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皇后》 作者:姑娘别哭 第1章 一朵花 是那西北的荀肆呐!   西北的狂风吹的营帐直晃,荀大将军将口中的茶沫子啐到地上,用手抹了把下巴胡子上挂着的茶珠儿,皱着眉问面前的定西:“外头做什么这样喧闹?”   定西推开门朝外探出头去,转而大笑出声:“肆儿小姐驯马呢!”定西像那西北地上长的发菜,貌黑而形长,这一笑嘴唇咧到耳边,气势足的狠。   荀良闻言起身走出营帐,看到狂风里一个通红的身影架在马上,身子探上前去,双手紧搂着马脖子,那马儿不逊,抬起前蹄身子高仰,长嘶一声欲将她甩下马去,她哼了声用力抱住,一人一马在风中僵持,周围叫好声绵延,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朝下走只余半张脸,那马儿才消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荀肆的手落在马头上拍了拍,跳下马去,复将头凑到马脸前,贴了贴脸,笑着说道:“好马儿,带你去喝水!”   一扭头看到站在营帐前吹胡子瞪眼的荀大将军,舌头一吐朝他跑去:“阿大,渴了!”弯身钻进营帐,拿起桌上的茶碗灌了口茶。   “哪个许你来的?”荀良揪着她耳朵要她转身对着自己,做足了要好好训她一顿的架势。   “哎呦呦,阿大饶命!”荀肆偏着头叫屈,声音泫然欲泣,当真要哭出来一般。荀良拿她没有法子,松开手哼了声,胡子动了动,嘴角却微微一扬,显然适才只是吓她一吓。这小混球儿是他心尖尖儿上最细嫩那块肉,可舍不得罚她。   荀肆躲过一劫,一屁股坐到桌上,双腿搭下去自在的晃,手去抓那桌上的葵花籽,丢到口中一颗:“阿娘问阿大,过些日子朝廷大员到了,是住在府上么?”   “自然。”   “好嘞!”   “没了?”   “没了!”荀肆粲然一笑,阿娘才没叫她来问,是她自己想来营地玩,寻个辙子便来了。来了,自然不愿走,脚踢了踢定西:“定西,送我回去。”   定西领会她的用意,假意朝外头看了看,嘶了声:“这会儿狂风大作,日头也落了山了,一出门屁股得冻掉半个,肆儿小姐还是歇在营地里吧!”定西这个西北汉子讲话糙,“肆”“儿”二字从他口中出来,被生生掰成两瓣儿,好玩死了。   荀肆忍不住笑出声,又赶忙正了神色:“也只好如此了…”小脸儿一皱,十分为难一般。   荀良被她逗笑了,手指在她额头点了点:“满脑子鬼主意。”不待他说下一句,荀肆已转身跑了出去,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   这会儿风愈发的狂,吹的人似那野狗一般。荀肆裹紧衣裳朝西头跑,最西头那营帐里住着韩城,适才放哨的士兵说他回来了。惦记着他头回出征前许给她的狼牙,脚底的步子又快了些。营帐里透出微光,荀肆停了步子,用力咳了声。而后背着手站那等他。   木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之人弯身出来,看到眼前的荀肆,耳根脖子红儿一片,好在天黑透了看不出来。   “小姐怎么来了?”   “狼牙呢?”荀肆朝他伸出手,一双圆眼看得人发慌。   韩城笑出声,从腰间摸出一颗牙给她:“给你。”担心荀肆害怕紧着加一句:“碰上一个猎户,这牙是他养的家狼天葬后剩下的,有灵性。你带在身上,往后遇到什么不测,好歹能护着你。”   荀肆接过来,就着月光仔细端详许久,而后小心翼翼揣进衣襟:“就晓得韩城哥哥说话算话,这牙我回头拴了绳挂在脖子上,长命百岁就指望它了!”她讲话向来没谱,韩城也不当真,又忍不住被她的神态逗笑:“你来营地,将军没训你?”   “自然要训的。”荀肆手指捏在自己的耳垂上假意用力:“耳朵要揪掉了。”   “将军舍不得。”韩城即便这样说,仍朝前迈了一步仔细打量她的耳垂,月光下羊脂玉一样的肌肤,令他喉咙一紧,咳了一声朝后退了退:“将军没下狠手。”   …   “开饭啦!”定西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是在唤荀肆用饭。荀肆应了声诶,拍了拍衣襟:“多谢韩城哥哥的狼牙,明儿靶场见!”扔下这句走了,来一阵风去一阵风,匆匆又匆匆。   荀肆年十七,在西北这地界,十七的姑娘脖子上该吊着一个娃娃了。荀肆却玩心甚重,姻亲大事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在西北的黄沙上戈壁上胡杨林上黄河上,再早几年,偷来一身铠甲混在大头兵里要上阵杀敌,被荀良揪着脖领子扔回将军府,要她与三个姐姐学绣花。荀肆哪里肯?夜里摸黑骑马追了出去,十三四岁的姑娘,身子还未长开,愣是趁着月光在荒原中追了一百里,远处闪着的绿眼睛蓝眼睛要将她生吞活剥,她倒是不怕,踢着马肚子片刻不歇。也算命大,背上的弓箭未射出一根,好端端活到天亮,笑盈盈站在了荀良面前。荀良长叹一声,心内怜惜,上前拍了拍这个小人儿,带她奔了泾州。   过往之事按下不表。   头顶的圆月有几分清冷风骨,荀肆将那狼牙举过头顶对着月亮瞧。那牙许是被盘磨久了,温润细腻,月亮之下散着柔光。翻来覆去的把玩,又想起那英勇无畏的少年郎韩城,心中不免欢喜。   “肆儿小姐。”定西在身后鬼鬼祟祟唤她,而后凑到她身旁。“你可知朝廷来的何人?”   “何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呗。”   定西看她这般玩闹,忙将一根手指立在唇边:“嘘,可不能瞎说。听说这次来的是当朝丞相。”   “?”荀肆眉头一皱,丞相?倒是稀奇,陇原这地界天高皇帝远,朝廷上除了早些年的穆家军,并未派来过什么大人物。丞相,官职略高了些。“所为何事?”   “前几日听大将军叨念几句,说是要选个荀家的女儿进宫做继后。”   “选谁?”   “大将军问过叁儿小姐,叁儿小姐愿意。”荀家有四女,大将军不拘小节,起名之时按数字依次排下来,长女名荀壹,次女名荀迩,三女荀叁,幺女荀肆。到了荀肆,出生之时小耗子一样,病弱弱一个婴孩。一位老者说这样的婴孩要抱出去撞名字,老天爷赐乳名好养活。于是荀大将军将刚出生的荀肆包裹严实出了门,还未迈出大门,便看到荒凉的西北边陲小镇上,将军府前的石狮边,冒出孤零零一朵娇嫩小花,荀大将军红了眼,讷讷一声小花,荀肆的小手从包被之中探出来,碰到荀良粗糙的手上,自此这个小人儿便住在了荀良的心尖儿上。   “三姐好。三姐生的美,又通琴棋书画,在后宫不输。”荀肆煞有介事点点头,转眼面上又覆了愁思:“三姐进了宫,日后相见便难了。好在她心甘情愿。”   定西糙汉子一个,打小四处漂泊,自是不懂荀肆这没来由的神伤,嘿嘿一笑:“做皇后多气派!做了皇后,咱们在上头也有人照拂。旁的不说,这朝廷的军粮每年都会多分一成。”   倒是有几分道理,荀肆点点头,学阿爹迈着四方步进了营帐,倒头睡去。 第2章 一场雪 来者何人?   天甫一擦亮,营帐门便被拍的啪啪响。定西那没遮没拦的嗓门传进荀肆耳朵:“肆儿小姐,快来看呀!大雪盖了山头,天上掉野雀子了!”这声喊透着苍凉,将大西北的雄浑剪成碎末,荀肆披着衣裳冲了出去。   野雀子如失了魂,扑腾着翅膀穿过雪幕从空中向下俯冲,到了地上,再没力气起身,耷拉着头在地上,奄奄一息。   荀良站在一旁背着手一言不发,神色不好看。   “灾年啊…”定西在荀肆耳旁轻声说道,荀肆难得正经,瞧着那地上的雀子心里难受。约么在十年前,也有过这样一回。连雀子都寻不到吃食,一头栽进营地,指望着士兵们偶发善心喂上一喂。士兵们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每日紧着肚皮,那年新帝登基,朝廷的粮食到第二年打春才运到。   “你去。”荀良对一旁的韩城说道:“写折子给朝廷,照实说,要朝廷多拨些粮草。”   荀肆看着荀良铁青的脸,蹭到他身旁轻轻揪了揪他衣袖。   “回府去。”荀良赶她走。   荀肆不走,可怜巴巴看着荀良,而后踮起脚尖与他耳语。   “当真?”荀良眉头一挑,看着荀肆。后者郑重点头:“当真。”   “知晓了,滚回府去。风雪大,让定西送你。”说罢作势踢了荀肆一脚,荀肆灵巧闪过,这会儿不能给阿大添堵了,朝定西勾勾手指:“走吧,定西。”   二人上了马朝陇原城走。积雪愈发的深了,马蹄陷在雪地上,一脚又一脚,没法骑快。索性慢下来。   “肆儿小姐,熊!”定西手朝前一指,荀肆定睛一看,可不是,几头黑熊正冒着风雪跑呢。这会儿可不敢与它们照面,于是停下马来等他们跑远。   荀肆想起定西昨儿的话,问他:“定西,你说三姐做了皇后,朝廷真的能多拨粮草?”   “何止!”定西怕荀肆听不清,扯着马头朝她靠了靠:“上头有人,粮草不亏。咱们行军打仗都懂这个道理,旁的不说,朝廷敢短了西线的粮草吗?不敢。为啥?还不是看那坐镇西线的是穆家人?”   “刨了十年前那回,这十年也未短了咱们的。”   “将将够。”定西食指拇指捏在一起:“不多不少,将将够。”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说话,晌午的时候便到了府上。阿娘正在张罗吃食,见荀肆进门,抓着一把扫帚就冲了过来:“又乱跑!”   荀肆哎呀呀躲在了定西身后,荀夫人的扫帚扎扎实实落在定西身上,真是一点力气没省。见自己打偏了人,忙收了手上前扯着定西的衣袖看:“没打坏吧?”   定西想说不疼,嘴还未张开,荀肆便在身后给了他一脚,连忙捂着胳膊说道:“夫人,疼死了。”   荀夫人瞪了荀肆一眼:“回头再收拾你,去洗洗过来吃饭。定西也留下,吃完再回去。”   荀肆跳上前搂着阿娘的脖颈凑上去吧唧一口,转身跑进了门。   荀叁端坐在饭桌前,见荀肆进门朝她摆手:“你来。”荀肆凑上去,从桌底寻到荀叁另一只手,里头攥着一块儿碎银子。   “三姐最好。”荀肆接过碎银子揣进袖口。前些日子荀肆在城关见到小混混拖着个嚎哭的弱女子,忍不住上前问,这才知晓那女子被卖给了混混。一时之间起了善心,要为那女子赎身。东拼西凑还差那一些,今日三姐解了围。   “下回可不能这样鲁莽,都不知晓救的何人,阿娘知晓会生气的。”荀叁捏了捏荀肆的脸:“你瞧你,这么冷的天也能跑的一头一脸汗。”   荀肆吐吐舌头,而后仔细端详荀叁。   “做什么这样看人?”荀叁被她端详的不自在,拍了她手一下。   “三姐瞒的紧,昨儿才知晓三姐要进宫做皇后了!”荀肆手拄着下巴,看荀叁的脸一瞬嫣红。荀叁的眼闪到一旁,轻声说道:“早晚要嫁人,嫁给当今圣上比嫁给旁人强。”语毕兀自笑出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忙用手捂着唇。   “咱们西北的汉子不比那皇帝强?去年朝廷来的那个小钦差怎么说的三姐忘了么?”荀肆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学起了醉酒钦差:“若说当今圣上,那是挑不出毛病。唯独…性情寡淡了些…”讲完这句又学那钦差慌忙捂住嘴打了一下自己嘴巴:“您瞧瞧我,胡说!”   荀叁被她逗笑,手指点在她额头:“你快消停些,待会儿阿娘看到又要训你。”   荀肆嗤嗤笑出声,而后正色道:“又有坊间传言,皇上身子骨弱…”   荀叁的脸又覆上一层红,忙捂住荀肆的嘴:“快别说了,你这女子讲话无遮拦!”   姐妹二人正笑闹着,丫头正红端着最后一盘菜进了门,看到荀肆朝她点点头。定西跟在她身后,脸红了半边,眼不自在的瞄了一眼正红。荀肆轻咳一声,朝正红眨眨眼,不怀好意朝定西那点点下巴,正红原本泰然的神态突然扭捏起来。   这一餐饭用的笑语连连。饭后荀夫人丢给荀肆几两银子,要她带着小厮去街上切肉。荀肆攥着银两便出门了,支开了小厮,便去后街寻那混混。远远的瞧见一个人影儿猫腰跑了,荀肆撒腿追了上去,直追了三条街才将那混混拦住。冒着大雪跑这许久,二人都累坏了。   “你跑什么?”荀肆跳起来揪住他头发:“谁叫你跑!”   混混双手合十朝荀肆拜拜:“姑奶奶饶命。”他头顶冒着热气,格外狼狈。   “谁要你的命!给你送银子!那女子呢?”荀肆松开手,伸进袖口掏银子。   那混混却长叹一声凑到荀肆面前:“昨儿夜里大雪,我那破院门咯吱咯吱响了一夜,清早睁了眼,院内一个一个野兽脚印,那女子亦不见了踪影。许是被熊吃了…”混混声音愈发的小,眼神落在脚尖,一点不敢看荀肆。   荀肆他是听说过的,茅厕内的石头,又臭又硬,自然不敢与她硬碰硬。但那女子买家是早定了的,骗过荀肆,顶多挨她一顿打。得罪了买家,恐怕要没命。这样想着,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向荀肆:“被熊吃了,连个肉渣都没留…”那荀肆却一动不动,歪着头看他,眼神寒凉凉的,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不要。”荀肆缓缓将银子塞进衣袖:“你这人牙子的买卖今日算是到头了。”讲完这句扭头就走,阿大说过,做人要留三分后手,不害人不怕人不受制于人。荀肆准备了银子为那女子赎身,自然也做好了被这混混哄骗的打算。她人虽出了城,但亦是派了正红盯着的,昨儿夜里几个彪形大汉进了这混混的破院儿带走了那女子,人被正红截下了,而今正坐在僻静的一处赏雪。   那混混见她这般反应,意识到事情不妥,几步追上去:“祖宗诶,小的讲的…”话未讲完,荀肆的巴掌已挥到他面上,清脆的响声在破败的长街上传了很远。   “打的好。”若声音有温度,这句打的好应是阿娘那陶罐里温着的粥,暖的。   荀肆寻声望去,一个身着长袄的先生垂首站在那,正望着她笑。身后则端立着两个面无表情之人。   荀肆声音脆生生的笑着问那人:“来者何人?” 第3章 一块肉 怕是搞错了,皇上要迎娶的,是……   “打得好。”那先生又道一句,缓缓朝荀肆一笑。这一笑,又透着和煦。竟是比阿大从前请的先生还要温和几分。陇原哪里见过这等人?“过路人。”   荀肆扭头朝那混混说道:“听到没?过路的先生都说打的好,这一巴掌可打醒你了?”   混混忙点头:“打醒了。”   “还做人牙子吗?”   混混忙摇头:“不做了。”   “那你走罢!”荀肆朝他摆摆手,大有放他一马之意。混混挨了一巴掌,又轻易被放掉,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得朝荀肆弯弯身:“多谢肆小姐。”撒腿跑了。   荀肆看他跑远,拍拍掌心沾着的雪,回身一看,那先生竟还站在那望着她。   欧阳澜沧在京城之时,听闻荀将军有四女,各具其殊。大女贤良,次女艳绝,三女才情盛,幺女..混不吝。今日当街赏人一巴掌的,应是幺女荀肆了。京城相传的唇上有青胡茬不辨雄雌的四小姐,而今一瞧竟是一个动如脱兔眉目如画的女子,身上自带几分西北的洒脱和憨直,是个少见的奇女子。   欧阳澜沧有心逗她一逗,眼神四下望望,而后问她:“敢问小姐,将军府如何走?”   将军府?荀肆听他这样问,再瞧他身上的贵气,当即了然。感情是贵人到早了。   “将军府…”她眼睛一转,而后笑出声:“在陇原,可不兴白指路的呦!手指一抬,铜钱一个。带路,两个。”荀肆伸出两根嫩生生的手指,晃了晃。   澜沧了然,拿出两个铜板放到她手心,见她小心翼翼收起来,颇觉诧异。大将军家的女儿,对两个铜板这样上心。   “倒是不远,三条街外。只是今儿雪大,走起来费力气。”又扫量一眼澜沧瘦高的身量:“累了您就说个话。”   “请。”   荀肆收了声安心在前头带路。但她这人,眉眼灵秀,身子又灵巧,即便不讲话,也自带几分喜庆,欧阳澜沧扫量她一眼,见她认认真真走路,便说道:“人牙子交不出人,恐怕买家不能轻饶他。”   荀肆见他连人牙子的事都清楚,心道阿大说的果然没错,京城的人各个手眼通天。但阿大又说,丞相是个正派人。   “倒不会让他没命,挨顿打挺好。”说完猛的一拍脑门:“哎呀!”   “?”澜沧眉头微扬,以示询问。   “阿娘要我去切肉,被我忘在脑后了。”荀肆抱歉的朝他笑笑:“把铜钱还给您,您看,这条路,一直走,到了头,朝右转…”   澜沧笑着点头:“好。多谢。”他隐隐有些想看这丫头切了肉回到府中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见她转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忍不住笑出声。   荀肆跑到支开小厮的地方,见小厮正在原地搓手跺脚,知晓他是冻坏了。忙跑上前去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肚子咕咕叫,寻了许久茅厕。”言毕将两个铜钱递给他:“喏,捡了两个铜钱。”   小厮常乐在将军府呆了许多年,自然知晓荀肆的脾气,开开心心接过铜钱,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切肉。   荀肆人称过路财神。银钱到她手中留不下,与旁人算账之时分毫不差,但舍银子之时亦不手软。下人们都爱伺候四小姐,舒心。   荀肆到了肉铺,想起适才遇到的丞相先生,知晓阿娘原本要切的分量铁定不够,于是又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些,切了一整扇排骨,又去酒肆打了两壶酒,想起阿娘会派人去寻阿大,而阿大回府恐怕还要几个时辰,于是又拽着常乐去买糖葫芦,一人一根,冒着风雪呲着牙咬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冷风一吹,牙齿差点冻掉。主仆二人又彼此看着,大笑出声。   那头欧阳澜沧到了将军府,被荀夫人迎进了门。   这将军府是他见过最小的将军府,小小的二进院,清清爽爽。府内下人就那三两个,又都没有拘着,脸上挂着真心实意的笑。无处不透着温暖敦厚质朴,实属难得。荀夫人将他安顿在前厅中,便匆匆忙忙去备晚饭。   约么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处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正可谓人未到,声先至,爽爽利利。   “阿娘,切了肉,打了酒,招待贵客呦!”   欧阳澜沧听她这样讲,嘴角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心中竟是起了一股子欣慰。这女子看着鲁莽,却是大智若愚。听到荀肆的脚步声踏在雪上,沙沙沙去了。   那头荀良接到定西的传话,忙上马回府。想来他与欧阳澜沧上一回见应是五年前他进京复职。二人相交甚浅,只在朝堂在见过几回。但丞相的品行他是信得过的,是以这回他到了陇原,无论如何荀良都该好好尽地主之谊。更何况,荀叁他日之身赴京,在京城总该有个人能照拂她。   进了荀府先去小厨瞧了一眼,看到锅里炖着的排骨,陶罐里煨着的羊汤,还有那准备下锅烙的薄皮馅饼,又与荀夫人叮嘱几句,要她一会儿带着老三和老四去见人。而后方快步行至前厅。   二人过去相交浅,今日见面却未拘谨,彼此抱了拳,便一人一把木椅坐下闲谈。   荀良眼落在欧阳澜沧周围,见空无一物,忍不住问他:“丞相大人不宣旨?”   欧阳澜沧听他这样问,放下端茶的手,微微一笑,随着这笑,眼角起了几根细纹,令人心中熨帖:“并无圣旨。临行前皇上叮嘱过,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下圣旨则多少辱了荀将军气节。皇上真心实意求娶将军的女儿,若不是因着政务缠身,此行应亲自前来的。还望将军海涵。”这番话讲的情真意切,饶是荀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亦有些动容。   “接到宫里的消息后,便与三女谈过,她愿意。”   “三女儿?”欧阳澜沧愣了愣,看着荀良。   “是。宫里只说要荀家的女儿,并未说是哪一个。而今长女、次女均已出嫁,三女、幺女待字闺中,幺女顽劣,何况依习俗,也该三女先嫁。”荀良所言属实,宫里来人的确未说皇上要迎娶的是哪一个。   “先后薨逝后宫里人做事乱了套,这样大的事,竟是连话都没有递清楚。”欧阳澜沧叹了口气,而后朝荀良拱拱手:“闹出这样的笑话要将军见笑了。但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一字一句言之凿凿说要迎娶的,却是将军的四女儿,荀肆。”   …   …荀肆?   荀良愣在那,怎会是荀肆?   欧阳澜沧看出他的疑虑,缓缓开口道:“本官临行前曾问过皇上,为何是四小姐?皇上说道,此番迎娶,是为给荀将军一颗定心丸。但京城相去甚远,自是不能割将军的心头肉。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四小姐。”   皇上确是如此说的。京城有传荀将军的四女儿,雌雄莫辨,唇上有薄胡须,身形如巨兽,生性顽劣,劣行斑斑。皇上要制衡朝廷,又顾及荀将军感受,是以不顾朝纲特地挑了荀肆。   荀肆…荀良心绪烦乱,荀肆与荀叁不同。这两年来荀家给荀叁提亲的人不少,但荀叁都看不上。荀叁心气高。荀肆呢?荀肆压根就没有嫁人的心思!叹了口气,朝欧阳澜沧苦涩的笑笑:“这…可还能变?”   澜沧摇摇头:“变不了了。文武百官看着…”   恰在此时,前厅的门被推开,荀夫人靠前居中,右手边是风华绝代雍容典雅的荀叁,左手边是…朝澜沧眨了一眼的荀肆。   荀肆啊! 第4章 一场梦 荀叁恨上了荀肆   荀夫人指指右手边的荀叁:“这是三女荀叁。”   “见过丞相。”荀叁端庄施礼,而后笑着看欧阳澜沧。荀家四个女儿,荀叁容貌最像荀夫人,眉细如黛,眼若桃花,朱唇一点,笑语嫣然。   “传言不虚,三小姐果然绝色。”欧阳澜沧笑着致意。   荀夫人指指左手边的荀肆:“这是四女荀肆。”   “见过丞相。”荀肆学着三姐施礼,又朝澜沧眨了眼。这会儿面对面,澜沧终于得以将她的面貌看清楚,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亦是绝色。然这些都不及她的眸光,灿若星辰。欧阳澜沧想起皇上那不苟言笑的肃穆神色和不解风情的模样,身边若是站了这样一个荀肆,不知是何光景?他心中感叹命运弄人,是以看向荀肆的目光难免多了一丝同情。   屋内陷入寂静。   荀良摆了摆手:“先随你们母亲去备饭,阿大和丞相还有话说。”   荀夫人觉出不对,拉着两个女儿出了前厅。   “幺女荀肆生性顽劣,进宫做皇后,恐怕不妥。”荀良看向欧阳澜沧:“圣上为人严肃端正,荀肆这样的性子伴圣驾,容易出乱子。”   “荀将军怕四小姐丢了性命?”   荀良点头:“是。一是怕她丢了性命,二则…幺女并无嫁人之意。”   欧阳澜沧点头:“若是担忧肆小姐性命,大可不必。圣上为人宽厚,先后尚在之时,皇上处处以先后为先。想来亦不会为难肆小姐。至于并无嫁人打算…”澜沧大笑出声:“看着也属实是没存嫁人的心思。”于是将荀肆掌掴人牙子一事细细讲给荀良听,荀良听后亦开怀大笑:“是幺女能做出的事,这事儿万万不能让她阿娘知晓,否则会挨板子的。”   二人笑过又都静了下来。   是澜沧先开了口:“圣上应是不晓得自己好心办了错事。但他自打年少登基,用了十年方站稳脚跟。立后这等大事出尔反尔,恐遭世人耻笑。”   欧阳澜沧这番话看似温和,却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荀良叹了口气,应了声:“确实。”   那头荀叁正坐在荀肆的屋内,捧着荀肆打外头捡来的鸟,神思不知飞到哪里。任那鸟啄她的手,无半点反应。   荀肆手在她眼前晃了几回,都未将她拉回。于是将脸凑到她面前,嬉笑道:“三姐思/春呢?”   蓦然一张脸出现在面前,将荀叁吓了一跳。抚着心口拍荀肆肩头:“怎的这般毛躁?”   “一声声唤你你都不理人,还说旁人毛躁。我冤不冤?”   荀叁红着脸将那鸟儿放下,指尖在鸟儿的羽毛上划了划,心不在焉的问荀肆:“你说而今宫里有多少嫔妃?皇上最喜爱哪一个?都说夫妻同心,白头偕老,在皇宫里还讲不讲求这个理儿?”一双眼睛盛着水,还未见到那个人,心里却已在思量那个人心中有没有自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她问题问成这样,荀肆不知如何答,拄着下巴看雪,过了许久才出声:“即是皇后,自然与旁人不同,皇上待皇后,总该相敬如宾的。”荀肆又没成过亲,那些道理她讲不出来。她只知晓若是要她去做那个皇后,她是不愿的。若是非要她嫁人,她要嫁给阿大军营里的人,西北汉子爽利痛快。但这话不能与三姐说,三姐不喜欢军营,三姐的心在京城。   姐妹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直到正红来敲门,这才出门去了饭厅。西北不似京城,规矩少,二人进了门坐在空椅子上,待丞相开了菜后自然的举箸用饭。荀肆折腾一整日,着实有些饿了,夹起一块儿排骨有模有样吃了起来。她吃相不扭捏,那吃食令她脸颊微微隆起,眼睛微闭,好似那入口的是世上珍馐。   欧阳澜沧看她这般,也忍不住多用了几口。荀良却吃不下,看着荀肆直心酸,握着酒杯叹了口气。   “天塌了?”荀肆咽下口中的肉,又喝了眼前的酒,猛的冒出这样一句。荀良和欧阳澜沧互相瞧了瞧,忍住没有做声。   用了饭各自回屋歇着,荀夫人与荀良并排躺在床上,听荀良一声叹息,终是忍不住问他:“这是怎了?打吃饭时一直叹气。”   荀良坐起身来:“错了。”   “何事错了?”   “亲事错了。”   荀夫人听他这样说,亦坐起身:“不娶了?”   “不。皇上要迎娶的是花儿,不是三妮。”   ……   “三妮都知晓了呀!这事儿还能不能变?”   荀良摇了摇头,复躺下去,心口堵的狠。三妮早已知晓了,以为要进宫做皇后的是她,心中早已将皇上当成了她的夫君;花儿压根没这心思,总不能逼她嫁,依她的性子,铁定要闹出事的。   “皇上为何要娶花儿?”荀夫人想不通:“按说皇上该知晓咱们三妮还未出阁啊?”   “说是京城都传花儿时常犯浑,想着应是在荀家不受待见,远嫁你我不会心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犯浑也是你我的妮…”   “理是这个理…”二人渐渐收了声,各自叹了口气。   窗外站着哭的梨花带雨的荀叁。雪下的盛,落在她头顶和肩头,面上的泪水混着雪水,狼狈不堪。竟是连伞都想不起撑了。怎就是荀肆呢?怎就不是自己呢?打小阿大最疼荀肆,荀肆人如其名,整日无遮无拦的放肆,即便这样,阿大亦偏疼她;这会儿该嫁人了,以为自己要进宫做皇后,嫁给那九五之尊,总该被令看相看,谁知竟闹出这种事!皇上要迎娶的竟是那肆无忌惮的荀肆!   荀肆!都是荀肆!   荀叁这会儿竟是恨上了荀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扭头快步回了自己屋。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到一旁,坐到那面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陇原人都说荀叁生的好,比那肆无忌惮的荀肆不知好看多少;荀叁性子亦好,比杀打不怕的荀肆懂事不知多少;荀叁才华横溢,比那连绣花针都握不好的荀肆贤良不知几分…自己哪儿都比荀肆好,命却没有荀肆好!   荀叁摔了那面铜镜!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荀叁在哭,荀肆却美的狠。今日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这会儿外头下着雪,屋内燃着火,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简直赛过活神仙!口中哼着小曲儿,脚丫儿一晃一晃,渐入了梦乡。外头世事变迁,她全然不知。这一觉睡的酣畅,将自己的疲累交代给了雪花,再睁眼之时,雪过天晴。雀子站在枯枝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院内结了一层晶莹的冰。   荀肆粗略穿好衣裳出了门,见到三姐打对面的廊檐下过,脆生生喊了声:“三姐!”她的呼唤化成一阵白烟,蜿蜒朝天上去,没走多远,便散了。荀叁停下步子,朝她笑笑,如往常一般。荀肆并未仔细瞧,三姐那笑并未到眼底,只当三姐还是三姐呢!蹦跳着到荀叁面前搀起她胳膊:“三姐睡的可好?夫君可入了梦?”   这话在荀叁听来简直刺耳,身子僵了一僵,转身面对荀肆道:“三姐可不敢梦到四妹的夫君。”   ?   荀肆一愣,荀叁抽出自己的胳膊,笑着说道:“恭喜四妹了,他日登了后位,苟富贵莫相忘。”   这说的什么话? 第5章 一棵树 皇上心中还念着旧人呢   “三姐在说笑?”   “去问阿大罢!”荀叁定了定神色,而后缓步到荀肆面前,如从前一般捏了捏她的脸:“你别与三姐计较,适才三姐是玩笑的。咱们是一家人,谁去做皇后不一样?总之都能帮到阿大。”   荀肆这才看出荀叁并非与她玩闹,脚一跺,撒腿去找阿大。   荀良心中揣着事一夜未睡,看到风一样进来的荀肆喝她一句:“成何体统!!”   荀肆收住步子仔细打量阿大,这才发觉阿大眼底的乌青,以及鬓角的白发。本想开口问的话亦梗在了喉中问不出口。   “毛毛躁躁的,又犯什么错了?”   “没事。”荀肆忽然咧嘴笑了:“阿大您给我些银子,今儿起晚了小厨饭凉了,想去街上吃几个肉包子。”手伸到荀良面前,被荀良又扯近了些,她手指与掌心相连处起了一层薄茧,哪里像女娃的手?将三个铜板按到她掌心:“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荀肆将铜板揣起来,又朝荀良笑笑,转身出了府。   她有些懊恼,不知怎的,看到阿大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问了阿大亦是为难,问了还能变了是怎的?耷拉着脑袋靠着陇原的城墙站着,脚尖在雪地上刨了一个小坑坑。过了片刻,另一个人的脚尖亦在面前刨坑,荀肆偏过头去,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大猪脸儿伸到她面前。她吓的一哆嗦,再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混混吗?   “大白天装鬼,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荀肆手扬起来欲吓他一吓,那混混眼里却挤出两滴泪,颧骨肿着,泪水落下来着实费了一些力气,荀肆被他那惨样逗笑了,放下了手:“顶天立地的汉子,怎的说哭就哭了?像什么话?”   “可饶命吧姑奶奶!真是倒了霉,第一回 做人牙子就被你撞上了,这回好,被买主叫人打了一顿,陇原也待不下去了。”小混混指指自己的肚子:“听见没?本来昨儿晚上该有顿肉汤喝的,这会儿饿的咕咕叫。”   荀肆仔细一听,可不是?叫的真响。这混混又蠢又笨又可怜。叹了口气,去前头买了六个肉包子,丢给混混四个,自己两个,二人靠着城墙吃了起来。   今日这包子送进口中一点儿不香,荀肆想着。又想起要离开陇原嫁去宫里的事,一口肉馅儿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弯身拍胸脯,脖子上挂的那颗狼牙在衣裳里晃了晃。荀肆突然悲从中来,咧开嘴哭了起来。这一哭可吓坏了那混混,前后左右的瞧,生怕将军府的人为自己招惹了荀肆再揪着自己打一顿。幸好对街那卖包子的,再无他人。   “打架打输了?”他小心翼翼凑到荀肆面前,从前老见荀肆在街上张牙舞爪与人打架,是以对她颇有些印象。荀肆不认识他罢了。   荀肆不理他,兀自哭了许久,冰天雪地里哭,不出片刻,脸便被冻的生疼。那混混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来来回回绕着荀肆走了几十个半圆,荀肆才止住哭。眼前人抹了把眼泪,朝混混立眼睛:“不许跟旁人说,说了打死你。”   混混忙点头,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荀肆面前:“小的吃了小姐的肉包子,也瞧见了小姐哭,无论怎么说,小的跟小姐,也算是兄弟了。今儿就留下一个大名,交小姐这个朋友。”脸上有伤,说话扯着疼,嘶了一声接着说道:“小的叫北星,说是出生时被阿大抱出去撞名字,出门一抬头,看见那黑漆漆的北天上亮着一颗星。”   荀肆听他这样说,觉得北星也是被阿大疼过的孩儿,对他生出了一些怜悯,于是左左右右看他的脸:“你挨了打,以后还做人牙子吗”   “不做了。”北星道:“本来也是头一回,又碰上陇原瘟神…”说到这儿小心翼翼看了荀肆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又继续说道:“兴许是老天爷不让走这歪道儿。”   嗯~~~荀肆满意点点头:“你吃了我的包子,又跟我做了兄弟,以后有我的吃食就有你的一口,饿不死你。”荀肆今日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牙子,又将他拉入正途,觉着心里舒坦了些,长吸一口气,回了府。   荀良和欧阳澜沧正在说话,见到荀肆进门都住了口。   “丞相大人,皇上可说了何时传小女入京?”省略了最难最无用那句,径直问了往后的事。   澜沧看到荀肆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欣赏:“皇上说不急,要肆姑娘与家人好好过个年,明年开春再启程。”   荀肆点点头,离了阿大和丞相去找三姐,却见她屋内空空如也。   “去阿婆家了。说是要在阿婆家过年。”荀夫人是江南人,当年与过路的荀良一见钟情,随他来了陇原。三姐去阿婆家,那就是去江南,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时了。好不容易抹干的泪,这会儿又落了下来,这世事这样无常,那样好的姐妹二人,竟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翻了脸。不值!   ===================================   此时几千里外的京城又是另一番景象。   惠安宫内的银杏树到了一年最好的时候,地上、墙上、屋顶,满眼满眼的金黄。云澹定定瞧了会儿,问一旁的贴身护卫静念:“今年长的比往年好些?”   “是。”静念手指着银杏树梢:“您看那儿,上头还有鸟儿在筑巢。”   云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有趣,想起远在彻骨寒的西北的丞相,便问静念:“这会儿西北冷了吧?先生到了陇原,也不知过的惯不惯?”   “昨儿去府上送东西听师娘叨念几句,说那头冷,幸好给师父备了兽皮。还说..”静念知晓云澹对继后并不十分上心,思忖自己是否多说了。   “还说什么?”   “还说先生写信来,提起荀家人赞不绝口。还说新后人极好。”   …   云澹哦了声,他并不十分在意荀肆生的如何性子如何。后宫谁做皇后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只是手段。荀良苦守边关几十载,对朝廷向来忠诚,加之这两年边关战事吃紧,是以就生出这样的主意。她人若好,再聪敏些,后宫之事无需他插手,他能轻省些,挺好;她若不好,要她做一个闲散皇后,不怠慢她,给荀良一颗定心丸,亦说的过去。   静念听他哦的这声,住了嘴。跟了他十几年,大概知晓他的脾性,寡言,清冷,但心中有把尺子,做事有度。待继后入了宫,他铁定面面俱到将她安顿好。静念有时心想,将自己许给皇上这样的男子,好也不好。好在他对女子不偏不倚,都免了争风吃醋;坏在他对谁都这般,觉不出热乎气儿来。许是儿时太上皇和太后闹的太狠的缘故。   大太监千里马打外头进来,看到静念在,朝他点点头,而后将手中的名册递到云澹面前:“皇上,敬事房的问您今儿去哪个宫歇着?”对待这事,云澹想来公允,从不翻牌子,一个名册后头画勾,逐一排下去。若哪一个不方便,就跳过去,过几日再补上。后宫嫔妃们大多知晓皇上的性子,也都不争不抢,日子久了,竟生出了几分虚假的姐妹情谊,今儿这几位去游湖,明儿那几位一起踢毽子,热热闹闹,倒也和睦。   云澹今日并不十分想热闹,于是摇摇头:“不去了,回永明殿批折子。”话落了,竟是真的站起身,朝永明殿去了。   人刚出惠安宫,消息便到了贤妃那儿,这会儿贤妃、富察婕妤、兰昭仪正在比绣花,听闻皇上又去了惠安宫,彼此望了一眼。那惠安宫是先后的寝宫,皇上隔三差五的去,心思藏的再深旁人也该看出来了。   “说到底,心中还是念着的。”贤妃微微一笑,扯起手中的帕子:“来,看今日谁赢?” 第6章 君若扬路尘(一) 与传言不同的你……   大义十一年春。   京城外。   红妆十里。   红轿由远及近,落在丈外。轿门开,半截凤头履落入世人眼。   云澹嘴角含笑,目光落在轿顶。那轿内安静片刻,凤头履微微后移,宫女上前扶下一个面覆红纱的女子。这会儿春四月,正是人间好时节。一声惊叹落入云澹耳中,不必去寻是谁的声音,今日这景致与早春,都值得惊叹。前头女子的衣裙随微风拂动,云澹看那隐隐露出的腰线和她身旁的宫女对比一下,暗暗估摸着,得有五钧吧?见过世面的帝王面不改色,朝前迎去。到了她身前,含笑的眼与她相遇,朝她伸出了手。   “舟车劳顿,辛苦。”显然免了荀肆一跪。   荀肆亦不扭捏,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扯起,声音清清脆脆:“谢皇上。”将手放入他掌心。   绵绵软软一只手,掌心却有一处茧,挨上云澹的指腹。眼睛微微向下,看到她手背上的肉坑,心中笑出了声,打小在他眼前晃的女子,都是世间绝色,这手背上有肉坑儿的,倒是头一个。手上没忍住,轻轻捏了一把,肉肉乎乎,有些好玩。   荀肆哪里想到他还有这出?话还没说两句,竟轻薄起自己了?与欧阳丞相口中的皇帝判若两人。他可从未说过皇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戳戳捏姑娘手的人。这就好似儿时读书,先生要她先预习,她功课做足了结果去了学堂先生讲的别的文章,她在课上抓耳挠腮,对接下来要讲的全然不知,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个人怎的这样?掌心微微渗出细汗,心中骂了他几句,手上却未闲着,也用力握了他的手。她打小习武,这手劲儿可不小,一握一松,竟令云澹觉出了疼,也令他明白:他这皇后,怕是个不解风情的主。   璀璨的眼睛看向她,不动声色将她朝自己身侧带了一带:“进宫吧?”   “是。”   欧阳丞相走在他们身后,看二人手攥的紧,肩膀却是朝两边耸着,别别扭扭上了御轿,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父。”静念站在他身旁:“您打陇原回来,可从未说过继后..身量…”   丞相却讳莫如深的笑了。   那头荀肆上了轿,想起那顶红轿觉得可惜,打起轿帘探出头去看,愈来愈远的红轿,是再也回不去的陇原。愣神许久,放下帘子回身端坐,却见对面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荀肆被他笑的发毛,却也不甘示弱,将他仔细打量个遍。   他面上的笑意尚算和煦,不似西北汉子那样浓眉大眼,倒是不难看,只是那副白皮白面荀肆看不惯。   “看清了?”云澹的笑还未褪去,这样一问并不叫人怕。荀肆点头:“看清了,从前听闻皇上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今日得见天颜,竟比传言更甚几分。”眼神真挚清澈,看不出半点虚假。   云澹笑了笑:“过奖。”一点皇帝的架子没有,倒叫人稀奇。   他本就话不多,这样招呼过也算相识了,于是顺手抄起一旁小木几上的书读。   这轿抬的四平八稳,舟车劳顿的荀肆脑袋一歪,靠在一旁,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澹手中那本书砸在荀肆腿上,力道不重,却令荀肆睁了眼。她刚睡醒,眼角还有水痕,懵懵懂懂看着云澹。   “到了。”云澹说道,而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擦净。”   荀肆恍然大悟笑出声,伸出肉手将眼角的污物抹净,脸朝前探了探:“好了么?”   云澹不动声色将身子后移:“嗯,好了。”而后起身先下了轿,眼前除了几个跪着的宫人再无旁人。是云澹担忧她劳苦,特地嘱咐下去不许各宫打搅,待她缓过神来再来给她行礼。   荀肆下了轿径直随他进了永和宫,看宫人利落伺候他净面净手,又拧了帕子到她面前,亦要伺候她。荀肆摘下面纱,微闭着眼,任宫女为她净面。   待她转过身来,云澹的眼神特地在她唇上落了一落,并未看到传言中唇上冒青须,心中难免失望,觉着少了点意思。又粗略扫量她那张脸,凭良心讲,这个皇后,不丑。   宫女忙活过后便退下了,留两个人说话。荀肆紧抿着嘴等他开口,阿大说言多必失,要她在皇上面前管住嘴。   “马不停蹄这一路着实辛苦,先歇息几日。三日后会有先生教...”该用什么词呢?爱妃,二人今日才打照面,着实叫不出口:“你后宫之事,约么用时一整月。那过后便是正日子,正日子后,后宫就交给你了。”   “是。”   ...   “素来寡言?”云澹撂下适才的话头,猛的这样问她。正在神遁的荀肆被他这样一问,眼睛终于聚拢起了光:“倒也不是。”   云澹偏头瞅她,眉尾微扬,要她继续说。   荀肆清了清嗓子,也偏过头:“头一回见,炕头还没捂热呢,怕说错话惹皇上生气。臣女孤身一人从几千里外来到这,万一惹您不高兴,被您一刀咔嚓了,多少有些可怜。”   “大可不必。朕亲自选的皇后,自然不会..”云澹学她语气:“咔嚓你。”而后指了指外头:“叫你的人进来,朕认一认。”   “好。”荀肆伸出双手在头侧,拍了拍,动作舒展,身上的痞气露了出来。外头进来两男一女给云澹请安。荀肆逐一指了:“定西是侍卫,行伍出身,门外伺候。正红和北星在身边伺候。”   “叫什么?”云澹指着北星,追问一句。   “北星。西北兴撞名字,孩子出生由父亲抱着出门,撞见什么便叫什么,北星出生之时,他阿大抱着他出门,一抬头望见了北天的星星。”荀肆替北星答。   “好名字。”云澹笑了笑,又对荀肆说道:“身边伺候的男子,不能放全须全尾儿的,这规矩可有人与你说过?”   “回皇上,割了。可以传人来验验。”   “倒是不必。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安顿在永和宫?”   荀肆摇摇头:“恕臣女愚钝。”   “朕登基后,将这后宫各宫殿的名字重新拟了,永和宫、永明殿却原封未动。永明的“明”意为“正大光明”。永和的“和”意为和睦亲近。朕为帝,你为后,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   眼前的人是师从哪位学的讲话呢?一句废话没有,人情练达却在其中,叫人心里舒坦。毕恭毕敬点头:“是。”   …   云澹该说的话说完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琴棋书画?听说她不精。闲话家常,还没到那个地步。于是干脆住了嘴,等着她开口。她却老神在在,动都不动。这与旁的女子又不一样,旁人生怕在他面前冷了场,各种新奇乐事讲与他听,逗着他说话。   荀肆这会儿尚不知眼前的题如何解,还是阿大那句话,多说多错。何况与他说话着实无趣,荀肆坐不住了,但二人毕竟头一回见,这位又是九五至尊,多少还要顾忌些,于是微微低了头,叹气声几不可闻又恰巧能被人隐隐听见,云澹扭头看到她带死不活的样子,亦觉得无趣。   “累了吧?”云澹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和煦,笑着望荀肆:“叫宫人伺候你歇息吧!毕竟还未过正日子,朕在这里呆太久恐怕会辱你名声。这会儿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派下人去永明殿找朕。”   话中之意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听出来:其一,朕不会常来;其二,你也别去找朕,有事叫下人去请,来不来再说。   荀肆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只觉得他要走了开心,面上笑开了花站起身,声音终于能听出雀跃:“臣女送皇上。”   云澹已走出两步远,听她这样说又回过身来:“改口之事倒没有那么些讲究,不必压着时辰,今日便改了吧!”大有占她便宜之意。   ... ...   改.个.屁.   “臣妾送皇上。”荀肆是谁?陇原有名的滚刀肉,能屈能伸大丈夫,改个口有何难?   云澹满意点点头,长腿一迈,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直至出了永和宫宫门才扭头问静念:“她怎么没胡子?刮了?”   静念一口老血憋在胸口,皇上在里头呆那么久,出来就这句?   “看身形,荀家亦没亏待了她,在朕这里自然也不能亏待她,往后好吃的先往永和宫送,别亏了她嘴。掉一两肉,惟你是问。”   而后竟破天荒笑出声:“今儿个那些老头们惊的下巴要掉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没敛着,落在后头关门的北星耳中,北星心中切了声,这皇帝摆明了嫌弃肆姑娘,好在肆姑娘也不稀罕他! 第7章 君若扬路尘(二) 荀肆莫不是个蠢货吧……   这张床太大,比陇原家中的床不知大了多少。荀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还未到头,又将手臂伸直,方能将将碰到床沿。脖上挂着的狼牙随着她翻滚,这会儿缠住了脖子,索性将它解下来,对着烛火的方向看。   荀肆忘不了那一日,韩城听阿大说要进宫的是荀肆之时的神情。嘴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跑了出去,翻身上了马,奔出了营地。荀肆打马在后头追他,然而他疯了一般,眼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荒原之中。   荀肆不大记得清自己当时是否哭了,只觉得心疼。   韩城是阿大从兵荒马乱中捡回的孩子,一直养在营帐中。荀肆幼年第一次去营地,便是长她两岁的韩城带着她去外头摘野花。待荀肆再大些,韩城有两年一直对她虎着脸,那会儿荀肆不懂,总以为韩城厌恶她;然而有一日荀肆韩城营帐找他,看到他舆图下压着自己的帕子,少女之心懵懵懂懂绽开一朵小花,为韩城开的。   荀肆想过,若是要嫁人,定要嫁给韩城。不然还能嫁谁?哦对,嫁了宫里这位。   将狼牙带回脖颈。   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捏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一会儿捏出一条线,一会儿戳出一个圆,自己与自己玩了起来。   是在那一日韩城从自己眼前消失那一刻突然爱上了吃,世上美食用不尽,一旦入了口,那颗心又会欢快起来。   巴巴睁了一夜眼,天终于擦亮了。   正红帮她穿戴好,一推门,外头齐刷刷十几个人在请安,亦在等她派活。荀肆脑子转了转,打死想不起都叫什么了,干脆坐在椅子上,指着站在最前头那位:“叫什么?”   “回主子,小的叫彩月。”   “都是进宫前的名字?”   “回主子,是进宫后主子赏的。”彩月不好说的太明白,她是先后跟前的人,先后去了,闲了小一年,这会儿才重新给派了活。不仅彩月,眼前这些人,有半数都是伺候过先后的人。   “那…”荀肆顿住了,又为自己的自称发起了愁,清了清嗓子:“咱们这么的,我呢还不是皇后,咱们也别见外了。跟大家交个底儿,我这人脑子不够数,你们的名字我是一个都没记住。不如这样,以后每天安排一个人,跟我说说名字,陪我说会儿话,这样记起来容易些。”   宫人们面面相觑,这要求一天一个下人陪着说话记名字的主子,今日算是头回见了。   “要么…奴才先来?”在队尾走出一个白净斯文的小太监,略大的圆顶软帽直盖住眉毛,露出一双清澈乌黑的眼。这个小太监名为存善,从前不是这样外露的人,只是这段时日觉出大家对新后的抵触,昨日见了真人又愈发的失望,担忧大家给荀肆难堪,是以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我看成。”荀肆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矮了几分:“走罢,刚睁眼,头还晕着,随我在这永和宫内走走。”   “是。”存善耷拉着眼快走几步到了前面带着荀肆上了甬道。按说皇宫内各宫殿方方正正,不会有小园子,但永和宫除外。还是太上皇在的时候,将旁边几个宫合了,改了永和宫。又在永和宫内建了个小花园。这永和宫里有水有花有亭台楼阁自成一派。与西北的大山大河相比,多了一些娟秀之气。丢颗石子到湖中,咚一声,水可不浅。   “叫什么?”   “回主子,小的进宫后很少能到主子跟前,是以没有赐名。本名叫存善,小的娘亲从前常年给庵里的姑子送饭,供奉神灵,就给小的取了这样一个名。”   “那你怎的就进宫了?”   存善眼眶一红:“小的出生那年父亲得病去了,五岁那年母亲也撒手了。村里的私塾先生收养了小的,然而几年前也…”   他这一哭,荀肆慌了,问话怎的还把人问哭了?忙拿出帕子上前帮存善擦泪,存善哪见过这阵仗,慌张的向后一退,一头栽进了湖里,手脚扑腾起来,显然不会水。正红叹了口气,刚要脱下褂子下水,荀肆已飞身跳了下去,抓着存善的衣领将他带出了湖。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个练家子。   二人上了岸,存善惊魂未定,挣扎着要起身磕头,口中念着:“使不得使不得。”   荀肆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头顶敲了一记:“出息!”而后看着湖面二人的狼狈相笑出了声:“存善你瞧,像不像两只鸭子?”   存善忘了怕,看向湖面,可不是?只是皇后这衣裳…他欲开口提醒,荀肆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西北能下水的时候少,每年就那两个月。适才下水扑腾那几下着实未过瘾,这会儿已是春末,水不那么凉,荀肆玩的开心,这小水泡小了点,聊胜于无吧!撒着欢儿在这小水泡里游了几个来回,这才上了岸。打了个哆嗦奔寝殿跑:“正红,快呀,冷!”   衣裳贴在身上,一身小肉膘无处可藏尽数显了出来,身后留下一溜水渍。   ===========   静念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澹放下笔看着他:“何事?”   “奴才说奴才说。”千里马凑上前:“今儿早上永和宫可热闹了。下面人说新主子早上跳进湖里游水了。”   “?”云澹眉头皱了皱,将笔放下:“当着众人面?”   “那倒不是。身旁有一个贴身丫头正红,还有一个小太监存善。”   “有分寸。”云澹嘴角动了动:“那你笑什么?”是问静念。   静念清了清喉咙:“在下只是觉得还从未有人在那湖里玩过水呢..”   “那不能称之为湖。”云澹想起永和宫那个小破湖,不知老祖宗当初建那么个不顶用的东西做什么:“那只能勉强称做小水泡。”而后对千里马叮嘱:“永和宫里的人,嘴得严。不能什么事儿都朝外说,否则她不好做这个皇后。还有,未必从前伺候过思乔的人就是好的,今儿你去问问荀肆的意思。”   “算了,朕去吧。”云澹想起荀肆刚进宫,东南西北尚分不清。这会儿派一个不相熟的千里马去,恐怕她要介怀。云澹求和睦,昨儿说的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的话不是胡诌,他当真这样想。思及此,放下手中的笔,出殿门奔了永和宫。   彩月和轻舟正在院中无所事事,见到云澹喜上眉梢,笑盈盈弯身请安。从前在思乔皇后身旁之时与万岁爷就很相熟,想到他日又时常能见到他自然高兴。然而再一想屋里那位,不知怎的,心中五味杂陈。她二人脸上的神色没有逃过云澹的眼。   云澹心想:路还长着呢,荀肆在宫里的路还长着呢!   一脚跨进寝宫,眼前的景象却教他一愣:小太监存善坐在小凳上不知说着什么,荀肆两眼泪汪汪红通通,就差哭出来。听到动静看向门口,万岁爷挺如松的身子立在那,将日光遮个严严实实。   存善扑通一声跪下了,荀肆膝盖快着地时方想起自己是皇后,可不兴这样行礼,于是又轻飘飘起 了身,双手交叠微屈膝,道了万福。昨日慌慌张张并未注意到他的身量,今儿站直了一比,个头不俗。   “怎的还给皇后说哭了?”千里马脚尖在存善腿肚上磕了一下,小声问他。他是存善的师父,当年存善进宫之时,跟个小耗子一样,看着快要归西了一般,没有大太监愿意教他。千里马无所谓,万岁爷的人,教不教这么一个小玩意儿都不影响他的前程,于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带着存善。存善心细人善,又没日没夜读过几年书,与其他太监不同,是以在后宫不招待见。这回被千里马趁机塞进了永和宫,要他日子好过些。   “给皇后讲从前在村子里发生的事儿..”   “裹乱!”千里马一巴掌拍在存善头上:“边儿去!”   那头云澹看着荀肆的肉手在眼上一抹,心道西北人都不稀罕用帕子?又想起此番来意,微侧了身子看她:“下人用的可还称手?要不要重新挑一些?”   “为啥要换?”荀肆指了指存善:“这人多好。”   …云澹被她这一问,不知该作何回答。难不成她打陇原出发前,荀良一点没教她在宫中的生存之道?首先就要挑自己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外头那些呢?也不用换?”云澹没有答她,手指着外头。   荀肆头摇了摇,意思是大可不必。   真是不知好歹。云澹心中觉得她脑子里似乎装满了水,每当她的头微微一动,他就能听到里头的水声,她不会被自己蠢死吧?   那头的荀肆还沉浸在存善的凄苦身世中,丝毫不知自己的头上已被万岁爷扣上一个“蠢”字。   “喜欢戏水?”   “?”   “今日早一些时候,不是下水了?”   “您如何得知的?”荀肆眉头一皱,双手在膝盖处一握。云澹眉毛微扬,都说到这了,总该懂了吧?   那人却双手攥在膝头,幽幽说了一句:“皇上,派人暗中保护臣妾了?”   ……   云澹猛的想起太监们常说的一句话:羊肉未吃到,反惹一身骚。话糙理不糙,说的就是自己啊!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第8章 君若扬路尘(三) 帝王心灰意冷:完了……   云澹欲起身出门,又觉得荀肆可怜。只身来到京城,永和宫内的一汪小水泡能都能令她撒起欢。转而想到令她陷入这样境地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便有些补偿之意。   “带你在宫里走走?”他话音刚落,那只小肉球便跳了起来:“走哇!”与昨日的阴奉阳违不同,今日这喜悦是真心实意的。   云澹颇有成就感,这皇后倒是好对付。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永和宫,云澹走在前头,荀肆亦步亦趋走在后头。   “皇上的园子真是好看,在陇原可见不到这样的花园。”   “嗯,好看你就多看看。”   ...   “但咱们陇原地广人稀....”   “那你也回不去了。”云澹打断荀肆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讲话温和,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棉里藏着针呢!千里马心道这皇后莫不是个傻子吧?当着皇上面前说这个?还想回去怎的?   那头荀肆听他那样说,觉得不对劲。他好像噎了自己一句?荀肆咂摸着那句话,咂摸出味儿来,感情这厮是这种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回去回不去的,在大义哪儿立着都是臣妾的根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荀肆追了两步上去看云澹的脸色,阿大说了,伴圣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揣摩帝王的喜好,机灵些。果然,帝王嘴角微微一扯,显然喜欢适才那句。   啧啧。   喜欢别人拍马屁啊...   “你看什么?”云澹停下来,看着身旁这个小腿儿紧着倒腾盯着自己看的人儿。   “皇上好看。您的长相..”荀肆的胖拇指竖了起来:“这个。天下第一。”   一旁的千里马噗嗤一声,破功了。荀肆转过头去目光幽幽瞪了他一眼,又接着说道:“要说这好看的男子,咱们陇原也是有的。但陇原的好看男子看着都跟那高原上的牦牛似得,皇上的脸就不一样了,画儿似得!”   讲完又观察他的脸色,不好不坏差强人意。兴许是不喜别人夸他相貌。陇原地头蛇荀肆除了犯错时拍娘亲马屁,其余时候是横着走的。而今到了皇宫,盘起了身子乖乖做人,头一天拍马屁就吃了憋。那大太监怎么回事?笑什么?真想打他一顿。等天黑寻个没人的地儿罩他个五眼黑一顿拳打脚踢,让北星去做这事正好。   “去凉亭坐一会儿罢!”云澹径直走进凉亭,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也坐,别拘着。”   “谢皇上。”道了谢,搭了个椅子边儿,规规矩矩坐着。云澹叫千里马沏茶布置点心,片刻后二人面前的石桌上堆满了吃食。千里马朝宫人们用了眼色,大家速速退下,只余二人坐着,荀肆是个好动的,规矩坐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身子歪到一旁,差点摔个倒栽葱。好在是个练家子,脚掌遁地,又稳稳的站住。   云澹被她这一套花活逗乐了:“在陇原如何坐的在这儿如何坐,旁边没人,咱们说会儿话。”   “这…不妥吧?”朝云澹那近了一步,看到他的坐姿,端正笔挺。她倒不是不能好好坐着,生生忍着也成,但心中又有一点蠢蠢欲动,想探探他的脾性。   她这样一探,云澹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小胖墩儿试探自己呢!说浅白些,二人他日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藏着掖着端着想来也失了乐趣。于是打算如那懒狗一样翻翻身,露出肚皮,让她摩挲摩挲。   “无碍。坐吧。”说完抬起眼皮看她,当真是想看她如何坐的。   荀肆不客气,将椅子朝后挪,人坐进去,身子朝后令头刚好搭在椅背上,而后两腿朝前伸去,瘫倒在椅子上。想起阿娘训自己的话不禁笑出声:“阿娘说这样坐着嫁不出去。”   云澹看她的姿势,心中估摸了一下,这个姿势应是很舒坦。荀肆见他未开口,便又得寸进尺:“您试试。”   …云澹愣在那。   帝王是何人?尚年幼之时,是当朝大皇子的长子,打小被先生盯着,一坐一站都有形有状有模有样,那时母亲时常叹他少年老成。你让这样的云澹去瘫坐在椅子上?   倒也不是不能。   他学了荀肆,将屁/股前移,身子朝后仰,头靠在椅背上,又将两条长腿伸出去。舒坦,心中一声喟叹。舒坦。   “您再闭上眼睛,吹会儿风,是不是赛过活神仙?”荀肆兀自闭上眼睛,感受微风拂过她的面庞,像回到陇原六月的傍晚,日头剩那么一点就要消失不见,最后一道金光侧晒过来,整个人昏昏欲睡。他怎么陪着自己胡闹?荀肆迷迷糊糊的想,想不通,气恼的睁开眼,看到对面云澹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正看着自己。荀肆想起西北的狼,盯着猎物之时亦是这样不声不响,眼神晶亮。   云澹却扯了嘴角,笑了。   “如此,甚好。”言罢见荀肆的眉头一皱,脑袋一歪,耳垂被光打穿,耳坠子晃了晃,显然不懂:“别拘着,像这样,挺好。”他喝了口茶说道:“没有旁人之时,你该如何就如何,自在些,于你于朕都好。”   “欧阳丞相说皇上寡言。”荀肆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   “分人。你毕竟是女子,千里迢迢嫁到宫里,人生地不熟,若是夫君再不与你讲话,得多惨。”云澹讲的是真话,为了江山社稷将无辜的她拖进这深宫,若是再没点姿态,她得多可怜?   荀肆两眼泛红,差点落了泪,又听那位说道:“亦分时辰。这会儿得闲。”   狗屁。   荀肆好不容易攒的那两滴泪又吸了回去,跟这王八蛋说话,得耐着心听他把话说完。暗暗瞪他一眼,心道要是在陇原,碰到你这样嘴欠的,荀爷打你八百回。不管了,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闭上眼睛,兀自吹起了风。   云澹今日心情没由来的好。   这荀肆不吵不闹,跟个死狗一样瘫坐在那,一动不动,是他想要的清净。于是安安心心喝起了茶。   这样一消磨,一个时辰便过去了。云澹搭眼一瞧,那位兄台竟是入了梦了。昨儿旅途劳顿,轿子上睡了,尚说得过去;今日靠着椅背,竟也能睡死过去。看到她露出的那节白胖手腕,心道也正常,黑彘亦能吃能睡,她与那黑彘大体没有分别了。这样一想,又没法残忍去打断一头彘的美梦,起身为她盖上一件衣裳,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起伏的胸/脯上,心中猛的一惊--------   再过个把月就是正日子,正日子就要圆房。后宫妃子各个纤瘦轻巧佳人,这样的女子…若是洞房之夜出了乱子该如何是好?   云澹离去的脚步有些慌乱。   帝王少年登基,十一年来处变不惊。   今日头一回乱了分寸,脚下步履生风,匆匆到了永明殿,指着门口的石凳问静念:“多重?”静念答道:“约么五钧。”   帝王上前弯了身,手臂搭上去,铆足了劲头向上抬,石凳纹丝不动。   帝王心灰意冷: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 第9章 君若扬路尘(四) 没别的本事了,表演……   云澹瘫坐在永明殿的椅子上,适才心内嘲笑荀肆是死狗,这会儿自己倒是变成了死狗。   帝王颜面岌岌可危,一来担忧御不服那荀肆,二来眼见为实确认那荀肆是练家子,撒起泼来自己怕是治不住,夫妻之间的事总该夫妻解决,总不能叫静念去打她吧?   有气无力抬起手:“静念...”   “在。”   “门口那石凳,你可能抱起来?”   静念走出去看了看,五钧对于练家子来说,倒是不难。“回皇上,可以一试。”   “你去抱一下,朕瞅瞅。”   静念得令走过去,两脚岔开,气运丹田,弯下身去,双臂把着那石凳,抱了起来。担忧云澹看不仔细,又抱着它转过身:“皇上。”   “嗯。力拔山兮气盖世,抱着吧!”云澹甩手而去。他心里憋闷,当初选荀肆,也是思量一番的。但从未有人与他讲过荀肆的身量。若说娶了便娶了,但成亲了总不能不圆房吧?既是要圆房,总不能糊弄了事吧?那荀肆看着缺心眼儿似得,若是自己不得宜,她胡诌出去,该如何是好?   竟是被这点事难住了。   那头荀肆在凉亭睡了幽长一觉,睁眼之时觉着神清气爽,昨夜的疲累一扫而空。拿起身上的披风问一旁候着的千里马:“这是谁的?”   “回主子,皇上的。”   哦哦。   皇上的,那可不能怠慢了,好好折起,双手捧着欲带回永和宫,转念一想,这玩意儿带回去难不成要供着?算了算了,给他送回去。   “带个路?”她捧着那披风又转回到千里马身旁,千里马自然不好推脱,于是带着她朝永明殿走。   到了永明殿,见到门口的石凳堵着门,是静念正抱着之时被喊着办差,顺手放在这,寻思着回来挪回去。问千里马:“这石凳儿放这不碍事?”   千里马也不知为何石凳到这来了,只得说:“碍事碍事,奴才叫人搬开。”   荀肆肉手一挥:“甭费那劲。”将披风递给千里马,走到石凳前仔细看了看下手的地方,而后撸起衣袖,露出藕段儿一样雪白的胳膊,抱住石凳,猛的一用力,将那石凳抱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出来透气的云澹眼中。   他手中那本书落到了地上,心中万念俱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要你何用?   丢给荀肆一个白眼,转身走了。   ===========   那日后便见不到他了。   荀肆整日忙着记人名,亦想不起他来。这永和宫的宫人们从前的主子想必是个女秀才,赐下人的名字各个文邹邹,轻舟、彩月、婵娟、碧潭、绮罗,各个绕口。荀肆亦懒得细问,少一事是一事。   到了第六日清早,她还在赖床,正红进了门:“小姐,快。教规矩的先生来了!女先生!”   荀肆一听先生来了,连滚带爬的下了地,让正红帮她穿戴好便迎了出去。   那先生站在永和宫门口,清风朗月一张脸,含笑看着她。   荀肆不知怎的,竟有些拘谨。大抵是那先生看起来令人亲近。   “澜沧打西北回来,数次说起肆姑娘。”女先生是丞相欧阳澜沧的妻子宋清风,当今圣上年幼时也师从她一段时间。   “又说我打架之事吗?”欧阳丞相在陇原住了月余,荀肆打了几架都被他逮个正着,逮到便逮到了,转身就去阿大阿娘那里告小状。   欧阳夫人笑出了声:“也说了旁的。”   “譬如?”   “譬如说肆姑娘刚直不阿,聪明伶俐,有将才。”   荀肆脸一红,还将才,哪个将才窝在女人堆里记人名。罢了罢了!   “先生您快进来坐。”荀肆转身进了门,指了指面前的主位。欧阳夫人从前听夫君说这肆姑娘不拘小节,而今是应验了。她心中不反感,甚至有些喜欢,但在这后宫里,他日若是这样鲁莽行事,怕是会落了话柄。   然而,并不急于一时。荀肆指了哪儿,她便坐了哪儿。随后朝荀肆笑笑:“今日咱们没什么要学的,吾与肆姑娘讲讲当今圣上?”   荀肆打小对先生敬畏,这会儿听到先生要训话了,便赶忙规规矩矩坐下了。欧阳夫人看她肉肉乎乎的透着一股子憨直喜庆劲儿,心中不免对她生出了怜爱。   “肆姑娘对当今圣上,可有什么想问的?”   荀肆最关心自己的脑袋,还有荀家人的安危。于是清了清喉咙,小声问道:“他性子如何?会不会随意将人脑袋咔嚓了?”   欧阳夫人捂着嘴笑了:“安稳做了十一年皇上,把江山治理的这样好,自然是雷霆万钧的狠角儿,但若说随意砍人脑袋,没有过。性子嘛,打小沉稳寡言,老成持重,心思重,但心地真的好。”   …   欧阳夫人见她眉头微微皱着,知晓她不信,却并未深说。人与人之间,还是得经事儿,还得看缘分。但从澜沧说荀肆故意吃胖了这点来看,她眼下对皇上并未存那样的心思,皇上对她呢,定会敬着宠着,却也尚未有那男欢女爱的心思。二人只要不把对方惹急了,倒也能过下去。   于是绕开话题,细细给荀肆讲起了云澹的后宫之事。   云澹继位后,并未大肆选秀过。目前后宫嫔妃十一人,子嗣四个,两个皇子,两个公主。其中大皇子是先后所出,二皇子是贤妃所出。两个公主,一个是梅嫔所出,一个是良贵人所出。眼下先后去了,大皇子暂由贤妃养着,待荀肆的册封大点后,便要安顿要荀肆身下了。   荀肆起初听着欧阳夫人讲那些,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冒了,总觉得与自己不相干。直到听到这句,大皇子要叫自己母后,情不自禁叹了句:“哈?”掐着指头算,自己将将十九岁,就要做人家阿娘了?   “使不得使不得。”小胖手在眼前晃了晃,嘴上亦起了急:“这个使不得。您说要我做大皇子母后,往后大皇子问我功课,我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要我教他些有用的,我也不会。总不能教他胸口碎大石吧?这可使不得。回头把万岁爷的儿子带坏了,万岁爷脾气再好,也得把我咔嚓喽!”荀肆急的语无伦次,把欧阳夫人逗的前仰后合。这世上能让欧阳夫人笑成这样的女子,荀肆怕是头一个了。   “胸口碎大石…”欧阳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重复了这句,又笑了出来。胸口碎大石,亏她说的出来!这个妙人儿诶!待笑够了,起身拉着在地上转圈的荀肆,将她按在椅子上:“感情皇上还没与你说这些呢?”   荀肆摇摇头。   欧阳夫人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儿也不敢再多说了,只得拿出一本册子递到荀肆手中:“先不说这个了,做大皇子养母一事,回头你当面问问皇上是如何思量的。这是接下来一整月要学的东西,计有两项:一则为礼,衣食住行站立坐卧言谈举止均有约束;再则为制,皇后统领六宫,总该有法有制,不然后宫大乱,肆姑娘无法自处。今儿肆姑娘可以先思量一番,咱们从哪里讲起,如何?”   荀肆翻着那一本厚册子,心中哀嚎一声:娘诶!   ======   荀肆的脚丫儿泡在盆中,手中捏着那本册子,欧阳夫人说要她选从哪儿学起,这有甚好选,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唇一嘟,哼了一声,将那册子扔到床上。   外头存善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驾到~~”   正在帮荀肆打扇子的彩月听到这声,慌忙收起了扇子,手不自觉的在发髻上摸了一把。这才说道:“主儿,皇上来了,您这…”   荀肆看到她腮边飞红,心中啧了一声,配合的将脚移出盆,趿拉着一双花布鞋站起了身,候着云澹进门。   “吵着你入睡了吧?”云澹笑意盈盈,余光看到荀肆嘴撇了撇,显然对他突然造访不满意:“不开心了?”   “哪儿敢呐!”荀肆学阿娘每回对付阿大的口气,阴阳怪气应了一声,而后噗嗤一声被自己这傻样儿逗笑了。   她这一笑,巨枝乱颤,云澹想起她搬那石凳的样子,不动声色将黄花梨木椅朝远处挪了挪。   呔!你是万岁爷你怕什么!千里马挪腾到他身边,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主子您是不是哪里抱恙?“   云澹抬头幽幽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有些瘆人了。千里马打了个哆嗦,寻了个辙子跑了。 第10章 君若扬尘路(五) 臣妾吃的白白胖胖的……   剩下的人都待在一旁默不作声。存善见主子们不说话,以为是下人们在场多有不便,于是朝彩月轻舟正红摆手,正红狠狠瞪了存善一眼,添的哪门子乱?但又不好赖在这里不走,于是磨磨蹭蹭出门了。   屋内只余二人。   云澹抬头看了眼荀肆,她头发披散在肩上,适才的脚泡的脸颊泛红,内里着一件白色中衣,外披一件桃红色褂子。桃红月白,像极了御厨做坏了的桃花糕,被丢在案板上,多数被野猫叼走了。   清了清喉咙:“你怎么不坐下?”   荀肆抬起眼看他目光落在自己露出的那截雪白脖颈上,立马双手捏住衣领子,眼睛立了起来:“看哪儿呢!”   霍,好不厉害。云澹没接这茬,兀自说起话:“今儿先生来过了吧?先生呢,从前也教过朕,是京城有名的宋三小姐,名动我朝的凡尘书院就是先生开的。今儿先生讲什么了?”有心把话题往大皇子身上引。云澹自有云澹的打算,大皇子修年聪慧果敢,是继承皇位的好料子,若不是思乔去的早,今年也该册封他为太子了。   荀肆平日里糊涂,但碰到正经事,从不拖泥带水。“臣妾不能做大皇子的养母。”她说完一屁股坐下,看着他侧脸神色。   云澹并未想到她拒绝的这样干脆,连客套都没有,于是顿了顿:“你甫进宫,万事需从头来。在后宫里,母凭子贵。做大皇子的养母,对你没坏处。”   “那也不成。臣妾自己还没经过事儿,就平白无故多了个大儿子...多了个儿子,总该管教吧?臣妾打小就不守规矩,回头把大皇子带坏了,您再咔嚓了臣妾。”   ....她担忧的是这个?云澹看着她目光灼灼,不像说谎。   “朕又不是铡刀变的,动辄就要咔嚓人。”   “万一您哪天气不顺了中邪了...”   ...   云澹被她气笑了:“那你说怎么办呢?大皇子尚年幼,现在由贤妃照顾,但贤妃有自己的孩子...朕有一回听宫女们说大皇子下了学没有吃食,二皇子病了,贤妃分不出身...那么小的孩子,生生饿到半夜...”云澹说到这,余光扫了荀肆,她正歪着头,眉头皱着,嘴角微微搭着,可怜起大皇子来了。听进去了。云澹觉得自己有些坏,但后宫与朝堂一样,都需用点心思。见过两回荀肆,大体知晓了她的为人,虽然顽劣些,但没有那些阴沉的心思,属实不坏。将大皇子放到她身下,他放心。   “这事儿不急,往后再说。”云澹适时收手:“朕明儿叫了人来量你的尺寸,去做册封大典要穿的衣裳。快入夏了,一并做几身夏天的衣裳。”又扫了荀肆一眼,不知要多用多少衣料子...   荀肆咂摸着云澹的话,咂摸出味儿来了,这王八蛋给自己下套呢!于是也不再纠缠,转而说道:“正红定西北星千里迢迢的来,衣裳也破了...”   “一并做了。”   “臣妾出门时,阿大阿娘是给带了盘缠的..但禁不住这一路花销,这会儿盆干碗净了...”   “叫千里马给你取些银票来。”   “先生那教规矩的册子,足有..”荀肆竖起一根手指:“这么厚。臣妾学不来。”   ....   云澹明白了,这个小胖墩儿拿大皇子的事儿要挟自己呢!她倒是得了便宜卖乖,趁火打劫起来:“那你想如何呢?”故意问她。   “您看这样成吗?”荀肆彻底转过身,隔着桌子正对着云澹。云澹亦转过身子正对着她。“后宫的事儿臣妾管不好,您安排一个厉害角色来管如何?”   “那你做什么?”   “臣妾吃的白白胖胖的,给皇上再添俩皇子...”胳膊向前探,绵软的手指在云澹的衣袖上摩挲,眼睛一挤,说不出是勾/印还是逗弄,说白了是顽劣上身,滚刀肉一块。   !!!   好样的!云澹看着她的身子,比自己还要宽些,这会儿同情起自己来了,还添俩皇子...铆足了劲儿洞房花烛一次,生米煮成熟饭,往后想都别想!他脸气的通红,丢下一句:“随你。”   衣袖一甩,走了。有点不识逗了。   荀肆脸憋的通红,在他走远后笑倒在床上。   他走的气哄哄,外头的下人战战兢兢。这么多年了,彩月和轻舟从未见皇上跟思乔皇后生过气,这位可好,才来几天,竟是把皇上气成了这样!   定红察觉到二人的异状,并未搭理她们,兀自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惹皇上生气了?”   “?没有啊。”荀肆好不容易止住笑,捂着自己笑疼的肚子说道:“我还说要给他生俩大胖小子呢,他脸都羞红了。没看出生气啊...”   ......   哪儿跟哪儿啊!正红看荀肆这模样,想起荀将军有一回牵回一匹宝马,指着那马掌说道:“瞧见没,马是好马,马掌是好马掌,怎就跑不快呢!还不是钉的不合适!”这道理都在里头呢,那皇上看着不赖,咱们肆姑娘也不差,二人就是凑不到一起去,不是一路人呐!   ===   那头云澹气哼哼出了永和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哪儿。千里马凑上去,轻声问道:“敬事房派人来了两次了...皇上今儿该去....”   “不去了。”云澹打断他:“册封大典前哪儿也不去。”好好休养生息,养足了身子,既是到了这样紧要关头,后宫得稳,龙威尤不能破,不仅不能破,还不能囫囵吞枣,得好好立起来!   荀肆那样的,若不一次制服她,后头铁定要出幺蛾子。他快步朝永明殿走,进了永明殿把下人都轰了出去,独留静念和千里马。   二人面面相觑。   “来,教朕功夫,朕要一个月内搬起那个石凳。”   千里马这回回过神了,朝静念使了个眼色叫静念出去。静念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摇着头出门候着了。   “皇上…主子…”千里马瓮着声说道:“您跟那石凳较劲,可是因着继后前几日毫不费力抱起了它?”   云澹头不抬嗯了声,千里马一看猜对了,将声音压得更低:“奴才听闻民间有一味药…吃了之后毫无知觉睡死过去,第二日醒了,什么都不记得。”抬眼看着主子,主子眉眼微抬,听进去了:“奴才斗胆说一句,这种事儿不必急于一时,往后日子长着呢!叫御膳房给继后调理调理,自然就清减了,清减了再来…不迟…”   “屁话!乌糟!”云澹被猜中了心思,面红耳赤:“去搞点来!”   “那…今儿去谁那?”   “不去!”起身到了石凳前,朕是九五之尊,还搬不动你个石凳儿?等着瞧吧。   .......   ===   云澹跟荀肆生气的事,第二天天不亮便传遍了后宫。“主子您是不晓得,皇上昨儿夜里从永和宫出来,面色酱紫。回了永明殿关上门,在里头乒乒乓乓砸东西。”贤妃身旁的知春有板有眼的跟主子学舌,那架势好似她亲眼所见一般。   “你说万岁爷被气的砸东西?”贤妃听到这句差点将漱口水咽进去,呛了一口,慌忙弯身吐进小盂儿中。   “可不?外头路过的人听的真真切切,真是生了不小的气。”知春说到这顿了顿:“咱这新主子也是神人,刚入宫几天,脚跟还没站稳呢,就把万岁爷招成这样。”   皇上从前不动气的。   贤妃心思飞了。那时眼见过思乔皇后跟皇上撂脸子,皇上笑笑便过去了,甚至还逗思乔皇后开心。其他嫔妃们不敢像皇后那般,时刻懂事,是以从未见过皇上生气。   新人才来几日,皇上便动气了?兴许新人身量太大,皇上看着窝火也说不定。思及此,兀自笑出声。   “我看出来了,这皇上是那路上的扬尘,这继后是那混了水的泥土,一个朝天上飞,一个朝地下沉,二人走不到一起的。不信您瞧着!”知春说完亦捂着嘴笑了。 第11章 君若扬尘路(六) 不管不管,就是你不……   夜里荀肆打了个喷嚏,一条鼻涕虫蜿蜒流出。她用帕子拧了那鼻涕虫,对身旁人说道:“是不是有人在骂我?”   北星抬头看了看天上群星璀璨:“这会儿没人骂您,您也得打喷嚏..”   正红去取了衣裳给荀肆披上,三人在屋顶坐着。看着远远的定西在甬道上溜达,孤零零人影扯的很长。   “这星星没有咱们陇原的好看。”荀肆揉了揉鼻子:“学了一天如何吃东西,这会儿好想来口大碗宽面,洒上一勺羊肉浇头...”长叹一口气:“可惜咱们永和宫没有羊肉亦没有宽面,那王八蛋不知为啥断了咱们的肉和面...”   荀肆捂着空瘪瘪的肚子,眼泪差点落下来。喷嚏又跟的紧,猛的又来那么一下。   “不行不行,荀爷病了,得吃口好的!”   “咱们永和宫里连个油渣都没有...”北星叹了口气。   荀肆又看了看在那溜达的定西,轻轻吹了声口哨。定西一听这声音,那是许久未听见,肆姑娘要犯坏了诶!摩拳擦掌朝荀肆摆摆手。   这会儿夜深人静,两个人影绕过侍卫,钻进了御膳房。脚一迈进去,就闻到里头的肉香。“这王八蛋有这么多好吃的,却不给老子送一口!”荀肆骂了云澹一句,心中暗暗恨上了他。   又眼见定西手朝那干肉去了,忙止住他:“不行不行,听我的,拿点生面,再拿些生肉。”   两只小耗子速战速决,速速回了永和宫。   还得避开那些下人,于是声称主子病了,门锁一落,几个人在里头乒乒乓乓折腾起来。   待荀肆夹起一口面条放进口中,简直感激涕零:“娘诶,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诶!”   又夹了一口:“娘诶,女儿在宫里吃不饱诶!”   一口又一口,直到吃个肚圆,鞋一登,腿一抬,身子一歪,倒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的心满意足,睁眼却觉出了难受,昨夜的喷嚏不是玩笑,伤寒找上了门,荀肆病了。   可把她乐坏了,热帕子盖在额头上,嘴上不闲着:“轻舟,快派人去相府传个话,就说我偶感伤寒,这两日怕是不能学坐和行了。”又招呼彩月:“彩月,去跑个腿,去永明殿跟千里马打个招呼,就说我病了,得吃些好的...”   彩月一听主子这出息,真不愿传这个话,又一想去永明殿兴许能碰上万岁爷,于是偷偷擦了胭脂,一路小跑着去了。   荀肆有几日没这样清闲了,甚至有些希望这伤寒别好了。随时鼻子堵着喉咙痛着,但这心里却舒爽,脚丫子在被窝里点着,张口哼起来小曲儿。   不知不觉又将自己哄睡着了。这一睡着不得了,梦里是那吼一嗓子声音能在空中转三圈儿又打着旋儿送回到耳中的陇原,铁马冰河,气吞万里。在这场梦里,自己又穿上了铠甲站在了父亲和韩城身旁,生生杀将出一条血路来...   “来啊!”她在梦中喊:“来啊!”   杀红了眼。   也不知梦里攥住的是谁的手,只觉得自己用尽全身力气:“荀家军铁魂不散!不能散那!”是父亲喊的话。   待荀肆睁了眼,已到了第二日午后。只觉得腰酸背痛,在床上哼唧:“哎呀呀,怎么人到了宫里娇气起来了,染了风寒还起不了床了呢!”   正红心疼她,用帕子为她净了面,又端来一碗白粥:“皇上说了,往后这吃食不能短了永和宫的,主子想吃便吃,尽情吃,若是不够,把皇上那份也吃了。”   “哼!要他假惺惺!不是他不准咱们吃肉的时候了?”荀肆算是因为几口吃的恨上了云澹,正红欲说什么,想了想作罢。喂了荀肆喝碗粥,又塞一颗梅子干到她口中:“含着,要喝药了。”   “不喝不喝!什么时候见我喝过药?”那梅子干酸甜,荀肆觉得好吃:“再来一颗。”   “喝药才给。”   ......   待她乖乖喝了药,正红才接着说道:“皇上说...既然主子病了,就静养几日,待好利索了,再接着学...”   “真的?”荀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想起什么似得又倒了下去:“哎...这病来的又猛又急,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了...”   正红看她这样,知晓她又要放赖了,捂嘴一乐,将下人清了出去,给她留个清净。荀肆好不容易不用学规矩了,这会儿坐起身来,在床上比起了剑花。   正玩着,一个弹弓打到她窗上,砰一声将窗纸砸个稀烂,她吓一激灵跳下床,推开门一看,院门口站着几个毛头小子,正互相看着,看到荀肆出来,作鸟兽散。荀肆腿快,几步上去抓住了那个跑的最慢的笨鸟,揪着他耳朵训他:“看清是谁的门了吗就敢砸窗户!”   那小子嘴也硬:“管你是谁!”   哎呦呦,来了个狠茬儿!手上的劲儿又大了点儿:“来来来,你今儿个就给荀爷记住了!往后见到荀爷绕道走听见没!撞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成人!”   闻声追过来的彩月定睛一看,这不是大皇子吗?忙上前拉着荀肆的手:“主子,这是大皇子诶!”   大皇子?就是自己那大儿子?   荀肆松了手,想想不解气,又攥起拳头吓他:“再跟老娘立眼睛试试!”   那大皇子得了救,哇一声哭了出来:“给你告父皇!”撒腿跑了。   云澹正在批折子,听到外头喧闹,抬头一看,大皇子哭的鼻涕泡出来了,进来就跪他面前:“父皇,父皇,一个胖奴才欺负儿子!”   宫里哪有敢欺负大皇子的胖奴才?又想起那荀肆抱着石凳,放下笔,用手比着了一个大圆:“那奴才这么胖?女的?”   修年点头:“对,就是她,还自称荀爷..”   云澹手捂在额头上,千算万算,没算到有朝一日,自己的皇后跟自己的儿子打起来了?   “她没事欺负你做什么?”   修年听到云澹这样问,才想起是自己犯错在先:“伴读的弹弓将她窗打破了。”   “隔着墙呢!”   “爬上墙头打的...”   “旁人呢?”   修年哇的一声又哭了:“旁人跑得快,儿臣跑得慢..被她抓个正着...”   那还不是你活该?   云澹心中斥他无能,但此事总该解决,于是站起身:“走吧。”当爹的要为儿子出头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腿软。   永和宫里荀肆五月天里裹着棉被坐在床上,额头贴着一块儿热帕子,鼻子里堵着一块儿帕子,见云澹来了后头还跟着那小东西,晃了晃身子欲下床请安,那颤颤巍巍的劲头如不顶用的老妪。   “得了,不必请安了。”云澹瞪了她一眼,坐在她床前的椅子上。   荀肆眼尖,瞅见他左手手背一道青痕,忙做关心状:“您手怎么啦?”   云澹低头看了一眼:“让狗咬了。”   ....   “那怎么没牙印儿呢?”云澹看着她的嘴脸,突然觉得改日叫静念蒙上脸打她一顿,不知能不能解恨?没接她的茬,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修年:“修年,把你耳朵给你母后瞧瞧。”   哈?修年和荀肆同时长大了嘴。   荀肆想的是:这就要认这个大儿子?   修年想的是:新母后这么胖?   ...都忘记修年耳朵的事,屋内陷入了可怕的安静。千里马有些站不住了,这几日怎么回事,老觉得肩膀上那颗脑袋随时要搬家?偷偷向后撤了两步,撤到门口,头探出去去瞅静念。   静念正寻思寻个辙子早些下职,见千里马探出的脑袋,猛的弯下腰,脸皱成一块儿,手指指着自己肚子,打口语:“肚子疼。”顺着这泡尿遁了。   待千里马再回过头,皇后祖宗已经将两条腿挪下床,脚丫去寻自己的花布鞋,嫩嫩的一双胖脚..再看主子,偏过头透过窗口去看院中那棵树,喉结动了动。   “来,修年。是叫修年吧?给我看看你的耳朵。”荀肆终于是穿上了鞋,走到修年面前,手探到他耳朵上:“啧啧啧,都红了。疼不疼?”   修年含泪点头:“疼。”   “疼呀...”荀肆摸摸修年的脸:“真可怜。我那窗可是你打的?这会儿还漏风呢!叫我夜里如何睡?”   “不是儿臣...”修年这会儿知晓眼前人是谁了,是新母后。   荀肆听见“儿臣”二字突然悲从中来,饶是谁从天上掉这么大个儿子都得慌张,哇的哭了出来。   云澹懵了。   带着修年来问她罪,罪还未问,她哭了起来。头腾的疼了起来,摆了摆手,叫其他人都下去。   门一关,就剩二人,这回帝王可以低头了,起身站到荀肆面前:“好好的,哭什么。”   荀肆揪着他衣角抽抽嗒嗒:“您看看,光..光..光揪了他耳朵,您就要来治罪了。这往后万一有什么不妥...呜呜...掉脑袋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   ...“朕何时说要问你的罪了?”云澹有些心虚,适才真是奔着收拾她一顿来的,是以说这句的时候声音有些小。   “您脸色不好看!还瞪臣妾!”   ...“朕没有。”云澹后宫的妃嫔各个懂事,生怕在他面前失了形象,哭亦是梨花带雨的哭。思乔在世时,略微任性些,却也没到这种程度。眼前这位鼻涕泡都哭出来了...再低头看自己的衣角,被她扯的狠,衣领向下,拉的脖子疼。   造的什么孽。 第12章 君若扬尘路(七) 收拾这女人又有何难……   “别哭了。”手别扭的伸到她后背,她恰好松开了衣袖,站到了一旁,手抹了把脸:“好了,臣妾哭完了,您罚吧!”   二人各自松口气,为避开一次肌肤接触而暗自雀跃。   ...   “不罚你。”   “臣妾揪大皇子耳朵了。”   “他纵容别人犯错,自己又跑不脱,活该。”云澹顿了顿:“何况他往后亦是你的儿子,你管教是应该的。”   这个话头荀肆未接,打了个喷嚏,又咳了几声,而后可怜巴巴看着云澹。   “歇息吧。”云澹指了指床:“御医看过了,受了风寒,好好将养几日。”   荀肆一听忙脱了她那花布鞋上了床,直挺挺躺下,被子盖的严严实实,露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云澹。儿时在王府,母亲给他养过一只兔子,荀肆这会儿的神情与那兔子无异了。   坐到她床头,帮她把被子掖严实,胳膊肘支在腿上,身子前倾看着她,眼神悲凉:“荀肆。”堂堂帝王,竟装起了可怜。   ...   叫她什么?荀肆耳朵支了起来,在陇原,只要阿娘喊她荀肆,准没好事。   “荀肆,大皇子一事,你就当帮朕一个忙如何?大皇子是思乔皇后的儿子,是朕的长子,朕将他交予你,放心。”   荀肆眼泪汪汪:“臣妾自己还没有孩子呢...”   “朕抓紧给你一个孩子...”云澹话赶话讲完这句,面皮竟起了鸡皮疙瘩。今日真是豁出去,帝王颜面何在?   ?   等等,老娘不是这个意思。   荀肆眼睛闭了闭,眼泪又落了下来:“皇上...臣妾是说自己不懂如何做娘亲啊...”   “刚好拿大皇子操练。”   “臣妾忍不住打他怎么办?臣妾控制不住啊..”   “那便打!”   “臣妾..”   “荀肆...朕并未有求于谁过。今儿个是头一回。”云澹将手探入被子下,寻到了她的,握住。忍不住,捏了捏。帝王深谙怀柔之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真正铁石心肠。   “皇上...”   “嗯?”   “臣妾擦了鼻涕,并未净手...”嘴角扯出一抹歉意的笑,后者顿了顿,松开荀肆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而后搭在膝盖上,悄悄擦了擦。   荀肆心道,人家都这样说了,把自己后路堵死了。倘若再回绝,恐怕显得不够懂事了。   “皇上,臣妾做修年的养母。”   云澹心中长舒一口气:“多谢,荀肆。”   荀肆嘴角扯了扯:“为皇上分忧,当属臣妾分内之事。”   “荀肆,朕何其有幸能将你娶进宫?”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不若寻个辙子打发回陇原算了,省的看见她心烦。云澹暗自腹诽。“朕回头与宋先生说,规矩象征性学学即可,一年也用不到几回,你与朕,也不必用那些规矩了。如何自在如何来吧。”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急什么,往后整日里见别人规规矩矩,她自然规矩起来了。   这王八蛋可算讲了句人话,荀肆支起身子坐着,满怀感激:“夫君真是好人。”   这声夫君令云澹打了个哆嗦,你瞧她,衣领口那么大,还含情脉脉看着你,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不自在的移开眼:“咱们是夫妻,理应彼此关怀。朕往后也会对你好。”   可谓浓情蜜意。   云澹的目的达到了,这会儿该乘胜追击了:“修年还在外头候着,要他进来给你赔个不是,而后改个口,这事儿就算定下了如何?”   荀肆并未答他,而是微闭着眼,将此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通,这才发觉自己中了这老狐狸的圈套了。但荀家人向来守信,答应的事便不能反悔了。于是咬着牙点点头:“好。”   那头修年站在外头,正仰着脖子问千里马:“就那个?那是新母后?”   千里马弯了身点点头:“是,大皇子。”话音落了,见眼前的孩子泪眼朦胧起来:“本皇子的新母后...身形为何如此之巨?行事做派为何如此粗鲁?”   千里马愣了愣,心道您好歹也跟先生学过两年了,难不成就想不出什么诗词能代替粗鲁吗?老奴都能想到一句:遭这般凶神恶煞;必然扳僵身死了也。   “修年,进来。”   修年听到父皇唤他,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见到云澹对他摆手:“来,修年。叫母后。”   修年心中想起荀肆揪他耳朵的样子,心中顿觉悲苦,父皇大抵是不要自己了!将自己交与这个恶妇!泪珠儿从眼中滑下,瘪着嘴唤了声:“母后。”   云澹看修年这般委屈,猛的想起故去的思乔,顿觉悲凉。但人生之事正是如此,哪能事事顺心顺意,总会有人先行一步。   屋内很静,静到荀肆听到修年的泪滴落在手背的声音。她向来讨厌哭哭啼啼,今日先是自己假意哭了一通,这会儿又是这黄口小儿在眼前哭哭唧唧,忍着不去凶他,干脆起身盘腿坐在床上,用手拍了拍床沿:“大儿子,来,坐这。”   这声大儿子真是绝了,云澹的悲凉一瞬消逝,幽幽的看了荀肆一眼,大儿子,大儿子,真有你的。   修年闻言磨蹭到床前,搭了个床边儿坐下。   “朝里坐点儿,一会儿摔个狗啃屎看你羞不羞!”   修年求救似的看着云澹,后者点点头,要他照做。于是又向里挪了些。   荀肆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大儿子,生的真是好,眉眼像他爹,其余…应是像他娘了。伸手捏了捏修年的脸,看到修年惶恐的眼神,咯咯笑出声:“母后捏捏。”手感着实好。荀肆本就不是狠心人,适才修年那几滴泪,砸的她心软。   “男子汉大丈夫怎的哭起来没完?再哭把你扔到西北喂狼了啊!”眼睛一立吓唬他,修年闻言看她,看到她眼中的笑意,知晓她是在玩闹,破涕而笑。   云澹见荀肆风一阵雨一阵,东一句西一句把修年逗笑了,对自己适才那个打发她回陇原的念头起了悔意。于是朝荀肆笑笑,以示感激。   “打今儿往后,你就是母后的好儿子。”拍了拍修年的脑袋:“听到没?”   “听到了,母后。”   荀肆发觉修年的脸很好捏,又忍不住动手捏了捏。问了修年平日里爱吃什么,修年答桂花糕。荀肆撇嘴:“桂花糕有甚好吃!回头跟着母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云澹被她逗乐了,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带着云澹走了。   志得意满在甬道上走了几步,回头指着永和宫对千里马说道:“瞧见了吗?答应做修年养母了。这个女人有什么难对付的?”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千里马没想明白,嘴却跟上了:“主子厉害主子厉害。”   云澹一扫前些日子的烦郁,步履甚是轻快:“走,再去搬搬那石凳儿,朕觉着今日力气又足了些。”   ......   =========================== 第13章 君若扬尘路(八) 荀肆是个莽夫……   云澹整日搬石凳儿的事儿到了后宫嫔妃耳中,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听说了么?”良贵人这几日新学了一个吐纳法,说是能令口津生香,这会儿正带着姐儿几个操练,身子站的笔直,双手扶在后腰上,头微仰,吐气之时腹部收回,纳气之时腹部鼓出,各有殊色的妃嫔站在一起吐纳,场面堪称壮观。   “什么?”贤妃吐出一口气问道。   良贵人深吸一口气:“一个江湖术士传授皇上九千岁不倒之法,第一道便是搬动永明殿那石凳儿。”   “皇上为何要修炼这个功法?皇上已经不倒了呀?”讲话的是梅嫔,云澹的龙马精神,不是闹着玩的。   她讲完这句,身边的人红了脸不再做声。   良贵人又说道:“那江湖术士特地叮嘱,在练成第一道功法前不得行房,否则前功尽弃。”   ?   贤妃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这吐纳法太累人,肚子都酸了。”   于是大家伙纷纷收了势,坐下闲聊。   “倒是想见见永和宫的新主。”良贵人说道。   “那不成,皇上不许。”   “再有几日就册封大典了,到时自然就见到了。”   “新后若是难相处该如何是好?”梅嫔突然问道。   “新后连大皇子都动手打了,能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姐妹们各自安好罢!”良贵人这会儿有些头疼,昨儿夜里敬事房来人说是皇上来,收拾妥当后,眼见着那御轿在宫门前转了一圈,扭头又回去了。   搬那石凳儿就这样上瘾吗?不免有些许恨上了永明殿那个石凳。   “瞧咱们良贵人,满脑门子官司,这是被谁招惹了?”   良贵人亦是个傻的,水葱似的手指指着永明殿方向:“咱们合力将那石凳儿偷走吧?”看看贤妃,又看看梅嫔。贤妃愣了半晌,讷讷一句:“倒也不是不能偷?”又有些许担忧:“偷了,耽误了万岁爷练神功,会不会惹怒万岁爷?”   “万岁爷又不知谁偷的。”   “偷了这个石凳,还会有下一个石凳。”梅嫔这会儿脑子清明了些,道出个中真谛。可不嘛?后宫石凳成千上万,偷石凳管屁用?“依妹妹看,咱们莫不如想想法子,要皇上知晓那江湖术士的手段都是骗人的,皇上正值壮年,哪就需要练那劳什子功夫了?”   “倒是有几分道理。谁去说?”贤妃看了看良贵人:“要么…你去?借着皇上看小公主的机会…”   “贤妃姐姐去最合适不过,皇上要将大皇子过到继后名下,铁定是要召姐姐商议此事的…连借口都不用寻,水到渠成就说了。”良贵人连忙推脱。   几个人商议许久,竟是没人敢出这个头,于是摇头作罢。罢了罢了。良贵人寻个辙子出了静贤宫。   这会儿宫内暑气渐盛,御花园绿树成荫,是个难得的好去处。坐在亭中纳凉,头痛渐强,不知怎的,竟是一头栽倒了。贴身丫头喜珠慌了神,急急唤了声:“主子!”一旁的侍卫闻声过来,三步开外定睛一瞧,贵人面色惨白,额头有汗珠,想必是中了署气。忙去湖边湿了一块帕子叫喜珠盖在贵人额头,又拿出一颗解暑丸要喜珠服侍她吃下,忙活半晌,良贵人舒爽些了,缓缓睁了眼,看到眼前这个面目朗俊的侍卫,久居深宫的人儿腾的红了脸。   这侍卫她见过的,从前来御花园,总见他站在凉亭边,身姿笔挺,目不斜视,像个假人。   慌忙起了身,朝他点头:“多谢。”带着喜珠速速遁逃。   出了御花园方停下来,问喜珠:“那侍卫叫什么?”   “之前听别人唤他裴虎。”   “哦。”   =====   西北临夏,白日风沙蔽目,夜里银河天市。   一匹马受了伤,哧哧喷着热气,再多走几步,便嘶鸣一声倒了下去。马背上滚下一个人,身上的铠甲已七零八散,俨然一个血人。   这一摔,令他闷哼出声,猛/喘了几口气,摇摇晃晃起了身,又倒了下去。   抬头望着天上银河,竟是咧嘴笑了,血亦将牙齿殷红,嘶哑道:“今天老子要是交代在这,也算是给自己寻了一块好墓。”而后闭起眼睛,这一闭,再睁就难了。混混沌沌梦境光怪陆离。   那个小女子穿着铠甲跳到他面前:“韩城哥哥!今儿个跟在你身后杀敌。”梦里的韩城如当日一般惊惶:“你一个小妮子杀什么敌!回去!”赶是赶不走的,大将军都准许了,她自然不会走。她第一回 杀人,是为了救自己,那人的长刀眼看着到他脖子,他躲闪不及,那妮子跳上来,一剑封喉,血窜到她面上,她闭了闭眼,转身又走了。   梦境再转,是她身着一袭湖蓝布裙,鬓边那朵鹅黄野花衬的人娇艳欲滴,面色却不悦,叉着腰站在将府门口:“不许再来提亲!要嫁你嫁!”   再就是她临行那天,翻身上马,那马在地上转圈,她四处张望,在寻着谁。韩城连见都不敢见,坐在一棵树上,眼见着她,出了陇原。   还想再看她一眼!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将他血色的脸洗出一道痕迹,用力睁开了眼,看着远处天将破晓,马倒在一旁,已没了气息。   他爬起来,踉跄朝前走,得回军营,将消息递回去。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马踏黄沙,荀家军的大旗由远及近,韩城缓缓伸出手,倒在了来人脚下。   荀肆从梦中惊醒,面上已被汗湿透,伸手抹了一把,坐起身,抚了抚剧烈跳着的心口:“正红。”   “在,小姐。”   “陇原来信了吗?”   “没有。”正红摇摇头。   “有折子吗?”   “这...皇上从未说过。”   哦。荀肆趴在床上,侧脸贴着枕头,那身汗无论如何落不下去。“京城夜里太热了正红,我睡不着。你把窗打开好不好?”   窗开了,一丝苟延残喘的风吹到荀肆的花布鞋上,连吹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荀肆贪凉,干脆起身将被子铺到地上,叹了口气:“到了六月该如何过啊?”   “听闻宫里六月会有冰...”   “往年也没觉得这样热啊,陇原六月也热着呢。”   “往年您也没这许多肉膘啊!”正红忍不住逗她,荀肆一听咯咯咯笑出声:“对对,忘了我身上这层膘了!”说罢用手捏了捏,嘴上念着:“珠圆玉润讷!”   正红被她逗笑了,躺到她身旁,手执一把大蒲扇,为二人扇风,荀肆就着这点凉意,又缓缓睡去。   云澹却一夜未睡。西北的加急折子就放在他桌上,天气渐好,西北战事愈发吃紧,云澹在守与攻之间抉择。   攻,出了陇原界,便是洪城关,那是两位太上皇夙愿;守,眼前更容易,朝廷可以再养精蓄锐两年。   “先生觉得呢?”他问面前的欧阳澜沧。   “无论是攻是守,都得由荀家军来,依臣之意,此事倒是可以与皇后商议。皇后长在陇原,兴许陇原的事比皇上和臣看得更清楚。”欧阳澜沧见过荀肆的本事,去年灾年,朝廷的官粮未到,她摸了一处敌人的军库,将路线图完完整整画好交给荀良。   陇原人都说荀肆放肆,做人不受约束,欧阳丞相却觉得,这荀肆看似混账,但心里却明白着呢。   “她铁定是要守。”云澹想起荀肆那样子,整日混吃等死,定不愿荀家人身陷险境。   “问过总比不问好,皇上得问问自己,当初为何要娶荀家女儿?”   “天亮再去吧!再过五日就是册封大典了,师娘说她连坐都不端正。这些日子怕她闹出笑话,一直按着嫔妃们不许去扰她,总想着规矩学好了再见人。看眼下这情形...”云澹叹荀肆不争气。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欧阳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依臣看,未必规规矩矩才是好。这后宫,始终缺少那么些热闹劲儿。”   “说道公婆,太上皇来信了,赶不上册封大典了,说是太后在婺源看上一处宅子,住着不肯走。”云澹哭笑出声,连册封大典都得不出空闲参加的父亲母亲,恐怕世上就这一对了。   “太后不回来挺好,太后若回来,恐怕臣又十天半月见不到内人了...”太后还做王妃之时就与欧阳夫人要好,这么些年过去了,二人到一起总还有讲不完的话,时常将太上皇和自己撂在一旁,叫人好生妒忌。   “那老师恐怕也怕了穆夫人和宋夫人了..”云澹想起儿时,这几个女子在一起,京城的天要变一变的。但那会儿他少不更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今这宫里一个学不会规矩的荀肆,就要了他半条命。对这滚刀肉使横自然不可,人家阿大正在西北为朝廷卖命;来怀柔的,自己又总会别扭。听之任之,她又总是胡来。   自打那一日修年的事情定了,她不知怎的对修年生出一股子热乎劲儿来,整日派人去寻修年,说要教修年徒手劈树,美其名曰学了这一招便能独步天下。修年怕她,下了学便躲进永明殿,一步不敢出。   那破树有什么好劈的?尽是些莽夫之举!思及此一股怒气自丹田缓缓而起,直达天灵盖:“千里马,朕头疼。” 第14章 君若扬尘路(九) 这日子没法过了!……   千里马在殿内燃起了香:“您睡会儿?”   “不睡了。”   外头梆子敲起来了,算了算时辰,去荀肆那一趟倒是来得及早朝,于是穿了衣裳带着静念和千里马奔永和宫去。倒是不远,出了永明殿,腿儿了片刻,听几阵虫鸣便到了。   千里马拉开架势准备通传,被云澹拦下了:“别了,怪吓人的。”朝漆花木门点点下巴,得嘞,敲吧!   门环轻扣在门上,声音亦不小,门口花坛里卧着的野猫嗖的逃走了。里头窸窸窣窣声音,北星含着瞌睡的声音由远及近:“哪位?”   “万岁爷。”   妈耶,不叫人睡了?   开了门,院内人都跪好了,卧房门口站着那个人披着一件衣裳,打了个哈欠,眼还未睁开呢!有气无力给云澹道万福。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不让睡,这皇宫是真不把人当人那!   “吵到你了?”云澹见荀肆还在迷瞪,走到她身前,笑着问她。披在她身上那件衣裳快掉了,脖上挂着一根红绳,有心想瞧瞧自己这位皇后戴的什么首饰,眼神朝下,一颗兽牙贴在距她心口很近的地方。这喜好,真西北。   “哪能吵到呢,皇上何时来都不会吵,臣妾巴不得皇上天天来呢!”   “朕有事与你商议。”说罢率先进了门,千里马见二人进去了,忙将下人关在了门外,留二人单独说话。   云澹从袖口拿出折子递给荀肆:“看看?”   “不好吧?后宫不得妄议朝政。”荀肆斜眼藐了,这厮八成在试探自己。   云澹被她逗笑了:“谁教你的?”   “阿大说的。”   “哦哦哦,朕给你看的正是你阿大的折子。”   荀肆伸手接过,是阿大的字呢!鼻子一酸,眼睛便红了。阿大还算什么阿大,这么些天连封家信没有,折子却写这样长。   云澹眼瞧着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人这会儿眼眶红了,不免动容,小胖墩儿想家了吧?   “看完了。”荀肆将折子还给云澹。   “朕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打陇原来,对那,比朕熟悉。”   “什么想法?”   “攻还是守?”   ... ...   “你阿大等着呢!”云澹见她不吭声,催了她一句。   “不攻留着过年吗?”这有什么可想的?那仗打来好几年,眼下敌人虽兵力多,但人不行,朝廷努把子劲儿收拾了不就完了吗?   ?   云澹愣住了,那是她的阿大,是她打小看着的荀家军,她要攻?但你看眼前的人,双唇紧抿,杏眼圆睁,显然不是玩闹。   这神情不知扯动了云澹心中哪根弦,竟令他觉得眼前人有几分顺眼。   “当真攻吗?”   “要攻的。”荀肆说起打仗竟兴奋起来,适才的困意全然不见,下巴微微扬起,好似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女将军:“将西线的人马拨过去一些,由张士舟将军统帅,不出一年就能打完。”   云澹听她连张士舟都知晓,有心逗她:“穆大将军可不可?”   “那感情好!但行军打仗都知晓,轻易不动大将。”   云澹笑出声:“那你跟朕说说,你不担忧你阿大的安危?”   “担忧的。”荀肆皱着眉:“可阿大说过,沙场是将领唯一的归处,阿大愿意的。”   绝世而独立。   云澹竟想到这句。此刻的荀肆,倒是勉强配得上这句话。   荀肆所想与他不谋而合,他虽不主战,但看的长远。西北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他愿倾朝廷之力,去解西北之困。不仅张士舟,他还要将严寒从北线调过去。   深深看荀肆一眼,这会儿大事已决,困意来袭,有心逗一逗荀肆:“朕在你这睡一个时辰吧!”在他心中,这皇宫没他不能睡的地界。那胖墩却立起眼睛:“那臣妾睡哪儿?”   “一起罢!”   “...还未成亲呢!”摆明了不愿意。   “怕有辱你名声?”   “对。”   “不必担忧,你在宫里本就名声不好。”他指的是荀肆揪大皇子耳朵一事,静念说嫔妃们还未见过荀肆,就当她是泼妇了。   说着话站到床边,将手抬起,看着荀肆:“帮朕宽衣吧!”摆明了气荀肆。见那胖墩儿气的脸通红,笑出声,放下手臂,脱了鞋,和衣上床,好不怡然自得。   欺人太甚!   荀肆脱了鞋从他脚下爬过去,盘腿坐在里侧:“皇上,夫妻之间的事是不是夫妻间解决?”   “嗯,正是。”   “惹急了那亦是寻常家事,不得喊打喊杀对不对?”   “对。”云澹支起胳膊看着她,有些好奇她要做什么。   “不管臣妾名声好不好,皇上都不该糟蹋臣妾对名声对不对?”   “有理。”   “那臣妾失礼了。”荀肆话音落了,便伸直了腿将云澹踹下床。云澹始料不及,长腿寻了一处慌乱站了起来:“荀肆!你竟敢对朕动粗!”   “皇上说的不得喊打喊杀!”荀肆亦跳下床站在他面前:“皇上今夜留宿在这要臣妾往后如何自处?宫人们会揣测臣妾心术不正勾/引皇上,更有甚者还会说臣妾等不了那几天!”小脸儿因着这一番慷慨激昂变得通红,眼睛湿哒哒的,快要哭出来了。   云澹本就是逗她,见她这样不识逗,心中亦来了气:“夫妻间连逗个乐子都不能了?”   “没您这么逗乐子的。”   云澹着实有些失望。   打小看着太上皇和太后闹,伤了他,也教了他。他不会去爱哪个女子,但娶进门的妻子终究有别于旁人。从前他厚待思乔,往后亦想厚待荀肆。夫妻间那点寻常乐趣还是要有,哪怕这荀肆样样不如人。她却将自己踹下床了?天颜何在!   动了气便不愿理人,低头穿上鞋:“规矩你还是好好学学吧!”   转身出去了。   荀肆不知这气是打哪儿来的,他出了门,她又有些后悔,哪至于踹他呢?咬他一口拍他两下不比踹他来的知情识趣?阿娘不是教过了吗?要撒娇...拉着正红的手说道:“我把他踹下床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他上了床,我看着来气,把他踹下去了!”   正红看了眼她脖颈上挂着的狼牙,哪里来的邪火?心口来的。“您这脾气,也得亏皇上性子好,换个人,非动手打起来不可。”   “他打不过我。”   打不过你赏你几个板子还不容易吗?正红心道小姐真是傻。   “夫人不是教过撒娇吗?”   “教过。”   “您再拿小的练练。”正红爬上了床:“这会儿小的就是皇上,躺您床上了。”   荀肆上了床,手轻轻推在正红肩膀上:“您快回嘛~~”肩膀随之前后一晃,嘴嘟了起来。   “这不是炉火纯青吗?”正红坐起身:“下回您就用夫人教您这招,好歹顾及一下皇上的颜面。回头惹急了咔嚓咱们事小,断了荀家军后路事大。”   “好好好。知错了知错了。”荀肆躺回被窝,将被子盖到头顶,一片黑暗之中摸起那颗狼牙:不管仗打的如何,你可要好好活着呀,娶一个娇滴滴的婆娘,生一窝虎虎生威的胖娃娃,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头云澹出了永和宫,心里跟堵了一坨屎似的,对一旁的千里马说道:“一点不识逗,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了。”   千里马想起未进宫前在村子里,夫妻干架,女子时常拍着腿嚎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诶~”主子就差拍大腿了。   “她好歹是个女子,怎的力气那么大?”想那一脚就来气。   身旁的静念伸出手,五指张开:“皇上,五钧的身量,又习武出身,力气大,自然。”   ... ...   “打明儿起,上朝前先习武。”云澹打小喜静,今儿闹这一通令他彻底顿悟了,男人收拾女人,必须要在体力上赢她,不然她蹬鼻子上脸,往后还不得上房揭瓦?   “你这几日寻个机会跟她比试一下,看她的功夫到什么程度。”云澹叮嘱静念,又想了想:“把她身旁那个定西支开。”   静念与千里马对视一眼,二人不知适才屋内发生什么了,但万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   千里马在静念身旁嗡嗡两声:“这往后说不通就动手了?也成,在宫里这么些年,还未见过皇上皇后对打呢!有趣有趣!” 第15章 君若扬尘路(十) 要不您也踢臣妾一脚……   静念当真找荀肆切磋了。   是在两日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荀肆嚷嚷热,拉了正红和存善去园子里纳凉。三人正走着呢,听到草丛里一阵异响,紧接着窜出两个蒙面人,一个直奔正红和存善,另一个直奔荀肆。   荀肆一瞧,乐了。荀爷好久没打架了,手痒的不行。竟还有人送上门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拳头握紧直照那刺客面门而去,那刺客亦是个高手,偏头闪过。鹰爪手奔着荀肆胳膊上钳,这什么歪门邪道!荀肆习武,学的都是上阵杀敌的本领,这刺客用的都是阴招,也不见要自己命,逗自己玩呢?   这样一来,更是生气,与那刺客缠斗起来。别见她而今肉球一样,灵敏不输从前,过了二十几招后,一个凌云脚踢出去,被那刺客拽住了脚踝,荀肆不慌,立马将另一脚踹了出去,那刺客闪开后,手臂向前一把钳住了荀肆的脖子。   荀肆毫不迟疑,一口咬下去,只听那刺客闷哼一声,跑了。   荀肆抹了抹额头的汗,另一个刺客见同伙跑了,踢了正红一脚,亦撒腿跑了。荀肆抹了把额头的汗,直嚷嚷:“跑什么?还未打完呢!”嚷完四处一瞧,偌大个御花园,连个狗屁人影儿都没有。御花园何时没有过侍卫?除了那位还有谁能支开御花园的侍卫?   登时明白了。   你踹人家一脚,人家找人来教训你了。小气鬼!   一跺脚,往永和宫跑,到了宫门口,又一扭头,奔了永明殿。   静念被荀肆咬了一口,迅速跑回永明殿。云澹见他的狼狈相,问他:“?怎了?”   “找皇后切磋了。”   “切磋你穿夜行衣做什么?”   “?”静念顿住:“不是冒充刺客???”   “你冒充刺客??”云澹捂住了额头:“在哪儿打的?”   “御花园。”   霍,真会选地方。你怎么不来永明殿打?云澹捂住了头:“朕说的切磋是指光明正大的比试,并未说要你穿了夜行衣冒充刺客去!”   “您说支开定西,是属下会错意了。”   静念跟了云澹十几载,何时这样傻过?云澹不忍追究了,看他捂着胳膊,便问他:“胳膊怎么了?”   “被皇后咬了。”让荀肆咬了,可真出息。   “你输了赢了?”   “不算输。没想到皇后下口,若是好好比试,赢皇后没问题。”静念是本着切磋的念头去的,哪里想到将门之后咬人这样娴熟?   云澹瞪了他一眼,颓然摆摆手。罢了罢了!   他罢了,荀肆却不能罢了。站在永明殿外大声喊了一句:“臣妾求见皇上!”这一声吓得静念一哆嗦,胳膊又隐隐作痛起来。   兴师问罪来了?云澹朝静念使了眼色,静念点头,撤了下去。千里马将荀肆迎了进来,安静立在一旁。偷偷打量一眼荀肆,这位主子头上的华胜歪到了一旁,别提多好玩。   “皇后怎的来了?”   荀肆想起阿娘教的撒娇之法,快步到云澹面前,扯住他衣袖,娇滴滴开口:“皇上~您还生臣妾的气吗?”   “...哪件事?”云澹挺起了胸,端起了架势。   “臣妾将您…”眼扫过憋笑的千里马,转了话风:“皇上,臣妾想单独与您待会儿。”   千里马有眼力见儿,一听荀肆这样说,马上弯腰:“老奴退下了。”顺带着将人全都带了出去。   “何事?说。”云澹姿态清冷,心道你这个滚刀肉算是想明白了,在这后宫里,还不是要依仗朕?   荀肆思量一下,终于想到自己适才娇撒到哪儿了,又拉住他衣袖:“皇上~臣妾不是有意将您踢下床的…”   “皇上铁定还在生臣妾的气,都好几日未去看过臣妾了呢!”见他不为所动,又说道:“要么您也踢臣妾一脚好不好?您消消气,咱们两清了。”说罢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云澹。   云澹看着她那宽厚的脊背,倒是真想踢她。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跟女人动手的道理,何况这位你还打不过:“不必。”转过身去不看她。   荀肆也跟着转了过去,眼含秋水望着他:“您踢臣妾一脚,别省着力气,把您的火气发出来。”   云澹恨得牙痒痒,伸手捏住了她的肉脸,这一捏,不得了,饱满鲜嫩,又用了力,快将荀肆牙花子捏的露出来了。荀肆今日是来低头的,捏就捏吧,眨着眼看着他,开口讲话之时还露着风:“消气了吗?”   云澹松了手:“还成。干嘛来了?”   荀肆这才说起正事:“适才臣妾在御花园碰到刺客了,那刺客打不过臣妾,朝永明殿跑了。臣妾担忧皇上安危,特地跑来护驾。”说罢坐在椅子上,朝云澹粲然一笑:“您忙您的。”   “不必,朕身边高手如云,用不上你护驾。”   “哦,那您的高手可否借臣妾一用?”   “用作何处?”   荀肆忙指了指自己一身小肉膘:“皇上您瞧臣妾这肉膘,得动弹动弹。想跟皇上借个高手,每日切磋切磋,成不成?”   “后宫不兴这个。”   “后宫还不兴嫔妃将皇上踢下床呢,臣妾不是照样踢了?”   “荀肆!”云澹见她拿自己垫牙,又去捏她脸罚她,荀肆扬起脸:“您快捏快捏,捏完了就借人给我。”   “说你是滚刀肉,你还真配合。”云澹这回下手轻了些,指腹在她脸颊上一合,算是捏过了:“你切磋归切磋,阵仗不许闹太大。每日天黑前,在你的永和宫院内,切磋过了就放人家下职。”   “成。”荀肆额头虚贴着他衣袖:“臣妾感激不尽。”   云澹看她那样子,显然是被憋坏了,遂问她:“后宫就这样无趣?”   荀肆差点点头,转念一想,说无趣不是打他脸吗?赶忙摇头:“不是,很有趣,只是臣妾好动,后宫女子玩的那些,臣妾看轻舟彩月玩了,着实玩不起来。”   “那你喜欢什么?”   荀肆说起喜欢的事儿可不藏着掖着:“舞枪弄棒!喝酒吃肉!”   …   “旁的呢?譬如琴棋书画笔墨纸砚…”   “诶~~~”荀肆胖手一挥:“不成不成,打出生没带那根筋啊!”   着实有些不学无术了。   云澹笑了笑:“那往后看账本怎么办?你见过后宫的账本了吗?宋先生给你看了吗?”   荀肆摇摇头:“先生说臣妾前些日子病了,来日方长。”其实是先生每回要她看,她都推脱头疼。   “无碍,朕这里恰巧有一本,是今儿内务府送来的,还带着热气儿呢,朕给你瞧瞧。”也不待荀肆回答,便拿过来放到荀肆手中。“看看。”   那账本足有一尺厚,荀肆打开一瞧,好家伙,密密麻麻,一页纸上的字比她一年读过的书都多。“这些…都要臣妾看?”   云澹点头:“可不?这一年多后宫无主,朕便代看了。这往后,都得你看。”末了又添一句:“每月一本。”看到荀肆嘴憋着,心中乐开了花。要你踢朕下床,活该!   “皇上平日里看这一本账本要多久?”   云澹两根手指伸出来。   “两个时辰?”   云澹摇摇头:“不吃不喝,整两日。今日刚好你在朕这里,朕教你。”   “皇上您瞅瞅外头,三更啦!身子要紧,臣妾就不叨扰您了,臣妾退下了。”说了这几句拔腿要走,被云澹揪住了脖领子。他这些日子没白举石凳儿,这会儿揪她脖领子,自己都觉出了力道比从前大了些。荀肆没料到他会动手,迈出的那条腿悬空,差点儿摔出去。又听到他带笑的声音:   “爱妃还是学学吧!” 第16章 君若扬尘路(十一) 破皇宫,没劲!……   学个蛋!   荀肆心中骂了一句,打小就讨厌去私塾,而今认下那些字都蘸着血泪呢,不知挨了阿娘多少扫把。这会儿被按在那看账本,简直要哭出声音了。手掌在桌下比了又比,上回将他踢下床他并未罚自己,这会儿将他打晕,他会将自己咔嚓了吗?   云澹自打被荀肆踢下床,可是长了记性了。这会儿眼瞄到桌下,看到她手的动作,轻咳一声:“朕这些日子总觉得自己做皇帝,过于宽厚。”话音落,余光瞥见那手掌收了势,心道你还成,没傻到家。   “来吧,朕一项一项教你。”   荀肆伸着脖子看,那姿态如山民养的胖鹅。云澹将油灯向前移了移,又朝她勾勾手指:“凑近点。”今儿摆明了是不会放过荀肆了。   荀肆凑了过去,看他干净修长的手指点在纸上,啧啧,咱们西北汉子可没有这样娘们唧唧的手。   “这账本,分进项和出项,后宫的账本,多是出项,是以你要看各宫用了多少,用在了哪里。寻常百姓过日子,也兴有账本的。”讲完这句看她一眼,别说,自己这个蠢皇后在灯下还算能入眼。睫毛忽闪忽闪,大眼睛空无一物,显然未听懂。“听懂了吗?”   荀肆摇头。   “那朕再给你讲一遍。”云澹真是十分有耐心了,他从未这样教过思乔皇后。思乔做事向来稳妥,应当她做的事,从来不含糊。无论何时,都将事情安排妥帖。与眼前这个截然不同。耐着性子又给她讲了一遍:“听懂了吗?”   没动静。   抬头一看,胖墩儿睡着了。一只手支着下巴,将脸推到变形,没法入眼了。无论何时,想睡就睡,当真无拘无束。   叹了口气,罢了,自己选的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将烛火拨亮,亲自看起了账本。   聚精会神之际,听到“砰”的一声,荀肆的头磕到了桌面上,这一下磕的可不轻,兴许将她那最后一点灵光劲儿磕没了。只见那胖墩儿抬起头,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让你磕我!”   云澹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   修年是在封后大典前一日搬进永和宫的。   浩浩荡荡一群人,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木箱。荀肆将瓜子在舌尖转那么一下,吐出了瓜子皮,对北星说道:“这家伙事儿竟是比老娘的嫁妆还要多!”   北星也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气派,在一旁啧啧:“这么些宝贝,够寻常人家过几十辈子了吧?”   一旁的存善踮起脚看了半晌,对荀肆说道:“奴才看了,都是思乔皇后留给大皇子的。好多东西上的布罩绣着思乔皇后的小字呢。”   荀肆哦了声:“想来思乔皇后应是与三姐一样,秀外慧中了。”   修年在门外踌躇,不敢进门。本来父皇答应要带他一起来,结果被丞相拦住了。   荀肆看着外头一个小脑袋出现了,又消失了,来来回回数次,遂将手中的瓜子放到北星手中,朝宫人门比了嘘,而后悄悄走到门口。待修年小脑袋再探进来之时,看到一张圆脸,他妈呀一声向后跳了一步,惊恐看着荀肆。   “跑什么?”荀肆知他怕自己,就连自己都怕自己,何况修年这么一个小东西。   修年收了神,站直了身子:“儿臣并未逃,儿臣只是在等父皇。”知晓抬出自己的父皇来压荀肆,也不算笨了。荀肆点点头:“今儿下学这样早,母后教你徒手劈树吧?”   眼见着修年的眼蓦的睁大,荀肆大笑出声。她逗修年的。   “还不进门?再不进门晚上就饿着了呦!”荀肆这人嘴硬心软,她不会做别人阿娘,但儿时阿娘如何对自己的她记得,每回疯完了回府桌上会摆着吃食的。   修年进门,看到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吃食,荀肆又一屁股坐在桌旁朝他摆手:“快坐下。”顿觉受宠若惊。慢慢挪腾到桌边,缓缓坐下,看着荀肆。   后者已端起了碗:“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先吃完。”一口米饭塞进口中,含糊一句:“输的一会儿去劈树。”   修年听到劈树二字,直觉天上炸开了响雷,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眼一直盯着荀肆,生怕她先吃完。荀肆呢,故意放慢了速度,要修年吃。是前几日偶然听到轻舟和彩月嘀咕,说大皇子打小不爱进食,是以体格有些弱。来了永和宫,怕是更吃不下了。荀肆不服,凭什么到了老娘这就吃不下了?老娘不仅要让他吃,还要让他多吃,吃成一个肉球!   修年稀里糊涂吃了一碗饭,欲放下碗筷,荀肆却指着他面前那碗莲藕汤:“剩了就算输。”