满瞳的大雨满瞳的风,空空荡荡地倒映出眼前所见。   撑伞的男人反倒让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疯子!这么大的雨还在外边淋着!”   他本模糊地看见个披着长发的漂亮背影,想着捡个可能有些疯癫的小娘子回去,谁料是个郎君,平复下来越想越气,“娘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上什么街!还想骗老子……”   他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大通,偏偏玄明的眼神动都不动,空得仿佛琉璃珠。男人发泄完怒气,回想起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当真有些害怕,给自己鼓劲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再骂了几声晦气,扭头走了。   玄明极缓慢地眨眨眼睛,渐渐转回去。 第58章 落魄 死星照命   青石板上蓄了薄薄的雨水, 向着低处淌去,不断冲刷过的石板表面仿佛破碎的镜面,倒映出黑发白袍的身影, 湿漉漉的面容被雨滴打碎, 在每一个涟漪里扭曲着随水东流。   玄明想,没错, 他确实是个丑陋的怪物。   等如愿抱着她的孩子来, 他或许还会吓到那个脆弱而稚嫩的幼童。她的孩子应当可爱, 既像她,又像那个面目模糊暂且不知是何人的郎君,他们一同前来, 在正殿内求得一支签文,交由玄明……   ……要他解签吗?他做不到。   要他祝福吗?他也做不到。   但更有可能的是, 如愿牵着夫君的手,抱着孩子进殿,殿内已不见他的人影。或许她会问,得知噩耗后惊诧而悲伤地说一声难怪不曾来参加婚宴。   又或许她根本不会发现。因为和亲密的夫君稚子相比, 他可有可无,甚至比不上能一同观赏的桃花。   心口骤然痛起来, 这次的痛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并不是撕裂感的刺痛,反而是钝痛,从心尖开始向下蔓延, 像是被投入过热的水中, 伴随着无法挣脱的窒息感一起涌来,从胸口一直扩散到每一寸肌肤。   好在这种痛不难忍耐,玄明摇摇晃晃地起身, 冒着未减的雨势,向玄都观走。   回去时果然吓到了知常,小道童一阵手忙脚乱,慌忙拿了干布热茶过来,见他脸色不佳,又迟疑着拿出留着没吃的月饼:“……师兄?元娘子留下的,你好像不太开心,要不要吃些甜的?”   那块月饼被他精心裹在油纸里,印了吉祥字的表面油汪汪的,最薄的边缘处隐约露出一线饱满的豆沙色。   玄明茫然地伸手。   知常一喜,赶紧把月饼托得更高,但在指尖将要触及时,玄明迅速缩手。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他定定地看着那块诱人的月饼,喃喃,忽然想起最初拜入玄都观时的场景。   其实他从未正式拜在哪一位道长的门下,空有道号,空让知常叫一声师兄而已。当时身为观主的重光道人只是看着他,摇头微笑:“资质不错,但修道需发自本心,倘若没这个心,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不该在此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重光道人的话。他确实不该在此,不该俗心不定,只想着凭借修道来定下神思,更不该明知动了心思会让气血逆流奇毒入骨,还无法克制地靠近如愿,却又自欺欺人,说不过是莫逆之交。   最不该的是在那个桃花盛开的三月,他从侧门匆匆而过,阶上春风枝头桃花,他偏偏为身后突然发声的女孩驻足。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星照命。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玄明一头栽了下去,最后听见的是知常惊恐的哭音:“——师兄!!!”   **   豫王府。   诊脉的太医脸色骤然变化,瞥了边上的楼绍一眼,猛地后退。楼绍见状赶紧接上,指尖压上那只露在锦被外的手,霎时眉头紧皱,按脉的手也重起来。   眉头越皱越紧,冷汗也越渗越多,片刻后,楼绍起身,向着焦急等候的小皇帝屈膝,吐出低沉的音节:“陛下节哀。”   独孤行宁脑中一空:“什么意思?”   “殿下本就身有奇毒,悬而未解,本是缓慢侵蚀心脉,但不知为何,近几个月突然加速,才致殿下昏厥。又从玄都观颠簸至此,恐怕是气血逆流,已是……”   后边的话楼绍不好明说,稍作迟疑,抽了火上烫过的银针,干脆跪在榻边,利落地刺入独孤明夷的指尖。   这一下应该是剧痛,在过往无数次的诊断中,都痛得独孤明夷狠狠攥爆手中的气囊,但现在银针刺入足足三分,锦被外苍白的手纹丝不动,只有新鲜的血从细小的伤口处渗出,滴落在侍女跪立捧着的帕子上。   独孤行宁看着白帕上那滴浓黑的血,说:“给朕治。”   楼绍浑身僵硬,不敢答话。先前跪到一边的太医见状不对,连忙出声:“陛下明鉴,殿下的毒多年未解,还需研究……”   “朕说,给朕治好豫王。”独孤行宁却只重复一遍,“不然,整个太医署,就去黄泉再研究怎么解毒吧。”   说完,他不顾当场跪下求饶的诸多太医和侍从,转身就走,徒留身后满室惊惶哀哭。   独孤行宁紧绷着脸,从卧房一路向外走,走过的地方来往的侍人纷纷跪拜问安,他一个都不搭理,直到走到王府内最僻静的亭湖造景处,他出声:“你上次说的话,是真的吗?”   背手站在湖边的正是借故前来的韩王,听见小皇帝的声音,匆忙回身行礼:“臣拜见陛下,恭请……”   “起来。”独孤行宁打断他,“朕只问你,是真的吗?”   “有这个传言是真的,但传言是不是真的……臣也不知道,只从先帝处模糊听到过,没敢问。不过,陛下来问臣这个,”韩王瞄了独孤行宁一眼,“料想是陛下信了吧?”   “是。”独孤行宁坦然点头,“现在朕命你去查户籍。”   “陛下不可,查户籍恐怕会惊动京兆府,若是让御史台知道,对陛下和豫王,都不是什么好事。”韩王难得表现得精明一回,“臣也不想招惹他们。陛下惹得起,臣惹不起。”   “那你说怎么办,不查户籍,到哪里去找一个八字纯阴的女人?”   “长安城内有家铺子是臣的产业,做的是灯烛生意,有一项是定的生辰灯,来客得登记生辰八字。”韩王搓搓手,“正巧,前月就有一个。”   **   雨终于停了。   天色放晴,药坊外又隐约有了人声,卖力气活的青年男人背着老汉朝药坊走来,一路踩出噼里啪啦的水花,看过去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粗豪的嗓门却听得一清二楚:“燕医师!燕医师可得救命,救命啊!雨下得大,我家老汉滑了一跤,人都不醒了……救命啊,燕医师!”   呆坐着看雨的如愿一个激灵,匆忙起身,药柜后的燕婵却去的比她还快,一个身影从她面前掠过。   如愿反倒有些尴尬,摸摸腰上的马鞭:“救人要紧,不打扰师姐了,我先走了。”   扶着病人进门的燕婵匆忙点头,想想又说:“少舒,送她。”   方少舒立即上前,如愿不好拒绝,只能闷闷地应了一声,扭头出去。   两人沉默地走出一段,到点心铺子附近,跟在背后的方少舒突然说:“你师姐是着急救人,不是故意忽略你,别生她的气。”   “我没生气。”如愿连忙说,“师姐医者仁心,当然是救人要紧。”她看看陆续过来排队的人,“看起来那位老丈摔得不轻,师姐恐怕又顾不上吃饭,既然都到这了,给她买点糕饼吧。”   “行,她上回就说想吃这家的核桃酥。正好,我先排着……”方少舒表示赞同,跟到队尾,忽然想起还有个如愿,“……算了,我还是先送你过去。”   “不用。等会儿人又多了。”如愿往对面一指,“就对面车行。你真不放心,在这里看着我也行。”   方少舒觉得有理,一点头:“去吧。”   如愿勉强朝他一笑,往街对面走去。   身后不知不觉多了几个排队的人,方少舒一面缀在队伍里朝前缓缓挪动,一面分出心神注意如愿那边,一时不慎,不小心和前边排队的中年男人撞了一下。他赶紧道歉,那男人则摆摆手说没事,顺口提及是为家里的小女儿来买甜糕。   双方顺势攀谈两句,方少舒的视线转回街对面。   打了个时间差,如愿刚好走到车行前面,和侍女打扮的女子说了两句话,旋即爬上马车。侍女跟着上车,在她背后一扶,两人一同进了车内。车夫立即挥动马鞭,朝坊门去了。   方少舒松了口气,收回视线,碰巧队伍挪尽,铺面里的伙计捧出一张笑脸:“郎君,买些什么?”   除了核桃酥以外,方少舒再随意选了几样,揣在怀里带回药坊。等燕婵送走伤患,果真太阳西斜,所幸买来的糕点都放得住,她一手往方少舒嘴里塞了一个,自己咬了一个,囫囵嚼下去:“你哪儿来的空买点心,不是让你送如愿回去吗?”   “她去车行,我在点心铺子排队。”方少舒给她倒了半盏凉茶,“喝水。我亲眼看着她让她家丫鬟扶上马车,放心吧。”   燕婵脸色一变。   她僵硬地看向方少舒,嘴唇发颤:“可她来时,说要散心,是骑马来的。” 第59章 解毒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jpg……   “……元娘子!元娘子?”   如愿一个激灵, 回神,转头看向叫住她的人,女侍打扮, 有些面熟,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你是……”   “是白氏车行的人,原本在崇业坊五娘子那边, 后来到分行去了, 上个月才回来。元娘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女侍勾起腰下白氏车行的铜令牌给如愿看了一眼, “我们五娘子在马车里呢,碰巧遇上,问问您, 要去哪儿,搭不搭车?”   “哦, 谢谢,不搭车了,我骑马过来的。”如愿摇头,想想不对, 白芜生性敏感多疑,不好随口拒绝, 她干脆绕到车头,往马车上一爬,“算了,我还是亲自和她说一声。”   她伸手去撩车帘, “五娘”两个字还含在嘴里, 背心突然一重,膝头一滑,整个人一头栽进了空空如也的车内。而不知何时上车的女侍紧跟其后, 从后方死死钳制住如愿,一张浸湿的帕子猛地捂在她口鼻上。她当即闭气,狠狠向后肘击,反手在女侍胳膊上抓出深深的血痕,那女侍吃痛,捂得更紧,两臂如同火钳,简直是要把她闷死。   如愿眼瞳紧缩,但挣脱不得,不慎吸了口帕子上染着的怪香,意识就迅速远去,软在女侍怀里,只听见车夫挥动鞭子,车轮骨碌碌地碾过石板。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想的是,完了,这下真要和师姐在炼丹炉里相见了。   **   ……痛。   这是如愿模糊沉浮的意识里唯一清晰的知觉。一开始能感觉到冰凉尖锐的东西破开小臂的肌肤,后来就蔓延至整条胳膊,一波波的钝痛漫上来,两条胳膊僵得像是木偶,只有被什么东西切割时的痛感。   如同刮擦的钝痛里突然多出一道新的,如愿动了动嘴唇,含混地发出不可解的音节,沾着冷汗的睫毛不断发颤,隐约看见一线模糊的光。她竭力向上抬起眼帘。   “……呀,她要醒了……”   眼前一团模糊,只看见许许多多重叠的人影,恍惚间似乎有人说话,紧接着是脚步声,颈后骤然刺痛,如愿浑身一僵,身子随之软下去。   再度陷入黑暗。   **   如愿挣扎着睁开眼睛,把痛得麻木的两条胳膊凑到眼前。   眼前一阵阵发黑,微微晃动的视野里渐渐露出手指,再到手腕,往下则是一圈圈紧缠的纱布。骑装的窄袖被割开挽到手肘处,每圈纱布缠过的地方都是个取血的口子,就是这样密匝匝的伤口让她因失血而双臂发冷,僵得如同人偶。   如愿想摸摸手腕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还没接触,先脱力地坠回榻上,敲在柔软的褥子上,“啪嗒”一声。   这一声惊起守在屋里打盹的侍女,两人同时惊惶地看向榻上,片刻后一个转身直冲出去,另一个走到榻前,神色尴尬:“娘子……您醒啦。”   如愿不为难她,艰难地试图起身。侍女连忙扶起她,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没话找话:“您先歇会儿,已让人去找太医了……”   “我……”如愿被自己哑得可怕的声音惊了一下,吞了口唾沫,喉咙里顿时如同刀割,她尽可能润湿口腔,“什么时候了?”   “未时刚过。”侍女转身取了茶盏递过去,意识到这个才从昏迷中醒来的娘子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改口,“哦,八月十七了。”   ……两天。   自她被一架马车掳去,足足两天。   如愿偏头避开那侍女递到嘴边的茶盏:“这是哪里?为什么抓我?”   侍女踯躅着放下茶盏:“是豫王府。”她瞟了眼如愿裹在纱布里的手臂,有些不忍,“娘子安心躺着便是……不要多问。”   如愿心说换你来躺着试试,正想发作,门一开一合,先前出去的另一个侍女领着太医打扮的人进来。她比留在室内的侍女更利索也更粗鲁,在太医的授意下直接配合着摁住如愿,扯出她的手臂,露出光洁的腕部让太医把脉。   如愿额上霎时爆起青筋,但她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太医的手指触上腕部。   太医不愧是太医,在她的怒视下还能气定神闲地换一边继续把脉,诊完:“娘子身体底子不错,只是失了些血,休养几日便好,还请放心。”   如愿听得一股火直蹿起来,碍于人在屋檐下,忍着怒气伸出两条裹满纱布的手臂:“你管这个叫失了些血?”   “这是因为取一次就得换一处。”太医一脸平静,“娘子放心,伤口浅窄,眼下看着骇人,愈合后取了纱布就恢复如常,不会留疤。”   “那我脖子后边呢?”如愿反手去摸几个隐隐刺痛的针孔,“你想怎么解释?”   “取血试药时娘子有苏醒的迹象,恐伤人伤己,不得不以针刺法令娘子继续昏睡。”   “试药?”如愿大惊,“你们掳我过来,是为了拿我的血试药?!”   “是为了豫王殿下。”太医纠正她,“殿下急病,不得不取一女子的血试药,如今才脱离险境。娘子不过昏迷两日,取些血,就能救摄政王,也是美事一桩。往后殿下的赏赐必不会少,或许还有陛下的。”   他停顿,微微一笑,“这是娘子的福分啊。”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如愿彻底怒了。   如果说她在燕婵身上看到的是医者父母心,是甘为病人以身犯险的无私,在面前这个笑容和蔼的太医身上看到的就是令人作呕的自私自利。   她忍住没一口啐在太医脸上,翻身下榻,晃了两下才站稳,“这福气我就不必了,我要回家。我有父母,享不得这个福气,也劝不了别人享这个福气。”   被暗骂没爹娘,太医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给领她进来的侍女抛了个眼神。   “娘子放心,殿下有令,已通知娘子的父母了,不必急着回去。”侍女会意,上前一步,捧出暂且放在桌上的托盘,“另,这是温养身子的药,还请娘子喝了。”   如愿看了眼浓黑的药汁,端起碗一饮而尽。   “行了吧。”她把碗放回去,抹了把嘴,“我要回家。”   她走了两步,一把推开房门。   这回没人拦她,也没人敢跟着她。身后那间装设精致的屋子大概是客房,屋外是大片的园林造景,草木香拂面而来,麻雀在石子路上蹦蹦跳跳,檐角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偶有侍女仆役来往,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如愿狠狠踏过绝佳的风景,就当吃个闷亏,不想和豫王府再有半点牵扯,咬牙不肯问路,认准一个方向朝前走,直到越过一扇月亮门,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区域。   相较先前客房所在的区域,这一片区域的造景更密,视觉上显得更压抑,气味上也有些古怪,在草木香中混入了苦涩的药香。   是个药庐。正在煮药,而且煮的药量相当大,且还有储存的药材,所以才会有这样浓烈的苦香。   如愿一时愣神,原本背对着她的老者突然回头:“元娘子?”   “哦,该叫元女史了。”余善遵循上回见面的诺言改口,拄着拐向她靠过去,“女史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想回家。不识路。”如愿瞥见他的拐杖,上回见面时并没有这个显眼的东西,“余管事这是……”   “原本是不用的,老奴虽一把年纪,身子骨却还行,还能自己走路。这几日为着殿下的事焦急,连熬了两夜,到底不比年轻时,有些垮了,走路也不利索。”余善实话解释,“女史一定有话想说吧?若是不介意,老奴愿陪女史走一段,或许能解答一二。”   老人面善,何况还拄拐,如愿并不讨厌,迟疑着点头:“请。”   余善“嗳”了一声,转动拐杖,引着如愿沿药庐外铺设的石板路,朝造景深处的亭台走去。   “刚才那是药庐,建府起就建了的,寻常放些药材,几乎是半月就要炖一回,经年累月的,味道散不掉。上回有处漏水,来修整的匠人拆了顶上的木板下来,都是一股苦味。”余善说,“元女史见谅。”   “不要紧。我熟识的人中有医师,也是长年累月和药材接触,习惯了。”如愿摇头,“府中有人经常生病吗?”   “是殿下。老奴曾替先帝驯马,早在先帝身边,知道得救多些。殿下其实同先帝很像,本该长得结实,哪儿用得着这么喝药呢。偏偏又像了性子,像了不好的命。”余善摇头轻叹,“一样的毒,害了两个人啊。”   如愿意识到其中或许有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秘密,刚想阻止,余善已经缓缓接上,“先帝是被他的好兄弟害死的啊。南诏来的毒,和蛊也差不得多少,临去也不显什么,发作起来却快。派了太医令来,照样什么都看不出,只说是急病……可他一向康健,半生都在马上,哪里来的什么急病?!”   余善的情绪陡然扬起,分明是个需要拄拐才能走稳的老人,刹那间满头白发却像是蓬起,枯瘦的手背上炸出道道青筋,攥住拐杖的手紧得发颤,仿佛要把拐杖捏碎。   如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那殿下的病,也是这个毒吗?”   “……不是。”余善摇头,像是个被戳破的球一样泄气,又变回枯干的老人,“不一样……不一样。” 第60章 怨恨 一言如同惊雷   余善半闭上眼, 表情有些痛苦的扭曲,但翻来覆去也只有“不一样”三个字,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老奴只记得, 殿下幼时起就在喝药,一日日一月月地不停, 那么小的孩子, 药喝下去整张脸都皱起来, 偏偏连个糖块也不能吃……问什么时候能好,太医也含混不清,从没有个准数……”   “这回请女史来, 并非殿下的意思,殿下约摸一刻钟前才醒。老奴先前也不知情, 见着药了,才知道是请了人来,恐怕是……”余善顿在这里,含糊地避开提及独孤行宁, 接上另一句话,“不过, 老奴腆着脸说一句,算是上天眷顾。原本听闻要取心头血才能医,殿下仁善,又心软, 故而一直不肯用这个方法, 拖到如今,差点保不住性命。却没想到,竟是取腕血也成。殿下苏醒, 女史只伤了手臂,是好运气,没犯下弥天大错。”   他在皱纹横生的眼尾擦了擦,抹去那点渗出的眼泪,“否则,害了女史,也要成殿下一辈子的心病。阴差阳错,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余善说得老泪纵横,真心实意地为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感谢上苍,如愿却只是眉心抽动,片刻后,说:“依余管事的意思,难不成还要我感谢殿下仁善,放我苟活到今天,再感谢太医手下留情,没一开始就剖我的心取血?”   余善一怔,慌忙解释:“不是……”   “还请余管事记住,若不是您口中那位‘仁善’的摄政王,”如愿抬起两条被纱布紧紧裹住的胳膊,“我连这两手臂的伤都不会有。”   她抖开割裂的袖口,忍着摩擦纱布时的刺痛,一气扯落两边袖口,“请余管事指路吧,我要回家了。”   余善沉默片刻,扶稳拐杖:“先请女史,去见见殿下。”   “好。”   如愿答得干脆,余善刚稍舒一口气,女孩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要是我不答应,恐怕今天是走不出王府吧?”   她闭眼冷声,“请带路。”   **   主屋在更远些的区域,坐北朝南,从飞檐翘角到怪石松竹,处处都透露出因皇权眷顾而来的庄严肃穆,相伴的就是压抑。主屋前后来往的侍从更多,更严肃也更伶俐,从成队的侍女中间过去,如愿只觉得胸口滞闷。   屋内却出乎意料地空旷,门窗大开,竹帘垂落,除了必要的摆件家具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穿过分割空间的屏风,地毯正中放了一张长桌,桌上壶盘俱全,甚至还有水果和甜点,俨然能开个小宴。   地毯尽头则是层层挑起的帘幔,只留最后一层纱状的犹然垂落。后方榻上的身影落在纱帘上,修长挺拔,披着漫卷的长发,恍惚如同仙人留影。   应当就是王府的主人了,但如愿心里有气,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往地毯上一坐,等着听这位摄政王能说出什么屁话。   是像客房里那个太医一样,腆着脸说莫名其妙被掳来切成扣肉是她的福分,还是像余善那样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或者干脆像独孤行宁一样,居高临下理所当然,等着她叩谢留她一命的天恩?   如愿构想帘后的摄政王会说出什么,撕着破碎的袖口想该怎么不卑不亢地回击,帘后传出的第一句话却和她的设想截然不同,很短,声音沙哑而虚弱,一听就是刚从重病中缓过来。   独孤明夷说:“抱歉。”   如愿反倒一愣:“……什么?”   “抱歉。”隔着纱帘看到那个纤瘦的影子,独孤明夷简直是心如刀割,“我并非为我自己开脱,我之前确实不知情,既不知道有人因我的毒被掳来,更不知是你。非我所愿,但因我而起,确是我的过错,”他低下头,发梢在榻上蜿蜒如流水,“抱歉,抱歉。”   本以为是称孤道寡的腔调,一开口却连骄矜的自称都没有,再三致歉,语气轻柔舒缓,滤去那种昏迷乍醒的沙哑和虚弱,或许能有娓娓道来促膝长谈的动听。如愿不好意思怼个重病缠身的病人,只问:“先前我刚醒时,有个侍女,说已通知我父母了,是真的吗?”   “是。我清醒的时间不长,得知是你,只能先命人去告知令尊令堂,以免他们再生忧虑。”独孤明夷说,“眼下我的模样太狼狈,不好见人,待稍好些,再去请罪。”   如愿抿抿嘴唇:“不用了。”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嘴唇跟着微微颤动:“你……如此怨恨我吗?”   “我不原谅。”如愿却用了另一个词,“我永远不会原谅这样随便地把我抓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取我的血试药,我醒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道歉。”她心里默念一句“勉强算你除外”,接上,“是,殿下出自北地独孤,金尊玉贵,陛下尚且年少,还需要殿下摄政辅佐,救殿下的命也是为了天下,但难道我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员吗?我的命就比殿下的命卑贱吗?”   独孤明夷听得无地自容,抬手按住又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时甚至无法做出回应。他苏醒的时间太短,朦胧的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带着血气的一碗碗苦药,强行灌进他的喉咙,把他从去向黄泉的路上扯回来。   他用她的血换来再度睁眼的机会,可他狼狈不堪,还怀揣着欺骗的秘密,连掀开帘子和如愿见面都不敢,更来不及厘清这场绑架中间牵扯了多少人,来不及一一处理。   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吞没他,独孤明夷的声音越发沙哑:“是我的过错。我不敢求你原谅。”   “但是,”如愿却再度转折,“我可以不怨恨殿下。”   独孤明夷猛地抬起眼帘。   “我从药庐那里过来,见到了很多药材,还有很多太医打扮的人。在这里也是。”如愿吸吸鼻子,在清淡的降真香后闻到遮不住的苦涩药味,她的语气骤然低柔下去,和刚才铿锵的质问截然不同,“这么多年来,殿下也吃了很多苦吧?既然是命悬一线,我说殿下不该求生,就太过分了,如果我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也不能断言我会不会为了活命、我认识的人会不会为了我去做这样的坏事。只是殿下身边人用的方法太糟糕了,如果只是取腕血,找我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那么小气。”   她抿嘴,“现在殿下醒了,我的七级浮屠也建了,就这样吧。这个亏我吃了,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起身欲走,独孤明夷听见窸窣的织物摩挲声,既想拦她,又不敢讨她厌烦,慌乱之下居然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猛然回神,想起如愿在话本里寄托的东西,连忙补充,“是娶你做妻子。且我保证,除你之外,绝无旁人。你……愿意吗?”   “……倒也不用以身相许,我不需要这种补偿。”如愿只觉得纱帘后的摄政王是中了传奇话本的毒,她怕他一时上头非娶不可,犹豫着补充,“另外,我有喜欢的人的。”   “……这么快吗。”意料之中的拒绝,独孤明夷苦笑,“并非补偿,只是……罢了,你也是刚醒,料想不曾吃过什么,桌上有些点心,若你不介意,可稍尝一些。”   如愿犹疑着坐回去,拈起一块透花糍:“那好吧。殿下如果非要补偿,就把这一桌吃食当作送我的,恩怨了结。”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如愿再次抿过嘴唇,把那块透花糍放进口中。   能在王府上桌的吃食自然美味,从透花糍到玉露团,每一样点心都雕琢得如同摆件藏品,新榨的果汁酸甜适口,各色水果湃在冰里,新鲜得在表皮上凝出淡淡的水珠。如愿有一搭没一搭地填着空了两天的肚子,味觉得到满足,双方又都不说话,嗅觉更灵敏,空气中的药香一缕缕地钻进鼻腔,如愿甚至能隐约分辨出用了哪味药。   纱帘后的摄政王安静地坐着,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偶尔压抑着极轻地咳嗽几声,听得出是从肺里反上来的隐热,恐怕彻底痊愈前要痛苦许久。   如愿忽然觉得他这模样其实有些可怜,因而在他莫名其妙问起她喜欢的人时,她没遮掩,咽下嘴里的半块花糕:“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喜欢而已,他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亲耳听她提及,独孤明夷感到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和快感,仿佛亲手抠开血淋淋的伤口,他竭力挣扎着安慰如愿,“你很好,天下不会有不喜欢你的人。”   “我与殿下不熟吧,殿下怎么知道我好不好?”如愿蓦地笑出来,但那点笑意只浮在嘴角,不上眉眼,很快就消失殆尽,“说来也是,我喜欢的人是位道长,也不知道是哪派的,说不定根本就不能娶妻呢。何况也是真不喜欢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骗他说我要去定亲,结果他理都不理,想来是果真不喜欢我。”   一言如同惊雷,独孤明夷愣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瞳空茫地倒映出帘后的人影,嘴唇发颤:“竟是……如此。” 第61章 冷淡 兄控大失败   如愿觉得这个“竟”来得莫名其妙, 眨眨眼睛,没有言语。   帘后的郎君却急切地追问:“若是、若是他爱慕你,你可愿嫁他?”   如愿更莫名, 心说燕婵以前说的话果真有道理, 疾病使人苍老,摄政王似乎才二十出头, 怎么一开口比她时年三十五的阿娘还急着牵红线。她听得有点晕, 在额角按了一下:“我喜欢他, 当然愿意嫁的。何况我本就就有这样的心思,只是他没有而已。”   “那若是他有所隐藏,欺瞒于你, 倘若肯坦诚,”独孤明夷的语气更急切, 但到底大病初醒,语气虚弱,又隔着帘子,听不真切, “你能否原谅他?”   于是听在如愿耳朵里就更莫名,她心说这摄政王平常看的话本还真不少, 不然也问不出这种阴差阳错稀奇古怪的问题。她不和病人计较,晃晃越来越晕的脑袋,靠在桌边:“就算我们扯平吧。他瞒我什么,想来是有不好说的原因, 非要算还是我更不好, 感情这种事还耍心机……”   女孩的声音渐低下去,在纱帘外朦朦胧胧,她似乎又说了些什么, 但独孤明夷听不清晰,脑中回想的只有如愿之前说的话。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手指无意间紧紧攥住掌下的被褥,垂落的睫毛越颤越快,一如他越跳越快的心脏。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荒谬的快慰和欢愉,好像一杯满到极致的水终于爆破微微鼓起的水膜,又像是彻底剪碎已成乱麻的线团。   隔着纱帘的是他毕生所求,跨越千山万水也想要得到,只是过往横亘着不知何时会划下界限的生死,而如今他凭着她的腕血复苏,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前迈步。   沉默许久,独孤明夷缓缓抬头,定定地注视帘后倚靠着长桌的纤细身影,微颤着向前伸手。颤抖的指尖先触上纱帘垂落贴合的边缘,再勾入掌中紧紧攥住,最终一把拉开。   帘外的降真香和光亮一同涌来,几乎让他觉得窒息,于是他急促地换了口气:“如愿……”   无人回应。   女孩向后靠着长桌,衣摆向一侧歪斜,露出骑装紧束的一双腿,软趴趴地歪在身下的席子上。如愿的上半身也是软的,歪歪扭扭,满面不正常的酡红,双眼半睁半闭,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末端沾着细细的水珠,脆弱得仿佛薄翅上黏了露水的蝴蝶。   独孤明夷慌忙下榻,赤足赶过去抱扶起她,刚一接近,就感觉到她的吐息落在鼻尖唇畔,烫得他浑身一颤。   他有些惊慌:“你发热……”   如愿却恍然未觉,竭力眨动眼睛,视线来回晃动,因发热而覆着薄薄水膜的眼瞳渐渐倒映出眼前的郎君。她微微一笑,在独孤明夷说完之前,双臂搂过了他的颈后。   **   药庐。   又是一轮药煎完,屋内的苦香又重一层,乍一闻令人鼻腔都有些不适,楼绍却放下一颗心,背后出的冷汗总算能歇歇,甚至还能指点煎新药的侍女几句。   他稍缓呼吸,绕出药庐,刚到僻静的山松造景处,碰巧遇上赶过来的韩王。   楼绍立即见礼,满面风尘的韩王却制止:“太医令不必。我只是来问问,豫王怎么样了?”   “回殿下,已无大碍了。”楼绍坚持行完一礼,对豫王和皇帝共同的叔父并无隐瞒,“说来也是太医署失职,依旧不知其中缘由,但以那女子的血为药引,辅以针刺引毒,竟真将毒拔出。”   “……竟真有用。”韩王轻声吐出四个字,紧接着问,“那女子呢?该如何处理?”   楼绍莫名其妙于这位闲散王爷突如其来的严肃追问:“自是让她归家。”   “怎么归?”   “这,如何处理,自然是王府的事,与太医署并无瓜葛。”楼绍警觉起来,斟酌着说,“只是似有些身子不适,先前召臣前去看过,也无大碍,略有些失血造成的征兆。豫王殿下已下令,送她归家了。”   “那女子还活着?!”韩王脱口而出,转瞬突然回神,赶紧找补,他压低声音,做出神秘的样子,“哦,太医令见谅,早年间我曾听过些传闻,说是侄儿的毒得需……”   楼绍会意,轻轻摇头,同样压低声音:“殿下若是指那江湖传言,恐怕是传闻夸张了,毒药同源,只与药理相关,和生辰八字相关,岂不成了巫术?人血倒确是一味药引,如今想来,应当是毒性燥热,女子为阴,故而取女子的血压制,以护心脉,以便拔毒。至于非取心头血,更是无稽之谈。”   他回想起当时直接剖心取血还是只取腕血的纠葛,庆幸于他一力要求先取腕血,否则真是枉伤一条性命,不由缓缓呼出一口气,“依臣愚见,凡是健康女子的血,应当都能作为药引,只是事已终结,臣也无处求证了。”   韩王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藏在袖中的一双手猛地攥紧,抓得袖口起了层层的褶皱,脸色紧绷,片刻后,才一同缓缓松懈:“有劳太医令费神。如今这样,自是双方都好,我做叔父的,隔了这么些年,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想来也是天命保佑,兄长在天之灵……”   他说了一通上天护佑祖宗显灵之类的话,偶尔夹杂几句和先帝兄弟情深的回忆,末了,又问,“既如此,不知陛下在何处?”   “应是去见豫王殿下了。”楼绍回忆,“或许不久,就该回宫了。”   **   独孤行宁确实在独孤明夷待客的厅内,但是气氛并非韩王想象中令他焦灼的兄弟情深,反而是会令仆从焦灼的滞闷。好在厅内的侍从早已被屏退,只有兄弟对坐,隔着桌上氤氲热气的茶具,双方都一言不发。   良久,独孤行宁先低下头,支支吾吾:“……是,这次是朕莽撞了,听了韩王的话,就急匆匆地命人去抓。朕不知道是元家那个娘子,朕愿意向她道歉。”   “并非因她是元家的娘子,或是因她认识臣与陛下。”独孤明夷一听就知道独孤行宁没真的懂,微微一叹,“即使是她人,是贩夫走卒、仆役奴隶之女,与陛下和臣俱不相识,陛下就能如此么?”   “她不是没事吗?再说,朕不能……还有天下,也不能没有你。”   “臣迟早会还政于陛下。”独孤明夷想了想,暂且转换话题,“陛下已十三岁了,当有判断与定夺,过往与韩王不甚亲近,何故此次轻信于他,还将草菅人命的把柄交在他手中?”   “朕没有草菅人命。”独孤行宁解释,“朕是为了……”他想说为了救兄长的命,想想会招惹独孤明夷不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但这种忍耐看在独孤明夷眼里就是嘴硬,或许是因为涉及如愿,他到底有些人臣身份之外的怒气,混杂着对幼帝的恨铁不成钢,语气就有些重:“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为重,时时警醒,不可随意妄为。太傅曾言,臣也反复提及,陛下总该记得。”   独孤行宁看了独孤明夷一眼,迅速收回视线,挪挪压在身下的腿,抿紧嘴唇,就是不说话。   “陛下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救臣,臣铭感五内,但臣为万民之一,那女子也在其中,臣并不比她高贵珍惜。”独孤明夷回想起如愿当时隔帘的质问,越发觉得心痛,“将来若仍有此困境,万望陛下记得,不要再生事端。”   独孤行宁骤然松开抿得发白的嘴唇,沉默片刻:“你就是觉得朕错了。”   “是。”独孤明夷也沉默片刻,他半闭上眼睛,眉眼肃穆如同落雪,“不只因陛下枉顾旁人性命,也因陛下轻信……”   “可你是我阿兄!”独孤行宁却突然暴起打断他的话,把一直以来被迫改口的自称啐在地上,隔着遥遥的时光,终于再次和独孤明夷你我相称。他胸口剧烈起伏,“你有多久没直接叫过我了,是不是天天称臣,就真的忘了你是我的阿兄,是我同父同母的阿兄!”   “你是我阿兄,我想让你活着,我有什么错?韩王又怎么了,信他又怎么样,他敢不听话,杀掉不就好了?我们杀过的叔伯难道还差他一个吗?!”长久压抑的情绪在瞬间爆发出来,小皇帝眼眶通红目眦欲裂,眼泪却稳稳地憋住,没有掉落,他紧盯隔着小几的兄长,简直是咬牙切齿,“我要你活着,别说只是杀一个女人,就算杀尽天下人又怎么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果厅里还有陪侍的仆从甚至是朝臣,他们会在皇帝骤然爆发出的威压下瑟瑟发抖,惊恐地跪在地上磕头叩拜,但现在厅里空空如也,只有独孤明夷坐在对面。   独孤行宁睁大眼睛,瞪着神色如常的兄长,浑身紧绷得微微颤抖,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像是向着长辈龇牙示威的小兽,又像是等着兄长安抚。   但独孤明夷只是从喉间缓缓呼出一口气,清冷疏离地说:“陛下慎言。” 第62章 庸俗(修) 盒盒   独孤行宁猛地一脚踹翻两人间的小几, 在木桌垮塌茶具摔碎的声音里转身就跑,一路跑出待客的小厅,直跑到假山附近才停下来。他深深呼吸着, 越想越委屈, 狠狠一拳砸在假山上,另一手胡乱地在眼下抹着, 强行把眼泪憋回去。   “……陛下?”身后冒出个声音, 韩王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来, “陛下怎么在此处?”   独孤行宁肩膀一僵,迅速擦了把脸,再转过脸又是紧绷而严肃的一张小脸, 然而眼圈发红,鼻头也红通通的, 看着就有些滑稽。他绷着脸:“散心罢了。叔父呢,怎么在这里?”   “哦,出来走走。”韩王见礼,揣摩着独孤行宁的脸色, “不知兼山的状况如何,心下有些郁结……出来走走罢了。陛下见谅。”   “豫王已大好了。”独孤行宁咬咬嘴角, “叔父不必挂怀。”   “如此、如此。”韩王点头,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独孤行宁。   独孤行宁也在看他,眉心微微抽搐, 瞳中的神采迅速变幻, 良久,男孩突然一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朕、朕再也不想理他了!”   韩王心里一紧, 匆忙上前搂住独孤行宁,轻拍着他的背哄他,沉声问他怎么了。   “他骂朕,还说些还政什么的话。”小皇帝把眼泪鼻涕全蹭在韩王刺绣精致的胸口和袖间,抽抽噎噎,“不就是摄政吗,一天到晚提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是好事啊。陛下总要亲政的,天下哪里有不亲政的皇帝呢?”韩王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而他等这个兄弟阋墙的机会已经等了足足七年,皇家的诅咒终于落到了现任的皇帝头上。他嘴唇发颤,尽可能放软声音,“既然豫王这么说,陛下不如顺势而为,让他看到陛下的努力和本事,往后必定不会再随意提及,也对陛下刮目相看,岂不正好?”   “有些道理。”独孤行宁吸吸鼻子,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朕……确实还小了些,不大懂政事……”   “好办。陛下只需另找个人辅佐,要殿内人保密即可。”韩王感觉到背后缓缓渗出汗,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绽开,“臣不才,愿为陛下另找的人把把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   如愿难得做了个美梦,梦里她昏昏沉沉地倚靠着长桌,恍惚间玄明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半扶半搂着她,一脸忧思地和她道歉,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   如愿听不清晰,只模糊听到“发热”之类的词,脸庞通红,傻乎乎地眨着满是水雾的眼睛,睫毛上星星点点,含混地叫他:“明镜……是明镜吗?”   “是我。”玄明应得很快,凑近却又迟疑,“我……”   如愿却蓦地欢喜起来,向他伸手,先摸到他披散顺滑如同绸缎的长发,再摸到他犹疑着放上来的指尖,黏黏糊糊的声音从舌尖流出来:“明镜、明镜……”她反反复复地叫他,握住他的指尖就笑起来,让他不慎刮到纱布就又皱眉。   “抱歉。”玄明慌忙缩手,指尖隔空游移两下,缓缓蜷起,“还疼吗?”   “疼。”伤口隔着纱布触碰到的痛一闪而逝,在涌起的热意前简直不值一提,如愿模糊地看见玄明更为歉疚的神情,以她昏沉的思维根本不能理解。   “你亲亲我。”所以她只是勾着他的手指卖娇,把坐在对面的郎君拉得更近,主动仰头凑过去,“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女孩在发热,脸庞红得像是芙蓉醉露,脸颊两侧的发丝被汗浸湿,乱糟糟地黏在脸上,眼瞳里的星河早就碎成了雾,水蒙蒙地包裹住他。她的吐息是热的,含着果香和蜜糖香,嘴唇因发热而微微泛白,舌尖偶然舔过的地方却显出一线如同鲜花的红。   玄明一瞬恍惚,真顺着她的意低头,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嘴唇上,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又猛地偏头避开,他的声音更哑:“不行,你我之间……”   “我疼。”如愿打断他,眼中的水雾又浓了一层,“你亲亲我……”   “待我来提亲,再过几日。”玄明喉头发紧,“你在发热,我不能……”   如愿却只觉得他在说废话,偏要在梦里耍一回流氓,双臂紧勾住他的颈后,用蛮力把他拽回来,直接贴上他的嘴唇。   万籁俱寂,风都仿佛在那一瞬暂且停止,如愿攀住玄明僵硬的肩背,缓缓探出舌尖,极轻地舔过他的上唇。   掌下的触感霎时更僵,隔着寝衣都摸得到紧绷的肌肉线条。   如愿又试探着去舔,再次接触到唇线时玄明忽然松开齿关。   她真正尝到了接吻的滋味。和桃月亭后的那场迷梦相似,玄明的嘴唇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但这次在唇齿纠葛间送到她口中的不是点了一星薄荷的甜,而是药材的微苦,涩得她本能地躲避,舌尖接触时隐约听见玄明的闷哼。   