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夺人之美》 作者:织梦姬   文案:   【一】   景溯被立为太子的第七个年头,看上了一个柳枝般纤细柔弱的美人。   春日微雨里她撑着二十四骨纸伞走过,顾盼生辉,惊鸿一瞥的工夫,便撞进了他心里。   只是美人已嫁作他人妇。   君子不夺人之美。   可惜景溯不是君子。   他执念很重,看上的、想要的,定要想方设法抢过来,占为己有。   刻入骨血方肯罢休。   【二】   柳凝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是在宫里碧波微泛的春池边。   年轻的太子玉冠束发、轻袍缓带,芝兰玉树地站在那里,望过来的一双眼里干净温和。   柳凝羞涩地低下头。   心里却想,这个男人一定很好骗。   谁知这一骗,却成了他网中的猎物……终日囚于他的掌心里,不得而出。   病弱心机婊vs白切黑病娇   【阅读指南】   1.男女主双c,HE,女主一开始的身份是有夫之妇(有原因);男主并不是一开始就深爱女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2.男女主心机,非纯善,不喜慎入   3.架空,私设多,求喜欢考据的小天使们轻拍~   一句话简介:太子x臣妻   立意:在这漫漫浮世中,总有一人能理解你、救赎你,让你不再孤单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主角:柳凝,景溯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好像有人在盯着她   刚过了冬,正值春寒料峭之季。   积雪已经褪去,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冷意。   隐香寺半山环绕,寺院里种了不少杏花树,正是早春时节,树枝上的叶子还嫩,浅粉色花刚刚开出,裹挟着凉意的风带过,纤细的枝条微微晃动,不胜娇弱。   柳凝站在一间禅房檐下。   她纤细的身子裹在一袭淡紫烟罗纱裙里,似乎是畏寒,外面还罩了件素锦银纹刺绣斗篷。   柳凝身子骨弱,迎着风,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眉目泛上一丝温柔的水色。她看上去就像早春新发的柳枝条,一样的羸弱,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倒。   她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几缕发丝被风吹得扬起。   明明身子虚弱,不宜受寒,柳凝却还坚持依在门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婢女匆匆赶来,低着头走到柳凝面前。   “人找到了么?”柳凝问。   “……没有。”芳菲有些沮丧地垂着头,“连后山都派人找过了,怎么也找不到绿萼姐姐……明明不久前还和奴婢们待在一处的。”   柳凝低眉敛容,她靠着门,又轻轻咳了咳,眉眼间隐隐露出一丝忧色。   芳菲吓了一跳,连忙搀住她:“少夫人……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屋歇着,找人的事情,让奴婢们来做便是。”   绿萼是少夫人的贴身婢女,一向最得信任,今日却莫名其妙在这寺庙里失了踪,也难怪她会着急。   芳菲扶着柳凝进屋,回想起她刚刚那抹忧虑的神色,不禁感叹,府上人人皆道二少夫人柳氏温柔和善,待下人极好,当真不是假话。   哪还有这样的主子,会把奴婢们的贱命挂在心上?   芳菲心里有些感动。   她搀着柳凝坐到塌边,又将梅花手炉点起,温热后放在了柳凝手里:“少夫人好好歇着便是……奴婢再出去找找,若有了绿萼姐姐的消息,定会赶回来知会您一声。”   柳凝轻轻地“嗯”了一声:“去吧。”   她看着芳菲离开禅房,将门关上。   门扉合上的那一瞬间,柳凝眼里的担忧,消失了。   她倚在榻上,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温柔安静,只是眸子里却多了冷冽的光,好似春日刚化开的浮冰,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香雾顺着手炉鎏金盖的镂空里蔓延开来,淡淡的沉水香沾上了柳凝的衣襟,她垂首,瞧着手炉璧上雕刻一朵小小绿梅,忽然轻笑了一声。   绿萼么?   她们当然是找不着的。   此时的绿萼,已经葬身在后山的断崖下,恐怕血都凉透了。   是她亲手推下去的。   那处山涧极深,搜寻的人到不了那里,十天半月地过去,就算有人偶然发现绿萼的尸身,恐怕也很难辨认出那是谁。   柳凝抚着手炉,看着袅袅升烟,心中一点负罪感也没有。   奴婢叛主,败露后还想着要害她。   不该杀么?   她最多就是有点可惜。   当时推绿萼下崖,却被那贱婢反手抓住了裙角,前些日子新做的烟罗裙,一处裙角竟给扯坏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只好用斗篷遮改起来。   柳凝把手炉放到一边,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裙身,这是云霓坊最新出的式样,她还挺喜欢的,今日还是第一次穿……   手拂到腰间,却是一顿。   柳凝猛地低头,看到腰间丝绦处空荡荡,瞳孔微缩,愣住。   回过神后,她细细的眉瞬间蹙起,皱得极深。   没有了!   她的玉佩丢了!   那是极重要的信物,她一直贴身保管着——可是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柳凝站起身,将斗篷脱去,顺着衣裙上下仔仔细细又搜寻了一遍,还在禅房里找了一圈。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柳凝当机立断,将斗篷披起,将禅房的门推开一线,四下无人,她悄悄出去,朝后山山崖处走去。   柳凝快速地整理着自己脑子里的线索,她行动素来端庄谨慎,那玉佩又是贴身放置,没那么容易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落在了后山。   绿萼掉下去的断崖就在那里,想来她推绿萼的时候两人拉扯,没留心,玉佩便在那个时侯弄掉了。   柳凝匆忙上了山,来到先前与绿萼拉扯的地方。   断崖边上是一片杏花林,乱花迷眼,柳凝却没有那赏花的闲心思,她在周围细细找寻,几乎把整个杏花林翻过一圈。   还是没有。   转悠了这么一大圈,柳凝觉得疲惫不堪,她身子本就娇弱,这么一番折腾,几乎快要虚脱无力。   她靠在杏花树干上,轻轻喘了喘。   几瓣杏花落在柳凝发间,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难得逸出了一丝焦虑。   那玉佩对她重要至极。   是她宁愿赔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柳凝咬了咬唇,低下头,闭着眼靠在树干上,在睁开时,眼里已恢复一派从容。   她很快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   也许……也许杀绿萼那时候,有人就躲在暗中,瞧见了一切。那人不仅捡到了她掉落的玉佩,还目睹了她杀人的场面。   柳凝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她。   那目光时隐时现……最强烈的时候,就像是冰冷的蛇,慢悠悠爬上来,缠缚在她身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收紧,却迟迟不下口,仿佛是在残忍地玩弄着猎物,想等到她表现出惊惧惶恐的那一刻,才开始享用这道佳肴。   柳凝扶着树干,警觉地将四周环视了一圈,可除了娇弱纤细的杏花枝条,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她太紧张了些。   柳凝攥了攥衣袖,暂时按下了心头的不适感。   谨慎起见,她没有再这里逗留,将身上的衣衫简单理了理,便匆忙地赶下山去。   她没有回头。   也因此,柳凝没能看见,在她离开后,一个年轻男子从隐蔽的角落里转了出来,慢悠悠走到杏花林里。   枝叶繁花遮挡着男人的脸,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眸子里蓄着幽幽沉沉的情绪,满是兴味,若有所思。   男人手指正勾着一根素色丝绦,上头沾染着淡淡的沉水香,丝绦编成细密的结,下面固定着一枚精致的羊脂玉佩。   他定定朝柳凝离去的方向瞧了半山,才收回目光。   男人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玉佩,唇角轻轻翘起,勾勒出一抹轻慢的笑意。   “……倒是有趣。” 第2章 原来是他   柳凝疲惫地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马车晃晃悠悠驶着,回到忠毅侯府时,已是晌午。   车驾停在侯府正门前,两头石狮子相对微侧着,日光照在上头,石像不怒自威。门上方匾额上,朱底烫金题着四个大字。   忠毅侯府。   卫家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忠毅侯卫穆在朝中官居要职,长子受封虎威将军,长女入宫为妃,满门恩耀,深得皇帝宠信。   柳凝嫁的,是忠毅侯的嫡次子卫临修。   卫临修身体不好,不像他父兄那般身居要职,他只在翰林院挂个闲职,做些修书编著的清闲差事。   柳凝回香雪院时,卫临修还未回来。   她自是乐得轻松。   她对卫临修本就没什么感情,本就倦了,不必花工夫与他虚与委蛇,自然是最好的。   柳凝回到房里,把扯破了的衣裙脱下来,换了件藕荷色滚雪衫,正要除去钗环,却听见婢女匆匆来报。   “少夫人,夫人唤您到正厅去……听说是要带您一道入宫,去谒见意妃娘娘。”   柳凝取下青玉簪的手顿了顿,半晌,轻柔地点点头:“知道了。”   婢女退下后,柳凝凝神思索片刻,将玉簪放回妆奁,然后慢慢挑拣了一会儿,选了一支镂花四蝶步摇,重新将发绾起,端端正正地插在发里。   她婆母李氏,今日竟要带她入宫……这着实让柳凝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李氏素来不喜她,嫌弃她家世低微,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之女,配不上卫家的门庭。   奈何当初卫临修铁了心非柳凝不娶,李氏素来怜惜她这体弱多病的幼子,拗不过他,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也因此,李氏对柳凝观感极差。   她们婆媳间感情异常生疏,李氏虽未曾刻意为难,但也几乎没正眼瞧过柳凝。   今日要带着她进宫拜见意妃,倒还是头一次。   柳凝也不去多想其中原因,等下见了李氏,自然就能见分晓。   她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妥当,才姗姗起身,去了正厅。   李氏正靠在梨花木交椅上,柳凝进门,她皱着眉冷眼瞧过来,手里的茶杯“嗒”一声搁在桌边。   “怎么这么久?”她冷冷地问。   “第一次进宫谒见贵妃娘娘,总得收拾得妥当些。”柳凝轻轻一礼,起身,“……若是丢了侯府的脸面,媳妇可担待不起。”   她笑得温婉,却偏偏有理有据,一句话便把李氏未出口的责备堵了回去。   柳凝的装扮恰到好处,符合侯府少夫人的身份,端庄温柔,却也不失年轻女子的灵韵。   当真是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李氏脸色沉了沉,末了,只是冷声吩咐下人把车驾备好,一言不发地带着柳凝出去。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侯府,不久后便停在了宫门外。   --------------------------------------   翠微宫。   宫殿内香雾缭绕,意妃歪在榻上,身边的宫女正给她捶着腿。看到李氏带着柳凝进了殿内,她笑着迎起身。   “来了?”   意妃说着挥散一众宫女,坐直了身子瞧过来。   她还未言语,目光却是越过李氏,直直地落到了柳凝身上。   柳凝微笑着福身,礼数丝毫不差:“臣妇见过娘娘。”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听闻你与二弟琴瑟和鸣,本宫早想一见。”   意妃轻柔地扶起她,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当真是绝色……恐怕这阖宫里,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你相比。”   她倒不似李氏那般疏远漠然,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对待柳凝却像是姐妹一般亲热。   “娘娘谬赞。”   柳凝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心中却是清明一片。目光落到意妃的小指上,那里戴着錾花金制护甲套,又尖又长,闪着冰冷的光泽。   李氏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入宫,如此反常……想来背后是意妃的主意。   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柳凝也不急着去试探,反正耐着性子聊下去,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果然,没过多久,意妃便忽然将话题一转,说起了御花园新开的绿梅,说着还将贴身宫女夏蕊唤了进来,也不管柳凝意向如何,便吩咐夏蕊领着柳凝去园中赏梅。   这番作态未太刻意了些。   柳凝微微一笑,意妃到底还是没沉住气,这般急吼吼地把她往御花园引,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意图来?   “那臣妇便去御花园采两枝绿梅,献给娘娘。”   柳凝柔柔一笑,没有拒绝意妃刻意的提议,跟着夏蕊出了翠微宫。   她们沿宫道往西,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柳凝没打算乖乖上当,路过一座八角亭时,她心思转了转,忽然停下脚步。她虚弱地按住额头,晃了晃,最终脊背靠在亭柱边,羽睫微垂,一副不堪体弱的模样。   当然是装的。   不过那小宫女似乎当了真。   夏蕊赶紧过来扶着她,有些慌乱:“……夫人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点累。”柳凝温柔地瞧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在这儿稍微休息一下,好么?”   夏蕊为难地咬了咬唇:“这……”   柳凝一眼便看出来,这宫女事前显然是被意妃指示过什么,想来不仅是要确保把她带到御花园里,还得卡着时辰。   可惜这宫女和她的主子一样,似乎都不太懂变通的道理,全身都是破绽。   柳凝轻轻提了提唇角,笑意微讽,声音却愈发温柔:“就一下下,好么?”   “刚刚道边有几朵茶花开得很美,簪在发里一定好看……去给我采一朵可好?”她继续道,“你采完,我们就走。”   最后一句很有诱惑力,再加上她的声音好似春风拂面……夏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按柳凝说的去做。   只是她刚一走远,柳凝便敛了眉眼,转身横穿过路边的树丛,快步走到另一边,把夏蕊甩掉了。   衣衫上沾了几片花叶,她漫不经心拂去,然后隐约听到夏蕊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惊惶焦急,似乎正在找她。   柳凝不理不睬,径直朝前走,夏蕊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就完全听不见了。她脚步不停,还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她倒是要瞧瞧,意妃在那里究竟布置了什么。   即便是没有宫女引路,这宫里的布局,柳凝大致也有些印象。   当年先皇后还没有死。很小的时候,先皇后曾带着她到御花园玩,园子种满了各种牡丹名品,开得极艳。   当时母亲也在。   那段日子她总是愁眉不展,柳凝想逗她开心,便在花园里挑了一朵最好看的魏紫摘下,小手兴冲冲攥着,递到母亲面前,却反而引得她流了泪,好似触到了她的伤心事……   到了。   柳凝把自己从过去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看着眼前的梅花林,小心翼翼地踏进去。   她当然不可能傻乎乎地踏到陷阱里,只是隐在层叠交错的花枝后,透过枝叶缝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御花园内的情景。   早春的御花园里还有几分颓败的气息,花大多含着苞,不过梅花却是开得极好,雪海宫粉、金线绿萼……名贵的品种好似不要钱一样,布满了卵石路边。   远远有一道人影,柳凝的目光落在上面,先是惊讶了一瞬,仔细想了想后,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明黄龙袍,此时在御花园里的人,是当今圣上。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意妃的目的。   皇帝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柳凝也不多待,冷静地提起裙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梅花林。   宫中偶有妃嫔为了固宠,搜罗美人献上去,以此讨得皇帝欢心,也借此巩固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事情柳凝听说过,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能把主意打到自家的弟媳身上……像这么没有底线,恐怕意妃还是头一个。   只是柳凝不懂,为什么意妃非要选她。   翠微宫不乏有姿色的宫女,况且凭忠毅侯府的势力,要寻民间美人也不是难事……任凭哪一个都比她好拿捏。   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以这样的身份献上去,说不定还会引得皇帝恼怒成羞,降罪下来,整个忠毅侯府都会有灭顶之灾。   意妃再蠢,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些道理……可还是将她召进宫来,精心设计,恐怕这里面有些极特殊的原因,竟让意妃不惜冒险,也要试一试。   到底是因为什么?   柳凝微微蹙眉,一边思忖,一边漫无目的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她沿着小路,分花拂柳,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竟到了一块陌生的地方。   这里看着像是妃嫔所居之处,却与寻常宫室大相庭径——花木掩映在宫室外,清幽偏僻,却又精致异常。   梅树错落有致地排布着,层层叠叠将一座小院围起;一栋楼阁从围墙边探出头,仿的是玲珑宝塔的形状,楼角飞檐高高翘起,每一层都坠着一只精致的檐铃,琉璃所制,在日光下熠熠生彩。   楼阁牌匾上题着三个字:摘星楼。   柳凝微怔,没想到她竟到了这里。   传说这里是辰贵妃所居之地。   听说辰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却性子清冷,长年累月不问世事,只整日幽居在摘星楼里……她从不出来,即便是宫里的老妃嫔,也没一个知道她的长相与来历。   坊间传闻很多,人人都心神向往——到底何等风姿,才能让坐拥后宫三千的帝王,独独把她放在心上?   柳凝本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不过此时瞧着那座异常精美的楼阁,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丝冲动,想要去推开那扇院门,瞧一瞧里面住着的女子。   连她都觉得这想来得莫名其妙,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朝前走去。   然而柳凝才刚迈出两步,身后却传来了制止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前面是禁地,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声音低沉柔和,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瞬间止住了脚步。   柳凝一怔,倏地转身。   映入她眼帘的,是春水微澜,一个年轻男人正立在水边,唇畔弯着笑意,清雅柔和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散漫。   他一身杏色衣袍,玉冠束发;身上的服饰虽简洁,却是通身的清贵气派……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形状优美,一派澄澈里映着天光水色,干净温和。   好似画中人,只是往那儿一站,便将周围的清波寒梅悉数比了下去。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俊美无俦的男子。   但她没工夫欣赏,因为落进她眼里的,只有男人衣袖边的金丝蛟龙纹样——这人是什么身份,一目了然。   柳凝默了一会儿,缓缓屈身,对着男人拜了一礼。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景溯,由先皇后沈氏所出,行三,虽不是长子,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素来行动谨慎,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出现在她身后的。   景溯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瞧了眼她盘起的妇人发髻:“夫人是……?”   “臣妇柳氏。”柳凝起身,头还低着,声音温柔恭谨,“……夫君是忠毅侯次子。”   “原来是卫学士的夫人。”景溯点了点头。   他的语气温和,柳凝却是一怔,总觉得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她抬头望了眼,男人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润而得体。   “卫夫人怎么会在此处?”   “臣妇迷路了……”   柳凝状似羞怯地低下头,柔柔弱弱地编着谎,“第一次进宫,误入此地……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孤带你出去便是。”景溯微微一笑,“来。”   他说着转身,示意柳凝跟上他。   柳凝迟疑了一下,她的本意只是想让景溯给她指个方向,就此分开,谁知他竟要带着她一起走……若是被往来的宫人瞧见,难保不会对她的名声有碍。   “放心,这附近有条近路,平时没有宫人经过。”景溯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补充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凝再犹豫,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柳凝微微抿起唇,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跟了上去。   穿过摘星楼北面的梅花林,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小道,蜿蜒幽深,杂草荒芜地生长着,道路两边横斜着树枝藤蔓,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柳凝缓步跟在景溯身后,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柳凝瞧了瞧他的背影,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多想了。   眼前男子位高权重,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矜贵,恐怕是无数贵女的梦中良人。柳凝想象不出像景溯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失仪的举动,更想不出他有什么害她的理由。   林间小道异常幽静,只能偶尔听见鸟雀低鸣、树叶轻轻摩挲的声音,但柳凝却觉得愈发憋闷起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正在她身边若隐若现地笼罩着。   她神色不变,只是手稍稍攥起了衣袖,警惕着周围的情形。   然而身后却没留神,裙角勾在了斜出一截的枯枝上,拉扯之下失去平衡,竟绊了一跤。   柳凝一惊,却最终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落在了身前男人的怀里。   她整个人被转过身的景溯搀住,半伏在他衣衫前,杏色衣襟边的金丝暗绣在她眼前蓦地放大,上面还散着极淡的荼蘼香气,几乎微不可闻。   这样的姿势颇有些暧昧。   柳凝的心跳加快了些,抬起头,却正好对上男人的眼睛。   目光短短对视一瞬后,她低下头,推开他站直,指尖把发间步摇稍稍拨正,然后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   “失礼了。”景溯笑了笑,放开她的衣袖,“夫人可有受惊?”   “怎会?臣妇还要多谢殿下……”   柳凝低着头,正要道谢,然而垂眸的一瞬间,却突然噤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块羊脂白玉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质地上佳,冰丝为穗系在玉下,玉面上雕刻着浮云浩月、寒梅落雪……正是她先前在隐香寺丢了的玉佩。   似乎是刚刚景溯搀扶她时,从袍袖里掉出来的。   原来这玉佩,竟是被他捡去了。   柳凝感觉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去,全身血液几乎要凝结成冰。   她霍然抬头,盯住了景溯的脸。 第3章 他不太行   景溯的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弯下腰,将玉佩捡起,重新放回了袖袋里。   “等……”柳凝伸出手,忍不住出声。   “怎么?”景溯微微侧头,“夫人还有事?”   “……没什么。”柳凝顿了顿,收回手,指尖轻轻搭在手腕上。   她不能贸然询问。   不知道的情况太多,或许他是无意间捡到……也或许,他目睹了她杀人后,才将那枚玉佩捡起来,扣在身边。   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在尚未明确是哪一种时,她不能打草惊蛇。   景溯唇角微勾:“那我们便继续走吧。”   他转过身,柳凝跟在他身后,将心里翻起的滔天巨浪平息下去,默默思量起来。   如何才能将那玉佩拿回来?   柳凝心中无数个念头转过,最后决定先试探一下。   “刚刚那枚玉佩……”她斟酌着措辞,“样式甚是好看,不知殿下是在何处购得?”   “夫人喜欢?”   “那上面刻的寒梅落雪图,意境极好。”柳凝轻声道,“让人眼前一亮。”   她的声音柔柔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自己对这玉佩的喜欢,也不会失了分寸与礼节。   这位殿下性子温柔和缓,看上去很好说话,左不过一块玉佩,说不定他会愿意赠送给她。   可是景溯拒绝了。   “夫人既然喜欢,本应相赠。”他转过身,“只是男女之间赠玉,往往有定情之意……恐怕有些不妥吧。”   柳凝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微微一惊,朝后退了半步。   然而景溯并没有什么动作,他的眉目还是那般温和有礼,似乎并不会对她做什么。   柳凝正疑心自己看错,却又听他继续道:   “何况……这玉佩是一个极重要的人所赠。”他含笑,“孤不能割爱。”   如果说刚刚柳凝还只是疑心景溯在调戏她,那么现在这情形,就只能用荒谬来形容了。   他说谎。   她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不记得有把这块玉佩送给他。   柳凝不知道景溯为什么要这样说,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只是在讲述事实。他一脸诚恳,柳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将那玉佩看错了。   毕竟当时只是草草一眼,景溯便将那玉佩收了起来……柳凝目光下移,盯着他垂着的杏衣袍袖,恨不得把他的袖子翻起来,将那玉佩取出来好生看一遍。   但眼前这人,是储君。   她只是臣子之妻,于情于理都不能做这样的事。   “殿下说笑了,臣妇哪敢向您讨要玉饰。”柳凝的心思未泄露半点,弯了弯眉眼,“只是瞧着样式好看,也想寻一块送给夫君……叫殿下误会了。”   景溯本打算转身,听到这话却是顿了一顿,半晌,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夫人与卫学士情深意笃,倒是真叫人羡慕。”   他声音轻飘飘的,说完便转过身去,带着柳凝继续往前走。   柳凝觉得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却不知原因,她也不去细想,只是瞧着景溯的袍角,满心思全放在她的玉佩上。   正琢磨着如何再引那玉佩掉出来,景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光亮:“到了。”   柳凝顺着方向一瞧,果然已经到了小径的头,出去后便能走上宫道。   “等出去后,再往东走一段,就能到翠微宫了。”景溯提醒。   “殿下怎知……臣妇要往翠微宫去?”   “夫人入宫,想必是来探望意妃的。”他笑笑,“难道不是么?”   这样猜测倒也没错……只是柳凝还是免不了多想,他会不会是早已掌握了她的动向。   柳凝在原地踌躇片刻,原本是巴不得避开太子,可现在知道玉佩在他身上,她便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还没把玉佩拿回来,就这么走了,总归是心有不甘。   “夫人还不走么?”   “臣妇……”柳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臣妇告退。”   她还是不清不愿地离开了。   左右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贸然急进,搞不好会起到反效果。   柳凝朝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景溯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唇边带着几分飘忽的笑意。   她愣了愣,心头一紧,匆匆撇过头去。   --------------------------------------   柳凝重新回到了翠微宫,却没再见到意妃,只是在门口碰见了李氏。   “你去哪儿了?”李氏不悦地瞧着柳凝。   “适才和夏蕊走散……在宫里迷了路。”柳凝敷衍着,瞧了眼紧闭的宫门,“意妃娘娘呢?”   “她歇下了,我们回府。”   李氏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柳凝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确定她并不知道意妃的计划。   倒也合乎情理,李氏向来疼爱卫临修,又顾及脸面,就算再不喜柳凝,也断不会允许意妃拿她当作邀宠的筹码。   车驾晃晃悠悠回府,这一天下来,柳凝累极了。   草草用过晚膳,入了夜,柳凝换了衣衫,在镜前去了妆容,将发间钗环一一卸下。   她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景溯和玉佩的事情。   正思考着下一次接近他、将玉佩悄悄拿回来的法子,肩头却忽然被人拢住。   柳凝回头,卫临修正站在她身后,满脸笑意地瞧着她。   他把她发间没摘完的步摇取下来,轻轻搁到桌上:“有心事?”   “……没有。”柳凝缓缓起身,烛火映在眉眼里,分外温柔,“只是在想夫君……今日怎回得这么晚?”   卫临修的职务素来清闲,像今日这么晚回来,倒是少见。   “本来下午是要回来的,却在翰林阁门口偶遇了太子殿下。”卫临修拉着她到塌边坐下,唤来婢女将红泥火炉摆上小几,温了一小壶梅花酒。   他说得随意,落在柳凝心里,却仿佛激起了千层浪。   有这么巧?   她不信。   “……阿凝?”   “嗯?”柳凝回过神,抬头,“怎么了?”   “你脸色看起来有些差。”卫临修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舒服么?”   “刚刚头确实晕了一下……不过没什么大碍。”柳凝柔弱地笑了笑,“老毛病了,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笑着,拿起桌上的玉杯,饮了一小口梅花酒,细细密密的睫毛垂下,遮去了心事。   “对了……殿下与夫君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柳凝搁下酒杯,状似无意地问起。   “太子殿下一向是好脾气,哪里会做什么刁难人的事情。”卫临修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倒是一见如故,聊了不少修书注经之事……我瞧着殿下对我,似乎颇有赏识之意。”   他对景溯的印象,看上去不错。   卫临修饮了些酒,絮絮叨叨与她讲起今日在翰林院修撰的书目典籍,柳凝对这些一点兴趣没有,只是在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心思却早就飞了出去,琢磨起景溯那些令人难以索解的行径。   这样让她看不透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屋里的烛火熄灭一半,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柳凝洗漱好,穿着中衣,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她走到了床榻边,却看到卫临修还没躺下,只是坐在床沿边,模样有些紧张,看到柳凝过来,脸色微微一红。   他手里攥着个小药瓶,柳凝瞧了一眼,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厌恶,面上却不显,只是轻轻一笑:“夫君怎么还不睡?”   “我前两日得了一味药……今日不妨试一试。”   他吞吞吐吐,耳廓几乎烧起来,从瓷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塞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灯烛熄灭,床帐垂落到地面,他的吻落在她颈间,呼吸有些急促。一片漆黑里,柳凝也懒得再装那温柔贤淑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床顶纱帐,任由他去折腾。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果然,连衣衫还没解开,卫临修便从她身上下去,颓然躺倒在她身边,掩住脸,低低叹息一声。   他还是不行。   卫临修家世显赫,又生得一副不错的相貌,汴梁京中不少贵女暗暗倾慕于他,却无一人知道,他身患隐疾,不能人道。   柳凝也是嫁过来后才知道的,出嫁近一年,尚未圆房,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不过,这对她倒是好事。   她嫁进这忠毅侯府,别有目的,本就没有与卫临修相亲相爱的想法,更没打算为他生儿育女……这阖府上姓卫的,都是她的仇人,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部除掉,哪可能会愿意与卫临修亲热?   所以大婚当日,卫临修告诉柳凝他不行,这对她来说,简直意外之喜。   尽管她早就不在乎这具身体,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不用跟厌恶的仇人亲热,总归是省去件麻烦事。   柳凝将凌乱的衣衫整理好,安静地躺在床上,身边传来卫临修呼吸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似乎在这药上寄予了很大希望,最后却还是落了空。   他似乎大受打击,然而柳凝心里对此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   不过戏还是要做足。   柳凝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肩头,无声地抚慰着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总是很清楚。   卫临修的肩膀单薄,手臂也不是很有力道,柳凝手搭在上面,莫名其妙就想起下午她跌倒时,景溯搀扶住她的场景。   他看上去也并不魁梧,接住她时手臂却很有力,双手抓在她的衣袖上,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她的衣袖上现在还留着两道褶皱。   黑暗里,柳凝的思绪沉沉浮浮,净想着白天的事,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入了睡,却又梦见了景溯,梦里他把她压在一处亭柱边,五指掐在她的脖颈上,越收越紧,她呼吸不上来,泪珠逼在眼眶边打着转儿,嘴里只能发出些破碎而无意义的音节,想要呼救,四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能任由男人摆布。   柳凝眉头愈蹙愈紧,最后猛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冷汗浸湿了小衣,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她皱眉朝窗外望了一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第4章 欠了她的,还回来   柳凝往身边看了一眼。   床榻上空荡荡的,卫临修已经走了。   他平日不会那么早离开,想来是昨夜失了脸面,起来后不好意思直接面对柳凝,便匆匆离去。   柳凝起了身,时辰还早,她身上发了汗,在婢女的服侍下先沐了个浴,才将衣服换上。   头发半湿地搭在脑后,婢女细心地为她擦干……柳凝靠在塌边,手里捏着把素面团扇,想起先前做的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怎么会梦到这样的情景?   说起来当日不过就见了一面,景溯也算温文尔雅,并没有对她有什么越轨的举动。   可能是她这两日太紧张了……柳凝自嘲地一笑,轻轻摇了摇团扇。   再这样下去,她都不像平时的她了。   柳凝阖着眼冥想了一会儿,等着头发干透,这才起身去用膳。   膳后,她去了香雪院西侧的书阁,屏退下人们,随意挑了本书册,坐在绣榻边漫不经心地翻阅,一面看书,一面思考着与景溯的下一次见面。   柳凝都想好了,左右意妃有算计她的想法,迟早要再次召她入宫……只要进了宫,自然就有再遇到景溯的可能。   这法子冒险了些,但只要能把玉佩拿回来,她情愿一试。   柳凝慢悠悠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不愁没有机会,现在唯一需要想的,就是如何与景溯周旋,让他把玉佩拿出来,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的东西。   实在不行就骗过来。   柳凝垂眼,看着话本子里书生小姐花前月下,心里却满是冰冷的算计。   手段下作些也不要紧,管用就好。   太子殿下光风霁月,总不至于为了一枚小小的玉佩,跟她过意不去……就算真的计较,那也是同卫家计较,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甚至很愿意看到卫家被景溯记恨上,最后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就像当年,忠毅侯踩着她家满门尸骨,踏上了如今的高位一样。   不过这样的场景柳凝也就是想想而已,想要挑拨两方反目成仇,哪有那么容易……她的仇还有的是时间报,当务之急,还是把玉佩先找回来。   柳凝决定先多了解一下景溯这个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摸清楚他的性子,投其所好,到时候下手成功的几率总归会大一些。   府上恰好有一个人,或许会对景溯有些了解,是柳凝的大嫂沈氏。   沈氏是先皇后的幼妹,也是柳凝在这忠毅侯府里,唯一珍视怜惜的人。   沈氏身子不好,终日卧病在床,柳凝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去探望她,盯着她按时把药服下。   她瞧了瞧窗外天色,快到了沈氏喝药的时辰,便将书本搁下,嘱咐芳菲去取一袋樱桃蜜饯过来,带着去了东院的棠眠院。   沈氏最喜海棠,不过这棠眠院里,却一株海棠也无。   听说一年前,沈氏的夫君卫临齐命人将这里的海棠树全部砍去,现在这院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子,还有病歪歪的沈氏。   沈氏与卫临齐感情不睦,又不得忠毅侯和李氏的欢心……这棠眠院里冷冷清清,下人怠惰,能维持基本的日常,已经是柳凝暗中打点过后的结果。   柳凝向棠眠院的婢女通报后,不一会儿便被请进了屋里。   屋里弥漫着汤药的苦涩,青纱素帐掩着一具瘦削的身体,妇人面容憔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像是灵魂已被抽干。   她今年才二十六,鬓边却已经泛白。   柳凝记得家中未生变故前,沈氏时常会来府上玩,那时她还是鲜活的姑娘家,最爱明艳的打扮……她骑术精湛,总是穿着一身樱红色绛纱裙,拿着鞭子坐在马上扬头一笑,整个汴京城所有的贵女们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半的明丽光彩。   哪里是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你来了。”沈月容低咳两声,微微坐起,倚在床头。   她看上去身子不太爽利,却还是望着柳凝,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把药喝了。”柳凝从一旁端起药碗,用银勺散了散热气。   “可以不喝么?”沈月容了无生气地看了药碗一眼,“就这么病死,也挺好。”   柳凝的手顿了顿,随后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就算不为了自己,想想阿嫣……她还这么小,就这么撇下她一个人,你舍得么?”   沈月容原本还无动于衷,听了这话,眼皮却是忽地一颤,终于张开唇,把药喝了下去。   这药似乎极苦,沈月容眉头紧紧皱着……药碗终于见了底,柳凝搁到一边,将樱桃蜜饯取出,放了一颗在她嘴里。   沈月容的表情舒缓了些,她倚在床边,歇了好一会儿,苦笑:“其实我的身体也就这样了,这药对我……没太大用处。”   原来她知道。   药方是柳凝找人去开的,当时大夫直摇头,只说她那是心气郁结,已是病入膏肓,用药只是吊着一口气……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看命。   柳凝不甘心这样的结果。   她的仇人一个个活得太平滋润,而她亲近的那些人,却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只是生死由命,任凭她再怎么算计,也救不了沈月容的性命。   柳凝垂下眼,她很少会把情感直接表露出来。   可沈月容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但凡能多活一天,我自然会努力地活下去,为了阿嫣……也为了你。”   柳凝霍然抬头,听着沈月容喃喃自语。   “我恨这忠毅侯府上的人,除了你和阿嫣……说来也怪,在你嫁进来前,我们从未见过,可我第一次瞧见你时,却觉得异常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旧识一般。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也许……是吧。”   柳凝轻轻地应了一句,低下头。   沈月容果然还是没认出她来。   不过也对,过去了这么久,她的形貌早已发生了巨变,换了身份,改了姓名……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早该死在了十三年前那场祸事里,成了具枯尸,草草埋在乱葬岗里。   沈月容不知道她的身份更好,毕竟,柳凝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去背负一切。   她思绪回笼,今日除了监督沈月容喝药,还有正事要办。   “对了,大嫂可曾见过当今太子殿下?”柳凝斟酌片刻,假作好奇,“昨日在宫中偶然撞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沈月容愣了愣:“见倒是见过,那时长姐也还活着……不过也没见过几面,后来长姐去世,就更没了来往。”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   沈月容沉吟着,还未回答,屋外的门却忽然被推开。   两人一惊,柳凝站起身,看见芳菲站在门口,皱着眉轻斥:“怎么如此没规矩,可是要我罚你?”   “少夫人恕罪……只是府里出了大事。”芳菲赶忙跪在地上,神色惶恐焦急,“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意妃娘娘,殁了。”   柳凝一惊,示意芳菲起来:“说清楚些。”   “是宫里刚刚传来的急报,说是意妃娘娘昨夜暴病身亡。”芳菲哆哆嗦嗦,“夫人得了消息,当场便晕了过去……侯爷和少爷们都不在,阖府上下只等着少夫人您来拿主意……”   芳菲说着,偷偷觑了沈月容一眼。   李氏病倒了,本该由大少夫人沈氏主持家计,只是她身子不好,又不得宠爱,和李氏的关系更是水火不容……是以这责任最后,还是落到了柳凝的肩头。   沈月容没什么表示,只是一开始惊讶了一瞬,很快恢复到漠不关心的表情。   柳凝点了点头,吩咐芳菲先下去,安排大夫给李氏诊治,并派府里小厮去官署,将消息递到忠毅侯那里。   明面上该办的事,总是得办得妥帖,叫人挑不出是非来。   芳菲下去后,屋里一片寂静。   半晌,沈月容轻轻嗤笑一声:“死得好……这就是报应,我瞧这卫家的好日子,恐怕也是快要到头了。”   柳凝勉强扯了扯唇角。   她对意妃的死当然不会有什么悲伤,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比起高兴,她更多的感觉是惊诧与困惑。   昨日下午,意妃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拉着她假作亲热……仅仅隔了一个晚上,就死了?   她是怎么也不信的。   柳凝的心情颇有些复杂……她本来还打算借着意妃进宫,得到与景溯接触的机会,借机将玉佩拿回来。   现在看来,倒是得另想办法了。   --------------------------------------   意妃的死讯,搅得忠毅侯府一团乱,到了夜里,才渐渐消停下来。   李氏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性命无碍,可整个人却是瘫了,只能躺在床上,恐怕日后很难下床走动。   香雪院里,柳凝懒洋洋地靠在塌边,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才起身,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迎了上去。   卫临修进了门,双唇紧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忧郁。   “怎么样了?”柳凝替他脱下披风,关切地问。   “大夫说,母亲她的身子……没个三年五载,恐怕很难恢复。”卫临修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郁结,“父亲下午便进了宫,倒现在还没回来。”   忠毅侯府步步高升、登上现在的地位,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这么些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危机,府上的人都慌了手脚,就连卫临修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多想也是无益,先睡吧。”柳凝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温柔地拍了拍卫临修的肩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妾身会一直陪在夫君的身边。”   卫临修转身抱住了她的腰,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好一会儿,才低低叹道:“……幸好有你在。”   柳凝轻轻抚摸着他的发,像是诱哄着小孩子。   她神色柔和,眼睛却是望向虚空,心头冰冷一片。   意妃的死只是个开头,她期待着看到更大的动静闹出来,将忠毅侯府一点一点推向覆灭,大厦倾塌,屋檐下这些姓卫的人,都尸骨无存。   把欠了她的,都干干净净地,还回来。 第5章 引起兴趣   第二日早上,忠毅侯才从宫里回府。   他没见任何人,只是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闭门不出,谁也不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凝私下打听到,忠毅侯唤小厮拿了活血祛瘀的药酒,敷在了膝盖上。   看样子,是在皇帝殿里跪了很久,也不知是请罪,还是皇帝降罚——但总归说明一点,意妃的死,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暴病。   这里面一定有些文章。   柳凝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意妃的情形,不知怎么,脑海里竟忽然浮现出了景溯的身影。   莫非跟他有关?   但柳凝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她从未听闻意妃和太子有什么宿怨,意妃无子,也不站队,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景溯根本没有除掉她的必要。   而且景溯一向有温良仁厚之名,恐怕也不会莫名对一个宫妃下手。   柳凝摇了摇头,说到底她根本不关心意妃是怎么死的,她在乎的,只有这件事能给她带来什么。   意妃若还活着,柳凝能借着她的由头,接近太子……可惜她死了。   不过她的死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因为这件事,李氏病倒了,不能理事,这府上的中馈大权,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柳凝的手里。   而且,她也进一步得到了府里的信任,尤其是忠毅侯卫穆的。   卫穆在府里休息了一日后,将柳凝唤进了书房里,他先问了她当日见到意妃的最后情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起那日李氏病倒后,柳凝稳住府里人心的事,夸赞了几句。   卫穆一向冷肃严苛,极少称赞于人,能得他的夸奖,说明柳凝已经得到了他的认可与信任。   府里几名大管事很快与柳凝接洽,李氏身边的管事嬷嬷也被派过来,教导柳凝接管府上诸项事宜。   柳凝很快忙碌起来,整日埋头于账本与名册之间,要办的事情有很多,除了把林林总总的事务搞清楚,她还得计划着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名下铺面、庄子的管事都换成自己的人,培养自己的势力,将整座侯府的管理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要不被察觉,还需谨慎行事,尤其忠毅侯性子多疑,她更得小心几分。   如此劳碌钻研,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月,柳凝闲下来时,才发觉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她的玉佩还是没有着落,这些日子繁忙,倒是暂时抛到了脑后。   柳凝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腰间,心里有些发堵。   偏巧她又没有接近景溯的法子,在他那里的玉佩,至今不知是不是她的,悬而未决,晃晃悠悠地挂在她心上,好生磨人。   柳凝靠在美人塌边,正思忖这要不要冒着风险,通过卫临修搭上景溯,一瞥眼却瞧见芳菲走过来,捧着张烫金请帖,杏花纹描边,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样子像是什么贵女间的赏花宴。   柳凝很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觉得这纯属浪费时间,正要命芳菲以她身子不好的理由推拒掉,目光却忽然落在了素花笺左下角那个小小的“沈”字上。   “沈家递来的?”   芳菲点头称是。   柳凝来了兴致,坐起身,将那花笺拿在手里,展开细细瞧了瞧。   梁国都城里的豪门望族,姓沈的独此一家,在汴京屹立数十年不倒,历经三代皇帝,出过数代名臣,两任皇后,当今太后姓沈,先皇后也是沈家嫡系……这也是沈月容的娘家。   沈家辉煌一时,然而自从十二年前沈皇后去世、沈老丞相辞官后,这个家族的光芒便渐渐暗淡了下来,沈家后辈多是平庸之才,无人在朝中官居要职,这十年来,风头反被卫家这些新贵家族盖过。   不过沈家再无人,也不至于就此没落,毕竟,还担着一个太子母族的名头。   这也是引起柳凝兴趣的原因。   她正愁没机会碰见景溯。   虽然柳凝并不觉得景溯会出现在沈府,但若是能套得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是聊胜于无。   --------------------------------------   赴宴时间是三日后,下午。   柳凝用过午膳,提前安排好府里的诸项事宜,便乘了府里的车驾,去了沈府。   她今日打扮得偏素净,却又不失贵妇人的端庄雅致,前不久意妃刚暴毙在宫里,若是花枝招展地去参宴,反倒落人口舌。   柳凝在沈府门前下了车,府里安排好了婢女引路,领着柳凝穿过亭台花木,最终来到后院一处杏花林,林前一片空地,铺着柔软的长毯,上面摆桌设座,桌案上摆满了鲜果、茶盏,还有偶尔落到案上的浅色花瓣。   沈皇后最爱杏花,这片杏花林便是她未出阁的时候亲手所栽……如今人已仙逝了多年,这片杏花林却依旧繁华美丽,年复一年。   柳凝的位置是左侧首席,她落座时,四周贵女们的脸色都变了变。   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座间位次按照家世来排,凭着忠毅侯府的门第,自然可以坐到前面……但柳家门庭却不高,她养父只是一介小小知府,在这汴京城的贵女眼里,自然是不够看的。   她们被柳凝压了一头,心里难免不忿。   然而柳凝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她言笑晏晏,与主座上的沈夫人闲聊,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却是端庄优雅到了极致。   当真是一丝错处也挑不出来。   众人心中酸涩,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柳凝是那么完美,根本无可指摘。   赏花宴在颇有些微妙的气氛下进行着。柳凝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饮茶,听着年轻女子们细细碎碎的闲聊,指望能打听到一点景溯的信息。   可根本就没有什么太有用的消息,全是些零零碎碎的八卦逸闻。   这期间,也不知是谁在席间提出了才艺比试的想法,说是以杏花为诗、为画、为曲的比法……柳凝微笑地看着贵女们兴致勃勃,心里却对此不屑一顾,只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无聊玩意儿。   她耐着性子,只打算在一边看看就完事,可谁知麻烦却自己找上了她。   “听闻卫学士学富五车,诗画琴曲无一不通。”一位浅粉衣衫的夫人掩着唇笑,颇有些阴阳怪气,“……想来卫夫人也定是得了夫婿真传,不如露两手给我们开开眼?”   柳凝侧头瞧了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原来是冯翠英。   当年,冯家小姐仰慕卫临修的事情满城皆知,冯卫两家甚至还差点许了婚约……可惜最后卫临修却偏偏瞧中了柳凝,拒绝了与冯翠英的婚事。   冯翠英似乎以此为耻,深深记恨上了柳凝。   柳凝倒也是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痴情,都嫁了人,居然还对卫临修这般念念不忘……以至于到了现在,还要百般与她作对。   当年就不是她的对手,难不成现在嫁了人,长本事了?   柳凝看着冯翠英那张有些跋扈的眉眼,她一向不爱搭理这种蠢人,冯氏却偏偏硬缠上来,当真让人生厌。   她向来吟诗作画的兴趣,正打算随便找个由头推掉,目光一瞥之下,却忽然瞧见远处,花木掩映的回廊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杏袍玉冠,虽然只见过一面,柳凝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景溯站在回廊里,似乎正朝着这边看过来。   既然他在,柳凝也就改了主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借口收了回去,她起身遥遥一拜,笑得温柔:“那妾身便献丑了。”   柳凝不喜张扬,但既然景溯就在这附近,她也不妨引人瞩目一下。   听闻太子殿下素喜音律,若能借此让他留意到她,或许便能多上了几分接触的机会。   柳凝派人取了玉笛来,纤细的指尖轻轻搭在上面,引宫按商,舒缓优美的乐声如流水般静静流淌……她吹的是一曲《杏花微雨》,颇为应景,与身后的丛丛杏花相映成趣。   有粉白色的花瓣落在了她的发间,簪头垂落的珠坠轻轻晃动,柳凝眼眸低垂,纤长的睫毛在雪肤上投下一层浅浅的弧影,看上去好似春日里轻轻飘浮的飞絮,温婉孱弱,让人想要捧在手心里,好生怜惜起来。   便是女子也不禁心旌摇荡……席间女子们屏息凝神,都静静地欣赏着柳凝的笛音。   再是瞧不起她的出身,却也都无法否认,她的确有令人心折的资本……难怪卫二不顾门庭,也要推了婚事娶她,放在府里百般娇宠。   柳凝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玉笛,席间静了一瞬,很快响起掌声,还有低低的惊诧与赞赏。   她没有理会这些骚动,只是低调温顺地坐了回去,当然,她没忘了用余光望了眼廊下。   景溯似乎靠在栏杆边,头微微侧着,花枝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脸,柳凝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不知笛声有没有清楚地传过去,引起他的兴趣。 第6章 捉奸   廊边的花枝轻轻颤动了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除了柳凝。   她看见景溯折下一枝杏花,簌簌落了几瓣,男人把花枝搁在了阑干上,又朝这边望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柳凝轻轻捏了捏茶杯。   他那是什么意思?   是夸赞?暗示?……还是根本没注意到她,只是无心之举?   柳凝不动声色地转着心思,正想抽个空当离席跟上去,偏偏冯翠英就是不放过她。   她并未被柳凝的笛声折服,甚至听完以后颇为气愤,手指着柳凝:“你……你说谎!”   席间的夫人们都面面相觑,只有柳凝知道,冯翠英指的是什么。   当时为了勾引卫临修,柳凝曾假装不通诗乐,好叫他手把手地教她,增进感情……冯翠英见过这场景,当了真,还真以为她什么都不会。   本想把柳凝推到众人面前出丑,倒时候连带着她的家世,好生嘲笑一番。   谁知最后反倒成全了她。   冯翠英气得脸色通红,柳凝虽心知肚明,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赵夫人在说什么?”   冯翠英夫家姓赵。   说起来柳凝也有很久没见到她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和当年一样的刁蛮莽撞。   “你少给我装!”冯翠英忿忿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   “赵夫人——”   坐在正席上的沈夫人皱了皱眉,劝阻道:“今日邀诸位来府上赏花,都是贵客……何必坏了彼此赏花的兴致?”   她显然对冯翠英有些不满,而席间其他人也纷纷窃窃私语,侧眼瞧着冯氏。   众人都知道那些旧事,冯翠英曾倾慕于卫临修,故而今日见了柳凝分外眼红……只是她已经嫁做人妇,还这般明晃晃地记挂着人家夫婿,总归是有失分寸。   是以夫人们看向冯翠英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些讽刺。   “既然赵夫人不喜,那妾身便不留在这儿碍眼了。”柳凝起身,淡淡地向沈夫人施了一礼,“妾身头疾似乎有些犯了,想下去歇一歇……倒是扰了姐姐的雅兴。”   沈夫人的脾性有些尴尬,看向冯翠英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气恼。   这一幕落进了柳凝眼里,背过身时,她略略弯了弯唇,却没有停留,也没有接受沈夫人的挽留,径直离开。   她看上去好像生气了。   凡事讲究个体面,冯翠英出言不逊,她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嫁进了忠毅侯府,又怎会任由冯氏将她的脸面踩在脚底。   席间的贵妇人们虽然不喜柳凝,却也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不过她们不知道的是,柳凝却是有意借着这个由头离开。   柳凝以前见过冯翠英几次,对她的性子还算了解,都不需多做什么,言语轻巧地激一激,便能把冯翠英的火勾起来。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让冯氏落了众人口舌,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离席理由。   她运气不错,既然已经在沈府里见到了景溯,那就不必载待在那无聊至极的赏花宴上了。   柳凝支开婢女,顺着景溯离开的方向,一个人沿着回廊往下走去。   然而走到了尽头,却依旧没有景溯的影子。   柳凝顿了顿,穿过一处偏僻的院落,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走下去,却在拐过墙角时,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   她一惊,抬起头,看到景溯对她弯了弯唇。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唇边噙了淡淡笑意,头稍稍低下,柔和地望着她。   柳凝后退一步,垂头:“原来是殿下……好巧。”   “夫人又迷路了?”景溯的语气里,带了丝打趣的味道。   “臣妇还是第一次来这沈府。”柳凝微微羞赧,细声道,“无意间碰见……倒是又让殿下见笑了。”   “怎么会。”   景溯靠在墙边,一枝杏花横斜在他头边,他轻轻睨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柳凝怔了怔,望进他眼里,可是除了温柔随和,什么也没有。   但心头那瞬间涌起的奇异感,却始终没有消退。   柳凝指尖搭在腕上,心思转了转,正打算开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还有男子的劝哄声,也一道钻进了耳里。   那声音耳熟得很,很容易分辨,似乎正是冯翠英的声音。至于那男子,柳凝不知他是谁,不过十有八九是这府上男丁……总归不会是冯翠英那位姓赵的夫君。   冯翠英和沈府的男人偷情,竟被她撞见了。   想来是她离开后,冯翠英被席间的夫人们排挤,气闷之下也离了席,竟跑来找情夫诉苦。   柳凝不知这算幸运还是倒霉,若是一个人,她自然无所谓,甚至还能将此事作为威胁冯翠英的把柄……但偏偏此时,景溯就站在她的身边。   若是被人瞧见了,难免落得个瓜田李下的名声。   柳凝轻轻咬了咬唇,正打算劝景溯离开,手腕上却忽然一紧。   景溯捉住了他的手,牵着她进了旁边一间屋子里,将门合上。   “唐突夫人了。”他彬彬有礼,“暂且在此处避一避。这里是母后未出嫁前的居处,不会有人过来。”   这里竟是沈皇后出嫁前的居所。   柳凝顿时感受到温暖的熟悉感,不过她当然不会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恭谨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殿下替妾身考虑。”   说着,她抽了抽手。   景溯还握着她的手腕,他像是才发现一样,瞬间松开,笑了笑:“抱歉……”   柳凝摆摆手,正打算客气两句,却听见冯翠英和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近,透过窗棂空隙间,她看到冯翠英被男子半抱在怀里,两人竟是正朝着这间屋子走来——   她指尖微凉,转头看着景溯。   他刚刚不是说不会有人来这里的么?   柳凝这下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若是在外面被发现,尚且可以用偶遇的借口敷衍过去;可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旦被人瞧见,那可真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她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将房间里的陈设匆匆环视一圈,正打算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躲藏,却忽然看见景溯打开一座紫金檀木衣橱,拽着她的衣袖,将她塞了进去。   “还请夫人稍稍委屈一下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自己也躲了进来,从里面关上了门。   下一秒,屋门便被一把推开。   房间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柳凝透过衣柜的缝隙,看到冯翠英身上的衣裙被男人解开,一件件落到地上,凌乱地堆在一起。   那男人似乎是沈家子侄,眉目与卫临修有两成相像……柳凝微微摇头,她没想到,冯翠英居然已经到了这般走火入魔的地步。   两人痴缠在一起,不过没过多一会儿,男人却忽然放开冯翠英,笑容里带上一丝淫邪,从怀里拿出一只香炉,点了起来。   香雾缓缓从炉盖镂空处氤氲开来,缓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微甜的气味钻进了柳凝的鼻子里,她身子有些发软。   外面两人的呼吸声渐渐加重,缠抱着滚上了床榻,消失在柳凝的视线里。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低低的□□,还有床板“咯吱咯吱”的声响。   柳凝对这种事一知半解,倒也不觉得有多尴尬,她只是觉得衣柜里有些燥热,或许是因为空间太过狭小。   她和景溯挤在一起,整个人贴在他的背后,下颌几乎能搭在他的肩头。柳凝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顺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他的肩头、前襟、还有宽大的衣袖。   他的衣袖拂落在她的膝上,柳凝目光落在上面,她记得那枚玉佩,当时就是被放进了这一侧的袖袋里。   近在眼前。   外面的动静丝毫影响不到柳凝,她从景溯身后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毫无所觉,便悄悄伸出手,往他的衣袖里探去。   隔着袖袋,果然摸到一块坚硬的玉坠,大小与她那块一样。   柳凝屏息,小心翼翼地拆开袖袋上的丝绦,却不防他忽然动了一下,手背碰触到他的手肘。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他反握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柳凝身子一僵,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她挣扎起来,可景溯的手却并未松开,他侧过头,唇几乎快触上柳凝的耳廓。   “别动。”   景溯的声音又轻又慢。   可是他挨得那么近,呼吸洒在柳凝的耳边,细细密密,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衣橱外的香气袅袅散着,味道似乎比刚刚更浓重了些,她的手腕被身边的男人握在手里,灼热的温度顺着肌肤,一寸一寸往上蔓延。   柳凝觉得身体愈发无力起来,她轻轻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可眼里却好似沁出了泪花,沾在眼睫上,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她眼前一黑,最终倒在了景溯的怀里。 第7章 舍不得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冰凉的东西塞进她的唇齿间。   柳凝再次醒来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衣柜里,而是靠在墙边坐着。   桌案上的香炉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床榻还凌乱着,但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她刚刚晕过去了,想必在此期间,那两人已经离开,之后景溯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放到了这里。   柳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衣衫完好,纹丝不乱,稍稍放下心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晕过去,想来是那熏香太过厉害。   “好些了么?”景溯靠在一边,轻声问。   “嗯……已经没什么大碍。”柳凝起身,将裙边的褶皱抚平,低下头,“多谢殿下。”   刚刚那朦胧之间的冰凉,想来是他给她喂了药。   坐怀不乱,不乘人之危,倒是个正人君子。   是君子就好,好骗。   柳凝垂眼,遮去眸中的算计,正打算设计着接近他,把他袖袋里的玉佩取出,却见景溯忽然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地笑道:   “夫人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   柳凝心头一跳,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刚刚在柜子里,夫人这么快忘了?”   “不小心而已。”柳凝弯唇,抱歉地笑了笑,“臣妇那时候有些紧张,不慎错抓了殿下的衣袖……冲撞了殿下,还望恕罪。”   刚刚偷偷摸到他袖口的事,柳凝之前就想好了说辞。   柜子里那么黑,她一时害怕捉住了他的衣袖,完全合乎情理……无心之失,想来他不会计较。   景溯静静地瞧了柳凝一会儿,才开口:“原来是这样。”   他微微含笑,指尖却忽然伸到袖口,拆开了暗袋,取出一枚玉佩,握在手里:“孤还以为……夫人是为了这枚玉佩。”   冰丝流苏坠在玉下,随着他手心的动作轻轻晃荡。   柳凝呼吸一滞,攥紧了袖角。   景溯继续笑道:“刚刚还想着,若是实在喜欢,送给夫人也是无妨……可惜,看来是孤会错了意思。”   他说着把玉佩收回去,柳凝情不自禁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嗯?”景溯顿了顿,尾音拖长,“夫人这是……?”   柳凝没说话,却也没松开手,只是定定地瞧着他手里的玉佩,无计可施。   他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就很难再打着偷偷摸摸的主意;而他身份又摆在那里,强取更是毫无可能。   难道就只能这么放弃了?   这枚玉佩是父亲亲手所刻,当年家破人亡,留给她的只有这玉佩,陪着她这么多年,是她追思过往的唯一念想。   柳凝有点不甘心,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甚至她还不能将情绪表露出来。   柳凝深深吸了一口,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维持住一贯的温婉笑意。她正要松开手,手腕却忽然被抓住,冰凉的羊脂玉贴在了她的掌心。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   景溯温柔地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把玉佩放在了她手心里。   柳凝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沉甸甸的玉佩搁在手里,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柳凝心中涌起了一丝欢喜。   然而她并没有开心多久。   柳凝很快发现,手里的玉佩成色很新,根本不像是十多年的旧物。   她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匆匆将玉佩翻到另一面。   果然,上面雕刻图案完全不一样,不是寒梅,却是几枝纤细的杏花,沾水而开,不胜柔弱——不是她丢的那一枚。   “这是孤前些日子所雕,如何?”景溯一笑,清清淡淡地开口,“孤觉得与夫人,很是般配。”   “殿下……好手艺。”   柳凝勉强笑了笑,五指收紧,捏着玉佩有些用力。   她怀疑这个男人在耍她。   可偏偏景溯还是那副清雅温和的表情,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一切都能自圆其说……好像所有违和微妙之处,都只是她的错觉。   “夫人谬赞。”景溯笑道,“这枚玉饰,比起孤所仿照的原品,还是相差得太远了。”   柳凝知道他所说的原品,或许便是她丢失的那枚玉佩。   “上次匆匆一瞥,倒是没能看清。”她不肯放过每一次机会,定了定心神,试探道,“也不知那原品到底好在哪里……竟让殿下如此欣赏。”   “夫人想看?”   “嗯……不方便么?”   柳凝很讨厌他事事询问,就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故意点出来要她难堪一样。   可她终是有求于他,也只能暂时忍耐。   “倒也不是不行。”景溯一哂,“只是孤见那玉佩有些陈旧,送去了如意轩护养……不知夫人明日可有空闲,愿意到那玉器轩坊观赏一番?”   如意轩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玉楼,似乎是沈家名下的铺面。   景溯约她在这里见面,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柳凝现在没有入宫的机会;而这沈府里又是人来人往,她和景溯待在一起,难保不会被什么人瞧见。   柳凝垂眸掂量了一会儿,觉得可行,最终点了点头。   --------------------------------------   柳凝与景溯约在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她就起了身,梳洗打扮整齐,穿了身雪青色的烟纱裙,外面罩了件月白色外裳,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素净。   她有意装扮得素气些,景溯总归是男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有勾引之嫌。   柳凝不想另惹麻烦上身。   两次接触下来,景溯一直很有分寸,从未做过什么逾礼的举动……然而不知为何,柳凝每次和他待在一起时,总会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像是有猛兽环伺的压迫感。   可是景溯一直温和体贴,柳凝也觉得他没必要伪装。他是天潢贵胄,钱权珍宝,想要什么都会有大批人趋之若鹜地奉上……她不过一介妇人,从她这儿又能得到什么?   难道是为了拉拢忠毅侯府?   柳凝心头转过几缕思绪,却也懒得去深究,她今日去如意轩,只是为了她的玉佩而已。   等把玉佩取回,也就不必再与景溯见面了。   柳凝并不打算和他染上过多牵扯,本来也只是见过两面的关系……她已嫁为人妇,与外男过多接触,对她只有坏处。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柳凝随便编了个借口,敷衍完卫临修,便撑着伞出门去了。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雨丝交织成雾,濛濛一片,偶尔飘进伞底,牵扯出一丝朦胧清冷的味道。   柳凝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微微提着裙子,避免裙边被地上的积水沾湿。   时间充裕,不会迟了约定的时间。她不着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一边思量着稍后的计划。   然而快到如意轩时,却忽然听到一声低弱的猫叫。   柳凝侧眼,看见一只猫正蹲在路边,狼狈地在雨里缩成一团。   那似乎还是只幼崽,不过巴掌大小,身上稀疏的毛湿淋淋搭着,瘦弱的四肢颤颤巍峨,几乎立不住,圆圆的眼里满是水泽,可怜巴巴地望了过来。   柳凝执伞,漠然瞧了一会儿。   她素来心冷,凡事皆要权衡一番利弊再行动,没好处的事情,她从来不爱多此一举。   柳凝抬脚就走。   可是那幼猫凄凄切切地叫着,声音又轻又细,像是使不出力气……她的心最后还是软了软,停下步子弯腰,把那湿透了的猫咪抱进了怀里。   左右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她想。   柳凝走到一处铺面前,把猫放在屋檐下。   她正转身要走,却被那小可怜悄悄咬住了裙角,似乎对她颇为依恋。   柳凝无奈地把裙角抽出来,摸了摸它的头:“乖,你就待着这里……等会儿雨就停了。”   她瞧着屋檐下的幼猫,却恍然不觉,自己正落在了楼上人的眼里。   景溯坐在二楼窗边,他刚做完一张画,等着笔墨干涸,一边欣赏窗外雨色。   然后便在重重雨幕里,瞧见了她。   她素手执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斜斜攲出花枝,错落缀着淡粉杏花,花下人面如画,一身雪青色轻纱复裙,仿佛要隐没在雾蒙蒙的细雨里。   这人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却偏偏在一只湿漉漉的野猫前屈身,末了还抱在怀里,也不嫌脏。   她的温柔总是作伪,像是戴着精致完美的面具……此时倒是难得,沾染上了一丝人情味。   真是的,他本来不过是想随便逗一逗趣,便放过她的。   现在可好,她这么一撩拨,竟叫他……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景溯轻轻笑了起来,握在窗栏的手,缓缓收紧。 第8章 “孤准你走了么?”……   柳凝走到如意轩檐下,收了伞,立在墙边。   店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掌柜一人,见到柳凝来了也不惊讶,像是事先得到了吩咐,恭敬一揖:“贵客在二楼雅阁里等着夫人。”   柳凝轻轻颔首,顺着一处隐蔽的楼梯,往二楼走去。   鞋底踩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不过表情没什么变化,不慌不忙地上到二楼,从廊间转过,进了雅室。   雅室里窗户半开,雨丝微微落进来,室内燃着熏香,清冽的空气里混着一丝淡雅的气息。   屋里空无一人,通往内室的房门掩着,柳凝不确定景溯是不是就在里面。   现在时辰还早,或许……他还没有到。   柳凝没有去推那扇门,只是在外间等着。   这里布置得颇为雅致,地面由湘妃竹整整齐齐地铺就,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毡毯,踩上去柔软温暖;墙边立着一排博古架,黄花梨木材质,上面摆着些瓷瓶玉器,错落有致,每一件看上去都是稀世珍宝。   想来这间房间,是专门为景溯提供的。   柳凝的目光匆匆扫过一圈,很快被不远处的桌案吸引。   那上面摆着一副画,熟悉得很,纸上画的是隐香寺,群山环抱,被层层叠叠的杏花掩映起来,日光半照其上,淡淡的香火缭绕在上空,看上去一片安宁祥和。   这副画构图着色都是极为精妙,即便是与当世大家相比,也不遑多让。   画上没有落款,也不知是不是景溯所作。   下面还有。   柳凝随意地揭开,然而看到下一张的瞬间,却是突然僵住,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冻结成冰。   下一张也是隐香寺,却是在后山的花林里,画面里多了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裹着素锦斗篷,身影看上去颇有几分羸弱,却是伸手将另一个绿衣婢女往悬崖下推。   画面正好定格在推下崖的一瞬间,绿衣婢女的脸上满是惊恐,而病弱女子的脸却刚好侧过去,表情没有画出来。   柳凝浑身发冷。   那画中女子的脸虽然没画出,可是衣着却被勾勒得精细异常,与她那天去寺庙时,穿得一模一样。   她木然地翻到了下一张画。   这回画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寺院后山的杏花林,她娇弱地靠在一棵树边,擎着斜支出来的花枝,脸上浮现着一抹焦虑的神色。   原来那个时候,他也在。   他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玉佩也是被他拿走,故意扣在手里,不肯还她。   柳凝脑子里乱糟糟的,明明四周一片安静,她却觉得耳边像是有一片片惊雷,接二连三地炸开,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事情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吱呀”一声,内室的门被推开,柳凝猝然转头,看到景溯正瞧着她,唇角勾着一抹笑意。   “夫人到了?”   他见她手里正拿着桌上的画,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笑道:“孤画得如何?可有画出夫人的几分神韵来?”   他语气随意,就像是在春游赏花之时,偶遇一处美景,问她好不好看。   他越是这样,柳凝越觉得可怕。   这样费尽心机地与她做戏,诱她入网……他究竟想要什么?   柳凝勉强冷静下来,正要开口,手却忽然被他捉住,被他拉进了内室。   “孤画了四张,还有一张搁在里面,刚刚画好……夫人来品鉴一下?”   景溯把她扯到里屋的桌案边,那里正平摊着一张画纸,墨迹尚未干透,颜色比先前那几张秾丽得多,整张纸上没有多余的景物,只有她一人。   画的是昨日,她吸了香,晕过去后的情形。   画纸上檀木衣橱门半开着,年轻女子娇弱无力地靠在窗边,发鬓微乱,眼眸轻轻阖着,眉头半蹙微蹙,颊边虚浮着两抹病态红晕……她衣衫都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却颇有一番旖旎动人的味道,引人遐思。   他的笔触极精细,连睫毛上沾染的泪珠也画了出来。   柳凝盯着画,她素来淡漠自持,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这副靡丽娇媚的模样。   她缓缓抬头,对上了景溯的双眼。   他冲她弯了弯唇:“如何?”   柳凝手指攥住了衣袖,声音却毫无波动:“殿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景溯眸色染上兴味,把玩着她的手指:“孤说了……你肯给么?”   柳凝侧过头,睫毛颤了颤:“殿下可不可以先把玉佩还回来,别的事情……”   她话还没说完,他却凑了过来,唇附在她耳边,掠起些许痒意。   “孤推了公务,等了你一早上……你心里就只有你那枚玉佩?”他语气轻飘飘,带着一丝调侃,“本来是想还你的……可你待孤这么冷淡,那枚玉佩,还是暂时由孤保存比较好,你说对不对?”   他不装了,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凝呼吸一滞,本来她还想稳住景溯,把玉佩拿回来再抽身而退……可现在看来,恐怕是没这个希望了。   她当机立断,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然而没走出两步,就被他从身后揽住。他手臂揽在柳凝腰间,力道不小,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   景溯靠在她颈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孤准你走了么?”   柳凝侧过头,看到他眸子里幽幽暗暗,欲念像是从漆黑的地狱里爬出来,丝毫不加掩饰。   她身子轻轻颤了下,而景溯的手却抚上了她的脸颊,分外温柔。   “你怎么敢跑呢?”他低低笑起来,“这么多把柄落在我手上,你跑又有什么用?”   “夫君还在府里等着臣妇……”柳凝想避开他的手,整个下颌却反而被他捏住,“臣妇答应他……”   她的脸被他半强迫地仰起,对上他幽深的眼睛。   “所以呢?”景溯轻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让孤一同前去忠毅侯府,当着卫学士的面与你亲热?……喜欢这么刺激的?”   柳凝骇然。   她只是想暗示她有夫之妇的身份,希望景溯能良心发现,或者干脆因此嫌弃了她……却没想到他是这般百无禁忌,竟连一点底线也没有。   她这是惹上了什么样的人。   他的发丝垂落在她脖颈间,触得她有些痒,柳凝被困在他怀里,不得而出,她不喜欢这种亲密的接触,更讨厌被桎梏住。   她心烦意乱地咬住下唇,景溯的拇指却把她的唇瓣拨弄出来,掐住她的脸:“别咬——”   “你不知道你咬唇的时候……勾人得很么?”他的碧玉扳指冰凉,压在她唇边,有些用力,“就这么想我在这儿动你?”   柳凝被他钳制着,说不出话来。   景溯的指尖在她唇角处摩挲了一会儿,往上轻轻一提:“你笑一笑,又不是什么坏事……孤难道还比不上卫学士么?”   “哄得孤开心了,自然把那玉佩还你。”   他说着,松开柳凝的下颚,将她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想要什么都行。”   刚刚一番折腾,柳凝的头发散了大半,景溯干脆把她发间的簪钗都拔了下来,一头柔顺的青丝如瀑垂下,他信手把玩着她的发丝,一边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   雨停了。   柳凝回到香雪院的时候,卫临修正倚在门口等她,看上去有些担忧。   “怎么去了这么久?”   “说好了要给夫君买杏脯的,结果去的时候铺子里缺货。”柳凝提着一袋蜜饯,“就走远了些,去另一家买的。”   “你真是。”卫临修摇头,“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行……又何必跑那么远。”   “总是妾身的一番心意。”柳凝笑了笑,“妾身高兴为夫君做事。”   她笑得温柔,可心里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若是平时,她倒还肯与卫临修敷衍两句,可是今日柳凝实在是心力交瘁,她烦得很,只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柳凝花了一番功夫,才将卫临修支走,然后屏退下人,一个人坐在了梳妆镜前。   她颊边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红痕,是先前景溯捏着她下颌时留下的,她用头发遮了一下,才没有被发现。   景溯今天没有动她。   但他却也没有放过她。   柳凝耳边又回响起他低低的嗓音,她离开时,景溯约她第二日再见。 第9章 玩物   想了一整晚,柳凝终于冷静下来,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也不算太糟。   他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劲,既然无法回避,顺着他来便是……估计用不了多久,景溯便会腻了。   若是刻意反抗,很可能会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反倒不好收场。   柳凝想明白这些,心态也就平缓了下来,景溯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由着他去便是。   反正躲也躲不开,不如顺其自然,慢慢等他的兴趣淡下去。   第二日,她梳洗好,便去了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推开门,男人正坐在桌案前,拿着一本书卷细细瞧着。   倒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可惜柳凝已见识过他的真面目,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认清这个人,现在反而被他桎梏住。   “来了?”   景溯听到响动,放下书卷,对着柳凝,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柳凝柔顺地在男人身边坐下,然后被他扯到怀里,景溯低下头,阴影投在她的脸上。   “你来晚了。”   明明没晚多久……柳凝避开他的目光:“府上临时有些事情,臣妇……”   话还没说完,唇瓣被男人的指腹按住,景溯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还自称‘臣妇’?”   “妾身……”   “你我相称便可。”景溯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衣襟上,“怎么穿得这么素气?”   “府里没有太浓艳的衣服。”柳凝解释。   她已嫁做人妇,卫临修又最喜欢她清新素雅的装扮,所以柳凝的衣橱里,都是清一色的淡色衣裙。   “你还年轻,何必成日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景溯随意把玩着她的发丝,“不喜欢鲜亮些的衣裙?”   柳凝低头。   她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反正很久以前,她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喜好了。   “你这样不上心,倒是可惜这副好相貌。”   景溯戏谑地说了一句,忽然伸出手,摇了摇桌案上的一只铃铛。   不一会儿,有婢女进了屋,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叠着几件衣裙,颜色明亮,织工精致,裙身上的花纹繁复华丽,一看便是宫里的上佳之品。   景溯命婢女把托盘放下,待婢女离开后,转头看着柳凝:“你选一件换上。”   好端端地换什么衣服……   柳凝心中不情不愿,脸上却半点不露,正打算随便挑一个敷衍过去,景溯却忽然伸出手,捞起一件芙蓉色的散花绫罗裙,递到她面前。   “这个不错……你换上试试。”   绫罗上覆着浅紫色的轻纱,用银丝绣着萱草蝴蝶,点缀在裙面上,很是精巧。   柳凝接过来,有些迟疑。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她猜不透景溯到底在想什么……他总不至于这么无聊,大费周章威胁她来,就是为了给她换一身漂亮裙子。   “还不去?”景溯撑着头,笑得意味深长,“……可是等着孤给你换呢?”   柳凝自然不希望这样,她站起身,匆匆去了内室,把裙子换上。   这身裙子的腰带颇有些复杂,她花了好一会儿系好,正要出去,景溯却已经推门进来。   他定定地瞧着她,眸色似乎泛深了些,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景溯只是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便走过去,按着她坐在一面妆镜前。   柳凝这才发现他在这里安置了妆台,想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自己瞧瞧,如何?”   柳凝瞧了眼镜子里,这身衣服极衬脸色,她本就偏白,此时更是欺霜赛雪;一对黛眉细细弯着,眼眸雾濛濛的,像是云泽弥漫的湖,配上这身芙蓉色,便好似日头从浮云里露出来,映在水波上,生生潋滟了起来。   她五官生得精致,却又不失温柔的味道,穿上这样鲜明的颜色,也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反倒平添了一丝贵气娇弱,让人联想到易碎的精美瓷器。   景溯轻轻按在她肩头,目光深染:“真是绝色……难怪意妃为了邀宠,竟会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柳凝听到“意妃”,心头微微一跳,犹豫片刻,开口问:“意妃……是怎么死的?”   “她犯了忌讳,被圣上秘密处死。”景溯微笑着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不过……是我害的。”   他说得轻轻巧巧,口气就像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柳凝回头,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这真相惊讶,还是因为他的态度。   “你……”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我看上的人。”景溯温柔地笑了笑,声音却是泛冷,“她想从我这儿抢东西……我怎么能由着她乱来。”   原来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柳凝想起第一次见到景溯时,他温和如玉的样子,有些不寒而栗。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她肩颈处,丝丝吐着信子。   --------------------------------------   景溯没有继续逗留在房间里,他带着柳凝去了望仙楼。   望仙楼是汴京城最有名气的酒楼。   屏风绘着墨竹,将雅座与外界隔离开来。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围着中间一壶竹叶青。   景溯在杯中倒满了酒液,递到柳凝面前。   柳凝推拒:“……妾身不善饮酒。”   这男人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不好对付,她可没有在他面前喝醉的打算。   然而又哪里那么容易逃过去。   白玉杯沿压在了柳凝唇边,景溯轻轻诱哄:“就一口……我想看看你饮酒时,是什么模样。”   他力道不轻,柳凝双唇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说出话,酒液便灌了进来。   说好只是一口。   他却把整杯全灌了进去,柳凝的嗓子顿时热辣辣的,像针扎一般刺痛,猛地推开他的手,剧烈呛咳起来。   眼泪呛了出来,浮在她眼眶边,一双眸子湿漉漉的,眼圈微微泛红。   景溯从袖子里拿出一方丝帕,亲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动作轻柔,仿佛有多怜惜她似的。   “怎么娇气成这样?”他摇摇头,语气是叹息的语气,眼中却是兴味正盛。   柳凝隔着水雾,看着眼前的男人兴致颇高,终于明白过来。   景溯并不是喜欢她。   他不过是把她当玩物一般戏耍——与其说是要得到她,倒更像是在豢养宠物,时而娇宠,时而逗弄,试探着她的底线。   柳凝低下头,喘息平复后,一言不发。   “生气了?”景溯唇角翘了翘,抬起她的脸端详。   然而柳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睛柔和澄澈,好像不曾受到什么委屈,只是安安静静地瞧着他。   景溯一怔,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松开了手。   柳凝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人心思恶劣,翻着花样刺激她,只是想看着她失态的模样取乐罢了。   他大概想要惹她哭,惹她生气。   但她偏偏就是不喜欢落泪于人前……连装也不想装。   柳凝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糖醋藕,小口小口地吃着,压去嗓子里的辛辣。   “这藕片做得极好,殿下不尝一尝么?”柳凝吃完藕片,用丝绢擦了擦唇边,淡淡问。   “你喜欢便好。”   景溯随口一应,眼睛却是仔细地审视着她,藏着晦暗的情绪,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柳凝便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菜品依次品尝了一遍。   这家酒楼的菜点都异常精致,味道也是极好,不过她食量不大,没吃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景溯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她吃得太少。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见她不再动筷,便起身推开屏风,牵着她的手腕,往楼下走去。   然而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楼上却有几声交谈传进了柳凝耳中,其中一个声音分外耳熟,明明音量不高,落在她耳里却有如一记惊雷。   那语音似有些中气不足,时而伴着微微的咳嗽……柳凝悄悄侧头,看见卫临修和几名友人正站在楼梯边,说说笑笑。   她瞬间想起,今天早上,卫临修同她说要与几位友人一聚……谁知竟这么巧,也在这望仙楼里,还前后脚撞上了。   他们也朝着楼下走来,越来越近。   在这样下去,卫临修就会发现她了。   她什么都可以无动于衷,唯有这个不行……若是让卫临修发现了她和景溯的事,那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柳凝心跳如鼓,反过来扯住景溯的衣袖,想拉着他快些走。   可一切偏偏就是不肯如她所愿。   景溯原地停了下来,他轻轻低笑一声,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第10章 你像猫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柳凝寒毛几乎快要竖起来,她用力抽出手腕,想挣脱景溯的束缚。   可是他抓得很紧,凭她的力气,根本没可能逃脱。   “殿下何必如此。”柳凝小声说,“这般羞辱忠毅侯府,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区区一个忠毅侯府,还动不了孤。”他轻嗤一声,“你就拿这来威胁我?”   柳凝紧紧地咬起唇,她哪里敢威胁他……明明是他步步紧逼。   她的模样落在景溯眼里,眼里掩着一丝焦虑,眉头轻轻蹙着……即便这个时候,她还是拼命压抑着情绪,一点也不肯显露在脸上。   就像是习惯一样。   景溯皱了皱眉,抬头瞧了一眼,看到卫临修等人已经下了楼,低声附在柳凝耳边。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他说,“不想被卫学士发现……就抱紧我。”   柳凝一怔,随后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   她身子前倾,两手搂在他的腰间,伏在他怀里,将整张脸深深埋在他胸前,遮了起来。   “……殿下?”   下一刻,卫临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凝背对着他,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讶异。   他似乎只是惊讶于在这里碰到景溯,和其他人一起施礼,却被景溯摆了摆手止住。   “原来是卫学士。”   景溯对着卫临修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几人,一一唤出他们的官职,似乎这汴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他都在心里有数。   他芝兰玉树般站在那里,语气温和,气度高雅……只是怀里却抱着一个娇弱的女子,样子格外违和。   卫临修目光落在女子身上,看了一眼,尴尬地扭过头去:“倒是打扰殿下……”   “爱妾一向怕生,趴在孤怀里不肯出来。”景溯轻轻一笑,“倒是让各位见笑了。”   他没有与卫临修等人多聊,当着几人的面,把柳凝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她的脸始终贴在他胸前,没有露出半寸。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把她放下。   “你好轻。”景溯把她轻轻放到软座上,像是放置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平日里也不多吃点。”   他语带调侃,可柳凝心有余悸,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   她把衣衫理了理,抬头淡淡地瞧了身边人一眼:“……殿下是故意的?”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他偏偏就挑了望仙楼,偏偏就遇上了卫临修……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人为安排的结果。   柳凝盯着景溯看了一会儿,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证据的事情,你可别乱讲。”   他表情无辜,语气却含着戏谑,这似是而非的腔调,不像解释,倒隐约像是在与她逗趣。   换了常人早该生气了。   然而柳凝却只是垂着头,一副安静柔弱的模样,好像无论景溯怎么做,她的脸上也不会出现一丝波澜。   当真是乖巧温柔到了极致。   可是景溯却一点不信,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并不是什么单纯可欺的角色,此时一定在谋划着些什么。   马车本来正往回驶着,景溯却忽然出声,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往城南驶去。   车驾最终缓缓停着一处河堤边,四周没什么人,只有两堤边的杨柳葱葱茏茏,微风轻拂起柳絮,纷纷扬扬似初雪飘落。   柳凝被景溯拉着下车,环顾了一圈,心中微微升起些警惕:“……为什么到这里来?”   “时辰还早,难得与你出来一天,就这么回去,未免可惜。”   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伸出手,将她微微吹拂起的发丝,温柔地别到耳后。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擦过她的耳垂,激得柳凝轻轻颤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稍稍侧过身去。   这个人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却偏偏装出一副体贴多情的样子……很有趣么?   柳凝不知道景溯到底在想什么,总之,他带她到这儿来,不会是真的只为了看看风景。   景溯吩咐随身侍从在河岸边铺上了一层坐毯,拉过柳凝坐在上面。   “你的手好凉。”他握着她的手,眉头微蹙,“怎么身子弱成这样?”   “先天不足而已。”柳凝随口敷衍。   她屏息,默默防备着他,但景溯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按着她的头,搭在他的肩头上。   “孤与阿凝无冤无仇,甚至还颇为喜爱,何必如此戒备?”   他一声“阿凝”,让柳凝心头微跳。   原来他知道她的名字。   闺名被男人用如此轻柔的语气唤出来,很难不让人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不过柳凝心里更多的感觉还是别扭。   她实在不想跟他过多牵扯。   在马车里,她想了一路,似乎除了慢慢拖着,依旧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摆脱他。   愁人。   脸颊被冰凉的手指抚上,柳凝抬起头,对上景溯略弯的眉眼。   “想什么心事呢?”   柳凝犹豫了片刻:“殿下看上我什么了?”   “绝色而又有趣的女人可不多见,孤不能看上你么?”景溯轻轻一笑,“何况,孤很好奇,你这张脸上除了这种温温婉婉的微笑,还会不会有别的表情。”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正在把她的婢女推下去,明明杀了人,却还是一副温柔羸弱的模样,慢悠悠整理衣裙,半点慌乱也没有。   她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可杀人的时候,又稳又准。   当真是矛盾到了极致。   景溯本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见了她后,却忍不住期待起来,她那伪装柔弱的面具破碎后,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原来殿下只是想拿我取乐。”   “你像猫。”景溯捏了捏她的脸,“那天孤在如意轩,看到你抱了一只猫,当时孤便想,你和那小家伙,还真是同类。”   柳凝微怔:“……?”   “你没逗过猫么?”   景溯笑着,从袖袋里取出玉佩,冰丝玉穗垂下来,拿在手里晃了晃,柳凝呼吸一滞,下意识想伸手去夺,只是被理智苦苦压抑住,动弹不得。   他是在逗她。   柳凝偏过头去,恹恹道:“殿下这样做……我会讨厌你的。”   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娇弱,嘴上说着讨厌,其实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赌的就是这个男人对她的一点点心思。   说不定他一时怜惜,就会把这玉佩还她。   这手段有些下作,但柳凝本就不在意什么尊严气节,管用才是最重要的。   而她的策略也似乎起了一些效果,柳凝悄悄抬眼,看到景溯微怔,然后低笑了一声:“就这么想拿回去?”   “可是孤若还你,以后就没有控制你的筹码了。”他说,“你之后不肯与孤相见,怎么办呢?”   这正是柳凝的打算。   把玉佩拿回来后,她就不会再见景溯了。   只有这玉佩是最重要的,不仅是父亲的遗物,更暗藏着她的身世,万万不能落在他手里……至于他目睹了绿翘的事,左不过一个婢女,就算真的暴露出来,顶多是形象受损,对她倒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柳凝按捺下心思,与他耐心周旋:“若是殿下愿意把玉佩还我,我愿意答应殿下任何条件。”   她语气诚恳,景溯似乎被她打动,微微思忖了一会儿,笑道:“好吧。”   柳凝心中微喜,却见他促狭地弯起唇。   “不是白给你的……你能从孤手里抢去,才算你的。”   景溯略略松手,只用指尖勾着玉佩丝绦,在柳凝眼前晃荡着,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第11章 怜惜   “抢到就归你。”景溯笑道。   她抢得到么?   柳凝盯着他手里的玉佩,半晌,叹了口气:“我恐怕抢不到。”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只有一点点,情绪几乎没有什么波动,还是原先那副样子。   “你连试都没试,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殿下会让我抢到么?”柳凝有些委屈,“不过就是戏耍……”   她说到一半,忽然眉头紧紧蹙起,弯下腰,手紧紧地抓住胸口前的衣襟。   景溯面色微变,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心疾犯了。”柳凝痛苦地皱着眉,眼里水光涟涟,“殿下……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腰间的药囊……”   她语气断断续续,难受到连话都说不完整。   景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下头,伸手去解她腰间的药囊。   可是指尖还没碰上那药囊,另一只手里却是忽然一空,景溯侧头,原先手指上勾着的玉佩,一转眼间,已经到了她的手里。   柳凝把冰凉的玉佩握在手里,失而复得,心里很是欢喜。   不过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微微勾唇,看向景溯:“殿下说话算数?”   抢过去,就归她了。   柳凝身子坐直了,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她眉眼轻轻弯着,纤长的睫毛微垂,遮去眸中浅浅喜色。   景溯怔了怔,收回手,懒散地笑了笑:“也罢,归你了。”   他似乎没有强夺的意思,柳凝便放下心来。   论力气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若真要硬夺回去,那也是没有办法,幸好他总算还有些底线,不屑于强抢她的东西。   “我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柳凝拿到了东西,就没了再与他耗下去的心思,“家里人还在等我……恕妾身先失陪了。”   “心口不疼了?”景溯挑眉。   “……好多了。”她刚刚不过是做戏而已。   柳凝理了理衣裙,正要站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肩头。   “急什么?”景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她身后的方向,“喏,卫学士来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   卫临修?!   柳凝一惊,倏地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有半道人影?   她心头一沉,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果然再一回头,羊脂玉又重新回到了景溯手上。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阿凝现在还急着走么?”   “……”柳凝手指揪住了裙边,“殿下明明说好的……”   “是说好了。”他慢悠悠道,“可是你自己不当心,孤又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来,倒是怪她咯?   柳凝从没遇见过这么无耻的人,抢了她的东西 ,还振振有词。   景溯唇边勾着一抹轻慢的微笑,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好像在看戏一样。   可不就是拿她当个玩物取乐来着?   柳凝倒不觉得屈辱,这个男人怎么对她,她根本就无所谓,唯独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东西,转眼又回到了他手上。   若是再慎重些,不轻易上他的当……   柳凝有些责怪自己,正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补救一下,忽然起了一阵风,风里带过来丝丝柳絮,飘进了她的鼻子里,微痒。   她一惊,才想起自己有喘症,最是不该靠近这些东西。   正打算避开,却已经来不及,她呼吸窒住,渐渐喘不上气来,身体软软地往旁边一歪,生生倒在了垫子上。   景溯看着她,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笑了起来:“同样的当,孤可不会上两次。”   柳凝说不出来话,像一条搁浅的鱼,只觉得胸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她挣扎着想要去取腰间的药囊,可是身上无力,手竟连半寸也伸不出去。   景溯就冷眼在一边瞧着,她心中苦笑,看来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还有好多没有做完的事,她的仇还没有报。   柳凝脸色涨红,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憋出来的泪珠沾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景溯瞧着她这副痛苦模样,最终还是心头微动,握住了她的手。   一握之下却发现她手心冰凉,满是冷汗,他皱眉,扣住她的手腕,发现脉搏已有了渐渐减弱的趋势。   景溯神色一凛,收起了散漫的微笑,看上去分外严肃。   他看她的模样像是喘症,想来身上应该会备着药物……他很快想起她腰间的香囊,匆匆解下,放在她的鼻端。   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景溯把她抱在怀里,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着柳凝的脸。   苍白、纤弱,皮相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情与意志,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矛盾,他才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地调戏着她。   不过再冷静,终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她的身体甚至比寻常人更脆弱……景溯望着她紧闭的眼,沁着冷汗的额头,心头竟慢慢涌上一丝奇异的情绪。   似乎是怜惜。   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这么多年过来,他的怜悯之心早就半点不剩,谁能想到竟会因为她,匆匆浮现出来。   或许是美人薄命,更容易叫人分外怜爱些。   香囊在柳凝的鼻端下放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终于缓了下来,脸上的红潮也渐渐褪去,脉搏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柳凝睫毛颤了颤,睁开双眼时,她正被景溯抱起,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他衣衫上的银丝纹饰贴在她的脸边,泛着些许凉意,柳凝心思微微恍惚,但并没有放任自己呆愣太久。   她面对景溯,总是下意识戒备起来的。   这次算是他救了她,不过如果景溯不带她到这柳堤边,也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事……柳凝心情微感复杂,但还是抓住了他的衣袖边,轻轻道了声谢。   “多谢殿下。”   “不必。”景溯把她放在车厢里的锦榻上,“欠了我的,慢慢还便是。”   柳凝一怔。   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感激,不过是嘴上客套而已。   然而这人却顺势下坡,拿话拴住她……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柳凝本来对这个男人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厌烦,只想着快点摆脱他。   偏偏不知为何,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缕怜惜。   柳凝疑心这是错觉,却听见景溯唤来随从,取来一件银狐裘,轻轻罩在她肩头。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音寂寥单调,景溯替柳凝拢了拢裘衣,将胸前的绦带系好。   夕阳透过车帘缝隙,映在他的侧脸,清隽却薄情的五官间,悄悄染上了一丝温柔,不掺作伪,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柳凝注意到了,却只是冷眼瞧着,心静如水,半分波澜未起。 第12章 他来了   马车最后把柳凝送到了卫府附近。   柳凝疲惫地走进了香雪院,她身上还披着景溯给她系上的那件银狐轻裘。   这是极贵重的东西,她自然没打算收下。然而景溯却坚持让她拿回去,柳凝拒绝不得,只好一路上避人耳目。   就跟做贼似的。   柳凝好不容易安全地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银狐裘脱下来,妥善地藏在柜子深处。   这一看便是宫中的珍品,若是被人发现,顺着挖出她与景溯的关系,那她的处境便危险了。   柳凝把东西藏好后,长吁了一口气,在梳妆台前坐下,慢慢将发间钗环卸下,放进了妆匣里。   这些都是当时景溯给她的,比起她平日所戴,繁复华丽了不少,与她一贯的风格不符……若是到时候被卫临修发现,解释起来还费一番功夫。   青丝柔软地披在她身后,不加任何装饰,整个人却还是比往常多了一丝娇媚。   柳凝目光落在衣襟上的芙蓉色繁花,双唇轻抿,这衣服略过于亮眼,还是换下为妙。   然而门廊外却响起了脚步声,还没等柳凝解开腰间丝绦,卫临修便进来了。   柳凝的手顿了顿,从腰间移开,走上前对着卫临修温婉一笑:“夫君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晚?”   “与友人吟诗作赋,一时上了兴头,不知不觉到这个点才回来。”   卫临修脱去外衣,拉着柳凝在桌边坐下。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婢女们端着菜肴上桌。卫临修吃得一向清淡,用具器皿却都精致,银碟玉盏一一摆开,盛着别致的小菜,放在两人面前。   卫临修似乎不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只是看着柳凝进食,一面含笑与她讲述与友人见面的那些趣事。   柳凝对这些事情素来没什么兴趣。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然而卫临修说着说着,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在望江楼,居然还遇到了太子。”   柳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那还真是巧。”   “可不是。而且难得,我今日居然还见到了太子与他的妾室一道,看样子似乎颇为宠爱。”卫临修微微思忖着,“说起来……以前倒是未曾听说东宫有这么一位贵人,也不知是谁。”   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景溯被封为太子至今,已有七年,然而尚未娶妃,也未曾在东宫后院里置过一房妾室。   柳凝看着他寻思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岔开:“或许是民间女子……左不过是天家那些事情,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还是少掺和为妙。”   卫临修点点头:“阿凝说的是。”   他似乎不再纠结此事,柳凝松了口气,正要转开话题,却发现卫临修的双眼,正直直地盯着她身上的衣衫。   柳凝还没放下去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把这衣衫换掉……只盼着卫临修眼神不好,没有注意到。   然而老天就像在跟她作对。   卫临修看着柳凝身上的芙蓉色衣裙,有些疑惑:“倒是没见你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你早上穿的是这件?”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而且这件衣裙,好生眼熟……”   卫临修欲言又止,柳凝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想起来望仙楼的碰面,心跳略快了些,但还是能保持冷静,不紧不慢地扯着谎。   “我今日新买的衣裙,好看么?”她唇边弯起温柔的笑,“这可是当今最时兴的款式,我回来也没舍得脱下……就是想等着给夫君瞧瞧。”   卫临修怔了怔,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柳凝,慢慢露出了笑意:“很好看……不过你平日一向喜欢素色衣衫,倒是难得会选这么明艳的服饰。”   “夫君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卫临修吞吞吐吐,“就是有些……不太习惯?”   其实她穿着这身衣服极美,自有一番娇柔动人的风姿,然而卫临修却觉得这样的柳凝有些陌生。   就像他不曾认识过她……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隐隐心慌,就好像要失去她一样。   “夫君不喜欢,那下次便不穿了。”柳凝低头,“本也不想买的,偏偏上次去沈府,沈家夫人还打趣我穿得太素气……阿凝不想失了夫君和侯府的颜面,这才——”   她低眉顺眼,流露出一丝忧愁。   卫临修慌了神,执起她的手:“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看上去有几分自责,先前的事情早就抛到了脑后,只是关心起她的情绪来。   柳凝任由他握着手,唇角暗暗挑了挑。   一切都能自圆其说,还博得他的愧疚,这便是她想要的效果。   --------------------------------------   许是在河堤边受了风寒,当晚柳凝发了低热,浑身无力。   她的病不重,好的很快,但柳凝却不怎么想见到景溯,干脆以病为借口窝在府中,没去赴他的约定。   她在府里待了半个多月,没再见到景溯一面,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是忠毅侯府,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能轻举妄动地进来,强行把她带走。   柳凝消消停停地待在香雪院里,把府中诸项事宜安排好,不让人找出一点错处;她又暗中把铺面、庄子的人事微微做了调动。   在做了详细的调查后,柳凝把素有积怨的人安排在一起,还有那些不堪重用的管事,统统提拔起来。   她别有安排,或许这对于卫家来说,暂时还不算什么打击,但千里之提,溃于蚁穴,时日一长,她精心安排的效果便能慢慢显露出来。   柳凝没有太强大的力量,能从外部击垮这个家族,但她有足够的的耐心和毅力,一点一点挖空内部,等待一个可以一举击溃卫家的机会。   窗外的画眉啼叫了几声,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花枝上,柳凝翻完最后一页账本,轻轻按了按肩头,望着院子里的几株芍药,微微有些出神。   说起来,她有段日子没往柳家写信了。   当年家中逢祸后,她死里逃生,最终被柳家收养,保下一条命来。   柳家远在江州,她嫁过来后见不到柳家夫妇,却也没断了联系,每隔两月便会寄一封亲笔信过去……距上次寄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柳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短短两个月,倒是发生了不少事,遇见景溯后,她平静的生活几乎天翻地覆。   好在躲在这府里,便可以暂时避开他。若是冷上一段时间,他找到新的目标,将她抛到脑后……那就更好了。   柳凝慢悠悠研好墨,展开信纸,正要提笔写信,却有婢女进来禀告,说是卫盈来找。   卫盈?   她把笔搁到一边,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清秀少女推开门,有些踌躇地站在门边,轻轻唤了声“二嫂”。   卫盈是忠毅侯府上三小姐,与意妃不同,却是庶出。她在府上素来不受宠爱,生母又早亡,只守着一方偏僻小院度日。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胆小慎微的模样,对谁都怯生生的,唯独和柳凝谈得来,她似乎对柳凝颇为依恋。   原因很好理解,在这府上没有谁看重卫盈,只有柳凝待她最是温和体贴……尽管毫无真心,但她待这府上任何人,都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柳凝并不讨厌卫盈,但这姑娘姓卫,她自然不可能一片真心。   她把信纸叠起来,放到一边,温温柔柔地冲着卫盈一笑:“又来找我学针线?”   卫盈腼腆地点了点头:“最近想绣一个青竹纹样的香囊,但怎么都不得其法……二嫂能不能教教我?”   她期期艾艾递上一个青色香囊,样式不似女子所佩,柳凝了然一笑:“可又是给你那未婚夫婿准备的?”   她的声音柔和可亲,卫盈面红过耳,羞涩地低下头:“二嫂……”   就在年前,卫盈的婚事定下了,是当年的新科进士,虽出身寒门,学问却做得不错,很得忠毅侯赏识,便做主将卫盈许配给了他。   以忠毅侯府的门第,即便卫盈是庶出,也是低嫁……但她本人似乎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对此还算满意。交换庚帖后,她便安心在家里备起了嫁妆,不忘替她的未婚夫也绣几件小物。   卫盈虽是害羞,唇角却弯着,一副待嫁娘的欢喜,看上去很是幸福。   柳凝微微恍惚,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一身凤冠霞帔上了花轿,一点欢喜也没有,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下,只有冰凉冷酷的算计。   嫁人就这么开心么?   她恐怕是没有机会体验了。   “二嫂……二嫂?不舒服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这花样子该怎么改。”柳凝回过神,笑了笑,指着香囊上的图案,“你绣得还算用心,但这竹枝的构图一开始便错了,所以瞧着有些生硬……府上西南面有片竹林,不如我们到那儿去瞧瞧,临摹几枝当花样子做?”   卫临修喜梅,柳凝平日里绣得多是梅花,对这竹饰倒也不太了解。   今日阳光不错,她闷了这么多天,出去走走,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柳凝与卫盈一同去了府里西南面的幽篁亭,精致的八角亭被竹海环绕,四周竹枝轻晃,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胜雅意。   石桌上摊着画纸颜料,柳凝与卫盈说说笑笑,一边提笔勾勒着青竹图样,耐心给卫盈做着指导。   一阵风过,亭子檐角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绘了竹样的小纸片被风卷走,是柳凝刚刚完成的,墨迹还没有干透。   她微微皱眉,起身正要去将那纸片捡回来,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便生生僵在了原地。   竹林掩映间,不远处正走来两人,一个是卫临修,另一个是景溯。   柳凝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13章 索吻   景溯的出现,完全出乎了柳凝的意料。   她怔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   “……二嫂?”卫盈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没什么。”   柳凝让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回石凳上,“刚刚也不知怎么,头晕了一下……别担心。”   她勉强弯起微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他还是来了。   也不知刚才站起身时,有没有被他看见。   柳凝期盼着不要与景溯碰面,但事与愿违,很快,她就听到了卫临修的说话声,还有景溯温和清朗的笑。   连卫盈也被惊动了,有些不安地看了柳凝一眼:“是……二哥的声音?”   柳凝低头,默默攥紧袖口。   竹林小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竹叶轻擦过衣衫,两道人影从道口转出来,卫临修正跟景溯说着什么,侧头望了眼幽篁亭,看到亭子里的人,愣住。   “阿凝?”   卫临修顿在亭子边,有些讶异:“你们怎么在这里?”   “教三妹绣竹纹香囊,在这儿临摹些竹叶样子。”柳凝起身,低着头,“夫君今日有客人?”   她没有抬头看景溯一眼,却能感受到他幽幽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冰凉的蛇,慢慢顺着她的脚往身上缠绕。   “是贵客。”卫临修郑重地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   柳凝抬头,那张脸再熟悉不过。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眉眼虽轻轻弯着,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讥诮。   “见过殿下。”   她抿唇,和卫盈一道行过礼,然后垂着头,默默听着卫临修向景溯介绍她们两个。   “原来是卫三小姐,还有……”景溯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凝一眼,“卫夫人。”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又轻又慢。   柳凝心跳快了几拍,瞬间想起幽暗的房间里,他的指腹一寸一寸蹭过她的脸颊,玉扳指凉凉地硌在她唇边的情形。   卫临修就在旁边,若是他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那就糟了。   柳凝收紧手指,正想着如何抽身,却听见他轻笑一声,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片:“这是夫人落下的么?”   上面画着竹枝样子,是刚刚被风卷走的那一张。   “是……多谢殿下。”   景溯把纸片放到她的手心里,冰凉的指尖顺着她的掌纹悄悄划过,柳凝身子一僵,睫毛颤了颤,下意识侧眼朝卫临修的方向看了一眼。   卫临修倒是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景溯的小动作。   她放下了心,回过头来,又对上了景溯似笑非笑的双眼,忍不住退了半步,捏紧了手里的纸片。   柳凝心中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可是之后景溯却没再为难她,反倒生疏客气起来,就好像与她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他与卫临修相谈甚欢,柳凝见状,便顺水推舟,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吩咐下人在亭中备好茶水后,带着卫盈离开了幽篁亭。   离他自然是越远越好。   --------------------------------------   将卫盈送回去后,柳凝沿着小路,快步往香雪院赶。   一想到景溯在府上,她就打算尽快回房,免得与他碰上,徒增烦恼。   然而路过一座假山边,那人却从另一边转了过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柳凝心脏猛地跳了起来,看着景溯,半晌才开口:“殿下……怎么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还和卫临修在一起的。   “孤跟卫学士说,丢了东西,出来找找。”   柳凝勉强弯了弯唇:“那殿下……找到了么?可需要我唤下人……”   “找到了。”他低笑了一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孤要找什么……阿凝难道不知道么?”   他步步紧逼,柳凝退无可退,最后脊背隔着衣衫,抵在了坚硬的假山壁上。   景溯今日穿着是一件浅青色的衫子,上面银线绣着隐隐竹纹,仪态翩翩,看上去温和而不失矜贵。   可是他眼睛里却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欲念刻进了骨子里,像是食人的兽。   四下安静,只能听见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   “这几日开心么?”景溯按着她的肩头,轻笑。   “我……前些时日病了。”柳凝声音轻柔,“这才违了与殿下的约定。”   “病了?”景溯打量她一番,冷笑,“可孤看,你的气色倒是不错……都闲到在竹林里描图样子,愣是没工夫到孤这里来?”   柳凝沉默。   她本来就是不想见他,这才打着生病的幌子,待在府里这么长时间。   可是谁能想到,他居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不仅来了侯府,还在这府里的假山边,与她这个已婚妇人,明目张胆地纠缠。   这地方偏僻,但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殿下……今日先回去吧。”柳凝轻声敷衍道,“等改日……”   “改日又是什么时候?”景溯低低笑了起来,“孤今日来,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你上回脱下的衣裙首饰,还在孤那里搁着呢。”   柳凝一惊抬头,看见他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拿出一支银蝶步摇,正是她平日里常佩戴的款式。   “若是把这步摇交给卫临修,也不知他认不认得出来。”   步摇握在景溯手里,垂下的银色蝶翅闪着冰冷的光。他语气漫不经心,柳凝却觉得指尖发凉。   “殿下……还真是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只有你的。”景溯慢悠悠把玩着,“想拿回去么?让孤高兴了,就归你。”   又是这样。   柳凝厌烦极了他这副腔调,但总不能任由他把这步摇拿去给卫临修,只好耐着性子,低下头:“殿下……想要什么?”   估计又是些奇怪的要求,左不过是作弄她取乐罢了。   然而她却没等到景溯说话,只是听到几声珠坠撞击的清脆响声。   柳凝不解地抬起头,看到景溯似笑非笑,捏着银蝶步摇,在他的侧脸颊上,轻轻地点了点。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第14章 “你想杀我?”   他在索吻。   柳凝看着他好整以暇的笑意,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逗她,还是真的要她这么做。   四周寂静得很,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行么?”景溯笑道,“对你来说太难……那真可惜。”   他作势要将步摇收回到衣袖里。   柳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揪住他的衣襟,轻轻踮起脚,唇按在他的脸颊边,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匆匆掠过。   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心中毫无波澜:“这样……殿下满意么?”   景溯没有说话,怔怔地瞧着她,似乎对她刚刚的行为感到意外。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真的会亲上来。   “……殿下?”柳凝皱了皱眉,“可以把步摇还给我了么?”   她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步摇,然而他却没松手,反而箍住了她的肩头,身子前倾,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幽暗:“你以为……这就够了?”   柳凝垂下眼。   这人有完没完。   “殿下明明之前说好了……”她忍不住开口,“难道要反悔么?”   “反悔又如何?”   柳凝一愣。   倒也是,她又能把他怎么样,反不反悔,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景溯抬起她的脸,唇越来越近,他周身淡淡的荼蘼香气将她笼罩起来。柳凝知道躲不开,反抗也无用,便干脆恹恹地闭上眼睛。   然而吻并没有落下来,鼻尖却是微微刺痛。   柳凝一惊,睁开眼,看到景溯只是轻轻咬了咬她的鼻尖,便松开了她。   “罢了,这次先放过你。”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然后扶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步摇,在她发间找了个好位置,慢条斯理地插了进去。   他动作轻柔,好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柳凝怔怔的,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如此轻易地便放过了她。   “明日辰时,到隐香寺来。”景溯勾了勾她步摇下的珠坠,发出一阵清响,“孤在后山等你。”   --------------------------------------   定下了第二日的约定,景溯便离开了。   柳凝摸了摸发间的步摇,看着他走远,一张脸也冷了下来。   她有些疲惫地靠在假山边。   每次与景溯周旋,都是精疲力尽……原本指望着他兴趣慢慢淡下来,现在却被他找上门来,纠缠得更紧了。   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柳凝蹙着眉头,正思忖着如何才能彻底摆脱景溯,余光却忽然瞧见一只绣着小花的鞠球从假山洞里滚了出来,骨碌骨碌地滚到她面前。   她瞳孔一缩,寒意沿着脊背窜了上来。   这假山洞里有人。   “谁?”柳凝厉声道,“谁在里面?出来。”   一只小手慢慢探出来,小小的身子裹在樱红色的裙子里,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爬出来,扁了扁嘴:“婶婶……”   柳凝一愣:“阿嫣?”   卫嫣是长房所出,她大嫂沈月容唯一的孩子。   沈月容缠绵病榻,无暇顾及卫嫣,反倒是柳凝嫁过来后,常带着她玩……因此这孩子反倒与柳凝极为亲厚。   柳凝松了口气,然而想起之前在假山边的事情,心又提了起来:“阿嫣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婶婶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在一起。”卫嫣抱起鞠球,天真无邪,“……婶婶你还亲了他。”   柳凝心头一跳,连忙捂住了卫嫣的嘴。   见四周没有人,才松开手,慢慢蹲下身,认真看着眼前的小孩子。   “阿嫣今天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跟告诉任何人……能答应婶婶么?”   “为什么?”卫嫣好奇地看着她,“连娘亲也不能说么?”   “不能说。”柳凝严肃地说,“谁都不能说……不然,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也不会再领着你玩了。”   卫嫣连忙摇头:“阿嫣不说。”   小女孩奶里奶气地揪出她的裙角,柳凝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   她抱着小孩子有点吃力,不过棠眠院离这里并不太远,她将卫嫣送了回去,又好生嘱咐下人们看好这孩子,免得在府里乱跑,出了意外。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小孩子忘性大,过不了两天或许便会把这事忘了。   真正麻烦的是景溯。   只要他还对她感兴趣一天,她就没法得到安宁。   第二日柳凝早早就起来,没惊动卫临修,悄悄将自己梳妆打扮好,上了去隐香寺的马车。   到了寺庙,她装模作样地祈了一会儿福,便支开婢女,一个人往寺庙后山的方向走去。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山崖边有一片杏花林,她在那里杀了她的婢女,自以为做得隐秘,结果反而招惹上了景溯这个大麻烦。   倒也是因果报应。   柳凝裹着轻裘上了山,山上的杏花已经完全盛开,花色也从原先的娇粉色渐渐转白,层层叠叠交织出一片雪色,如梦如幻。   等着她的人正站在崖边。   景溯背对着她,正朝着远处望去,他背对着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   柳凝屏住了呼吸,一点一点挪过去。   她的绣鞋踩在柔软的花瓣上,没有发出声响,不动声色地接近景溯的身后。   就这么轻轻一推……她的一切烦恼,就全部解决了。   但若是没有成功,她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谋害储君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然而指尖才堪堪触上他的后背,景溯便霍然转身,手腕被紧紧攥住,她动弹不得。   他眉峰轻轻挑起。   “你想杀我?” 第15章   柳凝心跳一顿。   对上他的眉眼,却辨不出他幽深的双眸里,藏着什么情绪。   她抽了抽手,平静地叹了口气:“殿下误会了。”   “哦?”   他稍稍松手,柳凝轻轻揉了揉手腕,在他面前展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朵柔软的杏花。   “沾在殿下的衣衫上了,在背后。”她柔声说,“……我帮您取了下来。”   景溯盯着她掌心里的杏花,半晌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他把花瓣从柳凝掌心拂落,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过你就算真的要推孤下去,孤也不会太意外。”   “……这个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柳凝当然不会忘记,绿萼就是在这里,被她亲手推下去的。   她看了景溯一眼,他眉目间弯着笑意,看上去颇为轻松。   果然她料想得没错,景溯怎么可能把后背大刺刺地亮给她,站在这么微妙的地方,不过是试探她罢了。   “走吧。”   柳凝被景溯拉着,从崖边离开,穿过杏花林间一段小径,来到一座禅房门前。   这地方甚是隐蔽,重重花影遮挡着,从外面很难看见。然而这里却可以透过花枝,清晰地看到断崖边的一切。   柳凝瞬间就明白了,当时她杀人,景溯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切。   禅房的门被推开,里面与前山一众禅室不同,房间更宽阔些,室内的陈设布置也更加清幽雅致一些。   “这是专门为殿下准备的房间?”   “这是寺内僧人为母后保留的禅房。”景溯说,“你总该听说过,这座隐香寺,是由先皇后出资修建的。”   柳凝愣了愣,想起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面对景溯的时候,她很少会联想起先皇后。   在她的印象里,沈皇后正直宽仁,很难想象她会生出景溯这样的儿子——虚伪乖戾,做事毫无底线。   柳凝微微出神,忽然感觉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发什么呆?随孤进来。”   他指着里面一间内室。   柳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想来不是要作弄她,便是与她亲热调戏……来来回回不过是这么几出,哪一件她都不喜欢。   但又违抗不了。   她敛起情绪,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桌,桌案前坐着一个老人,发须尽白。   老人正低头在书卷上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人来了?”   柳凝还有些愣怔,景溯却已经按着她的肩头坐下。   “烦请您替她瞧上一瞧。”   他语气里熟稔间又不失敬意,似乎与这老头有些渊源。   那老人“嗯”了一声,转向柳凝:“把手伸出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药草味,柳凝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位老人是位大夫。   是景溯找来的,给她看病。   柳凝伸出手腕,搁在桌案上的脉枕上,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心情有些复杂。   她上次在他面前犯过一回哮喘,他便记下了,找来了名医为她看病。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便是卫临修,也做不到这样的体贴。   柳凝心中微澜,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对她好又如何。   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她看,他身居高位,收买人心的手段,想必早就用滥了。   “夫人脉象浮虚,气血不畅。”老大夫收回了手,提笔写了副药方,稍稍风干,递到柳凝面前,“按此方每三日服用一次,好生休养,切勿忧思过重……半年后,喘症可稍作缓解。”   “半年?”景溯挑眉,“这么久?”   “多年沉疾,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老人摇头,收拾起药箱,看了柳凝一眼,“夫人待自己也要上心些,如此不注重调养,恐怕日后于子嗣上会有艰难。”   柳凝点了点头,轻声道了谢,将药方叠成小方,装进荷包里。   老大夫走后,景溯把禅房的门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静默。   柳凝抚了抚衣袖,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要感恩戴德一番。   “今日……多谢殿下。”   “孤不喜言谢之语。”景溯从门边回来,在她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阿凝不如给点实际的东西,以表谢意?”   柳凝抿了抿唇。   这个人就是这样……人家难得对他生出点感激,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倒回原点。   她没说话,只是略微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算做些什么。   “这么戒备做什么……孤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景溯失笑着摇摇头,从桌底抽出一面棋枰,两罐玉制棋子摆到桌面上:“陪孤手谈一局就好。”   他神态和煦,不过柳凝知道,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景溯把一罐白子推到柳凝面前:“下棋总会分个输赢,不如立个彩头,若你赢了,可随意向孤讨要一件东西。”   “若我输了呢?”   景溯唇角轻轻翘起:“那么你今晚,就留在这里。”   “留下来……做什么?”   “你说呢?”   景溯眉眼间氲着温和的笑意,双目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凝,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柳凝垂下头,“我……棋艺不精,可以不比么?”   她担不起输了的后果。   这具身子倒是毫不稀罕,若是能让他失了兴致,柳凝不介意他拿去。   只是坏就坏在卫临修不行,她未曾圆房,左臂上还留着那一点守宫砂,若是与景溯成了事,很容易就会暴露出来。   柳凝一脸为难,可景溯却像是颇欣赏她为难的神情,微笑着从玉罐里取出一枚黑子,“嗒”地一声,落在了天元的位置。   “也可以不比。”他支着额,慢悠悠地道,“那……孤就当阿凝你直接认输了。”   这她还有不比的余地么?   柳凝咬了咬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从罐子里取出一枚白子,斟酌片刻,落在棋盘上。   彼此来往几轮,盘面上黑白连成片,景溯望着棋局,轻轻摩挲着棋子:“这就是你说的‘棋艺不精’?”   “如此心思缜密的对手,孤倒是很久没遇到了。”   景溯笑着瞧了柳凝一眼,又落下几着,却与先前和缓的风格不同,陡然一转,步步杀机。   其中颇有几分狠辣的意味。   柳凝握紧了手中白子。   前些日子她听说,冯翠英和沈家子侄偷情的事被挖了出来,两人按通奸罪处置,冯氏被浸了猪笼,男人则移交给官府,去了势,外加流刑三千……最后死在了半路上。   本来若是重金贿赂,倒也未必会罚得这么重……然而他们在沈皇后的旧居偷情,犯了景溯的忌讳。   他除掉了他们,就像除掉意妃那样,言笑晏晏,手段却毒辣雷霆,没有半分容情。   他的棋路也一样,是他一贯的风格。   景溯挂着温柔的笑意,手下的棋子却是步步紧逼,压得柳凝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勉力相抵。   无论如何,这一局,她不能输。 第16章 殿下输了   柳凝棋艺并不差。   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才堪堪与景溯打成平局。   和棋。   “孤许久没杀得这么痛快了。”景溯看着桌上一盘残棋,笑道,“可惜未能分出个胜负来。”   “是殿下高抬贵手。”柳凝轻声应道。   虽然没能赢他,但也没输,至少她不用留下来陪他。   柳凝对这结果还算满意,反正,她本来也没奢望能从景溯那儿把玉佩拿回来。   她瞧了瞧天色,快到晌午,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见景溯敲了敲玉棋子:“既然没分出胜负……不如再来一盘?”   柳凝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下棋耗时耗力,再来一盘……恐怕就要到晚上了。”   “无妨,孤有的是时间。”   景溯微微一笑,开始收拾起棋枰上的棋子,将黑白分门别类,柳凝看着,暗暗焦急起来。   她自然不可能再跟他来一盘,浪费时间不说,她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上一局已经是她竭力而为,堪堪打成和局,若是再来一盘……恐怕就是输面占大成了。   柳凝按住了他的手,景溯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殿下……”她轻轻开口,“我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轻易分出胜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哦?说来听听。”   景溯流露出一丝好奇,柳凝鲜少主动发表看法,她忽然这样,倒是勾起了他的一丝兴致。   柳凝却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把桌上的黑白棋都分类放好,最后只留下一黑一白两枚玉子,静静躺在棋枰上。   “我两手各执一子,殿下来猜白子在哪只手里。”她指了指两枚棋子,看着景溯,“殿下觉得如何?”   “靠运气?”景溯扬眉,“阿凝喜欢赌么?”   “不喜欢。”柳凝摇头,“但这是最快的法子,我是留是去,不如全部交由老天决定……殿下愿意一赌么?”   景溯静静地瞧着她:“若是拼棋艺,下一局……你未必能再与孤打成平手。”   言下之意,他觉得柳凝的提议,对他来说并不合算。   柳凝抿了抿唇:“那这样如何?我与殿下赌一把,若输了,我留下来;若赢了,我不向殿下索取任何东西……无论怎么看,殿下都是不亏的。”   她退了一步,景溯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会儿,笑道:“既然你这么坚决,那就来吧。”   她的想法也不难理解。赌赢的概率一半一半,倒是与他下棋的胜率要高些。   不过,她就这么嫌弃他,一点也不想留下来么?   景溯心里微有些不虞,而柳凝则将两枚棋子分别握在手心,背到身后来回换了几次,伸到了他面前。   “殿下挑一个吧。”   景溯笑笑:“凭运气的事,我一向不是很在行。”   他说着,轻轻捏住柳凝的左手手腕。   冰凉的玉扳指搭在腕骨的瞬间,柳凝颤了一下。   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似乎在分辨她的表情。柳凝略显慌乱地低下头,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景溯提了提唇角:“看来是这只手了。”   他说着,放开柳凝的左手,指尖在她右手的手背上点了点。   柳凝眉头轻挑:“殿下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孤捏着你的左手时,你看上去有些慌。”景溯不以为意地笑笑,“欲盖弥彰……你一向沉得住气,怎么可能为这种事情绪外露,想来是故意迷惑孤罢了。”   柳凝望着他,忽而一笑:“殿下真的很了解我么?”   她缓缓展开右手手掌,里面却是一枚黑子。   景溯表情微滞,定定地瞧了一会儿,看向另外一只手:“可是孤确定,白子绝对不在你这只手里。”   如果白子在她的左手里,那他刚刚握上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异常冷静,绝对不会叫他看出端倪。   他对她的判断,不会有错。   柳凝倒是有些讶异地看了景溯一眼,伸开另外一只手,里面也是黑子。   她两只手握的都是黑棋,根本没有一枚是白色的。   景溯愣了一下,眉头浅浅拧起:“你戏耍孤?”   “不敢。我先前只说各执一子,并未明确说过一黑一白。”   柳凝将两枚黑子放回去,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白棋。   景溯瞧一眼便明白了,她之前故意慢慢收拾桌上的棋局,悄悄夹带一枚黑子藏在袖中,然后两手在背后交换棋子时,将袖子里的黑子勾出,与手里的白棋调了包。   “好算计。”他低低笑了一声,“看来孤先前,倒是小瞧了你。”   “我之前就跟殿下说过,我不喜欢赌。”柳凝轻声道。   她不喜欢把她的命运、她的愿望,悉数交给老天来处理。   事在人为。   即便过程慢一点、艰难一点……也胜过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才感到安心。   当然这些话柳凝不会跟景溯讲,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只是将白子抛进了玉罐里,轻轻巧巧起身:“殿下输了。”   他输了,也就没有理由继续拘着她。   柳凝行了礼,打算离开,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却被景溯握住了手腕。   她眉头轻蹙:“殿下要食言么?”   “你该知道,就算孤真的要强留你下来,你也抗拒不得。”   柳凝心头一紧。   他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要使用强硬手段,她的力量,自然没有与他对抗的可能。   她苦笑了一下:“殿下……”   话还没说完,景溯却松了手:“不过难得你能戏耍孤一次,放了你也未尝不可。”   他放过她了。   柳凝对他如此好说话,微感意外,但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景溯从桌案边站起,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轻裘衣:“走吧,孤送你回去。”   “……不必了。”柳凝犹豫了一下,拒绝,“等一下我要替夫君上香祈福,还得祈一张平安签,殿下可以先行——”   “替卫临修祈福?”   景溯替她系绦带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沉。   “你每次来这隐香寺,都是为了他?” 第17章 他冷笑,“倒是夫妻情深……   柳凝愣了一下。   他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她每次来这隐香寺,都是为了卫临修,或者卫家祈福……虽然是为了获取卫家人的信任,装的。   不过她与卫家的恩怨,景溯没有知道的必要。   “是的。”柳凝点了点头,叹息,“夫君他身子不好,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   景溯盯着她半晌,忽地笑了一声:“倒是鹣鲽情深。”   他的笑容有几分古怪,柳凝微怔,轻轻启唇,他却淡漠了眉眼,背过身去,手负在身后。   “你回去吧。孤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就不送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   景溯的态度忽然转变,柳凝觉得莫名,但她也不是很在乎。   他不执意相送,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柳凝对着景溯的背影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轻轻合上了禅房的大门。   --------------------------------------   回到侯府时,已是午后。   卫临修不在房里,柳凝揣着平安符,在书房里找到了他。   他在画画。   “回来了?”卫临修听到动静,抬头,搁下画笔微笑,“怎么今日去了这么久?”   平时她去寺里上香,总是会在晌午前回来的。   “今日香客多,等平安符的时间长了些。”   柳凝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一面将袖中的平安符拿出来,放在卫临修手里。   卫临修将平安符收进怀里,握住她的手。   “你待我真好。”他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得妻如此,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柳凝微微一笑:“我也是。”   她话里温情款款,却是不动声色地抽开手,睫毛轻垂,目光扫到桌案上的画,轻巧地岔开话题。   “夫君又在画梅?”   卫临修轻轻点了点头:“梅花都凋零了。”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染料,水墨枝干上开出簇簇红梅,花影交错间,有一个女子身影,披着雪白的狐裘,不胜娇弱。   柳凝点了点那身影:“这是我?”   “如何?”卫临修眉目含笑,“阿凝与梅花最是般配……我便将你也放了进去。”   柳凝含羞带怯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是一片漠然。   她嫁给他将近一年,虽没有肌肤之亲,却也是朝夕相处。   不过看来他还是不太了解她这个枕边人。   柳凝不喜欢梅花,尤其是红梅,惨惨一片红色,总会让她想起当年在雪地上缓缓化开鲜血。   她看到血就恶心,连带着红色,也讨厌了起来。   “喜欢么?”卫临修搁下笔,欣赏着刚完成的画作。   “再喜欢,也不能让夫君劳累。”柳凝不去管画,只是盈盈一笑,牵起卫临修的手,“今日的药喝了么?”   卫临修一怔,柳凝便心领神会。   “想来又是作画忘了时辰,连药都忘了喝。”   她轻轻嗔了一句,便将唤婢女进来,吩咐收拾好书房,然后拉着卫临修回了屋,看着他将褐色的药汁一勺一勺喝下去。   这药苦涩至极,卫临修全程皱着眉头。喝完后,他将空了的药碗搁到一边,柳凝体贴地递上一颗糖渍梅子。   卫临修接过,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药吃了这么久……却总是不见好转。”   他愁眉不展,柳凝温柔地安慰:“那也得按时服用……我陪着你慢慢等,总有一天会好的。”   会好么?   当然不会。   这药通常由她亲自煎熬,每次少放那么一两味药材,拖着他的病,任凭怎么服药,也是好不起来的。   多亏了卫临修对她的信任……有了他这份信任,她行事便利了很多,不少事总能糊弄过去。   柳凝很自然地想到了景溯,斟酌片刻,轻声开口。   “夫君昨日……为何会与太子殿下在一起?”   “昨日在翰林院门口偶然撞见了太子,与他聊了几句,提到前朝一本典籍,宫里没有,我想起家中书阁内尚有一孤本,便邀他回府一览。”卫临修解释,“本打算在幽篁亭共览,结果……却与你们碰上了。”   他语带笑意,谈到景溯时,似乎对他印象颇好,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完完全全被景溯设计了。   柳凝犹豫了一下,问:“夫君觉得……太子殿下这人如何?”   卫临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你问我如何……自是人中龙凤,谈吐见识都颇为不俗,品格亦是端正自持,若他能继位,自然是臣民之福。”   端正自持?   柳凝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担忧。   景溯与卫临修走得越近,她的处境就越危险……那男人不是善类,身份又摆在那里,抗衡不得,远远避开才是上策。   她不自觉地思忖起来,一抬眼,却见卫临修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怎么突然问起太子的事来了?”他好奇地问,“你以前对这些都不怎么关心的。”   柳凝微顿,随后一脸自然地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   “意妃娘娘去了以后,圣上对咱们府上的恩宠,又能维持得了多久?”她蹙着眉,一片忧思,“圣上的身体也日渐衰弱,早晚这皇位要传下去……咱们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卫临修一怔:“这……可是我瞧爹的意思,他还没有站队的打算。”   “以前那是因为意妃娘娘还在宫里,若她能诞下皇子,自然无需支持其他人。”柳凝语气轻柔,“但现在……恐怕公爹他心里,也是有了打算,只是未来得及说明白而已。”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就像闲话家常般,但卫临修听完,却是沉思了起来。   柳凝看着他略有些凝重的侧脸,唇角微不可闻地弯了一下。   她不求自己几句话就能决定整个忠毅侯府的行动,但至少可以慢慢灌输这样的理念。   忠毅侯府如今的尊荣风光,全是皇帝给的,只有忠于皇帝,才是唯一的出路。   但自古人心不足。   柳凝不信忠毅侯会甘心新君上位后,整个卫家便就此沉寂下去——而只要他动了这样的念头,露出端倪,便是犯了君王最大的忌讳。   到时候,恐怕等不到新君继位,卫家便已经自断前路了。   --------------------------------------   柳凝劝告了卫临修后,听说他与景溯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只是景溯没有再到侯府来,也没再逼她出来……这些时日,两人竟是一面未见。   柳凝自然乐得轻松,只是偶尔会想起隐香寺见过的最后一面,他脸色略显阴沉,望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是对她失去兴趣了么?   但愿如此。   只是心里始终萦绕着沉甸甸的感觉,柳凝觉得,想要彻底摆脱景溯的阴影,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总归是称她心意的。   春光正好,柳凝处理完府中事务,便挎着小藤篮在院子里折些花枝,打算插在轩窗边的琉璃瓶里。   然而才折下一枝蔷薇,便有婢女替卫临修捎了话来,说是午后有场宫宴,叫她稍作准备,随他一起入宫。   柳凝有些意外,但也只好收了篮子,回屋换了身玉涡色描花长裙,外罩雪青披帛,温柔雅致,却也不失端庄礼数。   她梳妆打扮好后,卫临修已等在门口。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缓缓驶离大门,柳凝坐定后,轻声询问:“今日这宫宴……怎么如此突然?”   卫临修苦笑了一下:“是宫中私宴,前些日子就定下了……只是最后才知会了忠毅侯府罢了。”   他无需多言,柳凝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与除夕正宴不同,宫中私宴只宴请一小部分朝臣,多是皇帝心腹之臣,设宴以示恩宠。   以往这等私宴,自会早早知会忠毅侯府,只是意妃暴亡后,忠毅侯府也不知犯了皇帝什么忌讳,渐渐被冷落起来,虽然未有降职捋爵的责罚降下来,却也不复最盛时的风光。   也因此,受到了今日的怠慢。   卫临修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虑,柳凝握了他的手,担忧地蹙起眉,心里却觉得多了几分快意。   这才哪到哪儿。   卫家踩着她亲人的尸骨,才登上这无限风光的地位,现在不过是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一点罢了。   刚刚开始而已。   柳凝心头划过重重念头,却听卫临修长叹了一声。   “也不知卫家是在何处惹了圣上生厌。今日我们还能参加这宫宴,想来……是太子殿下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听他提起景溯,柳凝心头微微一跳。   她与景溯已经有段时日未见了,等下宫宴上万一碰上……说不准又是桩麻烦事。   只盼这人对她,是彻底断了念头才好。 第18章 “就这么喜欢他?”……   宫殿地面铺着暗红色的厚毯,墙壁边薄如蝉翼的纱帷垂下,乐师们引萧吹笙,合着靡靡乐声,舞姬们在中央跳舞,烟红纱裙的裙裾随着动作微微扬起。   柳凝和卫临修在一侧的桌案边坐下,忠毅侯已经到了,坐的地方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他们的位置,都离御座甚远。   平时都是离皇帝最近的那一个。   宫宴上的大臣们都彼此心照不宣,与卫家一向往来热络的官员,今日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忠毅侯一人坐在桌案边,低头喝着闷酒。   卫临修看了忠毅侯一眼,悄声叹了口气。   柳凝在桌案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她同宴会上其他跟随而来的夫人一样,谨言慎行,只是小口品尝着眼前精致的菜肴,一派婉约端庄的模样。   她低眉垂首,却忽然感觉有一阵视线直直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瞥,便与景溯的目光对上。   他坐在皇帝御座边,一身深杏色的蛟纹袍,玉冠绶带,想来是为了迎合宫宴,衣着较平时华贵些。   虽然预料到会与他相见,但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柳凝的心跳还是微微漏上了一拍。   景溯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很久,很快从她身上略过,他隔着太远,柳凝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阿凝……阿凝?”   卫临修轻轻地推了推她,“怎么突然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不舒服么?”   柳凝回过神来,对着他笑了笑:“没有,只是忽然想起府里有些琐事,还没来得及处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随意敷衍过去,而卫临修也没有再追究,只是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悄声:“你啊……这多思多虑的性子,和父亲还真是像。”   他们俩相视一笑,一举一动间皆是温情款款,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一对恩爱缱绻的夫妻。   