遂舀了汤来喝。这会儿再瞧新母后面前的吃食,剩的比自己多许多,不担忧会输,这汤也便慢慢喝了。喝过了汤,觉得肚中满了。从前少有这样的饱腹感,母后走了后更没有过,今儿是头一回,在不为难的情形下吃了这许多东西。   “吃好了?”荀肆问他。   “吃好了。”   “吃好了便好,等母后用了饭,喘口气,给你表演徒手劈树。”言毕朝修年眨眨眼:“母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输了去劈树。”   修年觉得她讲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傍晚天,红霞天。落日令皇宫温柔了起来。   永和宫院内可不温柔。   宫人门围成一圈看热闹,圈内站着荀肆和修年。荀肆换上一身短打扮,肉滚滚亦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大儿子,你看好了!那根粗枝!”荀肆手指着眼前那根粗枝,而后双腿分开,聚精会神,将力量都聚在右手上,猛的向那树枝劈去,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宫人门哪见过这种江湖手段?都拍掌叫好起来。修年在一旁吓的嘴合不上,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先用完了饭。   荀肆听到大家叫好,来了劲,挥手又劈断一根,从粗枝上折下两根枝丫递给修年,自己留下一根:“来,切磋切磋。”   “皇后…”一旁的彩月觉得不妥,大皇子不到十岁,能跟皇后切磋出什么来?倒是不担忧皇后借机打大皇子,跟了她月余,她的脾气秉性多少看到了,要打直接就打了,她脑子不够数,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   荀肆才不管,手中的枝丫轻轻送向了修年,修年多少与师父练过一些,这会儿见荀肆来势不凶,便闪身而去,又觉得不想让她看他不起,于是也出了一招。小脸紧绷着,认认真真。二人你来我往,切磋了多半个时辰才作罢。   修年觉得今日当真通体舒畅,朝荀肆深深鞠躬:“谢母后,儿臣去睡了。”   荀肆意犹未尽,又指着存善:“来,小耗子存善。”   存善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会啊!”   手中的枝丫在宫人面前划了一圈,大家抱头鼠窜,登时散了。   散了,就静了。   荀肆孤零零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繁星亮了。颓然丢下树枝,口中念着:“破皇宫,没劲!”   这话可不好听,落在还差一脚就拐进门的云澹耳中,停下步子,轻声问一旁的千里马:“她说什么?”   千里马的汗落了下来:“老奴没听清。”偷偷看皇上的神色,一贯温和的人这会儿面上覆上了冰霜。   “皇上,还通传吗?”   “不传了,回永明殿。”   云澹这回是真的气了。好吃好喝哄着你,你说皇宫破?没劲?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心寒!哼!衣袖一拂,转身而去! 第17章 君若扬尘路(十二) 明晚不仅可远观,……   云澹这气不知打哪儿来的,但经久不散。回永明殿坐了许久,折子亦批不下去,耳边时不时传来小胖墩那句破皇宫,没劲!   将折子啪一声摔桌子上:“放肆!”   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宫人听到这句放肆,都跪了下去,千里马尤为快。过了会儿,没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到主子正在那生闷气呢!忙蹭到云澹脚边,轻声说道:“皇上,气大伤身呐。”   “这皇宫怎就没劲了?吃的用的哪里不必陇原好?不识好歹!”   千里马一听,果然是为这个,眼睛一转:“依老奴看,皇后应不是嫌弃皇宫。”   “那她是何意?”   “您想啊,皇后在陇原,整日在外头跑,胜在一个自在;身边又有玩伴,又胜在热闹。而今进了宫,缚了手脚,收了心性,多少会觉得委屈。这不是冲皇上亦不是冲皇宫,过段时日便好了。”   “你虽然近不得女色,但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千里马听出主子言语中的挤兑,忙点头:“是是是,奴才而今近不了女色了,这还要感念皇上的恩德…”委屈上了还!   云澹幽幽看他一眼,这会儿气消了,觉得千里马说的对,将一只跑惯了的野驴关起来,驴还得疯呢!何况荀肆那样大一坨女人。思及此,笑出声。走罢!带胖墩儿透透气!   那头荀肆正在听内官与她叮嘱明日册封大典一事,听到云澹来了,心中一声哎呀!哎呀这厮是不是也来训我?哪知云澹朝她摆手:“走。”   ?走去哪儿?   “快,朕数一个数,再不抬腿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出去玩?荀肆腿比脑子还快,一个箭步蹿到云澹身边,云澹只觉一只肉丸子朝自己扑了过来,忙闪了身担忧她撞到自己。就爱玩,不带你玩,就说宫里没劲,说带你玩,跑的比兔子还快。什么人呐!   转身出了永和宫,轿子已在门口候着,二人上了轿,看到轿上摆着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局促。   “朕闭眼,你先换。”   “成。”   云澹闭了眼,又微微睁了个缝,将荀肆看了个囫囵。心中不住惊叹,啧啧,腰若檐下缸,臂若院中柳,胸…中衣遮着,依稀并不肥腻。眼睛一闭,心中有了数,大概知晓明晚该从哪里下口下手。霍,怎么想起这等事来了?龌龊!思及此,喉结一动,又微微睁了眼,见那胖墩儿正在系扣子,眼睛一抬,对上了云澹的眼。   荀肆缓缓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着云澹。那人这会儿已睁开了眼,眼神晶亮,好似适才偷看的不是他?刚要开口,便听云澹幽幽说道:“提前领略而已,不必介怀。”   ?   当今万岁爷竟是这样一个乌糟玩意儿!荀肆气不打一处来,这叫什么事儿!“臣妾要看回来。”   “哦?”云澹眉一挑。   “是。臣妾也要提前领略皇上的身姿。”   云澹竟不自在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贵为九五之尊,还怕了你个小肉球不成,于是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有心要吓她一吓,干脆将上身脱了个干净,露出光洁的胸膛。平日里看着劲瘦之人,内里却大有玄机。荀肆忙移开眼睛,有甚好看!   “朕作为男人,理应大方些。比皇后多脱一件,让皇后看个爽利。”心中擂鼓,嘴上却逞强:“明晚皇后不仅可远观,还可把玩。”   … …   荀肆到底是女儿家,听他这样口无遮拦,拿起一旁的书丢向他,小脸气的通红。云澹一扫不悦,大笑出声。   静念听到他的笑声,嘴角微微一扯。皇上一脚踏进烟火人间了!   轿子临到闹市之前停了下来。   云澹和荀肆一前一后到了永安河。这永安河是京城一景,入了夏,河边灯影绰绰,小商小贩接连排开,吃的用的一应俱全。陇原是见不到这样的光景的,荀肆这回开了怀,一头扎进了人群,云澹眼见着那两条小胖腿儿倒腾进了闹市,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荀肆闻到陇原的辣子香,鼻子动了动,一路闻了过去。见那面摊儿上老板正在将一勺油浇在面碗上,口水流了下来。伸出一根胖手指:“一碗。”   一旁的彩月忙上前轻声制止:“主子,不可…大典前三日,忌食…”   “无碍。”云澹跟上来说道,俨然是一个肉球了,少吃那三日能如何?又看向老板:“我也要一碗。”   老板应了声,看云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面捞出来,热油的功夫猛的想起来,多年前,有个小男娃时常跟在王妃后头。妈呀!是当今圣上诶!慌忙抬头看云澹,皇上正笑着,将两个铜板放到案板上,冲他摇了摇头。   这是不让请安呐!老板不傻,将两碗面做好,放到二人面前的小桌儿上。   荀肆吃了一口,顿时感觉回到了陇原,太好吃了。又夹了一口,腮帮子鼓了起来,心中乐开了花。再瞅云澹,低头不语,用心对付眼前的面条。猛的想起,进宫月余,二人竟是从未正经坐在一起用过饭?这会儿看他吃饭,倒不女气,但亦不慌张,一口一口,稳稳当当。   二人在永安河绕了一圈,荀肆兴高采烈,东看看西瞧瞧,没见过世面一般。   “外头好玩吗?”云澹突然开口问她。荀肆点头:“好玩。”   “是吧?好玩往后也不许你出来。”云澹讲完这句,心中憋着的那口郁气终于是吐出来了,朝荀肆眨眨眼,摆明了是在气人。   荀肆哼了声,脖子仰起来,迈着四方步走了。   回到宫里,头沾着枕头,刚入梦便被正红拉了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怎么啦?”   “主子,该起了。今儿封后大典呀!尚衣局、尚仪局的掌事姑姑已在外头候着了,宋先生也到了。”   荀肆低低哦了声,起了身,任由彩月轻舟为她囫囵套上衣裳:“主子,奴婢先为您随意穿上,待一会儿篦了头涂了花黄再穿凤袍戴凤冠。”   “好。”荀肆应了声,想起先生还在外头,便说道:“要先生进来吧?先生身子单薄,切莫被深夜的湿气打到。”   欧阳夫人被请进门,荀肆忙安顿她坐下,这才坐到梳妆镜前,要喜婆帮她篦头。从前听大姐、二姐提过,这成亲之日第一道关便是篦头和开脸儿,那会儿荀肆嗤之以鼻,能有多疼?今儿临到自己头上了,才知晓那不是玩闹的。本就难过的人,被那篦子在头皮上生生一扯,鼻子一酸,泪便落了下来。   宋先生坐在一旁见她如此,柔声说道:“皇后想家了吧?听澜沧说西北战事吃紧,原本荀将军和荀夫人要来京城的事耽搁了。”   荀肆摇了摇头,指着那篦子:“太疼了。待会儿弄完了,看我不撅折了它!”   宋先生看荀肆动手抹掉面上的泪,心中犯了难。昨日收到太后的信,心中叫她瞧一瞧这继后心中可有当今圣上,二人能否过到一起。打她进门起,未在荀肆面上看到一丝雀跃,加之那神情中的落寞又深,再傻的人也该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情愿诶!   荀肆闭了眼任人折腾,待凤袍披上,尚仪局的姑姑又捧来凤冠,这九龙四凤冠不同于前几日她们带来的那一个。“换啦?”正红忙问了一句。   宋先生笑着说道:“是皇上重新命人制的。说是从前那凤冠呆板,人戴上去好似提线木偶。是以提笔画了一个新的出来。”   荀肆定睛看了,称得上好看。一片片金叶接起的凤冠,随着姑姑的动作,轻轻抖着。   “皇上说:一步一欢喜。”宋先生说道。此事不掺假,属实是皇上看从前那凤冠罩在荀肆的头上,显出人身子大头小,滑稽的狠,于是改了这样一个。   荀肆晃了晃头,看那金叶子在头顶熠熠生辉:“是了,欢喜。”   钟鼓三声,浩渺其音,将人心神击碎。丝竹三奏三歇,复奏,由远及近,直至永和宫外。荀肆行至殿中央,面南而立,丝竹声落,正副使置册书于案台,后随引礼使就位,正史喊的什么荀肆没听清,只眼睁睁见正副使将册书和宝玺分别交与存善和北星手中,再由他们放于内堂书案之上。   尚礼官引荀肆至院内正中,存善奉册书、北星奉宝玺分别立于荀肆东西两侧。   “有制!”内使监令呼。   尚仪官上前礼拜,荀肆跪下拜礼。   宋先生有言:“册封礼规矩繁复,但与寻常人家成亲无异,讲求平顺圆满,不可出纰漏。若肆姑娘担忧做不好记不牢,听从宫人所言即可。”   这会儿的荀肆真真是那提线木偶,一行一立一跪一坐任人摆布。眼见院内满满当当无处落脚,眼见作鸟兽散归于平常。荀肆一头一脸汗,脖子伸出去:“快,正红,擦擦。”涂了脂粉的脸,轻轻一擦,鬼画符了!   饶是宋先生亦忍不住,看荀肆一张小花脸儿,噗嗤笑出了声!慌忙用帕子遮了口,忍到礼成便走了。   荀肆问彩月:“先生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彩月亦忍不住,轻咳一声:“奴婢帮您擦擦?”   “擦什么?”云澹来了。衮冕服华丽异常,更衬他的好皮囊。荀肆见他来,欲道万福,被他拦下:“不必了。皇后今日画的可是宫里新时兴的妆容?”看了一眼她的肉滚儿身子,心道不花才怪,这会儿入夏了,册封大典要着华服,凤冠不轻,单拎哪一样都会令她满头大汗。   荀肆将腰板挺直,假意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   “皇后。”云澹的声音格外清明,荀肆抬起头看他,那金叶子亦随着她抬头晃了晃。   “欢喜吗?”云澹顺手拨她头上的金叶子,看它在阳光下闪了又闪:“做朕的皇后,欢喜吗?”   “欢喜,欢喜。”荀肆被那凤冠压的头疼,这会儿觉着脖子已不是自己的了。加之云澹这一拨,只觉晕头转向:“快,存善,站不住了。”存善忙将手臂递上前,却被云澹拦了路:“扶着朕。存善这小身板,怕是禁不住皇后的千金之躯。”   荀肆听他今日屡屡招惹自己,有意要回嘴,抬起头看他那张脸,带笑不笑,说不出的奇怪神情。忙收起自己的不满,这厮今日不对劲。但仍暗自唾他一句:呸!说谁胖呢!读书人就是会拐弯抹角嘲笑人。手用力抓住云澹胳膊,娇声道:“那便有劳皇上了。”云澹却抽出胳膊,将荀肆的手蜷起来,用自己的手掌半包住这个小肉球。“皇后这双手生的好。”   这一握一言,略显轻佻,任无论荀肆如何想,均想不出他的异状因何而起。再去看二人的手,这才发觉这位爷手掌倒是不小。   “想什么呢?”云澹见她不言语,另一只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   …鬼附身了?他今日这接连的举动是为着哪般?荀肆捂着额头看他,眼前人正笑着看她,那笑容..令荀肆心中发毛。   云澹把玩荀肆的小肉手,心中想的却是:要荀肆费些体力,到了夜里兴许能好对付些。眼下最该担忧的便是宽衣解带之后,自己对着这副身板究竟能否囫囵一下?昨日倒是看了可下手的地方,思及此,眼在荀肆胸前扫过。 “今儿是咱们大喜之日,从前听皇后说起自己的喜好,喝酒吃肉,想起京城外有一处喝酒吃肉的好地界,只是那肉要自己去打来…”   “打猎吗?”荀肆眼睛亮了起来。   “是。”云澹点头。   “打猎甚好,但臣妾这会儿头晕,怕是不能出宫了。”荀肆指了指里头:“臣妾想着这会儿去歇息片刻,到了夜里…”脸微微红了:“先生说传宗接代头等大事,又逢今日大吉,切莫虚度…”   ……   云澹喉结动了动:“皇后如此矫健,打场猎会疲累?”   荀肆朝他眨眼:“人家是弱女子嘛~~~”   “要么…朕再带你去宫外走走?倒是不费什么体力..”   “明日去可好?”   “之前不是说要静念陪你练功夫?这会儿练练?”   荀肆肉手一挥:“不必!”而后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移出来:“皇上,臣妾今日无心做任何事,臣妾只想好好服侍皇上。前些日子嬷嬷还教了如何服侍皇上,臣妾担忧忘了,待会儿还要仔细回想…”   云澹低低哦了声,看那荀肆小脸儿紧绷,难得的态度端正。登时觉得自己那些小心思真是对她不起,别看这皇后平日里吊儿郎当,紧要时刻还是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心中一暖,去握她手:“不必回想,这等事,交给朕去做,皇后尽管安心,水到渠成就好。”   荀肆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当真吗?臣妾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啊!”   “当真。”云澹见她这般,捏了捏她脸:“倒是不必懂太多。”讲完这句竟觉得脸颊发烫,轻咳一声:“朕先回永明殿看折子,傍晚过来,今夜宿在皇后这里。”   言罢抬腿出了永明殿。   千里马速速跟上,与他耳语:“皇上,那药奴才备好啦。” 第18章 君若扬尘路(十三) 想生生将荀肆碾碎……   浴室之内蒸腾一片热气。   荀肆手臂上铺了薄薄一层花瓣,头懒懒靠在桶沿上,脸上一层绵密细汗。   彩月在一旁用帕子轻轻擦拭荀肆的肩膀,见到荀肆背上有一道狰狞伤疤,手顿了顿:“皇后,之前小公主摔破了额头,太医给开了一味药,抹上几日那疤痕便去了。回头奴婢去找太医拿些来?”还是第一次服侍皇后沐浴,竟是被这疤惊到了。   “好啊。”荀肆懒懒一句,有些心不在焉。   “那待会儿,奴婢将烛火调暗些。”彩月从前听思乔皇后说过,皇上打小眼洁,见不得脏东西。皇后背上那道疤,弯弯曲曲,好似生出许多触角,蜈蚣一般,担忧皇上看了不适。   荀肆起身,任由轻舟彩月帮她拭静身子,穿上一件桃红肚兜,外头罩了一件月白亵衣。低头看了看,好家伙,一览无遗。且让那家伙一饱眼福吧!荀肆笑出声,而后移步卧房。端坐于床上。屋内大红喜烛,桌上两杯合卺酒,有模有样。   云澹进了门,透过帷幔看到端坐在床边的荀肆,心内软了又软。是自己的妻子呢!立在那,将荀肆千般好仔细念了一遍,这才发觉荀肆除了力气大些,哪里有什么好?于是又想了想昨晚看到的胸前景致,勉强觉得心中有底了,这才抬腿走过去。挥手摒退下人:“出去,站远些。”心中想的是荀肆头回,会疼,她性子张扬,若声音太大,传出去不好自处。   荀肆听到他的声音慌忙躺在床上,将被子拉到下巴,可怜兮兮望着他。适才还想着便宜他,要他看两眼,这会儿却真真生出了一些惧意。“皇上。”声音颤着,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千般万般慌张。   云澹坐到床边,侧过身去看着她,手在她额头抹了一把:“不热?”   荀肆点头:“太热了。”   “那你将被子拿开散散汗,这一头一脸儿的汗如何睡?”   “臣妾不敢。”这会儿荀肆讲的是真话,别看平日里喊打喊杀天不怕地不怕,到了紧要关头,到底还是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想到身子要被他人看了去,满身不自在不情愿。但热是真热,脚丫偷偷从被下探出来纳凉,被起身宽衣的云澹看到,她这样雄壮的身板,脚丫儿却是白嫩小巧,当得上好看二字。心念一动,弯身握住了她的脚。   手掌温热,指腹摩挲脚面,竟生出了几分旖旎。   荀肆直觉一股浊气自腹部升腾,一直到唇边,这会儿只要张口,兴许就能呕出来。强忍着不适,娇嗔道:“皇上~~”   云澹笑出声,移开手,复坐到床边。   “朕叮嘱他们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只喝最紧要的合卺酒。皇后没有怪朕吧?”   荀肆忙摇头:“皇上英明!花样儿太多臣妾记不住!”   “那感情好,咱们成亲头一件事便想到了一起,算是为往后的日子开了好头。”云澹手指了指合卺酒:“但皇后这样躺着,那酒恐怕没法喝。”   荀肆看了看那酒,又看看云澹,罢了罢了!就今日这一回,看了便看了。于是心一狠,被子一掀坐起身来,身上风情摇动,云澹竟觉得有些晃眼。啧啧,开了眼界了。这回算知晓究竟何为“环肥燕瘦”了。譬如眼前这个,肚兜之下可称之为好看。心中不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竟能发掘出几分美来,待会儿怕是不会破功了。   他眼神内容诸多,惹得荀肆不自在。手儿遮在他眼睛上:“不许看。”   “待会儿也得看。”   “.…..”看个屁。   “皇上不许睁眼!”荀肆有些气恼,不许他睁眼,自己则要去取了酒杯慌忙坐回床上,想起北星叮嘱的,将那杯浅一些的放到他手上:“您一杯,臣妾一杯,喝了便是夫妻了。”云澹被她逗笑了,是结夫妻又不是结拜!   再低头看看那酒杯,千里马说了,喝浅的那杯,于是酒杯抬起来,绕过她手臂,笑着看她:“请吧,皇后。”   “请,皇上。”荀肆应承到,而后仰头干了这杯酒。   成不成,就这一回了,云澹想。   成不成,就这一回了,荀肆想。   云澹想的和荀肆想的不是一回事。   酒真是好东西,入了口,便觉得通体舒畅。   云澹放杯子之时在想:上次与思乔喝的合卺酒,似是没这次好喝?手放到荀肆小脸儿上轻轻摩挲,头凑过去到她耳边,闻到她发上的花香。那几个婢女到底是伺候过思乔的人,知晓自己喜好什么。云澹心中颇为满意,微闭了眼,唇在她耳垂上点了点,而后轻轻落在脸颊上,又去寻她的唇。眼前的荀肆竟是这样可口?兴许是太久没来后宫了,竟有些头晕脑胀。通体发烫,再看荀肆,竟幻化成仙女一般,手放到她肩膀上,想将她碾碎。   不对,云澹猛的一惊,不对,喝错了。那本是该给荀肆喝的助兴之药,服下后女子极易欢愉,第二日醒来会觉前一晚如堕神境。云澹压了压体内的万般涌动,然无法自控,胖墩儿要遭罪了,心底觉得对她不起。手却不由自主捧着荀肆的脸,唇凑了上去。   荀肆紧抿着唇,心中默数:三,二,一。   眼前人缓缓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荀肆一颗心放下去,想起北星叮嘱她的话,忙起身将云澹放平,这一放平,不得了。那昂然立着的是什么玩意儿?脑子轰然一声响,这王八蛋竟对自己起了邪念!他什么女子没见过,竟对自己起了邪念!面色通红,头撇过去,手放在他裤腰上,一狠心,闭上眼,将他裤子褪了下去!慌乱之间,眼落在那处,直觉气血轰顶,可怖!慌忙闭了眼,张开口咿咿呀呀哼了起来。   这哼也有门道,北星教过的。不可太过平顺,要婉转轻啼;又不可一味婉转轻啼,要啼中有歇;要错落,要有急有缓,要在最后关头提高嗓门。   太累了。荀肆哼的一声汗,心道这等事有什么好?光是这哼哼唧唧就恁累人。   外头的千里马听到荀肆的声音,心中雀跃:“成事了成事了!万岁爷威武!”又转身命令道:“去备待会要用的东西,热水,帕子,都备上。”   待哼完这个回合,坐起身看身旁这位,天呢,那物件儿怎么还立着?再看他,面色如着了火,手指放上去,滚烫!!!   不对劲!荀肆心中仔细回想,北星找的药是叫人昏睡的药,他怎么还立着?为何还发烫?不会出人命吧?荀肆静下心来,对外头吩咐:“水~~~”   宫人门自然懂,皇上皇后春宵一度,这会儿要清理了。于是端着水和帕子欲进门,却听荀肆娇声道:“进门放下就可。”   懂的,懂的。皇后害羞了,这会儿了里头春光甚,怕遭大家嘲笑。于是放下水和帕子,退出去关上了门。   荀肆连滚带爬下了床,蘸湿了帕子,回去在他脸上擦,北星的药不会出错吧?不会呀…北星做事向来稳妥,那眼下究竟是何情形?猛的想起他白日的异状,帕子用力摔他身上:这王八蛋!这王八蛋竟要下这等猛药!!!其心当诛!   此时云澹只觉难受一场,头脑之中依稀做了一场绮梦,那女子声音在耳旁不停,有心睁眼瞧瞧是什么情形,却无论如何睁不了眼,末了,一方湿帕子摔在自己身上。此时所有意识都聚在身下那一处,这是什么情形?   荀肆不停用帕子为他消热,看他满面通红,手指在他脸上点了点,轻声说道:“要你欺负人,这会儿老实了吧?”想起他捏自己脸的样子,也学他用力捏了他的脸,一次不过瘾,再来一次,这厮的脸真细嫩,不像爷们!又伸手捏了一把,兀自笑出了声,而后又去拧帕子。擦了许久,都不见他凉下来,心中有些急了。一狠心,帕子丢到他的昂然之物上,帕子微凉,依稀解了药性,些微萎了。荀肆一瞧,管用,干脆端了水盆放到窗边,来来回回数十次,那祖宗终于是倒了。   荀肆看到他倒下的物件儿,心道今儿算是瞎了眼了。   累的浑身汗湿躺在他身侧,脑子转的飞快:待会儿这厮醒了,铁定要问罪。平心而论,二人都有错。荀肆想好了如何对付他,待他睁眼,便恶人先告状!皇上你竟然要用药…等等,他为何要给自己吃那个?难道他不该对与自己圆房敬而远之吗?这厮莫不是有何怪癖????荀肆吓的一激灵,又坐起身看他。   一张白面书生似的脸,竟有这等不可告人的怪癖。啧啧,可惜了可惜了。   荀肆想好了说辞,便想起北星叮嘱的话: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新婚之夜定会鏖战数次,以显帝王之威。面子得做足,毕竟是皇上。于是荀肆喝了口水,又咿咿呀呀哼了一回。   外头的千里马听着里头的声音,不禁佩服主子的盖世神功,就连皇后这样的女子都可一战再战,可见平日的威武不是玩闹的!这样一想,心中颇觉自豪。站直了身子等里头宣,但里头却没了动静。有心想去问,又担忧主子训斥,于是摆摆手对宫人说道:“记档吧!”   天将亮之时,云澹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的荀肆。眉头皱了起来。仔细回想昨夜发生之事,却只想起自己去探她的唇,而后便混混沌沌。依稀记得荀肆碰触自己的身子,记得荀肆的叫声…猛的坐起身,看到混乱的床褥,似是经了一场恶战!那帕子上,斑驳印记,中间一抹红。再看荀肆,衣裳褪了一半,雄壮臂膀坦露,后背一道狰狞伤疤。   自己竟是被荀肆算计了?这个念头在云澹脑中闪过,顿觉气血上涌,一口浊气到了唇边,差点呕出来!   荀肆!!! 第19章 君若扬尘路(十四) 您的小兄弟真威风……   云澹怒火中烧,低头看自己的常青基业一时之间陷入沉思,吃了那药会不倒,除非用些手段,荀肆究竟如何制服它的?头脑中千百种龌龊场面一闪而过,任哪一种都令他抓狂。再冷静下来细思量,这个胖墩儿再混蛋也做不出那等恶心的事儿。眼前的缺心眼翻了个身,咂摸两下嘴,又翻了回去。云澹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很明显这个白眼狼给自己下套了,但为何下套?与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不好?   “荀肆。”担忧外头下人听到,沉着嗓子唤她。   荀肆尚在睡梦之中,云澹唤她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如蚊蝇一般,手在耳边扇了扇:“走开。”云澹这会儿是真气了,眼前这人这样不识好歹?自己想的是如何成事,与她相濡以沫,她想的却是假意成事???真当自己傻!   云澹见她如此,更为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荀肆的肉屁股上,这一脚可是未攒着力气,将荀肆生生踢下了床!   荀肆被踢到地上,腾的睁了眼,看到头顶冒烟的云澹,一双眼正寒森森瞪着自己。娘耶,大意了,怎么睡死过去了?   胖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就出来了:“皇上您终于醒了,呜呜呜~”压低声音哭了出来。   云澹头又疼了起来。眼前这一幕着实令人哭笑不得,自己的胖皇后衣衫不整,露出半扇肩膀坐在地上,眼底的乌青看起来恁吓人,头发蓬乱…云澹闭上了眼,这造的何孽?荀肆的哭声又滑稽,猛的想起新婚之夜,新娘大哭不吉利,于是睁开眼清了清嗓子:“别哭了,你上来,咱们好好说。”   荀肆听到云澹克制了,心中一暖,这人就是这般,看着阴险,心地软着呢!慢吞吞爬上床,裹着被子坐在云澹对面,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给朕下药了?”低声问她。   荀肆忙点头:“是!”荀肆头一回觉得心虚,云澹太过温柔,令她觉得哄骗他要遭天打雷劈的。   云澹见她一副理亏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昨日心中对她生的那些怜惜,当真觉得自己的好意喂了狗了。眼前这女人真不值当他费心思。“给朕下药做什么?”   荀肆又红了眼:“臣妾怕皇上为难..”   “?”云澹愣了愣:“朕有何为难?”   “臣妾前段日子在御花园,远远的见到了几位嫔妃,各个窈窕娇美,再低头瞧瞧自己,登时觉得配不上夫君。夫君又仁厚,铁定不会将臣妾扔在这里,而会逼着自己接纳臣妾…臣妾不愿要夫君受这等苦!是以想了这么个主意。”   “这么说你还是为朕好了?”云澹幽幽瞪她一眼,明知荀肆在胡诌,但就是怪罪她不起。不仅不怪罪,甚至有些感激涕零她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是!”荀肆头点的勤,朝云澹移了移:“皇上,您别看臣妾平日里糊涂,碰到大事可不糊涂。皇上迎娶臣妾,是为了奖赏阿大护国有功,臣妾不能恩将仇报!”这会儿倒是知晓抬出荀将军了。就你精!   “但皇上…您真有那样为难吗?”荀肆想起他昨夜支棱得那样高的小兄弟,颇有些好奇。   “什么?”   “您要用对自己用药…才能…宠幸臣妾吗?臣妾…唔…”云澹将手捂在荀肆嘴上:“别说话!”荀肆一讲话就会令他想起昨夜,他在药性下生出的冲动。这会儿清醒了,就算将荀肆脱净了放到他怀里,他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兴致了。“你跟朕说说,朕入睡后发生何事了?”   荀肆一听,好家伙,要与自己同流合污了。忙向他身前蹭了蹭,声音放低:“皇上,您睡着了,臣妾寻思着让您睡的舒坦些,便把您放倒了,然后瞧见…”她吞了吞口水:“瞧见您的小兄弟昂扬…”眼朝下,探究的扫了眼..要说荀肆亦是个未见过世面的,没法比对万岁爷这个与旁人的有何不同,但单这样看着,着实可怖。   云澹见她目光下作,扯过被子一角盖在:“看哪儿呢!”有些恼了。   荀肆忙收了眼神,嘿嘿两声:“您小兄弟昂扬,身子发烫,臣妾就一边哼唧一边帮您降热…”   “降热?”   “是!”荀肆忙点头:“万岁爷的小兄弟朝天支着,半天不倒,可谓九千岁了。臣妾没办法,用凉帕子丢上去..”讲到这停下来看云澹脸色,见他皱着眉忙说道:“您放心,臣妾并未碰到您的小兄弟,臣妾用帕子轻轻丢上去…”讲到这拿起一块帕子,煞有介事学了一番,动作连贯,能看出的确是这样操练过数次:“盖了几十次,您的小兄弟终于偃旗息鼓了…”   云澹低头看了看,心道自己的家伙事儿还成,哪怕睡着了亦没给自己丢脸。这洞房入不入显然无碍了,左右荀肆也见过自己的不倒将军了。   “哼唧几回?”云澹顾念自己这点颜面,若是一回,倒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不够威武。   荀肆竖起手指:“两回。本想再哼唧一回,无奈太累了,哼唧不动了。”   …你倒是把戏唱完了。   “算你周到。”云澹这会儿又觉出疲累,侧躺在床上。   “皇上您不气了?”   “不气了。跟你生不起气。”云澹手放在她后脑勺,用了用力,将她亦拉倒在床上,二人面对面躺着。   “臣妾一边犯浑一边想着完蛋了,皇上明儿一早睁了眼会咔嚓臣妾的。”   “你那粗脖子,咔嚓你费铡刀。”   荀肆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也没有多粗,不信您摸摸?”   云澹闻言将手贴上去,虚握着她脖子,自然不粗,胖皇后身形极怪,明明是个肉墩儿,却生的一副好乳,脚丫白嫩,脖子亦不粗,还有那张脸,见不到脑满肠肥痕迹,一双眼清亮。   “留着你吧,你别闹太过,朕不管你。”   “多谢皇上,臣妾定当报答皇上…”   “如何报答?”   荀肆眼睛一转,又朝云澹处移了移:“皇上,臣妾思量再三,属实觉着与皇上做夫妻是不大可能了,您看臣妾这一身肉膘五大三粗的,自己瞧着都烦,何况皇上?不如,臣妾与皇上做兄弟?”   “?”做兄弟?自己这个皇后莫不是脑子不好使?   “嗯!做兄弟!臣妾定以皇上马首是瞻,处处以皇上为先,臣妾愿今生今世做皇上的好兄弟!”   云澹看她一脸正经,噗嗤笑出声。他活了二十多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自己的皇后做兄弟?未尝不可。帝王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真是多虑了,自己这个皇后算是识时务者,拍了拍荀肆的头:“成。那朕便勉为其难与你做兄弟。”   手又放在荀肆眼上:“来吧兄弟,明儿不早朝,再睡会儿。”   “得嘞!”荀肆将被子盖到云澹身上:“兄长贵为一国之君,万万不可着凉,被子需盖严实!”   云澹拉着她进了被窝:“二弟贵为一国之后,万万不可着凉,被子亦需盖严。”   兄弟和睦,来之不易。   二人脸对脸躺着,竟是睡不着。荀肆这会儿再看云澹,竟有几分顺眼了。想起头一回见他,半死不活一个人,阴森森的叫人害怕。相处了个把月,觉得这人着实不坏。兀自笑出声,见云澹眉头挑了,谄媚道:“而今看兄长,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哪儿好?”   “兄长生的好,性子也好,那回将您踹下床也没见您起急;再看这回,给您下药了,您竟也不追究。兄长这样的人,恐怕世间仅此一个了。”荀肆今日顺了心意,一改从前的藏着掖着,开始与云澹掏起了心窝子:“小弟前些日子睡不好,总担心头上这颗脑袋随时搬家。今儿为兄长排了忧,又与兄长站到了一处,心里头暖着呢!依小弟看…”她还在喋喋不休,云澹的手掌捂住了她嘴:“你折腾一夜,不累?”   “累。”   “那你闭嘴吧。”   荀肆闭上了嘴,云澹闭上了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想起喝那杯酒前,握着荀肆的脚丫儿之时并未觉得为难,甚至动了些情?眼微微睁开,看到那胖墩儿已然入睡了,一张喜庆的团脸,俏皮的鼻尖,微张的樱唇。不难看,甚至有几分好看。将她脸颊的发拨到而后,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出息。”   转过身睡去。   外头奴才们候了一整夜,天大亮之时,终于听到里头有了动静。先是皇后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而后是皇上慵懒的声音:“醒了?”   皇后似是娇笑一声,声音闷住了:“嗯~~~”   妈耶,千里马见识到了巨兽撒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朝一旁的宫人用了眼色,朝前走了两步:“皇上,奴才们在外头候着。”   “进来吧。”   “是。”   这一屋子旖旎春光,饶是见过世面的丫头们亦红了脸。除了正红伺候荀肆更衣,千里马伺候云澹更衣,其余下人都低着头速速收拾。   正红拿起那方帕子交给彩月:“是不是要存档?”   彩月看到帕子上殷红血迹,红着脸点头:“是。”将其包裹好,送去存档。   荀肆目送着彩月出门,心中有些忐忑,不会被发现吧?那可是猪血..回头看云澹,那人正好以整暇看着自己,在等着自己出丑呢!于是指着那帕子,欲张口叫正红截回来,听到云澹道了一句:“怕什么?有朕在。”而后轻笑出声:“看你那点出息。”   在她头顶敲了一记:“走,用过早膳,嫔妃们要来请安了。” 第20章 舍东舍西水生(一) 一起玩啊!我保证……   后宫嫔妃十一人,皇子两人,公主两人,计十五人,依位次坐在下首。   娘诶。荀肆自打出娘胎,就从未与这么多女人在一起过。这会儿看到下头坐着的人,各有殊色,任哪一个放在陇原,都可排到前头去。再瞧那几个娃娃,瓷玉一样的小脸儿,都生的那样好看。   艳福不浅。兄长艳福不浅。在荀肆心中是真将云澹当成兄长了,而今瞧着兄长这一大家子,各个生的出挑,心中着实替兄长高兴。   云澹扭头看着她嘴角隐去的坏笑,知她那颗猪脑子里不定又闪出什么鬼主意。于是说道:“依礼,今日应先给长辈请安。众所周知,太后早逝,太上皇又在外头云游一时之间赶不回来。是以今日直接要大家来给皇后请安了。”又忆起荀肆要宫人门每日一个陪她说话记名字的事,大体知晓今日这些人她也记不全:“今儿就算见一面,皇后还未从兵荒马乱中缓过神来。今日便不繁复了,请个安即可。”   良贵人好奇皇后长相,眼偷瞄过去,却发觉荀肆正看着自己,忙收回眼,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红了脸。那头荀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了大家都看去看她。   荀肆手指着良贵人:“你偷看我。”   良贵人脸更红了,哪个没偷看你?都偷看你了,你单单抓了一个我。“属实是…”开口欲解释,却见荀肆胖手一挥:“我也看你了,扯平了。”   众嫔妃万万不曾想到皇后是这种人,不是说师从宋先生吗?怎的连称谓都未学好?但看皇后那顽劣的神情,又觉有趣,于是忍不住笑出声。   “前些日子就想给皇后请安,被皇上按下了,皇上体恤皇后甫进宫,诸事繁多,要妾身们不得来叨扰。”贤妃侧了身子,看着荀肆:“其实有一日在园子里看到皇后了,想给皇后请安,腿还未弯,就不见皇后人影儿了。”贤妃未说谎,那皇后不知在追什么,两腿儿紧着倒腾,压根没看见要请安的自己。   “这是贤妃。”云澹看荀肆迷迷糊糊,在一旁说道。   荀肆这会儿脑子里转的飞快,无论如何想不起先生教要如何称呼这些嫔妃了。宫里规矩恁多,烦人!只得朝贤妃点头:“见过了。”   ?云澹听她这样说,偏过头看她,胖墩儿眼里迷惑呢,显然是为了称谓在烦恼。“依朕看,后宫规矩颇多,搞的众爱妃不自在。这往后规矩少些为好,譬如爱妃之间的称谓…如何自在如何来,有时规矩多,朕听了也头疼。”给荀肆台阶下呢!   荀肆感激涕零,忙点头:“皇上此言甚是,此言甚是。”而后转头对贤妃说道:“姐妹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往后一起消磨时光啊!”一起玩啊!荀肆这会儿变回了陇原城小霸王,四岁的小霸王流着清鼻涕,对着作鸟兽散的孩童喊道:“一起玩啊!我不打你!”   贤妃被荀肆问的一愣,而后说道:“倒也没什么新鲜玩法,绣花、写字、逛园子,偶尔玩玩飞花令。”见荀肆皱着眉头忙问道:“皇后平日里以何为消遣?姐妹们可以同往吗?”   云澹听她这样说,心道来了个胆儿大的,好整以暇看着荀肆。胖墩儿果然来了精神,只见她眉飞色舞说道:“那感情好!往后一起玩一起玩。”   “玩什么呢?”良贵人向来脑子不好用,听荀肆这样说,立马接了话。   “天这么热,荡秋千最好。拴在御花园那两棵百年老树上。”   “荡秋千好!”良贵人一听要荡秋千,且是在御花园里,登时欢快起来:“上一回荡秋千,还是进宫之前,府内有一个小秋千,人坐上去晃晃悠悠,有趣。”   荀肆点头:“好,今儿傍晚就叫北星和定西去做秋千,明日就可以玩了。”荀肆点到为止,依照儿时记忆,这会儿若是有更多主意,别人兴许就吓跑了。慢慢来,慢慢来。   云澹看着眼前这些女人,显然都是在哄着荀肆玩。荀肆呢,倒是真心想玩。云澹有心看看荀肆究竟能把这些大家闺秀带成什么样儿,是以并不去管她们。   起身说道:“修年,随父皇来。”   云澹在永和宫院子内坐下,看着面前的神情端肃的修年,问道:“这几日太傅教的功课都记得了?”   “记得。”修年点头。   “那好,父皇明日考考你。”云澹讲话之时修年站的笔挺,分明是怕他。“在你母后这里住了两日,可好好?”   修年听到云澹问这个,眼中蒙着一层泪花:“好。”   “好怎么还哭?”   修年一抹眼泪:“儿臣以为父皇不要儿臣了,所以才将儿臣过到母后名下。”   云澹看他难过,心中亦觉得憋闷,该如何与他说呢?罢了,待他大了,自然会懂自己的良苦用心。“母后待你如何?”   修年偏头想了许久,母后逼自己吃饭这算好还是不好?母后是要自己吃饭,没饿着自己,那便是好了;那母后跟自己比武算好还是不好?母后与自己比武,那树枝轻飘飘到了眼前,连鼻尖儿都未碰到,收着劲儿呢,那便是好了。于是郑重点头:“母后待儿臣好。”   修年搬到永和宫那一日,是云澹故意没来。不知怎的,首先便觉得荀肆可靠。加之亦想看看荀肆如何做。始料未及,荀肆竟以劈树为由吓唬修年吃饭。千里马说,从未见修年吃那样多。从前云澹见修年吃饭,总觉得是在吃猫食,担忧他长不高长不壮。哪成想来到永和宫第一天,便被荀肆连哄带吓吃了那样多的饭。吃了饭,还带修年消食。轻舟彩月私下与别宫的宫人说皇后在虐待大皇子,大皇子好生可怜。云澹叫千里马私下训了她们。   她们不懂,云澹懂,荀肆是为修年好。   荀肆比贤妃更适合做修年的养母。荀肆混不吝一个人,爱玩爱闹没规矩,喊打喊杀不服管教,一颗心却剔透极了,从没那些乌糟心思。   “既然你母后待你好,往后你便安心住在永和宫。每日下了学还是去父皇那里做功课,做了功课便回到这里,其余的事情听你母后的。”云澹轻拍修年的头,多可怜的孩子,这样小就没了生母。   叹了口气。   “父皇,儿臣还有一些衣物在惠安宫,可以取来吗?”低下头又闷声一句:“母亲的画像还在惠安宫,儿臣亦可拿过来吗?”   “画像一事,待父皇想想。”   云澹又与修年坐了会儿,听到屋内不知在说些什么,竟笑作一团。伸了脖子听了一会儿,听荀肆说道:“我就这样一坐,摔了个屁墩儿!”她许是在讲先生教她如何坐,有心听透彻些,便朝屋内走了两步,又听荀肆说道:“坐就罢了,还有行…”   好家伙,才头一回见,就将自己那点家底都抖落出来了,这往后如何立威?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见荀肆正以奇怪的姿势站在那,良贵人和富察婕妤亦站着,姿势也没好到哪儿去。见到云澹进门,二人腾的红了脸,坐回椅上。荀肆呢,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些人一起聊天,却被云澹打断了,些微有些不满。嘴嘟了起来,能挂油瓶了。   千里马朝贤妃使个眼色,贤妃忙起身:“今儿着实坐的久了,皇后这几日太过辛劳,咱们明日再来请安吧?”   荀肆手伸出去摆:“不累不累。”   “累。”云澹瞪她一眼:“明儿再玩。”乖。那个乖字梗在他喉咙里,差点冒出来,吓出他一身冷汗。   荀肆眼见着人散了,就连千里马正红他们都退下去了,就剩她与云澹大眼瞪小眼。   “没玩够?”云澹倾身问她。   “好不容易逮着这么多人…”   “明日再玩。”云澹坐下后问她:“记住谁是谁了吗?”   荀肆点头:“记住了两个。”   “哪两个?”   “最好看的两个,良贵人和富察婕妤。若小弟是男儿身,铁定抢了两个美娇娘回营帐了!”   …   言罢想起良贵人和富察婕妤的脸,谄媚凑到云澹眼前:“兄长艳福不浅。”   “此话怎讲?”   荀肆一巴掌拍他胸口:“还装!后宫都是美娇娘,兄长夜夜做新郎,啧啧。”   云澹脸一红,手捏住荀肆小脸儿:“口无遮拦!”   二人笑闹一阵方静下来。   云澹轻咳一声,荀肆忙坐直身子。相处个把月知晓万岁爷脾性了,每回说正事前,总要轻咳一声。   她正襟危坐,倒是逗乐了云澹:“不是什么要紧事…”   荀肆歪了脑袋,脸上写着疑问。   “是修年。二弟知晓的,修年是故去的思乔皇后的独子。修年对生母,多少还有一些思念之情..”云澹在斟酌用词,却被荀肆打断:“兄长此言差矣!即是生母,就不该只剩一些思念之情,小弟知晓兄长怕小弟多想,不会的!修年就该念着他生母,连生母都不念着的人,那还是人么?”   “...”云澹听她这样说,又觉得自己适才想多了,干脆直说了:“修年想将思乔的画像搬到永和宫,放在他的屋内。”   “好!小弟与他一起去!”荀肆眼一弯:“小事一桩。”   云澹心中一暖,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换成哪一个会同意将先后遗像搬到自己寝宫还乐成这样的?荀肆这样的二傻子,怕是世上仅此一个了!   到了傍晚,云澹不走,荀肆偷瞄他几眼他的无动于衷。二人大眼瞪小眼许久,终于忍不住:“兄长今日不翻牌子?”   “依惯例,要在二弟这里睡五日才算圆满。”   “得嘞!”荀肆双手一拍衣袖,谄媚奴才相拿捏的极好:“兄长您请上床。”   云澹白她一眼,四方步迈到床边:“二弟先请。”不然自己躺上去,她那五钧的体格子从自己上头爬过去,万一,好死不死的摔一下,怕是要了龙命。   “嘿嘿,那小弟不客气了。”荀肆翻滚到里侧,盖好被子,看云澹吹灭蜡烛而后上了床。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哼唧吧。”   “?”   “一点动静没有不像话。”   “懂,懂。”荀肆应了两声懂,扯着嗓子哼唧起来。经过昨日操练那回,今日显然驾轻就熟,拿捏到位。   云澹的被子一抖一抖,肚子像□□一样一鼓一鼓,憋得生疼。终于是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荀肆哼唧一回,满头大汗。问道:“昨儿洞房哼唧两回,龙威已立。今儿且得缓缓,一回足以吧?”   “二弟说笑了,洞房之夜体恤新娘初经人事,匆匆两次了事。放平时,三次方显龙威。敬事房有档可查。”言罢手探过去拍拍荀肆脑门,霍,可看出辛劳了,一脑门汗:“为兄先睡,有劳二弟再哼唧两回。”   ? 第21章 舍东舍西水生(二) 天呐!左拥右抱诶……   荀肆站在两棵老树前头,仔细打量北星和定西拴的秋千:绳结拴在两丈处,刚好卡在老树的分叉,点着头说道:“除了矮点,甚好。”   身后一众妃嫔们傻了眼,荡秋千,难道不该是葡萄架下拴细绳,莲步轻移缓缓落坐,足尖触地罗裙摆吗?这丈高的秋千如何荡?甭说荡了,单单坐上去都要费把子力气了。你瞧瞧我,我瞅瞅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再瞧荀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本宫先来。”一脚踏在树上借力蹬了出去,稳稳上了秋千。肉墩墩一个人,站在秋千上,竟平添了几分英气。双脚在那木板上动了动,秋千缓缓动了起来,只见她身子后仰,又前倾,后仰又前倾,来回三五次,人已是上了天。嫣红的衣裙在空中绽开,盛了整个夏日的风。   荀肆在荡到最高处之时,朝西北方向望了眼,陇原太远了,这一眼,连宫外都望不到。想起将军府的秋千,自她五六岁时装上,每年升高一些,到了去年,荀肆一荡,飘忽之间仿佛上了天。底下站着的佳人们何曾看过这等场面?起初还拘着的,这会儿已是轻呼出声。   与欧阳丞相在园子里说话的云澹听到响动回头望了眼,不得了,荀肆上了天。从前时常腹诽你还能上天了不成?今日就上天给自己瞧了。随着荀肆在天上撒欢儿,这颗心亦是忽上忽下,有几回差点喊出来:你可别摔死了!摔死了朕还得费心选皇后!手指向荀肆,对欧阳丞相说道:“先生看看,先生看看,我朝怕是要出一个荡秋千摔死的皇后了!”   欧阳丞相忙宽慰他:“皇上,荀府中的秋千比这个还要高出一丈。臣见过皇后玩耍,并未摔死。”言外之意您真是多虑了。   云澹哪里听得进去,生怕荀肆摔死,抬腿朝荀肆那走去。欧阳丞相摇摇头,站在原地等他。云澹走到之时,荀肆正嫌自己飞的低,胖身子微微后仰,秋千又高了些。云澹欲张口唤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站在那等她尽兴。心中还思量一番,若是这胖墩儿摔下来,自己飞身去接住,会不会被砸死?   良贵人发现了云澹,手指轻轻触了触富察婕妤,二人刚要请安,被云澹摇头制止。那头荀肆终于尽兴,将秋千停下,飞身跳了下来。别看她肉墩墩一个人,跳的倒是轻巧。看到云澹在,忙擦了额头的汗,朝他走去。云澹幽幽瞪她一眼,往远处走了几步,荀肆跟上去,站到他身侧,听他说道:“秋千够高吗?再找两棵更高的树?”   “矮是矮了脸,有聊胜于无。若是能有更高的,甚好。”言毕才发觉眼前的万岁爷正瞪着她,显然不悦,一时之间把不到脉,只得收了锋芒,哂笑道:“兄长不是找欧阳丞相议事了?”   “嗯。赶来为你收尸。”   “...”荀肆懂了,感情是担忧自己摔死,忙说道:“兄长担心小弟摔死?不会的。小弟厉害着呢,就算站不稳,还可以在空中翻几个跟头在落地。不信现在给您翻一个!”说罢双臂举起,欲翻跟头。   云澹拉住她手,轻斥她一声:“滚蛋!”转身走了。   荀肆看他来去一阵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折返回去带大家伙玩。见良贵人跃跃欲试,却无论如何不能好好坐上秋千,一把抱起她,放到秋千上。良贵人口中哎呀一声,这皇后有把子力气诶!两只嫩手抓住粗绳,秋千晃了晃,她轻叫出声,慌乱之际眼神飘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侍卫,不是裴虎是谁?腾的红了脸。   荀肆敏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巍然立在那的侍卫,心道:糟糕!兄长的头顶怕是要绿了!再仔细看那侍卫,倒是有几分西北汉子的身姿,这良贵人眼光甚好。转念一想,皇宫戒备森严,兄长的头顶恐怕很难绿。   眼前的良贵人小心翼翼荡起了秋千,眼睛紧紧闭着,模样可爱的紧。荀肆愈发觉得云澹有福气。良贵人玩了会儿,出了一身香汗,下了秋千后立在荀肆后首。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裴虎。这一眼,满是碧绿的柔波。   妃嫔们今儿算是开了眼界,打小窝在深闺中,万万想不到这秋千还有这样的荡法。贤妃学了荀肆,晃晃悠悠站起身,身子向后仰:“诶诶诶!”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幸好荀肆手快,扑出去接住了她。   荀肆可乐坏了,今儿可谓是左拥右抱了,这可比跟静念比武有趣多了!再看怀中的贤妃,竟是通红了脸,慌忙起了身,立在一旁。   这哪叫荡秋千?远处的云澹恨恨瞪了荀肆一眼,对静念说道:“夜里把那秋千给朕拆了。园子里吵成这样,还如何谈事?”   一旁的欧阳丞相终于是笑出了声:“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请讲。”   “皇后生性如此,若是拘的紧,不定出什么乱子。”   云澹又转身对静念说道:“留着吧!”   “是了。皇上由她玩闹,臣看荀肆是有数的,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云澹又回身看了一眼那肉球,站在秋千旁忙的不亦乐乎,后宫俨然没有后宫的样子了!冷哼一声回过头,问道:“张士舟快到了?”   “再过两日便能到。这一仗折损两员大将,韩城下落不明。”   “要严寒的人马快马加鞭赶路。军粮不能断,提早运过去。其余的事,朕再思虑一番。”云澹讲完回过身,看到荀肆又上了秋千架,这气不打一出来,一甩衣袖,走了。   那头荀肆玩够了,与姐妹们依依惜别,回了永和宫一头歪倒在床上,装一条死狗。这会儿暑气更盛,到她遭罪的时候了。适才在秋千架上觉察不出,落了地汗便滴滴答答不停。叫人开了窗,吹进来的热风令人透不过气;关了窗,屋内没有风,更显憋闷。   哼!气的在地上跺脚,而后胳膊腿舒展开来,平躺在了地上。   云澹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一条晾肉的肥狗。走到她身旁,脚尖轻轻磕在她腰间:“二弟热了?”   荀肆嗯了声,回过身去,显然不愿理人。   云澹朝千里马使了颜色,千里马回头朝彩月点了头,彩月拖着一个冒着凉气的骨瓷平底儿圆盘走了进来,而后蹲下放到荀肆脸庞。荀肆只觉一阵凉意袭来,适才的燥热全散了。惊喜的睁开眼,见到眼前的冰块儿。天呐,果然是皇宫。忙翻了个身去凉另一侧肉脸,口中咿咿呀呀哼起了小曲儿,云澹支棱耳朵仔细听,唱的是:“又朝一日进了宫,三伏天里尚有冰..”   “?”云澹瞪她一眼:当真是胸口并无半点墨,信口雌黄净胡说! 第22章 舍东舍西水生(三) 得着吧您!……   荀肆在与云澹同床的第五日,做了一场彻骨寒的梦。梦中陇原的冰雪铺天盖地,自己一脚陷进雪地中无论如何拔不出来。眼见着要被冰雪埋没,韩城的脸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鼻子被割掉了,一张脸平整的没有一丝起伏。   荀肆猛一激灵从梦中醒来,头上的汗将枕巾打湿。   云澹觉察到她的异样,从睡梦中转醒,轻声问她:“怎么了?”   荀肆愣了片刻方说道:“梦到陇原下雪了。”心大之人做梦惊醒,可见在她心中陇原何其重。云澹多少有些心疼,思忖片刻问她:“梦里是不是很冷?”   “兄长如何得知的?”荀肆有些摸不清头脑。   云澹手探下去,握住荀肆越界的脚丫:“二弟的脚来寻温暖之处了。”而后笑出声:“若是赶上灾年,二弟铁定饿不死了。饥寒之时啃一口自己的脚丫,多少管用。”   ...   荀肆抽回自己的脚,说道:“小弟僭越了。”云澹见不管用,手摸索到她头顶放着,拇指摩挲她的发丝:“想家了?”   “嗯。不知阿大的仗打的如何了?”   云澹思量片刻说道:“些许惨烈,折损了两员大将。韩城,下落不明。”   荀肆觉得胸前的狼牙有些发烫,缓缓伸手握住。眼睛亦发烫。长长喘一口气强忍着不哭出来:“阿大会赢的。”   云澹拍了拍她头:“自然。”   二人再无话。荀肆在黑暗之中睁着眼,想起韩城说过:“我命大。将死之际被将军捡了回来,在战场屡次死里逃生。找先生算过的,能活到九十九岁。无需挂念。”   是了。命这样大,轻易死不了。   这两个时辰如论如何睡不着,四更天之时听到云澹起身的声音,这才想起这一日要早朝。于是亦跟着他下了地。   二人面对面站着,趁着宫人还未进门,荀肆忙给云澹鞠了一躬:“感谢兄长陪小弟睡了五日,给足小弟颜面。”您今晚就别来了。   云澹点点头:“这几日二弟辛苦了。”指的是夜里让她哼唧一事。荀肆忙摇头:“应该的,应该的。”而后对着外头道了句:“进来吧。”   殿门开,宫人门掌着灯进来,屋内登时亮了。云澹见到荀肆眼底的乌青,知她担忧西北战事,于是说道:“皇后进宫数日,鲜少写家信。刚好朕有密信要送给荀将军,你写一封信一并带过去吧!”   荀肆神思恍惚,微微点头。   云澹穿戴整齐后抬腿向外走,见荀肆并未像往日那样殷勤,于是折返回来,微微弯身平视她:“是不是想到朕今日不来了,略微失落?即是如此,朕今日还歇在这里吧?”有心逗她,哪成想她涣散的眼眸立马聚了起来,拨浪鼓一样的摇头:“皇上要多怜爱其他嫔妃,譬如良贵人,多美。”而后踮起脚到他耳边,求饶似的耳语道:“二弟哼唧不动了,太累了。”   云澹见她精气神儿足了,笑出声,手指在她头顶敲了一记:“成吧!”扭头走了。   神清气爽出了永和殿,顿觉心中卸下一副担子,二人假模假式做了几日夫妻,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云澹挥手摒退御轿,对千里马和静念说道:“多走,勤动,可不能像皇后一般,攒一身小肉膘。”   上朝下朝批折子,这一日过的飞快。到了傍晚,敬事房牌子递过来,云澹这才想起好些时日未去后宫了。问道:“到谁了?”   “良贵人。”   “好。”云澹忆起荀肆说过良贵人生的美,点了点头:“走罢,别抬了。”   云澹不喜抬人,在他心中,一个大活人剥干洗净任人抬过来,便一点不像人了。   传话的小太监到的早,云澹到的时候,良贵人已命小厨备好晚膳,又涂了脂粉,整个人看着娇娇嫩嫩,花一样。云澹仔细端详她,心道别说,自己这个胖墩儿皇后眼光甚是独到,良贵人的确美。   “给您备了您爱喝的莲藕汤。”良贵人亲自动手为云澹舀汤,云澹道了句谢,赐良贵人搭了桌儿,便安心喝起汤来。用了几口,发觉对面没什么动静,抬眼一瞧,良贵人正向口中塞一小块儿桂花糕,本就小的桂花糕,被她分成了四份,口微微一张,便吃了,一点响动没有。吃相赏心悦目。可比荀肆强多了。   荀肆用起饭来虎虎生威,吃过自己的还要抢他碗中的,口中还振振有词:“兄长维持体态,少吃为妙,少吃为妙。”   于是又喝了几口汤,吃了一口细面,觉得饱了,便放下了碗筷。抬头看看天色暗了,便对良贵人说道:“安置吧。”   “是。”良贵人起身帮他宽衣,玉手搭在珍珠扣上,小指微微翘着,指甲上的水粉蔻丹,衬的一双手雪白细嫩。这才是女子该有的手,可不像荀肆那只猪蹄。   千里马带人退了出去,关上了殿门。云澹愣了愣,坐到床上,手拍了拍床边:“不急,咱们说会儿话。”   良贵人点头坐到他身旁,轻声说道:“臣妾这几日为皇上绣了一幅鞋面,拿给皇上看看?”   “嗯,好。”云澹接过鞋面,仔细看了,并蒂莲花,的确好看:“多谢。”   “待纳好鞋底儿,将这双鞋做好,万岁爷就可以穿了。这会儿炎夏,正合适呢!”良贵人进宫六年,习惯了云澹话少,他本就来的不多,是以良贵人有的是时间去打腹稿,这会儿备好了说辞,一句一句的说。   云澹应着:“好。”“甚好。”“足以。”没说过超过三个字的话。   又看看外头,时辰差不多了,便上了床。   良贵人亦上了床,手去解自己的衣扣。一颗颗扣子解开,冰肌雪肤在灯下熠熠生辉。云澹瞧着亦觉得好看,头凑到她脸旁,闻到她发上的晨荷香气,多好。   多好,但事儿却成不了。云澹心思不在这儿。至于在哪儿,他也说不清。将脸撤回来,对良贵人说道:“不知怎的,头有些疼,朕先回永明殿将养,今日这次不记档,明日再来。”   良贵人见云澹面色不对,手探到他额头,却并未真碰触,担忧冲撞圣驾。云澹拉了她衣袖:“无碍。”而后起身下了床。   千里马见云澹走出去,愣了一愣,与静念交换一个眼色,忙带着众人跟了上去。   “皇上您今儿…略仓促啊…”千里马斗胆问了一句,而后感觉到脖子上的一阵凉风,忙缩了脖子。“奴才的意思是…要宣个御医吗?”这才多大会儿便出来了,皇上莫不是被皇后掏空了身子?   云澹幽幽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他脖子:“朕瞧着你这颗脑袋,该换个地儿了。”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这个脑袋还是留着吧,奴才没了,主子找不到用着这样称心的人了。”   “就你话多。”   云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觉得没甚乐趣,便回了永明殿批折子,直批到深夜,肚子叫了,这才想起自己今晚用的少,对千里马说道:“饿了。”   千里马忙叫宫人端了一碗绿豆汤来:“备了您爱喝的绿豆汤。”   云澹舀起一勺绿豆汤,想起良贵人亦说备了自己爱喝的莲藕汤。都说备了自己爱吃的东西,然而自己究竟爱吃什么,自己都不知晓。愣神之间,小太监来禀:“皇后求见。”   “好。”云澹放下汤匙,端坐着身子等荀肆。她进门朝他道万福,云澹摆手叫下人们出去,而后看到荀肆眼睛落在了那碗绿豆汤上,她脚朝桌边迈了一步,在她伸手之际,云澹缓缓端起碗将其一饮而尽。而后放下碗,拿起帕子拭了嘴角,见荀肆那双眼瞪的老大,心情没由来的好。想抢朕吃的,没门。“二弟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荀肆嘿嘿乐一声,将自己的信放到桌上:“多谢兄长。”   云澹扫了一眼,隐约可见张牙舞爪字迹,手指抚上去,欲将那字迹看仔细,荀肆以为云澹要偷看,动手去抢,云澹这些日子可是下了功夫学武的,抓起信速速起了身,将胳膊伸直举起,任荀肆如何跳脚都不还她,展开那信的背面透着光看了一眼,好家伙,要一只狗爪去爬,兴许都比荀肆写的好看。忍不住大笑出声将信还给她,见荀肆气的小脸通红,忍不住去捏她:“为兄看看不行?看你这出息!不许旁人看,你倒是塞进信封里啊!”   荀肆觉得他说的有理,点点头:“兄长所言极是,二弟记下了。”双手抱拳一耸:“告辞!”转身要去,却被云澹薅住了脖领子。荀肆心中骂他一句,这人如今真是爱动手,再这样真得教训他一顿了!荀爷自称一句小弟那是给你面子,但你总在老虎身上拔毛,那就是你不知死活了啊!   “饿吗?”云澹见好就收,松开手,又假模假式帮她将衣领的褶皱抚平:“适才见你想喝绿豆汤,可是饿了?”见荀爷想喝绿豆汤,你却干了那碗绿豆汤?   荀肆属实饿了,今儿写信耗体力脑力,东西都未吃几口。于是没志气的点点头。   二人于夜深之时在永明殿扎扎实实吃了顿好的。   荀肆抱着一个猪蹄儿啃得有滋有味。   云澹抱着一个猪蹄儿啃得有滋有味。   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唇上泛着油光,心满意足点头。   得着吧您! 第23章 舍东舍西水生(四) 相思套和银托子……   京城到了六月尾,下火一般。荀肆本就打不起精神,再瞅眼前那一厚沓账本更是觉得要命。捏起来瞧了瞧,密密麻麻小字,心中难免怨恨云澹,多看个账本子能怎么着?非叫千里马送过来,还说傍晚要来查她看的如何。哼,摆明了不想自己痛快。   想起存善是长在私塾先生身旁的,于是抬眼看了看正在打扇子的彩月轻舟,轻咳一声:“昨儿听万岁爷说今儿御厨会给各宫派冰荔枝,怎么还未到永和宫呢?你二人跑个腿去瞧瞧?”   “是。”彩月轻舟得了令,出了永和宫。   待她们没影儿了,朝存善勾勾手:“小扇子,来。”又指指眼前账本。   存善忙凑过来,拿起账本看了看。   “可看得懂?”荀肆问他。   “看得懂。”存善翻了一页,手指比上去:“您瞧,这是进项。”又翻一页:“这是出项。”   进项、出项几个字荀肆是听云澹说过的,可见存善是真看懂了。于是朝存善笑了笑。   小存善师从千里马,主子这一笑,自然明白是何意,于是点点头:“奴才这就看。”   “好好。看完了给我讲讲。”荀肆解决了一件大事,顿觉神清气爽,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朝正红北星说道:“走,逛园子去!”   一行人晃悠悠朝御花园走。荀肆惦记那御花园的湖有一段时日了,这会儿若是在湖里扎个猛子该多好。到了湖边,见那个叫裴虎的侍卫站在那儿,想了想,朝北星耳语几句,北星得令,小跑着便去了。   到了裴虎跟前,朝他笑笑:“裴虎兄弟。”   裴虎头一点:“北星公公。”   “今儿天这样热,皇后在长廊的阴凉处备了一些果子,赏给裴虎兄弟吃。”北星有些无奈了,这几日变着花样要支开他,他纹丝不动。   “属下谢皇后好意,但后宫侍卫不得擅离职守。”这皇后整日派人来打赏自己,究竟有何意图呢?看了不远处小亭子坐着的皇后,见自己看她,竟还对自己微微一笑。裴虎直觉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   北星一听,今儿又败了,叹了口气:“哎,裴虎兄弟,我就与你直说了吧?皇后想跳进这湖里解解暑。”   “万万不可。”裴虎一听,竟是为着这个,忙说道:“万万不可。这湖水深,万一皇后有何不测,可如何是好?”说罢眼朝前看,任北星再说什么话都不再回了,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北星回来将裴虎的话一五一十讲给荀肆听,荀肆一听,霍,软硬不吃小侍卫,好好好,心中连赞三声好,一甩衣袖走了。   既然园子里扎不得猛子,那只得回永和宫扎了。宫门一关,将小太监们支开,宽衣解带之际,良贵人求见。   荀肆坐在湖边,仰着头对良贵人说道:“坐下说话,别拘着。”   良贵人忙整理衣裙坐下去,从袖口拿出一方帕子递给荀肆:“见皇后似乎是多汗之人,绣了幅帕子送您。”   呦。荀肆在陇原常年混在男子汉之中,对女子之交不甚了解,拿过那方帕子仔细打量一番,绣着一个红衣女子,手执一把良工,英姿飒爽。“哇。”荀肆哇了声,这帕子太和荀肆心意了。   “听闻皇后会武,便依着皇后的样子绣了这样一幅。”   荀肆心中一暖,想起阿娘讲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起身扔下一句:“等着!”腾腾腾跑进大殿,将自己的压箱底打开,翻了一把匕首出来,又腾腾腾跑了出来,放到良贵人手中:“这是我的心头好,送你了!”   良贵人哪里收到过这等赏赐,觉得新鲜,翻来覆去的看。那刀把儿上刻着的云纹十分好看,在顶端还有一个“肆”字:“这是皇后的的名字耶!”   荀肆头一点:“是,亲手刻的。”   良贵人忙将其放进刀鞘揣进腰间:“多谢皇后。”   荀肆从前见陇原城里有两个名门闺秀与三姐相交甚笃,时常互送一些物件。今日自己与良贵人互送了物件,怕是也可称得上为密友了。于是拍拍良贵人肩膀:“刚好我要下水玩,一道一道。”   良贵人神色一滞,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荀肆拉下了水,衣衫瞬间湿透,贴在身体上。脸腾的一红。荀肆却大笑出声,掬起一捧水,轻掸到她脸上:“来来,游起来!”   良贵人哪里会水,站在那扑腾两下不得章法。荀肆游了一圈儿回来,见她扑腾许久,身子都不曾歪过,又大笑出声:“手递给我。”   良贵人依言将手放到荀肆手中,荀肆拉着她,轻声说道:“抬起脚,拍打水。”良贵人听话的抬起脚拍打水,人竟漂了起来。她轻呼一声,登时觉得有趣。   二人在水中玩了许久才依依不舍上了岸,正红和彩月忙上前将二人包裹严实,进了门换了衣裳,又坐在窗前晾头发,这一折腾,太阳便落山了。   良贵人猛的想起小公主下了学该考功课,于是匆匆走了。   荀肆猛的想起云澹要来查自己账本看的如何了,捂着脸嚎哭几声,多大人了,怎的跟那小公主一般境遇,竟是要被查功课!   忙传了存善来。   存善拿起账本对荀肆说道:“奴才看了几十页,但今日只给主子讲前五页。主子头一回看,若是看太多,皇上怕是会起疑。”   “好好好。”荀肆睁大了眼睛听存善讲,这才发觉存善当真厉害,这样繁复的账本他讲出来竟是几句话便清清楚楚了。荀肆感激涕零,差点拉着存善也拜个把子。   云澹进门之时,看到荀肆正在翻账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子自豪:瞧瞧自己选的皇后,前些日子还死活不看账本呢,这才几日就这样出息了!孺子可教也!   “皇后看了一整日账本?”下人都在,云澹刻意保守了二人的秘密。   荀肆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是。臣妾愚钝,看了一整日才看了五页。”   “只要看的进去,便是好开头,来,与朕说上一说。”云澹扯起衣摆端坐在椅子上,眼看着荀肆。这会儿荀肆打着哈欠,兴许真是看账本看累了。   荀肆合了嘴,指着第一页:“这是永明殿的出项,啧啧,全是金银珠宝,多是皇上赏赐给玉清宫的。”又翻到第二页:“这是皇上赏赐给广安宫的,均是上等丝绸。”翻到第三页:“这是皇上赏赐给..”啪!账本一合:“皇上真大方,赏赐东来赏赐西,竟不见往永和宫赐过一回东西呢!”   ?...   看个账本看出这些来?   云澹心中生疑,拿过账本仔细一瞧,可不是,荀肆长本事了,在这一条条账目中竟是寻到了规律?不动声色合上账本,朝荀肆笑笑:“也没少赏永和宫东西。”   “赏什么了?”荀肆不服,脖子一梗,显然要与云澹辩上一辩。   云澹仔细回想,缓缓说道:“西北的小滩羊,辽北的稻花香,岭南的三月红和妃子笑,淮南的八公山豆腐和洛涧豆片..”全是吃的。讲着讲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见荀肆眼睛瞪起来了,收住笑意:“怎么?嫌朕赏的吃食太少?回头多赏些。”   “哼,反正咱们永和宫不配皇上赏赐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荀肆手敲在账本上,缓缓说道:“明儿多看几页,看看皇上还赏出什么玩意儿了。适才随意往后翻了翻,永明殿进项之中还有相思套和银托子,也不知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日要赏给谁。臣妾仔细翻翻,兴许能看到去向...”   一旁的千里马没忍住,咳了一声。好家伙,这月账本子谁记的,这两样都往上记。   云澹心中一惊。   这账本记了相思套和银托子?这都入账了?不动声色拿过账本,缓缓说道:“永明殿进项无奇不有,皇后说的这两样朕不大记得清了。回去翻上一翻,瞧瞧是什么玩意儿,若是好玩,赏给皇后玩便是。至于这账本,朕瞧皇后看的甚累,这个月便算了...”得拿回去看看,怎么那两样东西还入账了?从前怎么未在账本上看到这些?   荀肆见打到他软肋,嘿嘿一笑,手伸过去快速将账本拿过,口中说道:“还是臣妾来看吧,实属臣妾分内之事。臣妾还得看看皇上将稀世珍宝都赏给了谁,为何永和宫没有...”   云澹轻咳一声:“皇后不必计较永和宫有或没有,朕的,就是皇后的。”   “皇上这样说,臣妾是不信的。毕竟永和宫那些小滩羊稻花香妃子笑进了肚子第二日出来便是屎,留不住的...”   话糙理不糙。云澹竟觉得她讲的有几分道理。   “叫千里马带皇后去朕的私库挑。”言罢,嘴角几不可见扯了下。千里马忙应了声,皇上那私库均是字画,哪里有皇后能看入眼的玩意儿,主子简直太贼了!千里马心中暗暗钦佩,主子果然是主子! 第24章 舍东舍西水生(五) 云澹在荀肆脸颊……   荀肆缓缓将账本推到云澹面前,谄媚一笑:“那这个月的账本...臣妾不看了?”   “皇后开了个好头,此事不急,下月再看。”云澹动手去拿,荀肆却死死按住:“那相思套和银托子..”   云澹看了眼一旁脸憋的红紫的千里马,说道:“账本不急,过两月再看吧!”   “那私库...”   “钥匙给皇后。”   千里马忙弯身道:“奴才这就去取。”   荀肆嘿嘿一乐心满意足收回手,见云澹急着收那账本子,又不怕死追问一句:“相思套和银托子究竟是什么?”   ...   若不是打不过她,云澹真想动手了,荀肆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幽幽看她一眼,将账本丢给千里马,起身捏住她脸:“等着,朕今晚便拿来给皇后瞧瞧。”而后去偏殿考修年功课。荀肆见他出门,问存善:“那银托子和相思套究竟是什么?”   存善一张白净小脸儿瞬间通红,压低了声音:“是..咳...是增加情/趣之物,奴才也没见过,只听旁人说过。按说这种东西不会入帐,不知为何这本账本上有。奴才见皇后不大想看账本..便斗胆冒个险..”   荀肆一巴掌拍在存善肩膀上:“好小子!好样儿的!”而后收回手捂着嘴笑的直颤:“咱们万岁爷看着端正书生,竟也是个色胚啊!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大声,正红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刚消停几天,您可别在万岁爷头上动土了!”   荀肆忙点头:“好好好,哈哈,好好好。”压根不觉得云澹这薄面皮夜里当真会拿给她看。   那头云澹考了修年功课,愈想愈觉得挂不住面子:自己今日竟让一个小胖墩儿拿捏了,叫什么事儿!出了偏殿问千里马:“那账本子谁写的?”   千里马忙说道:“前些日子内侍省新进了一位帐房先生,为人端正严谨,想来是这个新帐房记的。”   “那又是谁透露给新帐房的?”   千里马额头渗出了汗:“这...奴才马上去查。”   云澹一口气呕在心中,这会儿想起那胖墩儿总想捏死她,于是招呼都没打,径直回了永明殿。越想越来气,干脆叫千里马拿了相思套和银托子径直奔了永和宫。   荀肆沐浴后爬上屋顶纳凉,远远的见着甬道上一排灯笼在走,伸长了脖子想瞧瞧云澹奔哪个宫去了。眼见着那灯笼越来越近,停在了永和宫。妈耶?荀肆连滚带爬下了屋顶,差点摔进云澹怀中,被他一把推开:“你随朕进来!”   荀肆忙跟上去,将下人们关在门外,小跑到他面前:“兄长这么晚...”认怂了。   云澹却二话不说,将那两个物件儿扔到床上:“爱妻来,朕教你如何用。”他自己并未用过,是前些日子户部尚书去扬州办差,顺道带回来给他开眼的。但这会儿可不能轻易低头,亦不能露怯。   荀肆抿着嘴将脖子探过去,平淡无奇两个玩意儿,扔到外头恐怕没人愿意弯腰捡。有甚可怕?一屁股坐在云澹旁边,拿起来仔细研磨。   云澹本想吓她一吓,哪成想她面不红心不跳,舔着脸问他:“为何说起这个兄长色变?这玩意儿并无稀奇之处啊!”又上下翻看:“白日问宫人,说是用来助兴。”   ...你还真敢问。   云澹见她起了兴致,心道你又用不了,跟这裹什么乱,于是拿过来丢到一旁。扭头问荀肆:“你启程来京城前,荀夫人可有给你压箱底儿?前些日子,宫里的嬷嬷可有教你?”   “教什么?”   “夫妻之间的事。“   ?云澹猛的探过头去,在她脸颊上轻啄一口:“这个,教过吗?”见荀肆愣在那,大笑出声,伸手捏住她脸:“账本子看不看?嗯?二弟?”   这会儿叫上二弟了。荀肆自知这回败了,点头:“看。”   “何时看?”   “明日就看。”云澹满意点头,手拎起她脖颈上的红绳,指着那狼牙:“整日带这个,显的咱们宫里没有旁的东西。明儿叫千里马带你去挑点好东西,换着戴。”   荀肆笑了笑,将牙放进衣内:“小弟带着那些东西不显好。这个就挺好。”   “那成吧!以后看账本子不许再说为兄没赏过你好东西了。”云澹脱了鞋上床:“太晚了,不回去了。安置吧!”   ========   修年上了早课回来,额头破了一块。用早膳之时一直低着头,荀肆见了说道:“修年,抬起头来,让母后看看你好看的小脸儿。”   修年在永和宫待了月余,大概知晓荀肆的脾性,但还是红了脸。缓缓抬起头。   “额头怎么了?”荀肆见他额头破了,问道。   修年忙说道:“没事母后,不小心摔到了。”   “摔倒摔额头?”荀肆放下碗,抬起他下巴仔仔细细瞧。荀肆何人啊?陇原一霸,打小就跟那些坏小子打架的主,修年这一看就是被别人打了啊:“几个人打的?”   “三人。”没绕过荀肆,交代了。说完反应过来,忙住了嘴。   “三人打你一个?”荀肆眼立了起来:“谁打的?”   “母后..儿臣自己..”   “三人打你一个,你还要自己?打架这事儿旁人以多欺少,咱们人就得更多!”荀肆要气死了:“他们为何动手?”   修年嘴一瘪,显然要哭了。荀肆收了声,往修年碗中夹了一块儿肉:“吃吧,长大个儿,长成陇原城那些大汉,看谁还敢打你。”   修年点头,用了饭朝荀肆鞠了一躬出门了。他走了,荀肆啪一声将碗拍在桌上。动气了!   “北星!”   北星忙跑进来:“奴才在。”   “你去给老娘探探,究竟是谁敢打修年,为何打?悄悄的。”也不看看你打的是谁!敢欺负荀爷的人,真是给你脸了!   北星很快回话了,将事情原委说了。原来是公子哥儿们胡闹,讲了几句混账话,有人说了句大皇子生母去了,养母是胖墩儿还不受宠这样的话,大皇子急了,先动了手。对方三人从前忌惮大皇子,而今不忌惮了,便还了手。   “过家家一样。”末了北星加了句。   生母去了,养母是胖墩儿,还不受宠...这话不好听,老娘怎么不受宠了?老娘多受宠!荀肆咽下那颗荔枝,冷哼一声。思量许久对正红耳语几句,正红一边点头一边笑出声,小跑着去办差了。   这一日孩子们被太傅留了堂,挨个去背那《中庸》,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臭小子各个傻了眼,抓耳挠腮背不出,直到了三更天,太傅才放人。   接连七八日,贵公子们叫苦不迭。终于有人忍不住去问太傅,太傅叹口气,说道:“皇后过问了你们的学业,说是听闻学堂课业少,学生们早早下了学,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嚼舌根打架,与其如此,还不如勤奋向学,早日成才。”太傅说完亦叹了口气:“你们之中究竟哪个嚼舌根打架了?”   学生哪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回知晓缘由了,再看修年,目光便多了分忌惮。前些日子听闻修年在永和宫不受待见,而今算是明白了,再不受待见,那亦是人家养母。商量再三,派了李陶去与修年道歉。   修年听到太傅这样说,本就感动,加之李陶有模有样的致歉,心中对荀肆竟是生出几分亲近之感来。   下了学再回到永和宫,乖乖拿起饭碗,铆足了劲儿吃的饱饱的,而后对荀肆说道:“母后,今日还劈树吗?”   “不是不爱劈树?”荀肆打量一眼他的小体格,恐怕一掌出去胳膊便折了。   “母后说的对,要练成陇原大汉,才能打得过旁人。”   呦。真上道。   永和宫的宫人们仍旧围了一圈儿。彩月看着大皇子小脸儿紧绷站在那,心道胖皇后终于如愿带大皇子劈树了。胖皇后傻人有傻福,明明一无是处,偏偏事事都遂她愿。思乔皇后那样好,却不长命。正在她愣神间,听到修年一声吼:哈!忙抬眼望去,那树枝纹丝不动,假树一般。   荀肆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出声,修年羞的小脸儿通红。   “这样热闹?”云澹站在门口,见荀肆笑的直不起腰,径直走到树前,缓缓挽起衣袖。   “朕来试上一试。”这些时日一点没有荒废,晨起练舞睡前抱凳,前一日轻而易举将永明殿前那棵老树的粗枝劈断,今儿无论如何要露一手。   气运丹田,重心下沉。   白皙修长的手微微前探,牟足了劲儿,脚一跺,手掌劈了出去。   而后收势等树枝咔嚓那声,那树微微一晃,响动比修年劈时略大些。   再无其他。   周围一片寂静。   荀肆的笑声欲冲出喉咙,被她生生忍住。一张脸憋的通红,见云澹面薄,有心说那树枝太粗,没人劈得开,于是随意劈出一掌,树枝,断..了....   荀肆愣了,指着那树:“若是没有皇上先前那掌,臣妾铁定劈不折。不信您看!”换了个树枝,有意收着劲儿,轻飘飘一掌..树枝...又断...了...   云澹心中忍住暴打她一顿的冲动,朝她竖了拇指,咬牙切齿说道:“皇后好样的!” 第25章 舍东舍西水生(六) 脑子一热,抱住了……   打那日后,云澹有好些日子不再来永和宫。二人好不容易维系的兄弟情,被荀肆那两掌劈细碎。   碎了便碎了。荀肆乐得自在,近日她寻到了一个新乐子:带着嫔妃们练功夫。平日里端淑的美人们,马步一扎,十个数不到便左摇右晃,一个个哎哎哎的乱叫,那场面有趣极了,荀肆时常笑的喘不过气。   妃嫔们也是怪,许是后宫无聊久了,冷不丁来了荀肆这么一个闹腾的主,便觉得有趣极了,巴巴的上赶着哄着她玩。若是哪一日荀肆消停了,反倒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一日扎过马步,众人纷纷散了。荀肆哼着小曲儿坐在廊檐下纳凉。脚上那双缎面儿绣花鞋褪了一半,在脚下荡着。正红坐在一旁为她打扇子,二人有一搭无一搭闲聊。   说的是昨儿午后正红去御膳房办差,路过御花园,见到贤妃坐在凉亭里纳凉便上前去请安,见贤妃眼睛红肿,刚哭过的样子。   “好好的,咋还哭上啦?”荀肆侧了身子,让另一半身子也见见风。   “不晓得。”正红腾出一只手,拿了一颗李子塞到荀肆口中:“这宫中的人各有各的难处,又都强颜欢笑,旁人不说,咱也不能问。各自忍着呗。”   此话有理。荀肆点头。   贤妃的确遇到难处了。家父病重,她身在宫中,却不能回去探望。有心与云澹讲,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会儿回到贤淑宫里坐了会儿,想起皇后平日里的做派,不知她能否帮上忙?于是又折返回永和宫。见荀肆正在纳凉,请了安后坐到一旁。   荀肆想起适才正红说她昨日哭过的事,便坐直了身子,也不拐弯抹角:“遇到难处了?”   贤妃听她这样说,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荀肆最见不得女人哭,忙说道:“诶诶,别哭别哭,有话好说。”   贤妃擦了泪,将家父病重一事细细说了。荀肆在一旁听着,问道:“在扬州府吗?那可不近啊。”   “是,山高路远,怕是此生见不到了。”贤妃思及此又哭出声音。荀肆亦心酸起来,又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碰到这等事,谁能受得了?   “想回去看看?”荀肆问她。   “奢望罢了!”   荀肆扭头问彩月:“彩月,你在宫里日子久了,从前有回乡省亲的先例吗?”   彩月皱着眉想了许久,方说道:“宫中倒是未明令禁止,但似乎也没有嫔妃因此出过宫。家在京城或冀州的尚好,再往远了去,来回要数月…”   荀肆心中有谱了。皇宫里妃嫔立身难,兴许是担忧离宫久了失了宠。但进宫这段时日她看的清楚,云澹的后宫并非传言中的后宫。拿起帕子替贤妃擦了泪:“快别哭了,再哭就成大花脸儿了,不好看!”   贤妃忙点头,不哭了。泪眼望着荀肆。   妈耶。荀肆心中一抖,今日得见美人垂泪,果然一绝。那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儿晶莹剔透,一张本就娇嫩的脸因着这泪滴更加惹人怜,自己若是男子,恐怕要缴械了。转念一想,万岁爷那厮恐怕也受不住。于是问道:“与皇上说过吗?”   贤妃摇头:“妾身不敢。”   “怕什么?皇上又不会吃人。你就如眼下这般哭给他看,他顶不住的。”   …贤妃一愣。皇上不苟言笑,比吃人还可怕。   “皇上平日寡言,不好说话..”   寡言?荀肆想起他训自己的样子,一句又一句,这都算寡言?罢了罢了:“待见了万岁爷,我问他一嘴。”   贤妃心中当真是感激,拉住荀肆的手:“真不知该如何谢皇后。”   荀肆衣袖一甩:“不必,举手之劳。”想起好些日子未见到他了,又加了句:“待寻个辙子再去,我也好些日子未见到皇上了。”   ===   云澹败走永和宫后,接连数日与永明殿中的树较劲。每日练了功夫就去劈那树。   千里马在一旁看着直起急,轻声对静念说道:“石凳,功夫,树。主子这是要称霸江湖了?”   静念撇撇嘴:“是否称霸江湖不重要,主子兴许是想称霸永和宫。”   ...“这得练多久才能打得过永和宫那位?”   静念拉了千里马耳朵到自己身前:“没门。永和宫那位打小习武,底子扎实着呢!”   啧啧。千里马抱着拂尘啧啧一声:“皇上从前可不是好斗之人。”   “往后是了。”静念讳莫如深一笑。昨日去相府,师娘问起帝后日常,静念细细说了,只见师娘笑了:“星儿这孩子,难得遇到一个有趣之人。”星儿说的是皇上,从前做皇子之时,长辈们都唤他星儿。   眼前皇上收了势,走到石凳前,气力聚到手臂,弯腰一抱,功夫不负有心人,而今这石凳距地两尺了。心中甚慰。放下石凳进了大殿,千里马忙上前伺候他沐浴更衣,人踏进浴桶,外头便来禀告:“皇后求见。”   云澹想起那日自己在永和宫出的丑,缓缓丢了句:“让她滚。”   这话可不好听,千里马思忖着该如何传话,却听主子又说道:“照实说,大点声。”   ...后宫太难混了,千里马算算自己的年纪,还要二十余载方能告老。哎,慢吞吞朝外走,又听主子说道:“罢了,不与她计较。让她进来候着。”   荀肆跟着千里马进门,被安顿着坐下,又在她面前摆了一些蜜饯。从前永明殿是不备蜜饯的,前些日子云澹突然说要备上一些。   荀肆捏了一颗放到口中,酸甜恰到好处甚是美味,忍不住又吃一颗。里头发出哗啦水声,千里马忙走进去,伺候云澹更衣。他出来之时,白色中衣贴在身上,竟有几分好看。荀肆点头称赞:“美人出浴美人出浴,嘿嘿。”   云澹瞪她一眼,坐在书案前问她:“干嘛来了?”   荀肆看了眼一旁伺候的宫人:“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了...”   “嗯。”   ?果然寡言。带死不活那样儿挺气人呐!   “皇上。”   “嗯?”   荀肆清了清喉咙,而后问道:“您就一点不思念臣妾吗?臣妾可是日日念着皇上呢!”   这话说的忒外露,一个宫人忍不住在一旁笑出了声音,云澹看他一眼,微微红了耳垂。破功了。拿起一颗蜜饯塞到荀肆嘴里:“快堵上你的嘴。”   荀肆见他缓和了,忙朝前凑了凑:“皇上,臣妾有一事拿捏不好,想与皇上商议。”   “还有你拿捏不好的事?朕看你将一切都拿捏的甚好。”   “臣妾知晓皇上是说臣妾没规矩,但臣妾这都是仗着皇上宠爱臣妾,臣妾心里记着呢...”荀肆一本正经拍马屁,见云澹嘴角扬了,知晓他不气了。虽是不知他这气打哪儿来的,好歹是消气了。   “说吧,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今日与贤妃闲聊,她说起父亲病重,自己却不不能回乡尽孝,哭的梨花带雨。”看了眼云澹脸色,无甚变化,继续说道:“臣妾寻思着,百善孝为先,若是不许人回乡省亲,当真是说不通。”   云澹见她小脸儿绷紧,难得端肃,朝她笑笑:“好。”   啥?荀肆来之前打了数千字腹稿,刚讲了几句,他就说好,惊掉了下巴。   云澹见她困惑,说道:“后宫之事你做主。”   “贤妃可以回乡?”   “可。”   “臣妾替贤妃..”   “不必。”云澹指着那盘蜜饯:“好吃吗?”   荀肆点头:“好吃。甜而不腻。”   “明早走的时候带一些。”   “明早?”   云澹没理她,起身朝里走,荀肆只得跟在他身后。跨过书房那道门槛,绕过一道屏风便是卧房。荀肆扫量一眼,卧房倒不大,但那龙床是真真儿的气派。   “臣妾还未净身呢!”荀肆走上前去用手在被褥上拍了又拍:“弄脏龙床可不好。”   云澹垂眸看她,摊了手:“帮朕宽衣。”那日永和宫劈树之耻未雪,帝王心中记着帐呢,有心要难为她一番。   荀肆手搭在他的玉扣上,瞧见下人们并未跟进来,松了口气。眼前就是万岁爷的胸膛,许是站的近了,那心跳咚咚可比他劈树力道强劲许多。荀肆绞尽脑汁去想如何离开,发觉那些主意都站不住脚,于是作罢。   云澹见她手放在自己胸膛,许久未有声响,垂眸而望,胖墩儿正在神遁。小脸儿酡红,嘴唇微张,那神态像极怀/春少女,令他心念一动:体格再强健也是自己妻子,总这样晾着不好。于是手微微抬起,放在她后脑,将她拉到自己胸前抱住。 第26章 舍东舍西水生(七) 云澹的呼吸滚烫……   眼下抱着的人肉肉乎乎, 软软糯糯,云澹只觉怀中虚空, 又用了力,将她抱紧,这回怀中满了,心中又空了。头沉在她肩上去闻发上带着青草香气,而她小小的耳垂挨在他脸庞,令他想咬上一口。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张口含住她小巧的耳珠儿。   云澹本想逗她一逗, 自己却着了她的道儿,胖墩儿身上是带着药么?不然为何自己这样急头白脸?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中,滚烫。怎的还有这出?   荀肆在他怀中顿住:“兄长..”别逼我动手。想推开他, 他的舌尖却触在耳垂上, 手臂紧了又紧, 将她揉进怀中。荀肆这下真慌了, 用力去推他:“您别...”话说不利索了。   “朕不为难。”云澹以为她又要说担忧他为难的话,拉着她的手向下, 帝王凶猛之物在她手心跳了跳!当真一点儿不为难!云澹有些收不住, 明明只想逗她一逗,自己却收不住了。   老娘把你当兄弟, 你却要对老娘上下其手!荀肆来气了,铆足了劲儿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咬死你个王八蛋!   云澹闷哼一声,将脸移开, 手去捏她下巴:“你怎么咬人?”   荀肆不理他,任他手上如何用力就是不松口,待消了气猛的松开他, 而后向后跳去:“兄长欺辱人!”一双泪汪汪的眼,狠狠瞪着他!再一忽闪,眼泪落了下来。   荀肆今日跟贤妃新学的哭法,这会儿竟派上了用场。被他轻薄本就委屈,眼泪落下顺理成章。咬着唇看他。   这就哭了?云澹站在那看她哭的梨花带雨,有些手足无措莫名其妙。夫妻之间这样做不为过,她哭什么?试探朝前走了两步到她跟前,拍拍她的头,而后将她虚揽在怀里,轻声说道:“逗你玩呢,哭什么。”   “哪有这样逗乐子的,您明知小弟在意什么,还偏要...偏要...”想起他舌尖抵在耳垂上的亲昵姿态,生出几分不自在来。用力将鼻涕蹭在他衣襟上:“说好了关门做兄弟,开门做夫妻。怎么说变就变?”   云澹垂首瞄了眼衣襟上的鼻涕,将荀肆推远些:“逗你玩呢。下回不了。”衣裳算穿不了了,干脆自己解了衣扣脱下扔到一旁,上了床对荀肆说道:“回去吧,不早了。”   心情烦郁,至于为何,说不清。听到千里马与荀肆寒暄送她出了门,又坐起身坐在床边。这会儿静下来有些怪自己不争气,怎么对荀肆这样的女子起了兴?放眼后宫,哪个不比她强?她跟头牲口一样,一口咬下去真不留情。想到那一口,肩膀这会儿生生疼了起来。   千里马进门看到主子肩膀上的血牙印,忙哎呀一声:“哎呀!怎么还动上口了!皇后真是匹野马诶!”一边念叨一边去拿棉花和酒,帮主子擦了伤口,那牙印可不浅,啧啧,活这么大岁数真是什么都见过了:敢对皇上动手的皇后见到了;被皇后咬了还不打她板子的皇上亦见到了。这往后二人对打也不稀奇了!   云澹算是察觉出自己的挫败来,那胖墩儿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口,想来是自己平日里待她太过随和,这事儿不怪她,怪自己,往后板起脸来,对其他嫔妃什么样对她什么样,看她怕不怕!   云澹和荀肆闹这一通,传到外头就变了样。   “姐姐是不知道,动静特别大,万岁爷将寝宫的东西都砸了,把皇后赶了出来。说是皇后出来的时候,哭的泣不成声..”富察婕妤叹了口气:“要说咱们皇后哪儿哪儿都好,就那身型不合万岁爷的意...还有..不学无术...”忙拍了自己嘴:“瞧我这多嘴劲儿的,皇后与万岁爷好不好,那是她二人的事。与咱们好就成了。自打她进了宫,这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贤妃坐在一旁一直未出音儿,心中觉得对不起荀肆。她进宫这些时日主动去找万岁爷屈指可数,昨晚上若不是为了自己,她铁定不会去。这样一想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起身走了。   到了荀肆那,见那祖宗没事儿人一样,正仰着脖子朝口中丢一颗樱桃,见贤妃来了忙吞了樱桃说道:“刚想派人寻你你就来啦,快坐。”   贤妃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看她:“昨儿..夜里..惹万岁爷震怒了?”   ?震怒?荀肆想了想,自己走的时候,那厮脸上覆着一块儿冰呢,那是震怒没错了。嘿嘿一笑:“不说这个,皇上同意你回乡了。看着安顿安顿尽快启程吧!”   “皇上同意了?”   “嗯!皇上也有菩萨心肠的。”   贤妃眼一眨,又落了泪,皇后果然是因为自己跟皇上打架了。这等先例开的...起身欲给荀肆道谢,被荀肆拦住了:“快别见外了。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二皇子...”贤妃擦了泪:“山高路远的,妾身不能带着...请皇后帮忙管教...”   “好啊!”荀肆漾起笑脸,左右有了一个大儿子了,再来一个不嫌多:“将他接到永和宫来住,等你回来还给你。”   贤妃也是个心大的主,愣是对荀肆一点戒备没有。擦了泪,朝荀肆道了谢,而后回去安顿回乡事宜。   到了夜里荀肆上了屋顶,平日里坐的那块儿瓦上粘着鸟屎,于是重新寻了个地儿,她居中而坐,北星在左,正红在右。几个人默默望着西北,一言不发。   荀肆又想家了。   宫里的日子本就难熬,昨儿那祖宗又来了那么一出,令荀肆觉得危机四伏。捏紧了手中的狼牙,昨儿就该狠狠揍他一顿!揍的他满地找牙!荀肆恨云澹恨的牙痒痒,怎么有这种人?随便抱人亲人!   下头屋里有了动静,先是叹了口气。   是彩月。   “怎么啦?”问话的是轻舟。趴墙根可不好,荀肆欲起身,却听彩月说了一句:“皇后哪儿都好,就是不知好歹。您说咱们万岁爷,清风霁月一样的男子,选了她,她还整日与万岁爷闹。没见过这样的。”   咦,说自己坏话呢,那可得听听。荀肆又轻轻坐回去,三个人在屋顶支棱起耳朵。   “你可小点声儿!”轻舟显然捂住了彩月的嘴:“这事儿我看不怪皇后。八成是万岁爷给皇后穿小鞋呢!你何时见万岁爷与思乔皇后闹过?那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思乔皇后一皱眉,万岁爷就赶忙去哄。帝后恩爱和睦着呢!再说惠安宫,历来皇后都是住那儿,为何偏偏这位住了永和宫?万岁爷不愿讷!”   “倒也是...如此看来,万岁爷心中委屈,又有苦说不出。人家父亲又在西北卖命,只能一边忍着一边...”彩月这会儿又觉得荀肆可怜,叹了口气:“皇后可怜呢,几千里外嫁过来,结果夫君嫌弃她...”   切,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荀肆翻了个白眼切了声。正红听不下去了,欲跳下去与她们理论,被荀肆拉住了:“嘘。再听听。好玩儿。”   “皇上如今都懒得来永和宫了...那会儿最多三日见不到思乔皇后就巴巴的去了...”   那厮看着没什么人气儿,心里还能装下个人,挺好。荀肆暗暗称赞。   再一想他平日里跟自己那样儿,倒属实如彩月轻舟说的那般,心中不喜,又做着表面功夫,仗着道行深与自己称兄道弟,佐以隔三差五找点儿茬,借故遁了。   您可别遁了,这有什么可为难的,往后有事儿叫奴才传个话,不见了不就结了吗?出息!逮着那功夫跟那唱戏,还不如多睡会儿觉呢!   荀肆起身下了屋顶回到屋内,正红跟在她身后,轻声问她:“没往心里去吧?万岁爷平日看着挺好,似乎不是她们说的那般。”   “是与不是,与咱们都没关系。咱们就是在宫里混日子的,他不待见咱们,咱们更自在是不?”荀肆鞋子一脱上了床,将被子一盖,口中嘟囔:“眼瞅着就要出夏了,天儿可算要见凉了,老娘这一身膘终于得以少遭点罪了..你瞅瞅这汗浸的,都红了...”说着还委屈上了:“这日子何时能到头呢?”   正红忙上前捏她嘴:“祖宗诶。”   荀肆咯咯笑出声:“去,拿些吃食来,肚子叫了。”   “轻减点不好吗?”   “不。”才不要轻减点,这样好,省的那色/胚惦记。下次再胡来,真得给他点厉害瞧瞧了。   “昨儿在永明殿,到底怎么了?”正红递给她一块儿糕点。   荀肆又想起他沉在耳边的呼吸,一口吞了糕点:“疯狗乱咬人了!”言毕一想不对,咬人的是自己,怎么一着急连自己都骂上了?咯咯笑出声。   ============   贤妃回乡省亲,修玉也搬进了永和宫,令永和宫又热闹几分。修玉比修年小上一年,亦是个瓷玉娃娃一般的小人儿。见到荀肆规规矩矩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荀肆点点头,上前捏了捏修玉小脸儿,哎呦呦,嫩的呦!那王八蛋何德何能儿女各个出挑。还好这些小娃娃各个讨喜,不像他,烦人透了!   修玉被荀肆一捏红了脸,修年早已习惯荀肆的做派,忙对修玉说道:“母后捏皇弟脸儿,是因为喜欢。”   这话说到荀肆心坎儿里了,孺子可教,拍了拍修年的头。而后问修玉:“平素喜欢吃些什么?”   “回母后,儿臣什么都吃。”   “那晚膳咱们自己小厨炖山鸡如何?今儿不吃御膳房的。”   修玉忙点头:“多谢母后。”   “吃完了母后带你们练功夫?”   “好。”修玉初来乍到不敢造次,荀肆说什么他都说好。看起来极乖巧。   真好,又多了一个小玩伴,荀肆瞅着修年修玉,登时开怀起来。人一开怀,日子似乎过的也快了些。   有时去逛园子,远远的见着云澹坐在凉亭里看折子或偶尔与大臣说话,都两脚一滑,绕道走。能躲多远躲多远,也亏了她脚程快,从未被他看到过。   暑气渐散,外头日渐舒爽,云澹干脆将书桌搬到御花园的凉亭里。一边批折子,一边赏景,再来一壶铁观音,里头撒几瓣桂花,凉亭里茶香四溢,倒也惬意。   这一日依旧在凉亭中坐着,疲累之时抬眼望湖面烟波,岸边一只胖鹅在逛园子,掐指一算,足有半月又七天没有见到她了。有心叫她过来说几句话,结果那胖鹅调转屁股,走了?   啪!将毛笔拍在桌上,宣纸上贱了几滴墨,晕染成几朵黑色小花。   一旁的千里马吓一跳,忙缩着脖子问道:“皇上,是风...吹的不对?”不然呢,好好的突然摔东西,想来想去,也只能怪适才那阵风了。   云澹瞪他一眼,指着荀肆逃遁的方向说道:“你去把那不知好歹的人给朕传回来!见到朕胆敢不请安,规矩白学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就请宋先生再教她一回。”   千里马踮起脚一看:园子里头大步流星走着的人,不是皇后是谁?得嘞,追吧!撒丫子去追,千里马并非浪得虚名,脚力真快,眼瞅着追上了,口中喊着:“皇后留步。”   荀肆听见千里马唤她,叹了口气,回身看他,笑着问道:“千里马公公,你也逛园子呢?”   千里马心道别看你这会儿嬉皮笑脸,待会儿有你哭的,拂尘一甩搭在胳膊弯里,弯身请安:“皇上有请。”   “哦。”荀肆磨磨蹭蹭随着千里马走,进了亭子给云澹道万福,他头都不抬,鼻子里嗯了声。又装孙子!荀肆顶烦他这样,不,他从前假装与自己亲近也烦,荀肆烦他每一种样子。   “您坐。”千里马搬了把小凳放在云澹旁边,荀肆一屁股坐上去,等云澹说话。他却不说,立威呢!   荀肆脸凑过去,嬉笑着问他:“皇上写什么呢?”再烦也不能叫人看出来,阿娘教过的。   云澹并未答她,把她晾在那儿。   荀肆见他不理人,便乖乖坐在一旁,坐了许久,口渴了,对千里马说道:“劳烦公公给口茶喝。”对千里马倒是客气。   千里马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荀肆啜了口,有桂花香气,还有一丝甜,好喝,仰头干了:“劳烦公公再给一杯。”来来回回一泡茶瞬间见了底。   云澹支着耳朵等她与自己说话,琢磨着再晾她一回,她却不再做声,老老实实坐着,再过片刻,入了梦。真真不把云澹放心上。   二人直杠到日头落了山,寒意微起。千里马拿了两件薄衫为二人披上,而后退到一旁,继续看戏。   荀肆肚子却叫了。肚子一叫,气势便弱了。她坐直身子,假装适才那咕噜声不是她腹间发出的。云澹看她一眼:“饿了?”   荀肆嘴一撇,脖子一梗:“不饿。”气势不能输。   “你见着朕跑什么?”   “没跑。没看到皇上,看到了还不麻溜给您请安?”   ...牙尖嘴利。   扭头对千里马吩咐:“备点吃食吧!”   “得嘞,奴才这就去。”   荀肆一听有吃的来了精神:“您看多切点肉成吗?”   “朕并未说留你用饭。”   “那..难不成您吃着臣妾看着?这样不成,皇上讲求帝后和睦,帝后和睦可不能皇上吃着臣妾饿着,饿着肚子可和睦不了。”言罢嘿嘿一笑:“您说对不对?”   这会儿倒是抬出帝后和睦了。哪对和睦的帝后连碰都不许碰的?   云澹心堵了这许多日子,等着荀肆来哄他,她不是惯会哄人吗?嬉皮笑脸往你面前一杵,好听话一句接一句,甭管真的假的,叫人舒心。这回可好,连人都见不到,他不去找她,她也不找他,不仅不找,看到了还要绕着走。   “对。”云澹应了声便低头,就着烛光继续看折子。   荀肆扫了一眼,那折子上的字颇眼熟,是阿大的字呀!于是脸儿朝前凑了凑,云澹抬头看她,她咧嘴一笑:“阿大的折子吗?”   她灌了一下午茶,口中有淡淡桂花香气,一张脸饱满的狠,加之那眼神灵动清澈,云澹不知怎的,心底有一根弦震了那么一下,轻轻一下。“是。荀家没给你来信?”   “写过一封。从前在陇原,阿大最宠臣妾,不知为何,来了京城,便鲜少再给臣妾写信了。”   云澹大概知晓缘由。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一味频繁书信往来,担忧自己忌惮,怕荀肆在后宫日子不好过。   将折子推到荀肆眼前:“看看吧!”   荀肆竖起一根手指:“臣妾着实想阿大了,就看一眼,保证不多话。”   “拿走都成。”   荀肆拿着那折子,认认真真的看,阿大写了一句:“韩城平安归来,伤好后率兵出征。”一颗心放下了,将折子还给云澹。   “看够了?”   “看够了。阿大的字还是那样潦草。”   “你的字不潦草?”云澹逗她。荀肆想起那天在屋顶听到的话,皇上不顺心,总给皇后穿小鞋,看皇后哪儿哪儿都不好,只能从言语上寻个痛快。亦是个可怜人。   “潦草潦草,臣妾不学无术,儿时上私塾不知遭先生打了多少板子。写成如今这样,已算是老天开眼了。”要搁从前,荀肆兴许会为自己辩驳,多好看的字!而今乖乖认了,别回头哪句说不对又急了。跟自己急了倒是无妨,别哪天他忍不了了跟阿大说,给阿大添堵。   “你也进宫有一段时日了,你与朕说说,除了打架斗殴你还会什么?”云澹补了一句:“还有吃。”   荀肆认真想了想:“没了。旁的什么都不会。”而后抱歉朝云澹一笑。   ...云澹愣了一愣,这才发觉她今天不与自己斗嘴了。倒是稀奇。   宫人们将晚膳端了上来,担忧凉了,每一样菜品下都架着一个白瓷小炉,冒着热气。   荀肆是真的饿了,低下头专心吃饭。   “中秋月圆之前朕要出宫几日,你随朕一起去。”看出荀肆困惑又说道:“宫里没有一起过中秋的习俗,都是各过各的。每年朕这会儿都会出去见两个人。”   “哦哦。好。”荀肆点头应了,而后问道:“见谁?”   “太上皇和太后。”   “太后?”   “是。当年父皇为了还母后自由,对天下昭告母后病逝。说来话长,你若是想听,朕给你讲讲。都是陈年旧事,讲起来并无乐趣。”   荀肆见他沉下了眉眼,这神情他从未有过,想必有些难过。“说是说说能觉得好过些...”   千里马见二人要交心,朝宫人摆摆手,带着所有人退下了。   云澹却不再继续那话茬,反而问荀肆:“荀将军和荀夫人相处如何?”   荀肆仔细想了想,从没见阿大阿娘真的红过脸,若是碰到什么难事,阿大都听阿娘的,家中阿娘做主。于是朝云澹面前凑了凑小声说道:“这事儿得小声与您说,叫旁人听了去不好。臣妾阿大,惧~内!”讲完兀自笑出声。   云澹亦被她逗笑了:“惧内不丢人,我朝最不缺惧内的大员。欧阳丞相最怕宋先生皱眉;穆宴溪大将军一天都离不了穆夫人;宋为将军整日担忧宋夫人扔下他去玩乐...”   “皇上呢?皇上惧内吗?”荀肆眨眨眼问他,问的是他与思乔皇后。   “你有什么好惧。””   嘿嘿。荀肆嘿嘿一笑。   =====   荀肆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打春暖花开进宫,到草枯叶黄中秋时节,竟进宫四月有余。日子不禁过呦!头搭在窗沿上,朝望着永和宫门,口中嘟囔:“怎么还不到?”   北星在窗外笑出声:“主子呦,短短一炷□□夫,您都问了不下十遍了。这天儿还未亮呐,皇上兴许还在梦中呢!”   “哪有!”荀肆将头缩回来,不死心又探了出去:“那觉有什么可睡的?出宫还不赶早?”   “不是您赖着不起的时候了?”正红在一旁将她拉回来,为她披了件披风:“这会儿外头已经凉了,千万要仔细着,不能着凉。”   正说着,外头马蹄哒哒哒踏在甬道上,踏破空寂。荀肆抬腿跑了出去:“快走快走,来了来了!”   云澹坐在马车内,车还未停稳,便听到静念急急说道:“您慢点儿,当心摔到。”话音刚落,马车门便被推开,一个兴高采烈的小圆球跳了上来,一屁股坐到云澹对面,连请安都不记得了。   “出宫这么开心?”   荀肆鸡啄米似的点头,在宫内关久之人,这会儿的开怀装是装不出的。   “出息。”云澹指了指一旁小桌上摆的吃食:“吃吧,路途不近。”   荀肆也不客气,端起一碗莲子羹仰头干了,又塞了两个肉包子,心满意足拍拍肚皮,而后才想起拍马屁:“皇上真是一个贴心人儿,臣妾出门儿都想不起要带吃食。”   云澹看她一眼:“就知晓指望不上你。朕问你,你如今怎么不叫朕兄长了?不与朕做兄弟了?”   “怕皇上不愿呐!”   “倒是不反感,你在太上皇太后面前别说漏嘴就成。”云澹忍不住又叮嘱一句:“端出一副恩爱和睦的架势来,于你而言难不难?”   “不难不难。”荀肆忙摆手。这难得一年一次的出宫机会,可不能搞砸喽:“您说如何恩爱,臣妾就如何恩爱。”   “那你还记得如何哼唧吗?”   “记得记得。”   “好。”   云澹不想父皇母后担忧。他打小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生怕他们哪天掰了散了,后来他们真的掰了散了,那几年的云澹度日如年。再后来,父皇去寻母后了,打那以后,自己又成了那个孤家寡人。一年就见这一回,云澹不想搞砸了。   这马车晃晃悠悠往城外走,到了城外山脚下,马车便上不去了,要走路。路边小溪潺潺,漫山火红金黄,荀肆如那放生的小马驹,欢快自在朝上跑,一点不受约束。到了半山腰,瞧见一座木房子立在那儿,扭头问云澹:“这就到啦?”   云澹摇头,指着前头的小溪:“见到那条小溪了吗?顺着小溪一直向上,到哪儿覆着雪的山尖儿便是了。”   荀肆开心的跳了起来:“好好好,再远点儿更好!”离了京城,径直奔陇原最好!撒腿向前跑去,到了溪边,看到散落的树屋,一旁的山上小羊、小鹿在打着盹儿,忍不住赞道:“这是人间仙境呦!”   愈朝前走愈是寒冷,荀肆却跑了一头一脸儿汗。不知不觉快到最高处,回头一望,林深秋黄冬雪白,经年的树屋接连排布,溪水蜿蜒向下,不知怎的,竟有些想哭。鼻尖一下就红了。   云澹手指刮在她鼻尖:“冷了吧?”随手从静念手中拿了一件兔绒披风帮她围上,捏了捏她的小脸儿。   待二人抬头,看到前头的树屋前站着两个人,男子眉目朗阔,女子风华绝代。是云澹的父亲景柯和母亲舒月。那女子比宫中那些嫔妃还要好看呢,荀肆心想。   云澹握住荀肆冰凉的小手,带着她走到二人面前,微微完了身:“父亲,母亲。”到了这不兴宫里那些规矩了,儿时如何叫,这会儿就如何叫。   荀肆听他这样叫,也忙请安:“父皇,母后。”   舒月见这荀肆体魄着实不一般,笑道:“我以为你会朝我抱拳?”这你我一出,架子便没了。   荀肆一听,嘿嘿一笑,双手抱拳朝舒月一送:“见过母亲!”尽显将门之后的风姿。   舒月笑出声,瞅瞅荀肆,又瞅瞅云澹:“别说,你二人一动一静,倒也相宜。”   云澹微微红了脸,自然未逃过舒月的眼:“瞧瞧我们星儿,多大人了,还脸红。”   星儿,原来这厮竟有这样可爱的乳名。   “你可有乳名?”舒月见荀肆听到云澹的乳名之时那一抹坏笑,轻声问她。   “有的。我…儿媳…”   舒月见她为称呼费神,打断她:“你我相称即可,既是出了宫,便把那些规矩扔下,自在些。”   这美人儿是活菩萨吗?荀肆感激涕零,继续说道:“我的乳名是花儿。出生之时阿大抱着出去撞名字,一出门,便看到一朵花。”   “哦哦哦。那咱们星儿就是抱出去撞名字,一仰头看见漫天繁星了。”舒月应和她。   站在一旁的太上皇见她们闲谈起来没完没了,便出言提醒:“站着说话多冷,进去说罢!”   舒月一拍脑门:“哦对,你看我这脑子,咱们进门说罢!”上前拉住荀肆的手,这小肉手胖乎乎挺好玩,忍不住捏了一捏。   ?他们家人都这毛病,兴头回见捏人手?捏回去捏回去,美人的手不捏白不捏,于是也轻轻捏了捏舒月的手。舒月被她的小动作逗的噗嗤一声:“不捏回来吃亏啊?”   “嗯,吃亏!”荀肆点头。   几个人进了屋坐下,荀肆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三人。发觉云澹的眉眼像他母亲,神情却似他父亲。   舒月亦仔细打量了一番荀肆,果真如宋清风在信中说的那般:面貌娟秀却自带几分洒脱之气,眼如一片澄湖不带半分杂念,举止坦荡有侠女之风。是个妙人。   而这妙人却盯着桌上的糯米子糕咽了口水。舒月拿起一块儿递给她:“尝上一尝,打婺源带回来的。”   荀肆忙双手接过,道了谢后轻咬一口:这是什么人间美味!眼儿弯弯,显然是合口味了。   云澹亦不拦她,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没必要在父母亲面前端着,只是在她用完后,忍不住拿起帕子帮她拭了嘴角。亲密和睦。而后问景柯:“这回要待多久?”   “月余。”   “接下来去哪儿?”   “陇原。”景柯说道,而后看向荀肆:“上次见你父亲还是十余年前。这会儿星儿娶你进了宫,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去陇原住一段时日。”   “哇。”荀肆哇了一声,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云澹拍了拍她的头:“是不是想随父母亲一起去?”   荀肆刚要点头,想起他叮嘱过,要端出一副亲密和睦的姿态来,于是皱了眉:“想是铁定想的,但夫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而后拍拍云澹手背,大有让云澹放心之意。   舒月见他二人你来我往十分亲密,却隔着说不出的疏离,心中忍不住叹了气。自己的儿子自己知晓,这是做样子给自己看呢!也不戳穿他,反而拉了景柯的手:“咱们出去走走,留他们歇一歇,再过会儿该用饭了。”   景柯点头,起身随她走了。出了门问她:“不是叨念一路思念星儿,怎么见了面还要出来走?”   舒月指指里头:“没见着他们不自在嘛!留他二人呆着,咱们自己玩。”言罢仰起脖子:“快快,披风开了。”   景柯点了她脑门:“而今连披风都不自己系了?”   “累。”舒月挎着景柯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整个身子重量都倚过去,一把年纪了,还是不会好好走路。景柯干脆一把抱起她:“说罢,祖宗,去哪儿?”   屋内的二人听到外头的情形,都红了脸。   云澹想的是父母亲一把年纪还这样外露,叫人难堪。   荀肆想的是多好哇,一把年纪还能守在心爱的人身边。   二人想的不是一回事。   云澹见荀肆又神遁,轻咳一声,说道:“朕亦是能抱起你的。”   ?荀肆一愣,这话茬儿她可接不住。   云澹却站起身,摊开手臂:“来,试试。”   荀肆忙摆手:“您可别了,臣妾这五钧的身量,还不得把您胳膊压折了?”   “站起来。”   …是你自己要自取其辱的!这可怪不得我了!一会儿颜面挂不住又跟老娘来劲,老娘可不忍你!荀肆心中念了几句,缓缓起身走到云澹面前,眼睛一闭:“您请吧!”   而后感觉自己双脚腾空,身子打了横,忙伸出双臂环住他脖子,那厮还掂了掂,一本正经说道:“确有五钧。”   …荀肆只觉震惊,睁开眼,看到云澹眉眼含笑:“皇后觉得朕力气如何?”   荀肆缓缓缓缓说道:“厉害。”   云澹微微低头,问她:“你看朕气喘了吗?”   荀肆摇头:“并未。功力深厚。”这究竟练了多少时日?荀肆登时觉得眼前人有些可怕,平日里不见动静,竟是偷偷做了功课。   云澹心满意足,弯身放下她,而后说道:“荀肆,你给朕听好了,朕知晓你好斗,从前踹朕下床又在朕肩膀狠狠咬了一口,往后你最好收着点。等朕再练一段时日功夫咱们来比试,往后遇事先比武,赢的人来定夺。”   ?荀肆又一愣,这放的是什么狠话?现在将你揍的稀巴烂是不是往后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别,您是皇上,跟您还比什么武,都听您的,都听您的。”荀肆谄媚劲儿上来,拉着云澹衣袖引着他坐下,而后双手在他肩膀上轻敲:“臣妾就不和皇上比试了,臣妾这人没轻重,万一伤着皇上了事儿就大了。”   荀肆这嘴欠是改不了了。   云澹嘴角扯了扯,口中念道:“朝左边点儿,对,按这。力道甚好,比千里马强。”   … 第27章 舍东舍西水生(八) 皇上中意什么样的……   四人的第一餐饭, 舒月提议喝点儿。   喝点儿就喝点儿。   荀肆好酒。   云澹不好酒。云澹打小酒量不济。   舒月头回与荀肆喝酒,拿捏了一下, 碰了杯后微微啜了口,荀肆却仰头干了,咧着嘴:“嘶~哈~好酒!”   景柯不苟言笑,却也被她逗笑了。舒月一瞧,这是个爽快人呐,自然不能认输,亦仰头干了。荀肆在一旁说道:“您别急,我就是馋酒啦!”   舒月摇头:“我也是馋酒。太上皇平日里不许我喝酒呢!”   “喝了酒撒酒疯, 谁能受得住?”景柯握住她手:“今日例外,许你尽兴。”   “星儿也要尽兴!”舒月去捏云澹脸:“快,让母亲趁着酒劲儿捏一把!”   云澹脸腾的一红, 任舒月捏她脸。荀肆一瞅, 呦!机会来了!忙伸手捏住另一边:“我也趁酒劲儿捏一把!”手触到云澹的脸, 想起他平日咬牙切齿捏自己的模样, 用了力。假意未看到云澹瞪她那眼,拍拍云澹头:“今日真是有母亲撑腰胆大妄为了, 敢在老虎身上拔毛了!”   她那小肉手捏在脸上能疼哪去儿?云澹自然不会气, 只是轻声道:“别闹。”而后端起酒杯干了。   云澹打小酒量不好,登基后无人敢劝他酒, 宫宴之上向来浅尝辄止。寥寥可数醉那两次,都是与舒月景柯一起。舒月见他干了,十分开怀, 有意要他多喝几杯,于是要下人帮他斟满酒。   荀肆喝的舒爽,兴致起了拉着舒月划拳。舒月哪里见过这等女子, 兴高采烈起身应和她。只见荀肆站起身,一脚踩着凳子,衣袖撸到胳膊肘处,朝舒月说道:“划拳可得站着,坐着无趣。”   舒月亦是个好玩的主,脚踩凳子,挽起袖子,二人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起来。   景柯意味深长看云澹一眼,云澹呢,捂着额头支在桌上,荀肆真令人头疼。   荀肆喝酒,还不忘拉着云澹。每当她划拳输了,先干了自己那杯,顺道将云澹的酒送进他口中,嘴上念念有词:“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待舒月荀肆酒过三巡微醺之时,云澹已趴在了桌上,醉了。荀肆弯身揪他耳朵:“喂!夫君!”都这会儿了,还记得要与他演恩爱和睦,荀肆暗暗夸赞自己,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儿!   云澹嗯了声去拉她手枕在脸下,动作驾轻就熟。醉了一个,该收兵了,荀肆朝舒月抱拳:“意犹未尽,明日再战。”   舒月亦抱拳:“来日方长。”而后靠在景柯身上耍赖:“晕了晕了。”   荀肆心生艳羡。这是什么神仙眷侣!   入了夜树屋冷,荀肆看着那张小床和一张薄被子犯了难。这该如何睡?再要一间房铁定不成,再要一床被子总成吧?于是出门要被子,下人支支吾吾讲了许久荀肆才听懂,没有被子了。   这会儿愈发的冷,总不能冻死吧?荀肆一咬牙,上了床躺下去,又扯了一个被角盖上。哪里管用?荀肆看着自己喘气呼出的白烟,心道这些人每年都来这,每年都挨冻,每年都不换地儿吗?再过一会儿想通了,人家哪里会挨冻?两个贴心人儿脱了衣裳抱在一块儿,还冷个屁啊!   屋内太冷,荀肆身上的热气散了,上牙磕着下牙,打着颤,睡是没法睡了,出去跑跑吧!上身刚离了床,却被一双手拦住。   云澹将她拉进被窝,拉进自己怀中:“出去更冷。”   ...荀肆在他怀中愣了又愣,到底是男人,火力壮,怀里暖着呢!荀肆心中天人交战,最终给了自己一句:管他呢!才不做冻死鬼!于是胳膊揽着他的腰,人又朝他移了移,脸埋进他怀中,口中不闲着:“借宝地一用。”   云澹一颗心软了软,将被子直拉到二人头顶,手去探她小脸儿,冰凉。于是贴在上头,帮她暖着。   荀肆不冷了,这才想起问他:“兄长不是醉了?”   云澹醉的快醒的快,这点自然无需与她说:“被你折腾醒了。”   荀肆在他怀中蹭了蹭:“这也太冷了。往年也这么冷?”   往年不冷。云澹心道。往年屋内单火盆就四个,被子两床,一点不冷。今年...云澹想起舒月白日躲出去,今年是母亲在捣乱了。   云澹叹了口气,将荀肆抱紧:“明儿睡醒了别说朕欺辱你,你这人忒忘恩负义!”   “那不能。兄长救小弟于水火之中,小弟感激不尽。”   二人窝在被子里,这样抱着,暖了起来,称得上共患难了。这会儿不冷了,那退了的酒劲儿又侵袭上来,昏昏沉沉睡去。   荀肆在小溪潺潺之中醒来,醒在云澹的怀中。仰起头看到他已经醒了,想起他昨晚仗义相救,在他胸前拍了一把:“大恩不言谢!”义薄云天荀肆爷!   云澹手指竖在她的唇上:“嘘...”   “?”荀肆一愣,竖着耳朵一听,这才听到舒月和景柯站在门口说话呢,忙收了声音小声问他:“这会儿怎么办,您说!”   云澹一时也没了主意。让她哼唧显然不对路数,自己从不是白日宣/淫的主。“起吧!”   “得嘞。”荀肆坐起了身,火速收拾一番,随着云澹出门给舒月景柯请安。   舒月见荀肆神清气爽,逗她一句:“今儿还喝不喝?”   “要喝要喝。”人来疯,真性情,一点不扭捏。   “那等你们回来用晚饭。”舒月手指着眼前的雪白山尖儿:“再朝上走,如入仙境。你二人今日去走走,我和你们父皇在这儿喝会儿茶。”   云澹应了声好,握着荀肆的手:“走吧。”二人牵着手上了山,不知走了多久,回头见不到舒月和景柯了,这才放开她的手。   “咱们要在山上住几日呀?”   “七日。”原本计划待五日,云澹也不知为何擅自改了主意。   “那感情好!”荀肆乐得屁颠屁颠在云澹前后左右晃悠走:“依臣妾看,就该与父母亲常来常往,一年一回显然不够。一月一回,勉强说得过去...”   云澹看她那合不拢嘴的样儿有趣,忍不住逗她:“昨儿母后与朕说明年不回来了,咱们也免去舟车劳顿,安心在宫里过节...”   “那怎么能成!”荀肆一跺脚:“那不成!”   “为何不成?朕觉得成。”说罢使劲儿憋着不笑,一本正经模样。   荀肆这才发觉云澹在逗他,哼了一声撒腿跑了。跑了约么十步,又调转身子跑了回来,朝云澹身上丢了几片叶子,撅着嘴:“皇上这样不对。”   ?   “明知臣妾喜欢出来玩,还这样逗人,就是你不对。”   这就急了?云澹叹口气:“看你长着一副聪明相,却这样不识逗。”见她还委屈着,又说道:“喜欢出宫玩,朕常带你出来便是,又不是难事。”   “真的?”   “骗你做甚?”   “拉钩!”荀肆伸出自己的胖手指,去勾云澹的小手指:“说话不算话,变成大王八!”言罢哈哈大笑:“皇上坐拥天下,可不能变成王八!”   云澹被她口无遮拦逗笑了,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快走吧!”   荀肆今儿心情好,看云澹就顺眼了些。看他顺眼,就又愿意与他说话,轻轻碰他胳膊:“您那天说太上皇下了诏书说太后薨了...可臣妾看二人好的紧啊!”   “当年闹的凶。”云澹不避讳:“这说起来二十多年了,父皇还做皇子之时好女色,府里抬了许多小妾。他又做甩手掌柜,将一个乱哄哄的王府交给母后,母后嫌烦便得过且过。再往后,因着...宋先生...”   “宋先生?”荀肆眼睛睁的老大。   “是,宋先生...父皇真心爱慕宋先生,有心拆散她和欧阳丞相,母后出了手。母后出手狠,丝毫不留情面,儿时不懂为何母亲对父皇这样心狠,后来才懂,母后心中没有父皇。母后爱着旁人..”   荀肆听的一头雾水,最后一句听懂了:母后爱着旁人。“那...”   云澹淡然一笑:“你脑子浆糊一样,好多事说了你不懂。”   “哼。”荀肆不服。   云澹敲她脑门:“总之你记住朕今日说的话,在后宫里,朕心里最先向着你。朕不会走父皇和母后的老路,不许其他嫔妃扰你清净,你如何自在如何来,出了乱子,朕替你收场。咱们夫妻之间和和睦睦的...”   他后面说的话荀肆没听进去,脑子里想的是母后心里有别人,父皇昭告天下母后薨了。于是母后变成了一个自在人...等等,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儿?进了宫还能假死出宫?荀肆一双眼亮了起来,笑弯弯看着云澹:“皇上今儿个与臣妾掏心窝子讲了这许多,臣妾甚是感动...但臣妾亦替皇上觉得可惜...您看父皇和母后眼下多好,皇上就没打算如父皇一般,找个真正可心的人...?”   “可心人世上不常有。”云澹又看她一眼:“你不懂。”   “是不懂,是不懂。”荀肆口中咬着一根枯草盘算开了:父皇曾经荒唐,亏欠母后,母后算计父皇,二人情绝,父皇放母后出宫了...啧啧,别说,这是条路子诶!于是又转过头去问云澹:“皇上中意什么样的女子啊?”   ?“你问这些做什么?”   “容臣妾斗胆猜上一猜。”荀肆眼睛一转,想起彩月轻舟说的话:皇上若是三日见不到思乔皇后便巴巴的去了...“臣妾猜皇上心中中意的女子大抵要美若天仙,才华横溢,温柔贤淑,善解人意...对么?”   “世上还有男子不爱这样的女子?”云澹反问她。   荀肆忙摇头:“那铁定没有,别说男人了,就连臣妾都喜欢这样的女子...”言毕又将枯草塞进口中,心情大好,不由迈起了四方步。此事有解!此事有解呀! 第28章 舍东舍西水生(九) 星儿至今不肯爱人……   到了山尖儿, 白雪与云相接。那条不冻溪却是蜿蜒向下,覆着几缕薄雾青烟。   荀肆居然在溪边发现一只田螺, 撸起衣袖去捡,姿态略显狼狈。云澹猛的想起思乔皇后第一回 到这的情形,朝他嫣然一笑:“此情此景,令臣妾想舞一曲。”长舒广袖,翩然起舞。   再看眼前这位,正将那螺擦干抹净丢到岸边,口中念着:“晚上拿你们下酒!”恶狠狠。   自己玩的开怀,显然忘记云澹还在。荀肆这会儿脑子真真儿好用, 把事情想的通透。首先去寻个美人儿,又美又娇又有才华的美人儿,一个不够便多寻几个, 将后宫填满;而后探探这厮的喜好, 叫一个美人儿将他迷的不知南北;再然后自己假意不满与他闹, 使劲儿闹, 但还得把握尺度,要他愧对自己又觉得见着自己心烦, 从而废了自己将自己赶出宫。小命儿得留着, 荀家亦不能牵连,最后这步最难, 得好好拿捏。   想到被他废了出了宫,自此无拘无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云澹跟在她身后, 听到她没由来这声笑,又见她眼里闪着贼光,不知在犯什么坏。伸手拦住她去路:“何事令你这样开怀, 讲出来听听?”   那可不行。   荀肆嘿嘿一笑:“臣妾想着将这些田螺带回去爆香,再与母后喝点儿,啧啧...可惜皇上酒量不济,不然咱们回宫也可每日喝点儿。”   “整日醉醺醺乌烟瘴气,有什么好?”云澹又想逗她,故意板起脸。   “话不能这样说,酒可是好东西。喝了益寿延年。”荀肆眼睛一转,问道:“皇上不喜嫔妃饮酒?”   云澹摇头:“不喜。”   “哦哦哦。”荀肆点头,眼睛又一转:“可是因为皇上酒量不济?”   云澹点头:“倒也不是,许多人饮了酒失态,不好看。”   “皇上昨晚醉酒也只是睡觉,倒不会添什么乱子。”荀肆拍拍云澹肩膀:“酒德好酒德好。”   “那倒未必。”云澹瞄她一眼。   荀肆撇撇嘴,今晚再灌他一灌,看他再醉一些可有丑态。   待收了神,一丝清凉落在脸上,荀肆抬头望去:“哇,下雪啦!”   云澹有些震惊,每年上山待那几日,从未见过下雪。今日倒是赶巧了。眼见着雪落在荀肆的步摇上,在头顶堆了一层白,像极了永安河边手艺人画的年画上的胖娃娃。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张小圆脸儿倒是讨喜,像年画娃娃。”   ....“您说的是两片红脸蛋儿,两个朝天锥的年画胖娃娃?”   云澹点头:“是。在民间你这种长相,应当算是旺夫相了。”说完捏她脸:“别白长这张脸,也旺旺朕,要大义国泰民安。”揶揄荀肆呢!   “臣妾多谢您高看臣妾一眼。”荀肆见他头顶白了,踮起脚帮他去摘头顶的雪:“化了着凉了可不好。”万一着凉了,还得伺候你,不好,不好。   衣袖擦过云澹脸颊,他的呼吸令她的刘海动了动,睫毛上沾着雪化后的水珠,乖巧可人。微微探了身,唇印在她额头:“多谢。”   轻飘飘的。   他的吻和语调,全都轻飘飘的,轻到荀肆并未察觉到,只是觉得额头沾了一点凉,又迅速在风雪中散了。   