跨过界限的接触对双方而言都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但没有人中途退缩,从一开始生疏得偶尔会磕到齿关,到自然地唇齿厮磨,等这个过于绵长过于黏着的吻结束,如愿整张脸红得更透,呼吸急促,紧紧抓着他的后领,滚烫的指腹擦过他的颈后,从他露在外边的肌肤上汲取些许凉意。   摸到颈下时玄明一把捉住如愿的手,克制着咬过她的嘴唇,说话时嘴唇轻颤,像是反复地啄吻:“不要这样……你在发热。”他制止她,和她额头相抵,不知道第几次道歉,暗哑而苦涩的声音听起来远比她痛苦焦灼,甚至是慌乱无措,“抱歉。我也……我也只是个庸俗的男人而已。”   如愿没有听见。   对她而言这场梦境就此结束,醒来时躺在熟悉的榻上,榻边一左一右两张胡床,正襟危坐的人也很熟悉。   “阿耶阿娘?”如愿一惊,慌忙坐起来,意识到卧房里还有个爹,胡乱抓起被子裹在身上,朝着元留露出个尴尬的笑,“你……不上值吗?”   “上什么值,你丢了两天,你阿耶要还是能像没事人一样去上值,他还算什么人?”林氏说得硬,眼眶却红着,从被子里捞出如愿两条打了纱布的胳膊,又去摸她的脸,“十五那天,你师姐上门,说你丢了,怕是被人捉去的,我和你阿耶生怕是江湖人,不敢打草惊蛇,也不敢睡觉,熬到今天早上,谁料是豫王府,说请了你过去,才敢稍合个眼。”   “我还好,没吃什么苦。”如愿说得半真半假,反过来担忧父母,“倒是你们,连着两天不睡,不至于吧。”   “睡什么睡?睡觉容易,万一错过什么……”林氏不敢设想,“你让阿娘怎么办?让我往后后悔一辈子,还是干脆随你一道……”   “停!”如愿赶紧打断林氏,抬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我没事,好好的,不说不吉利的话。我是去救人的,是大功德,哪天再有个机缘,保不准我就做仙子去了,到时候偷仙丹来给你和阿耶吃。”   林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破涕为笑,作势要揍她,如愿眼睛一闭肩膀一缩,林氏却只是轻轻抚在她肩上,把女孩搂进了怀里。如愿吸吸鼻子,环住林氏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   母女俩紧紧搂了一会儿,如愿才松开林氏,隐约回想起梦里听见的话,抬手摸上微凉的额头:“诶,不热?我好像记得我发热……”   “是,回来时有些烧,不过说已服了药。”   “我为什么会发热?”   “医师说你是失了血比平常体弱,又瞎吃东西,一激肠胃,可不就烧起来了。”林氏一指头戳如愿脑门上,“王府的东西就这么好吃,还是家里平常短你口吃的了?”   如愿被戳得眼泪汪汪,捂着额头,转头想和阿耶说两句,刚对上视线,元留眉心一颤,蓦地错开。   “阿耶怎么了?”如愿眨眨眼睛。   “……没什么。”元留表情更僵,打了个哈哈,“就是心里难受,难为我的宝贝女儿。你好好歇息,这两天别出去了,想要什么就说,阿耶都给你买。”   如愿莫名其妙,又扭头去看林氏。   林氏看了元留一眼,不知想起什么,表情一瞬也有些古怪,说出来的却不痛不痒:“对,你阿耶说得对,胳膊上割成这样,是得多吃点补血的东西。阿娘再给你找几个医师来,小娘子手上留疤成什么样子……”   她刻意絮絮叨叨,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如愿越听越不对,放下捂额头的手,一脸严肃:“到底怎么了?”她心里一沉,隔着纱布摸过手臂,猜测,“难道我是诊出了什么治不好的……”   “不许胡说!”林氏迅速出言打断,再和元留对视一眼,难以启齿,“只是、只是……”   元留眼睛一闭,长叹一声:“豫王有意,要娶你为妻。” 第63章 戳破 打扰了   “他疯了吧?!”如愿脱口而出, 慌忙问,“什么有意?是差人来说,还是让陛下赐婚的那种?”   “赐婚倒还没有, 只是他既是陛下亲生兄长, 为示荣宠,总得走这个流程。”元留脑内一转, 迅速明白女儿打的什么念头, 含混地提醒, “陛下向来敬重豫王,又暂且要靠他处理政事……约摸不会为难他。”   “也对,他们看起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如愿焦灼地抓抓脸, 祈求的目光落到林氏脸上。   “平山那边恐怕也没什么法子。”林氏读懂如愿的目光,惨淡摇头, “这条路走不通。平山一向有意结亲,隔三差五同我可惜你与她生的两兄弟互相看不上,如今有个侄子能替上,又和陛下关系那么密切, 不好说她是不是乐见其成,但必定不肯蹚浑水。”   如愿也知道其中难处, 一时失语,呆呆地坐在榻上。   元留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模样,难免心疼,低声劝慰:“其实也未必有想得那么差, 每每朝上相见, 豫王举止有度文质彬彬,样貌也不差……”   “你什么意思?”如愿还没回神,林氏的声音突然拔高, 指着如愿割开的袖口处露出的一线绷带,“文质彬彬?文质彬彬的人能做出当街抢人的事?女儿前脚被人弄成这样,后脚你劝女儿嫁过去,你试着和外人说一句试试,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做这个阿耶!”   她越看如愿越心疼,对着元留就越气,说着说着撸起两边袖子,大有要重振雄风一顿暴打的架势,吓得元留连忙改口。林氏哪里肯这么轻易放过,非要就此截断元留当墙头草的心思,步步紧逼,逼得元留连连讨饶。   眼看父母要打起来,虽然铁定是林氏单方面殴打,如愿依旧一声大喝,在父母混杂和疑惑和怔愣的目光里往后一躺,仰面看着床帐:“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靠我自己的聪明才智了。不如这样,就说……”   如愿就这样成功地卧病在床,对外只说是受了风寒,面对宫里派来的太医,则支支吾吾地暗示是受惊所致。那边大约心里有愧,接连往元府送温养身体的名贵药材,连独孤行宁都借故过问过这回事。   然而小皇帝和摄政王的那条裤子委实穿得稳稳当当,身体虚弱卧病在床的女子当然不能赐婚,然而他硬是不肯松口另选贵女,一拖拖到过了九月,长安城内真的一天天地冷下来,街边满是黄叶。   与此同时元府外还多了一支常来巡逻的金吾卫,领头的是都尉萧余,高大俊朗,又没什么架子,和出入的门房下仆都混了个脸熟,时不时能从外出置办东西的侍女仆妇嘴里试探出些府内的消息。   唯一软硬不吃的只有个香桃,今天出门甚至刻意戴了帷帽,编织复杂的纱网从头至颈遮得严严实实,看见萧余下马过来,只不咸不淡地问:“萧都尉有什么事吗?”   萧余一怔,旋即笑起来,半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没什么,恰巧和兄弟们巡逻到这里。就问问,娘子是要去哪儿?”   “并非作奸犯科,奉夫人的意思,去玄都观取替娘子求的平安符,也要同萧都尉报告吗?”   “当然不用,问问而已。”萧余迟疑,“照这么说,元娘子的病,是还没好?”   香桃略一迟疑,冷淡的声音从帷帽后传出:“我也不知。失陪了。”她不再停留,扶稳帷帽,翻身上了马车,马车当即掉转马头,朝坊门而去。   萧余跟着翻身上马,目送马车远去,才一勒缰绳:“走,去玄都观。”   “都尉这是追着小娘子去啊?”副手跟上他,打趣,“别说,这小娘子还挺辣口的,有点意思,但到底是个丫鬟,太端着就没劲了。”   “你懂个屁。还想要这条命,就别再让我听见。”萧余说了句粗口,警告般回头看了副手一眼,“走!”   副手霎时噤声,老实跟在后边,马蹄迈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和其他几个金吾卫对视,从对方眼中读到的是一样的信息。   老大这回……玩真的啊?   **   马车在玄都观前停住,戴着帷帽的女孩下车,一路直向着静室冲,黑纱下的眼神决绝固执,直到冲进静室跪坐下来,才一把掀开黑纱,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嘴唇紧抿,眉眼肃穆坚毅如同玉琢。   “明镜,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愿把准备好的话一气倒出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问我为什么突然过来,只要回答就好。若我没听见想要的回答,转头就走,从此真的不会再来。”   玄明脸上的微讶一闪而逝,缓缓点头:“请问。”   如愿看着那张端丽的脸,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成婚。你愿意吗?”   “我愿意。”曾经问答过的话主客颠倒,玄明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才觉得唐突,一时想不明白称病不出的如愿为什么会突然跑来问这个,藏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唐突了,但是……”   他说了几个字,话又断了,兀自停在那里组织语言,而如愿一个字都没听清,脑中只剩下他的一点头,他的“我愿意”。   从做出决定起就砰砰直跳的心终于短暂地平静了一瞬,但在下一瞬就跳得更剧烈,过往无数的忐忑、心酸和忧愁都在玄明的一句话间被击碎,转而涌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狂喜。她呼吸急促浑身发颤,忘了问玄明为什么之前那么冷淡,也忘了问为什么这次如此决绝果断,甚至忘了问他为什么略显病容,披着曳地的披风显得有些脆弱。   她只反反复复地想,这是她心爱的人,十七年来唯一的红鸾星动,绞尽脑汁也想要得到。   在那种狂喜的冲击下,如愿脑子一抽,突破了矜持和克制的界限,向着玄明猛扑过去,双臂勾住他的肩颈,回忆着那场清晰的迷梦,把自己的嘴唇送上去。   玄明躲闪不及,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如愿敢这么做,只感觉到女孩柔润的嘴唇贴上他的,一瞬间就让他浑身紧绷,仿佛回到了长桌前的那场不该有的暧昧纠葛。但区别又如此明显,那时如愿烧得昏昏沉沉,吐息都是烫热的,此刻她神智清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饶是这样亲吻,多看一眼都让他觉得自己可耻。   但这不妨碍他呼吸跟着急促起来,本能地偏头躲避,如愿却不肯放,强行要贴过来,玄明拗不过她,只好主动低头,在她嘴角轻缓地啄着,难得有些磕巴:“怎、怎么突然……”   “我喜欢你,就想亲你。不行吗?”如愿也有些脸红,但她自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本事,回想起梦中的唇舌纠缠,颤着睫毛,说话时舌尖在他唇上一舔而过,“我还想要你能用……”   玄明慌忙想捂那张会吐出危险话语的嘴,偏偏双方嘴唇贴合,插不进一只手,唇上细微湿滑的痒又让他脑内一空,恍惚间居然真低头吻下去,死死堵住如愿还想说话的嘴唇。   过后的纠缠就顺理成章,不知是他先主动探出舌尖,还是如愿先舔过他的齿列,原本的嘴唇厮磨渐渐变成真正的吻,久别重逢的情人紧紧相拥,在对方的呼吸间探求。   分开时双方都微喘着,如愿红着脸,盯着玄明眨了几下眼睛,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揪了一把。   玄明毫无防备,吃痛地一皱眉,刚想问如愿怎么了,就看见女孩转而摸着他被揪红的脸颊,喃喃:“不是做梦……”   “不是。一直都不是。”玄明哭笑不得,看着如愿失神的模样,又心疼起来,抚上她的手背,“抱歉,之前……”   “没关系,不重要了。这样就好。”如愿以为他是为之前的冷淡道歉,朝他露出笑容,“我现在想的是别的事。好像有人要逼我成婚,但是,如果我和你……”她的手缓缓下移,直到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人却凑得更近,在他耳边低声,“……先有了夫妻之实,应该就能逃脱了吧?”   玄明被她话中的暗示激得浑身一僵,把脑内冒出的种种想法压下去,同时沉下声音:“不可以……不行。”   “我也没有说要在这里。”本就是一时冲动,细想起来如愿也不好意思,含糊地给了另一条路,“那就只能赶紧和我成婚了,不然我就真要被抓去摄政王府了!”   “……什么?”   “摄政王、豫王,是姓独孤的!”如愿想想都觉得浑身发毛,“我才不要嫁给他,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我不能嫁给皇家的人,他出身皇室,肯定要开枝散叶,我才不想一辈子囿于后院,就只给男人生孩子。当然,或许还等不到我有个孩子可生,他就看上别的女人。侧室自然要为自己生的孩子打算,我既打不过侧室,又没有孩子可以和侧室生的孩子对打,到最后肯定惨淡收场,说不定被得宠的侧室克扣粮炭,大冬天的吃不饱穿不暖……”   她迅速进入清平斋写手创作状态,越想越难过,眨着眼睛,居然真掉了几滴眼泪,“我又冷又饿,好不容易能进摄政王的屋子,他抱着千娇百媚的侧室让我快滚,最后我就冻死了,连我阿娘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不会。”玄明听得一阵阵地头晕,“你这么想,未免……不,这么讨厌他吗?”   “是啊!”放在平常,如愿可能会老实说并不讨厌,但她现在是求着玄明赶紧点头,当然怎么夸张怎么说,甚至撩起袖子给他看,“你看,之前他抓我,放我的血,有些地方还没长全……”   她试图昧着良心塑造一个欺男霸女的摄政王形象,还没开始艺术加工,声音突然中断,覆盖其上的是静室外铁甲摩擦的声音。   “金吾卫。看来真是要抓我了。”如愿扫过竹帘外的幢幢人影,心里一沉。   “元娘子在里边吧?不知扮作侍女,来玄都观是要做些什么?”萧余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三分笑意三分威胁,“还请出来说话。”   如愿没有应声。   “你要是愿意,就告诉我,婚帖上写什么,总不能写你的道号。”片刻后,她红着眼眶起身,刚才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只有玄明这样一根救命稻草,但金吾卫真逼到眼前,她还是愿意放手,“要是不愿意,那就……”   一身道袍的郎君霍然起身,在她之前掀开竹帘,倒还记得先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独孤明夷。” 第64章 诈骗 女人都是骗子   屋外的金吾卫应声行礼, 铁甲金戈交错,碰撞出的声音冷厉得令人齿关生寒。   首位的萧余屈膝半跪,深深地低下头, 语调恭肃:“拜见豫王殿下, 殿下万安。”   独孤明夷徐徐向前迈出一步,回身去看仍在屋内的如愿。他身处帘外, 半身竹影半身阳光, 投在竹帘上的身影依旧如松如玉, 一回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在屋内时是坐而论道的道长,但在金吾卫的铁甲前,就是权倾天下摄政司国的豫王。   如愿定定地看着他, 神色迅速变幻,从要直面金吾卫的忐忑到不敢置信的怔忡, 眉心和嘴角一同微微抽动,一瞬间仿佛在脸上上演了一场哭哭笑笑的长剧。   最后她的表情定格在眉头紧皱的愤恨中,缓缓后退两步,突然转头从静室的另一道门猛冲出去。   直到被连忙追上来的独孤明夷堵在月亮门和围墙的交界处, 如愿的表情也没变动,盯着堵路的郎君一言不发, 仍是死死咬着牙,咬得弧线圆润的下颌鼓起一个硬角。   独孤明夷不合时宜地想起猎场中的猎物,看似温顺的鹿,被人纵马追在后边只会拼命奔逃, 但真的被人逼到绝境, 哪怕是幼鹿,也会低下头冲着人比划尚且稚嫩的鹿角。   他看着那双满含怒意的眼睛,摊开手掌示意手中空空如也, 甚至向后退了半步,嘴唇张合几次才低柔地吐出音节:“如愿……”   如愿打断他:“你骗我。”   “抱歉。是我的错。”独孤明夷立即认错,见如愿没有太大的反抗,又靠近一些,试着去挽她的衣袖。   然而处于暴怒和惊惶下的如愿根本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意图,她做出的反应甚至超乎她自己的想象,在即将被触碰的那个瞬间,她双眼紧闭,猛地出手挥开他。   一声脆响。   独孤明夷的脸朝左侧偏转,因大病初愈而略显苍白的脸迅速浮起淡淡的红晕,隐约看得出纤细的手掌轮廓。   如愿傻了,呆愣地睁开眼睛,指尖微微抽搐:“我……”   “不要紧。”独孤明夷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他反握住那只刚刚抽了他一巴掌的手,摸到女孩发颤的指尖和冰凉的手背,只觉得愧疚和心疼。他轻柔地裹在如愿手背上,竭力用掌心的热度去温暖她,低声说,“强抢、伤你,是我的过错,我不为自己开脱。但非我所愿,我那时昏迷,但凡能清醒片刻,绝不许他们枉顾人命。待我醒后,一开始并不知是你,只急令人去通知家人,想着要亲自赔罪,后来知道是你……”   独孤明夷忽然紧握住如愿的手,察觉力度不对又松开,拇指指腹安抚似地在她略有回温的手背上逡巡,“说来也是可笑,我先前隐瞒,时时恐惧你知道真相,故而只敢和你隔帘相见。早知会有今日,倒不如……不,恐怕不行,”他垂下眼帘,自嘲般地笑了笑,笑容里却尽是苦涩,“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胆量。”   越是出自真心,看起来就越可怜,甚而有些落魄,如愿一瞬心软,又有不慎抽了他一掌的愧疚,抿抿嘴唇:“其实我也不知道抓我的到底是谁,当时我在怀远坊,想回家,白氏车行里的一个女侍说五娘在,但我本是骑马去的,当然不能搭车,怕五娘多心,上马车去和她解释。马车里是空的,我被帕子捂了口鼻,再醒过来就在王府了。和白氏车行有关吗?”   “大概是有人提前选中你,知道你与车行的关系,疏通关节,刻意为你我编了个套。所幸太医令仁心……”独孤明夷忽然住嘴,避开不谈韩王,只抬起眼帘注视如愿,“但我绝不为自己开脱。伤你是因我而起,怨我、恨我都好,我不敢求你原谅。”   如愿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只拿犬齿尖咬过嘴角。半晌,她放开那个隐约咬得破皮的位置:“当时隔着帘子,我和你说的话,是真的。我拿这种事试探你,是我不对,但你为什么……像是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敢。”独孤明夷的回答居然还是这三个字。   双手交握的时间足够长,如愿的体温已经和他相近,他却忽然不敢再抓她的手,发颤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指节,“我身无长物,既无文采又不擅武,空有北地独孤的出身,枉顾父亲的教导,实在是不堪重任。且我当时尚未解毒,不知何时身死,不敢阻拦。”   如愿觉得独孤明夷简直是疯了。他的名声在长安城中确实不算太好,毕竟与皇帝同父同母却未能御极,偏又攥着摄政的权利,怎么看都有些问题,但这不妨碍他和幼帝一同盘踞在帝国的顶端,背靠着北地独孤的旗帜俯瞰天下。京中人谈他色变,焉知是恐惧他的权势,还是盘算着怎么挤破头挤进他的府里?   然而年轻的摄政王在她面前丝毫不提及所拥有的权势,何止是谦恭有度,简直是低三下四,生生挨了她一个巴掌,却连祈求她的原谅都不敢。   如愿听得一愣一愣,独孤明夷回忆着当时骤然而起的复杂心思,语气越发苦涩,扶稳如愿的手,缓缓带着挪过脸侧,低头在她掌心里轻轻蹭着。他的嘴唇贴在她掌心,说话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轻吻:“倒是忘了,还要谢你救我,我如今真是因你而活。”   “那,”如愿表情松动,整个人跟着软下来,“你还是……再亲亲我。”   独孤明夷蓦地抬眼,一瞬间瞳中华彩万千,他松开如愿的手,手足无措地僵了片刻,才压抑着几乎要涌出来的狂喜,捉了好几下才揽过她的肩。越靠近,他面上越红,睫毛眨得也更快,将要和她嘴唇贴合时干脆紧紧闭上眼睛。   女孩的嘴唇和他一贴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如愿猛地蹿起来,狠狠一口咬在独孤明夷颈侧,顺道一把推开他。   怀里一空,独孤明夷睁开眼睛,如愿已经跑出了月亮门,回身怒喝:“情话少说,我才不信呢!你我恩怨了结,殿下还是留着骗别的小娘子吧!”   说完,她怒瞪独孤明夷一眼,红着整张脸,扭头匆匆地跑了。   独孤明夷从没有见过这种路数,原地呆了半晌,才缓缓抬手,抚在犹然微痛的齿痕上。   “殿下万安。”萧余不知是何时过来的,见状不妙,立即后退半步,“臣今日见元娘子扮作侍女前来,还以为是与您商议什么,想着吓她一吓,替您铺路。谁料是如此,弄巧成拙。”   独孤明夷倒没动怒:“怎么知道是扮作侍女?”   “哎,元娘子还是太有礼貌,一开口叫臣都尉。不巧,她扮的侍女与臣相熟,泼辣得很,从没这么叫过。”   “竟是如此。”独孤明夷暗叹一声,指尖按过颈侧,隐约露出秀气的齿印来。   萧余眼尖,转而安慰独孤明夷:“殿下放心,心思纯挚的人,生气快消气也快,您花些心思,总能追回来的。”   “是吗。”   “殿下摸着的地方,不就是证据吗?”萧余大胆地说,“臣见识不多,但天下没有一个女子会这么咬不喜欢的人。”   独孤明夷苦笑:“可真是有些疼。”   “这算什么。”他没清算的意思,萧余说话就更大胆,“才咬一口,隔两天就消了,往后有的是您被挠一花背的时候。”   出口才觉失言,浪迹平康坊的都尉轻咳一声,说,“殿下,您还是想想,怎么把人骗回来吧。”   **   骗当然是骗不回来的。   自那日起,送至元府的礼物更多,除了几乎成了惯例的珍贵药材,还有各类的金玉首饰,最过分的一次送来的是以箱计的云水锦,甚至混了已制成的成衣。但如愿一次都没收,不管是和黄金等重的珍贵织物,还是四处收揽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她愣是一个不要,全部让人退回去。   元府上下顿时议论纷纷,林氏也心里咯噔,一开始以为是摄政王威逼不成打算利诱,但看如愿每次见着礼单时自己和自己闹别扭的样子,再回想七夕夜里的灯火,只能暗暗摇头,放手让两个年轻人自己去闹。   如愿没闹,除了捏着礼单时牙痒痒恨不得再咬独孤明夷几口,其他时间她都很平静,销了生病的消息,日日早出晚归,除了去嫏嬛局上值,余下就在擅商的朋友指导下进出西市,还真盘活了新收的几家店铺,跌跌撞撞地扶起女学。   到落第一场雪的时节,如愿手里已有了七八张商铺的地契,算算到年终结算时说不定真能给林氏分红。   嫏嬛局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经意间和郑文依的关系都缓和了许多。至于原因,说来竟是误会,刚回嫏嬛局时如愿时常愁眉苦脸的,和楚尚宫解释时无意间提及自己是被郎君欺骗,换了楚尚宫一脸的同情。   不知这三言两语在路过的郑文依脑内拼成了什么样的一个悲惨故事,待如愿回书架间工作,一向看不惯她的世家贵女居然主动前来,屈尊纡贵地递给她一本整理好的书册名录,轻飘飘地引了一句《诗经》:“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如愿只能尴尬地接过,郑文依顺势攀谈,倒是就此破了两人间的冰。   总之一切都好,直到十二月初三,依旧是落雪的天气,进了冬就更冷清的嫏嬛局居然来了位贵客。   得知消息时如愿正在整理新入库的书。她换了厚重的冬衣,发上一左一右缠了两个小如花钗的毛绒球,在风里一颤一缠,看着就有种活泼的喜气。   毛绒球的主人却毫不喜气,反而哭丧着脸:“郑女史可行行好,放过我吧。这批新抄本和旧本混一块了,楚尚宫说天黑前得分出来,我哪儿还有空去招待什么贵客。”   “我替你。”郑文依主动蹲身,抽了她手中的名录,比照着前两页,迅速分拣的过程中看了她一眼,“我不愿见人。”   如愿会意,恐怕是这位贵客与郑文依有什么龃龉,干脆顺水推舟,起身拍拍衣裙上沾到的浮灰:“那就多谢了。我笨手笨脚,这种水磨功夫,果然还是要看伶俐细致的郑女史。”   郑文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如愿嘿嘿一笑,转头去了郑文依事前指点的方向,等亲眼见到站在楚尚宫身前的人,她才知道郑文依为什么宁可来整理新抄本瞎眼睛,也得推她出来。   郑文依同这位贵客,何止是有什么龃龉,简直是你死我活的不对付。无他,从郑文依由韩王那支保荐开始,就注定是这位贵客座下最尴尬的门生。   ……但难道我就没有龃龉吗?!   如愿在心里暗骂,面上却显出嫏嬛局女官应有的谦恭笑意,在楚尚宫介绍后向着独孤明夷屈膝行礼,起身后颔首低眉,语气清冷疏离:“臣参见豫王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独孤明夷看了她一会儿,礼貌地移开视线:“便劳烦元女史领路,替我寻那本书。”   “是。”如愿再次稍稍屈膝,转身引路,走路时刻意绷紧肩背,双手规矩地搭在小腹前,在书架间穿行,自带三分高洁不可侵犯的美感。   她停在书架之间,四下无人,她却依旧是疏离礼貌的语气,“不知殿下要寻的,是什么书?”   “《鹤台广记》。”   如愿微微一怔,心道这人居然真是来找书的,诧异地瞄了独孤明夷一眼,说了声“稍等”,按照记忆穿梭几个书架,没多久就把他选中的书带了回来。   “多谢。”独孤明夷低声致谢,接过书,就地翻看起来。   准备好的夹枪带棒的话一句也用不上,如愿反倒不知所措,略显呆滞地站在一旁。独孤明夷表现得好像真是来找一本旧书的,也好像真和她从不相识,她刻意疏离,他就更疏离,论这种假惺惺的规矩,自然是宫廷出身的独孤明夷更胜一筹,相比之下倒显得一路上想东想西的如愿可笑。   如愿有些微妙的酸涩,错开视线不再看他。   书页翻动的轻微声音却在此停止,《鹤台广记》已到中段,独孤明夷语气歉疚:“近来眼力不济,常读半本书便觉不适,才过半,恰有新记,还请女史襄助。”   休养了两月余,独孤明夷的脸色比先前病时好得多,不再是恐怕命不久矣的苍白,而是清透的玉白,衬着一向血色浅淡的嘴唇和浓黑的眉眼,自有我见犹怜的脆弱美感。   如愿在心里唾弃他,手上却只能接过:“需臣替殿下读么?”   “是。”独孤明夷点头,“只这一篇。劳烦了。”   如愿跟着点头,清清嗓子,从头开始:“肃武皇帝时,帝女雁阳游于江南。于时春桃始发,细雨如酥……”   《鹤台广记》介乎野史与传奇之间,到这篇时更像是民间野史,讲的是前朝的雁阳公主如何与后来的驸马结缘。雁阳公主七岁得汤沐邑,且封地正是肃武皇帝微末时受封的雁阳郡,可见其荣宠,正史中记载世家诸子争相求取,最终肃武皇帝选定的驸马都尉出自天下第一世族博陵崔氏,且是当年的状元,想来也不为过。   然而在《鹤台广记》中,这位驸马是雁阳公主自己钓来的,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显赫身份,只是扬州城郊的小小书生。雁阳公主恐惊到书生,甘愿褪罗裙换布衣,洗手作羹汤,如平民妇一般陪书生进京赶考。书生果真中了当年的状元,然而长安城内世族云集,一举点破他的身份。雁阳公主大怒,自请出家修道,闭门不见状元郎,崔郎则不肯放手,期间为求公主原谅,做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结局倒是好的,雁阳公主与崔郎定情是因春时新桃,复缘则是秋时红叶。当年秋天,雁阳公主漫步于府中,在水渠中捡到一枚红叶,上书一首诗,哀婉决绝字字泣泪。   “……帝女深有其感,垂泪不已,遂开门相见,重修旧好。越明年,帝女出降,是时三月,灯盛木枯……”到这里恰巧一页读完,如愿稍作停顿,单手托着书册,另一手去翻页。   纸张摩挲间竟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如愿以为是书签或是书页脱落,慌忙去接。   悠悠落到掌心的东西轻薄脆弱,干燥的边缘略微破碎,清晰的脉络晕染着层层枫红,居然正是一枚红叶。 第65章 日月 你脏了   进嫏嬛局的书册都得年年检修, 连新本旧本都得分门别类检查清楚,中间夹带的书签或是飞页都记录在册,而这片红叶卷着几分雪后的微潮, 轻飘飘地落在掌心。   难为他大冬天的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红叶, 在这场隔了两月余的初次再会中和她装一路的不相识,迂回借了《鹤台广记》里的故事, 眼巴巴地期盼她和故事中的前朝帝女一样, 见着这片红叶就回心转意。   刚才微妙的酸涩一扫而空, 发空的心头被说不清的情绪渐渐填满,如愿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独孤明夷, 在他期待的眼神里缓缓收拢手指,把传情的红叶捏了个粉碎。   她抖落细红的残灰, 微微一笑:“书库中的书册皆有登记,本不该有这枚红叶,不知是何时混进来的,殿下见谅。”   独孤明夷眼神微动:“恰逢红叶述情的故事, 中有红叶,我本以为女史会因此动容, 姑且留下它。”   “纸张保存不易,且这本书是前朝旧本,已有些泛黄和破碎,倘若什么外来的东西都随意夹在里边, 只会害了它。何况, ”如愿顿了顿,稍稍放软语气,“若臣是雁阳公主, 大概会更想,同郎君亲自谈一谈吧。”   独孤明夷蓦地掀起眼帘,瞳中的欣喜一闪而过:“那……”   “但也不是时时都能相谈。”如愿却打断他,“以臣的狭隘心思,雁阳公主闭门不见驸马都尉,既是怨他欺骗,怒极恨极,也是怨自己,不敢相见啊。”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过了片刻才说:“既如此,我明日再来,还请……”他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卡了一下,忐忑地找回原来的称呼,“还请女史等我。”   “除去旬休,逢五的日子,臣也休息。”   “我记得了。”独孤明夷难得地萌生出能显露在脸上的欢欣,想触碰如愿,又恐激起她的反抗,指尖在袖中颤了几下,终究只是捉住袖口,低声重复,“我记得了。暂且告辞。”   如愿微笑着点头,他还以一个轻轻的颔首,刚背过身,又忽然止住脚步,回头时浓长的睫毛微微掀起。他郑重地说:“还请女史千万要等我。”   如愿依旧点头。   独孤明夷轻轻应声,回过头匆匆走了。   如愿紧绷的身体蓦地松懈下来,半靠着高大厚重的书架,胸口不自觉地急促起伏,手中倒仍紧抓着那本曾经夹了一枚红叶的书,指尖抵在书脊上,用力得像是要抠出洞来。   恰巧刚才避人远遁的郑文依回来,见她这模样,忍不住问:“你怎么?”   如愿只摇头,突然垂下眼帘,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我是怨我自己……所以才虚度时光啊。”   郑文依一怔,眉头跟着皱起,上上下下看了同僚一会儿,蓦地撇开视线:“莫名其妙。”   **   “就到这里。”如愿敲敲车帘边缘。   车夫立即“吁”声勒马,接了如愿给的车钱,回身殷勤地替她打起车帘。如愿顺势下车,朝巷内走去,拐弯时状似无意地向后一瞥,余光果然瞥见先前跟在后边的那辆马车也停了下来。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继续往前走。   要去的地方正是设在崇贤坊的女学,起步时间不长,又悖逆天下大多数男子独享文字的意思,如愿不太想被人抓着小辫子,故而下值后再去,总是要马车停在巷外,过小道走,至今为止倒是都平平安安。   这回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偏偏这小尾巴生性谨慎沉默寡言,分明双方都下了马车,还不肯大方地上前来。如愿总不能主动回头去揪,只好装作不知道,闷头朝前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嫏嬛局下值是申时过半,算上从皇城颠簸到崇贤坊的时间,小巷里总是略略昏暗,但从没有这么暗过,好像巷内的灯笼被人刻意拆了下来,又好像透光的前路被牢牢堵住。   如愿止步,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张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的脸。陌生是因为她确定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熟悉则是因为那人的打扮和神情在许多人身上都出现过,她跟着燕婵的那几年最容易见到,总是出现在街头巷尾的阴暗处,然后被方少舒或者燕婵暴打至抱头求饶。   “这不是我们女史吗?这么巧。”和如愿对上视线的男人懒洋洋地撑起身体,仍抱着臂,左右看看身边跟着的几个地痞,“到这个点了天冷,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啊?兄弟几个请客。”   “不方便。”如愿抱紧怀里的伞,恰到好处地露出甜润的笑容,“要事在身,还请诸位让个路。”   “行。”那男人说,“还不给我们女史让路?”   原本堵路的地痞立即散开,留出一条过道,唯一的空隙正是领头的地痞身侧。小巷内的青砖地上黑压压的一片影子,一道突兀的光打过来,直到如愿脚下。   “走啊,怎么不走了?”他狞笑,“你叫人揍兄弟几个的时候,不是挺方便的吗?”   如愿想起来了,知道她有官职在身,又因故被揍过,显然是先前馋女学收的束脩,想着来分一杯羹的那群地痞,却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才卷土重来。她干脆也不装了,冷声:“你们想如何?”   “江湖规矩,挨揍是因为打不过,这亏兄弟几个吃了,那一样,今儿咱们几个,和你,”地痞冷笑,“还是按江湖规矩。”   如愿心里一沉,不动声色地按住伞内的机括,极轻的“喀”一声,伞面伞骨遮掩下,伞柄分开,露出里边纤细秀丽的长剑。她仍握着伞柄:“可没有以多欺少的规矩吧?”   领头的地痞一声嗤笑,扬起下颌:“喏,你不是还有个帮手吗?可惜白白嫩嫩的,看着不太能打啊。”   如愿缓缓回头。   巷内昏暗,身后的人影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如同从混沌中渐渐走出来,松风朝霞明珠美玉,什么赞赏美貌风度的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只可惜对打架没有增益。   “过路人而已。”如愿转回头,一脸漠然地撇清关系。   然而这位亲口说过自己不擅武的郎君十分不给面子,探手绕过她的肩头,指尖掀开一线伞面,从她手中抽了那柄藏在伞中的细剑。如愿一瞬怔忡一瞬惊惶,来不及阻拦,只听见独孤明夷似乎有些惘然的声音:“……轻了些。”   纤细的剑光陡然亮起。   如愿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剑法,不是游龙惊凤,而是日月星辰,独孤明夷没有任何卖弄,极迅捷地从错立的人之间穿过,剑尖平平地掠过,或者削下一缕鬓边的头发,或者在脸上剐出一道新鲜的血痕。   狭窄的地形没有任何阻碍,反倒成了助益,迫使他的对手无处逃脱无法躲避,最后一剑对上的正是领头的那个,缀着一点寒光的剑尖精准地抵上男人的咽喉。吓得刚才还面目狰狞的地痞双膝一软跌倒在地,见独孤明夷没有追杀的迹象,又迅速爬起来掉头就跑,都没招呼兄弟一声。   如愿呆愣地站在原地,无端地想起前朝流传至今的诗,“十步杀一人”原来并非夸张,只要独孤明夷的剑锋稍稍偏转一分,此时小巷两侧的青墙上应该已经溅满了浓腥的血。   她上前两步,一把拽过独孤明夷的领口:“刚才最开始,有人拿着木棒砸的那一下,你为什么不躲?!”   独孤明夷把轻剑交还给她,没说是不能乱步法,一双眼睛云烟雾绕地望着她,答非所问:“……我想见你。”   如愿一愣,收剑回伞,狠狠咬牙,拽着他向前:“跟我走。”   拽他去的地方自然是出了小巷后的女学,如愿偷摸带着独孤明夷进去,抄院中小路进了间偏僻的屋子,大小寻常,看布置是间卧房。如愿指挥独孤明夷坐下,麻利地打热水、留窗缝、烧炭,最后端着一托盘治伤的东西进来,冷冰冰地:“脱衣服。”   独孤明夷懵了:“怎么能……”   “有什么能不能的?我平常偶尔过来,赶不上宵禁了就宿在这里,算是我的卧房。你都进来了,”如愿紧绷着脸,语气冷酷,一点红晕却从眼尾晕开,“还想着有什么清白吗?”   独孤明夷一听就知道她是紧张地在胡说八道,犹豫片刻,还是怕一旦拒绝,她能直接丢了托盘跑掉,迟疑着点头:“多谢。”   他缓缓背过身,一点点解开腰带,从最外边防风的披风到衬里,一层层褪得极缓慢,留出如愿随时反悔的时间。但直到最后一层衬里褪下,衣袖织物在腰部附近堆叠,如愿也没制止,只让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的窸窣。   落在背上的是巾帕浸湿后再拧干的湿润感,饶是屋内新烧的炭源源不断地用热意填满整间屋子,乍被碰这么一下,独孤明夷依旧肩背一僵,背部立即显出紧绷的线条来。但他忍住了,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发问,抱着手臂,等如愿进行下一步。 第66章 星辰 灵魂拷问   如愿一向知道她当不了正儿八经的医者, 因为她不像燕婵那样分得清,见人时冷漠无情,见伤时又有大慈悲, 她的感情混杂, 遥遥看见那个裸出的背就手指一紧,真拿帕子擦拭伤痕又觉得心疼。   下手那地痞极狠, 钝圆的木棒竟砸出了鞭痕的效果, 鲜红狭长的一道淤痕, 斜斜地横贯背部,乍一眼还以为是见血的割裂伤。   如愿避开淤痕,小心地用帕子擦过淤痕附近, 拇指点了一星药膏,刚触上肩下淤痕起始的位置, 指尖触及的肌肤骤然绷得更紧,肌肉隐约颤抖。   她以为自己下手太重,猛地缩手:“很痛?”   “……不是。”独孤明夷隔了会儿才回答,声音有些不明显的哑, “太凉了。”   “是镇痛的药,总是有些凉的。也不好搓热了再给你上药。”如愿信了, 故作严肃,“忍着。”   “……好。”   如愿想着速战速决,指尖的动作更快也更轻,膏体抹到淤痕正中时, 独孤明夷忽然又出声:“你独自办女学, 常遇上这些事吗?”   如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摇摇头:“也还好, 这波人就是最初那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这么能挨打,也这么记仇。平常也有些人见这里都是女子,探头探脑的,或者借各种各样的理由想着进来看看,烦得很。我以前在工坊里,紧挨着师姐,有师姐帮忙,总觉得女子独身过活也不是那么难,真到这里开了女学,分明有这么多人,却要怕有人不怀好意。我才知道,女子要安身立命,总是艰难。”   指腹上最后一点药膏抹出淡淡的透亮的痕迹,如愿回头重新剜出一剂,续上那道长长的药痕,蓦地笑出来,“但我开这个学堂,就是为了将来,这些女孩长大了,能在世上安身立命。”   独孤明夷跟着微笑,眼睫垂落:“辛苦了。”   “也还好。”如愿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呢,不是说不擅武吗?”   “确实不擅长。”独孤明夷轻轻摇头,“只是少时学过些剑法,之后胡乱练习,算不上什么。”   如愿回想一下当时巷内所见,如同日月星辰一般的剑光,总觉得“不擅长”这三个字在她和独孤明夷那里似乎是不一样的定义。她总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指下想重重按一下,又怕加重那道淤痕,磨了磨犬齿,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你既然不擅长,怎么还来抢我的剑,那时你怎么就这么自信,一定能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并无自信。”独孤明夷顿了顿,“只是我曾犯过大错,不想再犯第二次,见你再身处险境。”   如愿一时失语。   半透的药膏抹到淤痕尽头,她缓缓收手,半晌,两条胳膊从后往前环住独孤明夷,下颌轻轻搭在他颈侧。要避开他背上新抹的药膏,这姿势注定不会舒服,但如愿安然地搂着他,就像她安然闭合的双眼。   “可是,”她轻轻地说,一语双关,“我这辈子最大的险境,就是来源于你。”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扬起眼帘。   他懂如愿的意思。可耻地强取她的血,是他令她身处险境;他的爱也如同悬着绳索的囚笼,和她踩着高悬的绳索互相试探,目的却是把这个女孩扯进牢笼之中。   “如愿。”独孤明夷极轻地以亲昵的叫法称呼她,再度为他难以克制的隐秘心思致歉,“抱歉,我……”   “我说过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把我切成扣肉的事。但是,”如愿话锋一转,稍稍偏头,温热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呵上他的耳垂,“你想亲我吗?”   耳垂处迅速红起来,接着红到耳根以及和脸颊交界处的肌肤,什么自责,什么愧疚,瞬间一扫而空,只剩下脑中回响的如同引诱的一句话。独孤明夷睫毛发颤,眼瞳微微晃动,缓缓吞咽一口,轻声说:“想。”   “那你想着吧。”如愿看着通红的耳廓,自己脸上也有些烫,以表划清界限就重重哼了一声,“才不给你亲。”   她收手,往后稍挪开一段距离,饶是特意想着避开,动作间衣摆袖口仍不慎擦过独孤明夷的背,沾去了几星药膏。如愿又慌忙去补,补着补着就觉得不太对。   