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太子妃每天想和离 作者:糯米的尾巴   文案:   祖父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父亲叔伯皆为国之栋梁,母亲乃名门千金,赵晏从出生起,便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女。   五岁那年,她应选公主伴读,进宫当天,她遇到一个漂亮男孩,只一眼,他便超越她所有兄弟,跃居为她心目中最好看的人。   然而没多久,她与他发生争执,将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直到被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拉开。   后来,她才知道,他竟是当朝太子。   两人不打不相识,自此成为一对冤家,从琴棋书画到骑马射箭,争锋较劲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赵晏情窦初开,学着姐姐对心上人示好的模样,悄悄往太子的书中夹了张字条。   谁知转眼却见他随手一扔,不以为意道:“怎可能是她?孤敢保证,在这个世上,赵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孤,当然,孤也一样。”   次日,赵晏不辞而别,随父母远赴凉州,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父亲回京,风光高升,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册封赵晏为太子妃。   赵晏冷笑,发誓要在新婚头天就从太子手里拿到和离书。   但这次,任凭她作天作地,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太子只是微笑看着她,心想:和离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他不会告诉她,这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赐婚。   他已经为当年的言行付出代价,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放开她了。   这是个“儿时口嗨一时爽,长大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颜值max可惜却长了张嘴的口嫌体正直男主vs颜值max武力值max的飒爽小孔雀女主   -轻松向小甜饼,目测30-40万字   -1v1,HE,男女主身心皆是彼此的唯一   -朝代背景架空,谢绝考据,弃文勿告,好聚好散   一句话简介:太子表示:不,你不想。   立意: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要轻言放弃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赵晏,姜云琛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永安十二年八月。   大周永安十二年八月。   帝都洛阳,南市。   月夕佳节将近,市集上车水马龙,尤为热闹。行商沿路叫卖,街边小贩笑容殷切地兜售着自家货物,酒楼茶馆也人满为患,一派繁盛景象。   明月楼是洛阳城内闻名遐迩的食肆,此时正宾客盈门。   众人美酒热茶在手,就着香气扑鼻的佳肴,听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讲故事。   “镇北大将军赵玉成,早年助高皇帝、武皇帝父子打天下,武皇帝即位后,大将军奉命收复西南、平定北疆,威名赫赫,放眼整个大周,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承业十三年,天渊南下,犯我河山,大将军率军迎敌,势如破竹,打得天渊丢盔弃甲,往后十多载,都不敢再觊觎中原土地子民。”   “去岁,天渊东山再起,勾结西域诸国作乱,这回率兵出征的赵景明将军,便是镇北大将军次子。赵将军用兵如神,大破敌军,天渊落荒而逃之后,他又身先士卒,冒着寒风大雪,率领轻骑深入沙漠,日夜兼程追击八百里,擒得东躲西藏的天渊可汗。此战大获全胜,足以扬我国威!”   说书先生语调抑扬顿挫,情绪高昂,博得满堂喝彩。   战事结束大半年,京中百姓对此仍是津津乐道。   兵戈于他们太过遥远,多数人终生都不会涉足边疆,但一想到大周铁骑威风凛凛,将狼子野心的天渊打得溃不成军,自豪之情便油然而生。   一时间,议论四起。   “我听说,天渊养精蓄锐二十年,这次来势汹汹,直逼凉州,陛下本想派曾经打过胜仗的镇北大将军前往作战,可惜大将军一病不起,只得另选他人。”   “好在赵景明将军智勇双全,颇有其父之风,此番凯旋,定能得到重赏。”   “赵家父子实乃国朝当之无愧的战神,君明臣贤,也是你我升斗小民的福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开,对大将军父子的崇敬溢于言表。   “嗤——”   一声蔑笑响起,只见二楼围栏边,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面带不屑,朝底下高声喝彩的人群望去:“区区武夫,目不识丁、举止粗野,有什么值得称道?侥幸打退几个不堪一击的蛮夷,就成了世人眼中的大英雄,真是可笑!”   “公子,您少说两句,当心隔墙有耳。”仆从低声劝道,“倘若被人听去,到陛下面前参您一本,老爷得知,只怕要扒了小的们的皮。”   