他头顶的雪落了,新的雪又覆了上来,荀肆挫败:“哼,不管了!”手放下去却落到云澹手中。她的小肉手冰凉凉,云澹双手握着放到唇边,呵了一口热气,又帮她揉搓。   荀肆一动不动。   眼下什么情形?母后也不在,演给谁看呢?一偏头,看到父皇的随侍站在远处跟静念讲话,原来如此。   为了往后常出宫,豁出去了。   任他握着她的手,朝他笑笑:“够不够?不够再近些。”眼朝随侍那处点了点。   云澹有意试探她究竟多想出宫,于是说道:“再亲近些更好。”   “得嘞!”荀肆应了声,朝前凑了一凑,踮起脚仰起头,唇凑到距他脸颊一指处停下,轻声问他:“这样成吗皇上?”云澹看了看远处站着的人,视线移回到近在咫尺的荀肆脸上,而后看进她眼中,那双眼含着笑,正等着他夸她。云澹手移到她脖颈,头微微向前移,直移到鼻尖碰到她的,呼吸与她交融。   云澹在她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慌乱,看到她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噗嗤笑出声:“你那脑子里面想什么乌七八糟的呢?”鼻尖蹭了蹭她的,而后放开她:“担心朕亲上去?朕怎么那么不挑嘴?”这人又开始说话噎人了。   荀肆在他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跟了上去,与他一起踩出两串脚印。荀肆仔细想了想,这人除了性子阴晴不定,人倒是不坏。若有一天离了皇宫,无论在哪儿,一定要给他写信,哪怕他不回呢!好歹做了一回兄弟。   在山上消磨一日,归来之时已是傍晚。舒月命人支好了热腾腾的锅子等着他们。   荀肆老远便闻到了肉味儿,小鼻子一抽一抽凑了上去:“哇…”而后要静念将自己捡到的田螺交给舒月:“这个爆香了下酒可好吃了!”   “山顶那么冷,还有这个?”   “有的。兴许是那小溪不冻,我一低头便瞧见了。顺着小溪走,捡了这许多!”荀肆这会儿像个小娃娃,等着舒月夸呢!   “看我们肆姑娘厉害的!快坐下吧!”舒月拉着她坐下,指着桌上那坛酒:“今儿喝这个?”   “好!”荀肆扯住云澹的衣袖:“母后,今儿在山上之时,皇上说今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云澹瞪了荀肆一眼。   “那我星儿真是出息了,既然星儿主动要喝酒,咱们便奉陪到底吧!”舒月瞧瞧捏了荀肆的手,荀肆回捏一下,二人就这样偷偷站到一起。既是站到一起,便要合伙对付景柯云澹父子了。舒月劝起酒来一套又一套,加之景柯宠她云澹敬她,不忍推脱,便一杯又一杯;荀肆不敢劝景柯,她只想看云澹大醉后的丑态,于是跟在舒月后面起哄。   云澹酒饮的多,从脸红到脖子,看人之时目光散着,全然不是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之人。这也太好玩了!荀肆伸出胖手到他眼前晃了晃:“几根?”   云澹拂开她手:“拿开小猪蹄儿。”   舒月听到大笑出声:“不许这样说我们肆姑娘!”   云澹抓起荀肆的手摊平,递到舒月面前,白嫩手上几个肉坑儿:“不像?”不等舒月看清,又将她手蜷起来攥到自己手中:“不给母亲看。”当真醉了。但还能再喝点儿。   荀肆与舒月对视一眼,后者拿起云澹的酒杯为他斟满:“不看就不看,再来一杯。”在舒月心中云澹自小老成,那时七八岁的小人儿跟在她身后,乖巧懂事,教人心疼。难得荀肆与自己一起闹他,舒月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另一番模样。   云澹觉得自己没有重量,这会儿如一根羽毛一般,紧紧握着荀肆的手,生怕自己飘走。竟也有些贪酒,自己这杯喝尽了,又去喝荀肆那杯,一点不嫌弃。直喝到站不起身,舌头不听使唤,眼前的人影儿变成了两个,天旋地转。静念将他背回屋内放下,人醉成这样,却睡不着。   荀肆见他真的醉了,裹着被子蹲在床边看他,一张关公脸,这回可看不出好看了。再看脖颈上那根青筋起了,好奇的伸过手去探,在她指下跳了又跳,滚烫烫一个人。云澹只觉一小块儿冰凉凉的东西触到脖颈上,解了他的高热,忙伸手握住,朝自己衣下塞,口中呢喃:“热…”他的肌肤烫到荀肆,令她那只手无处安放。哎哎哎轻叫出声:“哎哎哎,登徒子!”云澹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猛的起身抱住荀肆,滚烫的脸贴着她冰凉的小脸儿,醉酒有蛮力,是以无论荀肆如何挣扎,都挣不过他,紧紧抱着,脸贴着她含糊道:“别动。热…”   他是真的热。舒月和荀肆一杯一杯灌他酒,清醒之时明知荀肆要捉弄他,仍旧遂她的愿。不为别的,她做坏事得逞之时眉眼内的喜悦太好玩儿。   “揍你了啊!”   云澹松开手,口中含糊不清:“别..别动手。”而后又一头倒下去,没了声息。   荀肆等了许久,不见他再有动静,凑上去瞧了瞧,霍,这兄弟睡着了!于是胆子又大了,戳了戳他的大红脸儿:“怎么不得意了?说你呢!”见他不动,干脆爬到床里侧,盘腿坐着,手指在他脑门一敲:“就是你平日里这样敲我?”又去捏他脸:“捏你一个看你疼不疼!”又去推他肩膀:“还欺负人不?”   趁人醉酒之时行凶。   待她玩够了躺下去,凉意袭来,闷着头往云澹怀里钻,口中念念有词:“今儿还得借贵宝地一用,大恩大德兄弟记心上了。”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暖暖和和,心满意足舒口气,而后哼起了小曲儿,自己将自己哄着了。   “多大人了听墙角?”景柯揪住舒月衣领将她拽了起来,舒月回身打他手:“嘘…听听。”   “不许没正形。哪有母亲听儿子墙角的?”景柯去捂她耳朵:“万一待会儿真有了动静,看你明早见他们别扭不别扭!”   “才不会有动静。”舒月站起身,指了指那屋:“星儿醉成那样了,能有什么动静?”   ?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那二人心根本不在一处,做戏给咱们看呢!怕你我担忧。”舒月讲完这句眼睛便有些红了:“许是你我当年闹的凶,星儿怕了,至今不肯爱人。” 第29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 您裤子里支的是什……   夜里云澹头痛欲裂, 欲翻身之时,发觉怀中窝着一个肉球, 一条腿搭在他腿上,生生被她压麻了。   三更天最冷。   云澹这一动,被子里进了风,睡梦中的荀肆对此不满,又朝他怀中拱了拱。云澹叹口气,手臂从她脖颈下穿过让她枕着,另一只手揽住了她后背,轻轻拍了拍。温暖舒适。   云澹却睡不着了。   怀中人打着呼噜呢!今儿长见识了,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见女子打呼噜。想来是酒饮的多,这一睡格外香甜。手去捏她鼻子, 荀肆皱着眉哼了声, 呼噜声住了。云澹又试着睡去, 那人却又呼噜起来。   云澹恨不能掐死她, 又一想她若死了,自己还得费心挑个皇后, 罢了!明天不许她喝酒了!   这样辗转一夜, 到了天擦亮才勉强睡着。   荀肆睁了眼,发觉自己缠在他身上, 那姿态太过狎昵,忙撤回腿,不经意间扫到他的裤子高出一大块儿, 您这裤子里支的是什么?愣了半晌才想起成亲那一日见过龙威的,只是这会儿…她红着脸,心中骂他一句, 一抬头,看到云澹正瞪着他。   “清早都会如此。”云澹说道:“与是不是与你一起,并无太大关系。”   …“昨儿就没有,从前也没有。”毕竟一起睡过几日,荀肆嘟囔一句。   “你确定?”   这话怎么回?说确定,显得自己惦记他家伙事儿,说不确定,显得适才在打诳语。荀肆造了个大红脸。   云澹却不放过她,动了动胳膊:“睡着了就一点规矩不讲了。朕胳膊是你随便压的吗?”   荀肆忙朝他一乐:“嘿嘿。”坐起身帮他捏胳膊:“哎呀呀,夜里睡着以后发生的事儿可不兴追究的,皇上这胳膊怎么跑到臣妾脖子下面了?”一副谄媚相。   云澹未睡好,这会儿懒得再理她,指了指门口:“你先出去,朕再睡会儿。”   “得嘞!您请~”荀肆穿了衣裳朝外走去,许是昨儿都喝多了,今日竟还都未起,她去净脸儿净口,而后站在栏杆处远望,雾气昭昭,几多秋凉。   见到静念站在下头打拳,于是也翻身跳了下去:“来呀静念,切磋切磋!”荀肆比了个请,也不待静念回话,拳便挥了出去。   静念哪里敢惹她,连躲了她十招。荀肆哼了一声收了势:“怎么不打?”   “属下不敢。”   不敢就不敢吧。荀肆抹了额头上的汗问静念:“你成家了?”   “老大不小了,铁定成家了。”   “家住京城?”   “是。”   荀肆眼睛转了转,对静念说道:“从前在陇原听闻京城女子好看,可来了京城这许久,还未见识过呢!这京城又美性子又好又通琴棋书画的女子都在哪儿?”   这个问题令静念始料不及,当真好好思量了一番,皇后问的这几样加在一起,恐怕只有楼外楼了。   “而今除了名门闺秀,其余的如皇后说的那般的女子,应当在楼外楼了。”   “楼外楼是个什么地儿?”荀肆问道。   静念脸一红:“青楼。”   啧啧。   青楼女子好,知情识趣,见多识广,懂察言观色。自古多少王侯将相钟情青楼女子呢!皇上哪里就会例外了?   “万岁爷去过吗?”荀肆问道。   静念以为荀肆要套他话,忙正色道:“万岁爷品行端正,可不去那种地儿。”讲完这句,脸竟红了,落进了荀肆的眼。   霍。这王八蛋还去过青楼呢!怪不得有相思套和银托子呢!别看他平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儿,背地里不知多热闹呢!   荀肆朝静念讳莫如深一笑,而后迈着八字步走了,留静念在后头一头雾水。   荀肆在一旁的山坡上溜达。   看到一只小羊在溪边喝水,小羊蹄儿在雪地上踩了一排小印记,可爱极了。   “今儿抓你下酒!”荀肆悄悄朝它走,那小羊却机灵,还不待荀肆走近,就看她一眼跑远一段儿。荀肆不服气,荀爷可是练过功夫的,还抓不住你这只小东西?弯着腰牟足劲儿朝小羊一跳,在她落地之时小羊跳走了,荀肆差点摔个狗啃屎,多亏了练过功夫...   舒月站在上头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对景柯说道:“我要与她一起玩,片刻就回。不能误了今日看父皇。”每年中秋节正日子这一天,都要一同去给文华帝请安。   “好。”景柯帮舒月把披风系紧:“若是不想见到云珞,我要他去别处等我。”   “怎么每年都要问这种话,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往事休要再提。他长在父皇身边,已是很可怜了。就不要为难他了罢!”   景柯眼眶红了,拉住她手:“舒月。”   舒月头抵在他肩膀,听到荀肆哎呦一声,忙回头去看,那小祖宗不知哪找到一张网,想网住那小羊儿,哪知将自己绊倒了。   姿态之狼狈,令观者忍俊不禁。舒月笑着下了楼阁朝她跑去:“笨女子!哪有这样抓羊的!”   荀肆听到舒月的声音,忙站直身子一乐:“与它玩呢!”鼻尖上蹭了一块儿泥,又令舒月大笑出声。   “这么着,咱俩一人站一头朝中中间收网,一起抓它!”舒月提议道。   “好!”荀肆站了一边,舒月站了另一边。二人点了头,猫着腰悄悄朝那羊儿走去。羊儿小脑袋一转,小耳朵一立,声音颤颤朝荀肆“咩~”了声,大有挑衅之意。   这可太气人了!“今儿不抓你下酒荀爷就改性了!”朝舒月用了眼色,二人朝中间走,快到之时均猛的向前跳,那样儿从荀肆身下逃了,又绕着舒月跑了一圈,又围着荀肆踏泥。口中“咩咩”不停。   荀肆和舒月放声大笑,舒月笑出了眼泪:“罢了罢了!不与它较真儿了!”   荀肆朝羊竖起肉拳头:“你给荀爷等着!还有好几天呢!”   二人笑着朝回走,荀肆的手挎着舒月的手。   荀肆喜欢舒月,舒月像她阿娘,性子好,生的美。舒月呢,这两日看荀肆跟星儿胡闹,清冷的星儿身上多了几分烟火气,难能可贵。是以感激这个肆姑娘。   二人上了树屋,舒月看了时辰对荀肆说道:“叫星儿起来吧,今日要一起去看老祖宗,晚了不好。”   荀肆点头,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云澹睡的熟,鼻子中发出咻咻的声音,荀肆觉得好玩儿,杵在那看了一会儿。而后才出声唤他:“该起啦!母后要带咱们去看老祖宗啦!”   云澹没睡够,皱着眉翻了身,后背露出一块儿。荀肆在外头玩的双手冰凉,见他不起,索性将手背贴了上去。   云澹睡意正酣,后背的凉意吓他一跳,坐起身瞪着荀肆。荀肆滚刀肉一块儿,才不管他,咯咯咯笑出声:“母后要臣妾叫您起床,臣妾这也是下下策呦!”   一派胡言。   云澹恶狠狠瞪她一眼:“手伸出来。”   荀肆哦了声将手伸出去。   “伸直。你的手冲撞了圣驾,得罚。”   舒月在外头呢,荀肆才不怕。将两只手伸直送到他面前,他伸出手在她掌心各打了一下,而后握住塞到了他中衣内。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肌肤,烫的荀肆欲缩回手。   “适才胆子挺大,这会儿就当缩头乌龟了?”云澹激她。   “谁是缩头乌龟!怕凉着你!”荀肆在外头待久了,屋内暖,一冷一暖,脸就见了红。   云澹笑出声,摸了摸荀肆的手热了,这才起身更衣。这会儿没有下人,看了荀肆一眼,见她一点眼力见儿没有,也不指望她,自己去找衣裳穿。   他身高腿长,走过窗前之时,日光打在他身子上,透出好看的轮廓。别说,万岁爷比从前看着顺眼。这副身子虽不比陇原的汉子强壮,但也勉强称得上好看,可不能随随便便叫人便宜了去,美人得好好挑。   云澹收拾妥当到她对面坐下:“今日要去见老祖宗。老祖宗眼睛不灵光了,到了之后说话当心点。朕的皇弟云珞养在老祖宗身边,小你两岁。今日不知在不在。”   “嗯嗯好。”这是正事,荀肆认认真真记下了。   “老祖宗亦是见过荀将军的,只是当年荀将军还是少年将军,这样一算,也有二十年了。”云澹叹了口气:“皇祖母不知今年去不去,二人也已十余年未见了。”   ?荀肆愣了一愣,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云澹看出她困惑,对她说道:“一会儿路上与你说。走吧,母亲该等急了。”   一行人出了门奔山下走。   云澹和荀肆走在后头,细细将皇祖母和皇祖父的事与荀肆讲了。皇祖父后来有一个心爱之人,皇祖母伤心至极离了宫去了庵里,一呆就是十几年。每年去皇祖父那前父皇母后都会去请,她从不来。   这皇宫真是离奇,太皇太后竟也是离了宫的?   老祖宗住的地儿不算太远,在山脚下,风光秀美之处。单看那竹篱笆和木门,全然看不出这里面住的是曾经的帝王。   推了木门进去,一条石子小路向里。   小院儿寂静,景柯和舒月在前头走,云澹荀肆随后。   荀肆这会儿脑子又转开了,瞧瞧,不仅母后能离宫,就连皇祖母也是离了后宫的。祖传皇后离宫秘诀而今就在自己面前,这若是搞砸了显然是给祖先丢脸了。   云澹见她许久不做声以为她怕了,小声问她:“这世上还有让你怕的事儿?”   ...?   荀肆回过神,发觉人已随他们进了宅子。   院内只有三两人在走动,廊檐下的小桌前坐着一个老人,正在泡茶。老人满鬓斑白,微低着头,手上动作缓慢而稳健,听到他们进门的声音,放下茶碗,微微抬起头:“来了?”   几人忙上前跪拜:“给老祖宗请安。”   文华帝抬抬手:“起吧。”头微微偏了偏:“来新人了?”问的是荀肆。   云澹带着荀肆走到前头说道:“皇祖父,孙儿今年迎娶了新后荀肆。荀肆乃西北卫军统领荀良之女。”   “孙媳妇儿荀肆给老祖宗请安啦!”   瞧瞧这用词,孙媳妇儿,瞧瞧这口气,一点不见外。这胖墩儿何时能把自己当个外人?   文华帝却少见的笑了:“过来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荀肆骄傲的朝云澹扬脖子,眼睛转了转,坐到了老祖宗旁边,也不管合不合礼数。这世间守礼数的人那么多,不多荀肆一个了!她坐下后将脸儿朝茶桌上一探,鼻子动了动:“老祖宗这茶闻着香甜。”   “那你喝点儿?”   “那小辈儿喝点儿?”言毕小胖手去斟了几杯茶,先捧给舒月:“走了许久,母后解解渴。”而后捧给景柯:“父皇您请。”最后是云澹,捧着茶杯到他面前,他伸手去接,荀肆的手转了一圈儿不给他,逗他呢!见他眼睛立了方放到他手中,学他的口气:“不识逗!”   众人笑出声。围坐在茶桌旁,安静喝起了茶。荀肆是真渴了,喝了一杯又喝一杯,待她喝够了文华帝才开口:“你父亲而今可好?”   “阿大身体好,一年到头喷嚏都不打。”   “西北战事呢?”   “那孙媳妇儿不大清楚。自打进了宫阿大便不常给小辈写信了。还是皇上发善心要小辈看过两回折子...”   文华帝自然清楚荀良为何这样做,只得安慰荀肆:“你阿大有自己的考量,不要怪他。”   荀肆点头,猛的想起文华帝看不到,于是说道:“好嘞!”   文华帝近两年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坐了这么会儿便觉得疲累,于是摆摆手:“要下人带你们去房里歇着,晚膳好了一起用罢!”而后起身走了。   他眼睛看不到了,走路却利落,并不需人扶,两只手都未探出去,搭眼一看与常人无异。荀肆看着他进门,再回头看看眼前几位,神情都有些苦。   舒月不愿孩子们被他们情绪所累,摆手说道:“星儿看着没精神,再去补觉。”又看看荀肆:“这周遭景致好,若是不疲累,可以去看看。”荀肆一听可以出去玩,立马跳了起来,谢过舒月,跑了出去。   文华帝住的这个地儿,方圆几十里无人烟。荀肆出了门,看到远处的树动了动,哦,有人护着呢!   定西见她出来了,跟了上来:“进林子玩吗?适才碰到两个暗卫,应当安全。”   “好啊!咱们去爬树!”荀肆兴高采烈,被憋坏的人儿,这会儿撒起了野,指着前头两棵巨柏:“后爬上的人请酒!”撸胳膊挽袖子拍了拍手便向上爬。   在宫中憋了这许久,爬树的本领却不弱,三下五除二便爬到树腰,偏过头看定西到哪儿了,却见一个绿球朝她打来,落在她屁股上,不痛!但丢人!   “哪个狗贼!胆敢在皇爷爷的地盘撒野!”荀肆怒喝一声,滑下了树。   那头却没了动静,过了半晌从另一棵树后走出一个俊美少年,这少年生的一双多情桃花眼,面上自带三分笑,直走到荀肆面前说道:“从前没见过你,你是皇上的新丫头?”   荀肆想起云澹说他有一个弟弟长在皇爷爷身边,于是问他:“你是小王爷?”   “正是。”少年见她眼中不见一丝卑微之气,便问道:“可是皇嫂?”   “正是。”   云珞朝她弯身:“见过皇嫂。”   荀肆后退一步,而后说道:“见不见过无所谓,你打本宫一下如何算?” 第30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一) 来世不相见……   “本宫要打回来!”在宫里不守规矩的人, 这会儿倒是一口一个本宫,拿身份来压人。   云珞愣怔之际, 荀肆已拿过弹弓跑到丈外,拾起一块小石子打了出去,云珞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一个混的,那石子打在屁股上生生疼。   再去看荀肆,她已笑开花:“饶你不死了。”   云珞心生异样,微微红了脸。眼见着荀肆朝他头一点,走了。   愣愣站了会儿,还在回不回之间徘徊。他从小与景柯不亲, 又担忧见了惹舒月不快,是以中秋这一日能躲便躲出去。但皇祖父今日一早特地讲过,要他今天不许走。   云珞在外头又消磨许久, 皇祖父派人来寻了, 他才往回走。远远的见景柯站在那等他, 心中一酸。   “父皇。”云珞唤到。   景柯拍了他肩膀:“比去年又长高了。”   “皇祖父每日一早便要儿子爬起来去山上跑, 而后练功夫。”云珞微微一笑。云珞挑了他生母和景柯出挑的地儿长,同样是出众俊美, 云澹带着几分正气, 而云珞却带着几分不羁。景柯知晓自己向来偏爱云澹,对云珞几乎从未尽过父亲之责。   “今天中秋, 晚上一起用膳。”   “好。”云珞应了声好,而后随景柯一起进门。看到荀肆正在仰脖子灌水,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荀肆茶碗一放, 回头瞅见云珞打量她,眼睛一立,看谁呢?!荀爷是你随便照眼儿的?她的凶相落在云珞眼中却与皇祖父养过的那只看门小犬无异。一点唬不住人。   “那是你皇嫂, 去请个安吧!”景柯并不知他二人之前交过手了。   云珞闻言走到荀肆面前:“见过皇嫂。”显然不想旁人知晓适才林子里的事。   荀肆又不傻:“小王爷好。”放了他一马。   云珞感激的看她一眼,而后随景柯去见舒月。荀肆听到云珞给舒月请安,舒月好像给了云珞什么,再然后就没了动静。   舒月不知该与云珞说什么,云珞亦不知该与舒月说什么。他打小羡慕云澹,父皇随云澹母亲走了,走之前将一切为他安顿好。世上最好的丞相欧阳澜沧、最好的大将军穆宴溪和宋为,都在他身边。而自己,长在皇祖父身边,还咿呀学语之时起,身边便只有皇祖父。   每年这天,景柯心里都会难受。很多事哪怕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舒月坐了会儿,指着外头说道:“我去瞧瞧我们的小胖丫头干什么呢。她闲不住。”朝云珞点点头,走到门口之时顿了顿,而后折返到云珞面前。   云珞见舒月站着,亦站起身,看着舒月。   舒月想了想说道:“云珞,你好歹唤我一声母后。今年你满十八了,十八载是一个轮回。从前的事都与你无关,你也是个可怜人。往后不必刻意躲出去了,那头坐着的那位是你亲生父亲,星儿是你同父所出的哥哥,咱们都是一家人。”   云珞眼眶红了:“多谢母后。”   舒月压在心底那块儿巨石被搬走了,瞬间轻快起来。手拍了拍云珞头:“生的多好,与你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朝云珞笑了笑,这才出了门。   出了门,见荀肆蹲在一棵树前,胖身子蜷成一个团儿,脖子却伸出老长,悄悄走过去一瞧:这祖宗看蚂蚁搬家呢!看就看吧,还捣乱,蚂蚁好不容易要走到了,她给横上一根粗棍儿,排列整齐的蚁军瞬间溃散,她在那咯咯咯乐,真是坏透了。   舒月也乐,这小人儿好玩,满脑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荀肆听到声响回头看舒月:“母后。”   “玩你的。”舒月搬了把小凳坐她身侧,看到日光为她小巧的耳垂镀了层金色:“星儿平日里待你如何?可有欺负你?”   “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舒月偏着头看她。   荀肆想了想:“宫里的好吃的都给我了...”   舒月噗嗤一笑:“这..没了?”   他不强迫与自己圆房算吗?这事儿不能与母后讲啊!   舒月见荀肆这样费力的想,心道星儿是真不争气,还没开窍呢!你赏人家吃的算怎么回事?人家一想起你的好,想的都是吃的,吃的谁不会给?   舒月这问题一问,倒教荀肆思量起来。一边看蚂蚁搬家一边想云澹的好,自己咬他踢他他不急还留着自己小命,是为好;自己不爱看账本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为好;他有吃的想着自己,是为好。也有不好的,这人阴晴不定,整日说话噎人,这不好;时常叫自己滚蛋,这不好。不,这挺好。   荀肆把自己脑子绕乱了,嗨!管他好不好呢!将就到出宫就不来往了,好不好能怎么着!   云澹直睡到日头西沉,外头有了响动,饭菜香气入鼻,这才睁开了眼。起身整理好后出了门,见到正在候着皇祖父起身的云珞。   云珞朝云澹行了大礼,而后对云澹说道:“皇祖父这几日一直睡不好,今早起来还在叨念皇上。他想您了。”   云澹点点头:“这次见皇祖父亦觉得他身体大不如前。”指了指云珞的头顶:“个头比去年还要高些。”   “比皇上还差点儿。”云珞笑道。   “见过你皇嫂了吗?带你去认人。”云澹问他。   “见过了。”   云澹想起景柯与他提过一嘴,说云珞不小了,该立府了,只是这府立在哪儿,有些难。景柯不再过问此事,交给云澹去想。   “这段时日得空去京城转转,看看有没有相中的宅子。前几日朕让欧阳丞相将京城之内的名门贵女整理成册,过两天送来你先看看?”   “是。”云珞应到。皇祖父曾与云珞说过,能活着已是万幸,若想安稳保命,这一生莫奢望莫逾矩,安心窝在一处,若能做个闲散王爷最好;若做不了,有一口饭吃也不必委屈。“谢皇上恩典,但臣弟想陪在老祖宗身边,若有一天老祖宗去了,臣弟择一清净处,种田打猎足以。”   云澹看他一眼:“你想好。此事不急,朕还需与老祖宗商议,待过些日子你决定了,再与朕说。”   “是。谢皇上。”   云珞甫出生时,云澹抱过几回。那时云澹自己也不大,不懂爱恨,只觉得这娃娃好玩,肉手捏着他手指,小嘴吧唧两声,乖乖让云澹抱着。倘若没有他生母,兴许两人会做很好的兄弟。   但云澹又不恨云珞,他懂什么?那么小就被送到这荒无人烟之处,一住十八载,期间担忧云澹忌惮,连京城都鲜少去。   伸出手拍拍他肩膀:“今晚能一起用膳,朕很开心。一家人总该一起赏一回月,不然此生到头猛的一想,这一世竟是踽踽独行白活一回。”   云珞深吸一口气,泪水猛的盈满眼眶,用手掌抹了。   荀肆从小厨拿了一个鸡腿出来,看到这一幕,躲到柱子后以免他兄弟二人尴尬。忘记自己的胖身子那柱子是遮不住的,云澹睥睨一眼:“比那柱子还粗上几分,顾得了头顾不得屁股。”   荀肆听到他又训人,嘿嘿一笑打柱子后出来:“您说的对您说的对。”   “吃什么呢?”   “鸡腿。”   “好吃吗?”   “好吃。”   云澹头凑过去咬了一口:“嗯,尚可。”   荀肆愣在那儿,这人怎么还抢人东西吃,还当着旁人面?速速几口吞了那鸡腿,才不给你留!   “看见没?你皇嫂护食。”云澹丢下这一句,拉着荀肆袖口走了。   留云珞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待用了饭,舒月提议留下赏月,明日再上山。于是文华帝命人在院中摆了桌,几人移步院中。   这会儿月亮慢吞吞爬上来,在一缕云后,时而露出,时而躲起,逗人玩呢!   文华帝突然问荀肆:“荀肆,这月亮如何?”   “嘿!今儿这月亮可顽皮,被天狗追的紧,一会儿藏起来一会儿跑出来。”荀肆一听老祖宗点名了,忙将此情此景说给他听,担忧他难过,加了一句:“不比从前的好看。”难得她懂事,云澹偏头看她,她正仰头望月,眼中闪烁流光,心中那根弦又颤了颤。云珞亦看了她一眼,只敢看一眼。   文华帝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赏过的那场月。今时月还是当时月,而当时与自己一同赏月的人,早已化作青烟一缕,消散在世间。   院门开了,众人望去,马车上下来一个青衫道姑,缓缓走进院中。   景柯舒月忙起身,欲开口说话却被道姑摆手拦下,她缓步到文华帝身边坐下。   二人没说一句话。   云澹在桌下捏住荀肆的手,轻声说道:“出去走走罢?”   “啊?”荀肆看那道姑奶奶生的好,还想多看几眼,有些不情愿,被云澹拉了出去。景柯舒月云珞也借故退下了,独留二人于院中。   “这些年可好?”太皇太后问文华帝,当年她负气出宫进了庵,曾盼着他来寻她,他却生生将她忘了。   “尚可。你呢?”   “尚可。”   想来二人已相识一个甲子年,许多陈年的恨都散了,许多话也不必说了。太皇太后前晚做了一场梦,梦到文华帝身着锦绣华服来掀她盖头,说的却是:“此生一别,再会无期。保重。”   她多少年未梦过他,亦未哭过,却在那场梦中落了泪。醒来之后便想着来见他,哪怕这一路山路颠的人快要散架,又吐了几回。   “来这第三年之时,有一天梦到你,醒来想去看你。却在临行前改了主意,你兴许不愿见我。”文华帝幽幽的说:“当年,对不住了。”   他声音梗在那,一滴老泪散在眼角纹路中。   太皇太后仰头看了会儿月亮,才偏头看他,那人已闭上眼睛,无声无息的去了。   她缓缓探过手去,他的手冰凉..   “来世不要相见了吧!走好。”而后恸哭出声。   ...... 第31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二) 云澹心中掀起一……   傍晚还冒着烟火的小院, 到了三更已裹上素白。一个小小灵堂,几个守灵人。   老祖宗人走的突然, 却在前些日子悄悄安排了后事,显然早有预感。提前留了话:不操办,早早落葬,不昭告天下。   云澹心生空落。儿时老祖宗要他伴驾,时常要他如旁的孩童一样去玩泥巴,掏鸟窝,还要逗他哭,老祖宗嫌他少年老成。老祖宗要失望了, 即便到了今日,他也不会如旁人那样哭出声来。一个人出了灵堂回到午后歇息的屋内,灭了灯坐着。   不知光阴过了几许。门吱吱呀呀开了,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看到他坐在月光之中, 长舒一口气, 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   一只肉手探过来,先触到衣袖, 而后向下握住他的手。   “您若是难过可以哭一下, 臣妾捂着耳朵不听。”云澹转过头去看她,她瘪着嘴, 显然受不得生老病死人世轮回。回握她的手,轻声说道:“对不住你了,没料到会走的这样急。你心心念念出宫玩...”   “什么话!”荀肆另一手去堵他嘴:“快别说了。”   云澹拉住她手, 站起身将她轻轻带进怀中,在她耳边呢喃:“就一会儿,荀肆。”而后头沉进她肩膀。   荀肆从前觉得眼前的人冰冷冷的, 这会儿看他难过亦不会发出声音,手缓缓抬到他后背,拍了拍。   月亮落了。   下一日是阴天。   老祖宗不愿在人间待满七日,下二日便落了葬。他为自己造的墓边空了一块儿,那是为太皇太后留的。太皇太后却摇头:“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舒月看她一眼,母后心中苦她知晓。那年与母后一同去庵中,母后屋内的灯夜夜长明,木鱼儿声声敲着,终日不言不语。终究是恨自己错付了。锦衣华服一件件脱下,那件青衫素袍从此不离身;金银珠宝一样样摘下,那根木簪一直伴她至晚年。人生活的长了也不过百年,日月流光,弹指一瞬,转眼阴阳两隔。她倔强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舒月去拉她手:“母后。”   太皇太后却摇摇头:“早已不恨他,只是觉得此生我命未能由我,死后总该可以为自己做主了。”   舒月点头说道:“好。”   待离了陵地,云珞猛然不知该去哪儿。没了皇祖父便没了根儿。茫然四顾。荀肆见他神色戚戚,唤他一句:“小孩儿。”只比人大两岁,却要装老成。快步到他身前,递他一把象牙梳:“老祖宗的,他们烧的时候剩下了。你留着罢!”哪里是烧的时候剩下的,是她偷来的。总该为活人留点念想,不然有些人钻了牛角尖活不下去的。   云珞自然认得这把梳子,将它攥紧掌心,再抬头,那女子已进了院门。云珞终于哭出来了。   ====   因着老祖宗的崩殂,大家都没了过节的心思。景柯和舒月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奔西北去。云澹看那马车踏起一溜尘土,心道又一年过去了,又道别一回。   马车在路上走了一段又停了下来。   舒月下了车,对云澹招手:“星儿,你来。”   云澹快步上前,看到舒月眼眶红了。便说道:“母亲你快去罢!莫误了行程。”   “你看你,打小就是如此,母亲你快去罢,母亲儿子很好,母亲莫要担忧儿子..”舒月抹了一把泪:“傻孩子。”   舒月待泪干了,清了清喉咙方说道:“星儿,母亲问你,中意荀肆吗?”   云澹听她这样问,耳根红了一块儿而不自知,嗫嚅道:“后宫总要有个皇后。”   “母亲问的不是这个。从前问过你,是否用意思乔,你就这样说。但那会儿你不会脸红。”舒月指了指他耳根:“你仔细想想,中意荀肆吗?”   这个问题云澹答不出。荀肆是这世上最不适合做皇后的女子,她每天胡来,把后宫闹的鸡飞狗跳,急了连自己都打,一点规矩不讲,即便这样,云澹还是想要她做皇后。   摇摇头对舒月说道:“换皇后太费功夫了,就她罢!”不去答他是否中意荀肆。   舒月见他这般,终于是笑了。星儿心中有人了,而他不自知。随他去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法子还是要教的,不然就凭他那榆木脑袋,不知何时才能抱得胖墩儿归。   “荀肆好玩,喜欢外头,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别没事儿总往人家宫里送吃的。”   这回云澹真的造了个大红脸,荀肆那大傻子怎么什么都说?“以后吃的都不给她,要她整日胡说。”顿了顿:“她还说什么了?”   舒月清了清嗓子,说道:“问她你对他好不好,她说好,后宫的好吃的都给她了。再问还有旁的吗?大眼睛扑闪许久愣没想出来。你得明白,吃的谁都能给,那不稀奇;你得给些不一样的,得真心待她好,要她想起你,便都是你的好。这样才能长久。懂吗?还有…别整日板着脸,就荀肆这样的女子,你板着脸又吓不到她,搞不好还以为你逗她玩。”舒月观察了几日,别看荀肆有时低眉顺眼做小伏低,心中有主意呢!亦是个杀打不怕的主。这样的女子你跟她来硬的,她铁定不服。但若是待她好,她铁定记着,有良心着呢!   “哦。”云澹朝舒月摆摆手:“母后快走吧,别误了行程。”   “瞧瞧,儿大不中留,不爱听母亲说话了!”舒月又捏他脸:“得嘞,那母亲便不讨人嫌了,走了!明年见吧!”转身上了马车,走了。上了马车,又掀起帘子偷偷看云澹。对一旁的景柯说道:“你瞧,咱们星儿也会为一个女子脸红了。”   云澹回过身,见荀肆正在踢地上的石子儿。那石子儿也不知碍她什么事儿,踢走了又踢回来。走到她身旁说道:“走罢!”   “回宫吗?”荀肆仰着脸问他。   “不回宫。”云澹看着她:“皇祖父从前喜欢跑马,咱们去御马苑吧!”不等荀肆再问,便径直上了马车,在车内催她:“快点,再不上来不带你去!”   荀肆忙跳上马车,坐到他对面,见他绷着脸,忙问他:“母后说什么啦?”   云澹瞪她一眼不做声,这会儿倒是腆着脸问了,告小状之时可是不含糊,大嘴一张胡说八道。朕是只给你吃食了吗?   是。   荀肆说的对,这竟令云澹有些生气。接连瞪她好几眼,都不解恨。   那人一眼接一眼的瞪自己,瞪的荀肆直心虚。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一遍,除去偷老祖宗东西这件事,自己真没犯过旁的错。于是小声说道:“臣妾不是有意偷的…那象牙梳烧又烧不掉,带又带不走…”   云澹一愣,她偷了老祖宗的象牙梳?!!于是坐直身子说道:“那你偷来做什么?”   “本来想自己留着,后来看云珞难受,给云珞了…”荀肆越说声越小,这会儿想起来直冒冷汗,敢偷老祖宗东西,这可是大罪,够砍好几次头的。怪不得他一直瞪着自己…   真是胆大包天了!敢偷老祖宗东西,还给了云珞!   云澹一口气堵在胸口,手指点了点荀肆:“你..”   荀肆忙抓住他手指:“要不臣妾找云珞要回来,再给老祖宗烧一遍?”   云澹抽回手指,猛的捏住她脸:“你告诉朕,还有什么事儿是你不敢干的?老祖宗东西是你随意偷的?你手怎么那么快?偷的时候可有旁人看到了?偷就偷了,你还给了云珞?你知晓云珞是何人吗?万一他说出去朕如何护着你?”   他手真是用了力,心中更气,气的是她偷了东西,看云珞难过给了云珞。竟不是给自己   荀肆被他捏的疼,哎呦呦叫出声:“轻点儿轻点儿,疼!没人看到!云珞要是敢胡说,我就去揍他!”   云澹这才松了手,冷哼一声:“这事儿先这样吧,留你一条小命,以后不许胡来了,听见没有?”   “哦。”荀肆哦了一声:“算臣妾欠您一回。”   “回回欠,回回欠,何时能还清?”云澹消了气,有意逗她。   “臣妾有心偿还..可您什么都不缺…”摆明了想赖账。   云澹指了指自己后背:“这几日后背疼。”   荀肆忙坐到他身后:“臣妾给您捏捏。”胖手搭上去,认认真真揉捏起来。见他嘴角还搭着,显然还在难过,心一软说道:“臣妾…还偷了一样东西…是留给皇上的…”   ?云澹顿住,回头看她。   “臣妾发觉您不是外露之人,比如这会儿,心中难受呢,面上却看不出来。若不是那日看到您在小屋内坐着,臣妾还以为您铁石心肠…”   说完见云澹还盯着她,以为他还在生气,忙去怀中掏东西。老祖宗还有一样东西十分珍贵,是挂在他手腕上的一串菩提,那菩提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盘磨久了,变了色。这串菩提云澹自然认得,老祖宗带了几十年。荀肆留它没用,本来就是要给云澹的,只是还没想好如何给,就被他发觉了,白被他捏脸了!   荀肆将它轻轻放在云澹手心,而后朝他笑:“就不明白为何人死了要将生前的东西都烧了,留着不好吗?诶!”   云澹心中掀起一阵狂风巨浪,吹的他那颗心没处躲没处藏,猛的将荀肆拉进怀中狠狠抱住。怀中人柔软温暖,云澹恨不得吞了她,要她从此栖息在自己身体中,哪儿都去不了。不知过了许久,那惊涛骇浪才歇,在荀肆耳边说道:“多谢。”   而后放开她问道:“你还偷什么了?”   …? 第32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三) 二人吵的厉害!……   哈?   “问你呢!还偷什么了?\'   荀肆嘿嘿一笑:“没了。”   “说谎诛九族。”   “那您可不许生气。”荀肆探他脸色。   “不生气。”   “不罚臣妾?”   “不罚。”   荀肆从身后的包袱中拿出一支象牙透雕葡萄松鼠毛笔, 振振有词:“在世之时要老祖宗为家国大业不停笔,人都去了, 烧了带去下面批奏折吗?好人可办不出这事儿。”   见云澹一动不动,又拿出一块儿翡翠白菜腰佩:“这个又烧不掉…”   又伸手去掏,云澹起身拿过那包袱,打开。好家伙,可真敢偷,这是将老祖宗家搬来了!   “你是不是傻?老祖宗的东西都记了档的!”   “老祖宗走的匆忙,好些东西没入档。我看了账本的..”荀肆为自己辩白。   “就你?你能看懂账本?”   荀肆脸一红:“怎么看不懂。”   “那你回了宫好好给朕看账本,再让存善看, 朕就打你板子?”   荀肆脸一皱,显然不乐意。   云澹将包袱系紧而后说道:“这些东西不能拿到世面去,容易出乱子。你拿了便好好藏着, 他日若有人问起, 否认便可。”不知不觉与她同流合污了。云澹其实也是这样想, 许多东西带不走, 留在人世间留个念想多好。但嘴上还是不饶她:“你看看你,旁人心里都在难受, 你却打起了老祖宗那些东西的主意。是个好人都办不出这种事儿。”   荀肆坐在一旁不言语, 老老实实听他训人。待他训够了才问一句:“那您说,臣妾拿的对不对?”这会儿不觉得自己偷了, 觉得自己这顶多算拿。   …云澹被她问的一愣,扭过头去不做声。   荀肆却蹬鼻子上脸:“那您说,臣妾拿的对不对?”   …云澹被她气的牙痒痒:“你以后再胡来, 看我不收拾你!”   二人这样说着话,倒也不憋闷。   到了御马苑,天已黑透。云澹本想用些饭早早睡去, 荀肆却闹着要去挑马。被她闹的没有法子,带她去了马厩。   御马苑内的马,都是上等好马。荀肆指着一匹汗血宝马:“就它了。明儿骑它。”   “这马烈,你换一匹。”   “训训不就不烈了吗?”   瞧把你能的!“随你。”   荀肆跟在她身后:“那匹马是您的?明儿赛马吗?”而后加了一句:“您会骑马吗?”万岁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指定也不会骑马。   云澹没答她,反而说道:“可以赛,但这马不能白赛。得先下注。”云澹拍了拍身旁的马头:“说罢!”   赛马荀肆可不怕,西北就不缺马,她自己就训过几匹:“若是您赢了,臣妾任由您处置。若是臣妾赢了,臣妾…”荀肆眼一转:“臣妾想去楼外楼,您陪着臣妾去。”   云澹被她惊到,问她:“你知道楼外楼是什么地儿吗?”   “什么地儿?”荀肆与他装傻:“光听说好玩。您去过吗?”   云澹嘴角动了动,说了旁的:“你的赌注下了,朕也下个注。”   “您来您来。”   “若是你输了,朕要一样东西。”指了指荀肆的唇:“要你这儿。”   荀肆脸一红:“您这下的什么乌七八糟的注,您想干什么?您…”   云澹轻笑一声,转身走了:“给你一天时间,后天赛马。”   出了马厩小声对静念说道:“别跟她说朕会骑马,先让她得意一天。”云澹怎能不会骑马?他的马术师从宋为大将军,大义之内恐怕找不出敌手。“她说要去楼外楼。”   ?静念想到那天清早荀肆问他话,于是一五一十与云澹说了。   云澹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哪儿来的。”而后进了屋睡去。第二日一早,折子拉来了,他便窝在屋内看折子,要荀肆自己去玩。   第三日一早,还在睡梦中,便被荀肆拍门拍醒了。她一张脸红扑扑,还有几滴热汗:“做什么?”云澹一边挽衣袖一边问她。   “不是要赛马?”   “哦!”   他换了一身骑装,平日里温文尔雅之人,换了一副模样。身姿笔挺,器宇轩昂,竟有些像那驰骋沙场的将军。   荀肆竖起拇指:“皇上是这个。”   云澹瞥她一眼,径直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马场,荀肆选的那匹宝马见到云澹嘶鸣一声,而后立在那不动。   云澹的马,是一匹蒙古马,身型矮小,胸宽鬃长。荀肆绕着他的马走了一圈儿才飞身上了自己的马。她果然将马训好了。昨儿夜里静念与他说荀肆一整日泡在校场,被马从背上甩下数十次,到了傍晚,才让她骑了一小圈儿。也多亏了她肉多,不然铁定被摔开花了。   再瞧她这会儿的闲适姿态,显然昨晚用功了。   “昨儿下的注还作数不作数?”荀肆问他。   “你见过天子说话不算话?”   天子不是惯会出尔反尔吗?荀肆腹诽一句。   静念在一旁举了小旗:“旗落,您二位就走。到了那个山包顶上,拔了旗带回来。先回来者为胜。”   “好。”荀肆看云澹一眼,心中还在盘算,要不要让他一些?不然输的太难看,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转念一想,可不让他,抓紧带他逛青楼要紧。   静念手中的旗举起,而后迅速落下。荀肆的马冲了出去。   她许久未骑马,昨儿屁股摔的生疼,到了夜里才过了把瘾。这会儿简直像被风插上了翅膀,待她到了小山包,拔下那面旗,才看到云澹骑过来。果然。荀肆心道这厮果然不善齐射。但脚下的力道不减,眼看着再有一丈就到头了,却感觉身边飞过一匹马,马上的人头也不回直奔了终点。   快荀肆一个马身。   荀肆这回真的被他惊到。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连马术都要藏着的人真是太可恶了!   荀肆真的动了气,倒不是输不起,只是觉得这人太过深沉,将缰绳甩给静念转身走了!云澹在身后追上她,扯住她胳膊,问她:“昨天下了注的。”   “昨天下注之时你并未说你会骑马!”   “所以你是以为朕不会骑才要下注吗?”云澹只是在逗她,输赢能怎么着,他的赌注无非是想听她讲句实话,她却对他立了眼睛,于是也有些火气:“你当朕是软柿子?”   …荀肆有口难辩。她只是觉得他不该如此,会不会骑马,放到台面上有什么难?又有些气自己太过想当然…不,还有旁的事,荀肆说不清。总之她是真的气了!   狠狠推开云澹:“你别招我打你!”   “你怎么说话呢?”云澹真的来了气,狠狠瞪她一眼转身走了。   一旁的静念大气不敢喘。   他还是头一回见云澹动这么大的气。但二人这气生的莫名,他在脑子里绕了许久也没绕开他二人究竟为何要吵。不就是赛了回马吗?眼见着云澹走远,忙对定西说道:“我去追皇上,你去追皇后。气成这样,可别出什么乱子。”   云澹在前头走,适才荀肆那句你别招我打你,真的气到他了。原来她心里是这样想的,惹急了竟还想跟自己动手?   静念追上他,跟在他后头,见他闷着头在外头绕圈,也不敢上前。这会儿倒是念起千里马的好了,别看他嘴碎,但揣摩万岁爷心思可是揣摩的好。自己这点显然不如他,只能陪在万岁爷身后走,习武之人走的腿都软了,那位却不声不响进了屋摔上门,一句话没有。   那头荀肆见他扭头走了,更是气上加气。   上了马往远处骑,定西忙翻身上马追了上去,不知追了多久,才见荀肆慢了下来。定西勒马,见到荀肆满脸是泪。吵架还能吵哭了?肆姑娘吵架竟然吵哭了!从前在陇原,只有肆姑娘气哭旁人的份儿,被别人气哭还是头一回。   在她身旁站了许久,见她把泪擦干才轻声问她:“这…至于气这样?”   荀肆垂首:“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烦他。”   “哦。不是因为输了?”   “不是!”荀肆有些急:“输了有甚好哭!又不是没输过。就是烦他,在咱们陇原,哪里有这种人?心思深沉!”   …陇原也有这种人。这话定西可不敢说出来,肆姑娘正气头上呢。   “旁的呢?”定西又问。   “想回陇原,想家。”荀肆呜呜哭出声:“陇原那么远,回又回不去,呜呜呜。”   这回定西懂了,眼下是中秋时节,又送走了一个人,肆姑娘心中惶恐,怕见不到爹娘了。这话又不能与旁人说,堵在心里,是以今儿个借着由头发出来了。只是肆姑娘发火这时机和人都不大对,竟然要对万岁爷动手,把那位气的脸都绿了。   “你怎么不说话?”荀肆见定西不做声,回头看他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定西叹了口气:“哎。末将也不知该如何劝小姐,北星正红咱们几人打陇原来,在这后宫里相依为命,末将也想回陇原。”   “我倒是有个法子。”荀肆将自己的打算与定西细细说了,只见定西眼睛一会儿圆睁一会儿眯起,一会儿煞有介事点头,最后朝荀肆竖起拇指:“高!高!肆姑娘实在是高!这刚进宫几日,便琢磨出脱离苦海的路子了!高!”一连几个高。   荀肆哭了一鼻子,这会儿心情好些了:“那可不,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给咱们写好本子了,照着演就行了。”   定西点头:“对对。”又蹙眉:“但眼下有件难事…”   ?   “那位适才生了大气了。打末将面前过去的,脸都青了。”   荀肆一拍脑门:“把这事儿忘了!” 第33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四) 肆姑娘输不起?……   荀肆连忙跑回去, 见静念在外头站着,忙问他:“消气了吗?”   静念摇摇头:“不知。”   荀肆哦了声, 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里头的动静。里头没有动静。于是长吸一口气,伸手叩了叩门。   “滚。”里头来了这样一声。   好家伙,气性真大。   “皇上…臣妾来赔不是了…”荀肆声音闷在门口,云澹放下笔:她是将嘴贴在门上了吗?不然怎么讲话含糊不清?   过了许久才回她一句:“进来。”   荀肆进了门,见他正在批折子。小心翼翼到他桌前,将手平伸到他眼前。   “做什么?”   “臣妾知错了,您罚臣妾,打臣妾几个手板。”可怜巴巴, 好像刚刚要打人的不是她。那手板伸出来,肉肉乎乎一只手,云澹不想打, 想咬上一咬。   “朕可不敢, 把你惹急了你再打朕一顿。”万岁爷吵起架来也像那不懂事的孩童一般。   “那哪能呢!”荀肆又朝前探了探手:“您打!”   云澹放下笔, 身子靠在椅背上, 定定看她。云澹知晓气话不作数,但往往人气急之时讲的话, 如醉酒之后讲的话一样, 都是真话。荀肆就是这样想的,她铁定不知脑子中冒出过多好回要打他的念头。   “朕不打你。朕问你, 前日下的注还作数不作数?”   “作数。”荀肆忙点头:“臣妾输了,皇上赢了,无论皇上要什么, 臣妾任给。”   “朕下的注朕记得,不复杂。现在朕就要来取了。”云澹缓缓站起身,走到荀肆面前。荀肆不知他要做什么, 呆愣愣看着她。   云澹看她那神情,当真什么都不懂。猛的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头朝前凑了上去。   荀肆被他吓到,手去推他,云澹却稳如泰山,任她如何推,都不动分毫。戏谑说道:“耍赖?”   荀肆通红了脸:“谁耍赖!”   “那你推朕做什么?肆姑娘输不起?”将她一军。   “谁输不起!”荀肆大气不敢出,他的呼吸打在她唇边,生怕自己出了气儿要与他纠缠。   “既然输的起,朕来取了。”   云澹见荀肆睫毛动了动,慌张闭上眼睛,心中软了又软。这个小东西尚不懂情为何物呢!恶狠狠朝前去,却轻飘飘啄在她唇上。也不恋战,松开她的脸,敲她头一记:“取完了。”   他这人说话不中听,嘴唇却柔软。荀肆漏掉一口气,半晌才敢呼出来。睁开眼看到云澹正看着她,黑漆漆晶亮亮的眼,眼内几分笑意。一时之间有些慌神,眼不知该往哪看。   “你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呢?说要打朕一顿的劲头呢?”云澹逗她,眼见着她面红耳赤,一双眼湿漉漉的,手放到她脑后,拍了拍她后脑勺,说了句:“小东西。”   云澹到现在没没法回答舒月自己到底是否中意荀肆。但他打心底心疼荀肆,这么一个满脑子馊主意的小东西,却是世间难得的坦荡之人。云澹觉得与她一起日子都过的快了些,这种感觉十分不赖。   荀肆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了,缓过神嘴就不饶人了:“您看您下的这是什么注?堂堂万岁爷,竟要轻薄弱女子。”   “荀肆你低头瞧瞧你的身板,好意思说自己是弱女子?话说回来,朕下的注怎么了?不比你下那注强?一个皇后下注去青楼,你说得出口吗?”   …   好家伙,说的荀肆哑口无言。云澹见她表情变幻十分好玩,于是问她:“你去青楼做什么?”   “本来不是臣妾想去。臣妾问静念,京城的好看女子都在哪儿,静念说在青楼…”全都推给静念,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那你拉着朕与你一起去是何意?”   “臣妾自己去,您放心?”   云澹一想,也是。她那大块头坐在青楼里,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女子可进不去青楼。”   “臣妾可以装扮成男儿。”   “你如何装?”云澹眼睛扫过她胸前:“这儿如何装?”   荀肆顺着他眼低头一瞧,瞬间红了脸,脚一跺:“要你管!”撒腿跑了!   什么人呐!看哪儿呢!下作!   ====   荀肆甫回宫便被北星拉到一旁:“又干架了?”   ?   北星眼睁的老大:“今儿一早就传进宫了,说昨儿您跟皇上在御马苑动手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万岁爷没打过您,鼻子伤了一块儿。”   “好家伙,传言比鸟儿飞的还快。”荀肆有些受了风寒,揉了揉鼻子:“谁敢跟万岁爷动手?就算动手也得偷偷打他呀!”   一旁的正红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又胡说!”   荀肆打了个喷嚏,鼻子不通气:“头晕。”   “那您快睡会儿。”   “好。”荀肆朝卧房走,看到彩月轻舟穿了一身素白,心道,宫里的人果然都有规矩,即便老祖宗不想这样,他们还是自觉换上了。就连脚步都比平时轻些,讲话也愈发轻声细语。   荀肆想不了那么多了,灌了一碗姜水,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屋外吵的狠。她揉揉鼻子,比昨儿堵的还厉害,这事儿闹的。披着衣裳出了门,见修年修玉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站在院中。   荀肆还未看过皇子打架呢,偏着头等他们打起来。   那二人却只会放狠话。修年说:“你这话说的不对,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就该背书!”   修玉不服:“父皇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起就该习武!”啧啧,你父皇早起都不习武。荀肆觉得修玉这孩子可怜,显然被云澹那厮忽悠了。   “背书好!清早脑子好使,背书快!”   “习武好!清早体力充沛,习武佳!”   “背书好!”   “习武好!”   这吵的是什么啊,荀肆被他们吵的脑子嗡嗡响,终于忍不住说道:“停!”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荀肆在,忙收了声乖乖立着。   荀肆指了指修年:“你,去背书。”   又指修玉:“你,去习武。”   修年修玉互看一眼,两个瓷玉娃娃各退一步。修年拿起书,修玉起了势。   荀肆却说:“再远点儿!”   二人又互看一眼,各退一步。修年拿起书,修玉起了势。   荀肆却说:“再远点儿!”   …   “今儿你二人不得与对方说话,有事只能用手比划。听见没?”荀肆眼睛一立,两个小娃娃得了令,心道这有何难?左右互相看着不顺眼。   荀肆见他们静了,又扭头回屋睡去了。   太傅今儿告了假,俩小人儿在永和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起初还不觉得,到了午后便觉出难受了。你比方说,二人打了个照面,说话不说?亦或修年要用修玉的东西,修玉想请教修年问题,说话不说?二人比比划划许久,都不知对方在讲什么,急的直冒汗。到了傍晚受不住了,去找荀肆。   修年说:“母后,儿臣知错了。以后再不与皇弟吵了。”   修玉说:“母后,儿臣知错了。往后再不与皇兄吵了。”   兄弟和睦,甚好。荀肆点点头:“那成吧,明儿一早你俩缓缓,修年习武,修玉背书。”   “是,母后。”   这俩瓷娃娃,真是讨喜。荀肆一人捏了一把:“该用饭了。”言毕打了个喷嚏,鼻涕虫蜿蜒向下,忙用帕子去堵:“罢了罢了,母后染了风寒。不与你们一起用饭了。你们自己吃。”   千里马将荀肆为修年修玉劝架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云澹听,云澹哼一声:“别说,这猪脑子也有好使的时候。”   “那可不?这么劝架还是头一回见。”千里马说完压低了声音:“惠安宫的叶子黄了。”   “黄了就黄了,你压低声音做什么?”云澹抬头看他,而后说道:“明儿去看看。”   “妥嘞。” 第34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五) 臣妾给您充盈……   云澹偏爱惠安宫的银杏。   今年银杏黄的早, 飘飘洒洒落下,落在屋顶上、廊檐下、地面上, 把惠安宫染成一片金黄。   银杏树下一把木椅,云澹坐在木椅上赏叶。从前还在王府之时,每年叶子黄时母亲都会带他来这里给皇祖母请安,而后坐在银杏树下喝茶,一喝就是小半日;再往后,父皇登了基,也是与母亲住在这里。母后离宫后,父皇问他要不要搬去别的宫殿, 他摇摇头:“不去。这里离母后近。”   与思乔成亲还是住在这儿。宫名换了几回,宫还是这个宫。   云澹是在思乔薨逝后才猛然发觉,住在惠安宫的皇后没有一个能留下。皇祖母去了庵里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 母亲出了宫寄情山水, 思乔干脆薨了。   这会儿叶子落的美, 云澹猛的想起陇原的一座古刹中亦有这样一棵老树。于是对守在门口的千里马说道:“去请皇后来赏叶。”   “得嘞。”千里马撒腿就跑, 不出片刻就将荀肆从被窝里请了出来。   荀肆混混沌沌进了门儿,被眼前的金黄亮到了眼。用帕子抹了吧鼻涕:“哎呀, 好看!”鼻头红了, 整个人像一块儿刚出锅的枣糕,中间点缀一颗红枣。   云澹忍不住笑出声, 问道:“怎么了?你坐这儿说话。”   “许是那天夜里驯马受了风寒。”荀肆一屁股坐在木椅上,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去看那叶子翩然落下, 好看。   “费了力气驯马,还染了风寒,结果赛马还输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非我荀肆莫属了…”俨然快哭出来了。   云澹将她头顶那两片叶子拿掉,手去抬她下巴,见她鼻翼两侧破了皮,说道:“你轻点擦鼻子。”说着话见那鼻涕虫又爬了出来,忙松开手,在她衣袖上抹了抹:“你最好快些养好,不然过几日朕去逛青楼可不带你。”   ?   荀肆一双眼睁大,看向他:“臣妾没听错吧?皇上要去逛青楼?”   “是啊…宫里入了夜后一片死寂,去青楼听听曲儿多好。”云澹沉着眼说道。   荀肆吸了吸鼻子:“那感情好,臣妾陪着您。您若是看上哪个女子,臣妾给您把门。若想带回宫里,臣妾就把那女子当做丫头收进来。别看臣妾平日里不懂事,到了紧要关头,那可是真真儿的明事理…”   云澹仔细听荀肆说话,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眉一挑,问她:“感情你去青楼是想为朕充盈后宫?”   妈耶。   荀肆忙摆手:“那不能。给皇上充盈后宫不得从王公贵族里挑吗?哪能去青楼呢!但咱这后宫属实不够充盈,要么臣妾寻思寻思,给皇上选个秀?”   …云澹看她一眼,没有做声。   这会儿帝王不讲话,荀肆在一边琢磨开了,这是选呢还是不选呢?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呦?帝王之心不可测诶!一边寻思一边打量这惠安宫,这几日脑子不好用,这会儿才想起这惠安宫是之前彩月轻舟说起的,历来皇后都住的寝宫。别说,真是比永和宫大。还有这样一棵银杏树。这样好的惠安宫却不叫自己住,这厮显然是在敷衍自己。   云澹见她眼睛溜溜的转,左顾右盼,便问她:“怎么了?”   荀肆嘻嘻一笑:“没事。”而后起身:“皇上,臣妾鼻子堵的头晕脑胀。要么臣妾先退下?”   “叶子不好看?”云澹见她对这景致似乎不欢喜,直截了当问她。   “好看好看。”   “那你急着走?”   ?   荀肆见他神色不睦,忙坐回椅子。适才惹到他了?从头回想了一遍,是从说选秀开始不对劲的。于是忙倾身上前:“皇上,臣妾想了想,选秀之事您不必担忧。历来后宫都要选秀,不能到了咱们这儿规矩就改了。您不必担忧天下百姓骂您色令智昏,有臣妾在,臣妾将此事办的妥妥的。”言罢还拍了拍胸脯,表了衷心。   再看他脸色,眼睛低垂,嘴角紧抿,比适才还要难看。   得嘞,今儿可不能再说了,多说多错。堆在木椅里,时不时抽一下鼻子。   云澹偏过头看她,见她鼻涕又出来了,便问她:“为何不宣太医?”   啊?荀肆愣了愣:“就是染了风寒,这也要宣太医?不必了不必了。”   “回去歇吧!”云澹摆摆手:“千里马送皇后吧!”   出了惠安宫,千里马长舒一口气,适才又是怎么回事?主子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他正思忖着,听到皇后哑着嗓子唤他:“千公公…”   千里马忙弯身:“您吩咐~”   “适才本宫与皇上说起选秀一事,皇上不说选也不说不选。你跟在皇上身边久了,帮本宫揣摩一下圣意,皇上到底想不想选秀?”   “老奴不敢揣测圣意…”千里马可不想掺和这俩人的事儿,这俩人一个赛着一个精,又各怀鬼胎,自己在后宫混了这么些年,可别掉了脑袋。但忍不住又想捣乱,于是装作牙齿咬着,嘴唇一开一合嗡嗡一句:“哪有皇上不爱选秀的?嘿嘿。”   荀肆直觉有诈,再看那千里马,嘴角哆嗦一下,果然是在逗自己玩呢!自己才不上你个大太监的当!   荀肆回到永和宫,瘫倒在床上。   这会儿又觉百无聊赖,鼻涕又与她作对,一个劲儿的流,索性拿了两个帕子塞住鼻孔,张开嘴喘气儿。   脑子混混沌沌,什么出宫不出宫,这会儿已然没力气想了,这会儿就想找两根葱通通鼻孔。还有那厮,说要给他选秀,他那是什么神情。哼,放眼天下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别说英雄了,就连自己都爱美人。他可倒好,说要给他选秀,竟然撂脸子。   她在永和宫骂云澹之时,云澹打了个喷嚏。   揉揉鼻子站起身:“回吧,不早了。一会儿云珞到了。”   千里马忙为他披上衣裳,口中念叨着:“这会儿天儿见凉了,每年这会儿都得病一场,可得注意了。适才皇后在您身边流鼻涕,可把奴才担忧坏了。”   “就她那小样儿,还能将病气过给朕不成?”就算要过病气,也该是那天亲她那口后过。思及此,又想起她眼睛闭的死死的不敢喘气儿的怂样儿,笑出声。适才的不悦散了。   主子愈发厉害了,主子眼下能自己逗乐自己了,再过些日子,主子恐怕就跟那缺心眼儿的荀肆一样了。千里马跟在后头神游。   云澹到了永明殿之时,云珞已候在那多时。见到云澹忙请安。   云澹摆摆手:“别见外。”经过他身旁问他:“你皇嫂给你那把象牙梳好用吗?”   云珞愣了愣,不待他讲话,云澹接着说道:“你皇嫂没出息。朕瞪她两眼她什么都招了。你们叔嫂二人也是令朕开了眼界,一个敢偷,一个敢拿。”全然不提自己还有老祖宗的菩提手串的事儿,自然更不会提荀肆那一包袱老祖宗的家底儿。   云珞脸红站在那不知该如何接云澹的话。云澹看他一眼道:“朕的意思是,你皇嫂这人什么样儿你也见识过了,别被她带坏了。”   “是。”云珞想起荀肆那晶亮亮的眼睛,有如天上月明。   “宅子看了吗?”云澹问他。   云珞摇头:“还没来得及看。”   “没看好之前可先回王府住。王府也空了好些年,但一直有人看管,可随时住。”   “好。”   无论云澹说什么,云珞都说好。要保命之人,自然挑不得。   “想上何职?”   “臣弟甫入京,什么都不懂。皇兄安排闲职即可。”   “先看宅子吧,上职一事不必。你也好好思量一番。”   “谢皇上。”   “这是京城闺女的名册,你拿去看。若是看上哪家女子,先寻个机会远远看一眼,别回头抬个母夜叉进门,有苦说不出。”   云珞觉得云澹这话略为心酸,兴许是娶皇嫂前未相看。花轿抬回个肉乎乎的胖娃娃,胖娃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京城人都知晓皇上偏爱柔若无骨的女子。   云珞觉得皇嫂好。一颗玲珑剔透心,比旁人强。他随皇祖父远居山中,前些年也不乏有女子对老祖宗自荐枕席。那姿态难看的紧,皇嫂脸上永远不会有那样的姿态。   才见荀肆一回,就全然信了荀肆。   兄弟二人都不再言语,云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病了。   他每年都会病一回。许是年少时那场大病伤了根基,每年到了深秋之时,身子都要溃那么一回。今年这病来的早了点儿。   云澹想起荀肆微凉的柔软的嘴唇,许是真被那胖墩儿过上病气了。   摆了摆手要云珞退了,自己则靠在椅背上休憩。千里马进来见他睡了,手探到额头上,滚烫。   忙命小太监去宣太医,自己则在一旁为他热敷散热。云澹幽幽问一句:“发热了。”   千里马忙应声:“是。”   “去把荀肆抬来。”   “去抬皇后?”千里马以为自己听错了,多问了一嘴。   “对。她过给朕病气,自然也要让她跟朕一起养病。一会儿让太医先给她把脉。”   怎么还有点共患难的意思了?千里马纳闷道。 第35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六) 十八般武艺尽管……   荀肆和云澹并排躺在床上, 二人喷嚏接连而来,惊天动地, 都不甘示弱。   “您这病来的又快又急。“荀肆抹了抹鼻子说道。   “拜你所赐。”云澹递给她一块帕子:“换换,那块儿湿了。”   “臣妾擦不动了,臣妾头晕,胳膊抬不起来。这场风寒也忒欺负人了,说来就来,来了还不走。”荀肆喉咙沙哑,鼻子堵着,竟是比晌午还要厉害些。   “要你宣太医你不宣, 活该。”云澹侧身拿着湿帕子在她鼻子下轻拭,见她小鼻子红肿,鼻翼两侧破了, 道了句:“小可怜儿。”   千里马带着正红和彩月进来:“主子, 该喝药了。”   “苦不苦?”荀肆囔着鼻子问道。   “不苦。”   “真不苦?”荀肆坐起身端着药碗闻了闻, 嗨!闻什么呢!鼻子都这样了!“太苦了…”假意皱着眉看着正红, 正红忙说道:“备了备了,给您备着了。”拿出两颗梅子干。   小孩儿一样。云澹心道。   二人喝了药又躺回床上, 都发着热, 于是裹紧了被子。荀肆口中那两颗梅子干的味道倔强冲进云澹的鼻子,令他觉得口中发酸。   “皇上…”   “嗯?”   “咱们病到一块儿了, 称不称得上共患难了?”   …“嗯。”   “那臣妾再为皇上做件事吧?听说扬州巡抚有一个女儿…唔…”云澹用手捂住了荀肆的嘴:“你这嘴若是不好好说话,朕命人给你缝上如何?”云澹恶狠狠的,感觉到手掌下的嘴唇猛的闭上, 这才缓缓松开。   “选秀有何不好?多选些妃子,进了宫为皇上开枝散叶。”   “说道开枝散叶,等这回伤寒好了, 你我二人先开枝散叶。朕瞧着你这体格不错,散个三五片叶子不成问题。咱们且得好好用一用你这惊人体魄,切勿暴殄天物。”用手支着身子侧躺,眼扫过荀肆的胸脯。这样看她倒不觉得肥腻,云澹喉结动了动。   荀肆觉着发热更甚,说道:“皇上,您看臣妾是不是更烫了?”荀肆揣着明白装糊涂,与他打马虎眼。   云澹闻言将手贴在她额头上:“与适才并无差别。”手离了她额头,擦过她肩膀,有心探一探那处的虚实。说是探,不过是色心动了。那处的虚实是曾用眼仔仔细细瞧过的。手到了那儿,却收了回来。可不敢轻举妄动,这头倔驴来了劲,再把自己踢下床。   “皇上在思量何事?”荀肆侧过身子看他。   “朕在想,这会儿亲你会不会被你踢下床。”话音甫落便俯下身去,唇在荀肆唇上轻轻一擦。   荀肆本就头晕,被他这样一亲,顿觉天旋地转,忙用手手推开他,翻过身睡去。   ======   这一觉睡醒,荀肆神清气爽。想来还是御医管用,不知给自己写的什么方子,一碗药下去竟是好了大半。再看一边的云澹,正睡的沉。   荀肆手探到他额头,天,还在发热。   “好些了?”云澹含糊问她。   “是。臣妾好多了,皇上还在发烫。”   “既是好些了,那你帮朕办个差可好?出宫一趟,在永安河边一条巷子里,有一家凡尘书院。你去找一趟宋先生。将朕书案上那块儿玉交给她。若是找不到,就让静念带你去。不必急着回来,天黑前回宫即可。”云澹说完这些话觉得有些倒不过气儿,皱了皱眉:“去吧!”   “您还病着呢!要别人去送吧?”荀肆即便再混,也知晓眼前人病着呢,离了人可不行。   “有千里马呢!去吧!”   荀肆应了声,下床收拾妥当,拿着那块玉出了宫。   这会儿永安河叶落大半,秋意正浓。荀肆却没心思看,依照舆图拐进了一条小巷。甫入小巷,便见一旁的一户院门打开,一个少年郎走出来回身冲里头的人抱拳:“那便多谢了,我回去考量一番。”不是云珞是谁?   “小孩儿。”荀肆唤他,而后到他身前三尺处停下。”   云珞欲行礼,见荀肆的一身装扮,知晓她不想被旁人认出,于是微微弯了身:“嫂嫂。”   嫂嫂…荀肆觉得这称呼新奇好玩,咯咯笑出了声。而后问他:“你做什么呢?”   “想挑一处宅子。总住在老宅也不是办法,昨儿在酒馆听人说永安河边风水好,便出来瞧瞧。”   “看好了?”荀肆朝他身后的宅子望了望。   “是。嫂嫂这是要奔哪儿去?”   “这巷子里头可有一家凡尘书院?”   “有的。我带您去。”云珞手朝里抬,而后为荀肆带路。   “后面作何打算?入仕娶妻生子?”   “兄长说要我挑一个女子,而后成亲;再选个差事…”   荀肆摇了摇手打断他:“什么都是兄长说兄长说,你自己如何想?你兄长安排的就是你想要的?”   荀肆问的好,但云珞这个人,就站在铡刀边上,不定何时身后人一推,他的头便落地。眨眼之间的事儿。于是苦笑一声:“我想离开京城,寻一个僻静之处养花种田打猎,但我命不由我。”   荀肆一偏头,看他那双桃花眼红了一半,忙收了声,安静随他走到凡尘书院。   荀肆一脚迈进去,察觉到云珞没跟上来,于是回头问他:“怎么不进来?”   云珞摇头:“不了吧。”   荀肆见他为难便不再追问,转身进了书院。踏进书院便踏进了凡尘。荀肆在陇原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陇原最有书香气的地方当属陇原书社,一排排书摆放整齐,荀肆最不愿去那。夫子总是皱着眉训她:“不学无术。来书社倒什么乱!”荀肆往往揪他一根胡子撒腿就跑,夫子在后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拐杖敲的地面咚咚响。   凡尘书院不同。放眼望去,凡尘书院有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荀肆简直觉得眼睛不够用。看到宋先生正在案前画着什么,缓步走过去瞧:先生在画小人儿呢!那小人儿都有两个朝天锥,嚎啕大哭的、沾沾自喜的、没精打采的、垂头丧气的、喜上眉梢的,情态各异,好玩极了。荀肆笑出了声。   宋先生闻声抬头看到荀肆,起身欲行礼,被后者拦住了:“您快坐。”而后自顾自坐在宋先生身侧的椅子上,将那块玉小心翼翼放到桌上:“替那位跑个腿,说是将这个交给您。并未说作何用。”故意用了“那位”二字,不想旁人听出端倪,徒增麻烦。   宋先生了解她用意,点头道:“之前提过一嘴,想雕个小东西。”将那块玉仔细收起后,笑着问荀肆:“肆姑娘可是染了伤寒?”   荀肆指指自己的鼻子:“还红着?”   “是。”宋先生又探过去瞧:“擦的这样用力,应是很疼。回头记得用手指就着水擦去,不至于破。再过些日子,那位也该病了。每年一回,从不缺席。”   “已然病了。家里躺着呢!”   “重不重?”   “出来之时探了额头,还热着。回头在他脑门烤一块红薯,兴许能熟。”说完兀自笑出声,宋先生也被她逗笑了,万岁爷额头烤红薯这画面着实好玩。   云珞站在院外听到荀肆的笑声传出书院,那声音有穿墙打洞之本领,顺着小巷一路到永安河,在河面上打个转儿,又飞身回云珞耳中。   皇嫂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皇兄那样喜静之人,不知是否觉得皇嫂聒噪?   他这样站着,与小巷的斑驳格格不入,一个大好年华的俊美少年,嘴角噙着笑意,若有人看他,他便朝那人点头致意。然而眼里却弥散忧伤。   这奇怪的少年。行人忍不住侧目。   不知过了多久,荀肆终于出来了。见到候在外头的云珞惊了一惊:“咦,一直等在这?”   “永安河附近鱼龙复杂,护送您。”   …荀肆看了看云珞身形,心道荀爷能打你两个,回头遇到歹人还得荀爷护着你。   “你会功夫?”荀肆挑了挑眉问他。   “会一些。”云珞不仅会一些,他打懂事起,就担忧自己死于非命。所有功课中学的最好的便是功夫。   “改天切磋切磋。”   “不敢。”   “你敢拿弹弓打我屁股不敢跟我切磋功夫?”荀肆眼一立,话糙理不糙!   “嫂嫂打回去了。”云珞出言提醒。   荀肆咧嘴一笑:“哦,对。那咱们两清了。”眼睛一转,不知又生出什么心思,问他:“你兄长说要你挑女子,你挑了吗?”   云珞脸一红:“并未。”   “你这么着,尽管去挑,多挑些。若是碰到特别出挑但你又不中意的,就跟嫂嫂说一声。嫂嫂另有他用。”   …   二人不远不近说着话,就到了宫门口。“嫂嫂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多转转?”   “你兄长病了。我得回去瞧瞧。”荀肆说完朝云珞摆摆手,撒腿跑了。定西和正红跟在后头喊她:“祖宗,您慢些!”   荀肆哪里听得进去,径直奔了永明殿。在门口碰到办差回来的千里马,问道:“退热了吗?”   千里马摇摇头:“倒不会这么快。每年一场恶疾,要病上五六日。今年来的早了些。”   “哦。”荀肆哦了声朝里走,还没进殿,便听到里头一个声音:“小心别烫着。”软软糯糯,不是富察婕妤是谁?这才想起云澹是有后宫的,担忧他的人照顾他的人比比皆是,他身边人那么多,自然死不了。   “糟了,把东西忘在凡尘书院了!”荀肆一拍脑门,扭头跑了。这一跑,有如那撒了欢儿的野狗,出了宫四下张望,而后径直奔了适才便闻到香味的酒肆。   酒肆内人声鼎沸,荀肆带着定西、正红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伸手唤了小二。那小二大眼睛大耳朵一副机灵相,点头哈腰走过来问道:“几位想吃什么?”   荀肆看着墙上挂着那一排木制菜名牌,花炊鹌子、小天酥、箸头春、萌芽肚胘、白龙曜…这都是什么?单看那菜名儿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遂细细问那小二,而后点了几个菜。   正红在桌下踢了荀肆的脚,眼珠儿朝一旁一转,小声说道:“您看旁边桌那姑娘,像不像咱们从人牙子手中救下的那个?”   荀肆抬眼望去:可不是?那姑娘细眉细眼,白白净净,脖子上有一块儿青色胎印,荀肆记得。再看她身旁坐的二人,一人粗黑的眉毛朝天吊着、左脸一道深疤,另一人贼眉鼠眼,总之都不像好人。   “怎么来这了?当初不是将她送回家了?”荀肆问正红。   “是。后来还去看过一回,在家中安心种地呢。不知为何来了这儿,待会儿奴..我去探探。”二人说着话,那女子却不经意看到荀肆,而后不自在收回眼,与那两个男子耳语几句,三人站起身,径直出了酒肆。   这就不对头了,陇原人都知晓荀肆进宫做了皇后,那女子自然亦知晓,她不过来请安也罢了,竟然抬腿走了?   “追吗?”正红问她。   荀肆摇摇头:“饿着肚子呢,可不去追她。”眼扫过窗外,见那女子在街对面停下,朝荀肆定定一望,快步离开。   ?   不待荀肆发话,定西已起身跟了出去。   那两个壮汉带着一个纤弱女子走在永安河边倒是十分显眼,定西远远跟在后头,见他们拐进了一条破旧的巷子,进了巷子最里那间院子。确认了落脚处后又返回了饭馆,请适才的情形一五一十与荀肆说了。   “这几日你得着机会出来两趟,搞搞清楚那桃子的事。咱们救一回人得救的明明白白的。万一那桃子又被贼人所害呢!”荀肆讲完这几句又摇摇头:“不过看她那神情,兴许自己就变成了贼人。罢了罢了!”指着面前那道名为“雪婴儿”的菜说道:“快吃!这个好吃!”   主仆三人在那酒肆吃了个肚圆方出门,仔仔细细逛起了永安河。   荀肆玩心重,净往那人多的地儿钻,看的都是斗鸡、斗蝈蝈、杂耍这些热闹的玩意儿。她不仅看,还要玩,从那斗鸡笼里挑了体型最为魁梧的一只买下,将它抱到一旁喋喋不休教导它许久,方将它放下去与另一只鸡斗。   荀肆的鸡与她一样好斗,雄赳赳气昂昂斗赢了三场,荀肆高兴坏了,一把将鸡抱起,赢的铜钱揣进怀中,洋洋得意回了宫。将斗鸡放回永和宫,方去永明殿回话。   到了永明殿,见云澹起了,正靠在床头看折子,嬉笑着上前:“好些了?”   “宫外热闹吗?”云澹见她面上喜滋滋的神情,想起母后说的话:荀肆爱玩好玩,得投其所好。母后诚不欺我。   荀肆忙点头:“真热闹,臣妾买了只威风凛凛的斗鸡,今儿赢了好几场!简直是厉害!”   ...   “斗鸡呢?让你吃了?”   “抱回来了,放永和宫里了。好好养着,以后每回出去都带着,赚点碎银子花花。嘿嘿。”   “宫里缺你那几两碎银子?”云澹瞪她一眼。   “那倒是不缺。”荀肆忙摆手,而后将肉手探到他额前:“还热着呢,但比清早好些。”   见云澹鼻子也红了,忙去端了一小盆温水回来:“别用帕子擦啦,宋先生说这样鼻子不会破。”荀肆弯下身去,拇指食指沾了水放到鼻翼两侧,鼻子微微用力,而后两根手指一合,鼻涕出来了:“您瞧,这样鼻子就不会破了。”   “谁教你的?”   “宋先生教的。”荀肆笑了笑:“您试试。”   这胖墩儿惦记自己呢!云澹有样学样试了一回,果然鼻子不疼了。心中多少觉着这回生病日子没那么难熬,尤其是看到眼前这位担忧自己的鼻子,心尖儿出沾了一点蜜,甜。   “朕与你讲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哪件?”云澹拉她到床边坐下。   “坏事。先听坏事。”   “坏事是,再过两月,恐怕你要劳累一些,准备一场宫宴了。若是不懂,可以等贤妃回宫后问她,也可以请教宋先生。”   这叫什么坏事?荀肆才不怕,荀肆有存善。   存善可厉害了。存善会看账本,写的一手好字,还通音律,要存善去学好了。这不算坏事。   “好。臣妾一定竭尽全力,保证不给皇上丢人。”荀肆拍了拍胸脯:“好事呢?”   “好事就是,今年宫宴,荀夫人也会来。今日你阿大回了朕的信,说你阿娘再过半月就启程。”   ?   荀肆的眼蓦的睁大,缓缓问道:“真的?”   “朕贵为天子...”云澹话音未落,便见那胖墩儿跳了起来,永明殿跟着颤上三颤,颤的云澹头晕。却笑出了声:“就这样开心?”   荀肆头点的猛:“开心!”   “出息。”   荀肆开心过后便觉得云澹这人真不赖,看着冷冰冰蔫坏的一个人,心中也是暖的。自己得对他好些。   “您头疼好些了吗?臣妾帮您揉揉?”   “黄鼠狼给鸡拜年。”云澹白她一眼。   “话不能这样说,臣妾不是黄鼠狼您也不是鸡。”   “那你是什么?”云澹背对着荀肆坐,察觉到她那双小肉手放到自己头上,饱满的指腹按着头顶的穴位,手法老道。“从前给旁人按过?”不知为何一颗心提了起来。   “阿大时常头疼,在陇原时常为阿大按。”   不知为何一颗心落了下去。   眼睛闭着,荀肆的小手却侵入了他的脑子,令病榻之上的帝王热了又热。轻咳一声:“别按了。”   “臣妾不累,再多按会儿。”荀肆难得起了一回善心,可不想这样草草收兵,一颗红心捧了出来,得让人家看看红到什么程度不是?   云澹转过身子面向她,拉过她的手向下,放到蓬勃之物上:“按这儿吧。你这手法按这处想来滋味不会差,十八般武艺尽管招呼着。”云澹脸颊润了红,分不清是发热所致还是其他所致,眼落在荀肆脸上,见她一张脸腾的通红,猛的抽回自己的手,指着他:“你!你!太欺负人了!”   “你若是觉得朕欺负人,朕也帮你按。咱们扯平了如何?”云澹发觉自己就爱看荀肆这样急头白脸,爱看她为他脸红,从前内敛的帝王今儿却荤话不断:“朕帮皇后按,定然尽心尽力从头到尾处处照顾到,皇后只管闭着眼..如何?”   荀肆压下冲上去揍他一顿的念头,这厮刚做了一件好事,回头惹急了不许阿娘来了。但这厮是王八蛋没错了,往后打死不再帮他揉脑袋了!   脚一跺,跑了!   屋内暗了,宫人尚未掌灯。那月光却是照进来了,如水的月光!   ==== 第36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七) 咱俩不定谁法办……   云珞还是买下了那座宅子。说是宅子, 其实只是一座一进小院。跨进院门,院内的一切都落入眼中。   他搬进去这天京城落了一场薄雪, 小院被罩了一层浅白。他挑着东西从院门走到书房,回头一瞧,地上的脚印若有似无,寂寥廖。推开门,屋内暖融融。付饶刚好擦完书架,见他进门忙放下抹布去接:“您到啦?都说好了奴才弄好了去接您,怎么自己挑来了?”   “无碍。左右闲着没什么事。”他将几本书拿出放到书案上,而后起身为自己倒了杯热水。皇祖父这些年没少为云珞置办东西, 衣裳、书、金银珠宝,皇祖父私库的东西都赏了他。都被云珞留在了山里。身上带的唯一一件皇祖父的东西,便是荀肆偷来的那把梳子。   付饶将他挑来的东西归置好, 而后说道:“这就算收拾妥当了。今儿下雪呢, 奴才去切点肉, 给主子炖上一锅。”付饶是云珞十岁那年皇祖父赏他的人, 长云珞十五岁,活的通透明白, 一身好武艺。   “好。多谢付叔。”云珞笑笑, 低头看书。   付饶去了很久,天擦黑了才回。见到云珞后抱歉笑笑:“适才碰到点事儿耽搁了。奴才先去炖肉, 回来与您仔细说。”言罢转身去了厨房,过了片刻才回来。   “奴才在外头碰到皇后身边的那个定西侍卫了。说来也巧,切了肉回来, 经过一条小巷,见巷子深处刀光剑影的打着,下的都是狠手。走近一瞧, 以一敌十的正是在老祖宗那见到过的定西,于是上前帮了忙。”   “定西?”云珞仔细想了想:“是皇嫂身旁那个贴身侍卫?”   “是了。就是那个,也是陇原人。打完了抓了几个跑了几个,将那些人送到衙门关上了,奴才才回来。”   “为何打?”   “定西只说了几句,说皇后去年在陇原从人牙子手里救了一个姑娘,前些日子在京城又见到了。那姑娘跟在几个大汉身边,看着都不像善类。于是便想着查一查。这一查,便觉得出了大事。定西本想再等一等顺藤摸瓜,不想那人牙子里头有武功极高的,发现了他。”   “还有这等事?”   “有。”   “定西呢?”   “回宫了。他出来一趟不易,得赶着宫门关之前回去。”   “待会儿吃过饭,你带我去看看。皇嫂救一回人,也不能救的不明不白。若那女子真成了人牙子,她不知要多生气。”   主仆二人匆匆用了饭,待天黑透了,街上行人归巢,换上衣裳出了门。这会儿依旧是在洒着盐雪,一下午,才将将埋住地面,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声响。二人到了地儿,付饶指着一扇门:“就是这儿。”   云珞将耳贴到门上听了片刻,里头一点动静没有。   “兴许挪窝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从前在武行那些师兄弟而今还有在京城的吗?”云珞问付饶。   “还有两人。”   “找来。”云珞从衣袖里拿出两块碎银子:“辛苦他们在这不离人守几日,切莫惊了人。仔细记下谁来过,去了哪儿。”   儿时在山中,可玩的东西没有京城那么多。皇祖父那会儿尚能看见一丝微光,便在屋内藏了东西要云珞找。起初云珞找不见,皇祖父出言提醒他,慢慢的,云珞懂得通过细枝末节去猜想。到了后来,皇祖父要身边人将东西藏到林子里,再要云珞去找。   这会儿付饶去寻帮手,云珞趴在屋顶上一动不动,风雪寂静,他突然想到要向皇上讨什么差事了。想来万事冥冥之中已有了定数。   定西回宫后将今日之事说与荀肆听,荀肆越听越兴奋,站起身摩拳擦掌:“还有高手?不止一个?好好好。收拾的就是这些武功高的王八蛋!”一颗心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出宫打一架。陇原小霸王的拳脚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思及此,起身出了门,径直奔了永明殿。   荀肆进门之时,云澹正坐在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折子发愁,到了这会儿各地的折子格外多,不是这里受了灾便是那里有了霜冻,加之之前荒废了几日,这折子便看不完了。。看荀肆站在案前给他请安,他冷哼一声。   ?荀肆早对他的阴阳怪气习以为常,弯身问他:“皇上这是怎么啦?”   “关你何事?”云澹将手中的老核桃捏的咯噔咯噔响,眼半闭半睁。   ...荀肆一愣。今日这风又是打哪刮的?   “皇后怎么来了?不怕朕将你按那法办喽?”   荀肆终于明白了,这几日自己躲的远远的,云澹有事与她商议,叫千里马请过一回,她对千里马说:“本宫也是大病初愈,万一皇上闹起人来,本宫受不住。”都过多久了,还大病初愈呢!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千里马一头雾水回了话,还问云澹呢:“听皇后那意思是皇上不节制?”而后又轻声问道:“搬那石凳就这样管用?”   原来是因着这个。   荀肆贼笑出声,搬着椅子凑到他跟前,一屁股坐上去,二人靠的很近:“皇上,臣妾与您说,指不定谁将谁按在床上法办呢!臣妾整日为您着想,担忧您身子吃不消,您怎么还跟臣妾较上劲了...”言罢手指拧着帕子,委屈着呢!   “你说谁身子吃不消?”云澹将折子摔在桌上,动静可不小。   千里马在外头听见摔折子的声音,对一旁的静念说道:“瞧见没?好在我长记性拉不出来了吧?不然这会儿打起来了,你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将耳朵一捂:“我劝你也捂上,耳不闻为静。”   静念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二人双双将耳朵捂上。   屋内荀肆一愣,也不知那句触了他逆鳞。想到有求于他,压下火气为他倒了杯茶送到他唇边:“怎么说来气就来气。您喝口茶消消火。”   云澹心中受用,唇微微一张,喝了半杯。荀肆欲将杯子放回去,只见他眉一皱,低低一声:“嗯?”忙又将茶杯送过去。云澹又去喝,唇不小心擦到她柔软手指,看了她一眼。   “何事?”开口问荀肆。   ?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你。小没良心,说的也是你。说吧,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荀肆听他这样问,也不藏着掖着,将那人牙子的事细细说了:“臣妾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得亲自去查一查。”   云澹见她说查一查之时眼神晶亮,心道这也是母后所说的她真心喜爱的事。嘴唇朝茶杯努一努,荀肆忙斟茶又喂他喝了一杯。   云澹这才开口:“你在陇原之时当真是个小霸王整日在街头打架?”问的却是旁的。   荀肆咧嘴一笑:“那是相当有名。陇原城没人敢惹臣妾,就连敌国来回做生意的人,见着臣妾都躲着走。”   “打输过吗?”   “自然不能输。输了还有臣妾阿大呢!阿大往那一站,再彪的汉子都撒腿就跑。”   “狐假虎威?”云澹嘲笑她。   “那哪能呢!那都是臣妾靠真本事打出来的!”荀肆急着辩解,见云澹眼中笑意颇盛,意识到他在逗自己,登时红了脸:“坏!”   云澹见她脸红,伸手捏了捏:“想出宫去查?”   “嗯!”荀肆点头:“是不是不合规矩?没见哪个皇后总往宫外跑的。”   “也没见过哪个皇宫见天儿左拥右抱朕的妃子的。”云澹说的是昨日,荀肆在园子里带嫔妃们捉迷藏。挨个儿将她们抱了个遍的事。千里马说:得亏了皇后是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哪怕缺点儿东西呢,后宫都得乱套。   “臣妾带她们玩呢!”荀肆嘟起嘴。   云澹手指在她唇上一刮:“能挂油瓶了。”言罢笑出声:“你出宫去查吧!但有两点:其一天黑之前要回宫;其二不许逞凶斗狠,切莫伤到自己。”这事云澹大可叫大理寺去查,只要他开口,速速了事,但那样荀肆就没了乐子。没了乐子的人,便没了生机。荀肆眉开眼笑活蹦乱跳的样子着实讨喜。   荀肆忙点头,起身朝云澹抱拳:“臣妾感激不尽!”   云澹握着她拳头:“快坐下吧!”又朝茶杯努唇,这算是得着便宜了。荀肆忙喂他喝茶,二人亲亲近近,可谓举案齐眉了。   外头下着绵密的雪,云澹捏着荀肆手问:“今日赏雪了吗?”   荀肆摇头:“没呢。午后带着修年修玉练功夫来着。”   “贤妃何时归?”云澹听荀肆说起修玉,顺口问一句贤妃的归期,修玉不在荀肆身前,她也能少一些聒噪。   “昨日收到信,信中说她父亲病的流连,恐怕还要待些时日。”   “那便待着好了。”   云澹想去看雪。   宫墙的初雪最好看。于是命人为二人包裹严实便拉着荀肆出了门。   二人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云澹将荀肆的手攥在手心,想起陇原雪多便问她:“比起陇原的雪如何?”   荀肆回头望望:的确与陇原不同。   陇原的雪,漫天遍野大片大片的落,瞬间天地白成一线。京城的雪,细而绵密,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红的灯笼白的雪,顶着雪帽子的石雕。   “各有千秋。”   云澹的手紧了紧。二人无声的走,直上了宫墙。   前头是一片烟火人间。放眼望去,楼阁层层叠叠,伴着三缕两缕青烟,三声两声犬吠,人间是雪,雪是人间。   荀肆进宫这么久,第一回 真心实意觉得京城这样值得细细端详。   云澹见她不言语,轻声问她:“可入了眼?”   “嗯!”荀肆点头:“好看的臣妾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便多看会儿。”云澹担忧她冷,揽住她肩膀,将她揽向自己。荀肆并未推拒,在他怀中赏了大义十一年的第一场雪。   一场很好的雪。   ======== 第37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八) 你倒是跟云珞相……   荀肆第二日早起之时, 猛的想起云澹昨夜在城墙之上,印在她脸颊上的吻。当时是怎么回事来着?   哦对。荀肆真心实意觉得眼前景致好, 在云澹怀中说道:“这雪下的真好,以后每场雪都来看。就这么定了。”   话音落了,感觉到云澹的身子紧了紧,而后侧低过头再她脸颊轻轻一吻,停留许久。   要么说万岁爷这人不好把脉呢,就那么句话,也值得他亲一口。   收拾妥当奔了宫外。   这会儿又念起了云澹的好。真是愿意让自己由着性子胡闹,单说这皇后出宫的事, 换哪一个皇上兴许都不行。   万岁爷好人讷!   荀肆这回出宫将北星也带着了。北星从前与那些人打过几回交道,可以前去探看是否有陇原城里见过的人。   几个人并未直接去那小院,而是在小巷口找了家茶楼, 上了二楼的隔间, 看着窗外。   “近了打草惊蛇。定西看看可有与你交过手的人, 北星看看可有你的故人。”荀肆丢了一颗瓜子进口中, 翘着二郎腿喝着茶。   “得嘞!您先吃着喝着,这事儿交给咱们办了。但肆姑娘, 送到府衙那几个人不去审?”   “那几个人可轮不到咱们审, 大理寺和刑部又不是吃素的。晚上回宫前问问审的如何了。”   几人说着话,定西突然指着楼下:“看到昨儿帮我打架的人了。王爷身边的人。”   荀肆低头一看, 这人她有印象:“快去谢谢人家。”踢了定西一脚。   定西赶忙下了楼奔出去,喊了声:“付饶。”这一架打出了兄弟情,直呼人家名讳了。   “定西兄弟怎么出宫了?”付饶问他。   “还是为着昨儿的事儿。不仅我来了, 肆姑娘也来了。”   付饶一看这情形,忙将云珞找人守着那的事与定西说了。定西一听,猛的拍付饶一巴掌:“兄弟!真是好兄弟!咱们就在这茶楼坐着, 王爷若是得闲可以来寻咱们一起想法子。”陇原人性子直,认可了哪个人便想拉着哪个人入伙。定西见云珞欲为荀肆解忧,便在心中认了这位兄弟。   付饶回小院儿回话,亦将定西的话传了。云珞道:“走罢!咱们今日吃些好的。皇嫂做东。”一改前些日子的气郁,带着付饶出了门。   云珞上了茶楼,见荀肆的二郎腿支的十分有排场,就连他进门了她都并未收敛。不仅不收敛,还小手一挥:“都是自己人,休要见外。吃什么喝什么?”   云珞轻咳一声:“皇嫂请?”   ?荀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哪有要皇后结账的道理?刚要开口说他,便听他说道:“刚买了一座宅子,将身上的银两花干净了。最后那些铜板,昨儿让付饶拿去切了肉。好歹乔迁落府了,得庆祝一下。”云珞哭起了穷,他自然不缺银子的,皇祖父给他留着呢!但就是想白吃白拿荀肆的,说不出为何。   ...那也太惨了。荀肆一想:这比自己还惨呢!   “我请。我请。虽然你皇嫂也没什么银两,你知晓的,你那个英明的坐拥天下的兄长除了赏我吃的,平日里也不赏旁的...每日眼见着金银珠宝往旁的宫送,愣是一点不赏我。哎!”亦是叫苦不迭。   二人一时之间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那位真是抠门。   于是云珞敞开了点了一些,待那小二将吃食端上来,霍,一桌摆不下!   “剩下的包起来吧!”云珞脸不红心不跳,自己帮她忙,她请顿吃的算是便宜她了。   荀肆这会儿反应过来了,那小叔从前看着实实在在一个人,感情跟他那兄长一样,蔫坏。   冷哼一声,吃了起来。   云珞垫了口东西开始说正事儿:“昨儿夜里,有一人潜进那院子,带走了一包东西。而后去了城边十六巷,付饶去探过了,那儿有一间屋子,关着五六个女子。”   荀肆点头:“还有吗?”   “我这边加上我拢共四人,皇嫂还能搞到一两个高手吗?”   荀肆下巴点了点定西:“高手在这儿呢!定西留下吧?回头再去宫里借个人。我看那御花园里那个一点儿不讲情面的裴虎就行,定西说之前与他切磋过,是块儿好料。”   云珞琢磨一会儿:“那成了,暂且够了。昨儿送去衙门那些,也叫付饶问过了,说是一口是往来商客。昨儿与定西打起来,是觉得定西是劫匪...”   “这些孙子,早知在陇原就该弄死他们!”定西吞了口肉恶狠狠说道。   荀肆笑出声。   她觉得这事情不对。那女子是她救的,前些日子在茶楼里,她看自己那眼,而今想起来不简单。怎么说呢...想让自己再救她一回?她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不一般,于是问北星:“那些人,单纯是人牙子?你从前见他们之时,可有何事令你觉得困惑?”   北星想了许久才说道:“她们只要豆蔻年华的女子,还得生的好的。那会儿只见过两三人,并且切磋过。您把人救走后,小的被他们打了一顿,但那打手并未下死手..”   “他们一般将人卖去哪儿?”   “说是卖去北羌。”   付饶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道:“在十六巷关的那几个女子,不是北羌人。”   “先看看这些人都被送去哪儿。万万不要被他们发觉。”荀肆叮嘱道。这些女子若是被卖到了京城的大户人家,户部每年查人该有记档。回头还得求那万岁爷。   荀肆又想起他温热的吻,忍不住叹了口气,哎。   “嫂嫂怎么叹气?”云珞问她。   荀肆幽幽看他一眼:“关你屁事。你连吃带拿,老娘还没找你算账呢!”与他相聊甚欢,已是把云珞当成了自己人。荀肆这人,跟自己人从不见外。平日什么德行,在自己人面前从不藏着掖着。   ...   云珞头一回听荀肆出言不逊,愣了一愣,转而大笑出声。   荀肆瞪他一眼:“案子若是查砸了,把吃的给老娘吐出来!”   几人用了饭,分别领了活便散了。定西将荀肆等人送到凡尘书院,轻声嘱咐荀肆:“末将不在宫中,您千万要注意。”   “别婆婆妈妈了!明儿还会出宫寻你的!又不是不见了!”又踢了定西一脚:“快滚!”   进了书院,见宋先生正在看书,轻唤她一声。   “来啦?”宋先生放下书:“是不是来取玉雕?昨儿做好了。”   “是。出宫前那位叮嘱来拿。”   “随我来。”   宋先生起身拉着荀肆与她一同进了门,拐到里头,从最里侧那个架子上拿出一个包裹好的小盒:“喏,是这个。”   “雕了什么呀?”荀肆问道。   “不可说。”宋先生嘘一声。前些日子云澹要与宋先生学玉雕,有模有样雕了块儿,底子倒是不差,只是比他想要的差的远了些。又看看眼前的小人儿:“进宫这么久,可还好?”   ?荀肆不知宋先生问的哪桩,眼睛眨了眨。   宋先生笑出声:“你呀你!你肚子还没动静呢!”   ...荀肆造了个大红脸儿。   宋先生忙握她手:“我真是多嘴了。是太后前几日写信来,要我帮忙探听一番。”都推到舒月头上了。   荀肆轻咳一声:“太医说我这身子太过强健,还是要轻减些再想子嗣一事。眼下正调理呢!”说起慌来一本正经。这套说法练了不知多少回了呢!   抱着小盒子出了书院,想起宋先生问子嗣,又想起云澹亲她那口,哎!若是亲一口就能有子嗣多好...   进了宫径直奔了御花园,远远的瞧见那裴虎正在亭子那儿笔挺挺站着,目光如炬,啧啧。荀肆心道:怪不得妃子们见裴虎脸红呢!   四方步迈到裴虎面前:“裴虎。”   裴虎忙抱拳行礼:“皇后。”   荀肆嗯了声:“本宫有一事相求。”   “您吩咐。”裴虎身子一冷,直觉这皇后没安什么好心。   荀肆见他一脸正气,心道这汉子若是去了荀家军该多好。于是轻咳一声将事情大体说了,而后问他:“你愿不愿?”   裴虎点头:“此事还需皇上点头。”   “得嘞!等着!”   荀肆进了永明殿,看到云澹正伏案奋笔疾书,听见响动抬起头:“回来了?”   荀肆点头,将那小盒子放到桌上:“取回来啦!”   云澹拿起看了看,顺手放到手边:“人牙子的事查的如何?”   荀肆听他这样问,忙坐下,将今日之时一五一十说了:“臣妾觉着此事不简单。若是单独做人牙子生意,可不兴这样兴师动众。”   “朕也觉得。”云澹点头,见荀肆困扰,又说道:“从前太上皇在位之时,听闻有人从西凉找来女子送到京城的大官家中做小。说是做小,偶尔有一两人却是细作。”   荀肆一听,这就对了。不然费那些劲做什么!忙对云澹竖拇指:“皇上是这个!”   云澹被她吹捧习惯了,这会儿见怪不怪,问道:“接下来想如何办?”   “云珞在外头盯着呢!待有些眉目了,去户部查查档。”   云澹瞥她一眼:“你倒是跟云珞相熟。”   “赶巧碰上了!”荀肆抓起一颗话梅塞到口中,话梅酸甜,口中生津,腮帮子一酸,忙用手捂着。   “出息!”云澹递她口茶:“喝了吧!”而后说道:“朕看云珞对此事上心,不由想到他的差事还未定。你得着空试探他一嘴:看看他想去哪儿。”   “好好。臣妾记下了,回头就去问。”   “成。”   有商有量,相敬如宾呐! 第38章 舍东舍西水生(十九) 是荀肆的少年郎……   云珞他们在十六巷窝了十几日, 终于将来龙去脉摸的清清楚楚。   起初那些人并未轻举妄动,过了六七日发觉周围没有动静, 便大了胆子。于一个深夜带了一个女子出来,穿过重重街巷,最终被送到了一个商贾人家。   再过几日,送了一个去六品衙役家。   最后一个,送到了三品翰林学士曹元府中。这倒有趣。   云珞等人坐在十六巷巷口的面馆内吃面。云珞翩翩少年,带着几个彪形大汉大汉,这阵仗太过显眼,不时惹人侧目。   十六巷深处那户人家走出一个男子, 寻常打扮,粗黑眉毛朝天吊着,左脸一条刀疤。他出了十六巷, 径直朝城外走。   “我去跟着。”裴虎起身朝外走。   人牙子将人卖完了总该走了, 他们却不走。显然是有阴谋。   等到日头西沉, 出了门, 见荀肆站在十六巷口,看到云珞灿然一笑, 放一本册子到他手中:“要存善看过了, 里头将有异的人名去向标了出来。你去查。”   “嫂嫂这一日去哪儿了?”云珞见她一身男子打扮问道。   “嘘。”荀肆嘘了声,指了指永安河方向:“青楼。”   “嫂嫂去青楼?”云珞眼蓦的睁大。   “去青楼有什么稀奇, 老娘还看上一个姑娘呢!回头带你去瞧瞧。”荀肆说完压低声音:“青楼的姑娘真不赖...”   云珞直觉耳红眼热,忍不住轻咳一声:“还望嫂嫂自重。”   荀肆大笑出声:“出息!”一扭头走了。   她这些日子在外头待惯了,但规矩还是得守。说好了闭宫门前回宫就是要闭宫门前回, 这点话柄可不能落下。大摇大摆进了宫,穿过园子之时见云澹正在湖边散户,于是嬉笑着上前:“您消食呢?”   云澹过头看她一眼, 这身打扮真是令人一言难尽,口中与她打官腔:“去哪儿了?为何穿这身?”   荀肆低头瞅瞅自己的衣裳,这不是挺好吗?   “去查案啦。”   “查案你穿这样?”   “穿这样利落,□□方便不是?”   “荀肆...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云澹有意吓她,担忧她出事,是派了人日日跟着她的。自然知晓她今日做什么去了。   ...荀肆眼睛转了转,走上前拉住他衣角,求饶似的:“臣妾与您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嗯,不生气。”   “臣妾..去了青楼....”   ...可真有你的!云澹斜她一眼:“可有你看上的姑娘?”   “有。”荀肆忙点头,而后又摇头:“没有没有。”   “你那点脏心烂肺朕看的十分清楚,今日咱们把话说明白,若是奔着给朕充盈后宫,朕劝你大可不必。朕想要哪个女人便要哪个女人,天下都是朕的,朕还能缺了女人不成?”云澹说到这里又有些气不打一出来,手指点在荀肆额头上:“你若是再胡来,就不必出宫了。跟宫里带着美人们捉迷藏吧!朕看你与她们玩的很好。”   “好好好。”荀肆握住他手指:“天下是您的,您想要谁便是谁。臣妾是奔着去玩,真不是奔着给您讨小老婆...”见云澹狠狠瞪她,忙收了声,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搔:“怎么还急上了...”把她委屈坏了。   云澹心中酥了一瞬,反手握住她的手,语气出奇的温柔:“往后别想着帮朕充盈后宫了。你不是能治理好后宫的皇后,朕亦不是那好色之徒。朕从前与你说过,朕求一个安稳。”   “那也得有个可心的人儿呀!”   “你就权当你是朕的可心人。”云澹说出这句话,只觉胸口一口气沉下去,放下了什么一般。再去看荀肆脸色,她微张着小嘴儿,仿佛听到什么令人惊恐的事。   荀肆是被吓到了。权当你是朕的可心人...这话听着可不对头,眼微微朝上,目光落到云澹的眼中,来不及闪躲,也由不得她闪躲。荀肆觉得今晚的风吹得不对,吹得人头晕脑胀。那皇上也不对,看人的目光跟喝多了似得。不待她反应过来,云澹那张脸已在眼前放大。   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见她像个傻子一般一动不动,轻笑出声,将她揽进怀中,胖墩儿多好,抱胖墩儿入怀,怀中被她塞的满满当当,格外充实。   云澹有些醉了,由着自己的舌去寻她的,手上抱着她的力道又大了些。当唇/舌交融之际,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从前他从未仔细思量过的事:他想要荀肆,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样的向往。   哪怕不知多少人在他背后替他惋惜,选来选去竟选了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皇后;哪怕有人笑他不挑嘴。   他就是想要荀肆。   荀肆蒙了。手放在他胸前想推开他,却发觉根本推不动他。他不知练了什么功夫,让她的推拒在旁人看来如撒娇一般,轻轻的,搔的人心底一痒。   云澹侧了头,手放在她后脑,吻的更深。   周围人都退下了,只余他二人。怀中的人什么都不懂,不懂回应,连换口气儿都不会。云澹不嫌弃,这一切都令他欢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人儿,脸蛋儿发烫的小人人儿...   待他离了她的唇,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问她:“好么?”   那人却不说话,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云澹慌了,手指擦掉她的泪珠,轻声问她:“哭什么?弄疼你了?朕没用力...”言罢又凑上去亲她:“好么荀肆?嗯?”急切想听荀肆说一声好,急切想确定荀肆的心意是否与自己一样。   荀肆委屈极了。   进宫这么久,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把自己变成这样儿,还是逃不过他的魔爪,该亲你还是亲你,该摸你还是摸你。你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要全然受着。   手抹去脸上的泪,说道:“不好。”   “?哪儿不好?”云澹立了眼睛,装模作样凶她,那眼底的温柔却是将她包裹了。   “哪儿都不好。”荀肆推开他,站在丈外:“您怎么不分清红皂白欺负人?是这些日子后宫嫔妃侍寝不好吗?回头命尚仪局重新教一遍。再不济,外头再给您找几个。省的您这样急吼吼!”   云澹被荀肆气笑了:“亲你一下就是欺负你啦?那若是回头与你结百年好,弄疼你一点你还不得哭死?”   “谁要与你结百年好?天下这么大,换哪个女人不成,您与臣妾较什么劲?”荀肆这会儿心里堵的没着没落,有些口不择言了。   云澹心中冷了冷,口气沉了下来:“听你的意思是这辈子都不准备与朕圆房了,做对表面夫妻是吧?”   “这样不好吗?称兄道弟其乐融融!”   “朕再问你一遍,你是一辈子不准备与朕圆房了,就这么囫囵着过是吧?”他不自知他声音中包裹了一块儿寒冰。   “这样有何不可?”荀肆着实不懂,从前说好的事怎么到了今日就要变了,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做兄弟吗?他非要逾矩!   “挺好。”云澹退后一步,朝荀肆笑笑。他打小明白这个理儿,男男女女一旦陷进情爱就会疼。何必呢?好在悬崖勒马为时不晚。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女人那么多,跟她一个丑八怪费什么心?   云澹淡淡看她一眼,那目光淡成什么样儿了?淡成第一回 见她的样子。   转身走了。   千里马在远处站着,远远的见着二人又掰了脸,心中恨荀肆不争气。一跺脚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一声不敢吭。   云澹回了永明殿,对后头的千里马说道:“而今后宫这样没规矩了?敬事房连牌子都不递了?”   ???千里马愣在那儿,怪上敬事房了?是哪一个对自己说往后别让敬事房递牌子,美其名曰欲修炼神功,不能被七情六欲所扰?   “奴才这就去。”千里马后退几步,而后撒腿跑了出去。这恢复递牌子是真真的好,至少后宫太平了。半盏茶功夫不到,敬事房便端了牌子上来。云澹的手在名牌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良贵人的名牌上。良贵人好,良贵人哪儿都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的娇小可人,温顺良善,重要的是知情知趣。不比荀肆那副德行强多了?   自己近来也真是瞎了心了。竟是对那荀肆起了色心。多亏了没成事,若是成事了不知要恶心多久。   将折子丢在一边,出了永明殿奔良贵人那。   荀肆回了永和宫,脸上泪痕还未干。   彩月见她如此,忙上前递她一块儿帕子,口中喋喋不休:“大冬天的可不许在外头哭,回头细嫩的小脸儿该糙啦!”跟了荀肆多半年,慢慢对荀肆生出了一些感情,见她眼睛肿着,心中着实心疼。帮她用温水擦了脸儿,又帮她涂了一层面脂,这才作罢。   见荀肆沉着脸,便轻声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让狗咬了。”荀肆丢下一句话裹着衣裳上了房。这些时日就是这样挺过来的,想家了便爬到屋顶一坐,眼望向西北,心中盘算着无数途经的地名,河东路、兴庆府,一路想到陇原。荀肆在心中将这趟回家的路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今儿格外想家。   她心中空空荡荡,说不出什么感受。若放在从前,径直打他一顿消了火。今日那拳头攥了又攥,无论如何挥不出去。荀肆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眼朝下看,那甬道上一排彩灯笼,浩浩荡荡,云澹走在前头,一派清风朗月,适才的不快一点痕迹不留。察觉有人在看他,甚至还抬了头,朝那屋顶上的人儿笑了一笑。   ======   荀肆跟云珞站在十六巷口,紧紧盯着里头那户人家。这事儿果然如云澹所说,将从前的人口进出细细查了一遍,被人牙子卖去大户人家的女子中,果然有细作。其中一个就曾被送到过皇祖父身边。   “宫里能不能有?”云珞突然问荀肆。   “宫里就算有,也不好查出来,得慢慢来。”荀肆皱着眉头说道。   云珞见她没了喜庆劲儿,忍不住问她:“这是被欺负了?好几日没见你笑了。”   “没事。”荀肆又想起那个吻,他怎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那天夜里去了良贵人那春宵一度,第二日在园子里碰上,春光满面。他这人的话不能当真,做的事也不能当真。这事儿真就如他所说: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谁不行?   “宫宴筹备的如何?”云珞想起她之前说过要筹备宫宴。   “存善帮忙弄着呢!没心思管。我阿娘也没那些毛病,有口吃的就成。”荀肆这会儿是一点儿都不爱回宫了,这几天看见那厮,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儿。   “跟皇兄闹不愉快了?”云珞想来想去大体只有这一个原因能让荀肆不开心了。不然依着荀肆这性子,要她不开心她早打回去了,也就是对皇上还能敛着些。   荀肆没做声。   嘴朝前努了努:“这几个人是不是?”   云珞看了看:“是。城外抓?”   “成。”   二人隐在一旁的金银铺中,待他们走过,与旁人一同跟了出去。   荀肆许久未打架,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到了城外,眼见着那些人欲上马,娇喝一声:“给老子站住!”便冲了上去,拦都拦不住。逮住那个脸上有疤的,一拳凿了下去。那个刀疤脸儿亦不是吃素的,袖口掉出一把短刀朝荀肆扎。   荀肆一瞧这厮竟然来狠的,一掌劈在他手腕上,趁他不备卸了他的刀!   云珞在一旁打了个哨子,这才飞身上前。打到荀肆身旁之时笑道:“嫂嫂好身手!”   荀肆哪里顾得上理他,打了半晌得了个空隙,连环拳凿在刀疤脸的面上,口中问着:“服不服?服不服!”   刀疤是狠角色,闷声挨了一拳,抽着猛子便朝荀肆腹部踹去,他脚底亦带着暗刀,荀肆翻身躲闪,另一人朝她包抄,云珞大呼一声不妙,飞上上去,替荀肆挨了一刀。   荀肆看了云珞一眼,双手接住那人踢过来的脚,猛的一用力,飞身踹在他腿骨上,又卸了他鞋底的暗刀,眨眼之间扎在他胳膊上:“要你伤荀爷的人!”反手又是一刀!   一旁的云珞看的心惊肉跳。打架这样狠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那不要命的劲头就连那些亡命之徒都被吓到,扭头想逃。   荀肆哪里肯让他们逃,大喊一声:“定西!”   二人狂奔追了上去。荀家军的人可不是吃素的!老娘在战场杀敌之时,你们还跟个杂碎一样倒腾黄花大闺女呢!就你们这些阴蛆!   云珞等人担忧他们吃亏,亦追了上来,几人速速将这些人按下。   待他们收了势,看到远远围着百姓,都在等荀肆收拳。荀肆一不扭捏,双手抱拳一拱。百姓都叫起好来。   “这是哪家的闺女,养的这样威武神气…”有人在轻声议论。   荀肆闻言扬了扬眉,一身英气在身,直教人移不开眼。   云珞简单绑了手臂,抬眼看见荀肆眉眼间山河坦荡,心中跳了又跳。   荀肆将人送到刑部,将那些贩人的卷宗一并丢给刑部,这才回了宫。   她还未进宫,打架的事便到了云澹耳中。   静念面不改色平静无波:“皇后好身手,在那贼人伤了小王爷后,徒手卸了贼人暗镖,左右臂各划一刀,将人废了;又飞身追上逃跑的贼人,将人擒下。”是女中豪杰。   云澹嗯了声。   静念等了半晌,见云澹不说话,便立在一旁,与千里马交换了眼色。   荀肆进了宫,想起该去给云澹回个话,将这人牙子的事儿说与他听。除却她从前救下的女子不见了,其余人全都擒下了,来龙去脉也查的清清楚楚。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到了永明殿门口,欲抬腿朝里进,却被千里马拦下了:“皇后,皇上今日头痛,睡下了。”   “那不是亮着灯呢?”荀肆开口说话,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面上受了一拳,火烧火燎的疼。身上亦是酸痛。   千里马回头看了眼方说道:“皇上这几日睡觉不安稳,得亮着灯睡。”   荀肆看了眼窗上映出的人影,心中切了声:“那劳烦千公公跟皇上说一声,本宫来过了。人牙子的事儿查好了,这两日刑部应是会有折子。”   千里马弯身:“老奴明儿一早就传话给皇上。”   里头却传来一声:“谁在外头?”   千里马心道,得,又将自己装里头了,忙回到:“是皇后。”   “进来吧。”   云澹坐在椅子之上,看荀肆脸青肿一块儿,嘲讽道:“陇原一霸吃瘪了?”   荀肆手碰了碰脸,嘶一声:“没事儿,臣妾皮糙肉厚。”   “知道就好。”   …句句带着刺儿呢!   荀肆不接那茬儿,兀自说道:“人牙子的事儿查完了,从前您交代的事儿亦问过小王爷了,他想去大理寺。”   “完了?”   “完了。”   “成。退下吧!”假意对她脸上的伤视而不见。被人打成这样是她活该,那么多人呢,就轮到她逞凶斗狠了?但云澹不爱管那闲事,这几日他想的十分清楚,荀肆是荀肆,他是他。她做她的闲散皇后,自己做自己的一国明君,面子上过去就成。自己永远不会走父皇的老路,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费心。   等了半晌,却没动静。抬眼看她,却见她那双眼受了委屈似的。   “臣妾惹着您了?”荀肆问他。许多事荀肆不懂,只是觉得从前挺好的二人,这些日子越来越生分,话都不多说一句。   “为何这么问?”   千里马和静念彼此看一眼,得,二人又要闹开了。偷偷向外移步子,却听云澹说道:“这后宫的规矩是谁立下的?朕未叫你们退下,你们就敢擅自退下?”   二人忙住了步子,立在一旁,如芒在背。   云澹冷森森的眼移向荀肆:“朕叫你退下,你却不退下。不退下就侍寝,不侍寝就滚蛋。朕没工夫与你说那些没用的。”   打荀肆第一眼见他起,就从未见过他这样说话。从前他讲话,再狠的话,眼底都带着笑,逗人玩呢!而今却好,一点儿笑意没有了。也不给荀肆留情面,当着奴才们的面说这些。   荀肆这人从不轻易低头,适才问他那句是否惹到他了已算是低头。见他这样,大咧咧站起身,笑道:“您的寝,臣妾可不侍。”衣袖一甩,走了。她这会儿想的清楚,若是他再来劲,自己宁愿不要这条命了,翻回去打他一顿,直打的他满地找牙!   气哼哼出了永明殿,千里马却追了上来:“皇后。”   “怎么了?千公公。”   千里马的话卡在喉咙里,用力吞了口唾沫才开口:“皇上有令,皇后往后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永明殿不许皇后来。”   “劳烦千公公也带话给皇上:这世上本宫最不爱来的地儿,便是这永明殿!”   二人这场莫名的气生了许久,直到小年宫宴那天。   ==========   那日一早,云澹便来永和宫过问宫宴之事。   命存善将座次排位拿来一一看了,又将菜品及赏赐一一看了,发觉存善办事着实稳妥,这才放下那些文书,看着荀肆。她看着似乎清减一些,那宫衣穿在她身上微微有些晃了。就连她整日挂着的那颗象牙绳子,都比从前看着长了些。   “吃的不好?”他想的透彻,今日是宫宴,二人若还是冷着脸,旁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还成。”荀肆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这些日子气的她吃不下睡不好,若不是看他尚算个好皇帝,恨不能打他一顿。   “怎么清减了?”   “皇上看错了。”一张脸儿冷着呢,荀肆也是块儿硬骨头,愣是半点儿笑脸没给云澹。   “待会儿宫宴结束了,留荀夫人在宫里住一段日子。过了年再回陇原如何?”   “谢皇上。”   霍。气性可真大。云澹见她一张小脸儿紧绷着,朝千里马使了眼色,千里马忙将人带了下去,留二人单独说话。   “还气着呢?”云澹问她。   “不敢。”   云澹笑出声。   “那你还给朕撂脸子?”   “皇上先撂的脸子。”   “朕给你撂脸子,那是朕的不对,朕给你赔不是如何?”   荀肆瞪他一眼,嘴角爬上笑意。终于是出了这口恶气,这会儿觉得心情舒畅,能再吃五碗米饭。   云澹见她嘴角的笑意,横在心中的不痛快都散了。起身拍拍她后脑勺:“午后朕来接你。”   ==========   荀肆许久未穿的这样煞有介事。那顶凤冠罩在头上,压得她头晕脑胀。远远见着阿娘跨过那道门槛,眼睛便湿了。起身去迎阿娘,竟是一句话说不出!   阿娘拍了拍她手背,轻声说道:“待会儿再说。不许哭。”   荀肆忙点头,坐回云澹身旁。眼一直落在阿娘身上,心中甜滋滋的。想起儿时阿娘常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话不假,但在咱们荀家不管用。咱们荀家的闺女,就算嫁到天边去,亦是荀家人。”   荀夫人亦看着荀肆,她眼中噙着泪呢!   耳边人名一个一个过,贡品一担一担的抬。荀肆听到“西北卫军-韩城”之时猛的将眼移到门口。她头上凤冠的金珠子碰在一起发出声响,惹云澹偏过头看了看。那门口走进的人,身姿笔挺,器宇轩昂,天地豪情都在他的眉峰之上,是荀肆的少年郎啊!是那在西北的黄沙之中奔跑的少年郎,是那在胡杨林中朝她笑着的少年郎,是她进宫之后念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少年郎!   没人说过韩城哥哥会来!   荀肆攥紧双手,看着韩城一步步走进,呼吸都顿了。   韩城却不敢看她。她是他念着的人,却是他不能多看一眼的人。   以武将之姿给云澹请安,云澹道一声:“平身。”眼扫过荀肆攥紧的手,还有她那双自韩城进门起就不曾从他身上移开的眼睛。   云澹蓦的想起那年父皇站在惠安宫的银杏树下说的那句:世上有情皆苦,无情反倒自在。你不要受父皇受过的苦。   云澹移过眼去。 第39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一) 那你就收拾东西……   “韩将军伤势可痊愈?”云澹笑着问韩城, 眼扫过他的身板,那应当是荀肆偏爱的身板。   韩城站起身:“回皇上, 已痊愈。”   “坐下说话,不必起身。”云澹命韩城坐下:“此番进京山高路远,辛苦。”手托着杯底敬韩城,是帝王的诚意。   韩城举杯,一饮而尽。余光却在荀肆身上:她气色不好,可是受了委屈?   觥筹交错之间,谁人又入了谁的眼?   “怎么不说话?”云澹轻声问荀肆。   “臣妾怕说错话。少说少错。”荀肆朝她轻笑。   荀肆进宫半年有余,云澹终于能分清她的真假。他与自己嬉笑胡闹是假, 看向韩城那一眼是真。感情她与自己唱了半年多的戏,愣是把自己哄的团团转。她还是年纪小,不懂遮掩。云澹深深看她一眼, 可得仔细看看, 荀肆难得认真。眼前歌舞升平, 她却垂着眼, 一直不肯抬头,直至几曲歇了, 与云澹共同举杯祝酒, 而后对云澹说道:“有点气闷,想出去吹风。”   “去吧。”   荀肆站在外头听到殿内丝竹声悦耳, 那却与她没什么关联。脚尖轻轻在地面踢着,将地上的雪踢成一个小小的雪包。又弯下身去,将那雪包捏成一个小人儿, 而后再去捏另一个小人儿。   云澹站在那身后,看那排排站的小人儿许久。   “外头不冷?”开口问她。   荀肆抬头看他一眼,又将小人儿的脑袋齐齐捏掉。一点儿不似寻常女儿家, 寻常女儿家这会儿该给小人儿装眼睛了。   他问话,她不回。他却不气。还有什么可气的,有名无实夫妻,过心才叫傻。站在一旁看月色,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出来太久不好,回吧。”   荀肆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如适才一样将手递给他,云澹看了看她的手,月光下莹白细嫩丰润,伸手拂去,而后将自己双手背在身后:“适才演过了,这会儿不必了。”余荀肆那只手在原处。   二人一前一后朝殿内走,此时已酒过两巡。平日里端着的要臣们这会儿话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举杯。将军严寒正坐在韩城身侧拍他肩膀:“兄弟,少年将军,年少有为。本官在兄弟这个岁数,还只是个校尉。”   韩城弯身:“不敢。”看到荀肆与云澹走进来,二人明明一前一后,却如隔了十万里。她应是过的不好。韩城闪过这样的念头,心疼了那么一下。   云澹坐回到龙椅上,频频举杯。他酒量不好,今日却例外,眼前的酒下了两壶,他却神智清明。顿觉千杯不醉亦有千杯不醉的苦恼,于是起了身:“众爱卿尽兴。”头微微一点,出了大殿。   千里马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到底是人精儿,今日宫宴之上众人情态都看在眼里,皇后看韩城将军那眼无遮无拦。   “你今儿怎么不说话?你一向话多。”云澹问千里马。   “回皇上,奴才正寻思着命人给您熬醒酒汤呢,今儿喝的真不少,万一明儿睁眼头痛,那滋味儿可不好受。”   “朕今儿没喝醉。”云澹站定,看着千里马:“你这人眼睛毒,你睁开眼瞧瞧,朕喝醉了吗?”   千里马打起精神应付着:“神色清明,果然没醉。”   “你眼睛毒,今儿宫宴上你还看见什么了?”云澹又问他。   “回皇上,今儿一直在盯着各宫人等,生怕出了错。”千里马弯身。   云澹眼沉下来:“朕告诉你今儿朕在宫宴上看到什么了,朕看到朕的皇后对别人暗送秋波,恨不能摘了凤冠随他去了。”   “皇上。”千里马不敢听下去,跟了他十几年,他越平静越是震怒。而眼下,震怒有之,伤心有之。大体是觉得自己过往那些时日的厚待喂了狗了。   云澹心口堵着一样东西,他说不清道不明。带着千里马在园子里不停的走。待走回大殿附近,看见前头立着两个人,是荀肆和韩城。   他二人恪守礼仪站的很远。   云澹却觉得他们抱在了一起。   他隐进林子里,听到韩城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在问荀肆过的好不好。荀肆说好。韩城又问她那牙怎么还戴着,宫里好东西那么多。荀肆说戴的久了便摘不下了。韩城说这牙不好看。荀肆默不作声。   荀肆不知该说什么,这不和礼数,若是教旁人看了去,不知要说成什么样。她怕韩城受牵连,亦怕云澹颜面不保。陇原一霸肆小姐这会儿终于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之人,朝韩城点个头,回到宫宴之上,见大家方兴未艾,便坐在凤椅上陪着。不知过了多久,热闹才散。   荀肆上前拉住荀夫人的手:“阿娘,皇上为您备下了住处,许您住在宫中。”   荀夫人拍拍她手背:“那快带娘亲去歇息。娘亲年岁大了,生生坐这两三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痛。”   