指腹接触到的肌肤不仅是锻炼得当的紧实柔韧,而且显然不正常地发烫,如愿暗道不妙,连忙触碰别的地方测探体温,从蝴蝶骨下结实的肌肉一直摸到因脊柱而稍稍低陷的浅沟,每一处都让她有种被灼烫的感觉,同时接触的感觉也越来越紧绷。   摸过腰侧时她的手陡然被独孤明夷反手抓住,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是烫的,手指紧扣住她,一瞬间居然紧得让她有点痛。   如愿一惊:“你……”   “不要这样。”独孤明夷的声音依旧平和,细听还有些哑,他缓缓松开女孩的手,极缓地吐息,声音低得简直是难以启齿,“……我也是个男人。”   如愿猛地往后缩了缩,整张脸迅速涨红,磕巴两下才硬着头皮说出口:“我知道呀,那你穿衣服嘛。”   她跳下榻,把残留着抓握触感的手腕藏在身后,匆忙出门,临关门又从门后探出一个头,“嗯……过会儿出来吧,我偷偷带你逛逛。”   **   如愿说的“偷偷”,就真是偷偷,两人绕过卧房所在的侧屋,过夹在草木间的小道走,绕了一大圈,才遥遥地看见正屋前的空地。   原本待客用的正屋如今是授课的学堂,这会儿正是课间,女孩们在空地上活动。前来上课的女孩年岁不一,从六七岁到十岁出头都有,可惜再年长些的不见踪影。   另一边的两人躲在造景假山后悄悄观察,如愿靠住假山一角保持平衡,看着那些走走停停的女童,顺口解释:“周边人好像没有送女孩读书的习惯,能凑到这些,已经比我设想的多了。可惜没有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因为马上就能嫁人换彩礼,他们不肯送来的。不过我想,等往后做官的女子越来越多,读书的女孩也会越来越多的,到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辛苦了。”独孤明夷轻轻应声,“管这么大的学堂,很累吧?”   “一开始总是累的,我又笨手笨脚的,走了很多弯路。但定下规矩,按着规矩来,就又简单了。”如愿无奈地摇头,“不过我带你进来,也是坏了规矩,女学不好让男人进来的,不然显得不安全,会吓着人。”   独孤明夷沉默片刻,往造景后缩了缩:“我会躲好的。”   如愿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说什么,抬起来的手却只在脸颊前轻轻扇了扇:“那你躲着吧,我要出去看看。”   她起身绕出假山,快步过去,空地上的女童纷纷扬着笑脸聚集过去,稍后则是布衣盘发的女子,大概是请来的女先生。如愿一面和女先生交谈,一面含笑接过冲上来的女童们一个个的拥抱,她背着身,独孤明夷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无端地觉得她总是笑着的,发上点缀着阳光,瞳中也应满是阳光。   他微微低头,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浮上脸颊。   下一瞬草丛翕动,独孤明夷浑身紧绷,看清从中钻出来的是个小小的女童才渐渐松懈下来,他朝着外边人群聚集的位置瞄了一眼,再看女童时就有些诧异:“小娘子怎么过来的?”   “我是溜出来的。”女童仰头叉腰,“我早就看见你和元先生在这里了,她们都没看见,就我看见了。我叫阿蘩,你叫什么呀?”   独孤明夷一瞬犹豫,阿蘩又开口,体贴地说,“不好说吗?算了,不要紧,反正我也不知道元先生叫什么。你识字吗?”   “识一些。”   “真的吗?”阿蘩不信,“唔,我昨天学过这个,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她卡了一下,在这个短句处重复好几遍,都没接上后半句,于是脸上有些红,挣扎着和破碎的记忆搏斗,“齐之以……”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意思是治国当以德以礼,使人自发信服,不仅不会犯罪,还有廉耻之心。”独孤明夷淡笑着解释,温声问她,“你年纪尚小,就学这个吗?”   “嗯。”阿蘩瞬间老实了,认真点头,“先生们教的。”   “可能太早了些。除此之外呢?”   “千字文,识字。别的没有了,先生说暂时不学别的,别的以后再学。”   “不学《女诫》?”   “不学。”阿蘩鼓了鼓脸颊,“元先生说没什么好教的,等以后识字了再看,想看就看,不看就不看。”   “是她会说的话。”独孤明夷简直能想象出如愿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忍不住稍抿嘴角,笑意更深了些。   “你和她很熟悉吗?”阿蘩隐约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越发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郎君,犹豫许久,低声问,“你……是不是元先生的夫君啊?” 第67章 拂面 把你推下去   独孤明夷心念一动, 解释的话将要到嘴边,却有一点私心反涌上来,硬生生让他多加了两个字:“……暂且不是。”   “那以后才是?既然都要是了, 怎么还分以后还是现在……”阿蘩对这个高挑漂亮还会诗书的郎君颇有好感, 信了又不太懂,抓抓头, “阿娘说本来不让我念书的, 想着识几个字, 能嫁更好的人家,才挤出钱送我来。元先生就读了很多书,如果我像她那样读书, 也会嫁你这样的人吗?”   “不是。”   阿蘩一愣,傻愣愣地扬起头, 身前的郎君却果断地屈膝半蹲下来,让她的视线一路下滑,直至恢复平常平视的高度。她呆呆地眨眨眼睛。   “错了,读书不是为了嫁人, 不是用以衡量的筹码。等你长成,读了足够多的书, 会有诸多的郎君慕你的才华前来求娶,但姻亲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使你出彩的是你读的书,不是你会嫁的那个人。也许那时你不再想成婚了也未可知。”独孤明夷同样注视着眼前的女童, 眼神和语调一般温柔, 他轻柔地抚过阿蘩毛茸茸的头顶,“另外,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家, 只是……”   身边突然多出草叶被踩倒的声音,阿蘩迅速转头,正对上如愿的目光,双方同时瞪大眼睛。如愿还能及时把声音憋回去,阿蘩脱口而出:“元先生?!你怎么……”   后半句话被如愿直接用手捂回去,她扭头看看庭院里姑且还风平浪静的景象,再回头时眉毛眼睛一团皱,另一只手竖起的食指反复在唇边比划:“嘘!别出声,被孔先生发现,我就完了。”   阿蘩看看满脸纠结的如愿,再看看边上已经起身的独孤明夷,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连连点头。   “我带他进来的事,可别说出去啊。”如愿指指乖乖站到一旁的独孤明夷,得了阿蘩接连的几个点头,才松开虚捂在女童脸上的那只手。   刚松开,她又皱眉,原地兜了两圈,狠狠一咬牙,“算了,还是去说吧,大不了我挨一顿骂。千万记着,要是在女学里见着陌生人,不管是谁带来的,不管怎么和你说,都得立刻和几位先生说。记住了吗?”   阿蘩点点头:“记住了。”   “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没有就回去吧,等会儿孔先生要点名了。”   “没有。”阿蘩摇头,确信如愿没打算说别的,一扭头钻入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小小的身影从另一头的造景草木间钻了出去,大摇大摆地混入了正在玩的同窗之间。   “……跑得倒是挺快的。”如愿抓抓脑壳,目送着阿蘩随着同伴一道回屋,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忘了说她了,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就敢乱跑。”   “下回再提也不急。”独孤明夷轻声开口。   “不行,这回是当场抓住,说她也有底气。下回就是随口提起,反倒显得我胡搅蛮缠爱翻旧账。”如愿气势汹汹,“太吓人了,这么乱跑,在女学里倒还好,在外面绝对不行。万一有个好歹,我能气死悔死。”   “你少时不乱跑吗?”独孤明夷幽幽地问。   “我……”如愿一噎,顿时漏气,“我那是有师姐带着,师姐让人送命比救命快,再不济还有个师姐夫,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的……”   哼哼唧唧辩解了两句,她忽然觉得不对,掀起眼帘,果真看见一张盈盈含笑的脸。察觉她的视线,独孤明夷也没收敛,只稍稍抬袖遮过口鼻,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目,舒展的眉眼间笑意丝毫未减,显得更美,看在如愿眼中就更嘲讽。   偏偏她自己也心绪万千,回想一路至此的事,从她无意间开口得来的那枝桃花,再到窄巷里重击在独孤明夷背部的那一下,那么多的事情混在一起,恨极怨极,又爱极念极,既舍不得打他骂他,又不想轻易再次握住他的手。   思来想去憋了半天,如愿干脆重重瞪了独孤明夷一眼,从鼻腔里喷出个气鼓鼓的“哼”字。   “是我的错。不是笑你,只是觉得你纠结这些事的模样可爱。”独孤明夷咳了一声,率先低头,拢在袖中的指尖轻动,讨好似地去勾她的袖口,“十二月初七,是我的生辰,照例会设宴,你愿意来吗?”   “不给你抓。”如愿迅速抽手,背过身,不说话了。   独孤明夷讨了个没趣,讪讪收手,看着如愿的背影,沉默地等她回心转意。   一时无话,只有在草木间穿梭的风,吹得因寒冷而枯焦的草叶窸窣作响,割在脸上如同细刃的短刀。   半晌,如愿转回身,闷闷地说:“我会来的。”   独孤明夷霎时欢喜起来:“我……”   “先不要说。”如愿直接伸手虚压在他脸上,“再想想,想清楚你要和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在你生辰那天听到。我也会想清楚,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注视着眼前的郎君,定定地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直到话说尽也不移开视线,只有手往下撤离,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嘴唇,留下一点捉摸不清转瞬即逝的痒。   独孤明夷一把抓住那只手,在如愿诧异的目光里微微低头,极轻地吻在她指尖上:“……好。”   **   王府的效率极高,如愿回府没多久,生辰宴的请帖就到了她手上。林氏觉得怪异,有心想问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几月来的奇怪事情一件接一件,想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最终还是作罢,只能全看天命还有如愿的意思,任由她在十二月初七当日收拾得漂漂亮亮,和父母分道前去赴宴。   闷在家理了几天思绪,如愿入座时四平八稳,甚至还能隔着重重桌案,混在同席的贵女间遥遥地欣赏设宴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独孤明夷穿礼服,黑衣金冠,威仪赫赫,看人时冷冷淡淡,山水烟云尽在眉目之间。至于他的目光,自然是投不到下座的,如愿托腮欣赏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起身悄悄离席,转头往外走。   一路走到宴厅所在的院门处,将要跨出月亮门,如愿脚步一顿,腕上果然多了股力度,由袖口兜起,拽着不让她再走。   抓着袖角的人呼吸略有些不稳,显然是急匆匆追来的:“为什么现在回去,是不想见我吗?”   “没有,我只是想透口气,厅里人太多啦。”如愿轻描淡写,“不过,就当是我使小性子吧,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真的回去了。”   “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毕竟在宴上,不好过多地看你,恐于你的名声有损。刚才见你不在,我立即寻了理由出来,这才追上。”   “让殿下多看两眼怎么会损名声,先前我听同席的娘子们闲聊,有些特意打扮,就想让你多看两眼。”如愿晃了晃手腕,带动仍拽着袖口的那只手左右晃动,她故意鼓了鼓一侧的脸颊,又乜他,“盯着来赴宴的娘子看,分明是损你自己的名声。”   话中有套,独孤明夷被调戏得面上微红,看她不是,不看她也不是,隔了一会儿,低低地说:“……我不看别人。”   如愿反倒一愣,下一瞬没忍住笑了出声,脚跟用力,整个人转向独孤明夷,朝他绽出个明朗的笑容。   “没关系,想看就看,”她抽出手,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显出纤细的肩背曲线,“要是特别漂亮的,记得喊我一起看。”   有揶揄,也有安抚,话中的情绪极其轻松,既不是当时乍然撞破真相时的愤恨,也不是后来再见时咬牙切齿的冷淡,恍惚间回到了最初,女孩从他手中接过新折的桃花,春风桃香拂面而来。   独孤明夷就知道她放下了,跟着微笑起来,顺势握向她又垂回身侧的手,认真地说:“没有比你漂亮的。”   “从哪里学的这种话。”这次如愿没有拒绝,哼唧一句,又扬着笑容问他,“你府上最高的地方在哪儿?”   “怎么?”   “因为我是来和你谈话的,不想让别人听见。”如愿随口胡编乱造,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而且,如果你的回答不合心意,我就直接把你推下去。”   “院后的山亭。”独孤明夷握紧她的手,“我带你去。” 第68章 和解 咬回来   山亭底嵌在堆叠的假山石之间, 假山边上种着高而削瘦的梅树,半枯的树枝擦过亭子侧面,在亭中乍一眼看觉得萧索, 再看就有万千景象尽收眼底的豪迈之气。   当然如愿是豪迈不起来的, 她最后在脑内过了遍准备好的话,深吸一口气:“我想好了。我……咳!咳咳……”吸进去的那口冷气直蹿喉管, 呛得她立时咳嗽起来, 磕磕巴巴地再吐了几个字, 就只剩下按着胸口躬着背呛出来的咳嗽声。   独孤明夷慌忙扶住她,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抚在她背后顺气, 等怀里呛死人的咳嗽声渐小下去,才试探着问:“……好些了吗?”   侧脸紧贴着他的胸口, 咳出来的是冷气,吸进去的却是独孤明夷透出衣衫的体温,如愿满脸通红,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 隔了一会儿才含糊地点头:“没事了。就是没注意,迎风呛了一口。”   “还是说正事吧。”她自觉丢脸, 把自己从独孤明夷怀里拔.出来,欲盖弥彰地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嗯。”独孤明夷假装没看见这个小动作,“请。我再想想。”   “其实也不是长篇大论,说穿了就是, ”如愿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顿了顿,轻松地说,“我原谅你了。”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 一时没克制住,面上流露出清晰的诧异神色,如愿却只微微一笑,继续说,“有些想说的话,当时你隔着帘子问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像是活不活的,不再多说了。只说你我之间,我恨的其实是你骗我,隔着帘子时骗我,在玄都观里还骗我,假如没有肖都尉故意的那一下,你是不是打算继续骗我?”   “我……”独孤明夷下意识地开口,细想却无话可说,沉默间唇线抿得发白。   如愿摇摇头,仍是不在意的笑:“但是再仔细想想,世上为难的事那么多,哪儿有人能总是诚实,不管什么事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别人呢。我记得我小时候不爱念书,请来的先生布置了要背的篇目,我只顾着跑出去玩,没背,我阿娘又气又急,跑过来问我,我就说我从头到脚哪儿都不舒服,反正就是背不了书……”   “……哎,不提这个。我也就七八岁的时候这样,不懂事嘛,后来就好好念书了,该背的都背了。”如愿又咳一声,为自己正名完,继续说,“总之这样一想,人生在世,不就是骗来骗去的,要我是你,也未必能做出更好的选择,说不定现在场面更糟,弄得一团乱,早就恩断义绝了也不一定。”   “而且我也有错。当时气急,忘了想你也有难处,只顾自己,我不该赌这口气好久不理你,也不该在嫏嬛局的时候故意给你脸色看。我这样做,太不好了。”如愿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触及独孤明夷的脸颊,待他温顺地微微低头让她抚摸,又只是从他颊侧擦过,转而替他理了理领口,“你呢,想和我说什么?”   独孤明夷握住她的手,指尖卡进指缝,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把那只手压向自己的脸颊,直到和她柔软干燥的掌心贴合。   “我没有可说的。”他轻轻摇头,声音里混着一丝黏滞的涩,眉目间却又是清淡的笑意,“我想过种种解释,如今却觉得不必要,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没有异议。”   “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独孤明夷仍然摇头。   “哦……那好吧。”如愿故作遗憾地拉了个长音,把手抽出来,趁着独孤明夷还有些惘然的时候突然在他肩上一拍,顺手指向前方,“看那里!”   独孤明夷依言去看。   一道明亮的光自下而上划过他的眼瞳,下一瞬在天上炸开,化成无数飒沓的流星。   旧的星光直坠,新的光带同时从地上升起,同样在空中绽开,天光犹盛,独孤明夷看不清那些光带最终变成了牡丹、蔷薇还是波斯菊,有些规格太小的甚至只是在最高点亮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仿佛在某个夜里偶然瞥见就迷失在万千星辰中再也找寻不到的某一颗。   但他愣愣地看着那场错了时间的烟花,欣喜、惊诧、迷惘……一瞬间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独孤明夷深深地呼吸,低头去看站在身边的女孩。   如愿对他此刻跌宕起伏的心绪一无所知,她只觉得自己的安排妙哉,甚至单手叉了个腰,正对上他的目光时眉目间跳跃的都是得意的喜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喜欢吗?”   “喜欢。”独孤明夷郑重地点头。   “喜欢就好,不枉我把你骗上来,扯来扯去吹这么久的冷风。”如愿搓搓冻得发红的指尖,“可惜还是不够好,晚上放的烟花硬挪到白天来,其实看不出什么。没办法,有宵禁,生辰宴确实也办不到晚上。”   她颇有些遗憾的样子,独孤明夷忍不住握住她的指尖,替她暖着手:“那不如再等等,上元节时不宵禁,到时想看什么样的烟花都可以。”   “你想这么远啊?”如愿逗他,“我都没答应和你一起去逛灯会吧?”   独孤明夷有些慌乱:“我……”   “但是嘛,我肯定答应。”如愿反手勾住独孤明夷的手,看着他脸上迅速漫开的红晕,不知怎么的自己脸上也开始红,“不过还是要和你说清楚,不一样的。刚才的烟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一半是因为我有钱,我就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另一半是因为它不记名。进王府的时候什么都要登记,我阿耶阿娘送的生辰礼也写在礼单上,我不喜欢,我就要不留名字,我的礼物又不是送给摄政王的,我难道要借此求什么,还是留个印象吗?”   她莫名地固执起来,指尖暗搓搓地抓挠着独孤明夷的指腹,目光定在他脸上,“我的礼物是送给明镜的,才不要留在礼单上。”   换来的是更紧的抓握,独孤明夷说:“……好。”   “不提啦,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也是我偷偷带进来的。”如愿没舍得松手,好在那件小小的礼物被她藏在另一边袖中,她小心地勾出来掩在掌心,“但是先不告诉你是什么。你闭上眼睛。”   独孤明夷眨眨眼睛,在如愿满怀期待且充满暗示的目光里,睫毛一点点耷拉下来,最终并合,把那对浓黑的眼瞳遮得严严实实。   如愿看着他一副不设防的样子,突然换了主意,伸长脖子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踮起脚尖。   “要怪就怪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她无声地推锅,暗搓搓地凑近独孤明夷的脸,本来是冲着染着些微薄红的嘴唇去,到底是害羞,快要碰到,又忽然稍稍别开,轻软的一个吻就落到了颊边。   独孤明夷呼吸一窒,人却没动,如愿紧张得一颗心怦怦跳,压根没发觉他呼吸间的异样,稍作犹豫,又快速地啄在他脸上,美滋滋地继续占便宜。   一下、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吻终于落在嘴角,轻柔地擦过同样柔软的嘴唇,独孤明夷猛地睁开眼睛,握着如愿的那只手一拉一拽,直接把来不及反应的女孩抵在山亭的柱上。   他低头埋在她颈边,灼烫的呼吸和低低的声音一起落在肌肤上:“你在做什么?”   “我……”如愿有种被当场抓包的羞耻,褪下去没多久的红晕卷土重来,整张脸又热又烫,“就亲亲你啊,不可以吗?虽然我确实没和你说我要干什么,算是有错啦,但你也没拒绝,明明就是你先轻信,又不拒绝……”   胡言乱语胡乱扣锅,说得好像理直气壮,实际上吐字磕巴,因羞耻而烫红的范围一直蔓延到颈部,睫毛颤得飞快,怎么看都是羞耻得不行的模样。但独孤明夷看不见,他贴着如愿紧绷的身体,只觉得这个女孩如此脆弱,扣在柱上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里是王府,他是唯一的主人;是可以俯瞰长安城的高处,她的求救声都不一定能被人听见,然而如愿像是一无所知,居然敢在这种地方这样撩拨他。   ……不。或许她是无心的……   ……那似乎更可恶了。独孤明夷一时没忍住,一口咬在她颈侧,尖利的犬齿划过细腻的肌肤,咬出个深深的齿痕来。   “……你咬我!”如愿“嘶”地吸了口冷气,反手去抓他的后领,“我是有错,也不能咬我啊,还不如打我呢,我们比划比划……”   独孤明夷蓦然惊醒,后退半步:“抱歉,我……”   “又道歉,可我已经被咬了。”如愿摸摸颈下那个明显的齿痕,“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那我该怎么做?”   “低头。”如愿一脸严肃,“我要咬回来。” 第69章 饺子 公共场合禁止情侣互相喂食……   独孤明夷怔了一瞬, 乖乖低头凑近如愿,无声的轻叹拂动半阖的眼睫,乱了眉眼间的烟云远山。   如愿越看越爱他这幅任人采撷的样子, 偏要板着一张透红的脸, 双手扳在他肩颈上,冲着他的脸颊一口咬过去。   然而到底是舍不得, 刚擦到光洁的肌肤就收了唇齿的力气, 嘴唇抿过如同轻吻, 牙尖也是轻轻的,擦出几痕微微的痒,连个浅浅的牙印都没留下。到分开时就真成了亲吻, 温热的吐息落在脸上,温柔得不可思议。   独孤明夷更愣, 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站回原处的如愿,看了一会儿,他蓦地抬手, 摸在脸上刚被折腾过的位置,指腹下的肌肤烫热, 一直红到耳根。   “脸红什么,刚才还咬人,现在就脸红了,有本事咬人, 有本事别脸红啊。”如愿自己的脸也越来越红, 都没敢看面前的郎君,眼神不自觉地往亭外瞟,只剩下嘴上嘟嘟囔囔, “我看你还敢不敢咬我……”   一个摸着通红的脸,呆呆地一言不发,一个满脸冒热气,偏偏要假装硬气地胡言乱语,两人都红着脸,傻愣愣僵持半天,如愿终于绷不下去,捏在手里的东西胡乱地往独孤明夷手里一塞,转头往山亭下跑。   跳过几块置景的石头,她又回身,急急地换了一口气,脸上红晕未消,衬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个才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就留着吧!还有,除夕那天,记得给我留门!”   独孤明夷跟着点头,顺势摊开手掌。   塞进他掌心的是枚小巧的木雕,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润,漆成枫红色,油彩勾绘出的叶脉栩栩如生。   他一惊,慌忙抬头,视野里却只有山石流水,女孩不见踪影,只有留在他掌心里一枚木雕的红叶,由她仔细雕琢,一点点涂抹颜色。   **   如愿确实已经跑了,下了假山越跑越快,一路冲到待客的庭院。宴会到了尾声,院里人来人往,林氏正对着月亮门站着,一眼盯住如愿:“干什么去了?”   “我……太闷了,也没什么想吃的,出去走走。”如愿下意识遮掩,“阿娘怎么出来了,结束了吗?”   林氏不太信,上上下下看了如愿几圈,一时找不到什么破绽,不再细想,就点点头:“差不多了,主人家都撤了,做客人的再留着讨嫌干什么。有几家说有事先走了,你要是想回去,我们也走。”   “哦,也好。嗯……反正该做的事都做了嘛。”如愿一语双关,乖巧地候在边上看林氏和引路的侍女交代,跟着跨出院门,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这回来的人……总觉得比平山大长公主宴上要少。”她回想起宴桌间的一张张脸,“礼部忙着年底的事,所以阿耶没来,另外几部也很忙吗?”   林氏脚步一顿,旋即接上:“谁知道,许是年底事多,发年钱都有得扯皮呢。也是,反正你阿耶是一年到头都在瞎忙,你别学他。”   “这样,按理说不应当啊,发年钱也不用这么多人一起算账吧,而且来宴上也有回礼……”   如愿直觉不对,又细想不到哪儿不对,念念叨叨间耳边突然“啪”一声,头上一重。她吃痛,捂着脑壳抬头去看刚刚袭击她的阿娘。   林氏收了团扇,对着女儿可怜巴巴的眼神,神色如常:“小孩子家家的,别想那么多。年钱又不是发给你。”   “我也没想着要嘛。唔,现在我又是小孩子啦?”如愿不服,“平常催我成婚,就是我年纪不小了,不想搭理我,就说我还是小孩子……”   “再说?”林氏又抬起团扇,作势要往下落,末了却转回怀里,抬腿继续往前,“再说还揍你。”   “啊,阿娘你变坏了,怎么这样……”   **   年底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如愿想着赶在除夕前再见独孤明夷一面,但西市的铺子一年到头要结个帐,女学得放年假,还有认识的朋友年底得聚一聚,大大小小的事全压过来,一压就压到了除夕当天。   所幸当天就又不忙了,学生小年夜前就都回家了,如愿最后检查一圈,抱着带出来的东西给大门落锁,朝厚重的门上拍了两下,露出个轻松的笑颜:“明年见啦,希望来年学生一个不少,越多越好。”   “只怕来的太多,教不过来呢。”   “那就多请几个先生,或者请孔先生能者多劳,多教几个人了。”如愿听出背后的声音是谁,转头笑眯眯的,“都这个时间了,孔先生还不回家吗?”   孔青之点头:“我独身,什么时候回去都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如愿抽出怀里的一层食盒递过去,“那这盒饺子您拿去吃,省得麻烦,就当是我送的年礼。午后刚做的,在雪里冻过,这会儿还新鲜的。”   孔青之反倒一愣:“怎么想着在书院里做饺子?”   “本来是来打扫的,到厨房里看还剩些东西,元宵节前多半是不会再开门,与其烂在这里,还不如做点饺子吃,顺道……”如愿突然轻咳一声,换了话题,“总之是做了两盒,我自己吃还有余,您不嫌弃就拿着吧。”   “赶着除夕做饺子,恐怕不是自己吃,”孔青之没接,眉眼间染了些许笑意,一年到头难得促狭一回,“而是送给情郎吧?”   如愿却重重点头:“嗯!”她抱稳怀里剩下的那层食盒,看面前的女郎时眼瞳澄澈,毫不避讳交付与人的爱意,“是送给我喜欢的人。”   孔青之因她的坦然愣了一瞬,又笑着摇头:“那我可不能收……”   “拿着吧,他也不一定爱吃嘛。”如愿只把匀出来的那只食盒往孔青之的怀里一塞,抱着剩下那只扭头就跑,跑到巷口才跳起来朝着还站在门口的女郎挥手,“孔先生明年再会——”   迎着扑在脸上的凉风,她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抱紧食盒,再往王府的方向去。   这回像是提前打点过,从门房到府内,一路都没人拦她,整个王府对她彻底打开大门,只有厨房里的小厨娘微弱地试图阻拦:“娘子,见火的事还是让人去做,伤着您就不好了……”   当然如愿没听,借了隔出来的一间小厨房,自顾自滚水下锅,盯着一只只白胖的饺子在水里沉沉浮浮,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才紧急回头:“再过一会儿就好了!煮好我立马就走,再借我一……”   “不赶你。”来人却不是先前拦她的小厨娘,身形高挑修长,群青色的冬衣外披了件黑色的罩纱,隔着弥散的白茫茫的水雾朝着如愿走来。   独孤明夷走近她:“怎么先来厨房?”   “给你煮饺子吃啊。”如愿顺手抄起勺子搅了搅,“夜里宫里有晚宴,就算我不去,也得和阿娘在家里过年,总归没法和你一起过年。所以我赶过来和你一起吃饺子,就当提前补上,吃完我就回家。”   独孤明夷没有回答,抬手拂在如愿侧脸上,指腹一点点向下,从耳侧到下颌,动作过分温柔,以至于触感都若有若无。他的眼神同样温柔,清淡的笑意浮在眉眼间,看她时眼瞳如同深潭,简直要把她溺死在其中。   锅里的水还在沸,蒸出来的水汽越来越多,隔着一蓬蓬的白雾,如愿从他的神情里隐约看出了什么,但来不及分辨,他靠得太近,水雾太浓,她只觉得呼吸黏着而微烫,不自觉地联想到当时咬在他脸上的触感。   她霎时紧张起来,攥着勺子的手指收收放放,一瞬间居然有种手足无措的错觉,既怕他突然发难,又想趁他还没动作先发制人。   “头发。”好在独孤明夷只是收手,“黏脸上了。”   如愿伸手一撩,果然摸到被水汽濡湿的发丝,脑内一连串冒出的绮思泡泡戳得一干二净,她尴尬地清清嗓子,“哦”了一声,回头继续搅动热锅,若无其事地把一只只浮起来的饺子盛进碗里。   她捧着碗,舀起其中一只,小口小口细细地吹散上边萦绕的热气,估摸着温度适口才递过去。独孤明夷上道地把大小正好一口的饺子咬进嘴里,目光自始至终都定在如愿脸上。   “怎么样?”如愿让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待他咽下去,岔开话题,“是我自己包的,没尝过馅料,咸淡还好吗?”   独孤明夷没答,把着她的手另舀了一只,同样抵到她唇边,大有让她自己尝尝的意思。   如愿眨眨眼睛,故意换了方向,就着独孤明夷之前含咬过的位置把饺子咬进嘴里,一面看他,一面一点点地嚼咽下去。   “好像淡了点……嗯,不过你口味淡,应该还好。”她舀了一只饺子塞独孤明夷嘴里,得了便宜卖乖,“可惜我只带了一只勺子,只能我们一起用了,想嫌弃我也不行。”   独孤明夷依旧不言语,只往灶台边上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轻轻点头:“嗯。”   如愿莫名其妙,顺势看过去。   灶台边的矮桌上放了筷笼,明晃晃插着几只瓷勺。   如愿:“……” 第70章 急病 狗血话本加载中   一碗饺子摆在面前, 只只皮薄而馅满,半浸在酸汤里,让烛光晃出勾动馋虫的色泽, 如愿却没什么胃口, 只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把一只只饺子在碗里压得此起彼伏。   “不想吃?”同席的林氏见不惯她玩弄粮食的样子, 佯瞪她一眼, “多大人了, 还在那儿玩吃的。”   “不敢不敢。”如愿迅速放下勺子,得空的手在桌沿一小截左摸摸右摸摸,不安分了小半刻, 终于起身,“阿娘, 我闷得难受,去透口气。”   “这可是在宫里!”还在宴上,林氏不好大张旗鼓地拦,压低声音试图揪她回来, “不吃饺子了?”   “吃过了。”如愿闪身躲过,“就去门口看一眼, 马上回来。”   一下没揪住,林氏自知抓不回来,皱着眉,团扇往边上一拍, 一口气还没从胸口叹出来, 突然想起什么:“哎,你哪儿吃的饺子……”   另一桌却有盛装的夫人捧着一盏花果茶过来,笼着满殿幢幢的灯影, 热切地同她寒暄:“是沈夫人吧?近来可好?哦,许是不记得了,上月在郑尚书府上……”   林氏只好收了眼神浮起笑容,也拿起花果茶寒暄回去,一个错眼就让如愿成功溜出了殿门。   除夕设宴在麟德殿,正对着太液池,殿内衣香鬓影灯火如昼,殿外夜间的寒气混着水汽,甫吸进鼻子就冻得一哆嗦,如愿搓搓鼻子,顺着殿门往另一侧溜。   除夕宴以示帝王恩宠,宴请的是京官,也不拘带家属,如愿厌烦宫里的规矩,一向是不来的,这次想着要惊独孤明夷一下,才缠着元留顺道带她进来。   可怜她一出王府直奔回家,顶着元留诧异的眼神硬着头皮求来这个机会,真到了麟德殿,却是男女分席,从隔着中央的熊熊燃烧的连枝花树,到眼下站在门口张望,愣是没找到独孤明夷的身影。   如愿不信邪,正想再看看,有一队传菜的宫女三三两两地托着换了菜碟的托盘从殿内出来,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只有落在最后边的两个宫女好奇地瞄了她一眼。   那两个宫人走得也最慢,磨蹭半天才走到麟德殿前的假山,还没绕过去,其中一个忽然停下脚步。   另一个自然急了,压低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进如愿耳朵里:“你怎么停下呀,还等着换碟子呢,到时候你挨典膳的骂,我可不帮你。”   “我脚疼。”停下的那个不乐意了,“停会儿怎么了,里边的贵人难道缺这一口吃的吗?你看看我换的碟子,来来回回换了几趟了,这么多菜,动都不动一口,我平常连口肉都……”   “不许想!”另一个声音严厉起来,顿了顿,又软下来,“不能的……没法子,谁让我们命不好,没那个做贵人的命。别想了,走吧。”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应当是歇完了继续上路,如愿听得有些难过,但总不能追上去说什么,捻着袖口,先前率先停下的脚步的宫女又开口:“……哎,我刚偷偷看了眼,殿下怎么没来啊,我还想着见一面呢……”   如愿一怔,立即支起耳朵,顾不得分辨这个“殿下”指的是谁,人已经贴向假山,藏在阴影里,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个宫女了。   走在前边的两人浑然不觉,另一个答:“你说豫王?可不是没来嘛,备菜时我偷听到典膳说话,隐约听见说不用顾忌他的忌口,人病了,来不了呢。”   “病了?怎么就病了?前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急什么?追着问,难不成你要做王妃吗?”   “你……”开口的小宫女一噎,咬牙切齿似的,“我哪儿有那命!我就问问,问问都不行吗?”   “有什么好问的,还是典膳说得对,多端盘子,少做些白日梦,就算真攀上高枝,能有一辈子的好日子吗。”另一个宫女显然不太想答,继续走了两步,才含混地说,“谁知道呢,宫里人病不病的,不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她似乎突然想起自己说了什么,乍然住嘴,又呸呸两下,快步朝前绕过宫道的拐角。如愿大惊,慌忙加快步伐跟着绕出去,面前却是交错的宫道,四面灯笼挂得影影绰绰,路上宫人来来往往,再找不到那两个宫人了。   她暗一咬牙,转头原路返回,心里念着事情,闷头走了没两步,眼前突然投下片阴影,差点一头撞上去。   “不好意思,没看路,惊着您了。”如愿连忙刹住,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看清对方的长相时一个愣神,“您是……”   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朝她略一点头,微微一笑:“独孤寿敬。惊扰元女史了。”   如愿更惊,眼瞳瞬间缩起,眨眼间强行调整成路遇亲王且对方还认识自己的彷徨和惊诧,匆忙矮身,故作焦灼地绞着袖口:“臣见过韩王殿下,殿下万安。”   “请起。”韩王语气不变,“元女史客气了。除夕佳节,本是好日子,再拘这些虚礼,未免有些扫兴了。”   “多谢殿下。”如愿依言起身,仍绞着袖口,“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容臣斗胆一问,殿下能认出臣,是曾见过吗?”   “初次参试便一举夺魁,但凡曾去过嫏嬛局,又有这不认识元女史呢?”韩王半开玩笑般地说,“倒是元女史日日见的人多,不记得我啊。”   “臣却觉得是错过了。殿下儒雅俊秀,风姿卓绝,就算臣记性不好,肯定也能牢牢记住。好在这回见了,也算不虚此行。”   “能考一甲,还说自己记性不好,元女史太过谦逊了。”韩王似是心情大好,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倒也不用抬举我,老了,若论样貌,如今望眼独孤,哪个比得上我的侄儿呢。”   “可惜臣仅在任职那日见了陛下一回,且还低着头,连陛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愿还真没法昧着良心踩独孤明夷,干脆把话题往还没长开的独孤行宁身上扯,末了没忘再拍韩王一句马屁,“不过能见着殿下一回,也算好了,人总不能太过贪心。”   韩王却微笑着和她打太极:“我还有另一个侄儿呢。”   “豫王殿下?”如愿眨眨眼睛,像是想起什么,袖口绞德更紧,“臣才想起来,按理得拜见座主……前几日还记得有看不明白的书想问……”   “不巧,申时前后来的消息,说他病了,突发的热症,料想是这几日化雪,冻着了。”韩王微妙地顿了顿,“不过我认识几位大儒,也在宴上,女史若是有意,我便带女史去见一见,顺道解了难题?”   如愿深深地吸了口冷气:“还是劳烦殿下帮臣找个引路的宫人吧。臣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   “女史,就是此处了。”   “谢谢。”如愿顺手褪下腕上的镯子,没让宫女推辞,直接渡到了她腕上,旋即抬腿往里走。   除夕宴要的就是欢饮达旦的气势,这么往外走了一圈,宴会居然没有任何要散的迹象,往来传菜倒酒的宫女还是一队队地进进出出,连枝花树换了新灯油,照得两列花树间新来的舞姬浑身的金纱闪闪发亮,旋转时发间耳上的金环起伏,几乎要晃瞎人眼。   殿内熏香和地龙烧得极旺,如愿却只觉得寒气从脊骨钻上来,握茶杯的手都在抖。   长安城里再不通消息的人也能听到一耳朵的传闻,她并不觉得凭她的本事,能演得近来颇受小皇帝信任的亲王相信,只不过韩王愿意和她演一演,还真叫来个宫人替她引路,甚至特意嘱咐宫人不许怠慢。   只是韩王,这个庶出的亲王,和她七拐八拐说了一通,特意提及独孤明夷,是想做什么?   如愿的手猛地收紧,白瓷做的茶杯顺滑过头,居然从手里溜了出去,直接坠在案上,泼了满桌的果茶。   一旁陪侍的宫人慌忙上前收拾,刚寒暄回来的林氏忍不住念叨女儿毛手毛脚,一抬眼看见如愿的表情,立即坐到她边上,一把抓住她还僵着的手:“怎么了?你刚出去那会儿,遇见什么了?别慌,和阿娘说……”   如愿只摇摇头,正对上母亲关切的目光,郑重地说:“阿娘,明天我得出去一趟,就不去舅舅家了。”   **   次日。   如愿要去的自然是豫王府,一早出发,急匆匆地过去,生怕排不到进门,然而王府门庭寥落,别说如愿想象中排成长队的车马,除了守门的卫兵,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   如愿犹豫着上前询问,门房只推说豫王病了不见客,纠缠半天,还是余善恰巧出来看见她,她又千求万求才肯带她进去,路上还絮絮叨叨地又是道歉又是明里暗里提醒她独孤明夷真是病了。   如愿越听越气,气势汹汹地踏进正殿大门,暗想独孤明夷要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故意装病疏远她,她就直接拧他的头,不敲得他去去脑子里的水不罢休。   她捏紧拳头,撩起的帘幔后走出的人却真是略显病容,室内烧了地龙还披着件防风的大氅,脸上浮着些许闷出来的红晕。   独孤明夷想说话,一开口却成了两声轻轻的咳嗽,缓过来才说:“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第71章 茶间 一点也不节能减排的一次喝茶……   如愿一怔, 呆愣在原地,一串问题先她的脑子从嗓嗓子里出去:“你怎么了?请医师来看过了吗?上回见面还好好的,这才几天……”   她突然收声, 讪讪地小退半步, 迟疑着眨眨眼,“该不是……那几个饺子吃坏了吧?”   “当然不是。”独孤明夷失笑, 轻轻摇头, 接着捋顺那一串问题, 一一回答,“看起来只是风寒而已,有些咳嗽, 总比寻常要不舒服些,不过也不至于如何。请过太医令, 诊不出什么,倒是猜测,”说到这里喉咙有些痒,他借着轻咳的一下想了想, 仍是往下说,声音更轻缓, 一带而过,“恐怕是有些毒又返上来了,大概是早些时候未拔干净。”   “可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如愿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 清清嗓子, “哦,我学医时学得乱七八糟的,不是怀疑太医令。”   “不要紧。