柳凝余光又瞟了景溯一眼,远远瞧见他正闷头饮酒,似乎并未往这个方向看来 ,便松了口气。   想来是真的不在乎她了。   柳凝稍稍放下心来。   宫宴很快过去到一半,皇帝与臣子宴饮笑谈,觥筹交错间,却有内侍匆匆赶到皇帝身边,轻声说了几句。   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惹得皇帝脸色一变,竟透出些焦急,只吩咐了几句,让大臣们继续宴饮,自己却从侧门快步离开了。   众臣面面相觑,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便窃窃私语,甚至比皇帝在时还稍稍热络些。这些近臣们彼此之间皆有往来,互相敬酒,相处颇为熟稔。   唯独忠毅侯案边清冷。   柳凝也不与其他权臣夫人们来往,只是安静地待在卫临修身边,慢慢等待宫宴结束。   然而一道阴影却落在她面前。   景溯来到他们案边,端着一只酒杯,卫临修惊讶起身,受宠若惊:“太子殿下?”   “只是来与卫学士共饮几杯,不必多礼。”   景溯微笑着将酒杯斟满,与卫临修手中的玉杯轻轻一碰,没有看旁边的柳凝一眼。   卫临修看着酒杯,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   他的身体不适合饮酒,尤其是这宫宴上的酒,颇有几分浓烈。   但卫家已是如履薄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拂了太子殿下的脸面,恐怕以后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卫临修紧了紧酒杯,犹豫片刻,还是喝了下去。   他喝了半口,微微呛了一下,却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玉杯见了底,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然而景溯却好像没看见似的,执起酒盏,在他的杯里重新蓄满了酒。   再来。   卫临修不敢抗拒,第二杯饮下后,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喘了口气的工夫,第三杯又递到了面前,景溯将自己玉杯里的喝下去,含笑点头:“果然爽快,与卫学士共饮,孤之幸事。”   他似乎对卫临修颇为赏识,言语亲近,可柳凝却发现,他脸上虽带着笑意,目光里却是她所熟悉的幽暗,透着一丝冰冷的戏弄。   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用好话把卫临修架起来,逼着他进退两难,若是不陪着继续共饮,那便是不识抬举。   但柳凝却不明白景溯这样做的用意,刁难卫临修,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卫临修为不为难,她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这边的动静吸引到了忠毅侯的注意,他朝这边看过来。   柳凝心念一转,觉得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便伸手握住卫临修正欲抬起的手腕。   “夫君体弱,不善饮酒。”柳凝从卫临修手中取过酒杯,“不如由臣妇待饮。”   她起身,执杯对着景溯虚虚一敬,撞进他幽深的眼眸里,心下微沉,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下去,烧了起来,感觉比当初在酒楼,他强灌着她喝下去的那杯更甚。   柳凝觉得泪花泛了上来,聚在眼眶边,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景溯的脸模糊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握紧酒杯,半晌轻笑一声:“夫人好酒量。”   柳凝双颊生晕,礼貌地笑了一下,以为他会就此收手,谁知景溯却又握起白玉壶耳,为她添上新酒。   他眼睛只是从她身上掠过,转而笑着看向卫临修:“卫学士与夫人情深义重,叫孤好生佩服……孤再敬两位一杯。”   卫临修担忧地看了柳凝一眼,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凝弯了弯唇:“多谢殿下抬爱。”   她没有犹豫,直接将酒强灌了下去,这酒刺喉,若是慢慢饮下,反而像是折磨,不如一饮而尽的短痛来得干脆。   “嗒”的一声,酒杯搁在桌上,柳凝掐了掐手心保持清醒,然而酒气上冲,泪花却是越蓄越多,最终凝聚成珠,沿着面颊落了一颗下来。   他这回总该满意了吧。   柳凝知道景溯找上卫临修,不过又是变着法子调弄她而已。   可是抬起头,她却发现男人拿着玉杯的手微僵,神色复杂,瞧着她的目光里,隐隐挟带着一丝怒气。   他为什么生气?   柳凝戒备地望着景溯,本以为他还要继续刁难,谁知他却淡淡地搁下酒壶,没再看她,只是与卫临修又客套几句,便转身去了别处。   她心头松了下来,坐回桌案边,这才感觉头有些泛晕,忍不住将指尖轻轻按在额边。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卫临修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你明明比我更不善饮酒……”   “两杯酒而已,不算什么。”柳凝温柔地笑笑,“总不能任由夫君喝下去,伤了身体。”   虽然喝着难受,但她对自己的身体与感受,一向也不怎么在乎,两杯酒换卫家父子的信任与感激,也还算值。   卫临修不知柳凝的真实想法,只觉得心里难受。   他当时本想拦住她的。   卫家已不复从前的光耀,若是再触怒太子……他最终还是没勇气替她回绝。   卫临修看着妻子唇边的柔软笑意,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   宫宴嘈杂,酒意迟迟不散。   柳凝在殿里待了一会儿,觉得愈发头晕胸闷,同卫临修知会了一声后,便出了大殿,打算在外面醒醒酒意。   她在廊下随意走动,往前走了一段,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片杏花林。   四月末的杏花已完全由粉转白,如细腻的初雪一般缀在枝头,风过摇落,几片柔软的花瓣落在她肩头的披帛上。   繁花入眼,倒是比宫宴上推杯交盏的缭乱,来得顺眼些。   柳凝惬意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却在不远处看到那抹深杏衣袍,正靠在树干边。   她心头一凉,酒瞬间醒了大半,正要转身离开,却已经迟了。   刚刚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景溯靠在花枝下,侧眼望了过来。   几片花瓣如雪,徐徐落在发间玉冠边,他眯了眯眼。   “你过来。”   柳凝脚步一滞,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她在他面前站定,景溯瞧了她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花林深处带去。   柳凝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拖着她往里走,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殿下——”   景溯冷冷道,“不想把人招来,就闭嘴。”   他很了解她的命门在哪里,一语中的,柳凝收了声,看着他的背影,心绪纷乱。   景溯今天奇怪极了。   他骨子里再冰冷漠然,却也总会用一道虚伪的和煦掩饰,柳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不加掩饰的冷淡……还有烦躁。   她被景溯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杏花林最深处,那里建了座竹屋,玲珑清雅,与整座皇宫的氛围格格不入。   宫里还有这样奇怪的地方。   竹屋门前站着两名侍从,对着景溯弯腰施礼,见到他带着她进屋,脸上也毫无波澜,只是待命在原地。   竹门“吱呀”一声合上。   柳凝站在门边,景溯松开了她,拿起桌边的青瓷茶壶,倒了一杯茶。   “过来喝茶。”   柳凝思量片刻,在桌边坐下,却没动茶杯,只是任由它在面前冒着腾腾热气。   谁知道他在茶水里下了什么。   景溯注意到她眼中的警惕,皱了皱眉:“你自己也清楚,你的身体不适合饮酒……这茶解酒,快喝了。”   柳凝本来心里还绷着,听他这话,倒是微有些怒气涌上来。   他倒是惯会做好人。   那两杯酒喝下去,不正是拜他所赐?   柳凝握住了裙上的细纱,不紧不慢开口:“殿下不必替臣妇担心,两杯酒而已……虽不喜欢,但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景溯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撇过头去:“殿下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容臣妇先告退了……离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   她见景溯没有反应,以为他默许,起身正要离开,却听见一声脆响。   茶杯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茶水顺着竹桌缝隙淅淅沥沥滴下来,柳凝的衣袖被猛地拽住,往后一带,她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了一旁的竹榻上。   竹榻坚硬,肩胛骨磕在上面,她疼得眉头一皱,看到景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俯下身来。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景溯手撑在她颈边,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脸,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哪里好?”他问,“你就这么喜欢他?”   她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临修。   “我——”   柳凝正要开口,景溯却似乎不想听。   炙热的唇覆了上去,封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话。 第19章 孤比不上他?   柳凝大脑里的弦“铮”地绷断,唇边温度滚烫,男人的呼吸羽毛般落在她上唇肌肤。   她整个人被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起来,里面混杂着一缕酒意微醺。   原来他醉了。   柳凝愣了一刻,很快挣扎起来,她下意识去推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身后。   她企图挣开他的禁锢,却反而招来景溯更凶猛的进犯——他近乎噬咬般,□□着她的双唇,像是欲壑难填的野兽。   柳凝觉得自己像陷入了藤蔓变成的网里,浑身被束缚得紧紧的,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不堪忍受地偏过头,忽然觉得唇瓣一痛,一股微腥的铁锈味在口中泛开。   景溯缓缓抬头,唇边沾上了一丝血迹。   是她的血。   柳凝看着那抹红,她晕血,脸色苍白了一瞬,与此同时,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慢慢从嘴边滑落。   他咬了她。   柳凝怔怔望着他的眼瞳,那里幽黑一片,只落下她的浅浅倒影。   景溯古怪地弯了弯唇,抬起手,用拇指指腹将她唇边的血迹拭去,玉扳指冷冰冰地压在她下颌的肌肤上。   “卫临修哪里好……孤难道比不上他?”   他的语气冰冷飘忽,渐渐转低,话问完,头便完全低了下去,埋在了她的怀里。   柳凝愕然,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醉得太厉害,借着她折腾一场后,就睡着了。   柳凝皱起眉,嫌弃地想要将景溯推开,他的手臂却还箍在她腰间,推不动。   竹榻窄窄只容得下一人,她被搂抱着,离不开,只能与他以这样纠缠的姿势相偎。   柳凝无奈,却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靠在榻上等景溯慢慢醒来。   然而经过刚刚一番折腾,先前饮下的酒又未醒全,倦意渐渐涌了上来,她没有等到景溯酒醒,自己却忍不住眯了过去。   睡梦里恍恍惚惚,依稀是景溯把她压在树干边,低头想要强行拥吻,双唇未触,却又忽然变成了一条蛇,紧紧缠绕在她身上,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柳凝一惊,猝然睁开双眼。   指尖下意识摸索,触碰到的却只是竹榻冰凉的纹理。   榻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醉倒在她怀里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柳凝撑起身,她身上盖着件深杏色外袍,慢慢滑落到膝头。   那上面的金丝蛟龙纹饰,再熟悉不过,上面还残留着淡淡酒气。   只是这外袍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柳凝双唇微抿,将外袍放到一边,戒备地将四周观察一遍。   竹屋里空荡荡的,矮桌上散着几卷书册,不远处的高几上置着一座小香坛,内燃三柱清香,散着朦胧的香雾,将后面的观音玉像缭绕在其中。   那白玉观音颇有些脸熟,柳凝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发现这观音的面容,与故去的沈皇后有些相似。   这竹屋隐在杏花林,看上去又颇有些年岁,恐怕是当年沈皇后还在时建造的。   柳凝望着那玉像,模糊记忆里,浮现出先皇后那张慈和温柔的脸,隐隐又与景溯那张脸重叠,令她心情复杂。   --------------------------------------   柳凝没有在竹屋继续逗留。   她在这里被景溯拖住,离开宫宴太久,恐怕卫临修要开始四处找她了。   柳凝提着裙边,穿过重重杏花林,匆匆外边赶,然而拐了个弯,却迎面碰上一个少女。   她堪堪止住脚步,没有撞上去,而眼前的少女擎着花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少女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粉蓝色的宫裙,华贵却不失轻盈,乌发固定成双鬟,丝绦松松绾就,两边各缀着一枚宝珠蝴蝶簪,看上去一派天真烂漫。   不远处几名宫婢守着,见到柳凝突然出现,其中一名护了上来,叱道:“何人?竟敢冲撞公主!”   柳凝定了定神,瞧着眼前娇小的少女,抚了抚衣裙,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臣妇柳氏,见过六公主殿下。”   少女眉头一扬,挥退了宫婢,饶有兴趣地瞧着柳凝:“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说话没什么架子,天真和气,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光彩照人。   柳凝瞧了眼她的发边的蝴蝶簪,那簪头下缀着的宝珠是藩国特贡,一颗便价值连城,今年一共只贡上来两颗,却全部做成簪子戴在了这少女发间……除了皇帝最为宠爱的琼玉公主,还能是谁?   但她不便明说,只是淡淡一笑:“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想来公主是忘记了。”   柳凝本打算着随便说两句,将这公主敷衍过去便是。   然而琼玉却偏了偏头,满是好奇地望着她:“我们真的见过么?你生得这么美,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有印象的。”   这让她怎么接?   柳凝扯了扯嘴角:“……公主谬赞。”   她盼着赶紧抽身,然而琼玉却似乎对她一见如故,亲热地执了柳凝的手,将她拉到不远处的石桌边。   那上面摆着笔墨,正中间一张素宣,上面画着几枝横斜的杏花枝,还未填色。   “夫人来品品如何?”琼玉指着画中花枝,有些苦恼地皱眉,“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瞧了一眼,画中那几枝杏花形状尚可,但比例不对,远近搭配得也不甚协调,因此整幅画看上去颇为生硬,不似真物那般自然和谐。   不过这画好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柳凝正打算夸赞一番糊弄过去,却听到琼玉叹了口气:“听说母后最爱杏花,这幅画是要画给母后的……已经反反复复画了好几张,却总是不得其法。”   话到嘴边收了回来,柳凝斟酌片刻:“公主说的是先皇后娘娘?”   琼玉点了点头:“今日是母后忌辰。”   柳凝一怔,顿时想起那件沾染了酒意的杏袍。   原来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宫中却群臣欢宴、轻歌曼舞……难怪他会喝那么多酒,脾气古怪得不同往常。   “虽然我不是母后亲生,但三哥哥平日待我极好。”琼玉坐在石桌边,撑着小脸,“我也需得尽一份心意才是。”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柳凝自是不信,甚至觉得虚伪。   但琼玉的神色,却是半分伪色也无。   琼玉是皇帝最宠爱的辰贵妃所出,虽然长在深宫,却是如掌上明珠般疼爱长大,没叫她见着半分污秽诡谲,是以心思纯善剔透,竟有如白纸一般。   柳凝并不爱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但这小公主是为了沈皇后作画……她瞧着素宣上还未来得及填色的杏花,想到今日是沈皇后的忌辰,终是有些唏嘘,最后还是提笔,将琼玉的画细细改过。   也算是为故人,间接尽上份心意。   柳凝指点完琼玉后,天边已经微微染上些暮色,她不再作耽搁,寻了个由头脱身后,便匆匆往大殿内赶。   宫宴刚刚结束,群臣三三两两散去,夕阳映衬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渲染出几分萧条。   卫临修正站在石阶一侧,神色间透着几分焦急,左顾右盼间忽然瞧见柳凝,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袖。   “阿凝,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本在这附近醒醒酒意,谁知却遇上了琼玉公主。”柳凝将发丝勾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解释,“被公主拉着一起研究画艺,到这个点上,她才肯放我回来。”   与琼玉的偶遇虽耽搁些时间,却也为她长时间的离席,找了个最妥帖的借口……倒省去了她胡编乱造的工夫。   卫临修一向好糊弄,闻言也没多怀疑什么,只是轻轻执了她的手:“天色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牵着她走到宫门外,上了侯府的马车。   柳凝靠在车座的绣垫上,双目微阖。   今日饮了酒,外加在那竹屋里与景溯纠缠了好一阵子,直到此时,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略略松下来,倦意后知后觉地往上涌。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然后一口气还没透完,唇边却被指尖抚上,带起些许刺痛。   柳凝倏地睁眼,看到卫临修正微微前倾着身体,触着那处被景溯咬破的伤口。   他目光里带着询问,有些迟疑。   “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20章 春光正好   那处伤口并不深,她也抿唇略作遮掩,可还是被卫临修注意到了。   柳凝侧了侧头,避开他的触碰,指尖轻轻按在伤口上,状若无意:“先前不慎绊了一下,牙齿磕到了唇上……误伤而已。”   卫临修怔了怔,收回手:“是么。”   柳凝垂下眼,不知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卫临修一向信任她,但也难保不会多疑,她不能任由他有一丝的怀疑出现。   “当时陪公主作完画后,急着回来找夫君,就不小心被裙边绊了一跤。”柳凝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幸好当时公主在身边扶了我一把,不然恐怕脸都要破了相。”   她说得煞有其事。   将琼玉公主说成是目击人,这话可信度便一下子上去了——虽是十成十的谎话,柳凝却笃定,卫临修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特地向公主求证。   卫临修果然皱起眉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没受重伤。”   “可不是,多亏了公主在。”柳凝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忽然问,“对了,夫君可有见过琼玉公主?”   卫临修摇头:“公主长于深宫,我也未曾随父亲入过宫,哪来的机会见她?”   柳凝自然知道他没见过。   她故意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罢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当真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性子也讨人喜欢,被圣上那般宠爱着长大,却不见半分骄纵,倒是难得。”柳凝轻轻笑起来,“说起来,她似乎与我颇为投缘……明明只是第一次相见,却待我异常亲近,好似姐妹一般。”   “哦?还有这等事?”卫临修挑眉,随后紧了紧她的手,款款一笑,“不过我家阿凝,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任谁见到你,都会忍不住一下子喜欢上的。”   他语气温柔,满含情意,柳凝的手被他握着,亦是满眼含笑地回望过去。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对她再好,也只是仇人的儿子,她一向清醒,心冷如冰,怎么可能轻易被他打动。   “不过与公主走近些也好,卫家如今……”卫临修喟叹一声,“琼玉公主素来最得圣上宠爱,若是能替卫家进言几句,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也得讲究机缘,今日能见到公主是运气,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遇上。”柳凝摇头叹息,“想要搭上琼玉公主的人那么多,岂是容易的事?”   她状似忧虑,实则是借此打消卫临修的念头。   卫家被皇帝冷落,是柳凝很乐意看到的景象。   她又怎能让他们攀上公主,东山再起?   --------------------------------------   在宫宴上与琼玉的见面,柳凝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只当是一个小插曲,然而宫宴没几天后,却有一封花笺递到了柳凝手上。   是琼玉托人送来的,邀请柳凝入宫,替她一解画艺上的疑惑。   柳凝将那花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中不解。   她虽然还算擅长作画,但比起京中大家自是不及,更是比不上景溯那一手水墨工笔……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没道理非要她这么一介臣妻指点画技。   何况她和琼玉也谈不上熟,不过一面之缘。   但总归是公主之命,她没有违抗的余地。柳凝依着笺上约定之日,乘着马车进了宫。   琼玉公主所居的华珍宫,与辰贵妃的摘星楼遥遥相对。楼阁精巧,掩映在精心打理的花木间;殿内摆设着各种奇珍异宝,恢宏华贵间又不失精巧雅致,比寻常宫室的设计用心得多,足以彰显皇帝对这位公主的荣宠。   宫婢执着琉璃尺撩开柳凝面前的垂珠帘,琼玉正坐在桌案前,提着笔,琢磨着眼前的画卷。   她今日画的是寒梅图。   “夫人瞧瞧这幅如何?”琼玉把画给柳凝看,娇憨一笑,“母妃最爱梅花,我想画一幅最好的送她。”   “公主要送画给辰贵妃?”柳凝挑眉,“今日可是什么重要日子?”   “那倒不是。”琼玉叹了口气,“只是前日母妃不知为何与父皇闹了脾气,成日郁郁寡欢,我便想着画些她最爱的梅花,让她能高兴起来。”   她身量只比柳凝矮了半个头,再过两年便要及笄,却因平素被保护得太好,还是有一番单纯稚嫩的感觉。   柳凝今年也不过十八,只大了四岁,却瞧她像个孩子。   尤其她说起皇帝与贵妃口角时,还微微流露出些许委屈,柳凝望着她那双圆圆可爱的眼,竟一时有些恍惚。   隔着她,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年也是,冬天,母亲总是在偷偷的哭,眼睛成天肿得像桃,像是在害怕着什么……柳凝记得自己便去后园折了一枝红梅,送给母亲,盼着她能开心些。   可是母亲哭得更凶了,寒梅枝掉到地上,她被母亲抱在怀里,脸上沾满了她的泪,咸咸的。   过去的片段在脑海里匆匆闪过,柳凝早就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回忆这些。   她甚至可以一面应付这些画面,一面提起笔,在宣纸上渲染开笔墨,轻言细语地向琼玉讲述作画的技巧。   谁也看不出一点异样。   柳凝挑了几种梅枝的笔法,细细地给琼玉讲解了一番。   她教得耐心,琼玉也不算太笨,但时间却也不知不觉过去,等琼玉能熟练掌握几种起笔后,已经到了正午。   柳凝看了看日头,本打算今日就教到这里,然而琼玉却似乎很喜欢与她相处。   琼玉把柳凝留在宫里用了午膳,还要请求柳凝下午也待在宫里,将梅花梅叶的画法也一并教给她。   柳凝不好反驳。   她也就顺着这小公主的意思来……左右是皇帝最娇宠的女儿,若是结交好了,将来扳倒忠毅侯府,没准还能派上用场。   琼玉有午睡的习惯,午膳后便在宫婢们的服侍下就了寝,而柳凝则被安排在这华珍宫里随意赏玩。   她身边没有宫婢跟着,一个人在这华珍宫的后花园里,慢悠悠地散着步。   柳凝沿着中间卵石铺就的小路,一路往下走,花园里各路芳菲争奇斗艳,她对着小径两边的繁花欣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生出了几分倦意。   恰好不远处有架精致小巧的秋千,她走过去,在上面坐下,稍作休息。   这秋千群花环绕,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飞舞,柳凝的手随意搭在膝上,一只浅蓝色的蝶掠过,在她玉一般的指尖上稍作停留。   想来她刚刚抚弄过一丛芍药,手指沾染上了香气,这才引得蝴蝶驻足。   柳凝饶有兴趣地瞧着指尖上的蝶,可惜睫毛一颤的功夫,它便飞走了。   她正兀自惋惜,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   “你倒是悠闲。”   这声音分外耳熟,语调不高,柳凝耳边却好像炸雷似的,猝然握紧了裙边,回头看去。   景溯正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秋千吊绳上。   他没看她,只是轻轻摩挲着绳索,玉色长衫融在微醺的风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柳凝唇边的伤口隐隐刺痛起来。   那日在竹屋,他醉后与她那荒唐的一幕……明明她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偏偏他又出现在她眼前,勾起那不堪的回忆。   柳凝咬了一下唇,当机立断打算起身,景溯的手却按在她肩头,隔着薄薄的春衫,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的力度。   “难得春光正好,”他轻声道,“就这么急着走,也不怕辜负了?” 第21章 心乱如麻   景溯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扶着秋千缆绳,慢悠悠地推着她。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   和煦的风里夹杂着花香气,带着一丝慵懒的意味。可柳凝却紧紧握住垂在裙边的披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没心思与他客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华珍宫的后园,来往宫人们的眼睛都盯着,柳凝没有想到景溯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这里招惹她。   “孤与琼玉的关系不错,能自由出入她的宫室。”景溯低眉道,“这很奇怪么?”   柳凝看着他唇边的微笑,先前困扰在心头的疑问,也就有了答案。   “我被公主请到这里,是殿下安排的?”   “孤只是随口提了两句而已。”   随口提了两句?   他的话哪有什么准头。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的,哄得琼玉公主将她邀进宫来。   “无论如何,殿下就算想见我,也不该选在这里。”柳凝叹了口气,淡淡道,“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被宫婢瞧见……”   景溯却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断了她的话:“你怕了?”   这叫什么话?   柳凝微微皱起眉,看了男人一眼:“殿下难道就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和你比起来,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景溯轻轻推着秋千,语气随意,阳光透过花枝缝隙,洒落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   一派安详静谧,可柳凝却丝毫也享受不起来。   景溯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若真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又何必强按她在这儿为难?   一旦被人发现,景溯顶多是名誉受损,可她却难了,不仅蛰伏多年的计划毁于一旦,连性命恐怕也保不住。   柳凝眸中透出一丝焦虑,景溯瞧她一脸心不在焉,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放心吧,孤来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此处……不会有人发现。”   他语气笃定,柳凝听到后神色微松,一面又不免暗暗心惊。   他在这宫里,究竟埋了多深的势力,竟连公主的宫室,都能插得进去手来。   景溯心平气和地瞧过来:“现在可有心情,好生陪着孤么?”   柳凝自是不愿。   就算他早已安排妥当,不会被人发觉,她也不愿意与他干耗着。何况,万一他安排有失,叫人不慎发现,那便是满盘皆毁。   她一向行事谨慎。   “公主午睡,恐怕不久后便要醒了,”柳凝试着说服景溯,“不如改日再——”   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景溯的手握紧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在背后用力一推,秋千连带着她整个人,高高地荡了起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柳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秋千绳。   秋千飞快地荡到半空,倏地回落,最终在景溯身前停下。   他伸开手,柳凝便落进了他怀里,心怦怦直跳,后颈的肌肤与他腰间玉带相贴,凉意透骨。   景溯弯腰,凑在她耳边:“吓了一跳?”   柳凝从一时惊吓中回过神来,听着他在耳边低低的笑,一丝恼怒涌上心头。   “捉弄我就这么有趣?”   “这个么……”   景溯搂她在怀里,慢条斯理将她微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正笑着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到她唇角边细微的伤口处,顿了顿,敛了笑意。   他半天不说话,柳凝蹙着眉望过去,看见景溯正静静盯着她的唇角,很快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   见面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提上次宫宴之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忘了最好,省的徒增尴尬。   空气略有些焦灼,艳阳下繁花乱眼,柳凝在景溯怀里侧过身,想说些什么把话题岔过去,然而口还没张开,他却屈了食指,指节轻轻按上了她的下唇患处。   “还痛么?”   “……已经好了。”   其实他指节触上来时,还是轻微有些刺痛。   但柳凝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也不喜欢他的触碰,只是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敷衍地应了一声。   “那日,孤在宫宴上多饮了些……”景溯沉默了一会儿,却没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后来遇到琼玉,她将你画的杏花送到了东宫……画得不错,孤在母后冢前烧了,想来她会喜欢。”   柳凝一怔。   那日在杏林里第一次教琼玉作画,时间仓促,哪有那么快见效,因此最后的杏花图上,大半是由她把着琼玉的手,代笔所绘。   他竟看了出来。   不过更令柳凝吃惊的,是景溯的后半句话……听他的意思,先皇后似乎并未葬在皇陵,反倒像是在别处有一座坟冢,置骨安魂。   这其中必有些隐秘的缘故。   柳凝虽好奇,却还是忍住没有问,而景溯也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没继续往下说。   他安静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青瓷小瓶,指尖上蘸了一点点半透明的药膏,轻轻点在她的伤口上,小幅度地画着圈。   他动作很温柔,羽毛一般落在她唇上,可柳凝却悚然一惊,暧昧的酥痒从唇边泛开,丝丝缕缕蔓延到耳根处,染上了一层温热。   她受不了这样的挑逗,一把推开他的手,略微侧过头。   景溯动作一顿:“怎么?”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柳凝垂下眼,低声:“我自己来就行。”   景溯没有强求,将药瓶递到她手里,青瓷瓶沁得手心微凉,柳凝取了一点药膏,均匀地涂在唇边。   药膏是半透明的,涂在唇上也看不出来,里面还夹杂着浅浅的荼靡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相似。   柳凝上完了药,用丝帕清理了一下指尖,将药瓶盖好还给景溯。   “不必了,这药就送给你了。”景溯说,“你的伤,似乎愈合得比寻常人慢些。”   确实是这样,她的身体比寻常女子虚弱,就连伤也恢复得更慢。   “上次去隐香寺,大夫给你开的药,有按时服用么?”   “喝了。”柳凝面不改色地撒谎,“每三日服用一剂……身体感觉比之前有了些起色。”   她本就不信任他,再加上对这身体也没那么在乎,当日从隐香寺回府后,她将那药方束之高阁,便就此忘到了脑后。   景溯点了点头,柳凝见他并不怀疑,心下微松。   她望了望日头,正打算随意找个借口离开,却见景溯从她身后转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颀长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裙身上,挡住了一部分阳光。   “孤要去江州巡察一段时日。”他低头看着柳凝,“三日后便要动身了。”   柳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   “那……预祝殿下诸事顺利。”   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心里却盼着他越早动身越好,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回来。   “孤会把卫临修也带去。”   柳凝心里一突,这才抬起头,犹豫了片刻:“夫君体弱……殿下带他去做什么?”   “自然有他的用处。”景溯冷冷一笑,“怎么,提到他就来精神了?”   “……我哪有。”   柳凝垂下双眸,景溯好像误会了她对卫临修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正好,她就算真的喜欢谁,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景溯沉沉地瞧了柳凝一会儿,上前一步,抬起她的脸:“怎么不说话了?”   “……殿下想听什么?”   柳凝的声音细细柔柔,鸦翅般的发盘成随云髻,垂落下两缕发丝,颊边的肌肤细腻得宛如新雪,耳畔两枚小巧的明珠耳坠,晃晃荡荡,落着清浅的光晕。   她是那样温柔沉静,半分火气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可景溯却觉得情绪莫名在心底生根蔓延,让他胸中渐渐闷仄起来。   他也不知道他想听什么,只是指腹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下颌,声音微沉。   “江州之行,你也跟去。”   柳凝没有惊讶,自从听到景溯说要把卫临修也带上,她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她也一道带上。   柳凝心乱如麻。   这个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第22章 她该如何是好   柳凝决定再挣扎一下。   “殿下去江州有要务在身,带上我……恐怕于理不合。”   “这又何难?”景溯略微松开对她的钳制,嗤笑一声,“听说卫临修对你一向疼宠,江州又是你父亲任官之地,思乡情切,求你夫君带着你一块儿去,他总会心软。”   他对她的事,还真是了解。   柳凝揉了揉颌下肌肤,他刚刚力道有些大,那里恐怕已被他揉捏得有些泛红。   “若夫君不肯答应呢?”   “他会的。”景溯拢了拢衣袖,抚着袖边的竹纹,“就算他一开始不同意,你也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对么?”   “这……”   柳凝面上有些为难,心里却早开始算计起来。   她的确有说服卫临修的能耐,可她一点也不想去江州,景溯与卫临修都在,若是一路跟随去,无疑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去做一件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柳凝心思转了几转,最后决定先暂且答应景溯,横竖说服卫临修的人是她,她自然有把握搅黄这件事。   反正景溯总不能越俎代庖,强行要求卫临修把她带去。   她斟酌了一下言辞,刚弯起一个温柔诚恳的笑,脸上却贴上一个冰凉的物事,凹凸不平的纹理硌在脸颊边,冰丝穗在下面微微晃荡。   她的玉佩。   这枚玉已经被景溯扣了许久,柳凝一直想拿回来,当初被他所胁迫,也正是因为这个。   景溯漫声道:“只要你这回跟过去,这玉就还给你。”   柳凝一愣,随即心头恼恨起来。   “殿下还打算拿这玉佩,来逗弄我?”她压抑住怒气,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几分嘲讽,“被戏耍了这么多次,妾身虽愚钝,却也不会再上当了。”   景溯偏了偏头:“你生气了?”   “可这次是说真的。”他微微皱眉,“只要三日后你跟着来了,这玉佩当日便可还你……不是戏言。”   他的表情难得认真,似是在郑重地承诺。   “当然你不想要这个机会,也行。”景溯把玉佩收回了袖袋,淡淡道,“那一路上便只有孤与卫学士相伴……难保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惹他生疑。”   利诱不成,就开始明晃晃地威逼了。   事已至此,柳凝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去劝夫君,带我同行。”   “这才乖。”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柳凝垂下双眼,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她与这个男人无冤无仇。   可是她觉得这个男人讨厌到了极点,比卫临修更甚。   --------------------------------------   应付完景溯,柳凝精疲力竭地离开秋千,往前面的宫殿走去。   算算时间,琼玉应该已经快醒了。   柳凝抚着左手腕上的白玉镯,也不知刚刚她与景溯,有没有被这华珍宫的宫婢瞧见。   看样子像是没有。   这个时候宫人们都围守在琼玉的寝房附近,现在正来来回回各忙各的,端着水盆的,捧着清口竹露的……想来是公主刚醒。   柳凝被宫婢请到了书房里,在里面候着。   墙角高几上的鎏金香炉里缓缓升着香雾,是梅花香,清气馥郁,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熟悉的感觉。   旁边立着一座书架,摆着各类画册书籍,还有几卷画卷,绕着画轴用绳线缠好,放在空当处。   其中一支画轴突出一截,瞧着颇有些别眼,柳凝伸手想把它摆正,却不慎碰了下来,掉在地上缠绳一松,画卷便铺开展现在了她眼前。   柳凝弯腰捡拾的手停住了。   画上是个男人,眉眼清淡里,带上了一丝柔和与病态。   再熟悉不过。   竟是卫临修。   柳凝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不得了的隐秘,滞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那画卷从地上拾起来,拂落灰尘,打算重新卷起来放回原处。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她还没把画完全卷好,琼玉已经跨进了门。   空气似乎凝固了。   琼玉站在门边,呆呆愣愣地朝这边看过来,她注意到了柳凝手上的画,似乎认了出来,脚步顿在原地。   柳凝微微握紧画轴,躬身请罪:“臣妇一时不慎,将公主的画碰落下来……还望公主赎罪。”   她没有惊慌,态度不卑不亢,就好像她从未窥见这隐秘,只是单纯地将一幅不值钱的画碰落了而已。   柳凝很清楚,只有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未触及到琼玉的隐私,她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她将画卷卷好,递给琼玉。   琼玉将画卷展开,来回看了片刻,确认没有任何损伤后,松了口气,对着柳凝粲然一笑:“夫人无罪,不必自责,这画完好无损。”   卫临修的面容又在那画卷上出现。   柳凝瞧了一眼,状作不经意询问:“公主如此珍惜这画,这画中……可是什么重要之人?”   琼玉似乎有几分扭捏:“我……”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可是公主的意中人?”   眼前的少女双颊生晕,一派天真娇羞地点了点头。   柳凝噙着微笑,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真麻烦。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琼玉公主竟然对卫临修有意。   她自然不会吃卫临修的醋,只是本还想能利用这小公主削弱卫家,现在情势却倒转过来——搞不好,琼玉还因为卫临修,反过来对付她。   柳凝沉默不语,瞧着琼玉对她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   “我与他只见过一面。”琼玉握着画轴,幽幽叹气,“去年民间灯会,我偷偷溜出宫,遇见了他……至今不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心事总是千奇百怪,琼玉面上浮着憧憬欢喜,柳凝却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只见了一面,却就此情根深种,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柳凝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她运气还不错,琼玉不知道这画中男子是卫临修,更不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省去了些麻烦,虽然只是暂时的。   柳凝瞧着那张男子画像,虽然特征都能与卫临修对上,却并不是十成十的相像,画像的笔法异常生涩,一看便出自琼玉之手,想来是她仅凭着脑中印象所绘。   她沉思片刻,柔声问:“公主不曾凭着画像,寻访过此人么?”   琼玉原本还微笑着,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落寞:“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母妃不许……她说父皇已为我挑了一桩极好的婚事,不该再招惹别的男子。”   柳凝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   年前,皇帝便为琼玉定下了驸马人选,是新科探花郎,生得斯文隽秀,学问也做得极好,家世也是恰到好处,不复杂,没有寻常世家间的弯弯绕绕,也不会卷入朝堂风波,很适合琼玉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   能寻到这样一桩婚事,足见皇帝对琼玉的疼宠,竟是像寻常人家中的慈父对待女儿,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只盼着她能觅得良人,终生幸福。   前面几位公主不是与外邦和亲,便是以姻亲笼络重臣,只有琼玉是特殊的。   但她似乎并不太满意。   “我觉得嫁人这事,还是应该我真心喜欢才好。”琼玉抱着画轴叹气,“可惜父皇决定好的事情,几乎不会改变……就算我有心想寻访这画中男子,在这宫里圈着,也跟聋子瞎子似的,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   柳凝抿了抿唇:“公主何必如此执着,万一……他已经有了妻室,就算找到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琼玉愣了愣,看样子似乎并未思考过这件事。   不过她也没有愣太久,很快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又如何?如果真的能知道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会去求父皇替我做主,就算……就算他已经成家,我也不介意以平妻的身份下降。”   她言之凿凿,柳凝看着她高高扬起的眉头,心下叹息。   终究是金枝玉叶,性子再怎么天真烂漫,骨子里也始终有皇族的骄傲与任性。   柳凝垂下双眼,收敛起满腹思绪。   现在琼玉还不知道卫临修,不知道她与卫临修的关系,只要不让两人碰面,还是能持住这平静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就算再竭力阻拦,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柳凝看着琼玉手里的画卷,头隐隐作痛起来。   她该怎么办才好。 第23章 男人都这样   柳凝在琼玉宫里留到申时,将后面的一些笔法简单讲完,才回了忠毅侯府。   她回了房,在妆台前坐下,卸下发间钗环。   一同卸下的,还有脸上温和的微笑。   柳凝闭上眼,指尖按在双眉之间,轻轻揉了揉。   这段时日她总是很容易累。   烦心的事太多,景溯那里还没有完全摆平,现在……又多了个琼玉。   她对卫临修的倾慕来得莫名其妙,柳凝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初春尚未解冻的湖面上,或许一下刻冰面就会碎开,她将被冰冷蚀骨的湖水吞噬。   不过比起琼玉,还是景溯的胁迫来得更紧迫些。   柳凝稍稍歇了一会儿,指甲尖掐了掐手心,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换了一身浅绿色家常裙衫,淡妆微施,对着镜子琢磨片刻,又在发间斜斜点缀了支青玉簪,看上去好似春雾朦胧间的湖堤细柳。   与景溯不同,卫临修最喜欢她这般素净的打扮,她要去说服他带上自己同行,总得投其所好。   这种小心思用在卫临修身上,总是得心应手。   柳凝收拾妥当,便出了屋,亲手端了卫临修每日需饮的药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他果然在。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册,卫临修正来回挑选,旁边竖着一个小小的箱笼,里面摆着些日常所用的物件。   想来是在为出行作准备。   柳凝假作不知,只是缓步走到桌边,将药碗搁在卫临修面前,温柔地笑了笑:“夫君在忙什么?”   她脚步又轻,踩着绒毯上过来,卫临修似乎正思考着什么,竟未察觉到她的到来。   直到柳凝出了声,他才恍然初醒:“阿凝?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提醒夫君喝药。”柳凝微笑着搅了搅汤药,目光却落到桌上那几本书册上,假装不经意地问,“夫君这是要出远门?”   “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不是如此。”柳凝笑吟吟地瞧着他,“就是个书痴……每回与同僚出游,也不管去哪儿赏玩,只在意要带哪本书路上看。”   卫临修听着也是一笑:“好像真是这样。”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柳凝稍稍思量一下,状似随意地拿起一本诗册,状似随意:“夫君这回要去哪儿?”   “江州。”   “竟是江州?”   她将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先是惊讶,随后眉眼间带上一丝淡淡的愁绪,“江州啊……说起来,距我离开,也过去一年多了。”   柳凝当年正是从江州嫁过来的,卫临修叹了口气,安慰地执起她的手:“阿凝这是想家了?”   “有一点。”柳凝回握住他的手,低眉顺目,“许久未见爹娘,前些日子还梦到来着。”   她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思乡之情,三分真心,七分却是假意,只盼着男人下一句,便提出带她一道同行。   然而等来的,却是卫临修的一声叹息。   “若是此行,能带上你便好了。”   柳凝心一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能带上她了。   她默不作声,听到卫临修接着道:“这次江州之行,是奉了太子之命跟随公办。”   去江州是公干之行,他再爱妻子,也不能带她一道——若是让太子瞧见,恐怕会以为他是个轻浮浪荡之辈,不堪重用。   卫临修有些遗憾地垂下眼,他也许久没去过江州了,若是能与她携手相伴,游山玩水,自是再好不过。   可惜这次不行。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柳凝额角隐隐作痛,可脑海里浮现出景溯那张脸,以及他最后威胁的语气,只能耐着性子周旋。   “虽是公办,但按以往旧例,也未曾说过不能带家眷同去。”她轻轻道,“听说太子殿下素来温和良善,极好相与,就算夫君带我随行,想来殿下……也未必会多做计较。”   何止是不计较?   她这般绞尽脑汁,本就是景溯所授意。   柳凝自觉这番话合情合理,可卫临修却摇了摇头:“殿下再良善,却也不是愚蠢之辈,公办之行,我若带着如花美眷同去,定会被殿下轻视。”   他语气坚决,竟是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柳凝咬了咬唇,侧过身去,低声:“旁人的目光,原来比我更重要么?”   她把手抽回来,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不悦,卫临修惊讶地看着柳凝:“你……怎么能这么说?”   “如今卫家渐失圣心,处境如履薄冰,唯有牢牢跟随着太子殿下,才算是出路。”卫临修眉头微微皱起,看上去有些不悦,“就算你再想念江州,大不了等我回来后再陪你同去,又何必在这种时候——”   “在夫君眼里,原来我就是这样任性的女子?”   柳凝眉头挑起,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思乡固然是有,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夫君。”   卫临修一怔,柳凝眼圈微红。   “你的身体平日多由我亲自照顾,极少假手下人,此去江州近千里之远,你身体弱,又极少出这样的远门,路上若是没人照顾……我一番心意,竟被你看轻至此。”   卫临修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想的,神色有些动容:“阿凝,我……”   他想拉住柳凝的手,却被她避开。   柳凝拢起衣袖,淡淡地开口:“既然夫君害怕失了颜面,那便只当妾身未曾提过此事。”   她一脸漠然,与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大相庭径,令卫临修觉得分外陌生,还没来得及拉住,柳凝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   自打柳凝嫁过来,这还是第一次与卫临修口角。   柳凝最后出门时,分明瞧见了男人眼里的愧疚与自责。   但她独自回房后,卫临修却并未找上来道歉,听婢女说,他在书房里呆呆坐了半宿,才心不在焉地回屋歇息。   他不来哄她回心转意,柳凝倒也不觉得意外。   卫临修身体虽孱弱,却也是男子,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书里教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然早就烙印在思想里。   他被她落了脸面,就算再喜欢她,又怎肯放下尊严,屈尊俯就?   男人都是这样。   柳凝无所谓他如何行事,她当时故作冷漠,不顾他挽留拂袖离去,本就有激他的用意,至于最终能不能达成她想要的目的,还得看运气。   她不喜欢赌运气。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她苦苦央求,磨得卫临修没了脾气,说不定他也会松口。   但柳凝不愿意。   她不在意耗费心机,也不在意天天作伪,维持着虚有其表的假象,甚至连自己这具身子也不怎么在乎——唯独低下头去央求仇家,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   就算面对景溯的威胁,也是一样。   三天很快过去,第三日清晨,柳凝早早起来,正修剪着青瓷瓶里的花枝,婢女却急急忙忙地进了屋,传了卫临修的口信,说让她简单收拾一下,他在侯府门口的马车上等她。   柳凝动作一顿,却很快回过神,纤细的手指扣着银剪子,不慌不忙,将最后一根枯枝妥善剪去,才慢悠悠起身。   她赌赢了。   可是柳凝一点也不开心。   只要景溯还在,这样磨人的赌博就会不断重演。   她换了衣衫,一身天青水绿,着婢女简单收拾一下细软,便离开了香雪院,往侯府门口走去。   柳凝并没有耽搁太久,她带的东西不多,也不需要带太多物件,左右她会一直待在卫临修和景溯身边,断不至于缺少什么。   人去了就行。   柳凝带着婢女,迈过了侯府大门,车驾停在门口,却不止一辆。   除了卫府的马车,正前方还有一驾,离得不远,紫檀木车厢四角缀着白玉铃铛,随风发出轻微的响动。   车窗边锦帘被缓缓掀起,露出了景溯的半张脸。   他视线直接定在她身上,唇角轻轻往上一提。   柳凝与他的目光相对,对上一瞬,便匆匆撇过头去。 第24章 阴沉   柳凝匆匆偏过头,没再朝景溯的车驾看一眼。   她低着头,在芳菲的搀扶下,上了卫府的马车。   因为前日闹了别扭,柳凝独乘一辆,没有与卫临修坐在一起。   马车行了快一整日,快马加鞭,最终在广陵城停下。   这一次江州之行,目的地是江州,但路途遥远,会在几个途径城镇短暂停留。   广陵城便是其中之一。   景溯派人包下了当地的一家客栈,几位随行官员同他一道入住,也包括卫临修与她。   广陵富庶,依山傍水,气候也宜人,杨柳依依,青墙灰瓦栉比鳞次,酒楼旅舍高悬的旗子迎风飘扬,像是舞女回旋间温柔拂过的水袖。   然而柳凝却无暇欣赏这美景,已近黄昏,日薄西山,她的心也跟着晦暗起来。   她手里捏着张字条。   刚刚景溯身边的随从给各房间送去糕点食盒,送到她这间房里来的,是一盒桃心酥,里面隐蔽地夹着这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出自景溯之手。   “酉时,后门。”   他留得简洁,意思却在明显不过,他要她在酉时,去客栈的后门等他。   柳凝轻轻咬了咬唇,他指令下得轻松,她却难了,她与卫临修住在一间房里,偷偷与景溯溜出去,又不被察觉,哪有那么容易。   可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柳凝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顶帷帽戴上。   无论如何,同景溯在一起时,总不能叫人认出她来。   半透明的素纱垂下,遮住了柳凝的脸,她打开房门,正要走出来,却撞上了要进屋的卫临修。   她脚步一顿,卫临修也似乎有些惊讶,眉头微微挑起。   “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话音落下,空气有些凝滞。   两人还没有完全和好,卫临修碍于颜面不好意思低头,柳凝的态度也一直淡淡的,既不冷脸相对,却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柔,让人捉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之前来的一路上两人分坐两车,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妾身嫌闷,出去随便逛逛。”柳凝撩开面纱,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夫君是要回房休息么?”   她刻意使语气冷漠些,只盼着这个节骨眼上,卫临修别给她多添什么乱子。   卫临修似乎感受到她的冷淡,表情一滞,似乎有些尴尬。   尴尬就对了。   她虽然需要和卫临修和好,但并不是在这个时候。   柳凝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将面纱轻轻巧巧地放下:“我要出门了,夫君没什么事……就先让开吧。”   她推开卫临修,抬脚就走,可是没走出两步,却被他握住手。   “我……陪你一起。”卫临修沉默了片刻,开口,“天快黑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凝一怔,随后想要将手抽出来,他却难得握得有些紧。   “你还在生气?”卫临修声音有些低落,“让我陪你……总该给我个机会。”   他终于还是服了软,她在他心里,总归还是有些地位的。   柳凝本该为此感到满意,并善解人意地就着他给的台阶下来……可却偏偏碰上了这不赶巧的时候。   景溯还在后门等她,如果失约,她不知会沾染上什么样的后果。   但卫临修的态度也很坚决,他握着柳凝的手腕,还没等她开口反驳,便拉着她离开房门。   --------------------------------------   他们走的是前门,没有与景溯撞上。   柳凝看着天边落日一寸一寸西沉,她被身边的男人抓着手,根本抽不开身。   就算现在回去,也晚了。而且,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脱身。   与景溯的约定,是彻底去不了了。   柳凝心慢慢沉下去,但与此同时,也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本就是景溯自作主张,强行逼她出来,又算得了哪门子约定。   她受他挟制这么长时间,心中积怨已久,本就不愿与他单独相处,现倒是有了推脱的借口。   反正卫临修也在,她时时与他待在一起,景溯再无耻,也总不至于当着一众随行官员的面,对着有夫之妇下手。   柳凝心头的紧张感渐渐消散,她放松下来,指尖也不再紧绷。   卫临修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变化,松了口气:“你终于不生气了。”   他不知道景溯那些事,还以为一路上柳凝沉默不语,是因为还在生他的气。   柳凝哪里有气可生,她对他没什么真情实感,顶多是算计而已。   但她也没否认,只是轻柔地笑了笑,反握住卫临修的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温柔和气的神态。   就好像前两天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小性子偶尔使使或许是情趣,但分寸过了,那便反倒显得面目可憎。   他已经低头,柳凝也不会清高地端着,她唇边含笑,主动搭起了话:“夫君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难得到广陵来一趟,自然要沿着这街巷逛逛。”卫临修低眉含笑,“我们就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码头,再泛舟赏月,可还算风雅?”   这很符合他的作风。   柳凝对这种吟风弄月的事没有太大兴趣,但自然也不会反驳他,毕竟在卫临修眼里,他们是一对志趣相投的知己夫妻。   他们五指相扣,穿过日暮沉沉的楼阁街巷,漫步到湖边时,已是华灯初上。   卫临修包了一条小舟,两人靠在船舷边,相对而坐。   广陵繁华,虽是入了夜,酒家客舍却都支着明亮温暖的灯笼,高高挂在门前,灯色映在水面,顺着波光粼粼,浮光连成了一条曲折漫长的线。   “好看么?”卫临修轻轻问。   “好看。”   柳凝温顺地应和他,一边欣赏起湖中的月色灯影。   确实好看,尤其今天还是满月,皎洁月色落在水里,合着春日微醺的暖风,的确令人陶醉。   可惜一同赏景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再好看的风景,也勾不起她的心思。   柳凝靠在船舷边,垂下眼,漫不经心抚着衣袖上的萱草绣纹。   气氛不错,她决定从卫临修嘴里套点消息。卫家如今圣心渐失,但她不信卫穆那只老狐狸会坐以待毙,此刻定是在谋划其他退路。   柳凝斟酌好语句,还没开口,却被卫临修抢了先。   “阿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他望着湖面,表情有些怔忪。柳凝也是一愣,脑子里仔细搜刮起来。   今日不是大婚,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再仔细,也不可能把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放在心上。   好在卫临修没有让她猜太久。   他很快转过头,注释着柳凝,唇边泛开微笑,却隐隐带上一丝落寞:“还记得两年前么?那时候我正在江州友人家暂住,那日我独自在茶楼二层雅间,外面下着雨,正觉得有些无聊,却看见了你……”   那日窗外暴雨如注,她撑着伞在楼下走过,本来还没太在意,然而接下来,他却看到她将伞送给了没带伞的孩童,而自己则冒着雨,匆匆躲到了对面的屋檐下。   他这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明明淋了雨,衣衫头发都湿了,整个人却不显狼狈,好似出水芙蓉般清丽柔和,又隐约带着一丝先天不足的羸弱,惹人怜惜。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曾在诗中读到过这一句,当初没什么感觉,见到她以后,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原来夫君是说这一天。”柳凝盈盈笑开,“我自然记得,那日,我的伞送了旁人,自己却没伞撑回去,只好躲在屋檐下……幸好遇上夫君从对面出来,撑伞送我回了府里。”   这一日她印象还是挺深的,那时候她早就打听好卫临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他心软,又知道他总会去那家茶楼,便在一个下雨天,精心设计了这场戏码。   然后一切如她所料,卫临修送她回去,知道了她的身份,此后几次“偶遇”,她样样都踩在他的喜好上,最后如愿以偿地嫁进了忠毅候府。   哪有那么多偶然?   柳凝款款微笑:“夫君怎么突然想起那一日?”   灯光水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沉静温柔。   卫临修望着她柔和清丽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安,最终低下头:“我也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梦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每次梦刚开始,都是最初相遇的情景,她湿淋淋地躲到屋檐下,他从二楼看到,下楼,撑开伞去接她……可到了屋檐下,她却好似原地消失般没了踪影,站立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朵被雨水打湿的五瓣杏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撑着伞,怅然若失,然后梦醒来,心中总有一种空落落的寂寥。   这梦卫临修反复做了几次,之前不愿让她跟来,也有他的私心在。   这一路上随行多男子,她那样美丽纯善,好似一块纯粹无暇的白玉,难保不会落尽他人的眼里。   他体弱,更有久治不愈的隐疾,连一个孩子也没办法给她,除了忠义侯府的门庭,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若是有一日门庭败落,连这最后一份依托也失去,他拿什么护住她?   卫临修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五指微收,稍稍握紧了眼前女子的手腕。   他最近总有些心慌。   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似的。   --------------------------------------   柳凝与卫临修并没有在湖上留太久,相对在船上坐了一会儿,便请船夫划回岸边。   卫临修的身子虚弱,受不得风寒,不宜长时间待在水边,而柳凝也懒得把时间耗在他身上。   泛舟游湖,赏月夜话,这种事只适合有情人。   而对于她这样虚情假意的人来说,不是雅事,反是负担。   两人携手原路返回,入夜后的广陵也不清冷,街边有小摊贩卖些小玩意儿,五花八门,游人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烟火尘世的气息。   一整日舟车劳顿,柳凝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负了景溯的约,心中总有些不安。   夜长梦多,她打算快些回客栈,然而卫临修却似乎不愿那么快就回去,他走得慢吞吞,边走边瞧,甚至还在一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些民间的东西,倒也挺有意思。”   卫临修养尊处优,因为身体缘故,平日又鲜少出门,最多也就是去茶室饮茶,或是到同僚府上赏花阅书。   因此这些民间小玩意儿对他来说,还算新鲜。   他从摊子上拾起一枚雪青色的绒花,往柳凝发间比去。   柳凝笑得温婉,微微含羞,心里却已有些不耐烦。   此处离客栈不过几步之遥,她正琢磨着如何劝卫临修赶紧回去,不经意扬头一瞥,却看到客栈二楼回廊处,立着个人影。   景溯正靠在阑干边,朝这边望过来。   柳凝浑身泛起凉意。   他一身藏青色衣衫,夜风吹着灯笼,正盯着她的脸。   光影从他脸上晃过,不似往常温和清隽,平添了一丝阴沉。 第25章 守宫砂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她负了景溯的约,却和卫临修在一起,现在……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就算卫临修在,景溯或许不便对她做什么,但每多激怒他一分,只会给她的处境,多增添一分的危险。   柳凝的微笑僵在唇边。   “……阿凝?”卫临修手顿了顿,见她心不在焉,将绒花放回了小摊上,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他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顺着她望着的方向,扭头瞧了一眼。   那里什么都没有。   景溯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檐角便孤零零的纸糊灯笼,随着夜风打着旋儿晃荡。   “……没什么。”柳凝收回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衣襟,“出来这么久了,我觉得有点冷。”   虽然是春天,夜里的风却还是微微浸着些凉意,卫临修想把身上的外衣披给她,柳凝却摇头拒绝:“还有几步路便是客栈,回去便是。”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进了屋,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景溯的房间就在隔壁,安安静静的,倒也没有什么动静传过来。   之前她和卫临修上楼时,也未与景溯碰面。   柳凝盯着桌上微微跳动的烛焰,他没有主动找上来,真是谢天谢地。   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与卫临修解释。   但她终究是失了约,就算不是出于本意,也算是拂了景溯的面子,柳凝自认还算有些了解这个男人,她不觉得他会对此置之一笑,轻轻放过。   更何况,他还看见了她和卫临修在一起。   满脑子思绪纷繁,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望着烛火有些出神,却没意识到这一幕正落在卫临修眼里。   “阿凝,你……有心事?”   “嗯?”柳凝眉头一抬,侧头看了卫临修一眼。   她看到他眉目间隐隐有探询的意思,心头一凛,打起精神笑道:“哪有……只是今日奔波一天,有点累了而已。”   她的处境已经够为难了,若卫临修再搅和进来,就永无宁日了。   柳凝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却并未打消卫临修的疑虑。   “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次了,之前还在府上便是。”他认真地瞧着柳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不妨跟我说说,两个人解决问题,总比一个人硬撑要好。”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坚定,似乎不问出来,便不肯罢休。   柳凝头更痛了。   卫临修这个人,在某些事上会有些固执,比如当年娶她……再比如现在,若是她说不出什么,反倒可能让他觉得,她是在刻意对他隐瞒。   这不得了的好奇心万一被勾起,后果不堪设想。   柳凝隐在衣袖下的手默默攥起,表情却一派平静,微微敛眸的工夫,她便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再抬眼时,眼波里染上了极温柔的怜惜与愁绪。   “不是不能告诉夫君,只是……”她看上去有些犹豫,“……只是害怕夫君会难过。”   卫临修一怔,随后看到柳凝低下头,面色露出几分哀婉。   “前些时日去沈府赴宴,瞧见了沈夫人刚满月的小郎君,很是喜欢,可惜阿凝福薄,此生怕是与子嗣无缘。”   她说得很轻,像一片缓缓飘落的羽毛,可是落在卫临修身上,却像是一块巨石,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才嘶哑开口:“是我的错。”   卫临修脸色惨白,眉眼黯淡如一片死灰,柳凝见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也就没有再继续戳他的痛处,而是宽慰地握住他的手。   “不是夫君的错。”她柔和似水,“能嫁给你,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气,付出点代价,也没有什么。”   她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之后的时间里,便不咸不淡地安慰着他,直到入睡。   床榻上,卫临修将柳凝拥抱在怀里,他闭着眼,虽不言语,隔着肩膀却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   她温顺地伏在他肩头,心却冷硬如冰,一丝一毫的怜悯也没有。   他值得她同情么?忠毅侯府建在她亲人的骨血上……没在睡梦里杀了他,不过是时候未到。   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声声入夜,卫临修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   可柳凝却愈发清醒。   身边的男人睡得极沉,她把他的手臂轻轻挪开,没有惊醒他。   刚刚睡不着,她思绪翻涌,又想起当年家中逢乱的情形。   精致的花草被践踏得七零八落,到处充斥着下人和女眷们惊叫哭泣的声音,官兵们手里的刀折出刺眼的光,手起刀落,她没看到父亲与伯父被刺死的表情,只看到他们缓缓倒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一层一层晕染开来,像是正怒放的红梅。   她从此反感血与梅花,对红色生厌。   不过这些柳凝都能很好地隐藏起来,她早已习惯平淡应对,就好像这一切惨剧都未曾发生过。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想起过去那些事情,竟微微生出一丝心烦意乱;再一睁眼再看到枕边的卫临修,更是几欲作呕。   她不愿再躺在床上,轻手轻脚地起身,随手取了件衣衫,虚虚披在肩头。   卫临修睡得正沉,柳凝漠然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轻轻推开房门。   夜深了,客栈的灯火都已熄灭,月色却分外皎洁,透过窗子映照进来,倒也能清楚视物。   柳凝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胸闷,想换个地方透透气。   她把房门合上,刚走了几步,脚下却如生了钉子一般,僵立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前方。   人果然不能太任性。   她睡不着,极难得放纵了一回性子夜游,却还没开始,便惹了祸事上身。   几步之遥的前方,景溯正立在窗边,原是背对着她,听到动静转身,与她对了个正着。   窗外月色如洗,清澈得连尘埃也看得见,柳凝无处遁形。   他却正好逆着光,脸色沉在一片幽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感觉到周身的威压逼仄,暗沉沉地将她包裹,与明亮轻盈的月光割裂开来。   相顾无言,一片死寂中,柳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可是心脏的跳动,她把握不了。   柳凝竭力冷静,正打算施一礼便回屋,可男人却一步步踏着月光走进,近到她能看见他藏青衣襟上的暗金绣纹。   “今夜月色倒是好。”景溯盯着她,“玩得开心么?”   “我……不是故意失约。”柳凝垂下眼,“本来正要去找殿下,却被夫君突然拉走,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柔柔地解释着,故意示弱,只盼着他能看在她低头的份上,将今天这事揭过去。   “可是孤在后门,等了你一个时辰。”景溯嗤笑一声,语气泛冷,“你说,你要如何补偿?”   柳凝心中烦不胜烦,这本来也不是她的错,他又何必非得跟她过不去。   但眼下还是脱身要紧,她只好随口敷衍:“待过几天,我找个合适的时间,主动邀约殿下……可好?”   她说得含糊,景溯看着她,眸中的情绪幽幽沉沉氤氲着,凝结成化不开的阴霾。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稍稍推开一步:“已经很晚了,我也该回房歇息,万一夫君——”   她本想说万一卫临修醒了,发现他们两个在这儿,谁也不好看。   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被他一把扯过去,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柳凝生怕卫临修醒来,死死咬住下唇,才将没出口的惊叫咽了回去。   可她整个人却被景溯扯着,她企图反抗,双手却都被他制住,强拉着她进了他的房间,后背靠在门边,后退时将两边门缓缓合上。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房里点着好几支烛火,顺着屋外带进来的风,倏地颤了一下。   适才挣扎,柳凝披在肩头的外衫落在了地上,本就宽松的寝衣,领口也散开了些,从一侧肩头滑落一寸,露出一小截雪白玉臂,一枚小红点在衣衫里半遮半掩。   景溯微微一怔,抬手将她左臂边的衣衫又略略往下移了些。   那是一枚守宫砂。   颜色接近春日里初开的蔷薇,略淡,点在雪白上,却自有一番活色生香的滋味。   玉扳指压在肌肤上,微凉,而他的指腹更冷,按在那枚浅红小点上,动作虽轻柔,柳凝却忍不住颤了起来。 第26章 入v三合一   景溯的指尖, 在她臂上的守宫砂上,轻轻打着旋儿。   他没说话,卧房里烛火慢悠悠摇曳着, 暖光映在墙上, 透着私欲语还休的暧昧。   柳凝的心怦怦直跳,她抽了抽手臂, 可被男人抓着,挣不开。   景溯的眼神略有些幽暗, 半晌他启唇, 低低笑了一声。   “卫临修不行?”   柳凝抿了抿唇:“夫君身子不好……殿下可满意了?”   她推开他的手, 将滑下肩头的衣衫提上去, 轻轻福了福身。   “夜色已深,既然殿下满意了, 我也该回去了。”   柳凝匆匆转身,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手却从身后伸过来, 抵在门边,将她困在怀里。   “急什么。”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今日你抛下孤, 和卫临修出去玩了这么久, 今夜月色正好, 不如……就在此刻补上。”   他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   柳凝皱眉:“你——”   她话还没说完, 却低低惊呼一声, 整个人忽然被他拦腰抱起, 放到了不远处一条窄窄的软榻上。   头一歪,发边的玉簪掉在了地上,断成两截。   柳凝背陷在柔软的榻垫里, 肩头被他按着,仰起脸,对上头顶男人的视线,眉头皱得更深。   “你疯了?”   她咬牙,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隔壁的卫临修。   “急了?”景溯轻笑,“我就爱看你这副表情。”   她总是那副温柔婉约的模样,就连杀人也是,第一次在杏花林见她时,她杀了她的婢女,毫不手软,唇畔却还挂着微笑,眼睑柔顺地微微垂下,好似菩萨慈目低眉。   他当时都有些分不清,她是勉力装出来的镇定,还是本性如此。   又如何能不引人心动,想将这假面具撕下来。   景溯弯起唇,盯着身下女子的脸,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胛处,另一只则缓缓下移,搭在了她的腰间,把玩起那里垂下的衣带。   柳凝被困在他落下的阴影里,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回她没再示弱,纤细的手腕抵在他胸前,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着。   挣扎间无意扫落了一边小柜上的青瓷茶杯,“铛”一声碎了一地,茶水沾湿了景溯一侧的衣袖,但他只是瞧了一眼,便满不在乎地移开目光。   刚刚茶杯碎裂的声音不轻,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   柳凝屏住了呼吸,听到隔壁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随后她又听到了“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卫临修醒了。   她心头一片冰凉,手无力地垂下,浑身僵硬。   景溯低下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激得她浑身一颤。   “你可以把动静再闹得大一些。”他凑在她耳边低语,另一只手慢悠悠解开她的衣带,“这样卫临修就能发现你在这儿了……你猜,他会不会救你?”   柳凝咬住下唇,一声不吭,可景溯的双眸却是一暗。   他从她腰间快速抽出散落的腰带,再将她的手臂高举过头,一圈一圈绑在她的双腕上。   烟紫色的丝锻,缠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越发晃眼——也彻底断了柳凝的后路。   这下她动弹不得,只能在男人身下,任他鱼肉。   景溯不紧不慢地褪着她的衣衫,柳凝看着他的动作,同时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恳求之意:“殿下……”   “嗯?”   柳凝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求殿下……今日先放过我吧。”   她从未这般哀求于他。   可也只能如此,她什么都做不了,若不放低姿态,便要承受他的肆意妄为。   “放过你?”景溯见她求饶,倒是新奇地挑了挑眉头。   他伸出指尖刮了刮她的鼻尖:“要是放了你,那孤岂不是什么都没得着?除非……”   柳凝听他语气随意,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开口:“除非什么?”   “除非你说两句好听的,让孤满意。”他指尖卷着她耳边发丝,轻声道,“今天晚上就不动你。”   甜言蜜语?   柳凝垂下眼:“殿下……”   “还叫什么殿下?”他温柔地按住她的唇,“阿凝不懂该怎么叫我么?”   柳凝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确不懂,除了一句“殿下”,还能怎么称呼他。   难道叫夫君么?   又不曾三书六礼,连两情相悦都不是,不过只是他强迫,她勉力应付的关系。   柳凝迟迟未曾开口,景溯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他唇边还挂着微笑,却泛着一丝阴冷的意味。   “叫不出?”   “我……”她手被绑在了头顶,没办法抓住他的衣袖,只能勉强柔顺地望着他的眼睛,“哥……哥哥。”   她在江州长大,江州多戏楼,也曾去看过几场,未婚男女情浓缱绻,便是这样的称呼。   不过柳凝心里毫无情愫,只觉得别扭。她声音有些僵硬,将不情不愿小心地隐藏起来。   即便是与卫临修相处,她也未曾说过这样肉麻的话。   景溯手一顿:“你叫我什么?”   这羞耻的称呼柳凝不想再重复一遍,她抿了抿唇,头微微偏到一边,可却又被男人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殿下明明已经听到了。”   “你再说一遍。”   景溯眼中兴味浓厚,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颌下肌肤,触感细腻如雪。   柳凝咬唇,迫不得已又轻轻唤了一句,然后看见他笑了起来。   “这是你们江州的称谓?”   她乖顺地点点头。   他笑了便好,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愿意放了她。   “殿下……可以放我走了么?”   柳凝见他眼睑微敛,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忍不住轻声试探道。   她一面微微抬起身,却又被他按了回去,阴影重新把她笼罩起来。   景溯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似笑非笑:“你既然唤孤一声‘哥哥’……孤总得承你的情,满足你不是?”   她身上素白色的寝衣被掀开,露出月白色的小衣,上绣并蒂缠枝莲,周围的肌肤在融融烛光下,泛着细腻晶莹的光泽。   柳凝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俯身下来,要将她颈上的系带解开,终于忍无可忍,近乎本能地撑起身子,对准他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景溯微惊,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抵抗,他反应很快,堪堪避开,但还是被她的牙齿擦破了皮肤,一缕温热慢慢顺着颈边曲线淌下。   她是下了狠口。   明明之前还在温言软语,明明表情还是那样柔顺安静。   景溯眼中升起一抹阴鸷,他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当初杀人时,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手软的。   血流得不多,映在柳凝眼里,却始终是触目惊心的红,她瞧着有些发晕,表情勉强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愈发苍白。   她唇瓣上还沾了一滴血,景溯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拇指□□般按在她唇上,将那一抹血迹擦去。   为了防止再被咬,他取出一张素白丝帕,团起来塞进了她嘴里。   小衣的系带被扯开,却没有完全褪去,和其他衣物一样,凌乱地堆在她臂间和胸前,半遮半掩,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敏感部位。   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肌肤裸/露在外面,与微凉的空气接触,泛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景溯定定地瞧了她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指尖移开她的唇,沿着垂直线向下,划过她的下颌、脖颈、锁骨……最后停在了心口的位置。   柳凝的心脏有力跳动着,一下一下,撞击着他覆于其上的手指。   “原来你这儿也跟活人一样,会跳的。”景溯轻嗤,语气来凉凉,“刚刚那一下,你是想咬死孤来着?”   柳凝浑身无力:“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没想让他死,不过是出于本能自卫,本想是弄伤他,叫他歇了心思,知难而退放她走——可惜失败了。   现在她退无可退,已是败卒。   自打遇到他,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现在更是……很快就要被他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柳凝恹恹地闭上双眼。   她想眼不见为净,他却连这点也不满足她。   “把眼睛睁开。”景溯冷冷道,“否则,孤现在就在这里要了你。”   柳凝睁开眼,有些意外。   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不会对她怎么样。   然而也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惊讶,柳凝看到景溯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细长的锦匣,很快回到她身边。   他先从里面拿出一只青瓷瓶,取了点药膏,均匀地抹在柳凝心口处的肌肤上。   药膏刚敷上去时微凉,随后又渐渐辛辣起来,柳凝不适地蹙起眉。   她不知道景溯要玩什么把戏,只是看见他随后又取出一支又细又长的笔,似乎在匣子里蘸了些什么,然后朝着刚刚敷过药的地方,提笔点了上去。   柳凝下意识一缩,却被他按着,动弹不得,于是那笔尖便正正好好地触在了她皮肤上。   笔尖看着柔软,可一接触到肌肤上,却像是星火燎原,灼热感一层层蔓延开来,而且随着笔尖的移动,像是有一根根牛毛小刺,狠狠扎进她的皮肉里。   她比常人对痛更敏感,本能反应抑制不住,她嘴里塞了东西,叫不出来,眉头却几乎一瞬间紧紧地扭了起来。   眼眶里泛上了泪花,心口处的感觉越发强烈,好像有千万只蚁虫聚集在那里,肆意啃噬。   原来他还有折磨人的癖好?   可又不像。   柳凝视线微有些模糊,却也能看到大概,景溯屈身在她身前,提着那支细细的笔,似乎在勾画着什么,神情难得专注,哪里是折磨人时的样子。   有几缕发丝从玉冠中松散,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正在描画的东西,但透过缝隙,还是能看见一抹幽蓝色,盖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心口处的刺痛仍未消失,柳凝被缚住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甲陷在了掌心里,似乎被掐破了皮,冷汗慢慢从额头处沁了出来。   “很快就会好了,再忍忍。”   景溯此刻似乎已不计较她先前的冒犯。   他语气缓和,带着一缕淡淡的怜惜,似乎还颇为体贴她,用衣袖轻轻拭去她额边汗渍。   但他并没有停手,笔尖似乎在匣子里又换了一种颜料,重新点在她皮肤上。   心口处的痛与灼热反反复复,好生煎熬,柳凝看着胸口那一抹晕染开的幽蓝,脑子还算清醒,有点明白过来景溯在做什么。   她在书上看过,有刑罚名黥,以墨刺字于人面上,水洗烧灼皆不能除去,用剃刀刮开皮肉,能发现墨迹已入骨三分。   景溯用的笔与染料,似乎与黥面所用还有些区别,颜色更鲜亮些。   柳凝看不见他究竟画了什么,嘴被堵着,也问不出口,只能忍耐着心口的刺痛麻痒,还有心底渐渐涌起的屈辱感。   过了好久,肌肤上不适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景溯将笔放回锦匣,妥善地收到了柜子里,然后又拿出一只玉色药瓶,用丝绢勾了点药膏出来,一圈一圈划开,动作耐心而轻柔。   好像他有多怜惜她似的。   柳凝嘴里的锦帕被取了出来,她透了口气,却像是长时间搁浅在滩涂上的鱼,浑身脱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景溯将她的衣服拢起来,又解开她手上的束缚,撩起长衫,在她身边闲闲坐下。   “感觉好些了么?”   柳凝没回答,只是虚弱地撑起身子,盯着景溯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朝他脸上挥去。   她没什么力气,自然得不了手,不过下手又快又狠,景溯虽然抓住了她的手,眼角边却还是被她尖尖的指甲划破了一点。   景溯似乎没料到她真能伤到他,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嘴角紧紧抿起。   他似乎有些不悦,不过目光落在柳凝苍白的脸、泪水微沾的睫、还有手腕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心头还是稍稍软了些,没有发作出来。   也不知为何,对着她的耐心,总是比旁人要来得多些。   “你的爪子倒是够利。”他沉声道。   榻上狭小,柳凝被他攥着手,身体与他紧紧挨在一起,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虚弱:“折辱我,就真的这么有趣?”   景溯一愣:“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他有些怔忪,却很快恢复了寻常神情,从边上取了面铜镜,一边撩开她松散拢起来的寝衣,露出心口的位置。   他刚刚勾画的图案,映在镜子里,一清二楚。   是一只蝴蝶,翅膀是冷幽幽的蓝,上面轻盈地点缀着黑纹白斑,停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带着一丝诡异而暧昧的味道。   那里还隐隐作痛。   这蝴蝶他勾画得很美,她却觉得厌恶,比起装饰,更像是奴隶身上的烙印,盘踞在她胸口,强调着占有与所属,逼得她喘不上气来。   柳凝瞧了一眼,隐去眼中的厌恨,匆匆撇过头去。   --------------------------------------   景溯折腾完后,已经过了三更天,许是考虑到时间太晚,他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柳凝疲惫至极,却还是把寝衣整理好,掉在地上的外衫披了起来,整张脸除了眼角有些红,看上去分外平静。   她悄悄地回了房间。   客房里的灯亮着,卫临修躺在床上,听到柳凝推门的动静,翻身坐起,定定地瞧着她。   “……你去哪儿了?”   柳凝把外衫紧紧地裹在外面:“我睡不着,生怕惊扰夫君……便去外面逛了一会儿。”   她没有说确切去了哪里,刚刚在景溯房中,她听到了他出门走动的声音。   若是对不上,便露馅了。   卫临修满脸犹疑,正要继续追问下去,柳凝却吹熄了烛灯。   “已经很晚了,快睡吧。明日……若有时间,再与夫君细说。”   房里顿时暗了下来,她摸黑上了床,钻进锦被里,将身体如虫蛹般裹了起来。   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若是灯继续亮着,叫卫临修发现了她手腕上的红痕,那就一点糊弄的余地也没有了。   卫临修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轻轻叹息了一声,翻过身去。   他似乎也累了,很快柳凝耳边就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自己却是久久难眠,明明已经累极,可是一闭上眼睛,黑暗里就浮现出景溯那张脸,还有他在她心口上刺出的蝴蝶,闪着磷火般的幽蓝色,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恍恍惚惚到了天亮时,才终于睡着,再醒来时,客房里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卫临修不见了踪影。   问了随行下人,说他似乎被临时安排了什么事情,起来后便赶去了广陵官署。   他们在广陵只是暂留,哪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派卫临修去……柳凝微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十有八九是景溯巧立名目,将他特意支开。   柳凝心头幽幽沉沉,在妆镜前坐下换衣,寝衣褪下,胸前小巧的蝴蝶纹样显露在镜子里,提醒她昨晚并不是一场梦。   她没有多看,匆匆将衣裙换好,把胸前遮得严严实实。   这印记断不能让别人瞧去。   柳凝换好衣裙,又唤了随行的婢女替她将头发绾好,拈起一支青玉宝簪,漫不经心固定在发间。   她把自己收拾妥善,随时准备好出门。   想也知道,景溯既派了卫临修出去,就绝不可能会让她安安分分待在房里。   果然没多久,景溯身边的随从又送了食盒过来,柳凝接过,挥退了婢女,打开盒盖,是一盘红豆酥。   她拿起最上面一块,掰开,里面又夹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简短干脆。   就像昨日那样,景溯还是在后门等她。   她不能再拒绝。   柳凝把纸条一点一点撕碎,然后扔到窗外。   纸屑纷纷扬扬,如小雪般被风吹走,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柜子里取出素纱帷帽。   柳凝把脸遮好,谨慎地去了后门,一辆青帐马车正等在不远处。   这辆车驾与景溯一路所乘的不同,看上去更朴素些,就像是寻常富商所用。   柳凝提着裙角,踏上马车,轻轻撩开车帘,淡淡的荼蘼香扑鼻而来。   里面布置得倒是舒适,角落里的鎏金炉一圈一圈晕染开香雾,锦榻软垫间,景溯正坐在那里,一袭浅素色长衫,衣襟袖角边杏纹点缀,一身打扮就像一个平平常常的富家公子。   他见到她,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来。   柳凝垂下眼,匆匆放下车帘,坐在了他侧边的软榻上。   她没去碰景溯的手,他却不依不饶,干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下,另一只手取下柳凝带着的帷帽,随意地丢到一边。   马车慢悠悠行驶起来,景溯捏着她的手:“这回肯乖乖过来了?”   柳凝低头不语,手被捏紧了些,才勉强开口:“殿下的吩咐,我怎敢……”   她没说完,唇瓣被他伸着食指点了点:“今日外出,需得瞒着身份,你换种叫法。”   景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似乎有些期待,柳凝微微侧过头,淡淡地道了一声:“公子。”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懒得应付。   景溯眉头一挑:“这么生疏?”   柳凝瞥了他一眼:“……少爷?”   她就是不肯说句亲热的。   景溯目光沉沉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中不悦……然而见她靠在塌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疲惫,时不时还伴着两声低咳,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认心肠一向冷硬,唯独对眼前这人,倒是多了一分不曾给过旁人的温柔耐心。   难道他竟对她生了情愫?   景溯轻轻抿唇,他自然不会承认这点,当初接近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动心……哪有那么容易。   马车晃晃悠悠,忽然像是转个了弯,柳凝本来安静地靠在车壁边,一下子没稳住平衡,整个人一头撞进了身侧男人的怀里。   姿势暧昧,她有些尴尬,想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他的手臂却环紧了她。   柳凝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没有继续抵抗下去。   这个男人第一眼看上去温和,其实一身恶劣反骨,与他对着干,最终的结果只会背道而驰。   倒不如省点力气。   柳凝安分地靠在他怀里,景溯低头,见她神色恹恹,目光又顺着往下,落在了她胸前,沉默片刻,轻叹一声。   “还在闹别扭?”   柳凝抬起眼:“我没有。”   他怎么会觉得她在闹别扭?   她只是实打实地讨厌他的玩弄而已,却又身不由己,不得打起精神应付。   “就这么不喜欢我的画?”景溯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你可知旁人千金难求一幅?就连琼玉多次来讨,我都没有给她。”   “可我很疼。”柳凝皱起眉,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她不喜欢随便发问,但心中疑惑重重,始终解不开。   昨夜他对她做的种种,分明早有准备,恐怕在来江州之前,便已经盘算好了。   这哪里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柳凝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景溯的表情倒是一派轻松,他微微勾唇:“本来也不是一定要画的,可谁叫你不安分……我只好在你身上做个标记,以防他人染指。”   他说得理所当然,话里却是不由分说的掌控。   当时也不是没有机会睡了她,可景溯觉得这样做低级而无趣,他很贪婪,瞧中了她,要的便是她的全部,身心归一,才算圆满。   所以还不如先做个小小的标记,她身上先刻上了他的烙印,然后一点一点,把她完整地掌握在手里。   反正来日方长。   柳凝对上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心慢慢沉下去,像是陡然浸在了一片冰湖里。   原本还有一丝期盼,盼着景溯只是贪图新鲜,纠缠归纠缠,过了劲儿便丢到一边,还她个清净。   可现在看来,他竟是要密密结起网,非得将她困死在里面,才肯罢休。   柳凝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他对她,就像是在集市上看见了一件珍品,未必有多喜欢,却偏偏是别人的东西,便想方设法也要到手。   他执念很深,行事肆无忌惮又没有底线,似乎还颇为享受这份刺激感……这样下去,被卫临修看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柳凝指尖冰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招惹上这样的疯子。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竟是停在昨日与卫临修来过的湖边,一艘小舟已经准备好,停泊在岸边的垂柳下。   景溯下车,拉着她到船上去。   “今日天气好得很,泛舟湖上,再舒服不过了。”他站在船舷边,笑着看了眼柳凝,“你喜欢么?”   柳凝弯起有些僵硬的唇,若无其事地与他敷衍两句,心头却是一片烦乱。   她哪有心情游湖。   一想到自己多年的计划,即将被景溯彻底毁掉,柳凝就觉得心乱如麻,湖上春景虽好,却是一点也入不了她的眼。   湖边浅水处长着水生植物,还没入夏,荷花只堪堪露了个尖角,荷叶却已是讨人喜欢的模样,一片片翠绿铺天盖地,桨在水面上掀起水花,小舟在荷叶间灵巧地穿过,往湖心驶去。   越靠近湖心,荷叶就越少,最后周围只剩下蓝澄澄的湖面。   这里□□,若是掉下去……   柳凝看了一眼景溯,他站在她身边,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远处绕湖的山影叠翠。   她身边就是木桨,若是拿起来,只要角度找好,趁景溯不注意挥上去,他下一刻就能掉进这深不见底的湖里。   柳凝不确定景溯会不会凫水,但这湖水冰凉,若是人骤然掉下去,恐怕手脚生寒,还来不及游动,身子便会率先沉下去。   风险很大,但得手的机会,也并不低。   尤其是景溯对她,似乎并不怎么防备,她体质柔弱,估计在男人眼里,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但焉知鹿死谁手?   上一次在隐香寺后山,柳凝没有推他下去,除了顾虑他试探,心里也没有下定决心要杀他——可这一次不同,景溯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她的计划,即便冒着再大的风险,她也得想办法除掉这个祸患。   现在小舟上只有他们两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她在一起,正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柳凝默默思量着除掉他的步骤,余光一瞥,却忽然看到景溯朝她伸出手。   她心中一惊,还以为她的想法被他看破。   可景溯只是把柳凝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别到耳后,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他似乎兴致很好,侧身拿出一支玉笛,立在船舷边,轻轻吹了起来。   曲调婉转轻柔,听得耳熟。   柳凝恍然记起,当初在沈家,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在花宴上吹得就是这一曲,曲罢,他在回廊的阑干边,搁下一枝杏花。   到现在也不过一个来月,却好似过了许久——短短时间内,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想到竟会和他纠缠至斯。   柳凝打量着景溯的侧脸,他吹得专注,似乎是觉得日光有些晃眼,他双眼微微阖上。   这是个好机会。   她无暇欣赏他的演奏,只是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木桨正横在一边,她接近后,轻轻蹲下身,手要去取那船桨,却忽然觉得眼前暗了暗,心口憋闷异常,胃里翻滚着不适的感觉,直冲喉口。   柳凝诧异,但想来恐怕是昨夜没休息好,身子有些虚弱。   她没放在心上,只是咬了咬牙,将木浆握在手里,慢慢站起身。   本是要直接冲上去,给景溯来个措手不及,可是刚一站起身,先前那烦闷恶心的感觉就更加强烈,甚至小腹还生出了隐隐的下坠感,紧接着,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冷汗从她鬓角边沁了出来,明明风和日丽,柳凝却觉得浑身泛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阳光照在头顶,落在她眼里,变成了虚虚晃晃的光晕,色调暗沉,渐渐模糊。   柳凝有些站立不稳,手上失了力,木浆“铛”一声掉到了甲板上,笛声戛然而止,男人转过身来。   他似乎有些诧异,柳凝看着他过来,虚弱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子在往后仰,失控地坠下去。   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最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柳凝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最后还清醒的一瞬,她看到景溯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忧虑。   他这是……在担心她?   --------------------------------------   柳凝在黑暗里困了很久,意识飘飘荡荡。   她下意识地沿着光亮处走去,最终来到了一处庭院,再熟悉不过,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还好好的。   柳凝在轩窗外,看到了屋里的情景,小小的女孩子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蛋潮红。   她好像病了。   窗外正在飘着细雪,有些冷,不过屋里烧着银炭,却是温暖如春。   她也不是一个人,她的爹娘都陪在她身边。   美丽温柔的少妇轻轻吹着碗里的汤药,一勺一勺喂到小姑娘嘴边,她却嫌苦不肯喝,床边的年轻男人便拿着一颗蜜饯,温柔宠溺地哄着,哄了好半天,她才终于肯张开嘴,将母亲喂的药喝下去。   柳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弯唇。   原来她还有过这样娇纵的时候……和现在,一点也不像。   细碎的雪花落到她肩头,却一点不冷,柳凝在窗外,还想要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象却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狼藉的府宅,刀尖滴着温热的血,好像要把整片雪地全部染成红色。   柳凝脑中的弦“铮”地绷断,她霍然睁开眼睛。   没有旧宅,也没有鲜血,她在一间屋子里醒来,正躺在床上,头顶是朴素的青纱帐。   “醒了?”   柳凝眉头一跳,侧过头,看到景溯嘴角紧紧抿起,盯着她,目光有些阴冷。   他好像很生气。   看来她想要除掉他的意图,被发现了。   柳凝垂下眼,静静等着他问罪。   她知道,景溯本来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拿她当作一件新鲜的玩意儿解闷……现在她威胁到了他的性命,定是活不了了。   柳凝对此倒也无所谓。   她做这件事之前,早就料想好了失败的后果——她谋害太子,犯的是谋逆大罪,绝不会仅仅处置她一人,到时候咬住卫家,一道拖下水,倒也不算太亏。   也算死得其所。   柳凝闭上眼,默默等待狂风骤雨的到来,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她的手腕被景溯抓住,他动作隐隐带着怒气,但又像是怕弄疼她,握上去的瞬间,又松了力道,只是虚虚地搭在上面。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景溯冷笑一声,“之前开的药方,为什么不用?”   柳凝讶然,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过去。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之前他曾带她看过大夫,开了一张药方,嘱咐柳凝按时服药,可她信不过景溯,始终没有照做。   景溯端详着她的表情,脸色微沉:“你觉得我会害你?”   柳凝摇头,想开口,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醒来后她依旧体虚,只能靠在床头,静静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景溯见她如此,原本还想说出口的训斥便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端起旁边的药汤,银勺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她的唇边。   “……先把药喝了。”   他语气凉凉,不过银勺里的药汤温热,似乎是在不久前刚煎出来的。   汤药氤氲着热气,还没沾唇,便有浓重的苦味钻进鼻子,柳凝眉头蹙了蹙,嘴唇抿着,不肯张口。   景溯见她无声婉拒,挑眉:“不想喝?”   他话语里隐隐带着威胁,柳凝不敢直言,只好委婉答道:“怎么好劳烦殿下照顾?不如先放到一边,等我好些了自己来……”   “等你自己去倒了?”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张嘴。”   柳凝见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轻启朱唇,药汤顺着流进来,苦得她瞬间拧眉,眼睛紧紧地闭起。   她的体质本就比常人更敏感,怕疼,也怕苦。   “娇气。”景溯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手里动作不停,一口一口舀起药汁喂她。   他表情淡淡的,但动作有些生疏,但还算温柔。   喂完药后,他拿出丝绢,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药渍,然后在她嘴里放了一颗杏脯。   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开来,柳凝一怔。   当年她不爱吃药,父亲也是这样哄自己的。   柳凝心绪微澜,但瞬间就平静下来,父亲是温润君子,景溯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同他比?   她眨了眨眼,敛去眸中情绪,目光缓缓移到景溯身上。   他这样屈尊纡贵地照顾她,还有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他眼中微微闪过的慌张,也许……她在景溯心里的位置,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低。   柳凝本来是想除掉他的。   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更好的选择。   若景溯真的对她动了真心,她又何必非得与他相抗——只要让他多喜欢她一点,慢慢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何愁不能利用他扳倒卫家。   不过景溯心思诡谲,不似卫临修那般好糊弄,若是意图太过,恐怕会适得其反。   究竟如何,还需试探一下。   柳凝正斟酌着如何试探他的心意,却忽然听见“嗒”一声轻响。   景溯把空了的药碗搁在一边,回过身,微微前倾,食指指节屈起,不轻不重地抬起了柳凝的脸。   “药喝完了,咱们也该算算帐了。” 第27章 殿下是在关心我?   景溯托着她的脸庞, 话里带着隐约带着一丝压迫。   “之前为什么不喝药?”   柳凝能闻到他指尖沾染上的淡淡药味,混着荼蘼香,单薄的脊背靠在床头, 脸被迫仰着, 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若是照平时,她可能也就随便编个借口敷衍过去——但如今她既存了试探的心思, 想知晓他的心意究竟如何,那便不能再一味回避。   柳凝抬起眼, 直直对上男人那双幽深的眼瞳, 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轻轻问。   “殿下是在关心我么?”   景溯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顿, 本来正打算听她如何扯谎,没想到她却反问起他来。   他还没言语, 女子柔软细腻的手忽然握在他的腕上,柳凝的脸颊虚虚贴着他的掌心。   “若不是殿下,恐怕我便要丧命于今日。”柳凝声音低柔, “我……很感激。”   她语气里特意带上一丝羞赧,若有若无的情愫藏在其中, 睫毛垂下, 像是羞涩, 实则是为了遮住审视的目光。   她悄悄观察着景溯。   从前总是他进她退, 如今她难得主动剖明些心意, 他若心中有她, 情难自禁, 总会从神情间流露出些许来。   然而景溯却只是瞧了她半晌,古怪地弯了弯唇,竟松开了手。   “你感激别人, 一向只有口头上的表示么?”他倒也不再兴师问罪,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不来点实际的?”   他似笑非笑,柳凝竟看不透他到底是真有所求,还是一时兴起的恶趣味。   也或者……景溯和她一样,也在试探。   说不定他也想知道,她态度的忽然转变,是不是别有图谋。   几个念头在心间匆匆转过,柳凝敛起眸子,轻轻启唇:“那好吧。”   景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凝的唇却忽然凑到他脸边,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   转瞬即逝,就像幻觉一般。   景溯看着柳凝,她第一次这样主动,竟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柳凝目光一片澄澈,就好像刚刚的亲吻,完全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若不是他亲眼瞧过这女子的本性如何,恐怕还真会以为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   柳凝轻轻地笑了笑:“殿下……还满意么?”   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冷淡,却也不过分热情,像是抛进深潭里的鱼钩,不紧不慢地随势而动。   景溯没有愣很久,他轻轻抚了抚她刚刚吻过的地方,忽然轻笑一声:“就这?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点了点自己的唇,暧昧地看了她一眼:“……这里才对。”   柳凝笑容微滞。   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以情相诱,打算抛弃那无谓的矜持,可他不要脸的程度,还是超出她的想象。   柳凝心中恼恨,但脸上还是那副柔和婉约的模样,她小心地捉住了景溯胸前的衣襟,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朝他唇边接近。   她轻轻闭着眼,睫毛微颤,碰上了他的唇。   景溯的唇瓣干燥,微有些凉,她短暂触了一下,很快退开。   肩头却被他揽住,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兴味,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开口:“你就是这么吻人的?嗯……卫临修他没教过你?”   景溯语调戏谑,好似她做的这些事情在他眼里,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夫君是正经人,哪里比得上殿下。”柳凝偏过头,语气轻柔散漫,“难不成殿下……想教我?”   她不信他心里,没有一点波动。   果然这话说完,景溯不笑了。   他眸色深染了些,定定瞧着眼前柔弱清丽的女子,慢条斯理凑近,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让柳凝觉得有些痒。   “教你……这有何难?”   男人嘴上说着不难,呼吸却略急促了些,他有些用力地握住柳凝的肩头,将她按倒在卧榻上,匆匆低下头去,好像压抑了很久。   然而他还没碰到她的唇,却忽然被推开,柳凝侧过头去,捂着嘴呛咳了起来。   她咳得有些厉害,泪盈羽睫,苍白的脸上泛起红。   这么一打岔,景溯身上的热度瞬间褪了下来。   他一向自持,本来只打算逗她玩一会儿,却不知怎么的,竟被她牵得越了界。   景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冷静地抽身退开,不过瞧见她眼角边的泪花,还是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替她揩去。   “差点忘了你还病着。”他淡了语气,“先好生休养着,今日欠我的……改天再还上,倒也不迟。”   他说完便出了门。   门扉合上,柳凝手掌从唇边移开,脸颊边的淡红渐渐褪去后,唇角弯起凉凉的弧度。   她是故意的。   她的目的只是试探景溯,并不想假戏真做……何必真的送上去,让他占尽便宜?   柳凝慢慢地坐起身,回想着景溯适才的表现,他被她吸引着,却又提防着她,要他完全敞开心扉,对她予宇欲求,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能让他短暂地失去冷静,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让他把整个人也搭进来,任她驱使。   --------------------------------------   柳凝与景溯是上午离开客栈的,现在已近黄昏。   看来她晕过去的时间不短。   景溯离开后,柳凝又稍稍歇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便掀开被子下了地。   原先在床上时还没发现,起身后她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被换了新的,旁边榻上搁着的衣裙,也不是原来那件,似乎是新买来的裙子。   一看就是景溯的口味。   他还和之前一样,不喜她衣着寡淡,偏爱看她锦衣华服、明媚娇俏。   柳凝瞧着绫罗裙上明艳繁复的花纹,她名义上终究是嫁了人的,穿得这样招摇,难免有些……   不过也没有其他能穿的,最终还是换上了景溯为她准备的裙衫,走出房门。   这里原来是城中一处医馆的后院,房间供以待客留诊。   倒也是,当时景溯在舟上看到她骤然晕倒,除了医馆,还能把她往哪儿送?   柳凝沿着后院的小径慢慢地走,推开前屋的门,一个年逾花甲的老郎中正理着药材,听到动静,转头瞧了一眼。   “可好些了?”老人问。   柳凝轻轻点头:“多谢先生诊治,现在已经可以走动了。”   老郎中摆了摆手:“老朽无用,要谢,便谢你那夫君,他当时抱着你进来,二话不说便递了张药方过来,重金着我们按药方抓药煎药……亏得他够利落,不然时间再耗下去,夫人你体质太虚,恐怕撑不过去。”   他似乎将她当作了景溯的夫人,柳凝怔了一下,不过也没有辩驳,只是低声询问了自己的身体。   “我的病……很严重么?”   老郎中叹了口气:“夫人本就体质孱弱,气血瘀滞,近日似乎又忧思过重,这才病情加重……凡事还需看开些,执念过重,最终亏的,还是自己的身子。”   他句句踩在点子上,直接指出她这是心病,与之前景溯请来的大夫不谋而合。   “不过尊夫提供的药方倒是极好。”郎中接着道,“若按照那方子服用个一年半载,想来情况便会好上许多。”   原来那药方是真的。   而且他居然还随身带着。   柳凝心头一动,但这微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她也不去深究。   老郎中又在日常饮食上叮嘱了她几句,柳凝起身道谢,随后离开了医馆。   医馆门前有一棵花树,正值春日,繁花堆满枝头,在夕阳映照下带着一丝厚重。   景溯就站在树下,手掌微抬,簌簌繁花落在他掌心里。   他头微微低着,似乎若有所思,不过背着光站,柳凝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不想惊动他,但还是被察觉到。   景溯回转过身,掌心里的花瓣拂落,漫不经心。   他刚刚掬着花瓣的模样,似乎沾染着几分温柔,丢掉时却也轻慢随意,眉眼浸着几分凉薄的味道。   就好像什么都如玩笑一般,进不了他的心里。   她能么?   柳凝对上景溯望过来的视线,停住了脚步,想起他适才低头沉思的模样,轻声开口。   “殿下……在想什么?” 第28章 你很重要么?   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你。”   景溯拉起柳凝的手腕, 唇角轻轻弯起:“在想你……怎么忽然就对我温柔了起来。”   他语气柔和,但眼睛里却是一片清明,看着她的目光里, 微微带上了思索与审视。   他在怀疑她?   或者说, 他在探索,她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柳凝对景溯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不似卫临修那般单纯,甚至比寻常人来得更多疑些。   “殿下救了我, 总归是……欠了殿下一份恩情。”   柳凝说得含糊, 一双眼睛看向景溯, 带着一丝感激, 似乎态度的改变,只是因为他救了她。   景溯注视了她一会儿, 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一哂,拂去她发间落下的花瓣, 拉着她的手腕,从树下离开。   柳凝看了看天色, 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要回去了么?”   “不急。”景溯拉着她沿街而行, 慢悠悠地开口, “那么早回去做什么?”   柳凝面色迟疑, 景溯侧头看了她一眼, 笑了一声:“又在担心卫临修?”   “我……哪有。”   她抿了抿唇, 没再继续说下去。   说了也是无用, 虽然她担心卫临修回来发现她不在,但提起他,景溯反而会更起劲……说不准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没有就好。”景溯刮了刮她的鼻尖, “放心,不会太久,我们只是去吃个饭。”   他牵着她,来到一家临江的酒楼,江平水阔,带起湿润温暖的风,吹动酒楼檐角边的旗帜,上面写着“云水居”三个大字。   三层的雅座临窗,可以看见天边孤雁,被夕阳晕染开的江水,还有江上星星点点的小舟。   “这里的淮扬菜很不错。”景溯微笑,“你身子虚弱,该好好补补才是。”   他点了一桌子菜,皆是淮阳名品,烫干丝、平桥豆腐、松鼠桂鱼……林林总总摆在八仙桌上,分量很足,摆盘却又不失精致。   不过柳凝对美食一向没有太大欲求,加上身体刚缓过来,胃口也不是很大。   桌上摆得多是荤菜,她瞧了没什么兴趣,便只是拿着筷著夹了两根青菜,然后用调羹舀了一碗鱼汤,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这回还好,他没点酒。   柳凝还记得上次景溯带她去酒楼,点了壶酒强灌着她喝,然后拿她狼狈呛咳的模样寻开心……这回总算是体贴了些,没再强人所难。   她慢慢把一碗汤喝完,就放下来调羹,没再动其他的菜品。   景溯撑着脑袋看她,皱眉:“你吃得也太少。”   “我平时都是这样的。”柳凝轻声道,“我对吃食什么的……素来也不怎么上心。”   没兴趣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吃多了会变胖。   时人以纤柔婀娜为美,卫临修欣赏的,也是清瘦柔弱的类型,她还对卫临修有所求,自然不能肆意放纵自己。   景溯捏了捏她的脸:“可是我觉得你太瘦了……再丰腴些,会更好看。”   他说得随意,柳凝心里却是微感意外。   正开口要说些什么,却见景溯忽然夹起一颗狮子头,塞在她嘴里,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蟹粉狮子头是淮扬一绝,蟹膏炖成高汤,清蒸入味,鲜美而不腻人。   一颗狮子头有如婴儿拳头大小,卡在柳凝嘴边,吞不下去,直接吐出来又不雅……她行事一向优雅得体,此时咬着个狮子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有几分平时难以瞧见的天然可爱。   景溯低低笑了起来:“多吃点,你胖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很难说他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又在拿她寻开心。   柳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夹住狮子头,咬下一口,剩下的搁到盘子里。   她把食物细嚼后咽下,然后拿出丝帕把唇边沾上的汤汁擦去,微微有些不满:“殿下怎么也不事先讲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若是事先跟你说,”景溯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你肯定又要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想方设法糊弄过去。”   他好像挺了解她的,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简直了如指掌。   柳凝低头不语,景溯伸指在她盘边敲了敲:“快点吃完……还想我继续喂你?”   他指着那剩下一大半的狮子头,柳凝瞧了他一眼,默默拿起筷子。   这人管得还真宽。   她用筷子将狮子头绞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吃得很慢。   细品味道还是极好的,不愧是这云水居最拿得出手的招牌,就算柳凝向来不好口腹之欲,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但她食量本就不大,这白嫩嫩软糯糯的狮子头就反倒成了负担,尤其是被景溯迫着,心不甘情不愿,美味便大大打了折扣。   柳凝勉强将狮子头咽下,看着景溯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心头更是闷闷。   她侧眼瞥见一盘凉拌鱼肚,酸辣口味,是店家赠送的开胃菜,之前景溯其它菜都尝过,唯独这道碰也没碰,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记得这人似乎嗜甜,那么酸和辣呢?   柳凝状似随意地夹了一块鱼肚,也不吃,就在面前搛着,翻来覆去地看着,景溯见她这副模样,挑了挑眉,正要开口,那鱼肚却冷不防地塞进了他嘴里。   突如其来的滋味让他瞬间皱紧了眉,景溯不喜酸味,更讨厌吃辣。   但他似乎也觉得把食物吐出来不雅,强行咽下去后,掩着唇呛咳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杯灌下去。   看来是真的很怕辣呀……   柳凝收回筷子,唇角忍不住掀起,但很快有些后悔。   还是任性了些……她向来谨慎自持,鲜少这般随着性子来,刚刚冲动捉弄了他一下,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她行事稍稍放开,无非是仗着景溯对她有些意思——但柳凝心里也清楚,这男人心里对她的好感,也不过是芝麻绿豆那么点大,无论如何,也没到包容宠溺的程度。   她刚刚逾礼,也不知后果如何。   柳凝把筷子搁在盘边,抿唇抬头,对上景溯的眼睛,他喝完了一杯茶,眼睛被辣呛得有些微红。   他看过来,眼睛里颇有些恶狠狠的恼怒,不过落到她脸上时,目光却似乎微微一顿,不悦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   柳凝不明白景溯为何变了情绪,只见他微微倾身。   “你再笑一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像刚刚那样。”   刚刚?   简直莫名其妙,刚才怎么笑的,她又没在意。   不过柳凝也不去忤逆他的意思,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平时笑得多了,信手拈来,随意弯起唇,勾起温柔款款的弧度,恍若春风拂面。   然而景溯却好像并不满意,挥了挥手:“算了,假惺惺的,你自己留着吧。”   他嗓子里余辣未消,又灌了几口茶水,慢悠悠瞥过来,看见柳凝安安分分坐在桌前,没有再动筷的打算,问:“你吃好了?”   柳凝点头,随后见他起身,带着她离开。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以为这便是要回去了,可谁知景溯却拽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刚刚还有心思戏耍我,看来也不是那么急着回去。”他说,“那不如再陪我逛逛。”   柳凝叹了口气……景溯好像总是知道她的命门在哪里,她想早些回去,他便反着来,报复她之前的戏弄。   明明是一国储君,却这样小气。   柳凝想起未识得景溯之前,也曾听过些传闻,都说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宽仁纯良……如今看来,传言大多是当不得真的。   眼前这人,哪有一条是沾得上边的?   夜色渐深,华灯缓缓点起,柳凝被他带着,不知不觉穿过一个小巷子,走到头一拐,却是一片豁然开朗。   河堤边植着一排花树,枝头上错落挂着精致的花灯,在地上落下浅浅的光与花影,街边有小摊贩吆喝着,也有些热闹,却不似城中主干那般喧哗。   昨日与卫临修夜游,这里不曾来过。柳凝瞧了一眼景溯,他似乎对这里还挺熟悉。   “殿下来过这里?”她问。   “以前办事来过几次。”   他信口回答,一面握着她的手腕,拉她从花树间穿过,来到河岸边。   河上有一座小桥,看上去有些年代,铺桥的青石板斑斑驳驳,两边是花树,树枝上系着红绸与木符,随风轻扬,边上立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   离人桥。   柳凝念出了石碑上字,看了景溯一眼,笑笑:“这名字倒是奇特。”   “在这座城里,将士出征,举子赶考,都在这座桥边送别,”景溯笑道,“送的是离人,不叫离人桥,叫什么?”   原来如此。   柳凝看了眼树上飘舞的红绦带,绦带下悬着一枚枚相思笺。   听说在广陵,女子们习惯用茜草汁将薄薄的木笺染红,写上喜爱之人的姓名,然后临行前用丝绦悬在树下,在桥边依依惜别,或是归期定时立在树下,等远行人归来。   枝梢上的花开谢几重,相思入骨,皆浸在这满树的赤绸红笺上。   水红色的丝绦垂下,几根搭在柳凝肩头,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落下朦胧清晕,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婉约。   景溯看着她立在树下,一派柔和静美的模样,忽然生出一丝错觉,就好像在离别前,她也会亲手染相思笺,将他的名字写在上面,悬挂在枝头,静静地等在桥边,等着他回来。   这样温柔的场景入脑,他便是再冷酷恶劣,也禁不住心头一动,轻轻拉起身边女子的手,半开玩笑地问了起来:“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你会愿意在这里一直等着,直到我回来么?”   柳凝一愣,不明白景溯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他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虽说现在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可真要让她选择,她宁愿从未遇见他,从未踏过这淌浑水。   柳凝当然不可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但若直接说愿意,又未免显得太假……她斟酌了片刻,最终干脆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却是抬头望着景溯,目光盈盈:“如果换了殿下呢?”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殿下会在这里,一直等着我么?”   她说完,盯着景溯的双眼,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景溯先是一愣,随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么?”   她虽然很合他的心意,但也只是一个女人,还没有那么重要。   他可以怜惜她,甚至给她一定的宠爱——但他不会信任她,更不会为了她付出一切。   何况他心里也清楚,柳凝只是空有一张温柔的皮相,她只是屈于他的权利,被迫相随……她不会为了他而停留,更别提等待。   但否认的话一出口,他还是觉得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低头去看面前女子的表情,见她既不委屈也不恼怒,心间更是多了份莫名地空落感。   柳凝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唇边还挂着微笑,他的态度如何,似乎浑然不挂在心上。   他们从树下离开,两人沿着街边摊贩闲逛,景溯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神情,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越是不在意,他心中异样的情绪,却越积越多。   柳凝似乎对摊贩上的小东西很感兴趣,她停在边上,伸手随意挑拣着,最终拈起一朵浅色绒花,在发边比了比。   这场景颇有些熟悉。   景溯很快想起,昨夜她和卫临修回来,也是这样,当时卫临修在她发间比着绒花,他在客栈楼上,正好瞧见这一幕。   当真是夫妻恩爱。   明明那个男人不行,她却还对他死心塌地。   若是桥边的离人换了卫临修,她恐怕就愿意等了吧?   景溯看着柳凝付钱买下了挑中的绒花,素色毛绒绒的饰物别在她发边,竟比平日多了一丝生动狡黠的味道,让他想起宫苑里曾养过的小雪狐,瞧着温顺可人,眉眼一转间,不知藏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偏偏又惹人怜爱。   但这样的女子,虽然此刻在他身边,却并不属于他。   景溯眸色一暗,压制住心头不明的异样感,然而她却似恍然不觉,朝他款款走来,还指了指发边的绒花,问他如何。   如何?   他没用言语答她,却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进边上无人的巷子里,按在墙边,俯下身去。 第29章 咬痕   无人的窄巷, 昏暗,安静,仿佛与外头热闹熙攘的街市隔绝。   柳凝背靠着墙边, 隔着薄薄春衫, 能感受到石墙上斑驳的纹路,光线微暗, 是景溯的影子落下来,遮挡在她的眼前。   他俯身, 慢慢靠近, 耳边落下一缕发丝, 垂到她肩头, 两人鼻尖相碰,呼吸相触。   柳凝没有闭上眼, 却是直勾勾看着景溯的眼睛,那里隐藏着幽暗的情绪,正中心是她的倒影。   他是怎么想她的呢?   柳凝无法准确猜到他的心事,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不像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   景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边,痒痒的, 唇越来越近。   她双手轻轻抵在他胸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他却先停了下来。   柳凝看到他的眼神渐渐淡澈, 不再被欲念深染, 他盯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冷静审视的味道。   看来……还是没有那么容易让他迷失。   这人平日里对她,总是肆意轻慢,倒差点忘了, 他也是同样的多疑警惕。   这样的人,不容易失控,也不太容易被引诱。   柳凝垂下眼,以为他要抽身而退,却冷不防肩头一紧。   景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瞧了她好一会儿。   他似乎原本打算松开她,可目光落到她发边的绒花上,却又是一顿,随后唇角凉凉翘起,没退后,反而更进了一步,欺身上前,侧头埋在了她的肩颈处。   他张口咬了下去。   力度不轻不重,不会让她太疼,却也刚好可以留下印记。   柳凝没料想到他竟会这样做,颈边传来轻微的刺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惊讶更甚于疼痛。   她颈边怕痒,最是敏感,指尖触上去都会觉得生出些异样感,更不用说被人忽然咬上一口。   ……还是以这样暧昧的姿势。   柳凝一把推开景溯,捂住脖子,指腹按在刚刚他啃咬过的地方,能摸到凹凸不平的牙印子。   “你发什么疯?”   “我仔细地想了想……”景溯撩起她耳边的碎发,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咬你一口,更有趣些。”   他不动声色地将真实情绪压下去,只留了一抹随意的微笑在唇边,漫不经心,却又不失温柔。   本来倒是想亲上去,但最终景溯还是制止了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关系,更加安全。   只是感兴趣而已,这样简单的关系最好……陷下去,对他可没有好处。   不过想虽是这样想,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景溯却还是觉得可惜,便干脆折中,在她娇嫩的颈边咬上一口,倒也不算辜负了此刻这份旖旎。   还能在这女子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月光清冷一片,落在柳凝身上,白玉耳坠缀在她微红的耳垂边,泛着莹润的光泽,再往下便是她优美纤长的脖颈,被咬过的地方用手捂着,但还是露出牙印的一角,微微泛着红意,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明显。   景溯倒也没料想到她肌肤这样细嫩。   不过对于这痕迹的效果,他还是颇为满意。   好像这样做,这个人就是他的了。   只是她头上那朵绒花还是有些碍眼,一瞧见,就总能想起那晚卫临修与她在一起的场景……景溯皱了皱眉,抚上她鬓角,把那朵素色绒花取了下来。   这下总算称心如意。   柳凝蹙起眉头,想要拿回来,他却随手丢到了一边。   “这东西衬不上你。”景溯轻慢地挑起眉,“难道你喜欢这种这种小儿科的玩意儿?”   “喜欢也谈不上,但总归是……”   柳凝正想说她好歹也是花了银子的,那绒花却被景溯踩了上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素色的绒布上沾了黑印子,扭成一团,她顿了顿,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的必要。   “改日送你个更好的。”   景溯攥着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从巷子离开,柳凝手被他握着,瞧了一眼地上残败的发饰。   他跟一朵绒花别上了劲……是因为卫临修么?   他在吃醋?   --------------------------------------   这之后景溯没再强行让柳凝作陪。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客栈,从后门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卫临修已经在房里了,不过似乎也没有到太久,坐在桌边,身上的外衫还没有脱下。   他见到柳凝回来,忍不住起身,看上去松了口气:“阿凝……你去哪儿了?”   柳凝早有准备,之前在云水居剩下的点心,她请店家装在食盒中带了回来,轻轻放在桌上。   “想着夫君劳碌一天,说不定还没吃上饭。”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便去这城里的酒家带了些小吃回来,还顺着河边闲逛了一会儿……不想竟这么晚了。”   她说着,一边把食盒打开,拿出一碟藕粉糕放在卫临修面前。   卫临修的确还没用饭,今日他忽然被景溯派去了广陵州府,去看一看一下当地地方志的编撰,他一忙就是一整天,此时已是精疲力尽。   他草草吃了两块糕点,便宽衣就寝。   柳凝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灯火熄灭几盏后,她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将衣领放下,不用担心卫临修会发现她颈边的咬痕。   就算她决意要笼络住景溯,情况也并不比以前轻松。   事实上她发现景溯愈发变本加厉,原本仅限于搂搂抱抱的暧昧,现在却总爱玩些新的花样。   胸前的蝴蝶,还有颈边新添的痕迹……这人似乎是要将她全身上下都打上他的烙印,才肯罢休。   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没等景溯为她所用,她先被他一步步蚕食了个干净。   可事已至此,柳凝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耐心周旋,走一步看一步。   之后景溯倒也没再来找她,他似乎也有公事忙了起来,柳凝不清楚他的公办是什么,不过他们在广陵也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又重新启程。   毕竟江州才是最终的目的地。   走走停停,又过了快半个月,车驾终于进入了江州境内。   柳凝与卫临修共乘一架马车,进了江州城门,她忍不住掀起车帘,瞧了瞧窗外的景象。   江州不似广陵那般热闹繁华,却多了一分清稳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赖于江州知府柳承思的治理。   卫临修见她往外面瞧,微笑:“好久没回来,可还算熟悉?”   柳凝弯唇:“其实也不过一年而已……不过街市边,倒也变化不小。”   从前她常去的几家铺子,不少都整修了门面,街市也比之前更井井有条了些,想来为了迎接储君巡视,她养父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好生整顿了一番。   江州是她长大的地方,从五岁开始,柳凝就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嫁人才离开。   虽不是她的故土,却也有一丝感情在。   到达江州后,也不知是不是景溯有意安排,他们没再住客栈,而是由柳承思安排,住进了柳宅的客房里。   柳凝原来的闺房则也被收拾了出来,以供她和卫临修住下。   柳府还是一如从前那般熟悉,除了后院的花圃翻新了,其他倒也没什么变化。   前厅设了接风宴,接待太子大驾,还有随行几位东宫属官,其中也包括了卫临修。   宴上有政事要谈,家眷皆不上座,柳凝正好也不愿参与这等宴席,乐得轻松。   但她也没闲着,后院花厅里,陈氏设了一桌菜,请她过来。   陈氏是柳承思的夫人,她的女儿柳倩坐在柳凝另一边,与柳凝甚是亲热。   柳倩今年不到十四,柳凝刚来那一年,她才刚出生,柳家夫妇也未曾将柳凝的身世说与她听,因此柳倩只当柳凝是亲生姐姐,对她很是依恋。   柳府里人口清净,柳承思与其夫人只有一子一女,也未曾纳妾,柳凝出嫁后,便只剩下柳倩一个姑娘家,好生寂寞,是以柳凝这次回来,她高兴了许久。   柳倩性子活泼,叽叽喳喳拉着柳凝,好奇地问起了她在京中的生活,还有到江州一路而来的见闻。   柳凝一一耐心地应了她,最后还是陈氏拉开柳倩,轻斥道:“好了……你姐姐一路奔波,恐怕也累了,她日后还要留上一段时间,今日呀,你还是先让她好好歇息才是。”   陈氏教训完柳倩,又转过来温柔地关切了柳凝几句,让她好生休息,缓一缓这连日来的舟车劳顿。   一顿饭吃完,日头已过了晌午,陈氏下午要理账,柳倩也安排了习琴课,柳凝便不再叨扰。   她与陈氏之间的相处,总是带着些生疏客气。   她们的关系并不是不好,这么多年来,陈氏很照顾柳凝,柳凝也很感激她的恩情。   但她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虽然柳凝唤陈氏一声“母亲”,但终究陈氏也有自己的子女,将柳凝视如己出,并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疏离,小时候还会偷偷羡慕柳倩,现在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中庭的花园里盛开着粉白色的芍药,娇嫩的花瓣迎风微微摇摆,柳凝沿着小径一路往下走。   她朝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却忽然看见中庭的月门洞边,正站着一个男子,一身深色长衫,朝她这边望过来。   柳凝一怔,万万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柳重明,他们已经快两年没见。   当年她与卫临修的亲事定下之后,他便孤身离了家,去江州大营参了军,陈氏急得团团转,写了好几封书信催他回来,却都是石沉大海,一封回信也没有寄回来。   当年他书读得好好的,师从江州名儒,考中进士的希望极大,却最终投笔从戎,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无人知晓其中因果。   除了柳凝。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骤然重逢,柳凝并不觉得喜悦,只觉得分外尴尬,静默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   “……大哥。”   她以兄长之名唤他,语气轻轻的,只盼着他能冷淡地点一点头,两人如陌路人一般分道扬镳。   但柳重明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盯着柳凝,眉眼里浓浓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似是百感交集,默然许久,最后化成一声低叹——   “你……回来了。” 第30章 看戏(二合一)……   近两年未见, 柳重明与柳凝印象里的样子,变了很多。   在她印象里,他虽不似卫临修那般文弱, 却也是满身的书卷气, 柳凝曾见过他执着书卷与先生侃侃而谈,端是一派清朗浩然的模样。   如今相见, 他晒黑了不少,眉峰似剑一般聚拢, 边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瞧着有些陌生。   唯有他望过来的眼神, 和从前相似, 勾起了一丝熟悉感。   柳凝依稀记得,当年她与卫临修定下亲事时, 他也这样看着她。   气氛僵滞。   柳凝不愿与柳重明继续相对,徒增尴尬,打算随便找个借口离开, 却被他抢先开口。   “你在卫家过得还好么?”   他问得平常,可是语气却透着不甘,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蔑视……   柳凝知道他看不起的是她。   那日柳重明得知她答应了定亲的事, 也是这样的神情, 在他眼里, 恐怕她就是个庸俗肤浅的女人, 瞧中了卫临修的家世, 便巴巴地凑上去。   但其实本质上也没差太多, 她确实心怀鬼胎,所以那天柳凝大大方方受了他的指责,她本也不在意柳重明怎么看她……本就欠了柳家的, 随他怎么说都好。   然而最终换来的,却是柳重明的失控。   他抓着她的肩说了很多,最终颓然离去……那是柳凝见他的最后一面,这之后,只听说他一声不吭地参了军,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   柳凝回想起那段往事,没有答话,柳重明皱了皱眉:“……卫临修待你不好?”   她回过神来,笑笑:“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夫君他,分明待我很好。”   柳重明没有吭声,不过就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并不满意。   “我过得很好。”柳凝轻笑一声,“大哥不替我高兴么?”   “不要叫我大哥。”他终于开口,眼中带了些怨恨,“你我本无血缘关系——”   “那你要我叫你什么?”柳凝失去了耐心,深深地皱起眉,“我姓柳,名字亦是父亲亲自所取,父亲当年把我带到你面前,是怎么说的……你难道忘了么?”   柳重明一怔。   他怎么会忘。   那是第一次见她,她不过五岁,一双眼睛却清清冷冷,看谁都浑不在意,当时父亲将小姑娘领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妹妹,以后要好好照顾。   那时他八岁,唯一知道的妹妹,是娘亲刚生下的阿倩,并不认可眼前这个,不过出于父亲的要求,还是去拉她的手。   结果却被她冷冰冰地甩开,她一脸警惕地瞧着他,活像只生人勿近的刺猬。   柳重明不喜欢这个妹妹,但她还是在这府上,以柳家长女的身份待了下来,十年过去,当初的满身尖刺悉数收敛起来,出落成了如今的温柔婉约。   而他的感情,也慢慢变了。   一开始还不愿承认,直到传出了她与卫临修的消息,心里的情感才溃不成军,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了下去。   柳重明看着眼前眉目宛然的女子,指节收紧:“可你也该知道,我不曾把你当过妹妹。”   这话他之前说过,柳凝觉得头痛,眉头蹙得更紧。   “那又如何?”她冷了语气,“无论你怎么想,你我的身份不会变,何况一直以来,我也只把你当做兄长,就算没有卫临修……嫁的人也不会是你。”   这话踩在了柳重明的痛脚上,他咬着牙,一把抓住了柳凝的手腕:“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一提?”   柳凝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跟上次一样,她说的已经很清楚,除了兄妹之情,她对他没有别的情感。   她不懂柳重明到底在跟什么拗着劲,过去这么长时间,还在纠缠。   “你松手。”   柳凝被他握得手腕有点痛,往回抽了抽,然而他却握得更紧,大有一副她不继续说下去,就不肯放手的意思。   中庭时常会有人经过,若是有下人经过,看见这副情景,难保不会传出去什么谣言。   若是传到柳家夫妇耳中,柳凝不知道到柳承思会怎么想,但陈氏……一定会怨上她。   柳凝不想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她又挣扎了一下,可还是被柳重明攥得死死的。   微风拂过,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飘到了柳凝鼻端。   想来柳重明也在那接风宴上,喝多了酒……结果醉后来找了她的麻烦。   柳凝心中厌烦,从发间拔下一支簪子,尖利的簪头对准他手背,想刺下去迫使他放开,然而挥到一半却堪堪停住,没再刺下去,反将簪子顺手收进了袖口。   另一边有人来了。   是景溯。   柳凝与他有段时日没接触,见他骤然出现,微愣,随即心头稍稍一松。   此时看到他竟觉得有些轻松,来的是他,总比其他人要好些。   柳重明原本还昏昏沉沉,见到另有人来,也是悚然一惊,侧头见到景溯,慌忙松开了柳凝的手腕,对着景溯长身一揖。   “见过……殿下。”   “柳校尉。”   柳凝心头微讶,柳重明参军两年,已经升至校尉,不得不说确实有些本事。   景溯抬手,示意柳重明免礼。   他唇边噙着温和的微笑,目光扫了柳凝一眼,在她手腕上的红印子上顿了顿,唇边的笑容僵硬一瞬,却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看向了柳重明。   “柳校尉刚刚是在……?”   柳重明见到景溯,酒醒了一半,想起适才气血上头时的举动,微有些尴尬地看了柳凝一眼。   “与舍妹起了些争执……叫殿下见笑了。”   “无碍,孤在宫中,偶尔也会与妹妹们绊上几句。”景溯弯着唇,看了柳凝一眼,却像是初识一般礼貌,“卫夫人不如回房去瞧瞧卫学士?他适才在酒宴上醉倒了,想必正需要夫人照料……”   他语气款款,举手投足一派温文尔雅,竟叫柳凝一时有些适应不来,略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着景溯施了一礼,也没瞧柳重明一眼,就匆匆离开。   景溯当然没那么好心,会去关心卫临修的情况。   他似乎与柳重明有话要讲,支开她,却也正好替她解了围。   柳凝提着裙角匆匆回了房,想起先前柳重明攥着她手时的情景,有些烦躁地抿起唇角。   她在柳府这些年,自觉与他相处也没有什么异常,也不知他究竟看中了她什么,这般纠缠。   偏偏他是柳家人,柳家待她恩重如山,柳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个景溯已经够让人头痛了。   现在又多了柳重明,她距离身败名裂,恐怕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柳凝去内室看了一眼,卫临修正躺在床上,已经沉睡,她便反手合上了内屋房门,在外屋的桌案边坐下。   她心绪不宁,通常这种时候,她会练字,迫使自己从容下来。   柳凝让屋中的下人们都退下,然后铺陈开纸笔,慢慢研开墨,提笔比照着一本典籍,慢慢依次将字句抄录。   她一手小楷清隽秀致,落在白宣上,好似一朵朵清雅的小花开出,如此写过几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心里竟平静了不少。   遇事冷静从容,这才像她。   自从景溯掺和进她的生活后,她的性子也变得有些浮躁,这样下去,徒然拖累了自己,事情却并不会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停笔,打算将这些天纷乱的事情好好梳理一下,却忽然听到侧边窗棂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像是有人从外面叩了三下,不紧不慢,一派悠然自得的意味。   屋内窗户没开,隔着窗纸隐约能看到外面一团朦胧人影,瞧着像是男子。   凭借着轮廓,外面是谁,柳凝心里大致有了数。   她不是很想开窗。   但放任他在窗外,更容易生出事端……柳凝低低叹了口气,搁下笔,伸手将窗户板支开。   窗外春光一片,各色花卉簇在一起,俏生生地伸展开花瓣,日光洒落其上,花影绰绰,是一派明媚生动的风光。   景溯站在窗外,只露出上半身,眉眼含笑。   他近在咫尺,窗框却将两人分开,一内一外。   柳凝在内侧,瞧见窗外的年轻男子,他微微偏着头,手中拈着一枝凝露芍药,慢悠悠递了进来。   “给你的。”景溯微笑,“名花赠美人,刚好般配。”   这芍药是栽在她院子里的,他折了她的花来送她,倒是很会慷慨。   不过柳凝无暇顾及,比起这花,她更惊讶于他的肆意妄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凝蹙起眉,压低了声音,“快出去,被下人们看见了……”   他站的地方隐蔽,有花木遮挡,也亏得她适才为了清净,已经挥退下人。   但难保不会有路过的瞧见。   柳凝盼着他快点从她眼前消失,但景溯却还是靠在窗框边,手指还拈着那枝粉白色的芍药花,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喜欢?”   真是白费口舌。   她只好从他手里接过,潦草地插在案边的空花瓶里。   这下可以了吧。   然而景溯却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两手轻轻撑在窗框上,稍仰起头:“你看上去不开心,因为柳重明?”   柳凝一顿。   她就知道,刚刚那一幕被景溯瞧见,事后肯定会被他问起。   她与柳重明的关系,若是说明白了,她不是柳家女的秘密也就泄露了出去,以景溯的能力,难保不会查出她的真正身世。   “我没有……”   柳凝斟酌了一下,想说自己没有不开心,把柳重明的事岔过去,但还没完全出口,却被他一声轻笑打断。   “不想说,不说就是了。”景溯笑意盎然地看着她,“我也没有那么好事,再说今日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柳凝垂下眼,默默警惕起来。   景溯主动上门,从来都没什么好事。   手被他忽然拉起,冰凉触到她掌心,柳凝看见景溯把一只白玉小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这是你的药,我按着之前的药方,着人配成了药丸,每日服用三次。”他说,“比起日日煎煮汤药,更省事些。”   柳凝微愣,这些时日不见,她以为他只是公事繁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却也将这件事惦记在了心上。   她握着药瓶,怔然不语,景溯瞧了眼日头:“现在正好是服药的时间,你吃一颗试试。”   柳凝点点头,从瓶里倒了一颗在手心,就着茶水喝下。   她之前一直按药方服用药汤,味道甚苦,然而景溯给的药丸,苦味却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还有一丝微甘。   柳凝看向景溯:“这药……好像与之前不同?”   “还是一样的药材,不过我写了封信,托先前给你诊治的郎中,帮忙平一平这药里的苦味。”景溯解释道,“然后新写的药方里,又添了一钱白芍药,两钱甘草,缓和了味道,于药效也并无太大影响。”   他连她不喜苦味,也考虑了进去。   柳凝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肆意妄为,令她厌恶抵触,可偶尔却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心细的一面,就像是把她放在心尖上一般呵护。   这也许只是他一时兴起,顺手给的好处,可之前,从未有人这般心细如发地体贴过她。   卫临修没有,柳重明也不曾有过。   柳凝将药瓶收到袖子里,敛眸:“多谢殿下。”   “不用客气。”景溯指节轻轻敲了敲窗框,“与其谢我,倒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还是第一次到江州,人生地不熟,你总该带我逛逛。”   他又是这副得寸进尺的德行,柳凝心中才掀起的一点波澜,很快平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夫君他还在里屋,万一等下醒了……”她不想去,为难地看着景溯,“要不改天,等他不在的时候,我再陪殿下出去?”   景溯低笑了起来:“管他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是每次都应付过去了?”   柳凝嘴唇抿起,他说得倒是轻巧,却不知她每一次都如履薄冰,绞尽脑汁地圆回来,卫临修又信任她,这才糊弄过去几次。   卫临修心思单纯,但却也不是傻瓜,若真叫他发现了端倪,又哪里能遮掩得住。   柳凝决定再拒绝得坚决一点。   左右这里是柳府,她不答应,他也总不能强拐了她离开。   可景溯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手伸进袖口,拿出了她那枚寒梅玉坠,摊在她面前,凉凉的冰丝扫过她手背。   柳凝以为景溯又要故技重施,拿这玉佩威胁她,但他没有,竟是直接将这玉放在了她手里。   “之前来江州前,答应过要还你。”景溯挑眉,“今日我送了你药,还把玉佩也给你了……对你这么好,还不乐意陪我出去走一圈?”   柳凝的确不乐意,药的事情另说,这玉佩原本就是她的东西,如今他不过是物归原主,怎么反而成了人情?   但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佩,是真品,景溯肯这么轻易地还给她,倒也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不打听她与柳重明的事,还这么干脆,将扣了许久的玉佩还给她。   柳凝满腹疑窦,但还是先将玉佩妥善地收好。   收起来的一瞬,她难免有些感慨,所有祸事皆因这块玉而起,若是当初她没有将绿萼推下山崖,也未曾丢失这块玉佩……说不定便不会被景溯盯上。   而现在玉佩重新回到了她手里,可是与眼前男子的纠缠,却是越来越深了。   景溯立在窗外,他身后的花枝随风轻轻晃动,他不走,似乎还在等她做决定。   柳凝权衡了一下,最终觉得拂了他的意思,说不定还会惹上什么麻烦,便改了主意,答应下来。   不过是陪着走一圈,时间还早,日落前总能回来。   “殿下能不能在柳府后门等我一会儿?”她终于点了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她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和他走在一起。   景溯见她顺了他的意思,唇角一翘:“可别让我等太久。”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终于从窗边离开,只留下一地树影斑斓。   柳凝望着窗外,静默了一会儿。   今日的他,总感觉有些奇怪……说不上来哪里违和,却让她心里微微生出一丝不安。   柳凝思索半晌,却也没有什么头绪,末了只好回过身,将桌上的笔墨收好,换了一身衣裙,沿着府里隐蔽的小道,朝后门走去。   --------------------------------------   柳府后门对着一条清冷的街,景溯在街角处等着。   柳凝不一会儿便到了约定之处,她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一身蜜合色织锦纱裙,裙边绣着银丝蝴蝶,随着她的步伐轻轻翻动,像是要从裙面上飞出来一样。   景溯眼前一亮:“这身倒是不错。”   柳凝笑笑,应承了他的夸赞。   她特意穿得比平时精致些,以防景溯嫌弃她穿得素气,又找来更打眼的衣裙逼着她换上。   “殿下要不要去看戏?”她问,“江州的戏曲班子乃是一绝,我知道有一家戏院,离这不远,每日上演的曲目不多,却都是精品。”   “也好。”   景溯似乎颇感兴趣,柳凝见他这般好商量,虽然疑惑更深,但也松了口气。   她提出去戏院,倒不是因为有多爱看戏,纯粹是待在室内,被人认出的风险会更小;而且看上一出戏,也比在街市闲逛更省时间,看完就可以早点回府。   他答应便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柳凝领景溯进了一座戏楼,高高的戏台立在中央,上面布着栩栩如生的景物,戏台被茶座围着,而二楼则是一间间雅座,人坐在房里,朝着戏台的方向有一扇窗可以打开,可以将台上的戏,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包下一间雅座,柳凝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精致的江州小点。   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刚开始唱,她瞥了眼戏单子,是《玉蝴蝶》。   她对这出戏有些印象,简单来说就是一对痴男怨女相恋,却最终发现彼此是世仇,不得善终的故事。   两人情感不为世俗所接受,双双殉情,鲜血滴在昔日的定情信物玉蝴蝶上,故得此名。   当年她还没离开江州,这是最叫座的戏,在各个戏楼风靡一时,直到现在,依旧还很受欢迎,几乎是去江州戏楼的必点曲目。   不过柳凝倒是没觉得这戏哪里好,除了配奏的乐曲与布景还算可圈可点,故事本身并没有特别吸引她的地方。   所以景溯专注地瞧着戏台时,她有些无聊地撇开目光,拿起碟子里一块小小的芙蓉糕,吃了下去,然后拿起茶杯,轻轻吹着茶汤上浮起的一丝茶梗。   她轻轻啜了一口,正要放下茶杯,一抬头,却忽然对上景溯的视线。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正瞧着她,指了指戏台:“不喜欢看这个?”   柳凝一怔:“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这般心不在焉……分明心思不在上面。”景溯笑道,“我听说女孩子都爱看戏,尤其这种爱恨纠葛,阿凝为何偏偏不喜欢?”   他说得肯定,似乎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看透的感觉并不舒服,但景溯说得也没错,她的确不喜欢。   “我喜静,从前也不怎么爱看戏,而且这出戏讲的故事……”柳凝顿了顿,还是把真实想法讲了出来,“也确实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她看了一眼戏台,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明明肩头上承担着责任,还负着未尽的义务,却为了男女之爱,自说自话地卸下这一切——在我看来这不是情深,只是另一种自私懦弱的表现而已。”   这戏里的男女彼此世仇,却最终相爱,还以爱之名逃避所该面对的一切……柳凝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世人皆感慨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情,可是她觉得一个人存于世间,本也不是独独为了一个‘情’字活下去。   还有些更重要的事。   而那些错误且不必要的事,就应该从开头掐灭。   柳凝说完后,忽然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景溯说这些话。   明明柔柔弱弱的否认一下,糊弄过去便好,何必这样认真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她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模样,这样冷冰冰的话,从未跟任何人提过。   或许是她下意识觉得,只有景溯能够认同这话的意思。   不是他们感情有多好,也不是她信任他,也许纯粹因为他也是一样的冰冷凉薄,不懂爱也不会爱,只在乎得到了什么……像她一样。   景溯静静听柳凝说完,不似往常那般随意,而是难得认真地望着她。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好像对柳凝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意外,只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   “不过你不喜欢这出戏,我大概还能猜到另一个原因。”   柳凝微愣,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不过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故事里的女子,身负家仇,却最终爱上了仇人之子。”景溯盯着她,语气轻柔,“……你看到她,总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是不是?”   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柳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僵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似有惊雷在她耳边炸开,嗡鸣声萦绕在耳边,她浑身冰冷,力气瞬间抽干。   柳凝无意识地松了手,手里的茶杯直直坠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一地惨白。 第31章 被他发现了?   柳凝脑中轰鸣一片, 时间静默,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却仍强自镇定地看着眼前男子, 只是声音木然虚浮, 就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景溯微微一笑:“还跟我装傻?你不姓柳……姓萧。”   柳凝瞳孔一缩。   原本还未出口的辩解,突然间便失去了全部意义。   他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她在他面前,早已是无处遁形。   柳凝沉默不语, 听那人继续道:“未获罪前, 萧家是汴京第一豪族, 若我没记错, 当时萧家分为两房,长兄萧征为武将, 受封镇国公,其弟萧哲从文,任国子祭酒, 掌管太学……你是二房萧哲之女,我猜得对么?”   萧哲。   柳凝听到父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 心脏猛地一缩。   