荀肆忙去揉她的腰:“哎呦呦,娘亲受苦了。”   荀夫人去拍她手,又瞪她一眼:“人还未散净呢,像什么样子?”   荀肆笑出声,头靠在荀夫人肩上:“女儿不管,谁敢胡说女儿拧断他脖子。女儿是皇后!”   “出息。”   一行人热热闹闹朝永和宫走,进了门,见云澹坐在里头。众人忙弯身请安,云澹上前一步扶住荀夫人:“您切勿多礼,这会儿并无外人。依礼贤婿还要唤您一声泰水大人。”   荀夫人见他一本正经,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从前在陇原便听闻当今圣上生的好,而今见了面发觉那些传言一点不虚,眼前这个男子,生的一副端正俊秀的脸,眉宇间难掩王者之气,又不叫人觉出害怕,当真是个妙人。   云澹扶着荀夫人坐在椅子上,而后命人给荀夫人看茶:“此番路途遥远,您受苦了。”一口一个您,真真的尊荀夫人为上。   荀夫人偏头想了一瞬,这之上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个妇人有此殊荣了。心中又觉得略微放心,他尊敬自己,亦是因为看重花儿。荀夫人从不想那么远,若是换个人,兴许会想,他待自己这般,还不是因着西北战事吃紧?   “倒是不苦。”荀夫人朝云澹笑笑:“只是今日宫宴前心中还在忐忑,生怕花儿不守规矩,给皇上惹麻烦。”   “规矩…”云澹终于肯看荀肆一眼:“皇后向来不守规矩。到这会儿了连账本子都不看,不仅不看账本子,还将这后宫搞的乌烟瘴气。”告了荀肆一状,见荀肆立起眼,又将话收了收:“倒也无碍,后宫本来就没有规矩。”   “皇上不必纵容她。”荀夫人看了荀肆一眼:“若是她犯了错,您尽管写信到陇原,咱们自有收拾她的法子。”   “好。”云澹笑了笑,而后对千里马说道:“呈上来吧。”   千里马应了声是,小跑着出去,过了片刻,后头跟着齐刷刷十个宫人,每人手中捧着一个盘子,千里马立直身子开始报赏赐:“羽皇沁雪金簪一对、金丝罩衣一件、祖母绿玉镯一对…良田百亩房契一本!钦此。”荀肆打进宫后没受过这样的赏赐,偏着头看云澹。云澹却不看她,而是笑着对荀夫人说道:“都说十全十美,贤婿精心挑选十样薄礼赠与泰水大人,以谢您放心将女儿交与我。”   荀夫人欲起身道谢,被云澹虚按下:“切勿如此疏远。”而后站起身:“今日您甫进宫,想必有许多话要对皇后说,不如留您二人好生说会儿话。”   轻轻点头,快步向外走。永和宫火盆子燃的太多,他透不过气。身后荀肆追了上来:“皇上。”   云澹停住看着她。   “阿娘说多谢您。”   “嗯。”   云澹眼落在她脖颈之上,嘴角动了动,开口说道:“你阿娘多谢朕,你呢?”   荀肆想起他刚刚与阿娘告状,上前一步,嬉笑说道:“臣妾多谢您告臣妾的状。”   “告的轻了。朕一会儿到了永明殿,将你进宫之后种种无状都列出来,明儿拿给荀夫人看,要荀夫人断断你这皇后还能不能留。”   “若是阿娘说不能留呢?”   “那你便收拾东西滚蛋吧!”   …荀肆心念一动,仔细打量他,他呢,神色颇正,分不清适才那句是真是假。轻咳一声:“臣妾当真了。”   “朕讲的亦是真话。”云澹朝前一步,微微倾了身,呼吸拂在荀肆脸上:“滚了就别再回来。”而后转身离去。   =====   荀肆觉得今天的云澹叫人捉摸不透,愣神许久问荀夫人:“阿娘,阿大从前有讲过要您收拾东西滚蛋的话吗?哪怕是玩闹的。”   “他敢。他若敢这么说,阿娘收拾东西就走。”荀夫人翻了个身,手摸摸荀肆脑袋:“怎么?皇上与你说过这种话?”   荀肆想起云澹的口气,不像是在玩闹,微皱着眉头:“倒是没有。他性子好,从来不生气。”哪里是从来不生气?荀肆想起他二人,自打他进宫起,不知吵过闹过多少次。彩月说他不称心,是以常挑荀肆的毛病。   “阿娘,若是真有一日女儿从皇宫被赶出去了,您会觉得女儿不争气吗?”   “说的什么话,阿娘会觉得皇上眼光不济。阿娘的花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好的女子他都要赶出宫去,那他怕是没有什么福分了。”   阿娘端肃的神情令荀肆笑出声,头朝荀夫人的怀里一钻:“阿娘最好。”   荀夫人手指梳着荀肆的发,荀肆打小闹腾,但每每用手指在她发间梳,她都会安稳下来。   “阿娘问你,你与皇上房事如何?”   荀肆哪里想到荀夫人会这样问,瞬间涨红了脸。   “问你呢,如何?”   “还成。”荀肆哪里知道好不好,只得敷衍荀夫人。   荀夫人听她说还成,便坐起身来:“皇上多久来一次?”   荀肆拿捏不好该如何答,便咬紧唇不说话。   荀夫人最懂自己女儿,见她这般神态,便沉下心来问她:“还未与皇上圆房是吗?”   …   “皇上嫌弃你?”   荀肆想起云澹那个吻,他胳膊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恨不能将自己揉进他身体,还有他贴着她的唇问她好么?   “圆房了。”她为了让荀夫人安心,撒下这弥天大谎:“他常来。”   荀夫人叹口气:“当时你打陇原走,阿娘只与你简单几句,想着宫中会有嬷嬷教你。夫妻二人若想长久,这等事儿不能少。一旦少了,便渐渐觉得对方与自己不相干了。觉得不相干了,便过不下去了。”   荀肆听阿娘这样说,忙问道:“大约多久便会觉得不相干了,过不下去了?”   “因人而异吧,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总之心不会在一处了。”   “哦。”荀肆哦了声,掐指一算,而今进宫多半年,距一年还有三两月;距三年还有两年又三两月。又想起云澹那句要她滚蛋的话,他在逐条写下自己的无状之过了吗?   ===   云澹并未写,到了永明殿,他的酒意乍起,眼前两个千里马,两个静念。伸手推开他们奔屋内走,急切想寻个住处,却觉得那椅子碍事,走上前去踢倒了,又觉得那桌子碍事,动手掀了。那挂着的帷幔,呼啦啦一片,遮人的眼,扯了!再看那面铜镜,照人太丑,砸了!还有身上的衣裳,箍的人透不过气,剪了!   他红着眼毁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千里马在一旁急的跟上什么一样,对静念说:“快想想法子啊!”   静念摇头:“要皇上砸。皇上这些年都不痛快,发出来兴许能好。只要不伤着他就成。”   眼见着永明殿一片狼藉,云澹终于颓然倒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睁了眼,见到殿内东西少了许多,便问千里马:“怎么回事?”   千里马忙说道:“昨儿皇上的酒进了多了些,回来之时吐了。奴才们连夜收拾了。待会儿就能换上新的。”   “朕吐的到处都是?镜子上也是?帷幔上也是?龙袍上也是?”   “对对,奴才们动作慢,没来得及扶着您。奴才们该死。”千里马掌了自己的嘴,云澹拦下他:“你是不是傻?朕就是砸了撕了那些东西又能怎样?说出去不丢人。”   千里马眼眶一红:“皇上,您昨晚可吓死奴才了。奴才跟在您身边十几年,没见您这样过。您若是觉得心里苦,您就跟奴才说说。别憋着。”   “倒是不苦。”云澹起身朝外走:“把门口那石凳儿移走吧,也没人坐,留下亦没什么用。”顿了顿:“把殿内所有的石凳儿都移走。”   千里马点头:“是。” 第40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 千里走单骑,是……   修年和修玉起了大早来给荀肆和荀夫人请安。两个娃娃这点随了他们的父皇, 都十分的守礼。   门一开,荀夫人见着门口立着两个如玉娃娃, 朝荀夫人恭恭敬敬抱手弯身:“给外祖奶奶请安。”   荀夫人一愣,过了片刻才想起云澹是有子嗣的。   荀肆大咧咧指着修年:“这是大皇子修年。”又指指修玉:“二皇子修玉。”而后问他们:“今日不上早课了?”   “父皇说要过年了,不必去学堂了。”   “不去学堂做什么?跟母后玩?”荀肆眼睛一转,见两个孩子齐齐朝后退了一步,哼了一声。   荀夫人上前捏捏修年的脸,又捏捏修玉的脸。两个皇子对望一眼,感情母后喜欢捏人脸的劲头是有传承的。   “晚膳外祖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可好?”荀夫人知晓荀肆铁定想吃陇原那口吃食,昨儿晚上便叫正红去备着了, 准备晚上为荀肆做上一顿。   修年修玉忙点头:“好。多谢外祖奶奶。”他们住在荀肆这里,食量较从前涨了不少。跟着母后吃饭,感觉那吃食都比从前香上一些。   荀夫人又捏捏他们的脸, 这才转身看了眼荀肆。幺女自己还没长大呢, 而今要做后妈了。思及此竟有些心酸, 忙转过身去:“修年修玉, 来。看看外祖奶奶这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修年修玉跟上去,见荀夫人从包裹中拿出几个皮影。宫中这有的玩意儿少, 加之这皮影画的又有趣, 是那红脸儿武将,身上各背几把大刀;短打扮女子朝天锥梳着, 英气勃发;那小厮身高手长,扛着一根扁担。修年修玉埋首进去,拔不出眼。   荀夫人见他们喜欢便说道:“你们母后会演皮影戏, 待会儿要她教你们,左右你们不去学堂了,咱们玩些好玩的。你们各领两个小皮影儿, 加上你母后,去编排个故事出来。过两日咱们在宫里唱上一唱如何?”荀肆小时好动,荀夫人变着法子带着她玩,这皮影戏算是她的心头好。这回来,特意找手艺人做了一些带来。   修年修玉一改从前的老成,拍起了掌,到底是孩子,爱玩着呢!荀肆挑了那个朝天锥女将,又挑了一个小厮。手指一动,那武将的头扬了起来,荀肆口中哇呀呀呀一声,而后笑出声来。   “儿臣去问父皇要不要一起演皮影,这几日父皇不早朝。”修年抬腿跑了出去。   云澹见修年眼中闪着期待,想到自己从来陪他们不多,于是点头道:“好。”   “那父皇随儿臣去挑小人儿。”修年上前拉住云澹的手,将他往永和宫的方向带。   云澹脚底灌铅,修年拽了几步发觉父皇走的慢,便也慢下步子在他身旁跟着。二人慢悠悠进了永和宫,见荀肆正在教修玉摆弄小人儿,荀夫人坐在一旁看着。见云澹来了,与他招呼过,便寻了辙子去逛园子了,留下荀肆、云澹和两个皇子。   “您要与我们一起胡闹?”荀肆眼睁的大。   “闲来无事。”云澹并未看她,而是将眼落在小皮影儿上。   “您挑。”荀肆献宝似的拿起一个给他看:“您瞧,这个是军师。”又换另一个:“这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这是…”   云澹转身问修年:“每人拿几个?”   “两个。”   “好。”云澹弯身随意拿起两个,而后坐到一旁看着荀肆:“怎么个玩法?”   “首先咱们得写个本子,而后咱们一人领两个角色…接下来呢,要几个人一同来商议如何演…”荀肆担忧修年修玉听不懂,有意讲的浅白些。只见这两个小娃娃一直在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那你写本子吧。”云澹将自己拿的两个小皮影儿放到桌上:“咱们拢共四人。”   荀肆听说要她写本子,登时有些为难,胖手摆的急:“臣妾不会写本子,臣妾从前在陇原玩的时候,都是现成的本子。”   “现成的没意思。”   …   荀肆眼转了转:“要么您写?”   “朕坐拥天下,而今却要在这儿陪你玩一个皮影戏,还要写本子?”云澹瞪她一眼,慢吞吞拿起笔,得了,写就写罢!又抬眼看了荀肆的朝天锥女将,提笔写字。   荀肆估摸着写本子时间不短,便放修年修玉出去玩,自己在他旁边看着。   今儿个万岁爷似乎有心事,眉头微微皱着。从前哪怕批折子,也会偶尔与她说几句话,今儿是一句话没有。提笔蘸墨之时衣袖染了墨,荀肆忙上前帮他擦,他却收了衣袖:“无碍。”又低头去写。   荀肆从前谄媚惯了,这会儿见他冷着有些如坐针毡,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您喝水。”   “不渴。”   荀肆仔仔细细琢磨一通,自己并未犯错,微微放下心来。许是他批折子累了呢!   云澹感觉到荀肆坐立难安,知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她有什么错?她进宫前爱慕别人,这有错吗?她心中有一个人,不想对他不起,与自己费力周旋,这有错吗?自然没错。换做自己,兴许一头撞在宫门口,来个死谏。至少她还顾全自己身为帝王的体面。   便抬起头朝她笑笑:“昨晚喝多了,清早起了被千里马灌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这会儿喝不下了。”   荀肆哦了声,头凑过去:“大体写什么本子?”   她脸上有梅花的清香,换做从前,云澹兴许会啄一口逗她一逗,而今却坐直了身子:“写完再看。”   “哦。”荀肆想起他昨日宫宴上喝了不少酒,但却没见他醉,说道:“皇上而今的酒量真真的好,昨儿臣妾见您进了那么多酒,却丁点未醉。”   “嗯。”   “臣妾还得谢谢您,您喝了那么多,还记得来永和宫看望臣妾的阿娘,还备了那么多赏赐,还与臣妾阿娘讲那么多好听的话…”   “应当的。”云澹又低头去写本子。   荀肆这回安静了,坐在一旁乖乖的候着,候着候着瞌睡虫便上来了,头猛的向下,磕进云澹温热的掌心中。荀肆笑出声,在他掌心赖着不起,见云澹没动静,睁开眼看他。他眉头皱着,紧抿着唇,龙颜不悦。荀肆忙坐起身:“不许生气,闹着玩呢。”   云澹嗯了一声,将眼前几张纸递给荀肆。他的字可真好看,从前批折子寥寥几个字,看不出阵仗,而今在纸上齐齐的写了,便看出功底了。就连荀肆这等不爱拿笔的,都看出好来。捧着纸细细读了,他写的是一个女子为救情郎披挂上阵千里走单骑的故事,他思虑周全,担忧修年修玉记不住,分给他们的唱词和动作都是寥寥几处,荀肆的朝天锥女将军最为精彩。   荀肆看进去了,久久回不过神。不知不觉眼角渗了泪珠。   “如何?”云澹问她。   她放下那沓纸,手背抹了眼角:“没见过这样好的戏文。要誊抄吗?”   “修年修玉就那两句话,不需要。朕写过了,便记住了。这份你留着看。”   “那还要劳烦您说说戏。”   “成。”   云澹认认真真为修年修玉讲戏文,而后指着那皮影:“与你们母后好好学学如何动。明儿晚上咱们给宫里的人演一出可好?”   修年修玉兴致高昂:“好。”   几个人各自操练起来,修年修玉拿着皮影试了试,手指头不听使唤,打架打的厉害。荀肆咯咯笑出声,把他们拉到身前,一点一点给他们讲。云澹在一旁偷师学艺,他天资极盛,不出片刻,便动的有模有样。   见荀肆带修年练的认真,便走到殿外,命千里马去安排丝竹器乐。云澹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就得做好。   到了第二日晚上,永和宫的院子中摆了二十余小凳儿,一块儿白幕支在前头,院内的灯笼灭了,只有白幕后头燃着一盏孤灯。   待各宫嫔妃落坐,宫人们将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两大两小四人蹲在小桌后,荀肆探出头去看:“好多人呐。”   云澹拉着她衣领子将她拽了回来:“开始吧!”   “得嘞!”   荀肆清了清嗓子,头一点,身后锣鼓震天响,唢呐开了音,瞬间将人带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陇原、带到“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陇原。   荀肆侧耳听着,待那唢呐到了高音,猛的开了口,荒腔走板,自成一派,亦是陇原。   宫人笑出声。她却玩的开心,手指不停的翻动,眼前的小人儿点着头,手抬到腮边拭泪:“情哥哥兵败炮台营,小女舍身去相救~~”而后做出穿衣动作,披挂上阵。身下架着一匹良驹,噔噔噔的去了。   云澹拿出提前画好裁好的关山万重放在白幕下头,一轮圆月举到上头,女将军千里走单骑的悲壮和豪情跃然于幕上。   修年的小皮影儿快步跟了上来,嫩声嫩气唱到:“此时风沙漫天卷,将军可要歇一天?”   “不得!不得!”荀肆摇头:“情哥儿命悬一线,片刻不能歇。”那马腿倒腾的更紧。   修年的小皮影儿甩着长鞭跑上前:“探兵来报,前有埋伏。”   荀肆头一立:“不怕!不怕!”   云澹蹲在那偏着头看荀肆,她的睫毛翘着,嘴角含笑,小嘴儿不停的唱着戏文。有时头一抬,一声悲壮苍凉的秦腔自喉间传出。   敌兵来袭,瞬间刀光剑影,女将军面不改色,横刀立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云澹突然有些难过。   从前不懂的事,今日全懂了。   原以为此生不会受这样的苦,如今却切实尝到了。他爱上荀肆了。   身后的鼓点敲的愈发绵密,眼前的马儿跑的愈发的快,直至他身旁,他红了眼睛,幽幽唱到:“此生得你,夫复何求!”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   外头传出啜泣声。   云澹猛的抱住荀肆,在她耳边说道:“那时听闻肆小姐千里走单骑,我就想:我从未遇到过这样赤诚热烈的女子,也曾想这样的女子若是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分不清说的是戏还是他们。   白幕落下,那孤灯一盏,灭了。   身边通明的灯火,亮了。   那个人,走了。 第41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 毒死你再换个皇……   云澹出了永和宫径直奔了园子, 千里马在后头紧着倒腾那两条老腿将将能跟上。也不敢叫苦,上气不接下气对静念摆手:“快追, 千里马不成了,千里马而今是千老马了。”   静念见他如此说道:“慢些走吧!”说罢跟了上去。   云澹到了湖边,深深吐纳几口,方觉心跳平复。   他参悟透一件事。世间事皆有定数,从前觉得情/爱伤人,避而远之,但它却自动找上门来,且并未事先与你商议。自当坦然受之, 泰然处之。适才抱着荀肆之时还觉得万般皆苦呢,这会儿倒是觉得苦褪尽了,剩下了甜。   云澹还是没有参悟透。少年时就该尝尝这等事, 被他避了, 做了十一载皇帝的人, 而今却如那少年一般, 站在湖边兀自心跳。跳就跳吧,还笑出了声。晴雨不定, 是少年心境没错了。   追将上来的千里马听到云澹乐了, 傻眼了。脚踢了踢静念,眼朝万岁爷那瞟:怎么了?   静念摇头:不知。若说静念这人亦是个没用的, 长在欧阳丞相身边,后来做了云澹的伴读,打小就仔细跟两个女人说过话:师娘和雪鸢。师娘是师父的, 雪鸢后来成了他的。这些日子他隐约觉得皇上与皇后吵闹,颇有当年自己与雪鸢闹的劲头。但又觉得不大可能,皇上性子这么冷清, 未必受得了皇后聒噪。兴许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朕心里有人了,这个人心里有旁人。”云澹回身看着他二人:“你们帮朕琢磨琢磨,如何能让这人心里放下旁人,只有朕?”   ?   三人对望一眼,过了片刻,发觉这三人都没什么用。一个有后宫但没爱过的万岁爷,一个有家室但惧内的贴身侍卫,一个连女色都不能沾的太监。这三人在一起能想出什么主意来?滑天下之大稽!   千里马看出他二人对自己的怜悯,涌起了胜负欲,轻咳一声:“依老奴看,此事大有可为。”故弄玄虚一番方继续说道:“食色性也。主子天下第一美男子,若想得到皇后的心,首先要令皇后沉迷与皇上的美色而无法自拔。”   “朕何时说那人是皇后了?”云澹微微红了脸。   “嘿嘿。”千里马谄媚一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静念缓缓转头: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继续说。”云澹想听千里马继续说下去。   “没了。”千里马老脸一红,能想到这儿都算是开窍了。   哎,云澹叹口气:“要你们何用!”   回吧!   ========   云澹走了,荀肆却如堕梦境。   那真切之言尚在耳边,那人却是寻不到了。眼前的小皮影儿散落在地上,她的朝天锥女将军和他英姿勃发红脸武将叠在一起,以证明那场至死方休的皮影戏不是大梦一场。   荀肆弯身捡起,抬头看看四周,人都散了。   修年修玉尚未过瘾,拿着皮影在院内追逐;荀夫人坐在檐廊下,仰头赏月;彩月轻舟正红在打扫院子;存善正在整理那几页戏文;北星手中捧着一个茶壶;定西定定站在永和宫外。   一切都静了,都不动了。   只有那句:“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荀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不懂他说的是戏还是他们,荀肆只觉得难过。   颓然坐到荀夫人身边,低低唤了声阿娘,委屈极了。   “阿娘的幺女这是怎么啦?”荀夫人轻声问她。   荀肆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气闷,于是说道:“演皮影戏太累了。”   “可阿娘看皇上比你还累呢!你那一句一句的唱,皇上手边堆了几十样玩意儿,场面换的又快又准,这么冷的天儿,出了一头汗。”荀夫人说罢笑笑:“到底是脑子好使的,换场面可不易。”   “也没见他怎么动弹。”荀肆不服,想起写着戏文那几页纸不见了,便起身去找,找了半晌也不见,便问正红:“那几页戏文呢?”   “千里马攥着呢,说是万岁爷的字可不能乱扔,要回去收着。”   “咱们找他要出来。”荀肆抬腿就朝外走,哼,老娘唱过的戏文才不给你收着。   到了永明殿门口伸着脖子听了听,里头寂静无声。   抬起腿朝里走,闻到饭菜香,走进书房一瞧:好家伙,万岁爷自斟自饮呢!吃独食,不是好人。   云澹瞧见荀肆来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耳根子又红了。假意冷冷扫她一眼,兀自喝酒。   荀肆不乐意了,适才是谁抱着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着?这会儿有好吃的又不给自己吃。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自己搬着板凳坐在他对面,嬉笑道:“谢皇上赐臣妾搭桌儿。”没脸没皮。   云澹不做声,为她斟了一杯酒。   荀肆忙说道:“谢皇上赐臣妾酒。”   “毒酒。”云澹带笑不笑。   “那不能。”荀肆仰头干了,嘶一声:“皇上舍不得。”   “怎么舍不得?毒死你再换个皇后。”   “换个皇后还不容易,用得着毒死臣妾么?”荀肆不乐意了,自己去拿酒壶,自斟自饮,连连三杯,口中振振有词:“您少喝点儿,喝多了难受。”   瞧这话说的,像那么回事儿。   “朕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不许与朕打马虎眼。成吗?”   荀肆一听云澹又正经起来,立马坐直身子:“您问。”   云澹见她如临大敌,登时觉得自己太过煞有介事,吓着她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如此。”   “哦。”   “在朕迎娶你进宫前,你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荀将军荀夫人没有为你议亲?”   荀肆一听是问这个,立马松了劲儿:“皇上,您看臣妾这德行,好议亲吗?臣妾连您都踢过,若是换了寻常男子,还不得被臣妾打死…”   云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连自己都敢踢,寻常男子自然要被她欺负。   “那你心中,可有什么人?”   “臣妾心中有人,有阿娘阿大、三个姐姐、修年修玉…还有皇上!”好家伙,还有皇上呢!云澹眉头一皱:“那你跟朕说说,你心里怎么如何有朕的?”   蹭个酒也太难了!荀肆唇一嘟,不乐意了。   云澹见她说不出所以然,知晓她那个棒槌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听话了,摇头苦笑道:“你来永明殿做什么?”   “臣妾来寻您写的皮影戏戏文。正红说千里马拿走了。”   “你要它做什么?不是背的滚瓜烂熟?”   “臣妾唱过的戏文就是要自己留着!”   “那你去找千里马拿。”   “喝完再说。”   荀肆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在云澹的杯沿一磕:“臣妾干了,您随意。”   云澹按住她手腕,轻咳一声:“这杯朕敬你,你随意。”   荀肆可不敢喝这杯酒了,今儿眼前这位忒怪。云澹见她不喝,逗她:“怎么?怕朕灌醉你对你行苟且之事?”   荀肆脸一红。   “朕可挑嘴着呢!”又加了一句。   这几日他心中千回百转,阴晴不定,生出好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见不到荀肆之时,心中千百个念头想将她赶出宫去,最好赶到那荒野戈壁之中,要她对着一棵枯树做戏;见她之时,又觉得她这身肉膘若是到了那等地界,还未站稳,就被野兽掏空了。不可不可。   这会儿看她馋眼前的酒肉,又觉得或许一直给她这些吃食,她就会忘了韩城。   想到韩城,又觉得心中一痛。   千里马说自己是大义第一美男子,此话可当真?云澹琢磨着这话,起身踱步到镜前,镜中这个男子,倒是不丑。云澹谦逊,他这样的长相在他眼中,也仅仅是不丑。回头看看正往口中塞肉的荀肆,与这么个胖东西倒是相配。   “你来。”云澹喊她。   荀肆忙咽了口中的乳鸽,起身到他身旁,被他捏着脖领子与她一起立在镜前。荀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看镜子看看他,却被他的手将脸推回去:“别动!”   云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别说,自己与荀肆,倒是有几分夫妻相。尤其是荀肆的耳垂,与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云澹心满意足,问一头雾水的荀肆:“爱妃觉得朕长的如何?”   ???爱妃?   荀肆一愣,而后伸出拇指,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也不追问真假,坐回龙椅上:“你还喝不喝?”   “喝!”荀肆忙点头,今儿练了一天戏,饭还没正经吃一口,这会儿好就好肉在眼前摆着,不吃那不是傻吗?   二人坐下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喝到最后,云澹稀里糊涂答应荀肆要她每日出宫与云珞一同查案,而后一头栽倒在桌上,荀肆一头栽倒在床上,各自睡去。   千里马走到窗边,听到荀肆的呼声,啧啧一声。对一旁的静念说道:“而今宫中的日子愈发难混了。从前万岁爷多好伺候,不挑吃不挑穿不挑用,就连奴才们错了规矩他都睁只眼闭只眼。自打皇后进了宫,三天两头生气,我在一旁胆战心惊伺候着。而今更别提了,哎!”   静念见他为难,好心说道:“我给你出个招儿,往后不管什么事儿,但凡你觉得难办,就去请皇后。这么大年岁了,再混个十几年就出宫了,得个清净挺好。”   千里马叹口气:“这不是心疼主子吗?别看咱们主子做了这么久皇帝,男女之事那是只知皮皮毛,而今又与这么个四六不着的皇后认真起来,往后的苦还多着呢!”   “那你是没见过当年太上皇和太后,还有丞相和夫人,闹的可比这厉害多了,要死要活的。这不是都好了吗?”静念这会儿脑子好用了:“日子长着呢!急什么!”   他可算懂了一回! 第42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四) 韩城哥哥娶个可……   荀肆睡到半夜念叨口渴, 迷糊之中一杯温水送到她唇边,闭眼喝下, 又察觉到一块帕子擦拭她的唇角,微微睁了眼,看到昏暗之中一张熟悉的脸,便主动朝里挪腾个地儿出来给他,转身睡去。   第二天清早睁眼,见云澹睡的正熟,便侧过身去打量他。他熟睡之时可真面善。荀肆不知为何冒出这么个念头,好像他清醒时苛待过她一般。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人却伸出手堵她嘴:“别吵,再睡会儿。”   而后手放到她肩头轻轻一拍,又一拍, 这手怕是有什么法术, 荀肆竟又觉出困来, 继而沉沉睡去。   待她再度睁眼, 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云澹正站在窗前喝茶,听到响动回过身:“醒了?”   “嗯!”荀肆点头:“这一觉睡的沉。”   “醒了就快些更衣, 适才存善来过, 说今日泰水大人要出宫去与荀家军的人提前吃年饭,你也去罢?想来那些人你从前就相熟, 那日宫宴匆匆一别,也没得出空闲来好好叙旧。今儿可以陪你阿娘去,不必着急回来。若是回不来, 就在永安河边住下。”说罢放下茶杯,转身坐到床边,看到荀肆神遁了, 便捏她脸:“怎么?平日里吵闹着要出宫玩,今儿让你出宫你倒扭捏起来。”   “西北卫军来的都是男将,臣妾是女子,不合礼数。回头礼部那个老头又该参一本了。”荀肆说的是上回与云珞当街拿人被参了一本之事。加之心中莫名生出的那股子歉意,令荀肆些许迟疑。   “不必理会。”云澹正色道:“去吧!”眼落在荀肆脖颈,扯起那根红绳端详那牙,又慢塞回她衣领口:“别说,这东西戴久了,还真会变色。”而后起身:“快更衣,不然你阿娘不带你去了!”   荀肆闻言慢吞吞下了床,任正红彩月帮她更衣打扮,待收拾好准备向外走,见到云澹又站回窗前,推了窗看着外头不知在想什么。遂几步跑出去,腾的跳到窗前吓他一跳,而后大笑出声。云澹探出身子去捏她脸,口中恶狠狠:“荀肆你真是长本事了,连朕都敢吓!”   荀肆任他捏够,咧着嘴问道:“晚上回来给您带您爱吃的炸糕回来,成不成?”   “别带了。费劲,天冷还要等。回来都凉了。要御厨做就成。”   “成吧!”荀肆道个万福,撒腿跑了。   算是不会好好走路了。云澹见她跑走,心中一空。   =======   临近年三十,宫外极热闹。   西北卫军的人都住在城外的驿站之中。这会儿驿站挂起了彩灯笼,古旧的三层小楼焕然一新。看着倒是喜庆。   轿还未落,外头便热闹起来。荀肆推开窗,看到定西已经撒欢儿似的到了韩城跟前,二人摔起了跤。其余人都围在一旁,吹起了哨子。   驿站的窗一扇一扇被推开,一个一个人头探出来看热闹。陇原人极易开怀,他们开怀,亦会感染旁人。片刻之间,便听到驿站内笑声连成一片,有了飞天之势。   定西和韩城难分伯仲,二人摔了许久,大汗淋漓,终于直起身,胸口撞在一起:“可以啊!兄弟!功夫没丢!”   而后抱在一起,大笑出声。   故人就别重逢,当有无数话要讲。而那日在宫里,生怕哪句话不合时宜,是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今日终于得以好好许久。   “今儿咱们用烤羊,就在驿站后头的院子内,今早欧阳丞相特地过来安排的地儿。”韩城对荀夫人说道,而后看向荀肆:“管够。”担忧荀肆嚷嚷不够吃。从前在陇原,若是营地架起火烤羊,她总在一旁嚷着:“还要多来一只,不够!”   荀肆忙点头:“若是还有酿皮子,那就堪称圆满啦!”   “自然有。”   荀肆心中暖意升腾开来,是在陇原之时才有的心安。朝韩城感激一笑。而后搀着荀夫人随着他们去了驿站后院。火已经燃起,羊甫架上去烤,偶尔发出噼啪声响,香气渐渐钻了出来。外头竟然不冷。荀肆凑上去闻了闻:“香!”   荀肆还是那个荀肆,一点没变。   韩城有点心酸,别过脸去,而后默默走到远处。   韩城和荀肆对彼此的心思,旁人不知晓,定西是知晓的。他跟上去,撞了韩城肩膀一下:“过去的事了。皇上人不错,被咱们肆姑娘耍的团团转,从来没真跟她急过。”   “那就好。”   “起初进宫的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还有一回病了,烧糊涂了,喊过你的名字。”定西拍拍韩城肩膀:“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肆姑娘而今在宫中,多少要挣一条活路。总是与皇上这样周旋着也不是办法,再好的人也有失了耐性的一天。”定西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好,不然能如何呢?一个在陇原念着她,一个在宫中念着他,这辈子还能见几回,光靠这点念想就活下去了?自然不成,还得有新的想念。   韩城红了眼眶:“那回九死一生,都见着阎王了。心道就这么死了也值了,但转念一想若是死了,依她的性子定会将天掀了。还是得活着,也给她一条生路。”   定西一阵心酸,揉了眼睛说道:“操,老子一个大老爷们都要被你说哭了!”转身给了韩城一拳:“快别说了!你信我的,娶个妻,好好过日子。打了仗回来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有人能迎着你。别再等了。你等着,她挂念着你,往后还怎么过?”   “我对别人起不了那份心思。”   荀肆坐在荀夫人身边,看着篝火出神。荀夫人拍她手背:“想什么呢?”   “想阿大。”荀肆将头靠在荀夫人肩膀:“还想三个姐姐。怎么三姐这回没来?”   “你三姐…”荀夫人叹口气,你三姐还生你的气呢!都气了一年了不见消。上门为她提亲的人被她一个个赶了出去,美其名曰那些人不行。陇原人都道荀家老三心高,不是王侯将相入不了她的眼。但这话可不能跟荀肆说,不然她心里又得难受。   荀肆偷偷打量韩城。韩城还是那个韩城,被西风的风沙雕刻过的坚毅的脸,常年在战场上历练的魁梧身姿,动物凶猛一般的眼神。而后想起自己成亲了,便收回眼神,去看眼前的篝火。   大家围坐一圈,开始饮起了酒。陇原人喝酒用碗,白瓷碗,灰瓷碗,倒上满满一碗。仰头干了,若是那酒不顺着唇边流下一些,便不算大口喝,要罚的。   “阿娘,我也想喝。”荀肆小声对荀夫人说道。   “喝吧!少喝。”   荀肆得令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坐到了韩城身边。将碗与大家碰到一起,齐齐喊了声:“干了!”仰起脸一饮而尽。韩城自羊腿上扯下最嫩那块儿肉递给她,荀肆也不扭捏,接过啃了一口。那肉烤的酥脆鲜香,是陇原的羊啊!明明人还在京城,却感觉自己回到了陇原。眼睛一酸,差点落泪。忙又塞了一口肉将这心酸堵回去。   定西端了酿皮子放到荀肆跟前:“咱卫军的兄弟们起早做的,都知晓肆姑娘好这口。喏,快尝尝。”   荀肆夹了一口,忙点头:“是这个味儿!”眼睛眯成了月牙。   韩城心中一抖,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到头来都幻化成她那脆生生一句韩城哥哥。仰头干了碗中酒,而后离开了人群。转身看到荀肆站在他身后。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荀肆想起当时。当时韩城问过她一句,是否想嫁人。她说不急。急什么?阿大阿娘韩城哥哥都在眼前,再呆两年多好。进宫后她恨过自己,干嘛要说不急?就该说想嫁人,想马上嫁人。那样就不会离开阿大阿娘,不会离开西北卫军,不会离开陇原。是应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造化弄人。   到底是荀肆先开了口:“韩城哥哥,你也不小啦,若是碰到可心的女子该成亲了。”   可心的女子在哪儿?可心的女子就在眼前巴巴的看着自己呢!但这话再也不能说了,点点头:“好。”见荀肆眼中悲戚,便说道:“你也好好的。”   荀肆亦点头。   抬头看看天色已暗,鸟儿归朝了,筵席亦该散了,该回宫了。许多话还没说呢,但也不能再说了。   临行前推开窗看着韩城,心道这天意难违,恐怕就是命了!   进宫之后要正红先送荀夫人回去,自己则直奔了永明殿。见云澹正在批折子,从怀中掏出冒着热气的炸糕:“皇上,您吃。”这炸糕她在怀中焐了一路,生怕凉了。云澹见眼前的小人儿,一双清亮眼正望着自己,盼着自己夸她一句。无非是捧着一块儿炸糕,却像是捧出一颗心。心中一暖,恨不能揽她入怀。却是生生忍住了,从前不知晓她心中有人,有时抱她亲她不觉她为难。而今呢?还是恪守礼仪,不然她得多难受。往后日子长着呢!   “不是说不要买?”云澹接过炸糕,热乎乎的。   “又不费事儿,您快吃。”荀肆坐在他对面,看他咬了一口:“好吃么?”   “自然好吃。永安河边这家炸糕,朕自打在王府之时便去吃,有时会念着这一口。”云澹又吃一口,里头的豆沙馅儿香甜醇厚,他心中暖。并未想到荀肆会绕道那里买,更未想到她竟是焐在怀中带回来。这应当是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炸糕了,小丫头的心意在里头呢!   荀肆见他吃的香,忙递了一杯茶过去:“您就口茶,别噎着。”而后吞了口水:“能剩一口给臣妾尝尝吗?臣妾适才不想吃,这会儿看您吃竟是觉得好吃。”   云澹见她那馋猫样儿,将炸糕递给她:“咬一口。”   荀肆凑过去咬了一口,又见他拿了回去继续吃,那一口就落在她咬的那口之上,当今圣上吃了自己的口水。   …   云澹吃了炸糕心满意足,见荀肆坐着不动,便问她:“不回去陪泰水大人?”   荀肆摇摇头:“阿娘睡的早,这会儿应是安置了。”   “你不困?”   荀肆又摇头。   “有心事?” 第43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五) 酥肩半露,不得……   “皇上是好人。”荀肆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 令云澹忍俊不禁。   “眼下又觉得朕是好人了?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云澹用完炸糕,顿觉心情舒畅。这小东西若能一直这样有良心, 多放她出宫几次倒也无妨。   “总之皇上是好人。”荀肆煞有介事,起身朝云澹一拜:“臣妾谢皇上厚待。”   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其中铁定有诈。云澹身在靠向龙椅,仔细打量她神色。只见她眼一转,似是计上心来,眉一挑,志得意满。好家伙,又要算计人了。   “皇上您说, 是宫里的烟火好看还是永安河边的烟火好看?”荀肆今儿听定西念叨年三十那晚,永安河上会有一艘画舫被推上去,楼外楼的花魁会在画舫之上表演弹唱及舞蹈, 相当热闹。荀肆惦记那楼外楼不是一两天了, 而今有了新花魁, 便想着再去瞧一瞧。   “宫外的人每到年三十, 都往皇宫这瞧。应是皇宫的烟火好看。”云澹不接她茬,有意逗她。   “那您说, 是永安河边的人气儿旺, 还是宫里人气儿旺?”荀肆又问。   “后宫的人都聚在一处,那人亦是不少。”言罢见荀肆嘟起了嘴, 便笑出声,而后指着自己的脖子:“哎,批了一整日折子, 腰酸背痛。”   荀肆忙上前,手按上去:“是这儿吗?”   云澹点头:“是。”   “那臣妾给您按按。”荀肆一边按一边问他:“舒坦吗?”   云澹拿捏够了,这会儿心满意足, 长舒一口气:“舒坦。三十儿那天用了年饭,带你出宫未尝不可。”   荀肆眉开眼笑:“臣妾说皇上是好人一点没错!”   “但朕隐隐担忧,若是这后背哪一日疼起来…”   “臣妾天天给您按!”荀肆忙截住他话头,心中狠狠骂他一句老狐狸!欺负人!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朕呢?”云澹回头看她,这个角度颇有些刁钻,险些埋进荀肆胸/乳之中,不着痕迹向后移,又想起千里马说的食色性也。轻咳一声,转过身去。   想起从前嫔妃侍寝之时,时常酥肩半露,男子也应同理。于是微微扯下自己衣襟,而后对荀肆说道:“别按了,按久了手酸。”   荀肆得令坐回木椅,一抬头看到云澹衣襟似是被自己按的敞了开。那棱角分明的锁骨,再向下…妈耶。荀肆站起身,缓缓帮云澹将衣襟拉上,口中赔着不是:“臣妾真不是有意的,天儿冷,您别着凉。”   云澹颓然靠回去,摆摆手:“回去吧!不早了。”   待荀肆出了门,他忙起身回到卧房,自床底扯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有一位大人从前抄楼外楼之时顺手牵的,对,就是送他相思套和银托子那位。翻开册子,仔细研磨。显然适才不得章法,其一是那烛火太亮,其二二人相距甚远,其三云澹这衣襟拉的远不到位...他在心中将适才情景认真思量一遍,这才胸有成竹将册子藏起来。小东西下次可跑不了了!   志得意满又去批折子,低头看折子,那折子上的字一一幻化为荀肆的一颦一笑。胖东西真会磨人。云澹轻笑出声,胖东西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迷/药了?   又想起荀肆一本正经荒腔走板唱戏,如她人一般。她这样荒唐的人,也会那样深情的看人,眼底噙着泪,欲语还休。   云澹合上折子,问千里马:“在民间,结发夫妻若是过不到一起去,该如何呢?”   “将就着过呗!”千里马一边研墨一边说道:“民间的女子嫁了人讲究从一而终。日子都是头三年甜,小两口跟那浆糊似的整日黏在一起,夜里吹了灯说不完的话;再有三年,孩子得添了两三个,整日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夜里吹了灯翻身便睡去;再有一年,女子色衰,男人看上了旁人,富庶的使银子将那看上的女子纳进来,穷的叮当响的便去那烟花之处尝个鲜。发妻咬碎了牙齿往肚中咽,日子苦哇!苦着苦着就埋进了黄土,这一生了了。”   世间疾苦。   “若是女子有了二心呢?”   “那就更惨了。有一些地方将那女子身上绑着石头沉了潭,奸/夫打的不能人道…”   “着实惨了些。”云澹想起荀肆那身肥膘,若是将她沉潭,恐怕得多绑两块巨石。否则她下不去。又忙斥自己阴毒,可舍不得将那胖墩儿沉潭。   “多少有些不公。”云澹思虑良久说道:“不兴和离?我大义的律法可是准许和离的。就连欧阳丞相和宋先生都和离过…”   “寻常人家的女子和离了再嫁就难了..”千里马觉着主子今儿问的这些话令人摸不清头脑,皇后多看那韩城两眼,也不至和离吧?韩城能呆多久,顶多半月出头,人走了,皇后整日跟皇上混在一起,日子久了,还能跑了不成?“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您今日缘何问这些?”   “闲的。”云澹放下笔。   …   千里马觉得自打宫宴那天皇上就不对劲了,喜怒无常,头脑中的念头稀奇古怪。时常批着批着折子便站起身,朝着永和宫方向叹气。皇上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他这样思量,却听云澹幽幽道了一句:“朕以为我大义朝应当一夫一妻。”   ?千里马手中的墨块儿掉了下去,见惯了世面的大太监都被这句惊的失了心神。那万岁爷却还不作罢:“不仅一夫一妻,过不下去还可和离。你看眼前的静念和雪鸢;往上一辈说欧阳丞相和宋先生,宋为将军和陈大掌柜,穆宴溪大将军和春归夫人。再往上一辈说,穆老将军和穆老夫人…我大义朝就当开这个先河,给周围列国起个表率。”   千里马轻咳一声说道:“主子说来容易,远的不说,就近的您这后宫…虽说照老祖宗以前清净许多,但人数亦是不少呢!”   云澹瞥他一眼:“你是不是以为朕没那魄力解决这后宫?”   “您有,您有。”千里马忙低下头,您还当是太上皇当年在王府做皇子呢?侧室偏房说散就能散,自古抬进宫的女子哪有给散了的道理?除非送庵里去。   云澹摇摇头笑出声,直到天擦亮才离开书案睡去。   ========   腊月二十九夜里,荀肆爬上床,睡了一个时辰便睁开了眼。   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搓手,要过年了嘿嘿!是真心实意盼着过年呢!从前在陇原,三十儿一早,阿大阿娘便会将四姐妹唤起,而后送每人一身新衣,要她们换上,图个喜庆吉利。   宫里依惯例,过年之时皇上皇后要给各宫赏赐,这些事儿都交与千里马和存善师徒去办了。荀肆自己倒是备了一些新意,譬如为修年修玉每人备了一身红色新衣,为永和宫的宫人每人备了一张银票,还有为万岁爷备的小泥雕。   荀肆不会泥雕,是去凡尘书院见宋先生在刻,一时兴起与宋先生学了起来。她刻的这一件是一匹良驹,云澹骑的那一匹。荀肆将这匹良驹捏的像模像样,还为它画了眼珠儿。也算有心了。   她坐在床头乐津津,要是每天都是过年该多好。正美着,听到窗嘭的一声不知被什么打到,莫不是又有小混球来闹事!荀肆翻身下了床,推开窗看到永和宫宫墙上坐着一人,正朝她摆手,小声唤她:“你来。”   荀肆眉头一皱,那不是有门吗?怎么翻上墙了?   回到屋内裹上衣裳,也翻到墙头去。朝下一看,齐刷刷站着一排人。定西无奈朝她耸肩。   “宫里兴□□找人了?”荀肆笑道:“您早说啊,臣妾□□可厉害了!”   “这会儿叩门多吓人,看到你屋内还亮着灯,索性打你窗。”云澹将围脖扯下来为她系上:“走。”话落率先跳下宫墙,而后朝她伸手:“来,朕接着你。”   ?这下荀肆是真蒙了。这厮忘记自己这身量以及功力了?跳是不跳?若是不跳,似乎驳皇上颜面,若是跳,这一下恐怕今儿就得为皇上挖坟了。管他呢!   荀肆纵身一跳,云澹稳稳接住。见荀肆睁大了眼,还煞有介事颠了一颠:“如何?”   荀肆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云澹见她憨直的神情,笑出声。   “随朕走。”云澹将她放下,扔下一句便走了,行至永明殿的一间屋子,指着屋门对她说道:“推开。”   荀肆闻言推开门,天耶!是一间兵器室!荀肆一一看过去,好多兵器都是她从前并未见过的。除了短兵器和长兵器,亦有索击类暗器。   “喜欢吗?”云澹见她拔不出眼,行至她身后轻声问她。凑满这一屋可不易,但想着她喜欢,便兴师动众要人去京城街巷、店铺里逃,他还亲自去了鬼市一回。   “喜欢!”荀肆眼中发着光呢,是真心喜欢。   “送你。”云澹不说赏赐,而说送你:“往后你不出宫之时可以来玩儿。”   “不出宫?”   云澹点头:“不是说要去大理寺与云珞一起查案?”   “合规矩?”   “你讲规矩?”云澹拿起一根软鞭丢给她:“会用这个吗?会用的话便带在身上防身。”   荀肆太喜欢过年了,过年之时总有好事,浸到人心里,浸的人喜滋滋的。眉开眼笑自袖间拿出那个泥雕:“臣妾也有东西送您。但比起您送臣妾的,简直不值一提。”   云澹接过那泥雕仔细打量:“谁捏的?”   荀肆微微红了脸:“臣妾自己捏的,手拙,您若是看不上眼就还给臣妾,回头臣妾再与宋先生学学,捏个好看的。”说罢伸手去拿,云澹却将那泥雕藏在身后:“送人还有反悔的道理?朕看的上眼。”她亲手捏的呢,荀肆哪里是肯安心坐下捏东西的人,这一件格外珍贵。往后可未必会有这样的好时候!   “乏不乏?”云澹看天色,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再睡会儿?”   荀肆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随他去了卧房。而后将外衣脱掉,轻车熟路钻进被窝。云澹看她这一套动作,是真不见外。   大体就是在这一茶一饭、一坐一望之中生出的情愫吧?云澹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掀起被子亦上了床。眼前人虽是摸不得碰不得,但好歹还在眼前呢不是?   ========= 第44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六) 小女子愿以身相……   永安河亮起了百家灯火。远远看去色彩斑斓, 星河灿烂。那河面冰上停着一艘巨舫,被灯笼点缀, 如九天之上驶下的神舟,将个冰面映的有如天街。   荀肆和云澹在远处下了马车,云澹将手伸给她:“你最好拉紧朕的手,永安河人多,切勿走散。”   荀肆闻言将手塞到他掌心,谄笑道:“臣妾保准儿不松开皇上的手,绝对不给皇上添一丁点麻烦。”肉乎乎的手,被他满攥, 二人并肩向河边走。荀肆惦记那新花魁许久,今儿不知能否得见真颜。于是嘟囔一句:“若是能找个最近之处去看就好了。”   云澹见她这般,出言笑她:“让你进画舫成不成?”   荀肆一听便当真了:“当真吗?”   这下云澹又察觉出不对, 停下脚步仔仔细细打量荀肆, 而后朝前探过身子, 与她耳语:“爱妻莫不是有何隐疾?”   荀肆懵懂无声:“哈?隐疾?”   “譬如, 对女子有遐思?”   荀肆脸一红,忙摆另一只手:“并无并无。”   “那你对那花魁有这般兴致?”   荀肆缩了缩脖子, 总不能说要为你讨小老婆吧?“您瞧!”荀肆手指伸出去, 永安河边燃起第一根烟火。如孩童一般跳了起来,拉着云澹朝那跑。云澹跟在她身旁, 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颗心倏忽飞起。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烟火在天上绽成花树, 将人脸庞打亮。荀肆眼中映着那光,鲜活生动。云澹顾不得看烟火,只眼前这一人便令他看的痴了, 傻了。如那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此刻心跳莫名。   待那烟火落了,画舫上莹莹点点走下数十手执灯笼的女子,鼓乐声起,冰面上的人翩然起舞。那灯笼接连变成各种模样,与那灯海交相辉映,又错落出不同。静念与云澹耳语几句,云澹拉了拉荀肆:“走罢!”   “去哪儿?还没看完呢…”荀肆嘟起嘴。   “不是想上前看的真切?”   眼见着眼前人的眼愈发的亮,拉起她的手朝画舫处跑。每年画舫前都会留有一艘空舫供达官巨贾观赏。云澹带着荀肆走上去,果然看的真切。   荀肆睁大了眼,见那画舫上翩然走下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软烟罗裙,上头缀着光粉,长袖广抒,袖间闪烁如流萤。翩然立在天地之间。   哇。荀肆哇了一声,忙用力捏云澹的手:“皇上您快看,这是不是天下第一美色?”云澹瞟了一眼,尚可,又看回荀肆。荀肆大概不知,云澹打小见惯了美人,世上美人在他眼中并无不同。而今更觉都不如眼前这胖墩儿来的真切。   荀肆发觉异样,扭头看他:“您不觉得美?”   “她会胸口碎大石吗?”云澹突然问道。   ?   “不会是吧?不会,就不美。”   荀肆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反倒被他不正经气到了,红着脸与他争辩:“这都不美?”   云澹摇摇头:“想听朕如何想?”   “想。”   他清了清喉咙:“既然爱妃想听,朕便说与你听。这世上之美人分为三等,三等美流于貌,二等美流于心,一等美流于貌与心。三等美常见,二等美少有,一等美乃世间极品。这位…”云澹手一指:“朕与她不相熟,姑且算她三等美。”   …“胡说八道。”荀肆被他绕晕了,又不服输:“不如带到宫里去看看皇上能不能扛住这等美色?”   云澹见她气了,便不再言语。这世上他只扛不过一个人,而这人正坐在他身侧而不自知。“那朕问你,你为何觉得她美?”   他这样一问,荀肆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得胡搅蛮缠:“不管,就是美!”   “好好好,美。”云澹不再与她辩白,拿起一颗蜜饯塞到她口中:“喏,边吃边看。”   那女子面前一把琴,一曲舞毕坐于琴前,修长手指抚上去,高山流水倾泻而出,琴艺自然了得。荀肆又哇了一声。   云澹突然觉得自己这皇后见识太短,这琴虽说尚可,却不值得哇一声。于是靠到她耳边问道:“喜欢听琴?”   荀肆点头:“大姐和三姐琴艺绝佳,想来好久未听到了。”   云澹嘴角微扬,坐直身子。爱听琴有何难?她兴许不知他的本事,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了。   那女子抚了琴,又要作画。   荀肆伸着脖子看着,见她面纱被风打起,露出那不曾示人的半张脸,堪称绝色。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身旁的云澹,见他似是不为所动,有些挫败,颓然坐回椅上。谁说天下帝王好烟花女子来着?拎出来打一顿算了。这等绝色他竟是一点反应没有!难不成是碍于自己坐在这?荀肆眼睛一转,计又要上心头,却听云澹缓缓说道:“别打朕的主意。朕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朕心里有数。你若是乱来,当心朕罚你。”   哦。   “那您中意什么样的女子?”荀肆又老生常谈,却听云澹缓缓吐出一句:“关你屁事。”   那女花魁表演完,楼外楼的女子们走上前,依次为大家派银子:“上元节那一日,楼外楼花魁揭面,小女候着您。”荀肆听他们这样,心道不知那女子又要被卖多少钱。想到这样的女子他日要与那些败类周旋,心中一痛,动了买下她的心思。   思忖间,见那女子退回画舫,再出来之时已与其他女子装束无异。荀肆定睛打量她,只见她莲步轻移至画舫后,而后消失无踪。她揉揉眼,手指出去,却被云澹拦了回来:“你别管。”   “人呢?”   花魁逃走鲜少发生。一来京城耳目众多,逃不远,被抓回后照死里打一顿,各种辱人手段招呼一遍,从此便成为行尸走肉;二来,即便逃了,贱籍未脱,不好讨生活。荀肆自然不懂这些,她捏着云澹的手又问一遍:“人呢?”   云澹指指画舫下。   那画舫之下有空隙,瘦小的女子是可以钻进去的。只是当那画舫被推动之时,人要遭一次大罪。她想逃,必须咬紧牙关不发出声响,忍着身上平添的擦伤和奇寒。待画舫被推到岸边,楼外楼的人散了,再伺机而逃。那女子亦是个莽夫,瞻前不顾后,荀肆替她着急。   楼外楼的打手们已是倾巢出动,在那画舫后面有一处冰洞,洞口沉着一件衣裙,是那女子先前穿的软烟罗。一个打手探头下去,起身朝楼外楼的掌柜的摇头。   那掌柜的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到他面上,声音清脆。   荀肆有心救那女子,便朝定西使了眼色,定西自然懂,悄悄退下去,走到人群之中。   云澹自然看到她的小动作,笑而不语,不出手便不是陇原一霸荀肆了。拉了她手问她:“烟火也看了,花魁也看了,可还想在宫外流连?”   荀肆忙指着永安河边巷子中的长街宴:“去吃那个!”京城本无长街宴之习俗,只是永安河边许多生意人打江南来,自然也将这习俗带来。每逢三十,只这一条街摆上街宴,亦算奇观。   “馋嘴。”带着她奔巷子中去,找了一处带荀肆坐下,给了家主一块儿碎银子:“内人远道而来,见这长街宴新鲜,想借宝座一用。”那家主亦是个热络人,速速为他二人添了碗筷。   云澹清隽俊秀,荀肆富态喜气,这二人搭眼一看不是一路人,细瞧又觉十分般配。都不免多看几眼,看的荀肆脸微微红了。   “怎么?肆姑娘会脸红?”云澹贴在她耳旁笑语一句,手指刮她鼻尖,而后盛了一碗汤给她:“先喝汤,冷。”   “啧啧啧,小姑娘嫁对人了呦!”家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对荀肆说道:“看着就是有福气的。白头到老呦!”   荀肆一口汤甫进口,差点呛到,脸愈发的红,求助似的看云澹,那人却笑意盎然:“多谢家主,借您吉言。”   ========   韩城等人从永安河边的酒肆出来,饮酒之人见了风,更觉上头,幸好提前备了轿,一脚登上去,欲坐下,脚却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他的短刀已出手,顷刻间架到一人的脖颈之上,只听一个女子急急一声:“大侠饶命。”   韩城另一只手缓缓掀开轿帘,许光进来。眼前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睁着小鹿一般惊恐的眼看他。   “你是谁?”韩城冷着声音问她。   那女子紧咬着唇:“小女引歌,乃扬州人士,家道中落,被卖到楼外楼为妓。还请大侠相救。”   “如何上这顶轿的?”   那女子快要哭出声音:“还望大侠先起轿。”   韩城冷森森看她一眼,头探出去,见周围几人在四处张望,并无十分可疑。再看这女子,细眉细眼模样,像极了细作。心一沉,放下轿帘,道了句:“起轿。”而后听到那女子气息沉了下来。待到了驿站,将她提拎进房,对其余人道:“守着。此人还需细审。”   屋门关上。   蹲在引歌面前,见她悠悠睁了眼,眼内泪珠串线似的落:“多谢大侠。”   “再说一遍,你是谁?为何在本将军轿中?”   引歌听到将军二字,心中悲喜交加,直觉遇到贵人,泪水更甚:“小女引歌,乃扬州人士。家父曾为盐官,后被奸人所害,小女被卖为妓…”   “为何在本将军轿中?”   “小女今日演完后藏于画舫之下,趁人不备,随意钻了一处轿子,妄想能有善人相救。”引歌说谎了,她站于画舫之上,永河岸边情形一览无余。韩城身高体长,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有轿而不坐轿,行于轿侧,一身正气。那轿又落在酒肆前,距河边几步之遥。引歌决议赌一赌,于是弃了从前的法子,爬到了韩城轿中。   韩城不发一言,眼中寒气尤盛,令人忍不住想逃。   引歌却坐直身子,拉开自己被磨坏的衣袖,露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还望大侠给一条生路,小女感激不尽,愿以身相许。” 第45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七) 不如委身于他……   韩城看她胳膊, 又觉得她在唱一出苦肉计。但那胳膊上的血迹是真,西北卫军向来优待细作。于是起身去拿药匣。   “伸手。”是对引歌说。   引歌迟疑伸出手, 见韩城用棉絮挑了草药,而后覆在她手臂上。他手重,本就斑驳的皮肉因他这一下骤然剧痛,引歌喉间抖了一抖,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哭出来。韩城察觉她异样,抬眼见她泪水沉在眼底,于是住了手:“你自己来。”西北卫军此番前来之人都是铁铮铮汉子,可没人能帮她擦药, 起身走了出去。听到屋内女子轻哼一声,知晓她已涂上药粉。她身上斑驳伤口,涂了那药粉自然会疼。   “你去查查今晚永安河上可有楼外楼的花魁跑了。”韩城对铁牛说道, 又叮嘱一句:“别走漏风声。”   铁牛点头。   韩城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听到屋内倒抽几口冷气, 过了许久才倒过气来, 转而窸窣声音住了,便说道:“我进门。”   “是。”她轻声答道。   引歌这会儿靠坐在窗下地上, 抱着双膝, 更显伶仃。见韩城进门,朝他颔首:“多谢大…将军相救。”适才她想过无数手段, 与其在楼外楼任人践踏,不如委身于他。好歹是个正人君子,待他日脱离虎口, 再全身而退,好歹搏了一条生路。引歌颤抖着手探到自己衣扣之上,却又颓然放下。打小饱读诗书, 她做不出这等腌臜之事。若是出等下策,与留在楼外楼又有何分别?不可不可!   韩城并未应声,反而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他身高腿长,占了引歌身前大片地界,令引歌觉得无法呼吸。又将自己的脚收紧,而后抬头看着韩城,那眼中凄楚,即便是韩城亦深觉她可怜。   “可知我是谁?”韩城问她,声音中那块儿寒冰算是化不了了。   “您自称将军。”   “西北卫军,韩城。”   “见过韩将军。”韩城眼神中的杀气令她毛骨悚然,但他身上的正气却也昭昭。引歌怯意退了几分,眼前人兴许只是不近人情。   “为何逃出楼外楼?你可知逃出楼外楼有何下场?”   “上元节那一日,楼外楼要为小女挂头牌,小女不愿。”   倒是个有气节的。“不怕本将军把你送回楼外楼?”   “将军一身正气,不是那腌臜之人。”   韩城打量她,一身书卷气,这等人若是在青楼,应会被无数达官贵人追捧,他日过的兴许也风光。若她当真这样逃出来,这一身风格却也叫人钦佩。   “你歇在此屋中。有事敲墙。”   =======   荀肆和云澹在宫外蹉跎到晨曦初露,二人都不愿坐轿,索性走路回宫。   “朕随你去永和宫吧?今儿是初一,去给泰水大人拜年。”   “您可别,臣妾阿娘可受不住…”荀肆手摆的紧。   “你这会儿又讲规矩了。”二人拌嘴之时,定西回来,云澹有意快走几步,留他二人说话。   定西将那女子如何从画舫下逃进韩城的轿子,又是如何被韩城带走的细细说了,荀肆点头:“去给韩城哥哥送个口信,那女子查查底细,若是干净清白,便救下吧?”   “得令。”   荀肆回身,见云澹在宫门口等她,忙快走几步到他身前:“那女子救下啦!”   “哦?”云澹假装不知眉头挑起:“谁救下的?”   荀肆又见来龙去脉与云澹讲,一句不掺假,而后问道:“臣妾有一事不懂。”   “说。”   “为何一人有罪要牵连全家?好好的女子入了贱籍这一生都不会再翻身了。今儿咱们遇到的是个有骨气的,哪怕为贱籍,亦想活的体面些。那些认了命的人,从此就算入了地狱了。这点臣妾不懂。”   云澹见她眉头紧锁,显然是为此事烦扰。于是正了神色说道:“朕从前亦问过这个问题,你猜老祖宗如何说?”   荀肆摇头。   “老祖宗说贱籍制度在我朝已有三百余年,之所以立贱籍,是因从前百姓作奸犯科多被鞭笞或关于牢狱,发落从轻,放出后又会再犯,且比从前更甚。若有贱籍,则可约束他们。”   “那皇上如何想?”   “它存在自有存在之理…”云澹话未说完,便见荀肆走了。胖墩儿生气了。快走几步拉住她:“有话好好说,不许生气。”   荀肆眼睛红了:“西北卫军中好些人是贱籍,脑袋别在腰带里,为大义拼杀。到头来还脱不了一个贱籍。有失公允。”荀肆不知自己这委屈究竟从何而来,竟嘤嘤哭了起来。   “大过年的,怎么还哭上了?”云澹忙去擦她泪,见她止不住,又叹口气将她揽进怀中:“你说的事朕都清楚。朕也曾与欧阳丞相商议过此事,只是目前尚未有定论,是以不能对你信口开河。你不许再哭了啊,待会儿泰水大人看见你哭,该以为朕把你怎么着了。”   又低头为她轻轻拭泪,荀肆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哭上了,这会儿倒是觉出尴尬来,破涕为笑。   “哭哭笑笑,喜怒无常。”云澹假意凶她,而后拉住她手:“快走,给泰水大人拜年。”   荀夫人早已起身,见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忙弯身施礼。   云澹拦住荀夫人,而后后退一步,双手抱拳,身子大弯,口中说道:“给泰水大人拜年。”端端正正,认认真真。荀夫人心中一暖,上前虚扶他:“多谢皇上。”   荀肆则端正跪下:“女儿给阿娘拜年。”陇原的规矩一点没忘。   荀夫人扶她起身,自腰间掏出两个红福袋,一人一个塞到他二人手中:“讨个好彩头。本来昨夜里就该给你们,可打个瞌睡的功夫,一睁眼你二人便不见了。”   荀肆嗤嗤笑出声:“皇上带女儿出宫看烟火啦!永安河的烟火比宫中好看!本来想带着阿娘,又担忧阿娘疲累。”   荀夫人宠爱的看她一眼,而后说道:“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受各宫嫔妃的拜?”   “不啦。减了一道规矩,午后那场宫宴前一道。”   “那快与皇上小憩片刻,一宿未睡,待会儿该头疼了。”   荀肆忙点头:“好,那女儿去睡啦。”扔下云澹朝里走,云澹见她忘恩负义,心中一滞,轻咳一声:“皇后不如随朕去永明殿小憩,这会儿宫人要备年饭,兴许会有些吵。”说到底是不愿一个人过年,有这个胖墩儿在有些热乎气儿。   荀肆一听倒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与荀夫人打过招呼便随他回了永明殿。   路上云澹一眼又一眼瞪荀肆,瞪的荀肆直发毛,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何这样看臣妾?臣妾今日可是一点儿错没犯。”   “带你出宫玩一晚,轮到睡觉之时扔下朕自己去了?你是不是没良心?”云澹手指点在她眉心:“就你这样儿的,换个夫君,早被你气死了!”   荀肆一听是为这个,忙陪笑道:“您错怪臣妾了,皇上之前不是说臣妾睡觉呼噜震天响扰您清梦吗?臣妾是为皇上好。”   云澹本就不是真生气,见她牙尖嘴利,笑出声。进了永明殿,叫千里马将殿门一关,不许任何人来吵,二人脱了鞋上床,帷幔一放,各自睡去。   云澹发觉自己多了个毛病,从前浅眠之人,有荀肆在之时,睡的竟格外香甜,就连她那小呼噜的声音都可充耳不闻。倾身向前,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方安心睡去。   ======   定西到驿站之时,天已大亮。韩城正就着一盆冷水洗脸,水花溅的四处都是,冰的他手通红。见到定西咧嘴一笑:“定西,你怎么来了?”   定西朝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他:“昨夜是不是救了一个女子?”   ?韩城一愣:“你如何得知的?”   定西靠上前去:“那女子是肆姑娘想救的。碰巧到了你这,肆姑娘的意思是查一查底细,若是干净,便救了。”   “肆姑娘要救她?”   “是。”定西点头。   “那我知晓了,给肆姑娘回个话,叫她放心。”   定西传了话,又见韩城眼睛通红,便问他:“昨夜又饮酒?”   “闲来无事。”   “可不兴再这样了,万一肆姑娘知晓了,又不知该难受成什么样儿。”   韩城听到他说荀肆会难过,便对他说:“不会了。你切勿与她说。”   送走了定西,想起昨夜审那引歌,应是将她吓到了。即是荀肆要救,自然要善待她几分。于是打了热粥和肉包子端到屋内。见引歌并未上床,生生在墙根窝了一夜,心道这是个缺心眼的。到她身前唤她:“醒醒。”   引歌不动。   韩城手探到她鼻前,活着;放到她额头,滚烫。   于是弯下身去抱起她,将她置于床上。这下犯了难。此行的女眷都随荀夫人进了宫,留下的都是精壮的汉子,没人能照顾她。一咬牙,只得自己来了。   将她衣袖拉上去仔细瞧了瞧伤口,并未化脓,应当只是受了风寒。于是起身去寻了药用水冲了,端起碗喂她。韩城不会喂药,加之引歌又死咬着牙关,那要愣是流了出来多半。韩城气馁,将引歌放倒,拿起汤匙再试一回。   引歌终于肯喝药,朱唇微起,饮下那口。韩城见管用,又喂她些许,直至药碗见底。   引歌喝了药后又沉沉睡去。   留下韩城独自犯难,荀肆说救她,该如何救?自是不能将她丢在京城,否则那些人寻到她,还是死路一条。而自己又将护送荀夫人回陇原,罢了!待她醒了再问吧! 第46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八) 像那寻常夫妻一……   引歌的高热流连不去, 妖魔鬼怪依次在她梦中登场,惊的她尖叫连连。是铡刀落, 热血喷溅,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倒在了亡父面前。自此山崩地裂。罪臣之女,再无翻身之时。   微微睁了眼,看到窗前立着的铮铮汉子,心内瑟缩,朝床里挪。   “醒了?”韩城行至床前,打量她气色。这也是个有勇无谋的, 没有后路就敢那样跑,将自己的命赌进去,不值当。   引歌恐惧他面上的寒霜, 咬紧牙点头:“多谢将军照拂。”   “醒了便想想接下来想去何处, 待过几日西北卫军归程, 也捎带送你一程。”荀肆所托, 韩城不能负。   “西北卫军可是驻扎在陇原?”引歌问他。   韩城点头。   “小女可否恳请将军将小女带去陇原。”引歌坐起身,摸索腰间, 幸好还在。几块碎银两:“这是小女的盘缠。”陇原山高路远, 那些人定然不会追去。到了陇原再做打算。   韩城看那碎银几两,聚在她掌心, 叹口气:“不必。上元节下一日我们启程,你先将养身体。”   引歌红了眼眶,将那银两塞回自己腰间:“小女谢将军。”   韩城点头, 而后出门去。   坐在驿站门口,可隐约望见宫墙上插着的旗,那旗一招一展, 将韩城的心打个粉碎。耳边是荀肆脆生生那句韩城哥哥。韩城哥哥真想将你劫出来,自此浪迹天涯。   远处几个人朝驿站这里走,见到韩城停步问话:“见过一个女子吗?约么十六七岁,生的美。”   “没见过。”韩城知晓他们要找的人是谁,摇头道。   几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道:“走,咱们去问店家。”   韩城眯着眼坐在那并未起身,任那几人打他身旁经过,听到他们与店家寒暄几句后打探,那店家是个机灵的,韩城带人回来那晚他是见过的,却不敢乱说话。西北卫军而今是朝廷的亲属,那门口坐着的又是西北卫军的将军,万一失言,恐将惹祸上身。遂摇头:“这几日临年傍节,除了先前的住客,再无人投宿了。”   “让哥几个上去看看?”这几人乃泼皮无赖,横行京城。那楼外楼亦是有后台的,倒是不怕这区区驿站店家。   “万万不可。”店家忙摇头:“若是惊扰到西北卫军的人,事情就闹大了。各位请回罢!”   那几个泼皮见店家阻拦,互看一眼:“哥几个轻手轻脚上去,看一眼就走。”   “不可。”   “你说不可便不可?老子看你不识好歹!”带头的要动手,扯住店家衣领,眼见着拳头到他眼前,却被一个铁拳攥住,一个森冷声音说道:“店家说不许看,就是不许看。”   带头的哎哎惨叫两声:“大侠饶命!”   韩城松开他的手,见他手去腰间探,又迅速伸出手去,自他腰间卸下一把匕首:“敢用阴招?”双手一用力将他手腕掰断,声音清脆,那带头人哀嚎不止。另外几人作鸟兽散。“滚!”韩城吐出这个字,转身上楼。   进了门见引歌在床角筛糠似的抖,便问她:“听到了?”   引歌点头:“多谢将军。”她尚在后怕中,若是这将军不肯出头,这会儿她应是被拖回了楼外楼,生死由命了!   “不必总是谢本将军。若真想谢,便谢皇后吧!”   引歌听他这样说,懵懂摇头。韩城并不解释,走出门去。   引歌躺回床上,想来老天爷待自己不差,阴差阳错被救下,终是能逃出那牢笼。泪水又落了下来,只是这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了!   ======   荀夫人于正月十六离京。   上元节放了一整夜烟火,这会儿的京城弥散着石流黄的味道。   荀肆拉着荀夫人的手,轻声央求她:“阿娘您能不走吗?待到龙抬头。”小孩儿心性,明知这不行,还是要缠着荀夫人再试一回。   荀夫人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阿娘也不想走。”荀夫人自己就是远嫁,从江南府到陇原那可是几千里路。初到陇原之时,动辄以泪洗面,荀良抱着这个小人儿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加倍对她好,要她不想家。还是在有了荀壹后才逐渐把陇原当成了家。“幺女,阿娘叮嘱你几句话,你若是不喜听,听过后便忘了。”   “阿娘休要这样说,阿娘说的话,女儿都爱听。”荀肆眼泪吧嗒吧嗒的掉,总觉得阿娘走了,自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   荀夫人见她落泪,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方能哽咽说话。“花儿,你听阿娘说,阿大阿娘打小偏疼你,你刚离开陇原那段时日,你阿大偷偷抹了好几次泪。切勿担忧阿大阿娘不要你,阿大阿娘不敢写信于你,也是有难处。你只肖知晓,无论何时,西北卫军是你的后盾。”   荀肆一听,哭的愈发厉害。日日盼着陇原的信,拢共那寥寥几封。信上只言片语,一句要紧话没有。   荀夫人帮她拭泪,又说道:“这些日子阿娘看你在后宫中尚算自在,微微放下心来。阿娘是过来人,不论你在成亲前如何想,而今既是做了一家人,便要心往一处走。哪怕你不愿,也得往前迈一步不是?”见荀肆摇头忙又说道:“阿娘不是逼你做你不愿的事,这世上没人能逼咱们肆姑娘。阿娘是说,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你也得看看眼前人不是?”   “阿娘您都知道…”   “阿娘后知后觉,也是这几日才发现端倪。从前阿娘只是以为你们打小玩在一起,感情好…”荀夫人拉着她手:“阿娘不是偏袒皇上,你瞧他,若不是皇上,单放在民间放在陇原,也是一个出类拔萃之人。重要的是,他由着你胡闹,阿娘能看出来,打心底宠着你呢!”   “阿娘有所不知,他待谁都如此。待从前的思乔皇后更胜一筹,并非是特意优待女儿,他就是这样的人。”荀肆抹了眼泪,她听出阿娘的用意:“阿娘的话女儿记得了。”荀肆颇感心酸,明知阿娘是为自己好,可就是觉得阿娘是在要自己妥协。一颗心乱的不像样儿了,拉着荀夫人的手哽咽道:“您就不能不走吗?这回一走,又不知何时再见了,女儿舍不得您。”   “傻孩子,人这一辈子,早晚有一日要自己过的呀!”上前揽住荀肆肩膀:“阿娘的幺女而今是皇后了,做皇后的女子,兴许此生比旁人更难些。但阿娘信你,阿娘的幺女无论何时,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答应阿娘,好好的。”荀夫人话音落,泪水复流,再也收不住了。从前与荀良立下规矩荀家的女儿不远嫁,无论何时想了盼了打马半日就能见到,哪成想,到底有一个女儿嫁了这样远,嫁到那寂寂深宫之中。荀夫人这颗心这会儿疼成什么样儿了,恨不能摘了荀肆的凤冠将她带回陇原。   马车晃荡到城外,吱呀停下。   车门开,荀肆先跳下来,伸手将荀夫人扶下。   云澹自前车下来,看到荀肆眼睛肿成了桃子,知她定然哭了许久,一阵心疼难当。上前去迎荀夫人,朝她深躬:“泰水大人此去山高路远,还望珍重。”   荀夫人快步上前:“皇上,使不得。”   云澹摇头:“于天下,朕是君王;于您,却是自家人。”   荀夫人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落泪:“皇上,幺女打小顽劣,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您担待,她心不坏。”   云澹拉过荀肆的手:“请泰水大人放心,朕定会好好待她,不要她受丝毫委屈。”   韩城站在远处,看到云澹握住了荀肆的手,心痛难当,忙别过脸去,心中劝自己:休再看了!那人你从此不能再看了!却又转回脸来,深深看她。荀肆恰巧也在看他,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终究是对韩城哥哥不起了。   扶着荀夫人朝韩城身后的马车去,途经他之时,似乎途经一场不确切的风月,还未开始,就散了。   荀夫人上了马车,韩城以武将之姿与云澹辞行:“末将请求开拔。”   云澹静默片刻,手掌拍在韩城肩头,用力一捏:“韩将军保重,待全胜而归,朕定备好酒菜,与你痛饮三日!”   韩城弯身:“谢皇上。”   云澹点头,而后倾身向前,贴在韩城耳旁,以极微之声耳语:“朕会待她好。”   韩城心中一凛,退后看向云澹,他却目光清明:“朕贵为天子,决不食言。”而后朝韩城拱手:“韩将军请开拔。”   荀肆站在身后,看着荀夫人的马压在隆冬的碎冰之上,发出细碎声响,将人心神崩裂。登时双目朦胧,向前追跑几步,发觉徒劳无功,那马车已是绝尘而去,最终消失于眼前。   回身无助的看向云澹,痛哭出声:“阿娘走了。”   云澹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拍她头:“乖,别哭了,你还有朕呢。”   “不要你。”荀肆这会儿心中没着没落的,只得在他怀中胡搅蛮缠。   “好好。不要我。”云澹将外褂扯开勉强将她围住,抬眼看了看转过身去的众人:“都看着呢,回头都要笑你了。”   荀肆自衣缝中朝外看,可不?都不敢看了。忙推开云澹,瞪他一眼:“谁让你随便抱人!”   云澹哭笑不得,将双手抬起:“好好,不抱你。皇后可要回宫?”   荀肆又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官道,再回身看看眼前笑着的人,嘴一撇:“不想回宫。”   “带你喝茶可好?”   “还得吃点儿好的。”   “得寸进尺。”云澹拉住她手,将她拉上马车。猛的想起第一回 见她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会儿想的是这样一个胖皇后,看着是个傻的,不知多容易拿捏。而今却是被她拿捏了。倾身上前握住荀肆的手轻轻摩挲:“朕知你不易,离家几千里,又自在惯了。身在后宫如那断了翅膀的神鹰,朕都懂。你若是想家,就在朕怀中哭一场闹一场,再不济打朕两巴掌,你不是好打人吗?”   荀肆被他说得心酸,眼一红,嘴却硬:“谁敢打你?回头不开心再将人咔嚓喽。”   “旁人不敢,你敢。朕许你拿朕撒气。再说你那脖子,比旁人粗那么一些,不好咔嚓。”云澹逗她,复将手握紧,看着荀肆:“荀肆,别把朕当外人,就像那寻常夫妻一般,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好么?”   荀肆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云澹手背上,快将云澹心滴碎了,坐到她身旁揽住她肩膀:“哭吧!”   荀肆当真哭了,将头埋在他胸前,孩子一样。 第47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九) 吃嘴儿   云澹在书房批折子, 听到荀肆在兵器室中乒乒乓乓,抬起头吩咐千里马:“去瞧瞧皇后做什么呢?”   千里马得令前去, 趴在门缝里朝里一瞧,荀肆手中一把龙泉剑,利落比着剑花,口中念念有词,将那兵器打的乒乓响,别提多热闹。捂着嘴退回书房,笑道:“兵器室里热闹着呢,皇后自己与自己玩出花样儿了。”绘声绘色将那情形讲了。   云澹闻言笑出声:“这小东西惯会自己哄着自己玩。”   “奴才去传话要皇后轻声些?”   “不必, 有点动静儿好。”而后对千里马说道:“去将朕的琴搬出来。”   “得令。奴才这就去办。”   云澹手指着显眼处:“放那儿。”这样胖墩儿一进门便看得到,让她好好开开眼。这些时日二人没红过脸,那小东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 对自己百依百顺。一旦日子顺遂了, 云澹便又起了幺蛾子, 寻思着再诱她一诱。   那头荀肆正在摆弄兵器, 听到琴声如水,逐声而去, 行至书房推门而入, 却见月色铺满书房,一个身着白衫面如冠玉的公子正在低头抚琴。此情此景此人均堪称一流, 荀肆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妈耶, 皇上?那老夫子何时有了这等风流之姿?   云澹抬眼看到荀肆眼神热切,心中剧跳,却面不改色, 手指片刻不停。抬起眼幽幽看向荀肆,又俯首闭目,一缕头发散在额前,竟是比那美人不差!荀肆是个好/色的,吞了口唾沫,而后巴掌拍的极响:“弹的好!~”这一声叫好,“好”字拖音极长,语调那么一扬,颇有几分市井泼皮无赖之相,屋内旖旎瞬间散去,云澹颓然住手,抬眼看着荀肆。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点风情不讲,屡次三番诱她她都不进套。帝王有些生气。   这眼神令荀肆莫名,忙解下身上斗篷披在他肩膀:“皇上是不是冷啦?快披上,切勿着凉。”   败了败了!你个败兴的胖东西!   云澹负气起身向书案走,朝外头喊了句:“掌灯!”这小东西真是不解风情。   千里马等人一头雾水进来,见他二人神色有异,掌了灯又一头雾水退下。   荀肆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他,小心翼翼上前,缓慢而轻拍几声巴掌,巧舌如簧:“皇上弹的好极了,臣妾适才吓到皇上了?之前在楼外楼,见人是这样叫好的…那都是花魁弹琴之时才这样的。”荀肆倒不敢说云澹是花魁,只觉得自己冤枉。真心实意叫好呢,却惹他一眼又一眼瞪自己,恨不能把自己吞了一般。   “楼外楼那种腌臜之处你若是再去,看朕如何收拾你!”   “皇上不是也去?”臣妾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静念说他也去过的,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腌臜之处了?   云澹更是气不打一处,起身捏荀肆脸:“捏死你得了!”   荀肆委屈,眼一红:“说急就急,还要不要人活了…”快哭出来了。   云澹见她这般,慌忙撒了手,心中缴了械,去揉她脸:“朕没用力。”   “怎么没用力!”荀肆也去捏自己脸,快将牙花子漏出来了:“都捏成这样了!”   云澹忙拉开她手,双手捧着她的脸揉,轻声哄她:“好了好了,下回轻点捏,嗯?”   “不许捏!”荀肆蹬鼻子上脸,生起气来鼻尖通红,云澹心疼,唇在她鼻尖一点:“朕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不成。”荀肆道了这句不成,这才发觉他的手捧的紧,二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接。   云澹心神一荡,轻声唤她:“荀肆。”   “嗯?”荀肆抿了唇,轻声应他。   “朕想亲亲你成吗?”   皇上都这样问了,还能怎么说?不成?那不是打人脸么?阿娘不是说朝前走一步吗?走一步便走一步罢!荀肆心里乱七八糟,脸颊在云澹手心发烫,头微微一点,抬起眼看他,那眼中柔波一漾,险些要了云澹半条命。脸慢慢落下去,蹭到她的脸上,他的脸也滚烫。云澹心中柔软一片,指腹轻轻摩挲她脸庞,而后去寻她唇,不敢造次,只轻轻一点。见她未躲,又落上去。轻轻柔柔。   云澹先乱了方寸。微微张口含住她朱唇,舌轻轻一探又速速撤回,担忧她跟自己急。   荀肆许是适才在兵器室玩的久累到了,险些站不住,脚下一踉跄,向前倒去。云澹眼疾手快,将她捞向怀中,也顺道将自己那颗空落落的心填满。下巴搁在她头顶许久,又去寻了她颈窝。小人儿软着呢,这会儿不吵不闹,猫一样。   云澹开口说话,声音竟是哑了:“荀肆,荀肆。”堂堂一国之君,这会儿竟是在哀求她,荀肆被他唤的头晕,迷糊之际开了口应他,却遭他的舌长驱直入。荀肆头脑嗡的炸开,慌不择路想避开他,却事与愿违碰上了他,被他一口咬住绞在一起。上一回如何亲的荀肆不大记得了,这回却是清清楚楚。   荀肆想推他,然而什么功夫都不管用了,眼前人不放过她,要她仰头承受更多。   天昏地暗。只有唇/舌相接的声音,还有云澹的呼吸。这就是阿娘说的朝前走一步吗?   将荀肆紧紧抱在怀中,头沉在她肩膀:“荀肆,荀肆。”一声声唤她。不过是吻了一回,却像要过她一次一般,云澹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那心跳在荀肆掌心鼓动。   荀肆终于敢喘气,却是轻轻一声,生怕被他听去了一般。   云澹轻笑出声:“小东西,要朕如何是好?嗯?”云澹抱她紧,见她不说话,又捧起她脸:“怎么不说话?”   荀肆吸了吸鼻子,竟有些委屈:“这是亲亲么?”   “皇上也忒欺负人了,亲亲是这般么?”   “那亲亲是哪般?”   “不是碰一下就完吗?您适才那叫吃人,不叫…”她不言语,云澹受不住她带着水波的眼神;她言语,云澹受不住她的娇嗔。无论她怎样,他都想吃了她。   荀肆的话都落进云澹口中,这一回风卷残云,更见汹涌,间或含糊出声:“那朕再吃你一次。”这次又大不相同,适才还和风细雨,这会儿狂风骤雨将荀肆打的站不住脚,双手无处安放,只得环住他腰身,任他予取予求。云澹心中开出一朵花,从前那些年白活了,原来吻一个心爱的女子竟是这般令人着迷。久久不肯放开,直至荀肆拍打他肩膀,这才放过她,唇却还在她唇边流连:“真好。”   见荀肆眼底湿漉漉的,又担忧她后悔,忙将她按在胸前:“不许急啊,朕先问过你的。你点了头的。”   荀肆头靠在他肩膀,半晌才喘匀,阿娘说朝前走一步,怎么朝前走一步恁个累人?大气都不敢喘!荀肆这颗榆木脑袋又想歪了,荀夫人说的是将心交出去一些,与云澹近一些。她却误以为阿娘要她献身。   喘匀了的荀肆又有些不乐意了,嘟起嘴与云澹掰扯:“话是那么说的,事儿可不是这么办的。说亲亲就是亲亲,喏~”荀肆踮起脚在他唇边一蹭:“这才是亲亲。您那不叫亲亲,您那叫耍无赖。”   云澹占了便宜,这会儿正得意,眉开眼笑:“好好,你说的对。那往后朕说的清楚些,朕若想如刚才那般,就会问朕可以吃爱妃的嘴吗?如何?”   荀肆一琢磨,不对,怎么都是自己吃亏,脸红脖子粗凶他:“不许亲也不许吃!”   云澹见她又使小性子,笑出声,鼻尖碰了她的,而后坐回龙椅:“成,不亲也不吃。”先由着她性子,下回再引逗她一回,慢慢就上道了。话是这样说,有些物件儿未必能等到下回,这一坐下身去更显突兀。荀肆本想说什么,却见他腰间支起那一块儿,生生住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云澹老脸一红,嘴上却不饶人:“这也值当你惊讶,洞房之夜不是看过吗?怎么?要朕再给你看一回?”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您...您多大了人了还管不住自己兄弟!”荀肆眼看向房梁:“还不快把您小兄弟请出去...成何体统...”   云澹心中喜滋滋,任由荀肆数落他。荀肆数落几句见他不言语,便问他:“您怎么不说话?”   “这会儿朕最好不要说话。”云澹朝她挤眼。   “为何?”   “这会儿讲出的话多少不成体统。”见荀肆睁着大眼睛,起身凑到她耳旁:“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复轻笑出声,又凑近了些:“肆姑娘适才脚软跌进朕怀中,朕应当顺势将你办了。”手劲一收,要荀肆看他办她的决心。   “登徒子!”荀肆听他胡言乱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云澹心中蜜意更甚,愈发口无遮拦,去咬她耳垂:“对,你用力些。你今儿怎么用的力,朕办你时就如何用力。”手紧紧将她按在自己怀中:“真想现在办了你!”   这是什么狂言浪语!荀肆被他吓到,猛推他一把:“不理你!”   抬腿跑了出去!   云澹大笑出声。谁说情/爱让人受苦,这么个小东西能让人受什么苦?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儿上就完事了。难不成还能碰见一颗石头心不成?这样一想,又琢磨开来,抚琴管用,但也不能总抚琴,眼扫过屋内陈设,堂堂帝王满脑子以美色撩人,说出来多少不光彩。   只待有朝一日那小胖墩儿着了自己的道儿,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行些狂妄之事,大战三百回合自然不在话下,你侬我侬指日可待啊!   思及此,竟是大笑出声。 第48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 揉肚儿   荀肆红着脸儿跑回永和宫, 这会儿宫人正在掌灯,见到荀肆低头往里冲, 忙撤到一旁给她让路。   正红跟在她后头,也不知主子又跟皇上惹什么气了,朝轻舟彩月一摇头,便跟了进去。   荀肆冲到床上,头埋进被子里,头脑中全是云澹讲的那些混话,还有他咬她唇的样子,脸又红了。阿娘骗人, 阿娘要她向前走一步,走一步竟是这样!那人又忒得寸进尺,给他个好脸儿, 他便顺杆爬。   手指抚在自己嘴唇上, 想起他舌流连之处, 又从床上跳下来, 仰头干了一杯茶。   “怎么这么热?京城要入夏了?”她烦躁坐在床边,扯过一方帕子扇风。   正红在一旁任她折腾, 过了许久才问道:“怎么啦这是?”   她这一问, 荀肆又红了脸:“他…他欺辱人!”   她这一脸红,正红全明白了, 感情是那位适才轻薄咱们肆姑娘了。于是对她说道:“皇上欺辱您,您就任他欺辱呀?您倒是欺辱回来呀!”而后咯咯笑出声。见荀肆猛的将唇抿上,大体知晓那位如何轻薄荀肆了。于是弯下身去, 小声问她:“吃姑娘嘴了?”   荀肆点头。   正红见荀肆这般,心中宽慰。夫人临行前要她劝着肆姑娘,皇上人不差, 能往一块儿走就往一块儿走,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不是?那档子事儿也相当有趣。嗨!这都什么人呐!从前皇上也轻薄过肆姑娘,那会儿肆姑娘可不是今儿这般,那会儿肆姑娘是真生气。今儿个…是真娇嗔。   于是轻推荀肆膝盖,眼睛一挤:“如何?”   荀肆眼儿一立:“他欺辱我你不去打他,还问我如何!”   “您都不敢打他,奴婢就敢了?”   …正红说的对,自己适才怎么没打他?正红见荀肆又神遁,又神秘秘问一句:“如何?”   荀肆轻咳一声:“不知怎么了,今儿有些腿软...”   啊?正红也是个不懂的,一听荀肆腿软,忙去看她膝盖,口中念着:“可别是昨儿在宫外打架伤到了。”   荀肆忙捂她嘴:“可小点声儿,让外头那俩听了去,一个状告到皇上那,咱们别想出宫了。”   正红忙捂住嘴笑了:“肆姑娘而今可不用怕了,皇上若是责罚您,您这小嘴儿一递,皇上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荀肆欲起身打她,听存善来报,说是修年在门外求见,荀肆去外厅迎他,见他第一句就是:“可千万别学你父皇。”   ?修年造的一愣,不知母后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得干站着。   荀肆见他站着不动,便问他:“怎么啦?这会儿不是该回房里温书了吗?”   修年脸红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今日在学堂上,太傅说皇子不应只读圣贤书,还应识人间烟火。要同砚各自种一种家禽。儿臣思索良久,不知该如何养家禽,是以来问母后。”   “这…修玉也要养?”   “都要养。”   好家伙,那后宫还不乱了套。   “只要家禽?家畜成不成?”   修年一张小脸儿端肃:“先生没说不成,应当也成。”   “母后在陇原之时养过小羊羔和小马驹,还养过小鸭子和大鹅。大鹅就不养了吧,脖子一伸嘴一张将你小细腿咬个大紫豆!你想养什么?”   修年偏头想了想:“小羊羔。”   “成。那回头母后去集市上给你弄一只羊羔来。你去问问修玉养什么,回头也跟母后说一声。”   说起修玉,荀肆猛的想起贤妃快有半月未来信了,她这一走大半年了,还未回宫呢!便对存善说道:“小扇儿,快帮我写封信问问,贤妃何时归,她那粉嫩嫩的儿子不要了?”   存善得了令,立马坐下执笔。   荀肆见他姿态端正,便逗他:“看咱们小扇子这架势多足。”   存善红了脸:“主子又说笑。”   荀肆见存善,干干净净一张脸,可惜了不能人道。多可怜。想到人道二字,又想到云澹:“罢了罢了,今儿乏了,明儿再写吧。”叫人关了门,自己盥洗一番钻进被窝。   眼一闭,不得了。那人的呼吸就在耳边一般,荀肆捂上耳朵,又觉得他唇就在唇边。想起他低头抚琴的样子,终于是明白过来,八成是中了那厮的美男计了!   荀肆一直在床上蹉跎到三更才睡。   睡梦中隐约看到那帷幔之内二人交叠,床在吱吱呀呀的响,混混沌沌做了此生第一个春/梦。第二日睁眼之时头晕脑胀,察觉身下有异,起身一看,竟是来了月事。哀嚎一声躺回去,口中唤着:“彩月诶,轻舟诶!”   二人推门而入,见荀肆神态,知晓她又来了月事,忙去打热水帮她收拾,折腾一番后将她送回床上:“快歇着吧。奴婢这就让御医去开方子。”   “不喝了吧?”   “不喝疼的紧。”   “哦。”   都怪他。荀肆这会儿什么都怪云澹,他昨日不胡闹,自己今儿就不会来月事。有点不讲理了。云澹下了朝见荀肆没去永明殿摆弄兵器,便问千里马:“今儿是二月初几?”   “回主子,二月二十。”   “哦。”云澹掐指一算,那胖墩儿到了月事的日子了,不知又疼成什么样儿呢!上回月事之时找了好几天茬儿。摇头笑笑:“走罢,去永和宫。”   从永明殿到永和宫,倒是不远,加之云澹脚底飞快,顷刻间就到。   进门一瞧,那胖墩儿捂着被子在床上哼唧呢:“喝药了?”是问彩月。   “回皇上,刚喝过了。”   “好。”云澹摆摆手要他们下去,自己撩起衣摆坐在床边。   荀肆睁开眼见到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处,狠狠瞪他一眼要转过身去。云澹按住她肩膀不许她动:“干嘛?朕又没惹你。”眼落在她唇上,想起昨日二人耳鬓厮磨,脸红了一半。   “惹了!”荀肆委屈说来就来:“若不是皇上昨儿胡闹,今儿也不会来月事!”都怪云澹头上了。云澹见怪不怪,指指她腹部:“这儿疼?”   荀肆点头。   “太医说你就是从前受了风寒,好好调理兴许他日能好。又说不通则痛,气滞血瘀。往后可不许贪凉了。”他用力搓手:“朕帮你揉揉。”   搓过手后放在她脸上:“热么?”   荀肆点头。   于是又搓几下,口中念着唐突了,探进被子中放到她腰部隔着衣裳轻轻的揉,竟是缓解了疼。云澹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儿,他心中亦是惊讶,从前不觉得自己能为一个女子做到什么程度,而今真是处处由着她宠着她,就这样还时常觉得对她不起。   “可好些?”   荀肆点头。   而后察觉他的手探进亵衣挨着她的皮肉,眼蓦的睁大。云澹微微红了脸:“没有唐突你的意思,这样好的更快些。”   荀肆跟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是不敢动,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许是昨儿那一通太亲密,今儿见着他竟是觉得不自在。仅是不自在就算了,眼扫过他胸膛,竟是吞了口唾沫。荀肆被自己吓坏了,忙在心中斥自己色胚,他那身子有什么好馋的?不动声色打量他,还成,倒是可以馋一馋。他这会儿端坐在床上,肩膀是肩膀,腰腹是腰腹,两条长腿架到床上,加之从前见过他的小兄弟,不大兄弟…荀肆轻轻摇头,这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突然就惦记起他身子了?不对劲不对劲。   她头脑中天人交战,云澹的手却是尽职尽责,一圈一圈帮她揉肚子。不出片刻,他手心满是汗,与荀肆的汗交融在一起。一抬眼,见荀肆脸上也尽是汗,忙住了手,去拿帕子帮她擦脸:“怎么出这一头汗?”   荀肆胡思乱想这一阵,竟是好了些,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云澹的手起了作用。   遂坐起身子,双手捧着云澹的手,差点落下泪来:“妙手回春啊!”   云澹哭笑不得,任她捧着,待她做完法才抽回手:“朕还得看折子,你先歇息,晚上来看你。”   “不。”荀肆握住他那只手:“臣妾舍不得这只手。”   …   这只手用处可多了去了!你才见识多少?瞄她一眼,对门口说道:“千里马,将折子搬永和宫来吧!”   得,折子都挪地儿了。得亏了皇后这一身肉膘了,不然外头该传妖女祸国了。   荀肆感激涕零:“您真是臣妾再生父母…”越说越离谱了!   云澹懒得搭理她,将她推回床上:“快睡罢!”   荀肆哪里肯乖乖睡,身体不舒坦,嘴就壮:“臣妾想喝甜汤。”   “要小厨给你做。”   “做好了。”荀肆唇一努:“那儿呢!要皇上喂。”水汪汪一双眼,撒娇呢!   “得了便宜卖乖。”云澹发觉自己也是怪人,荀肆越使唤他他越开怀,起身端来甜汤,勺子舀起一口送到她唇边,荀肆张口喝下,眉眼弯弯。云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那甜汤送到她口中。二人你来我往,竟有眉来眼去之感。再一口递到她唇边,见她檀口微张,头脑一热:“朕想尝尝你这甜汤。”   荀肆咽了那口看向碗中,寥寥几口,有些不愿,偏巧他一勺又送过来,忙上前喝了。那人却倾身过来,堵住她的唇,舌儿去尝那甜汤。荀肆慌忙咽下,口中香甜与他交叠,竟不觉难受。云澹微抬双眸,见她眼神晶亮望着他,令他心慌,遂抬一手覆着她眼,一手撑在她身侧,加深了这个吻。   荀肆顽劣,轻咬他一口,本是为玩闹,却不知这险些要了云澹的命。直觉浑身气血涌到一处,恨不能生吞活剥眼前这始作俑者。   “皇上,折子搬来了。”千里马并不知屋内旖旎,在外头禀道。   云澹不得不鸣金收兵,在她唇上一点,见她嘴唇红润,又忍不住轻咬一口,而后笑出声来。“朕就在外头批折子,有什么事儿你就唤朕。若是疼的紧,朕再帮你揉肚儿。”那声音柔的跟掺着蜜一样,从前的云澹可不会这样说话。而后放下帷幔,将荀肆置于一方小天地中,要她睡的安稳。   荀肆甫一闭眼,定西便在外头求见。荀肆猛的坐起身,一拍脑门,差点被那厮搅的忘了正事儿,忙传定西进来。   “如何?”   定西看了眼云澹,不知当说不当说。   荀肆想起正红说的:若是万岁爷与您来气,您嘴一递,他就没工夫生气了。于是说道:“万岁爷是主子,能说。”   定西点点头:“小王爷说又有人往楼外楼送人了。那两个姑娘应是西北来的。”   云澹放下笔,回身看着荀肆。他知晓她整日往宫外跑,说是要与云珞一起查案子玩,却从未过问她查什么案子。这会儿一听,查的竟还是楼外楼。这小东西眼光真毒。 第49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一) 摸腿儿   “小王爷没吃亏吧?”荀肆猛的想起那群人不好惹, 云珞一人查案,别被他们欺负了。   北星摇摇头:“小王爷身手不差, 一般人打不过他。”   荀肆放心点点头,眼扫过云澹,见他望自己望的紧,朝北星使了个眼色,北星得令忙起身退下。   “你们查楼外楼做什么?”云澹问她。   “那楼外楼美人儿多,臣妾喜欢美人儿。”荀肆惦记着楼外楼那些美人儿的贱籍呢,本想着查查那些美人儿,哪成想那楼外楼竟是这样禁不起推敲。   云澹也不深问, 转而问她旁的:“云珞这些日子如何?”云珞谋了大理寺的闲差,不常进宫,就算进宫, 兄弟二人也是无话。云澹知晓荀肆出宫是与云珞混在一起, 也并不计较。荀肆这人玩心重, 自己费了这么大劲儿才能吃个嘴儿, 旁人想骗她简直比登天还难。   “小王爷很中意这差事,整日尽心尽责查案。是好样儿的。”   云澹睥睨她一眼:他尽心尽责查案是好样儿的, 朕整日为江山社稷操劳也不见你夸一句。   荀肆这会儿头脑灵活, 见云澹神情忙笑到:“但与皇上比起来,还差那么一些。”   云澹哼一声, 起身去看她:“可好些?”   荀肆眉头一皱:“疼。”   “赖皮。”云澹笑道,又喂她喝了一杯热水,这才接着批奏折。   过了隆冬, 万物开化,江山千里春意复苏。云澹动了去徽州的心思。回身看看床上那不知攒什么坏主意的人,若是带她去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太后之前在徽州买了一处宅子, 前些日子写信给朕,说是朕若是去徽州,可以去住。”支起耳朵听床上的动静。那人没应声,显然没听懂。   云澹咳一声:“再过二十余日,徽州的油菜花便开了。朕恰巧要东巡,可以住在太后买的那处宅子中。”   床上窸窣,片刻之后一双肉手捧着一杯热茶到了他唇边:“皇上批折子累了吧?快喝口水。”   云澹喝下:“这后宫就交给皇后了...”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指便竖在他唇上:“臣妾不放心皇上一个人去徽州。臣妾听闻徽州一带盛产山匪,那山匪不管天不管地见着人就劫,皇上这样俊俏的男子万一被贼人劫了去,到了山上那些女匪可是凶狠。”荀肆讲完见云澹低头不语,又伸手去捧他脸:“臣妾不能让您一个人去。”   这一捧,云澹的脸就在她眼前。从前没这样仔细看过,而今一看,这厮生的是真真儿的好。哪有男人长成这样的?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怪不得修年修玉生的好,想来他也功不可没。   “不松手?”云澹笑着问她,大傻子一样,捧着自己脸不知神思飘到哪儿。   荀肆自然不会松手:“臣妾要去徽州。”   “不带你去。你去了谁打理后宫?贤妃在外头也帮不了你。”   哼。   放开他的脸,唇儿一努,衣袖一甩,屁股一抬,坐到书桌上,气哼哼。   云澹又有些心疼,去拉她手:“朕适才思虑再三,若是皇后不同去,万一真遇上山匪,兴许不得行。”   话音落,见眼前人肩膀一抖一抖,捏起她下巴,这女子忍着笑呢!云澹自知上当,只得斥她一句:“小无赖。”   荀肆跳下书桌,口中念着:“哎呦呦肚子疼。”又跑回床上挺尸。想起要去徽州,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脚丫儿支在床栏上一晃一晃,好不得意!   ===   小院之内一声响动。   云珞坐起身来。   听到付饶咳嗽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云珞连日来噩梦缠身,那梦中尽是刀枪剑戟朝他招呼,最可怖一次眼见梦中人头落地,又在地上滚出一尺远。夜里噩梦之人,醒来之时只觉得庆幸。   睁眼呆愣许久,这才起身。   付饶已将热水烧好,见他眼睛之下乌黑一片,知晓他许是又做了噩梦。于是将水盆放下,为他去清脑丸。“老是这样也不是法子,小的今儿上街寻个安神的方子回来给您煎了。”   “好。”云珞知晓自己心病在哪儿,但付饶好意他不忍拂去,便应了声。净了面,又服了清脑丸,这才出门上职。   京城尚算太平,他在大理寺谋的是闲差,到了之后点个卯,与诸位大人问个好,转身又出了衙门。他要付饶寻了几个江湖中人,这几个江湖中人散在城中。云珞喜欢听江湖事,家长里短更是有趣,有时坐在茶楼中一坐便是一整日。   老祖宗曾几度叮嘱,要他糊涂活着,而今被他牢牢记住,本是大好年华,却生生活成了一个闲散王爷。唯一的正事儿便是楼外楼。   那楼外楼门道多,起初以为天子脚下哪里会有人敢如此横行。查的深了才发觉,许多事压根到不了天子眼中。那楼外楼中的女子,竟又是与人牙子有关。打大义各方拐来的女子,往死里打,打到不敢再声张,于是就安心做了人牙子和楼外楼后台的摇钱树。楼外楼人多眼杂,更是滋生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各种丑事盘根错节。   云珞查的便是这个。   今日坐在茶楼里等荀肆,云珞眼落在街上,看到街角一个女子摇晃而来,不是荀肆是谁?朝窗外丢一颗瓜子,恰巧丢到荀肆头上,见她仰头怒目而视,忍不住笑出声。   荀肆上了茶楼坐在云珞对面,见他嘴角有乌青,便问他:“吃亏挨揍啦?那帮孙子竟是连你都敢欺负,不如直接找皇上收拾他们好了!”   云珞忙摇头:“万万不可。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凶狠,八成是以为臣弟在皇兄面前不受待见,那些人精着呢!都查到这会儿了,此时却找皇兄,恐怕要前功尽弃。咱们且忍忍。”   “成吧。”荀肆丢了一颗瓜子到口中:“你说那些老家伙真敢把朝廷的消息透出去?”   云珞点头:“兴许会。但为了究竟是人还是财,此时尚不知。但那楼外楼的女子生的美,那些老头子兴起之时丢几句混话出来却是极容易的。”   “大前年西北兵败与此事能有干系?”荀肆说的是大义八年,荀家军本应全胜,敌人不知为何调转了矛头,劫了西北卫军一处暗仓。此事说起来蹊跷,但因着当时离朝廷远,无法追究。打过那一仗便作罢了。   云珞点头:“兴许。臣弟找了些江湖人士混在城中各处,这些人放在人堆里都是稀松平常之人,回头要他们去楼外楼再探再报。”   “好好。”荀肆又看了眼云珞脸上的伤,气不打一处来。云珞见她神色,忙说道:“皇嫂休要为臣弟出头,否则皇兄知晓,不定要如何怪罪您。”   “你皇兄才不管。”荀肆衣袖一摆:“而今皇嫂是那自在人,你皇兄整日忙于朝政,不大有空闲。”除了每天都要寻辙子宿在永和宫。   荀肆对此不满。哼,他睡便睡,还手脚不老实,荀肆拍他手又拍他脚,应接不暇。   二人说了会儿话,荀肆要起身去集市上给修年修玉抓羊,云珞一听兴致起了,便随她同往。   京城傍春之时,集市最为热闹。猫了一冬的农人一股脑赶在这会儿出了门,集市上家禽家畜热闹的紧。荀肆有些后悔没将自己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抱出来,兴许还能赚些碎银子。前头一只小羔羊,两只巴掌大,看样子是刚生出来不久,走路之时摇摇晃晃,小耳朵一颤一颤,十分好玩。荀肆便想着送给修年。   遂上前询价:“这小羔羊如何卖的?”   那农人抬眼看看荀肆一身粗布打扮,只当她是寻常人家,于是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文。”   倒很划算。   荀肆点头,欲叫正红掏银子,远处却来了几个纨绔子弟,提笼架鸟,好不自在。指着那农夫的羔羊:“那小羔羊给小爷拿回去烤了。”   农夫面露惧色,又不敢多言,只得对荀肆说道:“这位姑娘看别家吧!”   荀肆哪里肯,指着那打头的纨绔道:“一两银子放下,羊羔你带走。”   那纨绔本是京西巨贾谢雨之子谢无量,仗着其父每年捐的银子大肆横行。荀肆哪里知晓他是谁,只看他长着一张讨打的脸。   谢无量见荀肆脸倒是生的不错,可惜贴了一身肉膘。摇头叹气:“小爷给你一两银子,你陪小爷睡一宿。”   “大胆!”云珞听他这样侮辱荀肆,登时急了,站到荀肆身前:“前方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谢无量看云珞一个玉面书生竟敢口出狂言,大笑出声:“啧啧,胖妞还养了小白脸?”话音未落,荀肆已飞身上前照他面门来了一拳!   谢无量哪见过这样的狠茬儿,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荀肆道:“给爷打!”   几个壮汉扑将上来瞬间将荀肆等人围住。   荀肆好些日子未打架,这阵势一出,手心极痒。殊不知谢家巨贾,请的都是江湖高手,并非等闲市井无赖。几拳开下来便觉出厉害来。   定西跳到荀肆身旁道:“都是练家子,您先撤。”   荀肆不理会定西,从衣袖扯出一节软鞭,这会儿应当谢谢那祖宗了,赏自己那些兵器。万万没想到这样快便用上了。   见其他人正在缠斗,顺手挥了软鞭,那软鞭一出,缠到谢无量手腕上,荀肆借力上前,一把扣住他脖子,用了六成力气:“你个腌臜东西!也敢在老娘地盘上撒野!”从前陇原是荀肆地盘,而今京城亦成了她地盘!   谢无量脸面青紫,手掌攥住荀肆手腕,艰难吐出:“姑娘饶命。”   熟不知从人群中走出一人,悄然到荀肆身后,手间一支暗镖射了出来,荀肆察觉有异,抬腿躲开,却被那暗镖擦破了裤腿和皮肉,登时鲜血直流。正红蹿跳过来护在荀肆身后将那人放倒。荀肆低头见裤管通红,想到回宫要被云澹训,更是气不打一处,手中力气更甚一分。那谢无量眼看着就要断了气,却听一老人说道:“姑娘且慢。”   荀肆回身望去,一个老头身着上等苏绣衣褂,纹理间走着金丝银线,何等富贵。   “你是何人?”荀肆手劲微松,问那老人。   “老朽乃京西谢雨,姑娘手中之人乃犬子谢无量。请姑娘高抬贵手。”谢雨其人,大义朝哪个不要让他三分。今日要他为谢无量低头,也是罕见。兴许是那女子出手狠辣,跟在他身旁的人又都不凡,叫谢雨收了戾气,好声好气与荀肆商量。   “要他与那农户道歉!他显然不是头一回!”荀肆一脸正气,眉头扬着,顶天立地女英雄。   “还不去?”   谢无量自荀肆掌下逃出,捂着脖子对那农夫说了句:“对不住。”而后逃到谢雨身旁。谢雨狠狠看他一眼,朝荀肆拱手:“多谢姑娘。”   荀肆手一挥:“不必。”   要正红掏了一两银子给那农户:“受惊了您。”而后弯身抱起羔羊。   “腿…”云珞跟在她身旁,见她腿上流血,心下自责。竟在自己眼下遭了暗算。   “无碍。”荀肆手一摆,低头见血似是还流,便单腿跳到路旁,由正红帮她包扎上。抬眼见云珞神情不睦,忙说道:“这算什么?上阵杀敌之时随时有掉脑袋的可能。只是今日被这几个小贼暗算,多少有些丢人。”   云珞不想叫荀肆看出他心疼,便扭过脸去:“时辰不早了,送您回去。”   定西将云珞的神情看了个清清楚楚,心道这小王爷怕是也着了肆姑娘的道了。手肘拐了一下付饶:“我们回去了,你照顾好小王爷。”   荀肆打了一架,心情极美。抱着羔羊一瘸一拐回了宫,进了永和殿见修年修玉正在院内背书,便将那咩咩叫的小羔羊放到他二人面前:“瞧瞧,母后给你们抓的羔羊,是不是比旁人养的东西强?”   修年眼尖,指着荀肆腿道:“母后,您…”   荀肆忙捂着他嘴:“嘘。别吵。母后无碍。你们先玩儿,母后进去拾掇拾掇。”荀肆可不敢被云澹知晓自己在宫外打架一事,担忧那厮一生气便不许自己出宫了。   一边朝卧房跳一边说道:“正红,快,换衣裳,别被皇上…”话还在嘴边呢,见床边坐着一人,寒森森看着自己,忙住了嘴。   “过来。”云澹朝她摆手,适才正在批折子,听静念说她在宫外打架了,还受了伤。心疼的要死,冷着脸要她去床边。   荀肆许久未见到云澹这等神情,以为自己坏了规矩惹他生气了,便立在那不敢动。   云澹见她不动,站起身到她身前:“还要朕请你怎么着?”弯身打横将荀肆抱起,将她放到床上:“打架了?”   荀肆嗯了声,去看他脸色,他抿着嘴,耷着眼,分明是生气了。   “臣妾今儿去给修年修玉抓羔羊…嘶…”云澹扯开了她的裤管,看到白嫩嫩一条小腿上被擦出一条长而深的伤口,一阵心疼。闷着头去拿损伤粉,一手按着她脚踝,一手洒了些上去。   荀肆嘶一声,讷讷道:“疼~~~”   “活该。打架之时不知道疼?谁要你逞能?”口中说话狠,低下头吹的气却是轻飘飘的,却也不肯再跟荀肆讲话。   荀肆想起正红说的那句,若是皇上气了,便将自己的嘴儿递过去,兴许就不气了。有心试上一试,于是倾身上前,在云澹脸颊轻轻一吻。云澹哪里见过她主动,抬眼看她,她却不知羞一般,唇落在他唇上,口中呢喃:“不气了好不好?”   … …   一片羽毛搔过云澹心尖儿,令他颤了颤。这胖墩儿知晓了他的软肋,知晓如何让他消气。这往后还如何相处?你一板起脸,她便来这么一出。有心要训他,甫一开口,那小人儿又凑将过来,轻轻啄他:“生气是小狗。”   “你以后出宫若是再打架,便不要出去了。乐意打架的话,朕寻几个江湖高手在后宫陪着你如何?”云澹好不容易找回心智,抓紧了时机训她,手落在她伤口周围:“今儿这是射偏了,若是准头足些,你这条腿就废了。”他收着力气为她揉,二人姿态颇为狎昵。   荀肆那颗色心又蠢蠢欲动,收回腿爬到云澹身旁,偏着头看他。   她眼中冒着贼光,惹云澹一惊:“做什么靠这样近?” 第50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二) 咬脖儿……   荀肆眼神灼灼, 小脸儿通红,吐气如兰:“亲嘴儿吗?”   …   这回换云澹不自在, 轻咳一声别过脸去:“你别招惹朕,招惹了你又不管。”管杀不管埋的事儿你干的还少吗?   荀肆咧嘴一笑:“逗您玩呢!”将头靠在云澹肩膀:“人家今儿出宫之时顺道瞧了瞧去徽州的官道,可不好走。兴许得提前几日才能赶上花开。”   云澹手指点在她额头:“这宫里算是一日都留不住你。朕今日与宋先生说了,与你出宫之时,后宫便交由宋先生照料着。左右后宫太平,不会出什么事。你这几日叮嘱你那些好姐妹,你我不在之时她们切勿起幺蛾子,只管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末了加了一句:“想来她们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最能折腾的人被朕带走了。”   荀肆不服:“皇上此言差矣,后宫这样太平,还不是臣妾治理有方。”   ?云澹捏她鼻子:“爱妻所言治理有方, 可是前些日子带着良贵人出宫吃茶, 顺带调戏了一个民间女子?又或是与富察婕妤在湖中凿个冰窟窿捞鱼, 险些掉下去?又或…”   “这些都不作数, 这些是平日里姐妹们玩闹,不算治理。”荀肆狡辩道。   “那你跟朕说说你如何治理的?”   “这个嘛, 三言两语说不清。回头臣妾慢慢与您道来..”   “胡扯。”云澹笑出声, 指指她腿:“还疼不疼?你今日打架,云珞也在, 他怎么没护着你?”   荀肆听出云澹怪罪之意,忙坐直身子:“此事可怪不得小王爷。小王爷是护着臣妾的,但他也应接不暇, 何况是臣妾轻敌了。”她忙着解释,跳下床给云澹比划:“您瞧,当时臣妾捏着那纨绔的脖子, 以为身后没人…小王爷正在那头打架呢,若是没有小王爷,臣妾就交代了。”荀肆一双手紧着摆:“怪不得他怪不得他。”   云澹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样紧张云珞,便冷了下来。他心中微堵,她与云珞才相处多久?怎就要这样护着了?深深吐纳,将那口浊气吐了方说道:“你可知你打的是何人?”   “一个纨绔子弟。他父亲看着体面些,穿着走金烫银的衣裳,颇有些排场。”   “你打的人叫谢雨,是我朝巨贾。西北卫军的军晌,他捐了不少。”云澹斜眼看着荀肆,今儿听说她在集市上将谢雨的独子打了,顿感头疼。明儿上了朝,那些老家伙不定要怎样造反。但这些自是不必与荀肆说,她打的好,那谢无量整日欺男霸女,是该打。   又看了荀肆一眼,她那小肉手力气倒是大。静念说她小肉手捏着谢无量脖子,捏的谢无量面色青紫,差点一歪脑袋咽了那口气儿。这胖墩儿打架这样狠,想来从前说她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应当也是真的。于是握了她手问她:“你从前随荀将军上战场,可杀过人?”   “杀过啊!”荀肆坦荡,这等事有何不能说。   “杀过几人?”   荀肆翻着眼睛想了许久也算不清楚,遂摇头:“记不清了。你死我活的事儿,可来不及数人头。”   “朕而今也是练了功夫的…”云澹伸出手,手心可是添了不少茧子:“瞧见没,每日握剑。”云澹可不像谢无量那样无用,若是有一天被荀肆掐了脖子,她铁定不会杀他,但他未必活得下去。云澹要脸面的。   荀肆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凑上前去认真看他的茧子道:“皇上,您握剑的姿势不对啊…”   云澹气馁,收回手,幽幽看她一眼,又问道:“你与云澹在宫外都做些什么?”还是对适才荀肆为云珞辩白之事上了心。   “查案。”荀肆说道。   “单单查案?”   “不然?”   “不吃酒?不喝茶?不听曲儿?”   荀肆听出了不对,回身看着他:“您派人看着臣妾?”   “保护你。”   ?这叫什么事儿,荀肆顿时生了气:“您若是不信任臣妾,臣妾不出宫便是。派人看着臣妾是何意?担忧臣妾给您扣顶绿帽子?”   “你大可不必这样说话。”云澹见她生气,也觉得挂不住面子:“你是朕的皇后,朕派人保护你安危,并没错。你心虚什么?你背着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荀肆咬着嘴唇不说话,鼻中咻咻喘着气。从前有想过他兴许会派人监视自己,但那念头一闪就过了。今日听他说出这些话,真真的有些伤人了。深深吐纳好几口才开口问他:“皇上觉得臣妾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譬如呢?”   云澹知晓两人话赶话赶到了那,这会儿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站起身说道:“欧阳丞相在等着朕,夜里不过来了。”   不过来便不过来!荀肆起身气哄哄施了礼,而后坐回床上。   正红见云澹沉着脸走了,慌忙进门来,见荀肆坐在床边生闷气便上前问道:“又闹啦?”   荀肆抿着嘴不说话,生了半晌闷气才觉出不对来,他是天子他了不起,一甩脸走了。   这下愈发委屈,竟是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正红在一旁看的直傻眼,主子近日这眼泪也忒多了些。忙拿出帕子帮荀肆擦脸儿:“天讷,怎么还让皇上给气哭了?向来是您□□上的啊...不是说吵架之时递上小嘴保准儿让皇上什么都说不出吗?”   “递了!不管用!”荀肆气糊涂了,二人吵之时她哪里就递了?但这会儿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口中冒着胡话:“往后再也不许他吃!”   正红闻言笑出声,从前见夫人与老爷吵架也是这般,夫人气的吧嗒吧嗒落泪,老爷在一旁急的跳脚。到了夜里,灯一吹,不出片刻便听里头夫人娇嗔老爷陪罪,转而咿咿呀呀好了起来。   这才是夫妻呀!   这话正红可不能说,她若说了,肆姑娘准保眼一立:“谁与他是夫妻!”嘴硬着呢!   那头云澹出了永和宫,想起荀肆手紧着摇摆为云珞辩白,心中又一堵:这没良心的也不知何时能长心,也不知何时才能明白这世上只夫妻最近之理。   到了永明殿,见欧阳丞相应是等了许久,忙整理心神说道:“适才皇后在宫外伤了,朕去瞧她。”   “严重吗?”   “腿腹之上被暗镖划了口子。”云澹顿了顿:“伤皇后的是谢雨之子谢无量。”   “皇后与谢家人打起来了?”欧阳丞相眉头微皱:“谢家人虽未入仕,但在朝廷根基颇深。明儿早朝那些大人免不了要参皇后一本了。”   “那朕倒是要问问,为何他们敢光天化日之下唐突朕的皇后?要荀肆陪他一睡,只这一句朕就可要他脑袋!”云澹越想越生气,这会儿又觉得那胖墩儿出手太轻了,就该打的他去见阎王!敢这样唐突荀肆!   欧阳丞相看出云澹动了气,遂说道:“皇上不必为此事劳心。臣待会儿出去走一趟,此事不必拿到朝堂上来说。但谢无量出言不逊属实该罚,皇上想如何罚他,尽管吩咐臣去办。”   “辛苦丞相。”云澹坐下后问道:“上次与您商议的取消贱籍一事,而今您如何看?”   “臣觉得可行。贱籍在我朝已有三百余年,一刀切万万不可。臣以为可循序渐进,按亲疏远近罪责大小以区分,一批一批来,方不会大乱。”   “好。”云澹笑笑:“此事事关重大,还望丞相费心。荀锦大人今年来在刑部从轻发落一些案子,可与荀锦大人商议。令上阵杀敌的士兵应当放在第一批。”最后这句是想起那日荀肆为士兵抱不平,脑袋别在裤袋里为我朝拼杀,到头来却脱不了一个贱籍!   欧阳丞相微微一笑:“昨日他夫妻二人刚来府中饮过酒,臣适才说的亦是荀大人所想。回头还会与他细细商议。”   云澹点头,而后说道:“说道荀锦大人,朕又想起他的夫人孙掌柜,在京城是一顶一的富贾,人又端正,他家的儿女朕亦见过几回,像极了荀大人。”   话说到这欧阳丞相便什么都懂了。谢雨以钱财要挟朝廷,在京城作威作福。从前皇上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却是不愿了。想来是那谢无量所言属实激怒了皇上。即便他当时并不知那人便是当今皇后,却也祸从口出了。遂点头:“交给臣去办。”   欧阳丞相走后,永明殿内只余云澹一人。这会儿想起适才与荀肆讲话大不悦拂袖而去,她兴许也气着了。于是起身又奔永和宫去。   一边走一边苦笑,从未听闻哪个皇上如他一般,一天好几趟跑嫔妃的寝宫。他算是跑惯了腿,一点不觉得永和宫远。每回在途中想到要见到那张喜庆的小脸儿,心中便喜不自禁。一点出息没有。   进了永和宫将人屏退,殿门一关,朝里屋走去。荀肆才洗过头发,这会儿湿漉漉批在肩上,见到云澹进门恶狠狠瞪他一眼,扭过身去。这一眼瞪的云澹满身通透,心中直痒。挨将过去握她肩膀,鼻子落在她耳后,吐出一句狂浪之词:“真香。”   这是何等乌糟之言!荀肆脸腾的红了。回身用小拳头捶他,哪里敢用力,那拳头虚飘飘打在他心口:“回头给你扣一顶绿帽子,要你派人看着我!”   云澹这会儿气消了,攥住她手腕,口中诱/哄她:“再打人朕不客气了啊!说的什么话,还给朕扣绿帽子...”   “你是皇上就能随便欺辱人...”荀肆挣扎道,云澹见她越说越离谱,倾身上前堵住她小嘴,将她按倒在床上,口津交换觉得不够,离了她口去寻她脖颈,细碎的吻印上去,渐渐变成啃咬,眼前人再没了埋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微闭着,一声轻/喘落进他耳中,将他心神夺去。慌乱之际想起她月事还在,慌忙翻落下去,躺在一旁兀自喘气。   荀肆食髓知味,仔细思量适才自己那动静打哪儿出的,紧着嗓子试了试:不对。眼瞄到云澹起伏的胸膛,缓缓趴伏过去,朝云澹打了个哨子:“皇上,再来一回合如何?” 第51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三) 掐腰儿   荀肆这几日的反常行径吓到了云澹。   譬如昨晚, 她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指着她的小脖子要他再咬一口。那脖颈白白嫩嫩, 看起来恁的可口,再咬上一口自然是好。但云澹后背冒出一阵凉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匆匆下了地,落荒而逃。   今日下了朝,有心去永和宫看她。想起她的样子又止住了步子,问一旁的静念:“你夫人可曾待你突然热络过?”   静念思量半晌,雪鸢这人, 牙尖嘴利,平日里说话伤人着呢!若是哪一日突然给你个笑脸儿,准保有点不寻常的事儿, 遂点头:“有过。每回热络都有坏事发生。”   云澹哼了声, 心道果然没看错, 那荀肆心中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为昨晚躲过一劫暗自庆幸。转身回了永明殿, 对千里马说道:“若是皇后前来,便给朕挡住, 就说朕身体不适, 不宜见客。”