总归只是猜测, 不能定论,是与不是都无妨,正好趁现在处理。”独孤明夷依旧含笑,“坐吧,我猜你是有话想说。”   如愿点头,乖乖在客人该在的位置坐下,等着先前接了示意的侍女来往摆放茶水点心。独孤明夷也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如愿对面。   一时寂寞,殿内只有侍女轻手轻脚走动的窸窣,热茶蒸出的白气和屏风角的熏香混在一起,绕在一幅幅窄袖上,和着侍女袖上的香气一同在桌上起伏。等到一切就绪,侍女齐齐告退,待客的小桌上错落摆满茶点果干,茶水的温度正好,四面寂静,隔着一张小桌的人正等着如愿开口。   可惜要说的话太显突兀,如愿觉得还是得迂回着来,先从毫不相干的地方说起:“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过年,得拜年嘛……唔,说起来你也是我的座主,尊师重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来找你了。”   “哦,按规矩是得送年礼的……”这话题没完没了,如愿硬着头皮往下说,说出“年礼”两个字忽而意识到她来得急,慌忙从胸口到袖口摸了一遍,确认她真是什么都没带。她眉眼渐渐皱成一团,“嗯,年礼嘛,一年就送这么一回,得认真对待,这回没带是因为没想好……”   独孤明夷难得蔫坏一回,就是不开口,安静地听对面的女孩胡扯,眼看着如愿越来越焦灼,脸也憋得越来越红,才抿去一点笑意,替她解围:“可我见你是带了年礼来的。”   “哪儿?!”如愿惊了,顿了顿,一口气猛地泄出来,低头认罪,“好啦,我承认我不是来拜年的,刚才那全是胡说,所以拿不出年礼,你也不用帮我解围。但我说了就会给,再等等,下回见面肯定给你。”   “有。”独孤明夷仍不改口,伸手在她发间一点而过,“我拿到了。看。”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朵梅花,细细的蕊里还藏着一点化雪的水珠。   如愿懵了:“你……”   “院里栽了梅树,近来有风,大概是一路过来时落在发上的。”独孤明夷说,“太医令劝我不要见风,故而只知梅花开得正好,又有落雪,却不能出门赏景,但你把风景带进来了。”   他坦然地迎向如愿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谢谢,我很喜欢。”   如愿的脸腾地窜起一股热气。   和刚才自作自受的局促和焦灼完全不同,这回只让她觉得热烫,分明还是这个地方,香炉里烧出的香气和茶水都在降温,可她觉得掌心都有点发热;眼前人也分明还是那个人,笑容清浅神色安和,她却莫名读出了几分促狭,好像落了一个下风。   “怎么不说话?”独孤明夷故意逗她,“我不应当喜欢吗?”   如愿的脸又红了一层,偷瞟他一眼,迅速收回视线,顺带还咳了一声。   独孤明夷抿住笑意,见好就收,再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音,正想道歉,拈过梅花的那只手还未收拢,掌心里忽然多了只手。   如愿低着头,手却确确实实地按在他掌心里,隔着那朵薄薄的梅花和他交握。   “你喜欢我带进来的梅花,那,”她说,“你喜欢我吗?”   但她没给独孤明夷回答的机会,手腕往上一抬,从掌心贴合改成只有指尖和他接触。经了一路的风,她的手比他的凉,指尖移动时些微的点触就更明晰,沿着掌心到手腕划出的轨迹仿佛有了实体,刻印在皮肤上,痒得独孤明夷呼吸都重起来。   她还不收手,指尖滑进袖中,摸到手腕往后一截才停住,在那个由散发着热气的肌肤和袖筒组成的小空间里,暧昧地来回抚摩着那一小片总是藏在袖里的肌肤。   “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愿一面摸个不停,一面缓缓抬头,顶着张红透的脸,偏要一点点掀起浓长的睫毛,“我不应当被你喜欢吗?”   独孤明夷忽然明白如愿是在调戏他。她实在不擅长,手法拙劣,偏偏他就是吃这一套。   他闭了闭眼,在那只手继续向上点触时猛地反手抓握,把纤细的手腕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如愿反倒懵了,没想到调戏人还能遭到如此反抗,脑内一空,呆呆地任他抓着。   “殿下,”帘幔外人影晃动,托着托盘的侍女恭谨地低着头,“可要更换茶水?”   人在外边,如愿回神既不敢大声,也不好再顺势乱摸,小小地晃了晃还在独孤明夷手里的手腕,用气音说:“松手吧,不然她们进来看见,我倒是无所谓,你的清白可就说不清啦。”说完,下巴往手臂上一搁,等着这个脸皮薄的主动松手。   然而独孤明夷只是看了她一眼,抬高声音:“退下。”   语气疏离、清淡,还带着几分久居上位无可避免的冷漠,和平常同她说话时截然不同,如愿一瞬间莫名惊慌,一颗心都提起来,硬生生听着外边侍女退下的窸窣声渐渐消失,四面重归寂静。   独孤明夷仍不肯松手,甚至握得更紧,掌心微烫。   如愿被他盯得咽了口唾沫:“……还不想放开我吗?”   独孤明夷神色不变,垂眼对上她的视线,僵持片刻,眼睫忽地一颤,接连眨了几下,刚才的威慑一扫而空,手上的力度也渐渐松开,只虚虚地圈着,拇指倒还按在她手腕正中,像是扼住她的命脉。   如愿松了口气,没管住嘴:“虽然是在你府上,但这里可就我们两人,你再不松手,我就当你是勾引我……”   “不要说这样的话。”独孤明夷错开视线,顿了顿,“也不要乱摸……于礼不合。”   “那还有更失礼的呢,这里没别人,要是按话本来,接下来就该我不顾你的反抗,惨无人道地……”如愿看着那张如同烟云的脸和红起来的耳垂,到底不好意思说出该被删节的东西,改为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咳嗽,舌尖一个囫囵,“好啦,不胡说了,说正事。”   她喝了一大口茶,深吸一口气,一气呵成:“昨天宫里除夕宴,我想着再见你一面惊你一下,硬跟着我阿耶阿娘进的宫,找你乱走时先听见宫女说你生病,接着又遇见韩王。他还和我说了一堆怪话。没了。”   “什么话?”   “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怪。我从来觉得自己是江湖人,在嫏嬛局也不觉得是入朝,和他没半点牵扯,他莫名其妙提起夏试的……”   外边忽然又有了声音,和刚才侍女的恭顺轻柔截然不同,这回的声音凌乱强硬,直往殿内冲来。   话骤然中断,如愿警觉地回头,因待客防风而放下的帘幔突然被掀起,进来的人作内侍打扮,看衣服颜色品阶不低,恐怕至少是少监的身份。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连串青衣的小内侍,各自捧着赐物用的锦盒,个个神色肃穆低眉顺目,不像是赏赐,倒像是奔丧。   唯独领头的少监堆着笑:“奉陛下的口谕,听闻殿下病了,特命臣送些东西来,里边有些滋补的药材,还请殿下紧着用。另,”他微妙地顿了顿,面上的笑扩得更开,“陛下还言,请殿下好好养病,若无要紧事,便不要出府了。”   如愿蓦地睁大眼睛,独孤明夷却像是没听见,一开口漫不经心:“换茶。”   少监一愣。   没拦住这队人只好跟着进来的侍女也一愣,左右看看隐隐有僵持意的两边,一咬牙低头过去换茶,跪坐在地上,这个换下几乎没动过的茶壶,那个立即捧了新的来。   换了茶,相对应的茶点也得换,这回是真的一个没动,原样一盘盘撤下去,捧着旧盘的侍女一个个退下,取了新盘的一个个上来,王府的排场大,饶是侍女手脚麻利,一趟换下来也至少得有一刻钟。   期间少监就一直被晾在那儿,脸上挤出来的笑渐渐挂不住,等到侍女退下去立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臣不敢托大,让殿下腾出空,只是传的是陛下的口谕,殿下就不打算接吗?”   他说话时独孤明夷正在倒茶,手都没顿一下,收手时杯里的茶恰好七分满,茶面平静,一片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悠悠舒展。   “那陛下的口谕中,”他看都不看少监,“包括进门不通报、见我不跪吗?” 第72章 阋墙 不听话的弟弟正在上线   少监脸上的笑真的绷不住了, 面上肌肉不断颤抖,使得那个笑看起来古怪又滑稽。   又僵了片刻,他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整个人躬得像是出了水的活虾, 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没多久就觉得贴住皮肤的那块地板濡湿, 一摸全是新出的汗。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豆大的冷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少监缩着肩膀, 喉咙像是被扼住,能出口的反反复复,只有这四个求饶的字。   他身后的那串小内侍跟着跪下去, 每个锦盒或是托盘边上都有个匍匐的人,一眼看还以为是举行什么祭祀伪神的仪式, 这些东西和跪拜的人都是祭品。   殿内呼啦啦跪倒一片,还在场的侍女手足无措,迟疑片刻,干脆也跪了下去, 生怕独孤明夷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没人敢出声,呼吸声反而成了最明显的声音, 直到香炉里的香料一截香料烧尽,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   “就说我明白了,多谢陛下。”独孤明夷依旧不看,神色漠然, “都退下。”   “是、是……谢殿下, 谢殿下……”少监有股劫后重生的欣喜,几乎要哭出来,得了允许立马起身, 半刻不想停留。   原本跪着的内侍和侍女慌忙趁着这个机会一同退出去,出了殿门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一样的惊惶和欣喜。   殿内的独孤明夷仍是那种介乎平静和冷漠间的神色,抬眼看见坐在对面表情微妙的如愿,眨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我……”   “……我吓到你了吗?”独孤明夷的表情瞬间变了,手足无措,想把刚倒的热茶推过去,又怕这个仿佛赐毒酒的动作再惊到如愿,赶紧收手,无处安放的手抚过自己的交领,最终放在膝上。   他吞咽一下,哪儿还有刚才漫不经心不怒自威的模样,急得脸都微微红起来,“我平日里并非这样,只是……”   “我知道啊。就是凶了点而已嘛,”如愿十分缺德地欣赏够他焦急慌乱的样子,抬起一只手,下颌往掌心一放,笑眯眯地看着独孤明夷,“我还挺喜欢的。”   独孤明夷一噎,看了如愿一会儿,忽然向一侧偏开视线:“不要戏弄我……”   “也没有啦……也行,不提了。”如愿放下手,正经起来,“那我想和你说说刚才传的那个口谕,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说了。事先说好,我知道你和陛下是兄弟,绝对没有挑拨你们的意思……”   独孤明夷闻言笑笑,正想解释说他不在意,如愿的后半句话紧跟其后,语气简直是肃杀,“但他说没有要事不要出门,大年初一来这样一个口谕,说是让你静养,实际上就是禁足吧?”   “是。”独孤明夷坦然承认,“只是名声好听些罢了,算是给我留了面子。宫人由来踩低捧高,传这样的口谕,也难怪如此无礼了。”   “为什么?难道你做了什么……呃,就是,不好的事吗?”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如愿突然想起什么,“会和韩王有关吗?我先前听说韩王最近好像经常去宫里,他又莫名其妙和我搭话,我是你的学生……”她想得头痛,乱七八糟的线索连不在一起,敲着脑壳等独孤明夷解释。   “不会。”独孤明夷轻轻摇头,“韩王与父亲、姑母并非一母所生,姑母因而向来厌恶他,绝不会站在他那一边,而陛下多少要顾念着姑母和她手中的旧部。何况陛下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姑母,遑论几位叔父了。近来同韩王的交际,料想是陛下闲来无聊,换个花样玩罢了。至于对我,”   他闭了闭眼,毫不避讳,“大概是年岁渐长,终于生出猜忌之心了吧。”   如愿怔住,呆愣片刻,突然松了绷住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席上。   她见过几次独孤行宁,少年的样貌几乎迷惑了她,甚至对他生出过怜爱的想法,独孤明夷的话则像是重锤击钟一样敲醒了她。   独孤行宁看着再可怜,再孤苦无依,也是俯瞰帝国的皇帝,而皇帝是天下最慷慨也最吝啬的人。现在他的吝啬终于体现到了同胞的兄长身上。   “兄弟阋墙……”如愿喃喃,“果真是逃不过的吗……”   “逃不过的。农人分家,因一块砖的地界,兄弟间尚要互相争执,反目成仇,何况是皇家呢,假若天下如砖,唾手可得,有几个人能不视若珍宝时时防范。”独孤明夷说,“有时我也会想,生在皇家果真是怪啊,或许有几代能和睦,但最终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诅咒会回来。没有哪一家逃得过。”   他看着一脸失落的如愿,握住女孩蜷握的手,“但我向你保证,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念头。驭龙使凤,非我所愿。”   如愿动了动手指,缓缓反握住那只手,抬头回视独孤明夷,慢慢呼出憋着的那口气:“那如果,我们跑呢?”   独孤明夷一愣:“你……”   “我们去安西,去江南,此去长安城一千八百里,他总不会再为难你了吧?我有朋友,我认识的朋友也有很多朋友,离开长安城也不会很难过……”如愿突然住嘴,声音低下去,手也随之松开,“但是,要你不做摄政王,好像挺为难的吧……算了,就当是我……”   “不为难。”独孤明夷不让她松手,“我愿意。”他觉得自己答得太草率,抿抿嘴,又补充,“我愿随你去任何地方,只是你要想好,若真离开长安城,一年也未必能回来一次,你还有父母,还有弟弟,长久不见,一两年或许能忍住,十年二十年呢?我不想你因我的缘故远离故土,不见家人,最后若生出怨怼……”   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但为了劝如愿,硬逼着自己继续往下说,眉头紧蹙,“……与我在一起也只是徒增痛苦。不如不要这样。”   如愿耐心地听他说完,学着他之前的模样轻轻摇头:“不是的。我阿耶阿娘从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弟弟也没学坏,要我长久地离开他们,说不难过,那我一定是在说谎话。但我没你想的那么恋家,也没那么看不开离别这回事。我小时候就跟着师姐,认识很多她的朋友,也认识我的朋友,但是长安城太闷了,最后他们都走了,连我师姐夫都不可能一年都在这里。”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要闹,觉得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但师父和师姐都不当一回事,后来我就慢慢地明白了。离开长安城只是离开长安城而已,可以在洛阳城,在扬州,在安西,在任何地方好好生活。我们在长安城,顾念着他们,他们在别的地方,也顾念着我们,还是朋友,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不在一起而已。”她闭了闭眼,抿嘴时悄悄地翘起一点笑意,“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那是自由。”   “……若你真这么觉得。”独孤明夷顺着她的话说,指尖一点点卡进她的指缝,“我对长安城没有留恋。”   如愿顺从地让他扣住,跟着蜷起手指,握住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   “不过,我也不能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她笑眯眯地看着独孤明夷,语气轻松,“去我家提亲吧。”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   “陛下只说没有要事不许出门,”如愿以为他是犹豫新鲜刚下的那条禁足令,“要去我家提亲,总是要事吧?”   “当然是。”独孤明夷反倒有些窘迫,“不,我只是没有准备,我该怎么去……”   “先去我外祖家吧,只要外祖点头,我阿娘也会点头的。”如愿自然而然地忽略阿耶在这回事上几乎没有的决定权,“等到上元节后吧。”   “……是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是。只是如果在之前就定下来,那就是未婚夫妻了,不能在婚礼前见面。”如愿起身,“上元节还有要事要你做,比如陪你早晚要上门提亲的人逛灯市。”   她绕到独孤明夷那边,迎着他略微错愕和好奇的视线坐下,扶住他的肩膀,“现在也有一件要事。我要提前做个记号。”   如愿闭上眼睛,借着那一扶的力气,微红的脸贴过去,结结实实地亲在独孤明夷的脸上。 第73章 拆结 调戏人者人恒调戏之   一击即中见好就收, 如愿迅速回撤,腰后却扶上来一只手,稳稳地挡住她再撤的劲头。她有些懵, 仍闭着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茫然地看向把她困在怀里的郎君。   独孤明夷一脸肃穆:“我有事想同你说。”   如愿连连点头, 急切地凑过去:“我听着呢。是要紧事……”   余下半截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同样温软的嘴唇贴在她唇上, 但比她的要凉一些, 而呼在她鼻尖上的气息又是热的,如愿一开始还记得是要听什么要紧事,被截然不同的触感来回折磨, 她脑子里就一片模糊,恍恍惚惚地松了牙关。   但独孤明夷没有深入, 只在她唇上重重压了一下。   “唔……”如愿没等到意料中的入侵,眨眨眼睛,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独孤明夷,微喘着盯他, “你、你要和我说的,到底是什么呀?”   “我想说, ”独孤明夷面上也红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居然有些妩媚。他微笑,“别太轻信我。”   如愿气得一拳捣过去, 骨节触碰到衣襟的瞬间迅速卸力, 改成攥住那片布料,然后她亲身上阵,一脑袋磕在他胸口:“老实交代, 你和谁学的?”   “一时冲动而已。”独孤明夷扶起她,摸摸如愿磕红的额头,顺手把她搂进怀里,刚才是不甘落於下风,冷静下来再想,耳根都有些烧烫的感觉,他轻轻地说,“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以后不许这样啦。不然我就当你是要学话本里那些龙女狐妖,”如愿没听见,一面搂回去,一面哼哼唧唧,“是要自荐枕……”   一只手覆在了她眼睛上。   “别说这样的话。”独孤明夷说,“不是话本。”   他脱了大氅,里边的冬衣不算太厚,如愿又是坐在他怀里的姿势,隐约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和她的一样,重而有力,一下一下地跳动。   如愿忽然局促起来,揪揪衣袖又扯扯衣摆,单手撑在独孤明夷身侧,状似无意地往外蠕动,门外忽然又有了声音。   “殿、殿下,”外边的女音发着颤,“药房送药来了,可要现在送进来?”   “……这是第几回了?”如愿动作一卡,怒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独孤明夷,“你府上就这么忙吗?”   独孤明夷无奈地摇头:“总是这样的。让她现在进来吗?”   “让她进来吧。好好喝药。”如愿干脆爬起来,抹了把脸,“那我走了。”   “这就……”   如愿回身:“不然还要我看着你喝药吗?”   “你不喝一口?”   “我为什么要抢你的药?”   独孤明夷不答,指节轻轻擦过自己的嘴唇。   如愿莫名其妙,眨眨眼睛,忽而一掌拍在自己脸上。   她十分沉痛:“……你到底是和谁学的啊!”   **   药坊的门虚掩着,如愿一面按住门板试探着往里推,一面暗搓搓地往里探头:“师姐在……”   门没完全推开,一片白花花的肌肤先扎进眼里,如愿一个激灵紧急闭眼,燕婵不高不低的声音却甩过来:“在。过来。”   “好。”如愿连连点头,眼睛仍闭着,抬起双臂像盲人摸象似地往前摸,努力得让人心疼,脚下却灌了铅一样半天没挪半步,她连着“哎”了几声,“师姐你等等啊,我看不见,我慢慢摸过来。”   “装什么相呢。”燕婵懒得训她,语气严肃起来,“搭把手,热水端过来。”   “是!”如愿立即睁眼,麻利地小跑过去端热水,顺道把药柜上摊着的药瓶也拿了。   燕婵先发话,那她也不避讳,看着方少舒由肩自背的鞭痕,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这怎么弄的?”   “运气不好。”方少舒拽着前襟,只露出后背有伤的那一块,燕婵拿帕子一擦上回的药渍,伤处的肌肉和耷拉在伤口下边的衣领一起哆嗦起来,方少舒连声吸气,“阿婵,轻点、轻点……”   “轻你个头。”燕婵嘴上骂他,手上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没好气地瞟了边上的如愿一眼,“你听他说。”   如愿连忙抿掉刚出来的笑意,咳咳两声,一脸严肃:“好的。这位姓方的郎君,请问您是为什么受伤呢?”   “惹着金吾卫了。”   “金吾卫?!”如愿表情一僵,“他们伤的你?这么重?叫你去京兆府了吗?若不是抓逃犯,这得算是私刑了,怎么……”   “真是金吾卫,我没骗你。”新药抹上去一股火辣辣的痛,方少舒僵着肩背忍住,只皱了皱眉,“硬说也算是我活该,昨天过光德坊,见一队金吾卫纵马过街,掀得近西市的摊子乱七八糟,小孩儿差点踩在马蹄底下。我想着年初一的做件好事吧,捞了几个小孩出来,顺便骂了两句,金吾卫的马鞭就过来了,我既没防备,又不能打起来,之后硬吃了。”   他吸了口冷气,“可见我就不该做好事。”   “……倒是也不能这么说。”如愿踯躅片刻,隔空拍拍他的肩,“不过,不太对啊,能在光德坊看见,肯定是当天领命巡城的,你就这么走过去,怎么着也……总之肯定不能伤人的。过两天我上值了,我去问问。”   “别去。”方少舒断言,“恐怕是新混进去的,我看他们骑在马上,鞭子卷在袖口,腰上的刀卡着,遇事根本拔不出来,绝不会是多年当差的金吾卫,八成是住在城东北的哪家郎君。”   长安城东北一片是官宦居所,如愿皱眉:“可我没听说近来金吾卫招人……”   “还能事事都让你知道?金吾卫里可有一支是皇帝近卫,想换几个人、塞几个人,用得着昭告天下吗。”燕婵塞上药瓶的塞子,给方少舒把衣裳拉回去,“行了,歇着去吧。”   上了药的地方又痒又痛,方少舒委实腾不出精力,又见燕婵和如愿似乎有话要说,识趣地理好衣裳,绕到药坊后的药圃蹲着,等燕婵聊完再把他领回去。   “没人了。”燕婵把手里的帕子往水盆里一丢,“说吧,找我什么事。”   如愿刚要开口,燕婵眼神一凛,“不对,先说,昨儿大年初一,你不到我这里来,也没去你外祖家,你到哪儿去了?”   如愿顿时回想起一些白天不能想的事。   如愿越想脸越红,舌尖仿佛还残留着被搅动的感觉,赶紧晃晃脑袋,含含糊糊地糊弄:“也没去哪儿,唔,大白天的不能和你说啊……”   “见你情郎去了吧。”燕婵冷哼,“干了什么见不得我的事?”   “哎,师姐……”   “好了,我不问。”燕婵看够如愿扭捏的样子,端起水盆,“多大人了,这么点事还脸红。”   如愿抬手捂了捂还红着的脸,没法反驳,摸了一圈还是只吐出一个“哎”字。   燕婵见状就笑,背过身,端着水盆走了几步,身后的如愿突然出声:“……师姐。”   “那如果,”她放下手,终于问出今天的来意,“他姓独孤呢?”   燕婵脚步一顿。   如愿不敢再说,攥着袖口,脸上的潮热褪下去,剩下的就是从微开的门窗间吹过来的冷风,正值隆冬,冻得她牙关细细地发颤。   燕婵却微微一笑,信口说了句不搭调的话:“那我也问你,你那情郎,长你几岁?总不见得长你十几二十岁吧?”   “这倒没有。”如愿赶紧说,“也就两三岁吧,不算多。”   “既只长你两三岁,那我阿耶阿娘死的时候,他也才几岁?七岁,还是八岁?”燕婵扶稳水盆,“要我说我不恨姓独孤的,那是撒谎,师父说得放下,不然早晚要成心魔,但我放不下。我想起从长安城来的令,让我们去采一个长在悬崖上、压根不知道真假的药,几乎害死一整村的人,”   她轻轻地说,“我还是恨啊,日日夜夜地恨。”   如愿动了动嘴唇:“师姐……”   “可那和当年的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他能知道个什么?下令的人埋了都多少年了啊。”燕婵话锋一转,语气松快,末尾甚至有些调笑般的上扬,“既是你要选的情郎,不是我选的,你喜欢就好。不过别带到我面前来了,我怕我还是忍不住,拿水泼他。”   她呼出一口气,绕过柜台推开后门,一盆水随手泼出去。   “——阿婵!”蹲在门后的方少舒一个激灵,“你泼到我了!”   “泼的就是你。”燕婵回嘴,下一句又软下来,“哪儿沾到了?我看看……”   后面的声音细细碎碎,如愿没再细听,低头兀自想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只在关上前门时顿了顿,声音轻轻的:“谢谢。” 第74章 乍见 上门女婿试图上门(1)   “哈……啊……”如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还困么?”独孤明夷替她把落到耳前的那缕头发挽回去, 轻声说,“昨夜才看的花灯,若是困, 明日再来吧?”   “不行不行……都和外祖说好了, 外祖母肯定还亲手做了我爱吃的糕,哪里有我说不去, 让老人家伤心的道理啊。”如愿又打了个哈欠, 揉揉眼睛, 再使劲闭了闭,“都到这里了,进街就是了, 不许打退堂鼓。”   “我倒没怕。”独孤明夷轻轻一叹,“只是初次拜会林老将军, 两手空空……”   “我去见我亲外祖,带那么多礼干什么,再说我之前送的礼已经记在阿娘那儿了,这回还送, 我猜外祖母又要说我浪费钱。”如愿拍拍脸,冲着独孤明夷展颜一笑, 眼瞳里浮着层薄薄的光,“别怕,他们都很好相处的,又喜欢小辈。走啦。”   独孤明夷心说那是你亲外祖, 岂能与你不好相处, 面上却只是回了个笑,被如愿扯着袖子往巷内走。   走了两步,如愿忽然放慢脚步, 独孤明夷会意:“怎么了?”   “我想起来……”如愿止步,回头瞄向他,“还真有个不好相处的人。”   “谁?”   “我表兄,排行第三的那个。”   “他怎么了?”独孤明夷伸手捏在如愿鼓起来的一侧脸颊上,虚虚做了个把她皱起来的五官揉开的动作,“不着急,慢慢说。”   “你揉面呢!”如愿轻拍开他的手,佯怒瞪他一眼,又笑起来,“说来也没什么,我阿耶出身寒门,官一直做得不大,现在才到礼部侍郎,我小时候他的官就更小了。官小,没钱置换宅子、多请佣人,事倒是多,有一年夏天酷热又多雨,我阿娘怀了弟弟,又要操持家务和照顾我,吃不好睡不好,外祖知道了心疼,干脆就把阿娘和我接过去了。”   “元夫人辛苦了。”独孤明夷说,“然后呢,遇上你表兄了?”   “嗯。他是舅舅的儿子嘛,当然在的,比我大一岁。当时上头还有一位表兄和一位表姐。大表兄和表姐对我倒是挺好的,只有他看我不顺眼,住下来的第一天就警告我,说这是林府,我不姓林,我是个外人。”如愿撇撇嘴,“我倒是有心跟我阿娘姓呢,不过我怕我阿耶不答应。”   “我见元侍郎也爱重你,料想是不会答应的。”   “答不答应的也来不及了啊,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小了,习惯姓元了。这辈子没姓林的缘分了,下辈子吧。”如愿叹了口气,继续说,“哎,总之我和阿娘还是住着,他不敢找我阿娘的麻烦,就天天找我的麻烦,揪我头发、藏我的书、往我笔筒里放毛虫……烦得很,也是那年我心烦出去玩遇上了我师姐,后来白天不怎么在外祖家,就没事了。”   独孤明夷指尖一动。   “不许揉面!”如愿连连后退,顺道抬起双臂交叉护在脸前,“我和你说这些,是告诉你得防备他,不是让你可怜我。再说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他怎么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欺负我,说起来这两年估计是顾忌舅舅,年年都单独给我送年礼,谁要他的。”如愿想起来就气,没忍住,躲在手臂后边呸了两声。   独孤明夷只觉得她可爱,抿抿嘴唇:“我知道,你一向擅长这些事情,不会让自己为难。”   如愿将信将疑地放下半截手臂,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么夸我?”   “当然。”独孤明夷微笑,在如愿笑眯眯完全放下手的瞬间出手,直接捏在她脸颊上,拇指轻柔地抚过去。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就是太容易轻信旁人。”   “……”   如愿惊了:“……你怎么这样!”   “哎,算了。”她拍开独孤明夷的手,反手攥住他的袖角,“走了走了。”   林府在巷尾,从宅邸就看得出和推崇精巧的文人不同,门庭开阔,门前的路宽得能跑马,正门外一排全是拴马的石柱,配得上上下一门武将的豪情。   如愿一路拽着独孤明夷,等到正门口才松开,还没上前和守门的搭话,管这片的管事先从门后溜出来了,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元娘子来啦!难得过来,老夫人可天天念着您呢,这下老夫人能高兴好几天。哎,这位是……”   他不认识独孤明夷,眼神直往如愿身旁高挑端丽的郎君身上瞟,如愿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是我朋友,带过来玩的。要找人先通报吗?”   “不用不用,既是您,直接进去就行。”管事热切地揪了个小厮引路,又回头朝如愿笑,“大冬天的,元娘子不如先去喝杯热茶?”   如愿不置可否,回头看了独孤明夷一眼,得了一个轻轻的点头,才说:“也好,那就麻烦了,我想喝加蜜的花茶。”   引路的小厮连连点头,引着两人往府内走,管事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伸手把另一个小厮揪了过来,眼睛还盯着渐渐吞没人的假山小径:“去,快去通知老夫人,就说元娘子带人回来了。”   “啊?”小厮一脸懵,“刚才不是已经喊了阿铜去报信吗?”   “你开不开窍啊!元娘子带的是个男人,男人!”管事一掌拍在小厮头上,“带人回来见老夫人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   **   “咳咳。”如愿握拳抵在下颌上,郑重地咳了两声,收回手臂背在身后,“现在,由我,林府的外孙女,给你介绍一下其实也有段时间没来了的地方。”   独孤明夷抿住笑意,任她作妖:“请。”   “首先,我们走的……呃,是条青石板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铺的。边上这个是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挖的,现在结冰了,夏天会移荷花来种,我小时候还和表姐一起挖过藕。”如愿面朝独孤明夷,一步步倒退,“再走一段有条小路,往里走是个空院子,就是我阿娘以前养胎住过的地方,后来舅舅家没添儿女了,舅母就做主说给我做客房,要过夜就住那里。不过我其实……”   她遥遥地望向那个小院,后半句话没出口,独孤明夷忽然出声:“当心!”   如愿一惊,慌忙回身,臂上却一紧,回神时已经被拽到了独孤明夷身边。   “如……”原本朝她走来的郎君神色略略僵硬,抬眼瞄见独孤明夷时更僵,缓了一瞬才笑出来,“表妹,带客人回来?”   “对啊,外祖和舅舅也没说过客人不能带客人回家嘛。”如愿冲着来人甜甜一笑,背在后边的手悄悄戳到独孤明夷掌心,食指划了三划,“喏,这是我表兄。”   “林知争。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独孤明夷正要开口,如愿却一臂拦在他前面:“不行,我带朋友来玩,总得先见过外祖,没这个先对着你自报家门的道理吧。”   林知争眉尖一颤,忽而笑笑:“也对。祖父祖母这会儿正在厅里,阿耶阿娘也在,我带你过去?”   “行啊。”如愿欣然应允,拽住独孤明夷的袖子,“表兄,请吧。”   林知争扫过拽着袖子的那两只手,目光清浅,一瞬而过,化成轻轻的一声咳嗽,他的声音凉凉的:“表妹,在府上呢,不太好吧。”   如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干卿何事,但再一想,也觉得不太对,需得顾及独孤明夷薄薄的脸皮,于是依言松手,只说:“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江湖人不管这个。”   “可你终归不是江湖人。”林知争一手背磕在如愿脑壳上,顺理成章地占了独孤明夷和如愿之间的位置,“你总归是林家的女儿生的,外边人都会说你是林老将军的外孙女,是林将军的外甥女。”   “那也占个‘外’字呢。”如愿摊了摊手,“再说我最大的名头是礼部元侍郎的女儿。” *   “是是是。”林知争居然没和她吵,“今年送你的……”   “阿铜!这里这里!”如愿压根没听他说话,小跳起来,一脸欣喜地朝着稍远处招手,待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刚才去哪儿了呀?”   “回、回元娘子,先前有点小事,丁管事……”阿铜一眼看见边上的林知争,连忙说,“郎君,刚才夫人院里传信,说是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什么事?”林知争皱了皱眉,看了如愿一眼,想想又说,“罢了,过去。”   “是、是。”阿铜连连应声,上前引路。   如愿看着两人离去,冲着林知争的背影重重皱了皱鼻子。   “这就是与你不合的那位表兄?”独孤明夷突然开口。   “是啊,也不知道今天发什么病。”如愿只觉得烦,“和他说话累死了,所以我才不爱来外祖这里。”   “你这几年,同他见得多吗?”   “当然不多。我忙着呢,要读书、做梓匠、认识朋友……”如愿扳完手指,老实交代,“不算逢年过节来外祖这儿见的面,上回见面还是我及笄的时候呢,他还拿了舅母送的簪子过来,不过我怕他做了什么手脚,到现在都没戴过。”   她眨眨眼睛,“有哪儿不对吗?”   独孤明夷垂眼看向她,回想起林知争的模样,一身青衫,蹀躞带斜斜束着,只比如愿长了一岁,还算得上称一句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没有。”他主动把袖角塞进如愿手里,“带我去见林老将军吧。” 第75章 比划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到啦。那等会儿我先进去, 先和外祖他们提一提,再叫你进去。”如愿松开一直拽在手里的袖角,得了独孤明夷一个轻轻的点头, 跟着笑起来, 顺手在他脸上揉了一把,“委屈你在外边站会儿了。”   她后退两步, 再恋恋不舍还是一咬牙, 扭头穿门进去。   府上两位老人上了年纪, 林老将军身上又有早年随着先帝征战留下的暗伤,冬里难熬,大厅干脆做成暖阁的式样, 两位老人坐的地方特意垫高,往下才是小辈坐的地方。   “我来啦!外祖母有没有想我呀?”如愿瞟过厅内的两位表兄和舅母, 直接到老夫人韦氏身边跪坐下来,朝着自觉退开的侍女盈盈一笑,自然而然地接手给韦氏捶腿的工作,“舅舅呢, 在忙什么?还有表姐,是前几天来过了?”   “你还知道来, 初一时怎么不跟着你阿耶阿娘来?”韦氏在如愿背上不轻不重一拍,“你来也不提前说,你舅舅哪里知道,一早且去同人喝酒了。你表姐年前才刚生产, 颠簸不起, 我做主不让她来。”   “啊,表姐都生孩子啦,男孩还是女孩?漂亮吗?”   “才多大, 哪儿看得出漂亮不漂亮。不过是个女孩,你姐夫也是好相貌,难看不到哪里去。”韦氏又一拍,“你表姐都生了孩子了,你呢,可有个准数?”   “这不是带着准数来见您了嘛。”如愿没忘了另一位,仍给老夫人捶着腿,冲着望过来的林老将军笑笑,“当然,还有见见外祖……”   林老将军一声冷哼,胡子尖翘了翘:“那让他进来。”   一旁的侍女应声,正要出去,如愿赶紧开口:“等等!”   “是这样的,我还没带他去见我阿耶阿娘呢……”顶着两位老人探究的视线,如愿越说越小声,“因为我先前,嗯……说不好,总之是和他生气,在家天天说他坏话,我就说说,可我阿娘当真了……”   下边的林知由迅速深吸一口气,把要出口的笑憋回去。   “好啊,我说怎么从你阿娘那儿一点信都听不到,原来是拿你外祖家当筏子!”林老将军没什么话要说,韦氏却佯怒起来,“越过你阿娘给你定亲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少想拖累你外祖家,先带他见你阿娘去。”   “别!”如愿一把抱住韦氏的腿,“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不容易,他还是个孩子,见他一面吧……”   林知由忍不住了,扑哧一笑,单臂搭在弟弟肩上,抬眼却发现林知争面色不虞。他一怔:“你怎么……”   那边韦氏却松口了,顺手把如愿扶起来:“也好,那就让他进来,我同你外祖父瞧瞧,什么样的好郎君,能让你求到我这里来。”   “好!”如愿一喜就要跳出去,韦氏又揪住她的后脖子,把外孙女扯回来。   “女儿家矜持些。”老夫人向着边上递了个眼神,先前退开的侍女抿嘴笑笑,应了一声,款款地出去请人了。   一来一往快得很,厅内伺候的侍女依次开门,撩起防风的垂帘,来客拢着黑底金纹的大袖,肩上落雪眉间烟云,乍抬头先让座上的林老将军和边上陪侍的林知由惊了一惊。   林知由慌忙起身,独孤明夷却只是轻轻摇头,再看向座上的两位老人时也没什么大动作,略略点头而已。   林老将军从一瞬的惊诧中回神,瞥了如愿一眼,从喉咙里滚出个轻哼的腔调:“果真是好郎君。”如愿抓抓脸,回了个略有些尴尬的笑。   韦氏久居家中,倒是不认识独孤明夷,只觉得他生得好相貌,配得上她时常念在心里的外孙女,顺手在如愿手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确实是好郎君。且容我随口问问,郎君是哪里人,做的是什么?”   “算是长安人。家父早年过世,我随母亲留在长安城。”独孤明夷垂着眉眼,“做的算不上什么,但敢说一句是正经事,老夫人不必忧心。”   “原来如此。”韦氏以为他这么回避是家世不太好,联想到如愿在外跑的江湖气,只道外孙女喜欢就行,知趣地不再多问,换了话题,“既是与我这外孙女同来的,当知我家没什么本事,只是武人罢了,那再多嘴问问郎君,可学过武?”   “能随先帝征战,三代皆入军,若这样的世家算是寻常,天下便也没有不寻常的武家了。”独孤明夷仍垂着视线,“于文于武我都稍学过些,只是并不精通。”   如愿想到当时巷内犹如斩落星辰的一剑,心说这种时候谦虚什么,手上仍轻柔地替老夫人按着腿,头抬起来扭向下座的独孤明夷,使劲甩过去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   “……不过,总是能学的。”独孤明夷连忙接收,找补之余没忘了再夸夸,“如愿机敏善武,她却说只是随着外祖家稍学过几年,如此看来,料想林家儿郎当是更擅长,若有机会,倒希望不吝赐教。”   如愿服了,一掌拍自己脑门上,缓过来又赶紧替外祖母捶了两下,对着韦氏撒娇似的:“哎,机敏这种词我倒是勉强收下,善武可算不上,好歹得算是表兄和舅舅那样的吧,何况我根本……”   “好啦。”韦氏其实也没太在意,横竖她看独孤明夷挺顺眼,会不会武的不是必须,家世如何也无大碍,真算起来还不如让如愿稍占个上风,往后真有个好歹也不是如愿挨打受气。   一番盘算下来,韦氏面上带笑,正想顺着独孤明夷夸的那几句推辞推辞,一旁的林知争却站了出来。   “既然提到我们林家,不如比划比划?”林知争凉凉地扫过独孤明夷,不顾在后边拽他的林知由,头都不转,直接向韦氏抱拳,“祖母可愿做个见证?”   韦氏一惊:“那这位郎君……”   众人的目光顺势全聚集到独孤明夷身上,他终于抬起眼帘看向咬着牙的林知争,蓦地浮出点淡淡的笑:“好。”   “那去外边。有练武的地方。”林知争侧头示意一下,率先出去了。   独孤明夷依旧向着仍在厅内的人略略点头,做足了礼数,跟着出去。如愿如坐针毡,干脆也跳起来。   一连串出去三个人,林知由舔舔嘴唇:“祖父,那我也……”   “出去看着!”林老将军是真有点生气,一拍扶手,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声,“罢了……”   **   “这一冬下的雪多,天冷,祖父母都上了年纪,挨不住冻,就托我来看着了。”林知争事先把广场附近的侍女仆役全赶出院子,只让他们提前扫尽残雪,拢着袖子远远地站到一旁,“小门小户,不讲什么排场了。看二位都没带武器,请吧。”   场上的两人都默了一默,各自去挑武器,没忘了走向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距离对方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愿还是想不通,站在原地念叨,“怎会如此,我只是想来让外祖看看,让外祖点头,这样我阿娘也不得不点头,我阿娘答应了,阿耶当然不能不答应不然肯定挨打……”   “想开点。世事无常,也就是说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林知由慢吞吞地挪到表妹身边,手仍插在袖筒里,“天太冷,手就不拿出来了,我口头拍拍你啊。”   “……”   如愿没忍住:“外祖知道你在外边缩成这样吗。”   “当然不知道。那啥,虽然我说这话你也不一定听,我也知道你向来讨厌阿争,他确实做的错事多,但是今天……”   如愿抬头迎上林知由的视线:“今天你们兄弟情深到,就算他当众给我和我带来的人这样的难堪,你也要替他辩解几句?”   林知由一愣,沉默片刻,笑笑:“……算啦。哎,看,挑好了。”   如愿往边上站了几步,看向广场。   独孤明夷和林知争一人占了一边,林知争随林家一向的传统,选了上马下马都能用的枪,独孤明夷则松松扶着把剑。   “竟是这么选的。”林知由没再往如愿那边靠,遥遥地望过去,“阿争要输了。”   “怎么判断的?”   “看你家那个好郎君啊。”林知由挑了挑眉,看到如愿红着脸皱眉瞪他的模样才接着往下说,“他拿的是剑,压根没挑,就是从最右抽了一把而已。他不在乎趁不趁手,可见阿争在他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轻轻感慨,“这样一想真是生气啊。我的倒霉弟弟憋着一口气要和他打一架,他连这点尊重都不肯给。”   “是吗。”   林知由朝她一笑:“爱信不信。”   如愿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在林知由眼皮子底下一跃跳进广场,稳稳地落在正中,切断两人对峙的视线。   “表兄,当年你说我不姓林,算不上林府的人,可我偏要算一回。”她转过身,面朝独孤明夷,“既然是与林府的人比划,那现在,”   她反手拔出伞,一点点展开伞面,伞上飞花流云海月倒悬。   如愿抬眼,目光擦过伞面边缘,“你的对手是我。” 第76章 质问 20尺内乱鲨   独孤明夷还未作答, 如愿已经冲了过去。   刚才那一下开伞纯粹是虚招,无非是借着缓缓旋转伞面的间隙按动机括,真正的武器握在如愿手里, 寒光宛然。   她一剑切在独孤明夷连忙抬起格挡的剑鞘上, 剑锋划过石质的剑鞘,几乎要割出火星, 而她隔着交错的双剑注视对面的男人, 眼瞳里山海风光被下一道剑光斩裂。   和手中的剑不同, 如愿的剑势大开大合,不像是握着一把纤细到能藏在伞柄中的剑,反而像是某种能开山劈海的重刃。她丝毫没有收势的迹象, 一剑比一剑重,逼得独孤明夷一面以剑鞘格挡, 一面连连后退,满场全是剑刃切到石鞘的金铁声。   眼见着要将对手逼出广场,如愿忽然停手,这一剑甚至在石刻的花纹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刮痕。她看着独孤明夷:“为什么不拔剑?”   她胸口剧烈起伏, 细细的汗珠划过通红的脸,多年来憋着的那一口气却在此刻发出来, 质问对手,质问犹如观战的林家兄弟,“是觉得我并非林府的人,还是觉得我不配你拔剑?”   “……当然不是。”独孤明夷却只是摇头, 左手握鞘, 右手握住剑柄,在如愿的目光下试着向外一拔。   剑纹丝不动,剑柄紧紧卡在咬合的槽内。   他苦笑, “挑选时不曾在意,只觉得重量趁手,待你过来,我想着拔剑应对,却是如此。”   “……”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呀?”如愿急了,眉眼间的肃杀一扫而空,皱着眉反而显出几分因无措焦灼而有的委屈。她连忙收剑凑过去,碎碎地解释,“我剑招学得混,也不知道是哪派的,只觉得越重越好,你伤着了吗?让我看看……”   独孤明夷仍是摇头,跟着收了剑,大方地露出一截右腕给如愿看。到底是强行用剑鞘接招,再知道卸力的技巧,腕上也红了一圈,腕骨处甚至有略微的红肿,模糊了原本明晰坚实的线条。   “不要紧,过几日就好了。”他温声安慰,“不必挂心。”   “我怎么能不挂心嘛。”如愿低头凑得更近,一口气将要呼出去,顾及还在外边,不好表现得太亲昵,又赶紧后退两步,“你应该和我提一提的,我要是知道,怎么着也不会这么逼你。”   闻言,独孤明夷抿出个淡淡的笑,视线从伞柄滑到如愿仍握着的手上,一瞬扫过,回到那张微皱着眉的脸上。   如愿紧抿着嘴,嘴唇贴合的位置近似一条直线,独孤明夷却无端觉得她是要委屈地撅起来,转念觉得那样也应该可爱,于是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这一声让如愿再退了一步,她以为是笑她放马后炮,另一层红涨到面上,视线游移两圈,选择把尴尬转嫁给拢着袖子看热闹的林知由。   “表兄!”她猛地转头,“这剑为什么拔不出来呀,你偷懒没管着习武场,还是知道也懒得换啊?”   “好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林知由果然急了,“阿耶在乎的就是习武,家里的兵器哪个都时时擦洗修整,现在说说也就算了,让阿耶听见可不得扒了我一层皮!”   他越想越不妙,刚想下场看看,进广场的月亮门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全程围观的侍女稍掩着下半张脸,袅袅婷婷地走到几人附近,先屈膝行礼,起身时眼观鼻鼻观心:“元娘子,老夫人请您去暖阁。”   “现在去?”如愿认出这是先前让她占了位置的那个侍女,一愣。   “老夫人原话说,若您没什么事了,便赶快过去。又说您在舅舅家里,许是没什么事的。”   这是非得过去的意思,如愿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向独孤明夷,见他仍噙着淡淡的笑,看她时目光平和稳定,心下定了定,再扭头看向站在另一侧的两位表兄。   林知争没给她好脸色,甚至没和她对视,直接把脸撇向一边,显然是拒绝与她交流。林知由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我过去了。”如愿忍住一拳捣在林知争脸上的冲动,特地和林知由说,“伞是我的,我原样带走,别的你处理啊。”   “放心。”林知由点头,“去吧。”   如愿再朝着独孤明夷看了一眼,抱紧怀里的伞,扭头跟着侍女出去了。   由围墙高树划分出的广场重归平静,场内只余三人,沉默片刻后,林知由接了独孤明夷手里的剑,主动向外再退了三步,顺手去拽倒霉弟弟。   然而林知争寸步不让,甚至向前一步,枪尖点在石砖上,划出的火星和他的眼瞳一样明亮:“怎么,还要再推托一场吗?”   “那我也问,郎君与我难堪、与如愿难堪,如愿离场,”独孤明夷丝毫不惧,坦然回视,“还要再让我难堪一回?”   “你……”林知争听出弦外之意,愤愤地一咬牙,“少拿她压我。她好歹是正三品家的嫡女,母家如此,自己又有官职,不说是锦衣玉食肥马轻裘,至少衣食无忧,先前在厅里,祖母问起家世行当,郎君支支吾吾,不知是要她将来吃苦,还是腆着脸由她……”   “住嘴!”林知由一声厉喝,受怀里一柄长剑所制,不能弯腰行礼,只有额上的冷汗滴在剑鞘上,“殿……”   独孤明夷依旧轻轻摇头止住林知由将要说的话,神色平静:“我确实身无长处,难怪郎君看轻。只是,纵然她将来发觉,不愿选我,”   他看向额上青筋隐隐爆起来的林知争,眉眼间远山烟云未散,他忽然微笑,抿出的弧度居然略有些讥诮的意思,“难道会选郎君吗?”   林知争更怒:“你……”   “如愿曾特意同我提起过郎君。”独孤明夷打断他,“提及她幼时因林夫人有孕,酷热难耐,元侍郎彼时又在尚书省内,分身乏术,不得已随林夫人前来府中。再是与外祖、舅父亲近,也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那时郎君是如何待她的?此后数年,郎君又是如何待她的?”   林知争一怔:“我……”   “如愿恨极怒极,终究念着外祖与舅父的恩情,不愿发难,郎君可曾知道她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独孤明夷继续说,“她为侍郎嫡女,本该如郎君所言锦衣玉食,却不曾坐享其成,也不曾以权势压人,反而自认为江湖人,学成文武艺自食其力,入嫏嬛局也不过是想以一己之力为天下女子开一条通路。锦衣玉食,非她所愿;攀龙附凤,亦非她所愿。郎君今日在此,妄言如愿看的是家世行当,是看轻她了!”   本想着和林知争讲道理,讲到这里真有些恼怒,独孤明夷干脆顺势而为,注视着眼前面色不虞的少年,字句如同金石相击,“我再问郎君,今日步步紧逼,使我难堪至此,究竟是真的爱重如愿,还是视她为囊中之物,见她似有旁路就恼羞成怒?!”   林知争当即想反驳,一张嘴却不知道该挑哪一句,千言万语梗在喉口,面色又白了一层。   独孤明夷料想他答不出来,闭了闭眼,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再开口时语调柔缓下来:“既如此,不叨扰了。”   他转身就走,林知由来不及细想,直接把长剑往呆愣着的林知争怀里一塞,慌忙追上去,声音遥遥传来:“幼弟无状,是管教无方,看在祖父与父亲份上,还请殿下见谅。”   “无妨。”独孤明夷淡淡地答,“少年意气罢了。”   林知由犹不放心:“如愿也无状,冲撞殿下,到底留了伤,不如请府医过来看看?”   “我不怪她。”独孤明夷给了颗定心丸,“不必了,我等她回来。”   “好……”   声音愈行愈远,后边的再听不真切,林知争抱剑呆愣在原地,脸色越来越白。   本朝宗室子嗣不丰,年龄相差不大,有这样的气势,能让入朝为官的兄长这样好声好气陪同的“殿下”,纵观宗室,还能是哪个人?可笑他拿行当压独孤明夷,却不知道独孤明夷所做的是天下最要紧的行当。   握剑的手无意间越攥越紧,石鞘上的刻纹深深印入左手掌心,痛得林知争手腕发抖。但他仍然紧紧攥着,一手握鞘一手握柄,指节泛起森然的青白色。   “喀”。   林知争一惊,诧异地低头,只见剑从鞘中滑出一截,剑光宛然,剑鞘与剑柄咬合的位置顺滑得仅仅是紧攥在手中,就能因无意间的用力脱出。 第77章 坦诚 总该让你做一回王妃   “你好大的胆!”韦氏重重拍在扶手上, “给我坐下!”   如愿上前两步,没管侍女搬来的胡床,膝盖一弯, 直挺挺跪在了地砖上。   韦氏反倒一噎:“你……”   一时僵持, 暖阁内的侍女个个都识趣,一声不吭地屈膝行礼, 一声不吭地出去, 缀在末尾的那个顺手放下帘幕合上大门。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一面是将人放到铁板上烤的私情,一面是膝盖实打实磕着地板的小外孙女,韦氏又怜又怒, 心乱如麻,摸着扶手:“我且问你, 你老实说,你阿娘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阿耶也不知道。”如愿跪得腰板挺直,只垂着眉眼, “就是怕阿耶阿娘乱想,或是不答应, 才先带来让外祖见见的。”   “你外祖朝堂上还没见够吗!”看样子如愿自己是知晓身份的,韦氏稍松了口气,“那陛下、宗室那边呢,你可知道他们怎么说?”   “不知道。”如愿如实说, “我不认识什么宗室, 也见不着陛下。郎君也没同我提起过,他和宗室并不亲近,我猜他们还不知道。”   “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火气直窜上来, 韦氏又是重重一拍扶手,“你阿耶阿娘不知,宗室那边也不知,你们这叫什么?叫私情!”   如愿张嘴想反驳,韦氏又说,“少年人重情,我活到这个岁数,半个身子进土,长安城里风风雨雨,因情一字闹出的笑话见得多了。外祖母不是怨你与人生情,平心而论,确实是好郎君,莫说阿争,就是阿由,也是比不上的。”   “但凡他今日换个身份,哪怕不是世家子弟,是个江湖人,外祖母也认了,愿为你去同你阿娘说,只要你喜欢就好。”老夫人的声音软下来,看着犹跪在地上的女孩,不觉间视线有了几分模糊。韦氏用尾指点去眼尾那点沁出的水光,“可是如愿,你且想想,宗室妇是那么好做的吗?你外祖、舅舅手里有兵权,受了多少猜忌且不论,只为你阿耶想想,往后他在礼部,日子有多难熬?更何况陛下年岁渐长,早晚……”后边的话不能多言,韦氏乍然收声,只等着如愿回复。   如愿不语,垂眼看着袅袅透出一缕缕热气的砖缝,看着铺开的裙摆上精细的绣纹,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扰乱了裙上的缠枝莲花。   半晌,她轻声开口:“外祖母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若是我嫁给他,会招来陛下的猜忌,给林家埋下祸患吗?”   韦氏听得眉头紧皱,心道这小娘子不知道其中利害,正要解释,手背上却压上来一只手。   那只手宽厚而粗大,掌心里全是粗硬的茧,正是林老将军的。   “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应声,“你怎么答?”   如愿再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那就错了。他之前就答应我,愿意和我一同去江南、安西或是随便哪里,总之是远离长安城的地方。”   韦氏一怔,转头看向林老将军,两人都满眼诧异。   对视一眼,林老将军开口:“……他真这么想?”   “我知道外祖在怀疑什么,无非是不信他,觉得这是缓兵之计,又或者是暂时昏头,三年五年后又要后悔。但我敢说,不会的。”和刚才的紧绷截然不同,如愿显得轻松而平静,“他和我说过,驭龙使凤,非他所愿,我信他。何况如果真那么放不下,趁着陛下还未长成的那几年,想做什么是他不能做的呢,何苦再等到三五年后去后悔。说来说去,他想要的哪里是这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他而言不过腐鼠,若是觉得他要紧抓着这些东西,”   她坦然地对上外祖父犹然敏锐的视线,忽而绽开笑容,“是看轻他了啊。”   林老将军没有回应,如愿也不急,娓娓地说下去,“离开长安城之前,我会辞官。外祖熟悉我,知道我从不干讨好攀附的事情,在嫏嬛局也谈不上有什么势力,辞官后就和官场毫无关联,此去恐怕也不会再回来,还请舅舅和外祖放心,就算将来陛下仍要猜忌,真要赴死,也是只我一人陪……”   “不许说!”韦氏匆忙下座,不顾衣衫繁复和总犯风湿的那条腿,直接像如愿那样跪坐下去,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傻孩子,到现在竟还是不懂么!猜忌如何,怨怼又如何,你舅舅、外祖什么没见过,怕的是你将来如何啊,在长安城内多少人盯着王妃的名头,在外边又要吃什么苦?你说要走,安西是什么地方,飞沙风雪,你怎么过日子?就算是江南,扬州杭州听着风光,听闻春夏里雨下得没完没了,一摸壁角地板上全是水,你怎么过得惯?”韦氏竟涟涟地落下泪来,“你让外祖母如何放心看你走……”   “可我总是要走的。就算不离开长安城,也不嫁他,换个外祖和阿娘替我挑的好郎君,去做世家妇,不一样前途莫测吗?”如愿不由也觉得眼睛酸,面上仍挂着笑,替忧心过度的外祖母拭去眼泪,“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万一那郎君有个难讨好的母亲,在外和我一团和气,在家里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年纪轻轻地就被她气死,没孩子还好,有个孩子还要被后娘磋磨,那可真是惨呢……”如愿夸张地一缩脖子,刚才眼眶里那点酸涩刚好化作泪珠,适时地滴下来。   “少来这一套,替你挑人自然也要挑过家里是不是好相处,再者你真受欺负,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韦氏被如愿夸张的表演逗得眉头稍松一些,又忧心起来,“再是受欺负,总归在长安城……”   “难道您还带舅舅或是表兄杀进他家里去吗?”如愿扶起韦氏,送她坐回座上,自己仍是跪坐,“我知道外祖母担心,但我有数,总还有几个朋友,要是他真对我不好,大不了撕破脸皮和离算了。”   “这怎么……”   “由她去。”林老将军突然开口。   韦氏还是觉得不妥:“怎能……”   “由她去。”林老将军再次打断韦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顺带闭上眼睛,“自己选的路,自己走。”   “多谢外祖!”如愿就知道他是答应了,一喜,顺势深深地拜下去,“请外祖放心,无论身在何处,我总念着外祖家,也总有本事好好过日子。我先走了,等真要离开长安城,再来拜别。”   她收声,额头在手背上默然贴了足足半刻,才起身,一步步朝暖阁外走。   她撩开防风的帘幕,侍女替她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独孤明夷。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细细地落在他肩上发上,睫毛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眨眼时仿佛一闪而逝的寒星。   “你干什么站……”   “我在等你。”   双方同时开口,如愿一怔,旋即扑过去,一面帮他拍打积在身上的雪,一面怼他:“我可没说让你等我,就算你要等,下雪了不会找个亭子,不会让人给你把伞吗?”   “我不知道。”独孤明夷任由如愿在身上拍拍打打,拍到胸口时忽然抓住她的手。在雪里站了这么久,他的手远比如愿的冷,呵出的气又是热的,迅速化成细碎的冰晶。   他瞳中同样结着模糊的水雾,“我怕林老将军不答应,怕你被说动,我若不在这里等着,就再也见不到了。”   如愿愣愣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你傻不傻啊!手呢,让我看看,还肿着吗?”   独孤明夷连忙伸手,白皙的腕部冻得略显苍白,腕骨处的那片红肿就更明显。给如愿看了一眼,他想缩手,如愿却不让他躲,拽着手指,从侍女手里接了林知由先前交代过的药膏,剜出一片来糊在伤处。   “应该只是有些淤血,化开就好了。这个药是活血的,平常用起来有点烫,你冻了这么久倒是正好。”如愿小心地用指腹按摩,按到红肿处抬眼看看他,“忍一忍,可能会觉得痛的。”   “多谢。”独孤明夷有些忐忑,指尖在如愿手里蜷曲几次,忍不住轻声问,“林老将军……如何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如愿故意拖了个长音,指腹虚虚地抚过去,确保伤处让药力渗进去,才仰起头,“……答应啦!”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刚露出喜色,如愿却不让他开口,“不过,外祖提到了陛下和宗室,你应该还没和他们提过吧?”   “我明日进宫,请陛下赐婚。”   “这就……不用了吧?”如愿完全没想过这个,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片刻,含含糊糊的,“我不懂政事,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听你之前说……唔,总之陛下也不知道在闹什么,还是少见他为妙。我不求这个的,再说横竖要走,有没有赐婚的旨意都一样……”   “不要紧。不论如何,到底仍是兄弟……”独孤明夷把“不会在现在动手”咽回去,他轻柔地抚上如愿的脸,定定看着眼前脸红通通的女孩,“在离开长安城之前,我总该让你做一回王妃。” 第78章 曲破 朕说了算   紫宸殿, 内殿。   重重帘幕垂落,或轻或重的幕脚垂及地面,随着地砖间渗出的热气微微拂动, 紫金香炉镇在屏风两侧, 兽口微张,一缕缕地吐出瑞脑香, 在室内漫开, 渗进垂手立着的宫人衣衫内。   一只手闲闲探出帘外, 帘纱尚未抚过手背,低眉碎步上前的宫人已经撩起帘幕挂上纯金的帐钩。紫衣的正监亲自捧着衣带上前:“陛下。”   “嗯。”少年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挥手拂开凑上前的宫人, 自顾自披上外袍,偏头看了眼窗外, “又下雪了?”   “回陛下,差不多午时三刻起下的。”红衣的少监看看侧前方的正监,再看看皇帝,忽而绽开个谄媚的笑, “今年确实多雪,是好兆头啊,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想必是陛下励精图治的功劳,上天都特意降雪嘉奖陛下呢。”   独孤行宁不置可否,兀自把蹀躞带环过腰部:“叔父呢?”   “臣在。”早就站起来的韩王上前两步, 躬身下去行足一个礼, “棋局未完,陛下可想续上?”   “算了。睡了一觉,早就不记得该怎么破局了, 叔父就当让朕一局吧。”独孤行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叔父久等了。”   “不妨事。殿内暖和,臣在自家还烧不起这么好的炭呢。”韩王直起腰,“见陛下还困着,不如喝些茶?前几日才学了新的点茶花样,臣献个丑,陛下赏脸看看?”   “也行。”独孤行宁没什么兴致,蹀躞带交扣处的位置别得他指尖留了个印子,他啧了一声,皱眉吩咐少监,“去,和司供司说,弄点炭让叔父带回去。”   “哎,是!”少监应得尖而亮,不顾身上的红衣,都没拎个小宫人跑腿,直接自己冲出去,生怕跑得慢一步就在皇帝那儿留不下一个好印象。   韩王作势阻拦:“陛下,宫内炭有定数,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不过是炭而已,叔父还怕担不起吗?难得叔父在外等了这么久,就当是赔礼吧。”   “那就谢陛下赏了。”韩王面上浮出笑意,过了片刻,一口气掠过牙尖,“不过论起等候,臣可不算什么。豫王也在外头呢。”   独孤行宁眉头皱得更紧:“他来干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约摸刚下雪那时候来的,本想通报,不过见陛下还睡着,臣就给拦下了。”韩王试探,“陛下不会怪臣吧?”   “让他进来。”独孤行宁又打了个哈欠,“请叔父倒茶吧,朕倒想看看是什么新花样。”   韩王应声,原本的棋局早就清了,新上桌的是一套点茶的器具。殿内的宫人一声声唱和到殿门,直到大门敞开,殿门的内侍拉出长长的声音:“宣豫王——”   殿外的人影一点点靠近,渐渐清晰起来。殿内烧着炭和香,混合在一起暖得人昏昏欲睡,进来的人却披着风雪,和殿外冰冷的空气一同进来,激得殿内的宫人纷纷哆嗦。   宫内踩低捧高是常态,被晾在雪中近两刻钟,独孤明夷肩上全是碎雪,一遇暖就化作水珠。但他保持着一贯的表情,或者说就是没有表情,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站定,向着上座的皇帝拜下去。   “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独孤行宁说,“豫王进宫所为何事?”   独孤明夷却不答,直起腰,视线淡淡地扫过仍在吐烟的香炉:“紫宸殿内有地龙,陛下何故另燃炭火?瑞脑的香气也太重了些。”   独孤行宁不耐烦,扯了扯领口:“豫王赶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个?除夕时朕刚说过若无要事,豫王就歇着吧,现在看来,身上是大好了?”   “承蒙陛下挂念,好得差不多了。”独孤明夷仍是先前那种寡淡的语气。   独孤行宁被他噎了一下,想说什么,舌尖动了动却没说,只再扯了扯领口。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一面是香炉和炭炉烧出的哔啵声,另一面则是更漏的滴水声,两种细微的声音混在一起,搅得宫人心神不宁,不约而同地站得更直,视线却压得更低,有几个资历低的甚至屏住了呼吸。   僵持片刻,还是韩王站起来打圆场:“说来怪臣,年纪大了就畏寒,陛下体恤,这才另置了只炉子……”   “臣今日进宫,确是要事。”独孤明夷不搭理他,缓缓抬头,“臣与嫏嬛局元女史情投意合,恳请陛下赐婚。”   独孤行宁蓦地睁大眼睛。   “这……”韩王也愣了,万万想不到独孤明夷进宫来说的是这个,“嫏嬛局的元女史,可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倒是见过几面……”他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引导小皇帝,独孤行宁的声音却先响起来。   “准。”独孤行宁说,“今日便让中书省拟旨。”   “谢陛下恩……”   “但是。”独孤行宁截过话头,“既要成婚,往后便有妻儿,豫王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自己家中吧。宗室大婚要做的准备多,从明日起,”他垂眼看着阶下恭谨肃穆的兄长,慢慢吐字,“豫王就不必替朕处理政务了。”   “臣领旨。”独孤明夷答得干脆。   紫宸殿内设有台阶,层层向上的平台是天子独占的位置,站在那里能看到偌大殿内的每个角落,任何人都比皇帝矮一截,触目便如蝼蚁。独孤行宁站在阶上,默然看着独孤明夷,在他瞳中的倒影里,独孤明夷再度恭敬地弯腰行礼,得体端方,是侍奉三朝的老宫人都挑不出错处的模样。   “紫宸殿多闭门窗,另燃炭炉恐生祸端,瑞脑香太重则令人神昏,还请陛下注意。”独孤明夷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完成一言一语间完成权力交接的不是他,“臣告退。”   他不再看独孤行宁,按规矩确实也不能直视天颜,殿内的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上来引路,他也不恼,安然迈步出去。   雪下得更大了些,无人打伞上前,成片的雪花落在独孤明夷肩上化作雪水,带走那点从紫宸殿里带出的热气,新落的雪就积在肩上,恍惚染白绕过肩头的发丝。   殿内的韩王心跳如擂鼓,竭尽全力才能保持面色如常,开口时指甲几乎要扎进掌心:“陛下,托豫王摄政是先帝的遗旨,不经三省商议就作决定,是否……”   “商议什么商议?”独孤行宁抬手按了按紧皱的眉心,“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是是是……”韩王附和,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陛下,前些日子同您提过,左金吾卫里退了几个人下来,该换上……”   独孤行宁刚松开些的眉头又皱起来,显然不记得有这回事,刚巧先前派出去的那个少监回来了,顶着满头风雪:“臣参见陛下!回陛下,司供司那儿已说过了,特地找了今年新烧的炭,已装好了,就等着韩王殿下领了!”   “脚程倒是快。赏。”独孤行宁随口一说,在少监的千恩万谢里扭头看向韩王,“叔父安排就好。点茶吧,我还是想看看那个新花样。” 第79章 来客 不速之客   既是经三省来的旨意, 后面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   小皇帝委实大方,从宫里拨了四位老女官去教如愿规矩,个个规矩板正, 板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站在一排如愿都怀疑她们能撞在一起相互抵消。   当然也只是腹诽了。太史局占卜出的吉日在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桃花相映的好时节, 四位女官的教学终于落幕, 教出一个对宫廷礼仪无不了解的新娘。   一整天下来如愿只觉得微妙, 像是浸在偶然而起的荒诞短梦里,又像是喝了些酒略微上头,见什么都觉得不真切, 只记得最后站在红毯的尽头,面前两列穿着捻金团花裙的侍女欢喜地层层移开花障, 露出对面刚刚念完却扇诗的人影。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喜娘齐声的吉祥话、宾客的喧闹喝彩、侍女来回走动时钗环碰撞脚步紧连……声音仍在耳边,但不进耳,如愿只看见通明的灯火间站着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就像她遥遥地从独孤明夷的瞳中看见自己。   “好像做梦一样……”直到礼成,让人扶着走到新室前, 如愿仍然飘飘忽忽,忍不住低喃。   “嫁给殿下作王妃,若是旁人,那真是在做梦, 但若是您, 却是切切实实的。”侍女耳尖,一面笑着回话,一面扶着如愿往室内走, 对上她略显惊讶的视线也不慌,规矩地稍稍屈膝,“奴婢莺鸣,原先便在王府的,有幸得了赏,拨来伺候王妃。”   另一边年龄小些、仍梳着丫髻的侍女跟着屈膝:“奴婢雀鸣,见过王妃。”   如愿又有一瞬的恍惚。“王妃”,这个称呼未免有些遥远,前十八年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套到自己身上。   她笑笑,随着侍女的脚步在喜床上坐下,刚想拍拍脸让自己清醒点,转念想到脸上精心上的妆,又肉痛地缩手。   新室按着新人的喜好布置,没另添红绸一类的装饰,只在一侧的桌上摆了一对龙凤烛,鲜红的烛泪滴落如同珊瑚珠。原有的摆设倒是细细挑选更换,帐里芙蓉榻上连枝,屏风上金红两色的鸳鸯金鱼,脚下的绒毯也换成了珊瑚红的,刺着吉祥的团花纹样。件件摆设拼在一起,共同晕染出一个暖融融的婚房。   如愿一件件看过去,最终定在桌上,她偏了偏头:“桌上的点心,我能随便吃吗?”   “王妃说笑了,您是主母,府内进出都得您过目,何况一碟点心?”莺鸣拿袖子掩着下半张脸笑笑,稍压低声音,“不过奴婢多一句嘴,劝您少用些,点心吃了腻口,难免要喝水,花了您的唇脂就不好了。”   “我知道。这会儿不饿,就是眼馋,想尝尝味道。”如愿笑答,“那先出去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   雀鸣一愣:“这……”   莺鸣却一个眼神飞过去,面上仍是柔婉的笑,柔柔一屈膝:“奴婢告退。就在外头候着,王妃若是要人伺候,叫一声便是。”   “奴婢告退。”雀鸣跟着行礼,回身缀在莺鸣身后一同退出去。   门虚虚地关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门上晃过,退到一旁站定,再看不见了。   如愿长长呼出一口气,踩着厚重的绒毯,随手从桌上捞了个点心,念及嘴唇上叠涂的口脂,又是一声轻叹,另抽了一张垫干果用的喜帕,放了几块点心进去,揣成一团拢进袖中。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先前看好的那扇窗,利落地翻身出去。   蹲在窗外的少年一个激灵,拔腿想跑,可惜后领拽在如愿手里,徒劳地蹬了两下腿,就被如愿拎了回去。   他恨恨转头,挣扎间松松垮垮的兜帽落下,露出犹显稚气的脸,眼尾略略上挑,脸颊到下颌残留着圆润的弧度。   “哎呀,竟是陛下!”如愿做出惊讶的神情,作势要行礼,“参见……”   “少来!你穿成这样……”独孤行宁一手拦住她,看看如愿身上青绿的喜服,再看看那张上妆后如同芙蓉的脸,不知怎么的脸有点红,后退两步,“还翻窗出来,不就是知道朕在这儿吗!”   如愿不置可否:“那容妾问一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不许称妾。”独孤行宁听得起了层鸡皮疙瘩,皱皱鼻子,左顾右盼,“朕想来就来。”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好歹是我新婚之时,府上还办着宴呢,”如愿故意逗他,伸出手向着独孤行宁的方向掂了掂,“陛下的请帖呢,容我一观?”   “什么请帖,”独孤行宁恼了,“朕来阿兄的府……”   他忽然住嘴,视线闪了闪,撇到一边。   如愿微笑着收手:“陛下还记得,他是您的兄长啊。”   独孤行宁唇间稍稍分开一线,旋即抿得更紧,这回不只是视线,连脑袋都向一侧撇,显然是不想和她交流。   如愿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仔细裹好的喜帕,递到独孤行宁眼前。   独孤行宁果然愣了:“你干什么?”   “料想陛下没吃东西,顺手从房里拿的。”如愿再递了递,想到宫里的规矩,自己捻了一块小的花糕咬了一口,“没毒,没想刺驾。”   翻窗到底是颠簸,糕点又按如愿的口味做得软糯,碰撞一番难免有些损伤,香甜的气味因此外露得更明显,果香米香蜜香混在一起,一缕缕地向外飘。   独孤行宁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接过那张喜帕,别别扭扭:“……朕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   长安沉浮,能站在高位的能有几个好人,何况是盘踞在整个帝国顶端的皇帝。就算是独孤明夷,如愿都不敢确切地说一句他是好人,毕竟她所见的必定是他所想让她见的。   但她看着身边捧着喜帕的少年,语气不自觉地温软下去,“但我也有弟弟。”   独孤行宁稍稍抬起眼帘。   “比陛下还小一些,在国子监上学。不知道和谁学的别扭脾气,有时候会和我对着干。但我知道他念着我。”如愿说,“今早上马车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后边哭。”   独孤行宁拿点心的手顿了顿,囫囵吞下一块糯米糕,声音噎得有些黏:“……蠢死了。”   如愿看看他一身黑衣背着刀架,捧着点心狼吞虎咽的样子,没好意思也没胆说他当皇帝混到这份上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她清清嗓子:“好吃吗?”   “还行。甜了点,乳饼用的牛乳不够浓,透花糍里的灵沙臛不够细。”独孤行宁把只剩下糕点碎屑的喜帕塞回如愿手里。   “那还真是谢谢您的点评了。”如愿用意念把额上爆出的青筋按回去,“我知道陛下先前想说的是什么。我不通政务,也懒得管,你们兄弟间撕扯,和我没什么关系,总归不至于要祸及我这种不姓独孤的人吧。陛下,我不知您到底想做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但是,”   她收回揉成一团的喜帕,另从袖中抽出干净柔软的帕子,稍稍弯腰替少年擦去黏在嘴角的一点豆沙,轻轻地说,“不要让自己后悔啊。”   独孤行宁眼瞳一缩,居然接连后退了几步。   半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伸长手臂递过去:“给你。”   如愿茫然地接过:“这是贺礼吗?”   “嗯。”独孤行宁闷闷应声,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张口,只掀起兜帽盖在脑袋上,“朕走了。”   有那么一瞬,如愿很想问问他要不要见见独孤明夷,话到嘴边却没问,只微笑着说了句恭送的话。   少年点点头,扯紧兜帽,转身走在青石路上,背影纤细挺拔,衬着四周葱茏的花木,却无端地显得萧索。   独孤明夷喜静,新婚也不想让人打扰,这才将新室选在僻静处,过了这条青石路便是府后特意保留野趣的园林,渺渺无人烟,连带此处都无人打理,石板上的青苔还是前几日临时修的。   如愿记得宴前听人说皇帝没有来,那么在此之前,外边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独孤行宁饿着肚子背靠墙面,看着遥遥的山石树木,想的是什么呢?   良久,她再度长长叹息,顺手打开手里的木盒。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里边是两对耳铛,一对碧绿一对鲜红,都打磨成圆润的珠型,嵌着金扣,显然价值不菲。而在耳铛边上,放着另一个东西,铜铸,背有铭文,底面有着阴阳文能与另一半咬合。   “唉,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都这么别扭吗。”如愿看了一会儿,合上盖子,小心地拢进大袖里,扶住窗棂往里边翻。   翻了一下,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王府内的房屋按照形制垫高,内高外低,所以翻出去容易翻进去难。嫁衣厚重,她又满头珠翠,浑身上下挂了至少有两斤的东西,不上不下又不敢使力,简直是卡在窗上。   如愿急得满头大汗,正纠结着要不要狠狠心往里边摔,门开了一扇,红衣金冠的郎君缓步进屋,正对上她的视线。 第80章 酒意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她一愣, 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扬手朝着来人挥了挥:“真巧,贵安?”   如愿清晰地看见堪称怔忡的表情浮现在独孤明夷脸上, 然后他迅速反手扣上门, 快步上前:“你怎么……”   “哦……我没什么。”如愿脸上一热,扒住窗框, 含混地糊弄过去, “刚才见的……嗯, 是朋友。我没想到是他,一时情急就翻出去了。”   “是早年认识的朋友吗?”独孤明夷不疑有他,踯躅片刻, 颇有些歉意,“倒是委屈了。是被拦住了?”   “不, 不是啊,只是……哎呀,不提了。”如愿连忙否认,要辩解也说不出什么, 只能重重一叹,“总之, 我的朋友是自己不想来的,没有哪一个委屈。”何况个个卸了武器如同要了性命,他们敢来,宴上常年不司弓马大腹便便的官员贵胄恐怕要吓得屁滚尿流。   心里一句补完, 如愿仰头, 向着独孤明夷露出撒娇式的甜笑,眉眼弯弯:“抱我下来。”   一双手立即扶在她腋下,力度轻柔均匀, 一个用力就让她从窗间到了男人怀里,旋转间只让她听见轻轻的一声失礼。   如愿顺势环住独孤明夷,埋头在他领上嗅了嗅:“喝酒了?”   “只一两杯。实在不能推辞。”   “大胆!竟敢喝酒不叫我。”如愿十分做作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罚你抱我过去。”   演完,她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身体刚往下稍稍滑了一截,腰上却让人稳稳一托,整个人更近地贴向他,饶是想着要避开发上珠翠面上红妆,也在他领上蹭过一小截,嗅到藏在降真香后极其浅淡的一丝酒气,看见不慎蹭在他红衣上的脂粉。   ……是一个浅浅的印子,新鲜地掖在微微的褶皱里,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能让人神魂缭乱的事。   如愿脸上蓦地烫起来,一瞬又是那种如同醉酒的眩晕感,回神时她已经被放在了榻上。艳红的烛光里一身红衣的郎君屈膝半跪下来,指尖点在她裙摆下的鞋尖,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替她褪去鞋袜。   如愿一个哆嗦,双腿往裙内一叠,裙摆扫过履尖,把鞋子牢牢地藏在了裙里。   “那个,”她清清嗓子,“我好像弄脏你的衣裳了。”   “这里?”独孤明夷猜测着点在领上,视线抚过她薄薄扫了腮红的脸颊,突然起身,“先洗了妆吧。屋里应当备着水。”   “不要。”如愿斩钉截铁。   “不觉得不舒服吗?”   “当然不舒服,再细的粉抹在脸上也会闷的,何况还有口脂腮红什么的。但是现在我不想洗。”如愿拽住独孤明夷的袖口,“我知道这样说显得矫情,可我一直忍到现在,”   她多少觉得羞耻,睫毛微微发颤,视线向着一旁游移两下,又强制被她转回来固定在眼前人的脸上。她吞咽一下,轻声说,“我想听你夸我漂亮。”   独孤明夷霎时微笑:“漂亮。当然漂亮。”他只觉得如愿别扭的样子可爱,伸手想揉她微微鼓起的脸,怕不慎弄花她的妆容,转念作罢,只好认真地回视,“你不上妆也很漂亮。”   “真的吗?”如愿欢喜起来,想想又说,“这妆不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太喜欢,总觉得太浓,花香味也太重。是女官说这样显得庄重。”   “我不会骗你。”   “那去端水吧。”如愿松手,“我现在想洗了。”   一盆水很快端到面前。   半天闷在房里,经了红烛的映照,盆里的水仿佛染上了暖意,如愿撩水洗脸也不觉得冷,擦洗时偶尔能感觉到发间轻柔的点触,旋即就有一小片发丝松快下来。她兀自绞干丝帕擦脸,任由独孤明夷替她小心拆下花钗,等她放下帕子,一旁的小几上从步摇到珠钗放得整整齐齐,长发跌落至被面仿佛瀑布。   独孤明夷另端了酒来。前朝时合卺酒曾用过对半剖开的匏瓜,后来则换作酒杯,他将其中一杯放到如愿手中,顺着如愿之前的玩笑话往下说:“先前我曾偷偷喝酒,是我不对,眼下总是在你面前了。”   他仰头喝空杯中的酒。   另一边如愿有样学样跟着喝了,放下酒杯:“可是你也一杯,我也一杯,岂不是我亏了。”   她斜斜地看了独孤明夷一眼,顺手捞过酒壶,独孤明夷根本来不及阻拦,如愿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喝完了壶中的残酒。   “……咳、咳!咳……”她顿时开始咳嗽,面上迅速红起来,从眼尾一直漫到颈下,分不清是呛得难受还是酒气上头。   “……这有什么可比的。”独孤明夷服了,“桌上有茶,稍喝一些会好……”   他刚起身,一只手猛地扯住他的袖子,狠狠向内一拽,直接把他甩在了榻上。独孤明夷立即撑起手肘,腰腹处却一重,满脸通红的女孩骑了上去,一双手按在他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跑。才一壶酒,我呛不死。”如愿盯着他,“我有话要说。”   “好,我听着。”独孤明夷转念觉得不对,“你……还清醒吗?”   “什么呀,我酒量哪有那么差,又是甜酒,才不会醉呢。”如愿恼了,作势在他胸口一拍,又怕他疼似的轻轻抚了两下,“我真的有话想说。我想辞官了。”   她腾出一只手,指尖压上独孤明夷的嘴唇,迎着略微错愕的视线,“总会有这一天的。我不可能既在京中做官,又和你一起去安西或者江南。我想过了,我在长安城其实根本做不到什么,说着好听罢了,在嫏嬛局也束手束脚的,还有些人总防贼一样防我,好像我看一眼卷宗就是效仿前朝的天后似的。