说着,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不远处隔壁桌的人影。   那人身量纤瘦,穿一袭红色窄袖劲装,坐姿轻松随意,肩背却挺直如松柏翠竹。   乍看似乎是个少年郎君,但欺霜赛雪的肌肤、明媚夺目的侧颜、以及蹀躞带下盈盈一束的细腰,都在昭示着她的真实性别。   少爷原本要去三楼雅间,途经二层,看到这姝色无双的小娘子,便像是脚下生根,一步也走不动了。   还勒令店小二轰走周围一圈顾客,只留了她一人。   他们打小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岂会不知他心里想什么,纷纷叫苦不迭,暗自祈祷少爷见好就收,千万别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贵公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怕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赵景明穷兵黩武,一场仗打下来,不知要耗费国库多少银子,他好大喜功,抢着在陛下面前露脸,我……旁人却被连累,倒了大霉!”   边境开战,宫中带头推行节俭之风,皇帝三令五申必须保障前线粮草供应,战争结束后还支了一大笔银子,用于抚恤遭受战火波及的百姓和伤亡将士的家眷。   皇室尚且如此,做臣子的自然也不敢公开奢侈享乐,唯恐给人落下话柄,丢了官帽。   贵公子看着身上业已过时的布料款式,愈发愤愤不平:“依我看,指不定是他故意勾结天渊,贼喊捉贼,想给自己挣一份功勋!”   “公子,慎言!”仆从心惊胆战,与此同时,那少女微微偏头望来。   贵公子已经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许久,都不得她一次回眸,如今终于吸引她注意,顿时一喜。   少女五官精致,虽未施粉黛,却是不可多得的绝色,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宛若浮冰堆雪的湖泊。   目光相触,她略一停顿,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贵公子只觉口干舌燥,仰头喝尽杯中酒水,声音不由提高几分:“小娘子是否也认为在下所言有理?既是同道中人,何妨与在下共饮一杯?”   他内心打着算盘,这小娘子身穿男装、孤身出行,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不可能讨来做正妻,但她生得如此漂亮,收为偏房或外室岂不美哉?   少女对他的邀请置若罔闻,这时,店小二匆匆上楼,将一份油纸包放在她面前的桌案,笑道:“姑娘,您要的东西。”   “有劳。”少女与他结了账,店小二赶着招待其他客人,她也转身向楼下走去。   全然把在场众人视作空气。   “你……”贵公子自觉失了颜面,怒道,“好你个小丫头片子,竟敢目中无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拦住她!”   仆从们心知少爷理亏,却没有胆子抗命,只得硬着头皮冲向那少女。   少女行至楼梯口,身后仆从的手距离她的肩膀只有一步之遥,下一瞬,似有人影虚晃而过,那仆从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剧痛已在胳膊上炸开。   他的惨叫声尚未出口,就被同伴飞快地捂住了嘴。   闹市之地,一旦弄出太大动静,暴露了少爷的身份,被有心人把事情捅到皇帝那里,回去之后,少爷至多挨老爷夫人一顿骂,他们这些人的下场却不堪设想。   那仆从痛得两眼发黑,捧着失去知觉的手臂,倒在同伴身上连连抽气。   朦胧中,看到一个身穿蓝衣的少年挡在少女身前,关切道:“阿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们走吧。”少女笑了笑,嗓音清脆悦耳,泠然动听。   两人并肩离开。   “站住!”贵公子一声怒喝,“打了我的人,就想一走了之?你们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定要你们好看!”   他朝身边噤若寒蝉的仆从骂道:“上啊!没用的东西!怕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不成?”   “你说谁是小孩?”少年面色微变,回过身来,便要上前一步与他理论。   却被少女轻轻按住了肩膀。   “阿弟,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少女在他耳边低声道,顿了顿,“听话。”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言听计从,接过油纸包转身离去。   见仆从们呆若木鸡,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还傻愣着干什么?给我拦住他们……拦住她!”   众人适才如梦初醒,一窝蜂扑了过去。   少女身轻如燕,身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左躲右闪,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们的包夹,众人使出浑身解数围追堵截,却摸不到她一片衣角。   眼看她就要全身而退,仆从们急得满头大汗,有人慌不择路,抄起茶壶向她掷去。   少女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举动,电光石火间纵身而起,竟是反方向退开。   