他说得没错, 她父亲在家中行二, 镇国公萧征是她大伯。   他们都死了, 那年雪落寒夜, 萧家除了她, 一人不留。   “听闻祭酒大人膝下有一小女, ”景溯慢条斯理地看了柳凝一眼,“当时萧府逢祸,似乎还不到五岁……”   “这些事情,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柳凝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   她声音淡淡的,可心里却是拧成一团,既有身份暴露的无措,也有旧事重提的苦涩。   过去那些事情,柳凝总是竭力避免想起,可此时却被景溯提及,轻轻巧巧地回到她的脑海里。   “多亏了你那枚玉佩。”景溯轻笑,“那枚玉佩并非凡品,雕工也绝无仅有,当初捡到后,便起了心思查一查——前后派人查了许久,竟发现是前祭酒大人的手笔。”   知道了萧哲,事情便有了些许眉目,再加上柳承思也曾与萧哲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虽不能完全肯定她的身份,但大胆猜测一下,却也不难。   柳凝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前的玉坠,轻轻叹息一声。   原来还是它惹的祸。   这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却未曾庇佑过她,一再招致来的,总是祸事。   事已至此,她索性不再多说什么,最后的秘密都被景溯知晓,任凭她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景溯见她敛起眉目,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略略挑眉一笑:“这么沉得住气?就没什么想说的?”   “殿下想听我说什么?”柳凝抬头瞧了他一眼,“想听我求你?倒也不必,你想要什么,自己来拿就是……我能反抗得了?”   她说话一向温婉得体,凡事留三分余地,便是之前对景溯再不耐烦,也能控制得了自己,从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可此时却像破罐子破摔般,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这话柳凝早想说了,兜圈子这么久,他乐在其中,她却早就厌烦了。   “瞧你,我哪有让你求我。”景溯被她直言相撞,倒也不恼,弯了弯唇,“比起听到你哀求,其实我更好奇你和卫临修的关系。”   “当年萧家通敌叛国,罪状证据,都是由忠毅侯卫穆一纸呈上去的,真要论起来,卫家是你仇家——可你却嫁了卫临修,成了卫家的少夫人。”   景溯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父亲在天之灵,若得知此事,是作何感想。”   柳凝本以为自己能足够冷静,可是所有的克制,在他这一句话出口后,全部溃堤而出。   她浑身抖了起来,盯着景溯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在殿下看来,我够贱的,是吧?”   柳凝声音一开始有些颤,慢慢说了几个字,才归于平稳。   “为了报仇,不顾廉耻去侍奉仇人。”她说,“是挺贱的,不怪殿下看不起。”   “可惜生而为女子,不能如男子般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堂堂正正地报仇雪恨——只有以色为刀这条路,我没得选。”   景溯一愣,看着她眉目淡漠,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过她病时羸弱,灯下温柔,唯独这样冰冷的讥诮是第一次见,她眼中满是厌倦,好像是厌了自己,也像是在厌整个世界。   景溯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正想说他并没有看不起她,可却见眼前女子缓缓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殿下看不起我,觉得辱没了先父的气节,那便由得你。”柳凝说,“你的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景溯也不是柔软的性子,先前要安抚的话止在唇边,面色陡然一沉。   他揭露她身世,也不过是想瞧瞧她什么反应。   本也没打算当作胁迫,甚至还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给她,她却先来了脾气。   可是这些日子待她太客气了些?   景溯目光升起一丝不虞,柳凝却毫不顾忌,反正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若他有了宣扬出去的想法,她做什么也是无用。   他什么时候顾及过她的感受?   地上的茶杯碎片泛着冷光,茶水沿着碎裂边缘缓缓滴下,像是女子的泪,浸湿了她的裙角。   柳凝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他轻而易举地说出她的秘密,勾起了她最难堪的心事,搅得她脑子一团乱麻,几乎快要炸裂开来。   她已经失去了冷静,此时的表现,已是勉力克制的结果。   若再继续待下去与他相对,怕是要崩溃,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柳凝提了裙角,当眼前的男人不存在一般,便匆匆往门口去,景溯却也霍然站起,拦在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柳凝往他身前拉去。   “你放肆,孤准你走了么?”   他声音冷冷的,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怒意。   这些时日景溯与她交谈,总是你我相称,相处随意,并不摆储君的架子。   此时却又重新自称起“孤”,还斥她放肆——可见是当真动了怒意。   柳凝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恼怒从怦怦直跳的心头升起,用力把袖子扯开:“你松手——”   景溯见她如此抗拒自己,唇角抿成一条线,眼中划过一丝阴鸷,用劲再往前一扯,她便撞进了他怀中,他紧紧捏住她的下颌,刚想训斥,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血滴了下来,落在雅座的檀木地板上,还有几滴顺着他的手背,沾染在她的手腕与袖口边。   柳凝握着碎瓷片,是刚刚打破的茶杯,不知何时她竟藏了一片。   看见鲜红的血液,她头晕了一下,但很快抓紧手里的碎瓷,棱角刺破手心,让自己清醒起来,趁着景溯吃痛松手的工夫,推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扶着阑干跌跌撞撞,一口气出了戏楼,见景溯并没有追过来,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心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着,柳凝眼前有点花,但还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进戏楼之前,天还晴着,此时却阴了下来,落下了绵绵细雨,沾在她的衣裳发间。   因为落了雨,街边的小贩都匆匆收起了摊,街头瞬间清冷起来。   柳凝不想回柳府。   她今日失了态,其实与景溯本人无关,只是旧事伤疤被□□裸地揭开,她一时受不了而已。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柳凝心中生出一丝轻微的后悔。   她还是没管控好自己,就算被景溯发现了秘密,他也未必会宣扬出去,耐心与他周旋便是,又何必露了情绪。   惹他不快,她又能得到什么。   可是景溯提到了父亲,还有卫临修的事情,柳凝没办法保持冷静。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她的父亲光风霁月,母亲善良温柔,可她自己却长成这副模样——她毫无顾忌地杀过人,说谎像吃饭一样简单,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枉顾廉耻。   若父母泉下有知,看到她变成现在这样,一定会失望至极。   她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柳凝心思纷繁,提着裙角,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顺着道漫无目的地往下走。   转过一个街角,却险些撞上人,柳凝见眼前的深蓝色衣襟有些眼熟,抬头看了一眼。   是柳重明。   她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见他目光沉沉望着她,心里很快明白,这并不是巧遇。   真烦。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不能让她静一静?   “……大哥。”   柳凝低头轻轻唤了一声,手悄悄地缩回袖口。   她先前忘记把手里的碎瓷片丢掉,刚刚心态紧绷,一直抓在手心里,割出了伤痕。   若是被柳重明看到,难免又生出事端。   可衣袖边的血迹却掩饰不去,柳重明眉头一沉,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将她的手心扳开。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弄的。”柳凝若无其事地笑笑,“弄碎了杯子,本来想将这碎片丢掉,谁知却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我这就——”   她没说完,话被他沉声打断。   “别骗我了。”柳重明凝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你……被他欺负了?”   柳凝悚然一惊,骇浪掀过心头,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她和景溯的事……被他发现了?   柳凝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上柳重明晦暗不明的双眼,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在说谁?” 第32章 他知道了?   柳凝原本还指望着, 柳重明说的是卫临修。   可是他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我……看到你们一起从后门出来,去了戏楼。”   柳重明神色晦暗, 他之前在宴席上醉了酒, 冒犯了柳凝,后来清醒过来, 想找到她道歉。   谁知却正好瞧见她出了后门,与景溯相会。   她虽然当时带了面纱, 他却还是能根据身形辨认出来。   柳重明一路远远跟着, 发现他们进了戏楼……再后来, 她跌跌撞撞跑出来, 遇见了他。   柳凝听到他这么说,心头原本存着一丝侥幸, 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指尖冰冷麻木。   千瞒万瞒,可她和景溯的事情,还是被人发现了。   柳重明也打算威胁她么?   雨似乎越下越大, 落在柳凝的身上发间,她笑了笑, 双眼一派淡漠。   柳重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像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目光落到她手上的伤口, 叹息一声。   “先走吧。”   他说着拉着她的手, 就近到了一家酒馆, 包了间雅座,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柳重明让柳凝在桌边坐下:“我先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碎瓷片早就被柳凝扔掉了,但手里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看到柳重明从怀里拿出药粉,熟练地洒在她伤口处, 药粉接触到破损处的瞬间,火烧火燎地刺痛起来,柳凝疼得颤了颤指尖。   不过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柳重明把药纱一层一层缠在她的伤口上,手法娴熟。   “没想到大哥还随身携带着伤药。”   她记忆里的柳重明,总是拿着书卷,手是文人墨客特有的纤细修长,如今却沾染上了沙场剑戟的粗粝。   “在军营里习惯了。”柳重明固定好药纱,抬头,“刀剑无眼,在外面受了伤总得会自己处置。”   听上去他像是受过不少伤。   值得么?   柳凝没有问,柳重明的选择有没有意义,不该由她来判断,也与她无关。   她更在乎另一件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在窗框上,沾湿了窗格间的竹篾纸,柳凝捧着温热的茶杯,默不作声间,听到柳重明开口。   “你怎么会招惹上他?”他终于问到了景溯,“他……逼你的?”   柳凝没说话,只是先抿了口茶,才淡淡道:“如果是,大哥会替我杀了他么?”   柳重明愣了片刻,眼神里露出一丝颓然,静默不语。   他做不到。   柳凝微微一笑,她早就料想如此。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柳重明对她有意,也很早就明白,他的那份情感并不是爱——只是过度的保护欲。   他好像很希望能一直保护她。   可惜力量有限,当初不能阻止她嫁给卫临修,如今也无法帮助她摆脱景溯。   他什么都做不到,却偏生将这份情感转移到她身上,好像对她多么情深执着似的。   柳重明真正愤怒不甘的,只是他本身而已,这是她一早就看明白的事实。   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对象——可惜柳凝不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安排好一切,并不需要谁的怜悯或是保护。   连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明白,喜欢的只是虚妄的幻象而已。   “噗,我说笑的。”柳凝轻轻松松地笑了笑,“大哥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与太子殿下只是发生了些误会,不必担心。”   柳重明盯着她,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斟酌片刻,还想开口再问,却听柳凝冷声道:   “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大哥不必再问……本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她这样的语气,柳重明心中一痛,但又想起自己却也无能为力帮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顺着她的心意不再多问。   他垂下眼,末了叹息一声:“卫临修知道这件事么?”   “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柳凝弯了弯唇,轻笑一声,“……大哥会告诉他么?”   柳重明看着她唇畔的笑意,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他一直以为她柔弱内敛,孤苦无依,只能等着他来保护……可柳凝此时坐在他对面静静微笑,却好像离他很遥远,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柳重明沉默,头一次他觉得,他可能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下去,似乎终于消停下来,柳凝喝完杯子里的茶水,缓缓起身。   她心态已经完全缓和下来,唇边挂着温柔恬淡的笑意:“走么?”   “去哪儿?”柳重明一怔。   “我暂时还不想回府。”柳凝说,“随便去哪儿都行。”   她慢慢出了门,走到街市上,此时天气已晴朗起来,夕阳斜照在潮湿的青石板路面上,漫射着清浅的余晖。   柳凝沿街而行,柳重明跟在她身后。   她在江州待了十来年,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也还算熟悉,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窄巷,最终在一家陈旧的皮影馆前停下了脚步。   “这么多年,没想到这家还开着。”   柳凝似乎有些感慨,这皮影馆地方偏僻,她只有小时候来过,渐渐长大以后,忙于各项事务,也就没有到这里来过。   当时是柳重明带她来的。   如果能撇开其他感情,其实他是一个不错的兄长。   柳凝走了进去,皮影馆里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她便和柳重明在最前头坐下,正对着影幕,随便点了一支来看。   皮影只为他们两人而演,暗室里灯光全聚焦在影幕上,一只小狐狸的影子慢慢出现在上面。   柳凝看过这个故事,讲的是狐妖化人报仇的故事,这里的几支戏中,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也最遗憾这个。   狐妖修炼成人形后,接近从前一个个仇人,将他们在睡梦中杀死,它报了仇,可最终却也因此受了天罚,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她喜欢这个快意恩仇的狐狸,也羡慕大仇得报的人生,唯独对结局不满意。   但柳重明却不喜欢这个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是在劝人放下仇恨,弃恶扬善,如此结局,纯粹是狐狸咎由自取。   柳凝看着白幕上的影子晃动着,又侧眼瞧了一眼柳重明,他神色沉重,似乎心不在焉。   她知道他还在想她与景溯的事,他帮不了她,恐怕正在自我厌弃。   其实没必要。   一开始的确是景溯勉强她,但后来他们的关系就很难再这样定义了……大概算是景溯禁锢着她,她却也欲拒还迎,心怀鬼胎地想要反过来利用他。   可惜她的身份已被他知晓,最大的把柄握在了他手里,她输了一局。   咿咿呀呀间,故事落下了结局,柳凝看着皮影慢慢落幕,忽然问柳重明:“你还和以前一样想么?”   柳重明一怔:“什么?”   “就是这只狐妖。”她指着空空的皮影幕,“你还觉得她罪有应得么?”   柳重明神色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柳凝要这样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报仇不是正确的行为。”他说,“许多事情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柳凝顿了一会儿,起身,“我们回府吧。”   渴望保护她的人,未必知道她真的想要什么。   何况他也并没有真正的决心与能力,能为了她对抗一切。   柳凝忽然觉得庆幸,她从未被虚假的温暖所蒙蔽。   一直一个人走过来,虽然有时会累,但是起码可靠。   --------------------------------------   回到柳府已经是晚间。   柳重明提着灯盏,亲自把柳凝送回她的院子。   然而拐过回廊,却瞧见垂花门边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卫临修靠在院门边,身上披着件素色外衫,头发散落未束起,模样微微有些凌乱。   他素来得体,注重仪容,鲜少有这副模样,柳凝看得心头一紧。   难道……景溯恼羞成怒,为了报复,竟将她的身世告诉了卫临修?   她脚步不由得一顿,柳重明诧异地看了柳凝一眼,随后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门口的卫临修,也是动作一滞。   卫临修也看到了他们两人,慢慢走了过来,对着柳重明施了一礼。   “大哥。”   柳重明脸色稍稍有些僵硬,他不喜欢卫临修,素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今日他发现了柳凝与景溯的事,看着卫临修,居然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没再冷面相对。   “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柳重明看了柳凝一眼,对着卫临修点点头,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他,“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改日再陪你们慢慢聊。”   他没有多作逗留,很快离开,留下柳凝与卫临修两人在院子门口。   卫临修提着灯笼杆,纸糊灯笼随着夜风晃晃荡荡,他看着柳凝,没有说话,半晌才从唇间一丝叹息。   “……先回房吧。”   他们一前一后进屋,桌上的灯烛发出微弱的光芒,两人影子模糊地映在墙壁上。   柳凝将一盒茶酥放在桌上。   “今日外出,正好在街上遇到大哥,他请我喝了茶,又看了场戏,这才这么晚回来。”她说,“本来只是想给夫君买些点心回来,倒是耽搁许久。”   这套说辞是一早就想好的。   若是放在平时,卫临修会对她温柔地笑笑,夸赞她的体贴。   可是今天没有。   柳凝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他没有笑,眉头微微蹙着,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异样的情绪。   卫临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柳凝指尖轻颤了一下,脑中下意识就浮现出景溯那张脸,牵手、亲吻、拥抱。   他们已经做过很多事情。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 第33章 他取走了她手里的刀   “夫君在说什么……?”   柳凝垂下眼, 悄悄握紧了衣袖。   她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又一向深得卫临修信任,景溯的事情, 应该不会被他发现才是。   至少不该这么快。   卫临修看了柳凝一会儿, 叹了口气:“我在说柳重明。”   他待柳府中人一向亲近有礼,可此时提到柳重明, 语气却透出一丝生硬。   柳凝听他说的不是景溯,悄悄松了口气, 但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丝讶异。   她没想到, 卫临修居然会对柳重明产生戒备。   柳凝微微挑眉:“……夫君为何要这样说?”   卫临修默然半晌。   “他……喜欢你。”他轻轻说, “并不把你单纯当妹妹看待, 你……发现这件事了么?”   柳凝看着卫临修,烛影在他脸上晃动, 他还是那样温和的表情,却总觉得哪里有些陌生。   她当然知道柳重明的心思,但她没想到, 卫临修居然也会注意到。   而且他语气肯定,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可成亲一年有余, 竟一丝半点也没透露给她。   他还知道些什么?   柳凝忽然觉得心里没了底, 她自忖很了解卫临修, 在她眼里, 他一直是很好对付的。   “夫君真是的, 乱说什么。”她抿唇一笑, 偏了偏头,只当卫临修在开玩笑一样,“大哥一向人品贵重, 我是他亲妹妹,哪里会有这种事……难道夫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   卫临修摇摇头,默了一会儿才道:“……只是感觉而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宴饮后酒醉躺在榻上,又做了关于柳凝的梦。   梦里黑漆漆的,她被一个男人强行拉走,他拼命地去够她的手,但只能堪堪擦过她的指尖,错过后,很快她便消失在黑暗里,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醒来后,房里空荡荡,没有她的身影,他忽觉心中不安,披起外衣出了屋,到了院子门口,没待多久,便看到黑暗里柳重明提着灯,和柳凝并肩走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卫临修虽然很信任柳凝,但并不傻。   他喜欢她,自然也能分辨出其他男人对她的情感。   从很早以前,卫临修就感觉到柳重明对柳凝的态度诡异,但当时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测——直到此刻,他看见这一幕,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心中的感觉却终于肯定下来。   这是他的错觉么?   卫临修立在桌边不语,灯火明灭,映在柳凝脸上,将她的五官勾勒得分外柔和。   “看来夫君的酒还没醒全。”她温柔地笑笑,“怎么还胡思乱想——”   没说完。   最后一字卡在嗓边,没来得及发出,柳凝忽然被卫临修抱在怀里,他手臂揽得有些紧,与平常大相径庭。   他的反常让柳凝不安,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他却不肯放,将头埋在她颈边,看上去有些疲惫。   “……夫君?”柳凝轻轻唤了一声。   “我没事。”卫临修声音有些哑,“可能……今天真的有点喝醉了。”   他也不知,心里这些烦乱的思绪究竟为何而来。   只是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坏事很快要发生……但他却无力阻止。   --------------------------------------   是夜柳凝辗转难眠,想到卫临修幽幽的目光,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自然不是内疚,她只是觉得心惊。   柳凝自以为对卫临修了如指掌,却从未发现他也有这样敏锐多疑的一面。   这次是逃过了一劫,他把注意力放在柳重明的身上,也许暂时还未察觉到景溯的事。   ……下次呢?   就像是强行用纸去包住一团火焰,她再怎么努力,最后好像都很难摆脱被火焰反噬的危险。   在反复的思量中,柳凝累了,慢慢地陷入睡梦。   梦里卫临修不再是那副温情款款的模样,他赤红着双目,平日里抚琴作画的手掐在了她的颈间,恨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背叛他。   柳凝张了张嘴,想说她嫁进来,就是为了背叛的。   但嗓子被掐得紧紧的,发不出声音来,整个人如同溺水一般,呼吸不畅,寒雪夜里的刀戟与鲜血又似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她紧紧地蹙着眉,慢慢浮上水面,猛地睁开眼。   梦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伴着雀鸟清脆的鸣叫,轩窗半开,露出院子里的斑斓春色。   柳凝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在床边靠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   卫临修不在,听下人说,他一大早便跟着太子离开了柳府,外出公办。   柳凝听到景溯也不在柳府,稍稍宽慰。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她松一口气,那便是昨日惹恼了景溯,虽然并不是理智之举,却也阴差阳错,让景溯冷落起自己来。   否则还得在卫临修眼皮子底下应付他。   眼下他渐渐多疑起来,正该是避嫌的时候。   卧房里一片寂静,柳凝望着窗外春景,缓了口气,然后轻轻咳了两声,连忙把药瓶取出来,倒了两粒药丸在手里。   她看着手心里圆溜溜的药丸,有些怔神。   这是昨日下午景溯给她的,当时他还在窗外,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谁知没过多久两人便闹翻了,不欢而散到现在,没再打过照面。   不过柳凝也无所谓,反正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没什么意思。   但药还是得吃。   她还是得对自己的身子稍稍上点心,再不在乎,至少也得多活几年,看到大仇得报,才不枉她撑了这么多年。   柳凝和着茶水将药丸服下,入口一丝淡淡的清凉甘甜。   她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绪调整好,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起身换了一身家常衣衫,在桌案前坐下,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研磨提笔,一页页翻看。   这是她从卫府带过来的册子,一直谨慎地带着,一到柳府便放进了暗格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里面记载了在卫府收集到的各项信息,账务、人事、在汴京的关系网……均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趁此时无人,柳凝提着笔尖沾了朱墨,一页页细细翻过,要紧处用红线圈画出来;边上还摆着另一支细笔,尖端蘸了靛青色,用作勘误修订之用。   她花了一大上午的时间,耐心地将这项工作做好后,把册子卷起,收进了袖中,然后去了正院书房。   柳承思今日休沐,应该待在书房里。   柳凝吩咐下人通传后,很快便被请进了房里。   昨日她回来得太晚,还没有好好和她的养父见上一面。   柳府清简,这书房里的布置亦是简单朴素,一如柳承思本人一般。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案边,形容清瘦,两鬓边微微霜染,房里燃着淡淡的松寒梅香,让柳凝瞬间想起幼时父亲的书房里,也总是染着这样的味道。   柳承思是她父亲的弟子,这习惯便随他而来。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年柳承思落魄时,曾受她父亲萧哲资助指导……后来柳承思中了进士去江州入仕,异地相隔,除了逢年过节几封书信,两人倒也没有太多联系。   可是萧家逢变后,昔日交好的世家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丁点关系,更有落井下石者———世态炎凉,唯有柳承思冒着风险,收养了独活下来的她。   她很感激。   柳凝慢慢地合上书房门,走到桌案前,施了一礼:“父亲。”   入了柳府后,柳承思为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柳凝”二字,亦是他亲自所取。   柳承思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柳凝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卷册,递到了柳承思面前。   柳承思一页页翻过,她则在旁边,慢慢把卫府的情况讲了一遍,其中不少是她掌管中馈后发现的。   忠毅侯府私底下并不干净,柳凝曾一条条仔细核对账本,发现了不少猫腻之处,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倒叫她悄悄掌握了一些官商勾结、乃至与北国通信的证据。   这些都记录在了卷册里。   她一个女子,妄图扳倒整个卫家,无疑于蚍蜉撼树,好在她身后还有柳府,柳承思也决意为恩师报仇。   在小时候,柳承思便时刻教导柳凝时刻谨记家仇,他请人叫她各项技艺,女工书画雅乐,把她好好地培养起来。   南陈女子不能入仕,她要想报仇,只有亲自走进卫府,从内部击破,才有实现的可能。   虽然这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她苟活至今,为的也只是报仇雪恨,再渺茫也要试一试。   “做得不错。”柳承思翻看着她写的卷册,点头赞许。   “能给父亲派上用处便好。”柳凝轻轻道,“可惜这些罪行太轻,若真摆到明面上来,也未必能重创卫家。”   即便卫家如今失了圣心,经营十数年的关系利益却都还在,还不至于被这些小罪状一下子扳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柳承思冷冷一笑,“卫家怙恶不悛,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子罪行,想来都是握在卫穆那老狐狸的手里,轻易不叫人捉住了把柄。”   他顿了顿,又看向柳凝:“你已经做得很好,嫁进卫府不过一年,已经探知了这许多事,还将卫府中馈揽在手中……恩师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为你欣慰。”   父亲真的会为她欣慰么?   柳凝不可置否,但面上却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抚了抚衣袖,安静地站在原地。   等柳承思把册子剩下的部分翻完,两人又对弈一局,一边商量着如何安排未来的计划。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柳凝把残局的棋子收好,看向柳承思。   “过几日便是秋姨的忌辰,许久没回来,我想去祭拜一下。”她说,“父亲可否为我安排车驾,送我到南音寺小住几日?”   这次回江州,除了要将消息递给柳承思,还有一位故人,她很是想念。   未嫁之前,柳凝年年都会去她坟前祭拜,嫁了卫临修后,便未再去过……如今难得回来,自然要去看一看。   柳承思答应了她的请求。   --------------------------------------   几日后,柳府马车停在南音寺门外。   古刹清净,香雾袅袅升起,笼罩在佛寺顶端,颇有缥缈空灵之感。   柳凝下了马车,随身只带了两名婢女,她将婢女安排在禅房里等着,自己则从后门悄悄离开,往后山去。   她提着一只竹篾篮,里面装着镰刀楮钱,沿着山道一阶阶爬至半山腰,拐进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一株青松孤零零立在土堆边,前边立着石冢,看上去已有些年月。   有段日子没人打理,石碑上积了一层薄灰,柳凝拿出一方丝帕,将碑上的积灰仔细擦了去。   目光一瞥,碑下荒草丛生,她把手帕扔到一边,又从竹篮里取出镰刀,蹲下身除草。   山地间最爱长些蒿草,质地坚韧,清理起来很费事。   柳凝一手握着蒿草的顶端,另一只手用小镰刀的刀尖割下蒿草根部,可惜气虚体弱,割了几根手上便没了力气。   她觉得手腕有些酸,稍稍垂下。   正打算歇一会儿再继续,一道阴影却从侧边落下。   柳凝抬头,看到景溯正站在她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弯下腰身,取走了她手里的刀。 第34章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刀拿在景溯手里, 柳凝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紧张起来。   他们之间已有很深的纠葛,她对他也算熟悉, 但至今心里仍会不自觉地抵触。   尤其是之前, 他们还发生了矛盾。   柳凝稍稍退了一步,不过景溯却只是瞥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轻轻撩起袍角蹲下身, 把墓碑前的蒿草悉数割去。   他似乎还挺熟练的。   柳凝在后面看着男人, 他头发用玉冠整整齐齐束着, 一身墨灰色的衣衫, 上面暗纹点缀,看上去颇有几番庄严之态。   她与景溯有些时日未见了, 此时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有些眼生。   景溯动作很快,将除去的蒿草随意丢到一边, 把镰刀放回竹篮后,缓缓站起身。   他站定后侧头, 柳凝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溯没说话, 她也没有, 两人默默相对。   空气凝滞, 柳凝垂下眼, 最终叹了口气:“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巧有些事。”   好一个正巧。   柳凝信了他才有鬼, 但也懒得去多问,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还有正事要做。   柳凝从竹篮里拿出一截树枝,一头削得尖尖, 在坟前除去蒿草的地上,画了一个圈,将准备在篮子里的楮钱元宝堆在里面。   楮钱分黄白两种,上面皆印压着“冥游通宝”的纹路。   她从怀里拿出一只火摺子,将圈里的东西点着,小火苗窜起,很快渐渐燃了起来。   热气扑面而来,柳凝起身避开,看着燃着的纸屑纷纷扬扬,随着风与热气慢慢升腾起来。   景溯站在另一边,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上一次不欢而散,他记得她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缠枝裙,今日却寡淡素气了许多,一身天青色的罗裙,外罩素色披帛,乌发松松挽起,仅在鬓边用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固定。   她看上去有些单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谁?”景溯打破了安静。   他显然再问她正祭奠的人,柳凝抬起眼,指了指坟前墓碑:“上面有写,殿下看了便知。”   石碑上规规矩矩刻着隶体,先慈秋氏之墓。   “可孤记得你母亲姓林。”景溯似乎一早就看过墓碑上的字,眼皮都不抬一下,“令堂是前御史中丞林匡之女,对么?”   柳凝扯了扯嘴角:“殿下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当真是查得一清二楚,除了萧家,连她外祖林家的底细,也悉数挖了出来。   她语气淡淡,说完这句,就没继续下去,只是看着火势渐渐弱下去,坟前只余下清清冷冷的灰烬。   江州春季多雨,此时又下了起来,雨不大,雨丝轻盈地落在她的衣衫上,像是风无意间扬起的微尘。   柳凝侧头瞧了一眼,看到景溯正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他不多问也不多说,静默垂眼的模样倒是顺眼了许多,让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宫中相见时,他杏衣玉冠,看上去和煦良善,好似温润美玉。   柳凝忽然起了谈兴。   “这坟里葬的是秋夕。”她回答了刚刚的问题,“是我爹的侍妾。”   说是侍妾,其实只是通房丫鬟,听说是母亲嫁进萧家前,祖母给父亲安排的。不过父亲心中只有母亲一人,从未动过她,秋夕也从不以父亲侍妾自居,本本分分做着从前当丫鬟时该做的事情。   直到祸乱那日。   秋夕似乎受到父亲的嘱托,带着她出府避祸,她们乔装打扮,从墙边的狗洞里悄悄钻出去,避开了前后门的官兵,一路磕磕绊绊地逃离了萧府。   柳凝说完第一句,忽然有些后悔,她与景溯并不是这样推心置腹的关系,甚至她还厌烦着他,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听这些。   她并不希望他对她有更多的了解。   但这些事,好像也只能说给他听,此时只有他在,也只有他知道她的过去。   柳凝叹了口气,第一句话已经出口,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   细雨如织,她慢慢回忆起来,当年秋夕带着她一路向北逃亡,投靠昔日曾受萧府之恩的故人,却都被拒之门外,更有甚者还欲捉拿她们送交官府,秋夕拼了命带着她逃走,才死里逃生。   一路上一个弱女子带着小孩,途径一个城镇,盘缠还被匪人抢了去,两人身无分文,饿着肚子沿街乞讨了几日……她没几日便发起了高烧,后来秋夕不知寻了什么法子,竟弄到了些银两,治好了她的病,然后一路往北至江州。   最后有幸得到了柳家的收容,可秋夕却死了,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温柔地摸了摸柳凝的脸,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   柳凝后来才明白过了秋夕到底做了什么……她带着个孩子一路奔波,积劳成疾,送她最终至江州柳府时,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秋姨死后,就被安排在这座山上落葬。”柳凝简单地讲了讲逃亡后的事,望着石碑,“她一直深深恋慕着父亲,为了他的一句嘱托,便不辞艰辛地将我送至柳府,甚至还豁出这条命来……碑上刻一句‘先慈’也不为过。”   雨势似乎大了些,十二骨纸伞在柳凝头顶撑开,她看了一眼景溯执伞的手,慢慢上移,对上他的双眼。   他正有些认真地望着她,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抚在她的鬓发边,指腹轻轻擦去沾着的雨珠。   柳凝一怔,心头浮起一丝异样,随后忽然生出莫名的恼怒。   “殿下在可怜我?”   她冷冷地避开他的手,没等景溯开口,便继续道:“倒也不必,我只是想说说秋姨的事情,并非自怨自艾……殿下也不用心生怜悯。”   柳凝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   她并不觉得自己悲惨,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正在努力去做,她只希望能在余生达成所愿,不留遗憾,而不是得到他人隔靴搔痒的可怜。   有什么用呢?   尤其这份怜悯来自景溯,她现在如履薄冰的处境,有一部分也着实是拜他所赐。   柳凝弯腰提起一边的竹篮,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也没必要再继续逗留。   竹篮上覆着的手帕已被雨水打湿,她揉成一团丢到篮子里,从里面抽出一把伞,钻出景溯的伞下,撑开,露出伞面上的杏花枝。   她没回头再看景溯一眼,径直提着竹篮离开,消失在濛濛雨雾里。   --------------------------------------   回了厢房后,柳凝吩咐婢女打来热水,灌进浴桶里。   先前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脱下,她整个人泡进了浴桶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波绕在肌肤间,稍稍舒了口气。   房里安安静静,在宽衣前柳凝就将婢女们都屏退下去,只留她一个人。   不然被人瞧见心口处纹着的蝴蝶,她不知该作何解释。   柳凝低头瞧了一眼那处,很快又移开目光。   一看到这蝶纹,很快就会想到景溯,她这个时候只想清净些,并不愿让男人占据在她的脑海里。   南音寺地处偏僻,远不如隐香寺那般热闹,却很合柳凝的心意,她来之前,便与柳承思说好要在此多待两日。   还是一个人更舒服些。   若是在柳府,不仅要应付卫临修,对着柳家人也没那么自在——除了柳重明令人尴尬,柳承思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柳承思的确与她父亲交好,当初肯护下她,也确实出于情分道义。   但再好也不至于为她担下这么大的风险……柳凝在柳府这么多年,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柳家原本与卫家便有旧怨,除了报恩,柳承思也的确有利用她的心思在。   但那又如何。   柳凝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这事柳承思并没有刻意瞒她,何况她也从来没打算在柳家汲取什么温暖,当初柳家肯为她改换身份,保她下来,柳凝已经知足。   报仇光凭她一女子也成不了事,柳承思虽只是一个四品知府,柳家却在江州屹立多年,背靠江州大营,势力关系盘根复杂,也算是她的助力。   柳凝用手掬起水,轻轻在手臂上洒落,长发浸了水,粘在她脸颊脖颈间,像是柔软却坚韧的藤蔓。   她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好一会儿,直到感觉水纹渐凉,才起身出来,自己将身子擦干,把衣衫严严实实穿起来,遮住胸前印记,这才唤了婢女进屋收拾。   收拾干净后,柳凝靠在榻边,发间沾染着淡淡的皂荚香气,头发虽擦过,但还有些潮湿,便随意地搭在身后铺展开,慢慢自然晾干。   她用了寺中素膳后,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书消磨时间,再抬头时,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深夜。   外间能听见两名婢女轻轻的鼾声。   柳凝掩了书册,放到一边,也打算就寝,正要将半开的轩窗关掉,却忽然瞧见窗外一片星辰。   下午刚下过雨,此时晚间却是一片清朗,夜凉如水,清澈的夜空上繁星如斗,数也数不清,彼此交相辉映,落下一片清辉在房门前的阶前。   柳凝瞧了一会儿,收回了关窗的手,轻手轻脚地推开后门,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仰头望着天上星河一片。   她还小的时候,也曾见母亲坐在门前欣赏夜空,她过去,便会被抱在暖融融的怀里,母亲总会温柔地指着星星,在她耳边讲起它们的名字。   所以她也识得一些,虽然大部分忘了,但天璇玉衡、贪狼参商,这些总还算有些印象。   柳凝对着夜空,凭着印象一点点辨认,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周身泛起了一丝凉意。   她轻轻蹙了蹙眉,觉得身上微冷,正思考要不要回房歇息,一件外衫却忽然落在了肩头,罩在她身上。   柳凝熟悉这件外衫,青灰烟墨,上绣暗纹。   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景溯。   他站在她身后,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便在边上空着的石阶上坐下,怀里还抱着只卷轴。 第35章 “终于不记恨孤了?”……   他又出现了。   “殿下。”   柳凝已经不意外他的突然出现, 敷衍地唤了一声,便默默地转回头去。   她手撑着脸颊,继续凝望着夜空, 就好像景溯不存在似的。   但景溯似乎并不想让她清净下去。   “还在生我的气?”他问。   “我没有生气。”柳凝怔了一下, 低声道,“我怎么敢。”   他并不是能让她肆意生气恼怒的人, 当然,对柳凝来说, 这样的人也并不存在。   她没问景溯是怎么来的,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溯沉默了一会儿, 叹了口气:“我之前……并没有可怜你。”   他语气温和, 没等柳凝开口,又继续说道:“那天也是……我还没有说完, 你就走了,追也追不上,还有东西没来得及给你。”   他说的是那天戏楼的事情, 柳凝低头,余光瞥见他的手背, 那里还残留着一道淡淡的伤痕, 是她当时为了挣脱, 用碎瓷片划上去的。   伤痕下五指收拢, 景溯握着一只卷轴, 递到了她怀里。   “现在给你, 还来得及么?”   他语气清淡, 也没去看柳凝的神情,只是用余光扫到她肩头的外衫,衣角处的暗纹在星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一丝恍惚蔓上心头。   本来也没打算与她碰面的。   他知道她住在这里,此时夜深,他料想她应该已经睡了,本来只是打算从后门进去,将这画轴放在她枕边,便悄悄离开。   谁知她却没睡,就坐在这台阶外,漫天星辉洒落,笼罩在她身上,从背影看去,越发透出一丝单薄柔弱的味道来。   景溯本来想直接离开,却看到她双手环在肩头,似乎有些冷,最终还是没按捺住,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些,他也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自己居然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   遇见她总会渐渐破例,大概只有她是特别的。   柳凝看到景溯递过来的画轴,微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她兴趣不是太高,虽然景溯画技一绝,可堪比稀世珍宝,但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   不过出于礼貌,柳凝还是轻轻点头:“谢谢殿下。”   景溯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打开看看?”   柳凝微愣,心想这人当真是自恋到了极致,非得让她展开这画,好生观赏后夸赞几句,才肯满意?   但她也不愿在这等小事上过多计较,依了他的话,手指将丝绦拆开,两手各执卷轴一端,将画卷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柳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却是怔住,借着星光月色看了好一会儿,眼眶微微有些温热。   上面画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天边一轮满月泛着清晕,映照着地上一片皑皑雪色,梅枝随意生长,遒劲的枝上点缀着浅红色的五瓣梅花,中间包裹着鹅黄色的蕊,霜雪温柔地覆盖在上面,薄薄一层,与月色交相辉映。   画卷微微有些泛黄,笔触也与景溯惯用的不同。   是她父亲萧哲的手笔。   画卷左上配了落款,末尾处还有她父亲惯用的朱印。   “可还喜欢?”景溯轻轻问。   “……喜欢。”柳凝眨了眨眼,神色一派平静,唯有声音有些涩,“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原本就在东宫的宝库里,我查明了你的身世后,想到还有这一桩事,便取了出来。”景溯说,“不过现在它归你了……喜欢的话,就好好收起来。”   柳凝又盯着这画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不舍地移开目光,把画卷小心地卷起了起来。   她没有抱在怀里,而是重新将丝绦系好,还给了身边的男人。   景溯一愣,眉头扬起:“你不要?”   柳凝摇了摇头:“殿下可以暂时替我保管一段时间么?”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微微带上一丝不解,柳凝垂下眼,轻声解释:“这画是父亲所作,我不愿带进卫府,留在身边,也多有不便。”   这只是其一。   她也不愿意欠下景溯的情,权当是另一种拒绝。   她还想利用他来着,便应该拒绝任何能够打动她的事物,以免目的还没达成,自己却先陷了进去。   景溯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应了声“好”,把画轴重新拿了回去。   他将画轴用锦缎包起来,放在一边,打算再过一小会儿便离开,柳凝却把他披在她肩头的外衫也取了下来,双手奉还给他。   景溯看着她单薄的肩头,终于皱起眉。   他曾听东宫属官们闲谈时提起,家中妇人泼辣善妒时,总是令人招架不住……可此时却觉得,女子冰冷淡漠起来,更让人心中不虞。   眼前这人其实也算不上冷漠,眼角眉梢俱是温柔,可景溯总感觉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之间,虽然看得见她,却好像触碰不到分毫。   柳凝捧着他的外衫:“殿下还是穿上吧,小心着凉。”   “你身子弱。”景溯语气沉沉,“又何必这么生分。”   她没说话,只是把衣衫放到他膝头,转过身去,慢慢理了理头发,将耳边碎发撩到耳后。   “那殿下……可以先穿上衣服,再抱住我。”她声音很轻,“这样就不会冷了。”   柳凝说完,抬眼对上了景溯的眼,看到他怔住,眸色陡然一沉,幽深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清辉落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脸愈发雪白,黛眉弯弯,眼睛里倒映着星辰万千,柔美空灵,再好的画师也很难将这份神韵落到纸上。   膝头的衣衫掉到了地上,无人搭理,景溯直接跳过了穿衣服这一步,把娇弱的女子扯进了怀里。   他扯得有些用力,柳凝失去平衡,倒在了他的大腿上,脸对着他衣袍上的锦纹,她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去引诱一个男人。   再是从容淡定,也未免会感觉有些羞耻,柳凝埋头在他的衣袍间,心情复杂。   从前勾引卫临修时,虽然也费了心机,但他一向喜欢含蓄清雅的,自然不需要如此直白。   哪像这个……   柳凝感觉她的下颌被捏住,男人慢慢将她的脸侧过来,双臂愈发收紧,缓缓低下头,凑到她耳边。   “终于不记恨我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气息扑在她耳边,泛起一丝痒,很快又被一丝轻微的刺痛替代。   景溯咬上了她的耳垂。   一开始有些重,好似在惩戒,但很快又柔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   柳凝浑身一僵,睫毛轻轻颤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袍袖,那处被他轻轻噬着,异样的感觉泛起,呼吸不自觉地乱了几拍。   他的唇松开了她的耳垂,逐渐往下,柳凝肌肤上起了一阵战栗,定了定神,从他腿边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来开彼此的距离。   “殿下处处体贴,阿凝一直记在心里。”柳凝靠在他怀里,“怎么舍得一直记恨下去……”   区区甜言蜜语,她也是会说的。   那男人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不过指尖抚过她的一头青丝,动作温柔里透着一丝缱绻,柳凝就知道,他心里应该颇为受用。   柳凝弯了弯唇。   从景溯把衣衫披在她身上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在他的心里,还是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一块位置。   这一点,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清楚地意识到。   那日不欢而散,是她任性了些,好在一切上天眷顾,他先低了头,局面又慢慢地扳了回来。   柳凝靠在景溯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了双眼。   既然逃不开,注定要与他纠缠,那就只好继续利用下去了。   --------------------------------------   到江州后,景溯似乎颇有些忙碌,那晚离开后,便再也未到寺里来寻过柳凝。   柳凝在南音寺里小住两日,很快到了回府的日子。   回柳府后,她身边还多了个婢女,鹅蛋脸柳叶眉,五官稍显寡淡,身形略瘦弱,但处起事来却颇有几分稳重之态。   用晚膳时,卫临修瞧见这婢女给柳凝布菜,觉得有些脸生,便问了一句:“这是新招进来的婢子?”   “母亲给的。”柳凝微笑,“自打绿萼失踪后,身边倒也没个得用的人,母亲便把素茵给了我。”   绿萼当年便是从柳府出来的,自小便贴身服侍柳凝,可惜眼皮子浅,后来还是为了点蝇头小利,便想要将她出卖。   不过素茵并不是柳府的人。   柳凝刚刚说谎了。   素茵是景溯特意安排给她的人,他说她身边总是没什么得力的婢女伺候,来江州前便干脆从东宫带出来一个训练有素的婢女,供她驱使。   他说是这样说,柳凝心里却清楚得很,景溯只是想要在她身边安插个人,方便获悉她的一举一动而已。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几日观察下来,素茵做事确实妥帖得体,而且日后与景溯再有牵扯,有这婢女在,总归会方便些。   柳凝说了是陈氏拨给她的人后,卫临修便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如此又平平静静地在柳府待了数天,很快便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柳凝这些日子在柳府安安分分,景溯似乎也繁忙起来,没空找她,她便每日按时吃药,将身体调养起来,闲暇时看看书做做绣工,聊以打发时间。   这日,她与柳倩在后院的紫藤架下绣花。   四月末正是紫藤花期,藤萝缠绕在木架上,垂下一串串淡紫色的小花,浅浅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架下石桌边,柳凝一面做着绣工,一面轻声指点着柳倩。   她对柳家夫妇的感情总有些微妙,不过对柳倩,却还是有些好感。   柳倩不知道她的身世,只拿她当亲姐姐,对她很是依恋,从小就爱缠着她玩。   这次回来也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姐妹两人待在一起。   尤其明日柳凝就要离开,柳倩更是不舍,几乎一整天都想腻在她身边。   此时两人正安安静静地绣着花,柳凝手上拿着一只竹青色荷包,上面用藕荷色的丝线,慢慢绣出并蒂莲花的纹样。   “这是做给姐夫的?”柳倩好奇地看着柳凝手里的荷包,问。   柳凝点点头:“夫君的荷包有些旧了,也该换一个。”   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总觉得卫临修可能有些怀疑她,做点东西聊表心意,也算是一种手段。   “姐姐和姐夫当真是琴瑟和鸣,好让人羡慕。”   柳倩似乎不耐烦了手里的绣品,扔到一边,只撑着头,专心瞧着柳凝手里的绣品,瞧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我的如意郎君又在何处?”   她看上去颇有些烦恼,柳凝想起她很快便要过了十四岁生辰,陈氏也要慢慢为她物色未来夫婿的人选了。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安抚小姑娘:“急什么,缘分到了,总会遇到诚心如意的人。”   “可缘分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柳倩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忽然又似想到了一事,抬起眼看着柳凝:“对了姐姐……这些日子,你可有见过太子殿下?”   柳凝手下一顿,针线嵌在荷包里,停了下来。   “阿倩怎么这样问?”她笑笑,“我一个已嫁妇人,太子殿下的圣颜,哪里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听说殿下来江州,便是在柳府上借住。”柳倩似乎有些兴奋,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人都快走了,我还没有见过一面,听说殿下公务繁忙,几乎不在柳府,就算偶尔住下,也是在外客所居的院子……娘从来不让我靠近那里。”   这就对了,柳凝想。   陈氏是不可能让柳倩见到景溯的,若是产生了什么纠葛,以柳家家世,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嫁入东宫为侧妃……陈氏一向视柳倩如掌珠,又怎么可能舍得她作人妾室。   不过看柳倩的模样,难道是产生了什么心思?   “阿倩……很想见太子殿下一面?”   柳凝观察着柳倩的表情,倒是瞧不出什么情愫萌动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谁不想呢?我还从未见过皇族之人。”柳倩撑着下巴,似乎有些神往,“尤其太子殿下,便是在江州也有传闻,听说不光芝兰玉树一表人才,人品也是贵重清雅……”   她悠悠叹息一声:“听说殿下还未娶妻,也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会落在哪家姑娘的头上。” 第36章 怕不是疯了   关于景溯人品贵重的话, 柳凝不敢苟同。   不过听柳倩这么说,倒也勾起了她一丝好奇。   她不知道景溯今年多大,但似乎比卫临修要年长些, 寻常弱冠之龄的男子, 便是未娶亲,也该订了人家……可却从未听说太子妃已定下了什么人选。   也不知是何缘故。   柳凝抿了抿唇, 心思并未表露在脸上,关于景溯的对话也点到为止。   很快到了傍晚, 金乌坠地, 柳凝与柳家人一起用了一顿晚膳。   用完回房时,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淡紫色与浅橘彼此交织融合,在天边铺展成晚霞。   柳凝心里一片平静。   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情, 将她的生活搅得浪起千层……好在明日便要回去了。   其实回京也未必就意味着轻松,她还得继续与景溯纠缠下去,但不确定的因素总归少一些, 她也不必再像这一路上这般被动。   而且,至少今晚, 她可以好好消停一下。   不过柳凝很快发现, 她高估了景溯的良心。   刚一回屋, 素茵就迎了上来, 对着柳凝稳稳当当施一礼, 然后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条。   这纸条再熟悉不过, 之前几次景溯约她, 都是这样。   果然上面还是他的字迹,如往常一般,写上了约定时间与地点。   他邀她今夜出游。   怕不是疯了。   柳凝捏着纸条不语, 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明日便要离开江州了,偏生今夜还要拉她出去。   当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而且今晚卫临修在,她一个妇人,要单独出门夜游,无论用什么理由也很难说得通。   柳凝眉头微微蹙起,正想办法把其中难处告诉素茵,托她转达给景溯,婢女却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到柳凝手里,低声道:   “这是殿下托奴婢交给夫人的蒙汗药,殿下说若是夫人有需要……尽可取用。”   他好像料到她可能摆不平卫临修这一关,连迷药都给她准备好了。   也不知是真为她考虑,还是想堵住她的嘴。   “……”柳凝盯着那小小的纸包,末了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接过,然后将素茵屏退下去,把之前约定的小纸条放在烛火边烧掉。   销毁完证据后,柳凝在桌边座下,打开小纸包看了一眼,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粉末,白色,闻起来没什么特殊味道。   景溯为她准备了迷药,可此时她与卫临修已用过晚膳,也不好随意掺进茶水哄卫临修喝下——迷晕他倒容易,但等他第二日醒来,难保不会想起自己昨夜喝了杯茶就晕过去,进而心生怀疑。   除非加在酒里,一杯一杯哄他喝下。   柳凝垂眸微微思索了片刻,吩咐下人取一壶青梅酒来,然后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缠枝纹镂空镯,套在手腕上。   这镯子内里有一部分设计成中空,最下方有一小孔,刚好可以把药粉填塞进去。   她差不多把东西准备好,下人也将酒送到,柳凝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端着托盘,去了房后的一处望月亭里。   听素茵说卫临修在此处。   柳凝悄悄走到亭边,帐纱被风吹得轻轻撩起,她看见卫临修正坐在亭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十五,月亮又大又圆,生得十分圆满。   倒是个饮酒的好气氛,柳凝便噙起微笑,自然走到亭子里,在卫临修的边上坐下。   卫临修乍然看见她,似乎有些惊讶:“阿凝怎么来了?”   柳凝把玉盏从托盘上取下,在他和自己面前各放一只,拿起长嘴酒壶往两个杯子里添了酒液。   “我瞧近日夫君郁郁寡欢,像是有些心事。”她柔声道,“也许久未与夫君把酒赏月,明天就要离开江州……今日月色正好,便陪夫君共饮。”   卫临修看着柳凝,月色落在眼里,神情一片温柔,但却也沾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也谈不上什么心事……”他回应柳凝先前那句,“只是……只是这一路上公办繁忙,有些累而已。”   卫临修说完,唇角轻轻抿起,低头看到地面上落下的一片溶溶月光,心里叹了口气。   他确实是有心事的,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在卫府里,柳凝只安安分分待在后院,极少与外男接触,他也没觉得什么。然而此行一路上随行男子不少,虽然他极力避免她抛头露面,但也被不少人瞧去了容貌。   卫临修自是知道柳凝容色极美,也未忽略别人看她时眼中闪现过的惊艳,这本就叫他心头发堵,到了江州柳府更甚——得时不时与柳重明相对,总让他有一种珍宝时刻被他人觊觎的不安。   是不安。   比起醋意,更多的是一种惶恐焦躁的心情,与其他男子相比,他羸弱多病,身带隐疾,怎么看也与她并不般配。   当年求娶时,他也怀着小心思,没有告诉柳凝他的隐疾……用一种卑劣的手段把她留在身边,原本还自我安慰身体会慢慢好起来,不算是欺骗。   可这么多年身体并没有好,连子嗣也无法留下,卫临修不知,柳凝有没有一刻曾经怨恨过自己。   他沉吟不语,想着乱糟糟的心事,忽然一杯酒递到了面前。   “这是柳府里特藏的青梅子酒,也算江州名产,不尝尝看?”   柳凝微笑着把酒盏递给他,酒里已下了药,而她自己手里不掺迷药的这杯,则自己慢慢地喝了下去。   她喝完,望着卫临修:“我瞧得出夫君心里有事,但既不愿说出来,那便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喝点酒,心里想必也能好受些。”   她还是这般善解人意,一如初见时那般。   卫临修怔怔然叹了口气,闷闷饮下杯中佳酿。他心绪不佳,也不似豪爽男儿一饮而尽,只是慢慢小口啜着,一杯酒磨叽好久才见了杯底。   喝完觉得有一丝丝晕意上头,不过并不明显,他只当是自己本就不胜酒力所致。   柳凝见他喝得极慢,瞧了瞧中天月色,指尖蜷缩了一下。   谨慎起见,她没有把迷药全放在一杯酒里,而是借用斟酒时玉镯敲在杯壁边的力道,均匀地洒出些药粉,分成几杯喂给卫临修,这样能让他有一个慢慢的迷晕过程,如寻常醉酒般,不至于太显眼。   但没想到他喝得这么慢……柳凝瞧了瞧月上中天,与景溯约定的时间是戌时三刻,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也就剩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了。   再这样慢悠悠下去,恐怕要迟。   柳凝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唇角弯了弯,不紧不慢地又把酒盏斟满。   “夫君好像兴致缺缺?”她笑道,“左右没什么事做,与阿凝玩一玩行酒令如何?”   卫临修一怔,随后笑了起来:“阿凝想玩什么?对句还是诗词?”   “前些日子从阿倩那儿学了一种新玩法。”柳凝展开十指,“你我四只手,一起伸拳或掌,同时口中喊数,可有五、十、十五、二十之数,若是一人猜对,便算另一个人输,输者自罚三杯,若是都未猜对便算平局重来。”   她细细地把规则讲清楚,一边观察着卫临修的神情,见他似乎颇感兴趣,便放下心来。   比对联诗词,难保自己不会先被他灌醉。但这猜数字的玩法,虽说一开始全凭运气,但只要卫临修输了,三杯掺药的酒下去,他的思路动作也会越来越慢,到最后自然不会是她的对手。   事实也的确如柳凝所料,一开始各有输赢,到后面因为药力影响,他伸手越来越慢,开口总比柳凝慢上一拍,最后酒越罚越多,四五轮后,终于耐不住药力,沉沉倒在了桌上。   看上去好像自然醉倒一般,就算他转醒,也万万不会怀疑有下药这回事。   柳凝唤来下人,将卫临修扶回房,而自己也匆匆回了里屋,将沾染了酒气的衣衫换下。   青梅子酒不是烈酒,但甘醇绵柔间还是隐隐带着丝后劲,她刚刚与卫临修玩行酒令,不可避免地也自罚了三杯。   本就是不宜饮酒的体质,此时觉得身子有些热,头也略微晕沉,取了一粒景溯给的药丸服下,稍稍好些。   柳凝看了眼屋里的漏壶,没再耽搁,新取出件衣裙换上,不忘将面纱戴好,之后安排素茵打点好一切,匆匆出了门。   她沿着府中隐秘的小径,从后角门离开,拐到约定的巷子里,看到一辆孤零零的青帐车停在一边。   驾车之人有几分面熟,似乎是景溯身边常伴的侍从,见到柳凝后毫无异色,只是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上车。   素手撩开青帐,钻进去,里面灯烛莹莹,映在车厢绣壁上,一片暖色。   景溯坐在小几边,几案上堆着几本折子案卷,他对着灯火正专注阅览着,食指屈起,无意识地在案上轻轻敲点着。   柳凝平日里见他随意轻慢惯了,总是有一种“他很闲”的感觉,难得见他有这等严肃沉稳的模样。   不过也就这一刻,景溯很快抬起头,目光落到她身上,眉眼一舒,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灯火幽微间,他缓缓微笑,竟然有一种恍惚隔世之感。   “你来了?” 第37章 好巧   柳凝颔首, 对上他的目光,心跳稍稍漏了一拍。   虽说她对景溯并无情愫,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许恶感, 但此情此景却着实有些美好。   男子浅杏色衣衫, 轻袍缓带,一头墨发也未像平时那般用玉冠规矩束起, 而是松松散散散在身后,分出一束用玉色绣带随意绑起。他偏头支靥, 眉头轻轻挑起, 眸中映着灯火色, 忽明忽灭。   柳凝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此时他的外表太有欺诈性, 她再是冷静自持,也终究是个凡人, 难免不会恍惚一下。   景溯把桌案上的卷宗折子收到一个檀木箱中,搁到一边,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当。   “过来坐。”   亲密的事已经做过不少, 柳凝也不再顾及什么矜持,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下。   车轱辘缓缓在青石板路面上滚动起来。   柳凝身子微微晃了晃, 手撑了一下稳住, 正打算开口, 却忽然发现景溯倾身过来, 附到她肩颈间, 呼吸羽毛般喷洒在她的皮肤上。   她眼睛睁大了一下, 下意识往后仰, 却被他扳住肩头。   景溯在她颈间嗅了嗅:“你喝酒了?”   青梅子酒味甘甜清淡,却还是沾染着一丝淡淡酒味,即便她换了衣衫, 也还残留了一些在身上。   柳凝本来可以好好作答,不过他的气息乱拂,惹得她有些痒,睫毛颤了颤,将他轻轻推开:“……是喝了点。”   “怎么又不听话?”   他好像是在关心她的身子,明明忌酒,却偏偏还喝,柳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还不是殿下的错……”   酒意还萦绕在脑袋里,虽清醒,却好像还是比平时稍冲动些,她白了景溯一眼后,才想起这举止略有些不知轻重,心生悔意。   不过景溯对此毫不见怪,甚至似乎还颇有些受用。   她平日里总是稳重得体,难得有这般娇嗔模样,倒像是未嫁人的小姑娘一般。   景溯忽然想起她虽已为人妇,今年却也不过十七,比自己还小了些,本就正当青春曼妙的年岁。   念及次,再看到她头顶上妇人发饰,便觉得心头有些堵,抬手将她固定盘发的素簪悉数抽出来。   一头长发蜿蜒而下,青丝如瀑,垂至杨柳枝条儿般的腰间,温软柔顺,也愈发衬得女子纤弱动人。   柳凝一惊,随后抿了抿唇:“殿下……?”   他总是莫名其妙,先前还好端端的,也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把她的头发都拆散了。   她想把簪子拿回,景溯却不给,随意往边上一扔:“难得出来玩,带这些累赘做什么。”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雪青色的丝带,从她身后抽出一绺头发,缠绕着系上,末了收尾时,还很有情趣地绑了个小巧的蝴蝶结,欣赏了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样就很好看。”   柳凝看不见自己后面,只好任由他折腾。   好在和他共处在马车里的时间并不太长,很快就停了下来,景溯牵着她的手下车,青帐帘掀开,一片灯火交织映入眼底。   湖边有一处码头。   江州依山傍水,北面横亘青柏山,是南陈与北梁国境交界之处,淮水顺延国界,分流向南,其中一处支流便注入江州腹地的翠陵湖中——正是他们所在之处。   柳凝默默看了景溯一眼,没作声,心想这位殿下倒也是别出心裁,专拉人家大晚上游湖。   岸边停着一艘小小的画舫,景溯拉着她上去。   “明日就要回汴京了,上次在广陵未能尽兴,临行前在江州找补回来也好。”他笑道,“你在江州待了十多年,对这翠陵湖可还熟悉?”   “也不算太熟……”柳凝说,“从前就算游湖,也都是白日里出来,未曾夜间到这儿来过。”   她本就喜静,白日游湖通常也是江州官家小姐们设宴,她只偶尔参加,对此并不是特别热衷。   话说完,眉心被戳了戳,景溯笑着移开手:“泛舟夜游才有趣味……没见识。”   柳凝捂住额头,揉了揉被他指尖戳过的地方,景溯笑着睨了她一眼,然后掉过头去,吩咐船夫划桨。   这回他不像上次亲力亲为,而是和她一起对坐在画舫舱内。   舱内同一间屋室没有任何区别,布置得很有几分雅致的味道,两边是纹花软塌,中间摆着一张檀木小桌,上面放置着玉瓷茶具,还有一个六格拼盘,里面摆着碧涧、芳蕊等名品茶叶,还兼有玫瑰酥糖、椒盐桃片等一众精致点食。   侧面的窗半支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景溯慢悠悠地吃了两块茶酥,见柳凝似乎对吃食没兴趣,只是一味瞧着湖面,便道:“去船头看看?”   他说着起身,拉过她的手,往船头走去。   船头的视野更为开阔,柳凝低头,万千灯火倒映在水里,随着波纹绞成一团,远处传来嬉笑与荡漾的笙歌。   不少画舫也同他们一样,在湖面上慢悠悠漂荡,泛舟夜游,确实别有一番热闹。   就是有点冷。   她穿得单薄,湖上夜风吹来,稍稍瑟缩一下,景溯瞥了一眼,便命人从舱中取了件雪缎披风,搭在了她肩头。   柳凝把系带系好,手移开,却被他握住。   “还是有些凉。”景溯感觉着她指尖的温度,眉头微皱,“最近没好好服药?”   “每日都有按时服用,哪有这么快便起效,殿下也太心急了……”   她轻轻说着,可景溯却依旧看上去不太满意。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砰”的一声有东西撞上了船舷,船身剧烈地晃了晃,柳凝脚下不稳,险些失去平衡,幸好被景溯搂住肩头,才没有摔倒。   她头靠在他胸前,抬眼越过他肩头,看见另一艘画舫的船头顶在他们船边,船头支着的灯笼晃晃荡荡,灯晕里立着个华服男子。   他好像在笑,但具体也辨不清楚,嘴唇上挑成诡异的弧度,挺拔的鼻梁只露出一半,上半张脸被一张精致的金面具遮住,只露出两只眼睛,朝她和景溯这边望过来。   “倒是有缘。”男人缓缓开口,“泛舟游湖,居然还能与殿下碰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微哑。   借着船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柳凝发现这男人的眼睛有些怪,一只目光灼灼,另一只却看上去黯淡无光,只盯着一个方向,像是颇为僵硬。   她很确定没见过这人,但此时不知为何,心头却蓦然泛上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柳凝抿唇,正要开口问景溯,他却抓住她的袍袖,低头凑到她耳边:“把面纱戴上。”   他的声音有几分严肃,与平日不同。   显然他识得眼前这男人,而且似乎心存戒备。   这南陈境内,有谁敢与一国储君对上?   柳凝心头疑惑,但见他神情冷峻,还是低下头,拿出面纱,将自己的面容严严实实遮上。   景溯看着她戴上面纱后,这才转过身去,将她挡在身后,抬头望向对面的金面男子,微微一笑。   “顾大人,好巧。” 第38章 别的男人   顾大人?   柳凝轻轻眯起眼, 打量男子,可是映入她眼中的,只有遮去那人大半张脸的金面具, 灯火照映下, 正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还是想不起来这是谁。   不过直觉告诉她,景溯此行到江州, 恐怕与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柳凝默默思索着,忽然身上一寒, 发现那男子竟越过景溯, 朝她瞧过来——一只眼仍木然平视前方, 较灵活那只则盯在她身上, 目光像是一张细密的网,把她罩了起来。   他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 右边那只,似乎不能视物。   但此时眼睛的问题也不那么重要……这素不相识的男人,好像对她颇感兴趣。   柳凝垂下眼, 稍后退了半步,而景溯却往她身前迈了一步, 挡住男人透过来的目光, 唇边虽挂着微笑, 却透着些冰冷的味道。   “顾大人对孤的家眷……很感兴趣?”   “岂敢。”顾大人双手负在身后, 玄衫上金线纹泛着淡淡的光泽, 笑道, “只是顾某印象里, 殿下温润庄重,堪比南陈美玉……谁知也有这等风流随性的时候。”   他语气调侃,带着一丝熟稔, 不过气氛却隐隐透着诡异,这两人自然不可能是朋友的关系。   “孤在顾大人眼中,便是这样无趣之人?”景溯轻笑,眼中却一片淡漠,懒洋洋伸手揽过柳凝的肩头,“今夜月色甚美,孤携爱妾夜游赏月……如此良辰,美人在怀,岂能辜负?”   顾大人又瞧了一眼柳凝,玩味地掀了掀唇:“倒是顾某孤陋寡闻……此前未曾听说过,殿下身边竟有这样一位宠妾。”   宠妾?   柳凝默然低头,这两男人一唱一和,倒是就这么把她的身份敲定下来。   不过她能感觉到此情此景的诡异,自然不会捣乱,只是垂着头,静静靠在景溯怀里,安安分分地扮演一个菟丝花的角色。   不远处传来甜腻婉转的歌声,姓顾的男子没再盯着柳凝,而是循声望去,指着对面一艘大型画舫,唇角弯起。   “早听说江州烟花之所不建楼馆,通常设于画舫之上,夜晚灯火通明,供以富家子弟寻欢作乐……顾某向往已久,殿下可愿带着美人,与我一道上去瞧瞧?”   他笑容有些轻佻,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而景溯却也没拒绝他的邀请,慢慢勾起一缕笑容:“这有何难。”   他应了男人的邀约,原先撞在画舫边的船头调转,顾姓男子立在船头,画舫朝着另一边的花船渡去。   景溯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他双眼平静无波,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来。   柳凝靠在他怀中,端详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那人是谁?”   “顾曦。”   他只是随口说了个名字,却又像是没说一样,柳凝把汴京和江州两地所知的权贵一一过了一遍,确定并没有一个叫做顾曦的男子。   “他不是南陈之人?”她问。   景溯收回目光,低眉瞧着怀里的女子:“阿凝很感兴趣?”   “……随口问问而已。”   柳凝见他如此,便不再问下去。   景溯偶尔对她不错,但并不是完全信任着她,涉及朝政之事,恐怕更不会跟她提起……她本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没必要刨根问底,反倒惹他不快。   只是顾曦带给她的那份熟稔感,终究是叫她有些在意。   柳凝把疑惑悄悄埋在心底,起身与景溯拉开些距离,看着不远处灯火绚烂的花船,微微蹙眉:“我们……真的要去哪里么?”   “你不想去?”景溯看了她一眼,“那就留在这里等我。”   秦楼楚馆之所,女子有所顾忌,倒也合情合理。   他正想派人将她安顿好,柳凝却握住他的手腕,语气低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殿下还是把我一起带上……”   她说着,朝那花船的方向望了一眼。   虽然柳凝喜静,不愿去那喧哗骚乱的场所,但她还是想再与顾曦多接触一下,说不定能判断出那人是谁……再不济,也能掌握些消息。   景溯瞧了她一会儿,似乎是在辨别她的真实想法,末了还是点点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就跟我来吧。”   画舫停靠在了花船的旁边,船舷边支起一座座木架子,上面悬着水红色的灯笼,排列整齐,垂下的流苏迎风招摇,像是女子伸出柔媚的手,邀请宾客入幕寻乐。   丝竹琵琶铮铮作响,夹杂着客人们欢呼声、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级级登上楼梯。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的面纱严严实实地戴好,这才掀起珠帘,进了花船大厅。   大厅里烟罗软红,锦绣迤地,金杯掷地在绒毯上染出石榴色的酒污。   舞女们披着轻纱丝帛,踩着乐点回旋起舞,正中间一个妙龄女子怀抱琵琶,手里拨子上下翻动,卷出一连串又快又急的琶音,好似晚来风急,一树红花卷落,徒留一地残红狼藉。   顾曦正坐在最近的位置,他看见景溯,手里拿着折扇,指了指对面两个空余的位置,似乎已经为他们包下。   景溯拉着柳凝坐到对面。   弹琵琶的少女刚演奏完一曲,舞女们也停下动作,场中暂歇,顾曦朝前倾身:“听说妙音姑娘是这里的头牌,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殿下没听到她完整的演奏,倒是可惜。”   他说着挥了挥手,招来鸨母,拿出一叠银票:“再请妙音姑娘奏一曲。”   这回只听妙音独奏,舞女退散开,露出中间眉目如画的少女,柳叶眉水杏眼,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间俱是柔婉娇媚;她怀里琵琶半抱,扫视了全场一圈,目光落在景溯身上时顿了顿,悄悄垂下双眼,隐约有几分羞涩之意。   琵琶声很快再次响起,不同于他们刚进来时昂扬激烈,这次温柔和缓,曲调比荡漾的春波般缓缓铺开,婉转回旋,是一首《碧云天》。   这曲子柳凝很熟悉,江州小调,当年她学笛子,也吹过这一曲。   碧云连天,芳草离离,少女在暮春乘车出游,偶遇翩翩郎君,却与他擦肩而过,深知没有再相逢的缘分,无限缱绻心事,只能尽付这落寞的春光中……   这曲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少女心事,妙音一面拨弦,一面却频频朝景溯这边看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凝瞥了一眼景溯。   这人品性恶劣,只是生了张不错的面容,却总能引得不明内里的小姑娘暗许芳心。   不过他还是那副样子,唇边含笑,温柔多情,漆黑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无动于衷。   一曲终了,在场的宾客们无不惊叹,顾曦斜斜地朝景溯望过来。   “这女子如何?”他微微一笑,“比起殿下身边那位……”   他声音不高不低,意有所指,引得全场男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柳凝身上。   来此寻欢作乐的男子多是轻佻风流之辈,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暧昧探寻,其中还隐隐带着一丝下流的意味。   寻常女子被这么多男人如此瞧着,恐怕早就红了眼圈……柳凝倒是没羞赧,只是目光平静地垂下,眉头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比起被男人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更在意顾曦。   根据她的观察,加上之前他与景溯的对话,柳凝推断顾曦并非南陈人,且有极大可能是北梁官员……但就算如此,他对于景溯的态度,也未免太微妙了些。   说是挑衅,倒也不完全像。给她的感觉更接近于试探——不全然敌对,但也不友好,彼此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柳凝蹙着眉,正要继续思索下去,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景溯的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护在怀里,抬起眼,冰凉的目光里威慑隐隐。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男人们,本来还打着柳凝的主意,对上他的目光后,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似乎承受不了这种压迫感,噤若寒蝉地立在原地。   男客里不乏官宦子弟,似乎有人认出了景溯的身份,却不敢声张,只能窃窃私语几句,偶尔与同伴交换一下眼神,示意对方极不好惹。   檀木座椅上,身份尊贵的男人轻轻揽着怀中女子,她看上去体态纤柔,素衣雪纱,一头长发披在身后,不加任何点缀,却反而透着一丝出尘脱俗的感觉……脸被面纱遮着,看不清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丽柔婉的眉眼,眼中雾濛濛一片,好似隔雾看花,引人遐思。   谁都想知道这张面纱下,遮着何等容貌,身份尊贵如储君,竟会将她这般护在怀里。   不过没有人敢。   就连顾曦也敛了气息,有些警惕地盯着景溯。   一片安静中,景溯抬了抬手,把花船鸨母叫到跟前,从袍袖中取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般的夜明珠,扔到她面前。   夜明珠莹莹生辉,一看便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   “这……”鸨母没见过这等大手笔的珍宝,呆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结结巴巴,“公子可是要让妙音再弹一曲……?”   “你说她?”景溯看了眼台上抱琵琶的少女,嗤笑一声,“就这等微末之技,也敢端到台面上显摆,还敢号称头牌……可笑。”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耗费我的时间。”他慢条斯理,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肯定,“我喜欢清净……这夜明珠归你,船归我,你带着珠子,和其他人都下去,全部。”   鸨母人都呆了,在场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空气一片死寂。   “还不走?”景溯微微笑了笑,一只手轻轻抚摸柳凝的发,“可是在等孤……派人将这所船围起来,才肯走?”   柳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是否形象有失,只是揽着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身份一出,场中骚动起来,却一个个都不敢大声,末了几个人先下了船,其余的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人去船空,大厅里空荡荡一片,只有水红色的锦绸逶迤在地,透着狂欢结束后的落寞。   顾曦还没走,挑眉看着景溯,随后目光移到柳凝身上,兴致盎然。   “倒是叫人越发好奇了……”他唇角微挑,“这面纱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祸国之姿,竟叫殿下如此抛不开手去。”   柳凝皱了皱眉。   她也不知景溯又在发什么疯,大喇喇地将身份暴露出来,还强行包下这条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仗势欺人来着。   顾曦说完最后一句,对着柳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朝景溯拱手作礼后,便也下了船去。   他玄色衣衫上的绣纹明灭,消失在珠帘外。   柳凝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却冷不防下颌被人捉住,脸被牵引着转了过去。   “看够了么?”   景溯看着她,凉凉一笑。   “孤一掷千金,将这画舫包下,可不是让你去瞧……别的男人。” 第39章 殿下喜欢我么?   玉扳指触在她下颌, 他声音微凉。   柳凝回过神来,对上景溯的目光,牵了牵唇角, 轻声解释:“我哪有盯着人家一直看……不过是瞧他眼睛好像有些问题, 一时好奇而已。”   顾曦右边那只眼,似乎是装上去的义眼。   景溯不语, 眉头却微微挑起,柳凝与他视线幽幽相对, 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恐被他瞧破了真实心思, 睫毛微颤了颤, 垂下了眼。   暖融融的灯光下, 年轻女子长发及腰,低眉垂目, 薄纱拂在面上,隐隐透出姣好的下颌轮廓,虽然看不清下半张脸, 却依旧能感受到如水墨般缓缓晕开的韵味。   宽敞的画舫上,红纱绫罗逶迤在绒毯上, 只有他们两人, 安安静静。   “顾曦说你祸国之姿, ”景溯端详了柳凝一会儿, 轻轻一笑, “我倒要仔细瞧瞧, 阿凝是怎么个‘祸国’法……竟将我的整个魂魄都勾了去?”   他借顾曦临走时的话调侃, 随意地抬起手,拆开了面纱后的丝绦。   柳凝心中叹气。   祸国勾魂?她哪有这样的本事。   她知道景溯只不过是随口调笑而已,嘴上说被勾走了魂, 其实心里剔透得很——瞧着对她呵护备至,但涉及机密政务,不该说的,一句也不会对她提起。   面纱缓缓落下,柳凝的脸完整地显露出来。   景溯对眼前女子的面容已是很熟悉,便是闭上眼,她的每寸眉眼,也能不差分毫地画出来。   不过这样细致地打量,还是第一次。   美人立于灯下,一身淡雪青色的衣裙,不加任何点缀,却是浑然天成的精致细腻,琼鼻菱唇,嘴角习惯性地微微翘起,是无限的纤弱温柔,堆叠在绣鞋边的十丈软红,也就此黯然失色。   眉眼不是那等张扬夺目的明艳,但看了一眼后,却会被深深吸引,很难再移开视线。   景溯的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脸,不自觉便想起了月染清晕、新雪初降之景,雪色覆盖住一切污秽,是那样的纯净无瑕,好像一切罪孽都沾染不到她的衣角上。   不过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正是被这种深深的矛盾吸引,最初只是觉得有趣……如今却愈发陷进去,连他都有点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再是一片纯白,也得慢慢沾染上他的颜色,一起沉沦下去才好。   柳凝注意到景溯的眸色渐渐幽深起来,心跳微微快了些。   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人,难保他又忽然发什么疯,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轻声笑了笑,岔开话题:“刚刚殿下把其他人轰下船,身份都暴露了……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于殿下的名声有碍?”   “确实。”景溯点了点头,握住她的肩头,“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该怎么赔我?”   柳凝蹙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嫌船上这群人吵闹,这才一掷千金,将这船包下。”景溯摸了摸她的脸,闲闲道,“美色惑人……可不是正是你的过错。”   歪理。   柳凝心里冷笑,她又不蠢,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有意造势自污,借着她一副色授魂予的荒唐模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是顾曦,还是……?   额头被轻轻敲了敲,景溯嗤笑一声:“又在心里编排我什么?”   柳凝抿唇,无辜地揉了揉额头:“我没有……”   无论怎样腹诽,她脸上总是一副柔顺文弱的模样,正想再解释几句,他却忽然松开她的肩,往厅中央走了两步,拾起遗落在地上的琵琶。   “随你怎么想……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景溯哂道,“刚刚那个弹琵琶的,实在不怎么样,吵得人心烦意乱,还是都散了去才好。”   柳凝回想起刚刚那乐妓弹的曲子,音律中正优美,指法不乱,曲中情感意境也都到位,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她也曾在宫宴上听过乐师弹奏,不过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口味着实刁钻。   柳凝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一两声琶音。   抬眼一看,琵琶正横在景溯膝上,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则执着桐木拨子,宽大的浅杏色袍袖自然地垂下,木拨子上的流苏搭于其上。   他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弹了两声,然后微微凝眸,稍稍停顿了片刻,音律从琴弦下缓缓流淌出来。   弹的也是《碧云天》。   比起之前乐妓所弹,更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韵味,仿佛要将人深深地吸进去……柳凝安静地听着他弹奏,这才明白他适才的挑剔。   之前乐妓所弹固然不错,但与景溯一比,还真是不值一提。   柳凝被浅浅音律笼罩,一边望着景溯,他此时看上去专注认真,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悠闲,不像王储,倒更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闲散公子,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间,俱是才情与清贵。   不过很快这副模样就不见了踪影。   一曲终了,景溯慢悠悠抬起眼,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随性肆意。   他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坐塌上,朝柳凝瞧了过来:“怎么样?”   “殿下弹得很好。”   “只有这么一句夸赞?”景溯挑眉,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为你所弹……你不喜欢?”   竟是特意为她所弹?   柳凝微感意外,她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却是专门弹给她听的。   不过他的话一向半真半假,自然不能轻信。   柳凝低头:“殿下……怎么忽然弹琵琶给我听?”   “上次你请我看戏。”景溯慢条斯理一笑,悠悠道,“小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就只会弹几首曲子……权当是给姑娘的回礼。”   他眉眼间染着画舫里的锦绣灯色,杏衣散发,闲闲散散地抱着琵琶,自有一番风流之态,结合他刚刚的戏语,倒是有几分戏馆名倌的样子。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轻松肆意的模样。   又想起他那句“身无长物”……明明先前还颇为潇洒地扔下一颗夜明珠,将整艘花船都包了下来。   她低下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脸却忽然被抬起,景溯不知什么时候竟放下了琵琶,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笑了。”   柳凝愕然,但很快回应:“我一直都在笑。”   “假笑也算?”他摇摇头,轻声道,“唇弯起来谁都会……跟开不开心,是两回事。”   柳凝微怔,他说得没错。   她虽然总是保持着浅浅的笑意,但这跟高兴与否,并不相干。   那只是她应该露出的表情。   柳凝没想到这人原来还是有些了解她的……她有些微妙,却也觉得讽刺。   毕竟景溯本身,也正是构成她烦恼的其中一环。   柳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脸却被他捧起,他两手拇指按在她唇角边,轻轻摩挲。   她心头一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用指尖往上一提,将她的唇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你还是多笑一笑……会更好看些。”   景溯离得很近,在她耳边低语,辨不出具体的语气,却隐约带着一缕淡淡的怜惜。   就好像把她放在心尖上一样。   他凑近,气息拂来,柳凝脸微微红了起来。   她对上景溯的双眼,他眸中映着她的倒影,还有室内一地的锦绣乱红。   窗外湖水泛着微澜,一轮明月高悬,偶尔隐藏在薄薄的云雾后。   他的影子投下来,先前提起她唇角的手指稍松,却不曾离开,只是轻轻托着她的脸,指腹从她唇上抚过,沾上了淡红色的口脂。   景溯看着柳凝,呼吸微微有些乱。   气氛暧昧纠缠,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勾了勾唇,阖上眼,朝着她的唇瓣慢慢靠近。   双唇正要触上时,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凉。   景溯睁眼,看见柳凝竖起食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她正静静地瞧着他,眼中一片清明。   “殿下……喜欢我么?” 第40章 你别咬   窗外月色如洗, 柳凝问完,便安安静静地瞧着景溯。   他似乎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直白,先是愣了一会儿, 随后缓缓笑开。   景溯笑得满不在乎:“你觉得呢?”   柳凝抿唇, 她问这话,就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 结果他又反问回来。   总是这般捉摸不定……当真令人生厌。   “不过就是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柳凝唇角轻轻翘起, “……殿下不敢直说?”   她语气微嘲, 唇边笑意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 有意激他。   她难得露出这副表情, 景溯似乎有些意外,略略挑眉, 瞧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   “你就这么想听我喜欢你?”他轻飘飘道,“那好吧, 我确实……还挺喜欢你的。”   他说了喜欢。   但与其说是男子郑重的承诺,倒是更像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柳凝心里大致有了数, 景溯对她的在意, 更接近于对一朵花、一只小猫、一件珍宝……那样的喜欢。   又或者比这再多一点——但距离她所需要的, 还远远不够。   这样轻飘飘、落不到实质的心意, 他能为她付出什么?她又能借此得到什么?   柳凝掩下眼帘, 默然不语间, 垂落在肩头的发被男人撩起, 缠绕在指尖把玩。   “你怎么突然在意起这种问题了?”景溯弯着唇,凑近,“……阿凝想利用我?”   他声音不高不低, 柳凝却心头跳了跳,又转瞬归于平静。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利用我端了卫家,帮你报仇。”景溯半搂着她,神色亲昵,“把我的心意视若无睹,只想着如何利用,还这般堂而皇之……你还是第一个。”   他看破了她的意图。   柳凝淡淡地掀起眼皮,并没有太意外。   这很正常。   她也算有些了解这个男人,看似随性,本质多思多疑——若他什么都不怀疑,一味痴痴傻傻地顺着她的套路来,那才是怪事。   柳凝没多辩解什么,只是从他怀里抽身,坐在一边的小桌前,拿起桌上还未动过的酒壶,在身边的空位前摆上酒盏,慢悠悠将酒液倒进去。   这是留给景溯的位置,他掀起衣袍坐了下来,两人并肩而坐,挨得很近。   曲颈玉壶上染着浅浅青花,里面盛的酒叫美人香,入口柔润缠绵,宛如美人周身的香气盈盈绕绕,故有此名。   是名副其实的花酒。   柳凝正要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却被身边的人按住了手腕:“你不能喝酒。”   亏他倒是时时记挂着,也许是特地分给她的一点耐心。   “这是第几回犯禁?”景溯看着她把酒盏放回去,握着她皓腕的手却没松开,意味深长地看了柳凝一眼,“就这样不听话……还指望着我帮你报仇?”   他话语里带着诱导的意思,好像在暗示,她乖乖听他的话,便能得到她想要的。   柳凝对他这样的做法,再熟悉不过,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拿着她想要的东西吊着她,引诱她一步一步陷下去。   然而到最后,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只是陷得更深,独独成全了他。   故技重施,柳凝自然不可能再如上次一般……就算怀着利用的心思,那也是在她握住主动权的情况下。   花船上除了酒,还有些果浆,不会醉人。   柳凝取了一盏桑葚果浆,琉璃杯盏里盛着紫澄澄的汁液,闻起来自带淡淡的花果香气。   她小口啜饮着,入口泛起一阵酸甜。   柳凝没有回应景溯的暗示。   他明知道了她的目的,却还跟她这样耐心地纠缠,说白了,不过也是对她有所图谋罢了。   若是早早地交了底,反倒失了价值,这场博弈,也就失去了先机……此后极可能只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柳凝不说。   但凡他有所图,总会先开口。   果然,她没有沉默太久,便听到景溯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怎么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明日便要返程,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办?”   “照常。”柳凝说,“从前怎么过,之后还是怎样。”   景溯皱眉,对她这份淡漠的态度不是太满意。   “那我呢?”他问,“你就没什么打算?”   回到汴京后,东宫与忠毅侯府两地相隔,京中人多眼杂,他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总和柳凝待在一处。   若是她再不上心,整日窝在侯府里,恐怕更难相见。   本想用报仇勾着她,引得她自己主动凑上来,可如今柳凝一副淡淡的模样,对他肯不肯帮忙,似乎根本无所谓。   这就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   没得到意想中的反应,景溯心里微微有些闷。   他侧眼盯着柳凝,想看出她的真实想法,却见她只是安静垂首,手里端着琉璃杯盏,慢慢喝着里面的桑葚浆汁。   夜色已深,风渐渐大了起来,湖上掀起了浪潮,花船颠簸了一下,柳凝没防备,杯盏歪了歪,果浆洒了些在景溯的衣袍上。   她自己也呛了一下,咳了两声,一滴汁液滑落,顺着唇角流到脖颈,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缕淡紫色的细痕。   明明什么也没做,看上去却分外诱人。   柳凝看着景溯染污的袍袖,道了声歉,正要从怀里拿出丝帕擦拭,他却忽然欺身上前,扳住她的脸,唇印上了她的嘴角。   他似乎情绪不对,一开始亲上她唇角时,略微有些粗暴,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很快恢复了克制,唇顺着那道淡紫色的水痕往下移,逐渐温柔起来,其中又夹杂着浓重的贪欲,舌尖品尝酸酸甜甜的桑葚汁,将那残余的痕迹舔舐干净。   柳凝感觉到颈边湿润的感觉,一瞬间身子软了下来,麻麻痒痒的感觉从足底升起。   被景溯紧紧箍在怀里,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荼蘼香气,之前印象里总是清冽淡雅的,此时晃晃悠悠暗下来,好像素白色的荼蘼花,骤然被欲念染黑,散着一种幽泠泠的诡异。   还有炙热。   柳凝呼吸微微促起来。   她再冷静理智,却也从未被男人这样……亵玩过,身体敏感的反应油然而生,由不得她控制。   柳凝恍惚了片刻,隐约感觉他的唇停下来,顿在细腻的颈边,心中猛地一跳,一下子清醒过来。   上次他在这个位置,咬了一口。   她肌肤敏感,留下印子后,总是没那么快消去。   之前好不容易瞒过了卫临修,若是再被咬一口,回去一路同车,难保不被发现。   柳凝抓紧了景溯的衣衫,头靠在他肩头,稳住了呼吸,声音里却还是难免带上了一丝颤意。   “你……别咬。” 第41章 殿下属狗的?   别咬。   柳凝的心怦怦直跳, 颊边渐渐染上一丝绯红,却不是享受,而是难堪。   以往她与卫临修的相处, 大多是相敬如宾, 比起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更多时候是待在一起吟诗作画……每每被景溯这样对待, 总是有些无措。   尤其是,他愈发变本加厉。   一次次越来越亲密, 就好像在试探她的底线。   偏偏男女力量悬殊, 她总是很难拒绝。   柳凝头靠在景溯肩头, 感觉到他的唇在她颈畔游移, 原本要张口咬下去,临了却又好像还是听了她的话, 没有下口。   她稍稍松了口气。   但随后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景溯垂下的发丝拂在她颈前,痒痒的。   他没咬她,却也没离开她的颈边, 唇印在上面,轻轻启开, 对准雪一般的肌肤, 在上次咬过的地方, 深深吸吮了一口。   柳凝寒毛倒竖, 蓦地睁大了双眼。   她再也忍不住, 一把推开了身前的男人。   这回他没再用力箍着她, 轻轻松松就被她挣了开, 柳凝指尖触在颈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心头讶异,却不是因为景溯, 而是对自己感到惊讶。   从前与这人,也不是没有过亲近的接触,被他抱过、被亲过……然而之前的反应,都不如现在来得强烈。   也许是因为来之前饮了酒?   鼻端还萦绕着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柳凝捂着脖子,抬头怔怔看着景溯。   灯色下,他眼睛微眯,轻轻舔了舔唇。   “味道不错。”   他说得又轻又慢,柳凝反应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说得是她,还是她唇边残留的桑葚汁液。   不过无论哪一种……都足以令人面红耳赤。   柳凝避开景溯的目光,不想让他看出她心里的轻微异样,不过却还是听到他低笑一声。   “这样就受不了了?”   他抬起柳凝的下颌,看着她微红的脸,随后又暧昧地笑了笑:“对哦,我差点忘了,阿凝虽然嫁了人,却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家。”   “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她当然不喜欢。   倒也不是矫情到不能忍受他的触碰,只是她实在不喜欢那种心慌意乱、脱离控制的感觉。   柳凝顿了顿,委婉道:“殿下总该等我心甘情愿……”   “不喜欢也没办法。”景溯温柔地搂住她的腰,“你早晚是我的人,总该先慢慢习惯起来。”   他点了点她颈边新添的红痕。   上次留下的咬痕散了,这次新换上玫瑰色的吻痕。   景溯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觉得有些满意。   她看着像只羸弱的蝶,却总是飘忽不定,有时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有种离他很远,伸手也抓不住的错觉。   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女子,更无法容忍这种错觉……只有在她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才能令他心安。   景溯沿着那抹红痕,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脖颈往下。   他还想再她身上添上更多痕迹,让她整个人都沾染上他的颜色与气息。   不过现在好像还不是时候,得再耐心一点,多等等她。   景溯看着怀里人单薄的肩膀,心头动了动,疯狂的欲念稍稍散去一些。   他不是圣人,一开始动情之时,倒也不是没想过强取……只是认识她越久,这样的想法便越淡。   一方面他有自己的骄傲,不屑用这种低级的手段得到她;另一方面,他似乎对这女子,也逐渐产生了一丝怜惜。   从前也有下臣往东宫送过女子,其中不乏姿容妍丽的美人,还往往能歌善舞、善解人意。只是景溯不喜欢将就,任凭这些女人才貌双全,看不上就是看不上。   他没碰过任何一个,都私下处理掉,分配给心腹臣属与随从们。   许是天性凉薄,景溯看着这些女子梨花带雨、苦苦哀求的模样,心里却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但到了柳凝这里,却不一样。   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真情流露的模样。   除了病痛使然,她几乎很少流泪,更不用说哭泣,唇畔边总是挂着浅浅微笑,柔和却疏离。   总是那种精心修饰的温柔,真正的情绪永远留在面具后面,谁也触碰不到。   他很想撕开她的面具,可是另一方面,又不知为何,每次对上她的双眼,心肠又会情不自禁柔软下来。   上一刻还想掠夺一切,沉浸在她目光后,下一刻,就只想把她柔柔软软地抱在怀里,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享受体温相接的片刻暖意。   虽然她的身体多数时候泛着凉意,就像他一样。   柳凝靠在景溯怀里,见他眸中渐渐清浅起来,想来不会再做些出格的事,心下稍松。   她摸了摸颈边的吻痕,浅浅蹙眉,只盼着不要被卫临修发现才好。   柳凝想起适才的情景,又想起上次的咬痕,忍不住道。   “殿下是属狗的么,总是这样……”   她说得很小声,景溯只能模糊不清地听到几个字,还有她似叹非叹的语气。   “你说什么?”   “……没什么。”柳凝低头,“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里不好么?”景溯瞥了她一眼,“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待在他身边太危险,再继续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江州了,今天合该好好歇一歇。”柳凝眨了眨眼,轻声道,“殿下不困么?我倒是有些倦了……”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随后伸手掩住唇,好像真的困倦了一般。   “困了就睡吧。”景溯靠在软塌上,一手搂着她,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在我怀里睡,也是一样。”   “……”   柳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再好的理由,他随便几句,就能轻易带偏过去。   她当然不可能听了景溯的话,就这样在他怀里躺一晚上。 第42章 暂时放过你   柳凝稍稍推开景溯, 正斟酌着说些什么,劝他回心转意。   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脸颊被他轻轻捏了捏。   他现在触碰她, 似乎越发自然起来了。   “呵, 逗你的。”景溯收回手,“至于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柳凝一怔, 摸摸脸。   她的表情应该控制得很好,不会露出什么异样才对。   “再待一会儿, 我们就下去。”她听见男人叹息一声, 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等回了汴京, 再见你……就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了。”   这人就是这样奇怪,对她的态度时而随心所欲, 时而却又像现在这样,好像爱她爱到骨子里,一刻也割舍不下似的。   连她都不知道, 究竟那边是真的。   柳凝从他怀里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发, 还有身上叠出褶皱的衣裙, 低头盯着景溯的脸, 想辨别出他的真实心意。   “殿下舍不得和我分开么?”   “你难道舍得么?”景溯慵懒地靠了一会儿, 随后也站起身, 理了理衣袍, “就算对我无意, 总也存了利用我的心思……不牢牢地抓住我,你甘心么。”   听他的语气,好像笃定了她只能依靠他完成复仇一样。   柳凝觉得这男人也太过傲慢, 本来就算没有他,她也自有计划。   只是他偏偏出现了,还给她的生活造成了不小困扰……就算她顺手利用一下下,也该是他欠她的才对。   不过柳凝当然不会就这一点,跟景溯做无谓的争论。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我虽有我自己的打算,但对殿下,也并非全然无情。”她心中淡漠,唇角却勾起温柔的弧度,“您对我的好,我自然都记在心里。其实每次同殿下出来,我……也都很开心。”   柳凝越说越轻,好似有些羞赧,违心之语,说出来却像是真的一样。   不过其实这也不完全算是假话。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和卫临修虚与委蛇舒心一些,还是应付他更快乐一点。   让她高兴的事实在太少,只能说,各有各的烦恼。   柳凝这一番剖白,景溯似乎不可置否,他好像看透了她的虚情假意,但也懒得说破,只要她陪在他身边就行。   窗外传来了清脆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摇晃着铃铛,景溯转过脸来,淡淡道:“我们该回去了。”   这摇铃声似乎是他安排的。   柳凝点点头,正要跟在景溯身后离开,身子却忽然腾空,被他抱了起来。   她一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累了?”景溯怀抱着她,慢悠悠从船舷一边的木楼梯走下去,踩着踏板,走到先前那艘小画舫上,“我待你这般体贴,现在是不是更开心一点?”   他话里带着微微的讽意,似乎在回应之前她说的话。   柳凝无话可说,只能暗自腹诽景溯捉摸不定、行事无常,一边把脸转过去,深深埋进了他衣襟前。   船上有他的随从在,虽然知道这些人半句闲话也不会传,但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样亲密地抱着,她还是难免会不自在。   好在很快就进了画舫里,景溯放下她,将门关上,阻隔了外界的视线。   被他这么一抱,先前理好的头发又乱了,室内的博古架上正好有一面琉璃镜,柳凝走到前面,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一侧头,就看见颈部那处暧昧的红痕。   她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留下痕迹。   “叹什么气,你该庆幸才对。”   景溯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她肩头,看向镜子里的两人,轻笑一声。   “我其实还想多做些事情,但……这次就先算了。”   “暂时放过你,还不知足么?”   他咬重了“暂时”两字。   船舷边的潮汐声沙沙作响,时轻时弱地传入她的耳中,伴着男人的低语,柳凝心中难以平静。   不知道下次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   柳凝下船后,被景溯送回去,摸着黑回了柳府的院落。   有素茵帮她遮掩,很多事情就顺利了不少,回到了寝房后,她将衣衫匆匆换下,一面看向素茵,轻声开口:   “他醒过么?”   素茵心领神会,知道柳凝指的是谁,摇头:“二公子一直睡得很熟,未曾中途醒来过。”   她这样说,柳凝便放了心,换好寝衣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迷药的作用还在持续,卫临修毫无任何反应,窗外的月光映照在他熟睡的脸上,分外安详。   柳凝盯了一会儿,确保没有任何异常,终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陪景溯到这么晚,她也确实有点累了,躺下后一觉到天亮,再起来时,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要离开这里,柳凝并没有太多不舍,对于柳府的态度,她一直是既无恶感也不依恋,她能理解柳承思想要利用她的心理,也不否认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恩情。   当年肯冒着风险保她下来,她已知足,何况这么多年来,柳府在衣食用度上,也没有苛待于她,甚至还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将她好好培养成人。   只是没有爱而已。   没有就没有罢,又有什么关系。   柳凝和卫临修的东西早就由下人收拾妥当,她拜别了柳氏夫妇,临行前还去看了柳倩一眼,这个便宜妹妹倒是哭红了眼,颇为不舍,送了个香囊给柳凝,作为饯别礼。   这香囊绣得歪歪扭扭,上面的纹样似乎是柳凝前些日子才教的。   柳凝哭笑不得,不过心头还是泛起一丝暖意,将香囊收好,摸了摸柳倩的头,柔声叮嘱了几句,真就像个温柔的亲姐姐一般。   她没有血亲的妹妹,也幸好没有,不必叫她吃那份家破人亡的苦头。   安抚好柳倩后,也快到了出发的时候,柳凝离开了柳倩的小院,往柳府正门走去。   才出了大门,她停住脚步。   柳重明正立在树下,朝她望过来。   自从上次他撞破了她与景溯的事,无力保护她,似乎心中有愧,就再也没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大哥。”柳凝走过去,对着他微微一笑。   “……要走了?”   柳重明沉默地望了柳凝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跟她说的。   上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面对她的质问,他无话可答,他无法从景溯手里把她救下,甚至连勇气也提不起来,内心最深处的怯懦自私,就这样明晃晃地撕裂出来,把他最想隐藏的一面,表露在她眼前。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徒惹尴尬。   柳重明最后只能叹了口气:“……你多保重。”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太子车驾,转过头来,轻轻道:“对不起,大哥什么都做不到,保护不了你……那人位高权重,不是寻常能惹得起的,你也小心些,切莫冲动,也切莫陷得太深。”   柳重明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对上柳凝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之后的话便收了回去。   她还轮不到他来叮嘱。   他一直都很想保护她,可其实心里却也一直清楚着,柳凝并不需要他来保护——她的内心远比他要更强大,更坚定,谁也无法撼动,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成就。   真正想要寻求保护的,到底是谁呢?   “大哥的教诲,我记住了。”柳凝看着柳重明有些颓丧的眉眼,心下叹息,轻轻施了一礼,“我要走了,也愿大哥身体康健,觅得真正合意之人……保重。”   她说完最后两个字,没有再多看他,径直转身离开,上了马车。   柳重明本就与她的人生毫无干系,他曾经莫名其妙的情感让她苦恼,不过好在由于景溯的缘故,他终于不再执着下去,今日还应了她这声“大哥”,叫柳凝微感欣慰。   麻烦的事当然越少越好,柳凝想起柳重明,又想起景溯……也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稍稍摇头,将这两人都从脑海里赶出去,在素茵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撩开车帐,卫临修已经在车里等她。   他好像刚刚看到她和柳重明一起,面上似乎有些不安:“你刚刚和……”   柳凝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卫临修却忽然止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想问柳重明的事,但不知为何又不问了,只是默默地顿了一会儿,轻声道:“算了,没什么。”   最近的卫临修总是有些古怪。   柳凝也想知道他到底在在意什么,但谨慎起见,她没有问,只是保持着一贯的温婉柔顺,坐在他的身边。   车驾缓缓动起来,离开柳府大门,望着江州城外的方向,渐行渐远。   昨夜与景溯待得太晚,没睡够,此时仍有些困倦,柳凝靠在绣垫上,听着车轱辘一声声碾过石板路,终于耐不住困意,阖上眼憩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撩开她的头发,她轻轻皱了皱眉,车驾又忽然颠簸了一下,打断了睡意,使她瞬间转醒。   柳凝霍然睁开眼。   刚刚并不是错觉,她的头发被拨到一边,露出雪白纤长的颈,还有……上面那处红痕。   卫临修盯着那处痕迹,随后慢慢抬起眼,望向柳凝的脸。 第43章 怀疑   柳凝心头一跳。   他发现了她颈边的痕迹。   今日早上起来, 处理了不少临别前的事务,一时忙碌,竟是没顾上将这处痕迹用珍珠粉遮掩去。   小小的红痕印在雪白的颈上, 分外明显, 被卫临修瞧见了,再想糊弄过去, 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镇定下来。   柳凝恍若不觉, 只是抬眼望向卫临修, 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怎么了?”   她表现得很自然, 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卫临修的举止,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   卫临修默了一会儿, 指尖点了点她颈上的痕迹,收回手:“你这里红了一块。”   “哦?”柳凝摸了摸颈边,“怎么回事, 是蚊虫叮咬的么?”   “摸上去不太像。”他说。   “那是怎么搞的……”柳凝轻轻蹙眉,好像在思索一般, 半晌, 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   “我知道了。”她笑着叹口气, “昨夜入睡前, 我忘了摘下耳边珠坠, 想来是侧躺时, 硌了一晚上, 竟是红了一块。”   卫临修知道她肌肤娇嫩,硌一下便会留下痕迹。   他看了眼她耳边珠坠,银线下悬着莹白润滑的珍珠, 随着车驾轻轻晃动着,在她颈边投下淡淡的阴影,正好对上她肌肤上拿出痕迹。   大小也差不多。   看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可卫临修总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微微皱起眉:“你一向谨慎仔细,怎么会睡前忘了摘耳坠……”   “这还不是怪夫君?”   柳凝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笑盈盈地睨了他一眼:“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夫君还记得么?”   卫临修一怔:“昨天……我们一起饮酒来着。”   “后来呢?”   卫临修摇摇头,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好像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也难怪夫君不记得。”柳凝微笑,“昨天夫君喝醉了,还非要拉着我一起喝……据说我们两个都醉得迷迷糊糊,是被下人搀着回房,直接睡下的。”   “我的衣服是素茵帮着换下的,可惜她只顾着帮我换了寝衣,却忘了摘下我的耳坠。”   柳凝点了点脖颈的红印:“我猜大概就是这样?”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也不怕卫临修会发现什么破绽。   昨夜搀扶卫临修回房的,皆是柳府中的下人,如今已经离了江州,他就算再怀疑,也找不到人对证。   至于素茵这边,更是不用担心,她是景溯的人,自然懂得该如何帮她遮掩。   卫临修点了点头。   他对柳凝这番话没什么质疑,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胸口闷闷的,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柳凝忽然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   她打开,里面装着一只荷包,才绣了一半。   柳凝把荷包拿出来,穿针引线,见卫临修怔然望着自己,微微弯唇:“我瞧你用的荷包旧了,便新绣了一只,路上也没什么事做,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卫临修对上她温和柔软的目光,心中滞了滞,很快,愧疚感从心底慢慢升起。   她这么好。   他怎么可以产生怀疑她的念头。   卫临修低下头,陷入自责的情绪里,怔忡不语,直到柳凝连叫了两声“夫君”,才回过神来。   “不舒服么?”柳凝担忧地看着他,“夫君你脸色很差。”   “我……”卫临修苦笑一下,“头有些痛,可能昨晚喝多了。”   “那就好好歇一歇,路程还长。”   柳凝轻轻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柔声劝哄,“睡一觉吧。”   卫临修听了她的话,缓缓阖上眼。   马车驶在官道上,道路平整,颠簸不多,在车驾有规律的摇晃里,卫临修沉沉睡去。   柳凝垂下双眸,先前眼里的担忧,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只是静静打量着卫临修的眉眼。   这次终于蒙混过去了。   可是她并不觉得开心。   因为卫临修已经开始对她起了疑心……之前种种蒙混过去,除去她费心遮掩,更主要的,还是赖于他对她的信任。   现在这种信任在慢慢瓦解,虽然卫临修没有直言,可柳凝却能感觉得到。   怀疑一旦种下,就很难消除——终有一天这份信任会彻底破裂开来,到了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柳凝轻轻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绣起了手里的荷包。   恐怕回了卫府后,日子也不会太轻松。   --------------------------------------   数日后,马车驶入了汴京。   卫家的车驾没有先回忠毅侯府,而是先随着太子的车驾,一路送至宫门,恭送太子回宫。   随行官员皆下车相送,景溯也一一礼待褒奖。   日光下,年轻男子玉冠华服,眉目温润,却亦不失威严庄重之气,自有一国储君的气度。   柳凝从车窗外看去,总觉得这样的景溯有些陌生。   他与她在一起时,就全然不是这个样子,更随性肆意些,与庄重扯不上半点关系。   对于这虚伪的一面,她觉得新鲜,多看了两眼,却冷不防他也朝这边看来,眉头浅浅淡淡地一挑,对着她微微牵唇。   他好像只是很正常地在笑,一面与各级官员对答,可柳凝却分明看出了几分轻佻之意。   似乎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日头变得晃眼起来,柳凝匆匆放下车帘,阻断了他的视线与笑容,生怕被卫临修发现。   她靠在绣垫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车帘被撩起,卫临修回到了车厢里。   “送走殿下了?”   “嗯。”卫临修点头,模样似乎有些疲惫。   他这样子也是正常的,平日里在学士阁和府里多是清闲度日,这次江州之行,舟车劳顿,加上景溯为了支开他,总是时不时给他安排些闲杂公事去办……出去一趟回来,竟是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总算可以回府了。”   柳凝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手却被他反握住,她也没挣扎,任由他一言不发地抓着。   他起了疑心,她总得比平常再多几分耐心,将这份怀疑慢慢消除。   马车在午后驶到了忠毅侯府门前,两人下车回了香雪院,歇了一时半刻,柳凝便起了身,收拾妥当后,便出了房门。   离开侯府这么多天,府中一些事务都暂时脱手给了管事,如今回来了,自然要赶紧重新接回手上。   照惯例,她先去看望了卧病在床的李氏,将从江州带回的些许特产放下,然后便去了账房,查看这一个月来的各项开支收入,还有庄子铺面的营收与人事安排。   她先处理完了一部分,随后看到窗外日暮西垂,便将账册收了起来,起身去了侯府西院。   棠眠院。   她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沈氏的,也不知她身子好些了没有。   柳凝让素茵把从江州带回来的礼物拿上,随着她一同去了沈氏的小院。   院子里传来嬉笑声,阿嫣正在和几个婢女玩蒙眼捉人的游戏。   柳凝刚进院子,就恰好被这小孩抱住,阿嫣笑嘻嘻地扯下眼罩,看到捉住的是柳凝,先是一怔,随后惊喜地抱得更紧。   “二婶婶!”   阿嫣这般天真热情,柳凝又好笑又无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从素茵那里取了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玉质九连环,价值不菲。   “这是二婶从江州带回来的,特地给阿嫣的礼物,去玩吧。”她说着,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娘亲还在里面休息,阿嫣安安静静地回屋玩,好不好?”   阿嫣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九连环,被婢女带了下去。   她一走,柳凝便收了微笑,看着周围几个陪阿嫣一起玩的婢女,目光泛冷。   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道理,这些人却不一样,明知沈氏还在屋里养病,却还这般在院落里喧闹,也太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想来是看着沈氏病重,又不得宠爱,便把钻营的心思都放在了阿嫣身上。   这院子里的人还得再换一批,柳凝心中有了数,此时却无暇计较,从素茵手里接过食盒,让她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了沈氏的房间。   沈氏的房间清清冷冷,沈月容卧在床上,比上一次柳凝见到时,更加瘦削、苍白。   床头小柜上摆着刚煎出来的药,还未动,热气慢慢升腾起来,触到房梁顶上,戛然而止。   沈月容转过头,看着柳凝,虚弱地笑了笑:“回来了?”   “我走的这几日,你是不是没好好喝药?”柳凝看着她一脸病容,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药碗,“快趁热先喝了。”   柳凝舀起汤药递到沈月容唇边,见她有些痛苦地皱着眉,知道她怕苦,便又指了指食盒,哄劝道:“我从江州带了各式各样的蜜饯回来,喝完药,挨个尝点,就不苦了。”   这话说出来,沈月容还没作什么反应,她却先愣了一下。   她想起了景溯,在广陵城的医馆里,她怕苦,他也是这般哄她喝药。   男人含笑喂她喝药的情景历历在目,柳凝心中泛起微澜,不过很快抛到了脑后,目光重新回到了沈月容身上。 第44章 凶多吉少   沈氏终于还是喝完了药, 柳凝与她简单聊了几句,便不再打扰她,离开了屋子。   病人最重要的是休息。   不过出了屋后, 柳凝并没有很快离开。   沈氏的状态比上次见到, 要差了很多,眼睛里也是一片黯淡, 像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胸中。   想来问了她也不会直说,所以柳凝没直接问, 而是将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唤了过来。   简单问了几句, 才知道, 果然是出了问题。   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信, 说是大公子卫临齐——也就是沈氏的丈夫,快要回来了。   这两人是一对怨偶, 彼此相看生厌,只是卫临齐大多时候不在府上,日子倒也算太平……如今他要回来了, 也难怪沈氏心绪不佳,病也就越发重了。   真是愁人。   柳凝如今虽然管着府中中馈, 权力不小, 但无论如何也管不到卫临齐头上, 大房夫妇之间如何相处, 还轮不到她来置喙。   她只能盼着卫临齐回来后, 两人能彼此放过, 相安无事。   可惜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卫临齐回府后, 没过几日,还是惹出了事情。   --------------------------------------   柳凝是在半夜被吵醒的。   婢女跌跌撞撞闯进了香雪院,虽被拦了下来, 却也惊动了她,起身去看了眼,发现竟然是沈氏的贴身婢女翠芳。   翠芳是当年从沈家随沈月容一道入府的旧人,很受器重,后来沈月容病倒,也多亏了她细心服侍,才能吊着口气。   柳凝一见是她,心里一惊,再看翠芳狼狈不堪,脸上满是泪痕与惊恐,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棠眠院出事了,夫人她……”   翠芳慌慌张张地讲清原委,听得柳凝心惊肉跳,毫不迟疑地回了房,匆匆披上件外衫,便要往外走。   适才一番喧闹也惊醒了卫临修,他也起了身,有些惊愕地看向柳凝:“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柳凝摇摇头,“总之又是大哥与大嫂之间……”   她无需再说,卫临修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沈氏与卫临齐不和,是府上人尽皆知的事情。   柳凝不再与卫临修多说,唤来素茵,匆匆忙忙往棠眠院赶去。   今日是卫临齐回来的第三日,她虽然知道这两人的恩怨,但却没想到,才短短三天,就闹出了事情来。   但也不是没有端倪。   先前府里才刚办完家宴,为卫临齐接风洗尘。沈氏没到场,卫临齐的脸色也不好看,宴饮上的歌舞他看都不看,只顾着一个劲儿地饮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卫临齐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酒喝得不少,醉意上头,碰上冷漠倔强的沈氏,难免会发生摩擦。   不过柳凝还是高估了卫临齐的脾性。   到了棠眠院里,先是听到一阵瓷器摔破的声响,她一惊,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进屋,就看到沈月容衣衫凌乱,被人高马大的男人压在床上。   卫临齐长年从军,体格健壮,此时他双目赤红,一只手按着沈月容的肩,另一只手则掐在她脖子上缓缓收紧。   沈月容被掐得上不来气,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整个人看上去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   柳凝耳边“轰”地一声炸开,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流到了脑子里。   她浑身颤抖起来。   如果是别人,她完全可以漠然以待,理智地做出下一步判断。   但沈月容不一样。   她是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里,柳凝最在乎的那一个,她不允许沈月容在她的眼皮子下,就这样失去生命。   柳凝没有多想,几乎是凭本能冲了过去。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像是脑袋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崩裂,被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驱使着她的动作。   再回过神时,一只金簪狠狠扎进了卫临齐的手腕上,血蜿蜒流下,沾在了柳凝的手上、素白的衣袖上。   她胃里瞬间涌起一阵恶心,视线从血迹上移开,只是将沈氏抱进怀里护了起来,抬头看着一脸震惊的卫临齐。   “大伯。”柳凝声音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夫妻之间再是有什么矛盾,也不该做到这个份上……你是要杀了大嫂么?”   卫临齐有些愣怔地看着柳凝。   他在府里的时候不多,对于这个弟妹更是鲜少接触,只隐约有些印象,是个柔弱如菟丝花般的女子,深得自家二弟的宠爱。   可刚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冲过来时护住沈月容,拔出发簪扎向他,动作又准又狠,带着寻常男子也没有的果决雷厉,实在难以想象出自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手下。   手腕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卫临齐的脸上,恼怒混杂着惊异。   他听了柳凝的话,脸色更加阴鸷:“你知道什么!”   长年累月在沙场上调兵遣将,卫临齐的气势比寻常人来得更强。   但柳凝似乎并不畏惧他,只是偏过头先将素茵唤进来,让她把沈月容先带到香雪院去。   沈月容本就是病弱之躯,适才那么一番折腾,半条命都快过去了,得先请大夫诊治才是。   她见素茵和另一名婢女搀着沈月容离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余光扫视了一地的碎瓷片,目光泛冷。   “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少。”柳凝弯了弯唇,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温柔可人的模样,只是语气微冷,“我阻止了大伯,也是为了大伯好。”   “若凭一时之怒,错手杀了大嫂……大伯你也会后悔的,不是么?”   她声音不高,却似乎一语中的,直截了当地戳中了卫临齐最隐秘的心事。   卫临齐脸色一变,定定地看了柳凝一会儿,最后忽然像是泄了气,整个人颓丧起来。   刚刚脸上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尴尬、难堪……还有隐约的痛苦与矛盾。   卫府里的人都知道卫临齐与沈氏不和,可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柳凝则知道得更多。   其中大部分,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弟媳适才也是无奈之举,为的是让大伯冷静下来。”她看了眼卫临齐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安歇……大嫂那边,等她身子好全了,自当好生送回西院。”   柳凝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便没有再去理会卫临齐,只是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句,命他们将屋子收拾好,便离开了棠眠院。   面对卫临齐时,她还能很冷静地思考,但是出了院子,想起先前半死不活的沈月容,心里便又微微焦灼起来。   此时夜半,柳凝却全无睡意,脚下不停地往沈月容那处赶去。   沈月容如今被移去了香雪院的客房里,她步履匆匆,回到院子时,素茵已经请来了大夫,正在给沈月容诊治。   床上的女子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如雪,双眼紧闭,牙关死死咬着,似乎还定格在晕过去前,对于卫临齐厌恶、抗拒的那一刻。   沈月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整理好,可是透过衣领,还是能看到半遮半掩的青紫印记,还有脖子上那一圈鲜明的指印,触目惊心。   一定很疼。   柳凝手指收紧,隐在衣袖下,攥成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   可她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平静。   这府里暗处的眼睛不少,她与沈月容不过是相处一年都不到的妯娌,哪来那么多情分……于情于理,都不该流露出太多的私人情绪。   可是看着沈月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柳凝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从前,她一身绛纱骑装,坐在马上明艳肆意,她总爱把自己抱到身前马鞍上,然后看向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少年,笑盈盈地招手。   沈月容的眉头动了动,唇角似乎轻轻弯起,好似也陷在甜美的梦境里。   床畔的老郎中却转过了头,看了柳凝一眼,拈着山羊胡,沉重地叹了口气。   “夫人节哀,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第45章 她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   沈月容要死了?   柳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又要再一次目睹亲近的人, 从她身边离开么?   “大夫。”她开了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郎中收拾着药箱, 看上去有些为难:“老夫学艺不精,只能用银针暂时吊住夫人的一口气, 至于能撑多久,只能看造化了。”   这郎中是从邻近医馆里找来的, 三更半夜, 想延请什么名医前来诊治, 无异于痴人说梦。   柳凝看着老郎中又开了副参汤方子, 着下人速速煎来,喂沈月容服下。   可这些终究是只能拖住一时, 时间一点一点耗过去,沈月容会越来越虚弱,恐怕还撑不到天亮, 便会先咽了气。   柳凝深知不能再拖下去,狠了狠心, 终于做了决定。   她有救沈月容的办法, 可是风险也很大——稍有不慎, 便会身败名裂、满盘皆输。   但她还是下了决心。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月容就这样死去。   柳凝把素茵叫到隔壁的书房里, 四下无人, 她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一道交到了素茵手里。   “素茵,你有法子能联系得上东宫的人,对么?”她轻声道, “把这两件东西替我送到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柳凝说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她现在手里的玉佩,正是当时景溯捡走,用来威胁她的那枚,许多麻烦事都由此而起。   然而谁能想到,如今出了事,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居然是他。   素茵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原态,沉稳地接过了柳凝手里的东西。   “尽量不要被府里其他人看见,快去快回。”柳凝又叮嘱了一句。   素茵是景溯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她一早就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婢女,做事沉稳老练,恐怕还有些武艺在身,更清楚如何能避人耳目,将东西交到景溯的手里。   柳凝看着素茵消失在夜色里,缓缓呼了口气,心里的弦却依旧紧紧绷着,没办法松弛下来。   她在字条上简单把府里的事交代了一下,然后恳求景溯请太医来侯府替沈月容诊治。   宫中太医署人才济济,不乏妙手回春的圣手,若是景溯,定能立刻调出一名来,拨给忠毅侯府暂用。   这样沈月容或许还有希望。   但这其中也存在很多的问题,且不说太医来了以后的麻烦事,单说景溯,柳凝都不能确定,他是否会愿意出手相助。   在江州他待她很好,处处体贴,百般温存……不过柳凝很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会为她付出些什么。   然而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此时此刻,她只能赌,只能等。   柳凝回到了沈月容的房间里,坐在床边,看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女人。   当年萧沈两家交好,长辈做主,沈月容与她的堂兄早早便定下了媒妁之约,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当时柳凝虽小,却早已认定沈月容是她的长嫂。   后来世事无常,萧家满门屠戮殆尽,长兄死了,沈月容也被迫嫁进了卫家。   兜兜转转,还是成了她的大嫂。   柳凝想起从前往事,握住沈氏冰凉的手腕,神思微微有些恍惚。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动静,柳凝一惊起身,朝香雪院门口望去。   门口婢女提着灯笼,引着两三个老头子往屋里来,柳凝一眼瞧见太医署的官袍,心里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身子一软,险些坐倒在床上,扶住床边立柱让自己站稳。   沈月容有救了。   柳凝唇边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恍若劫后余生,于此同时,心中缓缓升起一缕复杂的情绪。   景溯最终还是帮了她。   她形容不上来此时的心情,不过也没有太多的空去想,只是恭敬地将太医们请进来,然后目光落到最后,目光微微一滞。   忠毅侯卫穆,也来了。   太医署官员奉太子手谕,深夜造访忠毅侯府,这事想不惊动卫穆都难。   卫穆这个人,多疑多思,不似他的儿子们那般单纯……若是追究起来今晚这事,恐怕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但柳凝也并不惊讶,这一点,在她下定决心向景溯求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卫穆脸上带着和缓的微笑,将太医们引进来,待便与柳凝一起退到外间。   门帘阻挡了里面的情形,卫穆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柳凝身上。   “公爹。”   柳凝镇定地施了一礼,察觉到卫穆审视的目光,自然地垂下双眼,避开他的视线。   沈月容有了回生的希望。   而她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   ********   太医们轮番上阵,沈月容最终还是被救了回来。   她虽然还在昏迷,可是整个人脸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呼吸也顺畅平稳起来。   柳凝见沈月容这样,心也终于安定下来。   虽然招来了卫穆的怀疑,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幽幽地舒了口气,然后一抬眼,才发现外面已经天亮了。   居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夜。   卫穆见沈月容脱离了危险,便先回房去了,他第二日早上还要上朝会,不能耽误了时间。   但柳凝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果然,又过了一天,柳凝正照看着刚醒来的沈月容,便有下人传话,说是卫穆请她到书房去,有话问她。   来了。   柳凝若无其事地起身,却被沈月容轻轻扯住了衣角,似乎不想让她离开。   “公爹有话要跟我说,想来不会太久。”柳凝微微一笑,“大嫂等我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说是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没底,卫穆到底会知道多少。   若是他知道了她与景溯的私情……   柳凝摇摇头,想来不至于此,到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一天多,若卫穆真的知道了这种失德之事,怎么会容忍这么长时间。   她慢慢跟着书童往前走,快到卫穆的书房时,看到卫临齐正好从里面出来。   他看上去一脸颓丧,手上被戒尺打得伤痕累累,显然是被卫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整件事情说到底因他而起,他酒后失了理智,险些掐死沈氏。   虽说自先皇后死后,沈家势微,没有什么实权在手,但终究宫里还有太子和沈太后在,若是沈月容死在了卫临齐的手下,卫家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柳凝看着卫临齐走远,转身进了卫穆的书房。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卫穆抬头,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并没有立刻开口。   当年卫临修一门心思要娶她,卫穆虽不像李氏那般反对,心里却也是不赞同的。   在他看来,柳氏门庭太低,卫临修娶了她,于卫家并没有太大助力——但耐不住卫临修强求,他心中也确实怜爱这个体弱多病的幼子,便成全了这桩亲事。   柳凝嫁过来一年多,行事大方妥帖,把一切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又将卫临修照顾得很好……这些卫穆都看在眼里,觉得当年同意这桩婚事也算是正确之举。   除了身份低了一点,其他都堪称一个完美的主母。   然而前夜的事情,却来得蹊跷。   卫穆沉沉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太子是怎么知道卫府之事的?”   “是媳妇派人传信至东宫,恳请太子殿下派太医相救。”柳凝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   传信这件事,她必须认下,毕竟这府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有动机做这件事。   卫穆似乎也是这么想的,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   但他也没有立刻问责柳凝,而是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情况紧急,本想找夫君帮忙,他却又不在香雪院内,媳妇只好自己修书一封,仿了夫君的字迹,还用了夫君的印鉴,向太子递信求助。”柳凝声音平稳,好像在诉说真实发生的事一样,“这次去江州,夫君颇得殿下赏识……借此事,顺便也是试探太子对卫家的态度。”   卫穆本来还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最后一句,目光却是亮了亮。   “再者,大嫂姓沈,若是死在了卫府,难免惹怒了沈家。”柳凝低头,“不过总归是媳妇自作主张……还请公爹责罚。”   她先将利害悉数分析出来,摆在卫穆面前,说明自己是为卫府着想的立场,之后再稍稍放低姿态,亦不失女子贤淑温顺的一面。   果然卫穆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边也带上了微笑,似乎颇为满意。   “你能想到这些,倒是不错。”卫穆点头,“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不然沈氏不明不白地死在卫府,倒是麻烦。”   他提起沈氏时冷漠无情,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   “这次找你来还有另一件事。”卫穆语气一顿,唇角古怪地弯了弯,“太后过些日子要去行宫避暑,特意吩咐,要将沈氏一同带上。”   柳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沈氏在卫府里的情况,宫里的人怕是已经知道了。   沈月容是太后侄女,此行太后去避暑行宫带上她,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替沈家立威,打卫家的脸。   这是柳凝乐见其成的事。   “你也跟去。”卫穆缓缓道,“她大病初愈,府里总该有个人陪着……你与她关系最好,到时候便陪在她身边。”   “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明白么?”   ***********   卫穆的安排,柳凝没有借口拒绝。   不过她也的确不太放心沈月容的身体,跟着去行宫,也不算什么坏事。   春末,天气渐渐炙热起来,柳凝与沈月容乘着一辆马车,随着宫里的队伍,抵达了夏宫。   到了行宫,柳凝在自己的房里还没待上一会儿,便被传唤去见太后。   太后所居的慈宁殿位于行宫西侧,半面临湖,一片碧波微漾的景象,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最是温和宜人,白色的水鸟三三两两栖居在湖心岛上,时而掠水低飞,一派安详。   柳凝进殿的时候,沈月容已经在殿里,坐在太后下首,言笑晏晏。   她状态比前两天好多了,但眉宇间仍透着一股子虚弱,说话声音也很轻,中气不足。   柳凝被宫女领到了太后面前,施礼。   “见过太后娘娘。”   她跪在地上,以为片刻便会被叫起,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上面都没有动静。   柳凝抬起头。   太后正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怔然,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掺着些微妙的厌恶。   总之不是好情绪。   柳凝心中微惊,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触怒了这位贵人……今天是第一次面见太后,她自忖衣着端庄、礼仪不错,没理由只看一眼,便会被厌恶。   这是怎么回事?   宫室内的地砖微凉,沁得她膝盖有些刺痛。   “你——”   太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可才堪堪说了一个字,便被打断。   宫室的门“吱呀”一声。   景溯推门而入。   他似乎没料到柳凝竟在这里,看到她跪在地上,怔在了原地。 第46章 眉目传情   柳凝匆匆抬眼, 与景溯的目光相对一瞬,又很快低下头。   这一幕被他看到,竟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与此同时, 她心里也微微紧张起来, 生怕他会流露出什么异态,被在场的人瞧出端倪。   好在景溯的愣怔只是一瞬间, 几乎微不可觉,他看了她一眼, 很快就移开目光, 走进殿内。   “皇祖母。”他恭敬地朝沈太后施了一礼, 仪态优雅, 然后微微一笑,“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意有所指, 沈太后也回过神来,开口将柳凝叫起来,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刚刚被打断的话, 太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命人给景溯赐了座, 自己则靠在了椅背上, 悠悠道:“平日不见你, 今日到了行宫, 才想起来看望哀家?”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怪, 却是笑着, 脸上的细纹开出花来, 似乎对景溯颇为亲切。   这也难怪,皇帝膝下众多子女中,只景溯一人身上, 流淌着沈家的血脉,总是要比旁人亲近些。   景溯弯起眉眼,温和地笑了笑:“前些日子去了江州一趟,之后又堆了不少公务,才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行宫……皇祖母还不够满意?”   他说着,抬了抬手,命随从将一个箱子抬进来。   “这里头都是特意从江州带回的名品,专门留给皇祖母的。”他笑道,“尤其有两幅工笔画轴,皆出自一位江州大家之手,花了好些心思才得来,想必定会得您喜欢。”   太后一听倒是来了兴趣,她最喜书画之作,尤爱工笔,当下便命人将里面的画轴取了出来,直接展开来看。   两张均是工笔描画的花枝,笔触细腻,色彩秾丽,似乎隔着画卷,便能触到画中的一树花色。   一卷是梅花,另一卷是杏花。   沈太后先展开的是杏花那卷,抚摸着画上图景啧啧称赞,随后展开另一卷,发现是梅花,却似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了柳凝一眼。   先前太后的注意力都在景溯和画卷上,此刻却又忽然转到她身上。   柳凝微感莫名,但太后神色平淡,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   “听月容说,柳二夫人精通六艺,尤其以画道见长。”太后执着画卷,看了柳凝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替哀家品鉴一下这两幅画,孰优孰劣。”   太后突然要求她来品画,背后也不知藏着什么深意,但柳凝自然不能拒绝。   沈月容悄悄握了握她的手腕,抬眼看过来,似乎有些担忧,柳凝微微一笑,示意她莫要忧虑。   从前沈太后与萧家也有些往来,印象里似乎并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己奇怪的态度因何而来,但只要谨慎行事,一举一动皆端庄无错,想来太后也不至于当面就给她难堪。   柳凝轻轻拍了拍沈月容的手背,便恭谨上前,接过太后手中的画卷,细细看去。   白雪红梅,杏花微雨,两幅图景色彩与构图颇为精巧,意境亦是空濛灵动,单从技艺上评价,都是珍品,不分伯仲。   但太后的本意,想来并不是仅仅要她品鉴画作本身。   柳凝不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先前她留意过太后的表情,似乎对那副寒梅图有几分微妙的情绪,心下便有了成算,先假装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杏花画卷。   “臣妇觉得,这副更好些。”她轻声道。   “哦?”太后淡淡地挑起眉,“为何?哀家倒是觉得,那副寒梅雪景图也不错,意境更上乘一些。”   “娘娘说得不错,论意境清远,的确寒梅更胜一筹。”柳凝温声道,“只是梅花终究过于凄寒,不比杏花绵柔温雅……臣妇一向盼着能成为古书里柔嘉守礼的女子,对后者倒是好感更多一些。”   女子温柔敦厚的品格,一向最讨老一辈的喜欢,她借品画寓意,带出这样的论调,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危险。   柳凝不卑不亢地说完,抬头看了眼沈太后。   太后似乎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太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轻轻颔首:“虽然年纪轻,倒是个稳重知礼的。”   语气平淡无波,但目光中隐隐有些赞许,似乎对眼前的女子颇有改观。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柳凝暂时松了口气。   她看着太后命人将画收起来,施礼后回到座上,途径景溯身前偶然一瞥,却发现男人正瞧着她。   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但柳凝对他的各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从那略挑起的眉,还有微微上弯的弧度里,看出了几分揶揄。   柳凝想起刚刚关于杏花的那一番赞美,又看了看景溯衣衫边的杏色云纹。   她差点忘了,这人总爱穿杏色衣袍,似乎对杏花颇有偏好……先前一本正经的言辞,此刻对上他,却像是多出了几分隔空传情的意味。   还有几分微妙的讽刺。   她嘴上说着要成为温善守礼的女子,背地里却早已和不是丈夫的男人纠缠了许久……虽然事出有因,但无论如何,也与贤良淑德扯不上半点关系。   柳凝与景溯眸子里的促狭对上一瞬,心中微动,随后匆匆撇过头去。   --------------------------------------   赏画之后,沈太后又向柳凝关于卫家,简单地问了几句。   之后没多久,沈月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太后作别,与柳凝一道离开了慈宁殿。   太后与太子似乎有些体己话要说,她们需要避嫌,再者,沈月容也担心柳凝继续待下去,又会被沈太后为难。   虽然同样出身沈家,沈太后却与沈月容隔了一房,并不算太亲厚,这回肯将她带到行宫,除了有怜惜的心思在,更多的是存了抬举沈家、打压卫家的心思。   所以柳凝身为卫府的儿媳,为太后所不喜,在沈月容看来,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沈月容长年卧榻养病,体虚孱弱,在慈宁宫仅是待了一会儿,却已觉得有些乏力,柳凝陪着她回了房,嘱咐婢女照料好沈月容后,便也回了自己房中,歇息了一会儿。   斜靠在榻上,她满脑子却是之前太后的种种举止,最后得出的解释是太后对卫家不喜,连带着对她也生不出好感。   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柳凝无从索解,叹了口气起身,看了眼窗外,满眼都是碧树繁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婆娑生香。   她看着明艳的花朵,忽然想起阿嫣来,这次行宫之行,沈氏将阿嫣也一起带了过来。   柳凝记得从江州回来后,她送了一个玉连环给阿嫣作礼物,本想闲暇时陪着她一起拆解着玩,谁知碰上了卫临齐闹出来的这一场乱子。   此时才想起来这桩事,也正好有空,柳凝便往阿嫣的房里去。   谁知阿嫣却不在。   问了婢女却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房中小轩窗半开,显然是小孩子嫌闷,爬窗偷偷溜了出去。   柳凝心里一突,她去慈宁殿前,曾嘱托好婢女看好阿嫣,哪知人却还是不见了。   这行宫依山傍湖,难保一个不小心,阿嫣就失足掉进水里。   她心中焦急起来,却又生怕惊动了沈月容,徒惹她担忧,只得命房中下人赶紧去找,且不许声张出去。   柳凝也没闲着,沿着屋子后窗的一条小径往下,步履匆匆地寻找了起来。   正是春深日暖的好时节,先前还觉得阳光和煦宜人,此刻却是有些晃眼,惹人心烦。   柳凝一路上没看到阿嫣的影子,又仔细地寻了几处花丛,却还是一无所获。   真要命。   她心里像绑了秤砣一般,闷在胸口,透不过气来。   若是阿嫣在这行宫里出了意外……她如何与沈氏交代。   柳凝走到了湖边,看着碧莹莹的湖水,沿着左边的小径走下去,心头愈发沉重。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换一条路寻找,却忽然听见几声拍手,伴着一阵稚嫩的笑声。   是阿嫣的声音。   柳凝眉头一跳,连忙循声快步往前,穿过一处灌木丛,分花拂柳,看到了一座小巧的八角亭。   里面有两个人,一大一小,小女孩穿着海棠色的绫裙,梳着双丫鬟,正噶乖乖巧巧地待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男子轻袍缓带,白玉簪束发,衣角缀着浅色杏纹,再熟悉不过。   景溯侧身坐在亭中,膝头上放着玉连环,慢条斯理地拆解着,此时已拆去其中八个,只剩下最后一组还未解开。   他轻拉浅提,指尖勾着玉环,旋转了半圈,然后往前勾了些许,很快便找到了衔接处的暗扣,干脆果断地一扯,玉环便与上面的提钩断开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阿嫣又是一阵欢呼,兴高采烈地拍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景溯,满眼都是崇拜。   “这种版本的连环扣还不算太难。”景溯微微一笑,对着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表哥家中还有几款,难度更高一些,改日找出来,便送给你。”   ……这两人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柳凝见到阿嫣,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看到她跟景溯待在一块儿,心情又不免有些复杂。   尤其是景溯自称“表哥”,更是让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但……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沈月容是先皇后幼妹,真要论起来,确实可以说是太子的长辈。   柳凝隐在花间,正犹豫着是否要出来,却正好被阿嫣瞧见,小姑娘眼睛放光,兴奋地挥了挥手。   “婶婶!”   这下她不出来也不行了。   柳凝叹了口气,迎上景溯望过来的目光,提着裙角走出来。   先前待在花丛间,沾上了一身花瓣,此时随着她的步履簌簌落下,裹卷在烟罗裙的裙角。 第47章 (修) “殿下可还满意?……   柳凝微低着头, 走进了亭子里。   “二婶婶——”阿嫣亲昵地凑过来,小手揪住她的衣裙,一面指着景溯手里的玉连环, “你看, 表哥好厉害。”   柳凝抬眼,对上景溯略带戏谑的目光, 施了一礼。   她只轻轻唤了声“殿下”,作全礼数, 便没了下文。   当着小孩子的面, 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凝只想带着这孩子赶紧回去, 然而阿嫣却放开了她的衣角, 又坐到了景溯身边,略微扬起头, 一脸好奇。   “如果是表哥的话,该怎么叫二婶婶呢?”阿嫣问得单纯,“也叫婶婶吗?”   这话一出来, 空气顿时沉默了。   景溯显然没料到会被小孩问这种问题,愣在原地, 柳凝则握住阿嫣的肩头, 有些无奈地掩住她的唇。   “阿嫣, 这是太子殿下, 不得无礼。”   她说完, 又瞧了景溯一眼, 语气轻柔:“小孩不懂事, 不敬之处,还盼殿下勿怪。”   “无妨。”景溯已经回过神来,唇角略略上挑, “其实她说的么……倒也没什么错。”   他语气温和亲切,但微微扬起的眉头、还有带着促狭笑意的眼里,却分明透露出几分挑逗的意味。   ……似乎又在暗暗地调戏她。   柳凝假装没有注意到,敷衍了几句,便向景溯别过,拉着阿嫣匆匆离开。   倒不是畏惧与他相处,事实上,若只有两人独处,她还有些话要同他讲……但阿嫣在这里,总归是不方便,也不适合让她看见。   再者,若是回去迟了,叫沈氏发现了阿嫣失踪之事,恐怕又生波折。   柳凝牵着阿嫣的手,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此处偏僻,四周没什么人,柳凝想起适才阿嫣坐在景溯身边的场景,心里有些不踏实,便问她:“阿嫣,刚刚太子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表哥吗?”阿嫣摇头,“没有,我正在亭子里玩,就看见他过来,说是阿嫣的表哥。”   “之后表哥就帮阿嫣解开了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玉连环,眼里亮晶晶的,“他真厉害,这个连桃叶都解不开呢!”   桃叶是平时贴身服侍阿嫣的婢女,与她关系最近。   柳凝得知景溯没在小孩子面前提什么不该提的事情,便安了心,随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她忧心得也太过了些,景溯那样心思玲珑,又怎么会在小孩子面前露出端倪。   说不定这回接近阿嫣,还是他刻意为之。   柳凝又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想起先前发现她不见时的担忧,略有些责备地揪了揪了揪阿嫣的耳朵:“下回不能再这样偷偷跑出来了,若是叫你娘发现,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   沈月容身子弱,平时在府里也不问世事,唯一上心的就是阿嫣,对这孩子的管教颇为严格。   若是让她知道了今日之事,恐怕阿嫣免不了一顿家法。   平日里阿嫣受责罚,柳凝多有回护,是以这孩子对她很是亲近。   柳凝教训完后,见小姑娘似乎有些后怕,又摸了摸她的头:“行了,这次婶婶先替你瞒下来,之后几日便老老实实呆在房里,不准一个人出去。”   她说完,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刚刚见过太子殿下的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   “因为……”柳凝语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   不过阿嫣很快笑了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这又是一个秘密,对不对?”   