烦死了……”她皱起眉头,一连说了好几个“烦”,才继续说,“还不如从头开始……我有钱,可以租宅子开女学,也能雇人教书。我只是想救人而已。”   独孤明夷含笑点头:“好。都听你的。”   “那现在是另一件事。”到底是一壶酒入腹,些微的酒气顺着食道蒸上来,熏得如愿面上酡红。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带着甜甜的酒香靠近独孤明夷,“我、我会对你好的。所以你不要辜负我。让我像我认识的朋友那样,说是会把辜负自己的人杀掉,我做不到,我只会好难过好难过。”   她吸吸鼻子,瞳中因酒气而笼着薄薄的雾,看着可怜巴巴,“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啊。”   “我不会。”独孤明夷抚上那张简直是随时要哭出来的脸,心道真是没想到如愿也有做个哭包的潜质,他缓缓抚过女孩的眼下,擦去那点若有若无的水汽,“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握住如愿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展开她的五指,带着她按在自己心口。如果如愿在袖中或者身上藏了武器,只在那放松警惕的一瞬,他的心脏就会被剖出来。   独孤明夷郑重地说,“哪怕我死。”   砰、砰、砰。   掌下心脏跳动,隔着衣衫一下下打在她的掌心,几乎和她的脉搏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来自哪里的跳动。   “你……”如愿定定地盯着独孤明夷看了一会儿,眼睛里的水雾还没散,笑容却忽然绽开,“我要亲你了。”   独孤明夷蓦地睁大眼睛,来不及理顺如愿这个千回百转的思路,慌乱中躲避不及,干脆死死闭上眼睛。   预料中的吻却没落下来。   独孤明夷睁开眼睛,如愿的脸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居然是甜的,让他脸上更烫更红。   但她没再靠近,卡在那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半晌,皱着眉嘟囔:“好不方便,你起来……”   先前的那点慌乱瞬间被冲淡,独孤明夷哭笑不得,顺从地起身,刚好可以把如愿搂在怀里。如愿勉强还算满意,嘿嘿傻笑一下,攀上他的肩压过去,含混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唇齿之间。   这个吻和之前的每一个相同,从唇间的厮磨到舌尖的纠缠,珍之重之;又和每一个都不相同,更凶猛也更热烈,藏着什么秘而不发的东西。   稍稍分开时如愿剧烈喘息,迷迷蒙蒙地感觉到腰后贴上来一只手,彻底反上来的酒气让她难以分辨,只有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松松地抓住那只手:“你做什么……”   下一瞬整个人却被翻身按在榻上,按住她的人迟疑了最后一次,覆盖住她的眼睛。 第81章 群玉 若非群玉山头见   濡湿沉重的呼吸、灼热柔软的肌肤、散落到枕上纠缠的长发……整个人陷在柔软厚重的被褥中, 肌肤摩挲过缠枝的刺绣,眼前昏昏沉沉,覆盖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从缝隙间窥见朦胧的红光。   热、烫, 几乎要喘不过气,在别处却有种异样的快慰, 仿佛浸泡在温泉水中下沉, 放任温暖的水流席卷全身。   ……神魂颠倒。   如愿蓦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床榻前层层的帘幔挑起,只留了最内侧的一层红纱,光透进来被滤成隐隐约约的红色。如愿不自觉地动了动脑袋。   让她枕着的人立即有了反应, 垫在她脸颊下的胳膊动了动,似乎犹豫着要扶她起来还是把她搂进怀里, 最终选了后者。   “醒了?”独孤明夷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正常的哑,磨得如愿耳尖微微一红。   “嗯。我……”如愿自己的声音也哑得不对劲,她赶紧咳了一声,顺带错开视线, “我醒了。那我起来……嘶……”   她脸上的笑容突然一僵,在一个不上不下十分尴尬的姿势上卡了一下, 忍着从肩后一直蔓延到后腰的酸痛,艰难地把自己换成坐姿。   “我没事!就是年纪大了扭着腰了,嗯,我没事。”如愿强行给自己找补, 试图把独孤明夷也拉下水, “那个,好像睡得有点久了……你难受吗?”   “当然……”独孤明夷对上如愿的视线,对着那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 后边的话仿佛有些烫嘴,他犹豫着昧着良心吞了一个字,“……难受。”   如愿顿时松了一口气。   同时有些零碎的记忆浮了上来。   昨晚一壶酒入腹,所有的东西都蒙在朦胧的红光里,她只记得她把独孤明夷恶狠狠地按在身下,何等凶暴残忍,距离话本里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恶霸只差一套类如“劝你从了我不然你大舅的侄女的表姑爷的七舅姥爷就保不住了!”的发言。   现在那点记忆更清晰了些,红罗帐里雪肤乌发的郎君被她拽上床榻,慌乱间跌进被褥,摔得发冠歪斜,一头黑发在榻上漫开。龙凤烛和琉璃灯烧出的光照进帐里,照得独孤明夷面上飞红,眼瞳里简直有盈盈的泪光。   就像他现在一样,跟着如愿坐起来倚在榻上,黑发散漫地披过肩头,寝衣松散得近乎敞怀,颈下到胸腹的肌肤本就白皙,衬着上边的咬痕抓痕就更扎眼。   ……元如愿,你可真是禽兽啊!   但是干得漂亮!   如愿在心里给自己昨晚的英勇行为比划了个大拇指,再看独孤明夷,越发觉得他真是一朵不幸被摧折的娇花。   但这朵花是她折的。   是她的。   如愿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又忍不住开心,纠结来纠结去,强行把要翘起的嘴角按回去,偏要避开不看独孤明夷,手却伸过去戳戳:“那我叫人啦?我想洗漱了。”   “好。”独孤明夷应允,在如愿开口前撩起帘子,朝外淡淡地说了一声。   门应声而开,一直候在外边的侍女鱼贯而入,一队由莺鸣带着,捧着巾帕、水盆、竹盐之类用以洗漱的东西;另一队领头的是雀鸣,端着烛台杯盏来更换摆件用品。   寝衣干燥柔软,身上也没什么黏腻不适的地方,料想是昨晚完事后清洗过,如愿心不在焉地走完一套洗漱的流程,最后把绞得半干的丝帕拍在脸上,状似无意地问:“昨晚是我叫的水吗?”   莺鸣正要摇头,不知怎么的头稍往独孤明夷的方向偏了偏,一瞬对上他的视线。莺鸣慌忙要告罪,却看见独孤明夷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莺鸣顺着独孤明夷的意思点头:“啊……是的?”那边没出声,她继续说,这回是肯定的语气,“是王妃叫的水。”   看来酒品还行,仗着醉酒胡作非为,之后能叫水还算是体贴。如愿心情大好,笑眯眯的:“知道了,下去吧。再去和府上人说,我做主,都加半年的月钱。钱从我带来的嫁妆里出,去找管事开箱,就说是我的意思。”   大婚本就有丰厚的赏钱,新王妃一开口还加了半年的月钱,跟着进来的侍女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行礼谢恩,声音里的喜气藏都藏不住。   只有莺鸣仍是不浓不淡的微笑:“王妃可要奴婢服侍着换衣裳?”   “……这就不用了。”如愿赶紧拽住领口,“放下就好,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不习惯让人贴那么近,以前在家时都是自己来的。”   前一个主子从不让人近身,又来一个还是不让人近身,进来的侍女倒是习以为常,再度应声,按如愿说的放下衣衫出去。   莺鸣是最后一个,体贴地关上房门,先嘱咐留在外边的好好伺候,才往管事在的侧院走。   雀鸣自然跟着她,走出长长的回廊,终于没忍住:“姐姐当时怎么说的谎话?还记得余管事说过,殿下宽容,但就是容不得撒谎,胆敢撒谎……”她缩了缩脖子。   昨夜她是看着人送水进去的,房内的龙凤烛即将烧尽,琉璃灯还亮着,朦胧的光里她当然没敢抬头去看殿下,只偷偷瞄到眼懒在殿下怀里的王妃。   女孩以长发和薄毯为衣,通红的脸往下只露出印着咬痕的颈子,睫毛发颤还沾着水珠,显然是神志不清昏昏沉沉的样子,别说开口叫水,恐怕水泼到脸上都醒不过来。   “是殿下的意思,哄王妃开心罢了。”莺鸣也没法解释,“你瞧王妃不是挺开心的吗?”   如愿当然开心,开心到想冲到独孤明夷身上再亲他一口,碍于□□以及身上的不适感只能作罢。她抱起一整套的襦裙,撩开床帐:“我先换衣服,过会儿再来帮你。”   不等独孤明夷回答,她已经滚进了榻里,最内侧的帘帐放下来,只留下女孩模糊的身形。   独孤明夷无奈地闭了闭眼,站在屏风内侧换衣服。男子的服饰翻不出花样,无非是往最外边套一身圆领袍,刚扣上蹀躞带,床帐内突然传来如愿的一声痛呼。   他脑子一空,迅速上前掀开床帐。   入目的是一大片白皙的肌肤,肩膀纤瘦平直,蝴蝶骨优美地微微突出,脊柱处微微下陷,构成的一条线渐渐向下没入让裙摆和背面拢住的腰下。女孩扭着个怪异的姿势,长发向着一边拂开,半遮半掩地露出腰侧的掐痕,刚好能合上指节。   “勾着头发了……就在这个搭扣上。”如愿眼泪汪汪地回头,“吓到你了吗?没事的,拽出来就好了。”   她揪住头发,应声要往外拔,独孤明夷连忙按住她的手:“缠住了一把头发,你想把自己拔秃吗?”   如愿一个哆嗦:“这倒没有……”   “别动。”独孤明夷从她手里接过那一小簇缠在玉扣上的发丝,“看来往后让他们不必送这种衣裳来了,平添麻烦。”   “话不能这么说啊。这种样式的裙衫穿着麻烦,但是穿起来漂亮,裙幅越大走动起来越漂亮。还记得我最先盘的那家成衣铺吗?每回卖的最好的总是这样,你果然还是不懂女人心……”如愿乖乖坐着,顺手拽起被子护住前胸,“啊,说起来我当时还有个念头,要量你的身量尺寸给你做身衣裳,结果忙起来给忘了,这么一想我这人有时候也不大靠谱……”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说话,独孤明夷一开始还分出心思听她说什么,指尖耐心地拨出一缕缕缠绕的发丝,指节无意间蹭过腰背处滑腻的肌肤,细腻温软,像是吸足了热气的羊脂玉。   最后一缕发丝脱出,该离开的手却没离开,反倒屈起食指,直接轻轻地扣在肌肤上,滑出一道轻微的下陷。他喉结一动。   如愿肌肤上立即浮起层细细的颗粒,满脸诧异地回头:“你……”   独孤明夷猛地反应过来他刚才做了什么,慌忙后退两步,指节处烫起来,背在身后的整只手都微微发颤:“是我糊涂……”   “……哦。没事啦。”盯着那张红透的脸,如愿也耳根发热,“我现在没……”她犹豫着该怎么说,说“没兴致”显得好像得到了就不珍惜,“没精力”又显得她不行,再三犹豫出了个折中的说法,“没空呢。”   她胡乱盘起头发,匆忙套上裙衫,顺口转移话题:“你穿的衣服挺漂亮的,是要出门吗?”   “是。”独孤明夷答得认真,“按理要进宫去拜见母亲。”   “……你怎么不早说啊!”如愿才想起来有这码事,回身要叫人进来帮忙盘发,脚刚刚落到榻边,忽然朝着独孤明夷仰头,“先过来一下。”   独孤明夷乖顺地低头弯腰,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视线刻意定在地毯上,不敢和如愿对视。   如愿故意晾了他一会儿,轻声开口:“虽然别的不可以,”她笑盈盈地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下,“但是这个可以。” 第82章 拜会 新媳妇的忐忑不安   “……别扶我。”如愿用气音推拒。   脚下往远离独孤明夷的位置挪了一步, 步子稍迈得大些,大腿内侧立刻传来一股怪异的撕扯感,酸胀得让她不自觉皱眉。   如愿轻轻“嘶”了一声, 仍是把那只要扶上手肘的手推开, “不要紧的,不用扶。”   “可你……”   “没什么可是的。”如愿调整好表情, 目视前方, 双手规矩地交叠扣在腰腹处, 款款得像是由来规矩的命妇,只有轻快的声音才像她平常的样子,“你想啊, 假如今天不是去拜见太后,是回门去我家, 你会要我扶你吗?”   “当然不。”独孤明夷说,“可……”   “你又可是。既然你不会让我扶你,那我也不会要你扶我。”如愿理直气壮,“这么多人看着呢, 保不准有人嘴碎告诉太后,万一她觉得我娇气怎么办?不行, 绝对不行。”   独孤明夷被她一套扶不扶的弄得思绪乱了片刻,突然理顺,正想让她别讲这种公平,两人已到了归真殿前。   正殿门口的女官一身布衣, 施施然上前, 低眉依次见礼:“太后在侧殿,王妃请随奴婢来。”   如愿一愣:“……只叫我吗?”   “是。”   如愿更懵,求助似的看向身旁并肩的人。独孤明夷略略点头。   她稍定下心, 朝着女官露出微笑:“请女官带路。”   女官应是,领着如愿往侧殿走。   归真殿是独孤清闻入主后新建的,据说朝向方位、院落构造同太后出阁前住的凤阳阁一模一样,大局初定就大兴土木,难怪当时有人说这位前朝公主是狐妖花魅,迷得新帝五迷三道。不过后来再没闹出什么事,独孤清闻在为君上除了死得早了点以外确实挑不出任何毛病,到如今传言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愿不信鬼神,但随着女官走在路上,想着太后会是什么样子,多少有些新媳妇见婆母的忐忑。   她暗叹一声自己果然还是个俗人,前方引路的女官止步:“王妃,正是此处。”   如愿连忙扶了扶发上的步摇,确定没有任何松脱,又扯扯裙上的花笼,这才微微颔首:“还请女官通报。”   女官应声进殿,大概半刻后再次露面:“王妃请。”   侧殿的构造和宫内诸殿大差不差,少用梁柱,屋顶挑得极高,门窗大开透风,风一来窗上的竹帘、屋檐下的风铃就碰出清脆的声音。不同的是布置,一小段路上如愿瞄了几眼,总觉得清淡素净的布置在哪儿见过,听见女官问安时才突然想起来。   这布置像她长久没去的玄都观。   她恭谨地屈膝:“妾见过太后,恭请万安。”   面朝供桌的太后开口,声音低柔:“坐吧。”   归真殿的主人跪坐在蒲团上,如愿这个做客人的自然也只配有个蒲团,她两眼一黑,吃力地尝试把僵直的双腿压上去,不慎扯到腿根,酸胀得她在心里龇牙咧嘴,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   太后忽然笑了笑,笑声非常轻微。她说:“搬张胡椅来。看来王妃不太方便。”   如愿脸红了红。   宫人手脚很快,一张胡椅搬到面前,她迟疑片刻,没有入座,选择站到太后侧后方。   “怎么不坐?”   如愿轻轻吸气:“论主客,您是主人,我是客人;论长幼,您是长辈,我是小辈。没有您正坐,而我坐更轻松的胡椅的道理。”   太后又笑了笑。   “那也没有客人站着,主人却腆着脸坐着的道理。”太后旋然起身,缓缓转身,朝着如愿微笑。   她一身天青色的道袍,乌发松散地用碧玉束着,面庞秀美如烟云,隐约看得出几处独孤明夷和她相似的地方。   如愿无端地想起谢长吟来。也是和太后差不多的女冠打扮,一身道袍宽广拢风,天青色的大袖下露出一点如同羊脂雕琢的指尖,出尘清华,乍见还以为是海上仙子,但如愿见到太后,才知道谢长吟到底是俗了,只能做话本插画里的仙子,眼前的女冠才是笑对世人求仙的神女。   “怎么,”太后笑说,“我打扮得很怪吗?”   “不。”如愿连忙否认,斟酌字句,“只是……唔,不曾想过您是女冠的打扮。”   “我不求仙,亦不问道。只是虚念几卷南华经,打发时间罢了。”太后说,“你像是不知道。外边没有关于我的传言吗?”   “有是有的,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如愿实话实说,直觉太后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发难,“比如归真殿是先帝为了讨您喜欢,特意仿照凤阳阁建的。”   太后果然欢畅地笑起来:“错了错了,他那么小气的人,怎么可能花这个冤枉钱。不过是因为凤阳阁长年失修,终于塌了,先帝熬夜算了一夜的帐,算出来还不如修个新殿便宜,这才建的归真殿。”   如愿一时不知道该说脑内先帝英明神武的形象崩塌了,还是该问作为公主居所的凤阳阁怎么会长久失修,正茫然地晕乎着,太后终于笑够了,继续说:“不过有些传言倒是真的。”   “比如我嫁给先帝,”她淡淡地说,“就是为了让新朝的皇帝,世世代代流着我陇西李氏的血。”   如愿呼吸一窒,瞳孔都微微缩起来。   太后和她事先设想的完全不同,性格和亲生的兄弟都擦不上边,如愿承认她被太后的一套乱牌弄乱了步调,以为她真是个亲和的女冠,忘了她既是本朝的太后,也是亡国的公主。   “开玩笑的。吓着你了?”太后却又笑起来,这回是抿着嘴唇的笑,一瞬间居然有些小女儿使坏后的娇俏,“怎么会呢,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改朝换代了。”   她轻轻一叹,“罢了。汪嬷嬷,拿贺礼来,给王妃赔罪。”   殿内另一个女官捧着托盘上来。   如愿注意到她比先前引路的女官年龄更大,估计和外祖母韦氏的年纪差不多,猜测是太后的乳母,连忙双手接过:“不敢劳烦嬷嬷。”   汪嬷嬷真就松了手,托盘的重量全到了如愿手上。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套玉琢的头面罢了,我少时嫌素淡,不曾戴过,如今上了年纪,再戴就讨嫌了。”太后面上露出微微的疲态,原样跪坐回蒲团,背对如愿,“若没什么事,王妃就回去吧。”   “妾告退。”如愿识相地微微躬身,捧着托盘出去。   侧殿外有宫人候着,宫装比归真殿的亮丽些,如愿猜是独孤明夷支来的宫人,只给了托盘,装有头面的锦盒仍小心抱在怀里:“豫王在哪儿?”   “奴婢眼下不知。”宫人抱过托盘,“殿下命奴婢在此候着王妃,不曾说过自己去哪儿。不过奴婢瞧着那个方向,像是西侧殿,也许是太后娘娘让小厨房赏了吃食。”   “哦……那没你的事儿了,我自己找他。”如愿笑笑,顺手摸出一小把银角给她,“下去吧。”   “是,是。”突然得了赏,宫人自然无有不从,深深一屈膝,抱着托盘下去了。   “小厨房……他也不爱吃点心啊。”如愿敲敲脑壳,判断一下方向,脚下一转,朝着西侧殿走去。   **   不知为何,归真殿内宫人不多,如愿本想好了该怎么温和不失威严,有礼不失矜持地和路上偶遇的宫人解释,结果一路走去压根没人,只遥遥地瞥见过几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反倒让她讨了个没趣。   好在小厨房和西侧殿一样好找,但说是厨房,也没多少烟火气,屋外丛生荒草。   如愿犹豫片刻,没贸然上前敲门,抱着锦盒凑到虚掩的门前。   “……仔细着点,燕窝挑干净没?取的是不是芯子?若是太后吃着不好,可要你们的命!”门内传出个声音,如愿耳尖,细细听了会儿,觉得像是那个把托盘怼她手里的汪嬷嬷。   ……她来干什么?听话里的意思,是来监督的?   如愿隐约觉得不对,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了些。   “是,是,嬷嬷放心,都有数的。”另一个声音连连应着,大概是小厨房里的仆妇,“老奴亲手挑的,不曾出错。”   汪嬷嬷冷哼一声,似是要走,听步声又折返回去,“不对,你这怎么分了两份?”   “这……”仆妇似乎有些为难,犹豫着说,“太后先前说了,难得殿下来一趟,分一盏给……”   “怎么会!”汪嬷嬷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半晌又颓下去,“到底是为娘的心软了……不过是个孽种罢了……”   “嬷嬷!”仆妇的声音急起来,“还在宫里呢!如今宫里可不姓李……”   “那又怎么?我不过贱命一条,若不是为了公主,我早就一头撞墙去了!今朝让人听见,死了也好!”汪嬷嬷颇为激动,“公主被掳进殿里生下的,不是孽种是什么!公主哪里想要这个孩子,否则也不会……”她竟然哀怨起来,“公主命苦,公主命苦啊……”   如愿闭了闭眼,一脚踹开门。 第83章 假象 这世上最爱你的肯定是我   屋内两人俱是一惊。   汪嬷嬷先反应过来, 连忙福身顺带扯出个笑,倒还有些先前在偏殿中的矜持样子,急切的语气却暴露了她的忐忑:“老奴见过王妃。小厨房偏僻, 灶台烟火气重, 王妃这么过来,污了眼就不好了。”   如愿跟着她笑:“嬷嬷还记得我啊?”   “记得记得。王妃这般聪明灵秀的妙人, 老奴虽愚钝, 却也是过眼不忘的。”   “是吗。”如愿不置可否, 蓦地收敛笑意,“我还以为是同宫规和礼节一起抛到脑后了呢。”   汪嬷嬷一震,面色忽然青白, 直挺挺跪下去开始磕头。另一旁的仆妇也有样学样。两人每一下都是磕实的,在石板地上砰砰作响, 还有“饶命”“恕罪”的一大通求饶,混着外边萧索的风声,仿佛什么因果报应厉鬼索命的皮影戏。   “够了。”如愿厉声喝止,“我不会动你们, 因我今日只是进宫来拜见太后,于情于理都没资格动她殿内的人。但嬷嬷也想清楚, 归真殿常年寂寞,不代表永远没人拜访,你今日说的话若是换个人听见该如何?如你所言,你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太后若是因你的话招来猜忌又如何?!”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却不能发作, 如愿狠狠一咬牙,愤然转身,不巧看见站在稍远处的人。   独孤明夷默然立在空荡的小院里, 腿边几块石砖一捧荒草,风吹过草木吹过他留出的发丝,再吹过那张淡漠的脸上密匝匝的睫毛。他的神情介乎平静和空茫之间,如果不是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真会让人以为是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如愿忽然懂了刚才汪嬷嬷为什么突然泄了那口气,现在为什么还在求饶。   不是因为她的疾言厉色,是因为突然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独孤明夷。   “你怎么也来了。”如愿连忙上前,轻轻拽住独孤明夷的袖口,“我们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好。”独孤明夷十分顺从。   如愿拽着他迈出西侧殿的小院,走出长长的宫道,直到身后的归真殿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才小心翼翼地加了点拽动袖子的力道:“你……都听见了?”   独孤明夷睫毛微动,缓缓垂落:“没有。”   如愿骤然松手。   独孤明夷回神似地去拢她的手,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丝毫不比她试探时少:“生气了?”   “是。我当然生气。我气你不和我说实话,”如愿咬牙切齿,“也气我没用,连背后嚼舌头的仆妇都没本事动,只能让她们继续胡说八道。”   “与你无关。”独孤明夷轻轻握住她,“常年只去正殿或东殿拜见母亲,不熟悉西殿,先前等候时绕了些路,到时就见你在呵斥仆妇。我不曾听见她们说的是什么,但既是汪嬷嬷,大约也知道是什么了。”   “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如愿一瞬反应过来,强行克制住颤抖的手,紧紧反握住独孤明夷,“我和你说,这种事我在怀远坊做工时见得多了,无非是陪嫁来的丫鬟见不惯自家娘子如今做了别家夫人,没毛病都得挑出点毛病来嚼嚼,就想着让人家宅不宁……”   她胡乱说着什么,心里却越来越凉,汪嬷嬷嚼的舌根她未必信,但配合殿内太后的表现,就显出一种堪称荒诞的真实。她想过太后会怎么刁难她这个新媳妇,但是没有,太后体贴地赏了现在还在她怀里的头面,宽和得引人羡慕,然而太后什么也没问,不问她的性格喜好,甚至不问及独孤明夷。   要多冷情、多不在乎,才能连一句问话都懒得敷衍。   如愿忽然觉得有些冷,牙尖不受控制地反复交错,唯一觉得温暖的触感恰是独孤明夷的手,指尖薄凉,干燥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   “太液池边挺适合散心,只可惜现在还不是芙蓉花开的时候。”独孤明夷轻轻地说,“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   如他所言,太液池的风景确实妙,白玉为栏碧波成镜,远不至花期的芙蓉枝叶分明,青翠地簇拥在池边。宗室不丰,用以观景的太液池边上自然没什么人,逛了小半圈只在岔路上见到过一回匆匆路过的宫人。   “汪嬷嬷也不算说谎,”独孤明夷突然开口,“母亲本不想要我的。”   如愿心里一紧,握着她的郎君又说,“从前朝说起吧。你读过史,应当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也应当知道前朝的愍帝与厉帝。”   “……确实知道。”如愿吞咽一下,等着他提及实际上的外祖与舅父。   “我不曾见过他们,只是读史,再记得幼时偶然从父母口中听来,拼凑出的模样罢了。我想想……按时间,从愍帝开始也好。在国遭忧曰愍,我想愍帝不至于多坏,不是好皇帝,但也不坏,只是生错了时候,非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象。”   “他如前朝极盛时的那几位皇帝,好诗书好雅乐,却也大大不如他们,连弓都拿不起来。面对将倾的大厦也没本事,得过且过罢了。不过他对子女倒是极好的。”独孤明夷忽而露出点笑意,“我母亲……不,既是说前朝史,还是称呼为岐阳公主吧。公主未出嫁而有封号,享实邑,可见宠爱了。”   如愿又吞咽一下:“然后呢?”   “然后愍帝就死了。”   “这……”   “太子登基,也就是厉帝。他比愍帝糟糕得多,不必多提,只有一条不会写在史书上,料想也没多少人知道。”独孤明夷顿了顿,“他曾觊觎过岐阳公主。”   “可那是他的妹妹!”如愿大惊,反应过来猛地闭嘴,幸好周围无人,她压低声音,“虽然不是一母所生……”   “显然厉帝不在乎这个。愍帝犹在时他尚有顾忌,不敢如何,登基后却可为所欲为,逼得岐阳公主几度在洛阳行宫和长安城之间辗转,甚至出家于太真观。”   “也许是岐阳公主躲逃得让他厌烦,于是没了兴趣,也许是晋国夫人,”对上如愿混合着迷惘和惊诧的眼神,独孤明夷笑笑,轻声解释,“就是愍帝时的晋贵妃,厉帝登基后封其位晋国夫人,看似在宫内荣养,实则便如在厉帝后宫。总之,也许是晋国夫人得宠,岐阳公主在太真观算是保全了自己。”   如愿听得一愣一愣,舌头不太听使唤:“你们……不是,不是你们,他们……这……”   “很可笑吧。之后的事更可笑。晋国夫人深知她以一身侍父子,荣华富贵都牵在厉帝身上,生怕哪天宠爱衰微,于是命人投毒。”独孤明夷说,“就在一无所知的岐阳公主杯中。”   “……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如愿脱口而出,忽然紧扣住独孤明夷的手,“毒……”   “是。接着就是我的故事了。”独孤明夷终于提到正题,“晋国夫人不算完全愚蠢,选的药性特殊,平日里请平安脉都诊不出来,只是让岐阳公主小病不断,以晋国夫人看来,无法侍寝的女人便不是她的对手了。直到前朝覆灭,岐阳公主入宫,才由太医令诊出来,那时已深入骨髓,寻常方法再无法解毒了。当时军中多奇人异事,有位游医看过,提出一个方法,”   他轻轻地说,“便是让岐阳公主在孕中服药,将毒过到胎儿身上。”   如愿眼瞳紧缩。   “所以汪嬷嬷没说错。本不想留的,也不该留。”独孤明夷说,“只是或许十月怀胎心有不忍,母亲到底是把我留下来了。此法拔毒于她也十分伤身,调养多年,后来才再有孕。”   如愿喉咙发紧:“所以,你本是嫡长,却越过你……”   “毒过到我身上,自幼喝药,能延缓发作。但按太医院的诊断,我活不了太久的。天下不需要一个短命的皇帝,但可能需要一个短命的摄政王。”独孤明夷毫不回避,“若是没遇见你,没有当时冲动的取血,我早该死了,而陛下也长成了。”   咽喉处像是被一只铁手掐住,无数的话翻涌上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如愿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郎君,努力瞪大眼睛,不让泪光覆上眼睛。   这种事情不可能记载在史书中,先帝和太后也不可能告知,那就只能由处处偷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要听过多少闲言碎语,才能拼出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而要听过多少遍,才能如今提起时安然自若波澜不惊。   但独孤明夷把鲜血淋漓的真相撕给如愿看,告诉如愿,他尚在母腹中时就是个工具。   他的命运被父母亲手规划好,生时为母亲承担痛苦折磨的毒,死时为一母同胞的弟弟铺路。   难怪他永远不会认可自己甚至回避旁人的夸奖,难怪他对母亲幼弟都疏离得仿佛陌路,难怪他先前要再三推拒她。因为他没有触碰过热烈真切的感情,乍见就只觉得恐惧,如同小儿畏火一样想要逃离。   如愿闭了闭眼,扑过去一把抱住独孤明夷,怀里的锦盒当啷落地,玉锁砸得粉碎。   “其实你肯告诉我……我还挺高兴的。以前我不敢说,现在我敢了,”她紧紧攥着独孤明夷,终于落下的眼泪一滴滴沁进他领上,“这世上最爱你的,肯定是我。” 第84章 胡闹 咕   独孤明夷忽略领上略微的濡湿, 环住如愿的腰身,另一只手抚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抚, 安抚着这个因他而无声哭泣的女孩。   如愿攥得更紧, 死死埋在他颈下,等那片衣领都被浸成略深的颜色, 她才仰起头, 眼尾泪痕犹在, 面上却浮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   “不过,”她竭力掩饰声音里的粘稠,“这种秘辛告诉我, 真的不要紧吗?”   “可你太聪明了。总比你自己察觉到不妥,处处搜寻, 最后拼凑出真相要好。”独孤明夷便装作没有发觉,笑意里多少有些苦涩。他闭了闭眼,“届时我才是真的无所遁形,无法自处啊。”   如愿一怔, 也装作没有发觉他的辗转心思,蹲下捡起那只锦盒, 故作轻松:“哎,说来也是不吉利,刚才没注意,一着急就把赏的盒子摔了, 希望里边的东西没坏, 不然还得找人补。”   “算了,回去再提。要真是摔坏了,我下回再进宫……”她顿了顿, 舌尖一转换了称呼,“亲自向太后赔罪。”   但独孤明夷没有纠正称呼,只说:“好。”   **   因着不想久留,又怕无意间惹上麻烦,特意选了午后入宫,待回到王府已是日落,换衣用膳洗浴一套下来就到了夜里。   “差不多了。”如愿抓了抓只剩下些许潮意的长发,自觉满意,挥手示意侍女下去,“都去歇着吧,我也要睡了。”   屋内的侍女一同应声,各自捧着带进来的东西下去,最后出去的那个依次吹熄屋内的灯,贴心地只留下床榻前不远不近的两盏,方便夜里有事起身。   门无声地关上,卧房里彻底暗下来,窗外隐约的灯烛透过窗纸,在地上照出幢幢的影子,镇在屏风角的两盏灯无言燃烧,灯罩上的锦鲤犹如在水波里款款游动。   坐在榻边的独孤明夷适时合上书:“熄灯了。不过来么?”   “这不就过来了?”如愿放下梳子,对着人影模糊的铜镜深吸一口气,忽而挂上笑容。   她拢着宽松的寝衣,发梢濡湿的黑发环绕周身,赤脚踩在厚重的绒毯上,一步步向着榻边走过去。   独孤明夷眉头一动,还没开口,一只手先点在他肩上,手掌向下轻轻抚至胸口。心口微痒,他把书放到一边,顺手想去握那只手,胸口却忽然传来一股重力直接把他推倒在被褥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扳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躺着仍微微抬头和身上的女孩对视。   跨坐的女孩眉目如旧,两盏灯的光隔着锦鲤游波照到眉眼间,却莫名显得妖异而危险。   “急什么,”如愿微笑,眼角眉梢堪称妩媚的风光一闪而逝,“今天就好好疼疼你。”   独孤明夷暗暗一叹,顺着她胡闹:“怎么疼?”   如愿反倒慌了一瞬,好在她见多识广擅长演这个,瞳中的慌乱一闪而逝,换回先前的笑容。她弯弯眼睛:“你猜?”   独孤明夷闭口不猜。   于是抓心挠肺的换成了如愿。   其实她压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按她的设想就只能演到这里,之后独孤明夷应该一把推开她,红着耳根呵斥她胡闹,或者干脆护住胸口以示他的贞烈,哪儿有这个机会给她自由发挥。   可他现在只是沉默,说是过于惊诧而发愣不至于,说是看破她的色厉内荏故意戏弄她更不可能。独孤明夷躺在连枝芙蓉的被褥上看她,眼瞳里完整地倒映出小小的她和暧昧的灯光。   在他瞳中,如愿像是溺在夜里,又像是浸在灯中。   如愿反倒觉得脸微微发烫,所幸四面昏暗,看不清这点微红。   独孤明夷仍然沉默。   榻内一时黏腻而沉默,闲暇时看过的艳情话本全部涌上来,一页页翻过去,鸳鸯暖帐芙蓉花娇,如愿面上越来越红,心一横,干脆低头亲过去。   “……啊!”   突然一声痛呼,女孩一头栽到边上,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不敢动弹,轻轻的吸气声接连不断。   独孤明夷赶紧翻身起来:“怎么了?”   “扯、扯着筋了……”如愿吸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腰后的酸痛简直难以形容,她一面觉得丢人,想钻进被子里当土拨鼠,一面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不慎扯到腰部。   这回独孤明夷叹出了声音,轻轻一声吐息,同时扶上如愿僵硬的后腰,掌根稍稍用力,替她揉着僵直紧绷的部分。   如愿低低地呜了一声,算是默认。   “下回还闹吗?”   如愿不答,腰后稍舒缓些,她就往被子里钻,整张脸埋进拱起的被窝里,大约是说了什么,但是隔着锦被,她又哼哼唧唧,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不是逼问。”独孤明夷又是一叹,好心地给她台阶,“罢了,也不是要紧事。”   他想掀开被子,被角却被如愿死死拽在手里,怎么都扯动不得。半晌,拱起的那个茧壳里终于传出女孩闷闷的声音。   “刚才的事……拿什么,我忘了。你也忘了!”如愿简直要哭出来,“我求你了……”   “刚才?”独孤明夷会意,发问的语气颇为真诚,“哪儿有什么事?”   茧壳里沉默片刻,又蠕动两下,闷得发丝凌乱脸颊通红的女孩钻出头来,但仍不敢转身面朝独孤明夷,定定看着锦被上隐约的花纹。   独孤明夷心里发笑,也不逼她,掌心的力度没停,轻轻揉着还有些僵硬的位置:“腰后还难受吗?”   “有点儿……我没注意,就弯腰那一下,拧着了。不过应该不要紧,放着不管,过几天也就好了。”如愿嘟囔,“……我平常没那么硬的。”   独孤明夷识趣地不接话,免得如愿想起来她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不灵活的地步。   身心放松下来,腰后的触感越发明显,但并不讨厌,男人的手掌温暖有力,掌根按揉间极大地舒缓了原本扯得僵直的脉络,本来的酸痛也被揉成一种说不清的酸慰,像是劳累一天后骤然浸入微烫的热水。   如愿侧躺着享受,犹豫片刻:“我明天想去一趟嫏嬛局。”   独孤明夷动作顿了顿:“怎么?”   “去辞官啊。”如愿却没那么多避讳,“夜长梦多。虽然我心里不能说完全没底,”她想到让她藏在妆奁里的、来自小皇帝的赠礼,“但也怕有什么变数。我们也不能说走就走,虽然我做的不算什么,总得给嫏嬛局一个交接的时间。还有外边,先前待嫁时请来的女官管的严,我都没法出去,得趁走之前都安排好。”   独孤明夷思忖片刻:“依你。朝上也有些事要处理。”话锋一转又问如愿,“现下感觉如何,还疼吗?”   “本来就不算疼。”如愿试着动了动,“不疼了,明天应该就好了。”   “嗯。”独孤明夷轻轻应声,收手,越过如愿的腰线大概提到胸口处。   如愿心里一紧,他却只是扯过被如愿搅得一团乱的被子,小心地覆盖在她身上,甚至贴心地替她掖到颈下。   如愿顿时有些说不上的滋味,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觉得失望,背着身纠结来纠结去,还是问了:“没别的事了吗?”   “你伤着腰了。”独孤明夷明了,轻声解释,“好好休息。”   “哦……”如愿在心里唾弃自己,脸往下缩了缩,被子边缘几乎要没过鼻梁,“你也好好休息。”   榻边又是轻轻一应。   然后是一阵轻微而克制的窸窣,被面和衣料摩擦,如愿做好了准备身后要多一个人,等到声音平息也没异样的触感,背后仍然紧实柔软。她才想起来榻上其实有两床锦被。   ……可他为什么要和她分开?   如愿莫名其妙,但今天约是折腾了一整天,腰上的拧伤又耗费了泰半体力,她来不及细想,困意就涌上来,一寸寸蚕食了她的意志。   入睡前她想,或许是独孤明夷怕她和他同被而眠,又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可她哪有那么坏!何况她都这样了,想行也行不动啊!   如愿撑着最后的意识,气鼓鼓地扯紧被子,然后那点愤怒就没入了迷梦之中。 第85章 异事 不陪傻子和疯子   次日, 嫏嬛局。   毕竟先前已同楚尚宫打过招呼,是去处理辞官带来的一连串问题,如愿没好意思大摇大摆地过正门走, 抄了条草木掩映的便道, 打算从最偏僻的戊区进屋。   没成想抄小路都能遇上熟人,和石子路隔了几重草木, 两个身影对面而立, 一个是郑文依, 另一个看身量打扮应当是个郎君,场面倒是莫名地和如愿初次到嫏嬛局时所见相同。   如愿暗叹她在嫏嬛局还真是有始有终,目不斜视加快脚步, 刚走了两步,身后的一丛灌木忽然剧烈摇动起来, 枝叶折断衣料摩擦,突如其来的声音里透出一声女孩痛苦的低吟。   如愿浑身一紧,下意识折返,再见就是骇人的场景。   郑文依被那陌生郎君死死压在草皮上, 双手扯着卡在她颈部的手,满脸憋得通红, 张开的嘴中却再发不出声音。   如愿脑内空了一瞬,少时学过的招式几近本能地浮现,电光火石间一把拽住男人,借着猛拽的那一下冲力屈膝抬腿, 狠狠一膝将他顶翻在地。   男人当即捂住被重击的腹部, 脸色痛得煞白,身子躬成煮熟的虾状,半天没能从剧痛中回神。   郑文依惊魂未定, 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得苍白,浑身瘫软得如愿扶都扶不起来。   如愿只好先放她躺着缓缓,随手折了根坚硬的树枝,特意站在郑文依和男人之间,尖锐的树枝正对着勉强坐起来的男人:“你是谁?何故在此?!”   男人怒目而视,却不答,一双眼睛里满是爆出的红血丝。   “敢在宫内行凶,要杀的还是命官,你是觉得这地方偏僻不至于招来宫人,还是觉得大理寺和刑部都是白吃的饭?!”入皇城前照例要搜身,伞剑与短匕都带不进嫏嬛局,如愿紧攥着手中的树枝,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   但要说怕,又不至于,刚才算不上交手的一击,如愿大致掂量出面前的男人有多少本事。下盘不稳,肩背力量薄弱,和习武最搭边的事大概是绕着院子跑圈,能对付郑文依无非是欺负世家贵女久居闺阁身娇体弱。   男人膝弯一动,如愿厉色:“还想再吃点苦头吗!”   “……别!”郑文依的声音骤然响起,虚弱却尖锐,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如愿背对着她,不敢放松警惕轻易回头。脚步声却稍稍凑近她,郑文依站在如愿身侧两三步远,声音嘶哑:“快走。你想在这里坐到被宫人发现么。”   男人脸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不巧隔着半道篱墙的远处真有些细碎的人声,看打扮应是一队宫人。他脸色又变了变,最后看了郑文依一眼,猛地翻身起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一口气乍松下来,如愿丟掉手里的树枝,看看郑文依煞白的脸,想说的话原样吞了回去,出口的只是粉饰太平:“……这几日你还是小心些吧。我看他刚才是真起了杀心。我先进去了。”   郑文依默默点头,犹豫片刻又叫住她:“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比如他是谁,为什么要掐杀你,”如愿随口数了几个问题,“但难道我问,你就会……”   “我少时曾扮作男装,在丽阳书院读过一段时日。”郑文依突然发声。   如愿一惊,脱口而出:“可你不是世家女……”   “呵,荥阳郑氏又如何,世家又如何?”郑文依面上居然露出些许不屑的神情,“前朝过半,世家就是天子的鹰犬……不,或许连鹰犬都不如。我听闻西南有兽,身形庞大,牙齿锋利而疏落,每每进食,齿缝间就卡着血肉皮毛。有种鸟常年在这种异兽身边徘徊,见它饭饱,就蜂拥而上,从它齿缝里啄食。世家不就是这种东西吗。”   她冷笑一声,忽然向着更偏僻的地方走去,口中的话没停,“到如今连那点卡在齿缝里的残羹剩饭都没有了。你父亲官至礼部侍郎,难道不知道如今真正掌权的是天子和寒门?唯有世家还在做梦,抱着几百年前的旧梦,看不见将来颓势,以为能再风光百年。可笑天下最捧场的还是那些写话本的酸腐书生,至今还在念叨着娶五姓女呢!”   如愿忽然意识到郑文依的状态有些不对,否则不会和她这个算不上熟稔的同僚提起这些。她舔舔嘴唇,快步跟了上去。   “丽阳书院由民间操办,少有人家供得起女儿读书,自然而然只收男子。我父亲不许我外出,一心想着培养一个让清河崔氏满意的嫡媳,请来的先生虽也教读书写字,说来说去却总是妇道。