倒是自作多情了,一直到傍晚连荀肆的影儿都未见到。   荀肆今日没心思招惹他, 荀肆还在生那谢无量的气。   定西从宫外回来,说那谢无量今儿歪着脖子到了集市上喊话:谢家买下了那集市,往后每个摊位要多交五十文银钱。那五十文对巨贾来说什么都不是, 但对那些商贩来说便是大事。谢无量似是在说:瞧见没?天王老子也拿咱们谢家没办法。   她生着闷气,却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昨儿云澹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就连西北卫军的粮草谢家都是捐了银子的。谢家从商看似寻常, 那根基却是不能轻易动的。荀肆懂。与荀肆一样心焦的还有一人,云珞。昨儿谢无量说的那句要荀肆陪他睡的话当真入了云珞的心,睡了一夜仍咽不下那口气。   清早起床气色极差,脾气都写在了脸上。付饶跟了云珞几年,自然懂他。在给他盛粥之时状似无意说道:“前些年谢公子可是闹过笑话的。花大价钱砸了楼外楼一个花魁,那花魁生的娇艳欲滴,世人对齐相貌赞不绝口。要说这么个美人儿被谢公子砸下,那往后的日子应是好过了。谁知过几日便苦不堪言,坊间传言谢公子不举。不举,但好美色,怪癖就多。”   付饶说的话云珞听进去了,喝了口粥后问他:“近日谢无量捧的是楼外楼的谁?”   “是一位叫临仙的姑娘。”   “可有人识得她?”   “有的。”   云珞在脑中盘算许久,粥用完了,主意也有了,附在付饶耳边讲了几句,付饶点头称是。二人正在谋划之时,院门被叩响。付饶去开门,见到门口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着一件藕色对襟蜀绣蚕丝裙,头顶“不走落”发髻,髻上簪着一支残月步摇,面如银盘,朱唇一点,煞是好看。   付饶一愣,遂问道:“姑娘找人?”   “是。”那女子点头:“敢问小王爷可在?”   云珞闻言出门:“姑娘何事?”   那女子朝云珞颔首,而后说道:“小女姑苏程素,前来拜会小王爷。”   云珞不知这程素来者何意,只朝她点头:“进门说话。”   程素任付饶关上门,神色之间并无惧意,坦荡的狠。   “昨儿小王爷在集市上的风姿,民女看到了。”程素微微一笑:“恰巧程家与谢家过往颇深,对谢家所知甚多,便鲁莽前来。若是能助王爷一臂之力,再好不过。”   “本王打过就算,不会再翻旧账。姑娘好意心领了。”不知哪里冒出的人,开口唤自己小王爷,又拿昨日之事说是,恐有诈。云珞起身有送客之意。   “大义三年,京城谢家去姑苏游玩。时年方十五的谢无量对家姐动了色心,趁人不备将家姐劫走,对其百般□□,家姐不堪痛苦,于第二日沉湖自尽,此乃过往一;大义六年,谢家横抢姑苏史家二女至京中,同年二女暴毙;同为大义六年,谢家用遭乌手段将程家家业据为己有,家父不忍屈辱,悬梁自尽,此乃过往三。”程素看向云珞:“小王爷若不信民女的话,大可去查。”言罢拿出几本账本:“民女母亲亦是经商奇才,这些年亦理清了谢家欺行霸市的手段。昨日王爷所见,实属管中窥豹。若王爷愿意,可前往客栈与家母详谈。”程素拿出一张纸递到云澹面前:“这是客栈所在,静候王爷。”   言罢朝云珞微微弯身,而后离去,行止之间落落大方,倒是看不出有藏污纳垢之嫌。   云珞拿出那册子翻看,一桩一件清清楚楚。那程素将这账本交予官府不是更好?交给自己作甚?   云珞思量再三,无解。遂将那册子收起,与付饶出门办差。   那程素携母进京,一心所为报仇。   她于一月底进京,多方打探锁定三人。一人为当朝丞相欧阳澜沧,此人正直;一人为刑部尚书荀锦荀大人,此人刚硬;一人为初出茅庐的小王爷,此人闲散。这三人是断不会与谢家有干系的。她本欲去寻前二人,母亲却道那二人位高权重,恐怕做事会瞻前顾后,即便有心就此料理了谢家,却未必会彻底。于是只得与母亲常住下来,静候时机。   昨日去集市买鸡,恰巧见云珞等人与谢雨打架,出手狠辣丝毫不留情。待人群散了,听二人小声耳语:这小王爷亦是个狠的。这才将云珞与闲散王爷对上了号。回到住处与母亲商议许久,这才于今日前来,实属铤而走险。   那册子并非原册,手中留了底的。此事按下后表。   且说云珞出了门,发觉有异。回身一看,又看不出端倪。小声对付饶说道:“有尾巴。”   付饶点头。   二人径直奔了衙门,点了卯后出来,依惯例去了茶楼喝茶。茶楼小二早与云珞相识,麻利端上茶和点心,要云珞慢用。云珞看下外头,行人匆匆,倒也惬意。傍晌午之时,只听外头一声喊:“走水了!”一群人蜂拥朝前跑去,付饶起身看了看,问云珞:“不去瞧?”   “不必。烧就烧了,这一烧倒是能看出那谢无量属实是个蠢的。”云珞喝了口茶:“只是又得换地儿住了。”   云珞的小院烧的旺,街坊们反应过来之时已是来不及,只得紧着临户那边将墙踹倒隔了火势,好好一个小院儿生生烧成了一座废墟。   那谢无量哪里来的胆量?昨夜里便得知自己在集市上惹了何人。但那来报信之人说了一句:幸好那王爷与万岁爷不同母,从前一直养在城外,不受待见;也幸好那皇后不受宠,万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   谢无量一听,既是不受待见,那便再收拾一顿消消火,背着谢雨,做下了这等事。   云珞没了住处,只得先回老宅住着。于是进了宫向云澹禀报此事。   云澹听说云珞宅子被烧了,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笔:“这样猖狂?”   云珞点头:“是。清早出门便觉出被盯上,便安排了付饶去查。那人属实是谢家的人。”   “且叫他先猖狂,只是委屈了你。先搬回老宅住吧,这些日子重新挑一处好一些的宅子来住。”   “好。”云珞点头。竟是又无话。   ====   云澹避了荀肆几日,一边避着,一边念着,心中属实忐忑,生怕那肉球儿又出什么幺蛾子。终于在出发那日得见。   荀肆上了马车朝云澹粲然一笑。   “这几日干嘛了?”云澹问她。   “回皇上,这几日好生将后宫之事安顿了一番,又收拾些许行囊以备旅途一用。”态度恭顺的紧。云澹搭眼瞧她,见她嘴角含笑,喜上眉梢,便放下心来。   “开心么?”云澹问道。   “自然。”这两日荀肆还去做了件大事,找人在月黑风高夜给谢无量套了头,狠狠揍了他一顿。约么一两月内下不了床。左右大家都不讲规矩,那便要看谁更狠了。撒泼斗狠荀肆可没怕过谁。   云澹嘴角微微一动,见她略过打人之事不表,也不追问她。打便打了,她是自己的女人,谁还敢拿她怎么着不成?暗暗的为荀肆撑了腰。   待马车出了城,在官道上一走,荀肆这颗心便飞了起来。推开窗将脸探出去,去吹那早春的风。   云澹见她喜欢,不去管她,兀自拿起一本书来看。   此情此景,颇为难得。云澹捏着书页想:若一直如此,倒也美极。   荀肆看够了,便坐回来。动手去夺云澹的书,云澹手快,将书举起:“做什么?”   “臣妾想与皇上说会儿话。”   “既是微服出巡,便不要叫皇上了。”   “那唤什么?”荀肆为难的看着他。   “相公吧!”云澹微微红了脸:“先唤一声听听。”   “那您唤臣妾什么?”荀肆直觉自己被这厮绕进去了,与他打太极。   “娘子吧。来,先唤声相公朕听听对不对。”言罢将耳朵伸长,要荀肆唤他。   荀肆嘴动了几动,那声相公都唤不出口。这也太为难人了...“要么唤您老爷?”   “朕不老。”云澹微瞪她一眼:“唤不出便叫马车调头送你回去。”   ...   “相公!”荀肆一咬牙,脆生生喊了句。   云澹强忍着不笑,见她通红的脸说道:“声音略大,且柔一些。”   忒坏。   荀肆瞪他一眼,起身坐到他身旁,那马车都朝一旁沉了一沉。   云澹给她一个你要干嘛的表情,而后见荀肆凑到他耳边,那声音含着蜜一般,低低唤了声:“相公。”   !!!!!!   荀肆是什么妖魔鬼怪变的!这声相公唤的云澹顿觉山河奇美,那笑是止不住了,凑到她唇边轻轻一印,还她一句:“娘子。”   二人这样一来一往,竟都有些脸红。云澹到底比荀肆多见过些风月,先缓了过来。问道:“适才说要与相公说会儿话,是要说什么?”   荀肆愣了一愣,过了半晌一拍脑门:“您看我这脑子!前几日听宫人闲谈,说是皇上要取消贱籍。一直想着问问您确有此事吗?”   “确有此事。”   “您不是说那贱籍制度在我朝几百年,根基深牵扯多,不能取消吗?”   “朕不是也说过曾与欧阳丞相商议此事,早就动了取消的念头吗?”   “哦是。”荀肆低头思索,她有意提一句西北卫军的事,但话到嘴边又作罢。总觉得眼下时机不好,若是说了二人又要徒增一些猜忌。于是住了嘴,深深打量云澹一眼,又一眼。   她那眼睛根本藏不住事,云澹看一眼便知:“想说什么?”   荀肆摇摇头:“没事。”   “贱籍制度是是根深蒂固,依亲疏远近罪责大小分批取消方能将此事办妥。第一批取消贱籍的是那些被发配充军之人。”言罢斜眼看着荀肆,见她眉眼开了,心中舒爽。再看一眼,她的头已枕到他肩膀。   荀肆难得这样小鸟依人之时。   云澹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这小鸟就变成了雄鹰,不仅要飞走,还会伤人。   “那臣妾还有一事呢!”娇滴滴的。云澹想起静念说雪鸢,大意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管它呢,自己受用的狠。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中:“是刀子是鞭子尽管招呼过来。”   荀肆被他逗笑了,又不是要他去死。   头又朝他怀中拱了拱:“臣妾想跟皇上要个人。”   ?“谁?”   “裴虎。”   “为何?”   “裴虎与臣妾说过,他一心想去西北卫军。无奈他父亲看的紧,不许他去。他想要圣上一道圣旨。”裴虎这人别看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却心怀天下呢。这两年西北战事紧,他却站在后花园里看嫔妃们嬉闹,担忧日子久了他便废了。   云澹捧起荀肆的脸:“你能不能不揽事儿?裴大人舍不得裴虎。”   “舍不得便不许人家远走了吗?阿大还舍不得臣妾呢,臣妾不一样在皇上身边吗?臣妾来得了京城,裴虎就去不得陇原啦?”这么一说,倒显出她心酸来了。云澹看她眼睛红了,知晓她又想家,便捏她鼻子:“说裴虎呢,你扯自己做什么?”   “这是一个理儿。”   “若是去了战场,出了事…”   “臣妾问过裴虎,您猜裴虎如何说的?”荀肆站起身,一板一眼学裴虎:“末将宁死不做花下鬼。您瞧瞧,在后宫守园子,多屈才。”   云澹被她逗笑了,拉她到怀中坐下:“此事不急。待从徽州归来再议如何?”   荀肆坐在他腿上,略微不自在。欲起身坐回对面,却被他掐住腰:“去哪儿?”生生将她按在腿上,圈进怀中。荀肆刚歇了两日的色心这会儿大起,见云澹揽着她腰不松手,便指着自己脖颈:“皇上,再来一回合。”还惦记自己那声音打哪儿出的呢!   云澹闻言轻笑出声,唇凑上去,轻咬一口。荀肆那音儿差点冲出喉咙,被她生生咽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云澹:“这是什么妖法!”   云澹大笑出声,这小东西太好玩了,遂念了一句:“相公的妖法多着呢,回头一一带娘子尝一尝滋味。”   一个相公,一个娘子,也不知是谁着了谁的道。   荀肆眼中柔光一现,再眨眼一瞧,没了。   分明是错觉一场。 第52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四) 撞腿儿   一路踏春而行, 将那小花小草碾碎,春泥又粘在轱辘上, 香气挥散不去。   荀肆闻了闻自己衣袖,而后递到云澹面前:“您闻闻看,香着呢!”   云澹一闻,可不是?“喜欢?”   “喜欢。”   云澹叫停了马车,率先跳下车去,将手递给荀肆:“不急着赶路,下来走走?”   这人真是好。荀肆将手儿塞到他手中,就着他的力气下了马车, 与他行在早春艶之中。云澹身上的青豆色儒衫格外衬这春色,面容又和煦,无论怎么看, 都是一个极好的男子。荀肆看看他, 又看看远山, 他衬这春色, 亦衬那远山,眼前的男子忽远忽近, 趁这大好人世间。   这会儿的荀肆觉得云澹真好。   云澹发觉她心不在焉, 偏过头看她:“在想什么?”   “臣妾在想,人间真好。”   云澹从未听荀肆说过这样柔软的话, 她本就不是那样柔软之人,亦或是从前将那一点软给了旁人。这会儿听到这句人间真好,竟有点心酸。云澹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荀肆, 这些时日他放眼寻常男女,真正相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男子家宅清净身世清白。   云澹不清白, 他遇到荀肆之时,已有了后宫,还有了儿女。这些事是后悔不得的,从前他只想做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除了江山社稷不愿放其他事在心上,而今有了牵挂,便觉得自己不好。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在荀肆面前就小心翼翼。生怕她嫌弃。   倒是看不出荀肆嫌弃。她待修年好,甚至待修玉也好。修年在她那住了小一年,如那雨后的竹子,一节一节拔高。无论体魄还是心智,都比从前好。云澹感激荀肆,也因此更爱她。他有时会想,若是与荀肆有个后,心中会不会就不会如此患得患失?   “您为何不讲话?”荀肆见他许久不做声,手指在他掌心搔了搔。   “朕也觉得这人间好。”停下步子去看荀肆,她不知打哪儿摘来一朵花插在耳旁,语笑嫣嫣,有些好看。“朕从前在王府之时,与太后去踏青,母后时常编花环戴在朕头上,一边戴一边说这要是个女娃娃该多好看。”   荀肆笑出声:“是母后能说出的话。”   云澹眼向一旁望去,春草中点缀几朵春花,有心为荀肆编一个,便松了她的手前去。他向来认真,编花环就是编花环,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荀肆躺在一旁的地上,口中咬着一支草,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一晃一晃,闲适自在。   过了良久,云澹举着手中拿个花环,帝王对美体悟深,那花环红的黄的紫的小花,拧在青草之上,还有白色的花骨朵,甚是好看。“来,试试。”   “给臣妾的?”荀肆坐起身子,任他将那花环套在头上,笑着问他:“好看吗?”   “倒是能遮遮你的不羁。”云澹逗她,而后对不远处的静念说道:“帮朕搬个小桌来,纸笔也拿来。”有心作画一幅。   “那臣妾呢?”   “坐着不动即可。”   “哦。”   荀肆老老实实坐在那,见云澹聚精会神的画,间或抬头看她。荀肆好动,一盏茶的功夫便坐不住,抬抬手,搔搔头,伸伸腿。云澹笑道:“起身吧。”   “不是未画完?”   “在朕心里。”   这话太过动听,荀肆红了脸站起身前去看他画的如何,他却遮住那画:“不许看。”   “画的什么?”   “一只白馒头。”   …   荀肆见他又揶揄自己,一跺脚去旁边与正红和定西玩,三人玩的也野性,斗鸡。一条腿架起来互相撞,腿先落地为输。   荀肆这一身武艺可算派上用场了,架着那条腿横冲直撞,直撞的正红哎呀呀认输,定西单腿逃走。他逃,荀肆在后头边笑边追,那场面别提多逗,就连静念都低头笑出声。   几人玩了许久,云澹才作好画,晾画之时抬头看荀肆,她玩的一头一脸汗,哪里还有适才娴静之态。见他撂了笔,还在远处招呼他:“来呀!皇上!斗鸡呀!”   …云澹假意没听到,低头看画。却有一只肉手拉住他衣袖:“来嘛!输的晚上吃酒多罚三杯。”   云澹哪里肯玩,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朕得看着这幅画,被风吹走了可惜。”   荀肆这才想起他作了画,探头去看,春色如许,远山如黛,美人如斯,纤巧动人,这画的是谁?指着那画中人问道:“皇上这画的是谁?臣妾坐了这许久,皇上画的竟是旁人?”   …“不是你吗?”在云澹心中荀肆就是这样。   荀肆啧啧出声:“皇上还有这等本事,将眼前人画成心底人。”这话讲得颇有深意,她以为云澹画的是思乔皇后。   眼前人就是云澹心底人,这话没错,是以云澹笑着看她没接这茬,叫静念将画收起:“到了徽州找间字画铺子裱起来,回宫后挂在书房中。”   荀肆也不计较,爱画谁画谁,又去拉云澹:“来嘛,斗一局。”   云澹拗不过她,只得将衣摆缠到腰上,露出修长双腿,双手拉起一条:“来吧!”   荀肆见他愿意与自己玩,自是十分开心。跳着到他面前,轻轻去撞他腿。云澹向后一跳,倒是灵巧。他亦是玩过斗鸡的,只是当时年幼,一群孩童玩在一起。云澹斗鸡用的是脑,有窍门儿的。躲了荀肆几个回合,逮着机会,见荀肆跳了起来,便猛抬膝盖,荀肆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云澹大笑出声,蹲下身看她:“晚上喝酒多罚三杯,你可记得?”   荀肆不服,嚷着再来!   云澹应了声好,又去迎战。这回换他进攻,他不温不火,时守时攻,无论攻守,都不叫荀肆碰到他腿。待荀肆一个愣神,杀将过去,荀肆支不住,那条腿着了地。   “再三杯。”云澹说道。   荀肆不肯认输,又嚷嚷玩了一局,还是斗不过他。哼,嘟起了嘴。她以为他这样的老夫子不会斗鸡,本想灭灭他威风,这下好,自己一败涂地。   云澹在一旁笑出声,倾身到她面前与她平视:“你可知你输在哪儿?”   “输在皇上是男子。”   云澹摇头,指指定西:“定西也是男子,你赢他几局。”手摸摸荀肆后脑:“你输在没有知己知彼。仔细想想,你可知朕喜爱什么擅长什么?可知朕读过哪些书做过哪些事?你大体没心思琢磨,在你心中,朕文弱书生不如,不值得研磨,你轻敌了。”云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说,兴许是荀肆极少正经瞧他,而这些日子二人又相较从前近了些,便巴望荀肆能正经与他相处。   帝王犯了大忌,帝王心急了。   “除了斗鸡还会什么?”荀肆一心在输赢上,无暇去钻研他话中深意,巴巴问了这样一句。   云澹见自己适才那句虽一时改变不了什么,但好歹这人问了句自己还会什么。于是一边将衣摆放下一边说道:“文的会下棋,会抚琴,会吟诗,会作画;武的善骑射。”这会儿倒不谦虚,他骑马荀肆见过的,很厉害。是以郑重点头:“知晓了。”   云澹见她似是有些失落,上前拉住她手:“上马车吧?赶去驿站喝酒。”   荀肆点头,随他往马车走。这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值得研究,想来他发觉了自己从前心猿意马。这可不行。   朝他站近些,头靠在他肩膀:“皇上说的不对。”   “什么?”   “皇上说臣妾认为您不值得研究,这话说的不对。”   “哦?”云澹站定,看向荀肆:“那你说说你研磨什么了?”   “臣妾发觉皇上爱吃的东西与臣妾相同;皇上对后宫嫔妃不偏不倚;皇上偏爱修年;皇上喜欢惠安宫的银杏;皇上脾气好…”   云澹笑出声,她还是小,瞧瞧她平日里研磨的都是什么?摇摇头:“好好好。你用了心,朕心甚慰。”遂将她拉入怀中:“你何时能长大?”   ……“臣妾这么大个人,您说臣妾没长大?”   云澹摇头:“朕觉得你什么都不懂。”   荀肆不做声了,他今日讲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她只能听个表面,再往深处琢磨便发觉琢磨不透。琢磨不透干脆不琢磨,从他怀中起身拍拍自己的肚子:“您听听,叫了。”   ========   今日宿在冀州城外驿站中。   安顿好后荀肆便张罗饮酒。云澹也开怀,难得出宫远行,自然不比在宫中拘谨。命人在驿站外的山脚下花丛中摆了桌,可谓花间一壶酒,不能言下句,下句不应景。又命人备了手炉脚炉,对酒当歌,举杯望月。   云澹记得荀肆输那几杯酒,于是逗她:“今儿斗鸡输的酒还作数不作数?”   “作数!这会儿就罚!”荀肆自斟自饮,连喝九杯,云澹也不拦她,由着她喝。   几杯酒下肚,身子便热了起来,将那手炉丢到一旁,为云澹斟酒:“臣妾谢皇上肯带臣妾来玩。”   云澹不大好说这回临时起意就是为她,看她在宫中憋着可怜,便想着带她出来玩。依着他自己,宁愿在宫中看折子指点江山。若荀肆肯问,便会知晓他做了十一载皇帝,只出来过两回。   “不谢,明年还带你。往后每年出来一到两月,将这江山看遍,也多少能体恤民情。”   “每年都带着臣妾?”   “可。”   荀肆眼笑成一条缝:“那臣妾要好好谢皇上了。”   “如何谢?”   “臣妾为皇上当牛做马…”   “你为朕纾解纾解体郁即可。”云澹言有所指,荀肆听不懂:“您身子不适?”   “偶尔。”云澹看她一眼,也不明说,怕她起急。本就是逗她,指望她还不如指望自己。   “想来不难,臣妾帮您按按。”   “成吧!”云澹今夜颇有些蠢蠢欲动,几杯酒下肚便朝驿站方向看,心道山间阴冷,火盆够不够?床够大不够大?结实不结实?再回头看荀肆,许是那酒好喝,她又连喝几杯。这十几杯酒下肚,面颊飞了红。眼神迷离,朝云澹一笑:“臣妾醉了。”   而后一头栽在桌上。   得,良宵美景就此打住,还是将她抱回床上吧。有心叫静念帮忙,心底又有些介意旁的男子碰她,好歹自己也搬过一年石凳儿,琢磨着山脚下到屋内的距离,心一横,到她身前,抱起她。这一抱,又觉得她不沉。这么个小东西,能沉到哪里去?荀肆头靠在他颈窝,嘴角扯了扯。竟是没醉,逗他玩呢!   云澹前半程尚可,后半程有些气喘,待进了门,将她放在床上,登时觉得腿软,又出一身汗,便去洗净方躺到床上,侧身看她睡颜。   她睡着之时看不出有坏心眼,一张小脸儿乖巧着呢!就怕她睁眼,眼一转,不知又要有什么坏主意。云澹对她那股子坏劲儿又爱又恨。忍不住贴上去碰了碰她的唇,将她揽到怀中,这才闭眼睡去。   他睡了,荀肆醒了。就着月光看他的脸,想到他适才偷亲自己,觉得吃亏,于是也亲他一下,方睡去。   =====   说回云珞。   荀肆找人将那谢无量打个半死,着实解了恨。云珞每每想起荀肆这举动,都暗暗称赞她的市井无赖之举。云珞亦学到一些。若往后再遇到谢无量这等混人,也想用荀肆的法子试上一试。   这一日去衙门点了卯后,与付饶在街边闲逛。远远见着一个女子站在糖水铺子门口朝里看,付饶说道:“那不是那日来咱们府上的女子吗?叫…”   “程素。”云珞向来过目不忘,提醒付饶。而后拉着付饶绕道而行。那程素交与他的账本是真,身世亦是真,但云珞对程素却是说不出的提防。想来是程素看起来过于精明,并不如荀肆那般坦荡。   “您怎么绕道了?”付饶不解。   “碰上免不得寒暄,又不能装作不相识。”云珞说道。   付饶若有所思,回头看看程素,她正笑着与糖水铺子的掌柜的讲话,生的江南女子的纤弱模样,一把细腰弱弱连着身子,风一吹就能折断一般。   “这程素姑娘生的真美。”   云珞闻言回头看,他看人不知美丑,只知顺眼不顺眼。他看程素不顺眼,看荀肆顺眼。不,他看天下女子都不顺眼,独独看了荀肆顺眼。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愿与荀肆一起。   “今日晚些时候,你去她上次留的那个地址跟她说一声,那册子看过了,已交给欧阳丞相。她若想见欧阳丞相,就去凡尘书院找宋先生。”这事儿到此处就了了,再多了,云珞管不着,也不能管。   “是。”   谢家的事暂且了了,云珞这两日便无所事事了。   大理寺无非是一些偷鸡摸狗的案子,倒是不必云珞插手,是以闲散王爷又开始闲散。   这会儿闲逛,竟见到荀肆身边的北星。皇上皇后出巡,历来不会带着太监,是以北星留了下来。今日却不知北星出宫所为何事,是以上前招呼:“北星。”   “小王爷。”北星忙向他请安。   “今日怎么出宫了?”   “今日得了皇上身旁的千公公安排,出宫帮娘娘们采办一些物件儿。”北星指了指身后的独轮车,云珞瞧了一眼,那小车里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倒是难为北星了。   “何时回宫?”   “傍晚回去即可。”   “府中喝一杯?”云珞对荀肆身边的人都亲近,那北星看着极其机灵一个人,十分讨喜。   “谢王爷。”北星喜欢云珞,是以也不推脱,推着那辆小车便随了云珞回了王府旧宅。   王府旧宅尚有几个下人在,见云珞回来,便上前伺候。   云珞摆摆手:“不必了。备一桌好酒好菜,本王与北星公公小酌几杯。”而后拉着北星去后花园的凉亭中闲谈,这才知晓北星是如何与荀肆识得的,竟是因了那撮人牙子。   北星羞愧:“少不更事,做下错事。幸而遇到皇后,不然会一错再错。”   待酒菜上来,二人同饮,渐渐的便打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的胡侃,云珞本也不大,饮酒多了便有了一些小孩心性,忘了自己王公贵族的身份,拉着北星一同去解手。   北星这会儿酒至酣处,并未想那许多,亦起身随他去了。   凉亭后头有几棵参天大树,二人一人守了一棵,解开了裤带。云珞无意间摆头,看到北星完整整一根家伙事儿,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偏过头去又看一眼。   这一眼,将二人均吓得魂飞魄散。   北星登时醒了酒,忙将裤带系紧,跪在云珞面前,头磕的紧:“求王爷饶命!”   云珞长长吐纳几口,方将那惧意压下,问道:“皇嫂可知晓?”   北星忙摇头:“不知。”   “你要与本王说实话,本王定不会害你和皇嫂。皇嫂可知?”   北星仍旧摇头。   这下云珞明白了,荀肆是知晓此事的。她胆子也太大了!!!   “皇上知晓吗?”   北星坚定摇头。   这事若是被皇兄知晓,皇嫂以及荀家都完了!后宫最为忌讳全身全尾的男人,若是一个把持不住,与那妃子做下什么乌糟事来,天颜何在?!   北星见云珞不言语,忙说道:“请王爷高抬贵手,此事无人知晓。还望王爷饶过奴才一命。”   “本王定不会说出去。但此事事关重大,万一哪日被旁人知晓了此事,皇嫂的后位怕是保不住了,不仅如此,荀家亦会被牵连。”   “主子就没想在后宫长待!”北星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讲完后忙咬住自己的舌头。今日这是怎么了!说的都是什么混话!   云珞的嘴久久合不上,主子就没想在后宫长待是何意? 第53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五) 贴脸儿……   云珞和北星大眼瞪小眼。   北星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么喝些猫尿就口不择言起来。   “你无需怕本王将此事说与旁人听。本王今日过了便忘了,但你切记要多加小心, 万万不可被旁人知晓了去。皇嫂本就不准备在宫中长待的话,也万万不可说了。”云珞从前便觉得荀肆与云澹二人看着怪,并不似寻常夫妻。而今看来竟是如此,二人做的是虚假夫妻。   “是。多谢王爷。”北星朝他磕了头,这才出了王府旧宅。这会儿心里算乱了套,今儿这酒喝的得不偿失,若那王爷将此事说出去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皇后眼下随皇上奔了徽州,也不在宫中, 无人能一起商议,只能生生忍着了。   待回了宫,见存善正在帮荀肆看账本, 于是魂不守舍坐在存善身旁。   存善发觉北星异样, 回头看他:“在宫外受欺负了?”闻到北星身上酒气:“饮酒了?”   北星点头:“是, 偶遇小王爷, 幸得小王爷招待,与他饮了些酒。”也让小王爷看到了自己的兄弟。   “饮酒了便早些睡吧!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了。”存善又低头去看账本。   北星看了看存善下身, 这会儿也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 遂问了一句:“存善公公,你当初切的时候, 疼吗?”北星适才想了,若是想让此事了结,不连累荀肆, 最好是自己变成一个真太监。   “疼的昏天暗地。怎么?北星公公切的时候不疼?”存善小脸儿端肃看着北星。   北星忙说道:“疼啊。前几天听别的公公说他们切的时候没有知觉。”   “那也兴许。”存善深深看了北星一眼,而后低下头继续看账本。   存善这个小人儿,彻头彻尾是荀肆的人。自打跟了荀肆, 便觉得宫里的日子不难熬。从前有些主子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荀肆可没那么些坏毛病,整日笑眯眯的。存善珍视荀肆,是以许多事即便他知晓,也不会多言。   存善知晓什么呢?他与北星搬到一屋去的第四日,他上夜值回屋,那日北星起的晚了些,还在蒙头大睡。他的被子中央支出了一块儿,不小的一块儿。存善心惊肉跳,有心与荀肆说,转念一想,北星是皇后带进宫的,皇后怎会不知?   有那么一些时日,存善格外仔细观察了荀肆和北星,发觉二人格外守礼,坦坦荡荡,这才放下心来。   此事只要存善不说,外人定不会知晓。存善竟是暗暗为荀肆和北星藏下了这等惊天秘密。   这会儿见北星还在愣着,便胳膊肘推推他:“快回去睡。这人饮了酒,总会无状。是以饮了酒,最好关门蒙头大睡。”是在提醒他,担忧他说错了什么话,或身子出什么异样。   北星也没多想,点头进了门。   在床上辗转几番,天将亮时终于睡去。   那头云珞可是一夜未睡,待天亮时睡了,又梦到荀肆被云澹砍了头,吓得他一身冷汗忙坐起身来。   付饶听到声响,进门看他便问道:“又做噩梦了?”   云珞忙摇头,这事儿连付饶都不能说。他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值得牵挂之人,而今好不容易与荀肆相交深了,哪成想这位却是这样拿后宫当儿戏之人。云珞生怕荀肆被云澹收拾了。   “昨儿去给那程家主母递话了吗?”   “递了。”   “如何说?”   “程家主母只点头,要程素姑娘改日登门拜谢。”   可别登门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要谢来谢去?云珞这会儿心烦,却听王府下人来报:“外头有人求见。”   “不见。”云珞下床穿上鞋,满脑门子官司散不去。   “是。”下人去打发人。   待云珞收拾妥当出了府门,见那程素正在那候着。袅袅婷婷朝他施礼:“民女只想当面谢王爷。”   “不必。”云珞本就心烦,见她候在这里更是说不清的烦,于是说道:“程姑娘往后有事直接找欧阳丞相,本王也与他打过招呼。往后没事儿不必在本王面前晃,也不必藉由此事与本王搭话。犯不着。”   …   程素哪里是自己要来?是母亲要她来,说程家素来守礼,无论如何要当面感谢云珞帮程家搭了丞相这条线。这会儿被云珞这样损了一通,有些挂不住脸了。原本娇嫩嫩的脸上,眼下憋的青紫。有心想给他几句,又劝自己,而今程家无钱无势,若能讨回公道已是不易,就不必再惩口舌之快了。   于是对云珞弯身:“给王爷添麻烦了。”而后朝云珞点头,走了。   云珞发了这通火,觉得心中舒坦些了,便抬头朝前走。二人本就是都要出巷子,便免不得一前一后。程素就算紧着倒腾,亦比不过云珞的长腿。在前头便有道路之嫌。又听云珞一声咳嗽,只得停下身子,退到一旁:“王爷先行。”   “依礼也该本王先行。”云珞不谢她,反倒觉得她不懂礼数。   程素又被噎的一愣,这回就压不下那火气了。轻轻一笑:“民女也曾读过我朝律法,并未看到有哪条说道街巷之中该王爷先行。王爷这礼所谓何礼?是世人眼中的高低贵贱之礼吗?”姑苏女子,讲话向来轻飘飘,但这话中之意可是不单薄。   云珞并未想过她会还嘴,于是住了步子看着她,那眼神透着冷,是要程素低头。   程素这人性子硬,不然也不敢带着程母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家姐家父报仇。见云珞瞪着他,便朝云珞软软一笑,当真是不怕云珞。见云珞站着不动,便说道:“既然王爷不急着赶路,那民女先行了。”   绕过他身侧,这回倒是不急着走了,慢慢走,巷子两旁墙角下发了几朵小花,边看边走。姿态闲适,云珞本就带着莫名火气,这会儿被她拱到极高。   几步跨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走,偏头见她面上表情,竟是被她气笑了:“你们江南女子都这般牙尖嘴利?”   “民女不知适才哪一句尖利了。”   “你不怕本王寻个罪责将你关起来或者报复你?”   “那王爷前些日子在集市上那架算是打错了,百姓都以为王爷是血性男儿。”   ……在这儿等着呢。   云珞不再与她纠缠此事,而是问道:“今日不去凡尘书院找宋先生?”   程素亦缓和下来:“要去的。先回客栈为母亲熬药。”   “身上银子可还够?”   “程家家底还是有一些的,谢王爷。”   “成。”讲完这句,出了巷口,二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付饶回身见程素走远,这才笑出声:“那小嘴儿真厉害。”   “女人惯会胡搅蛮缠不说理。”云珞扔下这句,走了。   =======   马车走了几日,荀肆醉了几晚。白天好好的人,到了晚上就贪杯。云澹拦都拦不住,她醉了,又倒头便睡,令云澹那她没有法子。   待到了齐鲁之地,当地饮酒更甚。二人去逛集市,荀肆闻着那酒味便去了,见一家酒肆热热闹闹,一头钻了进去,坐在众人当中。   云澹亦跟了进去,坐在她身侧不言语。   酒肆老板见来了两个不俗之人,便上前为他们倒酒。齐鲁之人喝酒豪横,颇有西北人的风韵,那盛酒的家伙事儿是碗。   云澹见荀肆抬手要干了,便拉住她手:“今儿不能再醉了。”云澹出行前憧憬了有一些日子,憧憬的是二人入了夜在床上相拥而谈,哪成想这东西自打出宫那日起便日日醉酒,当真不给人一点活路。   “好好。”又闻了一闻:“相公,好闻。”将那酒碗端到云澹鼻下,要他闻。云澹一闻,果然是好酒,自己干了。又朝老板要了碗酒,再点几个小菜,二人对饮起来。一旁人聊的无奇不有,过了许久,听一人说道:“而今要取消贱籍,可见万岁爷英明。”   “这些年日子倒是好过了…希望这位天子多活些年…”   荀肆一听笑出声,云澹心中更美,这下不必荀肆劝酒了,自己连喝了三碗,本就酒量差的人,喝到了尽兴,起身之时些微摇晃。   荀肆见他醉了酒,忙上前扶了他回客栈。   云澹心中舒坦,拉着荀肆说话:“听见没,说这两年日子好过了。”   “那还不是皇上治国有方。”荀肆坐在一旁帮他擦脸擦脖擦手,顺道恭维他:“皇上快睡吧。”   “不睡。”云澹拉住荀肆的手,将她拉倒在床上:“你听朕与你说荀肆…”云澹声音含糊:“朕今日真是开心……”   荀肆亦替他开心,遂将手臂环着他腰身,在他后背轻拍:“嗯嗯。”   荀肆这样温柔,令云澹受用。收紧手臂令她紧紧贴合自己,脸儿贴着她的,口中呢喃:“荀肆…荀肆…荀肆你怎么没动静儿?你去哪儿了?”   荀肆被他醉态惹的笑出声,鼻尖碰了他的:“臣妾不是在皇上怀里嘛!”   “那你亲亲朕…”醉酒之人如那孩童一般,缠着荀肆要一个吻。荀肆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他:“是亲亲就成,还是要吃嘴儿…”   不待云澹回答唇便贴上去,牙齿轻咬他下唇,而后微张了唇任由他杀将进来放肆到底。   云澹混沌之中只觉口中香甜,手臂收的更紧,脖上因着动情起了一根青筋,那青筋在荀肆手掌中跳了跳,令她头脑轰然炸开,这几日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色心又顿起,拉着他手向下,嬷嬷教她之时学不会,这会儿倒是通了。可云澹却松了口,头一歪,睡了过去。   … 第54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六) 斗鸡儿(五合……   云澹睁眼之时听到荀肆的笑声, 打窗户飘进来的大笑声。那笑声一颤一颤,带着喜气儿, 兴许正叉着腰笑呢!   又闭了眼回忆昨儿酒后之事,只依稀记得二人略微造次了一下,荀肆似是拉了他的手要他去探那白馒头,其余全不记得。   哎!不该喝酒的!大好时机被那几碗酒耽搁了!这会儿清醒了那色心又起,直怪自己不该喝那样多酒。   轻声叹气而后坐起身,这一坐起倒是不打紧,那头却是一跳一跳的疼。想来是昨日吃酒太凶,这会儿尚未回过神来。静念听到动静在外头问道:“您起了?”   云澹有心叫静念进门帮忙收拾, 却低头瞧见自己衣衫褪去半边,着实狼狈。衣衫怎的这样了?拉不下脸叫静念看到自己如此,遂说道:“叫皇后进来搭把手吧!”   “来嘞!”荀肆从外头腾腾跑进来:“起这么早哇!不多睡会儿?”   “不早了, 还要赶路。”云澹扶额, 病弱公子一般。荀肆脸儿凑过去:“您没事儿吧?是昨儿酒饮多了, 这会儿头疼吗?”   “许是如此。”云澹拉过她的小手捏了捏, 而后放到自己头上:“帮朕捏捏可好?”   “妥嘞!”荀肆小手放上去轻轻帮他捏头,眼扫过他那半露的胸膛许久, 又觉口干, 转身找了杯水灌下去。   云澹见她异样,忍不住开口问她:“朕衣襟大敞是怎么回事?”   荀肆心虚一笑:“后半夜臣妾起夜, 回来见到您睡在那儿似是很热,遂帮您解了衣襟。”又看了看他的胸膛而后说道:“皇上,您说倘若咱们今儿夜里圆房, 算不算吉日?”   ?   云澹的头疼被她吓走大半,回过身去看她,将手探到她额头:“中邪了?”   荀肆将他那手拉下:“臣妾睡在您身旁哪里就能中邪了?您那可是龙体。”   “好好的, 突然闹着要圆房?”云澹红了脸儿,仿佛荀肆窥探到他的邪念一般。   “这不是春色正好么?总该做点应景儿的事儿。皇上要是为难就当臣妾适才什么都没说。臣妾兴许也就是这几日总察觉体内有暗流涌动,也兴许是习武之人,动了那么一点儿元气,过几日就能好。”荀肆讲话一套一套的。她而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看着云澹的胸膛又咽了口水。   那声音可不小。   云澹惊的回身看她,她莫不是入了什么□□?为何这些日子这样稀奇古怪?   “你近日可是修习了什么奇怪功法?”云澹从前听人说,江湖上有许多稀奇古怪之人修炼功法,修炼过后致人性情大变。   “臣妾近日最常练的功法想必皇上也看到了...”努了唇到云澹面前:“是与皇上一道练的,皇上功法娴熟深厚,臣妾练的自然也不差...”   这女人怎么回事!云澹心通通跳,一国之君竟是被她调戏!手扣在她后脑处,将她拉向自己:“让朕看看过了一夜,你功课可有进步?”二人在床上嬉闹许久,才起身赶路。   是在齐鲁第三日,收到了北星的信。北星是粗人,他向来不愿提笔,若是提了,那指定是大事。   荀肆打开那信一瞧,画了两幅小画。一幅画是两个小人儿在喝酒,另一幅上是两个小人儿各守了一棵树,一个小人儿看向另一个小人儿。那两个小人儿分别写着小王爷和北星。荀肆嘿嘿乐出声,北星厉害,都跟小王爷一起浇树了。过了片刻猛的收了声,不对,北星不能和别人一起浇树。北星那家伙事儿齐全着呢!   云珞看到了北星的家伙事儿!云珞知道了!   完了完了。荀肆这会儿头脑倒是好使,一眼看懂了北星的信。直觉着天要塌了。   觑了眼云澹,他正在读书。悄么声的将那信折起,心中盘算开来。云珞究竟靠不靠得住?荀肆将她和云珞相识后的种种想了一遍,云珞平日里向着自己呢,加之自己还偷过老祖宗的东西赠与他…云珞应当是不愿看自己死的。这样一想,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又暗暗将北星骂了一遍,这糊涂虫,怎么能跟旁人一起浇树呢!   云澹手中的书看了三页,见对面人如坐针毡,小脸儿皱着,也不知是在怨恨谁。   “那座儿上可是有针刺你?”在荀肆哀叹一声后,云澹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问她。   荀肆没懂他是何意,站起身来看了看,而后说道:“没有啊…”   “没有你总晃什么!”云澹放下书,朝她伸出手:“你过来。”   荀肆乖巧将手递给他,被他拉坐到腿上。听他在耳边轻声细语的问:“怎么了?”   这事儿属实是没法与他说,甫进宫之时人家说过的: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不能是全身全尾儿的,这规矩懂吧?自己当时如何说的?切了,要么您验验?得亏了这位当时未验身,不然北星小命早交代了。这会儿若是被他知晓,那便是妥妥的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这会儿着实心虚,有心想探上一探,遂搂着他脖子说道:“臣妾自打进了宫,还未见皇上震怒过呢!皇上难道从来都不会因着什么事生气?”   云澹垂眸看她一眼,怎么没气过?那晚见她看韩城那一眼,简直要了他的命。这样想着,又低头瞧见她脖子上挂的那颗牙,心中又沉了一下。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遂问道:“你指的是对旁人还是对你?”   北星算旁人,但北星与自己有关:“都算上。”   “旁人不敢招惹朕,对你,气过。但一想你就这么一块儿滚刀肉,跟你生气不值当。”腿被荀肆压的有些麻,手揽着她腰将她换到另一条腿上:“你问这做什么?”   “您因为何事与臣妾生气?”   “你哄骗朕,好在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臣妾不大懂哄骗是何意...”荀肆有心刨根问底,也好为北星出个对策。   “大体就是你有事欺瞒朕吧!”云澹不愿说清楚,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人心里眼里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热乎气儿,若是说透了再把她推远。   ……   荀肆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北星这事儿是万万不能被他知道的。不然北星的小命恐怕就完了,就算留着他小命,他那传宗接代的宝贝也会被切掉。荀肆捧起云澹的脸信誓旦旦说道:“臣妾往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臣妾就像这样,把您捧在手心里,您欢喜之时,臣妾就在一旁看着,您难过之时,臣妾就逗您开心。”甜言蜜语谁不会!荀肆说的可好了,也是听过戏的人,照着那戏文的路子一扒,说的可动人了。那眼儿亦含着情带着俏,模样惹人怜的紧。   云澹心念一动,凑将上去碰她鼻尖:“你清早说想与朕圆房,这话可还作数?”   “作数!”   “那朕与你说说朕的想法如何?”   “您请。”   “朕以为此事倒不必急于一时。咱们慢慢来,一点儿一点儿,把个中滋味尝遍,到头来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不美哉快哉?”世上好物不坚牢,云澹对荀肆,从未心急过。说到底还是怕荀肆脑子一热胡来,待她反应过来又怪自己。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话可不成体统。荀肆咀嚼着这句话嗤嗤笑出声:“譬如呢?什么滋味儿该尝。”   “譬如…在马车上吻你。”云澹话音落了,直取她唇。荀肆适才偷吃了一口桂花蜜,那口中颇为香甜,云澹贪多,手扣着她脖颈,将她拉的更近。经过前几回,荀肆终于是悟出了些许门道,手臂环着他脖子,将舌递给他与他嬉闹。   这一递,令云澹更加欲罢不能。喘了一声翻身将她压在那狭长的木凳之上,手顺着她的衣襟向下,落在那朝思夜想之处。一股血涌到荀肆脑中,令她天旋地转,忙从他唇下逃出,轻声问他:“这个滋味儿…也要尝吗?”那声音不知是经了何事,与寻常不同,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透着一股子水意。那神情亦是懵懂,腮边红晕晕染开来,烫着云澹的脸。   “尤为要尝。”云澹含住她耳珠儿,气息沉进她耳孔。荀肆难耐,一口气未喘匀,细细碎碎从口中呼出,夹着同样细碎的声响。   那马车却是停下了,外头沙沙走路声由近极远,片刻陷入安静。   二人停下动作,脸儿贴着脸儿,待彼此喘匀了,这才笑出了声儿。   荀肆在他后背轻拍:“皇上不节制,要旁人见笑了。”   “谁敢笑你。”云澹拉她起身,见她一张脸如那山野间的春花,又去逗她:“这天下竟还有什么事,能让肆姑娘害羞。朕今日也算开了眼。”   荀肆微微瞪他一眼,坐回自己处,口中嗔怪:“厚脸皮。”   而后将帘子打起一些偷偷朝外看,那人都站的远,在马车周围站成了一圈儿。合着是以为皇上皇后无法自控,要在这荒郊野岭之处野/合呢!   云澹见她神情着实好玩,又忍不住逗她,站起身,将两脚分开,交替着轻重,马车微微晃了起来。荀肆起初不明白他是何意,待她再向外看,见到静念捂着嘴偷笑,登时反应过来。起身拦他:“皇上别闹,他们要笑了。”   云澹后撤一步,荀肆追上去,那马车晃的更甚,就连云澹都惊了惊,而后大笑出声,一推车门,跳了下去。留荀肆在车上气的跺脚。云澹从不知自己有这等顽劣心性,像荀肆那样透着坏竟是这样痛快!   外头正红和定西正纳闷呢,见云澹大笑着下了马车,终于明白过来,万岁爷拿肆姑娘逗闷子呢!肆姑娘气的脸颊通红,随后跳下车来,气哼哼朝远处走,正红忙在后头跟上:“您去哪儿?”   “出恭!”抬腿朝林子里跑,一步没停。待前后左右看看没人,方将北星的信递给正红:“快瞧瞧,北星惹出乱子嘞!”   正红拿着信看半晌,摇摇头:“奴婢脑子不好使,没看懂。”   荀肆手指点着她额头:“笨死。北星说他与小王爷喝了顿酒,喝了酒后一起去解手,解手之时小王爷看了他的家伙事儿!”   !!!!   正红眼睛猛的睁大:“什么?小王爷见到了北星的家伙事儿???”   “是。”荀肆叹了口气:“好在小王爷眼下看着是个靠谱的,但此事也不宜再拖了。这回回去着手把北星先弄出宫吧,不然哪一天被他人看了去,咱们被人一锅端了。”   “不是说一起走?”从前肆姑娘说先在皇宫凑活两年,到时候寻个好时机就逃了。肆姑娘还说这后宫依惯例留不住皇后,规矩不能到咱们这破了。   荀肆眉头一皱,也不知怎了,从前一心想逃之人,这会儿又狠不下心了。也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扯了那么一下。   正红见她沉思,上前拉住她手:“夫人走之前与奴婢说过的,说这回来京城,见肆姑娘并未受什么苦,皇上脾性亦好,夫人放了心。奴婢在哪儿都成,只要能陪在肆姑娘身边就成。”   “那你不嫁人?”荀肆看她一眼:“切勿说这些傻话,哪怕为了你们也要走的。早晚要走的。”语毕蹲下身去,将那信纸细细的撕碎了,又远远近近挖了几个坑将那碎屑埋了进去,而后仔仔细细盖上土,看上去与其他出无异,这才站起身。   正红上前去看:“呦,埋的真好,一点儿看不出来。”   荀肆拍拍巴掌,轻笑出声,下颌微微扬起:“那是!”   车驶出齐鲁之地后,风景蓦的变得温柔起来。   荀肆看惯了西北的风沙,再来看这满眼的白墙灰瓦,心中徒增一抹柔情。   这会儿外头飘起细雨。   徽州的雨与陇原亦是不同。陇原雨极少,一旦下了,便是铺天盖地那一场,瞬间将天地分开;徽州的雨,细细密密,落在花上叶上沙沙声响。   这雨声催人眠。荀肆窝在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清早云澹推了门,看到落雨,便嘱咐静念今日在客栈歇了。而后又脱了鞋回到床上补眠。这一觉昏沉香甜,竟不知睡到今夕何年。待睁了眼,见荀肆披着他的外褂趴在窗前赏雨。那雨丝偶尔落进几滴,许是落到她脸上,她眯着眼接了。   “别着凉。”徽州雨天阴冷,云澹见荀肆穿的少,便起身帮她将衣裳裹紧:“看什么呢?”   “看雨。您瞧~”荀肆手指伸出去,那客栈外头便是山,远山之下是大片金黄的芸薹,微风一吹,雨中的芸薹便有一片金浪:“多好看。”荀肆笑着说道。   云澹将她揽到胸前,陪她一同赏雨。想来这一路也不必心急,景致各有不同,慢慢行来慢慢赏,就这样悠闲两日未尝不可。   “这一路过去还会路过黟山,少华山,咱们可以到山上歇歇脚。母后从前说过,黟山极灵秀,山上有许多小猴通人性,能随着人整日整日的玩。过了黟山再有两百余里就到了母后买下的那座宅子。”云澹细细与荀肆说接下来的打算,怀中人点点头,回过身问他:“皇上都去过吗?”   云澹笑着摇头:“哪里就能那样清闲自在,像今年这样的光景不可多得。做了皇上,就离不了那个龙椅,能出来这样走上一走,看看江山如斯,简直难能可贵。”   “那您那日说往后每年都要出来。”   “平日里再勤奋些,要百姓过的好些,内忧外患少了,自然能出来。”   “那还要如何勤奋?头悬梁锥刺股?每日批折子都要到半夜,还要见这个那个大人,管这档子那档子事…”荀肆仔细思量一番,才发觉他是真的疲累。   “是以后宫的账本子还是皇后来看吧…”云澹叫苦:“看那几回真的要了朕的命,两三日未合眼,早朝之时听那些大人们奏本简直如听经一般,头一点就能睡着。”   荀肆咧嘴一笑:“不瞒您说,臣妾眼下有用的称手的人。账本子往后都不用皇上看了。”   “存善么?”云澹问她:“你不是说账本子都是你看的吗?”   荀肆猛的住了嘴,好家伙,心中直呼好家伙,差点被这狐狸绕进去。眼巴巴望着云澹:“臣妾也看的。”   云澹捏她脸:“就没见过你这样懒散之人!”   荀肆心虚,忙努起唇到他眼前:“亲亲。”   云澹上前亲了亲,而后笑出声来。   静念送来几封折子和信件,云澹便打开来看,见荀肆要避嫌,搂着她不许她动:“别动,你一动热气儿都散了,一同看吧!”说的是荀肆的背贴着云澹的胸膛,二人接连之处温暖的紧。荀肆哦了声,头靠在他肩上,认真随他看。又见雨偶尔进来几滴,便将窗关小有些,只余一个小缝隙。   云澹拿起一封信,说道:“母后写来的。”遂拆了信来看,舒月信中说道她与景柯晃悠了大半年,终于于前些日子到了陇原。巧的是与荀肆的母亲同一天进的城。二人眼下就住在荀府。陇原风景辽远壮阔,直觉看不够。于是决意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在信的末尾说道:“今年不回京城过中秋,你与那小胖墩儿好生的过,将她哄的开心些。”   …荀肆见到小胖墩儿三字,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云澹:“母后…叫臣妾胖墩儿?胖墩儿就胖墩儿,还要加个小字…这是为何??”   云澹笑出声。   “母后铁定不是头一回这样称臣妾了!”   云澹见她眼睛瞪的溜圆,便说道:“叫你小胖墩儿有何不妥?母后疼爱你。”   ……   荀肆倒是不会计较舒月如何称呼她,那是舒月的性子。舒月那句话写的很暖,你与小胖墩儿好生的过,将她哄的开心些。   “为何要将臣妾哄的开心些?”荀肆又问。   “你不开心会咬人。”   …   哼。   “母后到了陇原,住在荀府,那岂不是整日要与臣妾娘亲在一块儿?臣妾娘亲平日亦是个爱折腾的,碰到母后,荀府还不乱了套?”荀肆想到了要紧之处,别看阿娘平日温婉,那性子可是不羁。不然也不会任由荀肆打小胡闹。   “若是母后今年不回京城过中秋,那朕便带你去秋狝,要你看看朕射箭的本领。”   荀肆一听,又笑开了花,春一次,秋一次,那今年在宫中的日子真是少。比去年好,比去年好。   看云澹愈发的顺眼,转过身去踮起脚尖在他下巴咬了一口:“臣妾饿了!要用饭呐!”   =========   陇原这一日亦下了一场大雨。   风卷着飞沙走石,夹带着骤雨砸下来,天地昏黄。   引歌甚至来不及关窗,就见那雨将红砖地面弄脏。忙放下手中的帕子跑过去,将窗关了。听到那雨拍的窗纸呼呼响,惊魂未定。心中叹道:“这是陇原啊!”   掌了灯,将灯放到一处,湿了抹布,一张桌一张桌擦过去。   从前陇原的教书先生年岁大了,胡子白了半边。她到陇原城的第二日,去街上置办家用,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她循着声去了,在窗外看到一个个黑红着脸儿的娃娃正在背书。她已是许多年未听过这种声音,便站在窗外听了会儿。那教书的先生耳聪目明,见有人站在外头,便拄着拐走出来:“要听进去听,鬼鬼祟祟不好。”   引歌并不敢进门。从京城到陇原,虽说远隔几千里,但她贱籍未脱,不敢与人接触。前些日子在路上,绣了些帕子交由西北卫军之人帮她变卖,好歹是个糊口的法子。   “多谢先生。小女不进门了。”她微微弯了膝,又看了一眼那些乳臭未干的娃娃:“适才听他们念书,觉得好听,便多站了会儿。”   老先生看她似是个有点墨水的,便问她:“你是昨日与荀夫人和韩将军一同进城之人?”陇原城就那样大,随便来个生人,便逃不出百姓的眼睛,不知背后议论多少。   “是。”引歌抿了唇,似是做好准备听人讲出一些难听的话来。那老先生却笑了:“陇原城难得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今日来了便进门吧。在咱们陇原可没那些破规矩。”   引歌心中一暖便随老先生去了,坐在最后,一直消磨到下学。那些娃娃唤老先生为尹先生,尹先生下了学,坐在小桌前咳了一阵,这在摇头道:“老喽!教这一天学身子顶不住喽!”而后看向引歌:“你会读书识字?”   引歌点头:“略懂一二。”   尹先生将笔推给她:“写几个字让我这个老人家看看。”   引歌也不推脱,端正拿起笔,思量一番,落笔迅速干脆,写的是“惠风和畅”。尹先生是这样的人,引歌便这样写了。她的字遒劲锋利,竟不大像女子的字。尹先生看了许久,捏着胡子点头:“好。寻到营生了吗?”   引歌摇摇头:“尚未。”   “打明儿起来私塾帮我教半日功课。每月银钱六十文。”   六十文不多,但加之引歌做绣品卖的钱,应是够活了。于是起身感激的向尹先生鞠躬:“多谢先生赏饭吃。”   引歌万万不曾想到自己此生竟还有机缘去做那教书先生。   夜里在那间小屋内落了回眼泪,好歹能在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有一份正式的营生,从此不必以色侍人了。   引歌生的美,病弱美人一般。   陇原人不大见过这样小巧的女子,从前陇原最小巧的女子当属荀夫人,荀夫人的几个女儿也相较陇原女子小巧,但好歹得了荀将军的传,到底还是比荀夫人看着大气一些。而今来了引歌这样一个,便觉得稀奇。引歌第一日在私塾教书,讲的是《象传》,“□□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与她的身形极不相称。窗外站着的人便笑出声,学童不知外头大人笑什么,亦跟着笑出了声。   引歌红了脸,不知还要不要讲下去。尹先生的拐棍在地上敲的咚咚响,把人都吓跑了。这才继续讲下去。   引歌用心。娃娃们下了学后,她会留下将那学堂收拾的干干净净,回去后又继续温书,将第二日的功课和典故都理的清楚,方睡去。   今日这雨下的忒急。   引歌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打扫过学堂后便坐在桌前听外头炸雷。那雷从远处轰隆隆过来,到了头顶轰然一声炸开。每炸一声雷,引歌便缩一回脖子,又见那雨势铺天盖地不肯收,遂拿了一本书安心读起来。   无论什么声儿都被那雨遮住,单单那响马声听的清楚。打城门来的,经了书院,便会去二道街。引歌认得这马声,是韩城将军的马。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破的那个小洞向外看,韩城一身蓑笠打马而过,那马儿跑的凶,溅起巨大水花。   引歌又坐回桌前,等雨停。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才停。引歌在学堂凑合了一夜,待雨停便关了门朝家走。途经那家面馆,见韩城的马拴在那里,韩城正坐在门口吃面,一筷子面入口,抬头看到引歌,朝她颔首。引歌停下步子,朝他弯身,给他请安。   见他不再抬头一心吃面,知晓自己该走了,于是加紧了步子匆匆走了。   韩城这人冷面,打那日京城出来,再未跟引歌说过一句话。引歌跟在荀夫人轿后头走,时常听到荀夫人在轿内哭。引歌每每听荀夫人哭,都会红了眼。荀夫人离了女儿万箭穿心,引歌独身一人万箭穿心。行至第三日,鞋破了。荀夫人下了轿,看到后头跟着的人坐在马车后去啃一块儿馍,可怜极了。也就比肆姑娘小那么三两岁之人,就尝遍人间苦了。又见她脚尖儿破了,便叫丫头拿了两双新鞋与她,又亲自端了一碗肉汤让她就馍吃。那肉汤里还藏着一个蛋几块儿肉,引歌顿觉自己受了上天厚爱,遇到了这样好的荀家人。   说回眼前。   引歌走了几步后,有心与韩城说几句话。前一日他经过之时,引歌看到他的脸受了伤,细长一道口子。便依着手中的一本药书,去药铺抓了一副药,磨成了膏,那膏从前自己家府中亦是用过的,这会儿就在她身上。她有心给韩城,又担心韩城嫌弃。   引歌是卑贱之人。她一心想报恩,然荀家和韩城不缺任何东西,她能拿得出的只有心意。思量许久方转身去到韩城跟前:“韩将军。”   韩城抬头看她,似是并未想过她会上前说话,眉峰聚起。   引歌有点怕他,慌忙将膏药置于桌上:“韩将军行军打仗,时而受伤。这是自幼家中常备的损伤膏药,涂抹于患处,三五日便可痊愈。”并未提他脸上之事。   韩城看那膏药许久,缓缓说道:“有心了。”而后递与身旁人:“给弟兄们用吧!”   引歌转向那人:“还望张校尉不嫌弃。”   张越忙起身:“多谢姑娘。”   引歌这才离去。她不笨,适才韩城的举动一是为避嫌,她是青楼出身的贱民,若与她行的近,会落了旁人话柄;二来,他应是嫌弃的,想来是担忧救了自己一命,自己会以报恩之名贴将上去。   引歌眉头皱起,觉得脸没处放了。自己并没有那层意思,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万万不敢高攀韩城。她亦没有那样的风月心思,好不容易从风月场中逃出之人,绝不会再沾染风月。   回了住处,看到一片狼藉。租来之时贪图便宜,这会儿方知贵有贵之理。那面土院墙这会儿已是塌了下去,屋内窗棂亦被风吹坏。引歌叹了口气,去寻房主。房主亦是好人,站在院内左看又看,方说道:“这面墙砌成砖墙,窗换一扇新的。”见引歌皱眉,忙说道:“不要你银子。”   引歌感激。心道自打来了陇原,所遇每一个人皆好。引歌对陇原生出了薄薄一层情义。   韩城用完面,去了营地。今日要商议接下来排兵布阵。   到了营地,见宋为、严寒二人已在荀良帐中,互相招呼过后便坐下,一人拿了一份舆图,先各自推演兵法。   朝廷为保陇原,调派来两位将军,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阵仗。   这四人都是狠角儿,待各自推演过后一起排布,竟都是不要命的主儿。各自守了一方阵地,杀伐决断颇为痛快,待演过一回,都已汗如雨下。   荀良笑着对宋为说道:“都说宋将军是玉面将军,这一身杀气!”   “前些日子打那仗,总觉得不尽如人意。今儿再敞了思路狠狠的打,格外过瘾。”宋为笑道,而后看向韩城:“少年将军用兵奇才,不输荀大将军和穆大将军。后生可畏,大有可为。”   韩城微微一句:“宋大将军谬赞。”他从前是个粗人,只知行军打仗,这两年被荀叔按下读书,学识长了不少,讲话也文气了一些。   宋为见他寡言,一张脸生的坚毅,便问道:“这会儿咱们稍事休息,闲谈几句。韩将军而今二时有二了吧?可相看人家?”   韩城摇头:“末将行军打仗,不预备成亲。”   “那倒是可惜了。”宋为说罢眼落到韩城身板上,这一身铮铮铁骨若是不用多可惜?看看自己这些龌龊想法。严寒与宋为相处几十再,自然听得懂宋为的言外之意,大笑出声:“宋大将军这心操的,韩将军自有解决的法子。”   行军打仗之人荤话常有,韩城这会儿反应了过来,脸红了。   “瞧瞧,韩将军脸红了。”严寒不怕事儿大,朝荀良挤挤眼。   待歇过片刻,又推演两轮。到天黑之时,再来一顿酒。   宰了头羊,几人守着篝火喝了起来。宋为大将军喝了两杯便放下:“内人管的严,多喝回去不让进门。”他开拔到哪儿,他的妻子便带着孩子跟到哪儿,十几载不曾断过。是一对神仙眷侣,是以宋为倒是不怕旁人说他惧内。   他封了杯,荀良也忙跟着封杯:“我也不喝了,夫人刚回来,还未得着空好好说会儿子话,今儿回去得好生谈上一谈。”   只剩严寒和韩城,二人互看一眼,亦封了杯:“待凯旋归来之时,痛饮三日。”   荀良起身问宋为:“今日去给太上皇请安吗?”   宋为摇头道:“这会儿太晚了,明儿一早去给太上皇请安。说道太上皇,这回来陇原打算待多久?”   “前日听内人说过一嘴,说是要待个一年半载。此事陇原城里人都不知晓,太后爱玩,图自在,不许走漏风声。”荀良答道。   “不外头寻个宅子住?”   “太后中意荀府小门小院儿,加之眼下只有三女尚未出嫁,亦清净。”   荀叁这一年来变得寡言,对姻亲大事亦不上心,上门提亲之人都被她赶了出去。这几日景柯舒月住到府上,她比从前好些。   几人打马回城,到了城中已是夜深,各自回了府。   荀良回府之时,府中人都歇下了。于是他轻手轻脚回了房,见荀夫人正在梳头,便搓搓手将寒气驱了上前拿过她的梳子:“为夫来。”   荀夫人笑着看他一眼,任他折腾。待梳了头荀良又弯身抱起她朝床上去:“今日饮的少,心里惦记着呢!”   荀夫人自然知晓他所言何事,脸一红:“多大年纪了,还这般轻佻!”   “与你活到老轻佻到老。”   二人闹了一回方抱着说话,荀夫人的手枕在荀良肩膀,叹了口气说道:“这回去京城,发觉了一件事,让我心中难受许久。”   “哦?”荀良圆睁着眼:“何事?”   “你可知肆儿与韩城之事?”   “他二人能有何事?肆儿像个野小子,什么都不懂。”荀肆与韩城玩的好,是众人皆知之事。从前荀良倒是有心要他二人凑上一凑,韩城是他领回来的,知根知底,又是少年将军,又与荀肆要好,当时觉着若是二人凑到一处兴许不错。   “肆儿心中有韩城,韩城心里也有他。若不是那道折子下来,这会儿二人应当在议亲了。”荀夫人想起荀肆的苦,这会儿又落泪了:“临行前劝她许久,要她放下,也不知放不放得下?”   “还有这等事?”荀良思索韩城今日所言,若荀夫人所言是真,他竟是做好了不成亲的打算了吗?   “有的。你是没看到,二人寥寥几眼,那眼中都是苦。”荀夫人抹了眼泪。   “那皇上呢?可知晓此事?待肆儿如何?”   “皇上应当是不知晓的。他脾性好,为人处世周到谦和,亦是个好的。对待肆儿倒是有耐心,由着她胡闹,也不急,有时还陪着她胡闹。我看着皇上倒是对肆儿动了些情,可肆儿又说他原本就如此,待从前那位更好。”   “肆儿之事慢慢再议,这叁儿…”荀将军长叹一声,将这几月之事与荀夫人细细说了,荀叁心高,而今是瞧不上寻常人家的男子了。来了几个媒婆,都被她冷言打发走了。   “你说…叁儿与韩城…”荀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动了这个念头。   “城儿倔着呢!叁儿心气儿又高,看机缘吧!咱不能把不相干之人硬往一处拧。”   二人直说道深夜。   韩城却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手中捏着那颗牙,又念起荀肆。今日宋为问他成亲的打算,他所言皆实。他不能成亲,他心中有荀肆,若是成了亲,对其他女子不公。荀肆在宫中不好过,韩城要护好这西北,亦要一辈子护好她,只要他在,他便不许旁人看荀肆不起。   韩城要做荀肆的后盾。   这样思量许久方渐渐入睡,梦中又是荀肆那声脆生生的韩城哥哥,唤的他心头一酸。抱不得碰不得看不得的荀肆!   第二日睁了眼,打马去营地,路过学堂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教书的是个女夫子。陇原没有女夫子,韩城担心又混进细作,于是拴了马去看。哪里是什么细作?是那个引歌。她倒是好命,才来陇原几日便寻到了这样的好营生。韩城有时会觉得上天不公,为何引歌命这样好,遇到了荀家和自己,逃出了青楼,换得一个自由身。而荀肆却还是要在那个宫中,从此哪儿都不能去了。   引歌回身看到韩城站在窗外,陇原四月微风抚柳,衬的他没有那样可怖。   引歌因为他有事,是以给娃娃们留了功课,便出来给他请安:“给韩将军行礼。”   “不必。”韩城指指里头:“何时来这里做先生的?受何人所聘?”   引歌见他问这个,便将尹先生要她教书之事粗略说了,而后问韩城:“可有不妥?”她担忧自己贱籍在身,会误了这些孩子。   “并无不妥。回头要尹先生去衙门,将学堂多了一名先生之事记个档,他日若有人问起,也算名正言顺;令,你平日在这里教书,这条街看的清楚,平日多仔细外头,若是过往有可疑之人,便去衙门报官。”   “韩将军所知的可疑之人是?”   “城里未见过,东张西望,四处打听,心怀不轨之人。”   “是。”引歌朝他欠身。   韩城说过了话便去牵马,走了几步又回身过来:“朝廷正在逐批次取消贱籍。你的事亦跟衙门打招呼,问清楚何时能到你?若是脱了这个贱籍,他日你嫁人或谋生,都更容易些。”   引歌眼眶一红:“竟还有这等事?”   “是,皇后宅心仁厚,救了你后与皇上提起贱籍之事。”   “谢皇后。”   “你谢她她又看不到,往后只管好好做人,别走歪路,切勿浪费她一番好意。”   “是。”   引歌由衷感激,自然听不出韩城的话外之意。韩城要她好好做人,别走歪路,事实上在韩城心中,她是那亦走上歪路之人。引歌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完了,哪成想遇到皇后这个贵人。只在离京之时匆匆一瞥的荀肆成了引歌心中不可亵渎之人。   ========   徽州的雨下了三日。   荀肆实在在客栈待不住,便拉了云澹出门赏雨。二人共撑一把油纸伞,荀肆见雨落在肩头便哎呦呦一声,朝云澹怀中靠,赖皮一样。   “想去哪儿赏雨?”云澹将她揽进,手握住她浑圆肩膀,避免她淋雨。   “去后街。今儿一早听店主说后街有好些有意思的铺子,咱们去逛逛,买些小玩意儿,再去吃一顿臭鳜鱼,在寻家茶铺吃茶…”   “你倒是安排的满满当当。”云澹见她喋喋不休,知晓她这两日憋坏了:“今儿不谈政事,今儿只陪你。”   雨打在青石板路上,难免湿滑。荀肆由此更加放肆,整个人挂到了云澹胳膊上,一点力气不肯用。云澹叫苦:“娘子这一身重量挂到为夫身上,着实有些吃不消。”   荀肆嗤嗤笑出声。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听到笑声不禁侧目。这一侧目,看到伞下一个出尘公子,一身贵气难掩,加之生的好,教人拔不出眼。再看那身旁揽着的女子,长的倒是好看,只可惜身上落了一层肉膘。徽州多小巧女子,荀肆这样块儿头之人在徽州铁定不好嫁。也不知这女子是如何嫁给这男子的?心中直道可惜。   旁人如何想的荀肆自然不知,拉着云澹进了一家铺子。   看中了一些小玩意儿,嚷着要买。云澹自然买给她,还问她:“还需置办些旁的吗?”   荀肆手指又指出去,要那祭红瓷花瓶:“这个好看。”   云澹一瞧,嘿,别看自己这位皇后平日里胸无半点墨,眼光倒是刁钻,那红釉烧的通透饱满,是比其他瓶子好看一些,遂叫掌柜的包了。   那掌柜的今日开了个大张,心绪极佳,对荀肆说道:“这位姑娘看起来就是好命之人,嫁了这样一位好相公。”   荀肆笑盈盈望着云澹:“是相公挑的我。”倒是未打诳语,属实是云澹挑的她。那店主却是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一般,这女子即便看着有福气,但外形上与那男子属实不够般配。好在是生意人,急急住了口,一句多余的话未说。   荀肆拉了云澹向外走,过了片刻想起那包好的祭红瓷花瓶忘记拿,又翻身回去,听那老板说:“那女子想必家世极好,不然以那身形想嫁一位这样的相公,属实是不能。”   这话可不好听,云澹脸沉下来。   荀肆见他气了,手忙牵着他:“以皇权压人可不行。”要云澹讲理。   云澹虎着脸不做声,荀肆忙给正红递眼色要她进门取花瓶,自己则揽着云澹手臂去寻吃的。那店家的话着实不好听,若是在从前,荀肆铁定进门与他理论,但今日细细思量,觉得人家并未说错,自己的确与云澹看着不大般配。   抬眼看看那位,还在生气呢!拉起他的手到脸上:“来,您捏捏,解解气。”   云澹被她逗笑,轻捏她的小脸儿:“你为何不气?”   “臣妾属实是比旁人圆润许多。这事儿咱们得有一说一,那掌柜的没说错,是以咱们不能怪人家。要怪,就怪臣妾自己这一身肉膘。”   …“你不许妄自菲薄。”   荀肆看他一眼,心道他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许自己妄自菲薄,这个男子是真的傻,傻透了。四下瞧瞧,空无一人,便踮起脚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臣妾想轻减些,变成一个与皇上相配之人。”   细雨落在油纸伞上,轻轻柔柔;眼前的女子仰着脸儿,唇边带着笑呢,那声音听起来很小,却是认真的。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而今已足够相配,与轻减与否并无关联。”   “不。”荀肆摇头:“轻减些好看。”头靠在云澹怀中蹭了蹭。   徽州竟能让坚强的肆小姐变得柔情蜜意。   荀肆说要轻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傍晚在街上寻了家铺子,要了几样菜。荀肆只动了两口徽州石鸡便落了筷,云澹见她如此忙问道:“不合胃口?”   “臣妾打今儿起发奋啦!”   “发奋做什么?”   “发奋做个清瘦美人。”荀肆一本正经,对着虎皮毛豆腐、屯溪醉蟹和臭鳜鱼咽了口水。   “好好的做什么清瘦美人?”云澹忍俊不禁:“不馋?”筷头挑起一块儿鱼肉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嗯~~美味。宫里的御厨可做不出这等滋味儿来。”   荀肆撇过脸去:“说不吃就不吃。”   “为夫觉着眼下挺好,万一碰到个灾年,我的娘子能比旁人多顶些时日…”云澹逗她,而后了夹一块儿鱼肉送到她唇边,筷子朝上抬了抬:“命你吃下这口。”   都以皇权压人了,能不吃么?张了一小口吃下,这才想起他未换筷子,想出言提醒,却见他毫不在意的继续用饭:“哪有那么多讲究?吃你嘴之时可未想过这些。”云澹真是性情大变,这些不成体统的话张口就来,饶是荀肆都红了脸儿。好在是在包间里头,不然不知要被多少人笑了去。   用了这一口后再不肯张嘴了:“哪怕您说不吃就要咔嚓了臣妾,臣妾也是万万不会吃了。”大义凛然。   云澹没得办法,笑着摇了摇头,他本就对吃没什么念想,与荀肆一同用饭好歹能多用一些。而今荀肆不吃了,他亦吃不下了。   二人又寻了家茶铺,要了毛峰茶,兰香沁口,茶香浓郁厚重,与这如丝细雨相得益彰,品茶听雨,好不惬意。云澹想起从前思乔皇后说自己:“人呢,就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独独少了些情趣。”从前云澹不懂这情趣究竟为何物,而今与荀肆一起,碰到一个更不懂情趣的,倒生生的将自己逼出了一些情趣。   荀肆贪恋那茶香,又要了果香毛峰,与那兰香回甘不同。这会儿倒是起了研磨一番的心思,暗暗两相比对,口中直呼好茶。   云澹见眼前这个陷在茶中,眼都不抬,哀叹一声,伸腿踢了她一脚:“茶好我好?”   ……   这什么话?喝着茶呢,问出这么一句,让不让人活?荀肆愣神一瞬,忙答一句:“您好您好。”   云澹见她那憨直神态颇为逗趣,忍不住又踢她一脚:“饿不饿?”   荀肆摇头:“不饿不饿,喝饱了。”   她今日进食少,傍晚又饮了那些茶,这下好了,入了夜上了床,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手脚一点力气没有,拉着云澹的手差点哭出声音:“皇上,臣妾头晕恶心心慌,臣妾是不是中毒了?臣妾怕是要死了。”思及此,竟是呜呜哭了起来。   云澹被她吓坏了,忙起身抱着她安慰:“朕瞧你脸色好好的,哪里就中毒了?莫急,宣太医。”颤着声宣了随行太医,明明坐在床边,却早已被荀肆吓的魂飞魄散,脑中将今日种种都过了一遍,并未有异。太医来了慌忙把脉,过了许久,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又换了另一只手。又过许久,嘴角动了动,写了方子。云澹拿了方子一瞧,方子上赫然写着:徽墨酥、芙蓉糕,以为太医在玩闹,刚要发火,见太医使眼色,遂明白过来:这胖墩儿是饿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好一阵心疼。今日动那劳什子心思,非要自己轻减些,这倒好,才头一顿就闹成这样。沉着脸儿让正红去备点心,想起那店家更是来气。   担忧点心来了她挂不住脸儿,又拿温水细细搅成糊状,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来,喝药。”   荀肆心慌气短,听到要喝药,又差点落下泪来:“臣妾不要喝药,苦。”   “必须喝。”   “不…”   “不”音还未收,云澹就将那糕点糊糊送到她口中,只见她圆睁了眼:“世上还有这样好喝的药?”   “嗯。”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幽幽看她一眼。直将一小碗喂完,又帮她漱了口,这才问道:“好些了?”   荀肆手放到自己心口:“不那样跳了。您摸摸?”   ?   云澹回身看了眼正红,脸腾的红了。正红忙红着脸退出去,留二人单独说话。   “好了便好。”云澹脱了鞋躺到她身旁:“你今日起这幺蛾子,这会儿知晓厉害了吧?看你明日还吃饭不吃?”   “臣妾是中毒…与吃饭何干?”   云澹叹了口气:“是不是傻?哪个中毒像你这样的?你那是饿的…又饮了许多茶…”   “那明日不饮茶了!”荀肆打定了主意,无非是不许别人看他不起,那掌柜的说的什么话,好像咱们万岁爷是那赘婿一般。荀肆偷瞄了云澹一眼,若是那店主知晓了他的身份,还不得吓死过去?竟暗将万岁爷当成那赘婿。将下巴搁在云澹胸前:“皇上,前几日臣妾说的要与您圆房的事暂且先搁一搁,待臣妾轻减成那出尘仙子再好生伺候您吧!”   …   “朕中意你眼下模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大可不必。”   “那不成,臣妾今儿想明白了。臣妾可不许皇上受苦,从前皇上身边那都是什么女子呐,各个如花似玉,臣妾虽说比不上她们,但好歹不能差太多不是?”荀肆这会儿太有良心了,满脑子都是为云澹着想。云澹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她头发:“朕等不得你轻减了,荀肆。”   见荀肆眼睛又睁圆了,微微红了脸:“朕而今日子快跟千里马、存善一样了,再这样下去,朕可以去寺里出家了。”   荀肆终于明白他是何意,腾的红了脸:“臣妾又没叫皇上做和尚!”   “哦?那今日不妨先解眼前之忧?”云澹有心与荀肆闹上一闹,转身去吹了灯,担忧自己待会儿在她那双晶亮的眼前乱了分寸。这会儿屋内没有光,外头没有月亮,只有沙沙雨声,以及二人的心跳声。   握着荀肆的手向下,侧过身去在她耳边呢喃:“是这儿,荀肆。成亲那晚你见过的,这会儿它需要你行行好,救它一命。”言毕,发觉他脸颊挨着的那张小脸儿发起烫来。云澹心中一片柔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又生生憋回去,回头憋坏了于她也不好:“帮帮朕好吗?”   荀肆又觉得心跳的令人发慌了,轻声说道:“臣妾不会…”话音甫落,便察觉到云澹带着她的手探进亵裤,握住一片滚烫。听到云澹喉结滚动吞了口水,荀肆的手缩了一缩。见过归见过,碰过是万万没有碰过的。荀肆起了顽皮心思,手掌微微用了力,却察觉那小万岁爷在自己手心跳了一跳。这可吓坏了荀肆。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这会儿倒是瑟缩了。脸藏进云澹怀中,生怕月色泄露她的胆怯,头脑却清醒,那物件儿竟是有灵性的,忍不住伸手比了比,却比不住,差的远了。云澹察觉到她的小心思,心中一片温柔。   又覆在她手上,轻声问她:“朕的家伙事儿可入得了皇后的眼?”   不待她答,便引逗她的小肉手,上上下下,松松紧紧。他呼吸愈发的重,烫着荀肆的耳骨,令她缩着脖子想逃,耳珠儿却落到他口中,耳边是他含糊不清的混话:“荀肆,荀肆,你身上怎么这么多宝贝…”   “荀肆,朕想吃你的嘴儿…”   “荀肆,将舌给朕…”   “荀肆..荀肆..”   平日寡言之人,这会儿却这样话密,细细哄着自己的心尖儿,要她与她一样动情。   荀肆被他唤的头晕脑胀,他的唇追着她,不许她逃,二人的舌绞在一起,无论如何分不开。真要命,荀肆心中道怎么这般要命,手下的动作愈发的急,荀肆即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由着他,都热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怎么恁的累人?   云澹却是舒爽透了,从前没把这档子事儿放在心上的人,今儿头一回知晓与自己心里的人亲近是这样好。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够的好。用力堵住荀肆的唇,轻吼出声。   荀肆察觉到手中不知握着什么粘稠之物,张着五指不肯合上:“这..这是…您…您怎么…”   云澹忙拿了帕子将她手抹净,轻笑着逗她:“这等好物世间不常有,朕本想着往后再让皇后见识,这不是适才太过舒爽,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了。该死该死。”心中美着呢,哪里是忘记了?分明是故意的。荀肆的小肉手一点不嶙峋,握着自己家伙事儿的滋味儿说不出的好,加之那点琼浆落到她手中,总觉得这样二人又近了一些。这些话自然不能与她说,一会儿翻脸不认人得不偿失。   “要洗!”荀肆举着那只手不肯放下,五指张开,正跟那猪爪一样,嚷着要洗手。   “好好好,洗。”云澹这会儿言听计从,忙摸黑下地拧了帕子为她净手。直到荀肆满意了才又躺到她身旁,闻到她呼吸中的茶香,不知为何,才灭了火之人这会儿又着起了火,低声下气哄着荀肆又帮了他一回。   这才觉出些微满足来,将她揽进怀中,握着她手说道:“肆姑娘这手,万万不能轻减喽。”   …荀肆听不懂他话中之意,适才明明只是由着他握着手,这会儿却觉出累来,有心与他辩上一辩,这会儿却睁不开眼了,枕着他手臂,听着雨打窗棂之音,沉沉睡去。   有道是情至此,欢爱至此,良辰美景未曾虚设!不负春光呀! 第55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七) 吃蜜儿   造次之时大有豁出去之意, 待第二日睁了眼,彼此看一眼, 脸儿红了,心中暗道昨儿夜里那人可是自己?   好在雨停了,可以出发了。二人面红耳赤上了马车,一人守在一侧,眼神不小心撞到一起,又迅速挪开。心中装了兔子一样,荀肆暗道。又偷偷看云澹,他正侧着脸看外头, 余那半张脸,可以称得上眉眼如画了。遥想当初第一次见他,还嫌他生的女气缺少男子汉气概, 这会儿却不觉得女气了。尤其是那紧抿的唇, 颇有几分好看, 亲吻之时尤甚。   云澹被荀肆盯的不自在, 忍不住回身看她,见她眼神那般无遮无拦, 轻斥她一声:“放肆!”   荀肆笑出声:“哼, 不是昨晚哄人玩闹的时候了。”   她这样一说,云澹一时语塞, 幽幽看她一眼。   荀肆惦记要将身上那几两肉膘饿没,清早出发前只少用了几口清粥。殊不知这世上之事都有因果,当初贴膘容易, 而今想去了便难了。   车发不足一个时辰,她便饿的前胸贴后腔,肚子咕咕叫, 人便没有好心情。适才一眼一眼看云澹之时还觉得公子世无双呢,这会儿又觉得他碍眼。   若不是他,自己怎么就要遭这挨饿的罪了?统统怪到云澹头上了。   她肚子叫的响,云澹自然听到了。出发之时特地叫正红备了点心,这会儿开了盒递到她面前:“喏,少用一口。”   “不。”荀肆倔强,她还就不信了,还能活活被饿死不成?   云澹也不做声,捏起一块儿放进口中,眼微闭头微点:“美味。”倒是想看看她能拧到什么时候。   只见那胖墩儿捂着肚子转过身去,对他视而不见。   云澹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看她。   她许是饿的胃疼,这会儿身子蜷了起来,却一直看着窗外。马车晃的厉害些,她蜷的厉害些。   云澹有些来气了:“停车。”   马车停了,便以皇威压她:“你吃不吃?不吃就不走了。”   “不吃。”   云澹压下心中火气,好生问她:“这是做什么?朕打第一眼见你,你就是眼下的模样。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与你几两重没关系。”   “是吧?但皇上中意女子娇小玲珑可人,世人皆知。”荀肆不能挨饿,挨饿之时便有些犯浑,说话没轻没重。   “谁说的?”云澹问她:“谁说朕中意娇小可人女子?”   “谁说的怎么啦?”   “妄揣圣意,砍了他,这样往后就不会胡说了。”   ...   荀肆见云澹冷着脸,好像真要砍人,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哭便哭,那眼泪一对一双的向下落做什么!落的人心慌!   云澹气势全无,坐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里:“好好的哭什么?”   “皇上凶人。”   “...不是你先不讲理的?”   “不是!”   “好好好,不是。朕问你,你饿不饿?外头风光这样好,你饿着肚子可有心思看了?”云澹轻声慢语:“那小肉膘碍你什么事儿了?你与它较劲做什么?”   “不管。就是要饿着。”荀肆打定了主意要生饿,云澹拿她没一点法子,只得说道:“好。”   待到了午后,饿的眼冒金星,腿脚都不利落。明明要爬山之人,看着那巍峨俊秀的山峦,一时腿软。窝在车内打死不肯上山了。   云澹被她磨的没有法子,叫车停下,将人驱远,冷着脸问她:“你到底吃不吃?”   “不吃。”荀肆别过脸去。   “是不是与你说过,朕不在意你身上那几两肉膘?你较什么劲呢!”云澹去捏她下巴:“瞧你饿的,面色都黄了。”   “再饿几日就好了。”荀肆轻轻一扯自己衣襟:“您瞧瞧,是不是比昨儿富余一些?”   “并未。”   “哦。”   肚子又不合时宜叫了声儿,云澹见她硬是不吃,也不说话,跳下马车对静念说道:“坐累了,咱们上山打点野兔子烤了。”   “是。”静念跟在身后,回身看马车上没动静,轻声说道:“皇后..”   “别管她。只管上山。”   云澹回头看一眼,一边生气一边心疼,那荀肆脑子里不知想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人又拧,无论你如何说,她就是不肯改主意。   低着头向山上爬,过了半晌,不见后头有动静。打了兔子也不下山,就地烤了,待兔子熟了,香气四溢,云澹拿起来放到嘴边,一只肉手将那兔肉抢走。   云澹笑意闪过,又迅速板了脸回身看她:“不是不吃?”   荀肆这会儿一口肉下肚,别提心底多舒畅,眼睛弯着:“好吃。”   “出息。”   云澹怕她噎着,忙将水袋递过去,要她就口水,口中叮嘱她:“慢些,没人与你抢。”   待她将一只整兔吃干抹净,小人儿又活蹦乱跳了。指着那山顶问云澹:“夜里可是住在山顶?”   “是。”   “那臣妾与皇上比比,看谁先上山?”   “尽管放马过来。”云澹将衣摆系在腰间,站直身子看荀肆,他平日没少暗自下功夫,这会儿该露一手了。   还等着荀肆准备呢,她却蹿了出去,耍赖。   云澹无奈摇头在身后跟上她,只见她步履矫健片刻不停,将门之后风采立现,云澹心中盛赞,脚底步子加快,追到她身后,却不再向前,一路随着她到了山顶。   荀肆早已忘记输赢,她惊讶的是云澹的好腿脚,绕着云澹走了两圈,不大相信他腿脚这样利索。云澹心中受用,却不做声,兀自走进那间山间小屋。   是从前山民的小屋,屋内古朴干净,站在屋内,山间风声清晰入耳,推开窗,浮云飘在山腰,浩渺烟波弥散去,睡在天上了。   荀肆将手伸出去,握一缕云烟,口中幽幽一句:“多谢皇上。”   “谢什么?”云澹站到她身旁,与她一同赏景。   “谢皇上把臣妾骗上山。”荀肆朝他眨眨眼,这会儿恍然大悟他为何执着上山了,想来是不舍她错过这样的景致,他用了心的。   “倒是不傻。”云澹拉她坐下:“待会儿朕要喝乌鸡汤,天黑了要看星星,你喝吗?”   “喝!”   “不想轻减了?”   荀肆点头又摇头:“罢了罢了,山间冷,还是要多吃些。”   云澹笑出声,握住她手:“别与自己较劲,活的自在些多好?说来你可能不信,朕看你肉乎乎一个人,格外顺眼。”   “朕虽贵为天子,却也并非良人,在寻常百姓中间,朕这样的人是拖家带口的鳏夫,不好娶妻的,还要承蒙皇后不弃了。”   “话再说回来,皇后这样的看着就好生养,往后咱们多要几个皇子公主,公主像你,皇子像朕,多圆满!”   荀肆被他说的眼睛一红,这人怎么想的那么远?生儿育女之事都被他想到了,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您快别说了,臣妾何德何能...”荀肆口一松,差点交代北星的事。还好来了一阵风,将她吹的清醒了。将头埋进云澹怀中:“皇上,起风了!”   二人笑闹至入夜,一颗璀璨星打中天滑落,拖着长长的尾巴,荀肆眼尖,拍云澹肩膀:“皇上,快看呐!”   云澹抬起头,银河之上,一颗落星,又一颗落了,紧接着又一颗,竟是落了一阵星雨。二人都有些看傻了,云澹下巴搭在荀肆肩膀上轻声说道:“天下这么大,江山这么美,幸而你在此。”   荀肆转过身,乖巧的靠在他怀中:“臣妾之幸。”这句话是真的,荀肆未掺假。二人因缘际会凑到了一处,各怀鬼胎各自算计,幸而有他,包容体谅,才走到今日。荀肆都懂。   微仰起头,细密的睫毛扫在他下颚,惹云澹心动,低下头将唇落在她额上眼上鼻尖唇角,与她呼吸相接,弯身抱起她。这些日子石凳儿没白搬,怀中人有轻飘之感,又不至于太轻担忧她被风吹走,恰到好处。   将她放在床上,见她灼灼望着她,手覆上她眼:“别看。”   “要看。”荀肆笑了,手环住他脖颈,去看他:“臣妾得好好看着皇上。”而后去寻他唇,从前躲着避着不愿,而今心甘情愿了。不因他是帝王,没有那些劳什子弯弯绕绕,仅仅因为此刻他是一个心中有她的男子,而自己是为他动情的女子。若世上的事都这样简单多好?   云澹的呼吸被荀肆扰乱,他向来怕荀肆后悔。荀肆这人没有长性,若明儿睁了眼怪他强取豪夺翻脸不认人,到时心里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别闹,荀肆,你知晓朕受不住的。”   “那便受不住。”荀肆微微用力将云澹推倒,翻身坐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脸:“臣妾这几日着了魔了,皇上每每张口说话,臣妾都想堵住它。”言罢去咬他唇,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顿觉动情,更加深吻他。云澹的鼻息滚烫,烫的荀肆微微一抖,有心要一场狂风暴雨,移开唇去咬他耳朵,真是有样学样。   云澹胸膛起伏,任荀肆去煽风点火,甚至期待荀肆能闹出天大的动静儿来,这女子却将头搁在他肩膀,滚烫的脸贴着他的,喃喃一句:“再往后,臣妾就不会了。”   …云澹温柔的笑出声,一手移到她后脑轻轻拍了拍,而后缓缓向下抱着她,猛的翻过身去将她置于床上。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是为他动的情,心中柔情要溢出来,细细密密吻她。荀肆觉得云澹的衣裳太碍事,将手握紧他衣襟,去解他衣带。那手却不好用,微微抖着,无论如何解不开,心一急,指尖用力,衣裳撕裂了。云澹闻声支起身子,看着荀肆半晌,见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便沉到她耳边轻笑道:“这么急?”喑哑低沉,令荀肆无处可逃。   在她愣怔之际,云澹的手落在荀肆颈上,拉起那根绳子,轻声问她:“摘了可好?”荀肆不知云澹心中迂回,只当他以为碍事,红着脸点头:“好。”云澹摘她兽牙的动作不比她撕扯她衣裳更文雅,将那牙塞在被褥下,这才弯下身去碾过荀肆。   荀肆与旁人不同。她身子骨厚实柔软看似无骨,云澹抚着她如抚着外头那缕云烟,无论怎样,都觉得空,干脆将手移到她背后,猛的将她拉向他,二人相撞之处电光火石,荀肆轻呼出声,眼前如烟如雨,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只察觉到外头的风似乎吹进屋内,吹到她身上,令她起了一层起皮疙瘩。云澹心疼,动手解她衣扣,又用被子将二人罩在其中,黑暗之中安慰她:“马上就不冷了。”   那声音自荀肆耳边沿途向下,最终没入人间。   荀肆轻啼出声,慌乱中去寻他手紧紧握着,不想逃也不能逃,就那样生生受着,直至将云澹的手握的青紫。   荀肆以为那就到头了。昨晚自己帮她,今晚他帮自己,就是到头了。   远远不是。   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云澹疼她爱她不愿她受苦,平日里让着她宠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会儿却是帝王的杀伐决断,不待荀肆反应过来,他已杀将进去,杀将进去,却停下了。要让荀肆适应,将她的手按在脸侧,唇去寻她的,要她放过自己的唇,轻声问她:“疼么?”却是寻到一片水意,荀肆哭了。   云澹后悔了。   他有些恨自己,等了那么久了,非要今日吗?他懊悔,荀肆却放开他的手抱住他,终于肯出声,颤颤的一个疼字,而后去咬云澹肩膀,流着泪说道:“都怪你。”她口中这样说,身子却是包容他,云澹终于敢动作,起初极缓,极轻,柔情蜜意都在那一举一动中,黑暗之中,他大滴大滴的汗落在荀肆脸上,身上。荀肆终于不冷了,不仅不冷,还觉出了热,极热,是陇原的六月,烈日当空,将人晒干的热,透不过气的热,只能由他度她,由他带着她,一步步上了岸,得见一阵暴雨,而后是一束天光。 第56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八) 斗春光……   荀肆喘匀后仔细琢磨一番, 这会儿食髓知味,将下巴置在云澹胸膛, 轻声唤他:“皇上。”   “嗯?”云澹还未缓过神来,这胖墩儿大体是骨骼清奇,怎的滋味那样不同?见荀肆满脸贼笑,心中警惕,问她:“怎么?”   “待臣妾休养一番,再与皇上大战三百回合。”   …   云澹缓缓睁大眼,这是又下战书?身为帝王,此时万万不能缴械, 于是抬起她下巴问道:“此刻?”   荀肆脖子一缩:“改日再战。”   好一句改日再战,那点儿旖旎登时散了,云澹有心打她一顿:这样不知情不知趣的女子为何叫他这样心疼?搂过荀肆, 要她看着他, 郑重问她:“朕问你, 后悔吗?”   “什么?”荀肆不知他问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与朕圆房, 后悔吗?”   云澹这人究竟好在哪里,荀肆而今一点一点都体会到了。他向来说圆房, 不说侍寝, 他把自己放到一个与他一般高的位置,这点最好。   “后悔。”荀肆坐起身, 将被子裹在身上,见云澹神情暗了,忙说道:“臣妾后悔圆房晚了。”手拉住云澹的手, 这会儿真想与他交心:“皇上,臣妾是个蠢人。臣妾在陇原有名号的,叫陇原小霸王, 臣妾自在惯了。甫进宫之时,除了担忧自己这条小命不定何时玩完了,脑子里便再未想过旁的。没想过与皇上处出感情,也没想过能与皇上走到圆房这一步。”荀肆难得正经,这会儿正经了,眼睛也红了:“这一路多亏了您,令臣妾觉得后宫不苦了。”   这一番话,颇令云澹心酸,有心制止她,她却将手指挡在他唇上:“您听臣妾说完。您说臣妾的身子适合生养,皇子像您,公主像臣妾,臣妾从未想过那么远,臣妾脑子不够数,看不了那么远,单这眼前,足够好。”   荀肆还想与他说说韩城,终究还是作罢,有些事不能说的。她垂首抹了把泪,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心酸。荀肆不想走了。后宫哪儿都不好,但后宫还有云澹不是?他那么好,自己却想走,那是人干的事儿吗?荀家人要有良心,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而今荀肆又多了一条,对得起云澹。   云澹从未想到此生竟盼来这么一天,小胖墩儿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抹泪一边与他交心。坐起身子为她拭泪,又将她揽进怀中:“交心就交心,你哭什么?可是觉得委屈?若是觉得委屈你便与朕说,你说了,朕替你做主。”   “那倒是无需皇上出马,谁若委屈臣妾,臣妾自己就打他了。臣妾在这世上独独怕皇上。”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听,独独怕皇上。云澹捧起她脸:“你就这样怕朕的?你怕朕还日日气朕?”   “那不是气您,与您玩闹呢!”交了心,又觉得与他近了一分,头枕在他腿上撒娇:“皇上您帮臣妾梳梳头成吗?您就轻轻的梳…”   云澹应了声好,手指轻轻探到她发根,在她的头顶摩挲。他太温柔,荀肆这会儿终于是觉出了累,在他的和风细雨之下梦了周公。   云澹见她睡了,这才轻轻躺下去,将她抱在怀中。总觉得今晚如堕梦境,不敢睡,若是醒了发觉不过大梦一场,恐怕要失望了。心中却是又满又空,满的是这个小人儿说的那些体己话,还有她彻头彻尾的将她交与自己;空的那部分说不清,总觉得不定何时,就会与她散了。   “荀肆。”在她耳边轻声唤她,荀肆迷糊之中听到这一声,嗯了一声回应他。   云澹又将手臂紧了紧:“与朕一起白头吧?”   “好。”   ===========   贤妃料理过家父后事,已是这年春四月。   此时云澹二人已行至婺源。荀肆收到贤妃的信,信中说道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四月流光舞动,是人间好时节,她将踏春北上,回宫与她相聚。这信三言两语,看不出什么来。但荀肆竟恍惚觉得贤妃似是不情愿回宫。   贤妃的确舍不得离开江南府。从前在后宫中过生活,睁眼一日,闭眼一夜,无惊无喜。而今重归故土,倒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起来,只是挂念修玉。皇上倒是不催她回宫,然诸事料理过,也该到了回宫的时日了。   待她打点好一切踏上归途之时,心下怆然。想她这小半生,早早入了宫闱,人间寻常喜乐未尝到几分,修禅打坐倒成了一把好手。这怎能行呢?若是放从前,劝自己一劝,再闭眼睡上两日那荒唐念头也就过了。而今竟是按捺不住了。   只能不断去想修玉。修玉多好,瓷娃娃一般,懂事乖巧,为修玉活吧!   这样想着,便屏气凝神去想后宫的好,世间绝色女子都在后宫,珍馐稀奇之物亦在后宫,皇后有趣皇上温和,后宫好。不然能怎样?人都进了宫了,还能全须全尾出来不成?别做梦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慢慢静下心来,再看车外景致,又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却在此时收到荀肆的信,要她转道去婺源,再一同回宫。   转道婺源倒也是好的,贤妃许久不曾见荀肆,心中还真是念着她,于是调转马头朝婺源奔去。   荀肆在婺源的老宅中为贤妃收拾了一间上风上水的屋子,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贤妃这等美人儿受苦。   云澹见她对贤妃竟是比对自己上心,冷哼一声:“你们倒是要好。”   “咦。”荀肆见他不开心,凑到他面前:“臣妾与后宫姐妹要好,您竟然不开心?那臣妾就不懂了...难不成要斗上一斗?”   “就你那脑子,与谁斗?”   “.....倒也能斗,但斗总得寻个由头不是?要不皇上回头逐个宠幸一番,臣妾假意吃醋,这样便能斗起来。”荀肆就那样顺口一说,说过了,才想起云澹不是自己一人的,他有后宫呢!   也不知他回宫后是什么样儿?听彩月轻舟说他从前最多半月,指定会在思乔皇后那睡上一晚。荀肆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半月一次,一月两次,一年二十四次...咳!瞎想什么呢!   云澹听她那样说并未做声,假意吃醋是何意?意思是她并不真的在意他是否幸了旁人?当朕是什么了?这样一想,竟是来了气,扭头走了。   他走了,荀肆一头雾水。问一旁的正红:“皇上怎么啦?好好说着话,怎还一扭头走了呢?”正红也不大懂这些,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所以然,遂摇头:“奴婢也不懂。”   荀肆又站了半晌,直至下人们将贤妃的屋子收拾妥当,这才起身去寻云澹。他正在小花园的池塘中喂鱼,一条条红色锦鲤在水中扑腾的欢,张着嘴儿要吃的。云澹细长的手指拈起一点儿鱼食撒下去,鱼儿便跳起来去抢,热闹极了。   荀肆蹲在一旁饶有兴致看了许久,见云澹不理自己便嘟了嘴:“不理人。”   云澹早消气了,与她这么个混不吝急不得。她那脑子懂什么?浆糊一样。慢慢来就懂了。云澹自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主意说给荀肆听,往后日子长着呢,要这小混蛋好好瞧着!   “过来。”冷着声要她过来,荀肆屁颠儿屁颠儿便来了:“您不气啦?”   “跟你这么个玩意儿犯不着。”拉她到腿上坐着一同赏鱼。   这会儿是徽州最好的时节。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黄花落在池塘上,半池碧绿,半池金黄,池底鱼儿游的欢。荀肆身上那件杏色春衫薄,透出她的轮廓。她的轮廓倒像徽州山水,有起有伏,又不至突兀,在云澹眼中刚刚好。荀肆这样就挺好。   这人那,一旦心中有了人,便开始患得患失。那人儿明明就在怀中搂着呢,总担忧她一下子就跑了。   捏了捏她肉手,在她耳旁轻声问她:“月事还在吗?”   那晚在山上,荀肆气势汹汹说待她休养好再战,结果第二日却是提前来了月事。云澹好不容易开了斋,又被逼吃回了素,整日看着眼前这块儿好肉却下不了口,急的要死。   荀肆的耳垂被日光打透,这会儿也分不清是日光红还是她原本就红,贴着云澹的脸小声答他:“利索了。今日可与皇上提到上阵再战几个回合了。”   云澹听她说大话,忍不住笑出声,囫囵问她:“几个?”   荀肆伸出一双白嫩小手,又按倒四个手指,独留一根:“一个回合?”她倒是有心,但一想到云澹脱了衣裳着实有些凶狠,便不战自败来。   “成。先来一个回合。”云澹这会儿有心机,到时究竟是几个回合可由不得她。好不容易挨将到天黑,早早净了身,门锁一落,将荀肆圈入屋内。眼中春光大盛,慢慢动手解自己衣裳,口中暧昧不明:“娘子不是说要大战几个回合?来,这会儿只有你我,有什么法子尽管招呼过来。”   荀肆听他这样放肆,登时红了脸儿,嘴上却不服输:“皇上切勿招惹臣妾,臣妾可不好惹。”   “好不好惹,惹上一惹便知。”几步跨到荀肆面前,将她拖入怀中,手儿自动寻了一个好去处,口儿亦自动寻了一个好去处,荀肆万万想不到,从前风光霁月的万岁爷竟是这样一个色胚!脚下一软扎实跌入他怀中,却被他拦腰抱起,放到窗前书案之上。   徽州早春月光如水,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荀肆月白的月白亵衣之上,更衬的她肌肤胜雪。云澹心中一片柔软,是谁将他的月亮仙子送到人间的?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点,而后侧身去看二人映在地上的影子,严丝合缝,融在一起。   “荀肆…”云澹唤她,那人儿应他的声音细弱蚊蝇,教人如何是好?   荀肆也在看那影子,看好不容易有了缝隙,又倏的不见,直看的她透不过气。抱着云澹脖子哀求他:“皇上,别在这里。”   到底是害羞了。   云澹怎舍得她为难,抱起她缓步走到床上,帷幔放下,便是那一方小小天地。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恁的磨人。   云澹的轻声细语不能细听,细听都是不成体统的话。这句离了荀肆的耳,那句入了荀肆的心,她气急,伸手去打他,那手儿却又落入他口中。终于败下阵来,开口求他:“求你…”   眼前人是云澹的天下,是云澹的天,他在自己的天下开疆拓土,又将万千子民置于疆土之上。动手抹去荀肆脸上的细汗,细细哄她:“再战一回成吗...”   不知羞!   倒也不是不可。   荀肆捧着云澹脸,学他语调:“这么急?”云澹被她逗笑:“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承让。”   荀肆心中欢喜,与云澹这般莫名得趣。伸手帮他抹掉额上的汗珠,轻轻唤他名字:“云澹,云澹,云澹..”   以为会换他一句大胆,他却顿了顿,将她抱的愈发的紧,在她耳边答道:“我在。”   云澹,云澹。   =========   荀肆托腮看着窗外,脸颊一朵红云。   正红进出三次都不见她有动静,到她身边轻笑道:“主子诶!一个时辰过去了,您还在神游天外..”   荀肆捂着自己的脸问正红:“红吗?”   正红手贴上去:“又红又烫。您别是发热了吧?”   荀肆摇头,噗嗤一声笑了。   正红见她这般,凑到她耳边,小声问她:“如何?”   荀肆坐直身子:“嗯...好...”而后看正红一眼:“你快成亲吧,成亲真真儿的好。”   “如何好法?”正红逗她,得碰上可心人儿那好才是真的好。   荀肆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总之就是好。”   “好好,奴婢知晓好。主子不说奴婢也知晓主子好,昨儿夜里动静那么久,能不好么?”   ?“你们听到了?”   “被皇上锁在门外,又不敢走,怕出什么乱子,哪成想过了会儿便有了动静,就连静念都在一旁红了脸..后来着实听不得了,便叫大家退下了。”   荀肆笑出声,站起身捶捶腰,又兀自念叨一句:“好是好,就是累人。”   ======   云澹见了贤妃一面,问了她家中之事,便起身去批折子,留她二人说话。   二人目送云澹出了门,这才彼此一笑,荀肆上前拉住贤妃手,轻声问她:“前些日子不敢扰你清净。现在可好些了?”   贤妃点头:“回皇后,好些了。”   “修玉在我那里住着还算好,就是与修年打过两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罚他二人不许与对方说话,过了一日,他们受不住,便自己好了。”荀肆说完笑出声。   “臣妾谢皇后。”贤妃与荀肆数月不见,这会儿略显拘谨。荀肆见她这般,不乐意了:“这样是没法讲话的,规矩忒多。”   贤妃忙拍自己嘴巴:“您瞧瞧我,忘了忘了。”而后握紧荀肆手:“皇后近来可好?适才与皇上讲话,看他时不时看您一眼,好像比从前还要好些?”   她这样一问,荀肆便有些羞赧,但又不能直说二人圆房一事,只得轻咳一声:“嗨,相处久了…”俨然老夫老妻一般,这语气逗的贤妃笑出声:“您才几岁,您二人才相处几日,日子还长着呢!”   “那倒是。”荀肆站起身:“走,带你去看看你的院子。”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贤妃的住处。舒月选的这处宅子,山水写意都藏在那一砖一瓦之中,贤妃那座院子尤是。在这座宅子最里头,清净,院子之内又大有乾坤,正南正北敞快透亮,贤妃一看便知比适才荀肆的住处还要好,登时眼睛红了:“您住这儿,我住不合适。”   “哪儿那么多规矩啊,就让你住这儿。左右也住不了多少日子,再有个几日也该回宫啦!”荀肆爬上屋顶坐下,朝贤妃摆手:“上来。”   …“我…”贤妃哪里就会爬屋顶了?这会儿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荀肆叫定西寻了个□□:“来,上来。我拉着你。”   贤妃平素与荀肆玩的好,这会儿也不拘着了,拉起裙摆,上了房,坐在荀肆身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天,远处的梯田和金灿灿的花绵延出去,好不秀美,竟一时看呆了。忍不住与荀肆说了心里话:“这回出宫,竟有些不愿回去了。”   ?荀肆偏过头看她,她眼睛渐渐湿了,一滴泪挂在睫毛上。   “我是与思乔皇后一同进宫的,那时什么都不懂,被人浩浩荡荡从扬州送进了宫。进了宫,日子便那样一日又一日的过,多少无趣,只能几个人凑在一起苦中作乐。这回出宫回扬州,是十多年来头一回,出了宫,便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荀肆想起之前看到她那封信,隐隐觉得她不想回宫,这会儿应验了。默不作声继续听她说。   贤妃用帕子拭了泪,继续说道:“进了宫,家门荣耀,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我要那些荣华富贵做什么?”贤妃这会儿觉得委屈,她心中有许多话,可无论如何就是说不清楚,急的眼泪落的更甚。荀肆却是懂了。   她从来都知晓后宫的女子可怜,十几人巴巴的守着那一个男人,云澹还算好的,从前的老祖宗们,动辄几十上百嫔妃。那些女子一进宫便是一辈子。贤妃从前尚能骗自己,但这回当她真正出宫一次,便无法再混沌度日了。   这会儿荀肆脑子又活了,这个后宫连皇后都能假死出去,何况一个妃子…不对,还有修玉呢!   “那修玉呢?”   贤妃叹了一口气:“只是有那样一个念头罢了。”   “哦。”   荀肆手轻拍在贤妃背上:“快别哭了,好好一个美人儿,哭的忒狼狈。”   贤妃被她逗笑:“好好。”而后瞧见荀肆脖颈上隐隐的印记,笑出声儿。   “怎么啦?”   贤妃将荀肆衣领拉上去,四下看看方说道:“那位,而今这样热情了?”   ?   荀肆睁大了眼:“从前不这样?”   贤妃摇摇头:“鲜少。”   鲜少是何意呢?贤妃在思乔皇后身上见过一回。那时不懂,还偷问过嬷嬷。后来懂了,便知晓皇上待思乔皇后不一般了。虽然只见过一回,但在贤妃心中,却已是高下立现了。倒也不必嫉妒。贤妃不是多嘴之人,只说鲜少,其余事并不会说。   荀肆初尝人事,尚且不懂那些。以为他与谁都一样,兴许与自己只是一个开头,图个新鲜,往后便一样了。   虽是这样想,心中又有隐隐失望。从前不觉得,而今却有些介怀。在荀肆心中,夫妻就该是阿大阿娘那般,守着一个人过活一辈子,不该到了夜里就想他今夜去了哪一房哪座宫。   也不知为何,心里堵着。默默从屋顶下来,一个人逛宅子。逛着逛着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一个男人而已,开心了往一起凑,不开心了也容易,一拍两散就好了! 哼。 第57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十九) 让春光……   云澹与徽州知府议完事, 发觉天已黑透。   这会儿还未用饭呢,也不知那傻子为自己备了什么吃食?一脚踏进小院儿, 发觉荀肆屋内灯黑着,便问正红:“皇后呢?”   “回皇上,皇后睡下啦。”正红也不知为何今日荀肆早早歇下了,那人精神头足着呢!   “?这么早?用过晚膳了?”没等朕?云澹心中加了一句。   “用过了。”   “可给朕备了吃食?”   “皇后是在贤妃主子那里用的膳,也在那儿给您备了吃食。”正红按照荀肆叮嘱的,一字一句说了。   云澹什么不懂?后宫姐妹关系好,拿他当物件儿让来让去呢。荀肆可真大方。云澹幽幽看那扇黑着灯的窗一眼,有意提了嗓门儿对静念说道:“那便去贤妃那用膳吧, 夜里就歇在那儿。”气人谁不会?   那头荀肆听到这句,腾的坐起身来,跑到门边, 脸贴在门上去听动静, 那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直拍荀肆面门。荀肆躲闪不及, 捂着额头哎呦一声,刚要发作, 抬头见云澹站在门口, 忙站直身子:“皇上为何踢门?”   “皇后不是睡了?”云澹缓步进门,手执一盏灯。他将灯放在书案上, 又缓步去关门。动作极慢。   荀肆见他神色不对,也不知自己又触到他哪根筋了,兀自站那琢磨开了。   云澹坐下后见她皱着眉站在那, 显然脑子又不够数了。心道就你这猪脑子,还跟朕耍那些小把戏?还熄灯谢客,你怎么不把朕绑到贤妃那?   “问你话呢, 不是睡了?跑到门那去做甚?”云澹起身到她跟前,手指点在她额头:“疼不疼?”   荀肆又觉出疼来:“您看看,青了吗?”   云澹仔细一瞧,可不是青了吗?本意吓她一吓,哪成想她跑到门后了?鬼鬼祟祟,成何体统。手掌按在她脑门上轻轻的揉,口中念叨她:“你有良心没有?自己吃饱了不饿了,就不管朕了?那往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朕也不给你了成不成?”   “贤妃那儿给您备着呢,臣妾也是在那用的饭。”   “宫里可有不成文的规矩,朕在哪儿用了晚膳,夜里就会歇在哪儿。你想好,要朕去贤妃那用?”是在将荀肆的军呢,看看这没良心的是不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荀肆今儿本就有莫名情绪,被云澹这一句说的有些动了气,手推在云澹胸膛:“那您快去,跟贤妃也许久未见了,小别胜新婚,明儿也歇在贤妃那儿,后儿也歇在贤妃那儿。”   “好。”云澹抽回手向门口走,走了两步又扭身回来:“朕想去哪儿歇着是朕的事儿,轮不到你安排。你若是真这么大方懂事,适才就不会偷跑到门口听动静。荀肆,你这人一点儿不会藏着掖着,就你那点儿鬼心眼朕搭眼就能瞧出来。”   这话说的,荀肆不爱听!什么叫轮不到你来安排,说的什么话!   荀肆被他气的脑门儿一鼓一鼓的疼,又伸手去推他,却被他顺劲儿带进怀中抱住,而后笑出声:“出息。”手又去揉她脑门儿:“朕说话是不是不中听?但你看看你办的事儿,是不是更气人?拿朕当物件儿让来让去,朕想去哪儿该去哪儿朕心里不清楚吗?”   “那您想去哪儿?哎呦呦,轻点儿…”荀肆开口问他,惹他手劲又大了些,待她闭嘴了这才说道:“就想来你这儿。”可惜屋内灯影暗,荀肆看不到云澹红了脸。多好听的情话呐!手环住他的腰,笑道:“皇上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云澹不接她茬,唇凑到她额前轻轻吹气:“可好些?”   “是,好些了。”   “好些了朕便问问你,你可知错了?”云澹故意板起脸。   荀肆一脸迷糊,还是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了,大眼睛扑闪扑闪,扑闪的云澹心烦,伸手拧住她脸蛋儿:“你是把脑子留在陇原了吗?嗯?”   “哎哎哎,不是说不捏脸了吗?”荀肆叫屈。   云澹见她好像真疼了,忙松了手又去揉她脸,这玩意儿没法弄,不能打不能骂,惹你生气了你还得哄着,暗自叹了口气方说道:“荀肆,你比朕小那么几岁,许多事兴许你不懂,也兴许你懂,但你装傻。男女之事,勉强不得。朕心在你这儿呢,你若是稀罕,就与朕站到一处。若是觉得不稀罕,也别推人走,懂吗?”   哦。这回荀肆懂了。自己要他去贤妃那,他生气了。但荀肆旁的又不懂了,歪着脑袋问他:“那臣妾有不懂的,这会儿能不能问皇上?”   “尽管问。”   “臣妾是不是皇后?”   “是。”   “皇后是不是不该邀宠?是不是该劝着皇上雨露均沾?这样后宫才能太平。”荀肆目光灼灼,看着懂事极了,其实心里不情愿极了。她这人就是这样儿,她不把一个人放心上之时,那人随便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都与她无关。然而她放一个人在心上了,便奢求一些圆满,那圆满是什么呢?是那人心中只有她,再也放不下旁人了。荀肆知晓这不可能,他是皇上,世间绝色都在他身边,但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眼下,她想要圆满。今日她是懂事的皇后,要云澹去幸贤妃,但她躺在床上,听到云澹说夜里歇在贤妃那之时,心中疼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她便知晓,她做不了开明的皇后了。   “你邀宠了?”云澹笑出声:“没见过哪个邀宠的早早关了灯,连饭都不给朕备着。朕到这会儿还空着肚子呢!”拉着荀肆到一旁坐下:“雨露均沾这事儿不是你能劝的,朕这么个大活人,心中想什么要什么盼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劝不住。后宫是不是太平,跟你关联也不大。”睥睨荀肆一眼:“就你?朕也不盼着你能做个好皇后,你从前什么样儿往后什么样儿吧。你少裹乱,后宫就太平了。”   “哦。那…”   “那什么那!”云澹用力打她屁股:“饿死夫君于你有什么好处!”   “哦哦。”呆头鹅一样。   这人怎么这样?机灵的时候机灵的不成样子,傻的时候也傻的不成样子。云澹叹口气将她抱到腿上,而今力气是真足,抱她一点儿不费劲:“你只管记得,我是夫,你是妻,咱们过日子要过到一处去。旁的事情交给我,你也不必担忧谁人给你骂名,所有的骂名,我来扛。”   云澹这番话说的晦暗不明,荀肆听的云里雾里。不管了,她心中欢喜,捧着云澹的脸猛亲了好几口:“真是肆姑娘的小心肝儿!”没大没小起来。   云澹大笑出声,拉她出门:“出门寻些吃食,再饿夜里就不能与你研磨兵法了。”   …又说荤话!   云澹拉着荀肆上了婺源古街。   这会儿人烟少了,只余一个卖面的小摊位,孤零零支着一盏油灯。他回身去点荀肆额头:“瞧见没,就因为你,这会儿什么吃食都没有了!”   “要么臣妾上山给您打只鸡?”   “乌漆麻黑的能打到鸡?胡扯。”云澹拉着她坐下,二人匆匆用了一碗面,便在这古街上消食。荀肆又想起云澹说的那些教人听不懂的话,歪着头问他:“天下人为何要骂您?骂您什么?”   “兴许会骂朕娶了一个悍妇。”云澹捏她鼻尖:“话说回来,往后别替朕安排去哪儿安置了好么?”   “好。”荀肆搂紧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云澹难得见她乖巧,捏起她下巴:“你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荀肆眼睛一眨又一眨:“哈?”   “你那小脑袋瓜最好消停些,不许胡来,知道吗?”   “嗯嗯!臣妾乖乖的。”   ===   云澹第二日早起在宅子里遛早,遇上了贤妃。她请完安后立在云澹身旁,偷觑云澹神色,发觉皇上是变了。从前一直清冷之人,这会儿面色挂上了和煦。加之昨日等到二更天他还未来,心下便了然了。   从前皇上在后宫讲求公允,而今这位公允不起来了。贤妃感慨万分,此生竟是能见到万岁爷不公允,这倒是有趣了。   “朕本想问你些事,择日不如撞日吧?”云澹坐到石凳儿上,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儿:“你也坐,别拘着。”   “谢皇上。”贤妃搭了个凳子边儿,坐的笔挺。想来也怪,与皇上相识十载,二人却一直远着。他寡言,却温和,每每来了寥寥几句便安置了。   “朕记得,你是与思乔一起进宫的,算来也有许多年了。”云澹仔细回想了一番,竟有些记不得当年的事了。这些年自己也浑噩,在后宫并未费什么心,从前是思乔在,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荀肆来了,后宫乱了套了,他亦懒得管:“朕有一事想与你商议。”他用的是“商议”,贤妃注意到了,在心中叹道:多好的人啊!   “臣妾刚好也有一事相求。请皇上准许臣妾先说吧?”贤妃微微笑道,她不傻的,昨日三人一起,皇上一眼又一眼的看皇后,那眼底藏着笑意,从未有过的。皇上心里有人了,有的是皇后,贤妃懂的。   “好。你先说,若朕能帮,朕一定帮。”   “臣妾这次出宫回扬州,那一路山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臣妾在宫中什么都有,皇上待臣妾也好,但臣妾出宫这些日子,又见到当年行过的桥、见过的人、听过的调子,竟想饮寻常水看寻常月走寻常路,臣妾是不是不识好歹啦?皇宫那么好,臣妾竟有了这样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贤妃微微红了眼:“臣妾恳请皇上成全臣妾带修玉去扬州过活。”   贤妃的话说到云澹的心坎中了,这才发觉眼前的女子何等聪明,她什么都看懂了。懂了,便自己择了条路,不为难任何人。除了修玉。修玉还小,他兴许还不懂为何母妃要带他走,正如当年舒月对星儿那般,问星儿要不要与他走,星儿摇头:儿臣不能走。说到底,苦的是那些孩儿。云澹心中绞着难受了。   这件事云澹思量许久,自打他心中装了荀肆,便觉得对她不起。也觉得对旁人不起。到底该如何做,他始终寻不到一个万全法,这世上也向来不会有完全之法,再好的月亮每月也只圆那一天,总有缺角。   他缓缓开口:“在宫中这些年,令你受委屈了。朕打小不通风月,好在进了宫的女子都如你如思乔这般懂事,从不令朕难堪。朕打心底感激你们。你想出宫,这并非错事,后宫这种地儿,再好的人呆久了,也会生出几分病气来。”云澹停下来,看贤妃嘴角抖了抖,眼眶红了。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毕竟相处十载,这话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过了一阵风,一片落英随着风走了,不知刮去了哪里。贤妃从前在宫里便爱看风,要说风从来没有形状,它没有形状,却能教世间万物变了形状。贤妃这会儿就是那阵没有形状的风了,那花瓣不动,自己便吹一吹吧!   “是了,思乔皇后走后,臣妾也生出几分惧意来,生怕自己也匆匆去了。这趟回扬州,见到扬州城有许多女子,耄耋之年,面上却不见什么纹路。想来还是扬州的水土养人。若是皇上能给臣妾这长命百岁的机会,臣妾感激不尽。”贤妃拾起衣袖上那片落着的花瓣放到二人面前的石桌上:“至于修玉,到时问他,是愿长在父皇身边还是长在母妃身边。又兴许京城半载,扬州半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自在些。”   贤妃将该说的都说了,她起心动念,又恰逢这样一个机会,成全旁人,亦成全自己,都不为难。朝云澹淡然一笑。   “既然说到了这儿,朕便与你说一说朕的想法。朕想与你和离。说和离这二字似乎不合适,在大义律法中,妃子等同于妾,妾可休可遣,并无和离一说。但朕不愿如此,朕愿给你们体面,也愿在我朝开一个先河,以和离之名,予你良田、珠宝、铺子,愿你此生无忧。也愿你得遇良人。”云澹最后这句着实吓到了贤妃,得遇良人之意,是准许她再嫁。这不合礼数。数百年来,进了后宫做嫔妃之人,非死不得离宫。他这一句,不知要顶多少天下男子的骂名了。   贤妃摇摇头:“皇上,臣妾能体面出宫已是万幸,得遇良人之事,臣妾不敢奢望,也不愿皇上为难。”   云澹摇摇头,转而轻笑:“你不必替朕想这些,朕一言九鼎。从前朕听千里马说过,民间的女子亦苦,嫁了一人,无论是好是坏,都要咬牙过一辈子;若是哪一个和离了,也要忍受世人的偏见,再嫁就难了。这并不公允。这世道得变一变,如何变呢?从朕开始。你若愿意,就在此事上与朕一起,做给天下女子看,做给世人看。”   云澹目光灼灼,贤妃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神情,是在爱着他的子民了。他这样的神情也令贤妃觉得无畏,那有什么呢?临了这次与他站在一处,不枉相识一场。多好!   “臣妾遵旨。”她起身朝云澹行礼,想来相识多年,话不过百,竟是在今日看透了彼此的为人,也不算差。   云澹上前扶她起身,顺道将桌上那瓣落花放到她衣袖的褶皱中,笑道:“挺好看。”   贤妃亦笑出声:“是。”   “朕还得拜托你两件事。”   “皇上尽管吩咐。”   “宫中其余嫔妃,可否请你先帮朕探探想法?此其一;其二,此事还望帮朕保密,在事成之前万万不要让皇后知晓。皇后与后宫姐妹情深,若是知晓他日都要出宫,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朕怕了她了。”云澹并不忌讳令人知晓他怕荀肆,自古帝王不露喜好,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怕被歹人加害,但眼前的贤妃不是歹人。   贤妃掩唇笑出声:“此生竟能见到皇上怕人,也算没白活。”   云澹脸微微红了:“她惯会胡闹,为她收拾烂摊子忒累。”云澹忍不住抱怨一句:“你与她相交甚好,回头也教教她如何待朕好,旁的不说,这一日三餐总该惦记着朕吧?”   贤妃闻言笑的止不住,皇上不仅怕皇后,皇上还偷偷抱怨,孩子一样。   “好。回头臣妾…这会儿还能叫臣妾吗?”贤妃猛的想起是不是该改口了。   云澹摇头:“私下自称什么都无碍,待诏书下了再改口吧?”   “是。”   “多谢你。”云澹正色道。   “是臣妾该谢皇上。”贤妃弯身道谢。   荀肆起了见不到云澹,来园子里寻他,远远的见这二人不知在做什么,贤妃不住弯身行礼,令荀肆看着都累。慢吞吞到他二人身前,给云澹行礼,起身之时见他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对,有事瞒着自己!   荀肆有心想问,贤妃却扶额:“哎呦,起早了,这会儿头晕脑胀,臣妾得再睡会儿。”