那人已然打昏了头,紧盯着一抹鲜艳的红衣,见她调转方向,顾不得多想,下意识改变力道,紧随她所在的位置扔出了茶壶。   一出手才觉不妙,那是少爷站的地方!   少女从贵公子面前掠过,毫无停留,在栏杆处借力,使了个巧劲,翻身飞越仆从们头顶,翩然落在了楼梯上。   距离最近的仆从大惊失色地去挡那茶壶,被砸得头破血流,里面的热水飞溅而出,泼了贵公子一脸一身。   少女望着嗷嗷乱叫的贵公子,轻声道:“阁下生长于京畿繁华富庶之地,自然不知边关百姓时刻担心天渊劫掠、朝不保夕的苦难,若是易地而处,以阁下的身手,只怕连逃跑都来不及,就成了天渊骑兵的刀下亡魂。”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楼人声鼎沸,说书先生仍在滔滔不绝:“那场大战中,太子殿下亲征西域,同样功不可没,赵将军守卫凉州、追击天渊残部,太子殿下则……”   少女当即加快脚步,跨出门槛,将嘈杂甩在了身后。   -   赵宏站在街边,牵着马匹,不住向明月楼里张望,看到熟悉的身影,连忙举起手臂:“阿姐!”   赵晏三两步上前:“走吧,回府。阿爹阿娘应当也快到了。”   赵宏见她面色如常,发丝也未有半分散乱,悄然放下心来。   以姐姐的本事,处理三五宵小不在话下,但他还是有些歉疚,自责道:“都怪我去得太久,没能保护好阿姐。”   一想到他们竟敢对她动手动脚,还有那浪荡登徒子目不转睛地看她的模样,他就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   但理智却不允许他放肆。这次回京,整个洛阳都盯着父亲和赵家,自己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父亲和祖父添乱。   “别这么说,若非你及时赶来,给他们一个教训,把人吓破了胆,我怎会如此轻松地脱身?”   赵晏看向弟弟,这个年纪的男孩窜得很快,尽管小她两岁,他已经快和她一般高了。   她抬起手,像从小到大的那样,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方才急欲与人争辩自己不是小孩的少年,此刻乖乖低下头,接受了姐姐亲昵的举动。   赵晏眼底笑意更甚,好奇道:“你去了何处?”   赵宏支吾片刻,本想胡乱搪塞过去,但抬眼对上她清澈明亮的双目,登时缴械投降,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包。   打开一看,竟是支样式精美的金步摇。   “我在凉州时就听人说,南市有间首饰铺,里面的东西做工极好,正巧阿姐要来帮阿娘买点心,我就……就顺路去一趟,为阿姐也带份礼物。”   “阿姐这三年都没怎么添过首饰,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颇为不好意思,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布包还带着他的体温,赵晏珍重地收好:“谢谢。”   赵宏见姐姐喜欢,仿佛得到最佳褒奖,顿时眉开眼笑。   -   此处行人密集,不便骑马,两人沿街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赵宏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阿姐,刚才在明月楼,我听那说书先生讲到……”   “这里人多眼杂,回去再说。”赵晏不着痕迹地打断,转头看向路边一家售卖饆饠的摊子。   赵宏见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玩意儿……她在凉州还没有吃腻吗?   赵晏却不再言语,那些一闪而过的字句还在耳边回响,她定了定神,压下莫名有些纷乱的思绪。 第2章 “阿兄,晏晏回来了。”……   时隔三年回到洛阳,走在人流如织的闹市,赵晏竟觉出几分新鲜。   十三岁之前,她从未离开过京城,但那时候常年待在宫里,出来逛集市的机会屈指可数。   路上人群摩肩接踵,街边店铺鳞次栉比,商贩中不乏深目高鼻、头发卷曲的胡人,操着略显生疏的中原官话,热情地招徕顾客。   近些年,随着大周边境平定、版图扩张,四夷臣服,已有万国来朝的迹象。   凉州远不及洛阳繁华,姑臧城作为州府所在地,她打马一走,很快便是一个来回。   但那里人皆相熟,她已疾驰而去,还能遥遥听到他们大笑着问候,喊她“六娘子”的声音。   有辛勤劳作的农户,起早贪黑的行商,也有风尘仆仆从大漠归来、与同袍交接轮岗的士兵。   他们偶尔会问起京城的模样,神色憧憬,笑说有生之年定要去洛阳看看,到时候,便该她尽地主之谊,拿出上好的美酒招待客人。   她满口答应,引得众人欢天喜地,纷纷称赞她的慷慨。   如今,三载光阴转瞬即逝,她重新站在熟悉的故土,而那些与她一言为定的人,却有许多长眠地下,再也无法前来赴约了。   -   镇北大将军府位于观德坊,门前守卫站姿笔挺,腰间佩刀雪亮。   二少爷赵景明今日携妻儿回府,管家估摸着时辰将近,提前率仆从婢女出门迎接。   刚跨过门槛,就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红一蓝两道身影先后映入视线。   疾风席卷而过,马蹄高扬,少女稳稳勒住缰绳,衣摆翻飞,自马背一跃而下。   “吴伯,别来无恙。”赵晏笑着与老管家打招呼,将马匹交给一旁的仆从,“我阿爹和阿娘回来了吗?”   “阿姐,你也太快了,我险些追赶不上!”赵宏紧随其后,“吴伯,好久不见。”   吴伯笑眯眯:“六娘子和三郎君一骑绝尘,二少爷和少夫人只怕还得一会儿呢。”   赵家孙辈中女多男少,是以赵晏行六,而比她年幼的赵宏前面仅有两个堂兄。   “老爷和夫人已经在等了。”吴伯遣婢女为两人带路,“自从收到二少爷说要回京的信,夫人就天天念叨,迫不及待想见你们。”   两人也对阔别三年的祖父母分外思念,当即作别吴伯,随婢女离去。   