我不满于此,便借着与闺中好友出游的名义,偷偷去丽阳书院报名,过了入学的测试。”郑文依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矜的神色,像是平常的她,“我本就没有哪里不如男子。”   “在丽阳书院,我遇上了赵郎……赵仲河。”郑文依在石凳上坐下,“可我不能嫁给他,也没打算过。不管他如今授的官是几品,都不可能。”   她忽而收声,陷入沉默。   如愿也不接话,跟着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郑文依说得不算太细,只大致勾勒出个雏形,顺着猜测一下,无非是话本里常见的老套故事,女扮男装的贵女与出自寒门的学子相识相爱,囿于门第不能成眷侣,区别只是话本里能凭笔者心意拗出个大团圆,现实里贵女想着前途不肯委身,学子偏偏疯劲上头。   “……你该和他断了。”如愿猜测她刚来嫏嬛局时听到的那个壁角,一忍再忍,“今天幸好我路过,不然万一他死活不肯松手,你有性命之忧。”   “可我本就有愧于他……”郑文依抚上颈上的掐痕,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书院里日日相伴,我如何、如何……”   “那我不奉陪了。”如愿霍然起身。   “你以为把这种故事说出来,凭着我们并不相熟的礼仪,我会同情你,劝解你,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吗?”顶着郑文依诧异的目光,她眉目冷淡,“错了。我只觉得你们般配。而我从不在疯子和傻子身上浪费时间。”   郑文依脸色大变,紧抿嘴唇,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   如愿不想再掺和,转身走了一段路,身后的脚步声却紧追上来。她防备着郑文依做出什么冲动的事,颈上掐痕未退的女孩却只是和她擦肩而过。   只有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小心内侍。”   **   豫王府。   如愿倚在门口读信,顺便等独孤明夷回来。   郑文依的那一趟浑水弄得她身心俱疲,好在楚尚宫温婉得一如既往,在辞官一事上既不多问也不为难,横竖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稍稍能平一平如愿的心。   至于手中的信,则是从元府来的,寥寥一页纸,林氏亲笔,看得如愿抓耳挠腮。   正在那儿挠着,身前响起个关切的声音:“……怎么?沾染了什么花粉,起疹子了?”   “没没没!”如愿赶紧否认,信纸胡乱一折塞进袖中,仰头又是个嘻嘻的笑脸,“是我阿娘来的……唔,说是信,其实更像是传话吧。所以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我猜其实是同一个消息。”   “……这样可就不好玩了。”卖关子失败,如愿老实说,“是这样的,阿娘说她手头有事,让我别吵她,所以明儿我们不用去啦,你就不用怕他们借机欺负你了。”   独孤明夷微怔:“可这不合礼仪……”   “有什么合不合的,我说了算。”如愿拽着他往门内走,“对了,你今天处理得怎么样?我去嫏嬛局同楚尚宫提了,而且……”她心念一动,把郑文依的事情咽回去,插了别的话,“总之她没为难我。我想着不能再等了,这样我心不安,走得越早越好。”   “今日朝上陛下宣布亲政,先前已有铺垫,无人有异议。你也知我从不拉帮结派,便没什么派系牵扯,不难全身而退。”独孤明夷知道如愿想听什么,“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即使没有婚事,我也该退离,只是陛下将时间提得早些。”   “那就好。”如愿不疑有他,“嗯,还有,玄都观呢?说起来你好像再没去过了。”   独孤明夷微微一笑:“我心乱了,如何修道?”   如愿没懂,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眨巴眨巴眼睛,面上突然红起来:“少说这种好听话哄我啦……”   独孤明夷立刻解释:“我并非……”   “但我爱听!显得我有本事,我开心。”如愿又笑嘻嘻地凑过去,拿肩膀撞撞他,“哎,既然回不了娘家,明天你陪我去看看铺子吧,那边也有事呢。”   “好。”独孤明夷点头。   “这么容易就答应?”如愿得寸进尺,“那我晚上要吃鱼丸汤,要新鲜的,只用鱼蓉,不加粉。”   “等会儿递话给厨房。”   如愿继续:“吃完饭要看书,给我找盏琉璃灯来,要芙蓉花托的。”   “我记得库房里有。”   如愿又接着提了七八个有的没的要求,独孤明夷一应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有。她反倒觉得没意思,正好脚下也到中庭,四下无人,她停下脚步。   “那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勾上独孤明夷的颈子,踮脚凑到他耳边,“今夜榻上……”   独孤明夷喉头一紧,气血蓦地翻涌上来。   如愿却只是朝着他的耳朵呵了口气,声音柔媚语气狡黠:“逗你玩的。”   在独孤明夷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向后一退,哈哈笑着跑了。   还站在原地的郎君愣愣看着她这一串动作,半晌,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耳垂。   他闭上眼睛:“真是……” 第86章 凶暴 扭曲的快乐   两日后。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如愿坐在榻上, 寝衣里的一双腿不老实地乱蹬,踹得榻边的踏板砰砰作响,配合着吐字的节律, “我!好!生!气!”   “既是旧事, 何必挂心?”独孤明夷倒了杯凉茶递到她嘴边,见她乖乖就着他的手抿了口茶, 才接着说, “总之托付他人, 如今与你无关了,不必再心念着了。”   “我就是生气嘛。我又不是去查账,只是看看账本, 一个账房先生罢了,凭什么遮遮掩掩死活不让我看, 还讽刺我年纪小不懂道理。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的人半个时辰前还是他的东家呢!”说起今早的事,一股火气又窜上来,如愿气鼓鼓的, 一大通念叨完,低头猛啜一口茶水。   茶水清淡, 额外添了味薄荷,放凉后凉意激过嗓子入腹,如愿稍稍平静些,抬头看向身侧的郎君, “何况他见你年轻, 对你的态度也不好。”   “不要紧。”独孤明夷淡淡放下茶杯,“我既不在意他,自然也不在意他怎么待我了。”   “你可以凶一点的。我知道你不在乎你的宗室身份, 但你要在乎我,我们一起去的时候,你夫人还是那间铺子的东家,按规矩他的工钱还得从我账上过呢,竟然敢凶我们。”如愿又有些恼,“我就不该吃这个亏。”   “但你现在不是东家了。”独孤明夷替她把鬓发绾到耳后,捏捏那张气得泛红的脸,“我想问你,经商不易,拱手把铺子交给旁人,你不后悔吗?”   “不会啊。我本就是头回做这些事,要不是菀娘帮衬,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再说她原本经营着商行,家大业大的,也不缺我这些铺面。”如愿眯着眼蹭蹭独孤明夷的指尖,“哎,说来说去,我只是恨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平白让你受人欺负。”   她正色,“其实你真的可以凶一点的。你平常总是这样,对我也好,对旁人也好,从不生气,别人还都以为你好欺负呢。”   独孤明夷顺势再挠挠她的脸颊:“为我打抱不平?”   “也许吧。”如愿点头。   “不必如此。我对你没有可隐瞒的,我只是不在意而已,既不在意,也就生不出什么恼怒的感情了。”独孤明夷坦诚,“若说我当真对谁都如此,倒也不是,在其位谋其事,我到底有挂念的东西,陛下初登基时有些决策做的不好,我也曾凶过他的。”   如愿继续蹭他:“可我有点儿想看你凶起来的样子。”   “……我?”   “是啊……对了!等一下!”如愿忽然抽身,直接从榻上跳下去,趿拉着绣鞋噔噔噔跑到梳妆台附近一顿翻找,接着噔噔噔跑回来,放在膝上噼里啪啦翻页,终于拿起一本话本塞进独孤明夷怀里,“你看这个,也有王位,但人家就很凶嘛。”   独孤明夷连忙接住,一目十行翻看起来。   故事稀松平常,拿郡王与平民女配鸳鸯,中间多有阻隔波折,到如愿翻的那一页,正是平民女狠心断情出逃,途中发现自己已身怀六甲,还被赶来的郡王抓了个正着。   “错了。”独孤明夷放下话本,“既没那个本事稳住父母宗亲,定与其结成良缘,又哪来的脸面坏女子的名节。”   “这不重要,就是个话本,反正最后总能圆回来的。”如愿挥挥手,点点其中一句,“看这里。”   “……这里?”独孤明夷找到那一句,“竟不知你有这般胆量,如今落入网中,便略过不提。若再敢犯,孤量天下之力……”   后边的话实在太过羞耻,他眉头越皱越紧,干脆不再念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没本事成婚有本事洞房,简直乱来。”如愿翻过一页,把陈年的批注指点给独孤明夷看,“但我翻出来再看,总忍不住想起你,话本里都这样写,但你们封王的,真是这么自称吗?”   “可以是可以,但总归更像裂土封侯时的自称,如今再说就显得古怪了。你曾见过韩王,他与你并不亲近,但也听不到他这么自称。何况称孤道寡,”独孤明夷难得开个玩笑,“不觉得不吉利吗?”   “不觉得。”如愿却不接,敛容正色,只有眼睛里粼粼的笑意出卖了她正不怀好意,“我想听你这么自称。”   “不太好……”   “我想听嘛。”如愿随手把两人膝上的话本全丢到一边,蹭到独孤明夷身边,环着他的胳膊,“反正只有我们,除了我谁也听不到,而且就这么一回。”她撒娇似地蹭他肩膀,“说嘛,就当哄哄我。”   “……好。”独孤明夷拗不过她,艰难地张口,“孤……”   一个字吐出来,后边的话却怎么都接不上去,他磕磕巴巴地试了几次,就是说不出口,干脆把纠结在喉间的声音吞了回去。   “……不成。”独孤明夷红着脸,手背抵在唇上,露出的上半张脸眉目含羞,简直是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他轻轻摇头,瞳中仿佛含泪,“我……当真说不出口。”   “这样啊。”如愿满脸失望,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在独孤明夷一瞬心慌想要补救之前忽然变脸。   她松开环着他胳膊的手,蓦地笑出来,眉眼间混合着狡黠和洋洋得意,“没关系啦,我早知道你绝对说不出口的。是逗你玩呀。”   独孤明夷一怔。   “你看你才说了一个字,就脸红成这样。”如愿继续缺德,上手摸摸他通红发烫的耳廓,笑嘻嘻的,“称孤道寡有什么好听的,看你脸红才是……”   “好玩”两个字没能说出口,肩上忽然一重,一瞬间天旋地转,视野稳定时她已经被压在了榻上。   卧房内点着琉璃灯,透过层层帘幔照进来,撑在她身上的郎君白衣黑发神色肃穆,面上犹带红晕,却和刚才的窘迫害羞截然不同,那点红不像是羞恼出来的,倒像是特意点染的妆容,只是不知道描摹的是神像还是妖魔。   一只手抚在她脸上,微凉的指尖顺着脸部轮廓缓缓向下。   如愿心口一紧,本能地想踢腿挣扎,腰胯部却被一膝压住,另一边则压进她寝衣下摆,膝盖再向上提一提,就要顶到她的身体。   微凉的触感移到了颈部,漫不经心地勾画过跳动的脉络,所过之处激起肌肤上一片细细的颗粒。   如愿浑身紧绷,定定地看着身上神色自若的郎君,脑内却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她懂卸力借力的技巧,手握伞剑时和同样习武的壮年男子对打也未必会落下乘,但这样近的距离,独孤明夷能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她,她便如案上鱼肉刀下羊羔,唯一的结局就是任他宰割。   颈下一凉,如愿紧紧闭上眼睛。   那只手却突然移开,压制身体的力度一同撤去,独孤明夷的声音温和如同平常,带着些许忐忑:“这样……够凶吗?”   如愿猛然反应过来,面上迅速涨红:“你耍我!”   “只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么?”独孤明夷也红着脸,所幸帐内气氛不同往常,他姑且能暂时抛却薄薄的脸皮,低头用鼻尖蹭蹭如愿的,“便是州官放火,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如愿扭头不理他,只从鼻腔里发出个“哼”,等他黏过来讨好似地挨挨蹭蹭,才抬腿去抵他的腿:“也不是不行,既然你这么主动,那我就勉为其难疼爱你一下。”   一面拿腔拿调,一面用腰腿迅速发力,身体却没像她想的那样一举翻转过来,身上压着的仍是面色泛红的郎君。   独孤明夷握住她的腰,声音温柔而不容反抗:“不许。”   **   如愿错了,如愿真的错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就吃了定心丸,知道短时间不用回元府,又或许是一心想让如愿看看什么才叫凶暴,这一晚上过得简直煎熬,第二天如愿爬起来时浑身难受,昏昏沉沉地除了一盏温水外什么都吃不下,请了医师来才知道是发起了热。   于是就在家懒了足足半月,如愿一开始觉得自己勇猛不足实在丢人,后来丢着丢着就想开了,从使唤独孤明夷端茶倒水中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快乐。   半月后独自出门,身边少了个嘘寒问暖的人,她还有点不太适应。如愿逛着铺子唾弃自己不够独立,想着该给阿娘买点什么,一晃神却见到了楚尚宫。   楚尚宫一身藕色的便服,髻上簪的是白玉,见如愿拨开人群上前,神色淡而温婉:“元女史?”   “现在可算不上女史啦。”如愿含笑行礼,主动解释,“我娘家要设宴,我总不能双手空空的过去,肯定挨我阿娘的骂。”   “我给郑女史买些随礼,算是送行。”楚尚宫给如愿看了看手中包好的东西,“她也辞官了。”原因却没说。   如愿也不好多问,再寒暄两句,两人就此别过。如愿抱着包好的锦盒向外走,在街口看见个熟悉的人。   “娘子!娘子!”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菱叶先冲上来,“夫人说的没错,您果然在东市,找着您了!”她热情地拢住如愿的胳膊,突然想到什么,“哎,您现在……奴婢是不是也得管您叫夫人啊?”   “算了吧,我阿娘是夫人,我也是夫人,那还不得叫乱。今天我要回家,我就是元家的娘子。”   “是、是。”菱叶连连点头,“马车在巷口呢,夫人嘱咐的来接您。殿下呢,不在吗?”   如愿把那个张望的头按回去:“不和我一起,等会儿他自己会来。我们走。”   她想把怀里的盒子递给菱叶,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错手间锦盒角在腰上一钩,腰带下松了松,硬物落地一声裂响。   “呀!”菱叶叫起来,匆忙蹲身捡起砸成两半的玉佩,“娘子的玉……”   “……没事。”如愿心头一跳,环视一圈,东市依旧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压下心里那点隐约的不安,朝着菱叶一笑,“碎碎平安。” 第87章 宴前 穷此一生最感谢的大功臣   紫宸殿。   满殿无声, 炉香无言燃烧,更漏静默滴水。   皇座上的少年天子缓缓睁开眼睛:“什么时候了?”   立在一旁陪侍的少监恭敬弯腰:“回陛下……”   “未时过了一刻了。”接上后半句的却是另一侧的韩王,遥遥地看向殿角台上的更漏, 末了居然添了个问句, “陛下觉得,是时候了吗?”   “叔父觉得呢?”   韩王默了默, 上前一步, 向着独孤行宁深深拜伏下去:“但凭陛下定夺。”   “那就是时候了。”独孤行宁放下支着额头的手, 坐直身体,吩咐身旁的少监,“去, 召豫王进宫。”   少监应声而出,独孤行宁下座, 走下层层台阶,亲自扶起韩王,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仍比他高上半头的叔父,“既如此, 成败在此一举,叔父可安排好了?”   “全数按陛下的意思安排。”韩王虚搭在独孤行宁臂上的手微微颤抖, 心脏跳得几乎要涌出来,面色却不变,声音沉稳得确实是位靠得住的叔父,“陛下可要先检验戍卫在外的金吾卫?”   “不必了, 既然是叔父安排, 朕自然信得过。”独孤行宁在韩王手背上拍了拍,轻声说,“事成之后, 叔父便是朕穷此一生最感谢的大功臣。”   韩王连声称不敢,一面说着表忠心的话,一面又要跪伏下去,独孤行宁连忙扶住他:“叔父不必如此!还请叔父接下来都好好站着,看朕如何应对豫王。”   他松开手,霍然转身,“取朕的剑来。”   **   元府。   “娘子,到了!”马车一停,菱叶掀开车壁窗上的帘子一看,欢喜地掀了门帘跳下车,留下只手臂扬着,“奴婢扶您下来。”   如愿虚握住那只手,顺势抱着锦盒往下一跳:“阿娘呢?”   菱叶停下替如愿拍去裙摆浮灰的动作:“在内厅吧。夫人这几日都陪着秋娘子,开宴时间还早,娘子要不要去见见秋娘子?夫人也特别想您。”   “行啊。”如愿的手背往菱叶肩上轻轻一敲,“带路,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娘子这么讨我阿娘欢心。”   菱叶清脆地一应声,款款朝前去了。如愿紧步跟上。   菱叶口中的“秋娘子”姓贺,单名一个秋字,正是林氏这场宴会的主角。   而贺秋怎么到的林氏身边,则和陈年的一桩旧事有关。   贺秋的母亲谭氏和林氏是闺中的手帕交,一静一动,性格千差万别却意外投缘,当年亲密得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两人年龄相仿,定亲的时间也差不多,然而一向跳脱的林氏老老实实地嫁给元留,谭氏却中途悔婚,跟着谭家附近的一个书生跑去了江南。   和谭家议亲的也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谭氏一个逃婚,弄得两家都被架在烧热的铁板上,谭家长辈自觉没脸又为了维护名声,一气之下干脆说谭氏急病而亡,换了另一房的适龄娘子嫁过去。   自此谭氏就在江南定居,和林氏的通信也渐渐断了。   半月前正是如愿出嫁的时间,有个脏兮兮的小娘子找上门来,林氏心里念着女儿,难免对同龄的小娘子多有几分怜惜,命人带着下去梳洗,再带上来发现这小娘子眉眼间居然有几分熟悉。   再一问,小娘子原来是谭氏的女儿。谭氏跟着姓贺的书生去了江南,书生贫寒,她又没有娘家帮扶,可怜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娘子要学着粗使妇人洗衣做饭,头一两年还好,后边就和书生离了心,没多久书生借口进京赶考一去不归,谭氏只能一人带着女儿谋生。半年前谭氏因病去世,贺秋一人无依无靠,想起母亲临终前提到的旧友,试着一路寻到长安城,居然真让她找到了林氏。   斯人已逝,林氏干脆拍板收贺秋为螟蛉义女,在元府好好养了半个月,今天的宴会就是为贺秋开的。   如愿十分平静地接受,甚至有些暗喜,她早晚有离开长安城,有个信得过的人能替她陪在父母身边,她也能放下心。   但终归是些不能对着人说的狭隘心思,于是进厅时她没好意思冲上去搂抱林氏,只规规矩矩地问好,反倒是看贺秋时格外热情,绕着贺秋转了两圈,一顿夸夸得贺秋面红耳赤。   贺秋生性内敛,又因幼时的经历有些怯懦,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只会磕磕巴巴地推拒。   “躲什么呀,我在家不说假话,夸你漂亮是真的,不信问我阿娘;夸你聪明勇敢也是真的,不然你一个人,也找不到长安城来。”如愿真心实意,“阿娘收你做义女,我比你年纪稍大一点,你就是我的妹妹,我夸夸你,你有什么不能收的?”   她拿出袖中的礼单递过去,“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都是猜着准备的,你先看看,有什么不好的和我说,现在让人去换还来得及。”   贺秋自然不肯收,还是林氏一把抓过来塞进她手里,她才仔细看起来。看完,女孩一脸惊惶:“这怎么能收……我、我原本就是试试看的,一半是因着亲生母亲的遗愿,想告诉夫人她其实一直挂念着;一半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想求夫人给我口饭吃,在府上做丫鬟绣娘也好,介绍我去别人家里也好……夫人顾念旧情,收我作义女,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这几日在府上,吃住比我以前好得太多,连梦里都不敢想,再收这些东西,就是我不识好歹了!”   她吸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神色却渐渐定下来,严肃地交还礼单,“请阿姐收回去吧。”   如愿定定地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女孩,忽然觉得林氏的眼光还真是不差。   但贺秋拒绝得越斩钉截铁,她越不好意思,不好就这么直接把礼单收回来,还是林氏解围,从贺秋手里抽了过来:“行了,那就当是孝敬我的吧。”林氏看看长长的礼单,刻意啧舌,“就这么点?”   “我现在手头没钱嘛!”如愿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手上的东西都给菀娘了。”   “这就是你来得不巧了,若再早些,好好敲她一笔,嫁妆里还能再添两箱。”林氏笑着打趣,说得贺秋连耳根都红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如愿,“对了,你家那好郎君呢,不肯赏脸?”   “哪儿有啊!”如愿连忙替独孤明夷解释,顺手把怀里的锦盒塞过去,“喏,这是我给阿娘挑的礼物。和他一起逛街总怪怪的,干脆就让他自己过……”   边上忽然有个侍女凑过来,气息急促,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上前也顾不上行礼,凑到如愿耳边一气说完,这才一屈膝扭头跑了。   如愿脸色骤然一变。   林氏直觉不对,慌忙去捉如愿的手:“怎么了?”   “没事。”如愿避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阿娘,我要进宫,就现在。恐怕晚宴是赶不上了,你同妹妹玩得开心。”   不等林氏作答,她转身直冲出去。   菱叶看看如愿的的背影,再看看林氏变了的脸色,脚底一抹油,跟着冲了出去:“夫人,奴婢跟着娘子——”   **   如愿此时也顾不上硬要跟着的菱叶,先回了趟王府,从妆奁里取出东西藏在袖内攥着,匆忙上了马车就往皇城赶。   长安城主道不许纵马,一来一回拖延时间,到丹凤门时已到了申时。如愿下了马车想进去,今日守门的却是个面生的卫士,死活不让她进去。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如愿心乱如麻,袖中的东西攥得打滑,不得已把太后搅进来:“我来拜见太后,约定午后,若是在这里耽搁,惹得太后不快就不好了。”   “那请王妃拿出拜帖来。”卫士表情不变,“口说无凭。”   如愿气得狠狠咬牙,眼神向宫内一瞥,蓦地瞥见了个熟人。   她眼神一动,开口的声音十分柔缓:“菱叶。”   “是。”菱叶会意,手往袖中一探,面色突然大变,手上的动作改为摸在腰上怀里。   如愿一眼瞪过去:“拿出来啊!”   菱叶忽然哭起来,“呜呜……不见了……奴婢明明放在身上的……”   她年纪比如愿还小,嗓音清脆嗓门响亮,又是刻意放开了大哭,哭声震天动地,几嗓子亮下去,巡逻走过的那队金吾卫果然折返。   领头的是萧余,来时眉头紧皱,见是如愿,眉头又松开,草草行了个礼:“王妃怎么在此?”他的视线转到边上还在嚎啕的菱叶,“这是……”   “我与太后约定,午后拜见太后,拜帖却让这个笨手笨脚的婢女弄丢了。”如愿皱眉,“再等下去就过了约定的时间,恐怕要触怒太后,我心里着急,说话大声了点,她就哭了。”   “多大点事,哭什么。”萧余扫了菱叶一眼,菱叶吸吸鼻子,适时止住哭声。   他撇撇嘴,剑柄往卫士肩上一敲,“放王妃进去。”   “这……”卫士满脸为难。   “榆木脑袋!”萧余骂了一句,“人家新媳妇见婆母的事,你管个屁。让开。”   他一臂把卫士扯开,另一侧的卫士自觉跟着退到一边,留出容人通过的路来。   如愿匆匆经过,和萧余擦肩而过:“谢谢。”   紧跟着的是菱叶,有样学样地道谢。   两人急匆匆地走远,萧余才松开扯着卫士的手,顺手替他拍了拍甲胄:“再不知道机灵着点,这辈子你就在这儿守门吧。”   卫士闷闷地点头,问:“萧都尉,这时候怎么是您巡逻?这几个月都不见您……不应该是许都尉吗?您不是被派去太极宫了吗?”   萧余冷笑一声,别过头看卫士时却笑得和蔼:“他家里有点急事,我临时顶上,不行啊?” 第88章 僵局 藏宝于袖   “……豫王殿下进去, 约摸是半刻钟前。”紫宸殿附近,被如愿揪住的是一身赭色宫袍的少监,“王妃, 您来迟了。”   如愿心乱如麻, 揪着少监袖口的手略一松,旋即拽紧:“那可否通融?我找他有急事。”   少监垂眼瞟过袖口, 缓缓地抽动那截袖子:“王妃说笑了。殿下奉的是陛下的命进殿, 陛下还特意屏退宫人, 哪儿容得下旁人,臣再进去,岂不是平白讨嫌, 可担待不起啊。”   他面上笑容不改,看如愿的眼神里却透露出几分不屑, 他仰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尖细,末尾几个字意有所指地拖长,“王妃, 变天啦。”   如愿应声松手,另一只手攥得更紧, 修剪齐整的指甲几乎要戳破袖子。   “是啊,变天了。”她紧握住藏在袖中的东西,“但下再大的雨,总有一天会放晴, 就算在雨中, 谁知道出门的人带没带伞?”   如愿意味不明地看了少监一眼,转身就走,直朝着归真殿去。跟在后边的菱叶虽然听不懂, 大概知道这少监仗势欺人实在讨厌,也狠狠瞪过去,接着一甩头跟上如愿。   少监登时心里起了团火,看着两人越走越远,再看看大门紧闭的紫宸殿,在心底啐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什么玩意,赶明儿有你们在门前哭的时候。”   此时周围有宫人悄悄抬头,他立即一个眼风扫过去,拿起尖细的腔调:“个个的抬头干什么!没规矩,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紫宸殿前的一排宫人霎时噤若寒蝉。   背后却响起个声音,不紧不慢:“原来少监在此训人,倒是霍某打扰了。”   “……见过霍将军!”少监猛地转头,面上堆笑,看看霍亭和跟在身后那些甲胄齐全的金吾卫,“不知将军带着人来,这是……”   霍亭和笑意乍收:“奉陛下口谕,今日驻守紫宸殿!”   骤然一道惊雷,劈开暗沉的天幕,照在霍亭和铁甲上就是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   一滴雨倏忽滑过,他又笑起来:“少监说得是,变天了。”   **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宫里人怎么这样!太过分了!”菱叶脸上泪迹未干,跟在如愿身侧一路念叨,“奴婢看他的衣裳,也没什么官嘛,不通融就不通融,何必多嘴说些怪话。”   “踩低捧高罢了,又不是只有宫里人这样。”如愿快步,话也说得快,“我记得你来时还不到十岁,当时跟着钱嬷嬷在前厅花园,这么多年见过的客人不少,你么发觉今年的客人少了很多吗?”   菱叶回想一番,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奴婢记得来时郎主还在当郎中,那会儿来的和如今差不多……”她突然住嘴,悄悄地瞟了如愿一眼。   “安心,与阿耶无关。”如愿神色不变,“是明……殿下失势了。朝上的人急着撇清关系,可来可不来的,当然也不来见阿耶了。”   “怎么会……”菱叶大惊,匆忙去挽如愿,“那娘子怎么办?”   “朝上的事,我也不懂,此一时彼一时,管他的。反正一时半会儿我也死不了。”如愿忽然往边上一躲,菱叶自知刚才的动作在宫里不合适,往回一缩,如愿却一把拉过她的手,“跑起来,下雨了!”   “是!”菱叶拔腿跟上。   所幸两人脚程都快,雨下得也不急,雷声大雨点小,跑到归真殿檐下,天黑得厉害,雨丝却才稍稍密了些许,打得石砖颜色深浅不一。   殿外迎接的是如愿当日进去拜见太后时,侍奉太后身旁的另一位嬷嬷,似是姓许,面相比汪嬷嬷和善得多,语调也柔缓,咬字有些江南道的口音:“太后便知今日有人要拜访,这才命老奴在外等着。两位快些过来,殿内备了姜汤,先喝些驱寒。”   如愿在菱叶腕上轻轻一握,跟着许嬷嬷进偏殿。   果真如许嬷嬷所说,偏殿里东西一应俱全,除了许嬷嬷所说的姜汤,还有干布巾帕,甚至还有备好的换洗衣物,王妃规格的宫装,正是如愿的身量。然而如愿袖中藏着要紧东西,当然不肯换,推说身上衣裳未湿,宫人也没为难。   喝了姜汤梳洗停当,这才由许嬷嬷领着进到太后修道的侧殿。   太后依旧是女冠打扮,青玉束发云袍为衣,面朝三清像跪坐在蒲团上,声音淡淡的:“坐吧。”   殿内空旷,这回也没宫人搬胡床上来,如愿不动声色地扫视半圈,提起裙裾上前,轻轻跪坐在太后身后的蒲团上:“多谢赐座。”   太后微微一笑,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听闻外边下雨了,见你也没带伞,怎么不换身衣裳?”   “雨势不大,来时不曾湿了衣裳。”如愿搬出先前那套说辞,拿捏着用词,“恐换衣拖延太久,又恐处理麻烦,扰了太后清净。何况衣裙装饰贵重,今日贸然前来已是叨扰,如何敢再领赏赐?”   “贵重?”太后又笑,看着案上快要燃尽的线香,“再贵重,有你藏在袖子里的东西贵重吗?”   如愿猛地攥紧,额上突兀地渗出冷汗,她强制自己不因为紧张出声或者倒伏下去,语声沉静:“太后指的是……”   “诈你的。”太后却淡淡发话,“我猜你并不想来见我,到这里是走投无路,为的就是这件事。”   如愿看看犹在殿内的宫人,太后似乎也无屏退旁人的意思,她不愿多说,闭嘴默认。   “那东西都在你袖子里,还有什么可惊慌的?还是你因忧心乱,连时局都分不清了?”   如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低头认了这个色令智昏的罪名。   “等等吧,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结果了。”太后缓缓闭上眼睛,稍稍抬手,边上的宫人移来小桌笔墨。太后说,“若真静不下心,便替我抄一卷经。”   **   紫宸殿。   “……陛下急召臣进宫,为的是让臣看这些东西么?”独孤明夷微微低头,看着脚边的一叠纸张。   这些东西是半刻钟前独孤行宁从皇座上甩下来的,他日日习武,刀法凶猛凌厉,臂力远胜同龄少年,一叠纸在他手里都像是暗器或是明刃,甩到独孤明夷脚下时四散,声音响亮如同惊雷。   混杂在一起的纸颜色笔迹各不相同,有些是信件,有些是账单,有些则干脆是从某本小册子上撕下来的,但当它们汇聚在一起,就成了铮铮铁证,证明了同一件事。   ——豫王摄政期间,于朝上军中勾连,旗下作奸犯科者众。   “是。”独孤行宁反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厦千仞,堤坝千里,其中尚有蛀虫,何况官场,日日见真金白银自账上过,臣敢断言,纵是今日朝上,真两袖清风丝毫不沾者,恐怕也寻不出半个。若真要清算,届时陛下又该用谁呢?”独孤明夷说,“何况今日陛下召臣入紫宸殿,殿内却只三人,证据也未过三堂,若为真,容臣与其一一对质,便知臣是否知情瞒报;若为假,”   他顿了顿,缓缓抬头,眉目略略松动,有什么说不清的情绪一闪而逝,“陛下不觉得可笑吗。”   独孤行宁一时语塞。   这证据确实半真半假,真同独孤明夷关系紧密的那些都是人精,人情往来多得是,大处向来不肯越雷池一步,压根没有的狐狸尾巴,饶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揪不住。 *   独孤行宁焦灼地敲了敲扶手,求助似的目光投向韩王。   韩王会意,上前一步,面上带笑,说出的话却锋利:“照这么说,豫王是怀疑陛下造假了?”   “不敢。”独孤明夷看都不看他,“只是陛下若要凭此定罪,恕臣不认。”   独孤行宁眉头皱起来,显然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频频朝韩王的方向看。   韩王心里暗骂小皇帝撑不起台面,白瞎了平日里的蛮横,面上却只能稳重地略一点头,旋即唱起黑脸来:“豫王未免太过大胆,也太不识好歹了些!铁证如山,人证关押在牢,不过三堂,乃是陛下尚且顾念兄弟情谊,这才屏退旁人。豫王若真有心,还是早早认罪为好,免得真过大理寺,徒让人看笑话!”   独孤明夷依旧没看他,沉默片刻:“依陛下的意思,臣当受何处罚?”   见他松口,韩王心下一松,正要按先前和独孤行宁商议好的方案开口,座上的皇帝却冷声开口:“朕要削爵。”   韩王一怔。   削爵自然不是字面意思,也不是小打小闹的削一两级,独孤行宁这么说,约等于是贬为庶民的委婉说法。   韩王没想到小皇帝一时冲动起来能这么狠,一句话乱了接下来的打算,可他刚刚唱了黑脸,又不好改口去打圆场,只能朝独孤行宁的方向看看,希望他能领会意思。   然而独孤行宁也没看他,死死盯着下方的兄长,牙齿咬得死紧,显出明晰的下颌转角。放在扶手上的手也紧紧抠在雕花的蟠龙上,手背上青筋爆得根根分明,压在龙角上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破皮,鲜红的血珠渗出来滴入地下。   独孤明夷却像是根本没发觉独孤行宁有多愤怒,瞳中风平浪静,回视得镇定淡漠,丝毫不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于是殿内最焦灼的反而是韩王,既忧心计划没法实施,又担心独孤行宁突出奇招。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盯着正在对峙的兄弟,呼吸压得极清浅,身体却僵得如同朽木。   僵持许久,终于有人动了。   独孤明夷上前一步,向着独孤行宁的方向恭谨地弯下腰:“臣领旨。” 第89章 局破 兄控的极限操作   独孤行宁狠狠一掌拍在扶手上。   扶手平整, 侧边以金玉雕琢成缠绕的蟠龙,须鬃俱在,鳞角宛然, 他这一掌下去正好砸在尖锐凸起的角沿, 掌心迅速绽开一道裂痕,鲜红的血涌出浸透半个手掌。   但他没有痛色, 也没有停留, 沾血的手一把抓过放在身侧的剑, 剑鞘当啷落地,而他携着剑刃寒光下座。   独孤行宁死死盯着一步不肯退让的独孤明夷,手掌上的血随着走动滴滴答答流了一路。   “到这个地步, ”他痛得咬牙切齿,“你还是这个态度吗?!”   独孤明夷脚下巍然不动, 淡淡地重复先前说的话:“臣领旨。”   他缓缓直起腰,看着已到身前的少年,“陛下所求,不正是如此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独孤行宁压抑已久的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犹然剧烈起伏:“好, 那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求的是什么!”   接下来似乎该是兄弟阋墙的戏码,恐怕还得见血,韩王自觉该功臣身退, 坐收个渔翁之利, 不由往边上小小退了一步,一时紧张也没发觉独孤行宁在过度的愤怒和痛苦中抛却了皇帝的自称。   腹部突然一痛。   韩王一怔,愣愣地低头, 看见一截锋利的剑尖突出腹部,滴落的一滴血圆润鲜明如同红豆。   那截剑尖骤然回收,下一瞬再度刺入,只是这次换了个地方,泼出淋漓的血。   “这就是我求的!”独孤行宁的情绪似乎彻底崩溃了,泄愤似地重复拔剑刺入的动作,简直要把还有一口气的叔父扎成筛子。眼泪从他脸上滴落,血从他手上滴落,他紧盯着独孤明夷,哭起来如同稚童,“你能杀的人,我也能杀!我和你没有不同,同样的罪……我们一起吞下去!”   整个腹部除了要害处,全是剑穿过的洞,血喷涌而出,叠加在一起的剧痛超过了承受能力,韩王在某个瞬间居然不再能感觉到疼痛,甚至还能保持站姿,看向几步开外的独孤明夷。   独孤明夷半身都是被溅到的血,没往正在喷血的源头看一眼,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像是看到尚且年幼的弟弟摔打不值钱的玩具:“……胡闹。”   ……疯子。   真是疯子,和独孤清闻一脉相承的发疯。   做弟弟的不惜埋线半年,最后当庭杀叔父,是为了向兄长证明自己;做兄长的眼见叔父血溅三尺,出口的居然是一句“胡闹”。   韩王张口欲言,但只呕出一大口血,他颤颤巍巍,用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玉杯,落地一声裂响。   紫宸殿的大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不是他耗尽半年心神,苦心孤诣安插进金吾卫的心腹。   霍亭和瞄了殿内一眼,神色不变,了然地扬眉:“陛下有何吩咐?”   独孤行宁拔出剑,随手丢到脚边,看着至死都瞪大眼睛的韩王一点点倒下去。他的眼泪在霍亭和进殿的瞬间就止住了,抬手擦泪痕的那一下反倒把掌心的血抹到了脸上:“处理掉。”   殿外一声惊雷,耽搁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一瞬间暴雨如注。   **   “……好大的雨。去,带把伞去接一接外边来的人,可怜见的。”太后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起身回转,问跪坐在身后的人,“抄得如何了?”   如愿放下笔,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末句:“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原是这里。”太后略略点头,“起身吧。报信的人来了。”   如愿一惊,慌忙起身,正巧太后比她快了一步,和她擦肩而过。   玉冠云袍的女冠声音幽柔:“可是啊,你当真只想在泥水中摆尾吗?”   如愿一个愣神,转身时就慢了一拍,那边一身道袍的宫人已经把冒雨赶来报信浑身湿透的内侍迎了进来。   内侍粗喘着一一见礼:“陛下设了小宴,请太后娘娘与王妃殿下过去。”他喘着气补充,“豫王殿下也在。”   如愿骤然长出一口气,膝盖一软,这才感觉到跪坐的时间太久,双腿已经酸麻得几乎难以支撑身体。   太后向着如愿身边看了看,立即有宫人上前,轻柔体贴地托住如愿的手臂。   太后笑笑:“去吧,别辜负了心意。”   **   小宴设在紫宸殿附近的蓬莱殿,本该是皇后居所,难为独孤行宁至今还没有实质上的后宫,沦落到成了设宴的场所。   殿内伺候的人不多,也没分席,同桌而食,只是分了餐盘,如愿在留出的席位上坐下,敏锐地感觉到殿内的气氛不太对。   一是殿内的宫人少得不正常,看宫装品级也不高,按理说不会到皇帝和太后身边伺候,有几个走动时僵硬得手脚都不协调,显然是还不习惯,应当是临时调动过来的。偌大的宫廷,不得不调来手生的宫人,先前的宫人又去了哪里?   二就是同桌的两兄弟,隔着圆桌斜对着坐,独孤明夷甚至换了身衣裳,两人一个都不愿意抬头,也不说话,弄得气氛尴尬而胶着。   如愿不敢率先开口,一面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面咬着筷子偷偷观察四周。   提心吊胆半天,她没什么胃口,草草咽了几口,就到了更换餐盘的时候。替她换餐盘的人一身赭衣,手脚有些钝,不慎擦过她的袖口。   如愿一个激灵,反手去护袖子,抬眼看见一张不久前见过的脸。   “王妃见谅,王妃见谅。”少监点头哈腰,手捧着她吃剩的盘子,哪儿还有先前拦她时的阴阳怪气,“笨手笨脚,坏了王妃的兴致,该罚,该罚。”   “没事。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少监提醒,”如愿压下憋了半天的火气,冲着少监扯出个笑,“确实是变天了。”   少监手臂发软,托在手上的托盘差点落地,幸好及时收住手指才勉强稳住,只是瓷盘转了个大圈,些许油污溅上了襟口。   “笨手笨脚,坏了王妃兴致,该罚,该罚。”他连忙低头告罪,“不好留着污贵人眼睛,臣告退。”   少监连连道歉告罪,倒退着走了两步,独孤行宁忽然开口:“停下。”   少监肩背一僵:“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独孤行宁问,“是韩王提拔进紫宸殿的吧?”   “是……”少监转了转眼珠,就地跪下去,一咬舌尖改口,“……也不是。臣原本在内侍局,听安排才到的紫宸殿,臣没那个福分,不知陛下记不记得住,原本只是内监……”   紫宸殿到现在为止都没让宫人进去,出入的   冷汗一层层渗出来,少监绞尽脑汁圆话,一着急脱口而出,“臣只服侍陛下,同韩王可没有关联啊!”   话一出口,他自觉失言,匆忙住嘴。   独孤行宁却露出个淡淡的笑意:“不错。”   少监赔笑,稍稍松了口气,刚想顺着独孤行宁的话说点什么,少年脸上的消息却乍然收起,眉眼肃穆如同刀锋。   “朕记得当时韩王带了不少人进殿,个个都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独孤行宁说,“你就去陪他们吧。”   少监错愕地瞪大眼睛,顾不得还在怀里的托盘,一个头磕下去,告饶还没出口,人已经被不知何时进来的金吾卫挟持住,揪着他的后领向外拖行。   