又……?   “这是第二个。”阿嫣认真地说,“上次婶婶亲了表哥的秘密,我谁也没有说。”   “……”   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没想到那件事阿嫣居然还记得。而且被小孩子用这样单纯的语气说出来……生生多了几分禁忌的不伦感。   她沉默半晌。   “那阿嫣……要替婶婶保护好这两个秘密。”   柳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现在还小,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将来懂事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想她。   恐怕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近她了吧。   柳凝想了想,最后忍不住微微一哂,眼下就波折频生,“来日”这种东西,又哪里是她能想得了的。   她将阿嫣送回房时,另一边屋里传来些轻微的动静,似乎是沈氏醒了过来。   刚好没被沈氏发现。   柳凝待阿嫣进屋后,又将侍奉的几位婢女叫了来,多叮嘱了几句,确保不能再出差池。   如此这桩事情便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柳凝看看日头。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和煦,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四下没什么人,思索片刻,便抬步朝反方向走去。   她没回房,却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湖边柳堤边的八角亭里。   景溯还在原地,没有走,看到柳凝回来,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他背靠一片花丛,荼蘼花开得正盛,带着春末最后一缕缱绻,浅色衣衫,杏纹绣带,一朵素白色的荼蘼被男人拈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   “来了?”   “殿下知道我会来?”柳凝见四周静悄悄的,也就不再顾忌那么多,轻轻提起裙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玉佩还在我手里。”他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她,“不就是来向我讨它来着?”   这的确是目的之一。   先前将这玉佩作为信物,请求他救沈氏,自那之后他们未再单独相处过,玉佩自然还在他那里。   柳凝将玉佩收好,却没急着走,瞧着眼前的男人,问:“殿下刚刚……怎会和阿嫣在一起?”   “偶然碰见而已。”景溯说,“怎么,阿嫣与我在一起,你不放心?”   柳凝摇摇头:“怎么会……只是有些意外,殿下对小孩子,居然还挺有耐心的。”   他看上去温和雅致,但她心里却清楚,这人并不是什么良善仁慈之辈。   除了担心他泄露他们的关系,其实柳凝也确实有些惊讶,当时景溯会耐着性子陪阿嫣玩耍。   虽然不是合格的情人,但将来做了父亲,或许还算不错。   景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没有很喜欢小孩子。   只是阿嫣与柳凝有关,听说是她颇为疼宠的小侄女,看在她的份上,这才多出一两分耐性,与这孩童相处一会儿。若是获得了这小姑娘的好感,说不定眼前这女子也会对他软下些心肠。   她虽瞧着温柔和煦,实则骨子里淡漠无心,总是对人怀着戒备。   他与她相处也不算太久,却好像始终没怎么走进她心里去。   “你我难得相见,就只有这些和我说的?”景溯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感慨道,“你也太绝情了些。”   柳凝垂下眼眸。   这次她主动过来,除了玉佩和阿嫣的事,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还欠殿下一声谢谢。”柳凝低声道,“那夜殿下愿意帮我,我……很感激。”   这不是假话。   柳凝确实心中感念,不管他心中存了什么目的,终究是帮了她,否则此时,沈月容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景溯手里拈着花,瞧着她勾了勾唇:“只有感激?”   柳凝微怔,她虽因此对他稍作改观,但也不至于就此生出情意。   “……担忧也是有的。”她巧妙地将话题转开,“殿下帮了我,可有被宫里的人知道,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   “麻烦当然有。”景溯牵唇一笑,“你以为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么?从江州回来后,朝中就有了弹劾我的折子——说我流连风月之所,贪慕美色,以权压民。”   柳凝回忆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被弹劾的缘由,应该是在江州为她一掷千金,将整艘花船包下来,还把上面的人都赶下去那件事。   奏折上说的本也没错。   但这是他一厢情愿将船包了下来,与她有什么关系。   “殿下怎么能把这事赖到我身上。”柳凝说。   “若非为博美人一笑,我又怎会如此。”景溯微笑道,“由你而起,你说,你该怎么补偿我才是?”   这种问话再熟悉不过了。   一开始他这样说,柳凝还会小心翼翼去揣摩,现在则根本懒得问,他根本不是要什么补偿,只是想给她开些难为人的条件,满足恶趣味而已。   她叹了口气:“殿下要我怎么做,直说就是。”   罢了罢了,左不过逢场作戏,引他尽兴便是。   景溯见她如此配合,满意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你平日总是端着,瞧多了也无趣,偶尔有些女孩子家的娇气才更鲜活些。”   “让我瞧瞧你撒娇时是什么模样。”   柳凝愣住。   她没想到他会提这样古怪刁钻的要求,心里为难至极。   脸面什么倒是其次,主要是她根本不会。   小时候或许还曾跟爹娘撒娇卖痴过,可是时隔太远,她早就没了印象,到柳府……再到卫府,她没有可以撒娇的人,自然也就不会了。   虽然见别家小姑娘向自家长辈娇痴过,但柳凝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她大概永远也做不到。   不过她会别的。   “可以用别的替代么?”   柳凝也不拘束,抓住他的衣袍,微微前倾身子。   她比他矮大半个头,唇在他下颌上轻轻印了下,点到为止。   反正亲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柳凝也没什么好矜持的,若这一下能打发了他,总比什么为难人的撒娇强。   “殿下可还满意?”柳凝轻声问。   景溯摸了下被她触碰过的位置,有些怔忡,但很快回神,幽深在眼眸中慢慢聚起来,像是欲行风雨前的沉云。   “当然……不。”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主动捧起她的脸,唇凶狠地印叠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不容置疑,不容拒绝。 第48章 小婶婶可还满意?   景溯倾身俯就。   柳凝被他按着, 脊背和肩胛骨抵在亭边围栏,硌起轻微的刺痛感,但比起唇间触感, 却几乎可以被忽略。   双唇相接不是第一次, 却与先前不同。   上回是他醉酒,那次的吻来得猝不及防, 她最多有些惊愕,却并没有太多感触。   毕竟那时他们才认识不久, 还没有熟悉彼此。   现在呢?   柳凝觉得, 她对景溯, 好像也不是十成十的了解。   但从江州回来后, 有些事,还是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唇上传来刺痛。   男人捧着她的脸, 对着柔软的唇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好像在对她的心不在焉, 表示不满。   他咬了一下后,稍稍退开些许, 唇又重新落下。   这回不像先前那样情难自已, 他自持了些, 少了先前的掠夺, 多了几分温柔, 唇齿间轻轻研磨, 像是对待一件稀有却易碎的瓷器, 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地寸进蚕食,循序渐进, 一点一点撬开她的齿关。   不凶狠。   却更磨人。   这样温存细腻的亲近,柳凝不是很习惯。   若他如往昔般轻慢随意,她最多心里反感,却依旧能保持清醒。   不像现在这样,好似浸在一潭温水里,在这种缥缈的柔和里,慢慢沉下去。   柳凝紧紧攥着景溯的衣袖,她一开始还双唇紧闭,却不知是何时一恍惚,双唇微张,被他闯了进来。   他拥她拥得很紧,身上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唇齿。   柳凝一开始还企图抗拒,拒绝这种陌生的感觉,但神思却像是被风吹散的云,聚不拢,身子也渐渐软了下来。   微风拂过,有花瓣从亭边树上飘落下来,落在柳凝衣襟与发间。   但她毫无所觉,只是放空,任由自己随波逐流,先是被浪潮轻轻抛起,然后沉下去,一点一点水面没过头顶……渐渐的,胸中空气仿佛被抽空,她无法呼吸,头脑开始泛起一阵阵轻微的晕眩。   好在他的唇在此时移开,恍若大梦一场。   柳凝虚弱地靠在亭柱边,呼吸紊乱,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感受着紧锣密鼓的心跳。   适才呼吸不畅,她雪白的双颊泛起病态红晕,黛眉似蹙非蹙,羽睫沾了几分泪意,落在男人眼中,活生生便是一朵被骤雨蹂.躏过的娇花。   景溯平复了喘息,眸中的幽深却并未散去,看向柳凝的目光,带上了一缕贪婪。   从江州回来后,与她有好一段时日没再这般温存过。   与她亲近的感受,竟是比先前更加强烈——仿佛沾染上了阿芙蓉的瘾,情难自已,欲罢不能。   先前手里拿着的荼蘼花,在刚刚两人忘我的纠缠中落在了一边。   景溯余光瞥见,只觉得那柔弱莹白的花色,与眼前女子双颊的浅绯色颇为般配,顺手取来过来,一手固定住柳凝的头,另一只手将花枝轻轻送进她的发间,只留花冠簪在鬓边。   “名花赠美人。”他轻轻抚了抚柳凝的脸颊,暗哑低语,“……小婶婶可还满意?”   柳凝一怔,原先脸边散去的热度又笼了回来。   先前阿嫣问景溯如何称呼她,他当时未答,却在两人亲热后懒洋洋地唤了句,暧昧里掺着禁忌感,意犹未尽,惹人徒增心慌。   柳凝别过头去:“别这么叫。”   风拂过她脸边,热度渐渐降下去,她冷静下来,想起刚刚的情形,一丝陌生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   不是心动,是恐惧感。   最开始被景溯挟制,她厌烦过,忧虑过,但从未惧怕过。   柳凝许久没有这样惶恐过,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而是因为她自己……失控了。   她总是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再是痛恨卫家,她也能把自己的表情管理得很好,伪装出一副完美无缺的面容——她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可就在刚刚,有一些让她无法捕捉到的东西一闪而过……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因为未知而感到惶恐。   下颌被景溯勾转回去,他轻哂:“干什么转过去……害羞了?”   柳凝抿起唇,神色看上去还算镇定,她自然不可能向景溯吐露心事,便顺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容易害羞的。”景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不过是一个吻而已,以后若是再做些别的事……那可怎么办?”   他语气调侃,双眼瞧着柳凝,似乎心情很不错。   柳凝却是心中微微有些烦乱,她此时不想听他说话,更不想看见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天色渐渐变暗,再过不久便要日落西山。   景溯虽还想再和柳凝多待一会儿,但手头还有未处理完的公务,见时候不早,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些许不舍,从靠椅上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他说,“你回去么?”   “等一下就回去。”   “不一起走一段?”景溯说,“我今日便要回东宫了,恐怕之后也很难抽得出空再到这里来。”   “我不能,殿下。”柳凝轻声道,“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对我不好,更是有损殿下您的名声。”   景溯怔了怔,沉默片刻后,他开口。   “那么……你想与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么?”   柳凝霍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殿下的意思是……”   “你想么?”他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口,“你要想,也不是不行……我可以让你伪作假死,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卫家。”   柳凝原先还震惊着,听到最后一句,心绪却是平静下来。   她没有回答,也就是婉拒。   景溯似乎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惊讶,他没强求柳凝回答刚才的问题,也没再问第二遍。   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一言未发,走了。   柳凝靠在亭栏边,想起景溯适才的问话,漠然地扯了扯唇角。   看来他还是不太了解她。   大仇未报,就这样离开卫家,躲得远远的,她怎么可能会答应——报仇昭雪,这是在柳凝心里最要紧的事,什么也比不上。   就算没有卫家这档子事,柳凝也不会甘愿去当他的笼中雀,享受男人的一时恩宠,最后落得个色衰爱驰的下场。   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至于适才亲吻时的恍惚,那或许只是,她在贪恋唇齿相接时的片刻暖意。   柳凝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之前与他拥吻时的情形从脑中排空,确保自己心静如水时,才站了起来。   也不早了,她该回去了,不然出来太久,若是被沈氏发现,又得费心思编借口隐瞒过去。   柳凝简单地理了理头发,将景溯簪在鬓边的荼蘼花取了下来。   本打算直接丢掉,可是这花开得又实在好看,她拈在手里瞧了瞧,最后还是没扔。   罢了,反正春天很快也要过去了,不如带回去放在瓷瓶里插起来,想来过不了几天,就会枯萎了。   柳凝于是就将荼蘼花枝拿在手里,走出亭子,沿着原先草木掩映的小径返回。   然而她才刚拨开遮在小路边的花木,便愣在了原地。   这条小径幽僻,一向没什么人走,柳凝以为足够安全。   可现在这里有人,沈月容正站在那里,看着柳凝,一只手紧紧地擎着身边的花丛,指掌被尖利的灌木丛划伤,却恍若未觉。   柳凝耳边一声嗡鸣,手一松,花掉到了地上。   整个世界好像万籁俱寂。   “你……”   柳凝本想开口问沈月容,有没有看到她和景溯的相处,但一看到沈月容脸色发白,眼中满是震惊,双唇轻颤——便知道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答案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到了这个时候,柳凝反倒镇定了下来。   她看着沈月容,轻轻叹息一声:“大嫂都看见了啊……” 第49章 你别走(二合一)   事已至此, 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景溯的事,都被沈月容看见了,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 沈月容已经很清楚她与景溯的关系。   柳凝静静地望着沈月容,等待她开口。   可是沈月容什么也没说, 只是脸色发白地看了柳凝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拉过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冷。   柳凝被瘦弱苍白的女人拉着, 沿着花草小径回去, 进了药味浓重的房间里。   这是沈月容在行宫所住的宫室, 她把屋里的婢女全部挥退, 然后关上厚重的门,插上木栓, 确保谁也无法进来,谁也无法听到里面的谈话。   做完这些,沈月容看着柳凝, 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叹了口气。   “是……他逼你的么?”   她显然不信柳凝会主动招惹景溯。   事实的确如此, 可柳凝却摇了摇头, 轻声道:“不是。”   “我与殿下两情相悦。”她说, “他没有逼我, 是我……心甘情愿的。”   柳凝说完, 抬头看了眼沈月容, 她愣愣地瞧着眼前平静自若的女子, 似乎有些呆滞。   “你明知道这样是……”沈月容好像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又何必为了情爱……”   “情难自禁的感觉,大嫂知道么?”   柳凝说完这句, 沈月容便不再说话了,她神色怔忪,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感慨些什么,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沈月容说,“心……哪里是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人去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活在她的心里,即便嫁进了卫府,依旧夜夜入梦,那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在她的记忆里,从未褪过一分颜色。   从此再看不进别的人,也因着他,无法抑制对卫府的恨意。   沈月容也曾尝试过忘记,放过自己,但她做不到。   “冤孽。”末了,她叹道,拍了拍柳凝的手,“你走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着沈月容进了内室,她成日里大多数时候都在休养,现在本应也是歇着的时候。   若不是之前恰好在窗外看到柳凝,觉得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心中担忧,沈月容不会跟上去,更不会看到她和景溯在亭中缠绵拥吻的那一幕。   既然瞧见了,那现在彼此相对,就只剩下了尴尬。   柳凝见沈月容回了内室休息,也不便再打扰她,转身出了房门。   她到了外面,先前平静安稳的面容,才终于出现了松动,双眸中流露出一丝轻微的内疚。   她说与景溯两情相悦,是骗沈月容的。   只有这样说,才能唤起沈月容心中同样的情感,甘愿为她保守秘密……同时,柳凝也不希望沈月容知道真相,因为自己徒增烦恼。   若是沈月容知道了自己和景溯纠缠的这些事,恐怕会替她担忧,甚至会直接找上景溯替她做主——沈月容已经病成这样,柳凝不希望她为自己如此耗费心神。   何况,景溯又哪里是好招惹的?   柳凝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将荼蘼花随手放在瓶里,望着那洁白的花,景溯与沈月容的脸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怔怔出神。   这回所幸碰上的是沈月容,她愿意包庇。   若是别人呢?   -------------------------------------   那日过后,沈月容待柳凝依旧如往常一般,她决口不提景溯的事,只是每天好好休养,偶尔与柳凝在行宫赏花观景,或是参拜各宫妃嫔。   皇帝不在行宫,与太后共赴行宫的,大多是些老太妃,或是不受宠却得太后赏识的妃子,以及几位公主。   这些公主里,没有琼玉。   柳凝一开始还觉得诧异,但很快从他人的闲谈中侧面了解到,琼玉公主虽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沈太后却不喜欢她。   其中缘由无人知晓,只听说太后喜静,欣赏稳重淑静的女子,琼玉活泼莽撞的性子,惹了太后的厌。   柳凝却觉得琼玉虽活泼开朗,莽撞却不至于,她记得那位公主,虽是皇帝娇宠着长大,有金枝玉叶的骄傲之处,性子却没也那么刁蛮,更谈不上莽撞,言行举止虽没有那么端庄,却也远远说不上失礼。   太后不喜欢这个孙女,恐怕另有缘由。   琼玉对柳凝倒是友好至极,自从回江州后,又邀请柳凝进宫两次,不过柳凝已经知道她心仪卫临修,生怕惹出什么别的麻烦事,便不愿再与这位公主过多接触,都以府中事务繁忙为由,推拒了。   这行宫琼玉来不了,不用与她打交道,倒也是好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来这行宫也有了十来日,来的时候赶上春光尾巴,花还开着,没几日便匆匆谢了,荼蘼花也不例外,当柳凝偶然再经过那湖边亭台时,看到那莹白如玉的花瓣已泛枯黄,像垂老之人的皮肤般皱缩起来,孤零零地落在泥土上。   春天终于过去了。   夏天在一场倾盆大雨中如期而至,闪电劈开墨染般的天空,一封信送至行宫,骤然打破了暮春的悠闲平静。   从沈府寄来的,丧信。   沈月容与先皇后的父亲、景溯的外祖父,沈家家主永安公沈固,薨。   当时柳凝和沈月容正待在一起绣花,接到这个消息后,沈月容当场晕了过去,柳凝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赶紧找来太医救治沈月容,等她稳定后,两人便向太后请辞,带着几名婢女,匆匆忙忙乘马车离开了行宫。   她们到沈府时,整座府宅已经挂满了丧幡,放眼望去到处惨白一片,柳凝亲自搀着沈月容进了灵堂,巨大的楠木棺材横在厅中,后面的桌案上摆着牌位香烛,还有白纸黑字上的“奠”字。   沈府子弟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中,沈月容也换了一身丧服,跪在地上。   她一路上已经哭了许久,眼边红肿起来,此时看着父亲的棺木,在周围低低的哭灵声中,又不禁落下泪来,身子颤抖着,摇摇欲坠。   柳凝在一边看着,有些担心,但这种时候她也无法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对着木棺与牌位拜了三拜,全了外客吊丧的礼节。   这之后她便在门外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容才被婢女搀着出来,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前些日子在行宫养出来些的精气神,全部一耗而空。   柳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从前以为沈月容是恨永安公的。   当年先皇后宫中暴毙,沈家亦在前朝受到弹劾,被翻出与萧家交往过密的旧事,当时还是丞相的沈固急流勇退,自请辞官,断了沈家的权势,却也保全了阖族性命,皇帝也不再追究过往之事,还赐了沈固永安公之爵,以明态度。   沈家自此势颓,卫家成新起之秀,之后卫临齐求娶沈月容,不顾她抗拒,永安公亲口答应了这桩亲事……这么多年来,沈月容心中一直有怨。   可是真到了临了时,却还是免不了悲恸。   柳凝陪着沈月容回了她旧时闺房,吩咐婢女们照料好她,然后离开了房间,打算去替沈月容买些喝完药后吃的蜜饯。   这些事本是由下人代劳,但这府里上下一片白茫茫,看得人心里发堵,柳凝不爱看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便想着干脆出去逛一圈。   外面下了雨,淅淅沥沥,柳凝撑开油纸伞,沿着府中石板路走过。   途径一处小院,她脚步微顿。   院墙内植着杏花树,此时早已不是杏花开花的季节,花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雨点打在枝头上,更添了几分凄清。   这曾是先皇后的闺房,柳凝有印象。   与景溯的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里,后来,他们还一起躲进了衣橱里。   这院子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似乎景溯不愿让其他人靠近,现在也是如此,四周不见奴仆的影子。   视线穿过月门,柳凝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却彻底停住了脚步。   屋舍前门柱边,正站着个男人。   似乎是景溯。   柳凝有些惊讶,宫里并没有传出太子来沈府吊唁的消息,但随即一想,他避开宫中耳目,独自至沈府,也不成问题。   景溯一个人立在院中,任凭雨水浇在他身上,柳凝站在墙外,他没有发觉。   本不应招惹麻烦上身,但……柳凝还是撑着伞走了进去。   他好像全身都湿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最终归结于——这男人还有些利用价值,若是病了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雨点打在伞骨边,打着旋儿如玉珠般弹跳开,开出晶莹的小花,柳凝执着伞柄,慢慢走到景溯面前。   他一身素白衫,湿得一干二净,头发由青玉簪束着,此时也全部浸了水,雨点从青玉簪头滴滴答答落下,像是正在往下流的泪。   他的脸上也布满雨水,眼中情绪淡漠,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不远处一个方向,略有些失神。   他在看西面的藏书楼,这是沈府最高的建筑,此时隐在烟雨里,朦朦胧胧。   听说永安公年轻时是状元,嗜书,这栋藏书楼,似是他当年亲自设计而建成的。   景溯比她高,想要替他挡雨,得把伞再举高些。   柳凝走近一步,抬起手腕,将伞面斜过景溯头顶时,他也正好转过头,向她这里看过来。   “你来了。”   他声音不高,柳凝一下子想起在行宫时,男人斜靠在亭子里,眯着眼等她,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不过下一句话完全不同。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景溯说,“孤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柳凝淡淡地挑起眉,他这冷冰冰的态度,她还是第一次见。   本想就这样离开,可不慎碰到了他的手,手背冰凉,她又抬头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眼中微微泛起的红丝,握着伞柄的手指动了动。   这雨一时半刻估计停不了,再这样继续淋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人,恐怕身子也承受不住。   柳凝思忖片刻,将手里的伞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对她戏弄居多,可也并非没有好的时候,在江州他给她喂药,回来后又帮她救了沈月容,且不论居心是什么,她总归从中得到了好处。   柳凝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这个人的……迟早有一天要和他斩断关系,那么现在,就不应该再让这份关系更加混乱。   她决定把伞留给他,至于她自己,可以快点跑回房中,再取一把伞,反正离得也不远。   柳凝把伞交出去后,便不再打扰他,钻出伞下匆匆跑开,雨点从天上砸下来,很快沾湿了她的发与衣衫。   她没离开几步,很快手臂被用力拽住,伞面重新回到了她的头顶,遮去大雨滂沱。   柳凝回身。   景溯举着伞,沉下脸:“你疯了?”   “这边离客房不远。”柳凝说,“我再去取一把就行。”   她的解释,景溯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眸色沉沉地看着柳凝,半晌,轻轻用指腹抹去她额头和眼边的雨渍。   “平日总是淡淡的,今天却……”   他声音很轻,掩在雨里几乎听不见,不过好像也没打算让柳凝听清楚,很快抿起唇,一边撑着伞,一边拉着柳凝的胳膊,进了室内。   柳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屋里,她衣衫半解,景溯则从衣柜里找出件鹅黄色的女子裙衫,递了过来。   这衣服似是先皇后年轻时穿过的故衣,不过料子上佳,这些年又保存得很好,柳凝将湿衣换下,穿上这件,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柳凝看着衣角上的杏花纹,抬头看了景溯一眼,他此时将青玉簪拆了下来,潮湿的长发散落在素衫上。   “这裙子……我真的可以穿么?”她问。   她知道景溯对先皇后留下来的东西都很在意,这间屋子,屋子里的陈设与物品,都数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原样……当初有男女误入此地欢好,最终被他设计,都处以极刑。   现在他让她穿,若到时候又变了卦……   “你的话,没关系。”   景溯说完,在屋里的软塌上坐下,就坐在柳凝身边。   他看上去好像状态不算太好,有些恹恹地靠在软垫子上,柳凝先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背,犹豫了一下,抬手触了触他的额头,感觉到灼人的热意。   他发烧了。   可身上的衣服还是湿哒哒的。   “殿下也换件衣服吧。”柳凝轻轻说,“这样长时间湿着,对身体也不好。”   景溯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关心之语,怔了怔摇头:“这里没有男子衣衫……我身体康健,偶尔淋淋雨,也没什么。”   他进这屋里来,本就是为了帮柳凝找件替换的裙衫,她体弱多病,若是淋雨后惹了风寒,会严重得多。   “可是你已经烧起来了。”柳凝说,“殿下不妨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出去,寻个婢女送件干衣服过来。”   一来他有必要换上干燥的衣服,再者,这个借口合情合理,她可以借此离开房间,不必与他共处一室。   景溯没说话,柳凝以为他是默许了,可正要起身,腰却忽然被男人抱住了。   “你别走,”他说,“再陪我一会儿。”   柳凝惊了一下,以为他又要对她做些什么,今日沈府大丧,又在先皇后房中,若是在这里发生些什么,也太过了。   她身体微微绷紧,不过景溯只是抱住了她的腰,然后弯下身,头靠在了她的胸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他似乎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微微阖着眼,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点点脆弱。   他将这副样子展示在她面前,还是第一次。   听闻沈皇后死后,年幼的太子曾在沈府待过一段时间,由外祖父沈固授业教导,他教太子经史子集,也教他待人接物——既是亲人,亦是恩师。   在柳凝的印象里,景溯是凉薄之人……她总觉得似乎什么都入不了他心里,没想到,心中原来还是有牵挂之人。   窗外疾雨如瀑,冷冰冰地拍打在窗框上,他倒在她胸前,一言不发,脸埋着,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神情。   柳凝觉得有些滑稽,他们亲吻与拥抱的时候很多,但好像现在这样,才是他们最接近彼此的时刻。   起码对她来说,是这样。   -------------------------------------   那天下雨,景溯没有对柳凝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躺在她怀里,待了好一会儿,几乎快等到雨停,才慢慢起身。   他头发是湿的,于是柳凝身上刚换好的衣裙,胸前又湿了一大片。与景溯分开后,她便匆匆回了房,在其他人注意到自己衣服变了之前,将衣裙换下来。   这是先皇后的裙衫,不可乱放,柳凝让婢女洗干净后,便妥善地收了起来,打算留着什么时候还给景溯。   景溯回宫了,他不在沈府。   而柳凝还要再小住一段时日,陪着沈月容度过永安公的头七。   七天很快过去,本应离开,但沈月容身体状况不太好,便在沈家新任家主沈弈的挽留下,又继续住了下去,期间沈弈延请名医,入府替沈月容诊治。   柳凝也觉得沈家的环境更适合沈月容养病,若是她以这副状态回了卫家,恐怕是雪上加霜。   于是又在沈府消磨了几日,这日入了夜,柳凝躺在床上,温温柔柔地讲着故事,哄阿嫣睡觉。   在行宫时阿嫣都是自己睡,可来了沈府这几日,却总是睡不踏实,抱着小被子来找柳凝,床铺宽敞,柳凝便让阿嫣与自己同睡,每天晚上花点时间哄她。   阿嫣很好哄,通常她柔声讲完一个故事,小孩子便已经沉沉睡着,今日也是。   柳凝看见阿嫣已熟睡,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刚熄灭桌上最后一盏亮着的灯,却忽然听到窗边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声音不轻不重,柳凝微惊,看了一眼睡着的孩子,悄悄走过去打开窗。   明亮清澈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景溯的眉眼。   柳凝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窗外,只是想起房里还有阿嫣,心里便忍不住微微一紧。   他也太胆大,居然趁着夜找了上来!   “阿凝,你出来。”景溯站在窗外,微微仰头看着柳凝,“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第50章 贪嗔痴怨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 映照在景溯脸上。   他的表情与平时相比,多了一分认真。   柳凝心头一动,原本想拒绝的话, 便没有说出口, 手搭在窗框边,微微低头:“……是什么话?”   “你先出来。”   柳凝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 现在这个点,外头通常会有值夜的下人。   “太晚了, 出去不方便……会被人看见。”   “那就从这里出来。”景溯指了指窗户, “我接着你。”   他好像今夜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也不知到底要跟她讲什么。   柳凝回头看了眼床榻, 阿嫣正熟睡着,对周围一切毫无所觉,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提起裙角,从窗框边翻了出去。   她从窗边跳下, 被景溯稳稳当当地接在怀里,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气息。   景溯把她放下, 柳凝在树下站稳, 却没听到他说什么, 只是手被轻轻牵起, 沿着一处偏僻的小径往下走。   偶尔能看到巡夜下人手里提着的纸糊灯笼, 散着悠悠的光, 柳凝生怕被发现, 下意识紧了紧景溯的手。   景溯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别紧张,这里是沈府……就算被发现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语气胸有成竹,显然很肯定在这沈府里不会出什么差错,柳凝见他这副笃定的样子,也渐渐少了几分担忧。   “殿下要带我去哪儿?”   “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卖关子,不肯直说,只是先拉着她到了先皇后的旧居,从那小院的后门出去,匆匆穿过荒草丛生的小路,拂开遮住视线的花木,来到了一片寂静的池塘边。   附近没什么人,只有池中睡莲静静开放着,在夜里发出幽暗馥郁的香气,莲塘边有一座小巧的水榭。   柳凝被景溯拉着走了上去,面朝着莲花盛开的池塘,坐了下来。   她一头雾水,正想开口问景溯的目的,却忽然感觉肩头搭上了一件外衫,带着男人身上浅浅香气,随后,她被身后的男人拥进怀里。   “这里怎么样?”   柳凝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这片莲塘平平无奇,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致,她心里没什么感觉,正打算敷衍过去,却忽然瞧见水面上有点点荧光升起。   是萤火虫。   现在已入了夏,萤火虫喜潮湿腐草,在这荒草丛生的水榭莲池边,竟聚集了不少流萤,忽明忽暗,和着淡淡月色,好似漫天星光入怀。   这样的景致,柳凝还真没见过几次,怔怔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   “听说母后未出嫁时,很喜欢这里,时常在这莲池边练琵琶……可惜自她去后,这水榭也荒废多年了。”   他有些唏嘘,又有些怀念,对着柳凝,似乎也稍稍敞开心扉,不再刻意将情绪掩饰起来。   柳凝看着满天飞舞的萤火虫:“那殿下……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重要的话,当然要在重要的地方说。”   柳凝屏息,听着远处草丛里一两声悠长的虫鸣,半晌,景溯打破了这份安静。   “我想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跟了我吧。”   柳凝愕然回头,景溯的表情郑重,好像并非在开玩笑。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让你离开卫家,到我身边来。”景溯说,“我要光明正大地拥有你。”   他其实有些厌烦了现在的情况,不能时时相见,即便相处也得背着旁人,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一开始还没有这样的念头,最近这想法却渐渐在脑中成形。   他对她已经放不开手,更不想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名正言顺地相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抢过来,让她与从前那些事割裂开,再无瓜葛。   这样,她就只能是他的。   柳凝懵懵地看着景溯。   他突然说这样的话,满腹思绪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柳凝才轻轻开口:“殿下……想让我和离?”   “这个看你。”景溯说,“无论你和不和离,我都有让你留在我身边的办法。”   他好像势在必得。   类似的话,上次在行宫的亭子里也说过,但那时更像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不像现在,他说得认真,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景溯看着眼前的女子低头,一语不发,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你不愿意?”他沉声问,“来我身边不好么?每日与仇家待在同一屋檐下,不觉得煎熬?”   柳凝原本还沉默不语,听到这话,却霍然抬起头。   “原来殿下也还记得,我与卫家的仇。”她笑了笑,“那殿下就该清楚,我好不容易嫁入卫家,蛰伏一年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跟你走了,我的仇怎么办?”   “我帮你报。”景溯说,“你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柳凝愣住。   她确实有利用景溯报仇的意思,可此时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柳凝心中却并没有目的达成的满足感。   就这样简单?   “报仇”两个字,他就这样轻轻易易地说了出来?   “殿下打算如何帮我?什么时候帮我?”柳凝问。   “我总归有办法。”他微怔,“既然答应了你,总会做到。”   卫家也算南陈权贵,卫穆受封忠毅侯,就算如今渐渐失了圣心,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非重罪,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扳倒。   其中不可预计之事太多,在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前,景溯不想做太多承诺。   他只能答应她去做。   可柳凝见到景溯如此,心头却是一沉。   其实,她是有一点点动摇的。   每日对着仇家强颜欢笑,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日子,她也不例外……若是有更轻松的方式,何乐而不为。   可是,景溯真的可以信任么?   或许他会替她报仇,但也或许不会——从她答应下来的那瞬间开始,决定权就在景溯手上,她只能作为依附于他的存在,而无权做任何选择。   也许他现在所言是真,他喜欢她,愿意为她复仇。但人心易变,或许在得到她以后,他很快便会厌腻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若我不愿意……”柳凝思索片刻,望向景溯,“殿下会怪我么?”   “你不愿意?”   “不是……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柳凝靠在景溯的怀里,语气轻柔。   其实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她暂时,不会答应景溯这个要求。   但话不能直接拒绝,柳凝不想拂了他的脸面,而且话说得太死,难保他会不会哪根筋搭错,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强逼着她就范。   那到时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长发被男人轻轻抚摸着,柳凝微低着头,看向莲池上微光闪烁的流萤,还有静静盛开的莲花,听到景溯轻轻说。   “那你就慢慢考虑几日。”他说,“你放心,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   两人又在莲池边,欣赏了一会儿萤火虫。   夜深了,有凉风吹起,景溯生怕怀里的女子着凉,便不再留她在这里,而是沿着原路将她送了回去。   柳凝回了房,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衫。   其实景溯还算体贴,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也没什么人能像他这般,把她放在心上……时间长了,就算柳凝未生情愫,对于这样的温柔,也很难不去贪恋。   但他今天提出的事,关系重大,她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温暖,就把自己搭进去。   她谨慎,不愿意去赌一个男人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有可能会因此错过一个绝佳的复仇机会。   柳凝决定暂时再观望一下。   她不直接拒绝景溯,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若是能以此为引,两相博弈间,说不定最终的结果不是她先成为他的女人,而是他先入了瓮,助她扳倒卫家。   还需从长计议。   夜深了,柳凝出去了这一趟,觉得有些疲乏,悄悄回到了床上,小心翼翼,没有吵醒阿嫣。   门窗紧闭,她睡得很沉,自然也不会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现在已是子时,整座沈府的宅邸都熄了灯,陷入了黑暗里,唯有一间房中还亮着微弱的光。   室内立着缠枝灯烛,烛头上的火焰轻轻跳动,微弱的灯光里,两个人影映在房中的墙壁上。   景溯和另一个男子相对而坐,中间是桌案,上面摆着一盘棋,边上支着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温着酒。   两人下棋对饮,景溯对面坐着的,是沈府新任家主沈弈。   “如何?”沈弈笑着执起白棋,落在一处棋盘上,“你说的话,她应下了么?”   “还没有,她说她要再想想。”   景溯落下黑子,抬眼看了沈弈一眼:“怎么,你很好奇我们的事?”   他与沈弈是多年好友,如今在这沈府中为求方便,与柳凝之事,景溯没有刻意瞒着。   “那当然。”沈弈叹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而且居然还是……”   他本想说已嫁之身,但还是堪堪止住,景溯似乎对这种说法,颇为不喜。   沈弈顿了顿,又接着问:“你到底看上她哪里了?”   那卫家的二少夫人柳氏,他也在沈府见过几面,相貌清丽绝俗,的确是个十成十的美人。   但景溯贵为太子,单单美色仅是繁花过眼,又怎能引他如此心动?   可沈弈瞧柳氏的性子,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顶多算得上是个温柔良善的妇人,处事规规矩矩……他不明白这样的女子,到底是何处,吸引了面前这一向眼高于顶的男人。   景溯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两手执着棋子轻敲桌案,半晌道:“她……很特别。”   对他来说,她就是很特别。   特别到……览遍众生,就单单她一人,入了他的眼。   可沈弈显然不能理解景溯心中所想,无奈地看了故友一会儿,叹息一声。   沈弈与他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知道这人从小就精明警惕、心思狠戾深沉——可此时景溯想起那女子的神情,虽未明显外露出来,却与平素情态有些许不同。   人动情后,便生贪嗔痴怨,徒增烦恼。   沈弈瞧他这样,总觉得不太妙,生怕他哪天恐怕会栽在柳氏身上。   “唉。”他不再多言,倒了杯茶,推给景溯,“若她最后不肯答应你,你怎么办?”   景溯不假思索:“那就硬抢过来。”   硬抢过来,此后强留在身边,朝夕相对……总之她这个人,他要先得到。   就算一开始她不愿意,只要他待她很好很好,总能等到两情相悦的那日。   所以,柳凝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景溯都不会责怪。   因为结果从一开始,已经注定。 第51章 去见他   柳凝在这沈府, 又待了快半个月。   这段日子里,沈月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比在卫府时更差, 几乎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   之前在卫府, 已经掏空了沈月容的底子,如今她父亲去世, 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病情,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就连宫中来的太医也束手无措, 只能开些寻常的方子, 吊住她的一口气。   这下连柳凝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   其他事固然还有周旋的余地, 唯独人命,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日日祈祷,剩余的时间大多陪在沈月容身边,眼看着她一点一点枯槁下去。   这样的结果, 柳凝不是未曾预料过,其实从很久以前, 还在卫府的时候, 她就知道沈月容每天喝的那些药, 只能勉强维持着现状——却留不住她。   药石能治体疾, 却医不了心病。   沈月容迟早会走, 只是这一日比她所预想的, 来得还要快。   柳凝每日陪在沈月容身边, 两人交谈的话语却也寥寥无几,沈月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些, 也是昏昏沉沉,提不起说话的力道。   不过这日,她状态比往日都好了些,甚至能借着婢女搀扶下床,对镜理装。   沈氏从前在卫府,一向也不怎么打理自己,今日却似是来了兴致,着人将做姑娘时的旧衣翻出来,挑了一件海棠红的石榴裙换上。   自打嫁入卫府后,她总是一身暗淡的青衣,如今换上了红裙,薄施粉黛,即便依旧难掩病容,却也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柳凝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庞,心里却泛开一丝酸涩。   她深知沈月容不是病愈,只是回光返照,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月容好像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好像不怎么在意,她拍了拍床沿,示意柳凝坐到她身边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月容轻轻握住柳凝的手,“我怕是不行了……说起来,临了不必瞧见卫家那些人,还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柳凝睫毛颤了颤,低下头,强笑道:“你别这样说,按着大夫开的药,好生养一段时日,说不定……”   “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不过。”沈月容微弱地叹息一声,打断了柳凝的话,“说起来,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此刻还有一项心愿未了,你可以替我实现一下么?”   柳凝点点头。   只要她能做到,无论多难,她都愿意去试一下。   然而沈月容提的事情却很简单:“我想拜托你为我做一幅画,我说,你替我画出来。”   柳凝微微诧异,但还是令素茵替自己取来纸笔,在一边的桌案上铺陈开来。   她研好墨,然后听着沈月容缥缈的声音慢慢散开。   “我想你帮我画一个人,还有我。”她慢慢道,“我就是这身衣服……而他,当年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最爱穿宝蓝色的骑装,腰上挂着银钩玉带,头发只用锦带简简单单地一扎;最爱的骏马叫踏云,是一匹通体全黑的烈马。”   柳凝提着笔的手微顿,瞬间就反应过来她在说谁。   “那日我们两家正商议亲事,他嫌府里闷,便带我去了马场,比试骑术。”沈月容轻轻道,“平日总是他赢得多些,可那日却是我赢了,我们策马跑进一片花林里,周围的海棠花开得正艳……我赢了比试,忍不住得意地挑衅他,他却也不恼,只是用鞭子随意勾了一朵海棠花下来,从马上探身过来,戴在我鬓边。”   “我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月容说着说着,忍不住回忆起了从前的事,她眼中流露出久违的光彩,但没过多久,便又重新归于寂灭。   “算了,别画了。”她对着柳凝,苦笑一声,“你没见过他,光凭我几句话就让你画出来,也太为难人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很多细节,她也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沈月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放弃了想要柳凝为她作一幅画的念头,可却还是能听到笔尖擦过纸面的细细声响,她有些讶异地看过去,发现柳凝仍坐在桌前,低着脑袋,专心对付着眼前的画。   “你不必……”沈月容想再劝,可柳凝就在这时搁下笔,拿着墨迹还未干透的画,走到了她面前。   这样短的时间,还来不及上色,只是用笔尖勾勒出了少年与少女的轮廓。   可是沈月容拿着画纸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画间男女只是黑白色,眉目神态却鲜活,她轻轻抚摸着画纸,神思透过纸面,那些情窦初开的往事,一下子就清晰地涌了上来。   “为……什么。”沈月容看着柳凝,“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他叫萧长熙,萧家大房长子,十四随父亲从军征战,十六岁便立下军功,可在他十七岁那年,萧家逢乱,他死了。”柳凝指着画上的少年,轻叹一声,“……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他,是我的大哥。”   最后一句,柳凝很平静地说出来,然后她看到,沈月容倏地睁大双眼,呼吸急促起来,死死盯在她身上。   沈月容就快死了,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原来……是你。”   沈月容呆了半天,才挤出这四个字,紧紧抓住了柳凝的手腕,话一说完,眼泪就从发红的眼眶边落下来,似悲伤,又似欣慰。   “你还活着。”   她哽咽起来,随后伴着一阵剧烈的咳,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望着柳凝,泪水盈眶。   这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柳凝坐在沈月容身边,慢慢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很慢,只盼着能多留沈月容一时半刻,可还是看到床上的女子渐渐失去生气,终于到了灯枯油尽之时。   太医没有再进来,这回已经是束手无策,他们很快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柳凝和沈月容。   “好好活着,别太为难自己。”弥留之际,沈月容气若游丝,“……若有机会,就和他好好在一起。”   这是沈月容的最后一句话。   柳凝一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景溯。   沈月容直到最后,依旧不知真相,以为柳凝与景溯是两情相悦。   柳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匆匆点头,然后看着女子瘦弱的腕垂下,彻底没了生气。   -------------------------------------   沈月容死在了沈府,可终究是卫家的大少夫人,棺木与入殓皆在沈家安排好,然后送回了卫家。   忠毅侯府的门庭上挂起了丧幡,为沈氏设了灵堂,所有丧仪该准备好的事物,一应俱全。   不过为她真正悲伤的人,却并不是太多。   柳凝跪在灵堂里,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将浑身缟素的阿嫣搂在身前,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   卫临齐得知沈氏去世的消息,始终不肯相信,他像癫狂一般,寻了工具,要将封上的棺木打开,非得亲眼见证沈氏的死亡,才肯相信。   他被下人们阻拦,便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拉扯起来。   柳凝厌恨他死后还搅扰沈氏清净,便冷冷开口:“大嫂去了,我最后守在她身边,亲眼看到她咽气。”   这话一说出口,卫临齐的身体便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气,他死死盯着灵堂中央的棺木,双目赤红,半晌握紧双拳嘶吼了一声,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好像很伤心。   真是笑话。   柳凝敛了眉眼,卫临齐与沈氏之间的纠葛,她都知道。   他心里一直装着沈月容,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月容这么多年始终记挂着她堂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卫临齐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与沈氏彼此折磨。   可当年这桩婚事,却也是借着卫家权势得来,卫临齐强求,最后事情不顺他心意发展,又怎能怪得了沈氏?   沈月容之死,与他也脱不开干系……此时做出这份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柳凝心底冰冷,看着灵堂里的闲杂人都散去,低头瞧了眼阿嫣,眸底的冷意才渐渐化开,多了一丝柔软。   “二婶婶。”阿嫣红着眼圈儿,哽咽道,“娘亲不在了……是真的么?”   四五岁的小孩子,对死亡还没有太多的概念,但她已经明白,沈月容不会再醒来对着她笑,也不会再温柔地拥抱住她……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很残忍的事。   可是柳凝不能骗她,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小女孩,闭了闭眼:“……是真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在对阿嫣说,也在对自己说。   外面天色阴沉,微微下起了雨,怀里的小姑娘哭累了,迷迷糊糊地就在柳凝的怀里睡去。   柳凝派人把阿嫣送了回去,吩咐婢女好生照顾,又在灵堂待了一会儿,自己也回了香雪院里。   卫临修去照看他大哥去了,房里只有她一人,柳凝靠在塌边,想着沈月容生前的音容笑貌,怔怔出神。   一声“吱呀”声唤回了她的思绪,素茵从外面推门进来,衣衫被雨水淋了半湿,却直接匆匆到柳凝面前,递上一张字条。   “殿下请夫人一聚。”她说。   现在么?   柳凝心头一片淡漠。   “我不想去。”   她把字条随手丢掉一边,恹恹地靠在塌边,看着窗外的雨冷冷落下。   今天,她不想去应付那个男人。   素茵知道她因为沈月容之事颇为伤怀,没心思做这些事,也不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施了一礼后,转身退下。   然而她还没走出门,却忽然又被柳凝叫住。   “等一下。”柳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榻上撑起身,沉默片刻,淡淡松了口,“帮我准备一下……去见他。” 第52章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   雨滴落在杏花伞的伞骨边沿, 溅起一朵朵小小的雨花。   柳凝握着伞柄,往前走着,脸上神情淡漠。   与景溯约定的地方是如意阁二层雅间, 之前已去过好几回,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景溯第一次向她暴露出真面目,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   柳凝推开房门, 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当时就是在这里,他拿玉佩威胁了她……如此反复纠缠暧昧至今, 她依旧未能斩断这份孽缘, 挣脱出他的掌控。   房里没人, 景溯把她叫过来, 自己却不在。   柳凝便先在一边的软塌坐上,盯着铺在地面上的白色绒毯, 微微出神。   先前在灵堂待了许久,她身心俱疲,此时就算在这里, 眼前好像依旧有一片片的白幡,目光这些透过晃动的丧幡, 仿佛能看到沈月容还活着时的音容笑貌。   柳凝幼年时关于沈月容的印象, 已经渐渐模糊, 记忆里更多的, 是嫁入卫府后的沈氏, 她好像从未开心过, 鲜活气在深宅大院里被一点点磨干净……直到临终前回光返照, 才终于有些做姑娘时的影子。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是悲伤多一点,还是对卫府的恨意更多一些。   不过无论是什么情感, 都很快戛然而止。   柳凝感觉到发间落下了一片轻盈的布料,忍不住抬头一看,景溯正拿着一方丝帕,站在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替她擦拭着头发。   她来时雨下得很大,撑了伞也难免淋湿,头发到现在还有些发潮。   景溯的动作很轻柔,柳凝默默瞧着眼前的男人,她刚刚沉溺于心事,连他进来也未曾察觉。   “……殿下。”被他这样对待,柳凝总觉得不太习惯,想让他停下,可正欲开口,唇瓣却被他按住。   “嘘。”   景溯制止了她,只是在一室静谧里,继续将她的头发擦干,柳凝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随后被一声“吱呀”的推门声打断。   有婢女目不斜视地进门,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放到桌案上,那碗里盛着淡黄色的汤汁,冒着层层热气。   是姜汤。   婢女很快躬身离开,景溯将那玉碗端起,银勺轻轻翻搅几下,递给柳凝:“趁热喝了。”   这是临时准备的,他刚刚不在房中,便是到楼下去吩咐下人现熬一碗姜汤,为她驱寒。   柳凝还未走进这如意阁之前,景溯便在二层窗边看到了她。   雨下得不小,她又好似心不在焉,手里虽拿着伞,却也不好好挡雨,头发和衣衫都湿了,却还恍然未觉。   她身子不好,却还如此不顾念自己的身体,他有些生气,但想起今日是沈氏忌日,知她难过,心里的气便也消了,只是无奈地吩咐人为她熬了碗姜汤,然后又替她寻了件干净清爽的衣衫。   “把衣服换好。”等柳凝喝完,景溯把一套衣裙递给她,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停下来,柳凝把换下的衣衫放到一边,低下头,将身上的衣带系好。   衣服很合身,而且不似往常他寻来的那些绫罗锦裙,似是考虑到她府中丧事,送给她的,是素色衣裙。   柳凝把最后一根衣带在腰间系好,手垂下放在膝头,抬起眼时目光无意间落在空了的碗上,忽然心头漫上一丝酸痛。   空了的药碗,银勺斜支在玉碗沿……从前给沈月容喂了那么多次药,这样的场景,她太熟悉。   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景溯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来,引入眼帘的,便是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柳凝换上了他准备的素衫,未干透的发垂在腰间,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脸色也是同样苍白,双唇轻轻抿起,细细的黛眉下,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看上去一片平静,实则正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没哭。   女子总是分外柔弱的,遇到伤心事,垂泪掩涕总是在所难免……她却不。   景溯知道所有的事,也因此,他能明白沈月容对于柳凝,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再看着眼前单薄纤弱的女人,心中怜惜之意愈盛。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拥抱住她。   柳凝被他忽然抱住,呆了呆,随后挣扎了起来。   “我现在不想……做这样的事。”她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推开,毫不掩饰拒绝之意,“……可不可以改天?”   沈月容尸骨未寒,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与他这般温存……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   景溯一愣,松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情,本意只是想抚慰,却被她解读得这般不堪。   从前虽与她时时纠缠,但他行事也一直有分寸与底线,至今未曾逾越过最后一层,不甘下流,也算是对她的尊重……哪知在她心中,自己却落得像是寻常的急色之辈一般。   景溯看着柳凝,本想开口再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拂袖去了外间。   柳凝看着他出去,指尖握紧了紧衣袖,想起他先前的拥抱,确实与往常不同……那动作中毫无欲念,似乎只是想单纯地抱一抱她、让她好受一些而已。   她好像错怪他了。   柳凝心头泛起一丝异样,随后低叹一声,也不知现在是去是留。   她惹恼了他,留下来也徒增尴尬,不如离开。   柳凝正欲站起,可景溯却又从外间返身回来,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她见他进来,便歇了要走的心思,又乖乖坐了过去。   “你以为我叫你来,只是为了图这一时之欢?”景溯把盒子摆到柳凝面前,“你自己看吧。”   柳凝不解其意,然而打开盒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却是猛地怔住。   那里面东西不多,放着几支色泽陈旧的簪子,簪子下压着几枚海棠红花笺,上面摘录着诗句,字迹娟秀,再熟悉不过。   这是沈月容的东西。   花笺下还有书信,是当年沈月容与她堂兄彼此往来的信件,最下面,还有一只玉色香囊,上面绣着鹊登花枝的图样,却只绣完一半,便没了下文。   想来是当年,她正为着心上人绣香囊,结果才完成一半,便传来了萧家满门处斩的噩耗。   “她在沈府留下的东西不多。”景溯说,“除了这些,还有几件旧衣,到时候我叫沈府着人给你送去……”   “不必了。”   柳凝看着手里泛黄的香囊,紧紧捏了捏,然后靠在景溯肩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也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景溯却觉得先前盘踞在心头的不忿,瞬间烟消云散。   他本也是很骄傲的人,可对上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景溯原本只打算把东西交给她就离开,可现在却不由得改了念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   柳凝闭上眼睛,听着窗外雨声,在他怀里汲取温暖。   她喜欢他么?   大概不喜欢。   但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他知道她的过往,也因此能明了她的心事;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令她反感,但不可否认,他也的确为她做了很多。   在活着的所有人里,只剩下这个人,他能理解她在想什么,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柳凝不会因此轻易地喜欢上他,可是,她也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她孤独了很久,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感动。   尤其是沈月容去世以后。   “你想哭就哭吧。”景溯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还有鬓边的白色珠花,叹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样把情绪都压抑起来,强撑下去,只会倍增痛苦。   可是柳凝并不熟悉哭泣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柳凝埋在他胸前,“让我靠一下就好。”   景溯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从前难过时,似乎也曾如这般,在她的怀里寻求过安慰。   他也同她一样,遇到这种事,不会流泪,只是觉得疼痛到深处,会蔓生出一种麻木的无力感,让人提不起劲来。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该流泪。   那么女子呢?   他从前只觉得女子柔弱敏感本是常理,可如今瞧着柳凝,似乎也不尽然……流不流泪这种事,本就与性别无关。   就像他心悦于她,本也不因为她是个女人,不是因为贪图她的容色。   “那就不哭,好好歇着。”景溯回过神来,拥紧她,“你想要靠多久,都可以。”   平日里,他总是轻慢中带着强横,不容她拒绝……然而却也有这样细腻温柔的时候。   柳凝不是第一次被他拥抱,但只有这次,她觉得靠在他怀里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人脆弱的时候,好像往往会丧失一部分意志力,她现在似乎就是这样……前些日子他想带她脱离卫家的提议又浮现在了脑子里,柳凝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拒绝这个提议,可现在,却又稍稍松动了起来。   沈月容死了,卫家就只剩下那一团丑恶,待在景溯身边,总会比留在卫家舒心一些。   他比起旁人,可以稍稍理解她,对她也算体贴,还说过要替她报仇……这样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柳凝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说出妥协的话,但万幸,话只是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脸颊触碰到了他衣衫上的玉钩,冰冰凉凉一片,让她瞬间惊醒。   不该是这样的。   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利用他可以多些便利,那也绝不是她回避自己责任的借口。   她无法保证这个男人可以永远对她好,更无法确定他得到她以后,还会不会履行当初说过的话——总之一旦做了这样的选择,她的路就只剩下一条,此后必须依附他而存在。   柳凝从景溯怀里抬起头,终于清醒过来,眼中原先积聚的脆弱渐渐消失,被另一种坚定与冷静所取代。   她也很快想起来时的目的。   “殿下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柳凝斟酌了片刻,轻声问。   “你说。”   “大嫂去后,还留下了阿嫣。”她缓缓道,“若有一日卫家倒了,能否请殿下施恩一二……保全这个孩子?” 第53章 你是我的了   柳凝说完, 一双眼睛直视着身前的男人,安静地等待他的答案。   她与卫家有仇,若是顺利, 终有一日能看到卫家坍台, 看到她的仇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是阿嫣也姓卫, 是卫家的孩子,到时候恐怕难逃一劫。届时柳凝自顾不暇, 很难有保全她的能力。   所以她想到了景溯。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景溯似乎没想到柳凝会说这个, 沉吟片刻:“那你呢?”   “卫家倒了以后, 你打算怎么办?”   柳凝怔了怔:“我?”   她没想过报完仇以后会怎么样, 更准确来说,是不怎么关心——她活着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完成了这件事,也就了无夙愿。   而且她早就与卫家绑在了一起,卫家出事, 她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柳凝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纯白无辜之人, 她说了无数的谎言, 手上还沾过人命——若拿自己这条命, 与仇家拼得个同归于尽, 也不算是太亏买卖。   反正, 她对这人世, 本也没有太多留恋。   柳凝微笑了一下, 什么话也没说,景溯见她这样,掩在衣袖下的手, 忍不住收指成拳。   她无需多说什么,他便明白了她是怎么想的,无非又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那一套。   景溯觉得有些恼火,想斥责她两句,但望着柳凝雪白的脸色,还是止住了。   跟她说也没什么用,她一贯只秉持自己的想法,很难被改变,倒不如什么也不说,直接由他来做主便是。   原本还想再等等她的意思,但现在,景溯心意已决。   当初要将她强行从卫家拽出来的想法,这些日子,便安排起来罢。   -------------------------------------   景溯最后答应了柳凝的请求,承诺若有一日卫家获罪,他会确保阿嫣无恙。   柳凝一桩心事落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禁涌起了一丝极淡的内疚。   她无法回应景溯的情感,只能利用他。   但这份愧疚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柳凝想,当初与他纠缠在一起,本也不是她所愿,他使了各种手段胁迫强求,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她的错。   柳凝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有些变了,从前不会在意的事情,如今会多想,心肠似乎比起从前,也也软了许多。   这不是什么好事。   柳凝悄悄叹了口气,抛去心头的一丝隐忧,又陪景溯坐了一会儿。   他答应日后帮她照拂阿嫣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神中却透着些许异样的情绪,好似心不在焉,又好似在思索着什么更深远的事情。   柳凝直觉跟她相关,但又看不出景溯具体在想什么,旁敲侧击无果,见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便将疑惑先放到一边,起身与他告辞。   她出来有一会儿工夫了,卫临修今日还在府里,被他发现了,怕是又要费心思遮掩过去。   景溯没有再挽留她,柳凝也就撑着伞匆匆回了忠毅侯府,进了自己的小院,将身上的衣裙换下,收了起来。   卫临修不在,听说是安抚他大哥去了,柳凝想起灵堂上卫临齐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虽不是作伪,却依然让她觉得厌憎无比。   连带着卫临修也面目可憎起来。   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一丘之貉而已。   沈氏的棺木在灵堂停了七日后,落土下葬,与这尘世再无纠葛。   柳凝身子本就羸弱,这些日子为沈氏的后事操劳,再加上悲痛郁结于胸中,无处排解,终于积劳成疾,病倒了。   所幸先前景溯总是迫着她吃药,经过那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身体好上不少,这次发作了风寒,却也没有那么严重,由郎中诊治后,卧床休息了十来日,便也好得差不多了。   当她完全康复时,夏天已经过去了,树叶渐渐被霜染红,入了秋。   按南陈惯例,每隔三年,入了秋后,宫中将设行猎宴,由皇族牵头,带领群臣赴汴京西郊秋山,祭拜天地先祖后,行猎设宴,君臣同乐。   今年正好到了行猎宴的年份,九月初,柳凝与卫家众人随行,去了秋山。   山脚下扎了一座座行帐,随众官员上山祭拜完后,卫临修便回了营帐中,他身体不好,不善骑马射猎之道,便没有跟着京中权贵子弟们上山游猎,而是回了帐中拿了本书看。   柳凝没在营帐里陪着他,她带着素茵,挎着一只小篮子,上了山。   此处风光甚好,天高云淡,山溪绕谷淙淙流过,因着山上气候比山下更凉些,密林里的叶子比外边红得更早,层林尽染,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红艳艳的晚霞。   柳凝大病初愈,许久没到外界走动,乍见这样的美景,不由心旷神怡。   她来这边是有事要做,从前时常听沈月容和堂哥提起,这座山上的枫树林甚美,尤其是到了秋天,是像火燃起来一样热烈明亮的颜色……柳凝想摘一些回去,放在沈月容的坟前。   她带着素茵穿过林子,正打算挑几片色泽形状都好看的,却忽然听见远处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柳凝好奇地往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景溯正坐在马上,微笑着与几名皇族子弟谈论着什么。   他今天穿了件黑底赤纹的骑装,背后背着箭筒,坐在马鞍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尊贵威严的气势,不过脸上倒还是那副虚伪的温润,他言笑晏晏,一边与身边人谈笑,一边引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中一只野鹿,又准又狠。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赞美,柳凝隐在树枝间,趁着众人奉承之时,小心地往后退去。   她不想被景溯发现,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有什么牵扯。   柳凝往林子另一边走,人声渐消,四下寂寥无人。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忽然险些绊了一下,稳住脚步,一回头,看到自己的裙角正被人笑吟吟地抓在手里。   素茵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和景溯。   原来刚刚已经被他瞧见了。   “怎么看见我就跑?”景溯说,“有段时日没见了,一点也没想我?”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前些时日病了,可好些了?”   柳凝点点头,然后看见景溯身后,随从将他的马牵来,目不斜视地离开。   景溯没上马,只是牵着缰绳,走在柳凝身边,见她气色不错,便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又想起刚刚射中的那只鹿,笑道:“我刚刚射箭,你看到了么?”   “看见了。”柳凝说,“殿下好箭法。”   她的夸赞倒是真心实意,景溯刚刚那一箭,就是比起她伯父与堂兄,也不遑多让。   景溯弯唇一笑。   适才那许多人围着他阿谀赞美,他内心都毫无波动,唯独夸奖从眼前这人嘴里说出来时,才令他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他一高兴,便起了兴致,把弓箭从背上取下来,递到柳凝手里:“学过射箭么?”   柳凝摇头,她力气小,连弓都拉不开,哪里有能耐学这个。   景溯好像也是这样想的,握着她的手搭在弓弦上,站在柳凝身后半环住她的身躯。   不远处正好有一只小狐狸,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通体雪白,眼睛如黑玛瑙般,圆溜溜地嵌在尖尖的脸上。景溯目光落在白狐身上,便握着柳凝的手,将箭尖对准了那小东西的身上。   柳凝觉得这白狐瞧着很是可爱,她不嗜杀,对于这毛茸茸的小动物,更是心中更是多一分怜惜与柔软,便挣了挣景溯的手。   他没料到她乱动,手一松,箭便斜着飞了出去,直直插进一边的树干里,尾羽颤了颤。   白狐听到动静,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可惜。”景溯放开柳凝的手,“这小东西毛色不错,本可以给你做一条围领。”   柳凝倒没什么可惜的,她也不缺这些东西。   她看了看景溯手里的长弓,虽然刚刚被他把着手,可是拉起来还是有些累,她生怕他又继续教她,便从篮子里取出一只弹弓:“殿下不用教了……我虽然不会射箭,不过弹弓玩得还不错。”   弹弓小巧,使用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小时候她总跟着兄长一起玩,力气小撑不开弓箭,兄长便教她如何使用弹弓。   景溯似乎有些意外,兴趣也被柳凝转移过去,他把弓箭收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打一个,给我瞧瞧?”   柳凝取了一枚圆弹石,放在绳套里,手腕使力反拉弓弦,朝上对准了一根树枝上的红叶。   她力气不大,不过手上使的劲头稳稳当当,准头也瞄得很好,一松开弹弓弦,弹石便飞了出去,准确地击打在树枝上。   柳凝想要击下的那片红叶从枝上脱离,晃晃悠悠飘下来,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她顺手递给了景溯,随后才想起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红叶寄相思,在南陈,是男女互诉衷情之物。   想要缩回来,却又被他握住。   “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景溯取走了她手上的红叶,郑重地收进了怀里,笑道,“你……是我的了。”   柳凝双唇轻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子倏地一轻,被他抱到了马背上。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54章 你……认识他?   骏马穿过层层密林, 一树树红叶从视线里向后掠去。   景溯一勒缰绳,从一侧山道转过去,骑着马往上走了一段, 带着柳凝来到一座亭子前。   这亭子建在半山腰上, 地处险峻,一面对着山壁, 剩下三面悬空,从围栏外可以俯瞰见峭壁山崖, 以及远处隐在云雾间的山峦。   “这里如何?”景溯将马拴在一边, 牵着柳凝到了亭子里, 笑道, “比起在林子里乱转悠,还是这里更适合观景些。”   柳凝到这山上来, 本也不是为了欣赏美景,但她也没反驳,这里视野开阔, 正如景溯所说,非常适合一览秋景。   从半山腰往山脚看, 谷底溪流成了一条银色细线, 绕山而行, 两边红叶树连成一片, 看不清细致的景象, 只能看到一片火焰般的红, 与天边湛蓝相接。   看着这样的美景, 人的心境也不由得开朗起来。   柳凝目光往远处眺,很快看到一处与众不同的山峦,孤峰突起, 却又不失绵延之态,水流沿着山脚绕过,将整座山峰环起来,好似一条银蛟,盘踞在山峦底下沉睡。   景溯见她目光落在那处山峦上,微微一笑:“那是皇陵。”   柳凝对此并不意外:“巍峨祥瑞,倒的确是长眠的好地方。”   “你看得上便好。”景溯轻轻一笑,“百年之后,我大概也是要葬在这里,到时候,少不了要与你合葬在一处。”   柳凝心里一突,转过身来瞧他,对他刚刚的话感到不安。   明明只是在谈论风景,他却忽然提到这等煞风景之事……柳凝自忖对景溯,并没有到那种生死同穴的情感,一时不知要如何应他的话。   好在没等她回答,景溯先笑了起来:“瞧你,随口一句玩笑话,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真的在开玩笑么?   柳凝垂首不语,又听景溯慢悠悠道:“说起来,那日你托我照顾沈氏之女,我回去后又思考了几日,现在觉得有些不妥。”   “为什么?”   柳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天他分明答应了她,如今这是要反悔了?   “我觉得有些不划算。”景溯说,“我给了你一个承诺,你是不是也该还我一个,才算公平?”   原来是这个意思。   柳凝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能让阿嫣得到他的保护,谈谈条件,倒也没什么所谓。   甚至她心里,还能轻松些。   “殿下想要我承诺什么?”柳凝微微仰起头,忖了忖,“只要我做得到的,都可以。”   “放心,不是太难的事。”   景溯朝前走了一步,离柳凝很近,指尖虚虚按在她心口。   “在我走进你心里之前……不准让其他人进去。”   他声音很轻,几乎快要融入柔和的风里。   柳凝低下头,怔怔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心前:“……就这样?”   “就这样。”他点头,“你能做到么?”   柳凝想了想,给出了答案:“好,我答应你。”   “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本就对情爱没什么想法,就算不喜欢景溯,也断然不会让其他男人走进她的心里。   虽然她不明白景溯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但为了阿嫣,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反正也吃不了什么亏。   景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随后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他第一次觉得,承诺从女子之口说出,也是如此动人——即便,她也许还没有喜欢他。   但只要其他人走不进她心里,那这个位置,便只会是他的。   景溯想,等把柳凝从卫临修手里夺过来后,就不会让她再见到其他男子,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他,最后,也只能将他放在心里。   一想到她此后余生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风姿百态都只能入他眼中,兴奋便按捺不住,慢慢从景溯的心底蔓生出来。   他握住了柳凝的手腕,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真想现在就把你带走。”景溯凑在柳凝耳边,低声道,“藏起来,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   其实也不是不行,今日行猎,给她制造一场假死,便可以让她顺理成章地淡出众人视线。   但漏洞太多,难免露出端倪,他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将心思压抑起来。   耳边痒痒,男人低语时带着灼热的气息,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柳凝如坠冰窟。   原先相对时旖旎的氛围,瞬间消失,柳凝周身泛起一片寒意,指尖冰凉,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来真的。   但无论哪种都很可怕。   这些日子景溯待她太体贴,事事周全,以至于她险些忘了他的本性。   话语真假不论,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这人先前让她考虑什么的都是假的,对她的去留,怕是早就生出了要强行插手的心思。   柳凝不知道该如何扭转这局面。   现在四下无人,若是他趁这个机会强行将她掳走,她是没什么办法反抗的。   被困在景溯的怀里,柳凝心怦怦直跳,正思忖着脱困之法,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有人来了。   景溯听到声音,似乎也愣了下神,柳凝趁着这机会推开他,与他隔开距离。   一匹胭脂马沿着山道跑下,琼玉公主坐在马鞍上,一身鹅黄色骑装,头发如少年般扎在脑后,腰间系着铃铛饰物,随着马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脆响。   她似乎是路过,但却留意到了亭子里的两人,眉眼一抬,果断地一拉缰绳,将马停下后,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跑到亭子里,神情好似颇为欢喜。   “三哥哥!”   琼玉先看到了景溯,高兴地挥了挥手,随后看到他身边的柳凝,愣了愣,脸上泛起了更欣喜的笑容:“柳姐姐也在?”   这位公主总是待她亲热,也不怎么在乎尊称敬称。   柳凝庆幸,在一听到铃铛响动的瞬间,她就从景溯的怀里钻了出来,没叫这小姑娘看到令人尴尬的一幕。   但,她与景溯两人独处的事,还是被琼玉看见了。   “你们怎么会在一处?”她有些好奇地问。   柳凝先看了景溯一眼,又匆匆撇过头去,镇定地笑了笑:“臣妇偶然与太子殿下遇到,便聊了几句……现在正要下山去呢。”   她临时编的借口,实在算不上巧妙。   但琼玉似乎很相信她,也没生出疑心,只是笑着挽住了柳凝的手腕:“我正好也要下山去,不如同柳姐姐一道?”   她这样提议,柳凝求之不得。   这样正好能借机摆脱景溯。   这些日子柳凝其实已经不再如最开始那般,反感这个男人,甚至心中还多了一丝微妙的情感。   但刚刚他拥着她时,却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眼里的执念毫不掩饰。   明明是被拥抱着,柳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甚至比初识那会儿他的胁迫,还来得更重一些。   -------------------------------------   在琼玉面前,景溯自然不可能强行把柳凝留下,于是她便跟着琼玉,顺利地下了山,暂时摆脱了他。   其实柳凝也并不愿与琼玉有太密切的往来。   自从知道了琼玉的心上人是卫临修,再与她相处,便像是时时埋了炸雷,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她发现了真相,便会引火烧身。   柳凝打算一下山就与琼玉分开,但小公主缠得她有些紧,非要柳凝继续作陪。   琼玉屏退了贴身宫婢,只与柳凝两人一起,沿着山脚的清溪边往下走,走进一片溪谷,山径边植了不少枫树,枝头上缀满了红叶,日光透过叶片间缝隙落下来,落得一地温柔的水红色。   她们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柳凝望着水里的倒影,听琼玉在一边将自己最近学画的心得。   “柳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宫来陪我?”她幽幽叹了口气,靠在柳凝肩头,“我最近又新做了几幅画,还等着你来看看呢。”   “最近府中事务繁杂,恐怕没什么时间……”柳凝面露为难,推脱道,“其实,关于画技之事,宫中画师比臣妇高明得多,太子殿下更是精于此道……其实公主平日里也可以向他们求教,说不定进步会更快一些。”   她觉得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可是琼玉却是一怔,眼神黯了黯。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学画不可。”她轻轻说,“我只是想要你……多陪陪我。”   柳凝本来还想再敷衍下去,可是见小姑娘略显脆弱的神情,心里却是微微一软。   虽然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却好似也有自己的心事。   “虽然父皇很宠我,可其实我见到他的时候不多;至于母妃……”琼玉靠着柳凝,顿了顿,“母妃她有时对我很好,有时又好像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其他的朋友,整日一个人孤零零的,只有柳姐姐教画的时候,最开心。”   趋炎附势之辈不少,可琼玉并不傻,这些人的心思自然也能看得出。   唯有对柳凝一见如故,第一次在宫中花林里偶然相见,便生出了说不出缘由的亲近之心。   柳凝对琼玉这莫名其妙的亲近,也是深感不解。   但她没有打断琼玉,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么?”琼玉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你……”   她正说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柳凝下意识回头,看见有人走了过来。   旁人倒也无所谓,偏偏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卫临修不知为何,竟沿着小径走到这里,他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转过头来看到柳凝,不禁露出欣喜的神情。   “阿凝。”   他语气温和,朝着柳凝挥了挥手。   然而柳凝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琼玉听到声音,也回头望过来,正好就看到了卫临修站在枫树下,轻轻挥手,眉目是朝思暮想的熟悉。   她震惊地站起身,望着卫临修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缓缓地转到了柳凝身上。   “柳姐姐你……认识他?” 第55章 琼玉   柳凝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   琼玉看着柳凝,眼神慢慢地黯了来。   卫临修却不知这两人关系,只是匆匆走到柳凝面前, 吁了口气, 拉住她的手腕。   “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好久。”   他说完, 抬头看了对面的琼玉一眼,微愣:“这是……”   “琼玉公主。”   柳凝淡淡地介绍了一句, 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抽出。   琼玉身边没有婢女跟着, 看不出来身份, 卫临修有些意外, 但也很快反映过来,恭敬地施了一礼:“见过六公主殿下。”   他弯下身, 但却迟迟未听到公主出声,等了好一会儿,略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公主?”   “……啊。”琼玉如梦初醒, 目光从卫临修脸上移开,垂下眼, “免礼。”   她声音很轻, 隐藏着复杂的情绪, 欲言又止, 最后叹了口气:“可否先回避片刻, 本宫还有些事情, 要和柳……夫人说。”   卫临修看了柳凝一眼, 目光中略带隐忧,但还是听了琼玉的命令,躬身退到了远处。   溪边又只剩下了柳凝与琼玉两人, 相对沉默,只听得见空气中低低的鸟鸣,还有叮咚作响的流水声。   “他……是卫临修?”半晌,琼玉打破了沉默,“你的夫君?”   “是。”   柳凝并不奇怪,琼玉本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卫临修,正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再去狡辩掩饰,也是徒劳。   琼玉握紧了拳头:“你曾经见过我的画……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柳凝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知道。”   她话音刚落,肩头就被用力地抓住,琼玉一双眼红红的,声音颤抖。   “我视你为挚友……你拿我当傻子?”   琼玉勉强压抑住语调,不让自己哭出来。   若是旁人,治罪便是,可她一直如此信任柳凝,却被她蒙在鼓里这么久……简直成了笑话。   小姑娘身量不高,力气却出奇地大,柳凝的肩头被她攥得很痛,皱了皱眉。   “告诉了又如何?”她说,“难道等着看公主如何把臣妇赶出去……与夫君另结良缘么?”   琼玉愣住,手上失了力,柳凝将她握在肩上的手拂开,退了一步。   她看着琼玉,心中冷冷的。   她从未刻意去获取过琼玉的信任,甚至避之不及,这小公主相信她,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和她有什么关系。   若琼玉不知道卫临修的事,那还能和平相处下去。   但现在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她们就已经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上了。   柳凝与琼玉接触的次数不多,却对她有些了解,虽是天真直率的性子,但却也和她的兄长有共通之处。   景溯一贯是强硬霸道的性子,琼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这些皇族的观念里,看上的东西,就算暂时不属于自己,也定要抢过来,占为己有。   更何况……柳凝看过琼玉给卫临修画的画像,那么多张,画技虽不够精致,却是笔笔入情,相思刻骨。   她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放过。   所以也无需多言,与琼玉再怎么交流,都不会有任何意义。   柳凝轻轻施了一礼:“公主,夫君还在等我……先告退了。”   她没再看那失魂落魄、却又心有不甘的少女,只是站直了身子,绣花鞋踏过一地落叶,慢慢地走出了溪谷。   沿着山道走出去,视野立刻开阔起来,但柳凝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麻烦事更多了。   她叹息一声,看到了卫临修正在路边等待着,见她出来,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   “如何?公主可有为难你?”   刚刚琼玉与柳凝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他担忧,见柳凝此时毫发无损,才稍稍把心放了下来,但还是问了一句。   柳凝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卫临修那张清隽秀气的脸,默然不语。   说到底,这事还是他惹出来的。   “为何这样看着我?”卫临修对上柳凝的目光,困惑地笑了笑。   “我在想……夫君当真是俊雅至极。”柳凝说,“若是当初没遇到我,有公主愿意下嫁,夫君可会答应?”   卫临修一怔:“这……我倒是没想过。”   他顿了顿,随后又缓缓握紧了柳凝的手:“可是我觉得,还是遇到你更好一些……金枝玉叶固然高贵,但我想娶的,却只是你而已。”   柳凝静静地看着卫临修,半晌,才弯了弯唇:“是么。”   他现在这样觉得……等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以后,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阵风过,树上的红叶被拂下几片,在空中慢悠悠打着旋儿,缓缓落在地上,被行人踏过。   平静的日子总是这样短暂,柳凝想。   -------------------------------------   华珍宫。   宫人们守在宫门口,噤若寒蝉,自从琼玉公主从行猎宴回来以后,心情便一直不太好。   她倒也并未作出苛待宫婢的举动,只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内,不许任何人进去,也没吃什么的东西。   殿内画室里,乱糟糟一片,地上躺着被摔坏的花瓶碎片,还有好几幅画,安静地躺在地上。   画上都是卫临修,在画纸中间,琼玉席地而坐,身边是一坛子酒。   她随意拿起身边最近的一幅画,是她前不久做的,与柳凝学了一段时间的画技,她已经可以把画中人的眉眼勾勒得相当细腻,他身后的街市灯火,也可清清楚楚展现出来。   一如当日初见那般。   那天上元夜,父皇大宴群臣,母妃闭门不出,也不愿意见她……她一个人寂寞无聊,便找准了空当,和宫婢换了身份,偷偷溜出了宫。   外面街市热闹非凡,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她好奇地东瞧西瞧,最后在一处灯笼摊前停了脚步,挤进了围观的人群里。   她瞧中了一只兔子灯,便伸手取了下来,却被摊主当作了贼,出来时又恰好没带银钱,误会更深,那灯笼摊主便招呼了壮丁来,要将她扭送到官府去。   那时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然后一只修长的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递给那摊主一张银票。   “是家里的小姑娘偷跑出来,不是什么贼。”   他笑着对摊主解释了几句,化解了矛盾,然后将兔子灯提了起来,弯下腰递了过来,琼玉在接过灯笼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   那人穿着一身素衣,手却很暖,悠黄的灯光映在他的眼里,也很温暖。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他语气温和,像是对着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快些回家去,不然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琼玉第一次见到这样柔和温暖的男子,与宫里人都不同。   她愣愣地提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等再一抬眼,他已经走了,只能纷繁的人潮与灯色。   她最后回了宫,被父皇重重责罚了一顿,可是心里想起那盏兔子灯、还有那个人,却是觉得心里有一丝甜。   琼玉回想完从前的那些事,从满地画纸间站起,走到一座上锁的橱柜前,打开,把里面的灯笼取了出来。   兔子灯已经微微泛黄,琼玉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她曾经很信任柳凝,但是却被欺瞒了这么久……那张近来新作的画像,她原本想拿去给柳凝看,现在反倒成了笑话。   不过,也不算太差,起码终于知道了,她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到底是谁。   琼玉抚摸着兔子的长耳朵,原先还有些犹豫,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些东西,失去便失去了,她至少应该抓住,真正想要的东西。   “进来帮本宫准备一下。”她稍稍提高声调,将外面的宫婢唤进来,“等下出宫,去卫府。” 第56章 蝴蝶纹   卫临修今日下值, 却未来得及回府,便被人请到了附近的一家茶舍。   请他来的下人,面容陌生, 只是见他亮出了宫中令牌, 然后便被带到了茶楼二层的一间雅座门口。   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哪位宫中贵人在里面相候, 卫临修推开房门,看到里面坐着的少女, 微微一愣。   “……公主殿下?”他怔怔看着琼玉, “……是您?”   卫临修心中的惊讶着实不小, 他原以为是景溯有什么密务找他, 却万万没想到等在这里的,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六公主。   卫临修记得上次行猎与这位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只这么一次,连认识都算不上。   她为什么在这里,等着他?   南陈男女之防虽不至于太严苛, 但私下两人相对,卫临修还是难免尴尬, 握拳低低咳了一声:“公主……可是找错了人?”   “我没有找错。”琼玉抬起头, 望着眼前的男人, 起身走了过来。   身后的门从外面合上, 卫临修一惊回头, 视线再转过来时, 琼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将手中卷轴递给了他。   卫临修顺手接过,虽不知琼玉的意思,但还是缓缓展开。   画里是灯火夜, 男子微笑而立,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   卫临修握着画轴的手微微一紧,画的是他,他自然已经认出。   他对画艺也还算有些钻研,这画中人笔触细腻,色彩铺陈讲究,显然是作画人细细勾勒,极用心完成的作品。   “我画得如何?”琼玉仰头看着他的脸,问。   “……”卫临修沉默半晌,轻声反问,“公主这是何意?”   “只是让你品鉴一下这幅画。”琼玉说,“你的画像,我画了很多,只有这幅最满意。”   空气一阵沉默。   琼玉看着卫临修,见他缄默,也不强逼他开口,只是自顾自问下去:“不喜欢么?”   卫临修抿了抿唇,把画轴卷起来,还给琼玉:“公主……卫某已有妻室,还希望公主能……收回去。”   他希望她收回去的,当然不仅仅是这幅画。   卫临修心里乱糟糟的。   琼玉表现得这样明显,就差没直接剖明心意,他没那么迟钝,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把画递回去,琼玉却没接,只是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抓住了他宽大的袍袖。   “你……不记得我了啊。”她好像有些失落,“你不记得了?去年上元夜,你还送过我一盏灯笼。”   “公主许是认错人了。”卫临修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欠了欠身,“府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我不会认错人。”琼玉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倔强,又好像有些受伤,“就这么……让你不屑一顾么?”   卫临修本是要离开,听到这句顿了顿,忍不住叹了口气:“公主,我已有妻室,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您又何必勉强。”   “这个无妨。”琼玉说,“我不在意这些。”   “可是我在意。”卫临修说,“我与我夫人情深意笃,我不会休妻,也不希望公主您硬生生插进我们之间。”   琼玉的脸色白了白:“你……”   “抱歉。”卫临修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其实臣也没有公主想的那么好……望公主迷途知返,别再做无谓的纠缠。”   琼玉的情愫来得莫名其妙,他除了惶恐不安,并没有太多感觉。而此事也不应再继续纠葛下去,否则只会越理越乱。   卫临修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正要伸手推开门,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   “情深意笃?”他看不见琼玉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略显嘲讽的声音,“好一个‘情深意笃’,你这样想,你夫人……柳氏也是这样想的么?”   卫临修脚步一顿:“她定也是同我一样。”   “恐怕未必。”琼玉说完,停了一下,缓缓道,“你知道么,那日行猎宴,我看到……她和我三哥待在一处。”   “……太子殿下?”卫临修推门的手垂下来,转过身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可能,阿凝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你,也不屑靠说谎来离间你们。”琼玉回到桌前,把画慢慢卷起来,收好,“只是不想你也如我一般,被她愚弄。”   她并不笨,当初在半山亭看到柳凝和景溯待在一起,心中也不是未曾闪过一丝怀疑……但她最终还是相信了柳凝,相信她品性高洁,断不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可现在,琼玉已经发现柳凝对她有所隐瞒,再也提不起信任来,从前无意间被忽略的各种细节,也就重新被翻了出来。   桌上沏好一壶香茶,琼玉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座位,对卫临修说:   “我可以跟你详细讲一讲……愿意坐下来么?”   -------------------------------------   夜渐渐深了,柳凝望着窗外,眉头微蹙。   卫临修当的差事清闲,平日这个时候早已回来,此时却连人影也没见到。只有先前小厮递了消息回府,说是卫临修下值后去见了什么人,要稍稍耽搁会儿工夫。   柳凝也不知他见了谁。   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生怕是景溯直接找上了他,但又觉得景溯不至于做得这么明显。   他就算想要得到她,也不至于从卫临修这里下手。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柳凝微有些心神不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她吩咐下人将桌上的饭菜去温一温,自己则坐在软榻的一边,拿着萧家传下来的玉佩,轻轻抚摸,指尖漫不经心地绕在冰丝流苏上。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并不少,琼玉对她失去了信任,而景溯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隐隐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柳凝伸出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忽然感觉一片阴影落在面前,抬起头,看见卫临修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穿着青色文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   柳凝一愣,很快把表情调整过来,温柔地说:“夫君回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卫临修默然,随后道:“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没让下人们通报。”   “晚膳还没用过,休息什么?”柳凝笑笑,等重新温好的饭菜上了桌,她便拉着卫临修坐下,“夫君怎么今日回来得那么晚?”   “路上正好碰见了一位友人。”卫临修没有多说。   柳凝知道他说的定然不是实话,但也就是体贴地弯了弯唇,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只是陪着他一道用膳。卫临修原先神色有些郁结,可是见她等自己等到这么晚,连饭也没吃,脸色又稍稍和缓了些。   他神色间微小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柳凝的眼睛。   看来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柳凝试着旁敲侧击,看他能不能透露些什么出来,可卫临修今晚话不多,吃饭也是心不在焉,用饭后更是直接去了书房,避开了她。   直到就寝时,他才回来,与柳凝共卧一榻。   黑暗里,柳凝握住了卫临修的手:“……夫君有心事?”   她声音低低的,很轻柔,透着无限的关怀之意,卫临修好似愣了一下,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   他安静了半天,忽然问:“你认识太子么?”   柳凝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刹。   “因为夫君的缘故,见过几面,也不知算不算‘认识’。”她说得模棱两可,庆幸黑暗里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勉强笑笑,“夫君怎么忽然这样问?”   “也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阿凝如何看待太子殿下的?”   他没放弃这个问题,柳凝也提高了万分警惕,心中仔细斟酌,语气却是柔和而自然:“这……我可是没仔细想过。”   “我整日惦记夫君还来不及,哪有工夫顾及他人?”她轻轻一笑,“你我夫妻一体,你怎么看他,我便也怎样看。”   这才是正确答案。   柳凝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一直绷着,此时才微微松下来些。卫临修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似乎情绪有些复杂。   “睡吧……”   “好,夫君也再多想,明日还要去当值呢。”   她柔声嘱咐了一句,便闭上双眼,不一会儿呼吸均匀起来,似乎已陷入沉睡。   卫临修却迟迟没有睡着,看着窗外投下来的月光,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琼玉告诉他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不该相信这些的,可心里还是像生了一根刺似的,搅得他不得安宁……最后还是轻轻拥被坐起,点亮了桌边的一支蜡烛。   烛光幽微,却将柳凝的脸清楚地映了出来,她双眼安详地合着,呼吸匀称,卫临修轻轻唤了她两声,也没有反应。   看来睡得正熟。   卫临修看着柳凝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慢慢抽开了她的寝衣衣带,素衣慢慢滑下,露出雪白的肩头与颈窝。   那里一干二净,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   卫临修的目光又落到那件月白色的小衣上,上面绣着并蒂莲纹,简洁却不失雅致。   他微微有些羞赧,虽然柳凝是他的妻子,但他们几乎从不做这样亲近之事。   卫临修本想到此为止,可忽然看见那小衣下,靠近心口的位置,透着有一抹蓝色,似乎隐约勾出了一个蝴蝶,若隐若现。   他愣了愣,随后眉头微皱,伸出手。 第57章 金丝笼   卫临修的指尖落在并蒂莲纹上, 移到一边,正要掀开,却被女子冰凉的手按住。   他对上她睁开的双眼, 猝不及防。   “夫君……这是在做什么?”柳凝握住了他的手, 眉目婉然。   “我……”   卫临修哑然,不知该作何解释, 深更半夜偷偷脱去她的衣衫,本就与他的道德理念相悖。   一时冲昏了头脑, 做下了这种事, 还被她抓了个正着, 他只觉得无比尴尬,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了。”柳凝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夫君是又弄来了什么秘药……想要与我试上一试?”   她声音很轻, 烛光莹莹下,长发披在雪白的肩头,颊边染上一丝似羞非羞的红晕。   卫临修看了一眼, 便不敢再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随后忽然想起她先前说的是什么, 又有些慌乱地摇摇头。   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便是有心, 也无能为力。   “我……我只是一时兴起。”卫临修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 硬着头皮道, “现在没那个念头了……睡吧。”   “哦, 这样啊。”   他听到柳凝温柔的笑声,似乎对他的任性十分宽容,原本梗在心头的怀疑, 开始动摇起来。   然而伴着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卫临修却又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枚幽青色印记,目光又不禁移了回去:“等一下。”   柳凝手顿住,看着卫临修的指尖点上了自己的心口处:“这里是怎么回事,是……蝴蝶么?”   还是没避过这个问题。   柳凝低头看了一眼,握住他的指尖,轻柔地提了提唇角。   “是青蝶,特殊染料印上去的。”她解释道,“这次去江州,母亲为我印上的……她见我嫁过来这么长时间,依然未能有孕,也不知从哪本古籍里寻到了这样的古怪法子,说是能祈佑女子多子多福。”   柳凝神色坦然,面带微笑,好像是在说一件及其寻常的小事,可卫临修的心却忍不住揪了起来。   她未孕,不是因为她自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   这件事柳家人都不知道,就连柳凝也是嫁过来才知道这件事……他欺瞒了她,她却从未怨怼,也未将此事透露给她的家人。   可现在,他却偷偷地怀疑她,甚至在半夜做出这样的事来。   柳凝自从胸口被景溯纹上那蝴蝶,便早就做好了东窗事发的预案,她编了一套说辞,足以将前前后后的疑点圆回来。   身上散落的寝衣被卫临修穿好,他沉默着,随后将她拥进怀里,柳凝抬眼,看到他眸中浓浓的愧疚之意,便知道她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灯烛被重新吹熄,她静静地躺在卫临修身边,殊无睡意。   之前卫临修动她衣服时,她就醒了,却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先看看他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没想到他疑她,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从前的卫临修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他从不对柳凝隐瞒任何事情,但是从江州之行开始,似乎就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到了现在,愈演愈烈。   尤其是今天,他竟是把怀疑藏在了心里,连问都不问,趁着她睡着悄悄探查。   防不胜防。   看来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第二日起来时,卫临修已经走了,柳凝拿着绣花绷子,坐在软榻边绣着纹样,她心中有事,手上虽飞针走线不停,却是漫不经心。   她思索着卫临修反常的举动,以及破局之法,然而脑中还未整理出什么眉目之前,却先是见到素茵匆匆进了屋里。   她又带了景溯的指令来,柳凝眉头一蹙,第一反应是拒绝。   现在卫临修已经对她有了相当的怀疑,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她怎能与他相见。   “可是殿下已经等在侯府后门附近了。”素茵低声向柳凝解释,似乎也有些为难。   “什么?”   柳凝霍然起身,愣神片刻,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绣花绷子,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   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猖獗到了这种程度。   若不是知道他的心意,柳凝简直怀疑……他是来故意为难她的。   不过既然他到了这附近,柳凝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指定的地点,看到那辆熟悉的青帐马车,登了上去。   \"来了?”   眼前人眉眼含笑,似乎见到她非常高兴,柳凝想起上一次相见,还是在满山红叶簇拥的半山亭里。   她微微恍惚,随后抿了抿唇:“殿下……有什么事?”   景溯皱了皱眉,似乎不喜欢她这样的生疏,马车动起来的同时,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没事就不能来见你?”   “但这□□的……”   “哪又如何?”他笑道,“我想见你,就要过来。”   柳凝本想说为了稳妥起见,近期不要再见了,可听他这肆无忌惮的语气,又忽然觉得有些泄气。   说了也是白搭,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凡事只按着自己喜好来,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达成目的,半分退让也不肯。   “你见到我不高兴么?”景溯幽幽叹了口气,“我昨夜可是熬了半宿,将今日的事提早做完……就是为了空出时间见你。”   柳凝听他语气里带上一丝轻微的委屈,抬头瞧了一眼,见他眼底青黑微染,愣了愣。   他这样煞费苦心……她到也不是一点动容没有。   但他太过太过强横的作风,又实在令她难以忍受,柳凝不喜欢这种威压的感觉,他待她的心思她能感觉到,然而每次隐隐升起一丝好感,很快就会被他这种肆意强势的作风给重新压回去。   既然出来了,柳凝也就不再浪费口舌,只是随手撩开车窗边的帘幕,看了一眼外边:“殿下这回要带我去哪儿?”   “告诉你就没意思了。”他狡黠地笑了笑,“你很快就会知道。”   确实很快,马车驶出城门,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柳凝被景溯带下马车,见车驾停在一座宅邸前,不免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景溯是要带她去郊外逛逛,却不想到了这座陌生的府邸来,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人住在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下人,正侍弄着园中花草。   这宅子不小,地处偏僻,内里清冷,却也是柳凝从未见过的别致:亭台流水、楼阁曲径,掩映在花木间,虽是人为设计,却于精巧间不失天然,清雅里不乏意趣……在柳凝看来,竟是不输宫中景致。   这园中景物建筑都是新的,似乎前不久才刚刚布置好,错落丛生的花木皆是名贵品种,却也并不烦乱,以杏花居多,若是赶上春日,想来便是一片飞花漫天、春光葳蕤的美景。   花枝簇拥着几座楼阁,琉璃作瓦,檐角微微翘起,下面缀着制成莲花样式的金铃,莲花半开围,中间坠着铃舌,风动铃响,清脆的敲击声悠悠响起,让柳凝不禁联想起辰贵妃那座精美的宫室。   她的手被握在景溯掌中,被他领着沿小路在宅中逛了半圈,金铃响动间,他笑着回头看她:“这里怎么样?”   “好看。”柳凝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一处私宅。”景溯微笑,“你喜欢么?”   这话问得就很微妙,柳凝垂下眼:“这是殿下的宅邸……为什么要问我。”   “当然要问你。”景溯柔声道,“我要把你安置在这里,总得合乎你的心意才是。”   “这座宅子最近全部翻新了一遍,按照我亲手所绘的图纸布置的。”他指着此处的楼阁花木,顿了顿,“我对待我自己居住的宫室,都还没有这么上心呢。”   这是实话,景溯想,若只是他自己,倒是对居所没什么太多要求。   但她不一样,他想把最好的都给她。   让她从此便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边。   柳凝愣了愣,随后弯起唇:“没想到殿下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她虽是笑着,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果然景溯带她到这里,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如今连安置她的宅子都准备好了,想来距离他带走她的时刻,也差不了多久。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住到这里?”   “快了。”   “那……殿下打算如何将我带走?”   这是柳凝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她从未问过他,可是今日已经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   诈死?失踪?还是派人硬夺……这些做法都有漏洞,如果能提前从他嘴里套出来,未必不能阻止他的计划。   可是景溯却没有回答,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牵着她悠悠来到回廊边坐下,廊柱上雕着精美的纹样,头顶的架子蔓生着紫藤花,一簇簇垂落下来。   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景溯坐下后,这才笑吟吟地看着柳凝:“你呀,安心地等着我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柳凝看着他从廊柱边摘下一朵小小的紫藤花,拈在手里把玩,然后听他接着说:“这里不好么?你我在此,便有如神仙眷侣一般……不快活么?”   快活么?   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无需考虑,只要安安分分地囿在这宅子里,便能万事大吉。   真的是这样么?   柳凝没有回应景溯的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花架。   那里垂着几只金丝鸟笼,正随风轻轻打着旋儿,里面还是空的。   “殿下打算养鸟?”   “等你住进来,便养几只金丝雀,给你解解闷。”   “原来是这样。”   柳凝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那金笼子,虚虚浮起一个微笑。   快活么?   倒也不见得。 第58章 暴露了   在景溯的私宅中逗留了许久, 他才终于放了柳凝回去。   午后的日光洒落下来,车轮碾过路面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忠毅侯府附近。   柳凝被景溯送下来, 微微斟酌片刻, 虽知用处不大,但还是委婉劝诫:“这段时日, 我们……还是少见些面吧。”   “为什么?”   “卫临修起疑,对你我都不是好事。”   柳凝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却没能引起他的反思, 只听见他满不在乎地笑了几声:“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在担心这个?”   “最近不大对劲。”柳凝犹豫片刻, 将昨夜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昨晚, 他已经脱了我的衣衫检查过,他……大概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却皱起了眉。   “他脱你衣服了?”景溯目光陡然一沉, 语气不善,“……都碰了哪里?”   “……”   柳凝本意是想借此提醒他情形紧张, 近期不要再与她行过多牵扯。   哪知他根本没关注她的本意, 还把重点歪到了一边。   “他……什么也没干。”柳凝微感尴尬, “就只是脱了衣服而已。”   “那你就任由他脱下去?”   他好像看上去不太高兴, 柳凝微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总不能打草惊蛇……况且, 无论如何, 在名分上他也是我夫君, 这种事,我总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她有条不紊地解释着,阐明她所作所为的道理, 但男人的眉峰却是深深敛起。   “名分上的夫君……”他呵了一声,似笑非笑,没等柳凝再说出什么,便将她推到墙边,以吻封缄,堵住她未出口的话。   柳凝背靠冰冷的石砖墙,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唇瓣被凶狠地碾磨啃噬,突如其来,令她呆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他并没有吻太久,很快抽离,低头望着面前女子,看到红意从两处白玉耳珰逐渐往上蔓开,心中的烦躁微微疏解开来。   虽然知道卫临修根本对她做不了什么,但那份“名正言顺”的名头,却还是如一块大石般盘踞在心头,令他没来由的气闷。   “好一个‘夫君’,”景溯喘息微平,目光灼灼盯着柳凝,“他这样对待过你么?”   他的气息扑在颈边,柳凝回过神来,对上他的双眼,触及眸底那份轻微的不甘、不忿、还有……滚烫到极致的占有。   她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身前的男人见此,心头的最后一丝烦躁终于烟消云散,唇角弯起一丝笑意。   “这就对了,只有我才能对你做这种事。”   景溯说完,又重新俯下身,将刚才戛然而止的吻继续下去。   不同于之前的狠戾与强势,他这次的动作细致而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缱绻怜惜……好似令人置身于风和日丽的春日,微风拂过,周身的三千繁花都失了颜色。   柳凝从不惧他强硬肆意,只怕他温柔。   比起疾风暴雨般的打压,她更怕这种温吞的蚕食,好似在深沼中被藤蔓缠身,挣脱不得,只能渐渐地陷下去……带着她平素的冷静与理智一起,慢慢跌进深渊里。   唇齿缠绵间,原先清醒大半的思绪又慢慢蒙昧起来,她软软贴在景溯胸前,失了力气去抗拒,任他将自己圈在怀里,为所欲为。   迷迷糊糊间,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似乎有一束目光,隐隐落在她身上……柳凝半睁开眼,下意识地朝感觉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是瞬间惊醒过来,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成冰!   她的感觉不是错觉,真的有人站在不远处,看了过来。   不是卫临修,却更加要命——   是卫穆。   卫穆站在不远处,除了眼睛睁得有些大,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唯有颌下胡须似是微微抖着,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震惊。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她与景溯私通,却被公爹抓了个正着……柳凝指尖冰冷到僵硬,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任何补救之法。   景溯被她骤然一推,脚下微一踉跄,朝后退了半步,也瞧见了呆立在不远处的卫穆。   他却一点也不慌乱,甚至唇边还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松开了柳凝的肩头,朝卫穆走去。   “倒是巧。”景溯神色如常,“卫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   忠毅侯府,绿萝缠绕在回廊木架子上,柳凝坐在下面,心乱如麻。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好长一会儿,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就好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梦——但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她与景溯的事,被卫穆瞧了个正着,不同以往,任凭如何抵赖,也决计混不过去……然而后面的事却出乎了柳凝的意料。   景溯竟像没事人一般邀卫穆相谈,而卫穆居然也没说什么,没有愤怒,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太子请进了府里。   两人此时便在不远处的书房里,房门紧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天边飞过一排大雁,柳凝抚着袖口,怔怔出神。   这事早晚有暴露,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是被卫穆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理,但恐怕很难再继续留在卫府……最好的结果,大概是因私通外男被休弃,景溯得偿所愿,而她先前为了融入卫家而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此后她便会如景溯安排的那样,住进他精心布置的金丝笼里,然后需得像个玩物一般讨好他,日日夜夜企盼着他指尖漏下来的些许垂怜——唯有如此,她才有安身立命之处,才能指望着他为着她端了卫府,替她报仇。   这还是最好的。   也没准,他过不多久便厌腻了,届时将她抛在一边,这仇报不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天潢贵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各色繁花入眼,仅凭男人一时心意,又能指望得了多久?   柳凝怔然许久,忽然听到不远处“吱呀”一声,门开了,卫穆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了出来。   景溯似是低声说了什么,卫穆便没再相送,只是拱手垂礼,任由景溯离开,沿着门前回廊穿行而过。   他从柳凝面前经过,停下了脚步。   “害怕了?”   景溯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可柳凝却向后一缩避开,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收了回来。   柳凝抬眸,默然注视他片刻:“你故意的,对么?”   虽是在问,但语气却是一片漠然的笃定,很快,她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   “这样不好么?”景溯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   这人便再是肆无忌惮,也不会愚蠢到在卫府附近便与她亲近缠绵,他岂会不知有被人撞破的风险?如此作为,不过是有意放纵此事暴露出来,釜底抽薪,逼得她只剩一个选择:顺从他。   柳凝之前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总觉得这人也还是要点脸面得,身为储君,与臣妻私相授受,又哪里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不想他当真明目张胆地摊开在卫穆面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挑衅。   “殿下觉得这样很好?”柳凝缓缓说,“就算不考虑我,殿下也不考虑下自己的名声……若是忠毅侯一纸御状告到圣上跟前,觊觎臣妻,不顾人伦,恐怕便是殿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嗯,确实,挺危险的。”景溯笑道,“不过只要能得到你,这种风险,冒一冒倒也无妨。”   他笑得一脸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身败名裂的后果。   可柳凝并不会被他迷惑。   她知道这个男人疯归疯,却并非鲁莽之辈,行事间还是能把握好合理的分寸……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如今正赶上忠毅侯府失了圣心,苟延残喘之时,意妃暴毙后,宫中投靠无门,眼看着便要败落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紧紧抱住太子这块浮木,方能维持得了这侯府门庭的繁华。   而她只是侯府的少夫人,家世不显,嫁过来也不过一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姓女子,若能用来维系侯门尊荣,简直再划算不过了。   所以景溯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   而卫穆则不会阻止,也不会质疑——他不敢,甚至没准乐见其成,只要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府里的大好前程。   柳凝发现自己果然是小瞧了这个男人,也许从最初,景溯主动接近卫临修那刻起,他便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他掌握的时节点恰到好处,对卫家这些人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如此滴水不漏,终于是将她彻底地网了起来。   是死局。   她只能认命地依附于他了么?从此是生是死,皆仰人鼻息?   明明是在忠毅侯府,景溯却毫无顾忌地在她身边坐下,旁若无人,伸手揽住了她,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温柔,不似做伪。   “你生气了?”他问。   生气?   生气有用么?   柳凝知道,这个人有时候可以很温柔很体贴,他也许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里,若是发现她不高兴,他会使出百般解数、千般耐心地将她哄回来。   但也仅限于此。   他不会因为她的感受,改变他的想法,更不用说做出什么退让。   因为景溯是很骄傲的人,外表再怎么伪装,骨子里依旧是自大到无法无天,他坚信他为她安排的选择,一定是最好的。   “我没有生气。”半晌,柳凝摇了摇头,平静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带我离开……现在么?” 第59章 顾曦(一更)   景溯愣了愣:“不是今日。”   她这般平静, 毫无抗拒的表现,令他有些意外,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这样最好, 他虽是用手段迫了她, 但也是为了他们彼此好。   除了难以忍受她继续顶着卫二夫人的名头,景溯觉得自己也有为她考虑:她身子本就不好, 成日待在仇家里谋图报仇,思虑过重、郁气结心, 于她的状况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个柔弱的女子, 报什么仇呢?   仇他来报就好, 至于她, 安安心心做他的女人便是。   柳凝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只是继续问:“那么殿下,打算何时带我离开?”   “不会太久。”他凝视着她的脸,“你安心等着便是。”   现在还不行, 虽与卫家做了交易,但对方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恐怕要等到银钱两讫, 切实的好处到了手, 才肯放人给他。   其实本来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设计她假死、强行劫走, 远比这样来得更快——只是景溯觉得, 女子大多看重名分, 若是能让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他,多费些事,等上一等倒也无妨。   但总之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最迟不过今年年底,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景溯思及此处,望着身边女子的目光越发幽深起来,热切与温柔混杂在一起,却丝毫不显矛盾,揽着她肩头的手,不禁又添了几分力道。   “你可要等好我。”他顾虑她等得不耐烦,又道,“若实在无聊,不妨给我绣点东西……就绣只香囊吧,玉色底杏花纹,然后等到了离开那日,你可要亲手系在我腰上。”   柳凝头微低:“……好。”   她似乎对他的一切提议都没什么意见,景溯看着她沉静的面容,便安下心来。   她应该也是愿意的,他想。   景溯宫中还有事处理,也没有在卫府继续耽搁下去,与柳凝话别后,便带着随从匆匆离开。   柳凝没有跟上去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边。   日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男人的背影消失后,她便垂下了双眼,唇角边微微带着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此后数日间,景溯未曾出现,更令人意外的是,卫穆竟也未曾找过她,府中平静如常,就好像她的事未被发现过一样。   柳凝对此有过不解,但很快想明白了此中缘由。在景溯与卫家的交易中,她只是作为筹码一般的存在……而她的想法与意见,本就无足轻重,只需要人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就行了。   景溯曾告诉她,最迟不超过年底,他就会带她离开。   而现在已经入了仲秋,卫府中庭的桂花都开了,清香馥郁,和着秋日凉风,一派宁静祥和。   柳凝在房中由婢女装扮好,出了府门,卫临修一身深绿色官袍,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出现,眼前蓦地一亮。   “阿凝今日当真好看,说是月宫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柳凝微微一笑,搀住了卫临修伸过来的手,上了卫府车驾。   她今日一身浅芙色罗裙,裙面上金丝银线缠绕成蔓草花卉,花蕊草叶处有细小的珍珠璎珞点缀,外面披着一件不薄不厚的丝锻罩衣,上绣银蝶纷飞之景,白玉珠簪挽起青丝成鬓,步摇坠花斜斜点缀于其间,映着车帐中灯火点点,灯下人玉容雪肤,人美如玉。   如此盛装,自然非她所想——乃是卫穆派下人传来的授意。   今日是下元节,宫中办下元夜宴,邀众臣携家眷入席,卫家也在受邀之列。   往常宫宴,卫穆从不会管柳凝穿什么,此番特别派人提醒,不过是借此举讨好那人。   马车摇摇晃晃往宫门驶去,轴轮转动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步摇垂下的簪花在颊边晃荡,流光明灭,柳凝裹在华美的衣袍里,脑中浮现出景溯的脸,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像只精心包装起来的礼物,正等着被上位者笑纳。   “阿凝有心事?”卫临修见她沉默不语地靠在一边,问。   “没有。”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夫君怎么这样想?”   “你这几日总是出神,晚上也好像总睡不踏实。”卫临修叹道,“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主意,总好过一个人独扛。”   他说得诚恳,不过柳凝觉得,若是她真的讲出实情,恐怕卫临修就很难保持现在这般从容的模样了。   显然卫穆并没有把她与景溯的私情告诉卫临修,他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必受此烦扰。   “也许这段时间只是有点累?”柳凝笑着握住了卫临修的手,“我好得很,成日与夫君相伴,又哪来什么心事。”   她这一番粉饰太平的话,似乎并未让卫临修心安,但他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双唇轻轻抿起,审视着柳凝,一语不发。   若是从前,他定会刨根问底,但如今两人之间似乎架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好像有事瞒他,他也总按捺不下心头的怀疑……于是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待的时候。   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抵达宫门,两人在内侍引领下入席,柳凝坐下后,环视四周,很快视线穿过了觥筹交错,一眼望见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景溯玉冠华服,宫灯映照出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正好看了过来,目光与柳凝碰上,薄唇瞬间掀起一缕笑意,隐约透着几分惊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暧昧。   柳凝匆匆转开眼,假作不识。   好在今日场合正式,他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两人隔得远,景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拿着酒盏假仁假义地过来,借着卫临修调戏她。   他今日自有要应付的对象,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他下首,朱袍玉冠,半张金面遮了上半张脸,此时正举着玉盏,与景溯含笑对饮,推杯交盏间,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这人柳凝有印象,是当时在江州画舫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曦。   “听说今日宫宴,还宴请了北梁使臣。”卫临修顺着柳凝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想必就是那位?”   “瞧着年岁也不太大的样子。”柳凝说,“听闻以往来使都是北梁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年怎么换了这么个年轻人?而且模样……还甚是古怪。”   “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听闻那位顾大人,是北梁近些年崛起的新贵。”卫临修说,“据说也没什么可靠的家世背景,却深得朝堂重用……倒也是个神奇人物。”   “且听说他面容丑陋,又曾经在战事中瞎了一只眼,故而常年以金面蔽容。”   柳凝听得卫临修缓缓介绍,又远远瞧了一眼顾曦,见那人一身深红色官服,上面绣着北梁特有的瑞兽祥纹,未被金面遮盖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锋芒暗藏……单看这下半张脸,也不见得如何丑陋。   顾曦似乎若有所觉,不经意往他们这桌撇了一眼,柳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玉盏,饮了几杯酒以作掩饰。   这酒是宫中酿造的梅子酒,不醉人,滋味酸甜,口感甚佳。柳凝一直在服用景溯给她的药,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也能稍饮几杯。   然而无意间多喝了几盏,还是微微有些上头,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宫宴嘈杂,以及和其他官家夫人们虚伪客套,便趁着歌姬舞女换场的工夫,接着醉意躲了出去。   宫里的路她还算熟悉,沿着小径走到一清净处,分花拂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   沿着桥再往下走,便是辰华宫摘星楼,她曾无意间涉足于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宫中禁地,辰贵妃的居所。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那个人。   柳凝靠着白玉桥栏,看着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灯火虽不及宫宴上华丽,却也散着淡淡的微光,银铃缀在檐角,叮叮咚咚,像是她曾经在画里见过的琉璃宝塔,里面供着宝相端严的慈悲神佛。   她对这里面住着的那位贵妃,总是忍不住心生好奇。   明明最受皇帝宠爱,却始终不曾踏出过这摘星楼。今日宫宴亦是,皇帝身边分明也有好几位宫妃陪侍在侧,而这位最受荣宠的贵妃,却好似与这等热闹的场合毫无缘分。   大概最喜爱的宝物,便要好生藏起来,一分一毫也不肯给别的人瞧见。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柳凝很快又联想到景溯为她安排的那座金笼子,眸色忍不住一沉,任凭华灯万千、流彩入眼,也挥不去她心头的阴霾。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倒影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风过,觉得身上微凉,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甫一转身,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凝扶住玉桥栏杆,抬起头,半张金面直直撞进眼底。   金面具上镂空处,露着男人的两只眼,左眼一动不动,是僵硬的冰冷,而右边那只则灵活得多,流转间带着些许戏谑意味。 第60章 琉璃灯(二更)   柳凝很快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轻轻施了一礼。   “顾大人。”   “卫夫人。”顾曦薄唇轻轻弯起, “怎么不在宫宴上欣赏舞乐,反倒在此处一个人待着?”   “宴上多饮了几杯, 出来醒醒酒。”柳凝虚虚扶额, 随后垂下手,目光盯在那金面上, “顾大人呢?跟着妾身一路而来,不知可有替君分忧之处?”   “怎么就是‘一路跟来’?”顾曦笑道, “不可以是偶遇么?”   “大人在宫宴上便注意到妾身, 又在这等偏僻之处撞见, 说是‘偶遇’, 未免太过牵强。”柳凝微笑,“想来大人诸事繁忙,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也省去这彼此试探的工夫。”   她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语气虽婉转有礼, 却单刀直入,直白地问明他的来意。   顾曦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怔了片刻, 随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卫夫人心思玲珑, 当真是个妙人……难怪贵国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   柳凝听到他提及景溯, 眼瞳微微一缩, 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罢了, 这事被顾曦发现, 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而景溯也根本没有很认真地去遮掩此事,不被人察觉才是怪事。   她与景溯的事, 该知道的人,也都差不多知道了……除了卫临修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想要什么?”柳凝平静地问,“妾身只是一介女子,恐怕帮不了大人太多。”   “能让景溯如此上心,又岂是寻常女子?”顾曦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瞧着夫人也不是水性杨花之辈,与他在一起,多半是被胁迫威压所致……难道夫人不想摆脱此人挟制?”   “我可以帮夫人一把,只要夫人愿与我合作。”   合作?   柳凝眉头微微扬起:“你想让我做什么?杀人么?”   “怎么会……”顾曦失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这样危险的事,不过是请夫人借着枕边人的便利,从太子殿下身边,为顾某取一件东西而已。”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却只是递了一块玉牌过来,悄声:“若夫人有意,可改日到顾某府上详谈此事。”   看来关系重大,柳凝低头看了眼玉牌,顺着往上,看到男人苍白的手背,上面有一道疤痕,半寸不到,色泽极淡,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她顿了一下,移开目光,从他手中接过玉牌,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边角雕了些花纹,几乎微不可见。   “这便是信物。”顾曦微笑,“夫人回去仔细探查,自可发现其中玄机。”   柳凝把玉牌收进衣袖中,正欲再问两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草木间传来一丝耸动声,虽然极轻微,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怎么了?”顾曦见她神情有异。   “没什么。”柳凝摇头,随后施了一礼,“只是离开宴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该回去了。”   顾曦听她提起“夫君”,神色微微一滞,天色太暗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表情,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并没有阻止柳凝离开。   如此最好,柳凝想。   不管顾曦对她有没有用,至少目前不应该过多接触,这里是皇宫,若是叫人瞧见她与这北梁使臣在此独处,指不定就会被扣个私相授受、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绕过来时小径,再回头时,顾曦的身影便被草木遮挡住了,柳凝这才稍稍放慢脚步,目光往边上一瞥,看到树丛间隐约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边传来。   柳凝不知道是不是宫里头的野猫,夜里在这树丛里窜动,可瞧着那点光源……又觉得这野猫的眼睛,也未免太亮了些。   她踌躇片刻,放轻脚步靠近,然而刚一接近那树丛,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树丛看着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似乎是一处假山背面,一阵天旋地转间,柳凝被推到假山边,后背隔着锦缎丝衣,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上。   她心头一阵狂跳,勉强克制才没叫出声来。   这一下子来得太突然,柳凝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熟悉的气息里,慢慢平静下来。   荼靡香混着淡淡梅子酒气,不用瞧她都知道是谁。   哪来的什么野猫,是景溯……至于那点点亮光,也不是什么猫眼,而是他手里提着的一盏宫灯。   宫灯此时被放在一边,烛火静静跳动着,景溯两只手按在她肩头,俊美无俦的半边脸被光勾勒出,另一半则埋在阴影里。   他唇角微微上扬,虽然是在笑着,不过笑容却泛冷,带着森森寒意:“和他聊得开心么?”   柳凝唇微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被他看到了,竟有一种被捉奸的错觉……不过说到底,明明她与眼前这个人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不清不楚。   结果现在反倒被他按在这假山边质问。   柳凝觉得这情景着实有些好笑,眼角微微弯了一下,落在景溯眼中,就成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手底下稍稍收紧,直到看见女子因疼痛微微蹙眉,才恍若所觉地松了手。   他还是不想弄疼她的。   不过远远瞧见她和顾曦站在一起的那一幕,还是刺眼得很。   “数日不见,你拈花惹草的功夫倒是愈见高明了。”景溯冷笑,“……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我没有。”柳凝垂眸,“只是碰巧遇上,他问路,我就答了两句。”   她也不确定景溯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但不管怎么样,至少从始至终,她并未与顾曦有过什么暧昧的接触,总不至于因为讲了几句话,他便怏怏不悦。   “宫里宫婢内侍到处可见,他找你问什么路。”景溯皱起眉头,“这点道理你想不明白?就算他主动向你搭话,你也不该回的,谁知道他是不是藏着什么坏心思、居心叵测……”   “……”   若论居心叵测,谁能比得上眼前这个人,从第一次见她时便叵测,一直叵到了现在,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   柳凝心中叹了口气,原本编好的后续说辞也忽然觉得没必要再讲,只是低头瞧了一眼脚边悠悠的灯光,想办法将话题转开。   “这宫灯倒是好看……不知道殿下是从何处得来?”   她原本只是打算将景溯的注意力从顾曦身上扯开,然而话一问出来,他却收了声,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复杂,竟让她一时辨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柳凝弯下腰,没等景溯制止,便将脚边那灯盏抱起来,与寻常轻飘飘的宫灯比起来,略多了些分量,原先没注意,细看才发现这灯大有异处。   不同于寻常木质灯盏,眼前这只,虽然形状与寻常的六角宫灯相仿,却是通体琉璃所制,上圈雕着飞鸟祥云,下圈刻着花卉瑞兽,再往下冰丝环绕,灯笼最下正中间,垂着一只绯线盘成的同心结。   而最夺目的莫过于正中间的灯体,细看是双层琉璃,中间空隙间插上了半透明的竹篾纸,最里面的烛火映出来,透着隐隐光亮;灯体六面,插着六张竹篾纸,上面各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栩栩如生,色调清艳。   笔触是柳凝熟悉的笔触,上面的画,她也不陌生。   杏花吹笛、雨中执伞、竹舍对弈、长亭簪花、水榭观萤、秋山赠叶。   他画得太生动,以至于这些过往原本在她脑中模模糊糊,可一看到这灯上图样,便瞬间鲜明了起来。   笔笔恰到好处,这些情景想必都入了作画人的心里,日夜思量,下笔时便多了灵动;又千般用心地勾勒了出来、添上了色彩,最终这精巧的图样,便与这琉璃灯一道制成,相得益彰。   柳凝轻轻拨了一下手里的灯盏,看着里面微弱的灯火透出,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将各面上的画影,投射在一边的假山壁上,看着光影如流水般缓缓流动起来。   当真是极美、极精巧的东西,做成这个,怕是费了他不少工夫、耗了不少心神。   柳凝也是女子,秉着天性,自然也会喜欢这样美丽精致的东西。   自然对这灯盏后蕴藏的心意……不会无动于衷。   但,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转动的琉璃灯盏,将它重新抱回怀里,指尖触碰到灯壁,明明是泛着微暖的灯火色,摸上去却是一片冰冷凉意。   同心结缀在最下面,流苏搭在了她的裙子上,柳凝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抬头望着景溯。   “这是殿下打算送我的灯么?”她微笑,“谢谢,很好看,我很喜欢。”   柳凝唇角上扬,胸中却莫名泛起一丝遗憾空虚,手里捧着精美的灯盏,心里想到的却是那座为她准备的私宅——是同样的精美别致,却密不透风。   要是……没有那座宅子,该多好。 第61章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琉璃灯抱在女子怀中, 发出柔美绚烂的光彩,倒映在她一双杏眸中,比漫天星河还要来得璀璨。她斗篷上的银蝶也被光渲染, 银丝溢彩, 好似振翅欲飞。   灯美,人更美。   景溯看着她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 心头动了动,之前积聚的不虞瞬间烟消云散。   他目光下移, 落在她手里的灯, 这些天除了寻常要处理的公务, 全部心思便扑在这上面, 画稿几经易改,灯饰几经更换, 这才到了如今令他满意的地步……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柳凝说的。   若是搁到从前,他自是瞧不起这些灯啊花啊, 就算偶有欣赏,也断不可能花这么多工夫自己动手——他若是想要什么, 挥挥手便有人自觉地送上来, 又何必自己劳费那些个心神?   但不知为何, 今年却还是动手做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日三夜, 对着那琉璃灯座精雕细琢, 然后趁着这下元宫宴带过来, 想给她个惊喜,结果却正巧看到她与顾曦言谈甚欢的背影。   虽然景溯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还是忍不住心中烦闷。   柳凝见他眸色沉了沉, 想必是又想起了先前之事,抱着灯盏叹了口气:“我跟那位顾大人,真的没什么……你别再想了。”   她语气温柔,眼神清亮,主动出言安抚,景溯自然不好再追究下去。   可想起她能和别的男人那样毫不避讳地往来,心头还是有气,末了俯下身,偏头凑近她颈间,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这次就先放过你。”他松开口,目光幽沉,“小惩大诫,下次不准再这样了,否则……”   他又开始威胁她,但语气里的胁迫感也没那么重,刚刚那一咬,除了不忿,更多倒像是情人间肆无忌惮的亲热缱绻。   柳凝捂住脖颈,微微皱眉。   他好像总喜欢咬这里,简直就是话本子里以人血为食的妖怪……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天上一轮寒月,夜色更深,琉璃灯里的火光微微跳动,她出来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若是卫临修见她迟迟未归,恐怕是要从宫宴出来寻她了。   柳凝便又花了些工夫,将景溯哄好,然后道了别。   幸好是在宫里,景溯也有所忌惮,没有强求与她一道回去。柳凝原路返回,脚下的小径被荒草树枝深掩,好在怀里抱着灯笼,不至于看不清回去的路。   怀里的灯火比寻常灯色暗些,却也多了几分剔透晶莹之感,随着她的步履,下面的流苏微微晃动,灯笼上的图案也都映在了树丛上成了影,颇有一番趣味。   柳凝指尖勾着灯底的冰丝流苏,慢悠悠地把玩。   这灯盏的确很得她心意,美丽的东西谁不喜欢?更何况,自打家中逢祸后,她好像便再未收到过如此用心的礼物了。   贵重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难得有人会耗时耗力、亲手做这样的东西给她。   这灯盏的来历,自然要好生编个借口,在卫临修面前糊弄过去……虽说卫穆已经知道了她与景溯的事,但卫临修目前既不知情,也就没必要横生枝节,让他再搅和进来。   他不比卫穆老奸巨猾,凡事都以卫府利益为先,又对她有一份感情在……若是被卫临修发现,很难说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柳凝缓缓在林间小径上往前,正编着借口,落在前方的灯光里,却突兀地横插入一段人影。   模样熟悉,她抬起头,看到卫临修背靠着一边的树干,正盯着她瞧。   他的出现令柳凝意外,双唇微启:“夫君……”   夫君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本想这样问,但目光触及到卫临修的眼底,便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嗓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里从来都是温和柔软的情绪,此时却是一片幽幽沉沉的颜色,里面混杂着各式各样的情绪:呆滞、惊愕、痛苦、悲哀……   柳凝很难想象,有这么多的情绪,会同时在一个人的眼中出现。   但卫临修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沉默地望了柳凝半晌,才开口。   “他走了?”他平静地说,“……你们不一起?”   柳凝之前看到他的神情,便已隐约猜到,此时他这样直接地问出来,更是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侥幸。   她抱紧了怀里的灯盏。   说起来也怪,除了刚见到卫临修那会儿有些惊讶,她现在心中居然一丝波澜也无,虽然从前千防万防,但真到了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是她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早晚而已。   柳凝安静地看着卫临修,事已至此,狡辩无用,她只是要看他如何做,再见机行事而已。   但卫临修显然不想在这禁宫里将事情闹开。   他目光落在柳凝手里的灯盏上,眼中划过一丝痛色,手指紧紧扣在身后的树干上,树皮粗糙,很快鲜血沿着指缝滴了下来。   “宫宴结束了,先回去。”卫临修握紧了拳,勉强让声线保持平稳,“先回去再说。”   ----------------------   一路安静。   自打卫临修说完“回去”那句,两人之间便再没了其他的话,只是相顾沉默,一起离开了皇宫,乘了马车回府。   很快便回了香雪院,卫临修将全部下人都屏退,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他二人,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气氛沉仄,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柳凝看着卫临修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他脸上没有笑意,双目赤红,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   卫临修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高声呵斥她,更没有动手,只是低头看着她手里捧着的灯盏:“他送给你的?”   该看到的,他都看到了,只是离得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也不是很重要了。   卫临修知道这灯笼是景溯送给她的,可如今他脑子里又冷又木,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从何向她质问。   “是……他送的。”柳凝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   这是必然的答案,卫临修勉强扯了扯唇角。   他忽然觉得,又何必让自己这般痛苦,不如干脆视而不见,左右不过是一盏灯——送了一盏灯又如何?又能说明什么?   但很快他目光上移,落在她颈边,忽然发他已经不能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那里有一圈小小的牙印,微微发红,卫临修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却从未如此清晰过,就好像这痕迹上,还沾染着暧昧的气息。   他喉咙发堵,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卫临修牙齿打颤,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紧紧盯着着柳凝,突然像是疯了一般上前,夺下她怀里的琉璃灯,一把摔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华丽精美的灯盏成了碎片,狼藉横于地上,灯笼里的灯烛歪到了一边,轻而易举地,便将那绘着图样的竹篾纸烧成了灰。   一丁点儿不剩。   柳凝愣愣地瞧着,也不知心里是作何感想。   但也没什么时间让她再多想其他,因为下一刻,卫临修就一把提起了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掐在她的颈上。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他声嘶力竭,随后渐渐转向苦涩,“我待你如此,阿凝……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第62章 保护我   他的手环在颈间, 收紧,柳凝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她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拼命挣脱, 好在卫临修体虚, 力气没那么大,她猛地用力一推, 便挣脱开他的桎梏。   “啪——”   卫临修被她挣开,还没来得及动作, 随后脸上感觉一阵刺痛, 麻木感慢慢顺着一侧脸颊蔓延开去。   柳凝收回了手, 呛咳了两声, 然后抬眼看着捂着侧脸、沉默不语地男人。   “你想要杀了我么?”   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圈红印, 触目惊心,烛火映着泪光,凝滞在微红的眼眶边上。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 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美感。   “那就来吧。”柳凝勾起唇角,“你杀了我吧, 反正, 我也不想活了。”   适才拉扯间, 衣衫从她一侧肩头微微滑下去些, 露出瘦削的肩头, 柳凝凄然一笑, 干脆顺着衣衫滑落的方向, 用力一扯,上臂的大片肌肤暴露在外面。   一颗殷红的宫砂点在玉臂上,卫临修目光落到此处, 愣了愣。   “枉我费尽心机与景溯周旋,为了不让他碰我,为了你守身如玉,吃尽了苦头。”柳凝脸色惨白,“可现在连你也这般轻贱于我……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说着,颓然坐倒在地上,泪珠缓缓滚落,似乎生无可恋,从一边摸起了一块琉璃碎片,就要往颈间抹去。   “不要!”   卫临修眼瞳猛地一缩,一把将她手里的碎片夺走,他夺得太急,手掌被琉璃片割破了一道,血珠顺着伤口滑落,在空气中蔓出血腥气。   柳凝晕血,如果说适才只是作假,那此刻又白了几分的脸色,便是真真切切的了。   她指甲悄悄掐进掌心,这个时候正是关键,自然不能就这么混沌过去。   