吴伯望着姐弟二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小娘子和小郎君都长这么高了。”   -   穿过垂花门,进入正院,赵晏蓦地觉察到什么,脚步骤然一顿。   未及多想,她反手将弟弟推开,疾速向旁侧闪避。   劲风扑面而来,仿佛已然预判到她的动作,赵晏的反应也是极快,虚晃一招,躲过对方攻势。   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敢分神,趁着对方收招之时,猝然转守为攻。   “阿姐,我来助你!”赵宏将点心包裹交给婢女,从另一个方向抢攻而上。   他行动如电,话音未落,已冲至近前,直切对方背后空门。   那人听闻风声,没有回头,却不得不余出一臂用于防卫,赵晏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纵身跃起。   她心知论上肢力量,自己与对手相差甚远,索性扬长避短,双腿如灵蛇般缠上那人胳膊,顺势勾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倒转而下,抱住那人一腿,试图借助巨大的惯性将他扳倒在地。   赵宏在姐姐出招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她的想法,矮身躲过掌风,将全身力气倾注在腿上,毫不迟疑地向那人的另一条腿扫去。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一丝破绽。   换做寻常人等,势必会被重重掀倒,然而那人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反应过于敏捷,几乎在同一时间顺着两人的力道反身后空翻。   他双腿受限,此举全凭腰背之力,赵晏的招式走到一半,竟是被他后来居上,生生将她带起。   顷刻间,胜负已定。   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取巧的手段都会不攻自破。   三人各自收招,赵宏飞快向后掠开,赵晏落地之际,却被勾住腰身,高高一抛。   她扑哧一笑,被那人双手接住,安安稳稳地放下。   “晏晏和阿宏的武艺日进千里,等你们再长大些,我就不是对手了。”那人面露欣慰之色,说话间,又拍了拍赵宏的肩膀。   正是两人的祖父,传闻中“一病不起、年老力衰”的镇北大将军、燕国公赵玉成。   姐弟二人得了夸奖,虽然心中欢喜,却也清楚祖父有意试探他们的本事,并未使出全部功力,否则以他们的能耐,就算二对一,也不可能在他手下走这么多回合。   顿时一左一右抱住赵玉成的胳膊,请他改日有空传授几招。   赵夫人白氏站在廊下,看着祖孙三人闹作一团,无奈道:“老爷也真是,孩子们刚回来,都没顾得上歇息,就先被你练了一番。”   赵晏和赵宏听见祖母的声音,忙直起身子向她请安,赵夫人含笑点点头,招呼他们进屋喝茶。   一墙之隔。   长房少夫人郑氏立在原地许久,待谈笑声止息,才对随行婢女扬了扬下巴,缓缓走入院中。   她的眼底有嘲讽一闪而过,旋即,被恰到好处的微笑取代,消失得无影无踪。   -   赵晏前脚刚坐下,伯母郑氏与堂姐赵五娘后脚就进了门。   长房母女向赵玉成夫妇问安,赵晏姐弟也起身与两人见礼。   赵晏的伯父赵景峰任职大理寺少卿,伯母郑氏育有三女一子,赵大娘和赵二娘均已嫁人,赵四郎比赵宏年幼三岁,今年刚十一。   而她另一个堂姐赵三娘和两个堂兄,则都是伯父的妾室所出。   相比之下,他们二房稍显“人丁单薄”,她父亲赵景明未曾纳妾,母亲裴氏膝下二女一子,她和赵宏的姐姐赵媛三年前出阁,如今随夫家在杭州定居。   郑氏面带笑容,嘘寒问暖,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三年未见的侄女。   十六岁的小姑娘,五官已经长开,每一寸轮廓都是精雕细琢的绝色,方才她起身行礼时,由于穿着男装,玲珑纤腰与修长笔直的双腿一览无余。   纵使她不甘不愿,也无法否认,侄女出落得愈加美貌了。   来这里之前,她特地令婢女们给赵五娘仔细打扮了一番,现下横竖比较,却觉得女儿完全被不施脂粉的赵六娘压过一头。   郑氏心中郁结,但转念一想,空有皮相又如何,内里不还是个野丫头?终日舞刀弄枪,也就逗逗老爷子和老太太开心,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谁家有头有脸的儿郎会愿意娶这种女子为妻?   侄女五岁被选为公主伴读,在皇宫待了八年,都没能变成端庄娴雅的淑女。   可见骨子里就是个朽木难雕的。   赵晏却在看赵五娘。   她发现堂姐今日格外漂亮,绯红色的裙子衬得她娇艳如花,发簪上的金箔叶子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轻微摇晃,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其间,熠熠生辉。   赵五娘觉察到她的视线,赧然一笑,与她坐近了几分。   两人开始咬耳朵说悄悄话。   这时,下人通报,二少爷与少夫人到了。   赵景明携裴氏走进屋中,刚要请安,就被赵玉成抬手制止,示意两人落座。   他望着久别重逢的次子夫妇,温声道:“此行辛苦,近些天好生休息。我让厨子准备了宴席,待你兄长回府,一同为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阿爹阿娘。”赵景明笑了笑,“不知阿弟又在何处?”   “年初他带着弟子们去剑南道周游,我和老爷听闻你要回来,立刻传信给他,但山高路远,一来二去就得耽搁好些时日。”赵夫人道,“而且他那身子,纵使归心似箭,却也急不得。”   室内短暂沉默了一下,赵景明岔开话题:“无妨,我这次回京,多半不会再外放,迟早能与他见到,不必赶这一时。