宫装柔滑,拖在地砖上几乎无声,只有少监蹬腿砸地的闷响,至于呜呜咽咽的求饶,则被捂在了嘴里。   还在殿内的宫人纷纷一哆嗦,动作越发轻,生怕一个不小心违逆了贵人的意思,落得和少监一个下场。   另一队内侍进殿来收拾残局,瓷片就摔在如愿附近,有几个内侍跪在地上挪过来清理。   如愿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碰巧清到她脚边,她故意装作不慎踩在其中一片,想借此拖延一下,就在她边上的那个内侍猛然起身,手里握着锋利的瓷片,寒光一闪而逝。   在那瞬间,她看清了那个内侍的脸,分明和她曾在嫏嬛局外狭路相逢。   ……赵仲河!   如愿蓦地瞪大眼睛,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赵仲河向着独孤明夷的方向扑过去。   “——明镜!”   成串的血珠飞溅,像是从月氏来的那种叫作玫瑰的花,倘若撕碎正红的花瓣,随风洒出去就该是这样的画面。   宫里用的瓷器出自名窑,坚硬轻薄,瓷片的裂口锋利如同刀刃,轻而易举地刺穿衣物和肌肤,深深扎入胸口。   太后捂住心口,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她遥遥看着殿门外透出的雨幕,缓缓跌倒下去。 第90章 暴雨 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暴雨如注。   泼天的雨击打在太医署的瓦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屋内,窗棂上的雨水冲刷如同瀑布,整间屋子仿佛在暴雨在摇晃颤抖。   “我想看看太后的医案。”如愿再次提出要求, “烦请医官通融。”   “王妃一片纯孝之心, 臣万分敬佩,但这不合礼数……”医官神情僵硬, “王妃且放心, 既是为太后诊治, 臣等自当尽心尽力……”   “我不想听这种套话。太后如今还躺在基基床上,我赶来这里,一不阻拦归真殿内的太医诊治, 二不影响太医署内来往,何况医案多有抄本, 我不过要个不知道转了几手的誊本看看以安心,都不可以吗?”如愿眉头紧皱,声音跟着扬上去,“究竟是真不合规矩, 还是背后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想太医署自己清楚!”   她疾言厉色, 本想着借势吓对方一下,对面的医官却一个哆嗦,脸色瞬间煞白,笼着手的袖中显出几道明显的抓痕。   如愿瞬间明了, 她刚才一句胡说居然真踩在了点上。   “……但我也只是为了太后而来, 何况我到底并非宫妇,无权无势,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心而已。”如愿稍松了眉头, 一改刚才的厉色,眉眼温顺地低垂,“还请通融,借我一观。否则我若是情急,求去陛下那里……”   “……臣明白!”医官脱口而出,隔了片刻,弯了弯腰,“请王妃稍候。”   他背后就是高至屋顶的书架,分门别类放置着太医署历年来的医案,医官寻到其中一格,拨开挡在外边的书册,取出一只其貌不扬的紫檀木盒,用钥匙小心打开,拆开重重包裹,这才把一本已然微微泛黄的册子捧到如愿面前。   如愿也上道,接过后不往前翻,只匆匆扫了墨迹新干的近一页,还有前边的那页联张。   “多谢医官。”她递还回去,“如此我便放心了,无论如何,请诸位尽力医治。”   “是、是……臣等自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医官把医案原样放回去,见如愿要走,稍作犹豫,还是叫住她,“王妃既已看了,陛下那里……”   “陛下又不曾学过医,我能同他说什么呢?何况我也没有正经学过,想说也说不出啊。”如愿抛下一句让医官安心的话,迈出门槛,示意等在外边的菱叶,轻声说,“叫马车来,再同萧都尉说一声,我要去宫外。”   **   归真殿。   雨越下越大,雨水糊在窗上,看不清外边地砖上滔滔淌向排水沟的积水,只能模糊地看清越来越暗的天色。还不到宵禁的时候,天却已经黑得让宫内点起成排的宫灯,光点在雨中闪烁飘忽。   雨水的潮气渗进来,混在香炉吐出的烟里,呼吸时难免不太舒爽。独孤明夷起身去拨身侧的香炉,帘幕后的床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低微的呢喃。   他连忙转身掀开帘子过去,榻上的女人挣扎着睁开一线,干燥的嘴唇轻颤,吐出模糊的音节。   独孤明夷分辨出那两个字,默了一默,在榻边坐下,平静地打破母亲病痛中的幻觉:“不是父亲。是我。”   太后倏忽陷入沉默,颤动的睫毛盖了回去,像是恢复到了之前昏迷时的模样。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瞬,她再次睁开眼睛,这回神色清明,忽略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就像是独孤明夷记忆中每一次进殿拜会的模样。   他察觉到太后尝试起身的动作,沉默地扶起她,顺手挪过软枕垫在她腰后。   太后声音虚弱:“……你比你父亲体贴。”   “不敢。”独孤明夷回应,“父亲豁达开明,日理万机,偶有不够细致入微,但心里总是念着母亲的。”   “可一个男人……不,其实都一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太过体贴呢。总想着旁人,苦的就是自己啊。”太后苦笑摇头,没多接他的话,把话题拨回自己身上,“我要死啦。”   独孤明夷掖被角的动作一顿。   下一瞬他继续手上的动作,悉心把锦被掖在太后腰侧,确保不会透进带着潮气的风。   “太医令先前来看过,瓷片是新制的宫瓷,不曾染过脏污,刺入不深,位置也离要害处远,只是愈伤疼痛……料想也能以药舒缓的。”殿内无人伺候,独孤明夷宽慰起太后就不再顾忌宫人,“何况若真诊治有误,陛下恐怕也不会放过那些太医。”   “……不是这个。我自己明白的。”太后仍然摇头,轻轻抚上刚刚处理过的伤口,“和这个没有关系。”   “母亲多心了。”独孤明夷不太擅长宽慰人,只好转而说正事,“事发突然,大理寺那边来不及拨人,又是内侍,便先转由宫正司处置。已审问出来,那内侍姓赵,原本是由韩王提拔上来的翰林院待诏,前几日却与嫏嬛局的女官郑氏起争执,险些掐杀郑氏,所幸金吾卫巡逻经过,救了郑氏一命。郑氏惊魂不定,自请辞官,赵氏按律当入刑处死,但韩王从中周转,保他性命,只是充作内侍。”   他闭了闭眼,“韩王大约是想留赵氏在宫内支使,可惜世事无常,赵氏又有勇无谋,韩王一死,他乱了步调,此次的刺杀也是一时兴起,并无人背后指使。一介书生,空有几分蛮力,其实……”   他蓦地住嘴,把后边有些伤人的话吞回去。   太后却敏锐地猜出他想说什么,并不发怒,只是笑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有什么本事呢,拿着瓷片就敢刺杀,刺在我身上,也刺入不到两分,哪里能近你的身。可我、可我终归……”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也没有把话说完,“宁儿……”   “韩王新死,又有刺杀,陛下尚且年少,还在殿内休息。母亲是想见他?”   “不是。没什么可见的。”太后说,“我是想同你说……”   “我明白。”独孤明夷垂下眼帘,“虽我已决心离开长安城,但若将来陛下有急,我会尽快回来。”   “不是……不是。”太后没有力气打断他,只能等他说完,她连连摇头,面上显出明显的痛色,待独孤明夷抬头看过来,却又平常如同往昔,“我想说的是,不要管他。”   独孤明夷诧异地抬眼。   “……够了。已经足够了。”太后停顿片刻,“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独孤明夷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好了。我要说的话已说完了。去叫许嬷嬷进来吧。”   榻边沉默片刻,回应得恭谨温顺:“是。”   随后便是衣料和帘幔轻微的摩挲声,旧的脚步声出去,新的脚步声进来。这回进来的人没有在榻边坐下,恭敬地站在一边,说出的称呼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公主有何吩咐?”   “真是……连你都忘不了前朝吗?”靠着软枕的女人轻轻一叹,忽然睁开眼睛。   她还不到四十岁,经此一遭折磨,面色苍白,越发显得眉眼凛冽,由殿内仅存的几盏灯照着,光影婆娑间居然不像是久居归真殿的太后,仿佛仍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岐阳公主李灵阙。   “公主说笑了。便是公主自己,难道就能忘得了吗?”许嬷嬷不卑不亢,“老奴原本等着公主做长公主,做大长公主,等了一辈子,等到如今。”   李灵阙不置可否。   她没接话,许嬷嬷也不尴尬:“公主不同殿下再说会儿话吗?”   李灵阙微微一怔,片刻后,轻轻摇头:“没有可说的啊。”   让她说什么呢?   说她当年本想偷偷服药打下腹中胎儿,以免这个孩子生来便带着难解的奇毒痛苦一生,然而却在日夜相处中生出了感情,抚过隆起的腹部,感觉到婴孩微不可闻的回应就再难狠下心?说她刚刚生产完时跌撞着从当时的太医令手中夺过本该处理掉的孩子,拿簪子尖抵着自己,以死相逼留下他?   还是说她发觉那内侍有刺杀的意思,那瞬间脑内一片空白,什么自保什么盘算,全部想不起来,她只知道要挡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哪怕会被刺客手里的兵器洞穿。   ……她不能说。她说不出。   从答应独孤清闻,以亲生孩子作为解毒的工具那一刻起,她就永远丧失了作为母亲的资格。   李灵阙靠着软枕,避开那个话题:“嬷嬷,我要死了。”   许嬷嬷并不宽慰,只点头:“公主请吩咐。”   “好。”李灵阙也点头,“我死后,不用管尸骨如何,就让他们处置吧……一柸黄土而已,不必纠缠。归真殿内的宫人,去宫外观内修道、留在宫中、回乡……由她们意愿。当年凤阳阁中旧人……便交给嬷嬷了。”   “公主放心便是。”   “嗯。”李灵阙轻轻应声,“对了,还有汪嬷嬷。她是我的乳母,于我有养恩,我曾答应她,要荣养她一世,故而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只当不知道。现在想来,我既然答应过她,这一世要完了,”   她微微一笑,“下一世也得跟着。”   “老奴明白。”   “嬷嬷也觉得我很怪吧?”李灵阙说,“常言人之将死……我却善不起来呢。”   “不。”许嬷嬷微笑,“这才是您啊。”   李灵阙面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同时面色却显得更苍白,她点头:“那便都交给嬷嬷了。去安排吧。”   许嬷嬷弯腰应声,原路退出去了。   床帐蓦地落下,李灵阙松了浑身的力道,从软枕上滑了下去,仰面躺在榻上。   殿内昏暗,帐内更甚,她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却嘈杂起来,一会儿是宫女内侍尖叫着奔逃着的声音,一会儿是楼阁燃烧倒塌的巨响。   无数的声音涌过来,如同海潮一般淹没她,又把她托上高地,迎着猎猎的风,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她站在大明宫高高的宫墙上,穿着长公主的盛装,翟衣金钗,花钿面靥,看着她脚下聚集如沙的兵士。   宫墙下义军列队,打头的是独孤清闻,英俊挺拔的郎君骑在马上,仰头看向城墙上准备以身殉国的长公主。   这回他没有皱眉,没有焦灼,也没有劝她走下宫墙,反而笑着向她张开手臂。   “跳啊!”分明隔着百丈宫墙,青年的声音却清晰如同耳畔,他笑得恣意张扬,“别怕,跳下来,我接着你!”   于是李灵阙忍不住跟着笑了。   她闭上眼睛,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第91章 未终 他终于找到能听他痛哭的人   马车尚未停稳, 滂沱的雨幕中一道纤细的身影骤然跳下溅起满身水花,不顾身后刚刚取出伞的侍女,冒雨上前一把推开药坊的木门:“——师姐!”   药桌后的燕婵连忙起身, 匆匆扫过如愿带进来的雨痕:“这么大的雨, 你怎么……”   “这个……就是这个。”如愿却打断她,把刚刚挥笔写就的笺纸递过去, 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发梢袖角滴落, “我默下来的医案, 你先看看,到底该怎么救。”   燕婵愣了一愣,从如愿手里抽了笺纸, 匆匆往下看,越往下看, 提起来的心反倒越安稳。   到最后一个字看完,她折起笺纸信手放在一边,一面转身烫洗茶杯,一面数落如愿:“说了多少次, 医者救人,也得救己。这么大的雨, 我都担心我这地方塌了,你还敢不撑伞过来,淋成这样,不得一场风寒才是怪了。”   她递过一杯药茶, “喝了。自己把头发擦干。”   如愿被她凶得脖子一缩, 乖乖喝了热烫的药茶,抽了帕子擦拭头发,嘴上却不停:“那医案……”   “还有什么可看的?”燕婵说, “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不知道……”   “你好歹也看过点医书,难道真看不懂吗?”燕婵说破如愿的心思,“你冒这么大的雨,无非是不敢信自己的判断,想着能让我告诉你,不是这样,这个人还有救。”   如愿张口欲言,燕婵打断她,看着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师妹,“可是没有。这医案即使拿给街边总角小童看,结果也是一样的,他们或许不知道怎么救人,但一定知道怎么判断生死。”   如愿愣愣盯着燕婵,看了半晌,她紧绷的肩膀突然松懈下来,一直绷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散了,让她瘫软下来,顺势跌坐在方桌边上。她看着自己被雨水和汗水泡发得微微泛白起皱的掌心:“我以为、我以为……”   “生死有常,不必挂在心上。”燕婵给如愿续了杯茶,呆坐着的女孩殊无反应,医者犹豫片刻,轻轻叹了一声,“本不该说的,未免显得薄情了,但真说出来也无妨。医案上的这个女人,早就该死了。”   如愿猛地仰头:“什么?!”   “你学得不多,确实应当不知道。后一页写的是胸口的刺伤,暂且不管,前一页写的是镇毒,用的都是虎狼之药,本就时日无多,就算没有这一刺,也活不长了。”燕婵自幼身在江湖,自然不知道李灵阙是何人,毫不避讳,说到后来想起旧年事,忍不住嗤笑一声,“能让你冒雨赶来,恐怕是官家贵胄吧,可笑当年姓独孤的以人命换药,还不是这个结果。”   屋外突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室内一瞬间亮如白昼,如愿一个激灵,伸手紧抓住燕婵的袖子:“师姐,你说,当年害死你家人的药……是采来拔这个毒的?”   “是啊,不会看错的。其中有味药含毒,药性与当年命我家人采的药性相似,若非为了解毒,何必自讨苦吃。”燕婵冷冷地说,“不过看这医案,也不知道是药效不够,还是途中颠簸,压根没能用在身上。”   又是一道闪电。   紧接着是隆隆的雷鸣,混着滂沱的雨声,木屋内的灯烛摇摇晃晃,地上墙上全是晃动的影子。   两人相对无言,等那一阵雷鸣过去,如愿的面色又白了一层,喃喃:“……是没有用啊。”   “你怎么了?”燕婵察觉不对,赶紧反手去握如愿,“身上可有不舒服的……”   如愿却一下缩回手,起身往外跑。   **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驻的意思,从朱雀大街到丹凤街,水滚滚地淌过如同河流,马车驶过时马蹄和车轮都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天色越暗,行车越困难,如愿跌跌撞撞地下车时刚刚敲起宵禁的钟声,宫内挂上的宫灯在雨幕里不断晃动。   她推开菱叶的伞,一路向着归真殿的方向去。   路上有许多宫人来往,宫装外额外套着宽大的白袍,宫女发髻上别着摇摇欲坠的白花。长长的白幡拖在他们身后,身前是一盏盏素白的宫灯。   独孤明夷坐在归真殿外。那是个观景用的廊台,没设屋顶,只有两侧树着供藤树攀爬的架子,天气好时会很惬意,但这样的雨天就只剩下狼狈。   廊台上只有他坐着,雨水吃透他的衣衫,打落他的发带,把这个端丽肃穆的郎君打得狼狈不堪,萧索如同破败的神像。   如愿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踏过雨水冲过去,一把抱住独孤明夷,指尖抚上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肌肤冰冷,简直要冻伤她的手。   “你怎么坐在这里?”如愿抬头看看周围仿佛视而不见的宫人,“没有人管你吗?未免也太过分……”   “不是。”独孤明夷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声音因为长久的暴雨冲刷显得虚弱,“我让他们别过来。”   “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我……”独孤明夷动了动嘴唇,仰头看如愿时眼瞳空茫,居然有种孩童一般的无助与脆弱,“……我不知道。”   如愿又气又急,恨不得抽怀里的人几下,可又舍不得,正在恼怒,独孤明夷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母亲去了。”他轻轻地说,“是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教好……”   如愿瞬间懂了。   生老病死,□□有常,像独孤明夷这样少时入观,饱读典籍的人,不可能看不开。然而太后离世的方法实在太过冲击,击垮了他一直紧绷的那根弦。   他痛苦的不是太后突如其来的逝世,而是放纵独孤行宁,把生身母亲卷入兄弟间的争斗之中,成了致使母亲去世的最后那根稻草。   “不是你的错!”如愿把独孤明夷按在自己怀里,雨还在下,打得她脸上生疼,但她紧紧搂住同样浑身湿透的郎君,像是要以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遮风挡雨。她攥着他肩后的衣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足够了,足够了……”   独孤明夷没有回应,任由如愿搂抱。   良久,如愿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发颤,从手臂到后背都在颤抖,而她的胸口依旧濡湿,不只是冰冷的雨水,新晕染上来的湿痕是暖的,隔着布料炙烫她的肌肤。   独孤明夷哭了。   自知事后一直憋在心里,逆流结成坚冰的眼泪在此刻终于融化,他终于找到能听他痛哭的人。   “……好啦好啦。”如愿拍拍独孤明夷的后背,一直被忽略的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总淋着雨也不太对劲啊……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   清思殿是独孤明夷少时住过的地方,离归真殿不算太远,殿内也还留着旧年居住的东西,留有几个可供差使的宫人。如愿让人去烧了热水,又找来旧衣,独孤明夷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所幸听话,乖乖让她洗浴换衣,顺道喝了一碗姜汤下去。   一套驱寒的事情做完,心神和身体的消耗都到了极限,独孤明夷挨着床榻的瞬间就陷入近似昏迷的状态,只剩下牵着如愿的那只手不肯放,死死拽着她的袖角。   如愿只好在榻旁的地上坐下,被湿透的裙摆冻得一哆嗦,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搓搓发僵的另一侧胳膊:“你怎么这么傻,永远让自己吃苦,难怪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一直板着脸,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不会笑……当然你不笑也很漂亮啦。可是太苦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何苦硬承担下来,真不知道你阿耶阿娘是怎么教你的……”   絮絮叨叨一大通,她想起燕婵说的话,“其实你母亲……”   但后边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斯人已逝,如愿不可能对着太后的尸骨质问她为什么狠心以亲生孩子作为祛毒的方式,又在临门一脚时放弃服药,转而将这个用万千人命换来的机会还给他。   何况就算说出来又如何呢,让独孤明夷就此原谅太后吗?   如愿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她想跟着睡一会儿,但身上衣裙湿透,扯着她向下坠落,袖中还藏着个要命的东西。   “好啦……先放开我。我还有最后一件要紧事要去处理,放心吧,我不会走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给自己打气,冲着榻上面色发白的郎君露出笑容,明朗澄澈一如往常。   她拍拍独孤明夷的手,趁着那只手稍稍放松的一刹抽出手,起身向外走。   走出卧房,外边的宫人迎上来,战战兢兢:“王妃……”   “再去烧些热水,替我找身能穿的衣服。”如愿叹气,摸着袖中那个硌手的东西,“我得趁还有时间,去拜见陛下。” 第92章 虎符 过河拆桥一级表演艺术家……   到长生殿的路畅通无阻, 殿外陪侍的宫人见生脸的如愿过来也不敢阻拦,只上前替如愿收了伞,随后引她进殿。   长生殿由来是天子居所, 华丽远胜常人所想, 脚下是波斯经商路而来的绒毯,所见的立屏彩绘出自名家, 一尺千金的鲛绡纱层层叠叠迤逦委地, 如愿忍不住和清思殿对比, 越想越替独孤明夷心酸。   正心酸着,引路的宫人在两幕拼合的鲛绡帘前止步,既不抬头, 也不说话,只比划示意一下, 原路退出去了。   如愿莫名其妙,帘子不像门那样能敲响,她想了想,干脆直接掀开。   这一掀, 她才知道刚才那宫人为何如此战战兢兢。   长生殿以立屏和帘幔分了内外,外殿花树连枝灯火通明, 内殿却暗得一盏灯都没点,外殿的灯光顺着她掀开的那一线照出长而黯淡的一条,透过菱花窗照进的则是窗外的风声雨影,和宫灯一起晃动如同鬼魅。   风雨如晦, 少年天子紧紧蜷缩在床榻与柜桌构成的角落, 胳膊环绕过屈起的膝头,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哪里有初见时坐在六驾的马车上颐指气使的样子, 反倒像是只落水的小狗。   小狗突然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抬头看见帘幔边上多了个人影,霎时眼瞳一缩,见是如愿,又松懈下来。   “你来看朕的笑话吗?”语气倒是惯常的嚣张孤傲,可惜不知是哭了还是着凉,声音闷得简直有点可怜。   “不敢。”如愿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越过鲛绡帘,直直走到距离独孤行宁大约五尺远的地方,一撩裙摆坐了下来。   独孤行宁显然不太乐意,但也没说什么,再次吸吸鼻子,把头又埋了回去。   窗外的雨势又大了几分,起了夜风,刮过窗棂和窗外栽种的灌木,呜呜咽咽如同有鬼夜哭。   殿内两人都不开口,也不点灯,宫灯幽微的光从窗格里透进来,淌过两人,在地上扯出对坐的长长影子。   “来时听外边的宫人说,陛下身体不适,一直在此歇息,不过我想,陛下应当知道外边发生什么了。”如愿率先打破沉默,“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去看看太后?”   独孤行宁猛地抬头,即使只有外边透进来的一线光,如愿也清晰地看见他漫溢在眉眼间的怒气:“与你何干?!”   如愿霎时闭嘴。   独孤行宁同样收声,但他没有消气,剧烈起伏的胸口带动肩背一块一同发颤。   鲛绡帘忽然动了动,多了个略略佝偻的影子,小宫女声音颤抖:“陛下……”   “滚出去!”独孤行宁忽然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狠狠砸出去,刚巧砸到帘子附近,那地方没有铺设绒毯,砸到坚硬的地砖上一声巨响。   帘外的身影一个哆嗦,消失不见了。   “你也走!”独孤行宁转过头,怒视如愿,神情凶狠,整个身体却微微颤抖,像是被逼入绝境不得已奓起全身软毛的小兽。   如愿坦然回视:“我就不。”   两人互瞪一会儿,独孤行宁先屈服,别过头不理她。   如愿心说麻烦,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开头,下颌搭在膝上的少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低哑:“太后……”   如愿一个激灵,连忙坐直,衣料摩挲间吞没了几个字,再续上时就是最后半句,“……她想见的,一定是阿兄。不是我。”   “怎么……”如愿突然住口。她意识到独孤行宁换了自称,而她其实不需要引导,面前的少年就会自己把话说下去。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只管阿兄,让他读书习武,仔仔细细地教,但是没人管我。无论我做得好还是不好,都一样的。”独孤行宁果然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撕了书,我让伴读帮我写大字,我……没有人管我。没有。”   “阿耶病重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来往的宫人看见我都很诧异,掌案太监还哄我说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可我不是想玩,我只是猜到了,我想……看看阿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我避开掌案,偷偷翻进去,听见阿耶和中书令商议,说要他们如何辅佐阿兄。”   如愿眼睫一颤:“意思是……”   “对。不是我,他们从没想过是我。”独孤行宁说,“但是他没来得及留下遗诏。那份立我的遗诏,其实是阿兄自己写的。”   如愿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一时居然无法判断先帝和太后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为天下大家培养出了足够聪明的的皇帝和摄政王,但如果提及小家,却是一塌糊涂一团乱账,层层迷雾重重鬼影,除了已经身赴黄泉的两人,恐怕谁也不知道真相。   留下的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艳羡,一个羡慕幼弟有父母的放纵和托底,一个羡慕兄长能被父母委以重任。也许在某个瞬间他们互相仇恨,恨不得砍杀对方,也许在另一个瞬间他们又想对坐着痛哭,但到头来他们谁也没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缓缓向前挪动,到和独孤行宁仅剩一臂的距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独孤行宁当然不乐意这么被抱,本能地抬臂挣扎,但是他一天下来几乎没有进食,心神消耗太大,如愿又发狠地抱着,居然真压制住了他的力气,让他动弹不得。   如愿看着光滑如镜的柜面,死死按着怀里的少年,无比感谢此刻殿内无灯,否则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狰狞的面目。   想着想着她被自己逗得想笑,胸口却传来微微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低低的呜咽。   殿内无声,那细微的哭声混进风雨里,和雨声一起渐渐变大,从呜咽到啜泣,最后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如愿渐渐松开手臂上的力气,从压制换成搂抱,缓缓拍着痛哭不已的少年,姑且送他迟来太久的安宁。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雨声渐息,独孤行宁的哭声也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   少年直起腰,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恢复如常,看人时有种居高临下的孤傲:“你想要什么?”   如愿忍住没骂他过河拆桥,动着僵硬的胳膊:“我能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当然是来看你发脾气,让今晚这番对话变成你一生的噩梦,等你长成以后,每每想起都尴尬得恨不得逆转时空抽此刻这个臭脾气的自己一顿啊。   当然这种缺德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如愿在心里冷笑,面上露出的却是神秘莫测的微笑。她保持微笑,在独孤行宁探究的目光里摸出藏在袖中的虎符。   “我是来还东西的。”她把那块沉甸甸的铁递回去,“太烫手了,不是我能收下的。”   独孤明夷扫了一眼:“不是给你的。”   “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收啊。”“我不能要,也不敢要,对明镜来说,就是不想要了。”   “他……”   “如果他想要,就不会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了。”   独孤行宁看了如愿一会儿,伸手去拿虎符。   指尖即将触碰到光洁的玄铁,他的手忽然一顿。   独孤行宁缓缓抬头,眉眼犹显稚气,在那一瞬间刚才的睥睨神色崩塌,终于在如愿面前显出了皇帝所不该有的脆弱。他的声音轻微,语气低得近乎哀求:“能不能……不走?”   如愿把虎符递得更近:“可是,陛下,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孤家寡人呢?”   她仍然含笑,大胆地注视独孤行宁,借着宫灯透进来的一点光,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幻,一时脆弱单薄的少年,一时又是杀伐决断的皇帝。   最终独孤行宁握住那枚虎符,轻轻地说:“朕明白。”   如愿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又跪拜回去,向着他恭敬地行了命妇拜见皇帝的礼:“妾告退。”   这回她没有像先前那样放松,甚至没有抬头直视独孤行宁,始终低着头,听见应声后一步步后退,直到背后靠到鲛绡帘才转身出去。   步出长生殿,握着伞的菱叶匆匆上前,眼圈有点红:“娘子……不是,王妃,您可算出来了!您在里边那么久,奴婢还以为……”   “还以为我被杀了啊?”如愿低声嘟囔,让菱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胳膊才收敛,“什么时候了?”   “宵禁着呢。快子时了。”   “反正今夜是回不去了。”如愿挥挥手,“走吧走吧,趁着雨这会儿停着,回清思殿睡觉去。”   “哎!”菱叶欣喜地应了,跟着如愿走了两步,身旁的女孩忽然停下脚步。   菱叶不解:“王妃,怎么了?”   如愿没立刻答,皱眉看了一圈,最终绕回菱叶身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你听见了吗?”   “没有啊。”菱叶也看了一圈,四面的宫人个个屏息敛声,巡逻的金吾卫也不见踪影。   “您听错了吧。可能是太累了。”菱叶得出结论,凑近想扶如愿快走。   然而在她碰到如愿的瞬间,如愿的身形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第93章 终局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如愿确实听见有人叫她。   一开始细细碎碎飘飘渺渺, 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在耳畔一重重地堆叠,莺啼、泉涌、玉碎、金振……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 无数的声音汇合在一起。   她们齐声说:   “——你回来啦!”   鼻端骤然涌来一阵馥郁香气, 如愿一个闭眼,再睁眼时站在宽阔的鸾桥上, 远处是朱红的亭台楼阁, 桥下的水依依淌过, 水面上浮着淡薄的白雾。   向她涌来的女孩们和她年龄相仿,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衣,盘着各式各样的发髻, 这个色若春杏,那个颜如海棠, 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和而不同的美一气涌过来,让如愿在一瞬间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女孩们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仿佛熟识般上前挽她的手臂、抚弄她的面颊, 或者干脆只是挤在她边上,对她露出各色的笑颜。   如愿不由吞了口唾沫:“这是蓬莱仙境吗……”   “蓬莱哪儿有我们这里好!”襟前绣着栀子的女孩一手背敲在如愿头上, 又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腕,“今日宴客的是……”   一股浓郁的栀子香涌过来,如愿晃了晃神,没听清宴客的是哪家, 只听见那女孩接着向下说, “特意请我们去呢!”   “去吧。”鬓上别着迎春的女孩也挽起如愿,“同我们一起去吧。”   耳坠镂成梅型的女孩不甘落后,直接握住她的手:“我带你去!”   更多的女孩涌上来, 齐声说着邀请的话,一张张或明丽或婉约或妩媚的脸在眼前闪过,一股股或甜或苦或清淡或浓郁的香气拂过鼻尖,熏得如愿昏昏欲醉,脚下真的向前挪了两步。   但她突然止步。   “谢谢各位好意。我读过六朝志异,倘若不是做梦,大概真是到了仙境。但我不能去。”香气越来越浓,桥下漫上来的水雾也越来越厚,如果如愿往桥下看一眼,会发现她和这些女孩一样面颊红润。她神色清明,“我要回去,还有人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玖拾光整理   原本簇拥在她身旁的女孩纷纷松手,退到鸾桥的另一端,个个面露失望,最先上来挽她的那个和她目光对接,别开头前还愤愤地哼了一声。   站出来的女孩胸口到锁骨处绘着一枝海棠,抬手指了个方向:“那你回去吧,那个地方。不要走错。”   在她身后一步的女孩们学着她的样子扬起手臂,如同葱根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   如愿点点头,转身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在水雾和花香里,再度听见那些女孩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齐齐汇聚,唱着送别友人的歌。   她继续向前跑,缠绕在耳畔鼻尖的水雾和花香越来越淡,脚下的石砖变得更大也更方正,取代歌声的是礼官恢宏的唱诵。   如愿猛地刹住脚步,发现她站在宣政殿前,成群列队的官员走出宣政殿。   她慌忙躲到阶梯后,余光扫见蜷缩在那儿的孩子,眼见要撞上去,一声道歉出口,那孩子却一动不动。   甚至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撞上,她的裙摆穿透了逶迤在地的大袖。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满脸稚气,脸颊圆润,眉眼隐约看得出将来的模样。   如愿心头一跳,幼时的独孤明夷已经起身,毫无阻拦地穿过她的身体,牵上黑金朝服的男人的手。   独孤清闻顺势一把抱起儿子,挥退上前的宫人,自顾自往长生殿的方向走。   如愿还在发愣,不知该震惊还是惊喜,回神时独孤清闻的身影已经很远了。她一拍大腿,拔腿追上去。   等追到,周围的景象又变了,风从四面垂着的竹帘里漏进来,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绿竹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   “……从今日起,你便潜心修道。”端坐在蒲团上的老者须发皆白,“须清净、不妄言、戒问俗……”   座下的道童轻轻闭上眼睛:“是,弟子明白。”   他再行了一礼,起身向外走,如愿跟上去,试着走到他面前,或者使坏去揪他的衣袖,依旧是穿体而过。独孤明夷定定看着前方,一点回应都没有。   如愿觉得无聊,只好绕到一边,亦步亦趋地观察他。   这时候脸圆一些,头发看着更细软,眉眼秀丽得有些女气……   如愿就这么跟上了幼时的独孤明夷。   他看书。   如愿蹲在边上,双手托腮,偶尔看看那个略显圆润的侧脸,偶尔又看看书上清晰的墨字。   他吃饭。   如愿还是蹲在边上,看独孤明夷一口口吃完,在心里嫌弃他吃的什么玩意。   他练剑。   如愿摸不到树枝,怀里又没伞剑,只能看着独孤明夷一招一式地比划,动作从生疏到熟练,隐隐看得出剑光里的星辰日月。   春去秋来,岁月荏苒,如愿不知道被困在梦中过了多久,一点点看着男孩长成少年,越来越接近她印象里的模样。她也越来越觉得无聊,不再一直跟着他,大部分时间就坐在独孤明夷读书的书屋,等着这个梦境结束。   她正瞌睡着,突然听见少年微哑的声音:“要下雨了。”   如愿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独孤明夷却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兀自撑起伞,好像根本没说过那句话。   少年佩剑的身影没入雨幕。   如愿跳起来跑出去,雨水穿透她的身体落到地上。   可惜这回她没能跟上,浓郁的水雾涌上来,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偏偏耳畔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嗡嗡嗡嗡地说着她听不真切的怪话,涌到鼻尖的则是隐隐的血腥气。前方又看不到独孤明夷的身影,如愿恼了,向前狠狠一挥手。   水雾居然像是被劈开一样散去,她站在僻静的街上,隔着一条街是车水马龙,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络绎不绝。   在她前方走着的郎君一身宽大的道袍,黑白如同阴阳的鹤纹在袖间衣摆上咬合。   独孤明夷在侧门处定了定,抬腿走进玄都观。   隔着门墙,桃花在枝头开得正盛,花下的女孩仰头背手向下走,尚且不知再过片刻她会失足跌落。   **   意识骤然抽离。   如愿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榻边趴伏的郎君听见细微的声音,立即起身:“……醒了?身上感觉如何?”   如愿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索性问:“我……过了多久了?”   独孤明夷眉眼间不无担忧:“你昏迷了一夜。”   如愿:“……”   ……那可能得叫睡觉。   “我没事啦。”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脸颊,“麻烦人了吧。”   “尚好。只是你昨夜在长生殿前突然晕厥,劳烦了金吾卫将你送回来。我寻太医给你看过,也诊断不出什么,只说是力竭。”独孤明夷忽然想到还有太医,“我再命人去请太医……”   “不用了。我没事。”如愿连忙按住他的手,撑着还有些酸胀的肩背起来,回想起那个纷杂的梦,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只是做了个长长的美梦而已。”   “美梦?”独孤明夷拽过软枕垫在她腰后,自己也顺势坐到榻边,“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   梦见幼时的你,梦见少时的你,梦见偶然展露笑颜的你,梦见依依哀愁的你。   但如愿一个都没说,她一本正经,“我梦见我到了仙境,有桥,还有朱红的楼阁,一大群漂亮仙女涌过来亲我抱我,还请我去参加她们的宴会。”   独孤明夷脸色微变,又强压下去:“是吗。”   “这醋就不要吃啦!只是做梦嘛。”如愿哈哈笑起来,轻轻捏住至少得配五盘饺子的郎君,“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没被她们拐走嘛。”   她认真地看着独孤明夷,“何况她们都没有你好看。”   独孤明夷的脸一点点红起来。   末了,他倏忽垂下睫毛,耳根都染着点不明显的红:“……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