不过好在她也不必再看着那往外渗血的伤口,下一刻,柳凝被卫临修拥住,头搭在他肩上,看不见他受伤的手,也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还有身上的一片狼藉。   “对不起……对不起……”他语不成句,似乎有些崩溃,“是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理应如此,他知道柳凝从不是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可当时看到她与景溯处在一处,他的第一想法,却还是她背叛了他。   这样的念头已经积聚了许久。   柳凝样样都好,可他却……总之在意识深处,卫临修总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景溯的身份地位、容貌身体都强于他,他下意识便觉得柳凝会选择景溯,而弃自己不顾。   然而她却一直苦苦为他守着。   卫临修搂着怀里的女子,他觉得内疚、心痛,更觉得崩溃。   为什么,他们要遭遇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他收紧手臂,语调微颤,“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太子,又拿你和卫家来威胁我……我若想保全你们,便不得不从了他的意思。”   柳凝语声凄然,虚弱地靠在卫临修肩头,听到男人喉头逸出一丝微弱的哽咽,然后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执拗的孩子抱着玩具,死死不肯撒手……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得了她似的。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卫临修是一个很天真的人。   柳凝当然不会指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护下她,一开始只是避免被他掐死,但随着事情进展至此,她心里,忽然有一个计划成型,正悄然浮上水面。   当然这个计划现在还欠缺了不少条件,而且风险巨大,能不能成还得看运气。   若是成,诸般心愿皆能就此了断;若是不成,便一败涂地,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不喜欢赌。   但如今已被逼进了死角,再不搏上一搏,便只能当景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了。   受制于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她不喜欢。   柳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环上了卫临修的腰身,将自己更契合地靠在他怀里。   “我……其实很害怕……”她微微有些抖,对着卫临修小声说,“夫君,你会救我么?”   “我……”   “我只能依靠你了。”柳凝没有哭,声音却透着疲惫与绝望,“我只有你了。”   她看出了卫临修的犹豫,这个男人也许很爱她,但骨子里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优柔寡断的怯懦。   若是想要计划成功,她至少应该先让他坚定下来,忠心地站在她这一边,为她所用。   卫临修低头,柔弱的女子靠在他怀里,衣衫凌乱,上面沾着他刚刚流的血,鲜红夺目,让他不由得想起来她当年嫁进来的场景。   红衣胜火,凤冠霞帔,喜房里一双鸳鸯烛融融高照,他掀开喜帕,看着那张美如珠玉的脸,吞吞吐吐将自己的隐瞒告诉了她。   原以为她会愤怒或是失望,谁知她没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柔体贴,像是理解了他,一丝一毫的怪罪也没有。   从那一刻起,卫临修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会对她不离不弃,将她护得万般周全。   “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他紧紧拥抱着柳凝,几乎要将她嵌进骨子里,“我会保护你的。”   夜晚,安静得屋室内两人相拥,在卫临修看不见的地方,柳凝勾起一缕笑意,微不可查。   -----------------   翌日清晨,卫临修看了眼枕边熟睡的柳凝,没惊动她,悄悄起身穿衣,去了卫穆的书房。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就是寻求父亲的帮助。   今日是休沐日,卫穆正在书房翻阅公文,卫临修进去后将一众下人屏退,然后将昨夜发生之事向卫穆说明了来意。   过了一夜,他已经能冷静地把来龙去脉讲述清楚,可是衣袍下的指尖还是因为悲愤与羞辱,而微微发颤。   但卫临修还是咬咬牙,把全部情况都说了出来,父亲是卫家家主,家门遭受如此羞辱,想来他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卫穆听完,却没什么惊愕或是愤怒的神情,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卫穆摆了摆手,“你管不了。”   “父亲,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卫临修一呆,不敢置信地抬头,“景溯羞辱我夫人,视卫府门庭如无物,这般轻慢践踏……我们就这样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卫穆搁下公文,拿起一边的茶杯啜饮一口。   “自然是进宫向圣上陈情申冤。”卫临修紧了紧拳头,“他做得出这种罔顾人伦之事,理应禀明圣上,对此做出惩罚。”   卫穆皱了皱眉,“嗒”的一声,将茶杯搁到一边:“这对卫家有什么好处?”   卫临修又是一愣。   好处?   他不明白,这事需要什么好处,景溯欺负了他的妻,他为她讨回来理所应当,又需要什么好处?   “二郎啊……”卫穆摇了摇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他看着卫临修那张隐隐透着悲愤的脸,心下叹息。   他的儿子他最了解,自小受阖府宠爱,除了身体弱了些,万事无忧,未曾经历过什么挫折与不平之事。卫穆怜次子体弱,素来疼爱他,极少严厉管束,待他成年后,也只是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差事,从不曾让他插手朝堂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也因此,虽然卫临修已过弱冠,性子却绵软柔和,总爱将事情看得太过理想。   所以当初发现了那件事,卫穆隐瞒下来,没让卫临修知道一点风声……但没想到,这件事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也不是不体谅卫临修的心情,但为了卫府考量,这件事,着实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且不说柳氏这件事,圣上会不会在意……”卫穆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什么,顿了顿又道,“单说景溯,在储君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七年。这些朝中势力波澜诡谲,明争暗斗不休,他的位置却坐得稳稳当当,圣上膝下子嗣不多,也没有一个能与他的势力相抗衡……你当他是好相与的?”   “这些时日,卫家又与圣心渐远,也总该顺应时势,谋得一条生路出来。”卫穆看着呆怔在原地的卫临修,继续道,“景溯只是看中了柳氏,无心与卫府为敌……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换得卫家一片大好前程,孰轻孰重,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卫穆语气和缓,可卫临修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可阿凝……她不是微不足道的女子,她是我的夫人。”   他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卫穆见如此相劝,他还转不过弯来,眉头皱得更紧,折出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   “你怎如此执迷不悟?”他沉声道,“柳氏再好,也不过是一女子,没了还能再娶。为父先前听太子提起过,琼玉公主对你一往情深,她出身高贵、又深得圣宠,就算没了柳氏,亦可迎得公主下降……”   “够了!”   卫临修打断了父亲的话,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看着卫穆:“为了利益,父亲难道什么都可以出卖么?”   “良心、情爱、义气……什么都可以放弃么?”他目光沉痛,“就如当年的萧家……”   “砰——”   茶盏被卫穆猛地拿起,扔了过来,重重地在卫临修脚边炸开,茶汤贱了他一身。   “孽障!”卫穆额上青筋直蹦,“你这是在教训我?!”   卫临修的发梢上往下滴着茶水,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暴怒的模样。   萧家旧事,似乎是卫穆逆鳞。   “我背信弃义、不讲情义,任谁都可以唾骂——却万万轮不到你来教训。”卫穆余怒未消,用力抓着一旁的书简,“你以为你自小到大,这样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日子从何而来?若不是为父步步绸缪,当断则断……又哪里有如今这些风头无两的时日?”   他看着自小娇惯长大的次子,眼里聚起了浓浓的失望。   就算再不通俗理,却也不该天真至此,甚至扯着道义,指责到了他的头上。   “你就在这里跪着,把事情好好想清楚,”卫穆冷声道,“事关卫府前程,又岂能由着你任性胡闹?!”   他抛下这句,便怒气冲冲地离开,留下卫临修一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月白色的衣袍上满是茶渍,狼狈不堪。 第63章 犯禁   卫临修去求卫穆的事情, 柳凝知道。   当然,他被卫穆罚跪的结果,她也早就料到了。   卫穆从一介微寒之身, 爬到如今的位置, 自然是有几分手腕,能用柳凝换得卫府一篇前程, 本就乐见其成,又怎会由着卫临修破坏这件事?   罚跪算是轻的。   但柳凝明知这样的结果, 却还是没有阻止卫临修去求卫穆, 在她的计划里, 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有将他渐渐逼到绝境, 才能更好地被她利用。   柳凝坐在妆镜前,静静思考着,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面,忽然瞧见一只同心结,思绪微微一断, 将那绳结拿起。   绳结的顶端微微有些烧焦,似乎是昨夜打碎的琉璃灯下的那只, 红线编就, 看上去并不那么精致, 似乎编结之人的手法有些生涩。   也许是他亲手编的。   柳凝微微抿唇, 同心结握在手里, 正寻思着如何处理这东西, 却忽然见素茵匆匆进了房里, 向她低声汇报:   “殿下来了。”   “你说什么?!”柳凝惊异地站起身,“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到卫府来?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问题其实无需再问。   既然连卫穆都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无论是偷偷地来见她,还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便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柳凝默然坐回到椅子上,不再多问,只是让素茵退下,然后安静地等待景溯到来。   她并没有等太久,那人便出现在她眼前,直接畅通无阻地进了香雪院。   日光柔和,映得景溯那张脸愈发温和隽雅,隐约带着几分先皇后的影子。   明明生了这样一张脸,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截然相反的强势嚣张。   柳凝看着景溯推开门,走到自己面前,他唇边本挂着微笑,但随后视线在她的脖颈处停了一下,笑容便消失了。   “他干的?”景溯抚摸了一下她的脖颈,阴鸷眼里蓦地聚起。   他指的是她脖子上的掐痕,那是昨晚卫临修留下的,还没有完全消散。   柳凝轻轻地点了点头,微侧过脸,正想说些什么进一步激化这两人的矛盾,却忽然瞥见窗外一片素色衣角。   那是卫临修今日早上穿的衣衫。   看来他已经被罚完了。   “其实,夫君他也不是故意的。”卫临修既然在听,柳凝自然把他的情绪放在首位,“只是一时失手……也有我不对的地方。”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景溯冷笑:“他这样待你,你还在为他开脱?”   他背对着窗外,看不见那片衣角,听这样说,只当她是真心实意地袒护卫临修,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柳凝知道景溯这样的神色意味着什么,生怕他一怒之下,说出一些不该让卫临修听到的话,便伸出手拽住他腰间玉带,稍稍用力,将他朝自己拉过来。   景溯本来有些烦躁,没料到柳凝居然这样做,脚步不稳往前倒。   她正好坐在软榻边,他跌在她身上,若是从窗外的角度看,察觉不到柳凝的小动作,只能看到景溯扑倒她的背影。   这一幕,从卫临修的视角看,也许更像是她忍辱负重、为景溯所迫的场景。   本就是做给他看的。   “我只是不想让殿下再管卫临修的事了。”柳凝凑在景溯耳边,“相处时间难得,又何必将心思放到旁人身上?”   她温言软语,传不到窗外,却也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身前男人的情绪。   景溯也不多话,直接吻在柳凝唇上,唇瓣上沾染着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两人在榻上耳鬓厮磨,纠缠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柳凝发间的簪子掉了下来,鬓发松松散开,脸色微红地将景溯推开些,然后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的窗边看去。   那里早没了卫临修的身影。   想来也是,但凡是个男人,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今日怎么这样主动?”身边的男人忽然出声,将柳凝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侧头,看见景溯手指伸了过来,将她唇边花了的口脂抹去,然后轻轻嗦了一下指尖。   柳凝把目光转开,他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做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依偎在他胸前,景溯只当她是害羞。   他轻轻抚摸她散开的长发,柔软得像是天边的云。   她难得肯这样温柔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连带着他的心一道软和起来,之前短暂的不愉快,也就渐渐抛到脑后去了。   窗外间或响着几声鸟鸣,景溯揽着柳凝,只觉得心头一片安宁,享受般地微微阖眼,却忽然听到她轻轻开口。   “殿下为了我……答应了卫穆什么?”   “一些好处而已。”景溯微怔,随后道,“我答应他会帮着撮合琼玉与卫临修,还有些涉及朝堂上的利益。”   当然这些都只是些暂时的甜头,不过是利用一下卫家,等将柳凝带走后,能给出去的,他自然也能悉数收回来。   他并没有忘记柳凝与卫家的仇怨,要替她报仇,自然也不是简单说说。   但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在景溯看来,这种事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比起解释,他更习惯掌控一切,左右她乖乖等好他的安排便是。   他总不会害她。   柳凝听他讲完这句,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温顺地闭上双眼,将眸中的情绪掩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景溯才放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柳凝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香雪院的月门外,收了脸上温柔的笑,漠然转身,将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同心结还在妆台上,柳凝盯了一会儿,忽然拿了起来。   他明知道她与卫家的仇恨,却还肯许给卫穆好处……这犯了她的禁忌。   那么这东西,她也不需要了——虽然她曾犹豫过,要不要将它妥善地收起来。   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应该再作动摇。   柳凝同心结从窗外扔了出去。   然后她回身,换了套低调的衣裙,带好面纱,悄悄出了卫府。 第64章 杀了他   顾曦之前给的玉牌内另有玄机, 里面藏着一张路线图,通往的是他在南陈的一处私宅。   柳凝跟着图的指引来到一处小院,她没有直接进去, 而是先将一封信由下人递了进去, 在门口稍稍等待片刻,然后才被正式地请到了宅院里。   她跟随婢女穿过庭中小径, 院子不大,却布置得颇为精巧, 假山曲渠错落相间, 自成一番雅趣。   柳凝听说过关于顾曦的一些传闻, 这人出身来历颇为神秘, 鲜有人知,前些年却有若横空出世一般, 受到北梁当政者的重用,位极人臣——不过比较明确的是,顾曦是靠军功立身, 数年前北梁与邻国的一场战役令他声名大噪,继而渐渐活跃于北梁朝堂, 是实打实的武将起家。   然而这院子的布置, 却也独有文趣匠心, 与一众以风雅自居的文吏们相比, 倒也不遑多让。   柳凝被领着进了一座小亭子, 亭边有流水环绕, 叮咚作响, 顾曦正在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在下看了夫人的信。”婢女告退后,亭中只剩他们两人, 顾曦点了点桌上的信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没有想到,夫人竟然有这样的打算……真是叫人吃惊。”   “我也是迫不得已。”柳凝摇摇头,“顾大人,愿意助妾身一臂之力么?”   “先下局棋如何?”   顾曦“哗啦啦”将棋盘上的棋子取下来,收拢到棋盒里,柳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头看向那张金面具,往他露出的一双眼里看去,只是那黑眸里一片幽深,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但她也并不慌,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来,挑了黑子,先行一步落在了棋盘上的小目处,对方白子咄咄攻过来,她也只是不疾不徐地围地守势、见招拆招,一盘棋下得有条不紊,而她的神情也从未露出一丝焦急或是慌乱。   最后半子惜败。   顾曦好似完全忘了柳凝是来干什么的,也不提她的请求,只是兴致勃勃地指着棋盘一角:“卫少夫人,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知道。”柳凝伸出指尖,点了点左上角星位的一枚黑子,“这里若是肯冒险突围,整盘棋便做活了,足以反败为胜。”   “说得不错。”顾曦点头,“夫人既然知道,为什么当时还是选择‘固守’这条路?”   柳凝这回却笑了,将棋盘上的黑棋慢悠悠收拢回去:“妾身是来求顾大人的,自然是让大人开心最重要……更何况,妾身刚刚,正是在通过这盘棋,来告诉大人,妾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冷静而慎重的人。   这是柳凝对自己的认知,也是她借着这盘棋,想要向顾曦表明——因为她知道,想要与顾曦合作,需要的不是她有多么聪明多么有胆识,而是冷静、不为感情所左右的能力。   不过柳凝看着眼前这盘棋,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与另一个人对弈的场景,那是在隐香寺后山的竹舍里,两人对坐,距离更近,因为一个无聊赌约而下的另一盘棋。   她垂下了眼,一向自恃的理智里,也不免多了丝烦躁,不过很快还是整理好了心虚,将那个人完完全全地抛到了脑后。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柳凝选定的路,决不会允许自己回头。   顾曦的反应就像她想的一样,比起险中取胜,他更欣赏她的沉稳,两人收拾完棋局,在亭中又聊了许久,确定了彼此所需,最终达成了一致。   柳凝与顾曦交涉完后,已近日落,她不再久待,离开了顾曦的私宅,悄悄回了卫府,一如从未离开过一般。   -------------------------------------   此后的几日里,柳凝安安分分地待在卫府,看账本,绣花,写字,除了偶尔应对景溯,日子好似从前那般安宁。   但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   卫临修在府里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柳凝几乎很难看到他,而香雪院里的下人们,多数也不知道二少爷去了哪里。   卫临修在醉梦楼,汴京城里最繁华的烟花乐舞之地。   欢场里丝竹笙歌靡靡缭绕,被厢房厚重的木格门挡了大半,只剩下些细细碎碎的声响,好似一场隔世的梦。   房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东倒西歪的酒壶,锦缎桌布上被酒液洇染开一片。   卫临修本不是嗜酒之人,此时却醉得像一滩泥,倒在一团狼藉的桌上,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有边上的一两声泠泠的琴弦声,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卫临修身边,面容姣好,细眉下一双眼如秋水般明亮温柔,眼角微翘带起一丝媚意,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轻浮可鄙。   她的一双手尤其好看,玉指纤纤,正轻轻拨弄着怀里的琵琶,音调一转,一曲清冽的小调从琴弦间流淌出来,像是冰冽的清溪,让卫临修从昏昏沉沉里瞬间抬起头来。   他只是坐直了身子,并不说话,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停了下来,面颊上有柔软的触感传来。   是丝绢,被少女拿着,在擦他落下来的眼泪。   妙音将丝绢收了回来,眼里满是担忧,又带着一丝惶恐:“是奴……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么?”   伤心事倒谈不上,只是有些耳熟,卫临修怔然片刻,终于想起来,那是定情之时,柳凝用玉笛吹给他听的曲子。   卫临修吸了吸鼻子,掩去了窘态:“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妙音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奴……是江州人氏,这曲子,是我们那地方的民谣小调,最是轻快,奴瞧公子愁眉不展,便想着弹一曲为公子解忧……”   她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有些自责,卫临修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能力保护我心爱的人。”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卫临修没有回府,他不愿意见到景溯堂而皇之地出入卫府,不敢见到柳凝,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能做的只有逃避,在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卫临修现在忽然很想回府,想回到香雪院里,去看看柳凝,他这段时日一直避着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再见她。   外面正下着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竹窗上,卫临修一把推开酒盏,起身夺门而出。   他没带伞,回到香雪院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卧房里还有一盏孤灯亮着,柳凝坐在床边,见他愣愣地站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了布巾,仔细地替他擦干头发和脸颊,卫临修低头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本想问柳凝是不是一直等他等到这个时候,可是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她发间一支发簪,银蝶戏花式样,做工精湛,绝非凡品……他从未送过她这样的发饰,是谁给的,不言而喻。   卫临修侧过身,声音有些僵硬:“……我去了醉梦楼。”   柳凝的手顿了顿:“我知道。”   卫临修紧了紧拳,没有说话,柳凝低下头,轻声道:“我不怪你。”   她的声音似叹非叹,而卫临修心里像是有瓷瓶打翻,碎了一地。   他忽然紧紧拥抱住柳凝,浑身颤抖,像受伤的兽般哽咽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很低,柳凝皱着眉,必须很留神才能听清卫临修在说些什么   “……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第65章 你很好   雨声间或伴着隆隆雷声, 柳凝推开卫临修,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刚刚的话只是一时冲动,卫临修怔忡片刻, 握紧的拳最终还是松开了:“……没什么。”   “我有些累了, 就寝吧。”   卫临修没再多说什么,将湿透的衣衫换下, 翻身卧在床上。他背对着,柳凝看不到他的表情, 却能从他紊乱的呼吸声里, 得知他一夜都没能睡安稳。   第二日柳凝起身时, 卫临修已经走了。   今日是休沐日, 他不用去上值,想必是又到了醉梦楼买醉, 逃避现实。   柳凝不仅知道他去醉梦楼的事,还知道他和一个名唤妙音的乐妓走得近。不过,她对此并不是很在乎, 她对卫临修没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烦恼。   天气渐渐冷了, 难得有这样日光和暖的一天。   香雪院的角落里几丛木槿花开得正好。   柳凝坐花间的石桌边, 闲闲地对着花丛描花样子, 然后理出淡紫色的丝线, 绣针穿引, 在素白的缎面上一缕一缕耐心地穿缀着。   眼前忽然一片阴影落下来, 遮住了日光, 柳凝停下针线,盈盈抬起眉眼。   景溯出现在这里,她早就不意外了。   “绣给谁的?”他取过她手里的花样子。   “没有谁, 只是随便绣绣,打发时间而已。”   “既然这么闲,就不知道主动来找我?”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要我亲自到府上来看你?”   柳凝慢慢理着手里的丝线:“我以为……殿下是很乐意主动来看我的。”   景溯一怔,柳凝便在这时将他手里的绣样拿回来,继续绣那未完成的花样。   她一身浅衫坐落在花丛间,头微低,两指拈着绣花针,穿针引线的姿势颇为好看,端是一副优雅静美的模样。   景溯瞧着她,也不再多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欣赏。   他们二人,难得有这样静谧而温馨的相处。   柳凝绣工熟稔,很快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开在了素缎上,她拿起小银剪,将多余的线头减去,瞧着手里的绣品也似乎很满意:“做个香囊倒是不错。”   “做好了送给我。”景溯在边上说。   柳凝微感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正打算拿起针,继续在这素锻上补些纹样,手却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握住:“过几日,我便要带你走了。”   风吹过花丛,带起一阵草木摇落的簌簌声,柳凝的指尖蜷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本来其实没这么快,不过景溯也腻烦了成日来卫府见她。   她本该待在他精心准备的屋宅里,仅由他一人欣赏……这香雪院的一草一木,总是在提醒他,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夫人。   “欢喜傻了?”景溯伸出指尖,在柳凝眉心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怎么不说话?”   柳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   “两三天后怎么样?”   “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   柳凝说完,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将她揽了过来。   她倒在他腿上,仰着脸,对着正上方景溯垂下来的视线,他把玩着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人跟我走就好……我什么没有?”   柳凝怔了怔,随后微微一笑:“也对。”   也对,在这件事里面,从来就没有她能选择的余地。   -------------------------------------   景溯说的是真的,没过两日,一封花笺送至卫府,交到了柳凝的手里。   花笺上写着约定的时间,午后。   柳凝铺开纸笔,正要回信,房门忽然被推开。   卫临修走进来,见到柳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花笺上,还没等她收好,便拿了起来。   花笺上字不多,意思也再明显不过,卫临修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放下了花笺:“你……等一下就要走了么?”   他不再像昨日那样激动,然而一举一动都毫无生气,像是只剩下一具空洞而麻木的躯壳。   柳凝低头:“我也没有办法。”   卫临修:“是我不好,没有保护你的能力。”   “只能说有缘无分。”柳凝叹息,“夫君,以后阿凝再也没办法照顾你了,你自己……多珍重。”   卫临修是背对着她的,柳凝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只是瞧见他的脊背好似轻轻颤了一下。   也只是隐约瞧见,很快他就快步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留下。   柳凝知道,他大概又去醉梦楼买醉去了。   她其实还算了解这个人,清朗隽秀的皮下,是一副软弱又糊涂的性子。他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本该当一辈子平平顺顺的官家公子。   可惜遇见了她。   刚刚和卫临修那一出,竟有些像戏台子上常演的苦命鸳鸯……柳凝本来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之后很快要发生的事,她的唇角便平了,随后唇缝间逸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拿起笔,匆匆将回信写了,似是又忽然想到什么,补了几句,这才封好交给传信人。   现在距离午后还有一段时间,柳凝提了个食盒,将今天早上新做的糕点装了一盘,放了进去。   她还没来得及盖上盒子,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肉手伸了过来,似是想要拿一块糕点尝尝。   柳凝握住那只小手,另一只手把盒盖盖上,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阿嫣,这个不能吃。”   阿嫣嘟着嘴:“为什么……”   “这是做给别人吃的。”柳凝说,“厨房里还有一些多做的,我叫人给你拿来。”   她唤来婢女,去香雪院的厨房将剩下的糕点拿来,用丝帕兜着递给阿嫣。小姑娘原本有些怏怏,这下又高兴起来,捧着糕点吃着,两腮鼓鼓的像只胖金鱼。   自从沈月容死后,阿嫣就被柳凝养在了香雪院里,如今她要走了,这孩子自然也该有个去处。   柳凝耐心地等阿嫣吃完点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阿嫣……想不想去太子殿下那里玩几日?”   “太子表哥?”   “嗯。”柳凝点头,“想去么?”   她知道阿嫣对景溯观感很好,果然话音刚落,阿嫣就兴冲冲扬起脸:“好啊。”   “好,等一下我就叫素茵将你送过去。”柳凝微笑,“等去了太子殿下那里以后,阿嫣要乖乖的,不惹祸不添乱。”   她柔声叮嘱了几句,然后打算去阿嫣的院落里,让婢女将她的日常衣物收拾一下,一道带过去。   谁知走了两步,裙角却被拽住了,柳凝回头,阿嫣软软糯糯地问:“婶婶不一起去么?”   柳凝微怔,摇头:“我不去。”   “真可惜……”阿嫣说,“婶婶就不想见表哥么?”   “……为什么这么说?”   “二婶婶不是喜欢太子表哥么?”   柳凝愣在原地,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随后有些哭笑不得。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这样复杂的问题。   这个问题柳凝没有回答,只是随意地岔开话题,牵着阿嫣的手回到院子里,着人将东西收拾好,然后,她目送素茵领着阿嫣上了马车。   柳凝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缓缓舒了口气,她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就是……她低头瞥了眼手里的食盒,就快到了与景溯约定的时间,她也该出发了。   信笺上约定的地方是江边,柳凝按时到了地方。   这个时辰游船的人不多,江边停着一艘孤零零的小画舫,柳凝一眼看到站在船舷边的男人,一身杏色浅衣,玉冠束发,手里拿着把描金折扇,正背对着她,似乎在远处眺望。   像是若有所觉一般,景溯收起折扇,回过身,瞧见柳凝,微微翘起唇角:“这回你倒是守时。”   柳凝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上来。”   她没动,景溯也没开口催她,只是手仍然伸着。不过也没过多久,柳凝就将指尖搭在了他的玉扳指上。   她的手指一触到他的手,就被紧紧地握住。   柳凝被景溯拉着上了画舫,进了舱室里,然后从窗格外看到船桨荡开縠纹,渐渐远离江岸边。   上了这艘船,有些事情就不能回头了。   不过她本也没有回头的打算。   柳凝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解了披风,挂在一边,再回头时,景溯正坐在软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柳凝在他身边坐下:“殿下,阿嫣到东宫了么?”   “嗯,我已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她。”景溯说,“不过,虽说她是我的表妹,但终究姓卫,你把她带离卫家,托付给我……这样对她好么?”   “若殿下都护不住她,还有谁值得托付?”柳凝说,“至于卫家,早晚是要覆亡的,我只是……早做打算而已。”   她语气略有些沉重,景溯揽住她的肩头:“好了,不要再想别的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该聊聊我们的事才对。”   柳凝微仰起头:“什么事?”   “自然是和我在一起以后的事。”景溯笑道,“如今你离开了卫家,再也不用见到你憎恨的那群人……高兴么?”   “……高兴。”柳凝说,“只是,卫家的仇我还没报。”   “我不是说过,你的仇,我会替你讨回来的。”景溯叹了口气,“你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哪有什么报仇的能耐……跟了我之后,安心地等我为你报仇才是。”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上了船后她不再戴着那些做人妇时的发饰,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不添任何装点,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像极了一只柔软乖顺的猫。   景溯温柔地顺着柳凝的头发:“说实话,有些时候,我真的看不太懂你……明明头脑也还算清楚,怎么唯独对报仇的事情这样天真,会觉得靠你一个人,就能把一整个家族颠覆过来?……那并不是小打小闹、略施小计就能办到的事情。”   虽说如今卫家势微,但卫穆仍在朝为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里是一个女子便可以轻易毁去的存在?   景溯说话的声音很轻,不过柳凝还是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她敛眸微笑,轻轻靠在男人的肩头:“殿下说得有道理……是我想得太容易了。”   柳凝知道,她这个样子,应该很讨他的喜欢。   她闭目靠在他怀里,唇角弯着温柔的弧度,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刚刚所说的话。   为什么只靠一个人?   因为她只有自己,别的人,她谁也不信。   就连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一样,尽管他对她很好,可那也是有所图谋的——他只是想要得到她。   也许得到她以后,他很快就会厌倦,那么所谓的誓言和约定,也就都成了空谈。   江上浪迹,船身颠簸了一下,柳凝睁开眼,忽然抬起头,对着景溯微笑了一下:“差点忘了。”   她从他怀里起身,将放在一边的紫檀木食盒取了过来。   景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靠在塌边,瞧着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精致的点心到面前。   “这是……?”   碟子上的点心小巧玲珑,模样精致却又新奇,就算他尝遍了宫中珍馐,也不由得眼前一亮,拈起一枚:“你做的?”   “嗯,我学了许久,总算做得像样些。”柳凝说,“这本来是荷花糕的做法,不过我把外形改了改,就费事些……殿下觉得像什么?”   浅白色,五瓣,中间点了几点淡绯,有如花蕊一般。   景溯瞧了瞧:“怎么用这个形状?”   柳凝拈起一块:“殿下不是喜欢杏花么?”   “哦。”他唇角弯起,“特意为我做的?……阿凝什么时候肯对我这么好了?”   “等到了新地方,我就是殿下的人。”柳凝轻声道,“总得慢慢学着……如何去侍奉殿下。”   景溯盯着柳凝,忽然笑了起来,搁下了手里的杏花糕。   “殿下不喜欢么?”   “我不吃这个。”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我要你手上那个。”   柳凝看了眼手上的杏花糕,递了过去。   然而景溯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斜斜倚着榻上的软枕,笑而不语。   柳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思,指尖顿了顿,脸上瞬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朝景溯挪近了些,将手里的杏花糕递到他唇边,目光对上男人那双略微弯起的眉眼,低下了头。   她还是不太擅长,或者说不太习惯这样亲狎的举止。   就像有意作弄一样,景溯吃得很慢,气息喷在她的指尖,带起一丝微痒。柳凝抿着唇,好不容易等他吃完,正要收回手,手腕又被他捉住。   “我还没吃完。”   他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唇沾上她指尖,将剩余的糕点残渣舔去。   柳凝没料到他这样,睁大了眼睛,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巧劲一带,倒在榻上。景溯摸了摸她滚烫的侧脸,低低地笑起来:“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女人么,就这样……就不行了?”   “不是说还要学习如何侍奉我……不如……我来教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随后就像陷进了一场幻梦里,两个人在榻上滚作一团,衣衫凌乱,柳凝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听到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忽远忽近,随后似乎有丝竹琴弦之音传来。   柳凝清醒了些,稍稍推开景溯。   “怎么了?”他问。   “嘘。”她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瓣上,“你听,好像有乐声。”   乐声和着波涛声,越来越清晰,除了绵柔的琴声与萧曲,还夹杂着一串清冽的琵琶声,曲调婉转轻快,好似玉石轻敲、流水潺鸣之声。   食指指节上传来轻微刺痛,景溯轻轻咬了咬,移开唇:“什么曲子,这么入神?”   “这琵琶曲,弹的是江州的曲调。”柳凝说。   她从榻上起身,站在窗边,朝不远处的花船望去,景溯也慢悠悠地理了理衣冠,走到柳凝身边:“想家了?”   江州并不是她的家,不过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景溯知道她对那里有着一份特别的情感。   “既然喜欢听这曲子,把人叫过来便是。”   他替她理了理头发,然后出了舱室,到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艘小舟便载着一个清秀娇怯的少女,上了画舫。   少女抱着琵琶坐在景溯与柳凝正前方,用拨子轻轻拨弄着丝弦,弹奏着江州小调,一双手生得极美,玉骨冰肌,弹奏的技巧却也不俗,灵活而迅速,像是一尾难以捕捉的游鱼。   一曲终了,少女放下琵琶施了一礼。   “弹得真好。”柳凝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头:“……奴婢名唤妙音。”   “妙音,当真人如其名。”柳凝微微弯唇,然后侧头睨了景溯一眼,“可惜……离殿下的水平,却还是差了些。”   景溯挑眉:“阿凝想听我弹?”   他似乎也颇有兴致,没等柳凝开口,便招了招手,将妙音叫过来:“琵琶给我,你下去吧。”   妙音将琵琶递到景溯手里,他伸手拂了拂丝弦,似乎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斜斜抱在了怀里,抬眼看到妙音还在面前:“你怎么还在?”   妙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奴婢……忘记把琵琶拨子递给殿下了。”   景溯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女将拨子递上,他伸手去接,然而琵琶拨子却未落到掌心里,反而寒光一闪,从拨片里抽出一把又薄又窄的刀刃,直直冲着他过来。   刺客。   这场面景溯并不是第一次见,惊诧之余,也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往另一边躲开。   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不听使唤似的,麻木了一般,行动迟缓了许多,眼前这一刀便没有躲过去,刀锋狠狠地嵌进了肉里。   景溯闷哼一声。   妙音将刀片猛地抽出来,正欲刺下第二刀,手腕却被景溯用力攥住,他一把将她整个人往下扯,然后另一只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往旁边干脆利落地一拧,那少女便像是被掐断脖子的小麻雀,歪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他似乎是硬撑着一口气,做完这些便失了力气,怀里的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景溯虽避开了要害处,伤得却也不轻。他似乎很痛,脸色苍白,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额头上沁满了冷汗。   他慢慢从榻上滑落下来,靠在塌边,鲜血在伤口处晕染开来,顺着指缝渗出,一点一点滴在地面上。   刚才那番争斗,桌上的杏花糕也掉到了地上,沾了血,柳凝看到浅白的颜色被慢慢染红,很快移开了视线。   她晕血,有些想吐。   景溯的目光也落在那被血沾染的糕点上。   他神色难辨,柳凝看不清这里究竟蕴含了几种情绪,只看到最后,他唇边勉强弯起一抹薄薄的讥诮,虚弱地抬起眼,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很好……”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闭上了眼,不省人事。 第66章 他死了?   他在她面前, 总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肆意掌控着她的生活。   柳凝还是第一次看见景溯如此脆弱的样子。   他再也没办法掌控她了。   柳凝本该为此高兴,但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   她只是觉得胸口略微有些发闷, 还带有一丝酸涩感……不过这样的感觉很轻微, 她摇了摇头,很快将这样的情绪甩开。   适才发出的响动招来了船上的侍卫与婢女, 景溯在这座画舫上安排的人不多,只有寥寥几名亲信, 柳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将刚刚发生的刺杀告诉了他们。   船很快掉头回了岸边, 昏迷的景溯被抬了出去, 上上下下瞬间乱作一团。   柳凝最后看了一眼那昏迷不醒的男人,然后匆匆转身, 提起裙角,顺着一处窄巷子离开。   她今日穿的衣裙是素色的,有一角溅上了血迹, 像极了星星点点的红梅花。   巷子尽头有间茶室,柳凝推门而入, 进了雅座, 顾曦正在那里等她。   他慢悠悠地在茶杯里倒上茶汤, 推到柳凝面前:“成功了?”   “嗯。”   “他死了?”   “没有。”柳凝垂下眼, “不过, 我本来也没想杀他。”   顾曦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 柳凝抬眸看了他一眼:“杀了他, 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虽然不愿意被他桎梏,但也不至于恨他到要死的地步。”   “我真正的目的是卫家。”   这才是柳凝真正的打算。   那日去顾宅,她只是向顾曦借了妙音, 并没有再提别的要求;然后,在她的安排下,妙音进了醉梦楼,与卫临修搭上了关系;妙音善于伪装,又得柳凝指点,很快便获得了卫临修的信任。   这之后,柳凝便不断激化卫临修对景溯的憎恨,以此激发出他心中的杀意,然后再由妙音在合适的时间提出刺杀计划……剩下的,只是赌卫临修会不会选择这条路。   他会不会为了她,与妙音合作,去刺杀景溯?   凭着她对卫临修的了解,赢面是一半一半……输了的话,柳凝就只能乖乖成为景溯的笼中鸟。   不过她赢了。   如今的局面是太子遇刺,刺客虽然已死,醉梦楼却还留存着大量的证据,能证实卫临修与刺客曾有过频繁的接触;若将卫临修抓起来拷问,最终便能确定下来——正是他指使妙音,刺杀了景溯。   恐怕连卫临修都会这样认为,完全想不到这一切,实则是在柳凝的诱导下,一步一步完成的。   除了在杏花糕里下了迷药,她看上去是完全清白的,一切的罪责都能转嫁到卫临修的身上——而这,也正是她最终想要的效果。   柳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露出微笑:“你说……行刺储君的大罪,够不够灭了卫家满门?”   “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顾曦理顺了她的安排,叹服道,“不过,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在糕点里下了迷药?”   “景溯若是毫发无损,这个计划的意义也就没有那么大了。”柳凝说,“只是保险一点。”   景溯被刺客重伤,朝堂才会震荡,卫家的罪名才更难洗脱。若是他毫发无伤,难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顾曦笑着看了柳凝一眼:“好狠的心肠。”   能报仇就好,至于是善是恶,又有什么关系。   “顾大人不也一样么?”柳凝唇角轻轻弯起,“虽然与妙音姑娘接触得不多,但妾身能看得出来,她对大人您情深义重,连命都舍得出去……如今她死了,大人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么?”   “棋子一枚,丢了便丢了,有什么好伤怀的?”顾曦笑道,“你不也是一样的?”   确实,在物尽其用这方面,他们没什么不同。   顾曦将茶水续上:“你还打算回卫府么?你要想要走高飞,我可以帮你。”   “大人已经帮过我一次了。”柳凝说,“为什么还肯再费力帮我?”   “因为卫家也是我的敌人。”他说,“我可以带你去北梁,到了那里,南陈的人便谁也管不了你。”   现在回卫府,等同于送死;就算侥幸逃过牢狱之灾,也免不了日后被景溯追责。   可柳凝还是拒绝了顾曦的帮助。   她当然是要回卫府的。   “好不容易报了仇,我怎么能不亲眼看着他们灭亡。”柳凝轻笑一声,“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愉快么?”   她也不欲再耽搁,站起身打算离开,然而衣袖似是不慎被桌角勾了一下,掉出一方丝帕,慢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正好掉在顾曦跟前,他拾起来,看到边角上绣的棠花纹样,微微顿了一下。   “你喜欢棠花?”   “不,这是我大嫂沈氏留下的遗物,我随身带着,做个念想。”   柳凝说这话时,盯着顾曦的脸。   只是他大半张脸都被金面遮着,很难看出什么异样的神情。   她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是个很熟悉的人,上次去顾宅,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不过此时他没露出什么破绽,柳凝便将心底的猜测暂时放下,接过了顾曦手里的丝帕,出了茶室的门。   她回到卫府时,一切还风平浪静,不过没过多久便有宫中的卫兵赶到,将卫府团团围住,堵住了前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想来景溯已经转醒,在醉梦楼搜出了妙音与卫临修交涉的证据后,便命人将整个卫家率先控制住……至于要判什么样的罪名,恐怕还需等到明日上朝时,由皇帝裁决。   但无论如何,卫家都是在劫难逃。   自官兵围府后,卫家上下早已乱成一团,下人们有如惊弓之鸟,惶然无措,卫盈也慌慌张张地来找柳凝,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凝温言安抚了她,然后得知卫临修和卫穆正在书房,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她敷衍完卫盈后,便去了卫穆的书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响声,还有卫穆愤怒的吼叫声。   她知道卫穆一向沉稳持重,不过此时卫家面临灭顶之灾,饶是卫穆也冷静不下来。柳凝不用看,也知道书房里一定是狼狈混乱的场面。   她推开门,看到一地的瓷瓶碎片和书简,卫临修跪在地上,身上鞭痕累累,卫穆手里拿着鞭子,浑身颤抖着,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卫穆看到柳凝进来,一把恶狠狠揪住了她的衣襟:“贱人,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景溯遇刺之事。柳凝还没来得及开口,卫临修就挡在她身前:“不是她!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孽子!卫家都被你毁了!”   卫穆怒气攻心,抡了卫临修一巴掌,随后像是力气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刺杀储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哪里还能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也只有他这个愚蠢的儿子干得出来……卫临修从小体弱,他一向格外疼宠这个孩子,谁知却养出了这样不计后果行事的孽障。   卫穆万念俱灰地瘫倒在椅子里,想不出任何能脱困的法子,柳凝端了杯茶放在他手边,他无力拂落,最终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事已至此,总不能坐以待毙。”柳凝轻声劝道,“府外已经被官兵围住了,不过想来,总不至于连一个空当也没有……不如等入夜后,想办法逃出去。”   “想逃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卫穆不耐烦地皱起眉,但很快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不过我想起来了,后院的梅花林里有一处密道,似乎能通往外面……你们两个,快回去将东西收拾一下,带些值钱的,等用完晚膳,入了夜,咱们便从那里逃出去。”   逃出去后便北上去梁国,这些年卫穆与梁国人也有些交涉,想要图个安身之处,应该也不至于太艰难。   柳凝搀着卫临修回了香雪院,平时来来回回忙活的婢女们,此时早就不见了踪影,整个院落空荡荡的,草木凋零,平生出一丝颓败冷清的感觉。   他们回去后,匆匆用了几口晚膳,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卫临修身上伤痕累累,看着甚是可怖,但实则都是皮外伤,卫穆终究不忍心下重手打他。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架子上珍贵的藏书孤本,犹豫着要不要拿几本带着上路。   “我们这回逃亡,只能收拾些细软上路。”柳凝说,“夫君……这些,还是别带着了。”   卫临修回头看着柳凝:“你……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那位女刺客,是夫君找来的?”柳凝低声说,“景溯遇刺的时候我看见了,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死了,是不是?”卫临修叹了口气,“妙音姑娘是个好人,我有一次喝醉了酒,向她诉苦,然后她就说,她与景溯也有仇,她愿意替我去杀了那个畜生……我一直犹豫,直到你要离开的那一天。”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屈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被他人掳走,那日他离开卫府后,便去醉梦楼找了妙音,一同制定了杀掉景溯的计划。   直到妙音离开后,他才意识到闯了祸,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阿凝,你当时是不是吓坏了。”卫临修低头看到她裙边的血迹,摸了摸她的脸颊,“对不起,最后还是连累你了……不过,我并不后悔。”   “你不后悔?”柳凝看着他,“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让别人瞧得起的男人,身有隐疾,也没什么大本事,甚至别人明目张胆地来夺走你,我也无力阻止。”卫临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软弱了这么久,到了最后,好歹也该把你保护好。”   “……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   他眼眶发红,落下一滴泪,随后很快用袖子抹去,柳凝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瞧了许久,叹了口气,轻轻环抱住他。   这个怀抱似乎给了卫临修慰藉,他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好像这样,就能稍稍平息他心里的恐慌与痛苦。   她的头发柔顺地拂在他脸边,唇凑在他耳边,好像在轻声说着什么。   她说,夫君,有些许多事情,后不后悔,并不是当下就能判断的。   卫临修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迷茫地看着她,正想要开口问,后脑勺处却猛地传来一阵痛感。   柳凝看着卫临修软软地倒在地上,然后将手里的玉瓷砚台放回了桌案上。 第67章 纵火   柳凝垂眸注视着晕死过去的男人, 想着他刚刚说的那句不会后悔,唇边弯起一个轻微的嘲讽。   若他知道了一切真相,这样的话, 还能说得出口?   她没再管卫临修, 任由他倒在地上,自己则坐在桌案边, 盯着角落里的漏钟,等到时辰差不多了, 这才拿起包袱, 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香雪院。   外头已经入了夜, 然而灯却没有掌起来, 整座府邸陷在一片漆黑里。   柳凝提着一盏灯笼,背着包袱到了梅林, 她到的时候,密道的机关已经被打开,卫穆正等在密道入口处。   “怎么就你一个人?”卫穆皱眉, “临修呢?”   柳凝说:“夫君说他落了件重要物事,叫妾身和公爹先走, 他很快便会赶上来。”   卫穆眉心皱得更紧, 但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于是点了点头, 走进密道, 柳凝提着灯笼跟在后面。   他这回逃亡, 只带着卫临修和柳凝, 至于其他人,他的庶女卫盈以及妻妾,这些就全留在府里, 任其自生自灭。   卫穆原本连柳凝也不想带着,虽说是卫临修犯了大错,但他心里更恨柳凝,只觉得这女人是祸水,生生将卫家门庭搅成如今这副局面。   可若是不带着她,却难保卫临修又犯那股子轴劲儿;况且在卫穆看来,她与景溯关系匪浅,若将来被景溯为难,说不定将她交出去,可以换得一份平安。   可预见逃亡的路上也并不太平,卫穆背着包袱,心事沉沉,没走几步,却忽然看到前方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去路。   是一排酒坛子,还有散落在地上的枯枝。   “这是怎么回事?”卫穆讶异,“这密道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弯下腰,打算将这些杂物移开,然而还没伸手,柳凝却先一步触上那酒坛子,轻轻一推,瓷坛倾倒,连带着其他的坛子一同滚落,碎了一地。   酒液汨汨流出来,顺着地上的裂缝蔓延,浸湿了一旁的枯枝堆。   卫穆被她突然的举动给弄愣了。   “柳氏,你干什么?”   “想你忠毅侯也算有过风光权柄之时,如今却落得这样狼狈夜逃的下场。”柳凝将灯笼打开,笑盈盈地取出里面的灯烛,“不过呢,现在你就算想逃,也没那么容易——”   她执着蜡烛,有几滴蜡泪滴落在指尖上也全然不管,只是盯着卫穆惊恐的表情,像是欣赏一般,神情愉悦。   密道阴森,幽幽的烛火边,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清丽温婉,眉眼轮廓好似工笔描摹出来得一样。   然而卫穆的表情,却像是见了鬼。   “你疯了?!把蜡烛放下!”   柳凝轻轻嗤笑一声,卫穆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将手里的蜡烛往远处一抛,正正好好落在枯枝堆里。   火焰瞬间燃了起来,“呼”的一声窜得老高。   火势往密道深处蔓延,形成一道火墙,阻碍了去路,浓烟渐渐弥漫。   卫穆慌不择路往回跑,所幸离入口处还很近,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又回到了那片萧条清冷的梅花林。   “噗,你跑什么?”柳凝在他身后笑道,“刚刚那场火,没有要烧死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最后一条退路也断了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   “疯了?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卫穆气得咬牙切齿,扑上来想要掐住柳凝的脖子,然而身体却像是忽然使不上力气一般,手软软地垂了下来,整个人靠着树干,跌倒在地上。   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想要站起来,却做不到。   “别白费力气了。”柳凝说,“你先前用的晚膳,我动了手脚。”   之前给景溯用的迷药,还剩下一些,以备万一,她便下在了卫穆的晚膳里。   柳凝低头俯视着卫穆,当了这么多年的忠毅侯,平日里卫穆总是端严肃穆的样子,此时却软软地靠在树边,一脸惊恐地望着她。   “柳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卫穆提不起力气,恨恨地看着她,“我卫家分明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柳凝冷笑了起来,“卫穆,你知道么,你卫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踩在我家人的骨血上建立起来的!”   卫穆一愣,随后看到柳凝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慢慢打开。   那本该是逃亡的行李,可里头却没有什么金银细软,静静躺在里面的,是两尊檀木牌位。   卫穆看到那牌位上的字,脸色瞬间变了:“你、你居然是——”   “是不是很惊讶我还活着?”柳凝把两座牌位抱在怀里,朝他走近了几步,“萧家当年只活了我一个人,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她语气缓慢,可卫穆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想要往后退。   然而背靠着树干,退无可退。   “何必露出那样的表情,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柳凝笑道,“卫临修行刺储君,这样的大罪,你猜等着你们的,是车裂还是凌迟?”   “我现在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柳凝抱着萧氏夫妇的牌位,看着卫穆面如死灰的一张脸:“卫穆,当年我父亲对你不好么?”   “你当时不过一介寒微书生,父亲他出资解你困厄;后来你中了进士为官,父亲也曾多次帮你、接济你——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这小人,以怨报德,捏造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陷害了萧家!”   卫穆看着檀木牌位上的“萧”字,面上的肌肉微微抖动着,连带着胡须也发着颤。   她的父亲萧哲,他当然记得。十数年前的萧家,是南陈第一世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文武人才辈出。   而萧哲是萧家的嫡次子,上有战功赫赫的长兄,自身亦是才学不俗之辈,年纪轻轻便任了国子祭酒一职,气度高华,人品贵重,是汴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人物。   萧哲乐善好施,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书生,连饭都吃不起,机缘巧合认识了萧哲,得到他的多次接济。后来他进士及第,也曾念着要报答他的恩情……可官场水深,即便他寒窗苦读多年,为官后兢兢业业,也及不上那些出生于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们。   而萧哲与他,更是天壤之别;萧哲待他很好,可是他心中的不平与愤懑,却越来越重。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机会,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出卖萧家,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利与地位。   “世道本就如此,我若不出卖萧家,到现在仍旧是一个清贫低微的闲官。”卫穆沉默良久,忽然开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给我妻儿更好的生活,让他们不必再吃我曾吃过的苦头……这有错么?!”   “所以你就毁了我的家?”柳凝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这就是你恩将仇报的理由?”   卫穆本就没什么力气,被她一掌扇倒在地,他剧烈地呛咳起来,仰头看着柳凝,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对了,当年也是如此,汴京城中,他被几个纨绔子弟按在地上殴打,萧哲救下了他——当时也是这样,他只能趴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高高在上,而自己活像一滩卑贱的烂泥。   他当然不想恩将仇报。   但他更渴望能成为身居高位的那个人,当这样的机会来到面前,他根本无法拒绝。   卫穆看着柳凝,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毁了卫家,就算报了仇么?”   “什么意思?”   “萧家权高位重,萧哲又对我有恩。”卫穆慢慢道,“你说,我闲着没事,为什么要去诬陷他们?”   柳凝抱紧了怀里的牌位:“是谁指使你的?”   可是卫穆却缄口不语。   柳凝抬起脚,鞋底用力地踩在了他的指节上:“不说么?”   她渐渐加重力道,卫穆疼得满头都是冷汗,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直到最后,脚下的人没了声息,卫穆因为剧痛而晕了过去。   泠泠的夜风刮过,柳凝心里空落落的。   卫穆背后的人是谁?她脑中瞬间出现几种可能,但无论是那一种,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无论如何,卫穆至少是明面上的仇人,他陷害了萧家,是不争的事实。   她至少把这个仇人解决了。   柳凝寻了根绳子,将卫穆捆了起来,随便丢到一间房里关了起来。然后,她去了卫府的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卫家先祖,她把供桌上的牌位全部扫落到地上,将怀里的檀木牌位放上去,点了三支清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坛里。   先考萧哲,先妣林氏。   几缕香雾冉冉飘起,柳凝的眼睛有些模糊。   她端端正正地跪好,磕了三个头。   然后柳凝就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等着三炷香燃尽后,才起身到桌案边,取回父母的灵位,小心地收起来。   这两座牌位,是她当年嫁到卫府时带进来,一直仔细妥善地藏着。   家破人亡十五余载,到了今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柳凝收好了牌位,又顺手取了盏灯笼。   夜已经深了,可是她既无睡意,也不想回屋,便提着灯笼,在静悄悄的卫府里四处游荡。   卫家的府宅,一草一木,她都再熟悉不过……不过,这里对于柳凝来说,还有一层别的意义。   这里在十五年前,曾是萧家的府邸。   萧家获罪后,人去楼空,这座宅邸便被赐给了检举有功的卫穆,成了忠毅侯府,楼阁景物悉数翻新。   而柳凝对旧宅的记忆,也早已被漫长的时间磨平。   她恨卫家,也深深恨着这座面目全非的府邸。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片梅花林,此时一朵梅花也没有开,只有干秃秃的枝丫,和呼啸的夜风。   柳凝在这里驻足片刻,用手里的灯笼,燃着了眼前的梅枝。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似是要将整座卫府吞噬。 第68章 这两日,过得好么?……   是夜, 卫府燃起了一场大火,很快引起了府外官兵的注意。   火很快被扑熄,也没什么人伤亡, 不过卫府大半的楼阁房屋都毁了, 后院那片梅花林也烧得一干二净。   空气里弥漫着焦味,微微发苦, 在卫家最鼎盛时,这座府宅也曾辉煌过, 门庭前挤满了宾客, 院落里婢女仆从来来往往……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   朝堂上对卫家的处置议论纷纷, 没什么人为卫家辩白, 讨论的不过是流放还是抄斩,而随后从江州又加急呈上一道奏折, 里面详细列数了卫穆这些年的罪行,除去卖官鬻爵这些勾当,与北梁还有多年的金银情报交易。   刺杀储君本就是无可赦免的大罪, 与北梁通信,叛国通敌, 更是罪加一等。   皇帝原本还对卫穆的处置有些迟疑, 等看完了江州呈上的奏折, 便没再多想, 直接下令抄了卫府满门, 卫家众人下狱, 十日后除以极刑, 以儆效尤。   这些朝堂上的风波,柳凝并不是十分清楚。   那夜卫府大火后,卫家人很快都便押着下了狱, 她身为卫家次媳,自然也逃不了干系……此时,柳凝穿着囚衣,待在一间狭小的黑牢里。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三日多。   这里关的都是死囚,卫家的其他人应该也都在,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喊声传过来。   柳凝坐在干草堆上,靠在墙边,看着一只老鼠从她脚边爬过。   灰老鼠毛茸茸的,一双眼精溜溜,显然黑牢里伙食不太好,这老鼠瘦得干瘪,四处乱窜时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女孩子家都怕老鼠,不过柳凝没什么反应,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老鼠。   当年萧家逢祸,一路流亡,该见过的都见过了。何况……人心之险恶龌龊,还未必及得上这些畜生。   柳凝自打进了黑牢,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干草堆上,没有什么恐惧或是惊惶的情绪。   这样的结局她早有预料,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从决意复仇的第一天起,柳凝下定了决心,为了完成复仇,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命在内。   以一个人换整个卫家的命,也算值了。   唯一令柳凝有些遗憾的,是卫穆最后说的话,他说他背后有人指使,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会是谁呢?   关于这个人,柳凝有过几种猜想,但都无法确凿;当年的萧家树大招风,在明在暗的敌人都不少,而她当年年纪还小,一些朝堂局势的细节也都不大记得……几乎无从确证她的猜测。   甚至也可能单纯是卫穆信口胡说,他想要报复她,才故意有此一言。   柳凝思考得头有些痛了,便舒了口气,闭上双眼。   虽然周围只有干草和潮湿的黑墙,但她知道外头很快就要到冬日了。   她小时候最爱冬天,萧府的冬日总是很美,雪落在古朴的亭台和桥栏边,覆盖在后院的花枝上,银装素裹一片;她可以在烧着银炭的屋子里,窝在母亲怀里,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着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而等到雪晴后,偶尔会有别家的小姑娘来府上玩,当时女孩儿家们常玩一种鞠球,彩锦金丝编成,缀着银铃铛,高高抛起来的时候,总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丁零当啷。   柳凝耳边也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过比记忆里的沉重许多,那不是银铃声,更像是锁链冰冷的敲击声。   她睁开眼,看到黑牢的门从外面拉开,两名狱卒走了进来。   “有人要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谁?”   柳凝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她的手被绑起来,双眼也用一块黑布条蒙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带着走出了牢房,出去,随后被推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颠簸了许久,再下来时,又被领着穿过重重回廊,门“吱呀”两声,像是被推开,又合上。   遮眼的黑布被取下来,柳凝睁开眼,又闭上,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的亮度。   她知道是有人要见她,下了命令,将她从黑牢带出来。   本以为睁开眼就能见到,谁知并没有,她现在所在之地,似乎是一间净室,四周的装饰精美雅致,中央是一座圆形浴池,玉砖砌成,水面上漂着花瓣,还向上冒着腾腾热气。   只有两名侍女立在池边,她们低着头上前,将柳凝身上的衣衫褪去:“请姑娘入浴。”   柳凝踏进浴池,任侍女们替她洗浴……这两名侍女动作轻柔,神态恭谨,但当她问起这里的主人、她们受何人差遣这些问题时,却都沉默不答。   柳凝见这样,也就不再多问,任由她们摆布,左右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她洗浴完后,又被侍女引着更衣梳妆。   柳凝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刚被换上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裙,上面是烟花缠枝的纹样,衣料是又轻又薄的纱,穿在身上微微能透出内里细腻的肌肤,压根儿就不像是良家女子穿的衣物。   身后的侍女擦干她的头发,用一支银蝶步摇装饰在上面,然后将她送进了另一间屋子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雕花檀木床,床幔拢在床柱边的小银钩上,柔柔地垂到地上。   侍女们把柳凝送进屋后就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柳凝站在床边,闲着无事,指尖轻轻撩起床边的幔帐。   没过多久,一阵推门声传来,她应声回头,一下子就看到男人站在门边上,正朝她望过来。   看到景溯,柳凝并不意外。   她看着他合上门,一步一步走过来,深色的衣裾拖在地上……她记得他一向更偏爱颜色浅淡的衣服,现在穿深衣,衬得他脸色瞧上去有些发沉。   敛容肃穆,不怒自威。   柳凝行了大礼:“见过殿下。”   她跪在地上,看着景溯在面前站定,他没叫她起来,只是用食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让她的头抬起,低头瞧进她的眼睛里。   “这两日,过得好么?”   说的是关心问候的话,可是他的语气冰冷而阴森,几乎能结出冰来。 第69章 得不到,孤宁可毁掉……   “……还好。”   柳凝沉默片刻, 回答了他的话。   “就这么喜欢待在牢里?”   “我报了仇。”柳凝说,“在哪里都是心安。”   “就算要跟着卫家陪葬,你也愿意?”   “既然决定做成一件事, 就该准备好付出代价。”柳凝垂眸, “这样的结果我想到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代价?”景溯忽然嗤笑一声, “那么我呢?我也是你的代价么?”   柳凝不语,他手下的力道加重:“我问你, 那天, 你是不是下了迷药?”   “是。”   “那个刺客, 是不是你的安排?”   柳凝顿了一下, 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殿下派出去的人, 没有查明白么?”   “一切证据都指向卫临修。”景溯冷笑,“不过卫临修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孤问你, 这个局,是不是你设计的?”   他不再以“我”自称, 一切又仿佛回到最初。   柳凝抿起唇, 思忖了片刻, 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坦诚道:“是的, 是我做的。”   这句话说完, 钳制着她下颌的手, 松开了。   景溯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她跪坐在地上,他站着, 低头俯视着她。   他遇上的刺杀,其实是她精心设计的局,为的是引卫临修入瓮,然后作为攻击卫家的利刃……景溯在事后将一切细节串联起来,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   可他还是再问了她一遍,然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并不觉得开心。   “柳凝。”景溯唤了她的名字,“你把我的命,当作什么?”   他的语气让柳凝怔了一下,她抬起头:“……我没打算让你死。”   在她的计划里,他只是其中一环,他必须受伤,甚至重伤,以此堵死卫家的退路。   “那杏花糕里,我下的迷药分量是有分寸的。”她慢慢道,“这些分量只是会稍稍限制你的动作……但应该不会妨碍你躲开要害。”   景溯看着她轻言细语解释的模样,就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刀剑无眼,若是孤死了呢?”   柳凝不答,直到他蹲下身,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眼,开口:“那么……就是我欠殿下的,只好等下辈子杨雀衔环,偿还我欠殿下……”   她还没说完,双肩上的手用力收紧,有些痛,她眉头微微蹙起。   柳凝身上的纱衣,随着他的动作有些歪斜凌乱,露出了半边肩头,景溯的指尖顺着锁骨与脖颈往下,点在她心口正中。   那里画着一只磷蓝色的蝶,色泽明亮,是当初去江州公务时,他替她点上的。   当时不过是存了有趣的心思,戏弄于她。   然而如今,景溯再触摸上此处时,心境却全然不同,他盯着那冰凌凌的蝶纹,仿佛想看透她皮下那颗心脏。   “你这里,真的有心么?”   “孤对你不够好么?千般用心待你,却换来你这样的背叛!”   柳凝本来不想多说,可听到“背叛”二字,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殿下你呢?你又把我当作什么呢?“   “你明知道报仇是我最在乎的事,却还是要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禁脔;你明明知道我对卫家恨之入骨,却还是与卫穆商谈,许以卫家利益……殿下,你不曾考虑过我的心意,我也不必忠于你,我们之间,谈什么背叛?”   “殿下,你不过是把我当作玩物,图一时新鲜而已。”柳凝不再跪坐在地上,站起身,“我只想报我的仇,又有什么不对呢?”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景溯轻声道,“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不是?”   柳凝没有回答,他顿了顿,也没有再等她的答案。   “好,你想当玩物,孤满足你。”   “你之前不是说,你欠我的,要下辈子来还么。”景溯忽然笑了起来,“不必等到那时候,现在就可以——你总该知道,孤肖想于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床幔,纱幔轻轻地飘了起来,柳凝躺倒在床上,身上的衣裙半褪未褪。   他身上淡淡的荼蘼香气笼罩在她周身。   她既不迎合也没拒绝,只是安静地躺在景溯身下,看着他俯下头,唇落在她的脸颊边,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   景溯没有吻她,只是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细腻纤长的颈边,他张口,毫不留情地咬下。   柳凝痛得哼了一声,抓紧了落在手边的床帐。   他们虽然交缠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浓情蜜意,他噬咬在她颈边,几乎像是要咬下一块肉来,仿佛恨之入骨,要将她拆分入腹。   柳凝眉头蹙着,随后又慢慢地舒展开来。   罢了,说到底她还是欠了他的。   虽然他想要将她囚禁起来,她讨厌这一点……可有些东西,却也并不全是虚假的。   柳凝看到景溯的手移到她腰间,要将缠在上面的衣带解开。   她缓缓闭上了眼。   然而等了许久,身上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柳凝睁开眼,看到景溯两手撑在她的头两边,低头注视着她。   “为什么……你的表情是这样?”   她的脸上没有厌恶,没有羞愤,也没有悲伤。   她的表情是那样平静,近乎无动于衷,甚至景溯能从她波澜无惊的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到底是谁在羞辱谁?   “你心里……”景溯看着她,“一点想法也没有么?”   柳凝望着上方的男人,双唇微启,正要开口,脖颈处却忽然一紧。   他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脖颈上,用力收紧。   “你知道么,孤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景溯掐着她的脖子,眸色沉沉,“如果得不到,孤……宁可毁掉。”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杀意。   柳凝被他掐着,发不出声音来,脸颊涨得通红,耳边渐渐起了嗡鸣声,眼前也模糊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逼出,顺着侧脸滑落下去。   冰凉的泪珠滴在了景溯的手背上,他眸子颤了颤,如梦初醒般,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柳凝剧烈地呛咳起来,喘了几口长气后,抬眼看着他。   景溯从她身上起来,站在床前,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有眼角微微发红。   他伸出手,轻轻抹去残留在柳凝脸颊边的泪,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原来你的眼泪,也像寻常人一样……是咸的。”   景溯说完这句话,静静地看了柳凝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滚。”   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可却没等柳凝下床,自己率先出了屋子,消失在她眼前。   门没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   柳凝走下床,拥起身上单薄的纱衣,觉得有些冷。   她正迟疑是否要从这屋里出去,门却又忽然合上,随后响起轻微碰撞的声响。   似乎是从外面上了锁,将她困在此处。 第70章 剐刑   柳凝被锁在房里, 直到一日一夜后,才被放了出来。   虽说是放了出来,但活动范围其实也只局限在这座宅邸, 门外有侍卫驻守, 不允许柳凝外出,而她身边也常跟随着两名婢女, 其中一个是素茵,另一个名叫岚芷, 想来一样也是景溯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所在的这座府邸并不陌生, 名为朝暮居, 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金丝笼, 在离开卫府前,景溯曾带她来过一次。   几经波折, 最后还是到了这里。   朝暮居依山傍水,景色雅致,内里所建的雕梁画柱、亭台水榭皆是一等一的精巧华美。宅邸正中央是雪霁院, 院内花树草木环绕,中间是一座二层小楼, 檐角缀着护花铃, 是柳凝住的地方。   这里人不多, 很静, 她日日无事, 便待在小楼二层远眺, 或是拿本书随意翻翻。   景溯一直没有来过,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柳凝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直到七日后, 素茵和岚芷将她带了出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朝暮居的大门口。   景溯坐在里面,柳凝撩开车帘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只锦盒。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等她坐下后,打开了锦盒:“把这个戴上。”   那锦盒里装着一对手镯,约摸一指宽,纯金制成,上面镂空雕刻着繁复工巧的花纹,还散落着细小的玛瑙璎珞。柳凝将两枚金镯子取出,发现上面各有一个锁孔,扣上容易,再打开却需要与其相配的钥匙。   镯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链子将两者连在一起。   原来是副制作精美的,镣铐。   柳凝抬眸:“一定要这样么?”   “你没得选。”   景溯冷冷地抛下一句,一把攥住她的手,略有些粗暴地将镯子扣在了她的腕上。   手腕纤细、雪白,金色镂空的花纹,配上浅瑰色的璎珞珠宝,晕染出一丝活色生香来。   景溯目光微顿,随后匆匆移开视线。   他没再看她,只是沉声吩咐马车驶动,车轱辘晃晃悠悠地转了起来,碾过朝暮居门前的石板路。   柳凝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反正问了,他也未必会回答。   一路上车里安安静静,两人曾多次同车共游,唯独这次相顾无言,景溯一身暗青色蛟纹直,外罩鹤氅,靠在车壁边,摩挲着玉扳指,闭目不语。   他似乎不愿意看到她。   这也那怪,无论如何,他还是险些死在她手上。   柳凝靠在坐塌边,眉目轻敛,表情虽然安静,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既然不愿意见她,又何必将她叫出来折腾……她抚了抚手上的镣铐金镯,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马车晃悠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停在了一座酒楼门口。   望仙楼。   这座酒楼她不是第一次来,当初与景溯相识不久,他曾半强迫地将她带到此处,轻薄戏弄。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景溯捏住手镯之间的细链子,牵扯着柳凝往前走,她必须紧跟着他的步伐,否则就很容易被绊倒。   望仙楼有三层,他们上到了最高层,凭栏处的一间雅座,往下看可以看到楼对面熙熙攘攘的街景。   此时街上热闹至极,百姓们拥挤着、吵闹着,似乎在围观着什么,而从三层楼高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们挤着要看的是什么。   行刑。   被绑在刑柱上的人,柳凝再熟悉不过,是卫穆、还有卫临齐,不过并未见到卫临修的身影。   她心里有疑惑,但还是暂时按捺下去,目光定在上刑的那两个人身上。   卫临齐曾是将军,如今有气无力地靠在刑柱上,早没了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卫穆更是苍老得令人心惊,发须尽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活像一具骷髅。   卫家父子受的是剐刑,一百二十刀,示众。   此时刑罚刚开始没多久,然而两人前胸、腿上却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黏黏答答地糊成一团,不似人样,一开始还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弱……四周人群里,也时不时发出抽气声,有些柔弱的姑娘家见不得这场面,看到一半,甚至忍不住弯腰在地上呕吐起来。   柳凝一向也见不得血,她晕血,可此时却冷静得出奇,双目一瞬不瞬,瞧着那残忍血腥的场面。   店家小二很快将菜肴呈了上来,瞧了眼外面,颤声问了句要不要替他们将帘子遮上,景溯说了句不用,随后挥挥手叫他离开。   八仙桌上的菜点琳琅满目,杏仁豆腐、红烧狮子头、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满满摆了一桌子。   景溯扫了眼面前的菜肴,抬眼看向柳凝:“吃吧。”   他自然不是好心请她吃饭,柳凝心里明白,不过还是端了一碗芙蓉鱼羹到面前,用银勺轻轻搅拌着,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异样,食欲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如平日里进餐的模样。   景溯掀了掀唇:“看着这种场景,亏你还能吃得下东西。”   “这没什么。”柳凝面不改色。   她用小银勺舀起鱼羹的姿势,温婉而优雅;一双杏眼即便无情,也是温柔和煦的形状。   景溯盯了她半晌,笑道:“蛇蝎心肠。”   “是,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女子,殿下不知道么?”柳凝放下勺子,轻轻颔首,“……看上我这样的人,后不后悔?”   后悔么?   倒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景溯想,她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   生了一张清丽秀雅的脸,温柔纤弱得好似芙蓉花,实则却是偏执狠毒到了骨子里,一颗心又冷又韧,不逊男子,半分女孩子家的柔软也没有。   “殿下待我真好,能让我亲眼看着仇人受尽酷刑而死。”柳凝说,“可惜,不能由我亲自动手,手刃卫家父子……解我心头之恨。”   她受过的苦、她阖族亲人的含冤枉死,如今都化作千刀万剐,报在卫家父子的身上——这正是天理昭昭,因果报应。   她怎么会怕呢?   高兴还来不及。   柳凝忽然拿起桌边的铜铃,摇了摇,唤来小二:“烦请上一壶酒。”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酒?”   “拿你们店里最烈的来。”   柳凝没有理会小二诧异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很快一壶烧酒端上了桌,她倒了一杯,然后看向景溯:“殿下要来一杯么?”   景溯冷冷地看着她:“你自己喝。”   柳凝也不在意,看了眼窗外的行刑,随后饮了一口杯中酒。   烧酒入喉,像是刀子一般,刮割着她的喉管,炙热而刺痛,柳凝极少饮酒,更没喝过这样烈的酒,一入口,便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她平息片刻,想要再饮一口,手里的杯盏却被景溯一把夺过。   他泼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掷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看上去有些愤怒。   “你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我高兴。”柳凝笑道,“殿下恨我入骨,难道还在乎我饮不饮酒?”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景溯的心思,明明已经不打算在意她,可却还是见不得她饮酒,见不得她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对自己毫不怜惜。   “你——”   景溯拽紧了连在她手腕上的细链子,发出细细碎碎的脆响,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雅座边的珠帘却忽然被掀开了。   “太子殿下好雅兴。”   顾曦站在门口,目光落到柳凝身上,金面具下的薄唇微微翘起:“这位夫人……倒像是……”   “顾曦。”景溯冷声道,“之前行刺孤的那名刺客,虽然已经死了,但想要找到她究竟来自何处,也并非难事……如今你代表北梁来本国谋政议事,想来也不愿横生事端,毁了两国盟好。”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对妙音的底细有了一定把握,虽然没有揭发,却拿过来作为把柄,威胁顾曦不要多事。   顾曦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睛盯了景溯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殿下的提醒,臣记下了。”   他说完,瞥了柳凝一眼,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他没办法救她走了。   顾曦收拢折扇,用扇骨掀起珠帘,他离开后,垂下的珠帘相互敲击,发出清脆圆润的声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柳凝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转头,看到景溯勾着手里的链子,唇角弯起嘲讽的弧度。   “真是好手段,连顾曦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他说,“……是不是但凡是个男子,你都不会放过?”   柳凝皱了皱眉,没答话,景溯也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各坐一边,望着窗外刑场,卫家父子被缚在刑柱上,已经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能看的地方。   “没什么意思了,”最后景溯开口,“走吧。”   柳凝被链子带着,出了酒楼,两人穿过人群,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忽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人群中一阵窜动,乱了套,推搡拥挤间细链从景溯的手中滑落,他倏地转身,看见柳凝被人流裹挟着往另一边去。   景溯急忙伸手,没抓到,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再挤开重重人群时,柳凝已不在原处,彻底失去了踪影。 第71章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柳凝并没有主动逃跑。   她是被人掳走的。   当时拥挤的人群将她与景溯分开, 随后被人从身后抓住,她双手被镣铐镯扣着,无法挣扎, 只能任由人捂住她的口鼻, 迷晕了她。   柳凝再次醒来时,是在一间整洁干净的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旁人, 她身上的衣衫完好整齐,柳凝慢慢从床上起身, 刚站起来, 就听见“吱呀”一声,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进来的, 是个她没想到的人。   柳凝微愣,很快敛了惊讶, 施了一礼:“……公主。”   琼玉与在宫里的打扮完全不同,一身素衣,外罩一件简单的斗篷, 看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她,更不明白琼玉派人将她掳到此处的用意。   琼玉合上门, 上前一步。   柳凝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琼玉见状, 顿了顿:“柳……你放心,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把你带到这里, 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卫临修。”   柳凝听到这个名字, 眉头微微扬起:“是你救了他?”   难怪她在刑场只见到了卫穆和卫临齐, 却不见卫临修……原来,他一早就被琼玉救走了。   琼玉没有回答柳凝的问题,只是低声道:“算是我求你, 去看一看他。”   “为什么?”   “他不太好,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琼玉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他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发呆,你……你能劝得动他,对么?”   卫临修吃不吃东西,说不说话,关她何事。   柳凝本是这样想,但心念微动,便没有立刻拒绝琼玉的请求。   “公主将我掳到此处,还要求我与卫临修见面。”她问,“太子殿下知道么?”   琼玉的脸色变了变,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时间,等你见完他……我立刻送你回去。”   她的神情变化,柳凝尽收眼底,看来,琼玉很清楚她与景溯的事。   “不,公主不必送我回去。”柳凝说,“我可以答应去见卫临修,但还要请公主帮我另一个忙。”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轻微的声响。   “太子殿下不顾我意愿,将我囚了起来……等我见完卫临修,公主能否替我解开这镣铐,助我离开?”   “……”   琼玉迟疑,似乎并不太愿意得罪景溯,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好,只要你去劝他,我就帮你。”   当真是情深义重。   柳凝不知道,为什么她能为了卫临修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她也并不关心别人的想法,得了琼玉的承诺,柳凝就跟着她出了屋。   这是一座三进小院,她们来到西侧厢房,琼玉指着紧闭的房门,低声:“他……就在里面。”   柳凝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房门。   也好,她正巧有些话要对卫临修说。   卫家倒了,卫穆与卫临齐都死了……与卫临修之间的恩怨,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   柳凝推门而入,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的屋舍,椅子翻倒在一边,桌上摆着的饭菜未动分毫……卫临修靠在床头,面容憔悴,双眼涣散。   柳凝知道卫临修最爱整洁,然而此时他窝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里,头发乱糟糟的,曾经那样讲究喜净的一个人,此时邋里邋遢,好似天上皎月掉进了泥潭里,染上了满身污秽。   他还活着,可是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直到柳凝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一潭死水才泛起波澜。   卫临修干裂的唇轻轻张开,一开始没发出声音来,适应了一会儿才嘶哑道:“……阿凝……你还活着……”   他好像很高兴,伸手去握她的手,然而却触到她腕上冰凉的镂花金镯。   “这是……”卫临修愣了愣,“他干的?”   无需多做解释,柳凝自然明白他指的是景溯,点了下头,然后把手抽了回去。   卫临修感觉到柳凝好像不太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阿凝……我之前见过景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告诉我,是你害了卫家。”   “这怎么可能呢?分明是我不计后果犯下了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卫临修干笑了两声,“可是他非说那是你设计的一个局,他胡说的,他想要离间我们的感情对不对?他——”   “是真的。”柳凝说。   卫临修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景溯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是我害了卫家。”   柳凝声音轻轻的,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到卫临修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不信。”   “妙音会弹的江州小调,是我教她的。”柳凝说完这句话,看到卫临修忽然变了的脸色,又接着道,“当然,她也是我特意安排在你身边的。”   柳凝用不疾不徐的语调,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完整地讲了一遍,她每多讲一句,卫临修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最后柳凝停了下来。   卫临修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不……可……能。”他浑身颤抖起来,“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为什么……”   “你错了,我有理由。”柳凝说,“我和卫家有仇。”   “我并不姓柳,‘柳凝’也不是我的本名,我也不是江州人士……当初接近你、嫁给你,都是别有用心,只是为了能离报仇更近一步。”   她说的话并不多,只是寥寥几句,卫临修却仿佛听不懂般,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你……骗我。”卫临修摇头,喃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江州,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你把伞给了别人,躲在了屋檐下,我在楼上看到,撑着伞送你回去……这些,怎么会是……”   “那都是我精心设计的。”柳凝轻声道,“卫家的二公子到江州来,稍稍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最常去西街到头的那家茶楼,最爱坐二楼临窗的位置,心肠温软,最是怜柔惜弱……所以大雨里我将伞赠了旁人,在屋檐下等着,不过是为了获得一个接近你的机会。”   柳凝此时此刻的语调依旧温柔,可卫临修却是一脸毛骨悚然的表情,他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许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干涸的声音,语不成调,像是痛苦的呜咽,又像是愤怒的嘶吼。   柳凝的袖子被卫临修一把攥住,他双目赤红,却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死死捏紧手里的布料:“那些誓言,我们曾对彼此许下的誓言都是假的!是不是!?”   誓言?   柳凝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些。   大概是成亲那日,他们饮罢合卺酒,对坐结发时许下的承诺——不负此情,白头偕老。   可本来就没有情,又何来的“不负”?   柳凝把衣袖从他的手里用力扯回来,卫临修体虚无力,倒在了床边,她慢慢抚平被他抓皱了的袖口。   “我既然知道你是仇人之子,又怎会对你动情。”   柳凝淡淡地说完,看到卫临修眦目欲裂的表情,眉头微微挑起:“后悔么?恨我么?”   “有力气恨我,不如好好活下去……我并不介意你来找我报仇。”   她抛下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男人绝望的声音。   “就算卫家与你有仇……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话让柳凝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也没回答他的绝望,只是微顿了一会儿,又匆匆朝前走,离开了这间闷仄的屋子。   他确实什么错也没有……可惜遇上了她。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复仇,不是为了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也不是为了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恨”字,让她支撑到了现在。   所以她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也不留余地。   即便明知他无错,柳凝却依然做不到轻松放过……她放不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   柳凝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碗碟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宣泄着无边的愤怒与恨意。   她知道这样就可以向琼玉交差了。   人最怕的是了无生趣,只要他还会愤怒、还会恨,就没那么容易死——就像她一样。   柳凝从门边离开的时候,一边玩味地想,这果然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她分明是因为爱意与期待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却也能在只有恨的土壤里歪歪扭扭地生长起来、开花结果。   有的人能因为爱死去,而有的人,却能因为恨意苟活多年。   她脑子里思绪联翩,像是天空里散开的云,漫无目的。   但很快一切戛然而止。   柳凝听到不远处有一阵骚动,似乎是在小院的门口,有侍卫将这座三进小院团团围起。   她走到阴暗处,将自己暂时隐蔽起来,然后看到琼玉急匆匆地跑到门口,神色慌乱。   景溯从门外大步迈进来。   他见到琼玉并不客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底透出一丝阴沉狠戾,令人心惊,裹挟着雷霆之势而来。   “她人呢?交出来——” 第72章 还逃么?   “太子哥哥在说谁?”琼玉脸色发白, 干笑,“琼玉这里……可没有哥哥想找的人。”   “装傻?”景溯眼睛微微眯起,“琼玉, 你这是要跟孤作对么?”   琼玉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低下头。   她虽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可那也仅限于深宫之中……与景溯作对,她不敢, 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琼玉默不作声, 景溯也不再理会他, 只是漠然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小院, 然后抬了抬手,命令身后跟随的卫兵, 将这间小院彻底地搜查一遍,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负手站在院子里,没再开口, 却自成一派气势,令人胆寒。   柳凝知道这样下去, 很快就会被搜出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从阴影处出来, 慢慢走到了景溯面前。   她走动的时候, 手腕上的镣铐镯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景溯闻声转头, 见柳凝走到面前, 眼眸微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自己身边。   “琼玉, 你自作主张藏匿孤的人,孤该怎么罚你?”   琼玉的手紧紧抓着裙边,不吭声。   她虽然强自镇定,但终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更没见过景溯这样的神情,心里还是慌乱的。   “不是公主的错。”柳凝说,“是我……与公主在街边偶遇,随后来了这儿,她没有藏匿我。”   “偶遇?”景溯轻嗤。   他显然不信这副说辞,沉着脸正要对琼玉发难,然而衣袖却被柳凝牵了牵。   她唤了一声“殿下”,语气低柔,似是在为琼玉求情,景溯微微一愣,随后毫不留情地将衣袖扯了回来。   他本是不打算理会她的,只是话一出口,还是变了卦。   “琼玉,这次孤暂时放过你……下不为例。”景溯警告地盯了琼玉一眼,将卫兵召回,转身,“走。”   他离开时,自然没忘了抓住柳凝,一只手箍着她的腕,力道很大,像是防着她再跑了一样。   直到上了马车,锦缎车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景溯才松开她的手。   都捏红了。   柳凝揉了揉微微发红的手腕,抬头,对上景溯的视线。   马车晃晃悠悠,景溯冰冷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半晌轻笑一声。   “还跑么?”   柳凝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摇摇头:“殿下误会了,我没有逃跑,是被人掳走的。”   景溯:“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替琼玉公主解围而已。”柳凝说,“我不愿看到殿下与公主为了我,起了嫌隙。”   “你觉得孤会信么?”   “殿下信与不信,事实都是如此。”柳凝叹道,“当时人群拥挤,与殿下分开后,我便被人迷晕……醒来后,就在公主的院子里了。”   她的神情并不似作伪,景溯虽然不打算再相信她,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偏信了她的解释。   他从上至下打量了柳凝一番:“在琼玉那里……受伤了么?”   “没有,公主未曾伤我。”柳凝垂下双眸,“她只是拜托我去见……卫临修。”   她轻轻吐出“卫临修”三个字,看了景溯一眼,他神色未变,半分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这让柳凝有些意外,她以为卫临修被琼玉带走,景溯应该是不知情的。   但显然他不仅知道卫临修还活着,甚至连他的去向,也甚是清楚。   “殿下……知道这件事?”   “卫临修么?”景溯瞥了她一眼,“知道,是孤把他从黑牢里带出来的。”   柳凝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是殿下救了他?为什么?”   “他活着不好么?”景溯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孤想杀就杀,想留,当然也可以留下他一条命来。”   他没让卫临修受剐刑而死,自然不是出于什么善心。   景溯一直不确定柳凝对于卫临修,究竟怀着怎样一种情感;若她心里有卫临修的影子,卫临修死了,无疑于成全了他们。   活人哪里能争得过一个死人?   何况琼玉后来也求到了他面前,他便放了卫临修,做了个顺水人情给她。   “孤把卫临修送给了琼玉,很快琼玉会带着他回宫。”景溯说,“当然,他已受了宫刑。”   柳凝一怔。   难怪适才见到卫临修,他的脸色那么憔悴,说起话来总是欲言又止……她以为他是因为卫穆和卫临齐受刑之事悲恸过度,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在里头。   也难怪景溯没杀他——这样活着,未必比死去更好。   景溯见柳凝沉默不语:“心疼了?”   “怎会。”柳凝靠上榻边的软枕,“我是什么样的人,对卫家人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殿下不知道么?”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心疼的样子,指尖闲闲玩弄着手腕上的金镯镂空花纹,神容沉静,双目波澜未起。   景溯平时最恨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此时却觉得,她这般模样,也是能瞧着顺眼的。   她不属于他,也不会属于其他人。   马车驶回了朝暮居,两人回了雪霁院的双层楼阁,景溯没待多久便要离开,柳凝却叫住了他。   “殿下。”她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可以帮我把这副镯子拆下来么?”   景溯不语,似乎也没有要替她解开的动作。   “殿下派人对朝暮居严加把守,又派素茵和岚芷跟着我,还不放心么?”柳凝慢慢道,“我不会逃走的……我会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随时等待着殿下的到来。”   她声音柔和,景溯却知道不能轻易信了她,眼前这女子,最擅长以温柔羸弱的姿态作伪,说些糊弄人的话。   可是她轻轻揉捏着手腕,似乎腕上的镯子对她来说负累不堪……景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钥匙,替她拆下了这副镣铐。   他将金镯随意地塞进胸前衣袋里,转身欲离开,衣角却再次被轻轻拉住。   “还有事?”   景溯转身,冷淡地看着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难得她主动挽留。   柳凝:“殿下……我可以见一见阿嫣么?”   景溯愣了愣,原本生出的期待感瞬间消失,一股恼火的情绪取而代之。他隐而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她手里的衣角抽出来,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殿下——”   柳凝提着裙子朝前疾走了两步,景溯站在门边,停下脚步,回头。   “见什么?”他说,“她死了。”   柳凝怔在原地:“你说什么?”   “卫嫣死了。”景溯一字一顿,“孤把她杀了。”   “……不可能。”柳凝脸色有些苍白,“你不会这样做,阿嫣是你的表妹……你们之间,是有亲缘关系的。”   “那又如何?”景溯微微挑起眉,“在皇族,你以为亲缘是多珍贵的东西么?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阿嫣虽然与孤母族有亲,但终究姓卫,孤依照大陈律令处置一个卫家余孽,有什么问题么?”   柳凝表情怔怔的,双唇微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鲜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唯有此时,瞧着才像个寻常人,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嗔痴。   可惜这真情,却并不是为了他而流露。   景溯望着柳凝好一会儿,最后拂袖而去,而柳凝略有些虚弱地坐在榻边,静默了一会儿,才将脑袋里的空白缓了过去。   她不知景溯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希望是假的,然而她却也清楚景溯的行事作风,那是与他外表完全不符的狠戾独断、肆意妄为,他之前对她所说的话,仔细想想,并不是不可能的。   柳凝揪紧了手里的丝帕,又松开,沈月容留下的丝帕,被她揉出了褶皱。   她在小楼里枯坐了一下午,直到日薄西山,晚霞浸染天边,门忽然被推开了。   粉妆玉砌的小姑娘跑进来,见到柳凝,欢叫一声,像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   “婶婶——”   是阿嫣。   柳凝一愣,随后忽然拥住怀里的小姑娘:“你没事。”   她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想起景溯,也生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阿嫣身上穿的着一件藕粉色的锦缎小袄,头上扎着两个丸子,用宫绦扎上蝴蝶结,缀着葫芦样的琉璃铃铛。   她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瞧着还胖了些,愈发玉雪可爱。   柳凝低头看着阿嫣,她不知道这孩子清不清楚卫府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孩子是否能明白这些……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阿嫣从袖袋里拿出一只孔明锁,兴冲冲地拿给柳凝看。   “这是表哥送给我的。”   阿嫣提起景溯,语气里是自然流露出的亲近与孺慕。   他们似乎关系很好。   柳凝搂着阿嫣,听她絮絮叨叨讲着在东宫的见闻。   小孩子说话时常东一句西一句漫天乱跑,阿嫣刚讲完东宫里的松鹤亭和九曲桥,忽然停下来,仰头看着柳凝:“婶婶,表哥今天好像生气了。”   柳凝顿了顿:“是么。”   “嗯,就在刚刚,他叫人把我送过来,脸色看上去好吓人。”阿嫣往柳凝的怀里缩了缩,悄悄说,“太子表哥生气了……是因为阿嫣么?”   柳凝无奈地摸摸她的头:“怎么会?”   “以前也是这样,明明玩得好好的,我一提起婶婶的事,他就好像不高兴。”阿嫣糯糯地叹了口气,“表哥还说,我不该叫婶婶,这称呼迟早要改过来……可是阿嫣不知道要叫婶婶什么,叫别的,总感觉怪怪的。”   她说了一连串,柳凝哭笑不得:“阿嫣喜欢怎么称呼我、怎么顺口,就叫什么。”   阿嫣笑盈盈:“那还是‘婶婶’最好。”   “那就继续这么叫。”柳凝点头,将怀里的小姑娘搂紧。   她与卫家有仇,可这孩子却是故人唯一的血脉,沈月容临终前将阿嫣托付于她,柳凝不会辜负她的遗愿。   还有卫穆曾经提过的幕后之人。   她既然如今活了下来,自然也要弄明白那话的真伪,将十五年前的真相,彻彻底底地调查清楚。 第73章 并蒂花   虽然还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但柳凝没办法出去。   朝暮居被卫兵团团把守,连一丝溜出去的空隙都没有,柳凝被困在这里, 连迈出大门都不被允许。   她成了囿于华美牢笼的雀鸟, 不过把她拘在这里的人,却几乎不来看她。   景溯不来, 她也出不去,便只好整日待在雪霁院里, 同阿嫣在一起。   阿嫣已经六岁了, 正是需开蒙读书的年纪, 柳凝隔三差五便从藏书阁里取本书来, 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前些日子教了广韵,今日她则取来了一本旧诗册。   瞧着像是颇为珍贵的孤本。   柳凝和阿嫣一起坐在桌案前, 将诗册翻开,本是想挑一首寓意简单的小诗,适合小孩子理解, 然而翻开书页,却自动跳到了中间。   一枚红叶映入眼帘。   是枫叶, 似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保存, 除了略有些褪色, 模样几乎完好无损, 此时被当做书签夹在这诗册里。   柳凝拈起红枫叶的叶茎, 轻轻转动起来, 来回看着, 觉得有些眼熟。   “婶婶,这是什么叶子?”   “红枫叶。”柳凝回答,“秋山摘的。”   她说完, 不由得愣了愣,垂下眼,有些诧异自己竟能一眼看出这叶子的来源。   秋山与皇陵遥遥相对,常作为皇家狩猎与祭祀的地方,柳凝只去过一次。   当时半山腰上偶遇景溯,被他带着进了一片红叶林,她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取了一把弹弓,击落了一片红叶,落在手心里后,鬼使神差地送给了他。   她以为这叶子不是被扔了,就是慢慢枯黄死去,哪成想却被那人保存了下来,夹在了一本诗册里。   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柳凝低头去看诗册,夹着红叶的两页,拼凑起来是诗经里的一首旧诗。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阿嫣指着这几句,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柳凝说,“就是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弹琴鼓瑟,到老了一辈子。”   她说完,忍不住笑了一下。   本是隽永含蓄的诗句,竟被她解读得毫无风情,一点美感也没有。   柳凝打算将这页翻过,哪知阿嫣似乎对刚才那首诗念念不忘:“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一定得很喜欢才行……就像阿嫣和婶婶那样。”   “这个……”柳凝失笑,“以后,阿嫣应该会遇到更喜欢的人。”   “才不会。”阿嫣仰起小脸,“我最喜欢婶婶,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   柳凝哭笑不得地摸摸她头上的两只丸子,这孩子还弄不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待再过几年,想来便能明白过来了。   但究竟什么是喜欢,她自己到现在,也未能全然索解。   这些年来,她凡事皆将自己束缚起来,只念着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究竟喜欢什么,却早就忘到了脑后,同幼年的自己一道埋葬在了萧府的断壁颓垣里。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对那个人,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一种情感。   柳凝把红叶小心地放回原处,瞧了半晌,然后翻页。   情诗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她在后面挑了几首,慢慢吟诵,而后解释给阿嫣听。   柳凝的语气温柔而平缓,与平日无异……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底适才泛起的微澜,迟迟未能散去。   午后风轻轻拂过,小楼檐角的垂铃叮咚作响。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下午。   天色暗下来以后,雪霁院掌起了灯,阿嫣被婢女领着回了自己的房里,而柳凝用晚膳后,仍旧待在楼里。   被囚禁的生活就是如此枯燥乏味。   不过柳凝心静,该吃的时候吃,该走动的时候走动,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能将空着的时间安排妥当,写字画画绣花,断不会让自己陷入有失沉稳的境地。   然而今夜与往常不同。   景溯踏着月色走进屋里时,柳凝正坐在塌边绣花。   她有些吃惊,将手里的针线搁到一旁的小几上,站起身:“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这里是孤的私宅。”景溯说,“孤想来,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不敢,殿下恕罪。”   柳凝施了一礼,低声道。   自从拘进这朝暮居后,景溯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冷若冰霜,讲话带刺。   她倒不至于为此伤怀,也没什么难堪,只是不明白明明憎恶于她,又何必不辞劳烦地从东宫趁夜赶来。   难道就为了用话刺上她两句?   柳凝与景溯寒暄了几句,然而见他阴寒着一张脸,兴致缺缺,往往说三句只答一句,便也不再强行交流,重新坐回了塌边,拿起尚未完成的绣品,继续绣了起来。   景溯在她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卷宗,展开来细细地看。   两人明明坐得很近,却毫无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柳凝余光瞥见烛芯边结了一圈灯花,并蒂双蕊状,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记得小时候,母亲将她抱在怀里,与父亲在灯边闲话,那时烛灯也曾结出这样的形状来。   那是冬日,雪夜,窗外细雪静静落下,屋子里灯火通明,母亲说灯花结出是喜兆,尤其是这并蕊双花,极是难得,兴冲冲地拿起银剪子要将灯花剪下来,父亲则在一旁微笑瞧着,柔声调侃……两人相视间是说不尽的情浓与默契。   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柳凝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就完全不一样,明明挨得很近,却好像又相隔甚远,以至于这灯烛结出来的并蒂花,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凝知道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伤了他;但若他不曾用那样专断独行的手段,将自己的意愿硬施加到她身上,其实结果也本不至于如此。   总之谁是谁非早已经分不清,乱成一团,再往前追溯,或许连最初的相遇都是一个错误。   柳凝心思纷繁,忽然指尖一痛,下意识“嘶”了一声。   她分了心,没留意手里的针,结果不慎扎到了手指,指尖上有红血珠冒出来。   柳凝看到血有些发晕,面色发白地撇开眼,正想着拿什么处理一下,受伤的手却忽然被握住,随后指尖出传来濡湿温暖的感觉。   他把她扎伤的指尖含进了口中,轻轻吸吮。   男人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不虞,像是在责备她为何如此不小心。   虽然他表情不善,可这动作终究是暧昧至极……柳凝脸颊泛起红晕,剪瞳若水,双唇微微张开,犹豫着是否要将卡在嗓子眼的那声“殿下”唤出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景溯却先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指,一副怔怔然、如梦初醒的模样。   他倏地站起身,“啪”地一声将手里散开的卷宗合上,塞进袖子里,匆匆转过身去。   “殿下。”柳凝见他像是要离开,开口唤住他,“等一下。”   “干什么?”   他语气冰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与……羞恼。   他没转过身,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深衣背部的银蛟纹。   “事到如今,殿下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柳凝静默片刻,轻声道,“我们……一定要这样相处下去么?” 第74章 醉酒   她说完这句话, 屋里又是一片安静,随后景溯转过身来。   “那你想怎么样?”他问。   “那要看殿下的心思是什么样的。”柳凝淡淡道,“若欢喜, 便好生待我……若憎恨, 殿下也可顺从自己的心意,杀了我, 一了百了。”   景溯神情阴鸷,唇间却逸出一声轻笑:“你是觉得, 孤不会杀你?”   “殿下若想杀, 我又岂能反抗得了?”   从卫家获罪开始, 柳凝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无论是死在狱中、死于刑罚、还是被景溯杀死,均已做好了觉悟。   柳凝当然也想活下去……只是被禁锢在这里, 生死完全掌握在景溯的手。   她的命,她决定不了。   “殿下想让我死,我怎敢苟活。”   柳凝柔柔地说了一句, 闭上眼睛,随后下颌传来一阵剧痛, 又迫使她睁开眼, 蹙起眉。   “你放心, 孤不会杀你。”景溯举止暴力, 神情和语气却是无比缱绻, 凑近了她耳边, “孤一向觉得, 死人总是比活人更舒服的……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孤要折磨你。”   “你不是曾说,孤将你当作玩物么?”   “现在如你所愿, 你就永远在这里待着,做孤的禁脔——一直到老,到死。”   景溯低声说完,一把推开柳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室内一片沉寂,灯火幽微,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粉墙上晃动,柳凝在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   下颌边留下两道指印,泛着红,余痛未消。   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却不是柳凝叹的气,她从铜镜里,看到素茵站在身后。   素茵是景溯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与岚芷不同,她跟在柳凝身边的时间更长,柳凝也更习惯她的服侍。   每日就寝前,她都会替柳凝除去发间钗环,今夜也是如此。   柳凝对着镜子,瞧着身后动作稳重的婢女:“你刚刚,是在可怜我?”   素茵的手顿了顿:“奴婢不敢。”   “那为什么叹息?”柳凝微笑,“素茵,你跟随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   她寡言内敛,办事却又妥帖周详,虽然是景溯派来的人,却并不妨碍柳凝欣赏她的沉稳与能力。   这样的情绪外露,她几乎从未在素茵身上看见过。   “奴婢并不是在同情夫人。”素茵沉默片刻,道,“奴婢只是不明白,夫人与太子殿下明明彼此般配,却为何非要相互折磨?”   相互折磨?   柳凝微微摇头:“我没有折磨他。”   素茵安静了一会儿,轻轻道:“奴婢服侍太子殿下多年,对殿下的性子也算有些了解,他面和心冷,平日里虽瞧着和善有礼,但实则没有什么人能走进殿下心里。”   “唯独对夫人,是特别的。”   “夫人若是肯服个软,或许……殿下会回心转意,不再与夫人为难。”   柳凝微微挑眉。   想来素茵并不清楚刺杀之事的内幕,她恐怕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症结在于何处,只当是情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柳凝还是点了点头,微笑着接受了素茵的提议。   事到如今,除了一点一点软和景溯的态度,别无他法。   她毕竟还需要取得景溯的信任。   只有他卸下心防,这朝暮居才不至于像密不透风的囚牢一般,让她一点逃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入了冬以后,天气越来越冷。   雪霁院里草木摇落,枝头上最后的花叶褪去,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秃枝。   约摸半个月后,柳凝才再次见到景溯。   这日是他的生辰,宫里头办了生辰宴,柳凝本以为他不会来,谁知入了夜素茵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朝暮居门口。   她便匆匆披了一件雪绒斗篷,提着一盏灯笼出去,等在雪霁院门口。   结果等来一只醉鬼。   景溯身上满是酒气,混着荼靡花香,幽幽绕绕缠在她鼻端……柳凝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总之整个人完全不对劲。   他倒在柳凝怀里,险些将她压趴下。   柳凝皱着眉唤来婢女,将他带进屋,安置在榻上,又命人去煮一碗解酒茶来。   仆从悉数退下,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床幔低垂,柳凝坐在床边,静静瞧着床榻上的男人。   她是第一次见到景溯喝醉的模样,他酒品似乎不错,并不像寻常酒鬼那样胡言乱语,只是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脸色也正常,唯有耳廓处较平日红一些,能隐约从中看出一丝醉意。   他醉了后,反倒比清醒时省事得多。   柳凝用浸湿的面巾轻轻替他擦了脸,心里正感慨着这人还是醉了的时候更讨人喜欢些——谁知他却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呢喃,然后睁开了双眼。   “……”   柳凝的手顿住,两人对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酒。   “殿下既然醒了,我去给殿下端碗……”   她本想说去给他端一碗醒酒茶,然而景溯却打断了她的话。   “你怎么又出现了?”   柳凝一怔:“我……”   “孤不想见到你,”他皱眉,“你不要总是来,孤不想梦到你。”   柳凝:“……”   原来还是醉的,偏偏语气和眼神那么唬人,她几乎以为他清醒了。   他盯着她,指了指门口:“你出去。”   “好……我出去。”柳凝叹了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这屋子便让给他,她决定到楼上的软榻上将就一晚,然而刚站起身,手腕却又忽然被他攥住。   他一把把她拽到床上。   “我让你走,你就走?”   景溯语气忽然凶狠,“什么话都不听,只有让你走的时候,才这么干脆。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他好像很生气,但随后渐渐平息下来,眉头皱着,俯视着身下的女子。   柳凝看着他的双眼,那里似乎蕴藏着别样的情绪。   与清醒时的冷漠阴鸷不同,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来描述他的情感;恼怒、温柔、怨恨、怜惜……像是统统揉碎了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眸子里。   随后化成一丝叹息。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就一点都不欢喜我么?”   柳凝心跳漏了一拍,怔怔看着景溯:“我……”   她如梦初醒,伸手想将他推开,然而手腕却被按住,没等柳凝说完,他便俯身低头,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   自从被关在这里以后,景溯还是第一次吻她。   其实说“吻”也并不确切,他的举动更接近凌虐,双唇先是轻柔的相接,随后紧跟上了噬咬……柳凝下唇刺痛,似是被他咬破了,温热的血沁出,顺着唇边留下一丝血线,随即又被他贪婪地舔去。   淡淡的铁锈味和男人身上的气息混在一起。   柳凝脑袋里一片眩晕,一连串措手不及,连她也在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直到景溯移开唇,新鲜的空气回到胸腔,柳凝才拢回了心神。   而男人已经阖上了眼,倒在她颈侧,沉沉睡去。   即便是睡着了,他的手臂也没有放松对她的钳制。   柳凝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侧头看了一眼景溯的睡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反正她在他面前,早就不剩什么清白。   柳凝缩在景溯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绪万千,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柳凝睁开惺忪的眼,随后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一下子对上了景溯的双眼。   他醒了。 第75章 虚情假意   景溯醒了。   一丝怔忪浮现在他脸上, 随后眸色一沉,抱着柳凝的手松开。   “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柳凝从他怀里离开, 整理了一下衣衫, 慢慢道:“昨夜,殿下好像喝醉了。”   “殿下不记得了么?”   景溯看着面前的女子, 粉黛未施,青丝如瀑, 模样神情瞧着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下唇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像是被啃噬过的痕迹。   他目光一顿, 随后匆匆转开, 从床上坐起,将略微凌乱的外袍脱去, 扔到了一边。   那外袍上沾染着昨夜的酒气,还掺杂着淡淡的沉水香……他抱了她一整夜,衣衫上尽是她的气息。   柳凝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杏色外袍, 递给景溯。   “殿下昨夜……怎么会来我这里?”她轻声问。   这也是景溯正在思考的问题,他只记得昨夜宫中办了生辰宴, 他在宴饮上多喝了几杯, 之后的事情就模模糊糊, 像是梦一样, 醒来后便了无痕迹。   “孤不记得了。”景溯语气淡漠,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否则, 也不会到这里来。”   昨日是他的生辰,该高兴的日子,又怎会到这里来, 惹上一身的不痛快。   景溯将柳凝递过来的衣袍换上,扣好银钩玉带,正打算离开,腰带垂下的流苏坠被她轻轻抓住。   “还有事?”   “昨晚殿下醉得厉害……我有话还没跟殿下讲。”柳凝说,“殿下若是没有要紧事,有空听一听么?”   景溯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袍袖,不以为然。   她怀揣的那些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知,无非就是想从这宅邸逃出去,以此为目的,游说或是欺骗。   不过他还是好奇,这回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你说。”   “好像有点晚了,不过……”柳凝静默片刻,唇边泛起温柔的微笑,“殿下,生辰快乐。”   “愿殿下平生喜乐,万寿无疆。”   和暖的日光从木格窗外映射进来,一束束落在地上,微尘悬浮在半空,纷纷扬扬地打着旋儿,像是无声飘落的细雪。   她的语气柔和轻快,阳光映在她的眼瞳里,晕染成温暖的浅棕色。   景溯望着柳凝唇边微笑,怔忡不语。   昨夜的一些记忆,忽然就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宫宴上群臣敬酒,笙歌靡靡,他得体地应对着臣下的奉承与祝贺,面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酒却一杯又一杯地喝,强行压制内心的烦躁与阴郁。   他不喜欢这生辰宴,表面热闹内里空虚,这里并没有真心替他道贺的人。   他也不喜欢这座皇宫,自从他的母后过世后,这宫墙里,再也没什么值得惦念的存在。   他最后喝醉了,宴散离席,本打算回东宫,最后却还是牵了一匹马,独自踏夜而来。   大概是醉得厉害,明知道她不曾将他放在心里,却还是很想见她——想看见寒夜里,那人提着一盏温暖的灯笼等他,然后真心实意地道一声“生辰快乐”。   现在他听到了,虽然迟了些,虽然他辨不明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波澜。   景溯定定地看着她:“虚情假意。”   他说完后便匆匆离开,柳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无奈地笑了一下。   男人总喜欢把她的假话当真……然后当她说真心话时,又偏偏认定她在作假。   柳凝摇摇头。   她不再理会景溯的阴晴不定,而是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布鞠球,去了雪霁院后的一片空地,陪阿嫣一起玩耍。   朝暮居的大部分时光都很闲,闲得人无聊,柳凝便自己用锦布缝了一只鞠球,闲暇时教阿嫣玩,也借此打发时间。   鞠球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小花,高高抛起时,金线折射日光,鞠球上的花纹熠熠生辉……柳凝提起裙边,绣鞋尖轻轻勾起飞过来的鞠球,往上一顶,球便灵巧地调转了方向,朝着阿嫣那边飞去。   她玩鞠球时,发间步摇晃动,身上的裙裾与雪羽斗篷随着动作扬起,裙身裙角上绣着的银蝶,也跟着一道舞动起来,在日光下星星点点,几乎振翅欲飞。   柳凝一向喜静,少有这样鲜活明亮的时候,日光微晃,整个人仿佛都流光溢彩起来。   她本来玩得投入,然而生性警惕,不一会儿便隐隐感觉有一束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微微分神,冷不防鞠球滚落到脚下,柳凝被绊了一下,轻呼一声。   脚似乎崴着了,先是一痛,随后整个人朝后倒去,却没倒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柳凝有些吃惊地看着景溯,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不过景溯没让她吃惊太久,淡淡地瞥了柳凝一眼,随后将她拦腰抱起。   他低声吩咐,命周围的婢女们照顾好阿嫣,然后自己则抱着怀里的女人,往雪霁院里走。   柳凝耳廓腾地烧了起来,虽然抱一抱没什么……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就算是她,也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尤其是,还被阿嫣看到了。   她头埋在他胸前,脸颊贴着冰凉的丝缎衣料,进了屋,被他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景溯蹲下身,撩起她的裙角,取下她左脚上的绣鞋。   罗袜解开,脚踝处肌肤泛着红,肿了一大块,瞧着触目惊心。   榻边小几上摆着一只木匣,景溯从里面取出一瓶药酒,抹在她的伤处,用掌侧轻轻按揉起来。   柳凝受宠若惊,雪白的足忍不住缩了缩:“殿下……还是请郎中来……”   话没说完,伤处被重重地按了一下,牵带起一片疼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其实很怕痛,一痛泪花就不自觉地往上涌,盈在眶边,沾染在睫上,抿着唇低头,目光莹莹地瞧着裙边的男人。   “踝伤若治得不及时,会留下足疾,终身难愈。”景溯说,“等郎中?你想变成残废么?”   柳凝还未作答,他又接着道:“就算你想,孤也不准。”   “这朝暮居,孤花了不少心思所建成,”他说,“可不是为了养一个废人。”   他语气不善,手下的动作却渐渐轻柔起来,涂完药酒,指尖沾了些药膏,涂抹在她细腻光滑的踝部。   药膏一点一点晕开,浸入肌理,原本疼痛灼热的扭伤处,慢慢泛起清凉的感觉。   最后将伤处用药纱封好、缠绕,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他上药不错,但打的结……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柳凝瞥了一眼脚踝,药纱层层包裹,活像个粽子。   “……”她没忍住,悄悄弯了一下唇角,随后又迅速抹平,斯斯文文地垂下双眼,“谢谢殿下。”   “怎么这么不小心?”   “……还不是殿下偷偷看我,”柳凝看了景溯一眼,轻轻说,“害我分了神,被鞠球绊了,这才扭了脚。 ”   景溯一怔,矢口否认:“孤没有。”   他没有偷偷看她,只是从门廊下经过,看见她和阿嫣玩鞠球的样子,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她平日里总是端庄沉静,像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温婉淑女,景溯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鲜活明亮的模样。   他语气微微异样:“你和阿嫣玩得倒是好。”   柳凝抬眼:“阿嫣是殿下的表妹。”   “表妹?孤看你们才是一家人。”景溯不可置否,“平日里对着孤低眉敛目、惺惺作态,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时却喜笑颜开——就那么喜欢她?”   柳凝怔然:“殿下……阿嫣是小孩子,本就该多一些疼爱才是。”   这人居然还吃小孩子的醋,她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听见他问:“你喜欢小孩子?”   柳凝还没回答,他又道:“你这样喜欢小孩子……若是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会溺爱成什么样子。”   这话一出口,房里的空气滞了滞,柳凝看着景溯,呆住。   景溯自己说完,也不由得一愣,他本是就事论事,却没想到这话里自带一层暧昧……简直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似的。   两人沉默不语,窗外寒鸦低鸣了两三声,末了,柳凝低声开口。   “殿下之前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本来是要回东宫。”景溯抬眸,“不过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又回来了。”   柳凝微微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能让他去而复返。   “你先前祝孤生辰……孤想了想,还是决定看看你的诚意。”景溯伸出手,漫声道,“生辰礼呢?” 第76章 羽鹤衔花   生辰礼?   哪有这种东西。   柳凝迟疑未答, 随后便听景溯语气凉凉:“没准备?孤就知道。”   “……殿下的生辰,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她解释道,“哪里来得及准备礼物, 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殿下厌憎于我。”柳凝轻轻瞟了他一眼, “就算送了,殿下也不会珍惜。”   景溯似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谁说孤不会珍惜。”   他这话近乎耳语, 说得极轻,柳凝只听到了前几个字。   他说完, 似是有些悔意, 微微偏了偏头:“罢了, 左右孤也不稀罕你那些东西。”   不稀罕, 却偏偏又去而复返。   柳凝看着他略显阴沉的脸色,眉眼轻轻弯了弯, 从榻上站起身来。   她先前崴了脚,被他用层层药纱包着脚踝,行动不便, 只能撑着一旁的小桌慢慢地站起身。   景溯见她行动迟缓,似乎有些艰难, 垂在身侧的手臂抬了抬, 但最终还是没有去搀扶她一把。   他看了一眼她受伤的脚踝, “坐得好好的, 站起来干什么?”   “请罪。”柳凝说。   “罢了。”景溯挥了挥手, “孤……本来也没期待过。”   “无论殿下信不信, 我为殿下贺生辰的那几句话, 都是出于本心。”她说。   他们离得很近,柳凝站起身、低下头时,几缕长长的发丝偶然搭在他的衣衫上, 沾染着微凉的沉水香,绕指成柔,欲说还休。   貌慈而心冷,无情却动人。   景溯最头痛她这样,辨不清真情假意,却温温柔柔地拉着他往下堕……却不知下面等着他的,是温柔乡还是陷阱。   他是吃过大亏的,肋下至今留了道一寸来长的疤痕,此时正隐隐作痛,像是警告。   景溯往后退开一步,想要拉开与柳凝的距离,然而她忽然“嘶”了一声,似乎不慎牵动了伤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她两边肩头,慢慢地引着她重新坐回到锦榻上。   他对她的怜惜,总是很难抑制。   景溯松开她的肩,手掌却被纤细的手指握住。   “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她温声细语,“我为殿下奏一支曲子,当作贺礼,好么?”   他低头凝视着她的脸,最终没有拒绝,在她身边坐下。   柳凝着人取来一架古瑟,放于膝上,凤凰木为身,体中空,冰蚕丝架于其上,五十弦平行排开。景溯看着瑟尾上雕刻着的兰花纹路,眉头微扬:“你会这个?”   他只听过她吹笛子,还是第一次见她摆弄这样的乐器。   她不语,只是莞尔一笑,袖子往上挽一点,十指指尖触在弦上,慢捻轻挑,空泛泛的乐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一开始是皓月浮动、云卷云舒,随后指法渐渐繁复起来,音调陡然一转,好似置身于繁花鸟鸣间,一派春和景明……最后乐声又逐渐转低,以一串揉音所为收尾,恍若低低的叹息声。   曲调指法不算太难,但韵律间自有一番婉转意趣,耐人寻味。   “这是什么曲子?”安静以后,景溯问。   “羽鹤衔花。”   柳凝答了他的话,轻轻一笑:“不是什么名曲,想必殿下没有听说过……这是父亲曾经谱的一支曲调。”   景溯不由得一怔,她在他面前,几乎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   “瑟是父亲教的,可惜我当时还小,只会了些皮毛。”柳凝继续回忆着,“萧家覆亡后,我便几乎未再碰过,直到住进了这里,才重新捡起来……若是弹得不好,殿下勿怪。”   “这曲子,你只弹给孤听过?”   柳凝点点头:“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起殿下。”   景溯不想被她的花言巧语迷惑,但神色还是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这支曲子,可是有什么故事在里面?”   “有,是一个神话故事。”   “天界司掌琴瑟的素女下界,动了凡心,与一男子结缘厮守……然而这违反了天界条律,两人最终被天帝分开,永生永世不能再见。”   “素女知天命难违,便请求天帝让她见那男子最后一面。她化形为一只羽鹤,嘴里衔了旧日初见时的花枝,交到男子手上,并遗落下一根洁白的鹤羽。”   柳凝讲到这里,便停下,景溯却正听到入神处:“然后呢?结局是喜是悲?”   “没有结局。”柳凝眼里盈着丝丝笑意,“这故事是我编的……哄殿下开心而已。”   景溯愣,随即微沉了脸:“你……放肆。”   他的斥责并没有什么力道,更像是被她戏耍后的恼羞成怒。景溯不虞地甩了甩袖子,却被柳凝牵扯住。   “谁叫殿下非要觉得这曲子里有什么故事?我只好现编一个。”她柔柔地望着他,“其实我觉得这故事还不错,你……不喜欢么?”   “这故事没头没尾的,谁会喜欢。”   “结尾无非就是皆大欢喜么。”柳凝说,“比如天帝被他们的深情所打动,废除了禁令,两人最终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戏本传说的结局,大多都是这样,想想也知道。”   “假。”景溯淡淡道,“帝王无情,天帝又怎么会被轻易打动。”   “是啊。”柳凝从善如流地点头,“我本来就不擅长编故事,不如殿下来将这结尾续上。”   “……”   这种荒诞诡异的故事,他也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正语塞时,忽然见素茵进了屋,说琼玉公主造访朝暮居,指明要见柳凝。   景溯不禁皱起了眉:“她来干什么?”   他似乎是想起了上回琼玉私下劫走柳凝之事,面色不善:“让她回去。”   “等一下。”柳凝挽住景溯的手臂,“殿下,我想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景溯问,随后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你要问卫临修的事?”   “……不是。”   “不用遮掩。”他冷冷道,“孤不会拦着你,去吧,和琼玉见上一面,正好替孤问候一下……卫二公子对宫廷内侍的生活,可还习惯。”   景溯拂袖而去,柳凝叹了口气,他每每提到卫临修,就是这副样子。   琼玉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原先好好的气氛,倒是让她给搅和了。   她轻轻抚摸着古瑟丝弦,直到“嗒嗒”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个身披锦毛裘衣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琼玉走的很急。   她进了屋,一眼便看到柳凝,也不迟疑,直接上前一步。   “你躲在这儿,倒是挺逍遥的。”琼玉冷笑一声,“柳凝,我有话问你。”   “正好。”柳凝站起身,正色道,“我也有话要对公主说。” 第77章 这样不累么?   景溯从雪霁院离开后, 本要回宫,但最后还是没有走。   他在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背靠着亭柱, 望着眼前那栋双层楼阁。   等了一会儿, 便看到琼玉从雪霁院出来,路过亭边, 景溯将她叫住。   “琼玉。”   “……三哥哥。”   琼玉在这里看到景溯,并不意外。她知道他们的事, 也不曾对外人说起, 因为景溯会用卫临修的性命来威胁于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景溯转了转食指上的玉扳指, “关于卫临修的?”   琼玉低下头, 没有否认。   “她说了什么?”   “她问了问卫临修的近况。”琼玉说,“然后把卫临修的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   事无巨细?   景溯目光冷下来, 他差点忘了,卫临修曾经是她的夫君,卫临修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从来都是记挂在心里,分毫不差。   “她还说了别的么?”   琼玉沉默片刻, 摇摇头:“……没有了。”   “琼玉。”景溯说, “以后, 不要再自作主张到这里来。”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威压, 琼玉看了他一眼, 垂下头:“我没有把她怎么样, 来找她说说话也不行么?”   “不行。”   “你就打算这样, 让她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见外人么?”琼玉问,“这样对她真的合适么?三哥你既然喜欢她, 就该……”   “你在胡说什么。”景溯打断了她的话,轻笑一声,“你管好卫临修便是,不要——插手孤的事情。”   琼玉听他语气不善,便收回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她不喜欢柳凝,但在这件事上,她却还是希望景溯能放柳凝离开……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无名无分,不见外人,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景溯见她面色有异,警告道:“你若要妨碍这件事,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知道了。”琼玉低声应了。   “走吧,回宫。”   “三哥不留在这里?”   “不了。”景溯说。   他本来确实想再看柳凝一眼,但与琼玉说完话后,又不那么想见她了……若她此时在想着卫临修,他过去,那便是自取其辱。   琼玉迈出朝暮居的大门,回头望了眼那栋小楼,双唇轻轻抿起,最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柳凝站在二楼,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宅邸外缓缓驶离的马车,直到彻底看不见时,才收了回来。   景溯又走了。   下回再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柳凝坐回锦榻上,古瑟重新置于膝头,她凝神不语,将先前弹给景溯的那支羽鹤衔花曲,又不疾不徐地弹了一遍。   景溯近来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但朝暮居外的防卫并未撤下,她也依旧不能外出,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   天气愈发寒冷,三九一过,便入了腊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略晚,柳凝看着雪如轻絮般落下,无声地覆在亭台楼阁的玉瓦之上,檐角边缀着的铃铛,也被雪色掩盖起来。   阿嫣看到下雪,似乎有些兴奋,穿着珊瑚红色的锦衣小袄,在雪地里滚起了小雪球。柳凝看着她玩了一会儿,然后也在她身边蹲下,将拳头大的雪球上下叠起,用红豆当作眼睛、枯枝当作双手,搭成了一只小巧可爱的雪人。   阿嫣爱不释手,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喜悦,柳凝也忍不住逸出笑意,摸了摸她发上的两只丸子。   不远处一阵“沙沙”的踏雪声传来,打断了这温馨的场景。   柳凝看到深色的蛟纹靴,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一连串脚印,目光慢慢往上,看到景溯青衣玉带,踏雪来到她的面前。   他肩头罩着一件水貂裘,鸦青色的绒毛簇在他的颈间下颌处,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微微垂下,与柳凝的视线对上。   景溯命婢女将阿嫣带走后,朝柳凝走近一步。   柳凝站起身,随手扫落斗篷上的雪:“殿下怎么来了?”   “今天是腊月初二。”景溯说,“你过生辰,是不是?”   柳凝一怔,随后笑了笑:“好像是今天来着。”   过生辰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自从家祸之后,生辰对柳凝来说便是可有可无:柳家虽收养了她,但总归亲疏有别;而嫁进卫府后,由仇人为她庆生的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景溯却记得。   “谢谢殿下还记挂着。”   “孤也不是刻意记住的。”景溯移开了目光,“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这才过来瞧一眼罢了。”   他轻描淡写,柳凝却知实则他是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临湖水榭:“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水榭三面环湖,湖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阑干上亦是积了雪,柳凝与景溯坐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只红泥火炉,炉芯燃着小火苗,正温着一壶杏花酿。   杏花酿是淡酒,不醉人,柳凝倒了一杯饮下。   她饮了一盏酒后,脸边很快泛起桃花色,淡淡的,景溯见状,伸出手指,对她比了个“三”。   “只准喝三杯。”   “殿下真是严格。”柳凝低低地笑了一声,“今天可是我生辰,难得高兴。”   “也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否则一杯都不行。”景溯睨了她一眼,“你很高兴么?”   “嗯。”柳凝点点头,又饮下一杯,“其实过生辰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我高兴,是因为殿下来了。”   景溯:“……”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略微恍神,但很快将心收回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样谄媚的话,你还是省省吧。”景溯说,“光凭这,是打动不了孤的。”   “这可是真话。”柳凝弯起唇,温柔地看着他,“你找不到比这更真的了。”   十数年来,这个生辰她最高兴。卫家已倒,不必虚与委蛇,不必强颜欢笑,憎恨厌恶的人都不在眼前。   至于身边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算不算喜欢。   但一定是不讨厌的。   他知道她的过去,见证了她对卫家的复仇,陪伴她到了现在——没有人还会像景溯这样了解她,也没有人会像景溯这样,用心记挂着她的生辰日。   柳凝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种他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然而事实上,距他们初识,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多么奇妙。   景溯只许她饮三杯,她把最后一杯喝完,玉盏倒扣在桌上,头偏了偏,发间簪着的环佩步摇轻撞,叮咚作响。   “殿下……”饮了酒后,柳凝的声音微哑,“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景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本名?”   “不错,‘柳凝’二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她说,“我其实叫……”   她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景溯听到她轻轻说了三个字,神色微动,似乎有些怔忡,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我降生之时,也如今天一样,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柳凝神情悠远,轻声回忆着,“曾听母亲说,我出生那日,父亲很是高兴,信手画了一幅寒梅雪景图,并提笔写下‘新雪初降,琴瑟和鸣’,纪念我的出生,也纪念他们举案齐眉……后来,便从这句话中取出两字,作为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景溯说,“你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   “是的。”   柳凝对幼年之事,记住的不多,但仅凭微末的印象也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妇,郎才女貌,情深意笃。   “他们本该终生相爱,白头偕老。”柳凝轻叹,“可惜最终被奸人所害。”   “但如今,你已报完了仇。”景溯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卫家除了卫临修,其他人都死绝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报完了仇?   柳凝还不太确定,她原本也以为,卫家覆灭,报仇的事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事情却好像还没有结束。   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卫家只是在地面之上露出的树干,而地下还缠绕着错综复杂的根系,十三年前的旧事,到如今变得扑朔迷离……未查明的真相、卫穆口中的幕后之人,还等着她去查清楚。   “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柳凝微笑,“不过左右我也离不开这里,以后,便长伴于殿下身边,为殿下活下去好了。”   景溯怔了怔,半晌,伸出手,落在她的发间。   “孤不要你这样。”他缓缓道,“孤不想看见你为了别人而活,或是为了过去而活着……你不觉得这样很累么。”   “阿凝,你该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本心而活着。”   他好像有很久没这么唤过她,而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与温和。   柳凝原本不过是编话哄骗他,此时却怔怔的,思考仿佛停滞,脑子里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空茫茫一片白。   不知何时他们彼此相拥。   耳边是簌簌雪落声,她头埋在他身上柔软的貂裘毛里,感受着他怀里的温热,闭上了双眼。   原本准备好的无数谎话,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78章 重新开始   湖面上泛起一阵寒风, 穿堂而过,柳凝睁开了眼。   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溯, 景溯也低头看她, 最后慢慢松开了手。   杏花酿温在红泥炉上,冒着丝丝白气, 柳凝静默半晌,问:“殿下不再记恨我了?”   “……”景溯给自己倒了一盏杏花酿, “你想多了。”   柳凝轻轻一笑:“殿下总是言不由衷。”   景溯面色微沉, 放下玉盏朝她看过来, 柳凝没等他开口, 又道:“今日是我生辰,殿下送我的礼物呢?”   “你还好意思问孤讨要?”景溯微微挑眉, “之前拿一支曲子来敷衍孤,还指望孤会跟你礼尚往来?”   他说着,拢了拢衣袖。   其实为她备好的生辰礼, 就藏在衣袖里,带了过来, 却偏偏并不想给她。   景溯盯着柳凝的表情, 不过她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 只是弯起唇角:“那支曲子, 我只弹给殿下一人听过……那可是我独一无二的心意, 殿下原来不喜欢么?”   他自然是喜欢的, 只不过不想当着她面承认罢了。   柳凝又说:“既然殿下没有准备生辰礼, 那么,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么?”   “你要孤放你出去?”景溯问   “不。”柳凝摇头, “我只是想,能在新年的时候,到外面的街市上逛一逛就好。”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要求,景溯答应了。   他们又在水榭边坐了一会儿后,景溯起身,离开前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放在柳凝面前。   “给你的。”他说,“生辰快乐。”   他说完,就匆匆离开,柳凝还没回过神来,他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看见水榭外静静飘落下来的雪。   又是这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面前的卷轴打开。   是一幅画,从笔触上能看出是他亲手描摹,画上是一片杏花林,粉白娇嫩的花簇在枝头,四周云雾缭绕,一只白羽黑颈的鹤,喙间衔着一枝杏花,张开翅膀停落在花林间。   是羽鹤衔花的故事。   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当时讲给景溯听时,他分明表示不喜欢……却最终还是记在心里面,将她所言描绘下来,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柳凝指尖轻轻抚摸着画卷,唇角不自觉扬起,随后又渐渐平了下去。   她当时跟景溯说,鹤衔花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但,其实是有的。   在她刚开始说起那个故事的开头时,结局就已经很清楚地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素女对人间男子动情,天律却将两人分开,素女化身为白鹤,衔着最初相见时的花枝,去见男子,并落下身上的一支鹤羽。   男子拿着花枝和鹤羽,做了一场两人厮守的美梦,然后梦醒,他再也记不起任何与素女有关的事情。   素女消去了他的记忆。   然后她回了天上,向天帝请罪,闭关修炼二百余年,再出关时,那凡人早已不知过了几世轮回,而素女也未再去找过他。   前尘种种于她,不过是命里需历的一场情劫。   这场情劫历完,此后便应当恪守太上忘情之道——却不是因为天条严苛,而是因为,她有她应尽的职责。   神女司掌万物生灵,受万民香火供奉。   又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肩上的责任悉数卸下。   神也好人也好,与情爱相比,往往还有些事情更加重要,被等待着去完成。   柳凝觉得这结局合情合理,只是当着景溯的面讲出来,恐怕是有些煞风景。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鹤喙衔着的那枝杏花上,浓墨重彩入眼,忽然有些想知道,在景溯的眼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不过他是怎么想的,终究也是与她无关。   