阿爹阿娘,嘉禾为你们准备了些礼物,阿兄阿嫂和孩子们也都有份,她已经吩咐下人搬去各家住处了。”   裴氏莞尔:“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还请笑纳。”   她说话时温柔婉转,嗓音悦耳动听,犹如暖风拂过。   赵夫人略一颔首,笑道:“嘉禾有心了。”   “礼轻情意重,我代孩子们先行谢过。”郑氏表面客套着,心里却不屑。   凉州边塞之地、穷乡僻壤,还能有什么东西是京中短缺的不成?   妯娌惯会惺惺作态,偏生公婆视而不见,每次都被她哄得很开心。   婢女将赵晏姐弟从南市带回的糕点摆在盘中呈了上来。   赵景明夫妇对视一眼,才知两人快马加鞭先行是去了何处。   前几日一家人闲聊,裴氏提起明月楼的一道点心,本是随口而言,却被一双儿女记在心中。   众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天色渐暗,赵景峰也回到府中。   酒菜上桌,阖家齐聚一堂。   赵景峰温文尔雅,与赵景明夫妇交谈片刻,又和蔼地问起小辈的近况。   赵晏礼貌应答,待伯父转向弟弟,她借着饮茶,不动声色地看向堂兄们和唯一的堂弟。   大堂兄和二堂兄一表人才,长相肖似伯父,堂弟虎头虎脑,机灵可爱,五官更像伯母一些。   她从小就喜欢观察旁人的样貌,对于外表出挑的人,会天生自带几分好感。当然,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从未表露分毫。   否则就显得太过失礼。   赵晏兀自出神,突然间,猝不及防地,一个身影隐隐浮现。那人的眉目长得极好,只是在她脑海中初现轮廓,便如同一幅画般。   她原以为自家兄弟的长相已是百里挑一,直到见过他,才知何为惊鸿一瞥。   只可惜……   思绪信马由缰,她却倏地打住,搁下茶杯,将注意力转到别处。   大好的日子,何必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   东宫显德殿。   含章公主姜云瑶行至门前,已有内侍进去通报。   太子与含章公主一母所出,自幼亲近,他们早就习惯了公主三天两头到访,很快,内侍返回,将她迎入殿中。   殿内寂静,清幽淡雅的熏香若有似无,令人心神安宁。   锦衣玉带的太子端坐桌前,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卷,姜云瑶步履匆匆,径直走向他,不等他问,就开门见山道:“阿兄,晏晏回来了。” 第3章 她喜欢的是他,他一直都知……   她心中欢喜,语调明快,霎时打破了显德殿的安静。   姜云琛翻书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她:“你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姜云瑶站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阿兄,今年秋猎我赢定你了。”   “有本事你不要找外援。”姜云琛听懂她话中之意,“何况你们加起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他把书扣在桌上,从容不迫地迎着妹妹的视线,黑曜石般的眼眸蓦然浮起一抹清澈光亮。   少年意气风发,无论神色还是话音都透着不加掩饰的骄傲,精致如画的容颜愈发显得夺目。   他这副反应全在姜云瑶预料中。   换做旁人,兴许兄长还会谦虚一下,但提起赵晏,他心里那股争锋较劲的念头从未停止,哪怕时过境迁,两人都已不再是年幼孩童。   “走着瞧。”她回忆从前秋猎时兄长和好友的胜负次数,信心百倍,还颇善解人意道,“我请外援是得到阿爹和阿娘应允,你若觉得不公平,也可以找个帮手。”   “我并不需要。”姜云琛一口回绝。   人尽皆知公主殿下的“特权”是如何得来,他才没勇气去尝试。   -   近两年因着边关战事,宫里停了一切奢靡铺张的娱乐活动,秋猎自然也在其中,如今与即将到来的宫宴一起重新提上日程,是为给赵景明等劳苦功高的将领接风洗尘。   而在以前,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高皇帝和武皇帝马背上得天下,本朝尚武之风盛行,无论皇亲国戚还是群臣百官,都乐于借此机会一展身手。   含章公主却是个例外。   据说皇后怀孕时,心心念念想要个英姿飒爽的女儿,谁知天不遂人愿,头胎生了姜云琛,第二个孩子虽是女孩,却格外娇气,从小就想方设法逃避习武,甜言蜜语对师父撒娇、假装生病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被帝后抓包也不争辩,只会委屈巴巴地抹眼泪,让人不忍责罚。   久而久之,皇后便打消念头,接受了女儿和自己一样没有习武天赋的事实。   反倒是姜云琛长大些,参与过秋猎,发现了其中有趣之处,试图以此来引诱妹妹重新拾起武艺。   那时候,赵晏已经成为公主伴读,平日与姜云瑶形影不离,对年纪相仿的皇室成员们也不陌生,在骑射这件事上,唯有姜云琛能与她棋逢对手,本领不相上下。   他所谓“秋猎的乐趣”,十之八/九来自与她的竞争。   她身姿矫健地纵马飞驰,行云流水地弯弓搭箭的模样,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激起他的胜负欲。   姜云瑶对于两人的明争暗斗司空见惯,兄长撺掇她加入时,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兴致来源于何,当即顺水推舟,表示要和赵晏站在一条船上,让她代替自己出战。   怕父母不同意,还先发制人,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怀念起作古多年的祖父。   