寻个辙子跑了,留云澹和荀肆大眼瞪小眼。   “干嘛?”云澹心情大好,睥睨她一眼,转身接着逛园子。   荀肆跟在他身后,总觉得他今日不对劲,小跑两步追到他身侧,看他嘴角噙着笑:“皇上遇上好事了?”   “朕贵为天子,好事每天都有。”云澹与她打马虎眼。   …   见荀肆没动静了,回身捏她脸:“怎么?脑子又不够数了?”又掀起她刘海儿看被门磕青那一块儿,肿着一个包,手指弹在那青肿之上弹了一下,笑着问她:“还疼么?”   “嗯…”   云澹捧着她的脸吧唧在那青肿上印了个吻:“朕以龙体护你,若是到了黑天还不见好,也只能亲身上阵为娘子医治了。”   荀肆这几日没少听他说混话,刚刚那句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话,幽幽瞪他一眼:“臣妾寻思着许是这几日与皇上日日相处,被皇上阳气所伤,不如打今日起,夜里分床而睡,待臣妾身子痊愈也不迟。”   “敢!”云澹斥她一句,并给她一个凶狠眼色。 第58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 徽州留在了梦……   云澹在车上看书, 荀肆在写字,二人互不相扰。   荀肆盘坐在地上写字, 又不好好写,写着写着便鬼画符,而后自己咯咯笑出声。云澹书翻了一页,又朝一侧移了移,垂眸看她一眼,如此往复。   约么一个时辰过去,她还在写,云澹沉不住气, 弯身拿过她面前那一沓纸:“让朕瞧瞧写的什么?”   荀肆坐到他身旁:“画个小人儿你和我,画个猫儿梁上卧,画个浮云一朵…”   画的不怎么样, 说辞倒是多。云澹仔细瞧了许久, 虽说那落笔走笔都不对, 却也有几分乐趣。于是在她额头一点:“画的好。”   “那臣妾往后就给皇上画, 这回在徽州,听闻才子佳人若是惦记哪个了, 就写一封肉麻的情信, 戏文里不是也唱过?”荀肆难得生出这小女子情趣来,云澹可不愿自己应慢了她反悔, 忙点头:“好好。你画,朕猜。”   “猜不对罚皇上吃酒。”荀肆将那些画收好,笑眯眯看着云澹。   “你又憋什么坏主意呢?”云澹假意瞪她一眼, 而后问她:“朕看昨儿母后给你来了封信,信中写的什么?”   “皇上想看?”   “倒是不想。但朕琢磨着万一有事,能与你商议一番。”   “您就是想看!”荀肆笑出声, 从一旁拿过那信:“喏,您看。”   “那朕便帮你掌掌眼。”云澹打开来一字一句看了,母后这写的都是什么?云澹脸腾的红了,将那信丢在一旁,问荀肆:“回信了?”   “写好啦,一会儿让静念送出去。”   “给朕瞧瞧。”   “那不行。”   “荀肆!”云澹凶她,母后问二人近来房事可好,问何时要皇子,还问荀肆他可有力不从心,怎么问出口的!成何体统!   荀肆就爱看云澹脸红,坐在一旁嗤嗤笑。云澹拉过她在她身上摸索:“信呢?”他急于翻信,手上自然没有章法,慌乱间碰到荀肆的峰峦,她身子缩了缩:“您…摸哪儿呢?”   云澹本不是有意的,荀肆这一问又将找信之事忘在了脑后,将她抱到了腿上,手探入她衣襟,荀肆慌忙握住他手,在他耳边求饶:“别闹,贤妃的车马在后头。”害羞了。   云澹收了神笑出声:“信呢?”   荀肆将信拿出放他手上:“给你!”逃也似的坐到另一边。   云澹看荀肆那狗爬的字,起初还笑她,渐渐的竟笑不出来了,板着脸问她:“尚可是何意?”   …“尚可就是尚可啊!”   “再说一遍?”云澹这会儿真是来气了,母后问她房事如何,她说尚可,每天跟只野猫似的,却只有尚可的程度?   “那该如何写?臣妾又不知旁人什么样儿…”荀肆看到云澹眼睛立了,忙住了嘴。   “旁人什么样儿与你有干系吗?你想什么呢?”云澹这会儿心乱如麻,这小混蛋还想试试旁人什么样儿?   这“尚可”一词怎么就惹他不快了?不懂不懂。“那您说该如何写?”   “极好。”   “哦。”荀肆哦了一声。   “你不觉得极好?”云澹又立了眼睛。   “主要是臣妾也不知到底怎么才算极好…”这下算是存心气他了,她嘴贱,并不知道男子对这件事有多看重。这回好了,这回知晓了。眼前人叫停了马车,狠狠瞪她一眼,推门下车,走了。那步子倒是快,能看出是真气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荀肆追了上去,云澹身高腿长,加之近来功力猛涨,这会儿都快没了人影儿了,荀肆追了半晌才追上,从后头拉住他手,小脸儿可怜兮兮,一双眼还沾着水珠儿呢!   “干嘛?”云澹气归气,却并未甩开她手。   “臣妾知错了。”荀肆站到他身前,仰着小脸儿。   “错哪儿了?”云澹板着脸。   “臣妾不该说尚可。”   “不是该与不该,是你心中真这样想?这程度只算尚可?”   荀肆红了脸儿,低下头小声嘀咕:“极好。”   “还说不知旁人如何?你想与旁人这般是吗?”这点最令云澹生气,他自己巴巴的为她守身如玉,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碰旁人了,她呢?心底还在想旁人什么样儿。   “哪儿能呢!旁人哪有皇上好!”荀肆又站的近些,晃着他手哄他:“生气起来真吓人呐,吓的臣妾心扑腾扑腾的跳,不信您摸摸!”拉着他手放在自己心口,故意哄他呢。云澹手动了动:“是挺扑腾。”消气了。   消气了,便将荀肆抱在怀中与她好好说话:“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你若是想与旁的男子有些什么,等下辈子吧!”言罢顿了顿:“下辈子也不成。总之你身边只能有我,记住了吗?”   “好。”荀肆环住他腰身,而后踮起脚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臣妾可盼着夜里了。夜里门锁一落,屋内只有皇上和臣妾,想怎么着怎么着,可好了。”   这话说的云澹心中熨帖,将她拉向自己,笑着问她:“有那么好吗?”   荀肆点头:“好。天下第一的好。”踮起脚将小脸儿贴在云澹脸上,猫一样。   云澹心中一软,捧着她的脸儿,细细密密吻她。   儿时看欧阳丞相和宋先生闹,看母后和父皇闹,他心中困惑,到底有什么值得闹的?若是这个不可,换下一个,不起心动念多好。这会儿有了荀肆便懂了。好些事左右不了的,是否起心动念也不能由着自己,荀肆适才那么一句话就令自己计较,若是再碰上其他大事,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二人不知抱了多久才分开,云澹将荀肆头上的那片落英摘掉,手指刮她鼻尖:“你而今也算有长进,会哄人了。”   “从前不是也哄着皇上吗?”   “从前都是假的。”云澹看了一眼她脖颈上挂着的牙,拉着她手向回走。   这一走,径直奔了宫里,徽州只留在了梦里。   ============   荀肆与贤妃回了宫,见到姐妹们自然开怀。她从徽州带了好些好玩的,一人分一样儿。   良贵人分到的是一块儿小木雕,上头有个小娃娃,像极了她的小公主;富察婕妤分到的是山芋干,荀肆知她中意那些寻常吃食。   大家许久未见过云澹了,这会儿再看他,发觉他比东巡前更清隽,难免心中一动,也不知皇上今儿会去哪宫?心中小鹿乱撞,从前没发觉多要紧的事儿,这会儿竟隐隐期待起来。这人有了心思,说起话来便有些心不在焉。荀肆心里装着北星的事儿,也就挥了手,要大家回去歇了。   人都走了,云澹却不走。   荀肆看看门口,看看云澹,再看看门口。   “怎么?回了宫翻脸不认人了?”云澹放下茶碗,坐直身子看她。   “?”   “你看看门,又看看朕,可是在赶朕走?”   “……”荀肆轻咳一声:“臣妾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儿?”云澹起身朝外走,脚已迈出门槛,又转身回来了,捏着荀肆脸说道:“你给朕消停点儿,叫小厨备上晚膳等朕回来一起吃。若是饿了,先吃些填肚子。”又在她额头亲了口:“朕晚上歇在你这儿,往后也歇在你这儿。”适才嫔妃的反应云澹看在眼里,荀肆也应当看进去了,担忧她胡思乱想,加了这么一句,这才出门去见欧阳丞相和荀锦大人。   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后宫的嫔妃们和离,但此事颇难,云澹首先要说动的便是这两位大人,而后才是朝中那些老顽固们。   回了永明殿,见他二人已候在那里,速速赐了座,也不客套,喝了口茶而后说道:“朕今日召二位大人前来,是有要事商议。之所以与二人大人商议,是因着二人大人是朝中不多的府上无妾无通房的大人。”   欧阳澜沧和荀锦彼此看一眼,等云澹说下去。   “朕要散了后宫。”云澹说完这句,见眼前从前宠辱不惊的两位大人同时睁大了眼,遂笑出声:“吓到了?”   是吓到了。   欧阳澜沧缓声问道:“不知皇上的念头因何而起?”先问缘由。   “与二位不纳妾原因同,朕心中切实有了一个人,想给这个人一个清净的家。这个人是皇后。”云澹顿了顿:“一生一世一双人,民间是这样讲的吧?”   “但微臣与皇上又有不同。”欧阳澜沧道。   “哪里不同?”   “微臣在遇到清风前,是没有家室的。”欧阳澜沧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皇上有了后宫,便算作有了家室,且嫔妃十二人,子女四人,无论如何,此事若是这样做,会遭天下非议。   云澹点头:“丞相说的对。朕登基后,并未大肆选秀,宫中的女子也是各种机缘下进宫的。从前朕对各宫一视同仁,但往后朕不会了。朕心中有了人,便去不了其他宫。到底是遭天下非议好,还是放她们自由好?”   “可是皇后不愿皇上去宠幸旁人?”荀锦问道。   “与皇后无关。”   “那皇上…”荀锦还想说什么,却被云澹打断:“朕此行去徽州,看到徽州女子灵秀可人,便替二位大人做主带了两个回来,赏赐给二位如何?”云澹眼眯着,看不出所言虚实,但他这句却是摆明了想法:若是你们不帮朕,那你们家宅也不必清净了。   “万万不可。”欧阳澜沧忙摆手,在桌下踢了荀锦一脚,皇上这手段略微狠了,杀人诛心,直奔命门:“皇上所说的事,臣适才重新思量一番,属实是放娘娘们自由好。”再说些旁的,一会儿人给你抬到府外了。别看皇上平日里温和,这等事儿他做得出来。   荀锦也被吓到:“是了是了。帝后和睦,后宫清净,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哼,老狐狸。   “那此事便交由二位大人办。后宫的妃子们,朕已安排合适的人前去规劝,宫外事交给二位大人。朕相信二位大人定会竭心尽力办好此事。”语毕,见欧阳丞相一脸苦相,云澹心中暗笑。也是有趣,能看到向来波澜不惊的欧阳澜沧为难,也算没白做一次皇上。   欧阳澜沧和荀锦出了宫,也不坐轿,干脆走着。   “荀大人觉得此事如何办?”   荀锦抹了把汗:“我还未想好该如何办,适才被皇上吓到,惊魂未定。生怕皇上真送个女子到家中,孙娘子又要不理人了。”荀锦的夫人孙如,世代从商,是一个泼辣聪明的女子,荀锦多少有些惧内。   “不如…今日先各自回府,待整理好思绪明日再议?”欧阳澜沧提议。   “好。明日再议。”   欧阳澜沧回了府,见宋清风正在洗荷叶,朝下人使了眼色要他们退下,而后上前抱住她。   “别,一会儿孩子们看到。”   “不管。”他适才路上就想,皇上也苦,皇上与自己不同,宋清风是自己选的人,皇上后宫的人都不是他自己选的。他只选了继后荀肆,他选了,若是不动情,得过且过倒也正常。可是他动情了,他动情了,便随了他爹,容不得旁人了。在清风身后叹了口气。哎。   “怎么啦?”宋清风   澜沧拉着宋清风去木椅上坐下,将适才的事细细说了,而后又叹了气,难办呐!   宋清风却噗嗤笑出声:“星儿说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是天子,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宋清风待星儿,也如己出。   “是。”   “他说他心中有了肆姑娘,要给她一个清净的家?”宋清风又问。   “是。”欧阳澜沧又答。   哎呦。宋清风顿感欣慰,竟落了泪,一边落泪一边笑道:“这孩子。”   “怎么哭上了?”欧阳澜沧为她拭泪:“知晓他有了心上人把你高兴成这样,你与云游那位真是…”   欧阳澜沧一说,宋清风才想起:“此事太上皇和太后知晓吗?”   “今儿刚要我想法子,应是还未与他们商议。”   “商议什么?散了就散了。”宋清风拉住欧阳澜沧手:“这事儿咱们不能拦着,后宫那些女子,往后若没了宠幸,哪个不可怜?出宫好,出了宫,广阔天地,荣华富贵,重新过活,日子定比后宫有滋味。”言罢又拍欧阳澜沧的手:“不许拦着,你拦着我与你急。”   欧阳澜沧苦笑道:“谁敢拦?你的星儿发了狠,说我若是拦着,就从徽州挑两个标志女子送到府里来给我做妾。”   “星儿这样说的?”   “可不?平日里看着温和的人,发起狠来要人命。”欧阳澜沧叫苦,宋清风却笑出了声:“好星儿,好星儿,就该这样!让你们这些老东西守着那些破规矩,不破不立!”   “你怎么向着他。”欧阳澜沧不服:“我才是你的夫君。”   “这下好了,若是你拦着,我就知晓你是想纳妾了。想来也是二人守在一起久了,无趣了呢~”宋清风打趣他,却见他立了眼睛:“再胡说!”   ===   那头云澹送走了他二位,便开始看折子。   千里马在一旁伺候着,几次欲言又止。   云澹察觉他异样,抬头看他:“有话就说。”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替皇上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皇上与皇后,琴瑟和鸣。奴才是真没想到,皇上带皇后出了次宫,便抱得美人归,皇上真是高哇!”千里马马屁拍的娴熟,说到底也属实替皇上高兴。皇上在永明殿砸东西撕衣裳那事儿仿佛没多久,而今就顺心顺意了。多好。   “这些日子愈发会说话了,赏。”云澹嘴角一动,打了赏。   千里马又嘿嘿一笑,而后对云澹说:“皇上,适才赵美人亲自送来一碗荷叶粥,说是清早起便熬着,好喝的紧。”   “她给你好处了?”   “那倒没有。”   “那你不知道该如何做?”   “奴才不知。”千里马而今也有些糊涂,适才皇上跟欧阳丞相和荀大人说要散后宫,那往后这些娘娘们送的东西,到底该如何处置?   云澹放下笔:“朕教你,往后谁再送东西,就说朕而今胃口刁了,要她们拿回去。”   “是。”   “送不了几日了。短则三两月,长则半年。”云澹不想拖太久,此事越快越好。拖的久了,那胖墩儿不定哪一日出幺蛾子,自己就不好办了。   这样一想,又觉出头疼来:“走吧,去永和宫。”   从永明殿到永和宫就那几步路,云澹今日却觉出远来。到了永和宫,见荀肆正在带着修年练功夫。修年这小一年真是精进不少,而今个头蹿了起来,有了十足的男子汉气概。见到云澹便收了势:“父皇。”   “练功夫呢?”云澹看了眼荀肆红粉的小脸儿,有心上前捏一把,想起修年还在,于是对修年说道:“与父皇切磋一番?”   “儿臣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荀肆眼睛一立,找了两把木剑:“去,跟你父皇比试,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旁的宫人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云澹挂不住脸斥她一句:“荀肆!”   荀肆脖子一扬:“比武之时,没有皇上。”   云澹瞪她一眼:“过来修年,你母后说的对,比武就是比武,没有父皇和儿臣。”云澹拿起木剑,起了势。荀肆朝修年使眼色,去啊!你父皇不会武,快灭你父皇威风!虽是没有说出来,但那话都藏在眼睛里呢!   修年也起了势,第一招出了,云澹避过,接连两招,修年剑落了。   云澹将木剑扔给静念,而后对修年说道:“不怪你,换个师父就好了。”意为荀肆教的不好。荀肆哪里服输,拿过修年的剑:“臣妾也要与皇上比试。”   云澹眉头一立:“不。”背手踱步进了大殿,姿态闲适,气荀肆呢!   那胖墩儿果然不禁气,云澹听到身后殿门关上,回身看她,气的鼓鼓的,□□一样,忍不住大笑出声。   “臣妾要与皇上比武。”荀肆还就不信了,他能精进到哪儿去?   云澹指了指床:“朕不与女人比武,要比去床上比。”   “...无赖!”   云澹笑着到她身前,终于能捏她脸儿了,手指送上去轻轻捏了捏,又忍不住亲了亲:“改日与你比,朕今日有事与你商议。”   “嗯?” 第59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一) 思乔皇后什……   “臣妾也有事与皇上商议。”荀肆将头靠在云澹胸前, 撒着娇。   “那朕让你先说。”云澹抬起她下巴:“说吧。”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怎么, 今日太过想她。适才从永明殿到永和宫,恨不能插翅飞过来。   “那臣妾…”荀肆没法接着说了,云澹堵住了她的唇,狂风暴雨,卷着她的舌,吞着她的呼吸。荀肆得趣儿了,也去回吻他,直到二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才放开彼此。   “想我吗?荀肆。”云澹捧着她脸问道。   荀肆红着脸儿点头:“想。”是真的有些想他, 也不知怎么了,他不在,日子过的慢了许多, 荀肆想了各种手段去打发时间, 都不大管用。   云澹在她耳旁笑出声, 又贴着她小脸儿, 而后问她:“不是有事与朕商议?”   “哦对。”荀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您看臣妾这脑子!光想着与皇上亲近了,把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云澹又在她唇上点了点:“眼下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荀肆嘿嘿一笑:“臣妾这次回来, 发觉永和宫的宫人过于多了些, 想送几个出宫,您觉得成吗?”   “送谁呢?”   荀肆从云澹怀中站直, 掰着手指头细数:“轻舟、夏荷、北星。”   “轻舟、夏荷属实在宫中年头久了,但北星为何?北星是你带来的人。”云澹说完走到椅边坐下,看着荀肆。   “有存善就够了啊!”荀肆说道:“北星笨手笨脚的, 打发出宫得了!”   “你若是不喜欢笨手笨脚的,就调到别的宫去。总比把他打发出宫强,人毕竟是你带进来的, 而今又不是全须全尾了,出去也不好做人。”云澹灼灼看着荀肆,他嘴角含着笑意,看的荀肆心中发毛。   荀肆之前并未想过他会这样在意一个小太监的事,按他以往的作为,八成会手一挥:“皇后做主就好。”今日他却一改往日做派,与她认真讨论起北星的去留来。这不对劲。但他说道话亦挑不出错处来。   荀肆心中思忖,若是与他说实话结果当如何呢?他会暴跳如雷还是干脆将北星切了?亦或他什么都不说,便放北星走了?荀肆这样琢磨之时才发觉,即便她与他这些日子再亲密,他也始终是皇上,她并未真正触怒过他,是以并不知晓后果。   “怎么不言语?”云澹问她。   “臣妾适才想了想,皇上说的对,北星既是臣妾带进来的,再笨手笨脚也不该就这么打发了,留着他吧!”   “哦?”云澹眉头一挑:“你确定?他笨手笨脚万一惹你生气该如何是好?”   “那臣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嘿嘿。”   “你过来。”云澹朝她伸出手,荀肆将手递给他,顺着他的力道坐到他腿上:“荀肆,你当真是因为北星笨手笨脚而想要他出宫吗?”   荀肆那句不是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也不尽然是,北星这人好玩,宫里待久了把他憋疯了,臣妾看不下去了,想放他走。”   云澹看着她有些慌乱,不忍心再吓她,只笑出声:“好,那北星之事从长计议吧!”   荀肆偏过头看他,他面上春风和煦,令她心念一动。捧着他的脸轻声唤他:“皇上。”   “嗯?”   荀肆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皇上是臣妾的心上人。”   “朕知道。”将手臂紧了紧:“那你今日可给你的心上人备了晚膳?你的心上人到这会儿什么都未吃。”   “备了的。臣妾也还未用饭呢,等着您呢!只怕修年饿坏了,让他先吃了。”   “哦?”云澹扬起眉:“皇后这样懂事 ?”   “那是自然。”荀肆赖在云澹腿上不肯下来:“再抱一会儿,臣妾今日太想皇上了。”   荀肆这会儿心绪烦乱,双手揽着云澹的脖颈,心中犹豫要不要与他说,可如今不是好时机。北星之事尚且只有云珞知晓,若是云珞不说,此事便还是有转机。云澹今日不许北星出宫,亦令荀肆些许诧异,这样的云澹又令她觉着远。   “荀肆。”   “嗯?”   “你再不许朕吃饭,朕兴许就要饿死了。”云澹笑出声,荀肆忙从他腿上跳下:“那咱们快用膳诶!今儿给皇上备了东坡肉和西湖醋鱼,还有猪脚汤。”   “好啊,让北星伺候用膳吧!”云澹在此时点了北星,荀肆动作一顿。他又说道:“看看北星有多笨手笨脚。”   “好。”   北星为云澹布菜。换做从前,云澹多半会要奴才们退下,自己安心与荀肆用饭。今儿却不言语,看了北星两眼。这一餐饭用的磨人,云澹板着脸不做声,荀肆在他对面也不做声,北星的腿有些发软。   待用了饭,云澹缓缓说道:“朕看着北星手脚还成,不如派到永明殿吧?千里马岁数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个人接替,朕看来看去,觉得北星比旁人要顺眼些。”   荀肆不动声色看了北星一眼,而后说道:“好。”   “那打明儿起便去永明殿上职吧!千里马?”千里马正在外头候着,听到云澹宣他,便猫着腰走了进来:“奴才在。”   “皇后身边的北星朕看上了,打明儿起去永明殿上职。你这会儿命人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住,差事呢,就跟在你身旁即可。”   千里马适才在外头断断续续听了几句,他心中也纳闷。从前思乔皇后留人遣人皇上从来不管,今日怎么与皇后身边的小太监较起劲来?“是,奴才这就去安顿。”千里马领了命走了出去。外头站的人也听了个七八,都低下头去上职,不敢吭声。   “臣妾有一句话兴许僭越了,但还是想问问皇上。”荀肆脸上没了笑模样。   “尽管问。”   “从前先后在的时候,遣个宫人皇上可也会阻拦?”荀肆听彩月轻舟说过,云澹从前从不过问后宫事,都交由思乔皇后来办,许多事到他跟前,他头都不抬就一句好。今日却是因着北星与自己较起了劲。   “从前思乔处事得宜,用人遣人都有其规矩,不由着性子。”   这句说完,就看到对面的荀肆笑了:“那属实是臣妾的不是了,臣妾定要好好学学思乔皇后治理后宫之法。彩月从前是跟在思乔皇后身边的,臣妾打今儿起,就好好要彩月回忆思乔皇后是如何治理后宫的,臣妾一样不差,都学来。”   外头的彩月闻言看了轻舟一眼,她们均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适才比武之时还是其乐融融,为何进了门一顿饭的功夫,二人就如此了?   “皇后有这样的心思,令朕心甚慰。”云澹站起身看着荀肆:“安置吗?”   “臣妾不困。”荀肆端坐着,她这会儿不想与他亲近,小孩儿心性上来了。   “那朕回永明殿批折子,皇后若是困了就自行安置吧!朕今晚不过来了。”   云澹看她一眼,走出门去。静念默默跟在他身后。   待进了园子,云澹步履愈发的快,静念终于出声唤他:“皇上。”   “朕给过她机会,她什么都不说。在她心中,朕就是那样一个傻人,任她哄骗。”   “臣斗胆说一句。”静念顿了顿:“也兴许皇后并不存心想骗您,她只是不知与您说了实情,您会如何处置北星。”   “她不信任朕。”云澹心凉了一半:“到了这会儿,她最该做的是将心掏给朕,要朕明白不管发生任何事,她定然不会欺瞒朕,是与朕站到一处的。但你看她,无论遇到何事,都妄图骗朕。从前是韩城,而今是北星。”   ……   静念在一旁叹了口气,这人呐,向来与亲近的人计较。   云澹回了永明殿,一眼折子看不进去,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盼着荀肆来找他,荀肆惯会伏低做小,低个头对她来说不难,跟玩儿一样。荀肆却没来,挨将到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上了床。   他走后,荀肆还在想他那句“从前思乔处事得宜”,又想起从前彩月轻舟说的话“皇上与思乔皇后那么多年,没红过脸,把思乔皇后放在心上呢”,从前听这些话,她并未放心上,今日再想起,那心中便有了一根刺,倒是插的不深,不动它时也就那样了,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便又疼又痒。   她闷着声让彩月正红帮自己洗头,而后便去床上坐着,直坐到三更天,没有睡意,也没等来云澹。那时彩月轻舟说皇上舍不得思乔皇后生气,若是两人闹了不痛快,皇上也会巴巴的哄着。   到了四更天,荀肆知晓他不会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蒙着被子睡去了。   第二日清早,云澹睁了眼,唤外头:“北星上职了吗?”   北星在外头回了一句:“回皇上,奴才在。”   “进来伺候更衣吧!”   “是。”   北星推门进来,见到云澹坐在那,淡然看他一眼,起身伸了胳膊。北星忙上前,话也跟上了:“皇上,奴才从前没伺候过您更衣。兴许这手脚不大利索,还望您开恩。”   “你与皇后是如何相识的?”云澹突然开口问他。有些事派人去查就好了,容易的狠,但云澹不愿。他做皇帝杀伐决断,但做一个寻常人,还愿给许多人留有余地。   “回皇上,从前在陇原,小的做过错事,被皇后抓到了,还被皇后打了一顿...后来错事没做成,倒被皇后收留了,苦命人就有了根。”北星没说假话。   “像她的做派。皇后在陇原与在宫中可一样儿?”   “不一样儿。皇后在宫中可收敛多了,在陇原是一霸。”   “在宫中不是一霸?”云澹反问他。   “这...”北星为他系好腰带:“在宫中皇上宠着呢!”   云澹嘴角动了动,眼睛下移,看了北星的腰腹以下,而后又移上来,问道:“切的时候疼吗?”   北星手微微顿了顿,而后说道:“皇上,奴才不大记得了。眼一闭,就昏死过去了。”   “那倒是可怜。”云澹看了看北星为他的穿戴,倒是得宜:“用早膳吧!”   “是。去皇后那用?”   “不去了。”   云澹在等荀肆想明白。想明白什么呢?大体就是两个要相守之人,无论如何该信对方。他信荀肆与北星是清白的,亦信荀肆起初并非心存恶意,她讲义气,不守规矩,在她心中要割了她身边人的家伙事儿铁定很残忍。不仅荀肆觉得残忍,就连他都觉得残忍。眼下就看荀肆信不信他的为人了。是以他等着荀肆,一直等。   起初云澹不来,荀肆还劝自己,哼,还没到巴巴的时候呢!这才几天?将自己关在永和宫里谢客,谁来了都不见,什么动静儿都不听,就是巴巴的等着他。到了第十日,她知晓了,云澹不会主动来的。她不是思乔皇后。他平日里话讲的再动听,在他心里她也就是那样儿了,不过是他拿来安抚西北卫军的玩意儿而已。   荀肆这样想了,脑子又通了。   这皇宫还是不能待。   于是她命人做了绿豆沙,装在食盒里,提着去了永明殿。   云澹正在听蝉鸣,听千里马说荀肆来了,心中那口气终于是吐出来了。跟她较什么劲?一个北星而已,她不说就不说吧,放出去就放出去罢!难得糊涂么!于是起身去迎荀肆,见她面上笑着,接过她的食盒:“皇后怎么来了?”   “天热,暑气盛,担忧皇上批折子太累,做了一碗绿豆沙。”   云澹轻声笑了,指头刮在她鼻尖:“倒还剩了一点儿良心。”将她拉进怀中抱着,这一抱,空着的心又满了,他感激荀肆为他低了一次头:“荀肆,朕仔细想过,北星…”   “北星就留在您这吧,千里马属实也年岁大了,北星脑子灵活,接替千里马,臣妾觉得可行。”荀肆仰脸儿笑道,而后对云澹说道:“皇上,臣妾这些日子仔细朝彩月轻舟打听了思乔皇后如何治理后宫的,虽说臣妾愚笨,好歹学了些皮毛。您且看着,臣妾虽不如思乔皇后,但臣妾哪怕学到一个角儿呢,也能令皇上开心。再不济,臣妾就变成思乔皇后。您跟臣妾说说,您的思乔皇后什么样儿,身量多大,眉眼如何,喜欢怎样穿戴,如何打扮,臣妾尽量变成思乔皇后。您舒心了,这后宫就好了。”   云澹本还在脸上的笑意收了,荀肆讲的话不对劲。她一口一个思乔是何意?松开她向后移了一步,也不愿再提北星的事,轻声说道:“你想做什么?东施效颦么?”   这话说的透亮。荀肆一想,自己可不就是那东施么! 第60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二) 哪儿能样样……   云澹讲完这句, 见荀肆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头一点:“是了, 皇上所言极是。臣妾属实是东施效颦。”   外头一只猫将廊檐下围栏处摆着的细脖磁花瓶碰到地上,啪一声,碎了。   荀肆看看外头又看看云澹,而后说道:“臣妾这绿豆沙兴许也不大好吃,就不委屈皇上吃了。”打开那食盒盖子,云澹眼疾手快端出那碗绿豆沙,退后两步,仰头干了。   荀肆不知他又唱的哪出, 只得默默立在那。   云澹喝了绿豆沙,点头道:“属实好喝,多谢皇后。”而后凑到荀肆面前问她:“还有吗?”   “没有了。”荀肆别过头去, 眼落在屋顶的浮雕之上, 从前没仔细看过, 今儿这一瞧才发觉那雕的是八仙过海, 能各显神通倒也说得过去。   云澹见荀肆与他淡着,想到自己适才口不择言那句东施效颦着实有些伤人了。手指轻轻戳在荀肆手背上:“朕若说适才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 你肯不肯信朕?”   荀肆哼了一声, 生气了。   云澹见她这般,上前一步双手握着她肩膀, 要她对着自己:“我们肆姑娘才不是东施。”   “不是东施又做不了西施,那算什么玩意儿?”巴巴看了云澹一眼,眼睛红了:“那猫儿把臣妾喜爱的花瓶打碎了, 要罚。”   “好,待会儿抓来罚它可好?”   “皇上惹臣妾生气,也要罚。”   “好, 罚。”云澹闭了眼,将脸凑过来:“朕认罚。”手拍了拍脑门儿:“皇后打吧!”那眼闭了很久,却不见眼前人有动静,复睁开,见荀肆一边一滴泪挂在睫毛上,哭了。   云澹心中一紧,忙将她抱在怀中:“朕都认罚了,你还哭。”手轻拍她后脑勺:“乖。别哭了。”   荀肆哪里肯停,等了他十天,他可倒好,没事儿人一样不来看她,好,你不来,我来,来了你还说我是东施,哪有这么欺负人的?但凡换个人儿,这会儿荀肆都将他打的满地找牙了。伸手推他:“抱我做什么?与你什么关系你就要抱…”   云澹才不放手,紧紧抱了她,任她在怀中闹腾。见她哭的厉害,便低下头堵了她唇,本意是为哄她,可二人十日未见,双唇相接之时令云澹心头一颤,一转身将她推到墙上靠着,自己亦欺身上前贴住她,狠狠吻了。一手滑到腰间,微微用力,将她揽向自己。   身体相接之处是他的钢铁之躯和她的柔情万千,二人呼吸都有些乱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白日喧淫,万万不可。   二人鼻尖蹭在一起,眼睛绞在一处,都在思忖是进是退。去他的,反正都东施了,还管那些破规矩做什么,自己高兴最好。于是仰了头咬住云澹下巴,舌尖轻轻一扫,一路到他耳边,咬住他的耳垂,吐气如兰:“要落锁吗?云澹。”   这一句要了云澹的命,二人姿态狎昵,云澹不愿旁人看到,几步跨到殿门将门踹上落了锁,又返回她身前,一把抱起她走进内室,将她丢到龙床上。荀肆在龙床上打了个滚儿,一边看云澹解衣扣一边说道:“可是臣妾喜欢刚刚那面墙呢…臣妾…”   云澹如巨浪拍岸将荀肆卷了,一双手所到之处惹荀肆微微颤抖,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云澹却不发一言,只闷声做大事,将荀肆里里外外吃了个遍,方杀将进去,这一进,神魂终于归位,那颗堵了十日的心舒坦了,伏低身子去寻荀肆的唇,终于肯出声:“荀肆…朕每晚想你不能入睡…”他的声音亦颤着,哪里像平常那个冷静自持的人。   攒了十日的念想都用在这一刻,二人都有些不知收敛,荀肆脚尖儿绷紧了一回,还未从天上落下,便被云澹抱起到贴到那面墙上。墙壁清凉贴着荀肆后背,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云澹却不管不顾,轻声问她:“适才说喜欢这儿?”咬牙用了力,荀肆吃不住,哼了一声,头摇着:“不要。”   云澹轻笑出声,吃掉她鼻尖的汗珠儿,喃喃一句:“肆姑娘挑的地儿,果然好,好极了。”   这不同于以往,荀肆站不住,几次要倒下去,云澹却得趣,要她面对墙壁,手握着她脖颈要她偏过头,用力吻她。   荀肆的轻叫声与他的低吼声并到一处,片刻归于安静。   眼前那面墙已经不凉了,甚至还沾着几滴汗水,荀肆心道这成何体统,刚刚还只想图自己高兴的人儿,这会儿又害了羞。头埋进云澹怀中:“臣妾要回床上。”   “回床上再战一回?”云澹逗她道,动作却温柔,将她抱到床上,细细为她清理。待到她后背那道狰狞的疤处,弯下身去细细的吻。今日终于将这疤看仔细,受伤之时不知多疼,暗暗发誓往后定不让荀肆再受一点伤:“疼吗?”   “嗯?”   “这道疤,受伤之时疼吗?”   “这道啊…”荀肆这才想起自己身后是有道疤的,去挡云澹眼睛:“皇上别看,不好看。”   “要看。”云澹拉开她手:“往后朕定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臣妾在宫里呢,还如何受伤?除非被皇上所伤。”她这话一语双关,等他的这十日,讲实话,每一日对他的期待都少一些,失望都多一些。到了这会儿,他口中的那些好听的话,荀肆都过耳不过心了。不说他与思乔,看阿娘和阿大,阿大才舍不得十日不理阿娘呢!太上皇也定不会十日不理太后。   荀肆仔细回想了他与她相处的点滴,他哪儿都好,脾性好,待她好,只一样不好,闹了不愉快,从不肯低头。若今日自己不来,他会一直冷着她。闹这一回,心中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往后也不敢与他闹了,闹不赢的。   她叹了口气起身穿衣裳,被云澹按下:“歇会儿。”   “不啦,臣妾要回永和宫了,今儿要跟彩月学着绣鞋面呢,从前思乔皇后给皇上绣的那种。”她这话可没掺假,彩月清早拿过来那些针针线线之时,她登时觉得头痛欲裂,那也没辙,北星的小命儿攥在人手中呢。   云澹坐起身子并未说话,荀肆这两回一直在提思乔皇后,这等同于在云澹心头扎了一针。云澹本就觉得自己的后宫和孩子们是荀肆的累赘,这会儿她提起思乔,又觉得她连思乔都介意。后宫和皇子公子,他尚有法子解,思乔如何解?难不成要他寻一个鬼神之法,要他回到十余年前娶妻之时大手一挥坚决不愿,因他十年后要娶一个叫荀肆的姑娘,得为她守身如玉?世上可有这样的法子?没有。   “尚衣局的鞋面顶好,皇后不必绣这个,朕有穿的。何况你也不爱那些针线活,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   “别介。”荀肆穿好了鞋站起身:“哪能样样不如人?”   云澹正在的手顿在那儿,回身看着荀肆。她脸上哪有一丝开心的表情?于是走上前去,问她:“荀肆,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臣妾对劲着呢!”   云澹捏起她下巴,看进她眼中:“你与思乔比什么?”   “不然与谁比?”   这回云澹终于知晓荀肆为何这般了,自己那日说思乔处事得宜,今日又说她东施效颦,接连两次,让这个粗心大意的小胖墩儿介怀了。指尖敲在她脑门:“皇后这会儿发髻乱了,若是这样回去,旁人指定会背后非议,说皇后妖女祸国,大白天勾/引朕与你喧闹。”   …   那儿跟哪儿?荀肆脑子还在适才的对话中呢,还在想下一句说什么能解气,结果这人说起了旁的?嘴和脑子都跟不上,便杵在了那里。云澹笑出声,这才捏捏她的脸:“傻不傻?嗯?荀肆你傻不傻?”   ?   “朕不该那么说话,朕与你道歉。”云澹捧着她的脸,要她看着她:“朕的小胖墩儿天下第一好,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也就你能让朕说出这句。”   不是你巴巴的哄思乔皇后的时候了?口蜜腹剑。荀肆脑中竟然冒出这样一个词来,嗨!而今怎么这样计较了?做人若是这样,该多没劲!荀肆心中骂自己一句,想起北星还在他手中呢,便拉住他手,甩了句戏腔:“折煞臣妾也!”   云澹笑出声:“别走了好吗?朕批折子,你坐一旁玩,跟之前一样。朕堆了好些折子。”   “日日批还批不完?”荀肆睁大了眼。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她知晓什么?那折子堆在那,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她,想去寻她,又觉得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荀肆一口一个思乔,但她不知思乔从不骗他,心中也没有旁人,云澹因她是妻令看她一眼,与她举案齐眉,那些小打小闹云澹都不往心里去。跟荀肆是真的去了心里,荀肆骗他,心中还有旁人,那狼牙坠在她脖颈上,日日烧他的眼,这些他都有苦说不出。只得劝自己,慢慢来,这辈子长着呢,急什么?拉住荀肆的手捏了捏,笑道:“打你进门算,整十日又三个时辰没捏到这小胖手儿了。”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数。   这未免可笑。堂堂一国之君,被一个小胖墩儿折磨的不成样子,帝王的杀伐决断全然不见,兀自在那伤春悲秋。别说数时辰了,就连千里马去解了几次手他都数了。说到此,云澹又不得不叹一句,千里马是真能憋尿…   云澹这句话有些好听,荀肆气鼓鼓的心好受了些,看来不仅自己数日子呢!眉眼又弯了,将双手送到他身前,大义凛然:“那您尽管捏,把这十日的捏回来!把明日的也捏出来!”   云澹见她这般,终于是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朕拿你没法子,荀肆。你这个小玩意儿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这么气朕。”   “这话说的不对,臣妾没气您…”   是没气,你在自己身边放一个真男人,还想不动声色把人弄出宫。云澹又叹了口气:“哎。”   “怎么啦?”   “朕用着北星还挺称手,但毕竟是皇后的人,皇后把他带走吧。是去是留,随皇后处置。”   ?荀肆又不懂了,二人闹了这一通,自己亦没开口说什么,他又同意让北星出宫了?那他前面那出是为着哪般啊?闲的吗?   “想什么呢?你不想要北星是吧?那就留在朕这…”   “别。”荀肆忙开口道:“要北星出宫!臣妾从月银里拿出些要他回陇原置办个宅子,就这么老死吧!”   云澹笑出声:“后宫可是缺那点银钱?罢了,这是皇后的私事,朕也为北星添上点,好歹也伺候了朕几天。”   “您添多少?”   “五百两吧?北星往后恐怕也要孤独终老了,总得寻个人伺候他,为他做口饭吃。”   荀肆缓缓伸出拇指,口中说道:“皇上是这个!”   云澹拿她没办法,捏了捏她脸:“你这没良心的,但愿你能记得朕的好。”   “能!臣妾都记在心上了,待会儿回了永和宫,再记在纸上,一桩桩一件件,万一往后与皇上闹了不愉快,臣妾就拿出来看,这一看不得了,万岁爷这样好,赶紧给万岁爷赔不是去!”   “朕往后可不等着皇后赔不是了。”云澹笑道。   “为啥呢?”   “等不及。”等了一日又一日,下回可不等了,径直去寻她。又将她抱在怀中:“这会儿日头快落山了,今儿晚上歇在永明殿。待明儿一早朕送你回去,白日处理了政事再去寻你。”   “好。”荀肆摸摸肚子:“您别说,还真有些饿了。”   “那待会儿多吃些,夜里还得用体力…”   “登徒子!”   ==================   二人在宫里和好这日,云珞在宫外受伤了。   这事要从荀锦的夫人孙如新开那个钱庄说起。孙家从前开当铺和钱庄,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但远不及家业便天下的谢家。孙家知足,这么多年与谢家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有一日荀锦关上门,认认真真要孙如帮个忙。忙什么忙呢?朝廷要收拾谢家,这京城的生意图谱得换上一换。   孙如本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但那谢家也属实是霸道,便点头应承下来。   孙家接连盘了六个铺面,分开开了饭庄、茶楼、酒庄、镖局、衣局,最后一个铺面是钱庄。孙家动作大,开到镖局之时京城人便觉出要变天。到钱庄挂匾前一日夜里,云珞带人守在钱庄周围,果见有人鬼祟而来,蒙着面,手中提着木桶,满是油味儿。   云珞等人缓缓包抄上去,却不成想外头又飞身进十几蒙面人,一群人打了起来,云珞功夫再高,到底寡不敌众,现了颓势。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朝云珞伸出手:“上来!”竟是程素!   云珞上了马车,只见程素手中鞭子一甩,马车跑的更快。后头一群火把包抄上去,将歹人团团围住,乱成一团。   “你报的官?”云珞沉声问她。   程素停下马车,看向后面:“报了个假官。报官之时还风平浪静呢。”而后看向云珞手臂:“你受伤了。”   她从一旁匣子中拿出一块白布,又俯身上前用牙齿咬碎云珞衣袖,利落为他包好。见云珞表情惊讶,便说道:“程家铺子散在江南,时常要坐马车赶路,儿时好玩,便学会了。”   “你怎么知晓今晚会出事?”   “我在永安河边租了个摊位,每日做些小生意。这两日总有可疑人等在那钱庄周围闲逛,便上了心。”程素也不问为何云珞他们要暗守不明护,想来事有蹊跷。按说一个谢家倒不至于这样弄不掉,兴许是背后靠山太大。朝廷一时还未想好如何动手。只能这样暗箱操作。   云珞见过程素几回,都绕着走。今日才发觉这女子头脑不简单,可谓有勇有谋,于是心中令看她一眼,对她道了谢,跳下马车。而后叮嘱她:“谢家的事你别管,你管不了。朝廷自有安排。”而后又看了看她的马车和四周:“你这马车藏起来吧,人多眼杂,若被人发现是你,恐有祸事。”   “好。”   程素牵着马儿与云珞一同走,最终将马车放在了王府旧宅。 第61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三) 大好年华,……   云珞抬头看月亮, 亮天还得两个时辰呢,便对程素说:“要王府下人为你收拾一间屋子, 明日天亮了你再走。”   “多谢小王爷。”程素摇头道谢:“但程素母亲还在家中等候,若今晚不回去,她恐怕没法睡了。出门前说的是一两个时辰就回。”   “也对。那我送你。”云珞要下人备了盏灯,顺道问一句:“付饶还没回?”   “回主子,还没。”   “好。”云珞将灯芯拨亮,这才对程素说道:“走罢!”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王府,寂寂长夜,鸦雀无声, 总该说点什么,于是问程素:“你说你这会儿在永安河边做小生意,做的是什么生意?”   “回王爷, 民女和母亲会绣苏绣。来京城这一路加之前段时日, 攒了不少。是以租了个小摊位, 卖苏绣。又在城外寻了一个木匠, 那木匠会雕各种小玩意儿,一次多买了些, 亦零散卖着。”   “卖的可好?”   “够民女和母亲日常用度了。有时还能剩一些存在钱庄。”程家人世代经商, 程素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神算盘。程家虽然被谢家强取豪夺,但多少还剩了零碎家底。程母带着程素北上前, 将那银子存了一部分,带了一部分。而今放在孙家钱庄里吃着利息。程母常说:“生意是盘活的。”如果盘活呢?那银子得动起来,且用在不同的地方。她们琢磨着再干些旁的。   话说那时程母将谢家的生意本子交与了欧阳澜沧, 欧阳澜沧又将其给了程锦,二人虽说能看懂,但看的毕竟是皮毛。那本子到了孙如手中, 便清清楚楚。孙家接二连三开的那几家铺子,都在戳谢家命门。那背后的门道,只有做生意的人才懂。孙如亦因着这本子,想见本子背后的人,是以由荀锦带着,见过程母两回。二人一见如故,这些后头再表。   云珞第一回 见程素之时,觉着这女子心机颇深,对她并无好感。后来他在永安河边见过她两回,都匆匆避了,嫌麻烦。这次寥寥几句,发觉她倒不是心机深沉。只是家中接连变故,她又一心报仇,是以少了些少女的欢脱。这会儿知道了,她人不坏。   “往后若是遇上难处,就去府上找我。待会儿路过我的住处给你指一下。再过几日就搬过去住了。”云珞后来又买了一处小宅子,就在王府旧宅不远的地方,与从前那个差不多大,够他和付饶住了。   “那便麻烦王爷了。”程素微微点头致谢。   途经云珞的宅子之时,他手指了指:“就是这儿了。”   程素认真看了,而后才点头。   后头付饶追了上来,见到程素朝她点头:“程姑娘。”而后对云珞说道:“办好了。”   “那便好。”   二人将程素送到住处,这才向回走。   付饶四下打量看没有人方说道:“今儿谢雨去了殷府。”   殷府,是曾经的国丈府。从前在京城不知多风光,而今虽说风光去了些,那底子却还是在的。   “空手去的?”   “带了一箱子东西。天黑后街上无人了才去的。”付饶又道。   “好。”   云珞思忖着是否要将此事与皇上说,却又隐约觉得他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依云珞这些日子的观察,皇上做事滴水不露。谢家这样跋扈,甚至之前与皇嫂冲突过,他不可能不查。若他查了,叫人直接端了谢家便可,他不,要孙家暗地里出面。这其中定有其缘由。   罢了,再接着查,或是再看看。   想到皇嫂,掐指一算,已快有三个月未见她。走的时候还是春花嫩蕊,这会儿京城已是暑气颇盛了。她来信儿说明儿叫他在茶楼候着她。   云珞还是在那间茶楼那个临窗位候着荀肆。这会儿京城的女子已换上各式各色薄纱,街上五颜六色,着实好看。云珞探出头去看了会儿,而后见荀肆手中捏着一根肉串边走边吃。想来应是馋的紧,先去永安河边买了解馋,而后才朝茶楼这来。云珞笑出声。丢一颗瓜子下去,更好砸在荀肆头上,荀肆皱着眉抬头训他:“长本事了啊!”   云珞嘿嘿一笑:“大可打回来。”   荀肆哼了一声,进了茶楼,又上了楼,坐到云珞对面。她身边跟着定西、北星和正红。   云珞朝北星点头,而后见荀肆一双眼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便说道:“怎么了?肆姑娘?”二人约好在宫外不唤官称,他唤她肆姑娘,她叫他云珞。   荀肆指了指北星:“你们喝过酒了,浇过树了,那我便把北星放在你这里一些时日。”要拉云珞下水。   “这样不妥吧?”云珞看了看北星,出言逗荀肆。   “有何不妥?”荀肆眼一立:“谁叫你浇树之时瞎看?”   …这是赖上云珞了。后者摇头叹气:“怪只怪当时不该偏头,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肆姑娘预计何时起把北星放在我这呢?”   “再过半月。宫里规矩多,出个宫要有好多文书,加之还要带徒弟,是以差不多半月。”   “好。”云珞应了声好,眼扫过北星的腰间,而后朝荀肆勾手要她近些,这才轻声说道:“这世上再没人如皇嫂这般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而今你皇嫂也是小命难保了。”荀肆叹了口气,为了北星这小命,与云澹闹过那一遭,当真筋疲力尽。做小伏低不说,这圆墩墩的身子骨儿也是受不住,昨儿夜里那位凶狠的紧,非说要把前头那十日的找补回来。思及此,脸一红,叹口气:“也就放你这十天半月,待事情打点好了,北星就回陇原。”   “不留在京城?”   “不留。”夜长梦多,而今荀肆总觉得云澹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心机深着呢。得让北星远远的走着,走到他鞭长莫及之处。   北星的事交代清楚了,几人看看外头,都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往外走,奔孙家新开的饭庄去。那饭庄炒的是江湖菜,好吃的紧,去晚了还得外头等着的。于是双腿紧着倒腾,二楼还剩最后一个隔间,荀肆轻抒口气:“不用等着,真是好。”奔楼上走之时,见楼上袅袅婷婷下来两个妇人,一个是宋先生,另一个是孙如。   荀肆忙站直身子,姿态恭谨:“宋先生。”   …宋清风见荀肆这样,知晓她是出来玩,不愿要那些劳什子规矩,于是轻笑一声:“肆姑娘出门玩啊?”再看一边的云珞,神情顿了顿,朝他点头。云珞是知晓宋清风和孙掌柜与舒月的交情的,是以他很少在她们面前露面,不曾想今日这样赶巧。于是与她们招呼:“前两日来这饭庄吃过一回,江湖菜真是地道,是以今日带着肆姑娘来尝鲜。”   孙如是生意人,见他们有些拘谨,便说道:“别在楼梯这儿堵着说话了,到楼上去,有一间雅间,今儿本要留着等欧阳大人来吃酒,既是赶到一起了,便一起得了。”   云珞看了宋清风一眼,欲开口回绝。身边的荀肆却先开了口:“那感情好,还未私下与欧阳大人饮过酒呢!劳烦孙掌柜带路。”   之前听舒月说过一嘴,她在京城有几个知心姐妹,一个是凡尘书院的宋清风,另一个是从商的孙如,这位应当就是孙如了。几人上了楼,奔了雅间。宋清风指着正位对荀肆说道:“适才在外头假意不讲规矩,进了雅间规矩要讲了,皇后请上位。”   荀肆也不推脱,坐哪儿不是喝酒?于是坦然坐下,云珞依品阶坐在她身侧,只是正红他们不能上桌了,于是便与付饶等人一同去了那个隔间。   欧阳澜沧与荀锦进门,见到荀肆刚要请安,被荀肆手一挥:“请了安还如何喝酒?快快入座拼酒啊!”   众人闻言笑出声,依次落座。那江湖菜一盘一盘端上来,油辣鲜香,荀肆吞了口水。提起杯来:“咱们先碰一杯,就速速开席吧!”众人又笑出声,碰了杯,开了席。   孙如见荀肆眉眼弯弯,喜庆的紧,加菜之时衣襟微微动了,从她的位置看过去,恰巧能看到内里雪白皮/肉上赫然一块儿痕迹,想起去年舒月在京城与她们一起饮酒还说过:“这胖墩儿看着是个爽利的,想来房事上也不会亏待我们星儿。”思及此噗嗤笑出声,惹众人看她。她慌忙提杯:“想起好玩的事,错了错了。”   桌下荀锦握她另一只手捏了捏,要她少饮。她近日太过辛劳,肠胃不好,荀锦已经有月余不许她吃酒了。孙如了然,手指在他掌心勾了勾,吃了这一杯便放下,安心喝她的清粥。   欧阳澜沧这些日子为云澹要散后宫之事奔走,可谓筋疲力尽。而今与荀肆吃了会子酒,倒是有些知晓皇上为何要这样做了。皇后这样热闹,一个人能顶十几人,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怕又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再看她身旁的云珞,她与云珞倒是相熟,此事皇上应当也是知晓的,却不介怀?   他略微有些看不懂。   一群人热热闹闹喝了酒,直到傍晚。荀肆是答应过云澹无论如何要在天黑前回宫的,转头看外头天色,一拍脑门:“晚了晚了,得回宫了。再不回那位要罚了!”朝席间各位拱手:“先走一步。”   云珞也站起身:“本王去送皇嫂。”与她一共出门。   荀肆急匆匆向皇宫方向走,到了宫门口才想起今日还未办正事呢,便收了步子回身问云珞谢家和楼外楼查的如何。云珞并未想太多,便将谢家与前国丈的勾结说了,也顺道说了自己的想法。荀肆听到牵扯前国丈,便大体明白云澹的想法了,他要废掉谢家,但还要保全殷府,说到底还是为了思乔的哀荣。   她思忖许久方说道:“谢家的事咱们不管了。只查楼外楼吧?”   “为何?”   “皇上有他的考量,咱们不裹乱。查楼外楼,当做打发无聊了。”言毕朝云珞一笑:“今日席间你不像你。”   云珞不做声。   荀肆这人不大懂得迂回,轻声说道:“这段时日依稀听人说了一嘴当年的事,那都是从前旧事,过了就过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平日里如何与他人相处,就如何与这些长辈相处,日子久了,都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就能好些。今日我看宋先生也是释怀了的,不然不会频频向你举杯。”   宫里头飞起一只惊鸟,荀肆抬头看了,而后一巴掌拍在云珞肩上:“大好年华,何必自困呐!走了!”并未瞧见昏暗之中云珞的眼睛红了。   她进了宫匆匆跑向永明殿,好在天尚未黑透,不然那位不定要甩什么脸了。只是这一身酒气着实重,在门口闻了闻,忙对正红说:“快端一碗醒酒汤来,要甜汤。”   “灌一碗醒酒汤就能解你身上酒气了?”云澹在殿内说道。   荀肆一吐舌,完了。低着头进去,站在他书案前等着云澹训她,半晌等不来个动静,于是朝前探探身子。   “看什么?过来坐下。”云澹朝她伸手,将她拉到怀中坐下,闻了闻她的酒气:“喝了多少?”   荀肆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坛。”   “与谁一起?”   “欧阳丞相,荀大人,还有宋先生、孙掌柜,还有小王爷。凑巧碰到一起了。”荀肆抱着他脖颈,头埋在他颈窝:“头晕。”   “那去床上躺着歇会儿。”   “好。”   荀肆任他抱着将她放到床上,手臂环着他脖颈却不松手。   “怎么了?”云澹问她。   荀肆摇头:“没事,就是想跟您待一会儿。”   “傻不傻?”云澹躺在她身侧,将她抱在怀中:“朕只能陪你待一会儿,明儿一早早朝还有要事,今儿得想好对策。”   “多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云澹轻轻拍了她的头:“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再睡,不然明儿早上睁眼又嚷嚷头疼。”   荀肆点点头,在云澹怀中沉沉睡去,中途被云澹灌了醒酒汤都未醒。待她第二日睁眼之时天已大亮,听到外头正红压低嗓门问人:“可是真的?”   “真的。这会儿早朝还未结束,大人们吵的紧,龙颜震怒,摔了茶碗。”   “妈呀!”正红妈呀一声。   荀肆在里头唤她:“正红,你们在念叨什么呢?”   正红忙推门进来,又将门关紧,到她床前小声说道:“出事了,主子。适才一个跟着上朝的小太监换了班回来,腿都吓软了。说今日早朝议事,议的是皇上要散后宫!”   荀肆这会儿有些头晕,揉了揉太阳穴问道:“散后宫是何意?”   “说是皇上要与后宫除您以外所有的主子和离。”   ???!!!   荀肆蓦的清醒了:“什么?”   “是了,今日议的就是这事。有两位老大人坚决反对,皇上气的砸了茶碗。”   “他会砸茶碗?”   ...荀肆问了这句而后才说道:“可是后宫之前没有动静啊。我是皇后,他要散后宫也没与我商量啊?”   “奴婢也纳闷呢,没人与咱们说过啊,一点风声没有啊!” 第62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四) 皇后就是被……   荀肆直等到午后云澹才下了朝。   他面上春风和煦, 见不到摔茶碗的痕迹。见到荀肆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便上前弹她脑门儿:“不去你的兵器室折腾, 今日竟是做起了娴静皇后?”   荀肆捂着脑门仔仔细细看他脸色,这人怎么这样?这么大的事藏的那样好,竟是瞒的死死的。   云澹见她神色有异,便坐在她对面问她:“听说了?”   荀肆听他这样问就有些来气,瞪了他一眼不做声。   “不与你说是担忧你舍不得那些姐妹,到时会多加阻拦。”   “多大的事儿要闹到散后宫啊?这后宫多好?美人儿这样多,看了这个看那个,看不够。”荀肆话是这样说, 她心中是有些心疼那些美人和那几个瓷玉娃娃,进了宫的人,往后出宫了还如何过?   云澹沉吟片刻, 方拉住她手, 缓缓说道:“此事朕思量有半年之久, 今日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打把你迎进宫以来,朕再未宠幸过旁人。这倒不是因为你, 起初是机缘巧合, 到了后来属实没有念想了。你也说了,都是大好年华的美人儿, 就在宫中这有耗着,太过残忍,此其一;其二是朕以为, 这朝纲当变一变。从前女子若是和离了,再难嫁了,皆因世人偏见。女子到底该如何过活, 当由她们自己来选。可嫁人,也可不嫁人;嫁了人,也可和离,此其二;其三是为风气,你看哪些权贵,多是三妻四妾,把女子当做玩物,这风气不好,得肃清。”云澹理由说的足,独独未说起初只是为了荀肆。他心中有了荀肆,便觉得自己不好,妻妾成群,又有后代,时常觉得对她不起。他想要她也如宋先生那样,有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人。   荀肆偏着头思量许久,发觉他说的话句句都对,都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之上。于是朝他竖起拇指:“臣妾对皇上,是真真儿的佩服。只是送走了这些美人,您往后就只能对着臣妾了。再也不会有人陪您吟诗作对、为您弹琴咏调了。”言罢还叹了口气,好像真替他可惜一般。   云澹轻笑出声:“这样说来,倒是着实可惜了。不若皇后去学吟诗作对、弹琴咏调?”   荀肆眼睛瞪的溜圆:“不兴这样为难人的!后宫不是臣妾教您散的,您要散后宫之时就该想到这些…”   云澹去捏她脸:“看把你吓的!朕可与你说好了,你只管闭门谢客,这些日子朕不许你见后宫的美人们,朕知晓良贵人、富察婕妤都与你玩的好,但你也不许见她们。万一哪个在你面前哭一鼻子,你受了蛊惑,回头又来劝说朕..那朕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不好。”荀肆皱眉:“都不让人见面了,太过残忍。”   扭头去了兵器室。   ===   荀肆做了一场梦。   梦中是阿大血糊了满脸,朝她伸出手:“阿肆,有人害我..”她从梦中惊醒,脸上是豆大汗珠,一旁的云澹坐起身揽过她肩膀:“做梦了?”   荀肆还在抖,她已许久未做过这样的梦,云澹拉她入怀,轻拍她肩膀:“梦到什么了?”   “梦到阿大说有贼人害他。”   “梦而已,并非真事。”   “万一成真?”   “不会。”   云澹又安抚她片刻,待怀中人静了下来方说道:“你若是不放心,便写封信给岳丈。”他用岳丈二字,又令荀肆想起殷家。低低哦了声便躺回床上。这一夜兵荒马乱,梦中是铁马冰河,各路牛鬼蛇神一并而入,杀打嚎喊筋疲力尽。梦外之人手攥着云澹衣袖,用了十足力气,将他的手臂勒出血痕。   待第二日睁眼之时,二人都显疲累。云澹眼角乌青弥散,荀肆面色如土灰,二人彼此看一眼,竟都笑出声。荀肆指着云澹的眼睛:“哎呦,谁把咱们万岁爷打的乌眼青?”   云澹冷哼一声,口中唤千里马:“传太医给皇后把把脉,开些凝神之药。”再这么梦下去,二人恐要同归于尽了。   千里马得了令出门,去宣太医这一路,各宫安安静静,掉跟针到地上都听得到。他颇觉稀奇,问跟在一旁的存善:“今儿怎么都没动静?”   存善思忖片刻方说道:“许是昨日之事。”   “咱这后宫也稀奇,出了这么大事儿,娘娘们各自宫门一关,都不去找皇上哭闹。饶是你师父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看不懂了。”千里马想不通,摇了摇头:“不懂。”   存善亦在一旁摇头:“徒儿也看不懂。”   二人又朝前走,见贤妃快走到富察婕妤门口,忙弯身请安:“见过贤妃娘娘。”   “起来吧。”贤妃微微一笑:“皇后近几日可好?”回宫后并未见到荀肆,心中多有惦念,但皇上交与她之事着实难办,这些日子她东西游走并未得闲,加之荀肆时常出宫,想见她一面当真难上加难。   “回贤妃娘娘,皇后尚可。只是这几日睡的不踏实,这不?主子命咱们去传太医给皇后把脉。”   “今日晚些时候本宫去给皇后请安。”   “是。”   三人散了两条道儿,贤妃去了富察婕妤那,另两人去宣太医。   富察婕妤正倚在藤椅上纳凉,见贤妃进门,起身请了安。她显然昨夜未睡好,这会儿气色差了些。   “姐姐又想与妹妹说那件事是么?”富察婕妤低声问贤妃,而后兀自说道:“姐姐倒是不必担忧,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若说不要你,你哭破了喉咙撞了南墙又如何?妹妹认的。只是妹妹心有不甘,进宫少说也有六个多年头,哪怕不是日日缱绻,好歹对皇上也是生出了感情的。而今就这样被弃了,心中难过罢了!”   “皇上不是那狠心人…”   “若是这都不算狠心,那妹妹属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狠心的事了。”她手指绞在一起,也是有好些时日未涂蔻丹了,白嫩嫩一双手,这会儿少了平日里那些娇艳颜色,透出几分凄婉来。   贤妃拉过她的手,轻声问她:“你进宫后还未出过宫吧?宫外之事你可还记得?那街头巷尾好玩的玩意儿,街上走着的翩翩佳公子,还有那寻常人家的菜香,你可还记得?”   富察婕妤摇头。   “明儿咱们出宫去玩?”   “好。”富察婕妤倚在塌上,一旁的丫头在打着扇子,另一个剥了一颗冰荔枝送到她口中,从前日日琢磨着打发无聊法子之人,这会儿彻底百无聊赖起来。   贤妃见她不愿说话,便坐在一旁陪着。过了许久听她幽幽一句:“姐姐说皇上对皇后之情,能比对先皇后要深?这妹妹是万万不信的。荀家在边关卖命,殷家在京城享福,这些年来谁人不知皇上待殷家千般万般好?依妹妹看,皇上与众姐妹和离,也属实是为了皇后,但不是为与皇后厮守,是为了名正言顺与皇后和离。”   贤妃上前虚掩住她的口:“说些什么这是!教旁人听了去要掉脑袋的!”   “姐姐不这样想?”富察婕妤坐直身子:“皇后这人就是傻,整日里疯玩胡闹,压根就没往深处想。她不想,咱们也这样看着?”   “快别说了!他二人情浓姐姐是看在眼里的,皇上眼里的爱意是能造假的?”   “不能吗?他是皇上啊!”   …   贤妃收了声。   那会儿在徽州,云澹第一回 与她言说此事之时,她是见到云澹眼中春光繁盛的,这会儿被富察婕妤一说,心中又起了嘀咕:可不?思乔皇后那等殊色女子,更兼才情几分,倒是不比荀肆差。皇上那时未因思乔皇后和离,而今就因着荀肆和离了?加之富察婕妤所言之事亦属实,荀家人在边关卖命,刀尖上饮血;殷家人至今在京城横行,这…怕不会真的有阴谋吧?   思及此,朝富察婕妤望了一眼,富察婕妤亦在看她,见她望过来,眉头微挑,二人心照不宣。   “都先下去吧,本宫与婕妤说几句体己话。”贤妃挥手摒退下人,待屋内之余她二人,便轻声问她:“你为何这样想?可有依据?”   “妹妹就是胡思乱想,若说依据,那是没有。但姐姐不觉着皇后心思浅,被皇上拿捏在手中吗?姐姐可知西北的仗打的如何了?而今正打到酣处,听宫人说,我朝西北线向外推了五十里,再打两年,能打出一个小江南来。敌国欲派人来朝进贡求和。姐姐说,皇上心中当真有皇后还是为了荀家?”   “这我说不准。但我看皇上对皇后,倒是真的好。”   “若姐姐家人能帮皇上打下一个江南来,皇上待姐姐不会好?依妹妹看,真正的好是即要她稳坐后宫之位,又要护她家人周全。少一样,都不算好。”富察婕妤昨儿还想不通的事,今日说这几句倒是真把自己说通透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呀!感情皇上是在逗皇后玩呢!待仗打完了,与皇后和离,再为自己选个合心意的皇后。若真是这样,皇上也忒坏了!   贤妃见她蠢蠢欲动,上前按住她手,轻声劝她:“此事不是你我可以掺言的,妹妹只管想好自己往后如何做,多说一句恐怕都是错。”   “那就任由皇上玩弄皇后于鼓掌之中?”   “你不是皇上,不知他如何想的。你亦不是皇后,亦不知皇后如何想。”   “姐姐是着急出宫吗?”富察婕妤忽然这样问她。   贤妃愣了又愣:“你为何这样问?”   “这些日子看姐姐一心为和离奔忙,猜想姐姐是厌倦了宫中生活,想出宫寻自在了。”富察婕妤站起身,朝贤妃伸出手:“趁着日头低,与姐姐去园子中逛逛吧?”   “也好。”二人一前一后奔园子去,将园子仔仔细细逛了个遍,富察婕妤一边逛一边念叨:“好好逛逛,出了宫便再也逛不得了!”   “出了宫,天下什么园子逛不到?只那苏州园林,就够你逛小半载。”贤妃宽慰她,这会儿见她比适才好一些,但总还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对她说道:“姐姐再多劝一句,帝后之事你断不可掺言。” 第63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五) 人言可畏(……   荀肆命正红将那药偷偷倒了, 正红不解,荀肆说道:“只是做了整夜噩梦而已, 犯不着喝药,皇上大惊小怪。”   倒了药,又想起昨夜的梦,罕见提笔给阿娘写信。信中多是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在最后问一句:“近日阿大仗打的如何?宫中人说阿大大胜,快打出一个小江南。盼复。”而后将信递给正红,叮嘱道:“要定西送出去吧?别走官路。”   而后指着自己跳着的右眼:“来,撕个纸块儿块儿贴上, 跳的心烦。”   眼皮上贴了块儿纸,叫人在地上铺了席子,而后躺上去, 懒洋洋一句:“舒爽。又到了京城最难熬的时候了…”将双腿双臂铺在席子上, 闭上眼睛小憩。   听到外头彩月说道:“大皇子, 您这是怎么啦?”   修年并未答她, 荀肆听到门吱呀一声,他躲回自己房内了。   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去, 把我大儿子叫来。”   存善得了令忙去寻, 带着一脸委屈的修年进了门。   “今儿下学这样早?”   “儿臣不想去读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呢!书中还有黄金屋。”荀肆把从前夫子逼自己读书的话都搬来给修年,修年却摇摇头:“儿臣自己看书一样的, 左右那些字儿臣都认得。若是儿臣哪里不懂,就来问母后。”   荀肆的荔枝差点卡进喉咙:“那你真是高看你母后了。要说你打别人不过,母后替你打上一架倒是还成, 你要母后教你功课,那是万万不可的。”丢一颗荔枝给修年:“来,你与母后说说, 你为何不想去读书?”   修年将那荔枝攥进手中而后说道:“学堂上的人,讲话不好听。”   “如何不好听法?”   “儿臣今日起的晚了些,走到外头听到里头吵闹,便听了几句。说的是父皇要散后宫之事,说父皇被母后蛊惑了,还有人讲的离谱,说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   “你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荀肆听到这句笑出声,都说人言可畏,为啥可畏?听得人没脑子呐!又问修年:“还说什么了?”   剩下的话修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们说母后膀大腰圆,比思乔皇后差远了。思乔皇后是修年生母,荀肆是养母,二人都是他敬重之人。他站在学堂外面,是无论如何进不得门了。而今年岁长了些,也心知里头那群人都是小儿,与他们追究是追究不出什么的,只得避开。   荀肆见这小人儿不做声,猜他受了委屈。但他不说,她也不再追问,对彩月使了眼色,要彩月偷偷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眼前这小人的心焦得帮他解开,捏了捏修年的脸问他:“那你觉得那些人说的对是不对?”   “儿臣觉得不对。”   “那不就结了!”荀肆一巴掌拍在修年背上:“既是不对,你这样烦是做什么?那不是庸人自扰吗?”   “母后不气?”   “你母后…”荀肆又躺回席上,重重叹了口气:“你母后就盼着这夏日早些过去。”   修年见荀肆欲去会那周公,便站起身,又想起前日外祖父派人传话,要接他去城外避暑,于是又问荀肆:“外祖父前几日打发人来,想过几日带儿臣去城外避暑。”   “去。”荀肆肉手一挥   修年见荀肆答应的痛快,便谢过她,回屋歇着了。   “说来也怪,进宫这许久,也不曾听到殷家名讳,这几日倒是冒了头了,处处是殷家。”正红小声嘀咕。   “哪里是处处?无非是云珞一处,今儿修年一处。”荀肆纠正她。   正红适才去办差,在宫内可听到好些私语,讲的都是殷家和思乔皇后,那些话可不好听。看了眼正在席上晾汗的荀肆,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荀肆本已昏昏欲睡,听到正红叹气,便出言问她。   “奴婢就是觉着这暑气太盛,透不过气来。”正红拿起一把扇子到荀肆到荀肆身旁,帮她打扇子。荀肆昨夜未睡好,这会儿躺在席子上,迷迷糊糊入了梦。这一睡,睡的舒爽,直睡到傍晚,云澹叫千里马来传话,说夜里要与大臣议事,叫荀肆不必等他。   荀肆倒是未上心,只问正红:“信送出去了吗?”   正红道:“送出了,不出七日能到陇原。”   ======   陇原这会儿亦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早晚要多穿一件衣裳,到了午间,那日头便毒辣起来。   韩城从营地打马回陇原城,这几日风餐露宿,一身土和汗,远远见着像一尊泥雕。这会儿街上没有人,韩城急着回府冲洗一番,是以并未慢了速度。引歌刚下了学,听到马身由远及近,忙放下手中的笔跑出门去,朝韩城挥手。   韩城已跑出一个马身,见引歌的样子似是有急事,便勒紧缰绳急停了马,到了引歌身边。   “何事?”韩城问她,而后跳下马,一手攥紧缰绳,随时准备要走。   引歌见他疲惫,忙加快了语速:“之前将军说过要引歌留意城中可疑人等。引歌这些日子属实见到一个,应是京城来的商贾,在城西开了家当铺。”   “京城人来陇原开当铺不稀奇。”韩城说道。   引歌忙摇头:“不是,那掌柜的每天夜里都会奔城外去。”   “你如何知晓的?”   “起初并未在意。是一天夜里出门倒夜壶,无意间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向城外走,当时未看清,接连几日便偷偷看了。每日都是那个时辰。”   “与衙门说过吗?”韩城问她。   引歌低下头:“说过。”   韩城见她这般,知晓她或许有难处,便不再多问,只说道:“我会派人去查。”想起她的贱籍,又问:“贱籍一事可办妥了?”   引歌摇摇头:“不急。咱们西北卫军许多刀尖上饮血的战士还未脱,衙门的人说要将他们的都办完。”   “好。你自己上心。昨日听说还有三五十人就办完,到你,慢则两月快则半月。”   “多谢将军。”引歌微微欠了身,听到韩城嗯了声,翻身上了马,并无多说半句之意,是以后退一步。   时值正午,阳光燥热。韩城回了府便打了盆冷水浇在身上,终于觉得清凉。这才又打了一盆,细细的擦洗身上的泥污,那水很快见了浑,泼出去之时盆底沉着一层泥污。来来回回洗了三遍,这才觉出通透来。一壶浊酒一碟小菜,难得清闲自在。   一杯酒下肚,想起引歌的话,便起身喊外头:“土堆!”   一个瘦高个兵跑了过来:“将军。”   韩城将引歌的话说与他听:“挑两个功夫好的盯着,别打草惊蛇。若有情况,再探再报。”   土堆得令跑了。   韩城倚在门上眯着眼看了会儿日头,直看的头晕,才回屋内躺到床上。他刚从前头撤下来,休整五日又要出征接替宋为和严寒,不知为何,这会儿右眼皮跳的紧,扯了块儿纸贴在眼上,和衣上了床。   门外乒乒乓乓,韩城起身去看,见到土堆带着一群人正在院内摆兵器,口中念着:“临阵磨枪咧。”   “先把血擦净。”韩城瞧着兵刃上的血着实瘆人,便说道。一群人在院内忙碌,成衣铺的老板孙大娘在外头喊:“韩将军回来啦?”   韩城听出她的声音,要土堆去开门。   那孙大娘后头跟着几辆竹车,竹车内是新衣裳。陇原人心疼西北卫军,闲暇时会为这些兵娃子们做衣裳,要他们内里着新衣上阵,若是战死在沙场,也能做个有新衣的体面鬼。   “来,兵娃子们,挑衣裳啦!”孙大娘喊道,十几人涌上前去,场面十分热闹。只见孙大娘手臂上搭着两件走到韩城面前:“韩将军,这是特地给您留的,最好看的两件。”   韩城道谢接过,看到衣袖上的刺绣属实好看,顺口问一句:“这是哪家女儿做的?”   孙大娘拿过衣裳分辨一番:“这件啊,这件是学堂的先生做的。”   “哦。”   “学堂的先生真是心灵手巧,每回点灯熬油,生怕做的衣裳少,做了衣裳,还要在衣袖上绣花,那里还有几件也是她做的。”   “多谢女子们。”韩城说完将衣裳放到小车中,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我穿这件就成,孙大娘以后不必特地为我留。”   孙大娘眼睛转了转,这才想起那学堂的先生是贱籍,韩将军怕是嫌弃吧?但又觉得不对,人是韩将军带回的,嫌弃干嘛要带回?罢了罢了,谁穿不一样?一旁的土堆见韩城将那件衣裳放回去,忙拿起:“韩将军不要这件?”   韩城摇头。   土堆红了脸:“那我要。”放在身上前前后后的比,爱不释手。   韩城见他脸红,便问他:“知晓谁做的?”   “那能不知道?大伙每回都盼着孙大娘送衣裳,引歌先生做的衣裳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想要。”土堆脸更红了:“这衣裳还有香气嘞!”   “你中意她?”韩城突然问道。   “我配不上她。”土堆收起那件衣裳:“人家好好一个女子,还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哪像我,行军打仗粗人一个。”   “妄自菲薄。”韩城看他一眼:“若是中意人家,就早日与人说,别等人家看上了旁人,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   “待这次大胜归来。”土堆嘿嘿一笑。   “大胜而归,孙大娘帮你保媒。”孙大娘在一旁笑道:“但你得快点儿,这些日子时常有人来打听她。”   “打听她做什么?”一旁的韩城问道。   孙大娘一愣:“您…这说了半天了,感情韩将军没听明白。”她笑出声:“看那引歌先生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有人看了了,打听她可许配了人家啊!只可惜那引歌姑娘,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连个生辰八字都要不来。”   土堆听到生辰八字,转头问韩城:“将军能不能想法子要过来?”   “那有何难?等着!”   韩城出了将军府直奔学堂,这会儿暑气散了些,倒也舒服。到了学堂,见引歌正在写明日的功课,便动手敲了敲窗。   引歌手中的笔墨落了一滴,将纸晕染了,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到站在窗前的韩城。学堂的窗子矮,底部只及引歌的腰,韩城那样一个高壮之人戳在那,遮住了满屋的光。心中有些慌乱,握笔的指尖抖了抖,暗自长舒两口气才站起身出门。   “韩将军。”她弯身行礼。   “可有生辰八字?”   “?”引歌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却也轻声答了:“有。”   “写给我。”   “好。”引歌对韩城并不设防,但韩城要她八字,又不免令她多想,婚配才要用八字,韩将军他?…进门写了,而后拿给韩城,见他将那八字收进衣袖,也不说要来做什么,便追问一句:“您要八字…”   “孙大娘说陇原好些人跟她打听你的八字,但你却不说。为何不说?寻个好人家嫁了不好?”韩城从前并未与她说过这许多话,今日因着土堆想多说几句:“跟在我身旁的土堆你可有囫囵印象?”   引歌咬着唇点头:“有。”   “你觉得他如何?”   “极好。”引歌觉得韩城是为她好,但这好,却令引歌难堪了。她后退了一步,远离韩城的压迫感,而后缓缓说道:“引歌并无嫁人的打算,多谢将军了。”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的八字还在他衣袖间,又转身到他身前:“失礼了。”手伸进他衣袖,手指捏出那张纸,她细嫩的指尖擦过韩城经年粗糙的手背上,令他起了不适。   “引歌。”   “韩将军请讲。”   “旁人要八字你不给,却给了我,你对我有其他念头?”   “韩将军误会了,并非韩将军想的那般,引歌只是…”引歌红着脸与他解释,却被韩城打断:“是误会就好。我不准备娶妻生子,你若是有那样的念头,趁早断了。陇原大有好男儿在,随便寻一个便是。”韩城知晓自己讲话直接,亦足够伤人,遂说道:“对不住了。”   转身走了。   引歌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息。引歌只与他讲过寥寥几句话,却是知晓他瞧不上自己的,许是因为自己是贱籍,许是旁的。引歌无暇顾及,光明正大活着已是天赐之恩,若是再奢望些旁的,未免太不知足。   拿起帕子准备拧了擦桌椅,却发觉这些日子得闲便拿针线,那手指起了小小的水泡,不知何时碰破了,沾了水生生的疼。忍着疼一张一张桌椅擦过去,快干完之时听到孙大娘的声音:“引歌先生,不歇午吗?”   “不了孙大娘。”引歌直起身子看向她:“您去将军府送衣裳了?”   “送嘞送嘞!”孙大娘寻了张小凳坐下落汗,手中帕子不停扇着:“先生做的衣裳又速速被抢了。”孙大娘朝引歌笑:“好手艺。”   引歌并不想与她相谈衣裳之事,想起她在陇原年头多,无人不知晓,是以问道:“孙大娘在陇原开成衣铺子许多年,可与陇原大小生意人都相熟?”   “相熟的。为何这样问?”   “前些日子新开了一家当铺,那掌柜的似是从京城来的,您熟与不熟?”   “哦!”孙大娘点头:“前几日去打过交道了,从京城过来的老实人。说是在京城待腻了,便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陇原,陇原好地方,到了便不想走嘞。”   “那掌柜的就一个人?”   “是个鳏夫。怎么?先生…?”孙大娘睁大了眼。   引歌忙摇头:“我这里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想拿去当铺让那掌柜的掌掌眼,若是划算便当了,好置办几件衣裳。这些日子听闻陇原入了秋便奇冷,冬衣要早早备下。”   “开当铺的惯会糊弄人,不如这样,这会儿我与你同去可好?都是生意人,万一他有什么把戏,我也能看出来。”   “那边多谢孙大娘了。”引歌弯身道谢,而后进了里屋,掏出一个镯子来,她剩的好东西没几样儿,这镯子算是其中之一:“有劳。”   二人一同去了当铺。   新开的当铺,并没什么生意,那掌眼的柜台坐在里头昏昏欲睡。引歌定睛看了,正是自己看到那一位。于是轻声说道:“扰您清梦了,我想当个物件儿。”   掌眼柜台闻声眼睁了个缝看着引歌:“当什么?”   引歌拿出那个镯子放于托盘上:“当个镯子。”   掌眼柜台用一块白布隔着,拿起镯子仔仔细细的看。引歌趁着功夫问道:“就您一人吗?这家当铺可稳妥?”   “不信便不当。”将镯子放回托盘:“拿回去罢!不收。”   “为何呢?”   “给不上价。”   这镯子什么成分引歌知晓,他说给不上价,是生意人在周旋。于是也不多话,收起镯子,对孙大娘说:“走罢!”   人到了门口,听那柜台唤她:“诚心当的话,只能给你三十文。”   引歌脚步未停,任他在后面喊破喉咙脚步都不曾缓半分。这当铺果真有问题,还从未见过这样不懂行市的柜台。引歌从前也是当过家当之人,大体知晓当铺的门路。   出了门,愈发觉得不对,想去寻韩城,又拉不下脸。罢了,这会儿去寻他,他又要多想。加之他说要派人去查,他虽面冷,但做事有分寸,应是会派人查的。   引歌这般兵荒马乱,无非是韩城当初说那句:学堂临街,往来可疑人等要多探看。他一说,她便上了心,将此事当成一件要事来办。却不知,韩城那句属实是随意一说,并不曾想到她会当真。   韩城回了将军府,听到土堆正在与旁人闲话,这回说的是宫中的事。说是昨日收到朝廷的消息,皇上要与肆姑娘百年好合,散后宫。韩城本已跨进门的腿又收了回来,回头问土堆:“什么?”   土堆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加了句:“咱们肆姑娘真是好样的,连皇上都拿下了。”   这话扎到了韩城心中,他回身将门关上,将自己锁进半明半暗卧房之中。 第64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六) 这就有了身……   舒月在陇原住惯了, 起了长住的打算。景柯本想带她去无盐镇找穆宴溪和春归,她却几次三番说不动, 非要住在陇原。问她缘由,她眉眼一立:“要何缘由?星儿岳丈在这儿呢!”   景柯听她这样说,大体明白舒月的用意了。西北战事大好,若是打得好,短则一年,多则两年,便可将整条兰赫山脉打下。兰赫山脉中隐着十数小镇数百村庄,若是打下了, 将是百年好事。舒月是给荀良给西北卫军吃定心丸呢!   “好,不走。”景柯拉住她手:“好歹也是太上皇,星儿在宫中纵览天下, 咱们在陇原为他坐镇。”   舒月笑出声, 轻声对景柯说道:“你瞧见没?那小胖墩儿当真是荀良的心尖儿肉, 昨儿我跟荀夫人在小厨研究腌肉, 他进门便说:我花儿可爱吃。好些次了,大事儿小事儿就是我花儿。”   “再是心尖儿肉也只能念着了。而今他的花儿正在宫中呢!”   “哎, 也不知何时能生个公主让我玩玩。生个公主最好像胖墩儿, 好玩,切勿像咱们星儿, 打小就老成。”舒月替云澹操起了心,她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生个公主你又没工夫玩, 这天下都不够你看。”景柯笑她。   “话不能这么说…”舒月刚要为自己辩白,听到外头侍卫来报,景柯起身去开门, 接过一封信。宫里来的,云澹写的。将信送到舒月手上:“看吧!你的乖星儿。”   舒月笑着接过信,打开逐字看了,那双眼愈发睁大,而后将信递给景柯:“瞧瞧,打小不声不响,闷声做大事。这回好了,要变天了。”而后笑出声。   景柯看了信,眉头紧皱,口中说了句:“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舒月见他这样说,眼一立:“你说说,这怎么就算胡闹了?”   “三宫六院是打上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且不说后宫之事,那些大臣、地方官、商贾,哪个院子里没有三两小妾通房?有了后宫,至少对朝廷有制衡。”   “靠纳妃子制衡朝廷?你当皇上是什么?当星儿是什么?”舒月看出景柯的心思,他是怕星儿因着此事招惹祸端,万一下头人联合起来反他,到头来不好收场。他思虑周全,毕竟做过皇上之人,但自己不同,自己就是一个闲散之人。思及此,拉住景柯的手:“此事你休要阻挠星儿,星儿做事向来稳妥,他即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想必后路亦想好了。咱们只管看着,若是能帮他最好。就朝中那几个老顽固,不行就寄信过去敲打敲打,当年那些把柄还攥在手中呢!星儿不好用这手段,你还不能用吗?”舒月怂恿景柯出手相帮。   景柯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点头:“好,由着你们胡闹好了!”   “星儿这胡闹的本事不是跟他老子学来的?”舒月捧着景柯的脸:“你早些年胡闹的少了?”   景柯不做声,将她手拉下环住他的腰身:“这辈子只拿你一人没法子。”   “咱们得帮星儿。咱们亏欠星儿,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心人,好不容易知晓了情滋味,要做那奋不顾身之人,这多好。人活一世,哪成活成个假人?单就此事来看,咱们星儿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好。且先问问是谁阻挠,列个名册来。”   二人说着话,荀家的下人来请了。明日荀良出征,荀夫人做了一桌好菜,说几个人好生聚聚。   聚,免不得喝点。舒月最喜欢喝点儿,主动提了杯,仰头干了,而后将信放在桌上,推到荀夫人面前:“看看?”   “皇上写给你的信…”她与舒月相处久了,二人都省了客套。   “能看,快看。”舒月下巴一点,兴致盎然。   荀夫人只得打开来看,这一看不得了,后宫要散了?她眼睛蓦的睁大,看向舒月:“这是?”   舒月笑出声:“多好,往后咱们胖墩儿清净了。”舒月随口吐出一个胖墩儿,荀夫人倒也不惊讶,她整日胖墩儿胖墩儿的叫,说过许多回了,荀肆从前可不是胖墩儿,飒爽英姿的美人儿。舒月偏不信。   一旁的荀良拿过信细细看了,而后问景柯:“合朝纲?”   景柯无奈摇头:“我朝何时有过朝纲?打老祖起就随着性子,如何痛快如何来吧!”   “为何散后宫?”荀良又问。   舒月眉头一挑:“这还消问,理由说的再多,归根结底是想与胖墩儿好好过日子。再往深了说,这二人是生了情了。”舒月觉得此事甚好,举了杯:“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碰杯。”   荀良因着第二日要出征,只饮了三杯酒,便拉着景柯出门去禀此次的打法。留舒月与荀夫人慢饮浅酌闲谈。   荀夫人见舒月兴致高,便问她:“皇上这样闹,你不拦着,怎的还看着这样开怀?”   舒月放下酒杯:“嘿,那胖墩儿是你闺女还是我闺女?你不该为胖墩儿开心吗?”   “总觉着心里不踏实。”荀夫人捂着心口:“总觉着会有什么事。也兴许是叁儿前几日又收拾了包袱去了江南,心中放不下。”   “快把心放到肚子里,星儿的心性我最清楚,铁了心要与胖墩儿白头到老了那是。也不知胖墩儿如今心里有没有星儿…”舒月不担心别的,只是去年中秋见那回,荀肆显然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顽皮姑娘,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长进?   ======   舒月有所不知,荀肆何止有长进,长进还不小。如今惹云澹生气的本领可谓炉火纯青。   云澹送她的那间兵器室里又填了新玩意儿,她整日在里头乒乒乓乓,忘乎所以。兵器室又闷热,酷暑难当,原本惧热的她这会儿却不怕热了。在里头呆了一整日,出来之时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身边人纵然反应再快,也架不住她身子厚重,连同正红彩月三人摔在地上,正红彩月只是蹭破了皮,她却要受苦了,脚踝肿的老高,手臂亦磕破了。   云澹听到外头声响丢下笔出门,便看到荀肆的惨状。他今日忙了一整日,得空问过千里马荀肆在做什么,千里马均言在兵器室。荀肆惧热,若是不出来应是还好。哪成想呆了一整日中了署,又伤成这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抱她之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是真生了气。   荀肆只觉得头晕脑胀,胃中翻江倒海,哪里看得到云澹瞪她那眼。   太医小跑着来看,幸好未伤到骨头,开了方子叫人敷在她脚踝处,又缠了厚厚的药布,这才作罢。   “再给她把个脉,说是头晕脑胀,想吐。”   太医得令把了脉,这一把脉,倒是新鲜,这是喜脉啊!回身看看云澹,又看看荀肆,嘶了一声,手又搭上去,说是喜脉,又与喜脉略有不同。不敢断。   “如何?”   “属实是中了署气,喝些解暑汤即可。还有一事…”太医看了云澹:“皇后似乎是…有喜了…”   ?云澹愣了一瞬,而后心中大喜,适才的不悦消失殆尽,上前用力捏了荀肆脸一把,又在屋内走了两圈,笑出声来。奴才们见主子这般,也都跟着笑出了声。床上晕乎乎的荀肆未听清太医说的什么,只觉着自己摔成这个样子,他们还在外头笑,是人吗?   云澹在屋内走了十数圈,这才沉下心来,正了神色:“有喜就是有喜,什么叫似乎?”   太医忙说道:“下官把着是喜脉,但又有寻常喜脉不同,不如皇上再宣两人一同探看?”   “好。宣。”   又宣了两人,说的话都一样:“似乎是喜脉。”   “那便是有喜了。”云澹这心里灌了蜜一般,这胖墩儿身子骨果然好,这才圆房多久,便有喜了!这会儿倒是消气了,看荀肆也愈发的顺眼,摒退下人而后坐在床边,俯身去咬她鼻尖。荀肆昏昏欲睡被他咬醒,手挡在他唇上:“别闹。臣妾难受…”   “活该。”云澹起身看了看她脚踝:“明儿换药之时看看是否还需要裹着,这会儿三伏天气,别热坏了。”言毕见荀肆没有反应,便坐在一旁,等解暑的汤药来。   彩月小心翼翼端上来,云澹接过,问她:“有喜之人可以喝?”   “问过太医了,无碍。”   “好。”云澹轻舀一口放到她唇边,要她小口啜下,太苦,荀肆不爱喝,第二口死活不肯张口。睁了眼求饶:“臣妾不想喝,除非有蜜饯。”可怜巴巴。   正红闻言笑出声,将小木盘端上,又上前扶起荀肆:“喏,坐起来吃,别噎着呛着。”   荀肆含着蜜饯,这才张口喝了解暑汤。想起这些人适才在外头笑,便皱着眉头:“你们笑我!”   正红忙叫屈:“祖宗诶!哪敢笑您?适才笑,是因为有喜事啊!”   “摔成这个鸟样还能有什么喜事?”荀肆瞧着自己裹的粽子一样的脚踝,叹了口气:“哎,不中用啊!”   “诶?不能这样说!朕的皇后还是很中用的。”   “?”荀肆看云澹卖关子,扬起眉看他,他那是什么神色?怎么看着那样得意?   云澹凑到她面前,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方说道:“你太中用了荀肆,你有喜了。”   !!荀肆被吓到了,有喜了?这么快?那阿娘说她当年成婚后过了一年才有的大姐!   “莫不是在说笑?”   “以此事说笑?”云澹捏她鼻子:“不至于。话说回来,朕的体魄果然不虚,可谓上等体魄了。”洋洋自得起来。   荀肆的蜜饯还在口中,忘记咽了。   有身孕了?还是不肯信:“传太医再来瞧瞧。”   “三位太医瞧过啦。”正红在一旁说道。   荀肆这才想起,混沌之时属实被把了几回脉。手放到自己腹部,看向云澹:“果然有身孕了?”   “果然。”云澹见她懵着,觉得好玩,索性将她小手包裹在手心,缓缓说道:“荀肆,朕适才狂喜忘形了,好歹也是有了四个儿女之人,竟是这样沉不住气。直到这会儿心跳还快着。”   千里马摆摆手,众人速速撤下。   云澹又接着说道:“不信你摸摸。”将荀肆的手放在心口,砰砰跳的紧:“朕觉得圆满。你呢?可也觉得圆满?”   荀肆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她说不清自己究竟什么心境。都说有喜之人会有反应,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一有喜,心里头乱的狠。总感觉不踏实。   “怎么啦?”云澹察觉她异样,轻声问她。   “也不知为何,觉得不踏实。”   “头一回做母亲都是这样。待会儿写了信给陇原寄去,要四位长辈也知晓此事,一同喜乐。”云澹叮嘱荀肆,此事算大事,应当要陇原知晓。   “可惜阿大出征了。”荀肆嘟起嘴。   “到了陇原派专人送到战场去。”云澹宽慰她:“你不要心焦,陇原战事而今大好,你阿大不会有事。”   “阿大福大命大。”荀肆躺下身去,像模像样哎呦出声:“哎呦,这腰怎么这样酸?哎呦,怎么这样饿?”   云澹见她端起了架子,忍不住笑出声:“你翻过身去,朕帮你按一按。”   荀肆闻言忙翻过身去,察觉到云澹的手搭在她腰间,轻轻的揉:“可好些?”   “舒服。”荀肆含混吐出舒服二字,装模作样。要云澹按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叫了停。外头晚膳已备好,云澹抱起荀肆放到木椅上,速速按住她伸向酒壶的手:“不许喝。”   “不能喝?”荀肆瞪了眼。   “你喝一个试试?”   “不喝就不喝!”荀肆哼了声,眼望着那酒壶,闷头吃饭。   “这有了身孕,许多事都不能做,你可知晓?”   “比方说呢?”   “比方说,不许喝酒,不许跑跳,不过你这脚踝摔成这样,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不许食辛辣寒凉,不许行房。”   荀肆听到不许行房又瞪了眼:“一直到生?”   “那倒不是。至少前三月。”   “哦哦哦。”荀肆点头。   “怎么?这么有瘾头?”云澹问出这句,耳根一红。他二人也说不清谁更有瘾头,总之夜里不能往一起凑,只要凑到一处,准保把持不住。   “那臣妾今晚回永和宫去睡。”   “为何?”   荀肆看他一眼:“为何您心里不清楚?”   “朕又不是禽兽!”云澹见她看清自己,大有不悦,拉着荀肆耳朵说道:“你给朕瞧好了,朕打今儿起,就要你知晓什么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那臣妾候着了。”   二人用了饭,净了身,云澹去看书,荀肆坐在床上玩骰子,互不妨碍,待到月亮爬的高了 ,云澹合上书,上了床,收了荀肆的骰子要她乖乖睡下:“你不能熬夜。”   “哦。”   荀肆躺在他身旁,想起他说要做柳下惠,便用下巴点在他胸膛,朝他眨眼。   云澹轻咳一声:“睡吧,朕乏了。”   荀肆却不动,手指在他前胸画了两个圈圈。云澹气息有些乱了,轻声训她:“荀肆!”   “怎么?皇上?”荀肆的手缓缓向下,被云澹一把拉住:“别闹。”   “臣妾就是想看看小主子醒了没?”   云澹气急,拉着她手猛的按下去:“满意了吧?”   听到荀肆笑出声,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看你今日中了署,又有身孕在身,不然看朕如何收拾你!”   荀肆慌乱闪到一边:“睡了睡了。”   ====   荀肆脚伤在身,云澹不许她下地,她闲来无趣,便叫人抬着去逛园子。   这一日逛园子,看到了有些日子未见的贤妃、富察婕妤和良贵人,便远远招呼她们:“美人儿!”   那三人听到荀肆的声音,忙上前来请安。   荀肆手一挥:“免礼免礼。”   贤妃上前看看她腰腹:“害喜可严重?这些日子听闻您受伤了,姐妹们想去看您,无奈诸事缠身,无论如何抽不开身。”   荀肆摇摇头:“不是说有了身孕会吐会嗜睡吗?我一样儿没有。”   “是。有修玉那会儿,真把人折腾够呛。您这一点儿反应没有,腹中孩儿可真是懂事。”   荀肆至今不觉得自己有身孕,听她这样说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腰腹,说道:“回头再叫太医来把脉。”而后问一旁的良贵人:“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打回了宫就见不到你人。”   良贵人有些为难,不敢说是云澹不许她去见荀肆。只得寻了个借口:“这些日子偶得一刺绣针法,入了迷。”   荀肆看出她为难,便不再做声。   四人坐在一处,聊些有的没的。   富察婕妤问起修年:“这几日怎么没见大皇子?”   “与他外祖父去城外避暑了。”荀肆答道。   富察婕妤听她这样说,欲开口说话,被贤妃拉住衣角,生生住了口。这个小动作被荀肆瞧见,于是问道:“拉她衣角做什么?你们这样遮掩我觉得别扭,莫不是往后不做姐妹了?”   “不是。”富察婕妤忙解释道:“皇后误会了。”   “那你有话便直说。”   “殷家素来强势,这些年仗着皇上令看思乔皇后一眼,在京城不知多横行。妹妹只是觉得修年与他们玩,兴许会被他们带坏。”富察婕妤忍不住说道:“也不知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养出思乔皇后这样贤淑的女儿的,又或许从前收着敛着,思乔皇后得了势,他们方变成这般。”   这番话说的尖刻,富察婕妤从前不这样说话,今日是头一回。荀肆偏着头看她,笑着问她:“令看思乔皇后一眼是何意?”   “这…”富察婕妤不知该如何说,颇为为难,只见荀肆一摆手:“逗你的,从前的事既往不咎,皇上与先后少年夫妻,相濡以沫,加之先后静雅贤淑,令看一眼属实应当。但你说殷家会带坏修年,这句我不大懂。”   “哎呀!”一旁的良贵人听的有些着急:“说的是皇上早就属意大皇子做太子,将来也是要他做皇上的。殷家自然会巴结着大皇子,然而眼下您又有了身孕,他们自然要防着,这样一来,难免会挑拨修年与您隔心。”   …   荀肆见她们急成这样,忍不住笑出声:“好啦,看把你们急的!与修年相处有一些时日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多少知晓一些,这孩子心中对事自有定论,遑论如此。但你们的心意呐,我都看到了。”朝她门笑笑又问道:“殷家横行之事,众人皆知?”   “打前年思乔皇后去了,略微收敛了些。但还是惹不得。皇上惯着呢!”贤妃说道。   “皇上念旧情。”荀肆替云澹说话。   “念旧情也要分人。”富察婕妤眉头一皱:“怕是心中还有故人,不然念这不讲理的旧情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猛的住了口。   心中还有故人。这话说的…荀肆从来都知晓在他心中思乔皇后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她并未细想过。单从身边人说的这些话也能猜出个七八,手一摆:“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 第65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七) 替荀肆不值……   云珞并未听荀肆的话。   他向来有主意, 且不懂为何殷家就不该查,哪怕有皇上在撑腰, 也该依法守礼,不然丢的是皇上的面子。不仅要查,还要查的透彻。但他对生意之事不通,那谢家生意上的账款流转他搞不清楚,颓然将之前程素给的那本子放在一侧。起身对付饶说道:“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呢?”   “去见程家主母。”   付饶忙扔下手中的活计跟了上去。   程素和程母租了一处小小院落,打算在京城长住。那院落就在凡尘书院斜对门,程素搬进去后便来送过一次信,要云珞往后有事去那里寻她。当时云珞心中还纳闷, 自己能有何事寻她,这倒好,才过几天, 就上门了。   这会儿恰逢傍晚, 又落着雨, 程素早早收了生意, 正在被晚饭。见云珞来了,倒是不惊讶, 笑着问他:“小王爷可用过饭了?”   云珞摇头:“还未来得及。”   “那便斗胆请王爷一起用饭吧!”   二人也算有“过命”交情了, 加之云珞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应道:“甚好, 多谢。”   程母正在屋内独自摆棋阵,听到外头声音,便起了身出门, 给云珞请安后便搬了两把椅子在院内檐下,对云珞笑道:“一边赏雨一边说话罢?屋内憋闷。”   “也好。”云珞坐于椅上,指着对面的小屋说道:“想不到程姑娘竟然会下厨。”   “打小她父亲就严格, 下厨算轻省的,幼年之时便跟着跑生意,攒下不少本领。”   “见识过赶车。”云珞想起那晚,细弱一个女子,将那马车赶的炉火纯青。“今日晚辈来此,是想向您请教一些生意上的事。”云珞收起客套,说起正事。   “譬如?”   “譬如,一家铺子的账款的走向如何看?”   程母了然:“一般账款有几种去向:一为进货,二为家中存银,三为外借,四为钱庄,这五嘛,便是赠人。”程母见云珞皱眉,又细说道:“这进货最好查,什么生意,去什么行市,寻几个人,大体就能查出来;外借也好查,一般都有账本册子,上头写着借与谁,几成息;再来是钱庄,京城就那几家钱庄,若有自己人,倒也好查;最不好查的便是家中存银与赠人,家中存银,记在暗账上,赠银,干脆不入账。做生意,都讲求朝中有人,开的好的买卖多少都有靠山;巨贾的靠山,尤为大。”   “依您所言,这赠银是万万查不出的。”云珞眉头皱的更甚,谢家与殷家铁定是有瓜葛的,只是这瓜葛究竟到何程度,而今难断。   “倒也并非如此。”程母笑出声:“那铺子一年的收成是多少,厉害的生意人钻进去研究,定然是能摸清门道的。算出个大概,将好算的几种刨掉,就是剩余两项。一般赠银少则两成,多则四成。查明白这个,大概就能清楚这巨贾与这靠山有多深的瓜葛。”   “去哪儿寻这厉害的生意人呢?”云珞思量起来,却听程母笑道:“不巧,老身便有这样的本领。”   云珞闻言看向她,又想起她整理的本子,料定她所言非虚,定有这样的本事。是以笑道:“眼下倒有一个案子想请您老给断断。”   “谢家的案子。”程母笃定他是为此事而来。   “是。”云珞将自己对谢家与殷家的疑虑细细说了,但并未说的太细,担忧言之过多会令她母女二人惹祸上身。但程母是何等聪明之人,三两句话便听出其中利害,手中的佛珠子转了几转,而后缓声说道:“若是与谢家有关,老身定当竭心尽力,但此事牵扯前国丈,便又会有几分危难。程家只剩素儿了,还望王爷安排人手,万一哪一日我二人惹祸上身,也能留条活命。”   “自然。”云珞指了指付饶:“付饶是老祖宗在世之时挑到我身边的,论功夫见识,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他身边亦有功夫高强之人,您与程姑娘的安危,便交与付饶了。”   一旁的付饶忙点头:“请程夫人放心,此事小的定然办好。”   “那便好。”   程母放下心来,见云珞似还有心事,便将话又说的透了些:“若此事事关前国丈,可问过皇上是否要办?而今后宫有了新后,这一来二去,新后母家与前国丈府是否有恩怨?切不可别人当枪使了。”   云珞知她是为自己好,便多说了几句:“新后母家想必您也听说过,是西北荀家。荀家人在陇原守了十数年,这两年战事愈发吃紧,也利好,估摸下来,快打出一个江南了。荀家人一心为我朝苍生百姓,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定哪天就奔赴黄泉了。并无心思参与朝中这些尔虞我诈。新后这人,也与本王交好,为人质朴良善,亦没那些个心思。不满您说,此事,皇嫂不叫本王查,查出来倒叫皇上为难,是本王要查。”   程母点头:“荀家人我是知晓的,当年荀良将军过兵江南,看上了江南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个狠的,收拾行囊便与他去了陇原,这在江南是一段佳话,被传颂至今。”   云珞想起见过荀夫人那一两回,轻声细语,是江南人做派,但亦能看出狠厉来。于是点头。   二人说着话,程素的饭已备好,请他们上席。大家也都将规矩撇到一旁,依次落座。云珞打眼一看,这才多久,就做了八个菜,摆盘静美异常,淮扬菜系。朝程素笑道:“程姑娘果然厉害,心灵手巧。”   “过奖。”程素起身为他添饭,解释道:“家中并未备着酒,只能就着一盏清茶了。小王爷见谅。”   “清茶配淮扬菜,倒也相得益彰。”云珞不客气,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酥脆醇香,好手艺。就着一口白饭,再就一口清茶,倒也舒爽。只是心中一盘算,这一餐兴许把人家的存粮吃了,相依为命的母女亦不容易,于是说道:“许久未用过这样可口的家常便饭了,若是不唐突,可否将本王府中的排骨拿过来,请程素姑娘做了?付饶炖肉,也只是能凑活熟了,若说色香味,那是断然不会有的。”   一旁的付饶嘿嘿笑了:“这两年还是精进一些的。从前做饭,那肉出锅之时都裹了一层黑。”   程素笑出声:“那便拿过来吧!”   “有劳程姑娘。”云珞听到程素应允,心中松了一口气,这餐饭的愧疚少了些,便散开膀子用心吃起饭来。他本就身强体壮,加之年岁小,又忙活一日未进食,食量自然大。一个人吃了三人的量,这才放下碗筷。   程母见他这般,心道这后生也是可怜,堂堂的王爷,府中竟是连个正经厨子都没有,又仅是在大理寺挂个闲职,可见光景也难捱,便对他生出几分怜悯来:“往后若是得空,便常来这里用饭,家中虽无名贵食材,但寻常小菜亦能用心做了。咱们搭个伙,也顺道一起摸清谢家的门路。”   “那便多谢程夫人了。”云珞说道。   抬头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程素撑着伞出来送他们。   “不必送了。”   “晚饭用多了,去永安河边消食。”程素本就胃小,今日见云珞吃的香,竟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口,这会儿觉出撑来,无论如何得消消食,不然夜里睡不安稳。   “你才吃几口?”云珞想起荀肆每回大快朵颐的样子,想来这女子与女子亦是有区别。   “属实吃了不少。”程素跟在他身旁:“适才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小王爷要查殷家?”   “要查。你知道殷家?”   “在永安河边做生意也有一段时日了,家长里短听来不少。殷家之事也听说一些。”   “都听说什么了?”   “不大好听。”程素看向云珞:“要听吗?”   “要听。”云珞点头。   “坊间传言皇上属意大皇子做太子,殷家又是大皇子的靠山,是以不愿动殷家。还传言当今这位皇后,只是皇上稳定江山的棋子。京城人都说哪怕现在的皇后人再好,荀家远在几千里外,亦护不了她。傀儡罢了。”程素说完这话,眉头皱了:“之前在闹事与谢家打架的女子,若是皇后的话,那皇后便并非传言所说,是个傀儡。那样嫉恶如仇的女子,可做不了傀儡。满面英气坦荡,若生作男儿,恐怕会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云珞听到这些话,心中灌了铅。他不愿世人这样看荀肆,荀肆那样火热赤诚一个人,却要受这般非议和小觑,令他替她不值。若真如世人所说,皇兄为了大皇子这样拿捏皇嫂,更令人气不过。若殷家果然这样不堪,那便不能留。云珞要扳倒殷家之念愈加坚定。   二人到了永安河边,云珞想起程母要他护她们周全的话,便也不急着回去,陪程素慢悠悠走了一圈,又回府中拿了诸多肉菜,命付饶拎着将程素送回家,这才算消停下来。他躺在床上,将许多杂事细细想了,又觉得不该这样武断,还是要探探皇上的口风。不然若是皇上真有其他安排,自己从中参与坏了事,难免会牵连荀肆。这样想着便打定主意明日进趟宫。   还未入睡,便听付饶敲门,云珞要他进门,问道:“何事?”   “忘记与您说了,今日北星出宫送行囊到咱们府上,说了一嘴,皇后有身孕了。”   ?“皇嫂有身孕了?”   “是。说是三位太医把了脉,都称是喜脉。”   “都称?”这词用的蹊跷。 第66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八) 为了先后伤……   “北星何时正式出宫?”   “说是宫中的文书还有三日便能下来, 而后就能出宫了。”   云珞点头,又问付饶:“皇嫂有孕在身, 可有不适?”   “北星说能吃能睡与从前无异。”   “那便好。可见腹中孩儿不舍娘亲受苦。”云珞说完行至窗前,看这场连绵夏雨,心中一阵空落。   付饶见他突来无言,多少知晓他心境,上前将窗关上:“仔细着了凉。而今主子要做的事可是大事,若事成了,那位也不至于被人欺侮。”   “可不知为何,这眼跳的紧。”云珞指指自己的眼:“望老祖宗佑我。”   “会的。您早点歇了, 明儿还有一大摊子事。”付饶劝道。   “好。”   云珞躺到床上,想起第一回 见荀肆,他打了她, 她非要打回去, 与那些忍气吞声的女子不同, 眉眼中满是英气。云珞见识过她的功夫, 也曾想这样的女子,若是去到那战场之上,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该是何等英姿勃发?可造化弄人,她却偏偏入了宫, 做了这天下她最不愿做的事。去做一个皇后。而今却也有了身孕。   云珞沉思之间听到屋顶瓦片微微响动,就那么一下。他屏气起身,隐进屋内角落中, 扬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声音却再也没有了。屋外雨还在落,云珞这会儿深思清明,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查的这些东西,或许都捅了一个人的老巢。   过了许久,他走出门去,看到付饶站在门口,轻声问他:“你听到了?”   付饶点头:“只是个过路的来探一探,但也不一般了,功夫挺好。兴许以为下着夜雨屋内人听不到。”   “无碍,睡吧。”云珞反身进门,将门锁落上,而后和衣上床。他查楼外楼是查出一些名目的,楼外楼倒腾人,不仅从外向京城倒腾,也从京城向外倒腾。他们做人牙子不仅卖女子,也卖男子,这些到不难查,最难查的便是有一些男子被人牙子卖了,自此辗转失了踪迹,许多细作都是这般由来。   这些事皇上到底知是不知?   辗转一夜,终于天亮,雨还未停。   他撑了伞进宫,到了永明殿,听到一旁的屋内乒乒乓乓,千里马笑道:“皇后在玩兵器呢!”   “不是说伤了脚?”   “坐着玩。”   …可真有你的,云珞心道。这样爱玩,又是清净神仙,若是哪一日祸事临头看你如何办?   随着千里马进了门,见云澹正在看书。他嘴角扬着,掩不住的喜悦。见云珞进门便放下书,指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话。”   “是。”   “见到你皇嫂了?”   “并未,千里马说在兵器室里玩。”   “你皇嫂有喜了。”云澹指指肚子:“听说了吗?”   “适才进宫之时,听到侍卫说了一嘴。说是而今皇后有了身孕,后宫往来人等务必严查。”云珞说道:“给皇上道喜。”   云澹笑出声:“是得贺贺,待足了三月胎像稳了,咱们痛饮一回。”   “那是自然。”云珞笑道,而后指着外头:“皇嫂有了身孕,性子可变了?从前听闻女子有孕后会性情大变,喜好的玩意儿也会变。”   “她?”云澹想起她这几日,比平日还要闹腾,入了夜像个过路神仙,两眼睁的溜圆,还放着光,让着要他陪她玩。云澹有苦说不出,只得说道:“你皇嫂就那样儿,怕是精进不了了。寻思着兴许只有她阿娘能治她,已将信送到陇原了,看再过几月能否里宫里陪她一些日子,不然她憋闷。”   “太医可说是皇子还是公主?”   “这会儿尚看不出,都可,公主最好,像她一样尤为好。”   云珞瞧着云澹的神色,与从前截然不同,是真的喜悦,说起荀肆总是不自觉笑着,似乎又是真的疼爱她。若是如此,那殷家之事可还有商量余地?于是轻咳一声说道:“皇嫂生公主好,这样既不会扰乱皇上的立储之意,也不会横生其他枝节。公主好。”   云澹听云珞说这话,便正色看他:“朕希望你皇嫂生公主,与皇位无关,仅仅是想与她有个女儿罢了。”   “原来如此。”云珞又点头道:“无论如何,看到皇上与皇嫂感情甚笃,臣弟十分开怀。”而后转头说道:“今日前来有一事要与皇上商议。”   “何事?”   “是谢家的事。臣弟查了谢家许久,亦派人跟了他们。有一日夜里,谢家角门抬出几个木箱放进马车,直奔了殷府。跟去的人说殷府的人拆了木箱,是黄澄澄的金子。因此事涉及前国丈府,是以臣弟想请示皇上,此事还查不查?”   “可查。但有进展,需最先呈给朕。”云澹说道。   这话模棱两可,云珞咂摸半晌不明白云澹用意,唯一肯定的一点是:他并不希望轻易动殷家。又想起昨日程素与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大体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身为皇上,除了男欢女爱,还有江山社稷,他得权衡,更何况大皇子是先后所出?这样一想,又替荀肆不值,她那样一个人若是交出自己的心,那定是火热赤诚一颗心。若有朝一日知晓云澹为了江山为了先后算计她,该有多难过?   “怎么不应声?”云澹见云珞不做声,问道。   “是。”云珞应允,而后听到门口喧哗,见下人们抬着荀肆进来。她见到云珞眼睛一亮:“呦,来了?”   云珞欲起身行礼,又被她挥手制止:“又来那些没用的规矩。进宫做什么?”   “与皇上饮茶。”云珞收到云澹的眼色,便顺口寻了个辙子。   “皇上自己饮茶饮的就很好,哪里还用得着你?”荀肆坐在小桌旁,啜了口水。而后问云澹:“太医几时来把脉?”   “午后便来,你急什么?”   “哎,不知为何,这一次都未吐过,总觉得这孩儿并不在腹中。会不会是宫中的太医都年岁大不中用了?”   “胡说。”云澹见她喝的急,拦下她:“慢些,当心烫着。”   荀肆嘿嘿一笑,又问云珞:“那楼外楼查的如何啦?人牙子们可抓到一些?”   “哪里就那样容易。楼外楼的人牙子精着呢!”   云澹此时并未做声,楼外楼他也命静念在查,查的比他们要细致些。他做皇上十余载,深谙帝王之道。哪怕坐拥天下,也要沉得住气,不到万般周全之时绝不会走漏风声,遑论随意出手。眼下荀肆又有了身孕,凡事更该谨小慎微。见荀肆蠢蠢欲动,便说道:“你而今有孕在身,又摔伤了脚,云珞查什么你都不许参与。若你动那些歪脑筋伤了腹中骨肉,你看我饶你不饶?”言罢将眼一立,帝王之威尽显。荀肆嘴一撇:“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些,而今就想着好好养胎,凭臣妾一人之力为皇上的后宫开枝散叶。”   荀肆讲话没正经,一旁的云珞红了脸,轻咳一声起身道:“今儿大理寺还有差事要办,臣弟恳请告退。”   云澹瞪了荀肆一眼:“你给朕好生坐着,朕去送送云珞。”   说罢随云珞出了永明殿,方开口:“那楼外楼八成往各处送了细作,户部的卷宗亦有问题,而今查不出真假。你若与江湖中人熟识,可帮朕查一查几个可疑之人最后去了哪儿?”云澹言罢唤静念:“静念,把册子交与小王爷。划线之人是可疑之人。”   云珞接过册子,翻了一翻:“臣弟且先尝试。”   “此事很急。而今西北战事向好,朕需要知晓西北卫军可混进了细作?”   “皇上从不做无端猜想,而今这样说,莫不是…”   云澹按住云珞的手,轻轻摇头:“你知我知,此事万万不可令你皇嫂知晓。她才有身孕没几日,若是得知此事,兴许会起急,对安胎不好。”   “是。”云珞应声:“臣弟告退。”   “去吧,注意安危。”云澹叮嘱道:“你若出了事,朕对太上皇对老祖宗都没有交代。”   “皇上放心。”云珞弯身告退,云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那柄伞消失不见,这才向回走。   一旁的静念几次欲言又止,云澹察觉他异样,便停下来问他:“你是否也在怀疑朕为何不动殷家?”   “是。”   “民间所言非虚,朕不仅是荀肆的丈夫,还是修年的父亲,亦是天下的皇上。在此危局之中,错一步便得不偿失。”   “都说皇上是为先后。”   云澹看了静念一眼,并未做声。这些日子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破局的法子,若按兵不动,伤的可能是荀肆;动了,伤的是修年。殷家在朝廷的根基,并非一日可拔,若一举动了殷家,恐怕朝廷会震荡。朝廷震荡,西北卫军的仗便不好打了。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这次是真真的犯了难。   回到永明殿,竟看到荀肆难得的在翻书,开口笑道:“今儿太阳还未出来呢,朕的皇后竟是看起了书?”   “做会儿功课,晚些时候要考修年。哼,修年大体是知晓母后学问不中用,而今碰到的功课都跑去问存善。哼,臣妾可不能就此败下阵来,今日来个先发制人,收拾他小子一顿。”   云澹听她这样说,坐在她身侧,手臂环着她腰身,轻声说道:“而今越来越像一个母后的样子了。”他心中属实这样想,那时只想修年挂在她名下,要他名正言顺,并未奢求她能为修年做什么。可如今再看,修年无论性情还是体魄都大大精进,站在那有模有样。都是荀肆的功劳。荀肆厉害,不动声色的就将修年教成了一个男子汉。   “荀肆。”   “嗯?”   “待修年成了年,咱们将江山交与他,也如太上皇太后那般做闲云野鹤可好?”   荀肆听到这句,合上书本,回身看他,目光灼灼,令人心慌。而后轻轻一笑:“好。” 第67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二十九) 疼   荀肆等不到与云澹做闲云野鹤了。   至八月, 西北卫军并北路援军,一路打过兰赫山脉, 敌方节节败退,荀良估摸着不出一月,便可见到白旗了。   他在营帐外打了一组散拳,韩城从一旁过来,脱掉外衣,凑身上来,二人切磋起来。荀良见韩城身着那件衣裳袖口绣有几朵长十八,收了势后问他:“有可心女子了?”   韩城甩了头上的汗:“孤家寡人一个, 上哪儿寻那可心人?”   “你那衣裳可不是孤家寡人样式。”荀良又扫探一眼。   韩城闻言揪起衣袖:“这个吗?陇原镇上的女子们给战士们缝制的新衣,说是万一战死沙场,穿件新衣也能做个体面鬼。晚辈这件是之前土堆帮忙拿的, 这回出发前的新制衣晚辈并未拿, 留给战士们穿。”   荀良脱了衣裳用凉水浇在身上, 一边拧巾子一边说道:“打完这仗, 该寻个家室了。你看你,衣裳破了都没个可心人帮你缝。”   我的可心人可不用动针线, 那手法还不若我熟络, 韩城心中暗道。   “前几天接到宫里的信,肆儿有喜了。适才我掐指一算, 到今日应是满两月了。”荀良轻声说道:“她那心性,也不知有孕后能否安心养胎,别再爬树翻墙了。”   “您不必担忧, 肆姑娘做事有分寸。无论多爱玩闹,正事之时从未搞砸。”   “你又为她说话。”韩城笑道:“你二人打小玩的好,你那眼睛看事准, 到肆儿身上就盲了。”荀良拍了拍韩城肩膀。他并不避讳在韩城面前谈荀肆,忌讳什么?人这一辈子可不短,哪有过不去的坎儿?肆儿而今又有了身孕,难不成他要一辈子等着?   二人话落进了营帐,韩城对荀良说道:“明日向前推进,您不必去了吧?”   “诶?怎能不去?”荀良瞪他一眼:“打仗之时你没有叔父,战士冲锋,将领躲着,像话吗?”   “您也不必事必亲躬。”   “此话休要再说,排兵布阵吧!”荀良与韩城排兵布阵。   引歌在陇原城中下了学,看到一个面向温和的男子站在窗外,见到引歌回首便笑着问:“夫子,跟你打听个地儿。”   引歌心中警觉:“何地?”   “陇原近日可有京城来的人?”   “过往商客,有若干。”   “那您可见过此人?”那男子拿出一幅画像,在引歌面前缓缓展开。引歌上前一瞧,画像上的人正是那当铺的掌柜:“看着眼熟,但又想不起。”   引歌的回答似是在男子意料之中,他缓缓卷起画像,而后笑道:“那我再去问问旁人。打扰姑娘了。”   引歌见他在古街上踱步,不疾不徐,挨家去问。那当铺也开了有些时日,旁人不了解,成衣铺孙大娘是了解的。可那男子出了成衣铺,竟还在街上游荡,逢人便拿出那个画轴来,形迹可疑。   于是出了学堂奔韩城府上去,韩城出征前说过,若是碰到可疑人,便去将军府寻他的人,自有人会处理。引歌到了将军府,将适才之事细细说了,那人似是也不意外,只点头道:“知晓了。先生做的对,切勿打草惊蛇。”   引歌偏头一想,大致懂了。这是在引蛇出洞了。   转眼到了深夜,她趴在门口,盯着外面空荡街巷。那当铺掌柜的果然又出门来,只是这一次步履匆匆,他经过后片刻,有两个黑影追了上去。韩城果然安排了人,行军打仗之人抓细作也讲求兵法。引歌这才放心回到屋内,和衣睡去。   韩城的确是在引蛇出洞。是定西和北星送来的信,说小王爷在查京城的事,隐约觉得与陇原有牵连,要他们当心仔细,切勿中了圈套。若在陇原城活动韩城是不怕的,唯独担忧那细作混进军中。是以收到信后即刻收网,却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次日战场上,头顶烈日,脚底生汗。   韩城看到荀良手抬起,遂跟着抬起手,而后手猛的放下,万马齐喑,兵刃相接,天昏地暗。荀良杀红了眼,他的战马与他融为一体,在这染血沙场上驰骋!忽而一阵妖风起,那马仰头嘶鸣,恰在此时一支箭射向荀良,眼见插/入他脖颈,韩城自马上飞身而去,那箭射在他手臂上,他喷出一口鲜血,猛的用力将荀良带下马,荀良紧抱住他拍他脸:“韩城!”   土堆说时迟那时快,已奔着那箭来方向冲了出去,而那射暗箭之人已倒地毙命。   “叔…”荀良握紧韩城的手:“你命大,别怕。”   韩城急速喘了几口气:“…不干净,西北卫军不干净…不能打了…”   荀良信韩城,这十几年来,自己阵营从不会有误箭黑箭,今日这一箭是奔着自己!   他将韩城带上马,挥鞭而去!   韩城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手臂滚烫,麻木涌向四肢百骸,那是毒箭,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若就此死去,倒也清净,他闭上了眼睛…   他又做梦了。梦中的荀肆抚着腹部,巧笑倩兮:“韩城哥哥,我有身孕啦!韩城哥哥,我很爱他,你要保重。”梦中的他朝荀肆笑:“多好,他待你好,韩城哥哥便放心了。”可荀肆转眼又哭出声音,她向来不爱哭,这一哭却是涕泗横流:“韩城哥哥,我不想呆在宫里,我透不过气…”   “那你等韩城哥哥去救你,韩城哥哥这就去救你。”   如你当年救我那般。   这一梦接着一梦,死死生生,往复矣。   直至听到荀良那句:“韩城!你不能死!”韩城顿时了悟,是要死了呢,解脱了。只是放不下荀肆,那也只能如此了,此生不能护你了肆姑娘,韩城哥哥食言了。韩城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轻,终是天地昏暗,一切匿了声音。   ==   荀肆听到定西与正红的低语声,而后正红似是十分惊恐忧伤,哽着声音问道:“什么?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消失了,荀肆坐在床边,脚伤还未好,有心前去探看一番,无奈刚起身走了几步又险些摔倒,慌忙朝床榻蹦。而后娇哼一声,心道你两个坏蛋有何事竟是要瞒着我?于是扯着嗓子懒洋洋喊道:“正红诶,喝水!”   过了许久正红才进门,她眼睛还红着,佯装无事朝荀肆笑道:“要不要用些点心?您早膳用的少,皇上走之前特意叮嘱要一个时辰后再让您少少用上一些。”   “想吃荷花糕。”荀肆眼落在正红的眼睛上:“定西欺负你了?适才听你二人小声嘀咕,可是有事?”   正红摇头:“哪儿能的?是小的家中出事了。哥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托人往宫里送了信,想要一些银两,奴婢正在为难。”   倒也说得通。   “在本姑娘身边还能短你银子不成?一百两够不够?昨儿与皇上掰手腕赢了一百两,赏你了。”荀肆自床下摸出那张银票拍到正红掌心:“拿去拿去。”   “您又做过路财神。”正红拿着这银两,心中觉得对她不起,但她有孕在身,又有伤在身,自然不愿她知情。   “钱财身外物,没了便找皇上要哇!”荀肆接过正红递过来的水啜饮一口,又吃了口荷花糕,觉得舒爽一些。于是对正红说道:“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正红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荀肆问了话许久她都未答,荀肆见她异样便拉她衣袖:“你哥哥无性命之忧吧?”   正红眼泪涌上来,而后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适才问你,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正红擦了泪而后点头:“是,今日住在城外驿站,说是还未想好要去哪儿,兴许二人欲先结伴游玩一段时日再各自回乡。”   “自在了。”荀肆念了这样一句,而后努力想站起来,正红忙上前扶着她:“您千万小心,这会儿可不能摔了。”   “这会儿有什么?那太医每回把脉都说胎像弱,要我说,根本就是没怀!许是那老太医哪根筋搭错了胡说八道。”   正红慌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小声儿点。这话传到万岁爷耳中还不得气死他?自打您有孕,他乐得合不拢嘴,这万一听到您这不成体统的话,该以为您又要胡闹了呢!不可不可。”   荀肆咯咯笑出声:“陇原可有其他信?你家人来信说哥哥受伤了,那这一仗打的如何?可赢了?我阿大眼下在哪儿呢?信中说了吗?”   正红听到荀肆又提起,手中一顿,缓声说道:“您又不是不知晓我家人,腹中没有半点墨,写受伤要钱几个字就能要他们抓耳挠腮许久,哪里还顾得上写旁的。回头奴婢去问问。”   荀肆哦了声,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但正红有意瞒她,她也就不再纠缠。只说困了,想睡一会儿,一头栽倒在皇上,不出片刻便打了呼。   正红见她睡了,为她盖好薄被,放下帷幔,又唤了彩月进来打扇子,这才出门去。   荀肆见她出门便坐起身,捂住彩月嘴,轻声细语道:“嘘,你去偷听一下正红和定西在说什么。”   彩月脸一红,说道:“奴婢…”   “你耳朵长,快去!”荀肆推了她一把,过了许久彩月才回来,面色似是有些困惑。   “他们在做什么?”   彩月道:“二人好似都哭了。”   “可说了什么?”   “奴婢没听大清,说的一位将军…战死了…”   荀肆想起正红几次忍着泪的眼睛,顿时觉得天塌地陷,猛喘一口气问道:“谁死了?可听清了!怎么回事!”   “您别急,不是国丈,是韩城将军。”   ...韩城将军?   荀肆觉得自己心上那块儿肉被生生剜掉了。疼,太疼了。她喘不过气,颤抖着手指着那扇窗:“去开窗,我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她以为自己哭了,手抚到脸上,却是清爽一片,什么都没有。那怎么这么疼,那疼向四肢残骸发散,将她骨头打碎一般。太疼了。 第68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 心碎了   外面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荀肆躺在床上,帷幔内一片漆黑。那雨声落在琉璃瓦上, 又顺着琉璃瓦向下最终滴落在地上,细密绵长。她的魂魄去了一半。   正红站在屋内低首垂泪,屋内光影愈发暗淡,雨声不收,那天却是黑了。   外头一声温润问话:“怎么不掌灯?”话落推门而入,依稀见到昏暗屋内立着的正红,正抬手拭泪,见到他后半跪行礼。   云澹道了句:“免了。”   掀起帷幔, 见荀肆一动不动,叹了口气脱了鞋,躺在她身旁。一手去寻她的手, 那双手软糯冰凉:“怎么这样凉?”握着那手塞到自己脖颈里, 荀肆却抽回了手。   云澹这一日都心境不好, 他在永明殿呆坐许久, 心中一直在思忖该如何与荀肆说。然后看这情形是不必说了,她定然知晓了。那手抽回去, 人翻个身, 将后背丢给他。云澹又叹口气,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而后平躺过身体,没了动静。   二人就这样躺着,荀肆也不再念叨饿, 连口水都不喝。云澹脑中千回百转,有一瞬突然想到:若有一日自己死了,她也会这样难过吗?亦或在她心中自己本就不值一提, 逢场作戏罢了?但这念头又迅速的收了,好歹他们一起长大,哪怕没有男女之情,那也如亲人一般,这样难过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还有孕在身,这样悲恸于胎儿不好。   “荀肆。”云澹轻声唤她,荀肆一动不动。   “荀肆,你知晓了韩城的事是吗?”   “你应当知晓了。你阿大的信从陇原来了,朕是今日一早收到的。这样大的事,铁定瞒不住你,朕也并不想瞒你…只是你尚有身孕,此时万万得珍重些…”   说了这些,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陪着她。此次西北卫军内生的事,脉络还未理清,那箭原本是冲着荀良去的,那细作的目标是荀良。眼下尚不知那细作是敌方派的还是朝内人安顿的,许多事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荀肆听到他说的话,却是一句未回。她不想开口,怕开口说出伤人的话。战场上的事风云突变,每回开拔前都做好了要死的打算。自己亦是上过几年战场的,自然见过生生死死。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韩城总说他自己命大,他说眼见着有几次刀剑到他脖子旁,都被他生生躲过了,其余都不叫事。他说的轻松自在,荀肆便信以为真,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然而他就这样死了,死在即将大胜之前,连敌人归降都未看到。   二人这样沉默良久,明明是在身旁的人,却觉得隔出一座皇宫那么远。   待至四更天之时,荀肆察觉腹部阵痛,而后一阵热流涌下,是每次月事来之时之感。她眉头皱了皱,这才想起自己不该来月事的,她有孕在身。于是转过身推推云澹:“皇上,叫正红掌灯。”   云澹终于听到她说话,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一颗没着没落的心终于略微放下,起身叫正红掌灯。而后听荀肆说道:“正红,我像是来了月事。”   “什么?”正红心中一惊,扶荀肆坐起,看到她身下那几滴嫣红,登时觉得天旋地转,无助的看向云澹:“皇上…”   云澹那颗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掀起被子,呼吸堵在喉间,一双眼瞬间通红。   千里马在外头听到动静,已跑去传了太医。而屋内几人,再无了话。   齐齐来了三个太医,轮番为荀肆把脉。待那脉把完了,又齐齐朝云澹跪下:“皇上,皇后滑胎了。许是悲恸过度,肝气郁结…”   皇后滑胎了。   皇后滑胎了。   云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皇后怎么了?”   “回皇上,皇后滑胎了。”太医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身子微微颤抖,生怕今日惹来杀身之祸。   “可还有缓?写方子保胎。”云澹沉声说道。   三个太医彼此看一眼,终于有一个人敢说话:“皇上...皇后的孕脉已全然消了,再无一点痕迹...”   ......   荀肆有孕后,云澹高兴的忘乎所以。他活到这个年岁,有两日最高兴:一日是与荀肆圆房,一日是得知荀肆有孕。有了那两日的高兴垫着,令他觉得这一生虽谨小慎微但活的也算尽兴。他甚至偷偷夜观天象,算出荀肆头胎是公主,那公主的小名儿云澹亦想好了,叫小花儿,他命人去做公主的衣裙,要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最好的样式,他要日日把小花儿抱在怀中,待她再大一些便揽在膝头教她读书,再往后为她选天下最好的郎君。还未出生呢,他便替她安顿好一生。   然而小花儿没了,小花儿走了,她还未到人世看一遭呢!   云澹眼底噙着泪坐到荀肆身旁,手轻轻握住她的:“滑胎了那就是与我们没有缘分,你看朕身体好,你体格也不差,休养个一年半载,咱们再要一个。”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他自己都听不到,也不知该怪谁,此刻是真的难受了。   荀肆一双眼呆愣愣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从未觉得她肚子中在孕育一个孩子,因为她察觉不到。自己也偷偷宣过太医,可太医就是说她有孕了。但为何她感觉不到呢?这回好了,许是因为自己这样迟钝,那孩子觉得自己选错了母亲,是以匆匆去了。   荀肆轻轻躺下,看到外头晨曦初露,用手遮住眼睛:“正红,把帷幔拉上,太亮了。”   “得让太医给你把脉服药。”云澹说道。   荀肆麻木的伸出手,任太医把脉。而后终于得以一个人呆着。   她置身于黑暗之中,身子筛糠似的抖,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云澹在屋内站了许久,这会儿又有了少时心境,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一双大手将他和荀肆向深渊推,要他们不得善终。   又缓步走到床前,拉起帷幔,躺了下去。他想抱一抱荀肆,她从前没这样过,从前小打小闹没有大悲大恸,她越不说话就是越难过。云澹不愿她难过,伸手揽过她,荀肆伸手推他,他岿然不动,硬生生将她抱进怀中,在她耳边说道:“难过就哭出来。”   荀肆不肯,一口咬在他肩头,那一口带着她心中所有的痛,直至有了腥气,松了口,泪终于落下来。她抱着云澹哽咽道:“对不起,云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因为韩城离世导致她痛失孩子吗?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了,一味对云澹说对不起。   云澹眼角一热,也落下泪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荀肆,你别这样。”   别这样生分,将好好的两个人推的远了:“一辈子长着呢,咱们往后再要。”   “好,往后我们要四个孩子。”荀肆抽泣停不下来:“要两个公主两个皇子,公主像我皇子像你…往后…”   云澹将她扣在怀中,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会好的,相信我。”   然而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简单?他抱着她,想陪她度过这下雨一日,藏起自己的伤口,陪他养伤,却事与愿违。千里马在外头小声请示:“皇上,欧阳丞相来了,说是急报。”   云澹看着怀中的人,泪痕犹在,在她额头轻印一吻,说道:“我去去就回。你好好喝药,好吗?”荀肆抱着他腰身不肯松手:“别走。”   云澹心中一酸,又将她抱紧。不知过了多久,千里马又在外头轻声说道:“皇上,欧阳丞相急报。”欧阳澜沧从不这样着急,今日之事定是十万火急。   云澹察觉到腰间的手松了,知晓她许自己走了,这才下床,刚要起身,衣角又被她抓住,回身看她,看到她眼中的光灭了,只剩下无尽的悲伤,瞬间又泪如泉涌:“快点回好不好?”   “好。”云澹弯下身吻她额头:“我去去就回,等我。”   外头雨势渐强,下成一道雨幕,千里马拿着雨披刚碰到云澹肩膀,便被他推开,抬腿走进雨中,任雨水将他打透,似乎只有这般,才能令他感觉好些。这一路湿滑无比,人又踉跄几回,终于到了永明殿。   欧阳澜沧起身请安,看到云澹眼中的痛楚,嘴角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未说。云澹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而后坐于案前,问欧阳澜沧:“可有消息了?”   “有了。”欧阳澜沧看了一眼静念:“臣已将所有东西交给静念,由静念一并来说吧?”   “好。”   静念点头,缓缓说道:“三月前,陇原城出现一个京城的小商贾,那人在陇原开了一家当铺。是陇原的一位教书先生发觉他异样,便报给了韩城将军,他派人摸了那人的底细,发觉他一到夜深人静之时便出城密会二人,那二人一人在兰赫山做山货生意,另一人,在西北卫军。黑箭本是冲着荀大将军放的,被韩城将军发觉,挺身上前挡了箭,射在胳膊上,本不是重伤,那箭头却带着剧毒,想来是要置荀良将军于死地。”静念顿了又顿,又说道:“再说回那当铺的人,户部文书只有一条记录,说他是徽州人士,自幼年起来京城寻生计。其余再查不出。但小王爷追查人牙子和楼外楼的事,却发觉一丝蛛丝马迹。此人在楼外楼做过伙夫。”   云澹纹丝不动,那楼外楼里有许多敌国细作,静念查了许久,他亦利用那楼外楼放过两条假消息出去,反其道行之,助西北卫军得胜。“人,到底是敌国细作还是我大义朝的?”云澹突然问道。   “臣以为,是我大义朝细作。”   “谁的人?”   “此时还不敢妄下定论,但假以时日定能查清。”   “会是殷家吗?”云澹突然看着欧阳澜沧:“荀良若是战死,于谁最有利?”   “荀将军若是战死,对外,自然是敌国最有利;对内…”欧阳澜沧顿了顿:“二皇子外祖父已逝,贤妃已离宫。如此看来,于殷家最有利。荀家打了胜仗,后位自然更稳,若是再添子嗣,恐危大皇子之位。”欧阳澜沧如实说道。   “那便先顺着这两条线查。”   “若果然是殷家呢?”沉默许久的静念开了口,他见过小王爷云珞,二人都觉得此事是殷家做下的。   “先查。”   “是。”   云澹低头沉吟许久,而后对欧阳澜沧说道:“朕想请宋先生进宫一趟。”   欧阳澜沧也不问缘由,只答好。   “多谢。”   荀肆不止一次说过,宋先生像她阿娘。许多话她不愿对自己说,但兴许愿意对宋先生说。由宋先生开导她,再好不过。他满脑子都是荀肆,却忘了自己心中还难受着呢,难受到吃不下睡不着,看着眼前铺着的那件小衣裳发呆。那小衣裳是他请宋先生帮忙做的,一件红色绸衣,衣裳绣着一个“安”字,意味平安顺遂。云澹将那衣裳盖在脸上,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将那衣裳叠好,放进一个小盒子中,对千里马说道:“收起来吧。” 第69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一) 惠安宫不许……   彩月端着一盆温水进门, 为荀肆净手。眉眼微微一动,说道:“待明儿雨停了, 奴婢带您去晒晒太阳。”   见荀肆不做声又说道:“眼看着再过一段时日又入秋了,入秋了,惠安宫的黄叶就黄了。到时奴婢推您去看。”温热的帕子擦在荀肆手背上,而后皱眉怪自己:“您瞧奴婢这嘴,皇上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去惠安宫,回头奴婢推您去旁的地方看黄叶。”   荀肆终于收回眼神,落在彩月脸上:“彩月。”   “奴婢在。”   “你这么喜欢惠安宫?不如让你去惠安宫当差如何?那惠安宫的黄叶黄了,是宫里最好看的地方, 本宫待会儿见了皇上就与她说,让你与你心爱的思乔皇后住在一起。”   彩月还是头一回听荀肆这样讲话,手一抖水洒了一地, 慌忙跪下:“奴婢不是有意的, 请皇后饶命。”   “饶什么命?我要你的命了?”荀肆皱着眉看她, 而后摆摆手:“你下去吧, 要正红来伺候。”   正红正在外头为荀肆熬药,听到里头的动静已进了门, 见荀肆和彩月的神情, 知晓彩月定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于是转身随着彩月走了出去。行至一个僻静之处叫住她:“彩月。”   彩月停下, 问正红:“怎么?”   “你与皇后说什么了?”   彩月面上满是委屈:“我只是说再过两月惠安宫的叶子要黄了…”她话还未说完,正红的手已捏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只见正红一字一句说道:“今日我说了, 你就给我仔细记住。我不管你从前跟的什么人,皇后并未亏待你。是以你休要再说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下回再说, 我这手劲儿可就控制不住了!”正红的手掌用了力气,彩月被她掐的动弹不得,只得不住挣扎服软:“我错了。”   正红猛的松开她,又说道:“你且给我记住今天的话。”而后转身走了。   荀肆正坐在床头蹙眉,见正红进门便问她:“正红,你从前在民间可有听说过,女子两月滑胎,那血要流多久,流多少?”   正红听她这样说,眼睛又红了,摇头道:“奴婢也不懂,奴婢去打听。”   “那你再打听打听,可有流血之人,最终胎儿还在腹中的?”荀肆指着自己肚子:“总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她来了走了都不告知我一声,世上最狠心的人竟是她。”荀肆抹了一把泪:“我怎么又哭了?我是不是没出息?”   正红在一旁无所适从,只得上前抱住她。   荀肆推开她问道:“陇原还有消息吗?韩城哥哥可下葬了?葬在哪儿了?”   “再无消息了。此处距陇原山高路远,再有消息过来也得几日,您…”正红想劝她放宽心,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就连自己都不能放宽心,她如何能?只得在一旁陪着她。   “去窗前看会儿雨吧。”   “您…”正红想制止她。荀肆却摇摇头:“无碍的,你将我包裹严实。”她不为难正红,也不为难自己。任正红为她加了衣裳,又将木椅铺上垫子,这才扶着她慢慢走过去。荀肆身体泛起冷意,总觉得穿的不够,便要正红去备了手炉捧在手上,推开窗看雨。说是看雨,神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半晌也不换个姿势。   直至傍晚,天擦黑了,永和宫宫门开了,云澹打外头进来。一抬头看到坐在窗前的荀肆,面无表情,魂魄被抽走了一般。云澹心中咯噔一声,那绵绵密密的疼又四散开来,令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荀肆呢,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他,好像看到了救星,眼内的光微微亮起。   云澹带着凉气不敢上前抱她,站在门口抖落凉气,又换了一身衣裳,将手搓热这才到她身前捧着她脸:“怎么坐到窗前了?你不能受凉。”   “透不过气。”   云澹一声叹息,关了窗,坐在她身侧。见她一缕头发散在耳边,便伸手帮她别到而后。轻声问她:“今儿吃什么了?”   荀肆摇摇头:“不饿。”   “那你陪我用点好吗?我一整日没吃东西,这会儿有点胃痛。”   “好。”   正红闻言忙跑出去备吃食,备的是太医叮嘱的药膳,四小碗四小碟端上来放在二人面前。云澹舀了口热汤轻吹两下,而后送到荀肆身边,哄着她张口:“乖,喝一口。”荀肆闻言张了口,那汤汁带着药材味道,她眉头皱了皱,却并未像从前那样嘟着嘴使小性子。云澹自己也喝了口,口中念着:“你一口我一口,气得大夫满地走。”   “你一口我一口,身体康健不发愁。”   “你一口我一口,日子红火蜜里调油。”   “……”   云澹一口一口哄着她喝汤,一句接着一句,句句合辙押韵。嘴角还噙着笑,但你往仔细看,却是能看到他眼角眉间覆着愁思。荀肆不是石头,身边人这样哄她,惹她又红了眼。回过头仔细看他,才看到他的难过。双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他:“是不是喝了这汤,往后就能子孙满堂?”   云澹神情一顿,而后红了眼睛:“是。”   “那臣妾两口,皇上一口。皇上少喝些,别与臣妾抢。不像话。”荀肆不能再那样下去了,他小心翼翼的哄她姿态,那么卑微,自己分明那么难过。   “都给你。”云澹拍拍她头,又为她舀蛋羹:“这个也要吃,这些日子都要吃的清淡些,避免气滞血瘀。”   “好。”荀肆张口吞下,觉得身下又如泉涌般流了一股血,眉头皱了皱。   “怎么?”云澹见她皱眉,荀肆摇头,又张了口:“还要吃。”   二人缓慢用完这餐饭,云澹才将她抱到床上,为她擦脸擦手擦脚,都忙完了这才上床放下帷幔,坐于她对面,拉着她手,倾身吻她鼻尖,冰凉凉的鼻尖。   “荀肆。”   “嗯?”   “你好好养身体,再过个把月,朕带你去秋狝可好?”   “好。”   荀肆拉着云澹一起躺下,在他怀中寻了个位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荀肆又睁开眼,说道:“皇上,您得回永明殿睡。”   “为何?”   “不吉利…臣妾刚进宫的时候宋先生说过一嘴…”   “哪里有吉利不吉利一说?再说外头下着雨呢,朕走去哪儿?”云澹抱紧她:“快睡。”   荀肆闭了眼,倒是真的睡着了,且一夜无梦,睁眼之时云澹已经走了。她思量片刻,坐起身,出声唤正红:“正红,我要写家信。”   此事不对。清醒后的荀肆意识到不对,她需要写一封家信。提起笔寥寥几个字,交给正红:“北星是这几日回陇原吗?”   “是。”   “交给他,要他快马加鞭带回去,交给我阿大。阿大回了信再要他快马加鞭带回来。”她头脑中念头繁杂,没一个能仔细说的清楚。急需验证。   “好。”正红拿着信跑了出去,荀肆这才低下头看自己的亵裤,染了一滴血。心又刺痛。又缓缓倒下去。   ==========   荀良和宋为对坐一起。   “查的净查不净?”宋为问他。   荀良缓缓摇头:“还需一些时日。”   “我带过来的人也要查。”宋为说道,他此时手中拿着户部递来的名册正在看:“我的人,好些人是从京城跟过去北线又来这里的,较比你的更为复杂。那细作混在我的人当中,到了陇原被安排了活计,也并非不可能。”   “好。那就一并查了。”荀良眉头皱起:“只是这仗,恐怕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了。”   “有射暗箭的细作,这仗恐怕也没法打。”宋为对土堆说道:“安排一些散兵去清缴。敌人虽不敢大举前来,但在战场上有暗箭射自己人,他们也没准儿会逮着空子捣乱。看住他们,若是捣乱便狠狠的打。但荀将军不能上战场了。”道理大家都懂,宋为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那箭可一直没有射过他,却直直奔荀良去了,显然就是为了荀良而来。他估摸着,八成是内忧。   荀良若有所思起身,对宋为说道:“该回府了。今日宋将军要去给太上皇请安吗?”   “一道吧!”宋为起身随荀良一同打马回荀府,却不料骑至城外,路边山野射来一阵箭雨,来势之汹令人无处遁藏。一直箭擦着荀良手臂而过,荀良四处张望,看到远处树上隐约一柄长弓,待他刚反应过来,一直钢箭便射出,直朝他胸口而来,荀良的马察觉到危险,猛的抬起前蹄起身嘶鸣,那箭落在马的脖子上,鲜血汩汩而出!   荀良顾不得战马,捞起手边的箭朝那位置射了出去,一个人应声从树上掉落,再回身,又射出一箭。宋为早已带人包抄过去,兵刃相接,打斗不决。   荀良低头看自己的战马,早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鼻子嗤嗤喘着热气。见荀良看它,便微微动了前蹄,将马掌搭在他手上,似是在与他告别。荀良手抚在它眼上,口中轻声念着:“去吧,来世不要做战马,不要遇到我。”多好一匹马,还是小马驹起就跟着他,走遍天下。战场上从未惧怕过,比人还要英勇。今日却是为自己而死。人若是动起恶念来,竟是连一匹马都不放过。   铁铮铮的汉子,这些日子接连落泪。心中涌起杀念,不知这杀年冲谁,却是按捺不住。   “等我为你报仇。”   这仇自然要报,荀家守着那西北数十载,却遭贼人算计,天良何在! 第70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二) 荀家人,不……   在床上卧了十几日后, 荀肆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彩月。”特地唤彩月进门伺候。见彩月神情怯怯的,便问道:“怎么了这是?”   彩月头一低, 眼泪便落下来:“那日奴婢说了错话惹怒皇后了吗?”   “为何这样说?”荀肆明知故问。   “正红…正红她说不许奴婢近您身…”   “正红这样说啊?那回头打她好不好?”荀肆将手递给彩月:“扶我去园子里走走,在屋内躺了这样久,觉得骨头要坏掉了。”   “是。”彩月上前扶住她。   荀肆偏头看了看彩月,见彩月有些惶恐,便朝她一笑:“彩月,我问你,我和思乔皇后,哪个脾性更好些?你说实话。”   “您二人待奴才们都好, 都不见对奴才们发过火。”彩月避重就轻答道。   荀肆点点头,又问道:“思乔皇后走的时候,你们一定很伤心。包括皇上, 也定是悲痛欲绝。思乔皇后薨逝前, 可有过遗言?”   “您问这个…”   “就是闲谈。你知晓的, 我与皇上做的那是表面夫妻, 皇上呢,整日与我吵架, 一次不见来哄我。我在后宫不好过。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也想通了, 与其这样,不如讨好皇上, 让他顺心些。”荀肆苦笑一下,捏捏彩月的手:“你从前跟在思乔皇后身边,最知晓皇上与她是如何相处的。你与我说说, 思乔皇后可有遗愿,我想代她完成。”   荀肆沉寂了这么些时日,不言不语, 彩月是看到眼中的。是以她这会儿突然要巴结云澹,倒也不奇怪。于是说道:“思乔皇后薨逝前,奴婢恰在病榻前服侍。她倒是没有遗愿,只望皇上待大皇子好,也望皇上庇佑她的母家。”   “皇上答应了?”   “皇上答应了。”   荀肆点头:“皇上是至情至善之人,倘若答应,一定会做到。”   荀肆松开彩月的手,走了几步,步履轻快如前,而后问彩月:“你看我走路,是否恢复如常?”   “是。”   荀肆便不再做声,进了园子,看到今日当值的是裴虎,便走到他身前:“裴侍卫今天当差?”   “是。”裴虎与荀肆相熟后话便比从前多了些。   “何时下职?”   “再过三个时辰。”   荀肆点头:“定西说有事找你,你下了职后去宫门口等定西。”   “好。”   荀肆朝他笑笑,而后回了永和宫。这会儿已吹起秋风,荀肆坐在窗前看了会儿风将绿叶拂动,心道又是一年秋草黄。荀肆卧床这些日子,将好些事前因后果仔仔细细想的清楚。此时再明白不过,云澹再好,也与自己隔着心,他企图两全其美,但世间之事,难能两全。命正红关了窗,而后对正红说道:“夜深了走吧!”   “想好了?”   “嗯。”   二人再无话,至夜深之时,正红来到她床前,轻声说道:“已打点好了,可以走了。”   “好。”荀肆换上一身夜行衣,回身对正红说道:“你可以不去。”   “说的什么话!”正红帮她绑好腰带,又弯身帮她紧裤腿:“说好的,一起来,一起走。”   荀肆拉起正红:“那就不说外话了。走。”   二人轻轻推开门,看到院内漆黑一片,彩月等人躺在廊檐下。却还有一人站在门口,是存善。荀肆回身看看正红,正红摇摇头。是了,存善聪慧。兴许一早就发觉了不对,避开了正红的药。   “主子。”他轻声唤道:“您还回吗?”   荀肆走上前去轻拍他肩膀:“兴许回,兴许不回。看日后的情形。”   “那奴才给主子磕头了。”存善退到一旁,给荀肆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荀肆鼻子一酸,轻声道:“后会有期。”而后带着正红擦着墙边走了。定西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他们悄无声息出了宫,拐进一条小巷。在巷子深处看到定西和裴虎站在那。   “定西与你说了?”   “说了。”   “你可以不去。”   “要去。末将虽与皇后相交不多,但深知皇后为人。”   “那便走吧!”   荀肆回头望了眼皇宫,眼中涌上热泪。这一走,恐怕与他的缘分就尽了。荀肆想起他伴着自己的那些日子,朝露夕韵晓月暖风,都是好日子。有那么一瞬想跑回皇宫,跑到他怀中,自此做一个浑噩之人,只安心做那个皇后,与他恩爱不离。但荀家人,向来顶天立地,容不得藏污纳垢。荀家人,宁愿死,都不愿不明不白的活。深深望一眼皇宫,终于拔足而去。   =======   云澹终于将手中的卷宗看完,而后眉头紧锁。   “如何处置?”欧阳澜沧轻声问他。   云澹想起思乔皇后,她临死前将修年托付给自己。含着泪说道:“夫妻一场,若臣妾死了,只望皇上照顾好修年和臣妾母家。”云澹当时是答应了的,若殷家不犯大错,他定不会让殷家倒。但如今殷家是犯了大错的,伙同外敌设下这惊天之局,只为搬倒荀家,觊觎皇位,死不足惜。   “静念。点二百亲兵,去殷府抄家。男子入牢,女子关押。此事交由大理寺审,由云珞主审。”云澹说完这句,又想起思乔那滴泪,终究是要负她了。   “是。”静念领旨出去办差。   欧阳澜沧见静念出去了,方说道:“殷家一动,朝廷必定要大动。”   “动便动。”云澹轻声说道:“殷家不除,后患无穷。他今日敢刺杀荀良,明日便敢给荀肆投毒。荀家一家忠良,朕不允许他这样无法无天。这不是普通的欺行霸市。”   欧阳澜沧点头:“该如何判罪?”   “定是斩首了。但殷家还牵扯到外敌,外敌该如何除,朕还未想好。先交由云珞去审,云珞公允,不会徇私,待他审完再定。”   云澹说完起身:“朕还得去看看皇后,昨日连同今日,一直在此处理卷宗,不知她是否好好用了饭。”才两日不见,就无比想她。   欧阳澜沧起身看看门外:“是了,这会儿天要亮了,臣也要告退了。”   云澹点头,带着千里马奔永和宫。这会儿晨曦初露,云澹踏着露水,想起前日出门之时荀肆抱着他不许他走。云澹答应她处理了要事便去陪她,这一走,竟是两日。从永明殿到永和宫,那么几步路,云澹却觉得远,恨不能插翅而去。到了永和宫门口,听不到里头有任何响动。千里马拍了门,亦没有动静。   命人□□进去看,却听那人在墙内妈呀一声,慌慌张张开了永和宫的门,云澹看到奴才们这一处那一处的躺着。几步进了寝殿,却见到内里空无一人。修年揉着眼从他的卧房走出来,震惊的看着这一幕,轻唤了声:“父皇。”   云澹不知心里哪根弦断了,颤抖着声音问修年:“你母后呢?”   修年懵懵懂懂摇头:“母后不在她卧房吗?”   云澹摇头。   那头存善迷迷糊糊睁了眼,看到云澹,慌忙请安:“奴才睡过头了,请皇上降罪。”   “皇后呢?”   存善看看荀肆卧房,又看看云澹:“皇后…昨儿早早睡下了…”   “皇后不在。”   云澹心道荀肆走了。荀肆当年能千里走单骑,今日就能撇下自己。她是世上那道飓风,所到之处皆有痕迹,她却不肯停留,全然没有慈悲心肠。他心中撕裂一道口子,她要走,竟是连句话都不留。   “可曾有何异常?”千里马问存善。   存善摇头:”并无异常。“   千里马看一旁沉默不语的云澹,见他没有动作,便代他说话:“把其他人也叫起来。”   云澹又想起那天荀肆抱着他不许他走,一双眼湿漉漉的,荀肆还问他:“若有一日臣妾死了,您会难过吗?”那时云澹揪着荀肆鼻子,斥她胡说,这会儿想起来,心中又泛起绵绵密密的疼。她是要他当做她死了吗?她究竟为何要离宫,究竟要去哪儿?为何都不肯亲自与自己说。她说了,自己定然不会拦着。   待人都起来了,千里马挨个问话,问昨日荀肆都与他们说了什么,问道彩月,彩月如实说了。   云澹心中咯噔一声,起身朝外走,赶上回来复职的静念:“人点好了,午后便抄家;但小王爷人不见了。”   云澹站住,看着静念:“去哪儿了?”   静念摇头:“还未寻到,适才到他府上,便见着府内没有人。”   “不必等到午后,现在就抄家吧!”   “得令。”静念转身跑了出去。   一旁的千里马折腾这一早,头脑昏沉,偏偏这会儿灵清了,心中咯噔一声!再看云澹,他垂着眼,双手微微抖着。不出半个时辰,静念派人来报:“殷家少了五人,连同银票。”   云澹点头,说道:“派人去追,若抗捕,格杀勿论。”说完这句颓然摆手:“朕累了,朕想睡会儿。”   “皇后...”   “不必去找。让她走罢!”云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是荀肆哭的不能自已的模样。韩城死了,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儿,荀良遇刺,荀肆心死了。他有些恨自己那卷宗看的那样久,哪怕少看三个时辰,早些去永和宫,兴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云澹还恨自己,那时对她说要她与自己举案齐眉,要她无论何时与自己站在一起,自己却让她伤的那么重。他的眼活活生生睁了一日又一夜,待天明之时万念俱灰。   起身走到桌前,研磨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三字。和离书,平缓和睦,自此相离。   是人间大多的姻缘都去的归途。   他亦不能例外。 第71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三) 不必再相见……   荀肆几人一路跑到城外, 在山脚下见到一盏孤灯忽明忽暗亮着,两个黯淡人影映在路旁。   “云珞。”她出声唤了, 到他身前。   云珞闻声将灯灭了:“还以为你改主意了。”   荀肆又回头望一眼皇宫的方向,心中那股疼又细密渗出来:“不会改主意。咱们出发吧!”   “备好了马,一人一匹,咱们先赶路到晌午,出了冀州界我与你细说。”   几人各自牵了马翻身而上,消失在夜色之中。骑了将近五个时辰才出了冀州界,寻了一处山头拴了马,付饶从包袱中拿出提前烙好的饼子, 一人一块儿就着水吃了。   云珞这才仔细道来:“是在五日前,荀大将军遇袭的消息刚到京城,付饶的人于夜里见殷家角门走出五人来, 从身形分辨有一人是殷祥, 这几人从殷家径直出了城, 到了城外上了两辆马车。那两辆马车是谢家提前备好的, 另一队人有查。当时便命人瞧瞧跟着。蹊跷的是,第二日, 殷府大门大敞实开, 有状似殷祥的人上了殷府的轿子,那轿子在永安河边走了一圈才回府。我就想, 这兴许是在唱一出金蝉脱壳,于是便以查案为由去拜会,殷家却推说殷祥抱病在身不肯见。”   “为何要逃?”荀肆问道。   云珞指了指荀肆:“说不清。但有传言说你荀家派出了杀手来京城追查接连刺杀荀家的人。”   荀肆低头想了想, 倒像是阿大的做派。阿大眼中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被人接二连三算计。若对方明明白白,他也会明明白白, 若对方用这脏污手段,他便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情远不会这样简单。除了殷祥,后面那条线还很长。   “咱们走罢,休要耽搁。”荀肆率先起身去结马绳,云珞扯住马绳说道:“小睡一会儿再走。”他只字不提荀肆滑胎的事,只要求歇一会儿。   “不歇,走。”荀肆推开云珞的手,牵了马又对云珞说道:“你把我送到那,其余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打马回京城,任谁问你,你都不要说见过我。”   云珞也不与她争辩,只一味点头:“好。听皇嫂的。”   荀肆听到皇嫂二字,呼吸滞了滞,二话不说上了马,扬尘而去。   几人一连赶了六日,终于赶到扬州。   在扬州城外甫落了脚,付饶的兄弟便来寻他们。将这些日子那两辆马车的行踪一一报了,而后说道:“他们这些日子未歇在客栈,有事就只叫其中一人来办。到了扬州,在城外僻静处有一座宅子,住了进去。这大半日再没动静。”   “接下来如何办?”云珞问荀肆。   “接着守着,等人来接头。接了头后,付饶只管带着人去追查那接头之人,其余的事情我来办。”荀肆想的透彻,即是来了,就不准备回头。   “好。”   至当日深夜,果真有人来了。   荀肆趴在屋顶,听到一个人说道:“先按兵不动,过些日子,陇原和宫中一起动手。”   “逼皇上退位?”   “不能留他。他敢抄殷府,自然没想要我活。”   荀肆听完这句,心替云澹不值。他一直遵守对思乔皇后的承诺没有动殷家,殷家却有这样的虎狼之心。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至那人与殷祥告辞,隐进夜色中完全消失,荀肆才从屋顶轻轻跳下,推门而入。看到一个长者坐在八仙椅上,四平八稳。见到荀肆显然震惊,张口问道:“是你?”   “我要你项上人头。”   “你…”外头数十人影落在小院之中,荀肆只当看不到,手中的短刀已出手,手起刀落,殷祥的人头已落地,将他那没说完的话堵在嘴边。荀肆猜想殷祥或许想劝她归降,或威胁她,或求饶,但她什么都不想听。荀家人,不听废话。   外头刀光剑影打的厉害,荀肆、正红加定西,功夫再高,亦寡不敌众。正红一个不小心,手臂受了一刀,荀肆冲了出去与他们拼杀。危难之际,一人跳到她身侧,护她周全。   “不是要你走?”荀肆喊道。   “非大丈夫所为!”云珞轻笑出声:“皇嫂,今日比试比试,看谁活的长!”云珞冲了出去,荀肆眼中一热,想起他们二人头回见,比的是弹弓,他射弹弓打到她屁股上,她非要打回来。那时谁都不知往后会如何,却这样结了善缘。足够了。   然而敌人太多,云珞砍断一人胳膊后瞅准时机对荀肆说道:“你走。”   “我不走。”   “你走。”   “不。”   几人僵持之下,颓势渐显,眼看着要将小命交代在此,却看到外头忽然亮起火光,十数人冲进来,动作凶狠利索,不出片刻便收了功。   一人走到荀肆面前,摘掉面罩,是西北卫军张显:“荀将军命末将接肆姑娘回家。”荀肆知晓阿大,他伤心了,不愿荀肆再受任何委屈。自己的女儿定要接回家,大不了仗不打了,大不了,反了。荀肆不愿阿大走上这条路,他驰骋沙场数十载,他的归途只能是沙场。荀肆都懂。况且在她心中,这原本不是大事,只是夫妻之间的事,夫妻离心了,又或者两颗心原本就没在一处过,才闹到今天这步。   荀肆摇头:“你回去与阿大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要在夫妻之间了结。”而后转身走进屋内,拎起那颗人头:“我还要回宫一趟。”   “肆姑娘。”张显唤她。   荀肆朝他笑笑,翻身上马。她已然将一切思量清楚,只是此番出来没有与他打招呼,而今该做的事做了,也总该回去与他说清楚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她整整骑了五日,期间只小睡过几回。脸上的血甚至都未擦净,混着风沙,由鲜红变暗淡,最终干在脸上,形成一层乌黑的痂。荀肆一边骑马一边心想,这下好了,两不相欠了。那时你抱着我说从前听闻肆小姐千里走单骑,便想见识这颗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儿的,而今见识到了,虽然这爱不是给你的。这回千里走单骑,是为你。   她骑到宫门口,侍卫揉揉眼,认出是她,慌忙开了门,荀肆都没有下马,径直骑到了永明殿,走进殿内。这会儿已是黄昏,殿内并未掌灯,昏暗不明。云澹坐在窗前,听到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停了下来。他站起身等荀肆。不管怎样,她回来了。   云澹终于见到那个人,却看不清她的表情,走上前去,听她说道:“掌灯。”   灯亮了。   一个狼狈之人立在云澹面前。她将那颗人头丢到地上,人头滚了滚,滚到云澹脚边。云澹认出那是殷祥,她果真是去追杀他。云澹眼中写着千句万句话,却都化成一眼神:心疼她。   荀肆看了云澹许久才缓缓开口:“他说过些日子要在陇原和后宫同时动手,谋皇上的权篡皇上的位。他说积累十余年,江山必须要易主。皇上养虎为患了。”   一旁的静念想开口说话,云澹却摆摆手不许他说。   荀肆又说道:“臣妾知晓皇上不会要他性命,只得自己动手了。皇上若怪罪,怪罪臣妾就好,臣妾这颗脑袋,随您拿去。与荀家无关。”在她心中,已将他推远了,他不是她的夫,他是当今圣上,而她,只是他的一个子民。   云澹将微微颤抖的手缩进衣袖,却一言不发。   “我要和离。”荀肆说道,这一声轻轻浅浅,却砸进云澹心底。   “为何?”云澹问她。   “我不喜欢后宫,将人关在里面,像雄鹰被斩断翅膀,再也飞不起来;我不喜欢皇上有儿有女,我自己还未做母亲,却要做旁人的母亲,我做不来;我尝试爱过你,也曾想过留在你身边,但我做不到。要么我死,要么和离。”我不喜欢已有人在我前面,陪你那么多年,要你护她家人周全,她家人却几次三番谋害我的家人。这句话荀肆并未说出口,若说了,怕他以为自己是有醋意,哄哄便能好。荀肆不需要他低头,荀肆只想走。   云澹看着荀肆,她这人难得端肃。端肃一次,就能要人的命。只问她:“想好了?”   “想好了。”   云澹点头,竟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问她:“韩城没死,你可知晓了?”   “前日知晓了。”   云澹吞了一口苦水,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去,碰到荀肆脖颈的皮肤。荀肆别过脸去,不肯与他对视。云澹牵起那根红绳将那颗牙从她衣领拿出,在手中轻轻摩挲:“心中自始至终有韩城是么?听到韩城死的消息你心死了是么?得知他活着,便想着奔他去了是么?”   荀肆回过头看他,他眼中的神情她看不懂,晦涩讥讽释然。   “和离之事想好了?”云澹又问一次。   荀肆那句想好了卡在喉咙里,半天张不开口。心里的疼终于弥散开来,眼看向他胸口,说道:“想好了。”坚定平静。   云澹将那兽牙放进她衣内,而后坐回龙椅:“千里马,宣吧!”   千里马手中捧着那诏书,早就写好了的,他万念俱灰之时写的,写过了便对千里马说道:“还是要等她回来,两个人坐下好好说上一说,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却还是走到这一步。   荀肆跪下听旨,那诏书写的好,将她夸的不像自己:说她侠义心肠、忠肝义胆、勇猛无畏,却因二人脾气秉性不相投,故决定和离。特命荀肆为西北卫军将军,大义朝第一位女将军,自此愿她山高海阔顺心顺遂。钦此。   荀肆接过诏书,磕了头,而后起身看他。他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荀肆觉得他在诏书里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也想祝愿他一番,于是说道:“也愿皇上早日觅得良人,愿大义国泰民安。末将在西北守望遥祝。”   云澹终于回过头,笑着望她,缓缓说道:“会的,多谢你。”又将眼神抽回去看向窗外。   荀肆打量一眼永明殿,眼中噙着泪,一眨不敢眨,生怕眨了就落下来,朝云澹抱拳:“末将就此告退。”   “不必写信,不必进京,不必再相见。去吧。”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荀肆抬腿跑出门去,翻身上了马,扬鞭而去。那一声鞭子抽在云澹心上,也抽在她自己心上,伤痕久久不愈。   当她出了宫,看到城墙上贴着的诏书,知晓这下二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72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十四) 远去   院中起了一阵风, 卷起一片落叶盘旋而上。宫灯摇曳,周遭物件儿的影子随之晃动。那片叶子被卷到宫灯之下, 绕了一周,又飞走了。飞向漆黑的天幕,看不清了,不见了。就像荀肆,走了就走了,头都没回。   宫人门悄无声息,拿着劲儿走路,脚落在地上轻飘飘的。在今夜的皇宫, 所有的响动都会变成重锤将云澹打垮。除非那马蹄声再响一次,那人跳下马来说不走了。但那简直如痴人说梦。云澹知晓她走了。   他向来知晓荀肆就是这样的人,干脆利落, 从不拖泥带水, 他却也实实在在爱这样的她。就这样眼巴巴的、又绝望的等到天亮。   这一夜他把荀肆的种种都想了一遍, 打第一次见她, 十里迎嫁,她从马车上走下, 他牵她的手, 轻轻一捏;再到她睡在那凉亭之中,风吹动她裙角, 他心中起了焦灼;再到她认下修年,满皇宫追着修年要教他劈树;再到城外山脚下,老祖宗去了, 她偷下那些物件给他留念想...种种种种,都是她,她太好, 一颗玲珑剔透心衬的他乌糟不堪,令他一颗心慌慌张张,总试图做些什么去真正拥抱她。云澹庆幸她走了,她走了,他便不会患得患失了;她走了,她便会获得真正的喜乐。   这样想着她直到天大亮,想的彻彻底底,也决意往后不再想她,这才站起身来,让千里马帮他换上龙袍。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起初就这样过去了,都不肯再回头。   =======   荀肆一路快马加鞭不肯停,到了陇原之时,刚巧赶上陇原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破败的陇原城,土灰色的屋顶罩着一层白白的雪,街上寂静无声,一人家中传来两声犬吠,那主人用陇原话训斥:别叫!   荀肆下了马,站在城门口向里望着,这一切与她离开时无异,是她魂牵梦绕的陇原,口中喃喃一句:“到家了。”   不知怎的,猛的想起云澹带她看过的那场雪,站在城墙之上放眼放去是万家灯火,白烟蜿蜒而上,永安河的灯笼映在冰面上,身边的他面目晴朗,眼中有星辰万千,说那是他要守护的江山,要她与他一起守护的江山。   这里也是他的江山,只是这里没有他。   下意识回头看去,京城早已远在数千里外,临走时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倒是话少,只说了一句此生不相见。他说的倒也没错,江山如此之大,即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才到,即便到了,见面之时也无话可说了,倒不如此生不相见的好。   荀肆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手心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她明明还是那个她,心中只有陇原的她,却又说不清哪里变了,有那么一小块儿空落落的。不痛不痒,就是填不满。   “回府吧!”她翻身上马,向将军府跑去。   进了门,像从前一样大喊一声:“阿大,阿娘!我回来啦!”双手用力推开门,见到院内站着的荀良、荀夫人,还有舒月和景柯。荀肆愣了又愣,她以为他们早已走了,却不成想还留在陇原。   “过来,阿娘看看。”荀夫人上前几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将荀肆看了个遍,帕子拭了眼角,喃喃说道:“阿娘的肆儿回来了,一块儿肉没丢,真好。”   荀肆眼一红扬起脖子说道:“谁有那胆子还敢偷本姑娘的肉!”   一旁站了许久的荀良哼了声,转身进了门。荀肆回来了,他这颗心便放下了。   舒月站在一旁终于开口:“过来,让…干娘也瞧瞧。”   …干娘是哪里来的称呼,荀肆有些愣怔。荀夫人却推她一把:“去,你干娘特地等着你呢,明儿她便要走了。”   “走去哪儿?”荀肆问阿娘。   舒月笑出声:“能去哪儿?而今陇原也不是咱的家了,回京城吧,看看能不能给我那不省心的孩儿寻个可心人儿。”舒月讲完这句,见荀肆面不改色,便不再说其他了,星儿没有福气,也没有本事,相处这样久,这女子愣是没把他装心上。原本还想着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而今看来倒是分毫没有了。这一遭下来,星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上前捏了捏荀肆的脸:“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这肉都见少了。”而后又笑出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宫里讲究初雪吃锅子,你回来的时机好,再陪干娘吃一回锅子,喝一顿酒。”   “自然要喝。喝顿大酒,去城外泡了汤池,回来酣睡一夜,多好。”荀肆说道。   “那感情好。”舒月拉过荀肆的手,像第一回 见她那般捏了捏,又满眼宠爱的看着她,心道多好的姑娘,愣是不能与星儿走到一起。这世上的缘分也忒伤人了。   一家人终于坐到桌边。稀松平常,好像荀肆从未离开过一般。或许这就是荀家人的风骨,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杯中斟满酒,锅子热气腾腾,鲜嫩的羊肉丢进去,捞出来,蘸口韭菜花就这么入了口,再就一口酒,世上万般苦,都随着肚腹升腾而起的那股热散了。陇原的酒醉人,荀肆两杯下肚,便觉得头晕。伸手去捏荀良的脸:“哎呀,阿大的小脸儿呦!”   “放肆!”荀良移开她手瞪她一眼,而后笑出声:“太上皇和太后还在呢,休要胡闹。显得我荀良教子无方。”   “在京城便见识过了,倒是不必端着。”景柯看了荀肆一眼,轻声说道。   舒月笑出声轻声问荀肆:“认不认干娘?”   “认。”荀肆头一点。   “那你与干娘喝一杯,喝了这杯往后我就有女儿了。”   “那女儿敬您。”荀肆不傻,进门便闹出干娘这出,想来也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舒月多好的人,多个干娘不亏。举着杯脆生生喊了句:“干娘。”   “好嘞!”舒月眼睛有些红了,是想起云澹。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难过不难过。那孩子打小就痛而不言痛,有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哪怕心被凿出个窟窿,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手拍了拍荀肆的头,与她连碰了三杯。这个女儿算是认下了。   这一餐酒,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说的都是家常话。荀肆到了陇原,便再没什么能拘着她,喝到兴起之处把脚支在木椅上,一派自在。直喝到二更天,才算散了。起身抱拳,温泉算泡不得了,起身晃晃悠悠回屋。荀府不大,一座小小的将军府,荀肆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到未出嫁前的卧房,推开门,看到一切如从前一样。晃到自己床边,一头栽上去,就着酒意睡了。一夜无梦。第二日睁眼,听到大雪压倒枝头,喜鹊叽叽喳喳,木铲子铲雪吱吱呀呀,阿娘娇嗔埋怨阿大:“水加多了!”   荀肆睁着眼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到家了。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笑着喊道:“要吃面鱼鱼!”   “就你知道挑!”荀良从小厨探出头来训斥她:“还不起?”眉毛一立,好不威严。   荀肆咯咯笑出声,返回床边换了一身衣裳,跑到小厨,见到锅内煮着的面鱼鱼便抱住荀夫人晃:“阿娘最好。阿大总凶人。”   一家人,其乐融融。   舒月在屋内听到他们的笑语声,系包袱的手顿了顿,问景柯:“就这样了?”她说的是荀肆与云澹,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该如此。   “不然?你也看到了,她打昨晚进门起,那眉眼的笑意没停过。真心爱陇原,强扭的瓜不甜。星儿也该懂这个理儿。”   “我没说要强扭,我只是觉得我的星儿没差到如此,两个人朝夕相处,哪怕生不出爱意来,好歹是做了一回夫妻的。”舒月心疼云澹,这会儿只有景柯在,终于落了泪:“星儿对她是动了心的,我看着呢。”   景柯上前为她拭泪:“大清早的哭什么?咱们今儿就快马加鞭往回走,赶回去陪他。”   “好。”   舒月将泪擦净,这才与景柯出了门,几人坐在桌前,一人一碗面鱼鱼。舒月和景柯的碗中各多了六个饺子,按荀夫人的话说:“出门吃饺子,顺遂交好运。”   舒月知她好意,便吃的一干二净,这才命人将行礼装在马车上,起身向外走:“不耽搁了。在陇原住了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咱们他日再会。”   荀肆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上了马车,看那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下。舒月又跳了下来到她身前,拉住她手捏了捏:“想来这往后再见就难了,你好好的。和离了便又是一个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若是他日遇到可心人,别因为身份拘着,想嫁便嫁,左右而今大义了开化了。也不必担忧你再嫁他会介怀,干娘将话放在这,打今日起你是你,他是他,他决不许管束你分毫。”   荀肆没想到舒月会这样说,这会儿觉得去了京城一遭,所遇幸事之一便是认识了舒月,遂答道:“待仗打完了,再把您接到陇原,带您看看新的江山。”   “好。荀将军。”舒月捏捏她脸:“西北风沙大,好好护着你这张可人儿的小肉脸儿。”言毕兀自笑出声:“等你得胜的消息。”倾身上前抱着荀肆,手拍在她肩膀上:“走啦。”   “送您。”   荀肆去树上解了缰绳,跟在舒月的马车外,出了城,上了马,相送五十里,眼见着舒月的马车愈发的远,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打马回府。   自此,那京城的烟雨、风月、薄雾、青山、连同那个人都远去了。 第73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一) 从头开始……   荀肆无论如何睡不够。   外头大雪纷飞, 屋内燃着炭盆,她裹着被子一睡就是三天。期间被叫醒几次, 用了几口饭,又躺回床上。   荀良傍晚从军营打马归来,见荀肆屋内黑着灯,便问荀夫人:“肆儿还在睡?别是生了什么病罢?”   “找郎中把过脉了,郎中说身子骨好着呢。许是前些日子那样奔波累到了。”荀夫人叹了口气:“等她醒了你带她去军营,她从前就喜欢那儿,而今又是将军了,名正言顺。”   “自然。”荀良走到荀肆门前, 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里面小呼噜一声接一声,睡的香着呢!这妮儿!荀良笑出声。他这一笑, 荀肆醒了, 在床上翻了个身, 而后打挺坐起来:“阿大!”   荀良听她醒了, 立马站直身子,声音威严起来:“吃饭!”   荀肆推开门嘿嘿一笑:“阿大, 喝酒啊?”   “不许。”荀良瞪她一眼:“不年不节, 你喝什么酒?”   “这不是下雪吗?”荀肆不服。   “下雪就要喝酒?”荀良捏她脸:“那就只许喝一杯。”   荀肆听到阿大允了,眉开眼笑跟在他身后。又听他说道:“明日一早去军营。宋为大将军、严寒将军、韩城都在。你也是将军了, 往后每日都要去练兵。”   荀肆仔细听完荀良的话,而后双腿一并立直身子,脆生生一句:“末将听命!”   荀良见她顽劣, 忍不住哼一声,胡子动了动。二人一前一后去了饭厅。荀肆许是个前些日子太过辛劳,胃口小了许多, 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见阿娘眉头一皱,忙又给自己添了碗汤,小口小口的啜。这才多少时日,身上的衣裳眼见着宽了一大圈,不似从前那般合身。   “明儿早些回来,阿娘带你去做几身衣裳。”荀夫人拉着荀肆衣角仔细瞧了瞧:“先做两身。”   荀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上等绸缎,那会儿时常要出宫玩,云澹特意命尚衣局为她做的,离宫之时走的急,正红只为她装了三身衣裳:“这衣裳不是挺好?费那些银子做什么,回头叫正红改改。”   荀夫人看了荀良一眼,而后说道:“做新的。”坚决的很。   一旁站着的正红终于明白了,肆姑娘和离了,按老规矩讲,那是要做新衣裳的。不仅要做新衣裳,还要绞一小段头发,寓意从头开始重新来过。于是上前说道:“您看您这衣摆,前些日子日夜骑马都磨破了。哪怕改了大小,新旧也改不了呢。重做好。”   荀肆将最后一口汤喝完,笑道:“昨儿睡觉前篦头,发觉那头发都开叉了,待会儿阿娘先帮我绞头。”是明白过来了,不想叫阿大阿娘担忧,遂主动提出了绞头。起身回卧房将发髻拆了,洗了头,坐在火盆边晾头发。   面前放着一面铜镜,映出她的脸。她有好些日子未照过镜子了,这一照竟不大认得出自己,那脸似是小了一圈。伸手去捏,猛的想起云澹总是捏她脸,捏的她牙花子漏出来,讲话漏风。他见状会笑出声。将那面铜镜扣下去不再照。   荀夫人端着剪刀进了门,见那铜镜扣在桌上便立起来要荀肆照着:“阿娘帮你绞,长短你自己看着些。”说罢伸手拿起一缕头发,剪刀比了比:“这长短成吗?”   “成。”   “那阿娘动手了。”   “好。”   那剪刀剪在头发上,沙沙两声,惹的荀肆心底一空,慌忙闭上眼睛。两只手握在一起,冰凉冰凉。短了好,断了好,荀肆心中说道。从头开始,从此万般由自己。眼底湿漉漉,又酸又涩,开口说话,那声音颤着:“阿娘,剪了就会过去了?”   荀夫人手中的剪刀一顿,而后放在桌上,将荀肆转向自己,手指抹掉她眼底的泪。自己生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儿时在外头玩,被小刀划破了拇指,她便将那拇指紧紧攥在手心,不许任何人看。而今长大了还是这样,心里明明难受,宁愿蒙头睡觉也不肯说出来。   “你若觉得不舍,阿娘便去京城寻他一趟,好生与他说说,看还能不能回去。”   荀肆抓住阿娘的手:“是女儿不要他。”   荀肆说罢拿起剪刀,抓过自己的头发,果断两剪子,头发齐齐断在肩膀处,手上那一把厚厚的发被她扔到箩筐中:“好了,剪了。”   荀夫人见状心内叹了口气,抓起她的头发比了比:“还成,还能梳堕马髻。”   “打明儿起就要泡在军营了,梳发髻可不能练兵。”荀肆甩了甩头,散着的发擦过她脸颊,酥酥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拿根细绳绑起来就好。”   “也好。”正红应了句出去寻了根彩绳将她头发绑起来,像一根马尾巴,英气勃发。   “妥嘞,这就从头开始了。”荀肆站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朝阿娘眨眼。   第二日一早随荀良打马去军营,远远的见着定西和裴虎站在那,见到她大叫一声迎上前来将她从马上拉下,几个人笑作一团。   韩城站在营帐前,远远的看着荀肆笑颜如画,也跟着笑出了声。荀肆与他们笑闹一通,煞有介事挺直腰板咳了一声:“打今儿起,你们就是本将军的兵。好好做人好好打仗,亏不了你们!”马鞭逐个指,听到定西噗嗤一声,眼瞪了过去:“不许笑!”这才转身向韩城走。   上次一别,以为今生再见难了。而人生无常,未料到竟这样快又见了。眼前人还是眼前人,只是二人都说不上来,有些东西还是变了。   荀肆到他身边前前后后转了两圈,见他全身全尾已看不出什么异样,遂问道:“可痊愈了?”   韩城点头:“好利索了。”   “那就好。”那时听说他为救父亲而死,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今见他好好站在这儿,一颗心终于放下:“韩城哥哥,往后一起打仗!”   韩城笑出声:“这回荀将军再也不会训你整日打打杀杀了,光明正大了。”   “那可不?”荀肆学荀良的口气:“打今儿起每日都要去军营练兵。”   她学的有模有样,韩城又笑出声,指了指里头:“营帐不隔音,待会儿要挨骂了。”二人这样稀松平常,都刻意避开什么。   荀肆忙吐了舌头收了声,推开营帐门进去,见到几个老家伙都在看着她。   宋为、严寒她从前见过一两回,倒也不算生分,嘿嘿一笑:“宋叔,严叔。”而后坐在桌边问道:“阿大说北敕派人来谈归降?”   “确有此事。”宋为看荀肆一身英气,便也不把她当做女子。将那饮茶的大碗放一个到她面前,倒了碗茶。荀肆也不客气,拿起碗喝了一口,又回身啐了口茶叶沫子,与荀良如出一辙。宋为和严寒忍不住大笑出声:“果然是荀大将军的女儿。”   荀肆嘿嘿一笑,脸有些红:“说正事说正事。”   “好。”严寒正色道:“此次派来谈归降之人是北敕太子呼延川。相传呼延川自幼身子骨孱弱,流连病榻,不谙朝政。”   “那还做太子?”   宋为摇头:“相传。”   “哦。”   “咱们在北敕的人倒是见过呼延川,不如传言那般。并且这几年借着他母后的势风头正旺。只有一点,他不主和。曾主动请缨迎战三次,被他父皇驳了。”宋为说重点:“他不主和,这次又派他前来,恐怕此事不简单。”   “是。”荀良点头:“定要沉着应对。北敕突然派人来议和之事,前些日子快马加鞭给京城送了信。今日收到皇上的批奏:要我等见机行事,全权负责。”   “并未说是战是和?”宋为问。   荀肆想起那时他拿着阿大的奏折来寻她,那时二人并不熟稔,荀肆说自然要打,他眼中的光芒便盛了。他看起来和煦温和,心中却是有抱负的。“皇上主战。”她这样说道:“何况按照现如今的战事,于大义有利,此时该将胜面扩大,再谈休战不迟。不然依北敕的德行,你休战了,他歇个几年又要惹事。”   “有理。”荀良点头道。   几人讲完要事,荀肆便去校场跑马。那校场她离开近两年,这会儿跑起马来疯了一样。韩城远远看着,觉得那颗心终于是安稳了下来。一旁的定西见状说道:“韩将军,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人已非昨。”定西只能说到这了。他随荀肆进了趟宫,那宫里发生的事绝非轻描淡写就能过去的,荀肆被陇原和皇宫扯的面目全非,即便她什么都不说,那痛却刻在她心上,一时半会儿抹不去。   韩城点点头,转身进了营帐。   ===   荀肆答应阿娘早些回去做衣裳,于是早早打马进城。甫进城,听到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便下了马站在窗口听了这会儿。这才发觉教书的不是尹老头了,接替他的竟然是个女先生。那女先生其声若流水潺潺,温柔小意,荀肆隐约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待下了学,孩童们鱼贯而出,荀肆朝里看了眼,那女先生竟是自己在京城救的那一个。她正低头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声音含笑叮嘱着孩童:“慢些,别摔到。”   缓缓抬起眼,见到了门口的荀肆。   她曾远远看过她,那时她是富态丰腴的皇后,只那一眼,便记得她眼中的流光。今日站在面前之人,一身铠甲,简单利落马尾,身段笔挺健美,面目英气勃发。是大齐第一位女将军呢!   忙向外走了几步让荀肆进门:“荀将军,快进门,外头冷。”   荀肆也不推脱,进了门四处看看:“老夫子呢?”   “老夫子在家中读书画画乐哉乐哉,而今干脆不来学堂了。”引歌笑道。   “不来也好,免的他唠叨。”荀肆寻了张椅子坐下,抬头问引歌:“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时在京城,藏在马车中,见过您一眼。”   荀肆仔细打量引歌,那日在永安河边匆匆一眼便觉得她美,而她又是个有气节的,是以对她有几分钦佩。想起云澹取消贱籍之政,便问她:“贱籍可消了?”   “已在府衙排号了,等西北卫军战士的消完便轮到奴家了。”   “不差你一个。你跟我走一趟吧!”荀肆知晓府衙的做派,事儿铁定会办,只是慢吞吞。引歌忙摆手:“不急的。”   “成。既然不急,你赏我口水喝,喝完咱们再去。”荀肆见她刻板,便忍不住调戏起来。果然,引歌嫩白的小脸儿覆上一层樱粉色,手忙脚乱为荀肆烧水。   荀肆救她之时并未想到她是这样的人,那时只钦佩她有气节,眼下却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妙人儿。她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云澹属意的那种女子吗?   “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呢!”荀肆问道。   “小女名为引歌。”   “好听好听。”荀肆念了两声,上前接过那杯水,鼓起腮帮子吹了半晌,而后喝了下去,衣袖抹在嘴上:“走。”   引歌不想荀肆为自己出头。她与她不相识之时,她便出手相救,而今相识了,她又要出手相帮。有些情欠了还不了的。到底不了解荀肆,她帮人不图回报,纯属乐善好施。   两个女子出了学堂,荀肆一身灰色甲胄,手中牵着一匹枣红战马,挺拔英气;引歌身着绾色斜襟长袄,围着一条绣着报春花的棉围脖,素净婉约。这一动一静,倒成了陇原破败街头一景,惹人推了窗来看,还打了个响哨。   荀肆歪过头去,手指着那开着的窗斥道:“讨打是不是?”   那二流子忙关了窗,啧啧一声对一旁人说道:“果然是那不好惹的回来了!”   荀肆见那二流子脑袋缩的快,大笑出声,对引歌说道:“下回再这样调戏你,你就骂回去。这些王八蛋不知被我打大的!”看了看引歌的身量,又叹口气:“哎,罢了,你不会武,动起手来不划算。还是回头先教你功夫吧!”   引歌一听要学功夫,鼻子一吸,人便有些呆了。   二人就这样说着话朝前走,说是说着话,其实是荀肆一个人喋喋不休,引歌说的少些。荀肆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引歌在一旁看的入迷。   二人到了府衙,那衙役见是荀肆,忙将那消贱籍的名册拿给荀肆看。荀肆一瞧,果然按规矩办的,也不能为难他们。于是马鞭指着那册子:“这速度可不行,依本将军看,这些得速速的办,年前都要办完。让大家伙欢欢喜喜过大年。”   ...两个衙役互相看了看:“这...”   “别为难,明儿一早我来找你们知县。”荀肆言罢朝引歌眨眼,假意要走,那两个衙役果然拦住她:“此事不必经由知县,马上就办。”若是经知县,知县一瞧,荀家的人都过问了,那恐怕要不眠不休半月就要办完,要人命的。   荀肆假装为难:“这...成吗?”   两个衙役一咬牙:“成。”   “那辛苦二位兄弟了。”她朝二人抱拳,拉着引歌出了府衙。这才想起今日早回是要去做新衣裳,一拍脑门:“糟了,阿娘要骂了!”遂与引歌作别,打马回府。   荀夫人将孙大娘请到了府上,那孙大娘眼见着荀肆长大的,自打听说荀肆与皇上和离了,可被气坏了。逢人便说:“那皇上怕是个盲的,就咱们肆姑娘这性子这相貌嫁了他,他不知要烧多少高香。”   女人们都点头,男人们不同意,笑着问孙大娘:“娶进你家里做儿媳妇你敢不敢?几天将你儿打瘫!”   不管咋说,无论男人或女人,只要是陇原人都替肆姑娘不值。咱们肆姑娘人虽泼辣点,好歹生的美,武能上阵杀敌,文能…罢了,肆姑娘不能文,但嫁个鳏夫还是绰绰有余。哪怕这鳏夫是当今圣上呢!一群人这样私下议论,难免起一些歪心思,有人动手将陇原的好男儿都列了名册,琢磨着要为荀肆保媒了。   孙大娘以为会看到一个伤春悲秋的荀肆,哪成想那肆姑娘意气风发笑逐颜开,感情这和离竟是一件好事。   一边为荀肆量尺寸一边说道:“咱们肆姑娘而今这身段是真真的好!”   荀肆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身,只比在京城之时小了一圈,比从前还是要壮出一些来,不知孙大娘说的身段好指的是哪儿。孙大娘见她懵懂,手指了指她的前襟:“是这儿呀肆姑娘,这儿可是旁人不及的。”   荀肆猛的想起那时云澹对此处的执念,微微红了脸:“您做衣裳便做衣裳,怎的还调戏起人来了?”   孙大娘见状笑出声:“咱们肆姑娘这下可是什么都懂了。”收了尺子又看了眼荀肆,这才乐津津出了门。   荀肆约了北星和正红吃酒,匆匆与荀夫人打了招呼也跟着出了门。时值隆冬,寂寂长夜方始,街上三两男子将手抄在衣袖中,向城里那几家酒馆聚。荀肆选了从前常去的那家,小滩羊烤的酥脆入味,手撕下来扔到饼子中,加瓣生蒜入口,美味至极。   进了门见北星和正红已候在窗边,一旁是一个火炉。荀肆走过去用力拍了北星一巴掌,北星哎呦出声,而后咧嘴朝她傻乐。   “宅子买了?地买了?”荀肆问他。   “买了买了。”北星点头道:“明儿就收拾好了,到时请主子去看。”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出了宫就甭这么称呼,腻歪。”荀肆扯了块儿肉塞进口中,眼朝一旁扫过,一个男子正戏谑的看着她,来者不善。   “看什么看?”荀肆将酒杯摔在桌上:“哪儿来的小贼这样放肆?”   那男子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荀将军果然性子辣。鄙人呼延川。”   北敕太子。不是明日才到?想来自己今日回城早,错过他进城的消息。   荀肆眉头一皱,看着他。他却放下酒杯,眉头一挑:“荀将军不行礼?”北敕太子,即便战败,也位高于荀肆,依两国相交礼仪,此刻荀肆该向他行礼。只见嘴角含着一丝坏笑,身上那件琥珀色大氅衬的他颇有几分风采,但其身型却健壮,是北敕人常见的体格。   荀肆朝他笑道:“没有官印和文书,本将军是不认的。更何况今日得信说呼延川明日才到,你今儿说你是呼延川,本将军还要拿你审上一审,冒充北敕太子可是重罪。”   牙尖嘴利。   那时在战场上碰到她,除了那句“韩城哥哥小心”和“杀”,可没听到她讲过其余的话。呼延川扫了眼她身段,从怀中掏出腰牌都给她,动作之速令人咂舌,荀肆却稳稳接了,瞄了一眼又丢给他,背过身去喝酒,当作没看到。   这会儿倒耍起了无赖。   呼延川一口酒含进口中,轻笑出声。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出声喊小二:“结账。连同荀将军的。”而后起身朝外走,身高腿长肩阔,遮去屋内大半的光,压迫的紧。   北星一直盯着他,待他出了门才说道:“不是说北敕太子是个废人?”   “废不废不知,力气倒是大。”荀肆呲牙咧嘴捂着手腕:“适才那一下震的老娘手腕疼。”   正红笑出声,忙上前帮她扭捏:“您适才面不改色。”   “不能叫那王八蛋小瞧了去。”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看荀肆手腕。   窗外的呼延川听到这句,忍不住轻笑出声,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这才缓步而去。   里头的荀肆与北星正红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便有些醉了,不仅醉了,看眼前的正红幻化成一张春风和煦的脸,正笑着唠叨她:“不许你喝这样多,你偏任性。”   荀肆气急,捧着那张脸怒喝:“关你屁事!就是要喝!”又去寻酒壶径直就着壶嘴喝了,半壶酒下肚,又去捧那张脸,口中喃喃道:“你休要管我,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不着我!”   这样说着,放下酒壶,站起身一步三晃朝外走,口中念叨:“正红,我头晕。咱们回去歇觉。” 第74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二) 怪不得皇上不要……   荀肆第二日睁眼头痛欲裂, 昨儿夜里发生的事已然忘在脑后。听到荀良在院内咳了一声,腾的坐起来:“正红正红。”   正红端着水盆进来:“醒啦?”   “昨儿喝了酒可闹出什么丑态来?”荀肆问道。   正红摇摇头:“虽说没有什么丑态..但您抱着奴婢要奴婢不许管你喝酒, 还说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哦。”荀肆一边穿衣裳一边应声,往后这酒算是不能喝了。   穿戴好了出门见到荀良正对着院中的树吐纳,见她出来便说道:“用了早膳便去驿站吧。”   “见呼延川?”   “对。昨日提前进城了。”   “昨儿与他打过照面了。”荀肆速速干了一碗粥,擦了牙漱了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哪里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影子。见荀良又要吹胡子瞪眼,几步跳到他身前头靠在他肩膀:“阿大,走嘛!”   驿站附近寂静无声, 连只惊鸟都没有。   北敕的人在驿站门口一字排开,呼延川身着北敕朝服居中而立,远远看到穿甲胄的荀肆, 眼底的深海有微波荡漾, 嘴角那抹笑意并未藏了去。   一行人碰面施礼后, 呼延川的眼落在荀肆手腕上:“荀将军手腕可还痛?”   明摆着在揶揄她。   荀肆抬起手, 手腕动了动:“不痛了,杀头牛不费力气。”   呼延川闻言神情一顿, 而后笑出声:“诸位, 请。”说是来议降,气势可不输, 闲庭信步,悠闲自在。荀良和宋为互看一眼,对他的姿态视而不见。   几人落座, 呼延川笑道:“此番前来议和,我北敕带着十足诚意。牛羊马匹各三千,山珍奇味带足了五十车, 而今正在山那头停着,只待大义派人查验。”   “此事不急。”荀良将茶碗放在手边:“太子此番前来山高路远,我大义理应款待。今晚在城外设宴,诚邀呼延赴宴。”   呼延川不直接答他,转头问荀肆:“荀将军一起?”   “自然。”   “那好,昨日见荀将军酒量甚好,不如今晚痛饮一番?”   荀肆莞尔一笑:“对不住,今早睁眼之时决议戒了。”   呼延川兴致盎然:“为何?酒后失态?”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荀良发觉呼延川其人城府颇深,在座诸人除荀肆和韩城,均比他年长。韩城是男子,荀肆是女子,他自以为触到了大义的软肋。   荀肆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策略,却不接招,软软一句:“是啊...”而后朝他眨眨眼:“呼延太子也当少喝,万一醉酒那些贡品出了纰漏,再要我大义赔。”她说“贡品”二字,令呼延川眉眼眯了起来。   他从前听说荀肆是草包,嫁了大义皇帝,即便有西北卫军撑腰,那皇帝仍然忍不得她,全天下人都知晓,说是和离,不过是给西北卫军颜面,实则休妻。而今再看荀肆,发觉她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加之从前与她交手那次,不得不重新审视荀肆。不管传言如何,她铁定不是草包。   他喉间含着一声笑,低低的,听不出其意。宋为和严寒在一旁看着,也不做声,都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当年在北线收拾鞑靼场面不知多凶险,今日这风平浪静,还未到出手的时候。何况这是荀良的地盘。   荀良和韩城也不做声。呼延川将矛头对准荀肆,那便由他去好了。   荀肆却自在,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碗,安心喝茶。   在北敕,鲜少有女人不怕呼延川。他儿时病弱,母后性子弱,常年被人压制。若不是他有雷霆手段,而今也不会抬起头来。北敕人有言:“北风到,太子来。”意为察觉到冷了,那便是太子来了。今日荀肆非但不怕他,还出言挑衅,这倒是新鲜。一双鹰眼看着荀肆,揣测她何时会生出惧意。   荀肆喝够了茶,缓缓将茶碗放下,自衣袖间拿出一本册子交给定西:“给呼延太子瞧瞧。”   “何物?”呼延川问道。   “停战条件。”荀肆朝他眨眨眼。   “不是说不急?”呼延川笑道。   “阿大不急,我急。”   呼延川打开那薄册子一看,登时笑出声。那册子上潦潦草草歪歪扭扭几个字: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将那几个字摊开到众人面前:“当真?”   宋为睥睨一眼,心中乐开了花,这荀肆好玩,煞有介事,却只有那几个字,却算作字字诛心。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绵延不尽,两个江南。可真敢写,后生可畏啊!   荀肆嘿嘿一笑:“自然当真。本来想写向西八百里,转念一想,向西八百里便到了北敕北都,着实有些欺负人了。”北敕地形奇特,故三都而治,西都、东都、北都,北都为北敕皇朝所在,荀肆这一句又戳人心窝子了,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你不给我这二百里,我便打到你北都去,让你国灭。若放在三年前可是万万不敢说这种话,见好就收,图个三五年太平。但如今的大义有了底气,便要厉害一些。北敕勒国从来不会学乖,那颗称霸天下的野心从未敛过,既是如此,大义不能让。   呼延川将那册子交给随从:“这个切记要装好带给父皇。”而后转向荀肆:“孤不似荀将军这般说的算,孤只是一个传话的。”他眼底笑意弥散,笑的人心中发麻。   荀肆才不在乎,头一点:“成,此事不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见呼延川还在看她,便朝他嘿嘿一笑,缺心眼一样。   荀良终于开口:“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两年仗打的疲累,好好过个年,年后再议和不迟。依本将军看,停战三个月再好不过。”   “孤也认为再好不过。”   “停战三个月不需要传话?”一旁的荀肆忽然出声,那双眼亮晶晶,又无辜又可恨。   宋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妙,甚妙,谁说女子不能上战场?皇上钦点这位真是绝了,浑不吝一个,锱铢必较,该装傻时装傻,该进攻时进攻,时机掌握恰到好处,一点亏没吃,你又不能与她计较,免得失了风度。   呼延川也随之笑出声,说道:“荀大将军虎父无犬女,果然是做过大义皇后的女人,不一般。”   剑指和离一事,他可不是君子,戳人短处产生的巨大快感令人愉悦。荀肆却撇撇嘴:“峥嵘岁月,不提也罢。好好打仗,不负皇恩浩荡。”双手朝天抱拳,一点看不出心虚。   荀良见时机到了,也不愿废话,起身告辞:“夜里摆了酒,既是来了陇原,便是我大义的贵客,喝酒看戏,享乐一番。”   “多谢。”呼延川起身送客,途经荀肆身边突然耳语道:“这下知道为何大义皇帝要休妻了。”   荀肆站下看着他:“本将军自己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呼延川指指一旁的随从:“好好练练字吧,字写成这样,别说做皇后了,就连去孤府里做妾,孤都嫌。”   ... ...   “那本将军也终于知晓为何太子至今未婚配了。”   “哦?为何?”   “北敕怕是没有会写字的女人。”说完双手抱拳:“回见!”   呼延川嘴角一动,望着荀肆的背影挑了挑眉,对随从说道:“再去查,将她查个清清楚楚。”呼延川可不是父皇,懦弱可欺,他既是来了,便要将大义的底气摸清楚。前几年吃的败仗,要一仗一仗赢回来,不然真如那荀肆所说,大义朝打到兰赫山以西八百里,打进北敕北都。荀肆这女人,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也似乎有那么一些本事。   荀良等人出了驿站,打马回城,宋为想起“兰赫山以西二百里”便问荀肆:“皇上的口谕?”   “哈?”荀肆一愣。   “你提的归降条件。”宋为解释道。   “哦哦,不是,随便写着玩的。”荀肆笑出声:“怕阿大临时冲我要功课,清早出门匆匆写了,没想到派上用场了。宋叔可是要教训小辈?”   宋为忙摇头:“不敢。”谁敢惹你,今日这一出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娃不好惹。兴许就连那清冷孤傲的万岁爷都要让她几分:“但你写兰赫山以西二百里,应不是在乱写。你估算过,若继续打下去,到明年此时,应是打到那了。”   “看皇上的意思。”荀肆淡然一笑。她离京后二人便彻底断了联系,回陇原这些日子,军中诸事也是由阿大和宋叔写折子递上去,他寥寥几笔批了折子,也从不多说。荀肆昨日看过他写批的折子,只有“准奏”二字。   “阿大,当真要休战三个月?”荀肆想起荀良说休战,这不是荀良的性子。   荀良闻言大笑出声:“逗他玩呢!与北敕学的,满口胡言。”言毕打马而去,其余人等也笑出声,进城去了。   ====   到了夜间,山脚下支起了营帐,火红的灯笼高高挂着,西北卫军将杀好的羊架到火上。营帐内燃着火盆,韩城和荀肆正在屋内研究舆图。土堆在外喊了一声:“报!”   “进来。”韩城说道:“如何?”   “末将去刺探了,呼延川说那批贡品属实。”   韩城与荀肆对视一眼,而后齐齐笑出声。二人都有了鬼主意。   “韩城哥哥先说。”荀肆说道。   “把那牛羊马匹吓跑,跑到哪儿咱们管不着。”   荀肆哈哈笑出声,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甭管如何,先给那惹人厌的北敕太子出一道难题。过些日子再去与他要。”   “听大将军说,大概四十年前,北敕就是这样待我朝的。还是穆老将军那一辈打了十几年,才扳回局面。”韩城说道。   “在京城听说过。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与他小打小闹。你看他那人,阴森森的,求和是假,来刺探是真。那咱们便与他玩些不寻常的。”荀肆将笔一撂,摩拳擦掌。而后朝土堆勾手指:“这事儿咱们这样办…”   土堆一边听一边笑:“是,是,末将这就去办。”   待土堆走了,韩城问荀肆:“此事报朝廷吗?”   “谁写折子谁报,反正我不报。”荀肆说完穿上披风:“待会儿要喝酒,我铁定不喝了,我就坐在一旁,你们喝。”言毕将那舆图一烧,与韩城出了营帐。外头飘起雪,荀肆仰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又下雪了。”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她眼底有柔光闪动,忍不住轻声唤她:“肆姑娘。”   “韩城哥哥。”荀肆也唤他:“那时听说你为救阿大死了,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本已有孕近两月,本就懵懂无知,听闻你死的消息,也要了他的命。他不声不响的,来的时候没与我招呼过,走的时候也没有与我商量过。”荀肆眼底有泪光闪动:“我没与旁人说过,但失去他,让我的心碎成陇原城外的风沙,再也合不上了。”   “对不起。”韩城心痛难当。 第75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三) 清风已过,诸事……   荀肆摇摇头, 自颈间小心翼翼拿出那颗兽牙放到韩城手心。有些话自是不必说,二人都懂。韩城紧紧攥着兽牙, 伸手拍拍她的头:“好好的,不管从前还是往后,哥哥都护着你。”   荀肆用手掌将泪擦掉,用力点头:“好,韩城哥哥。”   荀肆又抬头看雪,这雪下的可真好看。有老人说,陇原的雪,一年下一次, 一次下三月。只要不一直下大雪,天上不掉雀子,这年就是好年, 这雪就是好雪。   荀良打马过来, 见他二人在淋雪, 下了马拿出一条长巾围在荀肆头上:“你阿娘怕你着凉, 要我带着。果然不让人省心。备好了?”   “备好了。”荀肆指了指:“可以派人去请了。”   “我去吧。”韩城边说边朝外走。荀良看看韩城,又看看荀肆, 没有做声。   待入了席, 将军们脱掉甲胄,觥筹交错, 又是另一番模样。北敕人酒量好,呼延川胜在年富力强,颇有以一敌四之势。   “只可惜, 荀将军今日戒酒。”他放下酒杯看着荀肆。   “不是今日戒,是从今往后都戒了。喝酒误事。”荀肆一本正经。   “不喝便不喝,荀将军以茶代酒吧!”呼延川举起酒杯, 执意要与荀肆喝一杯。   荀肆拿起茶碗,起身将碗沿磕在他杯沿向下处:“请。”仰头干了一碗热茶。   “痛快!”呼延川朝她竖拇指,亦喝了那杯酒。放下酒杯问荀良:“在大义,女人和离可还能再嫁?”   ...这玩意儿怎么跟缺心眼似得。荀肆睥睨他一眼,那一眼落在呼延川眼中,别提多有趣。   “大义民风开化,女子可主动和离,和离可再嫁。”荀良答道。   “听闻前些日子,大义皇上跟整个后宫和离,可有此事?”   “有。”   “果然是大义朝。”呼延川这话听不出好赖,但落在荀肆耳中便是赖。她探过头问呼延川:“北敕后宫可还是贵妃当政?”眼神无辜清亮,也看不出这问话是好是赖,却戳到呼延川的软肋。他笑着摇头:“非也,朝纲改了。”   “那感情好。终于是向前走了一步。”荀肆由衷赞叹,而后又说道:“像我这般和离又上战场的女子,在北敕怕是没有活路了吧?”   “不敢。旁人没有活路,荀将军可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之人。”呼延川不与她纠缠了,这女人不好惹,你惹她一下,她打你十次,句句中要害。   世人皆知北敕等级制度森严,寻常人家的女子等同于物品,可以随意买卖,嫁人视为易主。荀肆十分不屑这等风气。   “此番前来预计待多久?”宋为问呼延川。   “在陇原待月余,与诸位商议议和一事。”   “今日不是商议完了?”荀肆又探出脑袋:“怎么还要商议?”   ......   呼延川幽幽看一眼荀肆,若是在北敕,她这样与自己讲话,可以当街斩了。荀肆却又得寸进尺:“二百五十里?”   呼延川笑出声,今日的荀肆有多张狂,往后的她会有多凄惨。呼延川自认能见到那一日。低头为自己斟酒,而后与其他人对饮。再不去招惹荀肆。   ====   云澹的笔久久未落下,他手边放着那件当初请宋先生绣的婴孩的衣裳。从午后坐到灯宫亮起,   “皇上。”千里马在一旁轻声唤他:“该用晚膳了。”   “好。待会儿再用。”云澹终于肯下笔了,荀肆二字落在纸上,心也跟着疼了一下。速速写了一封信塞进信封,又将那件小衣裳用布包好交给静念:“一起给她吧。”   “是。”静念拿过信和衣裳,转身出门办差。千里马见他收了笔,又上前问道:“皇上,用膳吗?”   “端到这儿就好。”   “是。”   云澹近来用的清淡,一份清汤,一份青菜,小半碗米,这些还时常用不完。今日仍旧如此,用了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千里马叹了口气,朝存善摆手:“撤了吧。”   存善带人撤了碗筷,退出之时听云澹唤他:“存善。”   “奴才在。”   云澹想问他荀肆可写信给他了,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即便写了又能如何?不过证明在她心中存善都比自己重罢了。   她走之时说了那么多狠话,每一句都狠狠扎在他心上,她不喜欢的皇宫、子女、他的千帆过尽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他的那点可怜的真心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无法对她说出狠话来,也只有那一句不必再相见,是遂她的愿,也算放过自己。   即便如此,还是想她。空荡荡的皇宫,无论看向哪儿都是她。云澹心底不存一丝奢望,只是绝望的想她。   外头飘起了雪,静念进门之时拍了拍肩上的落雪。   “下雪了?”云澹问他。   “是,下的很大。今年的第三场了。今年的雪比往年多。”   “出去走走吧。”云澹起身向外走,千里马忙撑了伞跟了上去。云澹径直朝外走,上了宫墙。又见宫外那个烟火人间,炊烟袅袅蜿蜒而上,三声两声犬吠,永安和边的红灯笼映的河面通红。   这人间真好,只是身边没有她了。在她心中,京城的雪太薄太浅,留不住她。   云澹站在城墙上,这些时日空荡荡那颗心这会儿愈加无处安放。她过的可好?可会偶尔想起他?   就这样站着,站成了宫门口的石狮姿态。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星儿。”   云澹回头,看到舒月站在风雪中。接连数日不言痛的人,这会儿终于是崩不住了,只唤了一句“母亲”,泪水便涌了出来。   舒月心痛死了,上前轻轻抱住他,手在他肩膀拍着:“哭吧,不丢人。”   云澹觉得委屈。他对荀肆捧出了那颗心,不求荀肆还他以相同的爱,他只求她留下,陪在他身边将这朴素的一生过完。但她一直想走,打进宫那天起,便想走。他洞悉她每一个念头,却从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当她说要走时,他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不用担心她走了,她一定会走的,且不会回来。是以他说了那句永不相见的话,要她放心的走,哪怕恨他也好。   舒月懂他所想的一切,是她的星儿呀,打小就隐忍的星儿。   直至雪将那柄大伞铺满,云澹才恢复如常。他有些羞愧,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在母亲面前哭,多少有些没出息了。   舒月站到他身旁,与他一同赏雪。   “母亲觉得自己的星儿哪儿都好,星儿生着天下无双的一张脸,慈悲、聪敏、杀伐决断,总之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若要母亲去想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比你好,母亲想不出。但星儿也有致命的弱点,星儿的弱点就是遇到心爱的女子便慌了,一慌,你的那些优点便遁了,遁了那女子便看不到;星儿还有一个弱点,那便是遇到一点事儿,便退缩了。有什么可退缩的?就杀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就是中意她,就是要她,她能打你不成?”舒月一个人念叨:“这样窝在宫里想人家像什么话?”   “儿子不想徒增她烦恼,她心中没有我,我去了能如何?”   ...倒也是,那荀肆那样没心没肺,见到自己合不拢嘴,倒不像心里有他的样子。舒月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头多出宫走走,去江南,江南女子好。”   “江南女子好,穆宴溪的春归夫人在无盐镇;宋为的陈大、欧阳丞相的宋先生在京城...”   云澹这句将舒月气笑了,知晓他钻了牛角尖便也不再说话。他愿意开口说话已经很好了。二人赏了许久雪才向回走。   云澹这才想起问舒月:“您怎么回京城了?不是喜欢陇原?”   “回京城呆个把月再回陇原。”   “她应当到陇原了。”   “早快马加鞭回去了,往后是母亲的干女儿了,我与她喝了顿酒才回的。”   云澹低低哦了声:“她...”   “她挺好,笑呵呵的,看不出像和离之人。”舒月才不会说好听话要云澹好过:“人还没到陇原呢,陇原人便将周遭的好男儿都列了册子要她选..为娘还看了那册子呢,真有几个男儿好,那韩城算头一个。”   云澹听舒月提起韩城,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唤了句:“母亲。”   “嗳!”舒月扬声应他,而后笑出声。   “您能回来,挺好。”云澹这人不大会说话,他这辈子的好听话都说给荀肆听了,对舒月说出这一句实属难得。舒月知足了。   这雪下的这样大,那封信却丝毫没有耽搁,三日后便到了荀肆的书桌上。她给北敕的贡品捣了大乱,那牛羊马匹漫山遍野的跑,单她在山上就碰到一头小羊,那小羊屁股上烙着北敕的官印,叫声奶声奶气的。她看了高兴,便栓在自己营帐前,琢磨着再长大些便烤了吃。   兴高采烈回了府,听到荀夫人对她说:“有你的信,放在你桌上,还有一个小布袋。”   “哦。”   荀肆进门,拿起那封信,看到信封上“荀肆亲启”几个字,手微微一抖。云澹的字她认得,是世上少见的好看的字。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来看,寥寥数字:“荀肆,彩月于你日常所饮的汤中投了一味药,可致月事推迟有孕脉。你不曾有过我的孩子。若你也曾为此事难过,此刻可展颜一笑。清风已过,诸事无痕,你我皆可心安。云澹。”   荀肆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便心痛难当,今日发觉竟是误会一场。此刻明明应当开怀,不知为何,又觉得难过。就连那个孩子都是假的,可还剩什么真的东西了?   打开一旁的布袋,看到那件红衣裳,小小的,巴掌大的衣裳,是他当时暗暗备下的衣裳。荀肆捧在手心看了许久,而后捂在眼上,那泪水片刻将衣裳打湿。   荀肆提笔写信给他,只写了一个字:“好。”   再无其他。 第7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四) 别惹我,我不好……   荀肆今日不必去军营, 拉着正红去街上买灯笼送给北星。   北星的小院儿就在将军府那条街上,他当初挑的时候就奔着离荀家近, 荀大将军去打仗,他可随时照应荀夫人。   今日飘着零星小雪,街上三三两两行人。扎灯笼的手艺人在学堂的屋檐下坐着,家伙事一字排开,动作飞快。   荀肆蹲那看了许久,每当那手艺人扎完一个,她就说:“这个我要了。”   手艺人一边扎一边问:“您到底要多少?”   “二十多个吧...”荀肆指着那灯笼:“快,别停。”荀肆觉得扎灯笼好玩, 竟然认认真真学了起来。   “怎么?卸甲归田后准备以扎灯笼为生?”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荀肆回头看到呼延川,身着上等貂绒,锦衣华服, 贵气非常。弯腿蹲到荀肆身旁, 拿起一个灯笼瞧了瞧, 而后放回原处。   “呼延太子出来遛街了?”荀肆朝一旁移了一步, 离他稍远些。   “总在驿站待着也无趣,出来走走。”呼延川顿了顿:“前几日我们囤在山那头的牛羊马匹受了惊, 冲破围栏四散跑了。孤在陇原城走走, 看看有没有跑到陇原城来。”   “说是上贡给我大义的那些?”荀肆睁大了眼。   “非上贡,是礼赠。”   “哦哦哦, 礼赠礼赠。丢了可怎么办?那日你说了此事后阿大就给皇上写了折子,皇上说这几日要西北卫军派人清点呢!”荀肆用掌心揉了揉鼻尖,打了一个喷嚏:“天儿这么冷, 那些马牛羊可得快些找回来,别回头冻坏了。”   呼延川偏着头看她,这个女人真真假假, 狡猾的狠。他也只是怀疑她,却找不到切实证据。那天大雪倾落,北风呼号,卫兵说山上亮着野兽的眼睛,大家都不敢懈怠。那野兽从北面来,放火去赶,南面的围栏却被攻破。待他们回到南面围堵,那马牛羊已惊慌失措逃掉大半。   呼延川思及此,又看了看荀肆。她正在学扎灯笼,手指拉着一根竹子问那手艺人:“这样?”察觉到呼延川在看她,偏过头粲然一笑:“不是说去找马牛羊?”   “你可见到过?”呼延川问她。   荀肆又笑开了:“不瞒你说,见到一只小咩咩,叫声奶声奶气的,屁股上印着北敕的官印,我瞅着好玩,拴在营帐外头养着玩儿了。”   “你见到不与本太子说?”   “...你这话说的忒气人,就一只小咩咩!我哪里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自己跑到营地,站在营地门口冲我咩咩叫...看着挺好看,闻着也挺好吃...”   “荀肆!”呼延川板起脸吓她,他生气之时双眼会泛起蓝光,眼梢吊起,狼一样,十分可怖。   “行行行,你这么小气,那只羊咩咩虽然盖着北敕官印,又不能证明就是你带来那批,你若要还你就是,怎么还瞪人呢?”荀肆才不怕她,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那你还给我,今天就赶到驿站去。”呼延川并不会因为荀肆是女流之辈而让着她,何况她也没把自己当女人,处处挑衅。   荀肆听到他要拿回那只羊,睥睨他一眼:“成吧,还你。反正早晚是我的,放驿站养几天。今早听阿大说过五日要去点数,点过了休战过年了。”   呼延川并不应她,他报的数是砍了一半的,还有另一半囤在二百里外。只是甫到陇原便吃了这样的哑巴亏,令他丢了颜面。这会儿他已能肯定是荀肆做下的事了,这女人别看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心肠是真狠,手段是真黑。   站起身来对荀肆说道:“孤随处走走。”   “啊....”荀肆并未抬头,她已学会做风筝了,琢磨着带些余料回去做,心不在焉应他一句。   呼延川见她这般无理,眼落在她浑圆的屁股上,心道踢她个狗啃屎,她会不会立马起兵打到北都去?心中忍下那口气,兀自走了。他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归降。归降他是万万不愿的,刺探一番即可,他想来看看真正的大义是什么样。第一天进城那晚在陇原的酒楼里听那些人讲的话,听出这些年大义百姓的日子愈发的好;这几日偶尔出来闲逛,钱庄、当铺、成衣铺子、学堂、酱油铺、米店他都一一看了,当真与北敕不同。最不同的便是民风。在大义,女子可以和离、教书、上战场打战、独自做生意,这些都令呼延川意外。心中隐隐知晓为何这些年大义愈发的强,大体是因着内里和美。   “你查了她这么久,说说她的弱点是什么?”呼延川问一旁的随侍。   “依奴看,她的弱点是韩城和荀良。”   “大义皇帝不是?”   “...二人成亲一年多便和离,应当并不恩爱。”   呼延川眸色一深,又缓缓踱步。荀良、宋为、严寒年长许多,经的事也多,反倒荀肆和韩城,是西北卫军的弱点。荀肆这个女人,许是个冲动的。冲动之时便容易做下错事,呼延川要试那么一试。大义这盘棋还有解。   那头荀肆买了灯笼,与正红一起用竹竿挑着奔北星家里走。进了门看到北星正在扫雪,耳朵冻的通红。见到荀肆进门,忙为她看茶,荀肆喝了口,便搬了椅子帮他挂灯笼,一边挂一边念叨:“白雪红灯笼,日子乐融融。”   北星嘿嘿笑出声:“有了肆姑娘才能乐融融。想当年小的都被迫做了人牙子了。”北星说完这句想起另一件事:“小王爷给小的来了一封信,要小的帮忙查一个人。说是与殷家通敌有关的人。”   “要你查何人?”荀肆问道。   “说是原籍京城的一个人,八岁之时被人牙子拐了去。而今年近而立。”   “这上哪儿查去?”   “说是那人的老阿娘还记得他,在京城街上见到了,喊他乳名他还愣了愣,但转眼便走了。京城人都知晓小王爷在查人牙子,于是那老阿娘便去寻了小王爷,将经年往事细细说了。小王爷又马上去查,发觉老阿娘所说之人,是北敕的商人,拿着通关文书去的京城。”   “这样巧合?”   “可不?那老阿娘从前在殷家做下人的,儿子时常去殷府门口等她。”   “小王爷还在查人牙子的事,皇上知晓吗?”   “知晓。小王爷说之前皇上就准他查,还将许多从前查的卷宗给了他,只有一样,要小王爷查到什么先呈给皇上。”   “哦。”   荀肆挂了灯笼下了木椅,对北星说道:“待天黑了咱们就掌灯,红红火火的。”   “妥嘞!”三人忙活这一阵终于闲下来,坐在屋檐下看雪,上一回这样的光景好像还在宫里,而今大家都全身全尾的回到陇原,真好。   “小王爷近来如何?”荀肆问北星:“他怎么不给我来信?”   “小王爷近来在处理殷家的事,十分忙。若不是要我帮忙查那个人,兴许也不会给我来信。”   “成吧,原谅他。”   三人正坐着,听到外头吵嚷。北星跑出去去看,回来对荀肆说道:“走水了!”   “走,看看去。”   几人顺着浓烟的方向走,最终到了学堂门口。看到引歌正与众人一起抬水,荀肆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失心疯把学堂点了。”   “哪个?”   荀肆顺着引歌的手望去,那不是二傻子吗?头发蓬乱坐在街边,显然被吓傻了,筛糠似的抖。荀肆走上前去问他:“你点学堂做什么?”   二傻子伸出手比划:“给吃的。”意思是点学堂给吃的。   “谁说的?”   二傻子摇头。   荀肆四下一望,大家都在灭火,看不出异样。好在陇原城不大,怂恿二傻子的人应当能查出。就怕不是本地人。   烧学堂做什么?   荀肆走到北星身边:“查查为何有人要烧学堂。”   众人灭了火后散去了,学堂却被烧了大半。引歌站在那看着断壁残垣有点难过。荀肆走上前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烧了就烧了,重修便是。好在人没事对不?”   引歌点头:“是,只是眼下娃娃们没有地方读书了。”   这倒是件难事。荀肆正在发愁,韩城牵着马过来,问她:“怎么回事?”   “走水啦,娃娃们没地儿上课了,正在想可以去哪里上课呢!”荀肆说道。   “去我府上吧,我府上地方大,没人,拾掇出一间屋子即可。”韩城转向引歌:“你觉得呢?”   “这...娃娃们很吵...”引歌有些担忧,据说韩城喜静,若是这些学童惹得他睡不好不痛快,那她就罪过了。   “吵就吵嘛!吵起来热闹啊!就这么定了!”荀肆拉住引歌:“走,这就去韩城哥哥府上挑一间屋子。”   韩城苦笑着摇头:“就你心急。那便走吧!”   韩城的将军府过于清净了,推门而入,只有一个老者在生火。韩城指着院子:“除了书房卧房那间,其余随便挑。挑好了我叫人去找一些桌椅来。”   引歌随意指了一间屋子,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桌椅好摆放。韩城应承了,便命人去寻桌椅,几个人坐在他书房喝茶等着。引歌有些局促,这人一局促,手脚便不知放在哪里好。倒不是胆小,只是韩城看她的目光过于淡了些,令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寻了两次辙子想走,都被荀肆按在那,直等到傍晚,桌椅才摆放齐整。引歌终于能撤了,荀肆不放心她,便请韩城帮忙送送,她则出了门去会北星。   北星问了一下午便问出来了,给那二傻子吃的要他放火的人不是旁人,是呼延川那个随从。荀肆这下确认了,那呼延川是个睚眦必较之人,今日放火烧学堂许是这些日子自己给他气受令他不悦,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好在他尚存一些理智,并未烧到人,不然荀肆今晚就要揪掉他脑袋。荀肆咬了一口肉包子,狠狠咽下。   一旁的北星也咽下一口包子,而后问她:“干不干他?”   “干!”荀肆吞了包子,拍拍手:“老娘可不与他小打小闹,不揍哭他老娘以后不姓荀了!” 第77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五) 不迟   “啥时候打?”北星问道。   “攒着一起打吧。”荀肆甩了甩马尾, 她没心思与呼延川小打小闹,要么不打, 要打就打的他起不来。   “您还真能沉得住气。”   “阿大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尚不知呼延川那狗贼为何要烧学堂,咱们只得按兵不动了。”荀肆和北星、正红二人朝酒肆走,下雪的天气,荀肆惦记喝一碗羊汤暖胃。   在酒肆门口,迎面碰上了来用晚饭的呼延川。他径直走到荀肆面前,“将军府的饭不好吃?整日来外头打牙祭。”呼延川讥讽道。   “呼延太子出行连个厨子都带不起?”荀肆瞥了他一眼,从他身前绕过去,却被呼延川一把拉住手臂。   “放肆!”荀肆眉头立起怒喝道。   “大义不是民风开化?”呼延川挑衅道。   “分人。”荀肆甩开他的手:“不吃了。”   “那感情好。”呼延川轻笑出声, 转身进了酒肆。   荀肆调转身子走进酒肆,朝呼延川勾手指:“你来。”   眼前这女子虽有狠辣心肠,但此时睁着大眼睛挑衅你, 眼底笑意盎然, 又带着几分暖色, 竟令常年在大漠风沙无尽草场上疯长的呼延川心念一动。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放马过来。”   “我以茶代酒。”荀肆说戒酒果然戒酒, 一口不肯喝。   “我一盅酒,你一杯茶。”呼延川提议。   “好。”荀肆也不扭捏, 朝他拱手:“呼延太子请吧!”   呼延川手按住杯口摇摇头:“只喝酒没意思, 玩飞花令如何?”   “不会。”   “......不是说大义的大户人家女子各个饱读诗书?”呼延川有意羞辱荀肆:“罢了罢了,那就这么着喝吧!”   荀肆看他一眼, 倒了小杯茶:“请吧!”   呼延川的侍卫上前为他二人斟酒,低声说了句:“请。”   前几次荀肆并未听过他讲话,这会儿听到了声音, 抬头看他一眼,而后举起杯:“来吧,呼延太子。”   “可惜荀将军生个女儿身了。”呼延川意有所指说道。   “做女人不好?”   “做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大杀四方多好。”   “女人不能大杀四方啦?”   “女人可以放下帷幔在床上大杀四方。”呼延川说完这句放下酒杯, 那双鹰眼闪过一道精光,身子向前微探:“你成过亲,对男女之事应该不生疏。男人去征服天下,你征服男人,岂不是美哉?”他话音落了,荀肆的巴掌便打了出去,饶是习武的呼延川也没躲过去,生生挨了这一巴掌。荀肆用了十足力气,将他嘴角打破,他舌尖舔过去,尝到血腥味。   荀肆收了巴掌一边揉手腕一边道:“呼延太子别介意啊,我就是想试试下了床能不能征服男人。”   呼延川非但不气,还笑出声音:“辣。孤还偏偏喜欢你的泼辣劲儿。不如你跟了孤如何?孤与你一起征战天下,岂不快哉?”   荀肆摇摇头:“不得行,我偏不喜欢北敕人身上的羊膻味。”言罢站起身:“哎,手疼,端不起茶杯了。我先告辞了。”   呼延川眉头挑了挑:“好。若是寂寂长夜孤枕难眠,孤在驿站候着你。你知晓的,北敕男子身体好,孤看你这模样,想那弱不禁风的大义皇帝也降不住你。不试试野马,你还当天下男子都是你那只羊羔子。”   呼延川有意辱荀肆,他倒想看看这女子究竟隐忍到什么程度。   荀肆却又坐了回来,咧嘴一笑:“手腕好了,来,喝酒。”   呼延川阴森森看她一眼:“好。孤从前并未与女子纯粹对饮过,你算头一个。”   “为哪般呢?北敕后宫里没有女子?”   “没有能入我眼的。”呼延川朝她眨眨眼,省了称谓:“我看你倒是顺眼,不扭捏,泼辣,成过亲自然知情知趣,长的嘛,也说得过去。你我二人,就隔着一座兰赫山脉。”   荀肆不动声色捏着茶碗,也不答他,微微垂了眼,令人看不出她心迹。荀肆猛然发觉自己而今这神态竟像极了云澹。当他要隐藏心事之时,只管垂首不语,这招真好用。   呼延川见她不语,又说道:“罢了罢了,你是大义皇帝枕边睡过的人,想必我区区北敕太子也入不了你眼。待我登基了再来迎娶你。”   登基?   荀肆终于抬起头:“你父皇尚健在,你就说这样的话,不怕他砍了你?”   “除非你告密。”呼延川看着她:“你会告密吗?”   荀肆切了声。   二人渐入平和,开始讲些琐事,荀肆茶喝的多,跑了好几趟茅厕,终于败下阵来扣了茶杯:“不喝了不喝了。再会。”起身抱拳出了酒肆。   正红和北星随她出了酒肆,北星忍不住朝酒肆里头啐了一口:“呸!杂碎!”   荀肆却问正红:“他那随侍嗓音你觉得熟嘛?”   正红仔细想了想,着实想不起,而后摇头。   “那日在屋顶听殷狗跟一个人说话,那声音与呼延川的侍卫十分相像。”转头对北星道:“给小王爷去封密信,问他当日要他追查那人后来如何了?”   北星忙点头。   荀肆又看了眼酒肆:“他故意的。”   “为何?”   “我也不大说得清,放火烧学堂、说话逾矩、似乎都是为了惹怒我。兴许是想我怒火中烧乱了阵脚?”偏着头又思量片刻,而后点头:“对,就是这样。他打一开始就将矛头对准我,在他心中,我是西北卫军的弱点。他想在我这里找出破绽,既是如此,我们定要小心。”荀肆又想起他说的登基的话,觉得这话可不是随意能说的,这厮八成是想造反。造反好造反好。   再三叮嘱要查之事,方与北星散了。回到府内,躺在床上才发觉自己醉了茶,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如擂鼓,擂的比与云澹真正洞房那一日还要响。   ====   话说荀肆拜托韩城送引歌回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将军府。此时落雪黄昏,将韩城衬的比从前柔和几分。   韩城不怒自威,令引歌咬着唇不敢轻易张口说话。   “一直没有当面谢你,多谢你的红景天。”韩城开口说道。   引歌忙摇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红景天长在高寒之地,距陇原最近之处也要二百余里。且不说远近,单采它的凶险都令人咋舌。你是如何买到的?”韩城问她:“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引歌一听他要付银子,忙摆手:“韩将军万万使不得,是...”引歌急的有些语无伦次,是了几回方说道:“是从前在京城一个姐妹送的,没花银子...”   “哦。”   “那我也要谢你,那红景天救了我半条命。”韩城坚持要谢她,这令引歌不安。他将她带出京城,她视他为救命恩人,心中总觉得亏欠,好不容易能帮他一回,而今他又要谢回来,这又令引歌心事重重。   “在您府上教书,就当帮了引歌吧?”她小心翼翼说道。   韩城终于发觉引歌不是在推脱,是真的不需要他答谢。于是点头:“也好。无论如何,多谢你。”   引歌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雪将黄昏吞没,天早早的黑了。只有街边那一盏两盏灯笼的微光,脚下的路坑洼,引歌一不留神闪了脚,身子向一旁倒去,韩城眼疾手快拉住她胳膊,拽小鸡崽一样将她扶值,不费丝毫力气。   引歌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平日里显不出什么,韩城这一握发觉到她的伶仃。即便在江南,这样的伶仃也算少见了。   韩城想起他受伤昏迷那些时日,睁开眼时看到引歌正在为他擦手臂,见到韩城睁眼忙站到一旁解释:“有一日来您府上送东西,被土堆校尉留下了。土堆说您府上没有女子,找了一个哑姑粗手粗脚...”她急于解释,生怕韩城误会。   韩城哪里有精神误会,只对她说:“给你添麻烦了。”   引歌又摆手:“不麻烦,只是煎药喂药,不是粗重的活。”哪里不麻烦,韩城昏迷之时不喝药,一只手死命抓着她手腕,要将她手腕捏断了。引歌用尽各种法子他都不张口,后来还是让土堆掰开他嘴。每一次都如此。   韩城听她说了那几句又沉沉睡去,再睁眼之时她端着一碗热粥。就这么一粥一饭的照料他,他熟睡之时她便跑去学堂,两头奔忙,没叫过一声苦。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雪将她头发、睫毛都打湿,整个人更显伶仃。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嘴:“陇原风沙大,你平日里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到了开春,一阵疾风能将你刮跑。”   引歌忙应道:“是,待会儿回去便多多吃,吃一碗面。”   “多大碗?”韩城问她。   引歌将双手比在一起,比出一个小小的碗口:“这么大一碗。”她平日只用半碗便会撑,今天说要吃一碗已然是用了十成力气了。   那么小一碗,不够韩城塞牙缝的。韩城腹诽,却不多说,沉默着将她送到家门口,便速速回了府。   第二日清早,韩城刚起,便听到外面敲门声,他站在门口见引歌带着一群娃娃,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见到韩城齐声问早:“韩将军早。”   韩城点点头:“好好读书,长大考取功名。”他自己少时不读书,还是这几年被荀良逼着拿起书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此言甚是,韩城认。是以真心希望这些小娃娃读有用书,做有用人。   “是。”娃娃们又齐齐应了,而后速速进了那间屋子,不出片刻,韩城听到引歌的声音传来:“今日咱们学《道德经》...”   韩城站在那听了会儿,这才打马去营地。傍晚当他回来之时,见到桌上放着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冒着热气。看门大爷说是引歌先生做的,以示感谢。   韩城点点头。这下算是略微懂了引歌这个人,是你予她滴水之恩,她当涌泉相报这样的人。虽瘦弱,却有风骨,值得钦佩。韩城夹起一口菜送进口中,菜中有江南也有陇原,风格自成一派,好吃。   =======   云澹在宫中也醉了茶。   起因在舒月请宋清风进宫,二人拉着他吃茶,与他讲些民间的风花雪月。起初云澹云里雾里,不知她们讲的是什么。直至讲到姑苏城外有个才子刘德,与妻子和离后发觉世上美人无数,心上人却在蓦然回首处,于是又巴巴追上去。三天一封情/信,两天一个信物,不仅如此,将那女子家中的诸事大包大揽,不出半载,二人又开开心心成了亲。讲到这云澹便懂了,开口问道:“真叫刘德?”   ?舒月一愣。   “刘德可不像才子的名字,倒像闹市中屠夫的名字。”   …舒月心道你真是个棒槌,你娘亲纵横天下数十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云澹却笑出声,转头问宋清风:“宋先生,当年您与丞相和离,最终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宋清风微微红了脸:“这…说来话长了。”   “倒是无碍,从前只听过囫囵大概。学生洗耳恭听了。”   宋清风见他这般,便轻声说道:“那仅止于今日,可不许对旁人说。若是旁人知晓了,他要挂不住面子的。”而后轻咳一声,立直身子,姿态便起了:“那会儿和离,我本不打算再理他。无奈他一直纠缠,写江湖话本叫人送给我,寻个辙子便来寻我,还拉拢三哥。不仅如此,我想去游历江南,他巴巴的追了过来…”   舒月打断她:“讲一讲你与荀锦的事。”朝宋清风使了个眼色。   宋清风自然明白,于是说道:“那会儿呢,我也风华正茂,家父与荀家有私交,便有意撮合我和荀锦大人。荀锦…当时我是动了心的,若是澜沧不追到江南,恐怕我要守不住心了。所以呢,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澜沧胜在赶过去的时机…”   “可不是?”舒月接过话茬:“那会儿欧阳澜沧巴巴追到江南,还被朝中大臣笑。再看眼下,哪一个有他过的舒心?这人呐,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丢人。”言罢又与宋清风聊起其他,都是寻常人家的琐碎之事,云澹静静坐在一旁,也不插言,生生喝了一下午茶。   到了夜里,躺在床上,醉了茶,心思烦乱。想起宋先生那句“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呼吸一滞。不免坐直身子,想起荀肆和韩城,心中痛意弥散。听了一下午风月故事,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不战自溃,还不如那刘德呢!   患得患失,喜忧无常,胡思乱想,不知所措,少年不如。   直折腾一整夜,眼底乌黑,外头雪后初霁,云澹才彻底搞懂荀肆要的真正是什么,心中奢望他懂的还不算太迟。 第78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六) 肩上是江山和你……   昨夜小楼听雪, 清早换了人间。   云澹站在兵器室里,看着宫人将那些兵器一一装好。千里马在一旁叮嘱:“哎呦, 轻点,坏了砍你头!”   云澹忍不住制止他:“别整日砍头砍头,你砍过谁的头?”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知错了。”而后扭头道:“轻点轻点,坏了打板子!”   云澹见他屡教不改,便也不再做声,想起荀肆在这兵器室舞枪弄棒那些日子,乒乒乓乓的声音至今还响在心头上,也不知她还愿不愿收下他的心意。眼见着那些兵器装好了, 抬上了车。出了门对外头的云珞说道:“山高路远,拜托你了。”   “就没有旁的东西带给她?”   “譬如?”   “一封信?口谕?”云珞提醒他。   “那你等我片刻。”云澹走进书房,拿起毛笔, 琢磨许久才落笔, 写了撕, 撕了写, 最终画了一幅小画装进信封,一个字没有。写了字她恐怕也不爱看, 倒不如一幅画来的实在。   “那臣便启程了。”云珞将信塞进衣襟。   “去吧。”   “殷家的事…”   “欧阳澜沧在处理, 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你不必担忧。”云澹顿了顿:“见了她给朕来封信, 让朕知晓她过的好不好。”   云珞见他这般啰嗦,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去多好?”   云澹摇头:“眼下着实走不开,有要事处理。若是为了她撇下这江山, 她会看朕不起。待处理了乱局再去。”   “晚了若是她有了心上人呢?譬如跟韩城生米煮成熟饭…”云珞与云澹相处久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这会儿也敢逗他一逗。果然, 云澹皱了眉:“那便是命。”   “成。那臣弟这就走了。”云珞朝云澹拱手施礼,带着几车兵器浩浩荡荡出发了。途经永安河,见到程素正在教几个小人吹糖人,便叫停马车:“等着,我有事。”下了马走到程素面前,唤她一声:“程姑娘。”   程素抬头见是他,又看他身后浩荡的排场,微微笑了:“小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出趟远门儿。”云珞从她手中拿过一个糖人儿,仔细看了看,将其插在旗杆的缝隙中。   “祝小王爷一路顺风。”   云珞在程素家中用过几回饭,又日日与程母学生意经,早与程素相熟。遂问道:“你想不想去走走?之前不是说天下那么大,想游历一番?”   程素摇头:“那都是往后的事了,父母在,不远游。”   “成。”云珞转身走了几步,又调转回来:“我这回大概去三月左右,回来将近开春了。你若有事就去找孙掌柜,她会照料你。”   “那便多谢王爷了。只是昨日与母亲商议,大仇得报,京城也不必久待。待过了年,天气暖些,小女便与母亲打道回府了。这些时日多谢王爷照拂。”程素所言属实,二人在京城住不惯,想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在老家开一间铺子,为母亲颐养天年。只是这话说出来,令云珞心头一空:“定了?”   “定了。兴许与王爷碰不上了,在此先行与王爷拜别。祝王爷顺心顺意。”   云珞知她不打诳语,是以点头:“好。那便就此拜别。”翻身上马后,又看了眼程素,她正笑着颔首,云珞朝她扬了扬下巴,脸上笑意盎然,鲜衣怒马少年郎。   云澹看云珞出了宫,一回身,见舒月站在他身后。   “这一车车的往外头拉什么呢?”舒月打趣道。   “她在宫内时常玩的那些玩意儿。”云澹见舒月眼神一闪,要算计他一般。转念一想,不能,自己亲亲的娘亲,哪能呢!但心中那股子疑窦却消不了,又看一眼舒月:“父皇呢?”   “永明殿里等你呢!”舒月说完随他一道走,口中却还说着:“你是准备将宫中这些玩意儿一点点倒腾去陇原?在陇原建个行宫?那也忒远了些。”讲完兀自笑出声,心中多少宽慰一些,不管怎样,他终于想通了,能低头了。哪怕这手段跟小儿玩闹一样呢,却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云澹与舒月一同进了殿,见景柯正拿着一本折子在看。