柳凝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收在袖子里,然后望向水榭阑干外,看着雪花温柔而冰冷地降落。   此后的一个月里,隔三差五便会下雪,素白将这座朝暮居裹起来,处处皆是琼楼玉阙,一派祥和安然。   景溯偶然会来,但随着年关将近,似乎也繁忙起来,来这里不如之前频繁。柳凝也不觉得寂寞,只是不急不躁地待在宅邸里,时而弹琴鼓瑟,时而教阿嫣读书写字。   剩下的时间里,她便用来绣一件外衫。   外衫是男子式样,厚棉材质,即便是贴身穿也很舒适;浅杏色的底上,柳凝用银线绣了杏花与云纹,然后黑白丝线穿插,在袖袍与下裾上绣上振翅欲飞的鹤,做工精细,雪鹤翅膀上的羽毛,皆根根可数。   她赶着在除夕前做完,剪掉留下的线头,然后将衣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景溯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柳凝见他进来,微讶:“殿下这么早便来了?”   她知道他今日要来的,他之前应了她,要陪她外出逛逛。   但今日宫中亦有宴饮,她以为,他怎么也得到了深夜,等宫宴结束后再来找她。   “宫里的除夕宴,本也没什么意思……孤以醉酒推脱,提前离了场。”景溯说,“既然应了你,自然是要说到做到。”   他说着,目光落到柳凝手里的衣衫上:“这是什么?”   “给殿下补上的生辰礼。”柳凝说,“殿下不是觉得我敷衍么,我便亲手缝了一件衣衫,不过可能比不上宫里……”   “给孤看看。”   景溯打断她的话,将她手里的外衫拿过来,展开瞧了瞧。   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流露,但细看却可发现眉眼较平日略有舒展,想来,他应该是欢喜的。   柳凝走到他面前:“我替殿下换上,好不好?”   景溯没有拒绝,将身上原本穿着的外衫除去,然后任由她将新做的衣衫穿在他身上。   柳凝替他穿好衣服,将他胸前的衣襟理平整,然后围上玉带,用银钩扣好。   她正要收回手,却忽然被他的手一把握住。   柳凝慢慢抬起眼,望进景溯略显幽深的眼里,心头微微一跳。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直到从门外传来几声檐铃响动,景溯才微微回神,松了她的手,将目光移开。   “走吧。”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下雪,空气里泛着凉意,两人各披了一件毛绒斗篷御寒,景溯黑色,柳凝白色。他们坐着马车离开朝暮居,然后在最繁华的街市下车,并肩而行。   汴京城的除夕夜,一如往年的热闹。   街边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灯色流转,火树银花;游人穿行于街市,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欢声笑语。   景溯与柳凝来到河边,水面上有画舫行过,还有河灯,三三两两地散落着。   在除夕夜,百姓们常将心愿写在纸条上,塞进莲花河灯内特制的空槽里,然后放进水里,顺着水波漂远,以此祈祷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一旁便有摊贩售卖河灯,柳凝买了两盏,递给景溯一盏。   她提笔要写心愿时,却听到他忽然开口。   “你知道,这河灯最终会流到哪里么?”他指着远处的河道,“顺着那边往下,一直沿西南方向漂流,最终会落入一处深潭,慢慢沉下去,沉到水底,和鱼虾的尸骨一起烂在淤泥里。”   柳凝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想靠这东西许愿,没用。”他把莲花灯里的纸条展开,“所以,应该在张纸上,写上想要忘记的事……这些事最终沉没下去,一笔勾销。”   “然后,就可以重新开始。”   柳凝心念一动,景溯捧着手里的莲花灯,也朝她看过来。   空气好像瞬间静下来,只能听见水面上细细的波纹声,柳凝听到他问。   “重新开始,你愿意么?” 第79章 我的确,很欢喜你   柳凝手里托着河灯, 听到他的话,似是有些愣怔,半晌微微一笑。   “重新开始。”她缓缓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本是我想要问殿下的。”   “之前的事情, 虽非我本意,却也还是害得殿下重伤……我自知罪孽深重, 不敢奢求殿下原谅。”   “殿下……愿意不计前嫌,重新来过?”   “总念着过去的事情, 也没什么意思。”景溯说, “倒不如你我将彼此心结写在纸上, 顺水漂走, 从此一切既往不咎。”   他语气平淡,心中却百转千回, 隐隐有些期待,也有一丝不甘的叹息。   折腾了这么些时日,最终的结果还是轻轻放下,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对着她,他总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怜惜, 即便她做了那样伤他的事, 他也无法狠下心、伤害她。   于是说好的折磨她, 最后却看上去像是在自我折磨。   既然如此, 倒不如将那些耿耿于怀的旧事抛却。   景溯在纸上将想要忘记的事写下, 笔递给柳凝:“如何?”   “好。”   她点点头, 在纸上写下一串字, 卷起来塞进灯里。   两只莲花灯顺流漂远,到了远处与其他光亮连成一片,柳凝望着河面上灯火明灭, 心绪复杂。   身边传来衣料簌簌声,景溯站了起来,她侧头,看到他朝她伸出手。   他唇边泛起一丝久违的微笑,虽然极淡,几乎微不可见。   柳凝怔忡片刻,最终搭上了景溯的手。   她好像许久没有看到他笑,可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对着她时,总是会带着那种温雅而轻慢的笑容……且不论真心假意,起码还是很动人的。   “殿下也该多笑一笑。”柳凝反握住他的手,“这些日子总是阴沉着脸,真的很吓人。”   “可孤没见你怕过。”他微微挑眉,“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怕,借刀杀人、欺君罔上,样样都熟练得很。”   “殿下……”   “罢了,从前那些事,孤不会再提。”景溯低声说,“你以后……还会不会骗孤?”   “……”柳凝双眼垂下,“不会了。”   她心绪微微有些乱,好在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执着她的手,走到了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道路两边挂着一排排灯笼,在寒夜里散着暖红色的光,灯盏下坠着的流苏随着夜风轻轻飘荡。街边各式各样的小贩正叫卖,新奇的小玩意儿摆在摊位前,路过的行人时而驻足挑选。   有摊位前竖着木架子,上面挂了一排排面具,柳凝饶有兴趣地挨个瞧着,忽然有什么罩在她脸上,遮住了眼前光亮。   她把面前的遮物取下,是一只白狐花面。   “……殿下?”   “这个跟你很配。”景溯把钱给了摊贩,“给你了。”   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银狐裘,乌发缀着青玉簪,若是再配上这白狐面具,倒确实有几分话本子里的狐仙模样。   两人继续沿街走着,柳凝拿着白狐面具,指尖抚摸着面具上的花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笑了一下。   景溯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柳凝问,“殿下,你小的时候,有偷偷溜出宫来玩么?”   景溯一怔,随后点点头:“当然有。”   柳凝抿唇一笑:“我也有。”   “小时候,我身子弱,娘亲管我管得严,不许我随意出府。”她说,“可是我贪玩,又不服管束,便时常趁着府里人不注意,悄悄翻墙溜出去。”   景溯看着她弯起的唇角,也笑了:“你还会翻墙?”   “萧府后墙边有几棵杏树,顺着往上爬,便能从墙头翻过去。”柳凝说,“不过有一次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结果被娘亲抓住了现行,狠狠地训了一顿。”   “听说萧夫人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淑……还会训你?”   “娘亲她平日里,确实是温柔和气的性子,但若我做错了事,也会教训我。”柳凝回忆着,“通常是爹爹更宠爱我,就算是我做错了事,也只是耐着性子同我讲道理……”   她一开始还眉开眼笑,此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景溯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那些伤心事。   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最终却失去,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   两人走到一间小巷口,边上是一家酒馆,屋檐斜斜地支出来,而他们就站在檐角下。   景溯不欲让她再想起那些旧事,岔开话题:“我们站在这儿等着,过一会儿,能看到烟花。”   柳凝眼睛亮了亮:“烟花?”   “嗯,今天可是除夕夜。”他说,“怎么,也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瞧殿下您说的。”柳凝笑道,“我也是女子,自然也会喜欢这种绚丽美好的东西。”   “可孤只当,你是个无趣的女人。”景溯微笑。   柳凝一愣,眼睛略微睁大了些。   “……无趣的女人?”   她似乎不太赞同他的话:“殿下,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针黹女红亦不遑多让,就算称不上十全十美……也万不该沦落到‘无趣’的地步。”   “可是女孩子家贵在鲜活灵动,哪像你这样,就算是笑,也不是真心实意的样子。”景溯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呢……心思重,不解风情,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活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姑,或是根不开窍的木头。”   “说你‘无趣’,孤可有说错?”   “……”   好像也没说错。   柳凝心里有些闷,低下头,小声:“可就算这样……殿下你,不还是很欢喜我?”   空气一滞,安静了下来。   柳凝心头微微一紧,怀疑她是不是太自信了些,试探地抬起头,与景溯的目光对上。   他沉默不语,半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是啊,我确实很欢喜你。”他说,“……简直欢喜到了骨子里。”   他的声音很轻,柳凝却愣在了原地。   明明没有风,心里却像是有旌幡摇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直到天边一声炸响,火光窜起,随后在夜幕里炸裂成一朵璀璨夺目的花,一串串火星划过,明明灭灭,转瞬间又如同星星坠落,堙灭在黑暗里。   “殿下,是烟花——”   另一簇更盛大、更明亮的烟花升起,柳凝指给景溯看。   可他却没有转头,只是低头瞧着眼前的女子,最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唇温柔地覆了上去。 第80章 对不起   唇齿厮磨, 周围的景象与声音仿佛渐渐消失,只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   天上盛放着的烟花没有人去看,地上两道人影紧紧挨着, 柳凝阖着眼, 感受着身前人的气息,呼吸紊乱。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她睁开了眼,景溯也松开了她。   柳凝侧过身, 看到琼玉站在巷子口, 冷冷地瞧着他们。   “琼玉。”景溯微微皱眉, “你在这里干什么?”   “路过而已。”琼玉说着, 目光落在柳凝身上,顿了顿, “三哥哥,我有话,要单独跟她讲。”   景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显然认为琼玉又是在无理取闹,正要训斥, 然而柳凝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 让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她朝琼玉走了几步, 两人从巷子口拐出来, 站在随风招摇的酒旗下, 柳凝倚在墙边, 对着琼玉点了点头:“公主。”   “你倒是玩得开心。”琼玉说, “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卿卿我我,真是不知羞耻。”   她脸色有些微红, 似乎对看到了他们相拥而吻的场面,有些羞恼。   “那巷子里本也没有别人,公主瞧见了,也只是误打误撞。”柳凝也不生气,只是眉头略微扬起,“再说,若是卫临修这样做,你也会说他‘不知羞耻’么?”   琼玉一噎,柳凝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罢了,不跟你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琼玉撇过头,伸手,“喏,你要的东西。”   一盏暖红色的灯笼递到了柳凝手里,正是琼玉先前提着的那盏,样式与市面上卖的没什么两样。   可柳凝却小心地接过来,提在手里,然后弯唇看了琼玉一眼:“公主,多谢。”   “各取所需而已。”琼玉说。   她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与柳凝继续聊下去,柳凝笑了笑,对着琼玉略施了一礼,然后提着灯笼往回走。   “等一下。”琼玉在身后将她唤住,停顿了一下,“你……真的想好了?”   “当然。”   柳凝没有回头,径直回到了原来的小巷,景溯背靠着青石砖墙,侧眼望过来:“说好了?”   他视线扫在她手里的红灯笼:“这是……?”   “琼玉送的,”柳凝慢悠悠拨弄了两下,灯光在地上投下浅浅光晕,“说是送给我的新年礼。”   “是么。”景溯挑了挑眉,将她手里的灯笼拿过来,“你们不是关系很差……好端端的,她给你送礼干什么?”   他把那红灯笼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圈,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确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灯笼。   柳凝把灯笼取回来,笑着看了景溯一眼:“殿下,其实我和琼玉公主的关系,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糟。”   “她喜欢卫临修,我不喜欢,本来也谈不上什么矛盾。”她说,“再说她终究是殿下的妹妹,又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身份尊贵,我又怎会刻意去找她的不痛快。”   “但难免她找你的不痛快。”景溯沉声道,“你也不必因着琼玉的身份,便对她百般忍让——若是她欺了你,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去教训她。”   他讲得一本正经,柳凝忍不住笑了起来,挽住了他的胳膊:“殿下……这是在教我恃宠生娇呢?”   景溯一愣,随后有意敛了声线:“你以为我会时时宠着你?想要恃宠生娇……那可由不得你,还得随我的心情而定。”   “哦……?”柳凝稍稍拖长了音调,“是么?”   景溯抿了抿唇,总觉得她语气语调里,颇有几分嚣张意味,正要开口压她两句,却忽然见她伸出手,几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到她的掌心。   “下雪了。”柳凝看着景溯,莞尔一笑,“殿下,我们回去吧。”   她提着红红的灯笼,与身边的男人相携而去,上了来时的马车,晃晃悠悠回到了朝暮居。   雪霁院的正屋里,缠花铜炉里正烧着银炭,室内温暖如春,两人只着薄衫,各坐软塌一边,中间摆着一只黄花梨木小几,将两人隔开。   “殿下,饮酒么?”柳凝笑吟吟道,“听说前些日子府里备了几盏青梅酒,不如温一壶对饮?”   “也好。”   他难得没有拒绝,柳凝便吩咐下人将酒送上,取过来开封,亲自倒在两只白玉杯盏里,端过来,放在景溯面前。   景溯拿起酒盏,移到唇边,还没喝却又放下:“光是饮酒,也没什么意思。”   “那不如来一局双陆?”   柳凝从柜子里取出双陆棋盘,摆在小几上,棋盘紫檀木制,上下十二道,两边各摆黑白琉璃棋子十五枚,棋盘边有一道凹槽,里面放着两只玉骰子,还有算筹若干。   “阿凝双陆下得好么?”景溯问。   “还行。”   “那就是下得不错的意思。”景溯沉吟,“既然如此,你我下一局,博个彩头如何?”   柳凝顿了顿:“殿下想赌什么?”   “一时也想不到……不如输的人,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好了。”景溯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柳凝心中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但玩双陆棋是她提出来的,自然不好临阵脱逃。   两人掷了骰子,景溯点数大些,执黑棋先行,他根据掷出的点数,沿斜上方走了相应的步数,然后骰子又递到了柳凝手里,轮到白棋行步。   柳凝自觉双陆下得不错,当年在江州罕逢敌手,然而今日运气似乎不佳,掷出来的点数屡屡不顺,虽绞尽脑汁力挽狂澜,但每每总是棋差一着。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计算着棋盘上的得失,用一边的算筹摆出来,一炷香过后,大局已定。   景溯微笑:“阿凝,你输了。”   柳凝看着棋盘:“殿下也只是险胜而已……我不过运气逊了一筹。”   “不服气?”   “怎敢。”   她轻轻一抛,手里的玉骰子滚落在棋盘空槽里,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景溯坐在对面,含笑望着她:“刚刚的赌约,可还作数?”   “愿赌服输,自然算数。”柳凝点头,“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你先过来。”   他往后坐了些,拍了拍腿上,似乎在示意她坐过来。   这样的动作也太暧昧了些……柳凝怔怔然,但随即又想起,他们之间早已做过更离谱的事,眼下这个,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于是她也不再扭捏,起身走到了对面,扶住他肩头,坐在了他的腿上。   景溯揽过她的腰身:“我要提要求了,你……准备好了么?”   他像是有意在吊人胃口。   柳凝看到他唇边浅浅弯起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移开目光。   她心跳得有些快。   景溯见她不语,伸手按在她心口,低低笑了一声:“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你怎么样。”他笑道,“只是想让你改个称呼,不再唤我‘殿下’罢了。”   柳凝对这样的要求有些意外:“那……该叫什么?”   “称呼我的字。”他说。   “我的字,没告诉过你,是不是?”景溯说,“那么你听好,我的字唤作‘子霁’,子丑演卯的‘子’,云销雨霁的‘霁’……阿凝可记住了?”   子霁。   霁者,雪后初晴。   柳凝将他的字在心头绕了两圈,略有些愣神,景溯瞧见她的神情,微笑:“我的字,和你的名字,是不是很般配?”   他指的是柳凝的旧名。   她旧名里有一个“雪”字,雪与霁,正好天生一对。   “我的字告诉你了。”景溯点了点柳凝的脸颊,“来叫一声听听?”   “……子霁。”   他笑容渐深:“阿凝,再唤一声。”   “……”柳凝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想笑。   正要再叫一次,忽然听见鸣钟声,打断了她的开口。   柳凝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过头,看向景溯:“新的一年到了。”   桌上倒好的酒还未动,柳凝拿起两杯,其中一杯递给景溯:“子霁……敬你一杯。”   景溯接过酒杯,笑着睨了她一眼:“敬酒不带祝词?”   “愿郎君千岁,妾身常健。”柳凝想了想,道,“……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她手执白玉杯,神情温雅,景溯凝眸瞧她,最后一笑,手里的酒杯在她的杯壁上碰了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凝不想与我分开?”   “……不想。”   “只要你不想,那便好办。”景溯轻轻抚摸着她的侧脸,“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灯火在柳凝的眼里微微跳动,晕染开一抹暖色。   她的脸贴着他的掌心,呢喃:“……好。”   景溯弯起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随后神情一滞,似乎有些恍惚。   他眼皮耷拉了一下:“……我好像有些困了。”   “已经很晚了,”柳凝说,“确实该睡了。”   “嗯……”   景溯好像真的很困,没再说些什么,眼睛就闭了起来。   他的头轻靠在柳凝的胸前。   睡着了。   桌边的灯火晃动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映照在墙上,柳凝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   复杂的神色在她眸中涌动,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从她唇齿间逸出。   “子霁。”柳凝温柔抚了抚他的鬓角,“对不起……我食言了。” 第81章 再见   柳凝把手里的白玉杯搁到一边, 从景溯身上起身,将好生安置在榻上。   她不必担心惊醒他,之前的酒里下了迷药, 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柳凝取来一张毯子, 盖在他身上,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 然后转身。   琼玉送的红灯笼搁在一边,此时被她拿起, 掀开灯罩, 里面还剩大半截蜡烛, 烛火却已经熄灭了。   柳凝把蜡烛取下来, 倒转,从烛底可见中间空了一截, 里面嵌着一只小巧的铜管,她将铜管拿出,取出里面的绢布条, 展开。   丑时一刻,朝暮居后院西北角。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时刻, 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 柳凝需得加紧动作。   她没什么需要带走的, 除了阿嫣。柳凝摸黑去了阿嫣的住处, 将小姑娘摇醒, 阿嫣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婶婶?”   “嘘——”   柳凝比了手势, 压低声音, “阿嫣乖,别出声,跟我出来。”   她把小孩子抱了起来, 出了屋门,穿过隐蔽的树丛,来到宅邸西北角的墙边。   除夕夜,侍卫和婢女们多聚在一起守岁迎新,宅邸守备最是空虚,她又早已将这里的地形布局摸得一清二楚,一路畅通无阻。   围墙外此时无人把守,最适合逃跑。   墙边有一棵树,柳凝先托着阿嫣上去,然后自己跟上。在树杈上往外看,这一块地方没有守卫,她便放下心来,带着小孩一道翻到了墙外。   “婶婶……我们这是在干什么?”阿嫣小声问。   “出府。”柳凝说,“阿嫣不想出去玩玩么?”   “想。”阿嫣看上去有些高兴,但随即又有些困惑,“可是……我们不带上表哥一起吗?”   “……”柳凝双眼微微垂下,“不带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牵着阿嫣的手,往墙外的树林深处匆匆走去,走了百十来步,面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一名婢女请她们上去。   朝暮居半面环山,为了稳妥起见,车驾沿着山背侧绕了半圈,从另一条小路下了山,入了街市,在江岸边停下。   江岸边站着个少女,带着帷帽,听到车轮声响,她转过身,撩起垂在面前的纱。   “到了?”琼玉问,“顺利么?”   柳凝轻轻颔首:“多谢公主相助。”   “我不是助你,只是欠了你一个承诺。”琼玉说,“我虽然不喜欢你,但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琼玉曾许下承诺,若是柳凝能劝说卫临修,她便会助柳凝离开景溯的身边。   前些日子她来朝暮居,柳凝旧事重提,琼玉最终应允了她的要求,关于这点,柳凝并不意外。   琼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深宫里备受宠爱长大,爱憎分明……琼玉或许讨厌她,但却也会有自己的原则。   时间紧迫,柳凝不再多说,牵着阿嫣的手,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船。   “你真的决定好了么?”琼玉忽然出声,“三哥他那样宠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柳凝静默片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   “我不明白,女子最重要的事,难道不该是觅得良人,终生为伴?”琼玉摇头,“不过罢了……你的事,本与我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当然是不会懂的,父母双全,备受宠爱长到十四五岁,唯一的烦恼大概也就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她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家破人亡,什么叫丧亲之痛。   “你之后要去哪里?”琼玉问。   “自有我的打算。”柳凝答,“无论如何……还是感激公主,愿意遵循心中道义帮我。”   “柳凝,你最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三哥找到,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琼玉沉默片刻,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卫临修似乎恨你入骨……若是下次再见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柳凝温柔地弯了弯唇:“好。”   她带着阿嫣进了船舱,小船晃晃荡荡地漂向对岸。   琼玉看着小船渐渐远去,低头,轻轻咬了咬唇。   其实,她帮柳凝,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承诺。   她曾将柳凝当作朋友,可惜柳凝骗了她……琼玉因此讨厌着这个女人,可每每面对她时,心里除了反感,却也会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法避免地被柳凝吸引,甚至愿意出手相助。   夜里风浪湍急,小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柳凝坐在舱室里,抱着阿嫣,万千思绪翻涌。   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若是醒来以后发现她不见了……   柳凝摇了摇头,她不该再想下去。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还有尚未完成的执念,就算他爱她入骨,也不能阻止她要做的事情。   她不会因为他的爱,而甘愿留在金笼里作茧自缚;也不会因为区区情爱,便将她执着多年的心愿,轻易放弃。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远比男女之情来得更为重要。   船慢慢靠岸,颠簸了一下,柳凝从沉思中回过神,戴上一顶帷帽,将面容悉数掩盖在白纱后。   对面的岸边,似乎隐约可见火光点点,像是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分外热闹……柳凝不确定那是不是景溯醒来后,派出来捉拿她的侍卫。   如果是,那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   柳凝将阿嫣抱起来,匆匆地穿过小巷,匆匆地拦了一辆马车,车驾沿着街巷往西,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处简朴的宅院前。   门前有侍卫把守,见到来人,持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烦请通报一声。”柳凝说,“妾柳氏,求见顾大人。”   女子领一孩童深夜造访,怎么看都是很诡异的情况,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通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骚动声,像是有官兵到了这附近,柳凝握着阿嫣的手微微收紧。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边角绣着海棠纹,递到侍卫手里:“劳烦将此物交到顾大人手里,再替妾身带一句话:‘长夜漫漫,秉烛为熙’。”   她语焉不详,可又确是一副与顾曦旧相识的模样,侍卫不再耽搁,接过了锦帕,回身进了府邸。   身后的官兵熙攘声越来越近,柳凝神色镇定,手心却悄悄沁出几滴冷汗。   好在她终于幸运了一回,顾宅的大门先一步打开,侍卫从里面急匆匆地赶出来:“姑娘……大人请您赶紧进去。”   柳凝松了口气,领着阿嫣跨过门槛。   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合上的瞬间,有官兵从另一条街拐进来,脚步声沉沉,正好从府宅前经过。   进了顾宅后,柳凝先托管家将阿嫣安置好,然后被下人领着,去了顾曦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未熄,油灯上跳着微弱的火焰。   顾曦手里捏着海棠纹锦帕,遮了半张脸的金面泛着冷幽幽的光,他一只眼睛木然无神,而另一只眼里则布满了血丝,似是隐隐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他转过头,沉默地望了柳凝一会儿,然后开口。   “你是谁?”   “柳凝。”   顾曦不语,而柳凝的话也还没有说完,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我本不姓柳……我姓萧。”柳凝看到顾曦的右眼猛地睁大,顿了顿,继续道,“我的父亲名叫萧哲,母亲姓林,闺名霜落;伯父是先镇国公萧征,他的长子姓萧名长熙,是少年英雄,也是我的大哥。”   “我的家族覆灭于一场莫须有的罪名,父亲死了,母亲死了,伯父也死了。”   “我原以为大哥也死了,但……他好像还活着。”   柳凝说完,抬头望了眼顾曦。   顾曦,萧长熙。   他霍然起身,走到了她面前,素来镇定的神情间像是出现了一道裂纹,右眼直直地盯着她,似是不敢置信。   最后化成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早该猜到的,你是……”他叹了声,“你呢?我的身份,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熟悉。”柳凝低声说,“后来,你举止的细节处、还有这间院子……最让我确定的,是你看到沈姐姐遗留下来的锦帕时,流露出的表情。”   其实,她到最后也没有完全肯定顾曦的身份,刚刚说的那些话,既是亮明自己身份,也是试探。   万幸她的感觉是对的,她脱离了险境,而且,还找到了唯一留下来的亲人。   他们秉烛谈了一整晚,将这些年的经历悉数向对方道出,直到天边微泛起鱼肚白,顾曦才恍然惊觉,安置柳凝好生歇息。   这栋宅子是顾曦的私宅,由死士暗中护卫,柳凝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隔日,顾曦匆匆回府,拿着一张画像,进了柳凝的房间。   那画上画的是她,工笔描摹,笔触细腻堪比大家,柳凝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听到顾曦开口。   “他在找你。”他说,“官兵将全城翻了个遍,似乎是定要将你搜寻出来,才肯罢休。”   柳凝低下头,顾曦叹了一声:“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他虽知她与景溯有一段渊源,却只当是那南陈太子的一时新鲜,万万未曾想到两人竟纠缠至斯。   顾曦又叹了口气,见柳凝迟迟未言语,神色亦是难以捉摸,心下一惊,握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对他……?”   柳凝抬起眼,眸中浮着些许怔忡,半晌,摇了摇头。   “哥哥,我没有。”她轻声说,“也许……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这一切也不重要了。   二月初,冰雪消融,全城缉捕的风头渐渐过去。   也到了顾曦返回北梁之时。   拜别了南陈皇帝,车辆人马的队伍沿着御街缓缓而行,顾曦骑马走在前头,而柳凝和阿嫣则坐在后面的青帐车里。   车轮缓缓转过,随后忽然停了下来,柳凝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顾曦面前,停着一匹青骢宝驹。   玉鞍上是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   她只瞧了一眼,便没有再看,却已让能在青帐车里,听见他的声音。   “顾兄。”景溯语气平和,“此去北梁,万望珍重,也莫忘了代孤向北梁圣上问好。”   “这个自然,”顾曦说,“也望殿下保重玉体,福寿安康。”   两人客气疏离地客套了几句,随后安静了一会儿,柳凝听到景溯问:“这青车帐里是……?”   “是臣在南陈的家眷。”顾曦说,“此行返梁,便将她们也一同带上。”   “哦?”   “殿下对车帐内的人感兴趣?”顾曦笑道,“可要掀开帘子,一瞧究竟。”   一阵沉默,车帘外,传来景溯一声轻笑。   “在顾兄眼里,孤就是这等孟浪之人?”景溯声音淡淡,“罢了,东宫尚有要务,孤不便相送,便遥祝顾兄北上平安,一路顺遂罢。”   顾曦谢恩,然后马蹄声嗒嗒扬起,青骢驹从车帐边经过,带起一阵风,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是表——”   阿嫣刚想叫表哥,柳凝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别出声。”她附在阿嫣耳边,“我们……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   阿嫣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很乖顺地点了点头,柳凝松了手,垂落在膝头,余光往车帘外瞥了一眼。   景溯骑着马,与她擦身而过。   他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   只是先前被掀起的帘已平稳落下,遮挡住了车帐内的女子,车驾越驶越远,最后消失在汴京城的拐角处。 第82章 景溯番外·镜中人……   御书房里的地面由玉砖铺就, 两边的立着半人高的狻猊兽金炉,静静吞吐着龙涎香。   “太子。”皇帝合上奏折,淡淡道, “如此大费周章, 为的是什么人?”   景溯沉默片刻,弯唇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儿臣宫内的一名逃妾。”   “女人?”皇帝皱了皱眉, “你何时竟也被女色所惑……简直胡闹。”   皇帝话里带着轻斥的意味,但双眼却审视着立在面前的太子, 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难得遇见一个中意的, 不过……罢了, 是儿臣一时鲁莽, 叫陛下忧心了。”   景溯轻轻一哂,躬身请罪, 皇帝瞧了他半晌,挥了挥手。   “也罢,你知道错了便好。”皇帝说, “朕不降罚,只待你回了东宫, 好生反省便是。”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里头有不少皆是弹劾太子耽于美色、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折子, 不过皇帝却并未提起, 也未施以什么惩戒, 似乎对太子颇为纵容。   这自然不是出于什么父子亲情……景溯心里清楚得很。   明面上是优待, 实为“捧杀”。   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然而鲜有人知,内宫和朝政的大半势力,实则悄悄掌握在太子景溯的手里。   内监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出御书房, 此人亦是他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之一,内监将袖中的纸条悄悄递交给景溯后,便躬身离去。   景溯表面上也是毫无异样,只是绕道往宫里的西北面去,立在春池边,将手里的字条匆匆一览,随后撕碎,如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水里。   皇帝竟是与北梁暗中定协,借由北梁的势力,来对付太子与外戚沈家。   有趣。   他心中冷冷,然而脸上却仍挂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有宫婢抱着梅花枝经过,见到景溯急忙弯身施礼,景溯和气地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两名宫婢皆脸色微红,走远了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似乎是对偶遇太子而兴奋。   杏袍青冠,正当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的温柔谦和、高贵风雅,很难不让女子心折。   不过无人能窥见他心底的冰冷与躁郁。   景溯看着两名宫婢往宫池对面的小楼走去,眸色微微泛凉,那里是摘星楼,宸贵妃所居的地方。   宸贵妃宠冠六宫十数年,她最喜爱的梅花也因此遍布宫墙内各个角落,如今正是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梅花盛放的景象,暗香疏影横斜交错,清凌凌地开放于枝头,尤其以摘星楼的四周为盛。   景溯不喜梅花,这花开得再好,也只是乱纷纷惹他不虞。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忽见角落里有几株杏树,枝头上没开花,只有新叶里夹杂着几枚花骨朵,粉嫩嫩的,尚未开放。   景溯凝眸瞧着,神色有些怔忡。   杏花开得如此遮掩,十多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是他母后最喜爱的花。   沈皇后还在时,每逢初春,阖宫上下便满是粉白色的杏花,蘸水而开,杏花虽无香气,但枝条花叶映入水中,却也能勾勒出一番别样的温柔意味。   后来皇后崩,十余年来宫中亭台草木几经整改,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旧影不再,人人只知道摘星楼里的贵妃,却少有人还记得昔年那位温婉端庄、笑意盈盈的皇后。   景溯当然还记得,他低下头,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容貌肖母,尤其是一双眼睛。   他在宫池边静静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宫廷,却没回东宫,而是乘着车驾往隐香寺去。   隐香寺是沈皇后在时捐资所建,寺内的香火菩萨与皇后眉眼颇有相似之处,住持亦是沈家旧交。景溯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登上了后山,那里有一间竹禅房,是他的私人居处。   房内供台上,摆着一尊玉像,是以沈皇后的容貌所刻,云鬓素挽,低眉慈目,双手托着一只净瓶,瓶中所插却不是寻常的观音柳,而是一枝芙蓉玉雕成的杏花。   景溯点了三支清香,插在玉像跟前的香坛中,拜了拜。   祭奠完母后的玉像,他从后门出去,禅房后院立着木碑,是沈皇后的衣冠冢。   景溯立于冢前,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此处祭拜。   先前本是要等出了元月,带上那女子同来祭拜,让母后也看一看他瞧中的人——但她走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为什么要离开?   景溯想不通,但好像又隐隐有一些明白。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景溯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杏花林,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隐蔽,被山石遮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花林里发生的一切,而别人无法看到他在这里。   约摸一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来隐香寺小住一段时日,某日在花林中,无意听见女子的谈话声。   循声看过去,本以为只是恶奴欺主的戏码,谁知那柔柔弱弱的女子却伸出手,将刁钻害主的婢女推下了山崖。   那女子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也难掩病态,纤弱得就像是初春岸边的柳枝条儿。她杀了人,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杏眼里无辜而温良,时不时低低地咳两声……景溯几乎要以为,适才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她还是不小心遗落下了一枚玉佩,上刻寒梅雪月,一瞧便不是凡品。   那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不一会儿又见她匆匆上山来找寻,这回,她的表情丰富了不少。   景溯隐在花林里,一边摩挲着刚捡来的玉佩,一边欣赏着女子,她找寻了半天,最终却一无所获,温柔镇定的脸上出现了挫败、焦虑的情绪。   他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弯唇,心里隐隐起了些兴奋,与其说是一见钟情,倒更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迫不及待地想到拿在手里把玩。   待那女子走后,他便也下了山,向寺中僧人打听了一圈,得知了她的身份。   是忠毅侯次子卫临修的夫人柳氏,闺名为“凝”,柳凝。   是已婚妇人,不过他并不介意,左右只是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待满足了兴致,他自然会放手。   这是景溯第一次见到柳凝。   那个时候,他并未想到,此后,她会慢慢地走进他的心里。   毕竟他向往的,是像他母后那样温婉良善的女子,而柳凝徒有一张温柔清丽的脸,心却又狠又冷,与良善压根儿沾不上边。   他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情开始,用捡到的玉佩,像逗弄猫儿一般,如愿以偿将她一步步诱到自己身边。   春日微雨,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来赴第一次邀约。他站在二楼楼阁边,瞧见她抱起一只淋湿的野猫放在屋檐下,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微微动了动。   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怜弱之心。   原本只是想玩一玩便作罢,此时却忽然脱不开手……那日景溯向她开诚布公,将她掌控在手心里,也未曾给过她拒绝的权利。   此后便是种种纠缠,从汴京到江州,他与柳凝纠葛愈深,对她的怜惜也就愈盛。   他心冷,从未怜惜爱护过什么人,唯独对她时,心肠总是免不了柔软几分——尤其是知晓她的身世后,她一切的漠然与决绝,也就都有了解释。   他不知不觉地就陷了进去,开始做一些从前想也不会想的事情:他忧心她的病情,为她延请名医、叮嘱她用药忌酒;他一掷千金包下画舫,弹琵琶只为博她一笑;他与她共赏夏夜萤火、秋山红叶;他们一同分享着喜乐忧痛,互相对彼此许下承诺……   后来,他想着要把她从卫家带出来,便精心建造了一座宅邸,命名为朝暮,取的自是朝暮共处之意。   但她住进来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并不多——她为了陷害卫家,对他安排了一场刺杀,本意虽不是要置他于死地,但却还是实打实地伤到了他。   他将她囚在朝暮居,想要借此折磨于她,却更像是在折磨自己。就算下定了决心,在面对她的时候,却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防,无法抑制住被她吸引,无法控制心里深深的怜惜。   爱意入骨,终究还是无法自拔。   最后他们还是和了好,他放下了过去,决定重新开始。   可她却又在此时离开。   景溯收回神思,回了禅房内,在竹桌边坐下。   桌上有一张画像,画中人是她,一身雪青色衣裙,青丝如瀑垂下,一双眉眼如水波,氲着柔软的笑意,看向画纸外,仿佛正在瞧着他。   景溯抚摸着画中人的轮廓……她总会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但他却不清楚,她这样的温柔里,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若是有,又怎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   画纸边是一面旧铜镜,静静地立在桌上,那是沈皇后遗留下来的旧物。   景溯能从铜镜里看到自己的脸,但很快,这张脸就幻化成柳凝的,眉目如画,眼波柔和。   景溯微微挑眉,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了。   他们都擅长作伪蛰伏,都喜欢将心事深藏,都不习惯退让……他们是那样的相似,以至于他看着镜子,里面就能浮现出她的倒影来。   他们内在的尖锐是那样相似。   以至于他们无法对彼妥协,却又深深地相互吸引着。 第83章 投壶   柳凝恍恍惚惚地从梦里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   她起身坐起,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外头庭院里的锦簇繁花。   日光微微有些晃眼, 她眼睛轻轻眯了眯, 适才做过的梦,还尚有些留在记忆里。   黑漆漆的一片江水, 水上浮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舫中红绸横斜、金杯坠地, 男子一身杏衣, 轻慢慢地拨弄出一曲琵琶调。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 却不知何时乐声戛然而止, 他执着一盏葡萄酿,递到她的唇边, 半强迫地让她喝下去。   酒液顺着她唇角往下淌,划至颈边,男人随即笑着倾身, 一口咬在她白皙的脖颈上。   柳凝就是在这时候惊醒,残余的梦境萦绕在脑海里, 似真似幻, 她指尖顺着下颌抚过颈侧, 那里一片光滑。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起身, 将寝衣换下, 从柜中取出一件裙身换上。   穿衣脱衣这些小事, 柳凝从不假手婢女,一是不喜,二来她心口处纹有一只蓝蝶, 若是被他人瞧见了,反倒徒生是非。   这是她的秘密。   柳凝换上了一件浅紫色的纱裙,裙边绣着西番莲纹样,纱是烟罗纱,样式轻薄,是适合夏日穿的裙装。   如今已是六月末,距离她离开南陈,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她从朝暮居离开,在顾曦的庇护下顺利来到北梁燕京,住在顾府,以顾曦义妹的身份,结识北梁的一众勋贵们。   柳凝梳好妆后,便穿过垂花廊到了前厅,顾曦正坐在桌边,用着一碗糖蒸酥酪,见到她过来,面具下的唇扬一扬:“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着坐在他身边,“等下可是要去上朝?”   “今日是大朝会。”顾曦说,“燕京的文武百官均需参加朝会,而且今日尤其不同,还有……”   他顿了顿,忽然收了声,没再说下去。   柳凝略微好奇地看着顾曦,然而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将面前的糖蒸酥酪饮罢,便起身离开,与柳凝道别。   顾曦形容有异,她自是注意到了,不过也没多问,她从不追问别人不愿意吐露的事。   尤其是顾曦,他们是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柳凝信任着他,他不说,或许自有他的理由。   碗里的酥酪柳凝只用了一半,这是燕京名产,她却觉得过于甜了些,有些吃不惯。   柳凝慢吞吞地搅动着银勺,忽然想起那人嗜甜的口味,若是他在,这样的美食定会称了他的心意。   嗳……她又想了些没由头的事情,柳凝摇了摇头,将碗推到一边,起身出了府门。   今日赏荷宴,是由泰安长公主所办,宴邀北梁贵女,她也收到了帖子,推脱不得,便只好乘着马车前往。柳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回想着这几个月里,参加了不少这样的宴会,倒是像极了清闲无事的贵族小姐。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闲,也对这些宴会兴趣不大,但还是得参加,这样才能与北梁的势力中心搭上些许关系——若是能探听些消息,也算对顾曦有所帮助。   所以柳凝通常入了席后,便安安分分地待着,少说多听,若是有主动与她攀谈的,那她便温柔以对,语未启唇先笑,一派温雅纯良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片片荷花围绕着水榭亭台,柳凝静坐在席间,看着中央舞姬乐妓的表演,一边留神听着身边贵女们的交谈。   小姑娘们语声嘈嘈切切,聊的多是些女子们感兴趣的八卦逸闻,鲜有涉及朝政的消息,柳凝听得正有些无趣,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声说起了今日的大朝会。   大朝会在北梁每年举办两次,多在春秋之季,由星官观天象择吉时,大朝群臣,除了议政,还通常连带祭祀、大赦等国政……然而今年的大朝会却选在夏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确实不同往常,但倒也并非毫无缘由。”丞相家的小姐说,“听说今儿是有南陈使臣到咱们北梁来,故而圣上才将大朝会改了期,百官为列,以迎接陈使到来。”   柳凝听到南陈,微微顿了一下,她倒不知,今日竟有陈国的使臣到来。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太大干系……柳凝耐心地听下去,然而接下来却没什么朝政相关的消息,反倒是女子们细碎碎地谈论起南陈来,觉得南陈人多孱弱体虚,比不得北梁崇尚的强劲之美。   北梁先祖乃游牧民族,民风较南边更粗犷些,但数百年下来受中原礼教浸润,除了日常习惯,贵族间的风气倒也与南陈接近,也都爱纸醉金迷、红袖软香的放荡……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贵女们对于南陈的看法,柳凝不感兴趣,她只顾思索着南陈来使,琢磨着此时陈国派使臣来,究竟是个什么目的。   但麻烦却不经意找上了她。   舞乐散去,一只四方长颈的铜壶搬了上来,颈口两边固定两个铜圈为壶耳,上面雕刻着三足金乌、后羿射日等纹样。   有两名婢女立在边上,手里捧着竹筒,竹筒里装着的,是若干支无矢箭杆,萑柳制,杆末缀着孔雀蓝羽,华贵异常。   是投壶,北梁宴会上,贵族惯爱用来解闷的游戏。   柳凝见她们玩过,自己未曾上过手,也不愿做这样出风头的事情,今日她本也打算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却冷不防有人忽然出声唤了她。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红衣,柳凝知道她,是郑御史的次女郑玲。   “柳小姐,可愿与我玩上一局?”郑玲起身,走到了铜壶前,扬着眉头看向柳凝,随后又像是失言般掩口,“哦对了,险些忘了,柳小姐自小在南陈长大,恐怕是从未见过投壶,又怎么玩得了这样的东西?”   她语气嘲讽,柳凝不知道这位郑小姐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她素来镇定,面对这种小打小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起身。   “确实,这样的游戏,在南陈少见。”   “不过——”她浅浅笑道,“瞧着好像也不是太复杂……与郑小姐切磋切磋,也未尝不可。”   柳凝不疾不徐地走到郑玲面前,虽说她不爱引人注目,却也不会任由旁人践踏到自己头上来。   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似乎对柳凝应了郑玲的挑衅颇为惊异,郑玲玩投壶虽谈不上精湛,却也是一把好手,她从未接触过投壶,又如何能与郑玲相比。   然而柳凝却恍若未闻,只是微笑地立在一边。   侍女将钟漏摆好,细沙缓缓漏去,计时开始,郑玲抽出第一支羽箭,对着壶口抛了出去,羽箭在空中划过,“叮咚”一声,正正巧巧地落在铜壶里。   “有初,得十筹。”   婢女清清脆脆地报了一声,代表郑玲第一箭投中。   郑玲得意地笑了一下,看向柳凝,目带挑衅,而柳凝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箭杆轻抛出去。   她动作生疏,一看便是未曾接触过此类事物,箭杆“咣当”一声,触到了壶口,却弹了出来,最终只落在了一旁的壶耳里。   “噗。”郑玲轻嗤了一声,“就这样,你也敢轻易应战?”   “不试试怎么知道?”柳凝含笑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手里拿着羽箭,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孔雀羽,好像在抚摸一把宫花锦簇的团扇,一丝火气也没有。   郑玲瞧着柳凝这副模样,自己反倒心头冒起火来,再投的时候,手下也失了些准头,箭杆落在了右边的壶耳里。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似乎有贵女在笑话与她,郑玲有些尴尬,却也就此凝了心神,不肯再有一星半点的失误。   投壶讲究的是准头和力道,力道讲究对距离的把握,而准头则是对于心态平稳的考验。柳凝虽从未玩过投壶,但弹弓玩得却很不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又颇具悟性,稍稍上手,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游戏的技巧。   第一第二箭只中壶耳,从第三箭开始,便正中壶心,一路连中下来,手里的羽箭只剩下最后一支。   两人都发挥得非常稳定,不过柳凝失了先机,落后于郑玲一箭。   这最后一箭,若是郑玲投中,便是柳凝输了。   郑玲忍不住露出笑容,在她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她抬起手,正要投出最后一箭,忽然听柳凝轻飘飘地笑道:“郑小姐的投壶术当真了得……也不知与六皇子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她提了句北梁的六皇子,郑玲脸色却是一红,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凝,然后抬手将箭杆投了出去。结果力道过猛,箭杆从壶口弹出,连壶耳也没入,便直接落在了地上。   投壶最忌心浮气躁。   人人皆知郑玲爱慕六皇子,柳凝在话里提及,分明是要乱她心绪。   郑玲脸色白了白,怒目看向柳凝:“你——”   “嗯,我知道,该我了。”柳凝弯了弯眉眼,笑得一脸温良,将手里的箭杆抛出。   郑玲表情很不好看,可是却有口难言,看着柳凝投出箭,勉强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罢了,反正就算柳凝这局投中,计筹的时候也该是两两持平,她虽然没能踩下柳凝的脸面,却也不至于把自己赔进去。   然而周围却忽然响起低低的赞叹声,郑玲从心思里抽出,抬头往铜壶看了一眼,也不禁呆住。   倚杆倒中。   像这样投中的结果,极其难得,可算加筹……若由此计算筹数,那便是柳凝反超了郑玲。   竟是她赢了——   郑玲脸色惨白,而柳凝却依旧只是微笑,面无惊澜,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一般。   她稍稍侧过身,正要开口,水榭长亭外却忽然传来了抚掌声。   被轻纱帘遮挡着,只能隐约瞧见一道人影,正朝着水榭内走来。 第84章 重逢   那人一边抚掌一边笑, 笑声轻铃铃的,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纱帘掀起,走进来一位高挑明艳的少女, 金步摇在发边轻晃, 一身百褶花夏裙配烟纱丝帛,同穿绯色, 却比一旁的郑玲多了几分气势。   柳凝轻轻弯唇,施礼:“九公主。”   北梁皇帝第九女赵如意, 封号长乐。   周围贵女们纷纷起身, 向公主施礼, 而长乐轻轻抬了抬手, 免去她们的礼节,然后转头看向柳凝, 笑道:“阿凝,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下回投壶, 倒是可以和六哥比试比试。”   她口中的“六哥”,便是先前柳凝提到的六皇子, 为人温雅端和, 诗书礼射六艺皆通, 投壶技艺亦是精湛。   柳凝摇摇头:“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怎敢与六皇子相提并论。”   婢女们将铜壶与箭杆撤了下去, 柳凝则与长乐入席, 周围女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下来, 都朝柳凝这桌看过来,似乎是纳罕她与公主之间的关系。   其实柳凝与长乐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前些时日认识的, 彼此各有所需,便一拍即合,只是旁人瞧着亲近而已。   她本就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   更何况,长乐与她“交好”,图的也不过是柳凝与顾曦的联系。   顾曦是北梁新贵,深受梁帝赏识,手握兵权,而长乐与六皇子一母同胞,自然是渴望获得顾曦的支持。   不过与长乐相交也有好处,一来可以从她公主的身份上获得便利,再者,待在长乐身边,距离北梁的权利中心更近,也更方便探听到各种消息,为顾曦所用。   柳凝与长乐坐在一起,细细品着果酿,中间的空地又重新安排上了表演,绡纱飞动,歌舞升平。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长平笑盈盈拈了一颗葡萄:“这些歌舞也太没意思了些,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柳凝想了想:“也好。”   她确实也觉得这些歌舞无趣,便找了个合适的借口,退了宴席,与长乐一道出了泰安长公主的府邸,然后上了长乐的马车。   “公主是要带我去哪儿?”柳凝问。   “临风楼。”长乐笑道,“上回说好了要请阿凝吃那里的杏仁佛手,自然不能食言。”   上回?   柳凝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长乐将她带出来,恐怕并不是单单请她吃食这样简单。   她靠在车壁边,微微垂下眼。   长乐坐她在身边,侧眼看着柳凝,瞧见她神容静美,眉目温婉,忽而笑了一下:“阿凝这样温柔似水的性子,也会和郑玲起上冲突,倒真是出人意料。”   她提起适才宴上之事,柳凝莞尔:“也谈不上冲突,只是郑小姐有意刁难,我自也不能丢了顾府的颜面……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那位小姐。”   “哦?”长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哪儿得罪了她,你当真不知道?”   其实柳凝知道,但她还是柔柔地笑了笑,像是困惑:“不知。”   “其实事情很简单,郑玲她恋慕六哥,但六哥他——”长乐顿了顿,“中意的却是你。”   柳凝眉头微挑:“这话,公主可不能乱说。”   “我又怎会乱说,虽然六哥他从未说过什么,我是他亲妹妹,自然知晓他心中所想。”长乐弯起眉眼,摸了摸柳凝的侧脸,“阿凝生得这样美……我记得,六哥他第一次在顾府见到你时,眼睛都看直了。”   六皇子赵承和,第一次见面似乎是在刚到顾府没多久,那时柳凝正提着竹篮子,收集庭院里的蔷薇花枝,赵承和和顾曦言谈甚欢,顺着小路并肩走着,正好与她碰上。   当时赵承和瞧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惊艳与痴迷,似乎对她颇为倾心。   但柳凝却清楚得很,一个皇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更遑论赵承和一向有温雅自制之名,又怎么会毫不避讳地去瞧一个女子。   不过是演给顾曦看的一场戏而已。   他的目的,大概是想与顾家缔结姻亲关系……于是便想从她身上下手。   所以当马车停下,长乐领着柳凝上了二楼雅座后,看到赵承和就坐在桌边,她并不是那么吃惊。   “六殿下。”   柳凝瞧见他,佯作讶异,随后施了一礼,而白衣玉冠的年轻男子则连忙起身,搀了她一把:“与我多礼什么?”   他手搭在柳凝的腕上,柳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避开,在桌边坐下:“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赵承和温声:“今日碰巧无事,便来此处打发时间,哪成想竟碰上了柳小姐。”   好一个碰巧,柳凝笑而不语,轻轻瞟了一眼长乐。   长乐却一脸无辜,只是将盛着杏仁佛手的小盏推到柳凝面前:“我也不知道六哥哥在这里……喏,阿凝,这便是临风楼名气最大的点心,尝尝看。”   玉瓷盏正中间盛放着佛手果,金灿灿的,花瓣一般张开,上面沾着细细研磨的杏仁粉,好似一层霜,盏底一层浅浅的汁,似是青柑加蜜调成,散着一股酸甜诱人的气息。   柳凝尝了一小口,滋味着实不错。   她品了几口便放下银著,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心底涌起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前在南陈,那个人也总爱带着她去酒楼,他似乎格外喜欢窗边的雅座,她每每从窗外收回目光,再一侧头,便能瞧见他倚着窗框,执杯冲她一笑的模样。   柳凝神情略有怔忪,赵承和看在眼里,皱了皱眉:“柳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了神,指着窗外,“只是有些奇怪,今日外面的街道,与往常不太一样。”   往常街边都是热闹的摊贩,今日却悉数清了空,街道上显得整洁而空旷。   “今日有使臣入京,来时队伍届时便会从这条道上经过,直达皇城。”赵承和解释。   柳凝点了点头,南陈来使之事,她之前在宴上便听说了。   有使节入梁,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柳凝本不是多事之人,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事竟隐隐存了些兴趣。她知道赵承和定了解此事,若要打听,他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她思忖片刻,正欲开口询问使臣是何人,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骚动。   马蹄声“嗒嗒”,似乎是从街角传来。而周围也热闹起来,不少客人都从雅座里出来,顺着一边的门去了楼阁外的回廊,阑干前很快便挤满了人,遮挡住了柳凝窗前的景象。   长乐对这样的热闹似乎也颇感兴趣,拉着柳凝也去了二楼回廊。   柳凝知此处鱼龙混杂,不愿抛头露面,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面纱,将双目以下的半张面容遮住。   她被长乐拉着,来到回廊栏杆前,朝下看去是空荡荡的街道,以及不远处扬尘而来的车队。   四周人声嘈嘈,从他们的话里,柳凝得知,眼前行来的这列队伍,正是南陈使臣入梁的车队。   她手搭在栏杆上,微微伸出头瞧。   那是一列长长的队伍,最前方的是乐师,奏着南陈清雅柔和的鼓乐,随后四周由黑甲卫兵围起,中间则是此行所至的使臣团,数十名官员,按照品阶不同穿着对应颜色的官服与纱帽……而最中央的男子跨坐于青骢马上,一身暗红色的官服,衣袍猎猎,在一众官员中尤为醒目。   柳凝目光落在男子脸上,心跳仿佛漏了拍。   她无意识地攥住身前的栏杆,食指指甲嵌进了木栏杆的缝隙里,半截折断。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以至于隔着老远,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景溯。   队伍又近了些,从临风楼二楼的廊下经过,柳凝怔怔瞧着,那男人更加清晰了些。   他穿着使臣服,她第一次见。   外袍是暗红色,整齐妥帖地穿在身上,露出一丝素色内襟,腰身用玉带规规矩矩束着,金银作饰,泛着泠泠光泽。他的头发也极规整地束起,用白玉冕固定,左右各垂两串白旈珠,顺着侧脸线条下至胸前。   景溯的面容本就是极俊朗的,如此华服,更是丰神如玉,又较平日里多了一分肃穆端严之感。   他坐在马上,平视着前方,而两边楼阁上围观的女子们则忍不住低声赞叹,赞的自然是他不凡的仪表与气度。   北梁好武,崇尚力量之美。景溯体态谈不上壮硕,却并不羸弱,腰间佩剑,周身隐隐散着气势;白玉冕冠下容貌清隽,举止间所流露的,却仍是不可小觑的威严与贵气。   柳凝看着他越来越近,心跳得也更急了些。   她生怕他抬头,看见她的所在,便想着悄悄从栏杆边退下去。   然而四周人群为了能更清楚地瞧见景溯,竟推搡起来,柳凝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倒,赵承和也不知是何时在她身边,伸手一把将她搀住。   “没事吧?”   “……没事。”   柳凝勉强弯了弯唇,随后眼睛忽然睁大。   原先遮着脸的面纱,被刚刚那么一挤,系带散开,轻飘飘滑落下去,被风一带,飘出了回廊外。   薄薄的纱飘在半空,轻巧地打了个旋儿,然后落下。   像一只轻盈的蝶,正巧落在景溯面前。   他伸手一抓,微怔。   面纱上有杏花流纹,沾染着淡淡的香气……是苏合香。   景溯指掌忽地一紧,随后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车队停在临风楼下,贯穿街市,似一条静默的长龙,楼阁上看热闹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何事,瞧着下面停滞的使臣队伍,语声渐渐小了下去。   寂静里,咚,咚,咚。   柳凝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见景溯侧过头,慢悠悠地抬起眼,朝楼上看过来。 第85章 心乱   柳凝被身前的人群挡着。   她不确定这样, 景溯还能不能发现她的存在。   她的手腕被赵承和握着,脉搏一下一下打在他的指腹上,赵承和有些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临风楼下的队伍依旧停滞着, 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 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殿下?”   良久,一旁的青衣官员出声提醒。   景溯微微抿唇, 将目光收回,重新平视了前方, 淡声开口。   “无事, 继续前进吧。”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南陈鼓乐又重新响起, 使臣队伍缓慢地往前行进着,最终队尾从楼前离开, 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   没了热闹,人群悉数散开。   柳凝亦是悄悄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腕, 还握在赵承和手里。   “……六殿下?”   “你好像很紧张。”赵承和说,“怎么了?”   “没有。”柳凝矢口否认, 随后目光落到手腕上, 瞬间有了借口, “六殿下这样握着我的手……还是第一次, 有些不大适应。”   “哦?”赵承和弯了弯唇, 悄声, “那……阿凝该早些习惯才是。”   他松了手, 指尖却恍若无意地划过她的手背,柳凝胃里翻涌了一下,抽回手, 微微低下头。   她不喜欢这种暧昧的举止,更反感“阿凝”这样亲昵的称呼……从别的男人嘴里唤出来。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心头乱得很,也不想与这赵承和再相处下去,寻了个由头便匆匆离去,赵承和瞧着她的背影,弯了弯唇,回了雅座。   长乐已经坐在桌边,啜了口玉杯里的普洱,笑道:“哥哥,进展如何?”   “还算顺利。”   赵承和给自己添了杯茶,想起适才柳凝的举止,唇角又是一弯。   他自是不知柳凝心中真实所想,只当她先前种种表现,是女孩子家的羞窘……想来她对他,倒也并非无意。   “那你打算何时将人娶进府里?”长乐托着腮,“照妹妹看,这事还需快些办妥……父皇的身子越来越差,这些日子听说在召集心腹商议立储之事,若是储君之位落到了他人头上,那便麻烦了。”   赵承和兄妹的生母是谢贵妃,背靠北梁大族谢氏,虽说也算显赫,却并无兵权,且谢家有欲成外戚之势,颇遭梁帝忌惮。   若要立储,这储君的位置,未必能落到赵承和头上……他需要更有力的支持,而手握兵权、又深受皇帝信任的顾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自然也希望快一些,能将她娶进府里。”赵承和叹了口气,“顾曦只忠于父皇,又无其他亲眷,唯有与他这妹妹结亲,才有可能让他站在我们这边,这样的道理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她……”   他想起柳凝,心中不免染上一丝阴郁。   赵承和虽然表面上温润如玉,实则心中自有一番倨傲。他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外加容貌俊朗,总能受到女子青睐。他很少讨好于什么人,如今为了搭上顾曦,向柳凝献殷勤,却总是讨不得什么实在的好处,着实令人气恼。   那女子总是一副笑容款款的模样,瞧着温柔可欺,实则行事却极有分寸,每次与他的相处都是进退有度,半分拿捏不得。   这若即若离的态度,恼人至极,却也偏生让人心痒得很。   赵承和想起她今日羞涩离去的情形,心觉这女子应该是已动了心,只是表面端着不肯承认,十有八九只是要他反过去哄她罢了。   也罢,他就再耐些性子……等将人娶回府后,他自是要好生磋磨一番,让她夜夜臣服于自己身下,再也笑不出来。   赵承和身上微微有些燥热,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瞥眼看到长乐坐在一边沉思,开口:“在想那位南陈太子?”   他与长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时常待在一处,看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长乐也不掩饰,只是斜斜抬起眼:“都说南陈人孱弱,那位南陈太子倒是龙章凤姿,便是翻遍整个燕京城,恐怕也寻不出一个比他更加俊逸的郎君。”   “如意这是动了心?”长乐公主闺名如意,赵承和唤了她的名,打趣道。   “我这也是为哥哥着想。”长乐笑着说,“父皇那样重视与南陈的缔约,若是我能与南陈联姻,岂不是为哥哥又添了一份筹码?”   “哪有你想得那样容易。”赵承和好笑地摇摇头,“就算你能嫁得了他,又焉知他能不能活着回南陈,你可知那南陈皇帝——”   他忽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这临风楼人多耳杂,自然不是说这种私密的地方。   使臣队伍离开后,街市上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摊贩们重新出现在了街边,车马如流,从道中驶过。   柳凝坐在香车里,拈着丝帕,将先前被赵承和握过的地方擦了一遍,然后把帕子丢到了一边。   她半阖着眼,心中仍有微悸的感觉。   在一旁侍候的婢女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柳凝睁眼,对着她柔和地笑了笑:“无事,只是有些乏了,无须担心。”   她潦草地宽慰着婢女,胸中却思绪翻涌,乱糟糟缠成一团。   香车很快停在了顾府门口,柳凝穿过庭前小径,目光无意扫过两边花木,落在前些时日谢了的荼蘼花上,顿了顿,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   “婶婶。”   柳凝恍过神,看见阿嫣朝她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个花花绿绿的事物。   是毽子,雉羽和银砣制成,羽毛尖随着风微微抖动,阿嫣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笑意甜甜地瞧着她。   柳凝心中稍定,摸了摸她的头:“阿嫣要婶婶陪你玩?”   阿嫣点点头。   柳凝又看了看日头,正赶上用午膳的时候,便好言哄了小丫头几句,先用了膳,然后再陪着她在树影下玩儿一会儿。   阿嫣和她一起到了北梁,住在顾府,若是平时有闲空,柳凝也会陪着阿嫣玩耍,或是教导她读书写字。   不过今日柳凝兴致缺缺,总有些心不在焉。   从前在朝暮居时,她也和阿嫣踢过毽子,玩得还算不错,能连着近百个不断,然而今日只连上十几个便掉了下来。   她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叹一声,把雉羽毽从地上捡起来。   阿嫣看着毽子,忽然道:“我……有点想太子表哥了。”   柳凝手一松,刚捡起来的毽子,又掉到了地上。   “阿嫣……怎么这样说?”   “表哥以前教过我扎毽子,还有孔明锁、如意扣……好多好玩的东西。”阿嫣哀叹了一声,“如今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而且,顾叔叔还总是很凶。”   柳凝怔了怔,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无奈。   “婶婶,顾叔叔是不是很讨厌阿嫣?”小女孩皱着细细的眉头,“他从不跟阿嫣说话,也不笑,还成日带着个怪面具……我、我有点害怕。”   “他……”柳凝想到顾曦,轻叹一声,“他不是讨厌阿嫣,可能……只是不太习惯。”   顾曦对这个孩子,一直怀着很复杂的情感,她是知道的。   阿嫣是沈月容的孩子,那是他曾经恋慕过、有过媒妁之约的女子;可阿嫣体内也流有卫家的血脉,那是令他深通恶绝的存在,也是耻辱的象征。   他不像柳凝与阿嫣有着长时间的感情积累,也不像景溯与阿嫣有着纯粹的亲缘关系,自然无法像他们二人那样,用正常而亲切的态度,对待这个孩子。   柳凝是理解的。   但眼前这个孩子却也早熟,虽整日贪玩爱笑,实则也像敏感的小兽,能察觉到身边人对她的喜恶。   “阿嫣,顾叔叔虽然不怎么对你笑,但……”她语气怜惜,“如果有一天,阿嫣陷入危险,我相信,他定会舍身护你周全。”   阿嫣瞧着柳凝,一脸似懂非懂,而柳凝则轻轻揉了揉她发顶上的团子。   正打算再说些安慰的话哄她,却忽然有婢女匆匆赶来:“小姐,大人他回来了。”   婢女指的自然是顾曦,柳凝还未开口,阿嫣却噌的一下溜开,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显然是怕极了他。   柳凝哭笑不得,显然她刚刚说的话,这孩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把地上的毽子拾起,交由婢女收好,又问:“哥哥他现在何处?”   婢女答在前厅,柳凝便轻轻颔首,往前厅去。   到前厅时,顾曦已经除下官服,换上了一身天青水碧的直,坐在桌边喝茶,举止虽闲暇,眉心却隐隐含着一抹忧虑。   柳凝观察了一会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顾曦见她来也不意外,温和地笑了笑。   “阿凝。”   “哥哥。”柳凝微笑,“大朝会结束了?”   “嗯,结束了,我这便回了家来。”顾曦说,“站了一上午,倒也有些乏了。”   “一切可还顺利?”   “自是顺利,万事无忧……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顾曦捧在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柳凝指尖无意识地缠了缠腰间丝绦,犹豫片刻,开口。   “那南陈使臣……”   茶盏“叮”的一声轻响,柳凝一顿,看到顾曦把茶盏搁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阿凝,你究竟想问什么?” 第86章 真心   顾曦审视着她, 柳凝心头一紧,随后又缓缓松弛下来。   “哥哥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缓缓道,“早知道那南陈来使, 是什么人。”   他早就知道景溯来使北梁, 却对她只字未提。   顾曦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你见过他了?”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柳凝说, “我没有与他见面,至于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不确定景溯往楼上瞧的那一眼, 有没有看到她。   “他知道了又如何?”顾曦冷笑一声, “这里是北梁, 就算他在南陈呼风唤雨, 如今到了北梁的地界,又岂能由着他肆意妄为。”   柳凝双唇轻抿, 无话,顾曦看着她,半晌轻叹一声。   “阿凝啊, 你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之前已经跟哥哥说过了。”她低头,轻声道, “我, 不想再多说。”   其实究竟如何作想, 她也理不清楚, 也不想理。   左右这些事, 这辈子与她都没什么缘分。   “我不是对他有什么情, 只是有一件事苦苦思索无解。”柳凝说, “这些年来,梁陈两国或战或和,但总归是北梁略处下风。就算需要使臣访梁, 南陈朝堂之上,有的是人选可担当此任……又何须他一国储君亲自来访。”   这正是她奇怪的地方,历来出使他国,就算以示敬重,通常派遣的,也多是不受宠的皇子,派太子出使他国,更是鲜有前例。   只因这本就是一件风险难料之事,皇帝又怎会拿一国储君冒险。   “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   顾曦摇头:“我只知道来使是他,具体缘由却不清楚,确实怪了些……不过,说不定只是他自己想来,便刻意领了这出使的差事。”   “刻意?”柳凝蹙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翻遍南陈找不到你,说不定便猜到是我将你带回了北梁,于是便到了这儿,要将你找出来。”顾曦语气有些烦躁,“谁知道呢?他本就是个疯子,能做出这样的事也不稀奇。”   柳凝默了默:“……他不是疯子。”   “他怎么不是?”顾曦怒,“当年你还在卫家时,便肆无忌惮地纠缠于你;后来又将你囚起来作了禁脔,还在你手上扣了镣铐镯……他干了那么多荒唐事,你怎么还为他说话?”   “……我没有为他说话。”柳凝叹了一声,“罢了,不提他。”   她实在不想跟顾曦讨论景溯到底疯不疯,有些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何况顾曦对景溯成见已深,很难去改变他的看法。   若是真如顾曦所说,景溯是只是为了寻她而来,那她反倒稍稍安心。   总比他被卷入什么阴谋中,要好得多——至少,她是不会害他的。   柳凝微微出神,顾曦见她这样,眉心忧色更重。   他不怕景溯来硬抢人,就怕她这样,瞧着一副理智而无情的模样,实则心中有意却不自知。   顾曦眉间折出一道皱痕,看来还是应该早些将她安定下来。   他本想在这燕京城中,仔仔细细挑一个好郎君,将柳凝托付给他,照顾她一生安稳喜乐。   但如今景溯来了,便打乱了他的计划,只好加快动作,为柳凝寻一个好的归宿。   家世过得去,人品须得贵重,最重要的是要真心喜爱敬重于她……顾曦思来想去,忽然有一个人选暂时浮现于他脑中。   “阿凝,景溯的事,你也无需多操心,自有为兄替你解决。”顾曦站起身,袖摆垂下,“你呢,就好好待在府里,深居简出,别被他发现,也莫要想着去见他……明白么?”   “……知道了。”   柳凝点头应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之后几日柳凝听了顾曦的话,没出过门,只安安分分地待在顾府里。   她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梦,均与景溯有关,梦谈不上好坏。   与其说是噩梦,她感觉更多的……是微妙。   她梦到一些过去的事,也梦到一些从未发生过的,某日午间小憩,还梦到了些羞耻而隐秘的事。   闷仄的午后,柳凝从梦里醒来,双颊生晕,身上起了一层细细薄汗,回想起梦中种种,只觉得心乱如麻,羞愤得抬不起头来。   她怎么可以做这种梦……   衣衫粘腻在身上,难受得很。   空荡荡的净室里,柳凝脱了衣裙沐浴。她泡在浴桶中,指尖从心口的蝶纹处划过,总觉得自己像是沾染上了什么魔怔。   沐浴完后,她换上一身浅杏色的裙衫,头发半干未干地垂在脑后,在桌案边坐下,取出纸砚,研开笔墨。   窗外是骤雨忽至,她和着雨声,提笔将金刚经抄录了一遍,末了,视线在那句“如梦幻泡影”上停了一停。   心下稍解。   所谓的梦都是假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大概只是因为她欠他多了,总想着还,这才叫他钻了空子,屡屡入梦扰她。   雨停了,柳凝将笔搁到一边。   正打算多找几本佛经瞧两眼,忽然有婢女进了屋,手里捧着一只檀木盒:“小姐,大人从外头带了口信回来,说是让您去一趟六殿下府上,将这盒子交给他。”   赵承和已成年,虽未封王,但也不住在宫中,而是在燕京立了皇子府。   柳凝接过盒子,一时弄不清楚顾曦是什么用意,里头到底装了什么重要物件,竟得由她亲自送过去。   自打上回被赵承和握过手后,她就并不是很愿意再跟他多作接触。   不过柳凝想顾曦自有他的用意,说不定还有拥立赵承和为储君的想法,毕竟这六皇子除了母族为皇帝所忌惮,其他实力综合起来看,倒也不是不能够一够储君这个位子。   若是顾曦有这个意思,她倒也不能总避着赵承和。   柳凝乘了府中香车,很快就到了六皇子府宅门前。   她捧着木盒下了车,看见门另一边也停着一架车舆,锦盖华帐,马匹上置了玉鞍和银蹬,微微有些诧异。   “府中可是有其他客人来访?”柳凝进了府,问了领路的婢女。   “确实有贵客拜访主人。”婢女答,“听说是什么太子殿下……从南陈来的。”   柳凝脚步停下,觉得自己来得真是不巧。   她捧着檀木盒,鞋尖转了转,决定先出去,等避开了景溯,再将东西交给赵承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便有两道人影从一侧的月门转出,并肩慢行,似乎言谈正欢。   是赵承和……还有景溯。   她还是碰到他了。   景溯一身宝蓝色轻袍,金蚕丝绣着龙首蛇身的纹样,他偏过头,看了柳凝一眼,脚步停顿了一下。   “阿凝。”   叫她阿凝的却不是景溯,而是他身边的赵承和。   赵承和见到她在这儿,似乎颇有些惊喜,快步赶来。景溯也跟上来,柳凝先看了他一眼,他面色平静,对于赵承和的那声“阿凝”,只是微微挑了眉,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阿凝,你怎么来了?”   柳凝本应将盒子交给赵承和后便离开,少言慎行才是理智的做法。   不过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握着檀木盒的手紧了紧,斟酌片刻开口:“六殿下,还请不要这样叫我……若是被旁人误会了你我关系,那便不好了。”   赵承和唇边笑容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但他语气却温和,连声致歉:“是我太过惊喜,一时失了分寸,还望柳小姐莫要责怪。”   他说完,见柳凝往景溯那边看去,以为她不知景溯身份,便替她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南陈的太子殿下,此行作为使臣,出使到咱们北梁这儿来。”赵承和说,“阿……柳小姐,听说你自幼在南陈长大,不知可有见过这位殿下?”   何止见过。   柳凝看着景溯,他也看着她,两人目光撞到一起,最后柳凝先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没见过。   赵承和想她也应该是没见过的,他微微一笑,又指着柳凝,介绍给景溯。   “这位柳小姐,是顾将军的妹妹……顾将军的名声,太子殿下可有听说过?”   景溯含笑点头:“北梁战□□声,早在南陈便听说过,先前顾将军代表北梁出使,孤还有幸与他推杯交盏过几次。不过么……”   他话锋一转,柳凝抬起头。   “既然是顾大将军的妹妹,怎么是姓柳呢?”   景溯轻轻地眯起眼,话是闲聊散漫的语气,眼睛却盯在柳凝身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也没什么稀奇的理由,只是小时候便与兄长失散,长在南陈,被一柳姓的人家收养,又取名柳凝。”柳凝说,“一时再改其他名字,听起来也怪怪的,兄长便说倒不如干脆将这名字用下去,既方便,也算是时刻念及着柳家抚养的恩义。”   景溯颔首:“看来顾将军,对柳小姐这位妹妹,很是宠爱。”   这话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柳凝却总觉得这话里有话,语气更是平静里暗藏汹涌,叫她遍体生寒。   她只好笑着应了两声。   景溯倒也没再借着刁难她,只是笑着对赵承和说:“柳小姐匆匆而来,想来是找赵兄有要事,孤不便叨扰,下回再到府上与赵兄论经对弈,如何?”   赵承和自是和气地应了声“好”。   景溯走了。   柳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想起刚刚他管她叫“柳小姐”。   认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最开始初识时,他唤她“夫人”;之后纠缠得深了,便就叫她“阿凝”;后来惹恼了他,生气时,便连名带姓地喊她“柳凝”。   柳小姐。   感觉……怪怪的。   柳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漫不经心,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柳小姐”,侧过头来。   是赵承和唤的。   他也瞧着景溯离去的方向,问:“柳小姐,觉得南陈太子如何?”   柳凝一愣,慢吞吞道:“我一女子,怎能妄议此事。”   “女子自也有女子评判的法子。”赵承和笑道,“这南陈太子入梁不过数日,坊间却传了不少传说,连说书排戏的都将他现编了进去,夸他神姿玉容,我北梁不少女儿家,也对这太子生了倾慕之心……柳小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有说书的将景溯编了进去?   柳凝隐隐有些兴趣,倒是想听听是个怎么样的说法。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该回答赵承和的问话才是。   柳凝说:“今日才见了这位太子一面,倒也很难生出什么想法。”   “南陈太子这般姿容,柳小姐不心动?”   “姿容等等,不过皮相罢了,任其是美是丑,百年后也不过是一躯白骨。”柳凝说,“我心不心动,又怎么会只拘泥于区区容貌。”   “柳小姐这番话,倒是颇谙佛法之理。”赵承和似乎颇为认可,顿了顿,又问,“也不知……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叫小姐动一动心。”   不仅仅是探她喜好,其实赵承和也确有些好奇。   这女子,他总是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一张脸生得眉目如画,总是带笑,看着虽赏心悦目,却又总像是少了些鲜活气儿。   她遇事总是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   像她这样的人,这世间可否有男子,能入得了她心里,乱她心池,潋滟生波。   赵承和觉得,是人皆有癖好,女子择郎君亦是如此:有人爱千金,有人喜俊容;有人恋慕高岭白雪,有人偏好红尘浪客;还有那清风高节的文人、风流倜傥的雅士、气吞山河的将军、万民朝拜的帝王……   总该有一样,是她所喜欢的。   只要摸清了她的偏好,赵承和自信能装得八九不离十,让她一点点掉进瓮里。   “柳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喜欢什么样的?   柳凝想了许久,最后缓缓开口。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轻轻说,“知我懂我,一片真心,便可。” 第87章 七夕   知她懂她, 一片真心。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可真要实现,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就算真的遇到了, 也未必能有缘分。   赵承和笑了笑:“柳小姐的心愿原来这样简单, 我……”   “六殿下,这是兄长托我带过来的东西。”柳凝打断了他的话, 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似是什么要紧的事物, 还请六殿下收好。”   赵承和挑了挑眉, 接过盒子。   他似乎也不知道里面能装着什么要紧之物, 也不避讳, 当着柳凝的面,便将盒盖打开。   檀木盒里铺着锦缎, 上面躺着一枚圆滚滚的珠子,折射着日光,五彩耀目。   柳凝一愣, 没想到顾曦让她送来的东西,竟只是一颗舍利子。   这东西虽说珍贵……但也着实没必要赶着送来, 又何必让她专程跑一趟。   “顾将军倒是有心。”赵承和取出舍利子, 拿在手上欣赏, “许是知道我近日痴迷佛法, 竟送了这样贵重的礼物给我。”   他把舍利子放回盒子:“柳小姐平日里会读佛经么?”   “只是偶尔。”柳凝摇摇头, “我对佛法什么的, 钻研并不是很深。”   她并没有兴趣与赵承和在这里谈佛论经, 耐着性子敷衍了几句,便以府中事物为由,离开了皇子府。   出了府门, 门边只剩下顾府的车,另一辆却不见了踪影。   景溯已经走了。   他没有在这地方堵着她……柳凝略微松口气,上了香车,回府。   她心情谈不上太好,不是因为景溯,而是因为顾曦托她送的那颗舍利子。   初时她还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事后稍稍一想,柳凝便了然。   一件贵重的礼物,本可托下人送去,偏偏要她送去……顾曦想要送过去的并不是礼物,而是她。   他想撮合她与赵承和?   柳凝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顾曦并不会害她,但赵承和这人,她既不喜欢,也直觉他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类型。   与之相交,弊多利少。   若是顾曦当真有意与六皇子联姻……   柳凝握紧了手里的丝帕。   她觉得有必要和顾曦谈一谈,回了顾府后便等着顾曦,然而却只等来了他外出公办的消息。   归期未定。   此事便只好暂时耽搁下来,柳凝待在府里,深居简出,一转眼就到了七月。   七月初七,乞巧节。   柳凝按北梁习俗,用桂木浆和兰花沐了发,擦干,然后一头长发便松松散散地垂于脑后。   她没带步摇发簪,只用一根浅色丝带作装饰,便出了门。   柳凝先前已经推拒了几次赵承和的邀约,今日长乐公主约她游乞巧,她自然不好再拒绝。   夜幕低垂,半边明月挂在天际,街市上灯火通明,两边挂满了织女灯,浅浅的光晕落在石板地面上。   锦楼上有舞乐表演,两边竖着锦布扎成的仙女人偶,还有香线结成的小桥,似是在模拟神话故事。在锦楼下不少人驻足围观,充斥着姑娘家清脆的笑声,水粉胭脂的香气,悠悠荡荡地飘散在风里。   柳凝也停下来瞧了一会儿,然后才穿过重重人群,到了一座廊桥边。   长乐正在桥上等她,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人。   柳凝看到景溯,双眼微微睁大了些,直到长乐朝她挥了挥手,她才若无其事地上了桥。   “这位是南陈太子,此行来北梁的使臣。”长乐介绍道,“见过他么?”   “上次在六殿下府中,有过一面之缘。”柳凝说,“公主与太子殿下……”   “偶然在街边遇上了,便邀来一并同行。”长乐抿着唇笑道,“左右太子殿下还未领略过北梁的民间风光,今日乞巧,比往日热闹些,倒也是个好机会。”   她说着看了景溯一眼,笑意更深,景溯亦是微微一笑。   柳凝看着他们,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有传言,说是北梁皇帝有意挑一位公主,许配于南陈太子,以结两国之好。   长乐么。   如果是这样,她倒不应当待在这里。   柳凝忖了忖:“既然公主正领着太子殿下游览,我便不打扰两位……”   “无妨。”   没等长乐说什么,景溯却先微笑着开了口,“本就是乞巧佳节,多些人同行,倒也热闹些,公主说是不是?”   长乐看了一眼景溯,又看了一眼柳凝,弯了弯唇:“正是呢,阿凝,你又何必见外……等六哥哥处理完了手上的公事,他也会赶过来与我们会和的。”   赵承和也会来。   柳凝看着眼前的长乐和景溯,只觉得局面愈发乱了起来。   她跟着他们,一道沿着廊桥往下走,长乐笑盈盈地搀住了柳凝的手:“阿凝,这几日六哥哥多次约你出游,为何总是拒绝于他?”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这才闭门不出。”柳凝略垂下眼,“若是将病气过给了六殿下,那便我的罪过了。”   “原来是这样。”长乐笑道,“我还当阿凝你瞧不上六哥,这才屡屡躲避。”   “六殿下是这燕京城中一等一的郎君,我怎敢轻视。”柳凝理了理袍袖,“只盼六殿下能早日觅得良缘,六皇子妃……想来定是燕京中最貌美多才的女子。”   “阿凝这样说,六哥哥怕是要伤心了。”长乐惋惜叹道,“可怜六哥的一片真心,尽付流水……太子殿下,你说呢?”   她转头看向了景溯,柳凝心头一顿,也抬眼看向他。   明明不是清冷之人,月色落在他脸上,却映出了几分凉,景溯淡淡一笑:“孤不太懂男女之事。”   “不过么。”他视线从柳凝脸上扫过,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河流,“一片真心,倒是难得——不正是柳小姐所求之物?”   柳凝步子停顿了一下。   一片真心。   那日她与赵承和的谈话……他听见了?   柳凝双唇轻轻启开,想说些什么,但当着长乐的面,又不好开口。   于是最终又归于沉默,而景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能听见长乐夹在他们中间,语气柔柔地介绍着沿途的民间景象。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承和来了。   他先与景溯互相见过礼,然后目光落在柳凝身上:“柳小姐,好久不见。”   柳凝轻轻施了一礼,客套了几句。   四个人继续朝下走着,沿着桥对岸往下去,在河边散着步。   桥对岸亦有不少游人,熙熙攘攘穿街而过。他们四个亦走在其间,景溯和长乐走在前面,柳凝走在他们身后,身边是赵承和。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柳凝低头,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离开,一双手却递到了她面前。   手里托着一枚小小的绳结,五彩绳编就,样式精致。   “柳小姐。”赵承和唤了一声,将绳结递给她,“我亲手所编,送给你的。”   乞巧节在北梁,亦是定情之日,时有男女互赠五彩绳结,系于腰间,以结同心。   柳凝看了眼他手里那枚绳结。   比景溯编的,倒是要好看许多。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收下,轻轻推开赵承和的手,以示拒绝,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死心,直接将五彩结系在了她腰间的衿带上。   这举止便有些唐突了。   柳凝皱起眉:“六殿下,你怎能强求我收下。”   “柳小姐,这是我真心实意为你所做。”赵承和说。   他的话并不能打动她,她只觉得厌烦。   柳凝生出手指,想要拆掉腰间的绳结,但指尖碰了碰,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也罢,一个绳结而已,又能代表的了什么。   回去拆下再扔不迟,倒也没必要为此与他撕破了脸。   柳凝往前瞧了一眼,景溯并没有回头,估计也不知道她与赵承和发生的事情。   他与长乐似乎言谈颇欢,织女灯垂落在他们身上,微微有些刺眼。   柳凝唇角轻抿,抚了抚腕间的白玉镯,然后听到赵承和的声音:“快看,河灯宴开始了。”   她手腕被赵承和拉着,到了河岸边,身前是矮矮的木围栏,再往前是映着月光的河面,此时漂浮着不少河灯,多是做成鹊鸟形状,烛芯燃着淡淡的光,一盏盏顺着水流往下漂。   “这是民间的百姓们所扎。”赵承和解释道,“听说这鹊灯常寄托着有情人的心意,顺水漂远,心愿便可达成。”   “可是我却听说,这种河灯,最后都会沉下去,烂在淤泥里,与鱼虾尸骨为伴。”柳凝默了片刻,道,“与其寄托心愿,不如寄托想忘却的烦恼。”   赵承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柳凝说完,心头也是微讶,侧头对着赵承和,抱歉地笑了笑:“真是,我竟说了这样煞风景的话……无心之言,还请六殿下莫要怪罪。”   “不会。”赵承和好脾气地道,“我只有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新奇……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凝转过头,“我不记得了。”   她望向平静的河水,鹊灯落在眼里,好像变成一盏盏莲花灯,与那夜相同。   正怔忡间,不知为何附近的人群拥挤了起来。   柳凝打算从河边离开,却好像有人猛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不怕,但此时掉进河里,麻烦事却会很多。   她轻呼一声,脚下不稳,一下子往前栽去。   前面是河,围栏不高,她这样倒下去,势必会掉进水中。   柳凝会凫水,倒是不怕,但若掉进河里,势必会生出一堆麻烦事来;此处人多,她湿漉漉地游上来,被人看去,便算失了名节;若赵承和再掺和进来,说不定就柳凝就只能嫁给他。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下坠之势忽止,柳凝腰间一紧,低头,看到有一双手揽在她的腰上。   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上面配有青玉扳指,再往上看,是绣着金蛟纹的深色衣袖。   柳凝后背贴着身后的男人,微微怔然。   他明明走在前面,怎么会来得及救她。   腰间的手掌微有些炙热。   他没有立刻松手,指尖沿着衿带,划过她的腰间,触到那枚五彩结,轻轻一转,恍若无意间将那绳扣解开。   五彩结掉进了水里,“噗通”一声微弱,几乎很难让人察觉。 第88章 他来了,你开不开心?……   景溯掐着她的腰, 将她扶起,然后松开了手。   他朝后退了一步,半身落在灯色里。   “柳小姐, 没事吧。”景溯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语气生疏, 面色如常,似乎与柳凝并不熟稔, 而刚刚的举止,也只是顺手帮了一把,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愫在。   腰间被他掐过的余温, 却还在。   “……我没事。”柳凝轻声说, “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这话她从前好像说过。   毕竟救命之恩, 也不是第一次了。   柳凝道完谢,然后看见长乐站在他身边, 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担忧,似也是被吓了一跳。   而她身边的赵承和,也担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刚刚吓了我一跳, 怎么会突然……”   “现在没事了,多亏太子殿下救了我。”   柳凝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 看了一眼景溯。   他原本在瞧着他们, 见她看过来, 目光微微一触, 便转过了头去。   柳凝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险些落水一事, 倒是可当作借口——她以受了惊吓为由, 告辞了长乐与赵承和,回了顾府。   景溯没过多久也离开了,留下了赵承和兄妹二人, 在河边面面相觑。   他乘着马车回了府邸。   出使他国,使臣多住在使馆,但景溯身份特殊,可不受这些条律约束。他只是偶尔去一趟使馆驿站,多数时候,待在自己在燕京城的私宅中。   他下了马车后,穿过花木丛生的庭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另有一男子,一身松青色的衫子,手里持着一把山水写意的折扇,见到景溯进来,弯唇一笑:“回来了?”   景溯“嗯”了一声。   这人是沈弈,曾是景溯的伴读,两人交情还算不错,此次入梁,沈弈也是随行的官员之一。   比之常人,沈弈与景溯的关系更近一层,算是东宫的心腹之臣。   “那长乐公主如何?”沈弈将棋盘铺开,欲与景溯对弈,“听说是这北梁一等一的美人,可入得了你的眼?”   “不过尔尔。”景溯在棋盘边坐下,“长什么样,已经忘了。”   他执黑棋先行,取了一枚棋子,点在棋盘一角,沈弈执白棋走,一边落子,一边摇了摇头。   “你总是如此。”沈弈笑着叹息一声,“谁也瞧不上,除了柳——”   “沈弈。”   景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沈弈从善如流地收了声,不再多说,专心下棋,心里却直摇头。   但凡提到那女子,他便总是不同平日……只能说,陷得太深。   柳凝与景溯之事,沈弈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他还知道,此行来北梁,虽说是有要务在身,但也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女子而来。   一盘棋安静地下完,景溯赢了半子,沈弈看着棋面,却摇了摇头。   “你平日总能赢我二到三子,今日是怎么回事?”沈弈说,“心神不定?”   “没有。”   “可是又见到她了?”   景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沈弈笑着将棋子收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她带回来?”   “……”景溯偏过头,起身,“我不会再管她了。”   他正色说完,便到一边取了本卷宗,自行翻看,显然是不想再就此事多言。   沈弈无奈地看着景溯,每次聊到这种话题,他都是这样的反应。   上回也是。   那次是从北梁六皇子府里回来,似乎也遇到了柳凝……他记得当时景溯虽没有说什么,却面色阴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外人,直到一整日后才出来。   真是。   沈弈摇了摇扇子,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在搞些什么名堂。   夏日里雨多急骤,半夜又下起了雨,又猛又急地敲在窗棂。   雨下了半宿,直到第二日晨间才放晴。   柳凝坐在顾府的回廊边,看着檐角慢悠悠滴着水。   廊边的蔷薇花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还没入秋,便凋零了。   她便将几朵蔷薇绣在了绷子上,淡粉色的花瓣,带刺的茎,落在素绸缎上栩栩如生。   大小差不多适合做一个香囊。   柳凝想起,自己似乎曾答应过景溯,要亲手绣一只送给他。   她便继续绣了起来,绣了一上午,香囊堪堪完成。   然而柳凝看着手里的香囊,随即又想到,她好像也没什么机会送出去。   景溯如今待她生疏冷淡,恐怕不会收下……她也不可能不顾颜面自尊,觍着脸贴上去,自讨没趣。   柳凝将香囊丢到一边,觉得自己果然是太无聊了些,竟做起了这些多余之事。   她懒懒地靠在廊边,想起婢女来信,说是这两日间,顾曦便会回来。   正好,她要将赵承和的事情,好生与他谈一谈。   她是不会嫁给赵承和的。   柳凝微微阖眼,比之从前,她好像有些变了。   她只对报仇坚决,从不在意其他事,也不在意其他人。   至于和什么人在一起、嫁给什么人……只要有利,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曾期待过姻缘,觉得无所谓,就算到了如今,对嫁娶之事,也没存过什么憧憬或是幻想。   但她终究学会了拒绝。   至少,她知道了她不喜欢什么。   柳凝在廊边靠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忽然有婢女匆匆赶来,将一封花笺递了过来。   是长乐公主送来的帖子。   柳凝拆开看了一眼,竟是约她午后到她私宅中参宴,说是府里新进了几品天竺睡莲,要与一众贵女品评欣赏。   她把请柬捏在手里,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应了长乐的邀约。   反正顾曦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把话讲清楚便无事,又何必拂了这北梁公主的脸面。   一架香车载着柳凝到了长乐的私宅。   她由府中婢女领路,穿过重重庭院,发现长乐府上除了贵女,也有几名男客。   赏花宴设在临池的水榭中,纱帘降下,随着微风轻轻拂动,长乐坐在主位上,柳凝则坐在她下首左位。   她来得尚早,此时水榭里只有她们两人。   柳凝问起府中男客之事,长乐掩着唇笑:“六哥哥也在,他也带了几位朋友来。”   柳凝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如此。   却又见长乐持着一把团扇,掩住半边脸,悄声道:“南陈那位太子殿下也来了……阿凝你,高不高兴?”   长乐的声音只容她一人听见,柳凝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难道长乐发现了什么?   她不觉得她露出了什么破绽,景溯那边对她的态度也是生疏冷淡……或许这只是长乐的试探。   “公主说笑了,我也就见过那位太子两面,能生出什么心思来。”柳凝轻轻说,“听说陛下有意选一位公主,嫁至南陈,也不知道最终是哪位公主……能与那位太子结下姻缘。”   “确有此事。”长乐点点头,“只是人选,父皇还未定下来。”   柳凝问:“若选的是公主您呢?”   长乐一愣,随后低头笑道:“那……自然是顺从父皇的安排,梁陈缔盟结好,我身为皇女,自然责无旁贷。”   她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有一丝羞涩无意间从语气里流露,两颊也升起一抹淡淡绯色。   似乎对景溯本人,也是颇为中意的模样。   柳凝将她的反应收进眼底,只是反试探一小下,这公主便将心意流露了出来。   至于刚刚长乐向她提起景溯,恐怕也未必知道他们关系,不过是存了试探之意,想看看她是不是也对景溯有意。   “公主与太子殿下,可谓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柳凝弯起一抹笑意,柔声道,“阿凝就在此,祝愿公主能达成心中所愿。”   这话说得颇为熨帖,长乐也不免笑了起来。   那夜她见景溯抱着柳凝,还以为他二人有什么纠葛……然而此时,柳凝却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大方,看着就不像对景溯有什么情愫。   看来是她多虑了。   长乐眼里的猜忌慢慢褪去,随后她取了桌上酒盏,对着柳凝举了举:“是我误会了……承你吉言,来。”   柳凝持了杯盏,却没喝,只是沾了沾唇,随后放下。   “阿凝怎么不喝?”长乐问,“这是特制的莲花酿,青莲入酒,整个燕京城,独独我府上有,就连宫中,也是没有的。”   “我身子不好,饮不得酒。”柳凝解释道。   “瞧我,竟忘了这一着,罪过、罪过。”   长乐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命婢女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托着木盘上前,将一杯蔷薇露放在柳凝面前。   “阿凝既然喝不了酒,尝尝这蔷薇露倒也不错。”长乐说,“这亦是我府中特制,未掺酒水,尝尝?”   “那便承了公主美意。”   柳凝将面前杯盏拿起,一阵清幽的香气入鼻,味道不似寻常花酿那般浓重,别有一番清冽之感。   入口则是恰到好处的甘甜,确是难得的珍品。   柳凝饮罢,微笑:“确实是好东西。”   “我府上好东西可不少,六哥哥府中也是。”长乐轻轻笑道,“阿凝,若是你能成为我的六嫂嫂……”   “六殿下天潢贵胄,自有名门淑女相配。”柳凝没有让她说下去,“殿下定能觅得良缘,还请公主……莫要再提此事。”   长乐摇头,长叹一声:“阿凝啊,我六哥的好处那般多,为何你就——”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无益。”   柳凝温柔地笑了笑,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也罢。”长乐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你既然话说得这样明白,以后我也不会再强行撮合你与六哥……你也不必总是找推辞,避着我们。”   这样最好,柳凝想。   她本也不打算得罪这兄妹二人,没打算交什么朋友,只要不替顾曦结仇便可。   不一会儿贵女们也都到了水榭,纷纷入座,场面顿时热络了起来。   莲池上有一座戏台,正对着水榭,距离不远,上头安排了歌舞与戏曲。   柳凝对歌舞兴趣不大,戏却瞧得津津有味,长乐特意请了燕京最有名的戏班子,排了一出《目连救母》,此时正在那浮水的戏台子上演着。   这是个天竺传说,她从前在杂书上读到过,是个孝子成佛之后,救助度化其母的故事。   这戏里的母亲,却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死后入地狱,本就是她该有的报应。   这个故事总是给柳凝很微妙的观感。   大义灭亲是正道,孝悌忠信却也并非无理……若是这样的事情叫她碰上,恐怕也是难以抉择。   鼓乐琵琶吹吹打打,水袖缠绕着花腔,正唱着那句“彼苍梦梦,我佛昏昏”,柳凝却忽然头晕了一下。   她伸手扶额,晃了晃,觉得眼前有些花。 第89章 她感觉快要烧起来   柳凝身体轻晃, 离她最近的长乐,先发现了异样。   “阿凝?”长乐有些担忧地看过来,“你……怎么了?”   “我……可能有些累, 没什么事。”柳凝勉强弯起一抹笑, 尽量不使异态流露出来。   “还说没什么事?你脸色白得吓人,声音也不对劲。”长乐语气关切, “可是这几日没睡好?……不如我叫人扶你下去歇一歇。”   柳凝这几日的确睡得不好。   她身子一向弱,从前在南陈时, 偶尔也会头晕, 后来景溯为她请了郎中医治, 服了一段时间的药, 才渐渐好转了许多。   如今这是旧疾复发?   柳凝被婢女搀扶着,晃晃悠悠起身, 隐约听到长乐命人将她送至客房歇息,她想要拒绝,可是声音却微弱, 谁也没听见,便被府中婢女搀扶着, 离开了莲池边的水榭。   她被搀着, 往后院去, 进了一栋双层的小楼阁, 婢女把她扶上了楼, 送进了一间屋子里, 安置在床上, 便躬身退了出去。   柳凝在婢女走后,迅速撑着起身,身子再虚弱, 却也咬牙下了床。   她自然发现,此刻的情形不大对劲。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异常考究,桌椅帘帐都不是凡品,就算是长乐公主奢靡成性,一间小小的客房,也万不该如此讲究。   柳凝勉强走到桌边,看到桌上摆着青玉酒壶,提起来轻轻晃了晃,又闻了一下。   是新酒,满满一壶。   这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柳凝知道,自己大概是被算计了。   她目光落在酒壶边的两只玉盏上,灵光一现,前后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落进了一个何等恶毒的圈套里。   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   如她所料,赵承和走了进来。   随后门口传来了一阵清脆声响,似乎是……落锁的声音。   赵承和掀起珠帘,款款走进来,见到柳凝站在桌边,愣了一下。   这似乎与安排好的不一样。   当初定下的计划,是长乐在酒中下药,然后将柳凝送到此处,他再借着药力与她纠缠一番……如此这般,她除了嫁给他,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然而现在看来,情况却好像不太对,她本该好好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才是,谁知竟生生站在桌边,朝他看过来。   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赵承和却不知,其实他们兄妹的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唯一算漏的,是柳凝的忍耐力。   她的意志力很强,从前疾病发作之时,身子再弱、头脑再混沌,亦能强撑着拼出一丝清明,留给自己冷静思考的余地。   她也不会就此认栽,就算被逼入绝境,也要绞尽脑汁,求一丝逃生的希望。   先前被长乐算计喝下的药,效果越来越强,柳凝的脸色愈发苍白,看着赵承和走近,心跳渐渐加快。   倒不是因为慌乱。   而是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让药效有如浪涛般迭起。   柳凝咬了咬唇,她本以为是迷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这兄妹两人好歹也是北梁皇族,对付她,竟用上了这般手段。   当真是……下作。   赵承和离得很近,他也终于看出来柳凝神色不同以往,伸出手先探了探她的额头,再顺着往下,碰了碰她的肩头,最后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了怀里。   柳凝自是没力气拒绝。   赵承和终于笑了,看来,他们的计划,并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她还清醒着……左右也反抗不了,倒也无妨。   说不定还另成情趣,他终究也是个男人,待到敦伦欢好之时,自然也不希望身下人是一条死鱼。   柳凝觉得身体有些热。   赵承和也感受到她肌肤上传来的情热,便也不再耽搁时光,抱了温香软玉在怀,便要往床榻走去。   然而柳凝却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   赵承和低头,看到女子脸色苍白,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雾。   她看上去好似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即便是他,心中也不免起了一丝怜惜之意,便稍稍松开手。   听听她要说什么,倒也无妨。   “六殿下……”因着中气不足,柳凝的声音显得格外柔软,“你和长乐,给我下了药,是么?”   “阿凝,我也是没有办法。”赵承和倒也没否认,点了点头,“你总是百般拒绝我的好意……我求而不得,想要得到你,也只好出此下策。”   他一副情深款款的模样,柳凝却觉得胃中翻涌。   她捏紧了左拳,隐在宽大的袍袖下。   “六殿下,就一点也不顾我的想法么?”柳凝低头,声音却依旧柔和,“其实我对于殿下,也未必一点无情,您又何必……”   “阿凝啊,如今说这样的话,可不管用。”赵承和牵起她的衣带,拿在手里把玩,“这话若早些说,或许尚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今日你我之事必成,多说无益,你若乖顺一下,兴许等下我还会稍稍怜惜你一些。”   他似乎并不被她的温言软语所迷惑,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今日将两人之事做实。   手中衣带一抽,柳凝腰间的衿带便松落下去,身上的外衫散开,露出里面的素白中衣,还有一抹细细的雪颈。   柳凝拢起外衫,手指抓紧了衣袖:“你这样待我,不怕兄长他——”   “顾曦又如何?”赵承和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届时你成了我的人,他除了乖乖把你嫁给我,还能怎样?”   “我劝你莫把顾曦看得太重,就算父皇赏识,却也终是外姓之人——又如何能与皇族相提并论?”   赵承和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终于没了声息,似乎是认了命。   他目光微微柔和了些,虽说主要是贪图顾曦手里的兵权,但对于柳凝……除去利用,倒也并非一丝情意也没有。   乌发雪腮,眉目若画,温温婉婉间,性子又是那样捉摸不透……如此美人,整个燕京城中,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与他倒也算般配,只要她乖顺些,日后他自不会亏待了她。   待他在顾曦襄助之下,登上帝位,此后便是有再多女人,也只尊她一人为后。   这样,倒也算弥补了她现下的委屈。   赵承和这样想过后,心里本还存着一丝愧意,此时也堪堪抹平。   他又要将柳凝抱起,可是衣袖被牵住,他眉头不禁皱了皱,耐心渐渐消失。   “又怎么了?”   “今日之事,既然已无法避免……那还请六殿下应阿凝一个请求。”   “你说。”   “请六殿下……陪我共饮一杯。”柳凝声音微弱,“权当是……交杯酒。”   赵承和听她这样说,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她要求什么名分或保障,万万没想到,只是一个交杯酒的请求。   到底是女人。   “也好。”赵成和没有拒绝。   桌上正好有现成的酒,他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也算是成全自己。   赵成安身份高贵,自认风流而不下流,像今日这样的苟且之事,她肯服软妥协自是最好,共饮交杯,倒也算将这桩丑事,化作美谈。   何况美酒亦是助情之物。   他看了一眼漏壶,觉得不差这点时间,便应了下来,扶着柳凝坐在桌边,将两杯玉盏斟满酒,递了一杯给柳凝。   酒液清澈,带着一丝特殊的幽香,是长乐府里特制的青莲花酿。   柳凝抬起酒杯,手有些抖,似乎虚弱到了极点,脸色也一反适才的苍白,渐渐泛上绯红,显然药效在她体内,已发挥开了作用。   赵承和看着她面生红晕,心跳快了些。   酒还未入口,人已经有些熏熏然。   他们手肘相互挽住,摆了对酒交杯的姿势,赵承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抽出手,将空了的玉盏放到一边。   柳凝也将玉盏放下,赵承和扫了一眼,皱眉。   玉盏里酒液盛得满满,竟是一滴未少。   “你怎么没喝?”   “我为什么要喝?”   柳凝的声音依然虚弱,却与先前的语气陡然不同。   仿佛匕首的刀锋,尖锐而冰冷。   赵承和大惊,尚未想明白她为何态度陡转,一阵昏沉感便袭入脑中,猝不及防。   他眼前一黑,从凳子上倒了下去。   男人仰面摔在地上,一动不动,柳凝刚好默数到五。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桌上酒盏拿起,杯斜酒倾,悉数洒落在赵承和的脸上。   在赵承和未进来前,她曾先一步揭开过酒壶盖子,待脑海中理清了事情的原委,便当机立断,将身上携带着的迷药药粉洒了进去,盖上壶盖,这之后,赵承和才推门进来。   她一直很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深知女子柔弱,遇上些什么事难以自保,所以柳凝从不空手出门,宽大的衣袖下,总是隐藏着防身救急之物。   她右边袖袋里,常备着一包迷药药粉。   而左边的袖袋里,则是一根短短的银簪,一头磨得尖尖,堪比利刃。   柳凝不会贸然出手伤人,然而此时银簪却也排上了用场。   她左手一直呈握拳状,此时缓缓张开,血从手心里滴落下来,像是一粒粒红豆。银簪的尖头则扎在掌心肉里,嵌得很深。   她不想被药物控制,便用疼痛为自己留出一丝清明神志,与赵承和耐心周旋,终于诱着他喝下了掺药的酒,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   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那迷药药效迅速,持续的时间却也不长,也就一盏茶。   她若再磨蹭下去,等到赵承和醒过来,那便是真正的无计可施了。   柳凝先去推了推门,果然从外面锁上了,出不去。   不过她也没有慌,冷静思索了片刻,想起来时被婢女搀扶着,隐约看到楼阁边,有一棵花树,约摸两三层楼高,若是能从窗边够到,便能顺着树爬下去。   她按着模糊的记忆,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窗,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线天光。   之所以只推开一条缝,是因为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没有。   助情药物在她的体内愈演愈烈,像是顺着血管燃出一片烈火燎原,又像是柔韧的藤蔓牵拉着她的肉骨,想拉着她下坠,坠到一片黑暗的温柔乡里。   到此为止了么?   不。   柳凝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将左手张开,右手握上了嵌在掌心的银簪,用力一拔。   她痛得一缩。   血流出来,她看到鲜红的颜色,有些晕,却也比刚才清醒了些。   柳凝要的就是这份清醒,她手下没有迟疑,用簪子在掌心又重重划了一道,虽然痛得发抖,却也暂时摆脱了被药物控制的模糊。   她咬牙将窗户完全推开。   窗边是花树,她向下一看,愣住。   她看到了景溯。   他像是刚好赶来,要往楼阁上去。步履匆匆间似有所觉,抬头看一眼,一怔之下,也停住了脚步。   景溯站在花树下,仰头望过来;而柳凝则扶着窗栏,低头看着他。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直到手心的疼痛跳动起来,柳凝如梦初醒。   心脏咚咚直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涌起了些力气,把着树枝翻过窗框,鞋底踩在花树的树杈上。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树干,一点一点往下去。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脑袋亦是昏沉起来,抱着树干下到一半,手松了松,整个人便滑落着往下坠去。   风在耳边呼啸,树枝晃动,摇落簌簌花瓣,落了景溯衣襟,而她,则落在了沾满花瓣的怀里。   他低低地闷哼一声,为了接住她,似乎抻伤了一只手臂。   不过他并没有放开她。   柳凝靠在他怀里,终于安定,同时,心脏轻轻抽动了一下。   酸酸涩涩。   她被下药、被轻侮,依旧能冷静思考对策;掌心被银簪扎破、疼痛入骨,却依旧能忍耐……然而面对这些时,她的心里却未曾有过太大的波动。   直到此时。   明明是被拥抱在怀里,却觉得心里泛开了酸痛,眸中则雾气凝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但柳凝不喜落泪,也从不在人前哭泣。   她最终只是眨了眨眼,伸手搂住了景溯的脖颈,靠近,将侧脸贴在了上面。   她现在很热,浑身快要烧起来似的,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肌肤,汲取片刻冰凉。 第90章 到时候,可别后悔。   他微凉的肌肤, 还有胸前衣襟上的银蚕丝纹,贴在柳凝的脸颊边,如甘霖一般, 稍稍浇灭她血液间流窜的业火。   但, 好像还不够。   她双颊烧红,靠在他怀里, 人轻松下来以后,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柳凝最后感觉身子一轻, 似乎被他抱了起来。   她羽睫颤了颤。   她自是不想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下, 失了清白。   但若是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柳凝无心抗拒, 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任由景溯搂抱着。   她没听见他开口说一句话。   她双眼微阖,神思像缠绕的香雾, 慢慢引着她,陷入一个亦幻亦真的梦境。   梦里好像是一座亭台,男人将她放在座上, 后背抵着栏杆……她觉得有些渴,近乎本能地凑近那对丰润的唇, 却被他有些狼狈地躲开。   他往后, 却偏偏两人发丝绕在一处, 缠成了结。   男人只好先伸出指尖, 将两人的头发分开……谁知却叫她钻了空子, 柔软的唇覆上来, 贴在他微凉的颈侧。   他似乎僵了一下, 呼吸促了促,随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停下。”他的声音, 隐约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然到时候,可别后悔。”   柳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后悔。   不过下一刻,她确实有些后悔。   他的手抚上她耳边,取下了一粒珍珠耳珰,然后倾身,重重地咬在她的耳垂上。   又痛又麻。   柳凝抽了口气,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快慰。   她感受到唇顺着耳垂往下,逐渐移到颈窝。   微微战栗的感觉沿着脊柱向上,她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他指尖拂过她的唇瓣,似乎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嘴里,舌尖瞬间泛起凉意,带着一丝辛辣的感觉,钻入鼻腔。   她呛咳起来。   亭边临湖,湖水泛着微波,映得日光粼粼。   当柳凝再次睁开眼时,低垂的日暮将湖水染红,已是黄昏。   她所在地方是十字亭,距离长乐公主宅邸不远,此处人烟稀少,寂静得很。   亭子里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旁人,柳凝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景溯的影子。   唯有身上披盖着的一件深杏外衫,提示着他曾经在这里过。   然而许多细节之处却想不起来,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如今只剩一些绰绰影影的片段,从脑中一晃而过。   竟像宿醉一般,她现在有些头痛。   柳凝吁了口气,不再去多想什么,只是将披在身前的外衫取下,叠好,捧在怀里。   她伸手时微微愣了一下,看到左手被药纱裹了起来。   之前为了自救,她用银簪扎破了自己的手,流了不少血……如今手腕、手背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一点痕迹也没剩下。   左手掌被白纱重重叠叠包着,结打得歪歪扭扭,活像只臃肿的白粽子。   是他一贯的风格。   柳凝看着粽子一般的左手,忍不住笑了一下。   湖边渐渐起了风,天色也越来越暗,她没有再多作逗留,走到附近街市上租了辆马车,回到顾府时,庭院里已经掌了灯。   顾曦还没回来。   柳凝也就无需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她泡在浴桶里,水里浮着茅香叶,心口的蝶纹隐在水下若隐若现。   柳凝将今日被赵承和碰过的地方,揉搓了几遍,心头的不适感消失后,手指慢慢抚上耳边。   她回府后才发现,左耳边的明珠耳珰不见了。   想来是被他拿走了。   柳凝心中微澜,随即又很快想起,当时为了从树下接住她,景溯的手臂,似是受了伤。   虽说他们不该相见,但……他也算救了她。   无论如何,应该当面道一声谢。   于是第二日,柳凝将他的外衫放进竹篮子里,还带上一壶药酒,便提着去了景溯的私宅。   他的宅邸位置,并不难打听。   她下了马车,拎着篮子走到府门口,通报了一声,很快便一个身着松绿袍的年轻男人,出了府门迎她。   来人不是景溯。   “柳小姐,好久不见。”   男子文文雅雅地施了礼,柳凝一怔,只觉得此人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大人是……”   “在下沈弈。”沈弈笑了笑,“从前在沈府有过数面之缘,柳小姐不记得了?”   柳凝这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她曾与沈月容在沈府待过一段时日。   当时沈弈是新任家主,对她们也算是颇多照顾……后来沈月容病故,丧葬之礼亦是由此人亲自操持,办得极是周到。   柳凝对沈弈,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柳小姐到这儿来,可是来见太子殿下的?”沈弈笑了一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柳凝觉得这个人好像是知道她与景溯之事,微微有些不自在。   “……昨日承蒙太子殿下搭救,今日特来道谢。”她解释道,“殿下他昨日似是受了伤,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殿下他昨日回来,由医官诊治过后,便一直待在房中,谁也不见——便是臣,也未能知悉殿下情况。”沈弈执着折扇柄,轻轻敲了敲手心,“所以……恐怕还需柳小姐您,亲自去瞧一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柳凝引进府中。   沈弈的话虽是一本正经,柳凝却还是听出一丝调侃之意。   “沈大人就这么带我去,不需要向殿下通报一声么?”她抿了抿唇,“殿下不见外人,若是不经通报便贸然拜访,岂不是要吃个闭门羹?”   沈弈侧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殿下来说,柳小姐怎会是外人?”   柳凝没想到他话说得这样直白,脚步猛地一顿。   她发边的银蝶步摇晃了晃,默了片刻,哂笑道:“沈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与殿下,并非是大人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解释了两句,又觉得稍有些词穷,毕竟她与景溯的关系,着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哦……是在下失礼了,还请柳小姐莫怪。”   沈弈朝柳凝躬身,致歉请罪,可唇边却仍挂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显然她是越描越黑。   柳凝决定不在此事上多作辩驳。   她安静地跟在沈弈身后,直到他在一处幽静的院门前停下,折扇斜斜一指:“此处便是殿下的居所了。”   “柳小姐,请进去吧。”   沈弈笑了笑,便摇着扇子离开,只留下柳凝一人在院门前。   她犹豫了一下,迈步踏了进去。   这院落不大,布置颇有些古意,青绿色的地锦爬满了墙,夏日艳阳下,彰显出清清爽爽的翠意。   此处没有婢女执守,不合常理,柳凝怀疑是沈弈事先将人全部屏退了去。   真是……   她摇了摇头,明明她只是来正常探望,顺便道个谢——此情此景,倒像是她与景溯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奸情。   柳凝来到房门口,门虚掩着。   她微微迟疑,最终推开一半,探身进了屋里。   屋里很静,鎏金香炉里吞吐着沉水香,沁人安神,榻上和桌边都没有人。柳凝目光一转,最后落到一侧的拔步床上。   景溯身上盖着锦被,双目阖着,似乎正沉睡着。   柳凝微怔,暗怪自己莽撞了些,她不该就这么贸贸然进来,若是惊扰了他的休息,那便是罪过了。   她轻轻地将竹篮子放在桌上。   景溯没醒,呼吸匀净,似是睡得很沉,柳凝见此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之前他抻伤的是右手臂,此刻这只手垂落在锦被外,寝衣袖内隐隐有包扎起来的痕迹。   应该是上过药了。   柳凝这便安了心。   她凝视着他的面容。   明明是那样肆无忌惮的一个人,闭眼沉睡时却是这样安静,甚至透着几分温顺可爱的感觉。   温顺可爱,用来形容男子,本是极不恰当的。   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听说……老虎眯着眼睡着时,也会有些像一只大体格的猫。   柳凝看了一会儿,忽然惊觉她已经耽搁得太久。   她不能在待下去了。   她轻轻迈开步子,转身,足音微不可闻。   柳凝没有回头。   若是她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在她转身的瞬间,床榻上的男人便睁开了眼。 第91章 她好像失踪了   景溯是装睡的。   他一向眠浅, 一点动静就能让他醒来,先前柳凝和沈弈在院门外说话时,他便听到了。   之后, 他听到门被推开, 她周身的香气慢慢靠近。   景溯很想睁开眼,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还不知道, 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于她。   来北梁已经有一段时日, 也零零散散见过她几次, 可他们终究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他拿捏不准, 该如何对待这个女人。   景溯慢慢撑起身, 他的伤不重,已经好了许多, 他站起,步行到桌边,翻看着竹篮里的事物。   那是她带来的, 里面放了他先前留下的外衫,还有一瓶药酒。   外衫上的银丝纹, 有添补过的痕迹。   先前他接住她时, 不慎勾坏了一角……想来是她回去后, 又重新缝补上的。   她绣工精湛, 又独具匠心, 破损处并未还原原先纹样, 而是在其基础上添了几朵银丝勾勒的杏花, 瞧上去极自然,不显分毫突兀。   景溯贵为太子,喜精舍爱华服, 虽谈不上娇贵,衣食住行却也颇为讲究——如这般钩破了边角的衣衫,也无需缝补,直接丢掉便是。   然而眼前这件,他却没扔。   他指尖从银丝花样上轻轻划过,瞧了片刻,末了,收进了衣箱里。   景溯合上竹皮衣箱的盖子,随后朝窗外望了一眼。   院落里几株绣球花开得正好,粉白浅紫一片,有蜻蜓偶尔停留在上面。   她离开时,春天还没到,而现在却是快到了夏末。   柳凝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沿着来时的路,分花拂柳,出了宅邸的大门。   她拐进宅邸一侧的巷子里时,脚步顿了顿,回头瞧了一眼。   以后大概是不会来这里了。   她本不该主动见他,这次来是为了送药致谢……可惜他睡着了,她想要道的谢没有说出口。   不过她想,他看到那件缝补过的衣衫,还有药酒,应该能领会她的心情。   柳凝低下头,理了理衣袖。   东西送过去了,他们之间的事也就到此为止……她不该再多想这些无用之事。   她定了定神,沿着空无一人的窄巷子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前方有阴影透露。   柳凝抬头,顾曦正站在她面前。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不少侍卫,手中执着剑戟,在日光下幽幽闪着寒芒。   顾曦沉着一张脸,盯着柳凝,幽黑的瞳仁里浸满了怒意。   他没说话,柳凝却知他为何而怒,低低叹了口气:“哥哥,你回来了。”   没想到顾曦竟是今日回来,若她知道,就不会走这么一趟了。   “我是回来了。”顾曦默了半晌,缓缓开口,“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在府里……果然,是在此处。”   柳凝不语,顾曦眉头皱起:“多久了?”   “……什么?”   “你们这样见面,有多久了?”   “……”   柳凝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她与景溯前前后后见过几次,但都有旁人在,唯独昨日他救她的那次,还有的……就是今日。   “不是你想的那样。”柳凝轻声道,“昨日他救了我,还受了伤。我今天来,也只是为了道声谢,并没有……其他的心思。”   然而顾曦却好像不太相信。   “救你?”他冷笑一声,“他不害你就不错了。”   柳凝一怔,随后摇摇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有害过我。”   这话不假思索便说出了口,说完后她才觉得微有些不妥。   此时她该保持沉默才是,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恐怕顾曦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觉得,她是被景溯迷惑了。   顾曦的反应确实就像她料想得那般。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先退了下去,窄窄的小巷子里,只有兄妹二人。   “阿凝,那人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竟说出这样的话。”顾曦又气又怒,眼中带着一抹沉痛,“你难道还想被他捉住,继续做他的禁脔么?他从前……那样折辱于你,你都不记得了么?”   柳凝垂下眼:“我记得,也没有要继续做他的禁脔。”   其实,他只是关着她,并没有把她当什么禁脔。   在朝暮居时,他再愤怒、心里再是恨她,也并没有强迫她做些什么……那段日子,其实比在柳家、在卫府,都要快活许多。   但柳凝并没有再多辩解什么。   “哥哥既不愿我多见景溯,以后我避着他就是。”她淡淡地抬起眼,盯了顾曦一会儿,“那六皇子呢?”   顾曦一愣:“什么意思?”   “哥哥不是打算把我嫁给六皇子么?”她问,“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么?”   顾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原来早就被她瞧破了。   他确实有这样的打算。   赵承和是北梁一众皇子中,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个——虽说目前谢家颇受皇帝忌惮,但赵承和本人却文武双全,且礼贤下士,是一众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由他鼎力相助,赵承和便能坐稳这储君的位子,之后再继承大统……柳凝若嫁了他,便能成为北梁的皇后。   顾曦沉默良久,算是默认了这个想法。   柳凝点点头,问:“哥哥是觉得,储位最终会落在六皇子手里,所以这才决定联姻,将我嫁过去,以示支持的诚意?”   顾曦吃了一惊,随后脸色沉下来。   “你是觉得……为兄在拿你的婚事,当作筹码?”他冷声道,“阿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意牺牲妹妹的兄长?”   “那为何一定是六皇子?”柳凝问。   “我看中六皇子,是为了你好。”顾曦深深叹了口气,“阿凝,你嫁给六皇子,若将来他承了帝位,你便是皇后……也只有这样,才有能力与景溯抗衡,才能护得住你。”   其实他也不愿柳凝嫁入宫中。   若是将她嫁入平常人家,或许能一生顺遂——但那南陈太子屡屡纠缠,寻常男子,又哪有能力护得住她?   他长年征战,难保有朝一日便命丧沙场,思来想去……唯有让她成为皇后,身居高位,才能保护得了她。   而六皇子是最好的人选。   “阿凝,六皇子为人温和有礼,对你一往情深。”顾曦说,“那一点不比那景溯强上许多?”   柳凝原本还在思考,如何将六皇子算计她的事情,委婉地告诉顾曦。   此时却听到他这样说,心头却是陡然一沉。   “哥哥,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吗?”她不再思索,直接开口,“六皇子与长乐合谋,给我下了药,然后……他企图非礼于我,就是为了强迫我嫁给他。”   顾曦一愣。   “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柳凝缓缓道,“幸好我早有防身的准备……可即便如此,却也很艰难才逃脱。”   她把手上的药纱解下,掌心有两处还未愈合的伤口,触目惊心。   顾曦怔怔地看着她手上的伤。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怎会如此,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柳凝手里的药纱,掉到了地上。   “哥哥不相信?”她静默半晌,忽然一笑,“也对,在哥哥眼里,我早已和景溯同流合污……这件事,说不定是我编出来的,只为了能摆脱与六皇子的婚事,好和景溯双宿双飞。”   “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她语气温温和和的,唇边也带着一丝微笑,可是眼里映出来的,却是尖锐和冷漠的情绪。   顾曦心头颤了一下:“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柳凝却转头就走,她脚步匆匆,沿着反方向离开。   “阿凝——”   顾曦着急地跟上去,从身后喊了她一下,可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她匆匆跑了起来。   顾曦跟着她转过街角,然而人却已经消失,找不到了。   他有些着急,派带来的侍卫搜寻,可在街上查了一圈,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晚上,柳凝依旧没有回顾府……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传回来。   她好像,失踪了。 第92章 渡气   深夜, 顾曦在府里急得团团转。   他心焦如焚,也有些悔恨。   无论如何,他下午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他知道柳凝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她是他这世间唯一还存活着的亲人, 他们共同承担着恨与怀念, 是彼此相依为命的存在。   就算他对事情的真实性有质疑,也不该流露出不信任的态度。   但覆水难收, 说出去的话已无可挽回,他现在不知道柳凝在哪里, 也没有任何能找到她的头绪。   顾曦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深深叹了口气, 看向窗外。   窗外夜沉如水。   这么晚了, 她究竟会去哪里?   同样的夜晚,顾宅是一片安静的死寂, 而燕莺楼里,却是笙歌笑语、灯火流璨。   这里是燕京最大的烟花之地。   热闹多集中于华美的厅室里,而楼阁下的花园里, 却清冷许多,只悬着几盏幽幽的灯笼, 散着朦朦胧胧的光。   花园里种着不少花, 然而夜色幽暗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花园里有一个小池塘, 月色和灯光倒映里头, 泛起柔和的波光;池塘上有座廊桥, 檐角翘起, 一根根立柱等距排开,连结这桥栏与桥身。   整座桥都上了朱漆,颜色很是鲜亮, 有些像月老庙门前的姻缘桥。   不过这里是青楼,大多是逢场作戏的女子与恩客,欢愉尚且来不及,又有谁会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到这红桥上走一遭?   所以这朱色桥,异常的清冷,华美楼阁上传来的琴音与笑声,仿佛离这儿很远。   只有柳凝坐在这桥栏上,背靠着廊柱,静静望着桥下水面。   她手里提着一壶杏花酿,已经喝了一半,双颊微微有些烧红。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柳凝侧过头,借着暗淡的灯光,看到男人一身杏色衣衫,朝她走过来。   他停在面前,低头瞧着她。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柳凝略微仰着头,轻笑着叹了一声,“我躲在这里,你都找得到。”   景溯半张脸浸在夜色里,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打量着她。   她现在的打扮,与平常很不一样。   乌发高高地束起,用玉簪别好;细细的眉似是用黛笔描粗描深了些;身上穿的,也不是先前的裙衫,而是一身男式锦缎直,墨色,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纹。   竟是做男子打扮。   她此时斜斜靠着廊柱,抬头瞧着他,灯光晦暗不明,将她染出一丝雌雄难辨的美感。   她这副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有暗探来报,说你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景溯看了一会儿,偏过头,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然后就猜,你十有八九是要扮男装,躲进烟花之地,好让顾曦找不到你。”   他猜的完全正确。   无论躲在哪里,都有被顾曦找到的可能,唯独这里——顾曦洁身自好,从不涉足这样的风月之地;他也不可能想到,柳凝竟会躲在这里。   柳凝看着身前的男人,轻轻一笑。   他是真的很了解她。   她只消做一件事,他便能将后续全部猜出——不得不说,他们之间确实很有默契。   至于他话里提到的其他事……柳凝没有问为什么会有暗探跟着她,也没有问他为何会了解她与顾曦的事。   她今天什么也不想问。   只想喝酒。   柳凝轻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抬起来饮了一口。   身边传来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景溯掀起衣摆,跨过桥栏,在她身边坐下。   “顾曦惹你伤心了?”   “其实也谈不上伤心。”柳凝说,“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罢了。”   “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了这里?”景溯声音微沉,“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可我现在这一身,谁也瞧不出我是女子。”她唇角弯了弯,转换了话题,“我作这样的打扮……殿下觉得怎么样呢?”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素来矜持,眼下竟问出这样的话。   宽大的墨色衣衫,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即便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亦难掩清艳之色。   ……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别样的韵味。   景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怎么样。”他说,“不伦不类的样子,滑稽得很。”   “是么。”柳凝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殿下会哄我两句。”   “哄你?”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凉凉,“是谁跟顾曦说……以后要避着孤,再也不扯上关系了?”   她是这样说的?   柳凝晃了晃酒壶,杏花酿带来的醉意微微上头,脑袋空荡荡,早已不记得先前跟顾曦说过什么了。   不过反正也无所谓,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打算等着身边的男人来哄一哄她。   就算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即便醉了,她也断不会把这种小心思表露出来。   柳凝抬起酒壶,再饮了一口。   她脸颊微微有些红,景溯辨不清是灯色所映还是醉态,便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侧脸。   略有些烫。   他眉头不由得皱起:“你喝了不少。”   “也没有,不过半壶杏花酿。”柳凝偏了偏头,“也许,我本身便不太适合饮酒。”   “你也知道。”他语气凉凉,“你的身体如何,你又不是不清楚。”   “偶尔一次没关系。”柳凝笑了笑,“即便是我,有些明知不能碰的事情,却也还是会忍不住犯禁。”   她不是无情无欲的草木,是人。   偶尔也会有想要放纵一回的冲动。   可是景溯显然并不想让她继续醉下去,他扫了眼她手上还未痊愈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朝她伸出手。   “不准喝,酒壶给孤。”   柳凝无奈地看着他:“殿下……”   她自然不肯乖顺地交给他,将白玉酒壶抱在怀里,景溯见状,便探身去夺。   柳凝下意识地躲开,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廊桥木栏上,虽然没叫景溯夺了酒壶去,却也因为适才那一躲闪,失了平衡。   她身子晃了晃,外加酒醉,没稳住,从木栏杆上往前栽下去。   “扑通”一声,白玉酒壶落进了池塘里。   而柳凝则被景溯拉住了手腕,悬在半空,墨色的外衫随着夜风微微飘动。   “你快抓住我的手。”他一手抓着身边木栏稳住身形,一边俯着身,攥住她的手腕,“我拉你上来。”   柳凝仰头看着他,抬起另一边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景溯深吸一口气,拉着她的两只手,将她往上提。   偏偏他适才一时情急,伸出的是右手,运力往上提时,牵扯到了伤处……他痛得闷哼一声,手上一下子撤了力道,整个人反倒被柳凝连带着,一起坠了下去。   他们两个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浸在冰冷的水里,酒意散了不少。   柳凝从水里冒出头来时,却没见到景溯。   她很快想起,景溯似乎不会凫水,心中一紧,又匆匆屏气潜进了水下。   柳凝很快就看到了他。   景溯的衣角似是被池壁边的水草勾住,挣脱不开,似乎又呛了水,嘴边冒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水泡……柳凝快速地游到他身边,替他解开缠绕的水草。   水草缠得杂乱无序,很难顺着解开,柳凝便用力将水草连根拔起,好使他摆脱桎梏。   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涨红,看上去有些难受。   柳凝想起曾在书上看过渡气之法,似是可对溺水之人救急。   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她没多想,将最后一绺水草扯掉,便凑近,唇瓣覆了上去。   景溯感受到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睁开眼,看到她双目微微阖起,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在他耳后,托起他的脸。   睫毛纤长,可惜水下昏暗,数不清有多少根。   柳凝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撬开他的唇舌,渡了两口气,便很快离开,转开脸。   她没有去看景溯,而是拉着他往上游动。   池水不深,很快柳凝带着景溯,重新露出了水面。   她拉着景溯勉强游到岸边,上了岸后,气喘吁吁地倒在了他身前。 第93章 仇人   景溯猛烈地呛咳了几声, 终于顺了气息。   柳凝侧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襟,她抬头,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 杏色衣衫上还缠着墨绿色的水草。   一只活生生的落汤鸡。   原来他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脱离了先前的紧张, 她现在只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唇角却只是勾了一勾,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先前她饮了酒, 本就半醉, 之后又在水里这么一番折腾, 拉着景溯到岸上, 已是精疲力尽。   她倒在他潮湿的怀里……这是柳凝最后的印象。   再睁眼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 周围皆是熟悉的陈设。   是顾宅,她自己的房间里。   柳凝坐起身,有些惊讶, 有婢女端着药碗进来,见她起来了, 赶忙过来服侍。   她有些不明白状况, 询问了婢女后, 才得知当夜有一辆马车将自己送回了顾宅。   她昏迷着, 还发了烧, 顾曦赶紧派人将她安置好, 并请来府里郎中诊治。   此后她昏迷了一天一夜, 直到现在才转醒。   “哥哥呢?”柳凝理清事情后,问。   “大人他临时有些急务要处理,刚刚离府。”婢女说, “说是很快就会赶回来。”   柳凝点点头,吩咐婢女退了下去,然后自己缓缓站起来,穿好衣衫。   她出了门,慢悠悠沿着廊道走,脑中却是思绪万千。   毫无疑问送她回来的是景溯。   她原以为他会把她带至他的私宅里,或是直接送回南陈关起来……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将她直接送回了顾曦这里。   为什么呢?   柳凝站在廊下,瞧着一丛丛浅紫色的木槿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身后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你还在病里,为什么不好好在自己房里歇着?”   柳凝倏地转身,看到景溯正在不远处,倚着廊柱,朝她这边望过来。   “你……”她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快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可是顾府。   她没想到,景溯竟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孤入梁数日,还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淡淡地说,“今日递了拜帖前来,顾将军却不在,府里的下人便先请了孤进来。”   他与顾曦势同水火,拜访什么?   不过柳凝并没有多问,只是轻轻一礼,然后领着他沿着回廊往下走,在一处美人靠坐下。   身后是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   “病好些了么?”景溯瞧了她半晌,问。   “烧已经退了。”柳凝说,“殿下知道我病了?”   他当然知道。   那日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后,她便晕倒在了他怀里,手上的伤口有些发红,额头亦是发烫。   他匆匆将她抱起来……本想带回自己的宅子里,可最后还是派了府中车驾,送她回了顾府。   “殿下为什么送我回顾府?”柳凝默了默,轻声开口。   “你不想回这里么?”   “也不是。”她低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还以为殿下会……”   “你以为什么?”景溯眉头微挑,打断了她,“你难道觉得,孤是非你不可么?”   他语气微讽,柳凝怔了怔,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过,微凉里带着花粉气息,激得她胸腔有些痒,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景溯眉头一紧,看了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你穿得也太少了些。”   “……没事的,殿下。”柳凝摇头,“我的病已经好了。”   “回屋去加件衣裳。”   柳凝却靠着身后木栏,没有动。   她看到男人眉心蹙得更深,眼里盛着薄怒,他盯了自己一会儿,忽然将外衫除下。   肩头蓦地一暖,鸦青色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荼蘼花气息。   他替她拢紧襟口,宽大的衣衫完完整整地将她裹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景溯低声开口。   柳凝抬起头,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没松开手,也没有等她回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她的双眼,停了半晌,又问。   “孤对你不够好么?”   “……”柳凝避开他的目光,“殿下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重逢多日,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柳凝安静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话转到了嘴边,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顾曦从拐角边转过来,看到两人,脚步猛地一滞。   “你们在干什么?”   他眼中浮起怒气,但目光在柳凝身上停了停后,还是勉强将怒火压了下去。   “太子殿下。”顾曦冷冷地看着景溯,“大驾光临至顾某府上,可有要事?”   “也没什么,只是孤来北梁这么久,面见了陛下和诸位皇子,却还没亲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站起身,轻笑一声,“去年将军来访南陈,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相识……如今孤来北梁,理应探望将军一下。”   顾曦怒极反笑:“你那是探望我么?你分明是——”   他扫了一眼柳凝,没继续说下去,沉默片刻,最后行了一礼:“在下一切安好,无需挂怀……且府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还请殿下离开。”   “既如此,那便不再多做叨扰。”   景溯原本也只是来看看柳凝,见她并无太大异样,也就安了心,没再多留,便沿着垂花廊离开了。   柳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身上还披着他刚刚留下的外衫。   顾曦瞧着她肩头披着的鸦青色外衫,一看便是男子款式,皱眉:“阿凝,你……”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似是担心她再失踪一回。   末了,顾曦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凝,你当初从景溯身边离开,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我记得。”柳凝轻轻颔首,“当年萧家祸乱尚有疑点,我需要弄清楚其中缘由,若是被困在他身边,便没办法去办这件事。”   “你当时的确是这样跟我说的。”顾曦道,“但这只是其一,那时候,你还说了另一个理由……你忘了么?”   另一个。   她当然没有忘。   柳凝微微低头:“没错,对于萧家之祸的幕后真凶,我有过几个猜测……而南陈皇帝,正是其中之一。”   自从卫穆说了另有幕后之人后,她便开始思考起这人是谁。   当时萧家正值鼎盛,能与之匹敌的少之又少——她脑子中很快就浮现出几个与萧家势力相近的家族,以及,帝王。   若是主使者是皇帝,以卫穆作为棋子捏造通敌叛国的罪证,再示意其他官员阻断伸冤平反的路子,继而使萧家覆灭……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这正是柳凝离开景溯的另一个原因。   若是其他人,她想要寻找真相,完全可以接受景溯的帮助——可当他的父皇也在她怀疑范围内,那就不能这么做了。   若皇帝真的是当年指使卫穆之人,她继续留在景溯身边,想要调查便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她可能还会陷进不应该发生的情愫里。   所以她走了,跟着顾曦一起来了北梁。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景溯见面了。   他来北梁才没过多久,他们便像两根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成一团,剪不断、愈理愈乱。   有婢女送来了斗篷,顾曦扯下她肩头披着的男子外衫,丢到一边,然后将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你还记得你离开的原因就好。”顾曦说,“阿凝,你素来清醒,难道看不出来——景溯他并不适合你,你不该被他的虚情假意迷惑。”   “他若是虚情假意,那反倒是好事。”柳凝笑了笑,低声说,“可惜……他不是。”   “你——”顾曦一噎,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可知——”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开口。   “你可知,你的猜测……是对的。”顾曦沉沉地望着她,声音里生出一丝恨意,“当年害了萧家的,正是那南陈昏君!”   他说完这句话,空气一下子陷入死寂。   柳凝身上披着斗篷,她却还是觉得冷。   明明对于这样的事实,并不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可此时听到顾曦这样说,凉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脊背往上窜去,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第94章 该回去了   柳凝的手指捏紧斗篷边缘, 随后又慢慢松开。   她没有愣怔太久,很快便冷静下来,看着顾曦:“你说是南陈皇帝害了我们全家……有证据么?”   顾曦冷声:“你觉得我在骗你?”   “不是不相信哥哥。”柳凝缓声道, “只是报仇之事, 本就该慎重行事、谋定后动……我亦不想牵扯无辜。”   她并非仁善之人,却也不喜杀戮。   何况要向一国之君复仇, 本就是一件及其困难的事——若认错了,不过是徒惹是非, 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那南陈狗贼狡猾得很, 当年的事情, 半分把柄也未曾落下。”顾曦说, “我代梁国出使南陈时,也曾暗中寻访线索, 但并没有找到什么,调查卷宗亦是一无所获。”   “如此不留痕迹,背后必是执掌大权之人……不是那昏君, 还能是谁?”他冷笑一声,“就算有其他可能, 到时候只需灭了南陈——谁也逃不出去!”   “灭了南陈?”柳凝一惊, “你打算这样报仇?”   “不错。”顾曦说, “如今我已是北梁的大将军, 也颇受梁帝重用……北梁欲攻伐南陈久矣, 届时我助梁灭陈, 无论仇家是谁, 都将覆灭在战乱之中。”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打算。”   柳凝微微低头,当初顾曦带她去往北梁时,曾让她放心, 说他早已想好了替萧家报仇雪恨的办法。   竟是这样的法子。   “阿凝,你是不是觉得不齿,萧家历代皆是忠臣良将,到了我这里……却成了叛国通敌的小人。”顾曦说,“可是除了如此,又能如何呢?萧家世代忠君,却最终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我们未曾负过任何人,可南陈,又何曾对得起我们过?”   四下无人,静得只能听见草木摩擦声,他伸出手,取下了鎏金面具,露出了上半张脸。   “我流亡时,曾遭人追杀,左眼被流矢射中,这是后来换上的义眼。”顾曦指了指僵硬无神的左眼,然后指尖又移到了右眼下方的暗蓝色花纹上,“至北梁后,又遭奸人出卖,流落到黑市上成为奴隶,这里被印下了奴纹,终生无法洗褪。”   他身上还有无数道伤疤,是大大小小的战乱里留下的,到如今位极人臣,全部是用命换来的。   别人的命,还有他的命。   “阿凝,如果可以,我早就能死上千百回了,可是我一直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看到南陈覆灭的那一日。”顾曦右眼微微发红,“南陈确实曾是我们的故土,可是它不曾厚待过我们,只留给我们痛与恨,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毁掉它?”   “北梁水深,朝中亦是暗潮汹涌,哥哥你虽受梁帝赏识,未来却福祸未定……想要借力覆灭南陈,谈何容易?”柳凝叹了口气,“更何况……”   更何况,南陈有的不仅是皇帝和朝臣,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她不是不能理解顾曦的感受,也从不是什么大义凛然之人。   只是先前听到顾曦说起灭陈的计划,忽然就有一段记忆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那似是她三四岁的时候,上元夜,父亲将她裹在厚厚白狐裘里,抱着她登上城楼。   石栏上浮着一层积雪,往下是千人攒动、万家灯火,再往外则是绕城的河水与山川,还有更远处的一轮明月。   父亲搂着她,微笑着说,这便是南陈的江山,萧家世代所守护的东西。   她好奇:“我们守护的,不是陛下吗?”   “陛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撑不起来一个国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悄声说,“囡囡要记住了,立国之本在民,没有万民支撑,何来这大好河山?”   “我们萧家所忠,永远都只是这片江山上的万千黎民。”   父亲说了很多,她当时都似懂非懂。   如今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惜却未如父母期待的那般,成长为一个仁善忠义的萧家后人。   她大概成了截然相反的那种人,自私凉薄,唯利是图。   柳凝想,或许她与卫穆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毁了卫家,可说到底也只是一种以恶制恶。   卫穆死有余辜,而她手中亦是沾满血腥。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她,心里却依旧不希望南陈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那是她父亲所坚守的东西。   “阿凝,你不认同我的做法么?”顾曦问。   “我还是觉得,应该将真相调查清楚,然后再作打算。”柳凝低下头,轻声说,“何况,就算一切如哥哥所愿,借得北梁之力,南陈国力强盛,也未必胜得了。”   “这你不必担心,我既然想要完成这个计划,自然会做一些布局。”顾曦叹了口气,“阿凝,其实这些事你也无需多操心……你只需要相信哥哥,我会将你照顾好的。”   柳凝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可以一起报仇么?”   “你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是艰难,又能有什么能力报仇雪恨?”顾曦摇头,“阿凝,当初你扳倒卫家,走的是一步极凶险的棋路……我不能任由你继续冒险,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眷,我只要你好好的,觅得良人,幸福美满,明白么?”   他只要她好好的。   柳凝知道,顾曦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好,只是可惜,他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不是置身事外,不是安安分分在后宅苟且偷生,真相未明、家仇未报,横在她心间的结尚未解开,又怎能幸福圆满?   