先帝在世时,每年秋猎打到的第一头猎物都会赏给玉雪可爱的小孙女,这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殊荣。但现在物是人非,她却因为不谙弓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着实无颜面对祖父。   帝后啼笑皆非,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反正是孩子们闹着玩,也不在乎什么公平与否。   还顺着她的意思,赏赐上等的马匹与弓箭给赵晏,致使她如虎添翼。   姜云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中意已久的宝马良兵被父亲大手一挥,交付到赵晏名下,再看妹妹,已然破涕为笑,乖乖地依偎在母亲怀里,还让赵晏全力以赴、不要对他客气……   ——他后悔了,他认为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的存在实属多余。   -   思绪回笼,姜云琛望着妹妹那双楚楚动人的桃花眼,觉得她这也算独一无二的本事。   他想象自己撒娇的模样,毫不怀疑父母见了,会传医官来给他诊治脑疾。   姜云瑶在桌边落座,内侍们明白公主要在东宫用晚膳,连忙为她沏茶水,有人心领神会地退下,去告知膳房准备些她喜欢的菜肴。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兄妹二人以及他们随身的宫人内侍在旁候命。   姜云瑶却又有些迟疑,自顾自道:“晏晏刚从凉州回来,一路舟车劳顿,我还没与她见面,就想着让她代我参加秋猎……是否有些不地道?”   “也罢,这次先让你一回。”她打定主意,宽容大度地一摆手,“三年不见,我和阿娘都有好些话要与晏晏说,就不让她去抢你的风头了。”   “她……抢我风头?”姜云琛显然不敢苟同。   照此说来,如果赵晏不参加秋猎,即使他拔得头筹,在妹妹眼里也是赵晏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这怎么能忍?   而且时隔三年,他也很想看看赵晏的功夫精进多少,与她一较高下。   他试图用激将法让妹妹回心转意:“你和阿娘想与她说话,随时可以传她入宫,但秋猎错过了又要再等一年,阿瑶,你们当真打算不战而降?再说,你怎知赵晏就不想上马与我比试一番?”   “阿兄,你眼里怎么只有输赢?”姜云瑶不答反问,缂丝团扇在手心轻轻敲打,“晏晏自小与你我相识,八年的情谊,就算做不成至交,也该是个知己,你除了比武,难道没有别的话想对她说?”   姜云琛微微一顿,不以为然道:“我和她才不是什么知己。”   姜云瑶笑了笑,不与他争执这个话题,接过他方才所问:“我召她入宫不难,但你也知道,赵将军这次回京,前途不可限量,接下来一段时日,只怕求娶晏晏的人会踏破赵家门槛。她一旦定下婚事,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有大把的空闲来陪我玩了。”   姜云琛一时无言。妹妹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可他却有些怔忪,反复回味她的每个字,委实无法将赵晏和“定亲”、“成婚”之类的词汇联系到一处。   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三岁的模样,骤然如梦初醒,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也不知……她现在是何模样。   姜云瑶见他沉默,揶揄道:“怎么,阿兄,你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像阿爹阿娘那样开明,允许我和阿琬随心所欲,终身不嫁也使得?”   阿琬是两人的妹妹华阳公主姜云琬,与雍王姜云琰是双生子,今年刚刚十岁。   姜云琛心想,赵晏才十六岁,与阿瑶一般大,现在议亲也未免太早。   况且……他忆起一些往事,不禁出神。   姜云瑶用团扇遮住嘴角的笑意:“可惜你就没有这般‘特赦’了,前阵子阿娘还与我提起,是时候该给你选个太子妃,这次宫宴不仅是为款待赵将军一行功臣,也是让你借机相看各家贵女千金。”   姜云琛:“……”   他默然喝了口茶,并不想谈论此事。   这对他而言不算新鲜。   他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七岁那年父亲即位,他随之被立为太子,父亲专宠母亲一人,不设后宫,他底下除了含章、华阳两位公主,就只有雍王一个皇子。那些顽固古板的老臣愁白了头,见皇帝不为所动,便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三天两头劝他早日娶妻,为皇室开枝散叶。   早年父母还会帮忙拦着,可如今,他们也动了念头,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   -   晚膳结束后,姜云瑶告辞离去。   姜云琛凝神沉思片刻,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陆平,明日起安排些人手到观德坊盯梢,留意近些天有何人进出赵家。”   陆平从小伺候在太子身边,他和公主随意闲聊时,多半不会特地屏退他。听闻此言,他不免有些惊讶:“殿下是想知道,谁要去向赵六娘子求亲?”   姜云琛没有否认:“赶在这个时候与赵家结亲,难免另有目的,赵晏是阿瑶的闺中密友,她的婚事,我……们理应多多上心,以免她遇人不淑,嫁给某些居心叵测之徒。”   