他随舒月浪荡十余载,这会儿看这些折子倒也有趣。见云澹进门便问道:“荀良说北敕派太子前来议和,你如何想?”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北敕北都眼下不太平,之所以前来议和,许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但眼下紧要的还不是此事。”云澹看了景柯一眼,而后从奏折最下方拿出一份密报来:“您瞧瞧。”   景柯见他神情肃穆,拿起来细细读了,浓眉不由皱起,问云澹:“此事当真?”   云澹点头:“消息可靠。”   “那你预备如何解此题?”   “儿子想亲自去一趟无盐镇,朝中琐事还请父亲代劳。”   “去无盐镇?”一旁的舒月终于说话,拿过那封密函看了,这才说道:“是要去无盐镇。依我对穆宴溪和春归夫人的了解,他二人也定然会全力助你一臂之力。朝中诸事不必担忧,还有你父皇和欧阳澜沧荀锦等人,再不济,请穆老将军出山。”   “那儿子便谢过父母亲。”云澹朝他二人弯身:“儿子明日便启程。”   云澹为帝十余载,肩头扛着大义百姓的日子。此时儿女情长已无暇顾及,只在心中暗暗奢望荀肆能等他,哪怕她身边就站着她曾日思夜念的韩城。   ====   前一瞬还是晴天,转眼便北风呼号,夹着巨大的雪片子,斜着落下来。小羊紧紧缩在一团,远远望去,像一朵巨大的棉絮。荀肆的马受了惊,前蹄抬起,嘶鸣一声,而后被荀肆死命按下,带着它寻了一个山洞将它绑在那,这才朝韩城和呼延川那走。   “点完了?”韩城大声问眼前的土堆。   风将土堆的账本子吹的呼呼作响,他用衣袖挡着,拼命睁大眼睛又对了遍数,而后说道:“点完了,数对得上。”   荀肆走上前去抱住一头瑟瑟发抖小羊:“哎,就是你,又回来了吧?待你长大了就炖了你。”风将她的声音吹到呼延川耳中,令他对荀肆的恨意又深了些。   “既是对得上,那孤便启程回北都了。”呼延川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不是要待月余?”荀肆问道。   “不了。”他倾身上前,凑到荀肆耳边,声音被北风吹的寒凉:“待孤来娶你。”   “什么?”荀肆听不清他的话,只得大声问。   呼延川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而后迅速后退,见荀肆眉头皱着,大笑出声,翻身上马,朝荀肆拱手:“再会。”扬鞭而去,片刻不留。北敕人马术高明,即便在这样的风雪中也不见他费力气,稳稳坐在马上。   荀肆偏着头思量片刻,而后对韩城喊道:“韩城哥哥,我觉得咱们马上要有大仗要打。”   “为何?”   “他此番回去,八成要谋权篡位。”荀肆将他吃酒之时无意之言讲出来听了,而后笑出声:“你说若是他当真谋权篡位,是成是败?”   “你期望他是成是败?”韩城问道。   “成败无所谓,打谁都是打。只是阿大和宋叔这几日眉头紧锁,似是有心事。”荀肆凝神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为何。这会儿风终于见小,荀肆的脸上被风雪打出几道红痕,手摸上去微微痛着。   “回府说吧!”韩城指指她的脸:“看着架势待会儿还有狂风暴雪,老人家都说陇原的天是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好。”荀肆回头看着那些马牛羊,对土堆说道:“千万看好了。到地方后前别急着吃,多看几日,北敕人心肠狠辣,别是在这些牲口中下了毒。”   那头呼延川打马二十余里,终于停下来。勒紧缰绳,任由那马在原地转了十数圈。一旁的随侍也都停下来,等他定夺。呼延川任那风雪将他吹的清醒明白,这才调转马头。   随侍问他:“不归?”   他嘴角噙着一抹坏笑:“不。”就在刚刚他改了主意。此时回北都于战事无益。当前最应当解决的事是荀肆。   “回陇原。”   呼延川又朝陇原疾行,远远的在官道上见到正在缓行的荀肆和韩城,风雪见小,却仍不可小觑,他二人却悠哉悠哉,身后跟着北敕的牛羊马匹。荀肆如那牧羊女一般,偶尔调转马头挥动马鞭将离群的小羊赶回去。呼延川打后面追上去,马声在她身旁嘶鸣停下,荀肆回头见到他,倒也不意外,笑道:“舍不得这些马牛羊?”   呼延川半真半假道:“舍不得你。”话落察觉韩城眼中一道寒光射过来,于是朝韩城笑笑:“韩将军与孤感同身受?”   “这里是陇原。”韩城慢慢说道:“呼延太子许是在北敕横行惯了,在陇原也这般口无遮拦。”   荀肆拦住韩城话头:“韩将军这样说不对,呼延太子前些年在北敕可不横行,收敛着呢!”   呼延川早已习惯荀肆的冷嘲热讽,此刻不想恋战,反而轻笑出声,朝他们拱手:“先走一步。”率先去了驿站。   进了驿站,扯下狐裘,摘了官帽,对随侍说道:“之前说的荀肆常去的那座山头,找一幅详细的舆图来。”   “是。”   “将荀良、宋为、严寒、韩城各自的出城进城规律摸清楚,那个学堂的女先生也摸清楚。”   “是。”   “下去吧。”呼延川走到窗前,径直推开窗,外头北风呼号着灌进屋内,他打了个哆嗦,眼底狠戾一闪而过。呼延川不是北敕那些笨人,脑袋里装着浆糊,一条道跑到黑。   他要剑走偏锋。 第79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七) 引歌定会好好伺……   学堂下学之时孩童们尚能还家。待引歌擦了桌椅将屋内拾掇干净, 甫一推门便被风雪拍了回来,深吸一口气, 一脚踏出门,大风将她那条伶仃的腿吹的晃了一晃。   糟糕。回不去了。   她燃起油灯坐在窗前听外面大风呼号,心中渐感不安。直至天黑透,风雪还不见弱,但引歌不能再待了。夜宿将军府这话头讲出来不好听,会给韩城惹麻烦。她裹紧衣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去。此时韩城还未从营地归来, 将军府只有那看门人,引歌在门房向他点头,终于走进风雪中。   街巷空无一人。狂风暴雪, 飞沙走石, 道不尽此刻西北的荒凉。引歌的脸生疼, 甚至能察觉出肿胀。费尽力气, 不过走出三五丈。黑暗中一个人从她身旁经过,撞到她的肩膀, 引歌顿觉肩头一热, 回身看那人,却已看不清了。   引歌直觉不对, 转身朝将军府走,远远见将军府的大门在风中开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引歌一颗心顺时提到喉咙, 猛跑几步,见到适才还与她打招呼的门房大爷双目圆睁躺在地上,周遭除了风雪声再无动静。   死人了。   引歌看到韩城的书房亮起一盏暗灯, 屋内人影在动,她想回身去喊人,口张了张,终于没能发出声响,一头栽进雪地上。   再睁眼之时,见到眼前坐着一个人,引歌看不清他长相,只见到一个轮廓。而她手脚被缚着,如待宰的羔羊。   “还跑吗?”那男子声音寒凉狠戾,引歌不知他是何人,只得咬紧牙关,眼望着他。只见那男子自手边拿出一沓纸放到引歌面前:“得空看看,想要他活,只需帮我做一件事。”他将头凑到引歌耳边,耳语一句,而后伸手敲在引歌脖颈,她眼前一黑,又失去知觉。   ......   待她再睁眼之时,她已在自己的床上,手边的那一沓纸提醒她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外头响起敲门声,她慌忙将那纸塞到床下,而后去应门。   “引歌先生,韩将军请你到府上一趟。”是土堆。   “韩将军有事?”引歌问道。   “是,急事。”土堆说道。   “那我随你去。稍等片刻,我进去加件衣裳,外头太冷了。”引歌说完转身进门,将那纸丢进火盆中,而后找了件厚棉袄套在身上,见那纸燃完了,又在上头加了一块碳,这才随土堆走了。   风雪停了,外头极寒,呼出的气凝在前额和眉上,耳朵冻的发麻。将军府外没有任何异样,土堆推门而入,引歌看到那看门人的尸首停在院中。这会儿天大亮,终于看得清他的死态有多可怖,引歌慌忙捂上眼睛,手一直在抖。   荀肆见她如此,轻声说道:“先生进来说话。”而后上前拉住她胳膊,将她带进屋内。引歌见韩城凝神站在书桌前,不知在想什么。   “先生昨儿下学离开将军府之时,可察觉到有何异样?”荀肆问道。   “走时天黑透了,门房先生叮嘱我慢些走。风雪太大,我走的费力气...门房先生...他...”引歌红了眼睛。   “门房先生昨夜死了。将军府昨夜进了人。”荀肆说道。若是按照往常,将军府是有暗哨的,但昨日因故将暗哨调往宋为那里,不成想却出了事。太过蹊跷:“你离开之时,可在路上见过什么人?”荀肆又问道。   “见过。”引歌答道:“一个男人,他还撞了我肩膀。”   “什么样的男人?”   引歌摇头,眼中泪光闪动:“当时风雪太大,只顾着赶路...没有看清。”   “没事。”荀肆将她按在椅子上:“喝点热水。”   韩城始终未讲话。   将军府没有丢任何东西,除了曾送给荀肆的那颗兽牙。又有谁会为了一颗兽牙杀人?他想不通。   几人在屋内静坐许久,荀肆才又开口问引歌:“昨日风雪大,你为何不留宿将军府?你这样瘦弱,那样的狂风可能会将你刮跑。”   “留宿将军府会落下话柄,对韩将军不好。”   荀肆与引歌切实接触过几回,知她没有说谎,便拍拍她肩膀。这一拍,引歌觉出了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荀肆一愣,问她:“怎么了?”   引歌忙摇头:“没事。”   “我看看。”荀肆拉着引歌走进内室,解开她的衣扣,将衣衫微微下拉,看到她肩头青紫一片。而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小针眼在那青紫之上。   荀肆转身出去拿了一壶热酒回来,用手搓了放在她肩头,什么都没再问。只是引歌按住她的手,仰起脸看她,那眼中蓄着热泪。   =====   呼延川坐在驿站内烤火,当外面马蹄声响起之时,他眉毛扬起。起身推开窗,看到荀肆刚下了马,自手边拿起一颗苹果朝荀肆丢了去。荀肆顺手接过又朝他丢了去。   “荀将军有事?”   “阿大和宋叔今晚设宴款待,要我来跑个腿。”   “没旁的事?”呼延川又问。   “没有。”   “哦?”   荀肆朝他笑笑,而后问道:“你那个随侍呢?”   “去街上打酒了。怎么?”   “他昨夜去哪儿了?可出了驿站?”   呼延川摇头:“昨夜的风雪可不比北敕的小,他出去做什么?一不小心就送命了。为何这样问?”   “将军府昨夜死了一人,例行问问。呼延太子呢?昨夜可出门了?”荀肆又问道。   “昨夜喝了酒,睡得早。”   荀肆抬眼看着呼延川,他这人心机颇深。若说心机,云澹身为帝王,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心机会更深一些。荀肆见过他不动声色的处理贱籍一事,亦见过他待朝中大臣的模样。但云澹的心机用在了正道上;呼延川呢,实打实的坏人。   呼延川站于高处看荀肆,身着一袭红衣,是荒凉西北的唯一一抹亮色。这样的女子死了多可惜,为她寻个体面的死法,自己也算做件慈悲事。   “今日荀将军以何名义宴请?”呼延川问道。   “今日是小年,你父皇来信了,托西北卫军照料你,陪你过个年。北敕就是这样待客的?讲半天话连口茶都不给,连个座都没有。”荀肆低头揉了揉脖子,听到身后咯吱咯吱的雪声。她回过身,看到呼延川的随侍手中抱着一坛酒。荀肆笑着与他招呼:“买酒回来了?”   “是。”那随侍低低出声,不得不停下步子看着荀肆。   “总见你跟在呼延太子身边,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呢?”荀肆眼扫过他的棉鞋,厚底、却未沾什么雪。   “回荀将军,小的名为司无。”   “司无...真是个怪名字,快上去吧,天冷路滑。”荀肆手一摆,再回身之时,见到呼延川已站在她身后:“走吧。这会儿就去府上,与荀大将军闲谈会儿。”言罢牵过他的马:“走。”   荀肆翻身上马,呼延川跟在她身后。   “你出来不带人?”呼延川见四下无人,问道。   “你不是也没带?”司无都未跟来。司无...这是什么名字?不像北敕人名,倒像是随意被人赐了一个名字。   “你还未正经答我,派个人来请就好,为何你要亲自前来?”   “午间吃多了,这会儿出来跑个马,不然晚上吃不下。”荀肆拍了拍肚子,惹呼延川笑出声。他松开缰绳要马快跑几步,与荀肆并肩。   “孤出生那天,北都也下这样的大雪。”呼延川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他眼望向北方,仿佛要将风雪打透:“你时常揶揄孤数年来受尽侮辱,那是你不懂。孤的母后与父皇闹了半辈子,但你看,无论怎么闹,母后永远是皇后,孤亦便被立了太子。”呼延川顿了顿,而后问她:“你也做过皇后,你们大义皇帝名义上仁厚,不一样与你和离?”   ...见荀肆无言,又缓缓说道:“没人能撼动孤的位置。”   “你母后是西凉公主,你父皇若是欺辱你母后,西凉人早打过去了。”荀肆这样说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母后是西凉公主,是以在北敕无人敢动。若他做了皇帝,那北敕等同于与西凉合国?   呼延川见荀肆终于懂了,轻笑出声:“孤敢只身前来陇原,不怕被你们杀了,你可知为何?你阿大和宋为,可曾接连两次款待过敌国使节?你连这些都不知,就被赐了西北卫军的将军之位,可见大义皇帝果然仁慈。”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荀肆皱着眉问他。   “你说呢?”呼延川朝她眨眨眼,眼内的讥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惋惜:“可惜你不愿嫁我。”   “昨儿不愿,今日可未必。”荀肆笑着看他一眼,眼中有流光舞动,用力夹紧马肚子冲了出去。那一眼令呼延川心神一动,也飞速跟了上去。   ====   韩城并未参加宴请,他午后打马去了军营,归来之时已近深夜。在途经一块巨石之时,马儿猛的发起疯来,将韩城甩了下去,忽儿一阵妖风袭来,韩城的身子在风中晃了晃,终于倒了下去。   待他睁眼之时,人在一个山洞之中,一盏昏暗的油灯将死一样亮着,一个女子的手探到他额前:“您醒了?”是引歌。   “我怎么在这里?”韩城问道。   “您的马受惊了,您摔下了马,摔晕在路边。引歌恰巧经过,救了您…”引歌凑身上前,手指轻抚在他的脸上:“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热么?”   韩城直觉头突突的跳,热力自腹部源源不断汹涌两散,直冲头顶和命门。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无论如何呼不出去。再看引歌,缓缓脱了衣裳,江南衣局的肚兜是她逃亡所带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此刻罩在她如雪的肌肤上,生生将人衬出一道艳光。   韩城奋力起身,却摔倒在地。引歌的手搭在他肩膀,轻轻一推,他便向后仰倒,不知是她的力气大还是他主动遂了她的心意。引歌倾身向前,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韩将军,引歌在楼外楼受鸨母教诲,着实学了许多本领,今日就由引歌伺候您。”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你!”韩城倒吸一口气,而后任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第80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八) 千里迢迢   屋内暖意盛, 呼延川酒兴正浓,索性脱了外褂与宋为拼酒。   荀肆坐在一旁数脚下的蚂蚁, 一只两只朝炉边跑,挨到铁壁又四散。   到了二更天之时,土堆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报!”   荀良放下酒杯斥他:“做什么这样慌张!”   “韩将军不见了!”   “怎就不见了?你细细说。”   土堆忙恭谨了神情说道:“今日军营新来一批战马,韩将军带着末将们料理完才打马回城。他先走的,末将稍晚回的,可末将都到了韩将军府上许久,也不见将军归来。”   “韩将军不见了,你不派人去找, 来这里说做什么?”荀肆瞪他一眼:“罢了!本将军随你去吧!”   呼延川在一旁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也不必喝了,找人要紧。”   于是一屋人匆匆散了。   呼延川跟在荀肆身后, 见她神色着急便说道:“大活人能出什么事?许是被风雪误了, 躲在哪个山洞里。孤陪你去, 也好与你做个伴。”   荀肆听他这样说, 感激看向他:“天黑风大路滑,你不必非受这样的苦。”   “这点风雪在北敕可算不得什么, 走罢, 切勿耽搁了。”呼延川言罢上了马,与荀肆一同奔城外去。他手中擎着一根火把, 火光在风中东倒西歪,将灭不灭。   在韩城回城的必经之路上,途经那块巨石。说来也怪, 那样大的风雪,却未盖住地上的血印子。顺着那血印子朝前走了一小段路,血印子不见了, 却还有脚印。顺着脚印再走,便远远见到山洞中的微光。   “那山洞内好像有人。”土堆轻声说道。   “去瞧瞧。”路不好走,荀肆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一行人朝那山洞走。临近山洞,听到洞内传来女子微弱喘声,荀肆止住步子,侧耳听了片刻。   她神情并不好,眼内噙着泪,即便光线昏暗,呼延川亦能看得清。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荀肆,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紧咬着唇,那滴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过了良久方开口:“土堆,你去看看那山洞里可有人。”   “是。”土堆擎着火把朝前走,进了山洞,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洞内传来,生生撕破了黑夜。荀肆等人拔腿跑了过去,荀肆朝洞内探头,看到引歌手忙脚乱的在穿衣裳,她江南衣局的赤色肚兜烫了荀肆的眼,而韩城则捂着头坐在那,悔不当初。   “你们…在做什么?”荀肆颤着声音问道,韩城抬头看着她,不言不语。   引歌则将衣裳穿好立在一旁,轻声道:“引歌与韩将军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倒是回将军府啊!这山洞别有情趣么?”呼延川在一旁讥笑出声,而后转向荀肆:“荀将军为何哭了?男欢女爱实属正常,韩将军未娶,这女子未嫁,哪怕寻这野外之趣也情有可原。你这泪来的太过蹊跷。”   荀肆一抹脸上的泪水,手指伸出去指着韩城:“你!你竟做出这等事!太令人失望了!”转身跑了出去。   呼延川的鹰眼扫了洞内二人,心道这引歌凄凄惨惨切切,倒也惹人疼。大义的江南女子果然名不虚传。但若要他选,他倒是中意荀肆这般女子,太过娇滴滴的入不了他的眼。荀肆多好,高挑挑一个女子,笑意盈盈透着喜庆,用北敕人择妻的标准来看,荀肆生着旺夫相。   他一边去追荀肆一边神遁,怎么就想到娶妻上了?那荀肆一颗黑心眼子坏的狠,娶回去不定哪天夜里睡觉将你头砍下来挂在床头。她能做出这种事来。三步并两步追上荀肆,动手拉住她胳膊:“跑这么快?”   荀肆停下来看着呼延川,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腌臜!”   “你说谁腌臜?”   “韩城!没见过这样饥不择食的,那引歌有什么好?青楼出身的女子他也能看上眼!”荀肆抹了把眼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还谁腌臜?怎么就没一个好东西了?”呼延川听她这样说,有意问道。   “还能有谁?”荀肆瞪他一眼:“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我要去告诉阿大!革他的职!”语毕推开呼延川,翻身上马,打马回了城。   呼延川眼中放出精光,亦翻身上马,打马回了驿站。折腾这大半夜,却不见疲累,心情大好。自衣袖中拿出一颗兽牙,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瞧。   那头荀肆回了将军府,将韩城之事与荀良和宋为报了,二位大将军震怒,以作风不检点为由将韩城关在了府中,并写了折子奏请革职查办,此事办的利落,第二日一早,便张贴了告示在街巷之中。那引歌,因着是女子,只打了板子,听闻至少十几日下不了床。   尚无将事情一五一十与呼延川说了,他眯着眼,将腿搭在桌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手摆了摆,要尚无下去。   ====   荀肆和正红、北星在酒肆喝酒,原本要戒酒之人这会儿喝起来没有节制,手边那坛酒速速空了,她嚷着再来一坛。正红拉住她手,为难的说道:“姑娘,可不能再喝了。”   荀肆将脸贴在酒坛上,双目迷蒙:“要喝要喝,再来一坛!快!”   正红拗不过她,只得又叫了一坛酒。荀肆径直抱起酒坛,仰头喝酒,那酒顺着她颊边留下,打湿她的衣襟,狼狈至极。   一口气喝了半坛,那酒坛再倾一倾便能喝剩下半坛,却无论如何倾不了,睁开眼看到呼延川站在桌前,一只手放在那酒坛上:“荀将军借酒浇愁呢?”   荀肆将那坛酒放下,头晃了晃:“关...你...屁事!”一张嫣红的小脸儿,英气退了几分,妩媚增了几分,太过惹人怜。   呼延川笑出声,兀自拉了把木椅坐在她身侧,给自己斟了杯酒:“孤替你喝。”   “谁要你..替!”荀肆起身去抢酒,被呼延川一手按住肩膀,她醉酒,本就摇晃,被他那样一按,竟真的站不起身来。   “你们都出去,孤有话与你们将军说。”呼延川对酒肆内的人说道。大家闻言速速散了出去,就连小二都丢下抹布出门挨冻。   “韩城在旁人那里泻火就让你这样难受?”呼延川将酒坛放到另一桌上。   “你不懂...”荀肆双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   “你心中有他,孤懂。”呼延川拉下她的手看着她:“但他可管不住自己。”呼延川顿了顿:“这大义有什么好?大义的皇上休了你,青梅竹马背叛了你,连个可心可信的男人都寻不到。”   荀肆抬起朦胧泪眼看他:“我不要待在大义了,我要走。你带我走。”   “孤可不能带你走。”呼延川笑出声:“带你走,你阿大还不得杀到北都去?孤不能带你走,但孤可以帮你。”呼延川手指划在荀肆手背之上:“虽然你我相识时间短,但孤与你说句实话,孤对你倒是动过心思。”   荀肆满眼无辜懵懂看着他:“动什么心思?”这会儿酒醒了大半,能好好说话了。   “动娶你的心思。孤的确思量过,你是大义的女将军,孤是北敕太子,你我成亲算和亲,若能换得兰赫山两边十年太平,也值得。”   “那为何不打算娶了?”   “北敕与西凉要亲上加亲。”   “哦。”荀肆吸了吸鼻子,而后问他:“你刚说要帮我?”   “对。”   “如何帮?”   “你若想报复韩城,孤可以帮你。譬如将那与韩城私通的女子带到北敕,要她永世为奴为妓。”呼延川缓缓说道,见荀肆眸光一闪,似是动了这个念头。但转眼又见她摇头:“那不成,不是人干的事儿。这会儿我喝多了,脑子不好用,待我想好了再去寻你如何?”   “孤明日要走,你若想好了,可以给孤写信。”   “走去哪儿?”   呼延川手指敲了敲她头顶:“傻吗?回北都,要过年了。北敕人也要过年的。”   “哦哦哦,好。”荀肆说完朝他笑了笑:“我时常嘲讽你,你竟还要帮我。这人果然不能看貌相,你这人虽然生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但内里是个好人。”   “若你不是大义将军,孤不是北敕太子,你我兴许能另当别论。即便如此,私下还是可以做至交。”呼延川言至此处竟有些动情,不禁握住了荀肆的手。这一握才发觉,这女子一双握剑的手,握在掌心中却颇有些绵软,失神的功夫一柄短刀插到桌上,诧异看荀肆,只听她缓缓说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做什么?”   “适才不是还说要跟孤走?”   “适才醉酒了。”   …   呼延川被荀肆气的一滞,手指虚空点了两点:“没良心是吧?”   “那不是。”荀肆缓缓拔/出短刀,在衣袖上擦了擦,将短刀放在一边,而后抬眼看呼延川:“这会儿我酒醒了与你好好说,你说的和亲的念头,我也有过。我愿意嫁往北敕,但你必须给兰赫山以北二百五十里,且不再挑起事端。”   ?呼延川愣住。   “你说的对,大义没有好男人,皇上明面上与我和离,实则休妻;我与韩城青梅竹马,他却背叛了我。既是如此,我对男人也不存那些心思了,倒不如为大义百姓讨个二十年太平,也不枉活过此生。”   呼延川不知哪根弦被触动,竟当真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荀肆或西凉公主,究竟娶哪一个更好?待他回过神来,看到荀肆正托腮看他,那双眼真亮,亮的他无处可逃。北敕太子,脸红了。起身告辞,人已走到门口却又掉头回来,口气颇有些凶狠地对荀肆说道:“你给孤等着!回北都就下求娶你的文书!”   “我等着。”   “孤只拜托你一件事。”   “你讲。”   “给孤机会,二月二前不开战。等我出了正月来娶你。”   “我做不了主。”   “孤找你阿大说。”   “随你。”   荀肆话落,被呼延川一把从木椅上拽了起来将她捞进怀中。荀肆强忍着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手掌隔在二人胸间,抬眼问他:“做什么?”   “孤想看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你说呢?”   “孤不知。”   “送一封和亲诏书来,便知晓了。”荀肆推开他,向后退一步:“明日不送你了,我在陇原候着你。”兀自出了门,看了正红北星一眼,三人一同走进雪中。   =====================   荀良竟答应了呼延川二月二前不开战的请求,将军府中热热闹闹准备起了过大年。   荀肆正在挂灯笼,听到府外喧哗,便跳下椅子出去看。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一个少年站在马前朝她乐,不是云珞是谁?   荀肆见到云珞心中欢喜,几步跳到他身前:“你怎么来了!”   云珞差点认不出荀肆。那个胖皇嫂不知去哪儿了,眼前站着的这人身姿亭亭玉立,英气勃发,眉眼俊美。   若不是那眼神晶亮俏皮,神情还是那般灵动,云珞简直不敢认。   “皇...”想唤她皇嫂,想起她与皇上已和离,顿了顿,朝她拱手:“荀将军。”   “才两月余未见,你怎么看着比从前笨了些?”荀肆瞥他一眼,而后问他:“干嘛来了?怎么不提前招呼声?”   云珞指了指身后那几辆车:“喏,来办一趟官差。”   “什么官差要小王爷亲自来办?”荀肆揶揄他。   “掀开看看。”   荀肆闻言上前掀开车上的罩帘,眼前摆的满满的木箱,大小、长短不一。心中隐隐猜到是什么,心道万岁爷真没劲,一次次戳人心窝子,今儿一件衣裳明儿几车兵器,是要将她的东西都从皇宫丢出来呢!   “怎么不开箱?”云珞接着道。   荀肆忍着生气随意开了一箱,看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软鞭。真想杀到京城去与他吵个天翻地覆,一次和离的彻彻底底。用力将木箱关上,口中说道:“破东西,你去丢路边,爱谁要谁要,我不要!”   云珞闻言大笑出声:“当真不要是吧?那我这会儿就扔出去。”   “哎哎哎!”荀肆瞪他一眼,心中又舍不得那些兵器,冷哼了声。   云珞逗她够了,才从衣襟拿出那封信来:“皇上给你的。”   荀肆想起他上一回写信,写的是什么狗屁话,这回不想看,云珞却用力拍到她手中:“快看!”   一旁的正红对北星说道:“皇上兴许又要气人。”   荀肆听到这话,捏着那封信转身进了门。打开来看,哪里有只言片语,倒是画了寥寥几笔,画中一个胖女子在兵器室舞剑,一个男子站在外头看着。   荀肆猛的想起那些日子,二人整日在一起,分不出个你我的日子。他画这个做什么?将那画丢在一旁,愣了半晌,这才走出门去问云珞:“他为何要将这些兵器千里迢迢送来陇原?”   “皇上说你喜欢,送你解闷,也兴许哪一日能派上用场。”   “哦。”荀肆又有些懵懂:“那我闷不闷与他何干?”   “那本王就说不清了...”云珞朝北星眨眨眼,促狭之意。   荀肆又行至车前,逐一开了木箱,口中说了句:“霍。”而后问云珞:“何时归京?”   “过了年便回。”   荀肆猛的想起,眼看着到小年了,过了小年就是大年,一年又了了。总觉得这两年光景不禁过,转身回屋内照了镜子,见到自己颊边两坨浅红,兀自叹了口气:陇原哪里都好,就是风沙吹久了脸上挂着这两团。可是引歌就没有。也对,引歌只在学堂内,不受风吹日晒。   挪腾出了屋,见云珞与北星闲谈,便朝他摆手:“小王爷,借一步讲话。”   云珞到她身前:“请讲。”   “前几日听闻皇上在选新皇后,可有此事?”   云珞轻咳一声:“没有此事。之前是有大臣奏请皇上选后,说后位空悬太久,于江山大业不好。”   “皇上如何说的?”   “皇上说眼下战事紧,此事不急。”   “那街巷中盛传的江南第一才女是怎么回事?”荀肆又问。   “江南新任巡府魏良辰之女魏夕颜。”云珞顿了顿:“我素来不关心这等事,只偶尔听京城人说起过,魏夕颜年方二八,生来貌美,又颇富才情,是江南第一才女。被几位大臣呈到了皇上面前。”   “哦。”荀肆低低哦了声,而后回身问正红:“宫内可还有咱们的东西?”   “除了衣裳还有皇上从前赏赐的那些,没了。”正红思量后答道,见她眉头蹙在一起,心情不睦,便朝云珞和北星使了个眼色:“小王爷千里迢迢来陇原,快去屋内歇歇。老爷夫人去宋为将军那里吃茶,傍晚才能回。”   “好。”云珞偷瞄荀肆一眼,随正红走了。   生来貌美的江南第一才女。荀肆冷哼一声,那些臭老头真是讨厌,当初在京城就该逐个拔了他们的眉毛胡子,要他们整日操那些没用的心!又想起云澹,生来貌美的江南第一才女不合他心意?怎么还端起皇上架子不娶了?   哼。不定憋这么坏呢!   ========   云澹在无盐镇第三日,便收到荀良的信。信上简单几句:“北敕太子呼延川欲求娶吾女荀肆,并以兰赫山以北二百五十里、每年十万两黄金以及休战二十年作为聘礼。臣女荀肆同意和亲,特奏请皇上批准。”   云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将信拿的近些仔仔细细看了,荀肆同意?她要嫁到北敕不嫁给韩城?   向来温润的帝王此时蹙起了眉,面上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穆宴溪大将军的夫人春归正在喂一头小鹿,见他良久不做声,仰起脸问道:“可有大事?”   云澹冷哼一声,将信拍在桌上:“成何体统!”   穆夫人倒是不怕他发怒,好歹也算打小看着他长大,知他性子好。只是这会儿怒气颇盛,不由得好奇速速瞟了眼桌上的信,这下大体知晓了:他心上的人要嫁给旁人,那旁人还是敌国太子。忍不住啧啧出声:“这聘礼着实丰盛,肆姑娘果然心怀天下。”跟舒月要好的女子都不大有正形,这会儿火上浇油简直炉火纯青。   “轮得到她和亲了?大义怎就沦落到要与北敕和亲了?”   “那肆姑娘主意那样正,若不是动了情,才不会答应嘞!”穆夫人拍了拍小鹿,那小鹿嗖的一下蹿了出去,自己去山下玩了:“不是说北敕太子在陇原住了些时日吗?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云澹只觉得脑仁跳的厉害。   在京城,舒月和宋清风整日吓唬他;到了无盐镇,穆夫人又火上浇油。他这人不识逗,这会儿听穆夫人这样说,心中愈发生气:与自己都未日久生情,与他就日久生情了?何况在韩城的眼前?   他不言语,穆夫人在一旁兀自念叨:“从无盐镇到陇原倒是不远,沿着西线奔北走,不出七日准到。”就差将云澹赶出无盐镇了。话音甫落,穆宴溪打外头进来,见云澹神色不睦,幽幽看了眼穆夫人:“你是不是又惹皇上生气?”   “哪儿能呢!荀家肆姑娘要嫁到北敕和亲。”穆夫人起身递给穆宴溪一碗水,又扯起衣袖为他擦汗:“皇上想去陇原,又放心不下无盐镇。”擅自替云澹做了主。穆夫人可不是等闲女子,打十几岁起便闯天下,她爱一个人可不会许他再走。依着她的性子,这会儿就该杀去陇原,当面问问那荀肆到底要谁!   “这两日与张士舟将西线粗略看了眼,无盐镇这里不会有问题,依照皇上的想法打便是了。皇上大可放心。”穆宴溪看了眼穆夫人,见她正朝她挤眼,知她用意,于是说道:“臣这就去安顿,皇上即刻可启程。”   云澹来不及说话,便被穆宴溪和穆夫人送上了马车,稀里糊涂奔了陇原。这一路,风里雪里不好走,云澹一日又一日睡不着,一颗心早飞到了陇原。直至马车到了陇原城外,他跳下车,看到破败的陇原城门,旌旗招展,雪中的士兵站的溜直,那颗心才算有了着落。   命人将马车拴在城外,带着静念步行进了城,听到街上鞭炮声此起彼伏,硫磺味儿热烈浓郁,于是问一旁的静念:“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皇上,今日大年三十。”   过年了。   无论如何,没隔过这一年。   静念拉过一个放鞭炮的小儿问道:“打听一嘴,将军府怎么走?”   小儿手一指:“喏,就在那里。”   静念掏出一块儿糕点放到小孩儿掌心:“多谢。”   将军府没有排场,就那样一个写着“荀府”的小牌匾,两扇掉了朱漆的木门。门前是两个石狮子,对面还有一块巨石。这是荀良带荀肆撞名字之时看到长出一朵小花的那块巨石吗?云澹仔细看了眼,今日倒是没有开出花来。   静念抬手拉住铜环叩了门,听到里头一声欢快的应门声:“哪一个来送喜的?我去开我去开!”   门吱呀呀开了,云澹看到一张绝美的小脸儿和一副俊美的身姿。荀肆看到一个风尘仆仆却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二人都愣住了。   荀肆蓦的想起离宫之时他说的永不相见的话,一跺脚抬腿跑了,将云澹丢在门口。荀良在里头问荀肆:“谁来了?怎么没动静?”   荀肆关门之前丢了一句:“叫花子!”真有你的,还叫花子。云澹苦笑一声。   “你又胡说,哪有大过年讨饭的!”荀夫人擦了手出来,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俊美男子,不是皇上是谁?忙哎呦一声喊荀良:“老头子你快出来!”而后慌忙上前几步欲行礼,被云澹拦下:“免礼。”其余人可不敢免礼,正红连并三两下人匆匆跪了。   荀良闻言出门,见到云澹,也愣了一愣。   云澹笑道:“朕打无盐镇来,想在您府上借住几日。”   “不许住!”荀肆倚在门内听外头的动静,一颗心止不住的怦怦跳,听他说要在家中借住,开口凶他。像一头凶猛的小兽。   “放肆!”荀良假意凶她一句,而后朝里请他:“小王爷去街上放炮了,待会儿就回。府上简陋,不知皇上住不住的惯?”   “多谢收留。”云澹打量了这个小院儿,母亲说荀家质朴,他不知质朴到什么程度,这会儿算是见到了荀家的风骨。被荀良请进饭厅坐着,在他手边放了一壶热茶和一个火盆,门开着,能看到院中盛开的腊梅。小厨里传出锅铲磕在锅沿的声音,饭菜的香气自小厨蜿蜒而出,钻进他的口鼻,令他饥肠辘辘。   “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用年饭。不知皇上要来,只备了陇原的吃食。”荀良不卑不亢,与云澹也不生分。   云澹仔细想了片刻方问道:“上一回见荀将军,是五六年前?”   “是。末将去京城复职。”   “白驹过隙。”云澹念了句,仔细打量荀良:“但荀将军并无变化。”   “西北风沙大,吹的人面皮都一样,看不出老。”   云澹笑出声。   “皇上此番来陇原…”   云澹自衣袖拿出那封连日折磨他的信,缓缓说道:“不准嫁。”   …   荀良忍着不笑,就是一封信而已,他却乱了分寸径直跑到了陇原。想来并未收到接下来那两封信?抬眼看了看云澹,后者的眼正落在荀肆卧房的门上。这下荀良彻底懂了,为肆儿来的。   荀良一个粗人,这辈子在男女之事上做过最出格的事便是将荀夫人从江南带到陇原,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而今看云澹和荀肆,他反倒看不懂了。若说他心里有肆儿,但二人属实和离了;若说没有她,一封信就能让他来陇原。罢了罢了,年纪大了,打仗之事还操不过心,他们的事不管了!   荀良做了甩手掌柜,直至饭菜摆满了一桌,大家围桌而坐,荀肆板着脸来到前厅,坐在云澹斜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云澹终于逮着她人了,这会儿仔仔细细看她,她那一身小肉膘不见了,变了个人一般,明艳动人,令人拔不开眼。众人都等他提杯开席他浑然不知,直至荀肆恶狠狠瞪他一眼,他才轻笑出声提了杯。见荀肆杯中是清茶,便问道:“荀将军不饮酒?”   荀肆听他说饮酒愈发生气,每每饮了酒,都抱着正红叫他名字,还如何饮?“戒了。”   “那可惜了,荀将军不是说吃肉不喝酒,白来人间走;吃肉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吗?”适才荀肆瞪他那一眼,令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无比熨帖,是以有意逗她说话。   荀肆才不理他,扭头问云珞:“适才放炮好玩吗?”   云珞看了云澹一眼,心道祖宗你可真会挑时候说话,含糊应了:“还成。”   “那一会儿天黑了,咱们再去放。”   云珞见云澹冷森森看他,忙摇头:“崩的头晕,待会儿吃了酒先去睡上一觉,夜里起来守岁。”   “朕与你去。”   “不带你去!”荀肆小孩儿心性,委屈了那么多日子,没处说没处躲的,一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儿就透不过气,这会儿不愿给他好脸。   荀夫人见她这样,怕云澹恼,忙在一旁打圆场:“都去都去。”   荀良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要她少说话。于是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讲话,好不容易将这餐饭挨将完,瞬间作鸟兽散。荀肆丢下一句:“阿大我出去玩了!”撒腿跑出门去。   云澹见她一阵风一样,苦笑着摇摇头。   这几日属实折腾累了,要荀夫人为他安顿一间屋子,便进去睡了。荀府本就小,加之云珞又先来住了一间,只余荀肆旁边那间,云澹自然不会嫌弃,进了门倒头睡去。 第81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九) 祝您长命百岁吧……   荀肆在外头看了许久放炮, 乒乒乓乓,热火朝天, 炸的陇原城里的老旧房屋摇摇晃晃。炸的荀肆一颗心乱糟糟的。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将陇原城的鞭炮都看遍了,也不愿回家。   那会儿从京城走的时候,二人都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当她回头看后宫那一眼之时是真的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他了。这会儿他来了,面带笑意坐在她家中,与阿大阿娘闲话家常,好似那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北星见她不言语, 小声问她:“万岁爷没为难您吧?”   “他敢。这里是陇原又不是后宫,敢为难我就砍了他脑袋!”   北星慌忙摆手:“祖宗诶,当初闹的还不够是怎么着, 这会儿说这种话教旁人听到, 不定又出什么乱子了。”   “听到就听到。”荀肆脚尖磕着地上的雪, 使起了小性子:“听到了能拿我怎么着?无非是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 再不济就做些糊涂事。不理他就是了。”   “谁要砍我脑袋?”   北星一听这声音,浑身汗毛立了起来, 慌忙跪下不敢抬头。云澹却不看他, 含笑看着荀肆:“荀将军要砍我脑袋?”讲完这句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北星:“北星公公如今说话嗓音倒粗了些。”   北星一听这话,忙将头藏的更严, 心道完蛋了,这若是被万岁爷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荀肆一听这话, 上前挡在北星前头,抬腿踢他一脚:“这么不识趣,别挡着万岁爷看放炮, 快滚吧!”   “别,在外头也别叫万岁爷了,是吧,北星公公?”这“公公”二子音重了些,吓的北星魂飞魄散,捏着嗓子回了声:“是。”   “那就甭跪着了,起吧!”云澹叫北星起来,见荀肆还挡在他前头,又有心逗她,于是绷起脸:“肆姑娘挡着我与北星说话了 。”   荀肆见他阴阳怪气,一颗心提了起来,不情愿站到一旁,只见云澹的眼自上而下打量北星,最终落在北星腰间,而后笑出声:“回来后张罗成家了吗?”   “北星成家,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吗?”荀肆见他意有所指,拦住他话头。   “怎么就害人家姑娘了?是不能圆房还是不能生子,或是养不起?”云澹一本正经问道。   “他…”荀肆想说他是太监啊,可是猛然住了口。云澹话里有话,她咬着嘴唇看着云澹:“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云澹反问她。   “知道北星…他…”荀肆这会儿脑子是真好使了,眼前人眼底忍着几分笑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知晓北星是假太监!“是!我骗了皇上!北星没切!”荀肆梗着脖子,这会儿心里最有底气了,反正这是在陇原,他可动不了北星,大不了将他绑了一路押回京城去,往后不许他再来。   “哦…”云澹点头:“原来北星不是公公啊…”   荀肆发觉这才多久不见,这厮竟变得这样狡猾。他明明什么都知晓,却什么都不说,设好了一个圈套要你自己跳进去。他云淡风轻几句,你便什么都招了。这只老狐狸!!云澹见荀肆脸拉了下来,忙见好就收。清了清喉咙对静念说道:“给北星吧。”   “是。”静念憋着笑意走到北星面前,缓缓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到北星手中:“皇上说既然不是公公了,往后就要成家了。赐白银千两作娶妻之用。”   北星感觉自己白捡了一颗脑袋,带着全身全尾的身子进宫再出宫,被皇上知晓了还落下赏赐的人,怕是大义头一个了。不由自主看了眼荀肆,后者则头一点:“拿着。”   “奴才谢…您。”北星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折了收起,而后胆战心惊站在一旁,等云澹发落。云澹却看向荀肆:“你阿大叫你回去吃饺子守岁。”   “哦。”   荀肆这会儿被云澹搞的丈二和尚一般,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缓步跟在他身后。云澹故意走的慢些,发觉她并不跟上来,便止了步子回身看她。眼前人小脸儿绷的紧紧的,见他止了脚步便也停下,不仅停下,还后退一步。   “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云澹见她不开口,只得先开口道。   “你干嘛来了?”既然他起了话头,荀肆自然要问。   “听说你要嫁人,过来瞧瞧。”   “这下瞧过了,劳烦赐点嫁妆,这样我嫁去北敕也不至于受人白眼。”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气人了。云澹死盯着她,慢踱两步到她跟前,食指刮过她鼻尖,而后笑出声:“做梦。”   ?   静念听到云澹的笑声,拉着其余人走到巷口,留他二人说话。云澹见荀肆大眼睛忽闪,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正色道:“你休想嫁别人。”   荀肆的心头滴了一点蜜,微微的甜。却还嘴硬:“你管不着。”眼却不敢看云澹,他生的真好,在破败陇原的夜色下闪着温润的光,令人心发慌的光。   云澹也不与她斗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就管。”而后速速转身:“再不回去饺子凉了。”   “哼!”   荀肆这人打小与人干架也不记仇,哪怕头一天打的头破血流,第二天也就过了。她离开京城之时那么伤心,这会儿也不记恨他。无非是像小孩子一样,不愿轻易让人看出自己低头,表面与他作对,心里早已原谅他了。云澹却不怕她看出自己低头,偏过头看她。她轻减了下来,不似从前那样软糯,却是另一种好看,令人入眼入心的好看。   “荀肆。”云澹唤她。   荀肆只看他一眼,不答他。   “你真好看。”云澹这会儿也不文绉绉的,就那么直愣愣的,却令荀肆心一跳。他这人怎么性情大变,从前不是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吗?被他看的发慌,推了他一把撒腿跑了。   荀良和荀夫人正在将饺子下锅,听到府门开了,探出头来看,荀肆闷头跑进卧房关了门。二人互看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   荀夫人悄悄说道:“看见没?我怎么说?不管闹的多厉害,只要凑到一起,该脸红还会脸红。”   “既然当初和离了,这回也别想轻易娶走我女儿。”荀良冷哼一声:“给我女儿受了委屈,还想再将她带走。没门!”   荀夫人指尖点在他额头上:“出息!肆儿的事你能管得了?你若真的管得了,当初诏书下了,她碍于荀家安危进宫之时你怎么没拦住?”   荀良被荀夫人噎的说不出话,将饺子向锅里一扔,而后用力拍手:“总之没门!”   云澹进门之时饺子刚好煮好,荀肆闻着香味儿从屋内跑出来,跑到桌边,伸手去捏饺子,被荀夫人打了手:“没规矩。”   “替您尝尝。”荀肆趁荀夫人不注意速速抓了一个丢到口中,饺子有些烫,她跳着脚张着口在地上转圈儿,惹众人大笑出声。   云澹许久不曾这样开怀,这会儿真真的觉着一颗心十分熨帖,顺手递给荀肆一杯水:“慢点儿。”   荀肆接过喝了,这才与众人一同落座吃饺子。   陇原人年三十儿包饺子,是要在饺子中包东西的。一般包两样儿,铜钱、花生,铜钱意为财源滚滚,花生意为早生贵子。荀夫人也没想那么多,顺手就包了。荀肆夹了一个饺子咬掉半口,咬掉半个花生壳:“诶诶诶!”   云珞在一旁见了,顺口说了一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与谁生?”荀肆偏着头问他。   一旁的云澹却轻咳一声,惹众人看他。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铜钱,而后轻笑出声:“好彩头被朕讨了?”   “恭喜恭喜,今儿一共包了一个铜钱一颗花生,落到了肆儿和皇上口中,二位今年定能顺心顺意。”   云澹扭头看着荀肆,顺心顺意可谓人生一大难事。哪怕是帝王,也有身不由己之痛。这一回来陇原路上,将来日种种思量个遍,而今他清楚,即便再中意一个人,也不该束住她翅膀,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天宽地阔随她心意,方为待她好。他有江山在,荀肆爱陇原。他不能离开京城,她舍不得陇原。更何况,荀肆的心意如何他尚不知。   路还长着呢!   一群人吃了饺子,热热闹闹去到府前街上放炮,想来荀家有几年没有好好过年了。从前连年征战,荀良鲜少在家。而今荀壹、荀迩嫁了,荀叁在江南不愿归家,只剩荀肆。百姓们提前知晓将军府今年会放烟火,早早候在街角。他们站着,发觉荀家那头站着几个若干生人,其中有两个男子,格外惹眼出众。不免交头接耳去猜那人究竟是谁。   云珞被人这样盯着发慌,悄悄与云澹抱怨道:“非要臣弟乔装进城不得声张,这下好了,被人当成怪物来猜。”   云澹笑而不语,侧过身去看荀肆。她正张罗将鞭炮挂起来,十挂五千响鞭炮,图个圆满。再朝那边,齐齐整整摆着烟火。荀肆拿过一根蜡烛,招呼云珞一同与她点。见云澹站着无趣,也朝他招手:“一起呀!”她欢天喜地不知多开心,云澹笑着上前,待荀肆一声令下,几人速速点了,而后退到一边,用手捂着耳朵。站到一旁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孩童们高兴的绕着鞭炮跑来跑去,简直太过热闹,令人生出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来。   云澹有些动容。陇原作为边塞要地,那仗打了多少年,可陇原的百姓却世代守在这里,不曾离开。若是没有西北卫军守在这,陇原城恐怕会变成一座孤坟。   烟火在天空中绽出火树银花,亮光打在荀肆脸上,她眼中映出五彩斑斓的光。云澹那样看着她,暗暗庆幸自己来了,至少还能与她一起看一场烟火,多好的光景!   待烟火燃尽,荀肆速速转过身,冲云澹弯身行礼:“给您拜年了。”而后直直伸出手。   云澹挑了挑眉假意不懂:“怎么?”   “压祟。”   “你又不是小孩儿。”云澹扭头朝里走,荀肆紧紧跟上:“我是。”   “你多大了?”云澹又问。   荀肆伸出两根手指,脆生生说道:“两岁。”一点不心虚。   云澹笑出声来,抬腿朝荀夫人为他安置的客房走去,荀肆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随他进了门。云澹见荀良眉头皱着,便刻意开着门要他放心。   “要压祟的人都会说吉祥话,你一句吉祥话没说。”云澹又说道。   “祝您长命百岁吧。”荀肆敷衍道。   云澹也不与她计较,自怀中拿出一块儿玉雕吊坠放到荀肆手中。这块儿玉雕荀肆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顺手挂在脖子上,嫌弃的问道:“没啦?”   …   “压祟你还要多少?”   “黄金万两什么的…”   “你掉进钱窟窿了?”   “你吝啬。”   云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拿出一个红纸折成的信封来放到她手上:“喏,也祝你长命百岁吧!”   荀肆嘿嘿一笑,打开来看,手写的黄金万两,又不是银票,逗人玩呢?!   “盖着印呢!你到时拿着这个找静念带你去兑。大过年的,朕骗你你再骂朕几句,回头这一整年不顺,白咬到那个铜钱了。”云澹说完叮嘱道:“朕也不宽裕…”哭起了穷。   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宽裕?   荀肆担忧他反悔便将那纸票放进衣袖中,用右手拍了拍,甩了甩衣袖,见那纸票稳稳的并未掉出来,这才放下心来。抬头对云澹说道:“多谢您呐!”   “应当的。”云澹答她一句,二人竟都陷入安静。云澹有许多话要对荀肆讲,此刻却觉得无从开口。看了荀肆半晌,腹稿又打了半晌,刚要开口,却被院内荀良的一声气震山河的咳嗽声吓的一顿。倒是荀肆听到这声咳嗽咯咯笑出声,半晌后才问他:“你何时返程?”   “要正经待些时日,有正事要做。待过了初五与你阿大和宋为细细商议。”   “哦。”荀肆低低应了声。   “你身子可养好了?”云澹低头看她脚踝。   “有什么可养的?反正也是假孕。”荀肆以为云澹问她滑胎一事。   这话刺的云澹心中一痛,上前扯出她衣袖:“你还怪我吗?”   “又不是你下的药,怪你做什么。”荀肆讲完这句,眼一红,连日来的委屈都堵在心口,这事儿闹的,那会儿以为滑胎了心中难受,后来知晓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心中亦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微微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口中责备他:“你扯我衣袖做什么?待会儿就找阿大告状。”   “别。”云澹可是察觉到荀良的戒备,不敢让荀肆去告状。   外头荀良又咳了一声,显然是在催荀肆速速出门去,孤男寡女成何体统。荀肆不愿惹荀良生气,向后退了两步:“左右你也不走,得空了我与你好好说话。说透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云澹一直深爱的样子。   “好。我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那你想好了,若是再说不好听的话,我可不依你。做人可不能那样,都讲好聚好散,你专门戳人心窝子可不行。”荀肆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眼睛泛红,兔子一样。   “好。我一定好好与你说。”   “选后的事不必与我说,你娶谁都与我没有干系,什么江南第一才女、京城第一美人儿的,娶谁都随你,犯不着与我商量。”荀肆想起坊间疯传那些话,说了这样一句。   云澹却笑出声:“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我不娶那些才女和美人儿。”   荀肆开口要继续说,请听荀良在外头唤她:“荀肆!”   “来了!”荀肆应了一声,撒腿跑了出去。   ====   引歌站在那头看烟火,对面的云澹那样惹眼,站在荀肆身边十分般配。   皇上竟然来到了陇原。不知怎的,竟有些替荀肆开心。对于他二人之事,她知之甚少。可在她离开陇原那一天,曾偷偷见过云澹看向荀肆的笑意。   想起剪了一半的窗花,便离开人群向回走。却见到韩城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烟火璀璨,映着他漆黑的眼。而他的眼,透过人群缝隙,落在荀肆身上。   世人都道有情苦。   引歌在青楼亦见到过许多风月,韩城这一眼,她便什么都懂了。于是缓步到他身前:“韩将军要来寒舍饮一杯酒吗?过年了。”   “不是韩将军了。”韩城看了引歌一眼,又看回人群,而后改了主意:“那便去喝一口吧。”   “好。”   引歌与韩城并排回到家中,她包了饺子,在锅边的案板上摆的整整齐齐,还未下锅煮。金元宝一样的饺子透着喜庆,见韩城看那饺子发呆便问道:“可吃了饺子了?”   “尚未。”   “那引歌再多包一些。”引歌话落又去洗手和面,她纤细的手揉在面团上,几下也不见面团便多大形状。韩城叹了一口气上前:“我来吧。”   “别,您…”   “我会。”韩城倒不是说大话,西北汉子的力气用来揉面最好,几下下去,那面团便有了起色。待醒了面,二人便专心包起了饺子,都不发一言。   饺子下锅、捞起、筷子夹起一个送到口中、饺子汤原汤化原食,都始终没有说话。待放下筷子,韩城起身将碗洗了,而后问引歌:“我住在哪儿?” 第82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十) 世间男子千万,……   引歌轻咬嘴唇为难许久, 方开口说道:“家中简陋,您睡床上, 引歌打个地铺。”   韩城并未做声,走到卧房指着摞在床角的被子:“用这个打地铺?”   “是。”   韩城点头,抱了两床被子铺到地上,而后躺下去。见引歌似是有些不安,遂开口说道:“行军打仗时常随处安置,打地铺无碍的。你一个弱女子睡床上,惹了风寒不好。”   “那我再为您燃一个炭盆。”引歌说完转身又去燃了一个炭盆,放在距韩城脚下不远的地方, 这才吹灯上了床,和衣而卧。外头鞭炮声渐渐稀了,热闹劲儿也就散了, 清冷冷的年。引歌隐约记得儿时有那么两三个年, 是热热闹闹过的。长街宴、穿新衣、戴新帽、夜里放鞭炮…那些光景都过去那样久了, 而今再想起只觉恍如隔世。   韩城的呼吸很浅, 听到引歌在床上辗转反侧:“你在不安。”   “只是过年了,想起很多本不值一提的旧事。”引歌顿了顿:“今年过年与您一起吃了顿饺子可真好。”   “那接下来几日也每日吃饺子。”   韩城这句话真暖, 引歌想起从前的他, 那样孤冷,而今却这样安慰自己。引歌感激他, 翻过身来,探出手到床下,于黑暗之中寻到他的脸细细临摹。韩城并没有躲, 他一颗心空洞洞的无处可藏,引歌的指尖温暖柔软,令他得以片刻慰藉。色彩斑斓烟火之中, 云澹看向荀肆的眼,像最后一把刀,斩断了他对荀肆所有的念想。一滴泪于黑暗之中涌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脸,打湿引歌的指尖。   她因为洞悉了他的心碎,也觉得此刻心碎了一地。她愚笨,不知此刻该做些什么,她所剩的就只有这一具身体。于是流着泪到韩城身旁,捧起他的脸吻他。她的吻小心翼翼,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划过韩城面庞,最终落在他唇上。两个孤独的人,碰到了一起。   韩城伸出手臂将引歌揽进怀中,这才发觉她太过伶仃,瘦瘦小小一个人,蜷在他臂弯,像受惊的雀子,手臂却紧紧环着他脖颈,闭着眼吻他。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沉默的彼此探索,韩城粗糙的指腹拂过引歌的眉眼,瘦肩,又一路向下。   当四更的梆子敲起,外头依稀有拜年的声音,韩城睁开眼看到身边的引歌,昨夜的一切映入他脑海,令他无处遁形。   “引歌。”他出声唤她:“昨晚…”   “昨晚是引歌主动的,与韩将军无关。”引歌慌忙裹着衣裳坐起身,昨晚的一切都不受她控制,黑暗和年将人心神打乱,孤零零的身体只想找一个人依靠。   “不是,我是说昨晚之事,不能这样算了。待解决了眼前的事,咱们成亲吧。”   引歌愣在那里,而后慌忙摇头:“韩将军,成亲乃人生大事,且不可这样妄断。昨夜属实是引歌没有把持住…”   “你不必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我若不愿,也不会成事。”韩城坐起身子,在昏暗之中看着引歌。   她本就生的柔美,加之此刻光线柔暗,将她衬的尤为美好。“我不是那等肮脏之人,你独行于世,我也独行于世,一起做个伴吧!这样日子就不会那样难捱了。”   引歌不再言语。   她原本只是这世上极小的一粒尘埃,遇到荀肆和韩城,方像样的活这一回。她不想他们为难,这样想来,昨晚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引歌说不清当时心境,这会儿有些恨自己,为何把持不住?   一阵凉风将她从失神之中拉了回来。外头陇原人在相互拜年,人生嘈杂。她听到那木门吱呀一声响,而后周遭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是韩城的声音打破寂静:“给父老乡亲拜年。”   引歌向外望过去,韩城正站在她门前向陇原百姓行礼拜年,双手抱拳,上身微倾,姿态谦恭。她也知晓外头为何这样静。她与韩城之事闹的满城风雨,致韩城被解了职。而今韩城自她家中走出,更是应了那些流言蜚语。   世道艰难。   你我皆为乱世之中的浮萍,没有退路。   引歌也穿好衣裳走了出去,站在韩城身边朝邻居行礼:“给大家拜年了。”而后走到韩城身边,娇滴滴说道:“晚上还来么?”   “来。留好门等我。”韩城手指轻挑捏着她的下巴,察觉到周遭空气之中的安静,淡然一笑。   ====   荀肆说要与云澹把话讲透就要讲透,她回到屋内认认真真打腹稿直至天明。待晨曦初露之时,终于挨不过去,迷迷糊糊睡去。这一睡,又睡到日上三竿。荀良在拍她门:“大年初一就不起,成何体统!”   荀肆被拍醒,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去开门,快速闪过荀良的巴掌:“哎哎哎,大过年的打人不吉利!”   外头正在与荀夫人说话的云澹和云珞闻言笑出声,惹的荀肆翻了个白眼:“笑什么笑!”腾腾腾跑到小厨房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又回到屋内,洗了脸擦了牙,要正红帮她绑上马尾,这才神清气爽走出去。走到云珞跟前踢他的腿:“你好的不学学坏的,看热闹也能笑出声,没出息!”   云珞自然不服气,下巴朝云澹一点:“你怎么不说这位?他笑的声音比我大。”   “说你是看你还有救。”   “你是说朕没救了?”云澹故意板起脸吓唬荀肆。   “哼。又拿皇权压人,昨儿不还说微服私访,不叫皇上吗?”荀肆抗议道:“一会儿皇上一会儿先生,还要不要人活?”得理不饶人。   荀夫人见她喋喋不休,叹了口气打圆场:“你睡过了年初一的饺子,这会儿饿不饿?”   荀肆摇了摇头:“不饿。”   “不饿也得吃。”云澹在一旁插话:“切勿以为女子纤弱才是美。世上女子形态千百种,样样都算美。”   荀肆想张口说他,话到嘴边看了看旁人,生生咽了回去。她原本想呛他,你说世上女子千姿百态都是美,那你怎么偏爱那柔若无骨的?   “想吃什么?”荀夫人问道。   荀肆歪头想了想:“大碗宽面好不好?”   “好~”荀夫人慈爱的应她一声,而后带着丫头朝小厨房走,云澹也起身随她去了。荀夫人和面,他也要和面,加多少水,如何和,那面如何扯,总之是认认真真心无旁骛的在一旁有样学样。   荀夫人纳闷,问他:“挨这累做什么?想吃什么叫御膳房去做不就成了?”   “闲来无事,与您学学,好歹打发一些时光。”云澹口中这样答着,手上的动作不停:“是这样吗?”   荀夫人认真看了:“是。万万没想到皇上指点江山的手做起面来也这样像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陇原人爱吃的吃食想必都好吃,恰好在陇原要待一些时日,得空与您学学,往后回了宫,也能偶尔换换口味。”云澹额前渗出细汗,这番话惹荀夫人看他一眼。   待二人做好了面,盛出了两碗,云澹将自己做那碗推到荀夫人面前:“要她吃这碗,她嘴刁钻,看她能不能吃出来。”   荀夫人也不多问,叫丫头端给荀肆。荀肆呢,一根面条放进口中、眼眯成一条缝:“好吃。阿娘的手艺真好。”   云澹闻言心中颇感喜悦,转身回屋净了手上的面粉,这才出门来。而后听到外头有人叩门,说宋为、严寒来给他请安了。   云澹与他二人都不生分,免了礼后便要去了荀良的书房闲谈。见荀肆和云珞坐那没动,便招呼他们:“一起来吧,今日不议政。”   不议政议什么呢?荀肆坐在一旁听了会儿,竟是听他们讲陈年旧事。这些事她从前听的少,这会儿倒是听进去了。原来宋为、严寒都是穆家军的人,穆家当年一枝独秀,辅佐往上数三代皇帝,这大义的边境多数是穆家军守着的。二十十年前,穆宴溪接棒他父亲,成为大将军,后来在青丘山上遇袭受伤,被春归夫人所救,一段姻缘由此展开。宋为和严寒曾是穆宴溪的校尉,待封了将军后,便各守一方。   这些旧事有意思,尤其听到穆宴溪和春归那一段,荀肆尤为想多听。   “可是春归夫人在无盐镇,穆宴溪大将军在北线,相距七千里…他怎么又去无盐镇了?”荀肆问道。   “说是有一日在京城街边看戏,看到一个女子,像极了春归。起心动念了,便一股脑请了旨跑去了无盐镇。”宋为慢慢说道,而后问荀肆:“若是荀将军遇到这等事,去不去无盐镇?”   “若北线还要打仗,那便不去。”   “若北线太平了呢?”   “那便去。”   云澹听到这里,抬起眼看荀肆。她当真是在认真的想,这会儿眉头还在锁着。想起她千里跋涉带回的那颗人头,是她一颗火热滚烫的心,她的好他都知晓。那好,就如陇原城那块牌匾,看着朴实,却带着千年岁月的厚重。   宋为见她难得动脑,身子便朝前倾了倾,又问道:“若你是春归夫人,穆宴溪大将军去寻你,你可还会与他破镜重圆?”   “那不能。”荀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宋为余光瞄到云澹,觉得有趣极了。也算从小看他长成为一代帝王,“那不能”三个字令帝王吓破了胆。“为何?”   “其一,好马不吃回头草;其二,穆宴溪是大将军,就该领兵打仗,若与他破镜重圆,他这一辈子就窝在无盐镇了,这不好;其三,世上男子千千万,怎么就非要嫁穆大将军了?”荀肆讲完,见大家都住了嘴,屋内陷入安静,她眉头一挑,轻轻一声:“诶?”   云澹只觉万箭穿心,荀肆这个狗东西这辈子恐怕学不会察言观色了。见荀肆不明所以,便轻咳一声问宋为:“宋夫人近来可好?”   “尚可。”   “太后可给她写信了?”云澹又问。   “这个末将倒是没有问过,她们几人这些年从未间断过写信,想必是还在写。”   云澹大体明白宋为为何要说这些了,想必又是太后动的脑子,帮倒忙。于是叹了口气,推脱连日赶路疲惫,遣宋为、严寒去了。荀良也随他们一道出了门。   云珞一看屋内余三人,自己略显多余,便寻个辙子出门玩了。留他二人说话。   =======   在新年头一天,二人坐在西北一间朴素的书房里,面前的热茶袅袅升腾起热气,难得的安宁。荀肆昨晚打了一整夜腹稿,这会儿好不容易二人独处,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说,只看着外头屋檐下的那只雀子发呆。   回过身,看到云澹眼含笑意望着她。那笑意如陇原早春的好天气,花开了几朵,不见风沙,干净清澈。荀肆回陇原后醉酒的那两次,都见到过这样的笑眼,待她第二日醒了酒,又难免会想,他那样一个人,见过世间丑陋,也见过无数生死,却仍有那样的眼神,究竟如何做到的?   云澹不许她兀自神遁,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三下,而后说道:“不是说要与我说清楚?”   荀肆讷讷“啊”了声,想起自己昨晚的豪言壮语,挺直脊背,目光灼灼:“你先说。”   “好。”云澹点头:“我先捡要紧的说。昨日与你说过了,不许你嫁呼延川。其一,大义不至于委曲求全;其二,呼延川这人属实心术不正,配不上你;其三,是我不想你嫁。”   “不懂。”荀肆丢出不懂二字。   “哪句不懂?”   “其三,你不想我嫁。”   云澹眼底又爬上笑意,转头看向窗外,耳朵发烫。不止荀肆一人打过腹稿,来时路上,他也曾想过千百次。这会儿手心渗了细汗,原来与心上的人儿表明心意竟比治理江山还要难。良久后才转过头来:“是,我不想你嫁,因为我心里有你。我不仅不想你嫁呼延川,也不想你嫁韩城,不想你嫁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云澹见荀肆嘴角动了动,便停了下来看着她,而后又说道:“不止一人与我说过,我有儿女有后宫,不干不净不清不白,我配不上陇原城的肆姑娘。我知晓这些人说的对,但我不想就此与你算了。你可以骂我泼皮无赖,骂我欺男霸女,但这辈子我就坏这一回,你恨我就恨了。”   “谁说过这种屁话?”这话可真气人,荀肆立起眼睛。   “哪句?”   “你配不上我这句。”   “你也说过。”云澹说道。   …荀肆一愣:“我何时说过?”   “离宫那日,你说你讨厌我的三宫六院,讨厌我有皇子公主,讨厌我。”   荀肆有些难为情,将脸转过去甩赖似的说道:“好汉不翻旧账。”   “这不算旧账,你说的话的确属实。”   “那是气话。”荀肆看着云澹:“不在乎你的后宫,也不在乎你的皇子公主。那时殷家作恶,总觉得你会动手,可你始终放任,我气急了追了千里斩了他项上人头,也气你无动于衷。我知晓你心里还有思乔皇后,你与她一起日子久,她生的貌美如花,又是大义第一才女,你与她琴瑟和鸣帝后和睦,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但我不在乎,若殷家不害我阿大和西北卫军,我也不会出手。”   “我对思乔,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知道我想的哪样了?”荀肆最气他时常乱想,却不问她:“你与她再好,那都是从前的事。如你所说,改不了了。”   “我与思乔,算是少年夫妻,相伴十余载,若说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那是在骗你。十年时间,哪怕是一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那不就结了?你心里有她,是以放任殷家作恶。我没法再与你过下去,合则聚,不合则散。”荀肆本想与他好好说,可还是觉得委屈,在那样的关头,阿大、韩城命悬一线,他却还是站在思乔那边偏袒殷家,荀肆过不了这道坎。   “是,所以咱们散了。”云澹看着荀肆,他觉得他解释不清他与思乔的事:“但有一句话我必须与你说清楚,在韩城受伤之时,我就已动了清理殷家的念头。但我是大义天子,朝堂政事万分复杂,殷家与朝中大臣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旦错了,大义就不会太平。在你离宫那天,朕就下了彻查殷家的命令,由欧阳澜沧去办。你若不信,大可去问。”   荀肆听他说那句“所以咱们散了”,心中被针扎了一下。紧咬着唇不许自己开口说话,心中万般委屈,却也说不出来。   “你走后,我夜夜梦里是你。若哪一日没有梦到你,第二日连眼都不愿睁。”云澹眼底泛起湿意:“而你呢,你与我一起时,日日盘算如何离开我。起初是不想与我圆房,想往我的床上塞女人,而后是算计离宫,你心里有韩城、有荀家、有陇原、有西北卫军,就是没有我,你走的时候,那么坚决,头都不肯回。”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云澹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光景,在荀肆面前落了泪:“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是假的,你永远都要走,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哪怕只有一日。”   “胡说!”荀肆听到云澹说这些话,又见他落了泪,那颗不肯低头的心终于动摇,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泪水却汹涌,惹的荀肆心乱如麻,不想再与他说下去,只得站起身朝外走。有什么可说的!   云澹见她哭成这样又要出门,几步跨到她身前挡住了那扇门。   “你做什么!我不想与你说话!”荀肆用手推他:“与你说不清楚。”   云澹任她推他,岿然不动。荀肆气急,低低吼道:“你再挡着,我就打你!”   “那你打就是了。”云澹握住她手腕,将她朝怀里拉,又将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你打这儿,左右这儿疼的都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云澹将荀肆抱在怀中,以为她会如暴风骤雨一般与他闹一场,闹一场才是荀肆。可荀肆却没有,静静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云澹诧异,低头去瞧她,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眼小鹿一样睁着,无辜的看着他。   “荀肆。”他低声唤她:“我好不容易来的,这一路风里雪里,片刻不敢停。”   “嗯。”   “我看不得你落泪。你一落泪,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别走成吗?我还有好多话与你说。”   “那你说。”荀肆要他说,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云澹的怀抱似乎有一味药,这药令他哪怕什么都不说,荀肆都觉得安静了下来。适才的火气嗖的不见了,鼻子在他怀中拱了拱,他用了什么香?真好闻呐!   云澹并不知道怀中的人神遁了,轻声问她:“那咱们坐回去说?”   “不。”   云澹紧了紧手臂:“那便这样说。”怀中的小人儿安安静静,狂风暴雨过了,这会儿天清气爽,云澹静下心来,这才发觉而今抱着她不似从前那般了。从前抱着她,怀中被塞的满满当当,而今即便用了点力气,总还感觉空了一块儿。云澹心中生出了不满足,手臂又紧了紧,将荀肆束在他怀中,这才觉出满足来。   “你说我心里没有你,却还要这样抱我。做皇上的都这样不讲规矩吗?”荀肆开始倒打一耙。察觉到云澹的手劲松了,她忙环住他腰身,口中喋喋不休:“抱也是你,不抱也是你…天下好事都被万岁爷占尽了呢!”   云澹手摊在那,拿她一点法子没有。直至听到荀肆嗤嗤的笑声,方低头去看她。她眼睛还红着,这会儿又透着狡黠:“你冤枉我。”   “哪一句?”云澹问她。   “说我心中没有你那句。”   陇原这个地方天高地阔,一眼望过去几百里平原大川,陇原的女子也如这土地一般,从没有那些个伤春悲秋的弯弯绕心思。爱一个人就是爱一个人,爱一个人便少了那些女子该有的自持。荀肆又是陇原女子中的头一个,她不觉得这会儿低头有什么丢人:“你说我心里没有你,那你真是看轻我,我可不跟没在我心中的人儿圆房。”   眼前的女子用这样蛮横的口吻讲了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往云澹心中注了一罐蜜,令他心如擂鼓,定定看着荀肆:“荀肆,你别逗我,我这人不识逗。”   “那我就不逗您了。”荀肆放开他,向后退一步:“我心里可没有你。我是要做北敕太子妃的人,往后就是北敕皇后,与我的夫君一起,联手西凉去打大义…怕不怕?”   “怕。”云澹点头:“就怕你嫁去北敕,其余的事,我不怕。”   荀肆下巴一抬故意气他:“就嫁!”   似一根羽毛搔过云澹心头,令他卸掉身上那股子老成持重的劲头,上前两步捧住荀肆的脸:“你试试看,看看我是不是任北敕拿捏的人,看看呼延川能不能活到娶你的那天。”   “那嫁旁人呢?”   “不行。”   “你说的后宫妃子和离后,可以嫁与旁人。”   “旁人可以,你不行。”   “你欺负人。”   “就欺负你。”云澹的指腹在荀肆脸颊摩挲,荀肆的小脸儿滚烫,让云澹想彻头彻尾做一次坏人,头向前倾了倾,荀肆的睫毛抖了抖,云澹的心抖了抖,二人的唇还未触及,便听外头敲门:“肆姑娘,该出门上香啦!”   二人慌忙分开,此时都红了脸。   “来了!”荀肆朝外喊了一句,抬腿朝外走,经过云澹身旁时伸手推了他一把:“无赖!”   无赖这个罪名云澹受的甘之如饴,忍不住笑出声来。   荀肆出了门,却只见到正红站在门口:“不是去烧香?”   “夫人出门了,要小姐自己去烧。”   …“我去烧香做什么?”荀肆有些摸不到头脑。   云澹自然懂,荀良生他气,不许他与荀肆亲近。这倒也在情理之中,荀良已算是客气。云澹想过,若是他与荀肆的小公主他日与人和离,云澹是断然不会轻饶那人的。   荀肆倒是想出去透气,于是问云澹:“你去不去烧香?”   “去。”   “我也去。”打外头回来的云珞听说要去烧香,忙接话道。却见云澹幽幽看他一眼,忙改了口:“罢了,不去了。”   云澹满意点头,转念一想,若没有旁人跟着,荀良不定会如何教人看着,于是对云珞说道:“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成何体统!一起去吧!”   云珞着实冤枉,却也没有法子,只得跟在他二人身后,一道牵着马朝城外走。云澹牵着马走到荀肆身边,又问道:“你说若你是春归夫人,不会与穆宴溪和好。因为好马不吃回头草,此话当真?”   荀肆郑重点头:“当真。”   云澹心中顿时凉了些,又问道:“你说穆宴溪是大将军就该去打仗,不能窝在一处,这可是你内心实实在在的想法?”   “是。”   “你又说世间男子千万...”   “这话也当真。”荀肆截住云澹的话,俏皮看了他一眼,见他绷着脸,便朝他勾勾手指:“你来。”   云澹拉紧缰绳,朝荀肆身前迈了一步,微微弯了身,荀肆呢,将身子前倾,轻声说道:“但,我不是春归,也不是好马,世间男子千万,我也顾不得看。我只离不开陇原。”言罢深深看他一眼,一跃到马上,打马而去。 第83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十一) 日日守着你盼……   陇原城外破败的寺庙今日香火极旺。   荀肆从前不是烧香拜佛之人, 今日也准备点个卯就撤,转身之时却被云澹拉住衣领:“遇庙焚香、虔诚拜佛, 总不会有错。”言罢用了些力气,将荀肆拎进了庙里。   陇原人是认得荀肆的,见她进了庙,都与她招呼:“肆姑娘来烧香?”再见她身旁站的两个男子,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陇原城可没有这样的男子。一时之间觉得有趣,便止住了步子,看他三人。   云澹请了香, 塞给荀肆三根,便兀自去拜佛了。他亦不是烧香拜佛之人,但每回去天坛却也诚心诚意。在寻常寺庙烧香却是头一遭。他站在一旁仔细看百姓是如何敬香的, 而后也学他们, 闭了眼诚心许愿, 礼佛三拜。一偏头, 看到荀肆在他身旁,闭了眼, 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姿态谦恭。   待拜了佛, 见云澹看她,笑着道一句:“遇庙焚香、虔诚拜佛, 总不会错。”云澹闻言笑出声,在她头顶轻拍一下,速速收了手。   拜了佛去求签, 二人各摇了一支上上签,心满意足。这才出了寺庙。   “你适才许了什么愿?”云澹问荀肆。   “大义国泰民安。你呢”   “大义国泰民安。”   “好愿。”荀肆手指拇指,而后牵过自己的马, 与他一同在官道上走。   云澹来程走的急,并未仔细看陇原。这会儿与荀肆在官道上慢走,见到眼前的平原大川,是另一种风景。一时之间收不回眼。想起那时带荀肆去婺源,江南写意小景,荀肆倒也欢喜,只是那欢喜不够透彻。不似今时今日这般融进这大山大河里,十分契合。加之天公作美,此时飘起了白雪,又将陇原罩上一层柔光,使得一切都恰到好处。   “荀肆,过了正月初五,无盐镇会率先发兵西凉。此事我不想经由他人告诉你。”   “哦?”荀肆停下来看着他:“不过年啦?”好像过年是什么大事一般。   云澹闻言轻笑一声,伸手拍拍她的头,指尖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拨了一拨:“不过了。等下一个年再好好过吧?下一个年,我把大义最好的烟火、最好的糖人儿、最好的吃食都送给你送到陇原可好?”   荀肆是在逗云澹。她知晓云澹果断。这倒也稀奇,他看起来温和,荀肆却清楚知晓他果断。譬如之前废贱籍、譬如与后宫和离、譬如税赋改革,都是些血雨腥风的事,可到了他那,却看不出什么来,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几年前她还未进宫,陇原街巷中盛传的皇上是那样的人:杀伐决断、丑陋臃肿。她第一次见他,看到一个如天上明月般的朗俊男子,差点令她惊掉下巴。   云澹见她神遁,去捏她脸:“问你呢!明年把世上的好东西送到陇原来,让你过个好年可好?”   “那你还来吗?”荀肆问他。   “你想我来吗?”   荀肆咬着唇想了想:“若你有了新皇后,就不必再来了。若你还是一个人,能来陇原再好不过。”   “好。”   “好什么好!”荀肆被他气的鼻尖通红,脚一跺,马尾随之甩了甩:“我不嫁人,你也不许娶妻!你娶妻,我就嫁人!”   “好。”云澹又是淡淡一个好字,他身后的马儿微微低首,轻轻拱他后背,将他送到荀肆面前,连马都急了,嫌他们太过温吞。   他站的近了,荀肆又心慌:“这也好?”   “好。我不娶妻,你别嫁人。”   “你就知晓说好…你…”荀肆心烦意乱抬眼看他,他微微低了头,鼻尖触到她的,冰凉凉的鼻尖。荀肆看向他的眼,那眼中的光亮令她太过欢喜,又沉迷在他的美色之中。踮了脚尖,唇儿主动擦过他的,比他还要温柔。   “云澹…”荀肆轻轻的唤他,她回陇原后不敢醉酒,她醉酒后抱着正红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想念刻骨,令她无比害怕。此刻这人就在眼前,她觉得这太难得了,又忍不住唤他,一遍又一遍。   “云澹…”   “嗯?”   “云澹…”   “嗯?”   荀肆只唤他的名字,却什么都不说。云澹叹了口气,吻住了她。   起初只是轻轻的,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云澹如第一次吻她一般,生怕吓到她。双手捧着她的脸,指腹安慰似的在她的脸颊摩挲。明明只是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吻,却令二人都红了脸。荀肆睁开眼,二人目光相撞。从前那些慌不择路、天崩地裂的夜晚猛的跳进二人的脑中,令他二人的呼吸不约而同一沉。   马儿在他们身后交颈缓移,恰好拦住了身后人的目光。   云珞手指着那马儿对静念说道:“这煞风景的马!挡住了本王的眼!”   静念摇头苦笑,将他的身体向后转:“非礼勿视。”   一旁的正红急的直冒汗,口中讷讷道:“这要被夫人老爷知晓了,该生气了。”   “荀大将军不许皇上亲近肆姑娘?”云珞后知后觉问道。   “那可不?老爷说了,和离就是和离,不许二人再亲近。”   “哦。”云珞闻言笑出声,心道皇上往后这路还长着呢!   那二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顶多是云澹将荀肆狠狠抱进怀中,在她脸上猛的啄了一口而后放开她。到底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万万不能造次。   官道上若隐若现人影,二人慌忙各自后撤一步,又互看一眼,笑出声来。面上的桃花都还未散去,在这雪里格外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荀肆才找回神智。问他:“那咱们何时打?”   “估摸着大年初十。明儿开始就要与你阿大和宋为排兵了。”   “你怎么不问韩城?”荀肆见他只字不提韩城,歪着头问道。   “甫进城就听说了韩城的事。那是西北卫军的事,我不管。”   “哦。”荀肆看他一眼:“我阿大答应过呼延川过了二月二再动手的,我也答应了的。”   “你是守信之人?”云澹眉头扬起,竟有几分桀骜不逊。   荀肆大笑出声:“不是。”笑够了又加一句:“我阿大也不是。”   “出尔反尔,是荀肆也。”云澹这样说道,又问荀肆:“你打小爱玩的地儿如今可还去?”   “在几十里处有座山,从前常去玩。这次回来还未去。”   “带我去瞧瞧?”   “有些远呐,阿娘要咱们晚上回去用饭。今日邀了宋将军和严将军来家中用饭。明日带你去。”荀肆说道。   “好。”   几人回到荀府,云澹去屋内换了衣裳,便坐在炉边烤火。   “您一定要留下来到五月吗?”静念问他。   “要。朕还未出兵打仗过,此行实属难得。”云澹顺手打开舆图细细的看,陇原地形与青丘山不同,值得研磨:“你担忧朕的安危?”云澹见静念不语,问道。   静念点头。   “老祖宗还未登基之时,曾跟着先人出兵西凉;太上皇做皇子时,也历练过;只有朕,打小被护在在太上皇的羽翼之下,早早做了皇帝,对领兵打仗之事一窍不通。”   “但您将江山治理的这样好,百姓都说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江山还有父皇,这仗,朕是定要打一次的。”   荀肆这等女子尚且不怕,非但不怕,还比其他人更勇敢。云澹自然也不怕。他有时会想,人活这一世,总该有这么一次拼尽全力,将生死置之度外。有了这一日,他日对后人讲起,定然令他们惊奇。   嘭!   云澹的窗被东西砸中,他起身推开窗,见桃树下的女子正朝他笑,手指竖在唇上,不许他说话。而后指指后院,撒腿跑了进去。   云澹出了门随她进了后院,见她正在爬□□,忙上前扶住,对她说道:“当心!”   “嘘~”荀肆又嘘一声,爬到屋檐下,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而后摊开到一个鸟窝旁。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鸟窝里探出来,去啄荀肆手中的小米,惹的荀肆咯咯笑出声。待她玩够了才下来,要云澹等着,她则跑去前院屋内,拿过一杯温水递给云澹:“喏,该喂水啦!”   云澹小心翼翼拿着那杯水爬上了□□,放到鸟窝旁。那些小脑袋又探了出来,齐齐将头挤在一处,去喝杯中的水。这简直太有趣。   待他下了□□,这才问荀肆:“冬天生小鸟,会被冻死。”   “不会的,在窝里塞了东西的。”   “真有你的。”云澹轻点荀肆额头,而后问她:“你还记得你给修年抱回宫的小羊吗?还有你那只斗鸡。”   “他们长的可还好?再长些肉就可以下锅炖了。”荀肆又开始胡说八道。   “长的好不好且不说,你那只斗鸡,天不亮就打鸣,起的比千里马还早。”   “这可怪不得我,又不是我让它打鸣。”荀肆忙为自己开脱:“何况我在后宫之时,它可不打鸣。”   “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说,它兴许也想你,像我一样。”   ================   呼延川看着手中的密信,问一旁的司无:“大义皇帝确实来了陇原?”   “是。”司无说道:“年初一进城,并未声张,却被认出了。”   呼延川筹码押对了。他打第一眼见荀肆,便深觉她不是深宫弃妇,暗赌一把她与大义皇帝有孽缘。不成想真的赌对了。既是如此,下一步棋也该走了。他闭着眼,身子靠向椅背,突然想起荀肆。她答应他二月二前不开战,还说要等他。这女人果真是口蜜腹剑。   但她越如此,呼延川越想毁了她。   “他进城,荀肆作何反应?”   “尚未有消息。”   “嗯。命人去陇原,将该办的事办了。”   “若荀肆坏事?”司无问道。   “若她坏事便将她一并解决了,将人头带回来。”呼延川讲完这句,心中一滞,又念起荀肆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这样的女子一生遇到那么一次,倒也是因缘际遇。只可惜,她定不会与他一条心,不然留她一命,与她一起睥睨天下,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是。”司无垂首。   “司无,你可想过再回大义?”呼延川冷不丁问了这样一句,而后看着司无。   “不想。奴只想跟着太子殿下。”   “你跟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   “奴感激主子,是主子将奴从死人堆里救出来。”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呼延川看着外头。北敕北都,哪怕是皇宫都显出颓败来。这与荀肆住过的皇宫怕是没法比。   他起身走到殿外,抬了抬手,司无站到他身旁。   “这几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哪里算错了。”   “是北都还是陇原?”   “陇原。”呼延川回身看着司无:“你见过她几次,那晚在酒肆,她泪雨滂沱为韩城哭,你觉得是真是假?”   “奴不敢妄断。”   “她说等孤娶她倒是真,不然荀良不会写折子,大义皇帝也不会亲自来陇原。”呼延川这会儿望向外边无尽雪幕:“若她真心嫁与孤,孤倒愿意待她好。孤不瞒你,孤对她动了些心思。”   司无立在一旁不言语。他知晓此刻的呼延川并不需与人说话,他只是一个人属实无趣罢了。   ========   荀肆拦在云澹身前不许他出门。   “?”云澹看着她。   “不许你去打仗。”荀肆伸直手臂:“你常年待在宫里,功夫不如我,你上战场万一死了怎么办?”适才在军营排兵,左翼包抄由荀肆带兵,云澹却突然在一旁加了一句:“还有朕。”   这一句吓破了众人胆。   “晦气。”云澹朝荀肆笑笑:“哪里就那样容易死。这些大将军都打了几十载,可战死了?”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荀肆急了,将他向后推:“你今天就回京城,不许你呆在陇原。”   云澹任她将自己向后推了几步,推到墙角,退无可退。这才伸手抱住她:“你心真狠。才见几天就赶人?”见荀肆要挣扎,忙说道:“荀肆,趁你阿大没发觉你在我这里,咱们安心待一会儿好么?”   “不好。你回京城。”   “我不回。我要去打仗。”   “你胡闹!”荀肆眼睛红了:“打仗不是儿戏。”   云澹见她要哭了,忙拍着她的头哄她:“怎么还要哭了?你听我说荀肆,我身为一国之君,对带兵打仗一无所知。这一次到了陇原,碰巧有这样大的仗要打,又能与你一起,我怎能不去?朝中之事已由太上皇代劳,皇子公主也交由他们的母亲去带,这一次我要与你站在一起。”   荀肆听他这样说,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做傻不傻?”   “不是为了你。”云澹为她拭泪:“为了我自己,为了大义,最后才是你。”云澹讲的是真话,他得先为自己活,明明白白的活:“更何况有你一起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了事,还有大义第一女将军护着我。”云澹逗她,看到她破涕而笑这才心满意足,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攻仲呺:半*橘*洛*洛   荀良的咳嗽声适时响起,云澹将荀肆推远一些:“去吧,别让你阿大担心。明晚连夜开拔,往后数月还望荀将军照拂。”   荀肆点头朝外跑,到了门口又几步跑回来跳到云澹身上,手环着他脖颈,在他肩头狠狠下了牙。云澹疼的嘶一声,听到外头荀良又咳嗽一声,忙收了音生生忍着。只是手臂忍不住收的更紧,将荀肆揉进他身体一般,在她耳边低声求饶:“荀肆,别闹,我受不住。”   荀肆这一口咬下去,终于将心头那股子躁动赶了出去,头窝在他颈边:“再抱紧些,云澹。”云澹顺了她心意,转过身去将她抵在墙上,微光之中去看她眼:“再等等好不好?等大获全胜,我光明正大娶你,成亲那日好好要你。”   “我不离开陇原。”   “你不必离开陇原,我每年来看你。你只管如穆宴溪宋为那般,按你的想法去过活,做大义第一女将军,驰骋沙场,镇守边疆。我便是春归和陈大,日日守着你盼着你,得着机会就来看你,一辈子心中只有你。好么?”   荀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哭声来的又急又猛,将云澹吓到了,忙放下她去捧她脸,口中道歉:“我说错话了是么?你别哭,不愿嫁就不嫁,不想见我就不见我好么?”   荀肆不理他,只拉过他的衣袖盖着自己的脸,哭的昏天暗地。她哭了,屋外的荀良却不咳嗽了,在院中站了会儿,转身回了书房。   荀夫人帮他拍身上的寒气,问道:“不是说去看着肆儿?怎么自己回来了?”   荀良冷哼一声:“不管了!随他二人去!”   “怎么就不管了?”   “管不了。”荀良站在屋外,只隐约听到几句,但能料定云澹说了漂亮话,不然荀肆不会哭成那样。   云澹的确讲了很好听的话,是荀肆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令粗枝大叶的荀肆哭了便收不住,在他怀中抽泣许久方停下来。   月光洒进窗,二人就那样静静抱着,荀肆从来都不是那样知情知趣的女子,却也觉得这一刻太好。   “我想与你出门看月亮。”她轻轻说道。   “一轮弯月牙。好在今年的正月圆月,我们可以在路上看。”云澹说完回身拿了一件衣裳帮她穿上,而后拉着她的手出门。院内静悄悄的,腊梅和桃花的香气混在一起,令人沉醉。他们爬上屋顶,靠在一起,哆哆嗦嗦赏月。   到下一个晚上,二人安安静静出城奔了军营。   一夜之间,大义铁军倾巢出动。兵分三路,荀肆云澹在左路,堵截西凉,与穆家军形成合围之势,将西凉按在袋子里打;荀良带队中路,拦截北敕援兵;宋为严寒带队右路,包抄北都边线。   待天亮之时,荀肆和云澹已上了兰赫山。   兰赫山上奇冷无比。云澹从前并未经过这样的寒冷,在甲胄之内套了一身兽皮,这才缓过来。荀肆倒是不怕冷,只是她来了月事,一直腹痛。   云澹却不劝她。   只在休整之时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要她脱下甲胄,在她腹部放了一个暖水袋。荀肆眼睛睁大,欲开口问他,却听他说道:“你的日子我记得。”   荀肆红了脸,轻轻推开他:“别闹。”   “嗯…待下次休整,再为你换。”云澹也不与她拌嘴,只这样叮嘱。   “要与大家表明你的身份吗?定西去开尿,听到有人在猜跟在我身边的人是谁,说从前未见过,名册中也没有。”   云澹摇头:“安心打仗。若知晓我的身份,都只顾着护驾,仗没法打了。”   “那…总不能说你是我养的面首…”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你试试看。”   荀肆嗤嗤笑出声,趁人不备在他唇上轻啄一口:“该开拔啦!” 第84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十二) 正文完   引歌听到屋内窸窸窣窣响动, 是韩城起了的声音。   “您要走了?”她轻声问道。   “是。”韩城答道。他回身看了眼引歌,她双手裹着衣裳坐在昏暗之中, 本就瘦弱之人被暗光噬掉了一层轮廓,只剩细细一条。他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向她点点头。   “您保重。”引歌的声音很轻,轻到落进韩城耳中似一句呓语。   他走进月色中,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了,一切归复平静。引歌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会儿,他的脚步声彻底没了, 这才缓慢起身。   她来的时候身无一物,这会儿仔细看看,倒也没什么可带走的。不, 她不再是贱民了。   她掌了一盏小灯坐于桌前, 一支笔握了良久终于落笔, 是写给韩城:“别放在心上。引歌。”   引歌要走了。   她要去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日复一日在她的梦中。她睡在乌篷船里,乌篷船飘在碧绿的河面上, 阿婆缓慢摇着船桨, 口中唱着一曲悠长小调。那个地方她以为此生回不去了。   她出了门,走进夜色中。   这些日子, 陇原的街巷早已长在她心中,手边是谁家的院门,街角又长着一株什么样的树, 哪家的女子早起梳妆,她都知晓的清清楚楚。她缓步走出陇原城,对着那扇破败的城门, 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   眼前的那棵秃树上挂着一只羊。   一只被放了血的羊。   定西跑上前去,见那羊脖子上挂着一颗兽牙,那兽牙他认得,从前荀肆脖子上挂的那颗。韩城送她的那颗。他拿起短刀将绳子割下,羊尸扑通一声落到地上。弯身捡起那颗兽牙,跑回去递到荀肆面前。   荀肆接过那兽牙仔仔细细的看,上面还沾着血。那晚韩城府上出事,丢的就是这颗兽牙。而今这兽牙被挂上一头死羊脖子上。   云澹在一旁看着,凝神思考。   “怎么不说话?”荀肆轻声问道。   “借一步说话。”云澹向远处走了几步,二人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韩城而今在哪儿你可知晓?”   “按计划,他应当在去北都的路上了。”   “去北都做什么?”   “引蛇出洞。”   云澹沉默半晌,方问道:“太险。呼延川其人狠毒,且性子阴沉不定,万一他识破你们的计谋,韩城处境定会极险。”   “赌的是呼延川的贪念。”   云澹看了荀肆半晌,缓缓说道:“呼延川有什么贪念?依我看,北敕马上就到他手中,哪里还需要贪?他的贪念是你,你说你要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   …他训起荀肆来一套一套的,训的荀肆睁大了眼:“听你的听我的!”   云澹忙住了嘴而后笑出声:“听你的,你是将军。”   “那不就结了?”荀肆哼一声,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撒腿跑了。   云澹站在原地思量许久,方对静念说道:“呼延川应是知晓我来陇原了,但并不知晓我随荀肆一道出征了。放出消息吧。”   “为何?”   “她既然要引蛇出洞,便将他引到这里来。这样,左是穆宴溪,右是荀良,她能有万全之法。”   “荀将军不与您说,兴许就是担忧您的安危,不敢用您去赌。”   “大可不必。”云澹看了静念一眼。若韩城因此殒命,荀肆又能心安了?   ===   西北卫军疾行四百里,在兰赫山以北一百里处扎营。   这是云澹此生走的最远的一次。他站在营地朝北望,绵延不尽的枯草雪原,是他从未见过的河山。心中不免被触动,想起尚年幼之时老祖宗与他说的话,老祖宗说有生之年,当去远行,亲历江山,才能怀有敬畏之心。云澹从前不懂何为敬畏,此刻懂了。懂了,便深觉肩上担子之重,再不能轻易放下了。   荀肆在远处看他许久。   他的背影被夕阳镀了一层金黄,营地炊烟到他身边几缕,要成仙了一样。   缓步到云澹身边,手背轻飘飘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握住。   荀肆回身看看,有三两人驻足朝他们望,她也不在乎。回过身去与他一同看山河之大。   “这下我知晓你为何喜欢陇原了。”云澹低声说道:“这样的天地我也爱。”   荀肆偏头看他许久方说道:“甫进宫之时你拿着阿大的折子来问我,北敕来犯,是守是打。”   “你说自然要打。”   “是。要打。”荀肆手指着远方:“打到那里,打下的江山你好好护着。”   云澹没有说话。   只将她拉进怀中抱着,直抱到日头彻彻底底落了下去,定西在远处唤他们,这才拉着荀肆的手朝营帐走,将她送到营帐口:“去睡吧!”   “不进来一同用饭?”荀肆偏着头问他,他却摇头:“不了吧,孤男寡女,不好把持。”   荀肆眉头一挑,老夫子又酸腐了呢。一挑帘走了进去,又蹑手蹑脚走到帘边,将脸贴到帐篷上听他的响动,听他踏雪走了几步,脚步声咯吱咯吱,那脚步又近了,停在她的营帐前。荀肆咬着唇,手探到帘外,一把将他拉了进来。   营帐内并未掌灯,只燃着两个火盆。昏暗之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又慌乱异常。荀肆向前一步,脚尖抵到云澹的脚尖,他微微后退一步,荀肆又跟了上去,直至他无路可退。   “你躲去哪儿?”荀肆轻笑出声:“都到了本将军营帐内还想逃?”她像个地痞无赖去调戏那大家闺秀,口吻轻佻,心却怦怦跳。   “等我迎娶你,荀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对你。”云澹低声求饶,他日日夜夜想她,何尝不辛苦。但她是荀肆,他不愿她背负任何一点污名。   “你说的对,等你迎娶我。”荀肆轻推他一把,猛的掀帘走到营帐外,突然大声喊道:“本将军今晚成亲了!!!!成亲了!!今晚!!”那声音打破了宁静,传出很远很远。   “荀肆!”这一句将云澹吓的半死,掀帘跟了出去,却听到周围想起吼叫声,敲打铜盆的声音,火把跳动,有人唱起了长调。   荀肆大笑出声:“瞧见没?成亲了!天地为证!”   云澹无法说出此刻的动容,只得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恶狠狠说道:“你是不是傻?嗯?是不是傻?”   “是!我可傻了!”荀肆仰起脸:“我这辈子只傻今日这一次,若明日我战死了,你记得将我的坟挖在陇原,记得我的墓碑要朝向京城。死了我也要看着你…”   云澹听不下去了,堵住她的唇,慌乱将荀肆带进营帐。动手脱掉她的甲胄,手掌于黑暗之中去寻一条出路。   眼前太黑,火盆里嘭的炸了一声响,荀肆吓一哆嗦,缩进云澹怀中。他的唇烫的吓人,烫过她的舌尖,而后落在她耳后。荀肆止不住颤抖,脚一软彻底跌进他怀中。   “云澹…”轻声唤他的名字:“云澹,带我去床上。”   云澹不说话,呼吸都透着凶狠,带着她跌跌撞撞寻到了那张木床,将她紧紧压在上面。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衣裳传到荀肆肌肤上,烫的她蜷起身子。   “云澹,你中意如今的我吗?”荀肆在他耳边低声慢语,牙齿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嗯?中意吗?”   云澹不知有多中意她,中意从前的她,也中意如今的她。手指去解她的衣扣,可他许久未这样过,动作竟有些生疏,死活解不开,竟有些气急败坏,用尽全力一扯,黑暗之中听到铜扣崩坏的声音,其中一颗砸到木椅上,咚一声,令这黑夜有了余韵。   荀肆的肌肤触到凉气,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缩进他怀中,将自己交由他处置。   云澹处置的狠,他收不住力气,并无其他动作,只一心与她一起,杀个昏天暗地。鉴于改了七八次,系统仍旧不给过审。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还该改哪里,也不想再改了,毕竟我的描写中不涉及脖子以下了,甚至脖子以上都没什么了...上一版改完又被拒了,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八次修改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写的不行,说实话我有点崩溃了。咱也不知道这审核的人是系统还是人工,如果是人工,简直太有想象力了。就这辆婴儿车,您都能想象成豪车,在下着实佩服。我佛了。   木床吱吱呀呀要塌了一般,云澹抱起她离了那床。荀肆瞬间被寒意浸透,转而置身于一片滚烫之中。云澹担忧她冷,为她罩上衣裳,心中那经久的爱意弥散开来,察觉到她的手臂愈发的紧,呼吸愈发的乱,喉间的声音愈发的细碎,终于肯说话:“好么?嗯?”那嗓音像含着一口茶,混沌不清,又像一味药,令荀肆头晕脑胀,忍不住点头:“好,还想要很多很多。”她就是这样不知藏掖,她爱他,爱与他这样亲密,她想要很多很多。   “好。”云澹答应她,将她抱到木桌上,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吻她,外头鸟儿叫了一声,荀肆听了欢喜,与他靠的更近,近到再无一丝缝隙。   荀肆脑海中闪过永明殿那一屋子阳光,他们的身形在光影中交错。那时也是好光景,只是当时的她不那样觉得。   想到不久后又要离开他,心中又万分不舍。紧紧抱着他不放手,低声央求他:“云澹,别停。”云澹心中滚过一丝疼,他如何肯停,恨不能这一生都长在她身体里,与她片刻不分离。可黑夜短暂不禁过,眨眼间天就会亮。   营帐中有了晨曦透过的微光,带着清早的霜气将二人唤醒。   荀肆这一夜睡在他怀中,是少见的安稳满足,明明该睁眼,睫毛动了动,却假装闭眼。云澹洞悉她的心思,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荀肆忍不住笑出声,窝在他怀里撒娇:“好冷,我不想起。可我又好饿。”   “何时开拔?”云澹问道。   “午后。”   云澹应了声,用被子将她裹紧:“那你躺着不用起,我去给你寻吃食。”   “那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好。”   云澹出了营帐,再一次见识到西北的寒冷。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寒风刺骨。他忍不住咳嗽一声,静念忙从一旁出来:“您起了?”   “嗯。”应了声拉着静念去了伙房,士兵们起的早,这会儿伙房里已热闹起来,见到云澹进去,有人笑出了声:“将军男人来喽!”   云澹此生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称呼,不是万岁爷、皇上、不是云澹、星儿,是将军男人,言外之意他是荀肆的人。静念觉得不妥欲开口制止,却被云澹拦住。他喜欢,甚至觉得美滋滋的。多好,将军男人。荀将军可是了不起,有男人了。   他笑着上前问一个大头兵:“可有白面?”   “有。要用?”   “是。给你们荀将军做一碗宽面。我自己来。”云澹让静念帮他挽起衣袖,弯身和面,揉面,醒面,一气呵成。又转身去做浇头。待浇头做好了,面也该醒好了,用手扯了宽面,丢进开水锅中,煮熟捞出,淋上浇头。又寻了一块儿厚布紧紧将食盒包裹住以免凉了。这才朝外走。   听到后头的大头兵说道:“大将军的男人真不赖。”云澹忍不住笑出声音,带着好心情回到荀肆营帐:“起来吃面。”   “骗人,大清早哪里会有面。”荀肆可未在行军打仗之时吃过面,做面费时费力,大头兵得不出功夫来。   云澹也不做声,打开厚布,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她面前:“快吃。”   荀肆裹着被子坐起来,伸着脖子看:“哪里来的?”   “吃不吃?”   “吃!”而后张开嘴,含糊不清:“喂我。”   云澹见她耍赖,手指在她头顶敲了一下,转身拿过木椅坐下,喂她吃面。云澹的宽面师从荀夫人,是荀肆最爱的味道,一口入了腹,眼睛便睁的老大:“我阿娘来了?”   云澹摇头。   “那…”   “快吃。”云澹不答她,喂她吃了这碗面,又去拿水帮她漱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是那时她还在宫里时练就的。   荀肆吃了面,心满意足又向后倒去,口中念着:“快来快来!再来造次一番!”   她声音大,嚷的云澹脸红,动手捂住她嘴:“别闹。”   却见眼前人红了脸,朝他眨眼,不是在玩闹。   “敢不敢?”荀肆问他。   “不许求饶。”   ====   偷来的浮生半日就这样过了。   到了午后,温度升高,他们开拔。将往之处是大义与北敕之界。荀肆带一股精兵去奇袭,临行前将云澹交给静念,并叮嘱道:“好好护着他。”   云澹竟难得没说要与她去,在一旁点头:“你当心。”   “没啦?”荀肆笑着逗他,见云澹不明所以,凑到他耳边:“等打了这仗,再大战三百回合如何?”她云淡风轻调戏他,惹他红了眼,幽幽看她一眼:“奉陪到底。”   荀肆嘿嘿一笑,翻身上马,朝他抱拳:“再会。”   云澹被她一本正经的姿态逗笑,也朝她抱拳:“再会,荀将军。”   荀肆一腔柔情装了满怀带人奔了北敕边境。   北敕边境多是一个个山包,将人打散了猫在里头,不许生火做饭,不许出响动,一动不动的猫着。荀肆这人打仗倒不鲁莽,用的都是巧思。   第二日就陆续开始过北敕的兵,那些兵往小山包上射箭,西北卫军将躲在茅草盾下,那箭射出来一点异样没有。荀肆待的住,仔细估摸着人数。按照线报,此次北敕会派两万援兵,其余各部均去应付荀良和宋为了。   但呼延川这人阴险的狠,依照他的为人,应是会出其不意。如何出其不意呢?要看韩城的戏做足几分。依照之前的计策,韩城假意查出是呼延川将引歌送到他床上,心中气不过他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拆散他与荀肆,是以千里走单骑,去北敕刺杀他。刺杀失败,成为呼延川的俘虏,假意归降于呼延川,被呼延川以俘虏身份带来要挟荀肆。   此事按下不表。   荀肆揣测呼延川会派两拨援兵,第一波是名义上的两万,下一波会更多,这样便可以将荀肆围在中间打,拿下她去要挟大义。   是以荀肆窝在那山坳里一动不动。   整整窝了四天,终于觉得够了,这才按原计划向里收兵。眼见着口袋愈发的小,却听探兵来报:另有一股北敕精兵前几日从北敕出来,朝西走了。   “咱们的人呢?”荀肆问那探兵。   “还在那。只是少了两千精兵,被与您一起来的那两位男子带走了。”   荀肆脑子轰隆一声响,想起云澹说她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心中咯噔一声。然而眼下的人已是围住了,迫在眉睫不得不打。荀肆一颗心乱的不成样子,泪水在眼中转了几转。牙齿狠命咬着嘴唇,咬出一道血印。在追云澹和开战之间犹豫不决。猛的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要她信他。手背抹了把眼泪,脚一跺,对定西说道:“开打!”   荀肆这一仗打的昏天暗地,直打了三日三夜,待与穆家军会和之时,战场已是一片狼藉。张士舟将军看着眼前横尸遍野,朝荀肆竖起拇指:“了不起。”荀肆顾不得那么多,问他:“敢问穆宴溪大将军在哪里?”   “得了皇上密报,奔西去了。”   “何时去的?”   “前日。”   前日…前日…差了一整日,战场上时常风云突变,须臾之间生死难测!荀肆抱拳对张士舟道:“战场交与您了。”而后翻身上马,带着大部队奔西驰援。心中念着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话说呼延川得知云澹随军的消息,许久未大动的心念此时已按捺不住。亲帅五万精兵从北敕三路奔他包抄,一心上演擒贼先擒王。   结果那王带着他们在山内绕了三天不见其人。呼延川气急,命人放火烧山,而他则从另一侧围堵。终于见到了大义皇帝。   大义各部早已被派往左中右各路,此时这里孤立无援。呼延川庆幸自己赌对了。他看着眼前那清俊无双的大义皇帝,一瞬间有些愣神。   云澹却挑眉问他:“不请安?规矩白学了。”暗笑北敕没规矩。   呼延川冷笑出声:“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妄想我给你请安?来人,给我绑了!”   云澹眼扫过漫山遍野的北敕追兵,摇了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呼延川问他。   “你还是比你父皇差了些。”见呼延川不解,云澹乐意为他解惑:“差在…心急了。”   话音落,一支利箭射向呼延川,他躲闪不及,被射中手臂,猛哼一声,起手朝云澹飞出一支暗镖,云澹飞身闪过,却被暗镖擦破了腹部的肉皮。周围混乱一片,他假意弯身,一支箭从远处射出,正中呼延川头颅。他血液汩汩流出,倒地之时连声响都不曾有。   远处接连的箭射出,是穆家军的先遣援兵如约赶到。云澹拿起手边的刀剑,翻身上马。他打小善骑射,那箭从他手中射出,长了眼睛一般,箭无虚发。骑着马穿梭于战场之中,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砍杀之间,一人骑着马护在他身边,他偏过头看到韩城。   “第二箭是你射的?”云澹问道。   “是!末将护驾来迟。”韩城人还未到北都,就听沿途百姓说大义皇帝随军打仗的消息,又见当夜过了许多精兵,揣测呼延川改了主意要取皇上人头,于是悄悄随了过来。他见有人射出第一箭,却被一阵妖风刮走,于是射出了第二箭。他救了云澹一命,却不知云澹此番,先行救了他一命。   “不迟。”云澹看他一眼,笑着说道:“韩城,多谢你。”而后指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人影:“恶战来了。”   “末将护您。”   “同生共死吧!”   云澹话音落,杀了上去。这一生,总要有一次,要与荀肆一起在舍命在这战场上。他没有食言。   ========   呼天震地的喊声响彻四面八方,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最终汇聚成海,将眼前的敌军淹没。   荀肆最先杀将进来,见到站在那浑身是血的云澹。热泪奔涌而出,跳下马狂奔到他怀中,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这一路,她不发一言。云澹的千百种死态不停跳进她的脑海,每一种都令她心神俱碎。荀肆从未这样怕过。   周身刀光剑影,不停有人倒下。怀中人抖的那样厉害,云澹甚至听到她牙齿打战的声音,这简直令他心痛安分。她身上的甲胄硌在他腹部的伤口上生疼生疼,他却顾不得那疼,满心满眼都是他心中的肆姑娘,不想她再哭。不断轻声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哪里能没事,差点阴阳两隔。荀肆愈发抱的紧,终于肯说话:“你要战死了,我立马改嫁!我嫁到北敕去,嫁到西凉去…”荀肆说着她想到的所有狠话,泣不成声:“不许你死…”   “不死,不死。”云澹脱掉她的头盔,手指抚过她脸上的擦伤:“荀肆,别哭了好不好?眼泪流过伤口,会疼。”见她不听劝,只得叹了口气,吻在她眼睛上。   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   穆宴溪、荀良、宋为从远处打马过来,见到此情此景,口中那句“末将护驾来迟”生生憋了回去,穆宴溪喊了一句:“不得直视天颜!”而后调转马头。倒也不用他喊,打扫战场的士兵早已将荀肆和云澹围在当中,背对着他们。   荀肆听到穆宴溪那句喊声,这才回过神来,推开云澹,脸红成春花一朵,含情带俏,惹人心慌。云澹只看着她傻笑,他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未如此刻一般,心中浸润着世上最甜的甘酿,只因眼前站着这个愿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之人。他笑着笑着,又被泪水糊了眼,又把荀肆揽进怀中,全心全意吻她。吻世上最好的女子,吻自己的心上人。   圆满了。   ======   陇原城里从未这样热闹过。   最老的老人坐在街角晒春日暖阳,眯着眼对身旁围着听故事的孩童们说道:“打记事起,一百年了,没这样热闹过。陇原人的好日子来喽~!”老人说着眼角有些濡湿,他这一生,就长在陇原,从咿呀学语到垂垂老矣,陇原城里过过兵、打过仗、饿死过人、也遭过屠城,但陇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它都还在这,坚强的活着,终于活到这一天,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生机勃勃,终于活到了最好的光景。   最好的光景在陇原的街头巷尾、城墙屋下,也在荀府。   红木床边坐着身着喜服的新娘,许是坐的久了,有些疲累。索性将腿盘到床上,小手探到盖头上,欲往上抬,被一旁的正红拉住:“我的祖宗诶,不能坏规矩。”   原来是荀肆啊!   荀肆咯咯笑出声:“怎么就不许掀啦?又不是头婚..”   “快呸呸!”正红朝地上啐了一口:“头婚您倒是掀了,也和离了。”   荀肆娇哼一声,乖乖把手放下。耳朵竖起来听外头的动静:“他怎么还不来?”   …正红见她如坐针毡,又这样心急,忍不住笑出声:“急啦?离吉时还有一阵子呢!这会儿应是快从新宅子出来了。”   说着话,便听见外头隐约传来锣鼓喧天的声响,正红忙推开窗,院内那株海棠的香气涌了进来:“姑娘您听,说着话姑爷就来了!”   荀肆听到姑爷二字,在盖头内红了脸。说来也怪,不是头回嫁给他,怎么这回就这样坐不住?单听那锣鼓唢呐声就令人心头发痒:“正红,你快去瞧瞧,看他穿了什么,好看不好看?”   “还没见姑爷不好看过,姑爷穿什么都好看。您等着,我去探探。”正红腾腾腾跑出门去,荀肆听那脚步声去了,心也随着去了。   荀肆的心飘到云澹那里。   他身着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被孩童们围着要喜糖。这会儿没人把他当成皇上,在陇原人心中,这新郎只是陇原的姑爷,一切都照着陇原的习俗来。云澹也没有不耐,自马背上拿下提前备好的一篮喜糖朝孩童抛洒。不仅备了喜糖,还备了碎银子。   孩童们也不贪心,捡到喜糖碎银子的便退到后头,让没捡到的孩子来捡。大人们担忧误了吉时,在外头大声喊着自家娃的名字:“赶紧给老子出来,误了吉时拧你脑袋!”   云澹闻言笑出声,在马背上朝百姓们拱手:“多谢,多谢。待迎娶新娘大摆筵席,请各位父老乡亲捧场。”   这世上受皇上拱手礼,又要吃皇上喜酒的百姓,恐怕都在陇原城了。大家哄笑出声,跟在一旁扯起了秧歌舞,随着队伍一同到了荀府,将荀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澹站在荀府门外,竟一时有些紧张,额头渗出细汗。定了又定方大声喊道:“小婿迎娶荀肆,请泰山大人、泰水大人准行!”   院门大开,云澹看到院内怒放的春树,眼中一热,差点滚下泪来。几步上前对荀良和荀夫人行礼:“请受小婿一拜。”   荀夫人抹着眼角的泪迎身上前:“使不得,使不得。随我去敬香,而后去接她。”   “是。”   荀家的排位名字,许多云澹都在朝志中见过,是世代守护陇原的英灵,他恭敬的敬香施礼,心中满是敬畏。荀良一副铮铮铁骨,此时也略微动容。   “走罢。”   云澹站在荀肆门外,猛然想起第一回 见她,在京城外,红妆十里,她打轿上下来,那身红衣随微风飘着,一个饱满的女子。他牵住她的手,此生他并未牵过那样的手,肉嘟嘟一双手,绵若无骨,掌心却有薄茧,不知怎的,那时的他心中便被触动了那么一下。她坐于他对面,探头到外面去,看来时的那辆马车越来越远,眼中满是难过,像是失去了毕生所爱。那时的云澹看着她心想:无论如何要待人家好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容易。   是,这一程不容易。是他将修年塞给她,而她欣然应了,帮他带出了那样好的一个孩子;是她在御花园内坐于他对面不设防的睡了,他心中乍起涟漪;是她将后宫规矩一一破了,要他掉落烟火人间;是她偷了老祖宗的遗物赠与他,是她待他好而全然不自知;是她千里走单骑丢到他脚下那颗人头,要他从此不必犯难。这一程都是她,她那样辛苦,却从未说过。只在受不住之时轻飘飘一句:我想和离。   她太好。好到令他觉得他待她的那些好,不过是世间轻飘飘的尘埃,只轻吹一口气就能散去。   云澹站在荀肆门前,带着所有的少年心意,赤诚热烈。此时的他,像从未成过亲一般,终其一生,就等待这一刻,带着所有的心意迎娶自己心上的人。   他红着眼抬起手轻声叩门,口中唤她名字:“荀肆。”   荀肆端坐在床边,听到这一声,那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眼泪簌簌而落。他行至床边,弯身抱起她,不发一言。荀肆将头靠在他肩上,任云澹带她走出荀府。   当云澹和荀肆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人声鼎沸的陇原一瞬间变得安静。人们看着皇上将荀肆送进轿子,又蹲下身来为她整理衣摆,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起身之时在她罩着盖头的头顶亲了一下,这才红着脸上了马。   多好的亲事啊!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这样好的夫君,将她捧在掌心放在心头的夫君。被荀肆从小打到大的二流子们这会儿也感激涕零,感谢皇上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将肆姑娘那泼辣的性子改一改,以后也少动手打人。真是想的美嘞,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云澹将荀肆背进院门,院内站着经年故人。齐刷刷一排望过去,穆宴溪、春归、宋为、陈大、欧阳澜沧、宋清风、景柯、舒月,这些人有多少年没有齐齐聚在一起过了?今日终于聚在了一起,聚在这座小城里。曾经神仙一般的人物,而今面上多少都有了风霜,想来这半生竟是这样过了。而今再想起来,梦一样。   舒月擦了眼底的泪,说道:“我的星儿而今心也有了归处呢,我是不是老了?”   “哪里就老了?”景柯捏了把她的脸:“出息。”   “白发戴花君莫笑。”穆宴溪握住春归的手,有些人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一如当初。   从前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而今都化为笑谈,故事中的人早已洗尽尘埃,一生栖息在爱人身旁,无论天涯。   云澹颤抖着手挑起荀肆的盖头,看到那张无论看了多少遍都看不够的脸,她眼中噙着泪,轻声唤他一句:“相公。”   相公,你我都知晓此生很难,难在你我各有抱负,却彼此相爱;难在路遥马急,爱的人不能时刻在身边。   这不圆满。却也圆满。   不在身边,却在心底。   从不后悔。   是的,从不后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