寻常女子出嫁生子的幸福,她是没办法感受到的。   “报仇之事,我本也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今日告诉了你,其实也就是盼你能清醒过来。”顾曦叹息一声,“阿凝,不要再与他纠缠下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柳凝觉得这动作有些熟悉。   她很快想起来,小时候在萧家,他总会偷偷带着她出去玩,带她骑马游街、射狐猎兔……她唤他一声大哥哥,而他则通常会摸一摸她的脑袋,笑嘻嘻的,眼睛清澈得仿佛一片晴空。   那赤诚开朗的少年英雄,早就随着萧家的覆灭一同消失。   他遭了很多罪、受了一辈子也没受过的羞辱,昔年意气风发的棱角早已被磨平,为了一个“恨”字,苟延残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柳凝看着他右眼睑下的黥纹,心里微微有些酸涩。   她从他手里取过金面具,替他戴上。   其他的话没有多说,柳凝知道自己无法劝说顾曦放弃计划。   而她也并不会顺从于顾曦的安排,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   既然道不同,便就此分道扬镳。   她来了北梁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第95章 你喜欢么?   不知不觉入了八月, 白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了些。   北梁人好骑射,天气凉快起来后, 宫里便由星官择吉日, 开坛祭祀,并邀群臣前往燕京西面的狩山, 举办秋狩宴。   此次秋狩大会尤其盛大些,只因南陈太子也在贵客之列。   顾曦身为重臣, 自然也受到邀请, 狩宴当日, 他将柳凝一并带了过去, 希望她在能在狩山上四处转转,宽解一下心情。   柳凝其实心绪一如往常, 并没有什么苦闷的情绪。   她本不想参加这样的宴会,但后来想到景溯十有八九会出现在这里,便还是跟着过来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狩宴, 南陈也有行猎宴,与之类似, 她那回参加时, 身份还是卫家的少夫人。   如今卫府只剩断墙颓垣, 一切都飞灰烟灭了, 至今连一年还没到。   柳凝与几名贵女搭伴而行, 沿着山路说说笑笑, 温柔地谈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   行至一片山谷口, 便要往西边绕去,柳凝本与其他贵女们一路,忽然瞧见一抹绰绰影影的红, 便停下了脚步。   “柳小姐,怎么了?”有贵女见她往山谷里瞧,关切地问。   “没什么,似乎瞧见了熟识之人。”柳凝微笑,“我过去看一看,和各位暂时别过。”   她与几名贵女们道了别,便调转了脚步,往那山谷里走去。   那山谷里寂寥寥,之前提到的旧识,不过是柳凝随便编的。她只是看到了一片红叶林,想一个人欣赏一会儿而已。   红叶林不大,植的是黄栌树,与南陈多见的槭树略有区别,不过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红火,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燃烧正旺的火焰。   柳凝走到一棵树下,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她发上,她伸手取下,摊在手心里瞧了一眼。   卵圆形的叶片,颜色比胭脂更深一些,上面可见细细软软的绒毛。   柳凝看着这叶子,便莫名想起被景溯夹在诗集里的那片红叶。   也不知那片红叶,是不是还夹在先前看到的那一页。   她微微有些出神,指尖捏着叶茎悠悠转着,忽然见前方投下一片阴影。   柳凝下意识以为是景溯,然而抬起头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手里的红叶落到了地上。   她唇角略微抿紧,眼中的柔和悉数卸去:“六殿下。”   竟是许久未见的赵承和。   “柳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赵承和微笑道,“可是与顾将军走散了?可需要我……”   “我怎么样,恐怕与六殿下没什么关系。”柳凝没等他说完,便轻轻笑了一声,“六殿下倒也是个人才,之前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居然还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笑得轻蔑而讽刺,并且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赵承和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他盯着柳凝,目光染上一丝阴冷。   “柳凝,那日我虽与长乐算计了你,却也并未成功。”他恨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后来又何必陷害于我,竟让那我与那郑玲——”   柳凝微怔,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过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事,而且,这件事对赵承和影响很大……他素来以和气示人,如今竟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我怎么陷害你了?”柳凝顿了顿,问。   “装傻?”赵承和表情扭曲起来,随后忽然笑起来,“也罢,你承不承认,都无妨,左右你我是一定要娶到的……当不成正妃,这可是阿凝你自找的。”   他倏地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似是想要将她往红叶林深处拖去。   柳凝大惊,没想到他竟还不死心,甚至欲在此处行那不轨之事。   但她并没有太慌乱,很快就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她左手腕上装着一套袖箭,隐在宽大的衣袍下,是来狩山之前装备上,以作防身之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柳凝装上那袖箭之前,曾演练过数回,熟知袖箭射出的轨迹,她不动声色将手腕翻转,袖箭口被衣袖遮挡着,她却知道,一旦她牵动机括,那黄铜细箭便会窜出,钉在赵承和的喉管上。   如果要出手,杀了赵承和并不难。   难的是如何善后……她余光环视了一圈,四下无人,而赵承和将她带到的红叶林深处,更是偏僻。   柳凝曾看过狩山的地形图,她记得再往下走,会有一片深潭,若是将赵承和的尸身沉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处理办法——但无论如何,刺杀北梁皇子始终是一个极冒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事情便会败露,甚至还可能连累到顾曦。   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赵承和侮辱。   柳凝被按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她冰冷地看着眼前的人,最终下了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   “嗖——”   箭矢破空声响起,然而柳凝却惊讶,那不是她的袖箭,她还没来得及引动机括。   那是一支长长的羽箭,通体漆黑,尾部缀着白羽。长箭从赵承和的身后凌空而过,贴着他的发顶穿来,最后箭矢嵌进树干,尾羽轻晃,离柳凝的头顶只差半寸。   “咣当”一声,赵承和发上的玉冠碎成两瓣,掉到了地上。   赵承和束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呆呆看着头上的羽箭,人似乎被吓傻了,脸色煞白,随后竟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他倒在了地上,柳凝用鞋尖踢了踢他的侧脸,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微微仰头,将头上的乌金羽箭拔了出来。   细长的羽箭横在她手掌上,随后不远处有马蹄声穿来,景溯坐在马上,似是从山谷另一侧绕转而来。   他驾着马,慢悠悠到了她面前,柳凝仰起脸,将手里的羽箭还给了他。   “谢谢殿下。”   “不必,孤不是为了救你。”他将羽箭收回,信手放到了身后的箭筒里,“本是想猎一只白狐,谁知竟射偏了方向。”   柳凝微微一笑,这红叶谷里哪来的白狐?   她知道他箭法很准,就连刚刚击碎了赵承和的玉冠,也绝非巧合,他就是故意瞄准了那处,才射出的箭。   “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路过。”   “那殿下等一下要去何处?”   “往这红叶林里再走走。”景溯说着,低头睨了柳凝一眼,“一道么?”   “好。”   柳凝说完,看见他朝她伸出手,她握上了去,然后被他一把拉到马上,坐在他的身前。   “你答应得倒是爽快。”景溯说,“顾曦不是告诉你,不要多与孤往来么?”   “他说了,我就一定要听他的?”柳凝侧过头,“在殿下眼里,我就是这么听话的人么?”   她眉眼弯弯,景溯瞧在眼里,唇角也不禁往上提了提。   她只是长了一张温柔和顺的脸罢了,其实谁的话也不听,心里最有自己的主意。   他曾痛恨她这一点,却也深深爱着这一点。   骏马载着两人,从昏死的赵承和身边经过,柳凝瞥了一眼,忽然想起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问景溯:“你……对赵承和做了什么?”   “孤没有做什么。”他悠悠道,“只是来北梁后,偶然听说郑御史家的次女对六皇子痴心一片,深受感动,便使了些手段,玉成这件美事……也算是给自己积些福德。”   柳凝一愣,随后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应该是设计陷害了赵承和,然后迫使他不得不与郑玲定下婚事……此事并未传开,想来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赵承和一直希望得到兵权的助力,故而不择手段地想要搭上顾曦。然而郑玲的父亲却是清流文官,且郑家与赵承和背后的谢家素来交恶,便是结了姻亲,恐怕也不会给予什么实际的帮助——如此一来,赵承和想要借结亲巩固势力的路子,也就基本上废了。   也难怪赵承和看到她,便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里可是北梁,殿下这样算计赵承和,就不怕他报复回来?”柳凝问。   “这有什么。”景溯轻笑一声,“不过是个连储君都当不上的皇子,孤为何要惧他?他想报复,也得有那个能耐才是。”   他正说着,忽然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眉峰一凝,立刻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搭在漆黑的弓弦上。   柳凝也微微警惕起来,眼见那树丛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窜动,不一会儿,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头,忽然从树丛里冒了出来。   原来只是一只兔子。   她失笑,一面拍了拍景溯持着弓箭的手:“殿下,只是兔子而已。”   “喜欢么?”他瞧了她一眼,没放下弓箭,“要是喜欢,猎一只送你如何?”   “殿下……我更喜欢活的。”   柳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下了马,朝那兔子走去。   那小兔子通体雪白,唯有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上好的玛瑙珠子;三瓣唇一颤一颤抖动着,像是受了惊,似是想逃离,却又没动弹。   柳凝将它抱了起来,才发现它似是瘸了一条腿。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一开始害怕的很,柳凝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仿佛感受她的温柔与善意,不一会儿,那小家伙慢慢地安静下来。   “殿下,你看。”柳凝走到马前,将怀里的小白兔指给景溯看,“它多乖……要不要摸一摸?”   景溯对这兔子没什么兴趣。   不过她唇畔弯着的笑意,颇是美丽动人。   他怔了怔,半天才从她脸上移开,慢慢抬起手,去触碰她怀里那毛茸茸的小东西。   指尖还没触碰到,他的眉眼却忽然一凛。   “小心——”   忽然有几支箭从四方飞出,朝着他们射过来,景溯立刻将柳凝捞了起来,重新坐回到他身前,一边抽出腰间佩剑,将飞来的箭矢挡下。   他没有片刻犹豫,猛地驱策骏马,带着柳凝往红叶林深处驰去。   柳凝伏在他怀里,看到身后树丛里出来几名持着弓箭的死士。而前面也有几个黑衣人,执着明晃晃的长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先前一片寂静的红叶林里,竟暗伏着刺客,想要取他们的命。 第96章 就只有报恩么?   不, 更准确来说,这些刺客们要的,是景溯的命。   柳凝很快反应过来, 她只是被卷入了这场刺杀, 而景溯,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羽箭纷飞, 有两支堪堪从她身边划过,景溯将她按在怀里, 护住了她。   柳凝靠在他怀里, 抬头往上瞧了一眼。   他看上去神色凝重, 却也并不怎么慌乱, 手轻轻搭在她的发上,低声道:“别怕, 不会有事。”   话音没落下多久,另一侧便又有一拨死士蹿出来,与先前那些持剑引弓的刺客们缠斗起来。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早就安排好了死士, 暗中跟随保护。   两方斗得激烈,兵戈相交声不止。   景溯也没有闲着, 他将手从柳凝发间移开, 重新拿起弓箭, 对准不远处拉满弓松手, 很快便有几名刺客应声倒下。   局势显然是他们更有利一些, 景溯派出的死士似乎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 各个皆是精锐之士, 很快刺客们便成了一团散沙,丢盔卸甲。   然而刺客中却也有几个悍勇之辈,身上都是血, 却依旧红了眼似地厮杀着,想要突破重围,靠近他们这里。   景溯继续搭弓引箭,对准那剩余几个的刺客。   然而柳凝却忽然注意到,有一个刺客悄悄躲进了一边的树丛,拉开弓箭,从另一侧对准了景溯。   箭矢射了过来,突过了重围,来势凌厉,而景溯此时正拉着弓,恐怕也无暇抽出佩剑来回挡。   柳凝没来得及多想,直接将身体往旁边一挡。   景溯的箭又射中了一个刺客,剩余之人也被死士们解决得差不多了,他收回弓箭,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背滑下。   是血。   景溯愣了愣,往怀里看去。   羽箭插在她的左肩上,血色在素衣上晕染开来,他感觉心口处猛地跳了跳。   “阿凝——”   他素来冷静自持,便是自己受了更惨烈的伤势,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此时却心慌得厉害,明明是伤在她身上,他自己的左肩却也感同身受地痛了起来。   最后留下几名刺客,没杀。   死士们将其制服,活捉后等着景溯继续下令,然而却见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子,什么也没说,便策马离去。   马被驱策得极快,不一会儿出了红叶谷,回到了营帐。   景溯下马,抱着怀里的人,也不顾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便匆匆进了自己的帐中。   他将柳凝轻轻放在了床上,挥退下人,取出伤药与药纱放在一边。   柳凝脑子是清醒的,只是痛得有些厉害。   她用力咬着下唇,唇边微微渗出些血丝来。   “痛就叫出来。”景溯见她隐忍的样子,蹙起眉头,捏住她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唇,“为什么要忍着?”   之前受伤时也是这样,她明明中了箭,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柳凝垂下眼,适才情况危急,不容有失……她虽中了箭,却也知道伤得不重,只是痛了些,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又何必叫出来,分了他的心思?   此时脸颊被他捏着,合不上嘴,一声轻轻的□□便不受控地从唇齿间逸出。   “等一下会疼……不许再强忍着。”   景溯松开了手,看着她苍白的脸,眼中似是有一丝痛惜划过。   他指尖抚上她的额头,将上面的冷汗轻柔拭去。   然后他解开她的衣带,褪下半边衣袖,露出左肩伤处,羽箭还插在上面,连带着被血迹沾染的衣衫。   伤口有些深。   景溯皱了皱眉,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架在烛焰上烤了一会儿,然后薄刃切开肌肤,将伤处微微扩大,以便于带着倒钩的箭矢拔出。   “唔……”   柳凝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她整个人伏在景溯膝头,半边肩颈赤/裸,一只手臂无力地搭下来,而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捉住他的袍袖。   景溯见她这样,手顿了一下,唇角抿起,却没有再迟疑。   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很快,将箭矢取出扔到一旁,用药粉止住了血后,便将药纱覆在伤处,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   如此这番折腾下来,虽然没用多长时间,柳凝却依旧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汗湿透了衣衫。   她虚弱地躺在景溯身前,而他将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她身上,然后双手环住了她。   他搂得有些紧:“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下?”   “……”柳凝眨了眨眼,“如果你被箭射中了,受伤了,我也逃不了的。”   “……你傻么?”景溯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声道,“来北梁后我处处提防,死士暗中跟随,金丝软甲也从不离身……又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他原来身上穿了护甲。   这倒也不难想到,事实上柳凝中箭后,很快便想到,也许自己只是多此一举。   但这也不是她的错,那样的情况下,她来不及去想他有没有护甲、是否做足了防备;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去挡那一箭。   甚至柳凝自己也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如她这般自私自利的人,也会有这么一天,奋不顾身地挡在另一个人的身前。   若偏一点,她就这么死了,她的仇怎么办?   柳凝埋在他胸前,微微苦笑了一下,声音却是镇静得四平八稳。   “殿下救了我那么多回……我怎么也得回报一二。”   “阿凝,”他默了片刻,开口,“你对我的感情……就只有报恩么?” 第97章 这样,我就能娶到你了……   柳凝埋在他身前, 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她也没有抬起头。   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呢?   她什么也没说。   景溯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似乎认为她睡着了, 便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盖上毯子, 然后在一旁的香炉里,点上了一支沉水香。   沉水香助眠, 香雾晕晕绕绕间, 柳凝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她坐在一架香车里, 身后是软软的靠垫,顾曦则坐在她身边。   这似乎是顾府的马车, 柳凝支起身,随后觉得肩头猛地一抽痛,不由得“嘶”了一声, 蹙起眉。   “还疼?”顾曦放下手里的卷宗,看了过来, 眼中难掩关切。   “……有一点。”柳凝看了一眼左肩, 随后微笑了一下, “不过只是皮肉伤, 没什么大碍的。”   “你……”他脸色不是太好看, “非要与景溯搅在一道, 还将自己弄伤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柳凝没有出言反驳, 只是轻轻巧巧开口:“是他送我回来的?”   “有人看见你被他抱进了营帐里,我过去讨人,他便将你还了回来。”顾曦说着, 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你肩膀上的伤,是谁给你包扎的?”   “……殿下请女医官为我包扎的。”   柳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便不再多说。   北梁男女之防虽没那么严苛,但也并非毫无忌讳……她若是跟顾曦说是景溯脱了她的衣衫,亲自为她上药包扎,恐怕又要惹出不少是非来。   车驾缓缓驶回顾府,如今距离她受伤已经过了大半日,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顾曦因着柳凝受伤,提早便辞了狩宴,带她回府。   但狩宴也并未继续进行下去,南陈太子在狩山遇刺的事很快传开,虽然有惊无险,梁帝却依旧震怒,当场终止了狩宴,并下令彻查此事。   谋害他国使臣,尤其还是一国储君,是重罪,一时间北梁朝堂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柳凝一边养着伤,一边将留意着此次行刺事件的结果。   但最终结果却出人意料,指使整场刺杀行动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将,认罪时自言与南陈皇室有仇,故而精心设计了这场计划,只为让南陈太子埋骨狩山,报仇雪恨。   过往卷宗倒也对得上,确实与南陈积怨极深。   这副将最终被凌迟处死,行刑数日后,柳凝的伤口也差不多好全了。   此时局势又恢复到了先前的风平浪静,可柳凝总觉得这平静的表象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涌动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   萧瑟的风卷扫过,顾府庭前的树叶纷纷摇落,她养伤养了一个多月,时间过得飞快,此时已入了秋。   今日是霜降,天气渐冷,顾府在贫民巷子里支起了几座粥棚,施粥接济些贫苦百姓。   平常府里做这些善举,柳凝也都会过去,施粥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披着一身浅蓝色的斗篷,戴着顶白纱帷帽,出了门,正欲登上马车,却被不远处另一辆车驾吸引了注意。   那车驾柳凝眼熟,帘帐斜斜挑开,果然是景溯下了车。   他见柳凝站在门口,顿了顿:“你要出门?”   “今日是顾府施粥的日子。”柳凝点了点头,随后迟疑了一下,“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想必心里也很清楚,顾曦并不欢迎他到这儿来。   现在恰巧顾曦出了门,否则要让他见到景溯,两人又是一场剑拔弩张。   “也没什么,只是马车恰巧从这里路过,便在此处停了停。”景溯目光在她左肩上落了落,“你的伤……好些了么?”   “已经没什么事了。”柳凝说,“殿下当时处理得很好,如今伤已经好全,只剩下浅浅的印子,想来再过一段时间,这痕迹也能消去。”   她说着,垂下双目,也不为别的,只是忽然想起那日他替她包扎完伤口后,问的那句话。   她对他……是否只存了报恩之情?   这答案在她心里,实则也是一团乱麻,她也不愿去想,左右只是一些没什么结果的事。   不过此时面对着他,柳凝心跳还是微微促了些。   她生怕他再问一遍,她无法说出绝情的答案,也没办法再用装睡蒙混过去。   好在景溯也不提这事,只是瞧了一眼停在顾府门前的马车:“听说顾府施粥是在东德巷那边,你可是要到那儿去?”   柳凝颔首,他知道得倒是很清楚。   “走吧,与孤一道。”他朝她伸出手,“正巧也去那儿附近办些事。”   柳凝犹豫,景溯却也没让她继续想下去,径直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上了马车里。   “殿下……”她脸上染上一层浅绯,似是有些窘迫,“顾府的人都看着呢……”   若两人私下里牵个手,柳凝倒也不觉得怎么样。   但此时因着她要出行,不少顾宅的仆从婢女正在附近,适才他拉过她的手、两人亲昵的姿态,恐怕已经入了这些人的眼中。   柳凝从最初认识景溯伊始,他们的纠缠就是见不得光的……她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在大庭广众之下稍有亲近,便会觉得不自在。   “无名无分的,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她轻声说罢,却见景溯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似是生出浅浅光晕般,令人顿生目眩之感。   “你不知道么?”他捉着她的手腕不放,轻轻摩挲,“我们的事,整座燕京城也差不多传遍了。”   “……?”   柳凝惊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日你受伤,孤抱着你回营帐,共处许久……许多人都看见了,流言便也很快传了出去。”景溯说,“如今燕京街市上的赌坊,也都纷纷开了盘口。”   柳凝怔怔:“赌什么?”   “赌我什么时候娶你。”他说。   “……”   柳凝有些懵怔,没想到只是被他抱了一下,却引得整个燕京城都风声传遍。   但也在情理之中,景溯身份贵重,兼又容貌俊朗,入梁以后,本就颇多传闻流传,备受关注……她此前也是听说过一些流言,诸如他与长乐公主的婚事,或是与丞相之女的逸闻。   柳凝从来没相信过这些传言。   而如今这传言里的女主角换了她……可见有的时候,流言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景溯见柳凝愣怔的模样,眉头微挑:“这些事情,顾曦没跟你说过?”   柳凝摇头,却也恍然大悟。   难怪前段时日,顾曦的脸色总是黑得跟锅底似的,每每看着她欲言又止,却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坊间赌市开的盘口,定的是明年开春前,你我结姻亲之好。”他说,“阿凝,你怎么看?”   “这个……”柳凝低头,“殿下也知道,我不太擅长打赌,前几次与殿下作赌,每次都是我输。”   “那你就押‘否’。”景溯说,“这样,在来年春天之前,我就能娶到你了。” 第98章 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最……   柳凝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 怔怔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真的想娶她。   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映照进来,尘埃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然后静静地飘落下来。   柳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她嫁过人, 当初在江州,卫临修也曾带着聘礼上柳家求娶, 当时她只说了句“不负君心”,便用团扇遮去半边脸, 一副娇羞而温柔的模样。   但那一分一寸皆是算计好的, 她只是戏子, 按着事先准备好的戏谱子走便可。   然而对着眼前这个人, 却不行。   她不想再装假作伪地骗他,却也不能就头脑一热地答应他——父母之仇未报, 灭门的真凶尚未彻查清楚,她做不到抛下这些,像寻常人一样成亲生子。   尤其是, 他的父皇,还极可能是致使萧家覆灭的背后之人。   柳凝迟迟没有开口, 只是望着眼前的人。   她想要说出拒绝, 可嗓子眼里就像卡了什么似的, 话梗在喉头, 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景溯见她不语, 再看她的神情, 便知她心中所想。   他眼中原本盛着的笑意淡了淡, 唇间逸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我与你说笑的,婚姻大事,怎会如此草率。”景溯抚摸着她的发顶, 轻声道,“阿凝,我不逼你,我们可以慢慢来。”   “……只是,你不要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柳凝望进男人眼里,那里不沾欲念,只带着淡淡的怜惜与耐性。   她觉得自己像是溺在一汪深水,慢慢沉下,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车驾缓缓停靠在路边,柳凝将帷帽重新戴回发顶,垂下的素纱遮住面容,也将眼里的波澜一并遮去。   顾府的粥棚已经事先支好,有仆从正忙里忙外地准备着碗勺,组织着贫民排队的顺序,几口大锅架在棚前,锅盖掀开,里面的汤粥正冒着腾腾热气。   她从仆从手中接过汤勺,舀一勺米粥,盛到面前贫民捧着的瓷碗里。余光则瞥见景溯也下了车,靠在一旁墙边,朝她这边直直望过来。   柳凝手抖了一下,险些将米粥洒出去。   面前排着的长龙越来越短,忙活了近一上午,终于施完了第一轮粥,粥棚暂时关闭了起来。   柳凝用丝帕拭了拭额边的汗,偏过头,看到景溯还在那里。   “殿下不是还要办事么?”她收起帕子,走过去,问。   “不急。”景溯说。   他分明是一副很闲的样子,哪里是有什么要事的样子……   柳凝哑然,瞧着眼前的男人,唇角先是微微抿起,随后又忍不住朝上弯了弯。   午间日光正盛,她笑容不大,却也晃眼。   “笑什么?”   “没什么。”柳凝说,“就算没什么要务,殿下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   景溯在这里,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最开始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是那么的烦恼,每天思虑重重,想的全是如何摆脱他、甚至连杀了他的念头都动过。   如今竟掉了个儿,当真世事难料。   柳凝正在心里感慨,忽然觉得身下有些沉,低头一瞧,竟被两三个小孩揪住了裙角。   其中一个瘦巴巴的孩子仰着脸:“姐姐,糖——”   是来要糖吃的小孩子,前几次来施粥的时候,也遇到过。   小孩脏兮兮的手印沾在了素色的衣裙边,不过柳凝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从袖间取出一只小袋子,将里面的蜜饯果取出,一人发了一颗。   孩子们欢呼雀跃地捧着蜜饯,离开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景溯说。   他知道她并不好甜食,却随身带着一袋蜜饯,应该是专程带给这群小孩子的。   “倒也不是有多喜欢小孩子。”柳凝说,“只是他们的幸福那么容易就能满足,一颗蜜饯就能让这些孩子高兴上一整天……我带些过来分给他们,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   “哦。”景溯斜睨她一眼,笑道,“原来阿凝竟是个良善的姑娘。”   “殿下又在笑话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该是最清楚的。”   给这些贫苦孩子发些蜜饯,并不是出于道义,只是为了自己高兴……她这个人根本与良善沾不上边,这些年为了报仇没少害人,并不是给小孩子施舍些小东西就能弥补的。   “我当然是最清楚的。”景溯说,“别的不说,你对小孩子这样好,将来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景溯语气是很郑重的,但他先前才提过成亲,如今又说这样的话……让柳凝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借机调戏自己。   袋子里还剩下最后一颗蜜饯,柳凝拈起,塞进了景溯嘴里。   “我记得殿下嗜甜。”她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吃吧,少说两句。”   景溯似是没料到她这样,甜丝丝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他略怔了一下,然后眉眼轻轻地弯了弯。   他没说话,柳凝也安安静静,只是站在他身旁,同他一样地靠在墙边。   过了晌午,很快粥棚又开了一轮,柳凝正要走过去,景溯却拉住了她:“我替你吧。”   她体弱,忙活了一上午,恐怕是有些累了。   柳凝想了想,点头:“好,那就劳烦殿下了。”   她又靠回了墙边,看着景溯走到粥棚下,将袖子挽起些,拿起勺子,从桶里舀起米粥,分发给排着队的贫民们。   柳凝其实也并不是很累,只是很想看看他施粥时会是什么模样。   结果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景溯最多也就做做样子,没想到他态度并不怎么敷衍,反倒是耐心和善,也没什么趾高气昂的架子摆出来。   又一轮施完,景溯把袖子放下、抚平。   “怎么一直站在这儿?”他走过来,“要不要去车里歇一会儿?”   “我还好,不怎么累。”   柳凝看了一旁正喝粥的贫民们,笑了一下,“没想到殿下施粥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殿下对北梁的百姓,不会存着什么体恤的心思。”   “施粥而已,也谈不上什么体恤。”景溯说,“不过,国是国,民是民,这两者我还是区分得开的。”   “纵有一日南陈踏足此处,我要夺的,也只是北梁的传国玉玺,而不是这些黎民百姓的性命。”   他说这话时,神情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柳凝看着他的表情,心头微微一动,忽然想起父亲当年抱着她立于城楼,眺望江山明月,然后告诉她萧家所忠是民,世代为保护这片国土上的子民而生。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怔忡起来。   景溯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殿下所言,甚是有理。”柳凝摇摇头,“我父亲也曾说过——”   她想把父亲说过的话讲给景溯听,但只开了个头,不远处却忽然骚动起来。   黑烟滚滚冒起,似是哪处失了火,贫民们失声叫嚷,四下逃窜开来,瓷碗纷纷落到了地上,片片碎开,搭好的粥棚也被冲踏了,棚顶的布料被扯碎,场面乱作一团。   柳凝大惊,这样下去,恐怕将发生踩踏,酿成惨祸。   她欲将顾府的仆从唤来,组织好贫民们的秩序,疏散开来,但场面太乱,她身边的仆从们都被冲成一盘散沙,只有景溯还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柳凝回握住那只手,冰凉的玉扳指贴着她的掌心。   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靠在墙边,退无可退,随时都有可能被冲散、推倒、被受了惊的人群踩踏。   人越涌越多,景溯拉着她,贴着墙壁匆匆往另一侧移动,柳凝朝着人群瞥了一眼,敏锐地扑捉到不对劲的地方。   这群人看上去横冲直撞,实则却像是有人在暗中引导方向,冲着他们这边拥来。   她定睛瞧了几眼,发现几个人混在人群中,虽然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一副邋遢潦倒的模样,眼睛却锐利而冰冷,流露出的气质,与平民百姓完全不同。   柳凝转头,看了景溯一眼。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就发现了这些异常之处。 第99章 不许乱看   贫民们乱糟糟地涌动着, 而景溯带来的护卫皆在马车那边,挤不过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   景溯也不怎么慌乱,只是拉着柳凝的手, 沿着石壁贴行, 匆匆拐进一个小巷子里。   “先躲一躲。”   他们行至窄窄的巷子里,终于离骚乱的人群远了些。   两人对视了一眼, 均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巷子狭窄, 无处躲藏, 这里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那儿有一扇窗。”柳凝指着民居小楼的二层, “不如去哪儿暂且避一避。”   “好。”   墙边堆了些杂物, 景溯快速地攀上去,翻窗, 然后将站在竹箱子上的柳凝拉了上去。   二楼民居空无一人,柳凝暂且舒了一口气,然后将身形隐在窗框边, 和景溯一同观察楼下的动静。   果不其然,在他们没上去多久, 便有几个贫民打扮的人走进了巷子里, 四下寻摸着, 眼神锐利, 手里的匕首淬着明晃晃的寒光。   他们在此处转悠了好久, 将犄角旮旯都翻遍, 一无所获, 见巷子往下还有路,便追了上去。   “他们中计了。”待那几人走远,景溯微笑道。   这小巷是个通巷, 可以通往外头的街市上,但柳凝却还是提议到这空民居里来,一则是防止巷子外有人把守瓮中捉鳖,二则在这民居中隐藏身形,敌明我暗,也更方便观察那些刺客的动向。   景溯也是一下子就明白她的用意,两人不谋而合,无需多作一言解释。   景溯靠在窗框边,轻声道:“巷子外我先前安排了人,想来能将这几名刺客捉住。”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安排。   柳凝这才相信,今日他到此处来,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确实有要事在身。   但难以索解的事还有许多,种种疑窦浮上心头,柳凝沉吟片刻:“殿下上次捉到的那批刺客呢?”   上次在狩山,她虽受了伤,意识却清楚着,那回景溯下令命死士剿灭刺客,却最终也留下了几个活口,想来是带回去审问。   她忽然问这个,景溯微讶,不过还是告诉了她:“全部自尽了。”   “自尽前就什么也没吐露出来?”   景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阿凝,你到底想问什么?”   柳凝迟疑了一下,开口:“先前狩山行刺之事,最终归罪于北梁的一名副将身上……但我觉得,此事显然另有蹊跷。”   “哦?说来听听。”   “首先,狩山那批刺客,虽然不比殿下身边的死士,却也绝非普通流寇,显然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其次,当时射伤我的那支箭,箭矢是乌金倒钩,比起寻常羽箭要昂贵上不少。”柳凝语气徐徐,分析着,“虽说被定罪的副将与南陈有宿怨,但他官职不高,家世不显,又哪来的财力势力,安排这样一场行刺?”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她不信景溯没有发现。   “那阿凝觉得,幕后真凶是谁?”   景溯唇角轻轻弯着,似乎很喜欢她这样不疾不徐分析事情的模样。柳凝对上他的双眼,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忍不住腹诽几句。   她在跟他说正事,他却这样漫不经心,只顾着调戏于她。   “看殿下的样子,心里恐怕早已一清二楚。”柳凝偏头往窗外瞧,“问我作甚?”   景溯拉起她的手腕,笑道:“怎么还不高兴了?我也不过是想多听你说两句而已。”   他顿了顿,渐渐肃了神色:“你说的没错,狩山行刺,那副将只是个替罪羊。”   “那背后之人是谁?”   “六皇子赵承和,还有他背后的谢家。”景溯说。   原来是他。   柳凝也不算太意外,原本她就猜测过此人——当时在山谷里遇到赵承和本就不是偶然,他并不是为她而来,而是为了往深谷里去,检查那些埋伏在树丛里的刺客。   那日她本动了杀心,然而赵承和却先被景溯射来的箭吓晕,此事才不了了之。   “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杀了他。”她喃喃道。   “傻姑娘。”景溯摇摇头,“这些事情,我自有解决的办法……阿凝,我不想你因为我,手里沾染上血腥。”   她总是说她并非良善之人,但他也深知她不是嗜杀之辈。   她晕血,又怎么会喜欢杀人?   “听说此次殿下来北梁,商议的是两国交界处的榷场置办,如今似是已谈得差不多了。”柳凝说,“那不如早些离开北梁,回南陈去,赵承和与谢家自是鞭长莫及。”   “你以为南陈就是安全的?”景溯说,“阿凝,你知道我为何要来出使北梁么?”   “或者换个问法……南陈朝中明明大有更合适的人选在,为何皇帝非要遣我入梁?”   因为皇帝要他死。   柳凝觉得脊背一寒,看向景溯,他脸上没什么悲哀或是怨怼的表情,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显然与皇帝没什么父子情分。   她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这个人,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曾知晓过。   若当真是南陈皇帝与赵承和里应外合,便相当于在北梁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算回了南陈,得到一时苟安,也同样是网中的猎物。   如果她是景溯,她定会选择留下来——只有毁掉网,才算破局。   柳凝没再提回南陈的话,而景溯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笑:“你果然懂我。”   柳凝轻轻叹了一声:“可是我不明白,你是皇帝亲立的储君,为什么他一定要——”   她还没问完,却忽然被景溯掩了唇。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咚咚咚,夹杂着说话声,似是有人正朝着这间屋子走来。   难道刺客去而复返,竟是想到了这里?柳凝与景溯对视一眼,随后很快达成默契,两人一道躲进了一旁的竹床底下。这是这间陋室唯一能躲的地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听说话声是一男一女,话里夹着方言俚语,柳凝听不大懂,不过还是隐约明白过来,他们并不是追杀而来的敌人。   这她便暂且放了心,但眼下却也出不去,只能与景溯一同窝在竹榻下,空间逼仄,两人挤在一起。   柳凝在竹榻下只能看到两人的下身,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不过很快她听到男女的喘息声,心里一惊,暗暗觉得不妙。   男女的粗布衣和襦裙被甩落在地上,竹榻上“咯吱”一声,似是两人上了床。   喘息声加重了些,透过竹榻缝隙可以看见女人垂落的青丝,还有白花花的肌肤,她愣愣地瞧着头顶,忽然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手挡住。   “不许乱看。”景溯的声音就在耳边,压得极低极低,带着一丝炙热喷洒在她的耳边。   柳凝忍不住颤了一下。   她被他搂在怀里,眼前一片黑,听觉和触觉却也因此倍加灵敏起来。头顶上令人羞涩的声音穿进耳中,而身边人的温度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贴着她的身体,僵硬而滚烫。   顶上的动静越来越剧烈,柳凝脸颊有些烫,与景溯的侧脸紧贴着,不禁有些窘迫,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殿下……”   她小声开口,却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声音竟软成这样,隐隐像是有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你……别说话,也别乱动。”他隐忍地叹了口气,语气压抑,“不然,我会忍不住对你——”   柳凝心头怦怦直跳,好在他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似发泄一般,不轻不重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她唇齿间逸出一丝□□,只觉得又酥又麻的感觉沿着被他咬过的地方迅速传开……整个人好似脱了力一般,跌进令人迷醉的梦里。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头上云消雨歇,那一男一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正经关系,完事后也不在此久待,匆匆理好衣衫,便一起离开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   柳凝慢吞吞地从竹榻底下爬出来,站起来时腿软了一下,被景溯一把搀住。   “你平日里也倒是冷静自持,先前不过听个声,怎么羞成这个样子。”他调侃道,“若日后……”   “殿下。”柳凝打断他,“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赶紧离开这儿吧。”   她知道他那句“日后”要说什么,不甘心就此被调戏;况且不知道之后会再进来什么人,还是应该早些回到安全的地方才是。   景溯笑着拧了拧她微烫的脸,依了她的话,不再多说。 第100章 美人局   他们原路返回, 之前发生骚动的地方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贫民散去,只剩下七零八落的粥棚倒在地上, 证实着之前那场动乱曾经存在过。   景溯的人捉住了几名刺客, 命人带回私宅审讯。柳凝则没跟他一道,而是领着顾府的仆从将现场收拾好, 然后回了顾府。   她坐在正厅的桌前,给自己沏了一盏茶。   清澈的茶汤里映着她的倒影, 柳凝用杯盖刮了刮茶沫, 思绪微沉。   先前被那对男女一打岔, 最后忘了问景溯他与南陈皇帝之间的事……不过除此之外, 还有不少尚未解开的疑虑,等着她去探清谜底。   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珠帘撩开,顾曦走了进来。   “阿凝,有没有受伤?”他快步上前, 将她上下打量,脸虽被面具遮住, 却难掩关怀之情。   显然他是听说了今日施粥的变故。   “没有, 哥哥不用担心。”柳凝轻声说, “是殿下保护了我。”   顾曦原本要伸出手, 听到这话却是一顿, 手慢慢收了回去。   “你……还是跟他混在一处。”他冷声, 却又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 “阿凝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自打他来了北梁,跟他在一起, 你哪次是没有受伤的?!”   “原来哥哥也知道,我跟他在一起,就会受伤。”柳凝将茶盏搁到一边,缓缓站起身。   顾曦面具上泛着冷冷的光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先前就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狩山之行,明明赵承和晕倒在前,没能按计划到达地点,可行刺还是照常进行了,一丝差错没出;还有今日,景溯与我去施粥只是一时兴起,除了顾府下人,没有其他人看见,可是刺客却还是出现了。”   “你想说什么?”   柳凝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却直直盯着顾曦:“哥哥,在这些事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柳凝说,“你也可以拿出证据,来反驳我的猜测。”   她是希望他能反驳的,最好将这些事撇清得一干二净。   可是顾曦却笑了起来:“阿凝,为什么非要看得这么透……偶尔装一回糊涂不好么?”   柳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的猜想,终究还是不幸地印证了。   刺杀之事,是赵承和与谢家主谋,但顾曦也同样掺和了进来。   “你明知道赵承和对我做过什么,还要与他合谋么?”她静默片刻,开口,“只要能除掉景溯?”   “景溯虽只是太子,在南陈却势力不小,连皇帝也颇为忌惮……若能除掉此人,我的计划里便会少了最大的威胁。”顾曦冷冷道,“为此,我在所不惜。”   “阿凝,我知道你厌恶赵承和,不过眼下的合作只是暂时。”他说,“待得除掉景溯,我自会反过来对付他……届时我会扶持新君上位,待得赵承和成了阶下囚,我就把他交给你,任凭你处置。”   “哥哥一定要除掉景溯么?”   “当然。”顾曦说,“先是他,再之后率北梁之兵攻破南陈汴京,取那昏君的命。”   柳凝静默不语,然后听到顾曦问:“阿凝,你会跟我作对么?”   她摇摇头:“哥哥也是为了报仇……在家仇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说得好,这才当得起萧氏一族的血脉。”顾曦似是松了一口气,“你能想开就好,景溯……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北梁,有我护着你,总能遇见更好的郎君,只要不是那人,你看上谁都可以。”   顾曦也不愿意让柳凝为难,只盼着她能回心转意,与他同仇敌忾,免得兄妹之间生了罅隙。   毕竟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是实打实珍视她的。   “其实,我与景溯的关系,也并非哥哥想的那样。”柳凝淡淡地说,“这些时日与他在一起,也有试探的意思在,既是试探他,也是试探于你——哥哥,你要做这些事,本不该瞒我。”   “报仇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为何非要将我排挤在外?”她说,“景溯身边护卫重重,寻常刺杀根本起不了用处。但他对我有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设局将他除去?”   顾曦有些愣,设美人局他不是没想过,但……   “你舍得?你能狠下心来这么做?”   柳凝抿唇笑了笑:“当初除去卫家也是这么做,如今换成景溯,也只是故技重施而已……至于我狠不狠得下心,哥哥你不清楚么?”   顾曦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倒也没错。   他把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妹妹看待,只怜惜她体弱多病,却险些忘了从前还没认亲的时候,她同样也是个冷酷而心狠的女人。   或许他真的想错了,柳凝对景溯并非有情,只是为了接近他而伪装的手段而已。   毕竟她从前对卫临修,也是那样的体贴温柔,好像深深爱着他一样。   若是有她相助,计划便能顺利很多……顾曦虽然不喜景溯,却也并不否认,他对待柳凝,确实是一片真心。   最终顾曦点了头,同意将柳凝考虑在计划之内。   不过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景溯终究是南陈太子,岂是说除去便能除去?这派人行刺的担子最终还要安排在赵承和身上——由赵承和除掉景溯,届时他再将这罪行抖露出来,反将赵承和与谢家一军,也算是报了他之前轻薄于柳凝的仇。   这便是顾曦眼下的计划,一箭双雕。   而柳凝不再顾念旧情,愿意与他一同复仇,也令他倍感欣慰。   是夜,顾曦书房灯火通明,约摸夜半,门才被推开。   赵承和从里面走出来,柳凝正提着灯笼靠在廊边,他见到她,挥退了下人,走到她面前:“柳小姐,别来无恙啊。”   他说着便伸手,要来握她的胳膊,柳凝冷冷避开,却还是被他用力地攥住手腕。   “柳小姐,我劝你还是乖顺些。”赵承和也不再装那端方君子的模样,狞笑一声,“你那兄长在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也不怕告诉你,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脱身,叫你们兄妹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趁着我还对你有几分兴趣,你最好把你这拒人千里的态度收起来。”他像条毒蛇般,在她耳边嘶嘶道,“虽然正妃之位已经许了郑家,但也不是不能赏个侧妃之位给你……届时只有好好侍奉我,才有你兄妹二人的平安在,懂么?”   柳凝体质偏寒,夜里天气又冷,手腕触上去就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   赵承和有些爱不释手,却偏偏她像是根本没听进去他的威胁,用力收手,便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开。   “六皇子仰仗的,可是与南陈皇帝的一纸契约?”柳凝看着赵承和面色一变,笑得温柔,“倒也不必就已因此张狂起来,汴京千里之远,远水救不了近火……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说罢,也不于赵承和多废话,提着灯笼施施然离开。   计划敲定得很快,第二日一早,顾曦就将大致的情形与柳凝讲了,并要求她写一张花笺,将景溯一个人邀约出来。   她将花笺写罢,顾曦特意拿出来通读一边,见一字一句都是按照他的指示所写,并没有任何向景溯泄密的意思,也就暂且放下心来。   看来她还是向着他的。   顾曦拿着花笺,正准备着人送到景溯府上,柳凝却忽然说了一句“且慢”,又将信笺取了回来。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素色信封,上面工笔勾勒着浅浅杏花纹,模样甚是精美:“他喜欢杏花……用这个装起来,更显诚意。”   “你倒是挺了解他。”   顾曦将那信封也来回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异常,这才将那花笺装进杏花封里。   信里约了九月十三,邀景溯往相思庙一游。 第101章 半截签   南陈人好佛学, 北梁却偏重道教,尤其是当今梁帝,尤痴迷于炼丹长生之法, 道学在燕京城大肆风靡, 是以佛寺少见,道观庙宇却随处可见。   相思庙却又与寻常宫观不同, 为情而设,常有情投意合的男女来此求姻缘、测算八字, 到庙里拜会月老, 未有意中人的许愿能觅得良人, 有意中人的许愿能百年好合。   庙里风水不错, 来客常络绎不绝。   只是今日却没什么人,许是因为天气不佳。   柳凝等在相思庙门庭前时, 撑着一把油纸伞,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伞面,似落珠碎玉。   她比起约定时间, 提早了很多在这儿等着,而景溯也是提前来此, 并没有让她登上太久。   他一身暗青色轻袍, 上缀银丝葫芦纹, 隐在烟雨里, 看上去清隽而雅致。   景溯撑伞走来, 两人的伞骨搭在一起, 近不了身, 他便叫她收了伞,躲到自己的伞下。   她收起的伞交给了婢女,放回了香车上。   伞下, 景溯微笑着看过来:“怎么忽然要约我到这儿来?”   “相思庙也算是燕京一绝,平日里慕名而来的客人可不算少数。”柳凝说,“我到这里半年多,也从未来过,想来殿下也没有,不如借此借此机会同游。”   “可惜天气不好。”景溯说。   “这雨也不大,雨中观景,自也有它的妙处。”柳凝轻轻一笑,“若是大晴天的,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倒也是。”他笑,“那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是第一次来,不如咱们信步而行,走到哪儿算哪儿。”柳凝说。   说实话这庙宇也并不大,起码比起隐香寺的规模差了不少。但却也胜在别有野趣,一景一致都极富韵味,庙宇楼阁的设计都颇为巧妙,独具匠心。   尤其是月老庙门庭前的相思树。   相思树生得极大,似是有百年之龄,树干似要四五人合抱方能围起。树上开的花如同细细碎碎的红羽,还未凋谢,被细雨沾湿徒增一丝楚楚动人之感。横生的树干上缠满了一圈又一圈的水红绸,随风飘荡着,上面似是写着些什么。   他们两人在树下,撑着伞,一条红绸的下端飘到柳凝手里,上面写的是一男一女的姓名,丝带上绣着“百年好合,永结连理”的字样。   是求姻缘的符带。   “北梁这风俗倒也有趣。”景溯说,“不如我们也求一符来挂上?”   “好啊。”柳凝松了手,红符被风吹开,在雨中飘飘荡荡。   姻缘符要在月老庙里求,庙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名为“连理”。   他们牵着手从连理桥上走过,进了月老庙的门,桃木朱台上立着彩色泥塑,正中间是红衣老头,白发长须,一脸慈善面相;两边各立一尊道童,一男一女,手执红线两端,中间一段则垂落在空中,弯成自然的弧度。   柳凝与景溯对着彩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到了一侧的桌前,从上取下一枚姻缘符,将各自的名字写于其上。   木桌前坐着一位发须尽白的老道,见两人写好姻缘符,开口:“今日庙里来客稀少,与两位倒是有缘,可需老道为两位卜一卦?”   卜的自然是姻缘,那老道先测算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又请柳凝从签筒里取一枚签子出来,上面用小字书着四行诗。老道人眯着眼看签文,眉头渐渐皱紧,摇头叹气。   “是大凶。”老道也不避讳,直言,“就这签文上看,你二人,乃是有缘无分的命格。”   两人对视一眼,景溯则眉头微挑:“怎么说?”   “你瞧这签文,前两句倒是好意象,讲的两人相遇相知、情深意笃。”老道指了指前两句,手指下移,“这后两句却是不妙,大意就是说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作他人妇,饱受相思离恨之苦……唉,冤孽。”   那老道忍不住叹了两声,这相思庙里大部分签文都是上签,再不济也有中签,这下签大凶是唯一一枚,竟就被他二人抽到了。   他心下也不免有些遗憾,眼前这对男女,分明是郎才女貌,登对得不得了……偏偏命数不淑。   老道长叹一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对有情人。   然而抬头一瞧,却惊讶地发现,那女子神色温柔平静,似是并不怎么在意;而那男子也只是轻轻松松一笑,拈着竹签,忽然将其对半折断。   他将后半求而不得的签文扔回了签筒,只留下前两句。   “这上面说咱们情深意笃,好兆头。”景溯侧过身,将半截签文放在柳凝手里,“你可收好了,待到大婚之时,可要你亲手把这签交给我。”   “好。”柳凝应了。   她倒未必觉得他们能有大婚那一日,不过却还是将这半截签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两人拿着姻缘符相携而去,留下老道坐在原处,目瞪口呆,显然是从未遇见过如此不讲理的香客。   柳凝与景溯又回到了相思树下,挑了一处最合心意的枝干,将姻缘符系在上头,看着红绸顺风飘舞,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景溯在一边撑着伞,问。   “刚刚殿下也太孩子气了些。”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感受到那半截竹符的轮廓,“签文不好就不好嘛,何必这么较真……我还之前还以为,殿下压根儿就不会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我是不信。”景溯睨了她一眼,“但我怕你信。”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柳凝安静了一下,微笑,“跟殿下讲件事,我十六岁那年,在嫁入卫家之前,也曾在江州求过签……不过求的可不是姻缘,而是复仇大事。”   “我手气总是不太好,那回抽的也是大凶,签上说我是‘忙忙碌碌一场空,到头来白费功夫’……那天我消沉了一整日,可最终还是按原计划嫁给卫临修。”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报了仇,一把火烧了卫府,终于祭了我爹娘的在天之灵。”   “可见命数之理本非绝对,妄想用几句话定了一个人的一辈子,更是无稽之谈。”   细雨里,相思树下。   柳凝微微仰头,而景溯则执伞低头,空着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阿凝说的很对。”他说,“我折了那支签,就是想同你说——”   “便是将来真有命数阻隔,我也会将其尽数折断。” 第102章 为你而来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打得雨伞摇摇晃晃,两人的肩头都被雨水沾湿了些。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去哪里避一避?”柳凝提议, “月老庙后院里似是有厢房, 不如就去哪儿?”   “也好。”景溯点了点头。   两人躲在一把油纸伞下,征得了庙里道长的同意后, 便匆匆往后院的厢房里去。两人进屋后,景溯将伞收起, 见柳凝肩头湿了一片, 不由道:“你去换件衣衫?”   “好像也不是湿得太厉害。”柳凝瞧了一眼, “再说, 这里也没什么能换的衣衫啊。”   “柜子里有道服,我瞧着还是挺干净的, 你换上便是,免得着凉。”   她拗不过景溯,便进了内室换上, 一身青蓝色大襟罩在身上,领口缀着素色道纹, 宽袖收祛, 腰间用布带收束, 简朴却也不失温雅。   柳凝一身清凌凌转出来, 景溯眼前一亮, 笑道:“这衣衫还挺衬你的。”   美人不愧为美人, 雪肤玉貌, 便是一身青灰道袍上身,也能穿出清丽脱尘的美感来。   “还差一柄拂尘。”景溯托着下巴,调侃道, “那样便是个如假包换的女道长了。”   “殿下果然又在戏弄我。”   她就知道,他非要她去换道袍,不过是自己想看而已。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是真的关心你。”景溯无辜道,“真是不知好歹。”   “行吧。”柳凝坐下,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既然殿下非要我去当什么道姑,那我就应下,戒断情爱之念,换得个六根清净……贫道遥祝殿下在红尘广厦间,早日另觅佳人,修成正果。”   “胡说八道。”景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出家当女冠,我上哪儿去觅我的佳人?”   “是殿下先戏耍于我的。”   “小气。”   柳凝不禁弯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景溯见她笑意盈盈,眼中带着些许促狭,微怔,随后自己也笑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对坐相视,气氛渐渐起了些旖旎。   但很快被打断。   门从外头被“吱呀”一声推开,赵承和从门外踏步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死士,各个手执精锐,剑尖上泛着雪似的寒光。   景溯拉着柳凝的手,慢慢起身,看向赵承和:“六殿下,这是何意?”   “不妨问问你身边的柳小姐。”赵承和笑道。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浮起一丝嫉恨,也不等柳凝开口,便冷笑一声:“想来柳小姐也说不出口,我便替她说了罢——她出卖了太子殿下您,特意设了一个局,好叫我瓮中捉鳖,今日你孤身前来,也没有侍卫随侍在侧,恐怕也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有惊无险了。”   景溯看了柳凝一眼,又侧头,目光淡淡落在赵承和身上:“是么。”   他的反应出人意料,瞧上去不显丝毫慌乱,似乎颇为镇定,反倒令赵承和惊了一下,心中有些犹豫起来。   但他很快将这些念头抛去,景溯今日没带随侍的确是事实,孤身一人前来,绝无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只是强作镇定,唱空城计糊弄人罢了。   然而这样子终究是有些可恨——赵承和虽与景溯无冤无仇,可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的表情很有几分相像。   尤其是这种不慌不忙的姿态,总是会将他衬得活像个跳梁小丑。   “上去杀了他。”赵承和抬起手,咬牙下令。   他吩咐的自是身后之人,这些人都是由谢家培养出来的死士,有着以一敌百的能耐,他不信就凭景溯一人,能从这重重包围下逃出去。   然而他抬手施令后,却并没有预想之中的一呼百应。   没有一个人上前,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赵成和惊愕地回过头,才发现身后原本站着的死士,如今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每个人喉头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精钢羽箭,还没来得及发声,便见血封喉。   外头雨还下着,血顺着雨水漂开,一抹红触目惊心。   柳凝看到血,微微晃了一下,被景溯搀住,她却摆了摆手,从他怀里站直:“没事……先不要管我。”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赵承和。   不过他看上去似乎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呆呆地愣着,看着满地横尸,声音止不住颤意:“这……这是怎么回事?”   “孤虽说没有带侍卫前来,此处却早就备下了埋伏。”景溯牵着柳凝的手,上前一步,慢条斯理道,“你自以为是瓮中捉鳖的好算计,殊不知孤早就先一步设下陷阱,就等着你跳进来,反捉你入瓮。”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赵承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余光捕捉到他身边的柳凝,“是你!是你泄露了机密,你背叛了我们——”   他咬牙切齿,状似癫狂。   柳凝却只是轻飘飘地看着赵承和,凉凉道了一句:“是又怎样?”   “我既没说过忠于你,更不是你什么人,”她说,“谈何‘背叛’?”   赵承和一噎,怒道:“你就不怕顾曦——”   “我们兄妹的事,还轮不到六殿下来操心。”她慢悠悠地一笑,侧过身去,嘲讽道,“六殿下还是先管好自己再说。”   赵承和怒目圆睁,再也不见平日里那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似是想要扑上来掐柳凝,却被先前埋伏在四周的死士制住,绑了起来,封上了嘴,发不出声来。   景溯命人将赵成和带下去,又令剩下的人将一地残尸处理好——这些尸体自然不是随意丢弃,而是保存起来,作为指证谢家的证据之一。   私造兵器、豢养死士,无论哪一条,对于世家来说,都是重罪。   厢房门庭外很快被收拾干净,死士们悉数退了下去,此时这里才真正只剩景溯与柳凝两人。   一只白鸽扑棱棱从窗外飞进来,落在窗框上,羽毛上沾了雨珠,景溯从它足上的解下铜管,取出里面的密信,忍不住露出微笑。   “找到了?”柳凝见他唇边笑意,问。   “嗯。”景溯点头笑道,“这赵承和做事疏漏百出,他带着死士从谢家出来时,果然满是破绽……这回我的人不禁查到了他们暗通消息的几座赌坊,还抓住了赵承和与谢家通信的亲信,这人骨头软得很,还没上刑拷问,便将什么都招了,甚至还将谢家这些年与南陈朝堂往来的交易,也尽数说来出来。”   至此证据确凿,赵承和与谢家,几乎毫无翻身的余地。   景溯看上去甚是高兴,北梁与南陈暗中勾结的势力,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斩断了谢家这条线,回南陈后,便不再有后顾之忧。   “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柳凝轻轻弯起眉眼,“恭喜殿下。”   “也多亏了你。”景溯说,“若不是你将赵承和的计划透露于我,又怎么会进展得如此之快……我本以为,至少要在北梁再耗上个一年半载,谁知竟就此抓住了他们的破绽,一网打尽。”   厢房内有笔墨,他提笔在字条上写了回信,重新塞回铜管里,系在鸟足上,将白鸽放了出去。   雨声潺潺,景溯看着飞远的白鸽,目光又落回到桌上的纸笔,轻轻一笑。   “你也倒是厉害,竟能想出那样的法子向我传讯。”他叹道,“以明矾水为墨写下讯息,却最终做成信封包在花笺外……你就不怕我注意不到,到时候真的成了人家瓮里的猎物?”   “那信封上我特意画了杏花,就是为了引起殿下注意,信笺上又有‘明’‘凡’两字作为藏头,便是作为提示。”柳凝说,“殿下素来明察秋毫,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用意?”   那封信笺被顾曦检查得很仔细,是绝对不能透露出什么消息,她也不允许往府外递任何东西。   于是她便想到以明矾水为墨,用笔蘸取写下要传达的消息。初写下时为蓝色,待干涸后颜色便会消退,与寻常素笺无二,若想要看上面的字迹,只需将纸张浸泡入草墨汁中,便会再次显形。   这还需要感谢阿嫣,柳凝曾听阿嫣说过,在东宫时,景溯曾教她用明矾水画画显形玩儿,可见他也知道这种传递密信的法子。   所以她最终还是放手一搏,因为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将赵承和他们的计划告知景溯。   但这法子风险还是很大,若景溯真的没留意,那反倒就是害了他——所以她今日早早便等在相思庙门口,就是要看他有没有带着侍卫过来。   若是景溯孤身一人前来,那就说明他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想来应该已经提早备下埋伏;若是他带着几名侍卫而来,那就说明她没有将消息传达给他,届时,她便要另想办法救他脱困。   好在一切顺利。   他们彼此默契,在没法互通消息的情况下,却能各自领会对方的意思,最终联手反将了赵承和一军。   “阿凝,你为什么要帮我?”景溯看着她,问,“还有,你这样做,顾曦那边要如何交代?”   “我也不是在帮殿下……赵承和此人,曾轻薄于我,还存了要害顾家的心思,我自然不会放过他。”柳凝避开他的视线,“至于兄长那边,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不久后我便会离开北梁,之后恐怕也不会再见。”   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出于一时情绪所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打算。   她与顾曦,虽是彼此最后的亲人,各自选择的道却不同——他坚持他的道,她亦有自己的路要走,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柳凝不喜欢做决定时黏黏糊糊摇摆不定,既然想好了要走哪条路,便是非黑即白,不如趁早做个决断。   “你要离开北梁?”景溯看着她,“那正好,如今谢家与赵承和的事尘埃落定,我也该回南陈去了,你便与我一道,如何?”   柳凝忖了忖,点头:“也好。”   跟他一起也是不错的,且不管将来如何,起码回去一路有人护送,而且他在她身边,她总会感觉安心一点。   “那今日你便不要再回顾府了。”景溯牵过她的手,领着她从后门出去,“到我府上来,待到我们返程,怎么样?”   “今日便过去?”柳凝挑眉,“会不会太突然了些?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那你难道还打算回顾府,等着顾曦找你算账么?”景溯说,“放心吧,我宅中专门留了一间屋子为你备着,里面衣裙用具一应俱全,你只要人过去就行。”   柳凝步子一顿,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此时外面已经不再下雨,天开了晴,地面略有些潮湿,草木花叶上有残留的雨水,正慢悠悠地滴着。   “你那么惊讶做什么?”景溯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她的眉心,“这北梁我也不是非来不可,虽是有铲除谢家的目的在,却也着实有一部分,是为你而来……你不明白么?”   他入北梁,除去摆平谢家与赵承和,自然也是要将她也带回去的。   如今第一件事已定,该轮到第二件了。   “能不能带她走,你说了不算。”   一声突兀的冷笑声响起,柳凝一惊,侧头看到不远处,顾曦正带着几名近侍,冷冰冰地朝这边看来。   他带着人走近,几人将他们围起,分别从背上抽出弓箭,对准了中间二人。   “原来是顾将军。”景溯略惊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冷静,“将军这是何意?先前贵国六皇子也曾似将军这般做法,已被孤命人拿下,随后便要押至梁帝面前……将军也是要重蹈六皇子的覆辙么?”   “太子殿下说笑,怎能将在下与六皇子比较。”顾曦微微眯起眼,“六皇子与谢氏一族,本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诛;顾某不同,只是见殿下要拐走舍妹,出于情急无礼,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哥哥,他不是要拐我走。”柳凝说,“我这就跟你回顾府,你把他——”   “闭嘴。”顾曦厉声道,“你还有脸叫我这个兄长?”   柳凝停下来,唇角微微抿起。   “顾曦,孤一向敬你英雄了得,对你自是不会见怪的。”景溯轻笑一声,“只是等下孤的侍卫与死士便会赶来,他们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孤听说,你能在北梁有如今的地位,也是吃了不少艰辛,当真要与我作对,落得与赵承和一样的下场么?”   “孤一向惜才,不愿见英雄末路之景。”他说着一顿,看了柳凝一眼,“也不愿阿凝为此难过……你当真要让她夹在你我中间,两相为难么?”   “殿下威胁我?”顾曦笑了一声,“只是不知殿下的死士,和我部下的箭,哪一个到得更快。”   此时景溯和柳凝被围着,几枚箭矢对准两人,若是真要比,当然是顾曦的箭更快。   景溯环视一圈:“顾将军今日,是要孤葬身此处?”   “也不是,在下还有话要问殿下,不会这么急着杀掉。”顾曦笑道,“只是烦请殿下跟在下回一趟顾府。”   他语气温雅客气,可柳凝却知道,顾曦是定要杀了景溯才肯罢休的。   她不知道顾曦要问什么,但却清楚,若是景溯去了顾府,恐怕就很难再活着出来。   “殿下,拔剑。”柳凝轻声说,“围着我们的只有几人,不难突围……只要你将我带在身边,想来他们也不敢贸然出箭。”   这几人柳凝都认识,皆是顾曦的亲信,平日里在顾府也曾打过照面。   他们围在四周凝箭不发,只是摆个阵势威胁景溯,实则并不敢随便出箭,以免误伤了柳凝。   柳凝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虽然无耻,但只要能逃脱出去,便是好办法。   景溯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有些迟疑,他何尝不知这是他们突围的最好办法,但始终还是不想拿她冒险。   “殿下,”柳凝见他不为所动,心下有些着急,“快一点——”   她想说“拔剑,冲出去”,但话只说了一半,一只乌金箭从耳边呼啸而过,断了她半缕发丝,激起一身寒意。   箭矢深深地扎进她身后树干,柳凝怔怔,抬眼看向面前。   顾曦适才从部下手里,将弓箭夺了过来,对着柳凝射了一箭,堪堪从她耳边擦过。   先前被拉开的弓弦弹了回去,却仍兀自震动,似乎余怒未消。   “阿凝,你也未免太托大了些。”弓弦发出细碎的嗡嗡声,顾曦静静看着她,开口,“就算他们不敢射箭,你以为,我也不敢么?”   柳凝看着他,弯了弯唇:“哥哥是要杀了我么?”   “若你非要护着他,与我作对,那我也不得不如此。”顾曦缓缓道,“我凡事皆以复仇大业为重,连自己尚可不顾,又有何人不能舍之?”   “好。”柳凝点点头,“既然如此——”   “够了。”   景溯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打断柳凝的话,柳凝停顿住,侧头看向他。   他温柔地笑了笑,没对她说什么,却径直走到了顾曦面前。   “何必为难于她。”景溯轻声道,“孤随你同去便是。” 第103章 本就没什么两全之法……   顾曦见景溯竟自愿降服, 眼里流露出惊讶,但很快眉峰一敛,将这份情绪遮掩了去。   “多谢殿下配合。”他沉声道了一句, 招来一边的亲信, “将他绑起来。”   绳索套在景溯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将他桎梏住。   柳凝紧紧皱着眉, 只觉得这些人一个个怕都是疯了。   她迈步上前,想要阻止景溯,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 便觉得颈后一痛, 晕了过去。   顾曦不愿她再生出事来, 索性出手将她打晕。   一行人从相思庙离开,回了顾府, 顾曦将景溯关了起来,却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匆匆入了宫, 先将赵承和与谢家欲刺杀来使、通敌谋逆的罪证,向梁帝呈上。   证据确凿, 梁帝震怒, 当即调动禁卫军, 将谢家府邸围起, 捉拿谢氏满门下狱候斩, 谢贵妃与其子女赵承和、长乐公主, 则全部废为庶人, 幽禁起来,等着随后的发落。   办妥这些事,顾曦回府时已是深夜, 他没顾着休息,而是去了关押景溯的密牢。   对外声称南陈太子因谢氏谋害,暂时失了踪,除了当事人,绝不会有人想到,景溯此时竟被关在这里。   他旋动机关,打开了密门,密牢里空荡荡,只有正中间的座椅上,用镣铐缚着一个人。   光线幽暗,顾曦将手里的灯烛抬高了些,照亮了景溯的脸。   他衣着整洁,脸上身上也没什么伤痕,顾曦虽憎恶于他,却最终还是没让人对景溯施加拷打折磨。   他们固然有仇,可先前他为了柳凝,竟毅然放弃了逃走的机会,甘愿被囚……即便冷硬如顾曦,也很难不为此动容。   “你与阿凝,也算得上般配。”顾曦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若你不是南陈的储君,将她许配于你,倒也未尝不可。”   景溯闻言,眉头抬了抬:“你与南陈有仇?”   “灭族之仇。”顾曦说,“终有一日,我会率北梁大军攻陷汴京,踏平南陈山河,血祭我满门亡魂。”   “原来如此。”景溯笑了笑,“所以,在你挥军南下前,要先除了孤这块拦路石。”   “不错。”顾曦颔首。   “那么,你现在是来杀我的?”   “暂时还不,在杀你之前,我还需要你把南陈边境的布防、朝中势力分布等,悉数告知于我。”顾曦缓缓道,“若你愿意配合,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甚至还可以再退一步,不杀你。”   最后一句很有诱惑力,不过景溯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   “若孤不说呢?”他笑道,“将军可是要施刑?”   “倒也不会,若是抛开仇恨之见,其实我倒也欣赏你的为人,至情至性……若我还是少年时,未必不会交你这个朋友。”顾曦道,“所以我也不折辱你——限三日,你若能想明白开口,我便奉上食物与水……否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你应当也清楚。”   他的办法很简单,以食物和水作威胁,三日内若滴水不进,几乎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殿下金枝玉体,从下生长于内宫,可知道渴与饿是什么滋味?”顾曦轻笑,“在下流亡之时,这样的苦头吃了不少,殿下若是想不开,也可好生体验一把。”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眼睛盯在景溯身上。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惊慌,也没有受他威胁的打算,只是悠悠闭上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顾曦心头火起,却按捺着不发作,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他出了密牢,又到了院子外,堪堪透了口气后,有婢女来禀告柳凝的情形。   “她醒了?”   “小姐下午就醒了。”婢女应声后,有些犹豫,“只是……不肯进食,晚膳端上去的饭菜一口未动,醒来后到现在,连水也未曾动过。”   顾曦拧眉,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冷:“随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得了多久。”   好得很,他不给景溯食物,她竟也不谋而合地同那人一起受罪。   顾曦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第二日早早起来外出公办,晌午后才回府,却听婢女来报,柳凝依旧是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她本就体弱,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顾曦坐在书房里,听着下人来报,久久不语,最终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罢了……我去瞧上一眼。”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起身理了理衣摆,微顿片刻,又似乎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坐回了桌案前,“我不过去……去着人将她带到这里来。”   顾曦虽然心软了些,却也没有昏了头脑。   他知道柳凝素来诡计多端,极有成算,绝食未必是任性赌气——说不定只是做戏给他看,实则早就布下陷阱,等着他去探望她,然后跳进去。   谨慎起见,顾曦决定还是在书房里见她,此处日夜皆有人把守在门口,绝不可能做什么手脚,最是安全。   顾曦在书案前翻阅着卷宗。   不一会儿,书房的门从外推开,柳凝被婢女搀着进来,他抬头,眸色不禁一黯。   她看上去很不好,脸色苍白至极,身形与步伐略带病态,唯有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似乎只靠着清醒的意志来支撑身体行动。   柳凝叫婢女先退下去,自己则一步一步朝顾曦走过来。   她好像很虚弱,一个没站稳竟绊倒在地上,不慎撞到了一边的兽首鎏金香炉,万幸她力气不大,香炉没翻倒,只是炉盖骨碌碌在地毯上转了两圈。   柳凝慢吞吞地把炉盖捡起,放回原位,慢慢站起身,香雾缭绕间,她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顾曦原本一直冷眼看着,此时听她低咳,终于忍不住软下心肠:“阿凝,你又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柳凝摇头:“……我没有。”   “你非得这般气我么?”顾曦皱眉,“不管怎么样,先把东西吃了。”   他拉过一只凳子,让她坐下,然后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盘盘珍馐。   这是他特意让厨房新作的饭菜,皆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然而柳凝坐在桌前,却只是环视了一圈菜品便作罢,一旁的筷著都没拿起来。   她似是在抗拒。   “不吃?”顾曦脸色蓦地沉下来,“你信不信,我叫人来,强行塞进你嘴里?”   柳凝眉头轻轻挑了挑:“哥哥,我们兄妹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你问我么?”顾曦笑了一声,右眼冷酷地盯在她身上,“这话你该问问你自己……你心里只念着他,全然不顾兄妹之情,否则我们又何必闹成眼下这幅局面?”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呢?”柳凝摇头,“我不懂,家仇固然要报,却只要找到仇人索债便是,又何必非要挑起战火,拉上一国之民陪葬。”   “你不懂便算了,我也不需要你懂,只要不妨碍我就行。”顾曦说,“就算退一步来讲,景溯也是仇寇之子,为何杀他不得?”   “仇人是不是南陈皇帝,目前还没有证据,我还是认为应当查明真相后,徐徐图之。”柳凝说,“何况,就算皇帝真的与当年祸乱相关,那要灭的也该是皇帝……和景溯有什么关系?”   顾曦不怒反笑:“既然如此,卫临修也是无辜的,你不是也害了他?”   柳凝怔了怔。   “这不一样。”她沉默半晌,说道,“卫临修与卫家本就是一条心,但景溯和他父皇好像不是,他们——”   “够了,你也不必多为他辩驳,其实本没有那么多借口,只是因你动了情。”顾曦蹙眉而叹,“阿凝,你既能对卫临修毫不留情地利用,又为何不能干脆果断地放下景溯……从前那个清醒的你,到哪儿去了?”   柳凝低下头,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顾曦见她如此,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末了,还是退了一步。   “阿凝,不要再跟哥哥怄气了。”他说,“吃点东西,我或者会考虑留下景溯一条命在。”   柳凝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看重于他,我若杀了他,便会使你我反目成仇。”顾曦说,“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   “我可以废了他的手脚,将他幽禁在你身边……只要他当不会南陈储君,不再妨碍我的计划,便可。”   “这么说……是认真的?”柳凝愣了愣,似是对这番话有些意外,“哥哥的意思,竟是让我将景溯当作禁脔,养在身边?”   “你若不愿,让他死也行。”顾曦沉声道,“阿凝,这已经是我最后的让步了。”   “若他恨我怎么办?”   “届时他生死皆由你一手掌握,就算恨,又能如何?”顾曦说,“若他对你的爱,还抵不过这恨,你又何必对他执着至此?”   柳凝垂下眼,一语不发。   末了,她拿起桌边筷著,握在手里:“也对,本就没什么两全之法。” 第104章 他追来了   她好像认可了顾曦的做法。   柳凝拿着筷子, 夹了一块莲蓬豆腐,细嚼慢咽起来。   顾曦见她终于不再执拗下去,总算开始吃东西, 稍稍松了口气, 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然而柳凝动了两口菜,没吃多少, 又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   “可能是太久没吃东西,我没什么胃口。”柳凝说, “我想饮酒。”   饮酒不是什么大事, 顾曦顺从她的意思, 欲唤下人取酒来, 却又被柳凝止住。   “不必,我房中存了一壶上好的杏花酿, 一直没来得及喝,不如叫人拿过来。”她说,“先前与哥哥多有龃龉, 如今你我言归于好,不如就用它来庆祝一下。”   顾曦点了头, 依她的意思, 叫人取了那壶杏花酿来。   确实是上佳的酒, 启封后淡雅却浓醇的香气飘出来, 柳凝给顾曦倒上一杯, 然后又将自己的杯里添满。   小玉杯里酒液澄澈, 看上去颇为诱人。   柳凝抬起酒杯, 敬了顾曦一杯,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   顾曦没有一饮而尽, 只是先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面色泠泠一变,像是晴日骤雨,瞬间便阴鸷了起来。   酒杯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咣当”一声,酒液横洒四溅。   “你在这酒里,下药了?”   顾曦好像在问柳凝,语气却是确凿十足的肯定,柳凝不知他为何能如此清楚地分辨出来。   但她知道,若不是提了十成十的戒心,防备着她,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发现这酒里下了迷药。   柳凝见事情败露,微微低头,却也没什么惊惶的表情。   “你叫人拿酒来,我便心中存了警惕,你这些伎俩,糊弄得了他人,又如何能瞒得过我?”顾曦冷笑,“阿凝,我为了你这般退让破例,甚至不惜违背心中所愿——你就这样待我?”   “也罢,看来你是不赞同我的提议。”他冷冷开口,“既然如此,景溯那条命,倒也不必留着。”   顾曦说着站起身,俯视着坐在原位不动的柳凝。   他大概还是小瞧了她,本以为会安分一些,却没想到她依旧不死心。   他打算叫人来,将柳凝带回她的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偏偏起身后,却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提不起力气发声。   竟像是中了迷药一般。   顾曦心中大惊,那杯酒他本就防备着,没有喝下去,按理不该如此。   他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待得摇晃着倒下,余光瞥见一角的兽首金香炉,才恍若所觉。   她哪里是力气不支绊倒了香炉,分明是故意做戏,将炉盖放回去的时候,趁机将迷香掺在了香里。这书房宽敞,香雾弥漫充盈需要一会儿,她假意顺从他的话,又取来装了迷药的酒水作障眼法,以拖延时间。   好算计。   顾曦虽很快想通,却也无力回天,很快就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柳凝见他无声无息地倒下,终于缓缓舒了口气,紧攥着衣袖的手松开。   她从书案上取了茶盏,起身到香炉前,掀开炉盖,将凉了的茶水倒进去,熄灭了还在燃着的熏香。   酒里她固然下了药,这香炉里,却也以防万一地添上一笔,毕竟事关重大,她不能把筹码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绝食自也不是为了什么赌气,只是以苦肉计引顾曦入她的局。   如今成功了,可柳凝低头看着昏迷过去的顾曦,却也很难高兴起来。   不过也没有多少时间供她消磨,柳凝在书房里匆匆转了一圈,很快在博古架上发现一只金樽与众不同。旁的古器珍玩都积了一层灰,唯有这金樽光泽依旧,似是被人经常抚摸把玩一般。   她伸手去拿,那金樽却像是黏在了架子上,取不下来。   柳凝心念一动,试着往边上旋了旋,果然听见“咯吱咯吱”的机括声响起,博古架从两边抽开,中间露出一扇密门,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她唇边弯起一抹微笑,走进密门后的暗室里。   ……   约摸半柱香后,书房的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   女子是柳凝,男人则一身玄衣,外罩披风,鎏金面罩遮去半张脸,俨然便是顾曦的模样。   书房院外有顾曦的亲信把守,但兄妹俩是此处的主人,出入自由,自然不会有人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大门,上了顾府马车。   马车疾行起来,柳凝吁了口气,靠在榻垫上,而男人则微微解开身上的斗篷,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顾曦已经被她用药迷晕了,现在在她身边的,自然是景溯。   为了瞒过府中顾曦耳目,她让景溯换上了顾曦的衣服,戴上了面具,所幸两人身形体态相近,匆匆一过间,不至于败露了行迹。   “你怎么会知道,密牢在顾曦的书房里?”景溯问。   “我之前曾在他身上,隐约闻到阵荼蘼般的气息,想来是他到密牢时,沾染上了你的衣香。”柳凝说,“再说顾府上下,守卫最森严的就是书房,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果然找到了密牢的机关。”   “若是没找到,那该怎么办?”   “那就没找到,尽力便是。”柳凝微微一笑,“何况,我相信,就算没有我,殿下恐怕也自有化险为夷的法子。”   景溯却笑着睨了她一眼:“若是你不救我,恐怕真要像你哥哥打算的那样,手脚被废,去当你的禁脔了。”   柳凝瞧了他一眼,没想到那密牢隔音效果如此差,竟叫他听到了。   他自然是在开玩笑,柳凝本欲解释当时只是与顾曦虚与委蛇,但好不容易摆脱了险境,也生出了一丝玩笑的心思,便轻巧地弯起眉眼。   “若我真的答应了哥哥,殿下该怎么办?”她问,“会恨我么?”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这个人,对于别人的情意都是巴不得往外推的,又怎么可能强行把什么人拘在身边。”景溯说。   他总是这样了解她,一语中的。   “万一呢?这个说不准的。”柳凝微笑。   “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那我还是会恨你的。”景溯忖了忖,说,“可能会恨得想杀掉你……但可能也就是恨一恨,真要杀你,事到临头还是会舍不得。”   “哦,原来殿下对我这么好。”   “你现在才发现么?”景溯说,“孤什么时候薄待过你?”   他以“孤”自称,语气里略带上了一丝不满,不过柳凝知道他不会拿她怎么样,也不怕他,只是盈盈笑开。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殿下明明就待我很差。”她说,“总是迫着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殿下怕是都忘了……可惜,我却是一个很记仇很小气的人。”   景溯听她提起从前的事,微怔了怔:“原来,你还记恨着那个时候的事。”   在没遇到她之前,他似乎也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知道若是喜欢,夺过来,据为己有便是。   如今时过境迁,方才觉得开窍了些,心系一人便该如字面意思上一般,将这人捧放在心上便是,无需强求。   “阿凝,对不起。”   他道歉了。   柳凝提起从前之事,本来也只是随口打趣,他却道了歉,反倒叫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只是这句话欠了你许久,本就该早些说出来。”景溯说着,又自嘲般笑了一下,“我以前那样对待你,还曾把你囚禁起来……或许你本不该从顾曦手里,把我救出来。”   “若是换了别人,我自然是不会费这个心的,说不定还会帮着补上一刀。”柳凝说,“唯独殿下,是不一样的。”   景溯抬头,凝望着她,双唇微微启开,似乎有些动容。   “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是对她最好,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他们的最开始不是那么好,却也没有那么差。   后来他因爱生恨,虽困住了她,却也并没有对她做出伤害——相反,那段时日,他们一起看过雪、放过河灯,除夕夜并肩游街,共赏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她拥有的幸福并不是很多,除了幼年父母尚在时,再有,便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不过,她给不了他什么承诺。   她的情感总是很淡很淡,有的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何况,总是有着比情爱更要紧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因为……”柳凝默然片刻,开始回答景溯的问题,“因为,我欠了殿下很多。”   车厢里静了一瞬,只能听见马车轱辘碾过地面的细碎声响。   景溯眉头浅浅蹙起,似乎并不认同她的答案:“你不曾亏欠我什么,我也不想听你说‘亏欠’。”   他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眉头一敛,忽然从后抱住柳凝,将她的身子朝下压去。   冰冷的箭矢贯穿了车壁,羽箭从他们头上破空而过,最终钉在了马车前的横栏上。   身后是凌乱的马蹄声。   景溯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放下,平静地看了柳凝一眼。   “他追来了。” 第105章 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   迷香的作用时间短, 可柳凝也没想到,顾曦竟这么快就醒了。   他骑着马,带着一众精锐之士赶上来, 若是再继续待在车上, 迟早会被追上。   身后羽箭一支支划空而来,钉在车壁上, 驾车的车夫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呆了。景溯撩起车帘, 走出车外, 将那车夫推到一边, 自己则骑到了马上。   “上来。”   他朝柳凝伸手, 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而柳凝亦心领神会, 抽出袖间防身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割断马与车厢相连的绳索。   “驾——”   景溯留了一段绳索在手,作为驱使马匹前行的鞭。   这马上没装马鞍, 有些滑,好在他骑术还算精湛。景溯一手执鞭握缰, 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把在柳凝腰间, 防止她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车厢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们也终于与顾曦的人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箭矢来得更快, 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羽箭射过来, 从他们身侧擦过, 景溯松开缰绳, 用长剑挡下来势汹汹的箭雨,羽箭被剑身弹开,悉数落到了地上。   然而还是有一支箭, 扎在了马的后臀上。   骏马长嘶一声,失控地狂奔起来,险些将背上的两人甩下去。   柳凝紧紧地抓住骏马的鬃毛,而景溯亦将佩剑回鞘,重新牵住缰绳,控制住马匹,保持住两人的平衡。然而受惊的马实在难以控制,横冲直撞间早已偏离了路线,竟将两人带至一片山林,疾行间穿过树丛,树枝将两人的外衫微微划破。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渐渐消失,而身下的马匹也似乎力竭,往一边倒去,将柳凝与景溯甩了下来。   有景溯护着,跌下来时,她也没受伤,只听见背后一声细微的闷哼。   柳凝从他身前爬起来,正要探看他的情况,却忽然觉得背后右肩处传来一丝濡湿的感觉,她伸手一摸,手掌上便沾上了一抹红,触目惊心。   是血,不过并不是她的。   柳凝猝然回头,看见景溯一张脸苍白得过分,他穿着顾曦的黑色外衫,血迹不显,可背上却分明插着一支箭。   想来是先前就受的伤,她却一直没能察觉半分。   而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一撞之下,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伤势,箭矢从他的右肩胛前冒出一个尖尖的头,整支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看起来就痛得很,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柳凝觉得心有些慌,适才被顾曦追赶,尚没有那么慌乱,此时却觉得手足无措。   这荒山野岭里,自是没有医师可寻,身后又是顾曦的追兵,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景溯见她一脸焦急,唇角勉强弯了一下,似是安慰道:“我……”   他似乎想说“我没事”,可惜伤重得说不出话来,柳凝生怕他逞强开口,反倒更将伤口撕裂,按住了他的唇。   “殿下……别说话了。”她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安歇下来。”   柳凝说着,抬起景溯一只完好的胳膊,环在自己的颈侧。   她搀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没几步看见一条清溪,沿着溪流往下走,在山谷中发现了一处山洞。   柳凝将景溯带进山洞里,让他侧着身靠在石壁上。   他一侧肩头紧挨着石壁,另一边则被长箭横穿,柳凝看着他身前洇开的一片,眼睫轻轻颤了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深知两人安危,此时全系在她一人之手,越是这种时刻,越该冷静下来,方有一线生机。   柳凝拿出匕首,用刀刃小心地割开箭矢周围的衣料,然后将景溯的外衫褪下,看到了素色中衣上血染一片。   她晕血,脸色白了白,手却只是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他的中衣、里衣褪去,完整地将伤口暴露出来。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他裸着上身的样子。   他肤色偏白,穿着衣衫时看上去略显清瘦,然而此时却完全不一样——他腹壁与胸前的肌肉紧张,线条流畅,与羸弱沾不上半分关系。   他腹上胸前布着几道旧伤痕,有剑伤、刀伤、还有箭矢伤的痕迹。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凝怔怔看着,最终还是移开目光。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处理他眼下所受的箭伤。   她先细细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最终决定,先把从肩前穿出的那端箭头割去,再从他背后将整支箭抽出来,上药、包扎。   逃亡前她备了伤药在身,以备不测,想不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柳凝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的指尖拈住箭矢,将箭矢切割下来——她手里这把匕首极锋利,是能削金断玉的珍品,做成这一步,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她将切下来的箭矢扔到一边,提前备好伤药,正准备从景溯背后将长箭的剩余部分抽出,耳边却忽然传来马蹄声,似是有人靠近了这里。   柳凝顿了片刻,将黑色外衫盖在景溯身上,起身到了山洞边,悄悄朝外看去。   果然是顾曦的人马。   此时他们就在不远处,顾曦坐在高高的骏马上,似是正指挥部下搜山;他带来的人不多,却皆是精锐之士,若是被发现,在劫难逃。   若就让他这么查下去,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毕竟他们藏身的这处山洞,并不是什么隐蔽之所。   死局。   柳凝心头暗叹了一声。   她回头看了景溯一眼,他伤得太重,似是陷入了昏迷……柳凝瞧了一会儿,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收回目光,紧了紧手里握着的短匕。   她走出了山洞,没闪躲,直接来到了顾曦面前。   顾曦原本正指挥部下搜查四处能藏身之处,却没想到柳凝竟自己走了出来。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兵士瞬间静了下来。   他下了马,静静朝前走了几步,却在两人还隔着一小段距离时,便停了脚步,没再靠近。   顾曦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他人呢?”   柳凝摇头:“我不会说的。”   “看来不是回心转意。”顾曦短嗤一声,“那你跑出来做什么?生怕我找不到你们?”   “哥哥说笑了,这山里本就没什么好躲的地方,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柳凝轻声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僵持……不如与你正面遇上,将此事了结。”   顾曦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肩头血迹上,顿了顿,眼中似有一丝波动。   但当他目光下移,看到她手中匕首时,眸中那丝波动便瞬间失了踪影。   “这把银匕首,我记得还是我送给你。”他温和开口,话里却透着一丝冷意,“阿凝,你是要用我送你的刀,亲手杀了我么?”   “我虽非良善之人,却也不是六亲不认的禽兽……虽然你我意见不合,可是你永远是我的兄长。”柳凝缓缓道,“我怎么会杀你。”   她举起银匕首,刀锋猛地一转,寒刃对着的不是顾曦,却是自己的颈间。   顾曦怔了一下,瞳孔微缩:“你这是什么意思?”   “求哥哥放过他。”柳凝说。   “呵。”顾曦冷笑一声,“你傻么?你屡屡背叛,此时还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觉得我会在乎么?”   “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与哥哥抗衡。”她笑了笑,“这样是不是很卑鄙?可是我走投无路,也只能试试这个法子。”   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以死相迫的手段,她觉得这不是刚烈是诡计,明知道亲人对自己的爱,却还是将之化作剑戟,用来对付他们。   可她如今也别无选择,她不可能下狠手杀死顾曦,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景溯死,唯有用这样的办法放手一搏,寻一条两全的出路。   “我不贪心,也不求哥哥你改变观念。”柳凝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我只要你一个承诺——只此一次,放过我们。”   “不可能。”顾曦冷冷道,“你不要以为,你摆个姿态就能吓住我,我——”   他忽然收了声,双眼睁大,看到柳凝手里的匕首,真的往前进了一寸。   刀尖划破皮肤,一丝血线顺着伤口滑下。   柳凝疼得眉头蹙了一下,却更加握紧了匕首,堪堪停在此处。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顾曦,双眼一片坚决,好像在说,她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你——”顾曦的脸色沉下来,“你先把刀放下来,其他的事再说。”   柳凝不为所动,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一旦放下,情势便会立刻被动起来。   “你先答应我说的。”   “你非要跟我杠到底,甚至不惜残害自己的性命么?!”顾曦怒道,“好,既然你如此不在乎自己,我又何必在乎你——你自管去死,且看我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柳凝闭了闭眼,刀尖往深了些,更多的血流了下来。   再深一些就是动脉,若是划破了那里,只要短短几秒,她就会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她本来只是想逼顾曦就范,并没打算死。   但若就此死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不必在再夹在景溯和顾曦之间,也不必再去考虑报仇雪恨的事情……这些事总是像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若是死了,也算得上某种解脱。   柳凝抿了抿唇,忽然捏紧了匕首柄。   不过她还没有进一步动作,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疲惫的叹息。   “你放手吧。”顾曦好像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眼中满是颓丧,“我……答应你就是。”   柳凝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放过你们。”颓败只会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冷肃与果断,道,“只此一次,此后不会再破例……我也不会再见你。”   顾曦是重诺之人,他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柳凝慢慢放下了匕首,手有些颤。   终于还是赌赢了。她心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之余,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顾曦说以后不会再见她,其实就是对他们的兄妹之情做了一个了断——他大概也不愿意再受此挟制。   她好不容易找到仅存的亲人,却是以这样的局面收场。   “多谢……哥哥。”   柳凝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她谢他终于容情一回,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他。   “不必多言,快滚。”顾曦不再看她,背过身去,“你们最好逃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碰见——下次,我绝不手软。”   他背影决绝,柳凝望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匕首。   这把银匕首,是初来北梁之时,顾曦送给她的。   北梁有旧俗,兄长会在妹妹及笄当日,赠一把匕首为礼,即可作为防身之物,亦是表达兄长对幼妹的守护之意。   相认时她已十九,早过了及笄之龄,可顾曦还是费尽周折,寻来一把珍贵的银匕首,送给了她。   如今兄妹情断,这匕首也不能留在身边。   柳凝盯着匕首半晌,挑起一小绺长发,用刀刃割下一截。   她看着顾曦的背影,以及寂静肃穆的兵士,蹲下身,将那截头发轻轻放上,银匕还鞘,压在那绺发丝上。   “保重。”   柳凝轻轻道完一句,转身离开,很快身形便在山林间隐去。   一片寂静中只听山风声,将衣袖猎猎鼓起,顾曦许久后回身,看到匕首下压着的头发,正轻轻飘舞。   他瞧了半晌,最终极轻地叹一声,将匕首与那绺头发收起。   “阿凝。”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 第106章 总不至于寂寞   柳凝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 景溯的伤势还等着她来处理。   她匆匆回了藏身的山洞。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柳凝先简单收集木材,点了一捧火, 忽明忽灭的光映照着整个山洞, 亦衬得景溯的脸色苍白如雪。   他陷入昏迷里,毫无知觉。   柳凝将他身上罩着的外衫移开, 看到他肩头横穿着的羽箭,箭矢已被她砍去, 如今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箭杆, 陷在他的血肉里。   她提了一口气, 手伸到景溯背后, 握住露在外面的羽箭,慢慢地往外抽。   景溯伤口渗血本不多, 然而将羽箭□□后便开始血流如注,柳凝手上沾了血,看到鲜红一片, 脸色发白,手有些抖, 最终闭上了眼。   她还记得景溯伤口的位置, 闭着眼摸索着将药上好, 然后从自己中衣袖边撕下长长一条, 作为临时的药纱替他包扎起来。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 当柳凝终于舒了一口气, 将伤药悉数收起时,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柳凝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糕点,慢慢咀嚼。   他们本来是打算驾车回景溯私宅,谁知半途遭追兵追击, 马偏了方向,竟拐到了这一片山林中来。   如今再想回去,却是做不到了。若沿途返回,极可能会遇上顾曦的人,他们兄妹情义已短,恐怕不能再如此这般全身而退。   何况,景溯伤得还那样重。   柳凝坐在他身边,脊背依靠着石壁,影子被放大在身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昏暗里。   此时静下来,她不禁想起先前割发断义之举,微微有些失神。   身侧传来了一丝轻轻的呻/吟声,柳凝瞬间回神,侧头看去。   景溯眉头不自觉皱了皱,额上沁了细汗,似是伤口有些痛,火光融融中,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双眸中有些迷茫,张了张唇,发出微哑的声音。   柳凝将身边的水袋取来,替他润了润口唇。   景溯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幽深的瞳仁里映着火光,虽依旧苍白虚弱,整个人却看上去坚实而可靠,就算伤重,依然带给她些许安心感。   他慢慢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圈,见是一个山洞,低声道:“此处应是狩山东南侧的余脉。”   柳凝点头,她自然不质疑他的推断,北梁山壑地形的舆图,想必早就印在了他脑子里。   “往回走想必会遇到顾曦的伏兵……待我休养两日,我们可以沿着山路往山南走,约摸一两日,便可抵达狩山南面的关仪镇,到了那儿以后,便可联络我的人。”   他声音虚浮,低低地咳了两声后,又道:“今日怕是要在此处将就一晚……阿凝,我外衫袖袋里有一小包驱兽粉,你将它洒在洞口周围,以防夜晚有野兽进来。”   洞里虽生了火,但保险起见,确实应当再洒些驱兽粉。   柳凝依言照办,将一包姜黄色粉末均匀地洒在洞穴周围。   洞外夜色沉沉,夜风呼啸着,黑魆魆的林木肆意摆动着,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   柳凝瞧了一眼,又重新坐回了景溯身边,此时他已经勉强撑着身坐起些,可以借着光,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脸。   他迟疑了片刻,双唇轻启:“你……哭过?”   柳凝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分明没有泪珠:“……哪有。”   “傻瓜,泪痕都没有擦干净。”景溯淡淡蹙起眉,目光里透着怜惜,“是谁欺负了你,顾曦么?”   柳凝心下叹了一声,他当时明明晕了,却好像比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轻一句,便能准确无误地踩在她的心事上。   她没说话,景溯右臂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手来,替她将脸颊边的泪痕抹去,但最终却是牵动了伤口,痛得嘶了一声。   “别乱动。”柳凝说,顺便将先前的话题岔开,“也别说话,好好养伤最要紧。”   “我的伤……”   “嘘,先睡吧。”   柳凝伸手掩住了他的唇,景溯看了她半晌,最终闭上了眼睛。   山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几声,洞外隐约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似乎离他们的距离很远。   一天下来,柳凝也有些精疲力尽,她略感困顿,头一歪,靠在景溯未受伤的肩头,眯了起来。   柳凝眠浅,也不知眯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她有些迷糊地睁开了眼,看到景溯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低声梦呓着什么,听不清楚,凑近些,她才听明白他念叨的是什么。   是母后。   柳凝恍然,他大概是做了噩梦,梦里头见着了沈皇后。   可是景溯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比起先前的苍白,此时竟还添了几分青灰,连洞内的熊熊火光,也照不亮他的脸。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如炭火般,柳凝眉头一紧,从怀中取出内服的祛热药丸,用指尖碾碎,借着水喂他吃了下去。   水滴从他唇边滑下,不过好在药是喂了下去。   然而药效却并不明显,他的烧稍退下去些,却仍泛着低热,状态也不见好,眉峰间紧巴巴聚拢着,神情似是痛苦。   他断断续续的梦呓也没停,不过内容却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她的名字。   阿凝。   柳凝微怔,眉目间泛起一丝动容。   她一直知道他待她很好,是世上为数不多待她真心实意之人——却没想到,他是实打实将她放在了心里,竟同他的母后一样记挂着。   他无意识地低唤着,柳凝垂了垂眼,慢而轻地依靠在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身。   “殿下……”她顿了顿,轻声道,“子霁,我在的。”   他像是在迷梦里听到了她的回应,完好的那只手臂搂住她,像是溺水之人,抱着身边唯一的浮木。   朝暮居元夜时,他曾将表字告知于她,她只唤过那么一次,如今是第二回 。   她一直尊称他为殿下,却并不代表她忘了他的字;明明他只说过一遍,她却记到了现在,却从不说,只在此时才能温柔地唤上一句。   柳凝伸手将他额上的汗拭去,两人相拥而眠,他语声渐消,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他终于消停下来,可情况却并不容乐观。   低热一直没退,景溯昏睡了许久,当他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火边有滋滋的声响传来,他循声望去,柳凝正把着根长长的树枝,上面挂了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在烤着什么。   待她听见响动,连忙起身走过来,而景溯此时才看清了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一条鱼。   模样惨不忍睹,半边烤成了焦炭,干巴巴缩着。   景溯从未见过这样寒碜的烤鱼,忍不住想笑,唇角刚提了一个弧度,却牵动到伤口,只好作罢。   “这个……我第一次烤,看上去不是很好。”柳凝难得有些尴尬,咳了咳,“不过把外面烤焦的部分去掉,应该还能吃?”   她用尖尖的树枝将焦皮剥掉,露出里面的鱼肉,一点一点剃下来,喂到景溯唇边。   他虚弱之下,本就没什么胃口,这鱼不加佐料、烤得又不均匀,滋味也是一言难尽……不过景溯还是强撑着全部吃了下去。   他目光落到她的衣裙上,裙摆一圈潮湿未干,想也能想得出,她为了捕一尾鱼,得花多少工夫。   若是当日不救他,她现在仍可以安心待在顾宅里,何必受这个罪?   景溯神色微微有些异样,柳凝看在眼里:“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沉默片刻,却又抬头问她,“我昨天说的地形,你可还记得?”   “记得,你说此处是狩山东南余脉,若绕山往南走,约摸一两日,就可以抵达南边的关仪镇。”   “不错,关仪镇有水路通行,沿江南下便进入南陈的地界。”他声音虚浮,语气却有条不紊,“阿凝,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顾曦身边,想来只要你舍了我,他便会不计前嫌待你;但若你实在不愿留在北梁,照我说的路线走,也是可以回到南陈的。”   “我发上的白玉螭纹簪,是信物,若你回了南陈无处可去,便拿着这簪子去沈家,我相信——”   “够了。”柳凝淡淡打断他的话,“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么?”   景溯微微一笑:“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你照顾了我一天一夜,我已是心满意足。”   “何况就算你离开,我也未必会命丧于此。”他说,“我不是第一次受伤,之前也遇见过比这更恶劣的情况……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你走后,我的部下会找来,或许也会有其他化险为夷的机缘。”   他知道他的情况不太好,他们身上也几乎没什么粮食;她素来体弱,若是再照料于他,难免积劳成疾。   最后将是两个人一起葬身在这荒山野岭,谁也走不出去。   “阿凝,你素来清醒缜密,该知道这并不是能共存的局面。”景溯笑了笑,轻声道,“该如何取舍,难道不明白么?”   沉默。   最后,柳凝缓缓开口。   “明白了。”她低着头,“殿下说得对,既不是两人存活之局……我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还有未查明的真相,未报完的家仇。   又怎会傻到为他人陪葬?   “我休息一下,等下便会如殿下所愿离开。”柳凝在一边坐下,淡淡道,“殿下,睡吧,一觉醒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她看出他是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跟她交代这些事,内里早已是虚弱亏空。   听了她这番无情之语,景溯也不伤怀,反而目光中微有些欣慰,似乎是解决一件心头大事,他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   其实,也不是一点遗憾没有。   从前情浓时,他也想过,若是将来下了地狱,定也要拉着她作陪——他们谁也不是好人,正好一起纠缠着入那阿鼻炼狱、踏过那红莲业火。   然而真到了此时,却又觉得,她还是活生生的样子最好、最令他心安。   景溯没再中途醒来。   而柳凝呆坐了片刻,瞧着眼前的男人,探了探他的鼻息。   鼻息微弱滚烫;她又搭脉,脉象虚浮不稳,她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再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应当赶紧找郎中替他诊治;可关仪镇离此有一两日的路程,若是她带着景溯同行,速度恐怕更慢,食物与水也不够……真就如他所说那般,不是两存之局。   她一个人走,的确是最好的出路。   可柳凝还是将景溯的一只胳膊还在自己颈间,将包裹系在身上,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撑着他,朝洞外走去。   她带着他乘夜而行,两人身上洒了剩余的驱兽粉,又有火把在手,想来野兽也不敢接近。   若是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最终结果还是叫柳凝失望了,她带着景溯走了一宿,却仍离南边的关仪镇遥遥无期。她没有食物与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捉鱼,大概真就是两人在山林里慢腾腾挪动,等死。   更要命的是,柳凝发现就算自己的意志还能撑,身体却已近乎力竭。   远处好像有隐隐的炊烟,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将林雾看错……但就算是真有人家在此,她也没有力气再朝前迈一步了。   倒下的时候,柳凝觉得荒谬而可笑。   为了报仇雪恨,她几乎搭进了一生,想过自己会不得好死,或许会死在卫家,又或许会死在牢里……万万没想到,还有眼下这一种可能性。   她竟会倒在这山岭间,和荒凉的草木鸟兽葬在一起。   柳凝转过头,看到景溯也毫无声息地倒在她身边,当真应了他的话,他们会死在此处,谁也出不去。   但,好像也不算太糟。   她身边有他,谁也不是什么好人,搭着伴一起下地狱,总不至于太寂寞。 第107章 “你……你先转过身去……   柳凝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再次醒来时, 映入眼中的是锦被与青竹床,还有洒落一室的柔和光线。   她发现自己躺在竹床上,坐起来些, 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正迷茫间,门口的传来了响动。   门被推开, 一个老妇人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坐起身, 微微有些惊讶:“你醒了?”   老妇人将药碗搁在一边, 在床沿坐下, 关切地问:“身子感觉好些了么?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柳凝轻轻摇头。   她除了略感乏力, 倒也没什么不适之处,比起身体上的感受, 她更多的是困惑。   “请问夫人,这里是……?”   “这里是春山居,是我与夫君隐居之所。”老妇人微笑道, “我夫君姓林,三日前他入山间采药, 见你与另一人倒在山林间, 不省人事, 便将你们带回了这里。”   柳凝怔住, 原来她已经昏迷了三日。   “那另一人呢?”她有些紧张地问, “与我同行的那名男子, 现在在何处?”   “放心, 他现在在另一间房里,夫君正在为他诊治。”林夫人说,“似乎性命无虞……不过伤得有些重, 到现在还没醒来过。”   柳凝听到“性命无虞”,便稍稍放了心,松了口气,靠回到床边。林夫人瞧着她的神情,轻轻笑了笑:“你与他,是夫妻么?”   柳凝愣了一下,否认:“不是。我们是……”   她不由语塞,说到底其实她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停顿了片刻,最终道:“我们是主仆关系,我只是公子的侍女。”   她没有称景溯为殿下,道理再明显不过:此处仍是北梁的地界,这里的主人好心救了他们不假,但若是知道了景溯的身份,难保不会惹出什么是非来。   不过虽是怀有戒心,但柳凝也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若不是林夫人与她的夫君相救,她与景溯,怕是真的难逃劫数。   “多谢夫人相救。”柳凝声音不高,语气却颇为郑重,“此再造之恩,必将铭记于心,眼下无力回报……待来日有机会,定将重重酬谢于夫人与尊夫。”   “说什么酬谢?不必。”林夫人摇摇头,“我与夫君隐居于此处,本也是厌倦于碌碌红尘,金银名利皆非我们所求……能救得了你们,也不过一桩缘分。”   “我那夫君性子孤僻清冷,最怕麻烦,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辈……那日他将你二人带回来救治,说实话我也吃了一惊,不过后来细想想,倒也能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   “……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二人生得好看,这样一对金童玉女就这么死在荒山里,任谁都会觉得可惜。”林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她,拿起药碗,“好了,别想那么多,先把药喝了……待养好了身体,你才能去看看你家公子如何。”   这春山居的主人救他们,真的就只因为这么肤浅的原因?   柳凝自是不太相信的,看林夫人的模样,似乎是隐瞒了什么,故意叉开话题——莫非,他们已经洞悉了景溯的身份?   但这位林夫人看上去温柔慈祥,救了他们,又悉心照料……她实在不愿意去怀疑。   不过眼下也并没有什么不利的情形出现,无论如何,还是应当先把身体养好,然后探明了景溯的情况,再做打算。   柳凝顺从地将药喝了,滋味比寻常汤药苦上许多,她不禁蹙起眉头。   “这是夫君亲自所配的药方,他惯爱下重剂,大概味道是难喝了点。”林夫人慢悠悠叹了口气,“不过,只有喝了药身体才能好起来,只好先忍耐着些。”   她唤来婢女,拿了一小碟蜜渍青梅来,放在小几上:“实在怕苦,便吃两颗。”   林夫人说完便离开了房间,柳凝看着小碟上的青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取了一颗来尝。   酸酸甜甜,她的心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林夫人待她关怀,又如此体贴,她本不该再生猜忌才是。   只是这世上,当真会有人无条件地对另一人好?   尤其她与这位老夫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先前服下的药里似是加了安神的药材,她躺下后很快便入眠,沉沉睡了一夜,再醒来时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吵醒,窗外天光大亮。   柳凝经过一夜的休息,身体已经好了许多,那苦药确实见了效,昨日她撑起身还觉得费力,今日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有了。   负责照料柳凝的婢女见她起了身,按林夫人的吩咐,将准备好的衣衫交给她。是一件淡鹅黄色的雪缎襦裙,腰间两边缀着长长的丝绦,盘成如意结的样式……看上去是有些年代的旧衣,却也干净整洁,穿上去合身且舒适。   早膳是鸡丝粥,配上几道野味小菜,柳凝用完后,觉得精神更好了些。   她推开门,沿着十字路往外走,这春山居不大,布局精简,陈设与景致也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铺张,却也于简朴中另有一番意趣,一看便是出自胸有沟壑之人的布局。   是那位林老爷么?   柳凝昨日瞧那位林夫人,虽然衣着简朴,双手也不似贵妇人保养得那般细腻,但观其谈吐举止,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斯文教养……她与她的丈夫,绝不是碌碌之辈,或许大有来头。   石子路两边种着的多是药材,略微散着清苦的气息。柳凝见惯了小径边植的牡丹芍药等名贵品种,第一次发现药草开出来的花,竟也是别有情致。   不过她没有多瞧,只是加快步子,沿着石子路往下走,很快到了另一间房门前。   门虚虚掩着,里面悄然无声。   她轻轻推门而入,移步到床边,挑起遮挡视线的素帐,看到竹床上躺着的男人。   景溯确实还没醒,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到来,只是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几处穴道插着又长又细的银针,活像只刺猬……让柳凝觉得既好笑,又有些心酸。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醒。   柳凝伸出手,落在他微凉的手腕上,想要去探一探他的脉。然而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略显清癯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在原地略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你怎么在这里?”   他语气冷硬,整张面相亦是生人勿近般的严苛寡淡,柳凝知道这位应该就是林老爷。   她想起林夫人那张温柔可亲的脸,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听林夫人说过她夫君性子古怪,却也没想到这两人竟相差得这么远。   “赶紧出去,不要妨碍我的诊治……不然,你便等着替他收尸吧。”   林老爷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淡淡地下了逐客令。柳凝也不恼,只是最后又看了景溯一眼,便从善如流地离开。   门从里面合上,柳凝从屋前石阶上走下,看着小径两边高高低低的药草植株,略微有些出神。   这林老爷诊治时不喜为外人打扰,在景溯完全醒来前,她大概没办法见到他了。   不过刚刚瞧了一眼,他的脸色确实比好上许多,她也就放了心。   柳凝便又在她自己的房里休养了两三日。   不得不说这春山居位置选得极好,山林环绕,面南,晨间起来能看见远处林雾慢慢升腾,在五彩朝霞间缥缈而过;日头升起来后,雾气便彻底散去,然而山里的日光却也不刺眼,被居所四周的松柏遮挡去一部分,便只留下了几分温情。   柳凝闲着,没什么事可干,便帮着林夫人在园中采摘些草药。春山居没几个下人,不少事仍需要林老夫妇亲力亲为。   同她一起采摘草药的还有两名婢女,一个叫霜花,另一个叫落霞。这几日劳作间,柳凝也与她们熟络了些。   从这两名婢女口中可知,林氏夫妇曾是官宦人家,尤其林老爷,年轻时颇具才干,似乎还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竟辞了官,在这深山里建了这春山居,隐居于此。   两位老人对过往避而不谈,似乎也无子女后嗣,只两个人守着这片方寸,相依为命。   柳凝对此也是颇为好奇的,听林夫人讲话的口音,夫妇俩应该都是南陈人,当年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林老爷辞了官,带着林夫人背井离乡,到了北梁境内的山林间隐居。   不过这些是他人密辛,她自然也不好多作打探,只能将好奇埋在心里。   又过了两日,天气渐渐寒凉起来,柳凝体虚畏寒,每到秋冬便手足冰凉,林夫人便安排她每日辰时去后园的温泉池中泡上一个时辰,作为调养。   这温泉是从山间引来,水中加了调养气血的当归与白芍药,散着一股药香气。柳凝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滑滑嫩嫩的温泉水裹在周身肌肤,只觉得无比的惬意。   她泡在水里,微微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事情。   也不知道景溯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若是他醒来后,问她当日为何不独自离去,她又该怎么回答?   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柳凝睁开眼,看了眼日头,泡泉的时间应该还没过才是。   不是提醒她出来的婢女,那身影更像是男子,她心头一紧,莫不是下人误闯此地。   然而那人从假山边转过来时,却让柳凝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是别人,是景溯。   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件大氅,似是醒后便匆匆忙忙出了屋。   景溯从假山边绕过来,见到她,步子一顿。   柳凝下意识要站起身,忽然想起自己还泡在温泉里,身上什么也没穿。   她瞬间止了动作,心有余悸地往温泉里埋了埋。   “你……你先转过身去。” 第108章 为你们准备婚事   柳凝设想过很多种他醒来的情况, 却没想到是眼下这样尴尬的局面。   她身子埋在水里,仰着头,看到景溯脸上也有些愕然, 似乎没想到她正在泡温泉。   “……快转过去。”柳凝又说了一遍, “有什么话,等我换好衣服再说。”   好在景溯并没有为难她, 反应过来后便转过身,退到了假山石后, 柳凝趁此机会从水里走出, 将身体擦干便匆匆换上衣裙, 腰两侧的结扣胡乱系了一下, 便绕过了假山石,来到了景溯面前。   他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除了脸色还略显苍白,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清明,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柳凝微微仰头望着景溯, 他也在低头看她。   她刚从水里出来,衣裙微潮地贴在身上, 一头长发更是湿哒哒的, 像是柔软的水草一样贴在脸边, 透着一丝清凌凌的味道来。   美是很美的, 不过天气寒凉, 他更担心她再惹了风寒, 便道:“先回屋吧。”   “好。”柳凝应了一声, 又想起上回去屋里看他,被林老爷赶了出来,便又改了口, “去我房里吧,近一些。”   景溯没拒绝,又她在前头领着,穿过药香气隐隐的小路,进了她这几日所居的房里。   柳凝进屋后,回身将门合上,景溯则打量了一圈四周,取了一块干净的巾布,盖在了她发上。   他想替她把头发擦干。   但这样的举止太亲密了些,柳凝微觉得有些不自在,虽说一同经历了生死患难,可她还是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止。   也谈不上抵触,更像是害怕沦陷,便不由自主地推开。   柳凝轻轻推开他的手:“殿下……我自己来吧。”   景溯停顿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略微抿了一下唇角,便将手里的巾布递到了她手里。   柳凝坐在桌边,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发;而景溯重伤初愈,体力似有些不支,也在她身边坐下,瞧着拭发的女人,若有所思。   柳凝被他注视着,有些不好意思,气氛也因静默而略显尴尬。   她匆匆擦了两下,便将巾布放到了一边,抬起头,正好对上景溯的双眼。   “殿……”她想开口唤他,却又忽然想到一事,微微正了神色,轻轻说,“我向林夫人隐瞒了你的身份,之后一段时日,暂时不能唤您为‘殿下’了。”   “嗯。”景溯本对这尊称也无所谓,不过眉梢还是微抬,流露出一丝好奇,“那你打算叫我什么?”   “叫公子。”   柳凝把对林夫人编的身份,又对着景溯说了一遍,只见他眉头越扬越高,表情里透着一丝古怪。   “亏你想得出来。”他神情有些复杂,“说什么身份不好,非说主仆……你一看也不像个当婢女的人,人家会看不出来?”   “我也没有很认真地隐瞒,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柳凝倒是很淡定,“若是林夫人真追究起来,再把话圆回来就是。”   她随口编瞎话的本事还是有的,景溯相信,若她真心想编,还是能编个圆满合理的故事的。   他只是有些气,明明有大把合情合理的理由,遇难的小夫妇、私奔而逃的情人……哪一个都比主仆合理多了,他不信她想不到。   却偏偏避开——景溯怎会不知,她这是要与他拉开距离的意思。   在山林里的那两日,他虽然绝大部分时候都昏迷着,但隐隐约约还残留些印象,她替他疗伤,在火堆边将他抱住,还带着他翻山越岭……如今醒来,却反倒像是一场虚假的梦。   景溯沉默片刻,问:“那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柳凝一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为什么不听他的,抛下他独自离去。   他还是问了,而她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妥善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当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想着若是抛下他一个人,他必死无疑;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想要与所谓的“定局”争上一争。   “你其实……”景溯见她不语,斟酌了一下,“你其实还是有些在乎我的,对么?”   是这样么?   柳凝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救你……也只是因为你还有用。”   这话有些诛心,不过景溯却也没什么受伤的表情,只是问:“有什么用?你还要做些什么?”   “现在不就起了用处?”柳凝弯起眉眼,“公子曾说‘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能另有机缘化险为夷……我信了,把你带在身边,果然得遇贵人相助,这岂不正是托了公子的福分?”   她不肯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偏又一口一个“公子”,温温软软的,将他哄得生不出一丝愠怒的情绪。   “你说托了我的福,倒也未必。”景溯说,“我虽得那位林老爷施针相救,却总觉得他像是觉得这是桩麻烦事,颇为嫌弃,怎么看也不像是乐善好施那一挂的。”   柳凝抿着唇笑了一下,瞧他的样子,这两天应是吃了不少苦头。   那林夫人菩萨慈目,林老爷却是刻薄冷漠的面相,若真要凭面相论之,大概就是那种瞧着路边乞丐饿死冻死,眼皮也不带抬一下的那类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只是面冷心热。”柳凝说。   “确实。”景溯赞同,“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这春山居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平庸之辈,他们大概——”   他没说完,忽然收了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是林夫人,她看到景溯在,略有些惊讶,但随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也在,正好,你们两个跟我一道去用午膳吧。”   先前两日他们还下不了床,饭菜都是送到房里用,如今好得差不多了,便没了这样的优待,不过大伙儿一块儿用饭也热闹些,柳凝并不讨厌。   饭桌上不似寻常世家那般讲究规矩,颇为随意,婢女仆从也一道围坐在桌边。林夫人言笑晏晏,热情地给柳凝与景溯添菜;而林老爷则冷着脸,似乎对景溯不好好休养、自作主张离开房间有些不满。   景溯似乎也没碰见过这样刁钻坏脾气的老头儿,碍于救命之恩,便好脾气地任由林老爷训斥。柳凝在一旁瞧着,觉得有趣,忍不住悄悄露出一丝微笑。   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林氏夫妇的底细,但这里,倒让她生出一丝亲切而温暖的错觉。   用过午饭后,景溯被安排回屋休息,而柳凝闲着,便和林夫人一同待在药房里,帮着她处理一些药材。   林夫人将焯过的木姜子晾干,一枚一枚摊开摆在竹帘上晾晒,柳凝在她身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根青石药杵,将药缸里装着的红豆蔻捣碎成末。   她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认真且耐心,眼睫微垂,在眼睑处落下柔和的弧度。   柳凝将药材捣碎得差不多后,觉得手腕有些酸,便将手里物事稍稍放下,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略有些怔忡瞧向自己。   “怎么了……夫人?”柳凝微微一笑,“可是我有何处做得不好?”   林夫人回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只是觉得阿凝捣药的样子很是好看,这样美丽温柔的姑娘家,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小伙子。”   柳凝愕然,随后失笑:“夫人谬赞,我哪有那么好?”   容貌如何暂且不谈,“温柔”二字却有待商榷,她的温柔大概只是浮于表面的习惯,真要细究起来,与心肠柔软根本沾不上边。   “我说的可是事实。”林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眼里带上一丝促狭,“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到我……你和你家那位公子,当真只是主仆关系?”   “……不是。”柳凝叹了口气,“也不是有意要瞒夫人,只是我与他……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这关系总有些见不得光,对外也不好说。”   “哦?你们为何私奔?”   “我父母早亡,家中只剩长兄。”柳凝低头,“兄长与他有旧怨,对他甚是不喜,自然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难怪。”林夫人唏嘘道,“然后你兄长发现了你们私逃,便派人追赶,将你们逼进了山中,还受了伤……可是如此?”   大体就是这样,柳凝点点头。   “那你还打算回家去么?”林夫人问。   “我已经惹恼了兄长,回不去了。”   “哪你要去哪儿?”林夫人叹了一声,“我看你的样子,虽是与那位公子逃了出来,却好像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打算。”   柳凝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她心中所想,竟被这笑眯眯的老妇人一下子看穿。   “那么吃惊做什么?”林夫人笑道,“你自认为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我也是过来人……姑娘家想要全心全意托付于郎君时,哪是你这副样子的?”   “只是我不懂,瞧你的样子,也并非对他无心……为何却总把他往外推?”   柳凝垂下眼,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她可以豁出性命去救他,但若是两人距离近了,又会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她好像就是不太明白如何去“喜欢”一个人,只是习惯于算计——知道趋利避害,知道如何去选择最好的解决方案,却不清楚她真正喜欢、真正向往的是为何物。   她被灌输着复仇的思想长大,好像除了报仇,她的一生再没有别的事——这一点,若放在从前,柳凝绝对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却隐隐有些困惑起来,她也为这种困惑而担忧,担心这是她动摇了的表现。毕竟这么多年过来,她一直是为着报仇这一件事而活着——岂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   “你心里可有难处?若是方便说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的地方。”林夫人见她久久不语,叹道,“明明是有情人,也历过生死相许的劫难……还能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的呢?”   柳凝默了片刻,随便说了个借口:“终究是私奔,有悖礼法。”   \"礼法规矩于不过圈地为牢,循礼虽非坏事,却也不必过分拘泥,何况你们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林夫人声音低柔,“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背负太多、思虑太重……苦的是你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阿凝,你若不嫌弃,我可以与夫君作主,为你们准备一场婚事。”林夫人似是思忖片刻,道,“虽不至于太盛大,该有的却也断不会缺……你可愿意?” 第109章 无字碑   柳凝没想到林夫人竟会这样说, 惊讶道:“这……我何德何能?夫人您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我与夫君虽隐居于山林间,却也有几分余财,置办个成亲礼不算什么难事。”林夫人说, “我年纪大了, 见不得离愁恩怨,只希望能瞧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图个圆满……春山居从未沾过这等喜事,你二人又与我夫妻有些缘分, 促成这一番姻缘, 热闹热闹, 也没什么不好的。”   柳凝怔怔地看着林夫人, 真如她所说,只是为了图个喜庆?   她总觉得这事有悖常理, 她与林夫人虽然相处了几日,却也谈不上那么熟络……若是换了别人,柳凝定要疑她是别有用心。   然而偏偏对着面前的老妇, 不知为何,她却起不了猜忌之心。   明明林夫人说的话有些唐突, 柳凝却还是觉得, 她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的。   “谢夫人美意, 只是, 我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柳凝弯了弯唇, 声音轻柔, “终究是人生大事, 怎能如此草率便做了决定,况且……我也实在是有我的苦衷。”   她何尝不想放过自己,做一个太平无忧的姑娘家, 什么也不用想,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   但她不能。   有些事情早已与她的一生相缠绕,或许能一时放下,却永远不能彻底摆脱——唯有一了百了,方能心安。   “唉,你这孩子。”林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罢了,也是我唐突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她语气略有些遗憾,却也不是温柔关怀,柳凝听得心弦微动,犹豫了一下,开口:“夫人,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便是。”   “恕阿凝冒昧……夫人为何对我这么好?”柳凝轻声问,“当真的只因为‘有缘’这两个字么?”   林夫人静静看着柳凝,没有立刻回答,唇微微启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确实只因‘有缘’。”她缓缓道,“看见你,便总让我不禁想起从前一些事。”   她神情微微复杂,悲喜难辨,柳凝则有些好奇,自己与这位夫人的过去究竟能有什么联系,毕竟,她印象中,似是从未见过这位夫人。   但林夫人最后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反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柳凝自也心领神会,不再提这一茬,继续捣药。   如此又过了几日,景溯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算算日子,他们在这春山居也待了十日左右,这山中居所固然宁静安好,却也不能无休止地待下去。   这日上午,柳凝要与景溯商量离开的事宜,便到了他房里去。   然而景溯却并不在房里,她去的时候,他正站在屋后檐下,一身青衫斜斜靠在墙壁,怀里正抱着一只猫咪,轻轻逗弄着。   猫一身姜黄色的皮毛,在日光下呈现出油光水滑的波纹,眼睛轻眯,尾巴慢吞吞摇着,似乎对景溯的怀抱颇为享受。   景溯听到脚步声,微微侧头,见是柳凝,情不自禁地一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殿……你恢复得怎么样。”柳凝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可打算好了?”   “这么急做什么。”景溯神态悠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急着走,“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再待上几日也无妨。”   “但再这么耽搁下去,你在北梁失踪的消息传回去……”   “这也正合我意。”他说,“南陈可有人巴不得我死在这儿,消息先传回去,之后我们再回去,岂不是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说这话时,唇边微微带着促狭的笑意,柳凝却觉得心里有些复杂。   有人要他的命……亏他还开得出这样的玩笑。   “再说,我也想把身体养好些,再做离开的打算。”景溯接着说,“我之后也没什么要紧的安排,与其回南陈,倒不如在此待着,届时好好酬谢两位老人家便是。”   “……好吧。”柳凝点了点头。   她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的,毕竟这里的一切都甚合心意,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那么快离开。   景溯见她点了头,眉头舒了舒。   其实他的身体已无大碍,若是要走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些天,柳凝在这山居里住得很好,不仅旧疾得以调养,身心似也颇为放松——她好像在这里过得很愉快,他也便希望她能多待一段时日。   忽然听见“喵”的一声,柳凝视线垂下,落在景溯怀里。   “想不到你竟然喜欢猫。”她瞧着他怀里的胖猫,眉头挑了挑,“从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你不是也喜欢?”   “谁说的?”柳凝怔了一下,“我对这些小东西,没什么偏好的……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口不对心。”景溯微微摇头。   “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没多久时,有一回叫你到如意楼来找我。”他慢慢回忆着,“当时正下着雨,你撑着纸伞赶来,途中遇到一只淋湿的猫,还特意抱起,将它放在屋檐下,将衣裙都沾湿了。”   “我都看到了……那时,我正站在二层楼阁上看着你。”   柳凝微怔,没想到还曾有这样的事,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毕竟最开始和他相处那会儿,她总是敷衍了事,从不走心的……也是到了后来,才将他的一言一行,渐渐置于心上。   景溯凝眸瞧着她,轻声问:“阿凝,你真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柳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放在那只胖猫身上。   它的皮毛温暖、柔软,摸上去让人觉得莫名心安……她想,大概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对于自己的喜好方面,总是有些迟钝的。   “万一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抚摸着胖嘟嘟的猫,忽然开口。   “那我就帮你留意着,然后慢慢教你便是。”景溯说,“反正呢,我有的是耐心。”   柳凝抚着猫咪的手一顿,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似酸似甜。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瞧了瞧日头:“待在这屋檐下也太闷了些,天气不错,不如到外头走走?”   明明这屋檐下一点不闷。   不过景溯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怀里的胖橘猫放到地上,与柳凝一同出了屋,去了前院。   他们绕着春山居,并肩而行。   不得不说两位老人家很会挑地方,竹篱茅舍远处是隐隐青山,近边则有清溪环绕,叮咚作响,水底可见狡猾灵活的游鱼,岸边则盛放着黄澄澄的一片野菊,肆意生长,不拘一格。   柳凝与景溯慢悠悠沿溪流走着,绕到了春山居的东南角。   前面的路被山石阻住,不太好走,正打算原路返回,柳凝却忽然看见了一个清瘦老态的背影。   是林老爷。   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蹲在地上割着野草,面前则是一块不怎么显眼的石碑。   瞧着像是个墓碑,走近些却发现这碑颇有些古怪——碑上无字,却又不像是天然的石块,做工精整,边角也有被精心修补过的痕迹。   这空白的石碑像是在此屹立多年,碑上爬着不规则的青苔,且被野蒿子掩盖了一部分,林老爷所清理的,正是这些东西。   鞋底踩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声音细微,但还是惊动了老人,他回身,见是柳凝与景溯,放下了手里的镰刀。   “你们怎么在这里?”林老爷微微皱眉。   “无意中逛至此处,看到了老爷,便上前瞧了瞧。”柳凝温声说着,看向他面前的碑,“冒昧问一句,这碑……”   “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林老爷站起身,身形挡住了石碑,淡淡道,“这里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他脸色有些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柳凝知道这老爷子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却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因此虽被他的话堵了回去,倒也不觉得冒犯,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拉着景溯的衣袖原路返回。   “这林老先生的脾性,也真叫人捉摸不透。”景溯摇头,“听说他隐居前曾在朝为官,想来也是清流之辈。朝堂水深湍急,多是结党营私之辈,孤臣直臣难为——也不知他辞官归隐,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也可能他实在不想让人发现那座石碑?”柳凝若有所思,“不知那无字碑是做什么用的……若是用来祭奠故人,又为何不在那上面写上姓名氏族?”   碑前空荡荡,不像是有香火供奉的样子;可林老爷却又不辞辛劳地除去荒草,像是对此碑颇为在意的样子。   怎么看都有些矛盾,而柳凝也暂时想不出能解释的理由。   “我记得曾在书册中看过,立无字碑大抵有两种原因。”景溯忖了忖,说,“其一,墓主人功过集于一身,其生平是非难以用寥寥数语蔽之,碑文不好撰写,便干脆空着,任由后世评价——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便是提前预留了碑文的空当。”他说,“碑上无字,自然是因为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比如,这墓碑的主人还活着。” 第110章 赠别   柳凝微微愣住, 但回过神来后,又很快提出质疑。   “这不合常理。”她说,“为什么不能等死后……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就立碑, 不是很不吉利?”   “确实, 所以无字碑本也不常见,这其中我也觉得有些古怪。”景溯沉吟道, “不过也不能只局限于我说的那两种情况,据说按某些地方旧俗, 在特定方位立下石碑, 也有镇宅安居之效……说不定, 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些。”   “再说, 这事本也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他又道,“何必为此劳心费神?”   “……也是。”   柳凝虽认同了景溯的话, 心里却还是会不自觉想起那块诡异的石碑。她本不是好奇多事之人,却也不知为何,偏偏对这无字碑里藏着的秘密有些兴趣。   但林老爷绝不可能替她解惑。   后来她与林夫人闲聊, 无意间提起屋后的无字碑,林夫人却也是面色一变, 没有作答, 只是匆匆将话题转了过去。   这晚, 夜色如水。   已经过了亥时, 柳凝却没有回房安歇, 而是坐在屋后的石阶上。   她手肘置于膝上, 双手撑着下颌, 仰头,静静望着天上繁星如斗。   她看得出神,以至于连景溯来到她身边, 也没发现。   “这么晚还不睡,”他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她身畔,“还在想之前那块无字碑?”   “没有,我早就不想了。”柳凝摇头,随后指了指夜空,“你不觉得,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好看么?”   今日是初一,朔月日,空中无月,星辰却也因没了争辉的对象,愈发璀璨起来,林间夜雾轻轻飘起,更染出一分清丽脱俗的光晕来。   “确实很美。”景溯仰头瞧了一会儿,侧过头来微笑,“我帮你记着了,你喜欢看星星。”   柳凝轻怔,随后想起他先前说过要替她记着喜好的话,不由得失笑,心间也蓦地一暖。   “其实呢,我也谈不上多喜欢看星星。”她轻轻道,“只是幼时母亲总爱抱着我一起观览星辰,给我讲这些星宿之间的传说故事……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想看星星,还是只想借此怀想母亲。”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景溯说,“人的喜欢本就复杂,顺其自然便好。”   人的情感本就掺杂着许多要素,有时甚至连道理都不讲。   他的目光从柳凝脸上移开,又望向夜空,笑道:“你说小时候总听你母亲讲这些星宿的故事,都有哪些,也给我讲讲?”   “早就不记得了。”柳凝摇摇头,随后却又忽然弯了弯唇,“不过呢,我下午从林老先生的书房里,借了些有趣的东西出来,倒是可一起研究研究。”   景溯凑过去看,是一沓星象图,几本零零散散的书册,还有一支竹筒制成的千里镜。   这千里镜做得颇为精巧,两节粗细不一的竹筒套叠,可伸缩,镜片则是由磨得薄薄的石英组成。   他将开口略小些的竹筒贴在一只眼上,漫天星星点点,瞬间在眼前放大。   “林老先生倒也是个奇人,竟做出了这样的东西。”景溯看了一会儿,放下千里镜,归还到柳凝手里,“不过你潜到书房里,不告而取,就不怕人家教训你?”   “我可是经过林夫人同意的,就算林老先生知道了,也说不了什么。”柳凝说,“那书房里有趣的东西很多,除了星象图,还有许多珍奇书册……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这里,再留得久一些。”   她说的是如果可以。   “其实再多留几日,也没什么关系。”景溯看着她,“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是打算离开了。”   柳凝嗯了一声:“我们明天就离开吧。”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了,也该到了启程的时候。”柳凝说,“我知道你特意在此耽搁,是为了我……但再拖下去,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要回南陈就更麻烦了,左右也是要走,不如趁早。”   “好。”景溯点了点头,“不过,你真的舍得这里么?”   “有什么舍不舍得,我们本就不属于这里。”柳凝说。   “但你很喜欢这里。”   柳凝听他这样讲,愣了一下,随后慢慢说:“有这么明显么?”   “你自己觉得呢?”他问   “这里的生活很轻松,什么都不用想,林老先生和林夫人……”柳凝顿了顿,“他们也都是很好的人,我喜欢也无可厚非——但这终究不是我们的全部,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责任,我们注定只能路过这里,不是么?”   柳凝说完,静静望着景溯,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都很清楚这个道理。   景溯抚了抚她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眼里盛着星光,他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你说得很对,但……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的私心是她。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能忘掉所谓的责任,偶尔自私一回,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子。   可惜这样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柳凝身上。   春山居岁月静好,如果离开这里,她还会像现在这样么?   不过景溯并没有把他的忧虑说出,正如柳凝所说的那样,离开是必然的选择,他和她一样,也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们对视了一眼,最后,彼此露出默契的微笑。   既然事实无法改变,那么剩下的时间,好好享受便是。   柳凝将一盏灯笼放在两人中间,夜寒露重,灯笼却散着暖暖的光,他们低头看着一张张星象图,喁喁低语,时而抬头望向夜空,去找天上与图纸上所对应的星曜与天轨。   两只影子被灯色拉长,映在身后的石阶上,不知不觉间融了起来,像是交颈,又像是彼此依偎。   一夜过去。   柳凝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景溯怀里,头枕着他的膝。   “几时了?”她慢慢撑着爬起来。   “辰时一刻。”景溯微笑道,“刚刚林夫人来过,我已与她说了离开之事。”   柳凝一怔,随后脸色浮上一层薄薄的烟霞色,她睡得太熟了些,以至于连林夫人来过都没察觉。   明明她一向眠浅,睡着时轻微的响动都能惊醒……或许是因为靠在他怀里,这才睡得沉了些。   柳凝抹去心中的一丝不自在,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丝:“林夫人怎么说?”   “她挽留我们再多住几日,不过我婉拒了。”景溯说,“然后她便去跟林老先生说一声,为我们准备些出行的物资。”   柳凝眼中微微泛起一丝波动,神情略有异样,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从石阶上站起身,与景溯暂别,回屋换了衣衫后,带上之前借来的星象图与书册等物,朝书房走去。   柳凝走进书房时,林氏夫妇二人都在。   林老爷坐在书案前,而林夫人则站在他身边。他们二人似是正在谈论着什么,见她进来,便止了声息。   林老爷先开了口:“来还书?”   “是的,也多谢先生和夫人这些时日的照顾。”柳凝一边说,一边将借来的书册图集奉上,“此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从那些归还的书册里,抽出一本,指尖轻轻从泛黄的书扉上划过。   “这本诗册……先生与夫人可否赠我?”   林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而林老爷却神色平静,只是问了句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觉得喜欢,也想籍此纪念与两位前辈的缘分。”柳凝从发间取下一支杏花琉璃簪,放在书案上,“我可以……用这个交换么?”   这琉璃簪成色极好,是上好的珍品,用这样一支簪子,去换一本陈旧无名的诗册,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然而柳凝却知道,她手里这本诗册,对这两位老人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对她也有。   柳凝微有些紧张,不知脾性古怪的老人是否能答应她的要求。   林老爷把琉璃簪往前推了推:“不必换,这书也算与你有些缘分,就当饯别礼送你了。”   柳凝悄悄松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而林夫人则把簪子重新插回了她发间,待林老爷又淡淡叮嘱了几句后,便送柳凝离开了书房。   行礼已经全部准备好,多是林夫人为他们备好的衣物和食物,还有一架马车,正停在春山居的大门口。   景溯已经提前拜别过两位老人,此时正等在马车前。   柳凝远远就瞧见他的身影,与林夫人再次郑重道别后,便要朝他走去。   手腕却忽然被林夫人握住。   她轻轻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这一走,日后恐怕就很难再见了。阿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他也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知道么?”   柳凝望着林夫人的双眼,那里是毫无作伪的真诚与温柔。   她轻轻眨了眨眼,低下头:“夫人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类似的话之前也问过,当时林夫人说是因为缘分,再问一遍,恐怕也还是一样的答案。   林夫人没有说话,柳凝弯腰施了一礼,转身朝春山居的大门走,直到快到了门口,才听见风吹来隐隐约约一句。   “因为你和她长得很像。”   柳凝脚步一顿,手覆在门框上回头,然而只看到林夫人转过身去的背影,看到她慢慢地进了屋,消失在门后。   林夫人身上总有一种精神矍铄的风采,可她的背影其实与其他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一样,白发满头,脊背微驼,步伐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   柳凝失神地瞧了一会儿,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摇摇头,跨出了春山居地大门。   她与景溯一起上了马车。   青帐车沿着平整的盘山路往下,朝山脚驶去。柳凝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听着木轱辘碾过松针的沙沙声,将膝头的诗册一页页翻过。   里面多是些咏梅的诗词曲赋,集词之人似乎颇为爱梅,不嫌麻烦,一首首摘录下来,最终集成了这本《落梅集》。   “怎么讨要了这本?”景溯问,“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柳凝没回答他的问题,翻过一页,却问:“在春山居待了这么多天,殿下可有猜到,那两位老人家是什么人?”   “听说话的口音,是南陈之人;老先生与夫人虽不拘小节,但仪态举止细节处却掩盖不了,似是出自官宦人家。”景溯思忖道,“我还留意过屋舍的廊柱与木纹,推测春山居约是十余年前建成……待回了东宫后,按时间查一下当时官员的名录,想来便可知晓。”   “不需要查。”柳凝抚摸着书页上的簪花小楷,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我有跟殿下说过……我母亲的姓氏么?”   