陆平本想得一句肯定,以便筛选掉那些家中没有适龄儿郎、只是为了拜访燕国公或赵少卿的人,却不料太子长篇大论解释了一通,不知是在讲给他听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伺候太子十多年,见证了他和赵六娘从小斗到大的那段日子,眼下这种情况却是千载难逢,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他心思急转,笑道:“赵娘子得知殿下为她考虑周全,定会感激不已。”   说罢,便要告退。   “等等。”姜云琛叫住他,“我这么做全是看在阿瑶的份上,你当着旁人的面,休得胡言乱语。另外,记得隐蔽行踪,切莫让赵家或其余闲杂人等知晓。”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浑不介意的模样,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书架的位置。   陆平领命退下,突然想到,太子一早就知道了赵将军携妻带子回京、今日抵达的事,方才在含章公主面前却只字未提,仿佛对此漠不关心,直到勉为其难地从她那里听说。   但他不敢多问,及时打住念头,匆匆离开。   显德殿内归于寂静,姜云琛起身走到书架前,缓缓抽出一只木匣。   匣中整齐地放着几本书,他逐个拿出,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字条。   纸张有些发皱,似乎是被水浸过之后捞起晾干,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氤氲不清。   可他却知道这字条原本写着什么。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司马长卿的《凤求凰》。   赵晏不可能嫁给别人。   她喜欢的是他,他一直都知道。 第4章 似乎是件男子配饰。   月上中天,夜色沉沉。   赵晏与赵宏作别一众长辈,随父母回到居处。   房屋已被下人收拾干净,添置了崭新的起居用品,裴氏有条不紊地交待仆妇婢女们安置带回的行李,亲自接过一只白瓷花盆。   “阿娘,我来吧。”赵晏先一步伸手,将花盆摆放在窗边。   裴氏没有阻拦,转而去搬另外的花盆,但赵景明和赵宏眼疾手快,让她全无用武之地。   她笑了笑,看三人依照她的指示放置妥当。   离开凉州时,他们把值钱的家当变卖,分发给城中贫困百姓,除去赠予亲眷的礼物,只带回这些养了三年的花草,作为一家人在河西生活过的证明。   赵晏抱走的那盆叫做郁金香,产自大秦,是父亲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买来送给母亲。   今年的花期早已结束,只剩光秃秃的枝叶,但她记得它们盛开时的模样,鲜艳如火、灿烂如霞,一如她无数次登楼远眺,看到苍茫大漠中下坠的一轮红日。   婢女从门外走入,低声禀报:“二少夫人,大少夫人收了您的赠礼,遣人过来道谢。”   裴氏略一点头,很快,婢女将郑氏的人引入,双方客套几句,那仆妇行礼告退。   “天色不早,你们回去休息吧。”裴氏对一双儿女柔声道,“阿娘这里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   赵晏还未应答,赵宏抢先道:“横竖有阿爹在,断不会劳烦阿娘亲力亲为。”   “这孩子。”裴氏嘴上说着,目光却不觉望向身旁的丈夫。   赵景明与她对视,微微一笑,待姐弟两人告退,轻手轻脚地将她拥入怀中。   赵晏跨出门槛。   她耳力极佳,隐约听到父母的对话从身后传来。   “洛阳与凉州的气候大相径庭,我担心这些花草离了熟悉的环境,是否还能存活。”   “别怕,回头我就打听京城有名的花匠,请到府中来看看,实在不成,以后我们再去凉州……”   “行啦,我只是说说而已。但愿以后边境太平,再也不需要你去凉州了。”   声音渐弱,被夜风摇动树枝的响动取代。   她会心一笑。   -   出了院子,赵晏看到那名尚未走远的仆妇,顿时脚下生风,飞快地追了过去。   一转眼,她来到仆妇身边:“张嬷嬷。”   “六娘子?”张嬷嬷似是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娘子有何吩咐?”   赵晏赧然道:“今日见到伯母,便有些怀念她亲手做的酪浆,不知我是否有幸享此口福……”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   但那一瞬间,张嬷嬷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被她尽数收归眼底。   “原来是为这事。”张嬷嬷迅速调整表情,扯出一个笑容,“您放心,老奴回去就告知大少夫人,想必她不会拒绝。只是今日时辰已晚,六娘子怕是要等改天了。”   “无妨。”赵晏欣喜地抬起头,眉眼弯弯,嗓音也轻快了几分,“有劳您,请替我谢谢伯母。”   “您客气了。”张嬷嬷目送她转身离开,待她消失在转角,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逐渐归于平复。   应是自己想多了。张嬷嬷暗忖,三年前,六娘子还是个孩子,那件事在她眼中多半也只是巧合,何况事情发生后,二房一家紧接着就离开了洛阳,并没有机会仔细查证。   她冷静下来,匆忙回去向郑氏复命。   另一边,赵宏见姐姐归来,好奇问道:“阿姐,你刚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赵晏语气轻松,如实复述了她与张嬷嬷的对话。   赵宏目瞪口呆,下午姐姐在南市看着饆饠发怔,现在又向伯母讨要酪浆,这都是凉州最寻常不过的食物,他自己吃了三年,短时间内再也不想见到,她却反倒念念不忘。   “伯母亲手做的东西,和外面的自然不同。”赵晏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了,千万别让阿爹和阿娘知道,否则要怪我任性贪吃,以一己之私叨扰长辈了。”   