她的母亲姓林。   就算很多事柳凝都不记得了……但还是会记得她的母亲叫什么,还有,那一手清丽隽秀的字迹。   景溯怔住,双眼微微睁大了些:“你是说——”   “不错,他们正是我的外祖父母。” 第111章 该回南陈了   柳凝看上去很平静。   景溯惊讶了一会儿, 回了神:“……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书房里借了这本《落梅集》,翻了一下,便知道这是我母亲的字迹。”她说着, 将书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指着一枚朱红色的篆章,“你看, 这里是她的名字。”   景溯看着那枚小小的印章,终于恍然大悟。   “我原本也觉得两位老人态度有异, 本打算回去调查一番, 却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叹道, “如此一来, 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林氏夫妇救了他们,待他们好, 一切都是因为柳凝。   或许他们不知道柳凝的身份,也不知这一层亲缘关系,但仅凭着她与她母亲那张相像的脸, 就足够了。   “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过这些。”柳凝摩挲着手里的诗册,低声说, “也是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书, 才明白过来。”   机缘巧合他们被林氏夫妇所救, 又是阴差阳错, 她发现了这本书, 揭开原本与她无缘的谜底, 获知了自己还尚存于世间的亲人。   “那么, 为什么急着走?”景溯看着她,问,“你不想与他们相认?”   “他们已经隐居在山林间, 与世俗无牵扯,我不想再打扰他们。”柳凝说。   这话并不完全是她的真心话,除了不想将林氏夫妇卷入麻烦,她也深知,若是自己与景溯的身份暴露,他们是断不会让她与景溯一起回南陈去的。   甚至他们很可能会阻止她的复仇。   所以倒不如暂且放下。   “血亲就在面前,却不能相认。”景溯叹息一声,“你不会觉得难过么?”   “我知道他们好好的就足够了,反正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柳凝说,“再说……殿下不是说过,您会一直陪着我的么?”   她浅浅微笑,景溯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一丝温柔的意味,心中却无太多喜悦,他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温柔总是会与谎言相伴。   这次跟着他回到陈国,目的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马车悠悠荡荡地驶下了山,约摸过了半日,到了山南面的关仪镇。两人入住了镇上的客栈后,景溯亲笔写了一则密函,卷装进细管中,固定在了信鸽足上,放飞在低垂的日暮里。   他在北梁自有一套与臣下通信方式,即便不在附近,也能互相传递消息。数日后有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停在客房窗轩上,似是沈弈递来讯息,说是已经率一众精锐之士南下,不日便会至关仪镇迎接景溯。   等待的日子里,两人都闲着,偶尔会在关仪镇附近随处闲逛。   这狩山南面的镇子不大,人也少,戏馆茶楼之类虽有,却也破败而冷清,不过镇子西面的一处郊外却颇有几分野趣,大多数时候,柳凝与景溯会在此处打发时间。   郊外,景溯靠着树边,双手背在后脑勺上;而柳凝则稳稳地拿着一根竹钓竿,鱼漂浮在水面,一只红蜻蜓静静停在竿头。   手里的竹竿动了动,蜻蜓受了惊吓似的飞走。   柳凝将钓竿高高地提起,鱼钩上却没有鱼,就连原先安上的鱼饵也悄无踪影,她偏了偏头,瞧了身边的男人一眼——他闭目阖眼,似乎靠在树边睡着了。   这钓鱼还是他教的,也就这两天刚学会。   但今天似乎手气不太好,一上午竟一无所获,柳凝懒懒地将竹竿抛到一边。   现在是秋天,但今日的天气出奇得好,天空澄澈得像镜子一样,阳光明媚,枯黄的枝叶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金。枯叶像是蝴蝶一样飘落在景溯衣角,他睡得安详,似乎对此毫无所觉。   柳凝盯着他的睡脸,瞧了一会儿,忽然起了一丝促狭心思,随手从边上揪了根狗尾巴草,毛茸茸扫了扫他的鼻下,景溯鼻子皱了皱,眉心忽地一蹙,“阿嚏”一声,醒了过来。   他睡眼怔忪,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了清明,坐起身,挑着眉看她。   “殿下睡得这样舒服。”柳凝手里的狗尾草摇摇晃晃,“可是做了什么好梦?”   景溯一顿,他确实做了个不错的梦,梦里洞房花烛、红帐暖香……俗气得很,但却也是实打实的美满。   以至于他醒来,竟生出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不过现在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笑意浅浅,也不坏。   景溯也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撑着下颌,朝空鱼篓里瞧了一眼:“你的鱼呢?”   “钓不上来。”柳凝微妙地叹了口气,“它们都不肯咬钩。”   景溯唇角勾了勾。   他见惯了她样样通晓的样子,似乎还是第一回 见她不太擅长于某事。   然而却也有些可爱,竟使她整个人,沾染上了一丝鲜活气。   “那就再教你一回。”   他撑起身,靠近她身边,把住了她的手,缠了鱼饵的钩子高高抛起,“扑”的一声落进水里,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这回鱼却很快上了钩,他握着她的手,猛地往上一带,一条草鱼带着水花窜起,最后落进了竹篾编就的鱼篓里。   柳凝盯着竹篓里的鱼,又瞧了一眼景溯,眼中浮起一丝怀疑。   “我可没使什么手段。”景溯对上她的双眼,笑道,“钓鱼这个事情呢,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缠饵、抛竿、提起来的时机和力道,可都得讲究清楚了,才能钓上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喏,你自己再来试试。”   景溯又靠回了一边的树干,瞧着柳凝持竿垂钓。   他手里却也不闲着,拔下身侧草丛间的桔梗花,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柳凝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手下传来的力道,她学着景溯刚刚的动作,果然将一条草鱼划带出水面。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正捏着草鱼肥嘟嘟的身子,朝着景溯晃了晃,却看见他正低头,手里编弄着什么。她便将鱼扔进竹篓里,走到他面前,他正好停下手指,抬眸看了她一眼。   景溯手里拿着一只刚编好的花环,淡紫色的花一串串缀着,与草叶穿插得颇为巧妙。柳凝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伸手,将这桔梗花环轻轻放在了她发顶。   他则靠在树边,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挺不错的。”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这花环。   柳凝眨了一下双眼,对着清溪瞧了瞧倒影,却被流动的水纹所扰,看不真切。   她又伸手,摸了摸发顶,感受到花瓣柔软细腻的触感,再收回手时,指尖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桔梗香气。   柳凝侧眼看着景溯:“原来你会编花环。”   可是他打结却打得那么难看。   “嗯,从前母后教过我。”   景溯很少主动提起先皇后,柳凝眉头抬了一下,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教你这个?”   “她自己从前就爱在宫里编着玩,顺便教了我……本也不是什么难事,耳濡目染几次,也就会了。”他缓缓回忆着,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母后总是说,花环意禹着美满幸福,若是——”   若是戴在心仪女子的发上,便寓意着两人能携手一生,圆圆满满。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头顶上有扑棱棱的声音,一只雪白的鹰隼落在他肩头,鹰爪上缠着细铜管。   景溯将密信拆开,读完后,看向柳凝。   “沈弈已带人到了关仪镇上。”他说,“阿凝,我们该回南陈了。” 第112章 “若我不放你走呢?”……   关仪镇离南陈国境只有几日的车程, 在车马护送下,柳凝与景溯回了陈国,随后乘船顺流而下, 最终回了汴京。   这次安置柳凝的地点不再是朝暮居, 景溯直接将她带回了东宫。   他的宫室不似朝暮居那样精致奢华,却也颇为讲究, 比起私宅更多了些庄严恢宏的气势,却又比宫里那种闷仄感好上太多, 流水亭台的布局, 隐隐透着一丝风流缊藉之感。   柳凝被安排在西侧的小院里, 离他的宫室不远。   这宫里除了婢女, 也没有其他女人,景溯尚未婚配, 也没有什么侍妾,皇宫里或臣下偶尔送来的美人,也被他转赠他人, 是以这宫里清净得很,只她一人, 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婢女们纷纷私下猜测着柳凝的身份, 好奇得很, 毕竟这么多年来, 景溯从未往东宫里带过什么女人。   尤其她还生得那样好看, 清丽温柔, 便是同为女子, 也免不了心折。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景溯问。   “什么都行。”   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东宫里,并不是柳凝所能决定的,而且她对此也没那么在意, 在南陈除了这里,她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   然而景溯眉头浅浅一皱,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柳凝只好思忖了一会儿,道:“那便请殿下将我安排在书房,作为侍奉笔墨的女官好了。”   这个身份是目前来说最适合她的,还能接触到不少宫政方面的消息。   景溯盯了她一会儿,脸上倒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那便如你所愿吧。”   东宫里没设过什么女官,至于书案间笔墨伺候,则通常由内监负责,不过景溯还是顺了柳凝的意愿,将她安置在了书房里。   她平时要做的事不多,只在偶尔景溯批阅公文时替他磨墨,闲暇之余,还能捧着书楼里拿来的书册看看,很是清闲。   然而好景不长。   这日柳凝挎着花篮,在书房不远处晃荡,正值仲秋,桂花开得极好,她打算折下几枝,插在书房里的白玉瓶中。   她折下两枝放在竹篮中,手指攀在枝梢,正打算折下第三枝,忽然听不远处有声音传来:“站在哪儿的,是什么人?”   听上去似是中年男子之声,话也不是对她说的,因为很快她又听见内侍尖细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对答:“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柳姑娘,这两日在殿下书房间担任女官,伺候笔墨。”   那中年男子“哦”了一声,似是饶有几分兴致,柳凝在这时转过身,看到了那男子的模样。   一身浅色绸衣,肩头罩着月白披肩,看上去不算太张扬,然而腰间悬着一枚金令,上面精雕细刻着一条蟠龙,昭示着面前这人的身份。   柳凝将花篮子放在一旁,施礼跪拜:“见过陛下。”   这人是景溯的父亲,当今南陈的皇帝。   她回南陈是为了查明当年真相,种种证据指明这个人是揭开谜底的关键,然而她还没将计划思虑周全,却先在东宫与皇帝碰上了。   皂靴一步一步挨近,上头绣着的龙纹张扬舞爪,柳凝低着头,看到那双靴子停在了自己的跟前,微微屏住了呼吸。   “抬起头来。”   柳凝抬头,皇帝垂眸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伸出手托住她的下颌。   他没叫她起来,瞧了她好一会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凝。”   “凝水为冰的‘凝’?”   “是。”   柳凝答得简短,语气平稳却也不失恭敬,她扫了一眼皇帝的脸,很快垂下双眸。   他与景溯长得并不太像。   皇帝托着柳凝的下颌,指尖轻轻摩挲着,似有些玩味地盯着她。柳凝抿了抿唇,勉强抑制住蹙眉的冲动,试探着开口:“陛下……”   “唔,起来吧。”皇帝收回手,叫柳凝站起身来,一面微笑道,“适才朕恍了些神,倒叫你跪了这么久。”   “……没有。”柳凝低下头。   她跪也没跪多久,但是,皇帝打量她的眼光,却着实让人不安。   “听内侍说,你在太子身边侍候笔墨?”皇帝似乎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问道,“做了多久?”   “十来日左右。”柳凝说,“殿下也是前不久,才将我带进东宫的。”   “那在之前呢?他是在哪儿遇见你的?”   “在北梁,殿下遇困,奴婢正巧碰上,出手相救,殿下便将奴婢带了回来。”柳凝说。   她编的是谎,生怕皇帝细问,脑子里不断填充着细节。不过皇帝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点点头。   “朕听闻太子在北梁遇上了刺客,九死一生才得以回国,原来是多亏了你。”皇帝笑道,“甚好,待朕回宫,定要好好赏你一番。”   “谢陛下。”柳凝福了福身,低声道。   皇帝没再多留,很快就离开了东宫,柳凝本以为他是来探望景溯的,然而现在看来,却好像不是。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   是夜,景溯一时兴起,作了一幅山水画,柳凝在一边替他磨墨,望着灯烛上跳动的烛火,微有些心神不宁。   书房门忽然被叩响,外头有内侍传信,说是宫里头来了密旨。   柳凝手下一顿,景溯亦皱了皱眉,将笔搁到一旁,唤内侍将密旨呈上。   内侍离开房间后,他将密旨打开,匆匆读过后,面色变得异常难看,“啪”地一声,狠狠将那密旨掷到了地上。   他许久没有动过这样大的怒气。   那密旨摊开在地上,柳凝一低头便看见了里头的内容,明黄色绸缎上书着墨色篆文,最左侧还印着皇帝宝印,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密旨上要柳凝入宫。   “你见过他了?”景溯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下午。”柳凝将墨块放到一边,“无意间碰上的,我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他。”   她将事情的经过同景溯讲了一遍,景溯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静默片刻,忽然开口:“阿凝,你回南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么?”   景溯不提入宫之事,却偏偏问这个。   柳凝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她不想伤害他,但更不愿意骗他,坦诚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来,我回来……是为了真相。”   “卫穆曾经告诉我,当年萧家之事,另有幕后之人。我想要搞清楚当年的事,真正完成报仇。”   “那想来你已经有了猜想,是皇帝么?”景溯看着她,“跟着我回来,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因为更方便报仇?”   他语气淡淡的,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悲哀,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柳凝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我也不是……”   她只说了四个字,便停住,随后闭上了嘴。   她想说她也不是利用他,她的的确确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就算不为了复仇,她也不想离开。   但这些话说出来显得又虚伪又空洞。   入宫虽非她本意,却也是最快达成目的的方式,这样的机会,她不应该拒绝。   何况旨意已经递到了景溯手里,若是不遵,那便是公然抗旨。   柳凝知道景溯有一定的势力,或许能跟皇帝抗衡。   可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笼络势力、蛰伏多年,定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柳凝也不想他为了她,冒险打破局面。   “所以,你决定入宫?”景溯问。   “这是拒绝不了的事。”柳凝将繁杂的心思抛开,无情地说,“也没必要拒绝,我入宫,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她不是不喜欢他,也曾幻想过长相厮守的日子。   但这些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她被太多沉重的东西束缚着。   带着这些,她无法去无所顾忌地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因此,成为她所爱之人的拖累。   柳凝手指碰了碰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一截硬硬的木片。那是在北梁相思庙里求来的签,大凶,道士说两人有缘无分。   她虽不想信命,却也由不得她不信,兜兜转转,竟还是顺着那签文走到了这一步。   柳凝轻叹一声,将掉在地上的圣旨捡起来,放在书案上,然后轻轻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想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现实。   然而她没走两步,腰身却猛地往身后一带,景溯站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两臂在她腰间收紧,似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一般,头埋在她肩头,声音低低哑哑,像是在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若我不放你走呢?” 第113章 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腰间被紧紧箍着, 柳凝背靠在男人怀里,望着摇曳的烛火,有些失神。   良久, 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皇帝已经降旨……你能怎么做?”   “他下什么旨令, 是他的事,我并非不能忤逆于他。”景溯沉声说, “就算再退一步,我也有办法将你悄悄送出东宫外……”   他声音越来越轻, 到最后收了声, 苦笑:“但你不会答应的, 对不对?”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了解,才会如此肯定, 她不会乖乖听他的话。   明明是那样温柔静好的一个人,唯独在复仇这件事上,坚定得就像一块石头, 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可如果不这个样子,那就不是柳凝了, 也就不会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柳凝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靠着他, 微微仰头, 后脑勺枕在他肩头。   他发泄般地啃噬着她的脖颈, 疼痛里带着酥酥麻麻的感觉, 柳凝没有抗拒, 指尖冰凉地搭在他手腕上,似乎心甘情愿地任他妄为,好像他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柳凝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就算景溯今晚要了她,她也不会拒绝。   毕竟她就要入宫了。   与其委身于衰老的皇帝,不如把她最珍贵的东西,给他。   但景溯只是缠绵片刻,便松了手,放开了她。   “你……”柳凝转身,注视着男人晦暗不明的脸,末了轻轻摇头,“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想问他是不是对自己很失望,或是有没有觉得爱错了人……但这些问题既矫情又多余,她既然已做了选择,问这些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柳凝最终还是离开了书房,这次景溯没有再拦住她。   她回了自己房中,对着灯烛枯坐了一会儿,目光缓缓落在妆台上,那上面放着一只干瘪的环。   是从关仪镇带回来的花环,过了这么多日,花叶早已褪色枯萎,干巴巴缩成一团,然而她舍不得扔,便就一直搁在桌上。   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也不能就这么放着。   柳凝最终找来一个小匣子,将干枯的花环轻轻放进去,瞧了一会儿,上了锁。   这之后她便熄了灯,上床安歇。   她身无长物,除了从林氏夫妇那儿讨来的一本书,便是景溯送她的几件首饰,因此倒也省去了收拾行李的麻烦。   入宫的吉日定在十月三十,秋雨泠泠里,一顶小轿将柳凝接进了宫。   她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入宫的,因此也无需走采选秀女那些繁琐的程序,当日由宫中嬷嬷检查了身子后,便住进了皇帝安排的洄雪阁里。   柳凝受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她入宫那日,整座后宫都骚动了起来。   原因无他,皇帝已经许久没有纳妃,宫里五六年没有过新人进来,柳凝打破了这个局面,甚至一入宫便受封高位,令人不禁好奇是何等姿容,竟将君王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听说不是世家出来的贵女,而是由太子从北梁带回来、进献给皇帝的美人,身世经历一概不详。   柳凝第二日入熙华宫请安时,宫妃们窃窃私语的便是此事。   这熙华宫是淑妃的寝宫,宫中无皇后、太后,虽有宸贵妃压在上头,却又是个不理世事的,因此治理六宫之事的担子便落在淑妃身上。   淑妃性子温婉和顺,治宫手段也没那么严苛,晨昏定省只逢每月初一十五两日,柳凝正好赶上初一,还未见过皇帝,便先见了宫里的诸位嫔妃。   正厅里,最上首的位置空着,淑妃只坐在下首第一位,再往下嫔妃们按品级入座。   柳凝行礼见过淑妃,瞥了一眼她上首空着的位置。   “这是宸贵妃的位置。”淑妃微笑着解释,“贵妃娘娘体弱,平日里只待在摘星楼里休养,便由本宫越俎代庖主持宫务……但礼不可废,这位子便替她留着。”   “原来如此。”柳凝点点头,又瞧了那空荡荡的梨花木椅一眼,随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她在淑妃身侧坐下,这宫里除了淑妃,竟只剩她的品级最高。   平日里众人们拜见完淑妃,略略闲聊几句也就离开了,前后用不了一盏茶地工夫,然而今日却一个个都不急着走,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视线却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柳凝身上。   宫里久不添人,她们好奇倒也正常,不过令柳凝微感意外的是,这些妃嫔们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敌意,似乎只是实打实地感到新奇。   她没想到宫里头,竟是这样的氛围。   话头渐渐引到柳凝身上,众人追问她的来历,更不得将她整个族谱都刨出来,柳凝一一耐心应答,当然,回答的那些都是编的。   还有宫妃对于太子颇有些好奇,问了几句,柳凝提了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其他一概以“与太子殿下不甚相熟”糊弄过去。   “若是你能一直留在东宫,便好了。”适才提问的宫妃是宋才人,一张脸圆圆的,瞧着跟柳凝差不多大,“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哪像……”   旁边年长些的宫妃便掩了她的唇,没让宋才人把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全了,淑妃也轻轻咳了两声,有些责备地看了宋才人一眼,随后将话题岔了过去。   柳凝一直觉得这宫里的气氛违和得很,却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到此时终于确定下来。   这宫里的妃嫔们,瞧着都没什么斗志,没人妒忌也没人争宠,一个个都佛性得很,似乎只打算在这宫墙里头混混日子便知足了。   她从前还是卫家夫人时,也曾听说过那些后宅里的腌臜手段……不想到了这里竟是一反常态,令柳凝有些哭笑不得。   但不必分心思在后宫争斗上,对她自是再好不过。   熙华宫的请安结束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离去,淑妃则友善地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初入宫闱,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便是……其他姐妹们也都没什么坏心思,平日若是闲着,也可常去她们宫里坐坐。”   柳凝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了淑妃的话,微一沉吟,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臣妾确实有几处困惑,想向娘娘求教。”   她扫了眼淑妃上首空着的位置,淑妃心领神会:“你是想问宸贵妃?”   “听说陛下对贵妃娘娘甚是宠爱,十数年如一日,荣宠不衰。”柳凝弯了弯唇角,“宫外也有这样的传闻,臣妾听了不少,对此总有些好奇。”   “此言不假,贵妃娘娘入宫也快二十年了,地位却一直未曾动摇过。”淑妃说着,忽然告诫道,“不过你好奇归好奇,万万不要靠近摘星楼,也不要轻易提及贵妃娘娘……这两者,在宫里头是禁忌。”   柳凝眉头一跳:“这是为何?”   “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能问、也勿要追究。”淑妃摇摇头,低声说,“曾有宫妃机缘巧合下,见过宸贵妃一面,后来还将她画了下来……没过几日,便暴毙在宫里,身边的宫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去。”   柳凝心头一动,隐有所感,而后听淑妃继续道:“那是前两年的事情了,那位宫妃当时背靠侯府,也曾风光过一时,还封了妃位,若是不掺和这档子事,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她去了后,那卫家没过多久也败落了,后来还犯了事,整个儿都给端掉了。”   果然是意妃。   柳凝轻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白玉镯,当年她曾困惑过意妃的意图,但如今整条线索却渐渐浮上水面,若是串联起来,一起便合情合理了。   淑妃幽幽叹了口气,又温声叮嘱几句,柳凝见她对宸贵妃之事也不甚了解,也就起身施礼,离开了熙华宫。   入宫这几日里,柳凝过得还算太平,白日里跟着教养嬷嬷学些宫中礼仪,闲暇时则去附近的宫室拜访,与其他宫妃闲聊几句。   正如淑妃所言,这宫里的女子都极好打交道,没什么人争风吃醋,反倒是经常几个关系好聚在一起,编花绳、摸骨牌,嘻嘻哈哈地打发时光。   柳凝在洄雪阁附近的宫里,与几个嫔妃打了几圈骨牌,收获颇丰,除了一小堆金叶子,还有些宫中的小道消息。   她少言多听,从她们的话里得知,早些年宫中并不是像现在这般太平,亦有那些进了宫想要搏一搏的宫妃,然而最终却大多莫名其妙地暴亡,后宫又久不填充,便只剩下她们这些想要安分度日的。   再加上皇帝对方术炼丹极其沉迷,除了摘星楼那里,这两年几乎鲜少踏足后宫。久而久之众人也都歇了心思,反正大家都无宠,没什么好斗的,倒不如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柳凝捏着骨牌,轻轻叩在桌边,若有所思。   看样子皇帝并非重色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下旨令她入宫呢?   她暂时想不通皇帝的用意,不过也很快不必去想。   洄雪阁院门前挂上了红澄澄的灯笼,这一夜,皇帝将摆驾于柳凝宫里。 第114章 先皇后的旧物   皇帝摆驾, 柳凝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左不过两个字,侍寝。   柳凝由着宫婢沐浴、梳妆打扮, 换上一身烟罗色的纱裙, 乌发高堆明珠为冠,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清丽间隐约带上了一丝妩媚。   她是第一次侍寝,之前验身时也仍是处子之身, 故而宫中有教导姑姑为她开蒙, 指导她侍寝时需注意之处, 并拿了本画册, 叫她观摩学习一下。   柳凝对此毫无兴趣,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把教导姑姑应付过去后,便随手丢到了一边。   那些淫艳露骨的画还留在她脑海里,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倒不是多清高, 纯粹是一想到要这般去侍奉皇帝,便想要作呕。   她从前是不太在意这些的, 当初就算卫临修没有隐疾, 她也会嫁给他, 为了达成目的,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   然而现在却与那时不同, 她想, 也许是因为她心里装了人。   有了那个欢喜的人, 就会希望自己也是干干净净的,能与他般配起来……虽然她也未必能再有与他般配的机会。   窗外寒夜重重,有冷风透着窗户缝儿钻进来, 柳凝将轩窗严严实实地合上,下一刻,便听见内侍又尖又细的嗓音:“圣驾——”   柳凝带着宫婢迎了出去,皇帝披着一身黒裘袄,低低咳了两声,免了她的礼。   宫婢与内侍悉数退下,合上门,宫室里只剩下两人,皇帝与她在床榻边坐下:“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一切安好。”柳凝微微一笑,“宫中的姐妹们,也都甚好相与。”   “那便好,这两日政务繁忙,没到后宫里来,倒是冷落了你。”皇帝拍了拍她的肩头,“待得明日起来,朕便着人带你去宝库里转一圈,喜欢什么,尽管叫人搬到宫里头来。”   柳凝弯着唇:“那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她温温柔柔地望着皇帝,可是眸子深处却只是一片寒凉。   皇帝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俊朗的美男子,如今上了年纪,虽然眼角唇边生了细纹,朦胧灯色晕染一番,却也还算能看得过去。   然而他与景溯,没有一处相似的地方。   神态也不相像,景溯总是会很温柔地注视着她,而皇帝虽然脸色和气,眉宇间却仍隐着几分戾气,像是怨气与愤怒缠绕了他许多年,即便想要和颜悦色,也难以发自内心地表达出来。   总之皇帝与景溯不怎么像,这一点让柳凝有些失望。   若是他眉眼像一些,说不定等一下会发生的事,她还更容易接受一点……届时意乱情迷,将他当作她的意中人,也许能少些痛苦。   “朕有些乏了。”皇帝揉了揉眉心,看了她一眼,“不如就此安歇罢。”   柳凝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替他宽衣,然后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只剩下一件寝衣。   灯烛被吹熄,床幔轻轻飘起,又稳稳地垂落到床边,柳凝躺在了皇帝身侧。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她悄悄地捏紧了拳。   她枕头下有一根银簪,一头磨得尖尖,若是能扎中身边男人的脖颈,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他毙命。   但柳凝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她现在拥有的,只是线索,没有任何证据指明皇帝是害了萧家地凶手……她必须先确认宸贵妃的身份后,才能确定下一步的动作。   柳凝安安静静地躺着,听着旁边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皇帝似乎很疲惫,没有碰她,一夜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去。   不知下一次会如何,但起来时柳凝已经心满意足。   她还是有一点点幸运,最讨厌的事没有发生。   皇帝早上离开后,很快就有内监领着她去了宝库,皇帝应了昨晚的许诺,宝库里东西任她随意挑选。   库里有一人多高的珊瑚树,荧荧发亮的夜明珠冠,还有金樽玉马、古珍狐裘……柳凝转了一圈,却也没太大的兴趣,直到走到中间一座架子边,才堪堪顿住了脚步。   正中央的木架上,摆了一只花冠,纯金铸就,两个金圈作底,像是绕成环状的枝条,上面缀满了金箔攒起来的杏花,花瓣薄薄一片,做工精细到纹路也历历可数,中间花蕊处则穿插了珠坠。冠下一串串旈珠垂落,尾部则是一只凤鸟,凤尾处有长长两条丝绦,上头缀着璎珞与琉璃攒成的花。   华美而精致,只是像是放置了多年,上面落了一层灰,反倒不如其他宝物来得亮眼夺目。   柳凝招来内侍,指着这花冠:“帮本宫把这个带回去。”   内侍瞧了这花冠,似是迟疑了一下:“这个……”   “不行么?可有什么来历?”   “这是先皇后昔日旧物,当年皇后娘娘殡天后,她的一部分东西,也就收到了这里。”内侍解释道,“这只凤冠,似乎是皇后娘娘当年成亲时所用之物。”   这是皇后曾用过的东西,若拿回去,倒像是有悖逆的野心,何况还是死人之物,也不吉利……内侍想着这位柳昭仪定会就此搁下,令求它物。   然而却见她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就这个了,劳烦中贵人送到洄雪阁去。”   这是沈皇后用过的东西。   柳凝知道景溯很是怀念他的母后,如果有机会,她想要将这东西送给他。   内侍无奈地将东西捧起,放到了盒子里,送去了洄雪阁。而柳凝则提着裙角,走出宝库,慢悠悠地沿着宫中小道往下走去。   这些时日里,没打听到与宸贵妃有关的消息,这宫里谁也没见过她。   若是想要再深入些调查,恐怕就只能亲自潜入摘星楼里,当然,这也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情。   但这一步险棋,她迟早要走。   柳凝慢悠悠地踱着步,挑着隐蔽的路线走,很快便来到潋滟生波的春池边,隔着小木桥,能看到对面的小院,还有青墙里那座静静矗立的小楼。   摘星楼。   她一年多前也曾踏足于此。   这里,也是她与景溯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他们相逢时是春日,如今却是隔了一年的深秋,草木枯黄,树枝光秃秃地伸展着,恍若隔世一般,令柳凝微微恍惚了一下。   当年的情景她依旧印象深刻。   不过现在并不适合回忆,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摘星楼上,抬起脚,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鞋履踩过木桥,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刚过了桥,正想离那小院更近一步,忽然听见身后有男子清朗的声音传来。   “不能再往前走了。”   柳凝一顿,这话好生熟悉——当年她第一次踏足此处,景溯也是这样说着,阻止她往下走。   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   桥对面站着个男人,却不是她脑中浮现的那个人。   他青袍灰冠,一身内侍的打扮,脸却熟悉得很,柳凝曾经在许多个日夜里,对着那张脸。   “柳昭仪。”卫临修隔着木桥,对她施了一礼,“这是禁地,禁止外人踏足……还请昭仪离开此地。” 第115章 多日未见的太子殿下……   柳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卫临修。   但仔细一想, 也不算太意外,当年卫家覆灭后,卫临修被琼玉公主救走, 除了这宫墙里头, 也确实没别的地方可去。   柳凝再次见到卫临修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感慨。   她只是望了他一会儿, 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然后转过身, 缓缓走上了木桥。   “别来无恙。”她说。   “一切安好, 多谢娘娘挂念。”卫临修低着头, 嗓音清清淡淡。   他的声音里没有恨意, 脸上也未曾露出半分失态,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仇人, 仅仅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柳凝淡淡地看着面前之人:“为什么阻拦我?”   “摘星楼是禁地。”卫临修说,“宫中有令,擅闯者, 格杀勿论。”   “我死了不好么?这样你就算报仇了。”柳凝弯了弯唇,“当年我害得卫家满门凋零, 害你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你就一点也不恨我?”   她语气温婉, 却是一语道出当年之事, 半分遮掩也无, 直接将血淋淋的旧事撕开, 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将眼前之人激怒。   卫临修沉默了。   一阵风过, 再抬起头时, 他却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无法改变什么,何况……我对你, 也始终没有办法放下。”   最后一句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   柳凝注视着他,眉头微抬:“是么。”   再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心动……然而柳凝却无动于衷,只觉得荒谬而可笑。   爱上灭了自己满门的仇人,他对得起他死去的父兄么?   柳凝再一次确定,就算她与卫临修之间没有仇恨相阻,也无法成为眷侣。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又如何能彼此吸引、心意相通?   叮咚作响几声,是摘星楼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动,柳凝又回头瞧了眼那栋小楼,随后过了桥,到了春池对岸。   她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来这里只是为了先探查一下摘星楼附近的地形,以及守备情况,又怎会傻到真的闯进去。   然而卫临修的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再耽搁下去,也就没有意义。   柳凝走到卫临修面前,忽然想起一事,问:“既然摘星楼是禁地,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附近来?”   “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到摘星楼送点东西。”卫临修垂目道,“本已经离开,却见娘娘往这边来,便想着跟过来提醒一句。”   “他们让你进去?”柳凝问。   “公主是贵妃娘娘的亲生女儿,自然与旁人不同。”卫临修说,“我替公主办差,将公主的金令奉上,便能进入摘星楼。”   “那你可见过贵妃娘娘?”   “未曾,贵妃娘娘深居简出,诸事均交由身边的掌事姑姑处理。”卫临修顿了顿,看着柳凝,“昭仪娘娘对贵妃感兴趣?”   “宸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又从不露面,这宫里头哪个会对她不感兴趣?”柳凝笑盈盈地看了卫临修一眼,又接着道,“你接下来呢,可是要回华珍宫?”   华珍宫距离摘星楼不远,是琼玉所居的宫室。   卫临修点头称是。   柳凝抚了抚腕间玉镯,又道:“说起来入宫后,也未曾去拜访过琼玉公主……公主曾于本宫有恩,理应当面致谢才是,不知你可否替本宫通报一声?”   卫临修似乎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应了柳凝的要求。   他们在小道上分道而行,柳凝则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望着那青袍灰冠消失,若有所思片刻,然后匆匆赶回了洄雪阁。   先皇后的凤冠已经送到,柳凝先命人将珍宝妥善收好,然后又令宫婢备礼,一同带去了华珍宫。   华珍宫正殿里,一身烟纱粉裙的少女正靠在软塌间,指挥着宫人将柳凝赠送来的礼物收起来,然后屏退宫婢,目光落在侧座的女人身上。   她目光似有些复杂,半晌,轻哂一声:“上回见你,你还是太子哥哥的禁脔……如今,倒是成了我们的母妃,我该如何称呼你?”   柳凝微微笑了笑:“公主可随意。”   “你为什么要入宫?”   “陛下看中了我,皇命如天,我又焉能拒绝?”柳凝说。   “不必拿这等理由哄骗我,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你本事大得很。”琼玉冷笑一声,“只可惜了太子兄长的一片真心,竟被你这样的女人,反复践踏,实在是不值。”   她的话锋利如冷刃,柳凝却似乎毫无反应,唇边依旧弯着微笑,一片沉静。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琼玉的眉眼,仔细地瞧着少女五官的轮廓,试图找出一些相似来;然后,目光慢慢下移,又在琼玉腰间悬着的金令上,略微顿住。   琼玉见柳凝不语,面色一派安然,暗中也觉得有些泄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罢了。”她摇摇头,不再提起景溯,转了话题,“你来我宫里,所为何事?”   “卫临修没有告诉公主么?”柳凝挑眉,“只是感怀公主昔日之恩,如今入了宫,备下谢礼来访……虽然不是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却也算是表达我的一番心意。”   琼玉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不可置否。   “你少来这一套。”她说,“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也不必假惺惺,你真正相求什么,讲出来便是。”   柳凝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琼玉长高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容貌似乎与皇帝更像些,唯有双眼隐约带给她熟悉的感觉。   性格倒是没怎么变。   “那我便直说了。”柳凝道,“我想知道宸贵妃的事情。”   琼玉一愣,随后眉头跳了跳:“你想干什么?”   “好奇而已,听说贵妃娘娘深得宠爱。”柳凝笑道,“我如今亦是宫妃,总也该学一学如何讨得陛下欢心,好在这宫里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公主可愿帮我?”   “果然是这样。”琼玉又是一哼,“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就算你与母妃有几分相像,但性格喜好方面却完全不同……我与母妃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顶多初一十五之时托人送些贺礼过去,你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什么。”   柳凝微忖:“我和贵妃娘娘长得很像?”   “也就五官有些相似,父皇看中你,说不定也就是因为这个。”琼玉咬了咬唇,“你很高兴么?要用自己的容貌,去取悦一个足以当你父亲的人,明明——”   琼玉讨厌着面前这个女人,却又总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不值。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柳凝没有说自己高兴,也没有因为琼玉的话黯然伤神,她神情如故,与琼玉又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来华珍宫,是为了宸贵妃的消息。   琼玉透露的信息虽不多,却也稍稍印证了她的猜想;此外,那枚可自由进出摘星楼的金令,也就悬在那小公主的腰间,贴身携带。   再多的恐怕也探查不出了,她迟早,是要往摘星楼里走一趟的。   无论多冒险都得去,否则她入宫,毫无意义。   柳凝满脑子都是摘星楼的事,出了华珍宫的门,沿着小道往宫苑外走去,然而途经一处秋千,步子却忽然一顿,满脑子的思忖也暂且散去。   这木秋千她曾经坐过。   那时候她还是卫临修的夫人,来宫里教琼玉画画,午间曾坐在这架秋千上,身后是景溯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当时他威胁她,陪他一道去江州公办。   她顺从了,却是万般无可奈何,心里头又抗拒又惶惑。   然而现如今看着这架木秋千,忆起往事来,柳凝却只觉得那时春光极好,正是三四月份的时候,绿草如茵,鲜花满地,就连他的袖袍上,也沾染着温暖和煦的香气。   倒是难得的好时候。   她微微出神。   刚刚琼玉说的话,她虽面上无动于衷,可并不是没有听进去。   琼玉替景溯不值,柳凝觉得这一点她没说错,虽说她入宫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景溯,可终究还是斩断了两人的可能性,辜负了他。   自从她决定入宫后,直到离开,景溯都没有再见过她。   他大概是真的动了气,又或者干脆放弃了她——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取舍之理,不会在她这棵毫无希望的树上吊死。   这是对的。   他那样好,值得与更好的女人相配,她既然做不到放弃一切去爱他,放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柳凝这样想着,思维上是绝对的清晰与冷静,可是心尖某处,却还是悄悄地酸涩了一下。   “娘娘……”身旁的宫婢出声提醒,“要不要回宫?”   她在这边站着出神,宫婢们不解何意,都面面相觑。   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你们先回去吧,本宫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等一下就会回去的。”   理该回宫安分待着,但她心绪纷繁,还是想一个人散散心……与景溯纠缠深了,她好像也比从前任性了些。   柳凝一个人从华珍宫的宫苑里走出去,沿着小道,慢悠悠地朝偏僻的地方去,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她手指漫不经心地绞着衣带,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心事。   四周草木掩映,偶有鸟雀扑棱羽翅的声音,日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过,碎金般洒落在地面。   在这样的环境下,果然平静了许多。   柳凝深深呼出一口气,心安稳下来,正思考着是否要返回,忽然见一道阴影延伸到脚下,她往前的脚步没来得及收回,一下子撞进了面前的胸膛上。   玉冠,杏衣,熟悉的荼蘼香。   柳凝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起来。   抬起头,正是多日未见的太子殿下。 第116章 试探   微风徐动, 树叶婆娑。   柳凝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半晌,轻轻退开一步:“太子殿下。”   “柳昭仪。”   他知道她的位份, 循礼称呼, 语声虽不怎么冷,却也透着淡淡的疏离。   柳凝看着景溯, 他不再亲切地唤她“阿凝”,从前那些亲昵而温存的时光, 竟像是场触不可及的梦一样。   “怎么, 不满意么?”景溯见她久久不语, 唇角扯了一下, “非要孤唤你一声‘母妃’?”   他说“母妃”这两个字时,又轻又慢,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禁忌感。   柳凝心怦怦跳了两下,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宫人嬉笑之声, 似乎正离着此处越来越近。   这条小道偏僻,却不代表没有人走, 偶尔也会有为了抄近道的宫人途径此处。   若是让人看到她和景溯……宫妃与太子独处, 那便说不清楚了。   柳凝想也没多想, 牵起景溯的手, 便朝着一边的树丛走去。   她拉着他匆匆穿行到另一边。   四下无人, 柳凝微微平了喘息, 见他一脸冷漠, 心头黯了黯。   他恐怕是不想再与她多生纠葛。   她也觉得这样最好,趁着眼下四周无人,正好分道扬镳, 此后尽量注意些,少在他面前出现。   柳凝打算离开,便松了手,手正要收回,腕子却被他一把攥住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被他带进了旁边的假山洞里。   假山里头光线很暗,空间亦是狭窄,最多由一人通过,两人进去,便只能侧着身紧紧相贴。   柳凝贴在男人身前,呼吸声清晰地洒在耳边,他玉带上的浮纹,隔着衣衫,硌在她腰间的肌肤上。   “……殿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将她带进这里。   昏暗里,景溯的表情看不真切,唯一双眸子亮得发烫,柳凝直直地望进他眼里,耳边浮着他低低的声音。   “就这么想避开我?”   柳凝一怔,她没有想避开他。   她只是觉得,他还在生气,气得不想理她,不想见到她。   “我现在这么抱着你,感觉如何?”黑暗里,景溯的手环在她腰上,“我是太子,你是皇帝新封的柳昭仪……我本该恭恭敬敬地唤你一声‘母妃’,可这幽暗间没有第三个人在,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你。”   柳凝感受着身后炙热的掌心,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不是惶恐,也不是羞耻。   她有点兴奋。   她从来都是温柔而矜持的样子,可那只是一层假象,她的本质,从来与那些美好的品质无关。   她向往的是肆意与无束,因为她在现实里总是背负着太多。   狭窄的山洞里,光照不进来,两人像一对藤蔓一样,放肆地缠绕在一起,柳凝头靠在他肩颈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到糖吃的孩子。   禁忌与危险带来的紧张里,带着一丝甜蜜的感觉。   柳凝情不自禁地回拥住男人。   黑暗里她顾及不了理智,只想顺着本能,抱住她想要拥抱的人。   明明先前在小道上撞见,两人还是疏远地客套,此时在这幽暗狭窄的环境里,却像是双双失了控。景溯的唇贴在她脸颊边,一点一点摸索着她的唇瓣。   柔软两相触碰,便似开了闸的洪流,不可抑制。   假山外是浸满凉意的深秋,洞内却是炙热如夏,柳凝睫毛轻轻颤着,衣裙下的肌肤微微沁出汗意。   她身体像是受冷般战栗着,却又恍若架在火上,全身快要烧化了一般。   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只是一个吻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溯近似□□般在她唇瓣上咬了两下,移开唇,沉默里交织着两人的低喘声。   这算是和好了么?   柳凝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跳如雷,轻轻喘息,她既觉得欣喜,又觉得有些忧虑。   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罢了,一时放纵而已,她总是绷得紧紧的,放纵一回也好。   他想做什么她都陪他。   景溯的额头与她的额间相抵,他平复了呼吸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   “在宫里头过得还好?”他问。   柳凝点点头:“我没有……”   她本想说她没有侍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改了口:“我没有什么事,殿下呢?”   “殿下还怨恨着我么?”柳凝幽幽叹息一声,“我选择这条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对于我们来……最好的选择。”   “我尊重你的选择。”景溯凑在她耳边,低声,“我只是恨你,竟走得那么干脆,连一点留恋也没有。”   那日她入宫,他在书房里等着,潺潺雨声听上一天,却没等来她与他话别。   自从决定入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不想将他卷进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们早已密不可分,她的事也是他的,怎么可能冷眼看着,置身事外。   这些时日他已开始着手安排起来,虽有些仓促,却也不能任凭她在宫里无休止地待下去。   假山外是一条清溪,叮咚作响,景溯默然不语,柳凝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明明两人先前的相处生疏而别扭,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幽狭的山洞里,靠得这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爱欲从心生,半点由不得人做主。   柳凝双眼微阖,直到隐约听到一两声“柳昭仪”从附近传来,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   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宫婢的声音,正在四处寻她。   若是寻到这儿来……   “殿下,我该回去了。”柳凝轻声道,“宫人们已经找过来了。”   景溯低头注视着她,没松手。   柳凝呼吸滞了滞,又轻轻唤了声“殿下”,他这才从她腰间移开手,淡淡开口:“你去吧。”   “殿下保重。”   她又看了他一眼,匆匆转身,沿着另一边的洞口离去。   柳凝出了假山,深深呼吸了一下,对着山后清溪简单理了理衣衫头发,然后慢悠悠地绕到假山前,假作无意间与寻她的宫人碰上。   是洄雪阁的宫婢,一见到柳凝,便急急上前,说是皇帝摆驾宫中,正等着见她。   怎么一早上就过来了?   柳凝问了几句,然而宫婢对此也毫不知情,她便暂且按捺下心中疑窦,回了宫,看到皇帝正坐在软塌边,静静翻着一本书册。   柳凝心头一惊,下意识以为是她带来的那本《落梅集》,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本寻常的诗册。   皇帝从书册上抬起眼:“回来了,去哪儿了?”   “去拜见了琼玉公主,与公主闲话了一会儿。”柳凝施了一礼,随后笑吟吟地在皇帝身边坐下,“这之后又在华珍宫附近逛了一会儿,却没想到陛下圣驾……叫陛下等了这么久,还望陛下恕罪。”   “无事,朕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   皇帝将手里的书册卷起,在手心轻轻敲了敲,忽然凑近柳凝,在她肩颈侧流连片刻:“你今日身上的香,倒是与往日不同。”   柳凝一顿,随后想起,她刚刚与景溯待在一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荼蘼香。   然而她也不惊慌,只是稍稍弯唇:“新换的香料,陛下喜欢么?”   皇帝抽身,微微一笑:“朕对香料没什么讲究,你自己随意便好。”   他将手里的诗册递给柳凝,翻到适才看的那一页:“朕看得有些乏了,你念给朕听。”   柳凝接过诗册,目光落在他翻到的那一页上,微顿。   竟然是《长恨歌》。   是首长诗,她启唇,语声如珠玉落盘,又似泠泠丝竹,颇为动听。柳凝慢慢吟念着,而皇帝则靠在塌边,双目微阖,似乎很是享受。   这首诗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之事,柳凝念完,皇帝睁开眼,目光悠悠落到她脸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昭仪觉得这诗怎么样?”   “诗句中正平和,简朴中却蕴含隽永之意。”柳凝答,“不愧为流芳百世的绝作。”   她只说文字上的精妙处,绝口不谈诗中所含典故,偏偏皇帝不肯放过她。   “那昭仪觉得,这诗中所讲的唐明皇与贵妃,如何?”   “有悖人理伦常。”柳凝思忖片刻,道,“不过世人皆道唐明皇昏聩,强夺儿媳入宫……可历史上的事又有谁说得清,说不定两人是你情我愿,又何必非要将骂名栽到一人头上?”   她觉得皇帝大概是在试探她,措辞谨慎。   这番话不知是哪儿戳中了皇帝,他竟哈哈大笑起来,许久才平息下来,意味深长地瞧着柳凝。   “你很像一个人。”   柳凝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陛下是说……?”   皇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北面的摘星楼:“你可知,哪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第117章 生辰快乐   心跳紧锣密鼓, 柳凝攥了攥衣袖,慢慢踱步到窗边,朝摘星楼望去。   远处的楼阁沐浴在日光里, 琉璃瓦折射着光辉, 像是水波间熠熠生辉的鱼鳞。   摘星楼和宸贵妃,在宫里头是禁忌, 她没料到皇帝竟会主动提及。   是试探么?   柳凝望了一会儿,转头对着皇帝微微一笑:“听说宫里的姐姐们说, 那是贵妃娘娘的居所。”   “不错, 她最爱漫天星辰。”皇帝说, “朕便将她安置在摘星楼, 赐她封号为‘宸’。”   “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柳凝缓缓道,“听说贵妃娘娘的事, 是这宫里的禁忌。”   “因为朕口中的相像之人,指的便是她。”   这是柳凝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她和宸贵妃相像之语。   不过比起琼玉, 皇帝的目光里,含着些更复杂的意味。   他好像知道更多。   “臣妾与贵妃相像。”柳凝斟酌问道, “这就是……陛下召臣妾入宫的理由么?”   “其实你与她的性子, 并不大相似。”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 只是悠悠说道, “眉眼处虽有几分相像, 但终究是你青春年少, 更美一些。”   他的手慢慢抬起, 像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一般,盘踞在柳凝肩头。   柳凝却像是毫不在乎这样的亲昵,甚至还能对着皇帝微笑。   “陛下是说, 臣妾比贵妃娘娘更美?”她柔柔一笑,大着胆子,“既然如此,陛下可愿将摘星楼赐给臣妾?”   这话大不敬,然而柳凝却还是说了,只因她很敏感地察觉到,皇帝对她怀有一种很特殊的宽容。   所以她出言试探,就是想试试,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柳凝说完,便安静地打量起皇帝的神情,他也正审视着她,缄默不语,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悦或是恼怒的神情。   “你喜欢摘星楼?也不是不行。”   “只是十四年前,贵妃曾立下过誓言,她终生不会踏出摘星楼一步。”皇帝看了柳凝一眼,唇边弯起古怪的弧度,“她不会去别的地方……你要是想搬进去,朕就只能杀了她。”   他轻轻易易地就将杀人讲了出来。   即使对象是宸贵妃,是陪伴了他十数年的枕边人。   柳凝无论再怎么猜,总觉得皇帝对宸贵妃应当是一腔情深,可今日这么看,帝王薄情寡恩,最是难测。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皇帝的试探。   “臣妾本就是随意开个玩笑。”柳凝虚虚扶着窗框,笑道,“若陛下处死了贵妃娘娘,倒成了臣妾的罪过……还是罢了。”   皇帝只是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他在洄雪阁里只是坐了一会儿,没到晌午便离开了。柳凝待他走后,唤婢女准备好热水沐浴。   她浸在水中,将皇帝适才碰过的肩头好生擦拭了一番,才缓缓舒了口气。   皇帝对她似与寻常宫妃不同,他从未叫她侍寝,赏赐却一件不少,就连谈论起宸贵妃来,也似乎没什么禁忌。   皇帝对她容忍度很高。   这是为什么?   原本柳凝以为,因为她与宸贵妃相似,所以才颇受优待;然而刚刚与皇帝那番对话后,她却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皇帝真的爱着宸贵妃么?   若是爱,又怎能轻易说出杀了她的话;若是不爱,又为何将她困在摘星楼这么多年?又何必将她作为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来宠爱?   柳凝想得有些头痛,便干脆不再继续琢磨下去。   等见到宸贵妃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她从浴桶里出来,穿衣拭发,头发尚未干全,还潮湿地搭在脑后,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新选出来的一批宫人,分配到了洄雪阁,任她挑选几名。   送来的宫人里有两张熟面孔,一个是素茵,还有两三位也颇有些眼熟,似乎是曾经在朝暮居见过的侍女。   是景溯送进来的人。   柳凝心头蓦地一暖,原来他还是挂念着她,入宫前虽没有与她见面,却还是暗中打点好了一切。   有了他安插的宫人,就方便了许多,还可以籍此与景溯通信。   柳凝状若无意,将面熟的几个宫人留下,然后又特地点了素茵,做洄雪阁的大宫女,随侍左右。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发寒凉起来,身上的衣衫也渐渐增厚。   皇帝涉足后宫的频率不多,即便来了柳凝宫中,也只是坐一坐,极少留宿;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同榻共眠,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柳凝不知其中原因,但也乐见其成。   皇帝不在后宫的时候,她便继续打听宸贵妃的消息,并暗中去摘星楼附近打探了一圈,发现摘星楼附近守卫森严,确实如卫临修所说,只有凭琼玉公主的金令,才进得去。   看来还是得从琼玉身上下手。   直接偷取肯定不可取,若想要得到那枚金令,还得另谋他法。   柳凝又到琼玉宫中拜访了几次,那枚令牌一直都挂在腰间,从不离身,她仔细瞧了几次,便将这令牌的形状、花纹、质地悉数记了下来。   她回宫后,便将令牌正反两面描摹在纸上,并在一旁标注好细节之处,然后密封在信笺里,托素茵送至东宫。预防起见她用明矾做了墨水,字迹干透后看上去便只是一张白纸,若是不慎被发现,也透不出什么机密来。   之前在北梁时,她也曾这样与景溯通信,助他脱险……她相信景溯能明白她的用意。   她拜托景溯找人,替她按照信中图纸仿制一枚金令,然而消息递出去几日,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似乎正忙着什么事,没有回应她的时间。   柳凝约摸等了半个月,依旧没有回信,也没在宫里偶然碰上他。   反倒是几日后,从其他宫妃的口中,再度听到他的消息。   赏梅宴上,众嫔妃言笑晏晏,东一句西一句闲话日常,也不知怎的,突然提起前朝之事,说近日皇帝召见世家贵女,为太子殿下择选正妃。   他已二十又二,早过了弱冠之龄,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早些年钦天监占卜星轨命数,得出太子克妻、不宜婚配之象,是以一拖再拖,他至今尚未娶妃。   “听说这回虽是选妃,但太子妃的人选,其实早就内定好了。”宴上,徐才人一边吃着酒,一边神神秘秘地道,“说是王丞相家的小姐,心仪太子殿下多年,非君不嫁,也不怕那些克妻孤寡的传言……待在闺中一拖再拖,年岁渐长,陛下和太子感念其情深不移,便默许了这桩婚事。”   柳凝端着白玉杯的手顿了顿,慢慢放下。   真的么?   她其实不太相信的。   但她确实许久没得到景溯的回音,若是说他被选妃之事耽搁,也能解释得通。   再说她现在已经入了宫,身份相隔,两人本就没什么在一起的可能……景溯向皇帝低头,娶了丞相家的小姐为正妃,也算是理智的选择。   他就算深爱于她,现实如此,也不得不妥协。   “柳昭仪,可是身子不适?”淑妃坐在旁边,有些担心地看着柳凝,“你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啊……臣妾无事。”柳凝怔了一下,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柔地笑道,“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等一会儿就好了。”   为了把适才的失态掩盖过去,她端起酒杯,将里面的玉酿一饮而尽。   她喝得有些急,放下玉杯时,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却也终于不再显得那么苍白。   随后柳凝若无其事地加入了宫妃们的谈话,她们一直在聊丞相小姐的事,她少说多听,偶尔微笑着附和两句。   据说王小姐闺名玉琴,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性子温柔贤淑,琴棋书画精通。   最难得的是一腔深情,她推却了无数求上门的婚事,只是痴痴等待着,有朝一日能成为景溯的妻子。   柳凝听得越多,便越觉得那女子爱景溯极深。   痴心苦等数年……这样不计后果的爱,正是她给不起他的东西。   宴会散去后,柳凝慢慢往回宫的方向走,夜幕低垂,素茵手里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夜间寒凉,她将身上的狐裘斗篷裹紧了些,想着适才宫宴上的话,微有些出神,直到感觉冰冰凉凉的东西从脸边擦过,才抬起眼。   是雪。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轻盈地落下,落在她发上、衣衫,落在透着昏黄光线的纸灯笼上。   柳凝无声无息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日,总是新雪初降之时,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她自己也懒得想起——印象深刻的唯有去年,是在朝暮居,和景溯一起过的。   今年与她相伴的,只有寂寥深深的宫廷,和一盏孤灯。   不过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什么好伤感的。   柳凝定了定神,将飘落的雪花攥在手里,冰凉沿着手心向上蔓延,寒意彻骨,她觉得自己又能重新坚韧起来。   然而一阵夹雪的风吹过,宫灯里悠黄的光荡了荡,眼前忽然站着个男人,杏衣外披着水貂氅。   他鬓发被风吹得带起一缕,眉眼却是轻轻弯着,对着她微微一笑。   柳凝疑心自己眼花,揉了揉眼。   他却没有消失,反倒更近了一步,之前跟在身边的素茵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宫灯歪在地上,散着暖融融的光。   “生辰快乐,阿凝。”景溯说。 第118章 白首之约   景溯站在宫道边, 除了他们两个,四下无人。   柳凝怔怔望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晚了, 他就像凭空冒出来一般, 出现在自己眼前,简直就像一场梦。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景溯笑道, “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呢。”   “为什么要等我?”   “你说呢?”   柳凝想起最开始那句“生辰快乐”,瞬间了悟。   他趁夜入宫, 在必经之处等着她, 只为了祝她生辰。   他还记着。   可是这么晚逗留在宫里, 他会不会太危险?   何必就为了这么一句话, 以身犯险。   柳凝抿了抿唇,正犹疑着要不要劝他赶紧回去, 可眼前的男人却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唇角轻挑,颇有些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 拉着她往一边走去。   “殿——”   “嘘。”他朝她比了个手势,“不想被人发现, 就跟我来。”   他带着她穿过树丛, 避开夜巡的宫人, 七转八转, 来到一座废宫门前, 荒草掩映, 无人看守。   “吱呀”一声, 腐朽的宫门被推开。   景溯合上门,簌簌抖落肩头浮雪,也替柳凝拍了拍。   废旧的宫室里光线极暗, 又几分阴森,只有提进来的宫灯发出悠悠光亮,两人席地而坐,被圈在灯色里。   “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哪有。”柳凝摇摇头。   “你总是这样,瞧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事却重得很。”景溯叹了口气,“连我也不能说么?”   “……”柳凝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我听说,你最近正忙着娶正妃之事,王丞相家的小姐……”   问这种事总是难免尴尬。   她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声音越来越轻,最后闭了嘴。   景溯看着她,一开始有些愕然,半晌弯唇:“原来如此,你……”   他低低笑了起来,柳凝心头微恼,伸手去拍他,却被他反握住手。   “我不会娶妃的。”景溯说,“除了你。”   “那王小姐……”   “那是与你我无关的人。”他说,“怎么,你希望我娶她么?”   王小姐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她本人贤良淑德,又对景溯一往情深……怎么看,都是很合适人选。   可是,柳凝不希望。   明明在一起那么难,她却还想霸着眼前这人……私心里希望他不婚不娶,好在这见不得光的黑暗里,陪着她。   除了复仇,她本该无欲无求,可如今,也有了刻骨铭心的愿望。   柳凝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一点更好。”景溯轻声说,“你多自私一点,我才能感受到,你也是在乎我的。”   柳凝目光怔忡,看到灯影晃动,他微微侧过身,将边上一个包裹拿过来。   那物件似乎是他提前就准备在这里的,上面蒙着块黑布,看不见下面藏着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情。”景溯微笑道,“猜猜看,我要送你什么?”   黑乎乎一团,她怎能猜到是什么。   柳凝猜了几个,但景溯都摇了头,最后她看到他从宫灯里取了蜡烛出来,一边掀开了蒙着的黑布。   像是一盏奇形怪状的灯。   柳凝看不出这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却见景溯轻轻将灯罩似的东西揭开,点燃里面的灯芯,随后将手中的蜡烛吹熄。   光线暗了下来。   可当他合上灯罩时,星星点点的光,又瞬间洒满了整座宫室。   这满室光点错落排列着,三三两两交织成行列,竟是模拟天上繁星如斗,三垣四象、七政九曜、以及二十八星宿,皆是历历在目……景溯扭了一处机关,篾纸罩缓缓转动起来,满室星辰也跟着转动起来,光影洒落,悉数映入了他的眼中。   柳凝怔然看了一会儿,侧过头:“殿下,为什么送我这个?”   “在春山居的时候,我说过,你喜欢什么,我会帮你记着。”景溯说,“怎么样,喜欢么?”   柳凝望着眼前缓缓转动的星辰灯,眼前却渐渐浮现过往种种。   最开始相遇时,他轻佻肆意,总是迫着她做不喜欢的事。   她厌烦,总想着摆脱他……却不想到了最后,他却成了这世上最珍重她的那个人。   她从未留恋过什么,唯有这次,舍不得放手。   “殿下的礼物,我很喜欢。”柳凝抚摸着星辰灯的木质底座,眉眼轻轻弯着,“礼物我收了,殿下可还有什么祝愿之语,一道赠我?”   景溯想了想,轻巧道:“祝你身体康健。”   “……就没了?”柳凝一愣,随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什么?”   “初识之时,殿下可是个八面玲珑的郎君,怎么如今倒反而笨拙起来。”柳凝笑吟吟,“只一句‘身体康健’?怎不多说几句女孩子家爱听的话?”   “祝愿说多了,就不灵了,我心里盼着的,只有你身体健健康康,平安无恙。”景溯正色道,“只有你平安康健,我们才能白头偕老。”   白首之约。   柳凝慢慢低下头:“我们……还有可能么。”   “只要你还在,我也在,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我还可以等你很久很久,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融融灯色里,他的眼里满含温柔。   柳凝与他对视,似风过旛动,心旌不止。   面对这样的他,她还能有什么样的理由逃避呢。   “子霁。”   “嗯?”   景溯有些意外,柳凝总是唤他“殿下”,拉来两人距离,鲜少用字唤他。   而她也只是唤了一声,更像是毫无意义的呢喃,随后伸出微凉的手,从眉眼处,一寸一寸往下游移,托住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窗棂外雪落无声,废宫内满室清辉,柳凝微仰起脸,唇轻轻点在男人的双唇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他的唇微有些凉,像是窗外柔软晶莹的雪,但随后两相摩擦,很快变得炙热起来。   柳凝本想着点到为止,亲一下就抽身。景溯却在短短的愣怔后,拥住她,不许她离开。   于是两人慢慢往深了纠缠,浑噩忘我,渐渐失控。   玉钗坠地,鬓发松松散乱开,肩上披着的白狐裘慢慢滑落下去,景溯拥着她的双手越发用力,吻也深深浅浅地下移,像是羽毛般落在肩颈,拂得她痒痒的。   他的眸色逐渐幽深起来,染上了一丝欲望,柳凝能感觉他身体微妙的变化。   她并不抗拒这件事。   他们之间无名无分,不过柳凝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这世上能被她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本就不多,何况前路未卜、风险重重,她不知究竟会遇到什么。   不如纵情此刻,起码不落遗憾。   柳凝身体靠在塌边,顺着他的动作。   可景溯只是与她厮磨了一会儿,便稍稍退开身,平复了一下呼吸,替她理好凌乱的衣衫,并拣起掉在地上的狐裘,将她裹了进去。   柳凝能感觉他身体的僵硬,迟疑:“你……为什么不……”   景溯笑着抬起手,顺了顺她的长发。   “我不是说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将玉簪重新簪回她发间,说,“我们会有一场盛大的成亲礼,我骑着青骢迎你,牵着你的手敬告天地,然后洞房花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不想轻贱于你……阿凝,你值得最好的。”   柳凝紧紧握着他的手,慢慢靠在他怀里。   两人沐浴在灯色与星辰里,彼此依偎,窗外的雪依旧下着,飘落时投下的影子从窗纸上划过。   他们享受着这一刻静好。   殊不知废宫外的角落里,窗格纸被戳出一个小孔,有人正悄悄地看向屋里。   卫临修身上覆满了冰雪,他注视着那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恨意。 第119章 摘星楼   卫临修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 察觉到有宫人沿着废宫巡逻,便放轻了脚步,隐退到身后的树丛中, 悄然离开。   这废宫周围有景溯安插的人, 他能混进来,窥到屋内情形, 纯属运气。   若是再久待,难免被发现行迹。   卫临修默不作声地回了华珍宫, 他回去的时候, 琼玉正捧着一本书册, 见他回来, 忙放下手中书册。   “外头正下着雪,怎么没打伞。”   琼玉走到卫临修面前, 用丝帕替他拂落身上霜雪,雪水濡湿了丝绢,冰冰凉凉传到指尖,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卫临修见状,将她的手用两手合住, 轻轻揉搓。   他的手也暖不到哪儿去, 这样的动作与其说是暖手, 暧昧的成分倒是更多一点。   其他宫人们早已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琼玉与卫临修的关系, 这华珍宫里人人都心知肚明。   “你去哪儿了, 这么晚才回来。”空荡荡的宫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琼玉看着卫临修,小声问。   “只是随便逛了逛,公主恕罪。”   可他的神情分明与往日不同, 眉目虽温和,却隐隐显出一丝狠戾与怨气,琼玉知道他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事,轻轻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又碰见了柳——”   她没说完,就被卫临修掩住了唇,整个人亦被他搂在了怀里。   “嘘,公主,不要问了。”   琼玉心怦怦直跳,双目失神地被他拥抱着。   宫殿里烧着银炭,温暖如春,很快两人的举止渐渐出格起来。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越界,从卫临修入宫后没多久便是如此……两人在幔帐后纠缠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起。   靠得虽近,心却离得很远。   起码琼玉是这样认为的。   她一心痴恋于卫临修,他好像也在回应着她的情感,既像是在报恩,又像是在通过这样的行为,发泄着什么。   “我的眼睛和她的,似乎很像。”琼玉仰头躺在榻上,忽然问,“你把我当作她的影子,是么?”   她说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卫临修怔了一下,沉默良久,开口:“我早就不爱她了。”   这短短一年,他经历了这么多事,一切皆拜柳凝所赐。   怎么还可能爱着那个女人。   只有恨——尤其是看到,她和那个男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时,他的整颗心都几乎要被恨意吞噬。   为什么她把他害得那么惨,却还能得到幸福?   为什么那个男人比他来得更晚,却能得到她最真挚的情感?   卫临修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可这些问题不会有人答他,只能淤积在胸中,深深地折磨着他。   他很痛苦,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琼玉——只有与她纠缠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被爱着,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彼此交换体温,以此造出温暖的假象,填补心头空缺的那一块。   宫外雪还在下着,这第一场新雪愈下愈大,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下来。   柳凝将景溯赠的生辰礼小心地珍藏起来,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令。   这正是先前她托景溯帮忙,伪造琼玉那枚令牌,正反两面做工精致,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稳妥起见,她不打算直接用这枚假令进摘星楼。   柳凝只是将令牌贴身收好,打算瞄准一个合适时机,实施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她挑了除夕夜。   除夕宫中举办夜宴,朝中公卿大臣皆会参宴,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盛大的夜宴上,觥筹交错歌舞乱眼,最是守卫稀松、人心涣散之时。   柳凝去宫宴的路上,恰好碰到琼玉,两人撞到一起,不慎扯落了琼玉腰间的金令。   她就趁着这个机会将两枚令牌掉了包。   真正的金令落进了她手里,以确保她进入摘星楼的计划,万无一失。   夜宴上灯火辉煌,乌压压坐满了人,宫人端着金盘献茶,另有宫廷乐师鼓瑟吹笙,靡靡之音一片。   皇帝坐在上首,臣子与宫妃分席而坐,中间用纱帘挡住彼此相见。   喧闹中,柳凝隔着纱帘,能隐隐约约瞧见景溯的轮廓。   他坐在最上席,似是穿着特定的太子正服,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偏过头,朝着她这边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隔着帘子,彼此望着对方的剪影。   明明也瞧不太分明,甚至连他的神情也看不清楚,柳凝却还是定定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将杯中甜酒饮罢。   她与周围的宫嫔们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见时机差不多,便微微扶额,以不胜酒力离席。   离席后,柳凝匆匆回宫,将事先准备好的宫女裙衫换上,又对着铜镜将鬓发理成宫人规定的样式——这些她都提早做好了准备,可以确保不出纰漏。   做完这些,她提着一盏宫灯,捧着一卷画,朝摘星楼走去。   柳凝知道,琼玉平日里托宫人去给宸贵妃送的赠礼,多是自己所绘的画卷……为此,她还特地模仿琼玉的笔触,画了一幅寒梅图,带着假作礼物。   宫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她穿过小道,踏过春池上的木桥,很快就来到了摘星楼前。   前日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尚未消融,堆积在墙头砖瓦上,琉璃瓦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与雪色,整座小楼寂静无声,似乎与桥对面张灯结彩的宫宴,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柳凝来到小院门前,便被阻住了去路。   她不慌不忙,道明是琼玉公主所遣,交出金令,侍卫们接到手里,细细验过后,收起了手中的兵刃,恭恭敬敬地请她入内。   居然如此顺利。   柳凝把金令放进了贴身的袖袋内,紧了紧怀里的画卷,跟随着摘星楼内的宫婢指引,进入了小楼的第一层。   她头微低着,神态恭谨乖巧,模仿着宫人的姿态,几乎滴水不漏。   便是楼里的管事嬷嬷也未曾疑心。   宋嬷嬷从她手中接过了画轴:“好了,会呈给贵妃娘娘,你可以回去了。”   画上落款处的诗词里,暗藏玄机,若是宸贵妃当真是她所想的那个人,一定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回去,这本是最稳妥的做法。   但已经到了这里,若不亲眼看一看那人的脸,柳凝终究是不甘心。   她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用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   “公主殿下吩咐,要奴婢亲自将这副画交给娘娘。”柳凝低眉顺目地说,“公主专门为娘娘准备了祝寿词,却在夜宴上吃醉了酒,故而托奴婢相代,亲口说给娘娘听。”   宋嬷嬷看了柳凝一眼:“公主竟是这样说的?”   “奴婢怎敢伪造公主的话。”柳凝低声说着,将金令给嬷嬷看,“这是公主给奴婢的信物。”   宋嬷嬷接过去瞧了瞧,点头:“确实如此。”   她似乎信了柳凝的话,这也难怪,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琼玉抽不开身时,便托宫人为贵妃亲口送去贺词。   柳凝正是打听到了这一消息,才敢放心地以此编造谎言。   宋嬷嬷将画轴交还给柳凝,嘱咐道:“贵妃娘娘喜静,你跟我上去,步子轻些,切莫惊扰了娘娘。”   柳凝点头称是,宋嬷嬷又补充了几句摘星楼的规矩,然后便带着她往楼上走。   两人一前一后挨着,步履踏上窄窄的松木楼梯,咯吱作响。   这楼梯很短,可在柳凝看来却又是这样漫长。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可心脏却咚咚跳动着,手心里也微微沁出了一丝汗意。   紧张,却又带着微微的兴奋。   事到如今,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若一切当真如她所料,那么当见到宸贵妃后,也就是真相大白之时。   宸贵妃的居所似是在三楼。   柳凝到了第二层,抬头朝着楼上望了一眼,正要继续跟着往上走,宋嬷嬷却忽然转过身,寒着脸紧紧盯着她。   “你不是华珍宫的人,你是谁?”   “……嬷嬷在说什么?”柳凝强自镇定。   可宋嬷嬷却忽然冷笑一声,喊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一边一个将她两边的手臂禁锢住。   “你掩饰得很好,我险些就被你骗过去了。”宋嬷嬷走近,“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的鼻子非常灵敏,你虽然掩盖住了身上的气息,还特地洒了华珍宫宫人常用的桃花露,可我还是从这其中,闻到了一缕沉水香的气味。”   沉水香是名贵的香料,又哪里是一个小小宫人用得起的?   柳凝抿了抿唇,她来之前自然考虑到了熏香这一点,费尽心思掩盖,可还是折在了这小小的细节上。   “是哪个宫的人派你来的?所为何事?”宋嬷嬷拿起架子上的藤鞭,厉声问。   柳凝不答,藤鞭便刷地一下落到了身上,她痛得一抽,整个人挣扎起来,企图甩脱身边两名婆子的钳制。   她瞧上去柔柔弱弱,处事行动却带着一股狠劲,两名婆子其中一名被她抓伤,另一个则被她猛地往边上甩,撞倒了一旁的琉璃钟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而宋嬷嬷瞧着眼前一片混乱,怒不可遏,正打算再唤几个人制住她,忽然楼上传来响动。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又轻又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伴随着一句淡淡的责备。   “你们在吵什么。”   一名宫装丽人从楼上慢慢走下来,莲步轻移,腰间环佩玎珰,宋嬷嬷和几名婆子连忙低头请罪,退到了一边去。   先前挨了一鞭子,又挣脱桎梏,柳凝早已精疲力尽。   她头脑有些发晕,浑浑噩噩间,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气,只隐约看到绣着梅花银纹的裙裾靠近,便恍惚般地沉进了梦里。 第120章 久别重逢   冬日, 整个萧府笼罩在一片雪色中,银装素裹,恍若一片剔透的琉璃世界。   府宅后院是一片梅园, 天寒地冻里开得正热烈, 一簇簇烈焰般的红梅盛放开在枝头。   花枝下,三四岁的小姑娘裹在锦袄里, 颈边围着一圈毛领,粉扑扑的小脸儿仰着, 踮着脚尖儿, 颇有些费力地从树上攀下一束花枝, 紧紧握在手里。   她脚边是歪歪扭扭的雪人, 巴掌大小,是刚刚好不容易堆起来的。   她从梅枝上揪下来两朵梅花, 按在雪人的双眼处,随后手里的梅枝充当雪人的手臂,斜斜地插在雪球的一侧。   小姑娘打量了一眼亲手完成的作品, 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然后像捧着个宝贝似的, 往梅林的另一边走去。   梅花林深处有一个石桌, 清疏缭绕, 桌边坐着个女人, 一头青丝绾着妇人发式, 仅露半张侧脸, 便可窥得那清丽绝俗的容色。   “娘亲。”她一溜小跑到女人面前, 抬高手里捧着的雪人,“看——”   她唇边弯着天真无邪的笑,眼睛却悄悄打量着女人, 只盼着能从女人眼角眉梢间,挖掘出一丝笑意——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口便是深深的叹息。   她最后笑了么?   不记得了。   那已经是离着柳凝很远很远的事情了,时隔多年,能想起来的,只剩这么点模模糊糊的影子。   ……   柳凝睁开眼时,她正躺在锦榻间,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在她身上,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她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甚至身体牵动时,会泛起一丝隐隐的痛楚……她很快想起,先前偷偷潜入摘星楼,百密一疏,叫楼里的嬷嬷捉了现行,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子。   她失败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凝不知道她现在所处何处,但肯定不像是败露后应有的下场。   一阵轻响传来,似是慢慢翻动书页的声音,柳凝循声侧头,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到香炉缭绕,不远处正坐着个浅浅的轮廓。   是女子的轮廓,剪影上能看到她发间的步摇垂下,还有身上那套宫装,她螓首微垂,似乎正专心于手里的书册。   柳凝勉强撑起身,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然而起身时锦被窸窣,惊动了坐在那儿的身影。   她好像合上了书册,稍着床榻这边走过来。   纤细的指尖掀开纱帘,女人的面容,一点一点,完全展现在柳凝面前。   柳凝靠在床头,呼吸屏住,呆呆仰着脸,瞧着宸贵妃那张脸。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刚刚见过,在梦里。   时间并没有给她的面容添上多少褶皱,仿佛还停留在过去,就连脸上的神情也不差多少,哀愁的、复杂的、悉数敛在眉眼间,好像想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口。   宸贵妃在榻边坐下,沉默地望着柳凝,柳凝亦回望着,定定瞧着她的脸。   如此结果她不是没料到,甚至正是抱着这样的猜想,才凭着一腔孤勇闯进这摘星楼,险些丧命。   可是当真相真的摆到她眼前时,一切却又不为她所控。   柳凝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眸中浮起一层雾,双唇微张,却像是有什么卡在了喉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问起。   “……你是谁?”   她最终问出,却是和眼前的女人异口同声,宸贵妃盯着柳凝的脸,眼眸亦是微微颤动着。   两人问了一样的问题,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末了,柳凝率先开口。   “我是前些日子入宫的柳昭仪。”她语气缓缓,“不过,我不姓柳。”   “那你姓什么?”   柳凝却不答,只是瞧了眼窗外还在下的细雪:“我出生在冬日,降生时恰逢一场新雪……我父母恩爱异常,对我的诞生颇是欣喜,又觉得瑞雪新降是好兆头,便以‘新雪初降、琴瑟和鸣’这两句话,作为我名字的由来。”   “降生那日,父亲还特意选了一块羊脂玉,亲手雕成寒梅雪月的图景,作为我的诞生礼。”   她声音很轻,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柔美满的故事,可宸贵妃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唇瓣轻轻颤着,眼角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凝。”柳凝说,“还有一个名字,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宸贵妃身子前倾,柳凝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三个字,她身子猛地一抖,脸埋在柳凝颈边,一双手也慢慢环在了柳凝肩膀上。   她的脸很凉,寒玉一般,却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顺着柳凝的脖颈往下,打湿了衣襟。   宸贵妃浑身颤抖,双手也不禁拥紧了她,柳凝被紧紧抱着,头微微仰起,眼圈微红,拼命咽下卡在喉头的哽咽。   这是重逢的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问“她是谁”,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   她的怀抱还是透着淡淡的冷香,是柳凝怀念的味道,小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抱着她,有的时候是看天上的星星,有的时候,是轻言软语地哄她入眠。   她的母亲林氏,与眼前的宸贵妃,渐渐重叠在一起。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林氏哭了许久,才终于将头从柳凝颈边抬起,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   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   她几乎不敢想,她爱如珠玉的女儿,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逃出……长成现在,又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当年父亲身边的侍女秋夕带着我出逃。”柳凝低声道,“我们离了汴京,几经辗转,去了江州。”   短短几句话,却是付出了极惨烈的回忆。   她们无人可以依靠,萧家昔日故交冷眼相拒,又有仇寇追杀,几乎每天都在逃亡……短短几个月里,她们讨过饭、和落荒的流民挤在一处、吃过沾过泥水的馊馒头,她小小的身子承不住这样的生活,发了高热,病得奄奄一息,是秋夕一路不离不弃地护着她,以命换命,拼死将她护送到了江州。   柳凝心头颤了颤,鼻腔间涌上一丝酸楚。   不过她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尽量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讲给母亲听。   好不容易重逢,她不希望母亲再为她过去的经历落泪,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柳凝从被江州柳家收容开始,拣了些重要的事讲,包括后来遇到卫临修、嫁入卫家复仇、以及再后来与顾曦到北梁、见到了外祖父母种种事情。   唯独没提到景溯。   柳凝实在不知道她与他的事,该如何同母亲说,只好先暂且略过。   她想待时机成熟了,再一道告诉她。   柳凝说得轻松,林氏却又怎会听不出其中辛酸,她紧紧握住了柳凝的手,眼圈儿又红了起来:“你……受了不少苦。”   柳凝拿起一边的丝绢,轻轻替林氏拭去眼泪,自己眼中也悄悄盈了泪光,唇边却弯着微笑。   “都过去了。”她说。   当年那场祸乱并未毁去全部,她曾找到兄长与外祖,如今还找到了母亲……她最亲最亲的人还活着,上天总算是优待了她一回,不叫她只剩孤零零一人,满腔遗憾。   曾经受过的哪些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痛得又何止她一人,这些年,林氏想必也受了不少痛苦。   柳凝没有去问林氏为何成了贵妃,当年的事想想也知,她母亲被皇帝看中,强抢入宫,囚禁在摘星楼中,甚至还为此,毁去了整个萧家。   她不愿向林氏再提及此事,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不过当年的血海深仇,还是要向那昏君讨回来。   柳凝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安抚着她。   林氏终于平静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事,神色复杂地看着柳凝:“你之前说,你现在是皇帝的昭仪,他……”   她自然知道柳凝是为了寻她,这才委屈入宫,可心中还是泛起一丝疼痛。   然而却见柳凝弯了弯眉眼:“不过是担个虚名头而已,他没碰过我。”   她将肩头一侧的衣衫扯下些,雪藕般的臂上一点宫砂红,林氏见此,才舒了口气,红着眼替她将衣衫整好,慢慢搂住了她。   柳凝静静靠在母亲怀里,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温馨感。   然而这份安宁很快被打破,有宫人匆匆上了摘星楼三层,见到眼前的情景一呆,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慌张张唤了一声“贵妃娘娘”。   林氏皱了皱眉,松开柳凝:“什么事?”   “夜宴上,太子拥兵谋反,宫里……宫里已经乱作一团了。”宫人带着哭腔,颤颤巍巍道,“娘娘……我们……该如何是好?”   林氏惊得站起身,柳凝亦是惊讶地抬起眼:“你说谁谋反了?”   “……太子殿下。”   柳凝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她虽知景溯有逼宫的想法,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到底准备好了没有?若是……若是……   柳凝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不敢去想那“若是”的后果。林氏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容颜失色,不知道她与景溯那层关系,只当她是听闻宫变遭受了惊吓,拍了拍她的肩头。   “别怕,变乱一时应涉及不到此处……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先出宫去。”   林氏说完,对着眼前的宫人吩咐几句,待宫人下楼后,又转头看着柳凝。   谁能想到,才刚重逢不久,便要再次分离。   “我们一起走。”柳凝说。   按眼下的情况看,她确实该出宫去,以免留下来成为威胁景溯的把柄。   可她才与母亲相认,又怎能丢下她不管,柳凝握住了林氏的手腕,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娘,我们一起逃出去。”   林氏摇头:“我不能离开摘星楼,何况两个人一起逃,行迹太过,万一被发现,谁也逃不了。”   “现在宫中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留意到我们。”柳凝没有松开她的手,“我入宫就是为了找到你,如今找到了,我不可能再放手……我们一起出去。”   她入宫有一段时间,对这宫中的布局大致有数,知道有几条隐蔽的小路,顺着往外跑,十有八九能成。   宫人按照吩咐送了宫女服上来,柳凝又拜托她再取一套上来,递到林氏面前。   林氏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咬了咬牙:“好。”   她们不再耽搁,迅速换上低调的宫人服饰,鬓发散开,绾成宫女式样……准备完毕后,柳凝拉着林氏的手,匆匆沿楼梯走下。   她们到了摘星楼二楼,正要往楼下走时,柳凝却听到了朝上来的脚步声。   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步子听上去沉滞,零零散散似乎好几人,与之前慌张上楼来的宫人不同。   柳凝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紧了紧林氏的手。   楼梯口冒了头,歪到一边的冠冕,随后是皱巴巴沾了血的明黄龙袍,皇帝带着近卫和内侍,慢慢走到了楼上。   他发间沾了落雪,一身装束也狼狈至极,可唇边却弯着一缕极狰狞的笑,让柳凝不禁寒毛倒竖。   眼前的男人,不像人,像兽。   像那种在黑暗中窥伺着,瞅准时机,上前紧咬住猎物喉管的野兽……越到濒死的时候,越是嗜血而疯狂。   皇帝靠在楼梯口不远处的墙边,微微喘着气,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   不过他很快平息下来,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颇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   “母女重逢的话,说完了么?”   柳凝眉头一跳。   原来他早知道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遮掩。   “听说宫中大乱,太子率兵谋逆,已将这宫城团团围住。”柳凝漫声道,“我知道一条隐蔽的路线,要与母亲从这儿逃出去,陛下可要同我们一起?”   她似是友善地向皇帝发出邀约,实则为了解眼前之围。   皇帝带着近卫至摘星楼,定是来者不善,不如先假意逢迎,诱着皇帝答应了跟她们一起出逃,等脱离危险后,再杀他也不迟。   若是他不同意……柳凝隐在袍袖下的手,攥紧了手里的银簪。   若是他执意不肯放人,她便赌上命带着林氏下去,至少,至少一定要带她的母亲,离开这里。   她的母亲被困在摘星楼这许多年,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她要带林氏出去,无论多难。   柳凝屏息等着皇帝的回答。   然而出乎她意料,皇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提到了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柳凝。”皇帝微笑着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与你的母亲久别重逢,高兴么?”   柳凝顿了顿:“……陛下何意?”   “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而已。”皇帝笑道,“因为接下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更高兴的事情。”   更高兴的事?   柳凝忽然看不透皇帝的心思。   她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愈发刻毒起来,其中还藏着一丝隐隐的愉悦。   她没说话,直到皇帝开口。   “你知道么,宸贵妃,你的母亲,她其实……是个贱人。”   “你是不是以为,朕灭了萧家,是为了强行得到她?”   “你错了,当年,是你母亲先勾的朕。”皇帝的笑容渐渐残酷,“说起来,萧家之祸,固然有朕一份,却也少不了她的功劳。”   他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   柳凝脸上血色渐渐褪去,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在说什么?”   她语气冷静,就好像在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脑子里嗡嗡一片空白,像是倏地浸入一片寒潭,僵掉了。   “你胡说。”柳凝忍着心头的战栗,轻嗤一声,“陛下想离间我们,用这样幼稚的办法,未免——”   “朕骗没骗你,你问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皇帝抬起手,指了指林氏的方向,柳凝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脸色惨白,对上柳凝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低下头,慢慢将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   柳凝脑中的弦“铮”的一声,崩断。   原本紧攥着的簪子,随着她手无意识一松,掉到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滚落到林氏脚下。 第121章 威胁   银簪滚落在绣鞋边, 柳凝顺着裙边往上,目光落在林氏的脸上。   她扯了扯唇角:“他乱讲……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你没有勾引他, 是他强迫你的, 对不对?”   “你又怎么会对不起萧家?他污蔑你,是不是?”   柳凝紧紧盯着母亲, 像是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   只要她出声反驳一句,说一句“不是”, 甚至摇摇头, 柳凝都觉得自己能立马得救。   可是她只看到林氏的脸色越来越白, 手紧紧地抓着裙边, 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林氏双唇轻颤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最终却还是一语不发。   她连一句简单的“不是”,也说不出口。   柳凝看着她的样子,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随后,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 轰然倒塌。   她像是失控一般, 忽然伸出手, 钳住了林氏的双肩, “你说话, 说话——告诉我不是你!告诉我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你说啊!”   林氏在她手下摇摇晃晃, 泪水慢慢从眶边滑落, 柳凝在她哀哀戚戚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不知为何,忽然就失了力气, 松开手,颓然坐倒在地上。   皇帝抬了抬手,命身边一个青袍墨冠的内侍上前,制住柳凝。   柳凝跪坐在地上,双眼失神,粗糙的布条捆住了手腕,耳边则传来熟悉的低语:“原来,你也会像这样失魂落魄。”   是卫临修。   她呆呆地看着他,明明脑袋什么都不想思考,却还是瞬间反应过来。   卫临修投靠了皇帝。   她虽不知卫临修跟皇帝说过什么,但若是顺着她与卫家的仇恨往下挖,获知她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困难——何况,皇帝正是当年的始作俑者,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   也许召她入宫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柳凝脑子里乱糟糟的,皇帝却不闲着,调出身边两名内侍,挟持着宸贵妃下了楼,随后又命令禁卫将摘星楼守住。   “卫临修,你看好她,朕留着还有用。”   皇帝吩咐完卫临修,便带着贴身近侍上了楼,他似乎受了伤,要到楼上去包扎休息。   窗外还是暗沉沉的夜,距离先前喧闹繁华的除夕宴,也就过去了几个时辰,竟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宫宴上,她还曾与景溯隔帘相望,他好像还对她笑了一下,哪里能想到,他竟谋划着这样一场骇人听闻的,逼宫。   他有没有受伤?   柳凝想到景溯,木愣愣的眼中,终于重新涌现了一丝情感。   摘星楼的二层全黑了,卫临修把所有的灯火都吹熄,只拿着一支蜡烛,走到柳凝面前。   豆大的烛火轻轻跃动,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墙上,他在柳凝身边坐下。   “我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就将灯全灭了。”   “哦。”柳凝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是你新养成的习惯么?”   从前在卫家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他还尤其喜欢各式花灯,喜欢把深夜点缀得灿若白昼。   他是一个很天真的男人,她记得。   “算是吧。”卫临修席地坐着,懒懒地靠在墙边,“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一盏灯不点,就渐渐适应了黑暗……所以后来,我也就不太适应光亮,宁可待在没有光线的地方。”   “你只想跟我说这些么?”柳凝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省省吧,我觉得,我们不是那种可以亲切闲聊的交情……还是你觉得,你说这些,我会内疚不成?”   就算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卫家当年也确实害了萧家。   那的的确确是她的仇人,她报仇理所当然,又怎会为此,受到良心的谴责。   卫临修面色一寒,轻轻眯了眯双眼。   “你说的也对,我们的确没必要如此。”他忽然笑道,“不过我也没有指望你良心发现,忏悔你做过的事……我其实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就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真相是不是很残酷的东西?就像你当年亲手向我揭露的那样。”   卫临修轻声感慨着,“不过你比我更可悲一点,我好歹还拥有过短暂的快乐,你呢?你报的是什么仇?守护的又是什么东西?”   “真相如此,是不是很可笑。”   烛火幽微里,柳凝盯着身边的男人,短短一年,他长进了不少。   起码他终于知道了,说什么,才能戳到她最深的痛处。   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林氏的事,荒谬又可笑。   她看到了光亮,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走到出口,可最终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堵冰冷的墙,是死路。   不仅令人绝望,还诛心。   她有过那么多不甘,有过那么多恨,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柳凝觉得她应该大哭一场,才对得起自己的委屈。   可是她哭不出来,甚至连发泄和抱怨都觉得累,她现在就是很疲惫,想找个暖和点的东西靠着,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永远也不要面对横在眼前的真相。   这里没什么温暖的东西,只有一堵冰冷的墙,暗淡的烛火,还有身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的人。   柳凝闭上双眼,但很快又因为下颌的痛楚睁开。   卫临修捏着她的下巴,阴沉地看着她,他好像因为没有看到她绝望哭泣的模样,而感到恼怒。   可她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却又令他心里蓦地刺痛了一下——不是因为怜悯她,而是仿佛看到了自己。   一具灵魂游离而去的躯壳,只为了恨意勉强撑着一□□气,像飞蛾扑火般草草葬化剩下的一生,何等可笑,又何等悲哀。   他缓缓松开了手。   “你睡吧,省着点力气也好。”卫临修也闭上了眼,“等一会儿,还有场更好的戏,等着你去演。”   “你指的是什么?”   “陛下留着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为什么?”   “明知故问。”他冷冷一笑,眼睛却也没睁开,“我不信,你猜不到。”   柳凝没了声息,卫临修也不再搭理她。   昏暗的室内,他阖着眼,不知不觉眯着了一觉,再睁眼时,柳凝却已经不在身侧。   卫临修倏然一惊,抬眼望去,才发现柳凝还好端端地被绑着,委顿在地上,只是离着他先前的距离,远了些。   想来是趁着他小憩之时,悄悄往旁边移动过去的。   就这么厌憎于他?   以至于连待在他身边一时半刻,都不愿?   卫临修心中一窒,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就涌现出废宫那夜,他立在寒夜风雪中,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相互依偎,尽情拥吻。   他霍然起身,走到柳凝面前,蹲下身,一把捏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手慢慢收紧,她雪白的脸颊上,渐渐浮起红晕,卫临修瞧着,心头忍不住涌起一丝迷醉。   这多像她含羞带怯的样子,就连眼里被逼出的泪意,也梨花带雨般动人。   他掐着她脖子的手不放,却又一边慢慢低下头,想要去触碰她的唇。   唇齿将触未触,忽然楼梯上传来响动,卫临修迅速松开手,从她身前退开,看到皇帝沿着楼梯走下。   灯火被重新燃起,柳凝倒在一边,泪水涟涟地呛咳着,皇帝扫了一眼,见到她颈间触目惊心的掐印,皱了皱眉。   “朕不是说了,还留着她有用。”他瞥了一眼卫临修,“朕允诺过你,待事成后,便会将她交给你,任你处置……君无戏言,何必急于这一时。”   皇帝语气淡淡的,却自有一股威压气势。   卫临修面色一变,连忙叩首谢罪,皇帝简单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暂且到楼下去。   空荡荡的摘星楼二层,还是只有两人,只不过这回柳凝面前的人,换成了皇帝。   皇帝俯视着她,先确认了一眼她缚着的手腕,随后目光落到她脸上。   “你与你母亲长得虽像,性子却不太相同。”他说,“柔中带刚,坚韧而倔强,你其实更像——”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语气里虽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却也并没有与柳凝分享心事的打算。   不过她也不感兴趣。   “你把母亲……”柳凝默然片刻后,问,“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就算知道了真相,还惦记着她?”皇帝似笑非笑,“你放心,她好歹也是朕宠爱多年的贵妃,朕也不至于对她下什么狠手……比起她,你不妨操心操心其他人。”   他在“其他人”三字上咬重了字音,柳凝心间一突,眼前忽然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容来。   “朕知道,你其实还有一个想见的人,朕带你去见他,如何?”   话是征询的语气,可动作却不容置喙,皇帝一把揪起柳凝的衣领,拉着她跌跌撞撞往前,来到了窗边。   夜色依旧沉沉,但各处宫殿楼阁却全部亮着灯火,恍若白昼,兵士们手中的火把随着步伐而动,远远看去,仿佛一簇簇流星划过。   战甲与寒刃折射着出泠泠的光,将摘星楼一圈圈围住,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兵士们整齐地让出一条路来,男人缓缓走到兵列最前方,身上的银甲灿若月华,上面溅上了点点血迹,好似雪中怒放的红梅。   柳凝在窗边,低头,怔怔望着他。   他们只是低头与抬头的距离,却好像又隔得很远,她被皇帝禁锢着,只能在这里看着她,无法动弹一步,到他身边去。   “看到了么,这就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轻哂一声,只用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他也算有些本事,将朕逼得节节败退,好在,朕手里还有你这个筹码。”   “你说皇位和你,他会选哪个?”   柳凝没说话,神色也毫无波动,只是定定看着楼下。   景溯的发丝被寒风带起一缕,他仰头望着摘星楼上的两人,目光先在柳凝身上停顿了一下,察觉到她无恙,眉头略略一松,随后又将视线移到了皇帝身上。   “放了她。”他寒声道,“你已经走投无路。”   “三郎,你又何尝不是?”皇帝轻笑道,“你弑君夺位,名不正言不顺,朝堂人心可服?日后史册又当如何评价你这乱臣贼子?”   “朝堂上我自有平定的办法;至于史册上如何记载,与我何干?”景溯道,“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评价,我想要的只是此生圆满——想要什么,就尽力去夺取来,不落遗憾。”   “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景溯这回不再只是说说,他从背后取了弓,搭上箭矢,对准了皇帝。   他箭法很准,箭射出去,皇帝很难有生路。   “三郎,你当真要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你若不放开她,我便只能如此。”景溯稳稳持着弓箭,语气冰冷,“更何况,你觉得你配做我的父亲么?”   皇帝低低笑了起来,似乎对这忤逆之语毫不在意。   可是柳凝却感觉他钳制着自己的手,陡然一紧,随后她被皇帝猛地一拉,挡在了他身前。   “那你就试试看。”   他用一只手将柳凝制住,随后亮出一把匕首,比在柳凝的颈间。   “三郎,你现在依旧可以杀了朕,不过,这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皇帝慢悠悠道,“朕的命,她的命,你选一个吧。” 第122章 大火   匕首抵在柳凝颈间, 贴在肌肤上,触感冰冷。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毫无挣扎的可能。   景溯仰头望着, 脸色微微一变, 良久,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   “你想要什么?”   “把战袍脱下、卸下刀剑, 到楼上来。”皇帝道,“你一个人上来。”   柳凝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趁机提出放行的要求, 反而要景溯上来……不过景溯却没有考虑太久, 很干脆地将兵刃卸下, 脱去厚重的战甲, 抛到一旁。   他身上穿的,还是先前那一身杏色织锦, 好似刚从喧闹华美的夜宴上归来。   “去不得。”身边的沈奕拉住他,劝阻,“不知对方藏了什么诡计, 还望殿下三思。”   景溯却摇了摇头:“就算是陷阱,孤也得去。”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将部下安排好, 低声嘱咐了几句后, 便转过身, 正要往摘星楼上走去, 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声。   是皇帝发出来的。   皇帝的手腕被一根银簪狠狠扎了进去, 手上失了力道, 匕首“铛”的一声掉到地上, 被柳凝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   她没有犹豫,很快,一刀扎进了皇帝的腹部。   “你……”皇帝倒在地上, 双眼因为惊恐睁大,“你什么时候……”   她的手本应该被绑着,此时用于捆绑的布条却落到了地上,皇帝看了一眼,很快明白过来:她应该早就挣脱了束缚,只是伪装被绑着而已。   柳凝之前趁卫临修睡着时,便悄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对着尖锐的那一头,小心地将布条磨破后,便将两截断端藏在手心里,装出一副还被捆绑着的模样。   这降低了皇帝的戒心,当皇帝用她威胁景溯时,她抓准了时机,趁其不备,猛地用簪子刺了他的手腕,夺过匕首,一下子将局面扭转过来。   宸贵妃的事情令虽她失魂落魄,却并不意味着她就会自暴自弃,任由皇帝摆布。   血沿着寒刃流下,慢慢滴到柳凝的掌心与手腕,一片鲜红入眼,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拿着刀的手却是稳稳当当,透着一丝坚决的恨意。   无论当年事实如何,眼前这个人,都是害了她全家的元凶。   柳凝紧紧握着匕首,又捅了一刀。   这次中了要害,皇帝很快倒了下去。正如他先前所说,这匕首上淬了毒,他的皮肤上很快泛开一片青紫,面部肌肉似乎也因为痛苦,剧烈地扭曲起来,模样异常骇人。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在一个柔弱女子的手中,双眼中布满了血丝,眦目欲裂,手上还剩下一丝余力,拼着一口气攥住柳凝的手,将匕首调转,咬着牙朝柳凝脖颈的方向缓缓压去。   垂死挣扎下的力道不小,柳凝本就精疲力竭,此时更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刀刃一点一点逼近自己。   只要皮肤被划破一点点,她就死了。   柳凝屏着呼吸,看到皇帝眼中迸发出一丝疯狂般的快意,他死于她手中,也定要将她一倒拖下地狱去。   刀尖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森森寒意贴上肌肤。   柳凝认命地闭上双眼,在这里死去,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还有遗憾。   她好像没办法遵守和他的约定了。   柳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然而一口气还没叹完,耳边忽然“砰”的一声响起,匕首被踢到了一边,打着旋儿,落到远处的地上。   皇帝双瞳一缩,手臂垂下,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最后弹了一下,不动了。   他死了。   不过景溯连看也没看一眼,直接蹲下身,将柳凝抱进怀里。   她手上、身上沾满了斑斑血迹,他却像浑然不在意似的,只是拼命收紧双臂,心有余悸。   “阿凝,没事了。”   柳凝听到这句话,脑中绷紧的弦倏然松下来。   原本还能冷静地拿着匕首,现在靠在他怀里,却觉得浑身失了力气,不自觉地颤抖着,她失神的目光落到皇帝因中毒而微微发黑的尸身上,忽然生出一丝反胃的感觉,几欲作呕。   这人该死,她杀了他,大仇得报,并没有丝毫的内疚或是后悔。   可她也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只觉得空虚……一想到宸贵妃,她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去逃避。   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皇帝   可是,她的母亲呢?   柳凝蹙着眉,紧紧埋在景溯的胸前,闻着他衣衫上淡淡的气息,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没说话,景溯也颇为耐心地等了她一会儿,最后,他轻轻抚了抚她松散开的青丝,归拢梳理。   “这里不宜久留,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说着就要将柳凝抱起来,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丝阴恻恻的冷笑。   “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狗男女。”卫临修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字一句道,“谋逆弑君,还想着全身而退?”   他缓缓走到景溯面前,手里拿着烛台,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视线直直地落在柳凝身上。   烛影摇曳,犹如黑黢黢的鬼魅。   景溯皱眉,伸手护住柳凝:“先前孤看在琼玉的脸面上,曾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皇帝已死,你无所倚仗,还要与孤作对么?”   他想赶紧带着柳凝离开,不欲多生枝节,然而卫临修却挑着眉头,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曾放过我一条生路,不错。”他眼中映着火光,笑声中透着浓重的悲怆,“可我卫家满门尽数毁在你二人手里,如今只剩我一人……你们还想要我感恩戴德?”   “没有人要你感恩,你如何想,与我们没有关系。”不等景溯开口,柳凝淡淡道,“至于卫家,你父亲站在萧家忠烈的尸骨上飞黄腾达,享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他当初既做得出那等不义之事,便该想到被反噬的下场——你想恨我只管去恨,但我们,并不欠你什么。”   她的语气漠然而冰冷,卫临修紧紧攥着手里的灯烛,又忽然松开,唇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也对,我早该知道,你一点儿也不会在乎我怎么想。”他轻笑一声,“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走进你心里,对么?”   柳凝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景溯的手。   卫临修看着他们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不过,你一定会记住我的。”   “只要我杀了你,你死了也忘不了我,对不对?”   卫临修低低笑了起来,景溯面色一沉,将他猛地推开,然而楼上却忽然间轰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焦味传出来,短短一眨眼的工夫,火舌席卷了四周的廊柱,滚滚浓烟冒出。   摘星楼结构特殊,由松木料建成,各层之间廊柱贯通,一处起火,火势初起时难以察觉,等到被发现为时已晚,顷刻间便可蔓延到各层之间,将里面的人团团困住。   卫临修手里的蜡烛滚落到一旁,烛火燃着帘帐,加大了火势。   浓烟钻进鼻腔,柳凝呛咳了两声,不敢置信地看向始作俑者:“你疯了?”   他设计了这场大火,自己也会葬身其中。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么?”卫临修笑道,“卫家、萧家、我的恨、你的恨,理不清楚又放不下,倒不如干脆全葬在这场大火里,一干二净。”   他笑得有些疯癫,像是痛苦,又好似解脱了一般。   柳凝怔怔瞧着,觉得自己或许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他疯了,没必要与他耗着。”景溯在耳边匆匆道,“阿凝,我带你逃出去。”   二层的火势虽不如楼上强烈,但再等上一会儿,横梁坍塌,那就谁也出不去了。   景溯拉着柳凝的手腕,一路朝窗边奔去。   这里火势小些,且窗沿下的墙边绕着几株藤蔓,若是抓住了顺着往下,尚能抢得一线生机。   景溯跨坐在窗框上,小心地避开着火处,一只手去扯外面的藤蔓,另一只手拉着柳凝。   柳凝大口喘息着,正要像他一样从窗边翻过,然而裙角却被猛地向后一拽,险些朝后栽倒。   她回头,看到卫临修冷笑地望着她,死死揪着她的衣角。   火苗窜得很快,距离他们所在的越来越近,就连卫临修袍摆上,也窜起些小小的火苗,他毫不在意地踩灭,眼睛却定定盯在柳凝身上。   柳凝与他相持不下,热浪扑面,眼前出现了朦朦胧胧的重影。   再这样下去,连景溯也会葬身火海,柳凝侧头看了一眼,刚想开口,他却好像一下子就看出她要说什么。   “别说什么让我先走的话。”景溯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会一起逃出去的。”   他说着,抓紧了她的手,整个人带着她往窗外一翻。   凌空翻跃的力道,一下子将裙边布料扯开,景溯箍住柳凝的腰身,一只手虚虚握着藤蔓,两个人的衣衫被风带起,像是一双蝴蝶,轻飘飘地朝下坠去。   卫临修的手心里只剩一块绸缎,他咬牙,企图伸到窗外去捞,烧焦的廊柱却在此时轰然倒塌,将他压在了下面。   楼下的兵士们见着了火,纷纷到春池边舀水救火,喧闹声中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乱作一团,好大一番折腾过后,火终于灭去,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此时恰值破晓。   一缕雪光从云层中破出,仿佛劫后余生,屹立了十数年的摘星楼,在一场大火后灰飞烟灭,精美繁华不复,只留下一摊黑漆漆的废墟。 第123章 此生不见   先皇殡天, 太子继任为新帝。   关于先皇的死因,众说纷纭,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除夕宴上有刺客行刺, 一路追杀至摘星楼, 太子带禁卫赶至摘星楼救驾,未果, 最终刺客与先帝在一场大火中同归于尽。   也有说法是太子篡位谋逆,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快被压下去, 新帝上位, 手段杀伐果决, 凡有不平之处, 一律大刀阔斧地剪裁整治,没多久朝中浪潮便消停下去, 重新恢复了平静。   新帝继位没多久,便翻出了十数年前一桩旧案,命大理寺重新审理。   是萧家那桩案子, 当年判的叛国通敌,满门抄斩, 一家数十口人死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旧事重提, 朝臣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只当萧家是沈家的旧交, 想要借着翻案, 来提一提沈家的尊荣。   萧家之案疑点重重, 卷宗上亦有不少囫囵马虎之处, 案子推翻重来,很快得出结论——当年萧家叛国通敌之罪,纯属子虚乌有, 是冤罪。   尘封了十数年的冤罪终于重见天日,新帝下令为萧家建碑,同时追封国公之爵,以表追思。   翻案昭雪这日,景溯去了东宫。   一场动乱过后,宫中建筑尚在重建,柳凝便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休养。   他把萧家翻案的卷宗递给柳凝,她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双眼有些湿润。   “……谢谢殿下。”   良久,柳凝才说出话来,随后忽然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这个国家的新帝,正要改过称呼,却被景溯按住了唇。   “别谢我。”他轻轻说,“萧家历代忠良,就算不出于私情,我也会为其昭雪平反。”   柳凝站在屋檐下,静静抚摸着手中的卷宗。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她的家人不必再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可以安安心心地合上眼了。   树枝上挂着积雪,一片银装素裹,他们在回廊边坐下,这些时日景溯忙于朝堂之务,与柳凝聚少离多,几乎没怎么见过。   之前摘星楼那场大火里,她受了些许轻伤,如今十来日过去,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但她的精神却不是太好。   此时亦是,她靠在廊边,瞧着温柔平静,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郁色。   景溯知道症结在何处。   “太妃现在待在隐香寺,”他静默片刻,道,“想见她一面么?”   柳凝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太妃”,是指从前的宸贵妃林氏。   先皇殡天后,嫔妃们皆被放出宫外,其中有不少尚是完璧之身,只因皇帝这数年来求神问鬼、服食丹药,伤了身,早已失去了宠幸后妃的能力。   这件事还是从景溯口中得知,想来其中不乏他的手笔。   宫妃们按照个人意愿,放归本家或是入道观佛堂清修,而对于宸贵妃,景溯则安排到了隐香寺中,派人看守起来。   现在他问柳凝,要不要去看她。   柳凝沉默不语,半晌笑了笑:“去看她,又能如何?我不想见她。”   “你真的不想见她么?还是在逃避?”景溯望着她的双眼,“你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是不是?”   “……”   “你在害怕。”他叹了口气,“可是阿凝,凡事总该有个了断。”   “了断?”柳凝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当我知道她还有可能活着的时候,是有多高兴么?我想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也吃了很多苦……我发誓要带她出去,要好好照顾她,要弥补她的缺憾。”   她曾幻想过她们的未来,各种各样的……唯独不是现在这种。   她猜对了开头,却不料结局如此。   “现在却告诉我,害萧家满门覆灭的,也有她一个。”柳凝说,“我要如何面对她?又如何面对我自己?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机,究竟算什么呢?”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景溯知道她这份情绪憋了许久,此时终于发泄出来,也不打扰,只是静静揽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尽,收了声,才取出一方丝绢,慢慢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温柔,带着丝怜惜的意味。   她又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却生生止住,低下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景溯低头看着她纤弱的肩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也希望她不要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可他也深深清楚着,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查明真相,即便头破血流,即便面对的,是这样令人心碎的事实。   景溯不再多说,只是拥抱着她,这个时候本无需再说什么,他只要陪着她就好。   至少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   雪一连停了数日,天气却依旧寒冷,这日,柳凝披着一身银狐裘,独自前往了隐香寺。   她带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禅房,推开门,蒲团上坐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似是听到声音,灰袍素冠的女人转过头,静静地望着来人。   “你来了。”   林氏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柳凝会来,又或者说,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柳凝来这里。   是指望她还念着母女之情么?   柳凝将门扉合上,看了林氏一会儿,即便穿得如此寡淡,她的容貌却还是美得惊人,只在眉宇间蕴了几分疲倦与悲哀。   她扯过一只蒲团,坐在林氏对面:“我有话问你。”   林氏苦笑一声:“事到如今……连母亲也不愿意叫了么?”   “你配么?”柳凝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想聊别的,只想问你,当年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氏慢慢垂下眼帘,半晌,唇间逸出一声叹息。   “先皇说的没错,我确实害了萧家。”她缓声道,“我对你父亲不忠,与先皇有了首尾,甚至还在萧家时,便怀了孩子。”   所以琼玉只比她小四岁,原来是那个时候的事。   柳凝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林氏说的这些事,她大概都猜到了,可是从林氏口中亲口说出,她还是感觉既荒谬又可怕。   她隐隐有种想吐的感觉,却勉强抑制住。   “为……什么。”她握紧了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你们不是……”   柳凝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她实在没办法说出“感情很好”这几个字。   那些温馨而美好的记忆,它们曾支撑着她走下去,可现在,她已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林氏:“你很爱先皇么?”   林氏一愣,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爱他……可是你的父亲,他也不爱我。”她仿佛陷入了回忆,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我很恨他……明明他心里怀念着别的女人,又为什么要娶我?”   当年萧家二公子萧哲,是惊才绝艳的翩翩郎君;林氏那时却也正值青春年少,是誉满汴京的第一美人。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本该是一对惹人艳羡的眷侣。   然而萧哲心中实则别有所爱,虽待她也算温柔体贴,但终究只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她本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又怎甘心受此折辱,恼怒之下,心心念念想着要报复回去,却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将整个萧家逼上了绝路。   此后余生便在忏悔之中,她自囚在摘星楼,终日念佛吃斋,盼望着能偿还自己的罪孽。   柳凝怔怔看着林氏,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摇头:“即便如此,萧家几十口上下终究是因你而死,父亲、伯父……这些无辜之人的命,你偿还不起,我也不会因此原谅你。”   情字难解,却也并非毫无解法——她却选择最偏激的那一条路,伤人伤己,让整个家族付出了代价。   她不会原谅林氏。   窗外有轻飘飘的影子划过,雪停了数日,似乎又重新下了起来,夹带着风声,轻轻敲到在窗框上。   柳凝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林氏曾经抱着自己在雪地里玩,萧府后院红梅成林,她手把手地教自己一起堆雪人……那些回忆遥远而模糊,却也是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东西。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彼此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让人手足无措。   当年她的母亲美丽动人,十数年过去后,林氏容颜依旧,可是乌发间却也夹杂了几根白发……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柳凝瞧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册,交给了林氏。   “我曾机缘巧合见过外祖,得赠此书。”她看着封皮上的《落梅集》,道,“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这是林氏亲手所抄的诗册,如今物归原主。   她实在不想再留着这样的东西。   林氏听她提及林家外祖,双眸中出现了一丝波动,最后却又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轻轻抚摸着书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似喜似悲。   “你……要走了么?”   “嗯。”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剩下想说的,也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柳凝披上银狐裘,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一丝凉风钻入,裹挟着几片霜雪,扑面而来。   她站在门边,定了定。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此生不会再见……保重。”   柳凝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完,便离开了,她没看到林氏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回头。   她下不了手杀掉林氏,却也无法面对她。   所以最后来看她一次,将该问的、该说的,一口气全部倒出,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是为“了断”。   霜雪在风中打着旋儿,来得又急又密,柳凝来时没带伞,只好抬起手来,稍稍遮挡些风雪。   不远处的枯枝下站着个撑伞的人,身影颇为熟悉,她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匆匆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   “……我能有什么事?”   “这不就没带伞。”景溯微微弯唇,“我若不来,你难道要一个人冒雪回去?”   他将伞面往她那边偏了偏,遮去风雪,一边替她拍了拍落在狐裘上的霜花,唯独只字不提林氏的事。   “走吧,我们回去。”景溯说。   “回哪儿?”   “回家。”   柳凝怔怔地看着他,伞下人面如画,眉目里盈满了温柔缱绻之意。   她微蹙的眉舒开,唇角轻轻弯起一丝弧度:“你说得对,我们回家。”   家这个词对她总是有点陌生,寻寻觅觅得而复失。   然而此时由景溯说出来,却是一丝违和也没有。   有他的地方,当然就是她的家。   他撑着伞,她依偎在他身边,两人披着一黑一白的裘衣,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脚印,相携而去。   这大概是这场大雪里,唯一温暖的东西。 第124章 大结局(上) 她似乎输了   是夜, 隐香寺传来了消息:林氏自尽。   柳凝当时正在写字,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不自觉停住, 笔尖上的墨浅浅淡淡晕染开一片。   整张字都看不了了, 她摇摇头,将写满字迹的纸张对着灯烛燃尽。   毕竟已经下定决心和林氏断绝关系, 所以她看上去很冷静,一举一动无不妥善沉稳, 好似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入眠后, 幼年的那些事还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 似真似幻, 她沿着一幕幕走过,夜半醒来时, 泪水已经不知不觉落满双颊。   林氏的死讯,让柳凝消沉了一段时日。   她成日待在烧着银炭的室内,谁也不见, 只是翻着从藏书楼中借出来的书册,日复一日……直到冰雪消融、芳草生芽的初春, 才渐渐从旧事里走了出来。   河堤边的垂柳生了新絮, 飘飘绵绵的, 在微雨里, 仿佛一场晕不开的浅雾。   柳凝撑着伞立在木码头边, 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素衣白裙, 鬓边别着一朵白珠花,珠花一半被宽大的竹笠遮去,有细如尘埃的雨丝落于其上。   “你想好了么?”柳凝问。   “想好了,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宫城中。”琼玉说,“我早就厌腻了宫里的日子,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前些日子,新帝忽然下旨,将琼玉公主放逐至宫外,离开陈国境内,终身不得返还。朝臣都颇感讶异,不知这位公主如何触怒新帝——然则,这其实是琼玉自己亲自请求来的结果。   乍看匪夷所思,可柳凝却也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河堤边停着的乌篷船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半张脸皆在大火中烧伤,早已看不出原本那张清隽柔和的面貌。   他靠着船轩边坐着,手里捧着个面人,呆呆愣愣地瞧着,对周遭不理不睬,仿佛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一心专注着手上的玩意儿。   琼玉是为了他。   她想带他离开。   “我到现在依旧不明白,”琼玉顺着柳凝的目光瞥了一眼,幽幽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痛恨卫家,他还放火企图烧死你,为什么——”   “因为我腻了。”柳凝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很多事情已经没什么所谓……我放下了。”   当时卫临修从火场中被救出,奄奄一息,宫中御医却均对此束手无策。   本该是救不活的人,不过柳凝最终书了一封信寄到春山居,托外祖父寻了位名医入宫,将卫临修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但也仅仅是保住一条命,他身上多处烧伤,面目全非形如鬼魅,脑袋也出了问题,似是将过往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天真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   所以琼玉打算带着他离开南陈,沿着江流到东面城镇,从东海换海船出航……她想找到古书里所提到的瀛洲岛,同他安居下来,一辈子不再回来。   这对任何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就快要出发了。   此去一别,隔着茫茫海域,她们以后恐怕不会再见。   柳凝看着琼玉那双与她颇为相似的双眼,略微瞧了一会儿,从边上折下一段柳枝,递给琼玉:“一路珍重。”   她们之间的情感,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甚至曾经还有过敌对的时候。   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她们对彼此确实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大概就是血缘相牵的力量……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不想再纠结于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折一枝新柳,既是赠别他们,也是告别过去。   琼玉接过柳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抬起眼。   “听说朝中催得紧,皇兄正在准备立后的事。”她轻轻一笑,“你们的婚宴我是凑不上热闹了,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好像不太擅长说这样亲切的祝福话,尤其是对着柳凝,说完便持着柳枝,匆匆转身上了船头。   船绳从木桩上松开,乌篷船顺着水流渐渐漂开。   “保重……姐姐。”   琼玉最后的话被风吹散,飘到柳凝耳边时已是支离破碎,犹如幻觉一般。   柳凝看着小船最后消失在了天边水色。   萧家旧案已经昭雪天下,而与这旧事有牵扯的最后两人,也离开了。   纠缠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在这一刻,与她再无瓜葛。   柳凝在河堤边驻足了一会儿,撑着伞往回走,待回到东宫时雨已经停了,她甩落伞面上的雨珠,收起伞骨,斜斜立在门边。   温暖的屋子里,男人正靠软塌边,慢悠悠翻着她先前看过的书册。   “回来了。”景溯听到响动,抬起眼,“人送走了?”   柳凝点点头。   “琼玉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件要紧事。”柳凝慢悠悠道,“听说陛下你……正在准备婚事?”   景溯的神情似是僵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有些不自在地将书册合上,掩唇低咳了一声。   “陛下要娶哪家的小姐?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也好去喜宴上,凑凑热闹。”   柳凝语气淡淡,唇边却弯着一丝稍显促狭的笑意,景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在她眉心处,轻轻弹了一下。   “你说呢?”他抿了抿唇,“本是想着过段时日,再跟你说。”   柳凝一怔,见他眸中略带隐忧,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知道若是提了婚事,她一定会应下来……可是他却担忧她未能走出先前心结,便强颜欢笑地嫁了他。   他不想逼迫她,顺其自然最好。   因此他也就未曾提及此事,只是默默准备好了一切,然后耐心地等她走出来。   柳凝心头微微悸动。   她眨了眨眼,将动容在眼眸中隐去,唇畔却轻轻泛起微笑:“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就要嫁给别人去了。”   景溯眉头挑起:“……你难道瞧中了谁?”   “再过一年,我就要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柳凝偏头故意笑道,“世上好郎君多得是,我又所求不多,一片真心即可……慢慢找,总能觅到一个如意郎君。”   “哦。”   他淡淡应了一声,眸色沉沉,对她这番真假难明的说辞,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但想来是不太高兴的。   手里的书册卷起,随后又被松开,景溯将书册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瞧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也不忍再继续戏耍于他,便也站了起来,略微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继续说下去。   “也许我慢慢找,能找到一位不错的郎君。”她说,“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子霁更好?”   她声音是悄悄的,说完自己也不免脸红,这样令人羞涩的话,他还是没听到比较好。   但他好像还是听到了。   一抹浅浅的红顺着他耳垂处泛开,如星点之火燎了整片荒原。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凑近,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柳凝脸色微红,不语,直到被他轻轻掐了一下,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靠在他肩头,顺着窗外看去。   门庭前的几棵花树已经生了新叶,枝上结了花骨朵儿,沾着晶莹的露水,正含苞待放。   再等上几日,便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景象。   柳凝忽然想起,在北梁时,她曾与景溯,有过一场赌约。   那时他们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街市上大小赌坊争相开了盘口,赌他们能否在来年春日喜结良缘。   景溯赌能,柳凝赌不能。   而这场赌约的结果,如今终于见了分晓,她似乎输了。   不过,她还挺高兴的。 第125章 大结局(下) 圆满   新帝登基后, 后位空悬,朝中臣子议论纷纷,无一不在揣测究竟哪家贵女能被选中, 凤袍加身, 成为南陈名正言顺的国母。   然而皇后人选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竟是一位姓柳的女子,据说是萧家后人, 身份来历模糊,有传闻说她曾经嫁过人, 亦有传闻提及, 她曾是先皇亲封的昭仪……然而这些谣言虚实难辨, 谁也说不清楚, 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只知道新帝甚是看重于她,非此女不立后, 拒绝了其他朝臣的进谏。   新帝面相温雅柔和,行事风格却狠辣果决,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他背后有沈家大族支持,自身又颇具才干, 初登基时扫除旧党余孽的威慑尚在, 臣子大多惧怕于他, 因此也无人敢进一步劝阻。   于是婚期很快敲定, 由钦天监挑选吉日, 拟定于三月初六大婚。   各项事宜早已提前准备好, 日子定下后, 柳凝只需要安心等待便是。   宫殿已经修缮完毕,尤其是椒房殿,更是焕然一新, 柳凝从东宫中搬了出来,却没直接入宫,反而是被安排到了朝暮居,离皇城的距离更远。   她不知道景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她想到时候自然谜底会揭晓,也就不再去管,安生地待在朝暮居里度日,侍弄些花草,或是弹琴看书,打发闲暇的时光。   景溯一直没来看她,按南陈习俗,定下婚期后,直到大婚前,男女不能相见。   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个晚上。   傍晚,华灯初上,柳凝正闲闲翻着一本书册,忽然听侍女禀告,说有客来访。   她有些意外,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人会找到这儿来,怀疑可能是景溯偷偷来见她,然而等人进来后,她手里的书册险些落到地上,整个人都呆了。   是她的两位外祖。   林老爷撑着拐杖,林老夫人则慈爱地望过来,柳凝愣愣瞧着,眸中渐渐浮上一层薄雾。   上次离别时,还是在梁陈交界的山中小居。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再次见到他们。   “我——”   柳凝启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林老夫人却温柔地微笑了一下:“不用解释什么,你的事,陛下大致都在信里同我们说了。”   她说着,口中逸出一丝叹息,蕴着复杂的情绪,似喜悦,也似唏嘘。   他们大概也知道了之后发生的事,宫变、摘星楼、林氏自缢……柳凝默然不语,林老夫人见她神色异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孩子,她的事,应的是因果之理,当年你外祖父立下无字碑时,便已料到,她最后难得善终。”她提起林氏,似是有些黯然,却很快摇了摇头,“罢了,旧事不提……今日是你出嫁前,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到这儿,是为了给你送嫁来的。”   柳凝微怔:“……送嫁?”   “傻孩子,大婚出嫁前,怎能没有娘家人送你一程?”林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她,“今日不要想别的,好好歇着,明天可有你忙的。”   柳凝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暖意。   出嫁时有至亲送行,实在是她意外的惊喜。   这一晚柳凝本来还有些紧张,但因为林老夫妇的到来,冲淡了不少,她晚上和林老夫人睡在一起,听着外祖母慈爱温雅的声音,安安稳稳地入了眠。   一觉天亮,她早早起了身,坐在铜镜前,由林老夫人和侍女替她盘好繁复的发髻,由乌木簪固定;耳边垂下明珠坠,唇上轻轻点一抹胭脂,然后换上凤鸾纷飞的赤朱色婚服。   凤冠最后戴上。她没用宫里送来的,却从匣中取出一顶鎏金杏花冠,稳稳当当安戴在发顶,一串串杏花状的攒珠金箔垂下,栩栩如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簌簌摇落着。   这是她先前在宫中宝库所得,是先皇后的旧物。   当时选了这件,便是想着将来有一日能将这件珍物交还给景溯,今日正是最适合的时机。   妆容上完,柳凝垂眸坐在镜前,林老夫人含笑看着她:“阿凝真美,将来你的夫婿,定然极疼爱于你。”   柳凝微有些羞涩地弯了弯唇,心里却也暗暗有些期待,景溯到时候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吉时快到了,一片红纱蒙在她头上,眼前一片影影绰绰,她似乎是被林夫人牵着,往门外走去。   快到朝暮居的大门口时,柳凝听见说话声,是林老爷和景溯。   她微微一惊,景溯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时日,她将帝后婚典的章程认真过了一遍,正常流程应该是她坐鸾车入宫,与皇帝先一同祭拜天地,再面见朝臣共饮,最后再共入椒房殿礼成。   他本该在皇宫里等她,为什么到了这儿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跨过朝暮居的门槛,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林老爷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些。   “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敢有负于阿凝,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林老爷淡淡道,“若她受了委屈,我们会带她离开南陈,以后你休想再见到她。”   他语气又冷又硬,颇有不敬之处,然而景溯却毫不计较,反倒躬身一鞠。   “我不会负她。”   他浅浅的声音传到耳边,柳凝看到林老爷似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来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去吧,和他好好的,若是不高兴,便写信告诉我。”   老头儿总是古怪清冷的性子,此时依旧说不出什么软和之语,可柳凝还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他关怀与珍重的意味。   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拼命点了点头。   她当然会幸福。   林老夫人松了手,柳凝的手落到了景溯的掌心里,他手指微微收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她上了鸾车,木轱辘缓缓转动,向皇城的方向驶去,前面是禁卫和礼乐仪仗,后面则由朝暮居的侍卫们跟着,抬着嫁妆,铺开十里红妆,场面繁华极盛。   景溯骑着青骢,似乎在她的鸾车边,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   柳凝掀开车帘,模模糊糊看过去,听到他笑了一声:“紧张了?”   “……才不是。”红纱恰到好处地遮去神情,她瞧着他所在的方向,小声,“你为什么来了?”   “民间不都是如此?郎君亲自上门,将新娘子迎回家。”   “……可你是皇帝。”   “既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他笑道,“宫里那套规矩太过死板,与其按章程来,我更想看你风光大嫁的样子。”   宫中册后之礼固然要办,但今日,他们并不是帝后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迎娶心爱之人的新郎官。   柳凝的手搭在窗轩上,灼灼红衣衬得肌肤玉质天成,景溯伸出指尖,颇有些坏心眼地从她的手背上划过,痒痒的。   她被激得颤了一下,匆忙缩回手。   车帘重新垂下后,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略微忙乱的心跳。   这出嫁时的鸾车,柳凝不是第一次坐。   她第一次嫁人,是从江州嫁到汴京卫家,路途漫漫,她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车里,盛装与礼乐一样不少,唯独心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总是难以理解女子出嫁时的心情,直到今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的动人之处。   他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才不惜打破常规,大费周章地迎娶她,只为将她的缺憾补上。   鸾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柳凝走下来,由景溯牵着,慢慢登上殿前一级级台阶,终于到了正殿内。群臣朝贺献礼,他们站在上首,各执一只兽耳金樽,将酒水轻轻弹撒于地,以祭天地鬼神。   祭祀之后,便是互行大礼,礼成后本该与群臣宴饮,然而景溯只是简单走了个过场,便带着柳凝退了席。   他还是那般随性肆意,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也是如此。   可若不是这样,那也就不是她所喜爱的那个人了。   天色此时微微暗了下来,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柳凝握身边男人的手,与他一同进了椒房殿。她在喜床上坐下,听到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玉如意轻轻挑起她面前红纱,灯火摇曳,美人如玉,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柳凝仰着脸,对着景溯抿唇一笑。   他眉眼中有惊艳之色恍过,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她对上男人渐渐幽深的眼瞳,心跳如鼓,眼睛慌乱地往边上一瞥,看到桌上摆的合卺酒,像是发现了救星一般。   “我们……还没饮合卺酒呢。”柳凝轻轻推了景溯一把。   他也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两人一同在桌旁坐下,饮过酒后,柳凝觉得有红晕借着酒意,浮上双颊。   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袖,却不慎将袖中荷包落了出来,捡起来摸了摸,里面似乎包着块坚硬之物。   倒出来是半截桃木签。   柳凝一下子就想起来,那是在北梁的姻缘庙,求来的一枚大凶签。上头曾说两人有缘无分,然而景溯却泰然一笑,将它对半折断,只留下那美满的一半,叫她好生保存起来。   他曾说若是真有命数阻隔,他也会将其斩断。   他们曾几经周折,分分合合数次,却也当真如他所言,最终得了一个圆满。   柳凝握着手里的桃木签,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当时你叫我把这签文好生保留着,等到大婚时交给你。”她轻轻一笑,“想不到真的有这么一天,喏,还给你。”   半截木签搁在景溯手心,他低头瞥了一眼,又抬头瞧着她:“只有这个?”   “子霁还想要什么?”   他故意板起脸:“你再好好想想。”   “哦。”柳凝眨了眨眼,“那……再加上一个我?”   她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没等景溯应声,便倾身凑上去,蜻蜓掠水般,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移开唇后,她便想退回去,然而腰身却被一把箍住。   景溯轻轻点了点她的唇瓣:“一点诚意也没有。”   柳凝窝在他怀里,红裳雪肤,一双澄澈的眼直勾勾望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辜,分外诱人……他未曾料到,她还有这样撩拨人的时候。   自制力溃不成军,景溯本想着再多逗弄她一会儿,眼下却匆匆起身,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他伸手摘下她簌簌摇动的凤冠,随手搁到一边,一头乌发逶迤下来,发丝藤蔓般勾缠在他衣襟上。   “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床边的纱幔低垂,将两人困在一方暧昧幽暗的天地里,他的吻落下,不似她那样点到为止,而是直接对准了唇瓣,重重碾过。   一开始还勉强算是温柔,到后来随着衣衫渐渐剥褪,他骨子里隐着的那一丝凶狠,也就慢慢暴露出来。   柳凝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大婚前宫中有嬷嬷教导过她,还给她看了些工笔描绘的画册。   但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身体力行,又是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额边起了一层细汗,粘着几缕发丝,最初的疼痛过去后,便像是一个浪头被打进了海里,沉沉浮浮,一浪盖过一浪……她像抱着一根浮木一般,失神地搂住他,指甲无意识地在他的背上划出几道血痕。   最动情的时候,她张口咬在男人的脖颈上,止住卡在喉头的哽咽。   云消雨歇后,景溯抱着柳凝到宫殿后室的浴池中。她身子浸在水里,布满暧昧的痕迹,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身前。   景溯抚摸着她的脊背,低声道:“……怎么这么不经事。”   柳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提了。”   他安抚地揽着她的肩,哄好她,替她洗去欢好后的痕迹,然而汤池里肌肤相触,氤氲的水汽里两人又慢慢纠缠在一起。   景溯到最后还是收了刹,恋恋不舍地移开唇,将欲望克制下来。   他终究还是怜惜她体弱,担心她承受不了再一次折腾。   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   帝王新婚,罢朝七日。   这期间景溯不见外客,只陪在柳凝身边。   这日天气晴好,春光和煦。景溯换了一身寻常锦衣,带着柳凝出宫,去了隐香寺后山。   他们沿着后山石阶往上,到半山腰处,穿过一片杏花林,来到一处禅房的后院,院落整洁干净,角落里竖着一块木碑。   “这是母后的碑。”景溯说,“我想让她见见你。”   柳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木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看向景溯:“……母后葬在这里?”   “这里只是衣冠冢,她的尸身我不知道在哪儿。”他轻轻抚摸着木碑,“不过,害死她的仇人已经死了,我想母后若泉下有知,也应该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是谁……害死了她?”   “先皇。”景溯说,“他亲手将她掐死……我亲眼所见。”   柳凝身上一阵发冷。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景溯与先帝彼此恨之入骨的情感,父子成仇,原来当中隔着这样一桩旧事。   若按沈皇后逝世的时间推算,那年,景溯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七八岁的孩童,原本在宫室的一角玩耍着,或许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拿给母亲看——却正巧在暗中撞见,父亲将母亲亲手掐死的场面。   多么残忍。   他偷偷发现,却还得忍着,不能说,不能表现出来。   从此佩戴上一副虚假的面具,温润守礼,暗地里却悄悄积蓄着力量,收拢势力,一点点羽翼丰满起来,然后将权力从凶手的手中,夺过来。   原来他们一样。   柳凝忽然伸手,拥抱住身边的男人。   他低头,愣愣地瞧着她,听到她轻轻出声。   “子霁,一切都过去了。”   景溯感受着她的怀抱,慢慢伸手回拥:“是的,都过去了……你也一样。”   春三月,冰雪消融殆尽,柔弱温软的花缀满枝头,整座隐香寺陷落在一片杏花疏影里。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   两年时光,兜兜转转又最终回到了这杏花烂漫处,而他们身上背负着的那些前尘旧业,也终于可以尽数放下。   此后只剩他们两人,相携而行,不负这份否极泰来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