可是……如果明日伯母当真送了酪浆来,父母岂不早晚会得知?   赵宏心中疑惑,但还是顺从应下。   行至路口,两人互相道别,去往各自的院落。   赵晏丝毫不以为意,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   她确定,自己不可能等到那份酪浆了,伯母听过张嬷嬷所言,转瞬就会“贵人多忘事”,悉数抛诸脑后。   有些事情父母不知、弟弟不知,却不代表她也被蒙在鼓里。   这样挺好,让她来处理便是。   -   赵晏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屋子已经整理妥当,婢女锦书迎上来,服侍她更衣洗漱。   她坐在妆镜台前,散开发髻,一头绸缎般的青丝倾泻而下,映衬着修长脖颈和莹白如玉的肌肤,让锦书暗自发出一声惊叹。   小娘子从小跟着老爷和二少爷习武,举手投足间有着寻常闺阁少女身上罕见的飒爽与利落,但她的容貌却随了二少夫人,静默无言时略显清冷,一旦笑开,便如同艳阳般明媚耀眼。   锦书为她梳着头发,请示地问道:“小娘子,奴婢收拾您的衣物时发现这个,看着眼生,不知是否错拿了二少爷或小郎君的东西……”   赵晏看向桌面,顿时一怔。   一块白玉佩躺在那里,温润纯粹,不掺任何杂质,显然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   此物雕工精美,缠枝牡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恍然间,花瓣与叶片似乎轻轻地颤了颤。   似乎是件男子配饰。   近些年,社会风气愈渐开放,女子穿男装并不稀奇,赵晏在凉州时,为图行动方便,经常作此打扮,裙钗加身的次数反而屈指可数。   锦书每日伺候小娘子起居,对她的衣饰了如指掌,却不记得她有这样一件饰品。   “没有拿错,是我的东西。”赵晏轻声,“旁人送给我的礼物。”   “那就好,奴婢替您收起来。”锦书不疑有他,小娘子在凉州人缘颇好,此番南下归京,只怕终生不会再回去,有人赠她一份厚礼留作纪念,也在情理之中。   赵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坐在窗边,已是将近子时。   月色隐没,晚风涌入,烛火在琉璃灯罩中跳跃,摇摇欲止。   她静坐许久,那块白玉佩伴随着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声音,挥之不去地在脑海中浮现。   ……   “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先用此物抵押,将来你拿着它到洛阳找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你这个人,说话遮遮掩掩,洛阳那么大,你让我去哪找?依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骗……”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   ……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内心斗争片刻,止住了打开妆奁的冲动。   前尘已矣,再看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她把玉佩压在一处最隐蔽的角落,本想慢慢忘记,谁知却反而让它躲过了被变卖的命运,随她回到洛阳。   但可惜,永远不会有人来兑现承诺了。   彼时与她拉钩的少年,就像那些答应要来京城找她喝酒的乡亲一样,已经葬身在遥远的边关。   她甚至没有机会看清他面具下的容貌,问一问他真正的名字。   -   翌日,赵晏一如既往早早醒来。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剑法,陪父母弟弟用过早膳,便回到屋里看书。   熟悉的商人们都知道她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从话本到游记、杂学,不一而足,就代为四处搜罗,一摞又一摞地交给她。   这些是她为数不多从凉州带回的物品。   半上午时,锦书推门而入,神秘兮兮道:“小娘子,外面来了客人,卫尉寺的孟少卿,还带着自家公子。”   赵晏离京三年,不大清楚这些官署的人员变动,正思索孟少卿是何方神圣,锦书又道:“起初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来拜见老爷,但没多久,二少爷和少夫人就被传了过去,所以十有八/九,孟少卿是有意让孟公子与小娘子结亲。”   赵晏闻言,并未觉得惊讶。   祖父的名声摆在那,想与赵家联姻之人向来不在少数,如今父亲再立战功,前途一片光明,势必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   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她放下书,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去看一看。”   锦书迟疑:“小娘子,这……您就这样去吗?”   虽说老爷和夫人皆非世家出身,赵家不像京中某些大族那么讲究规矩,但事情尚在商议,小娘子便要过去一探究竟,终归是不合礼数。   “当然不。”赵晏促狭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客人来访,必定要有人端茶倒水、添置点心瓜果,我穿你的衣服进去。”   -   不多时,赵晏扮做婢女,和锦书一道去往堂屋。   刚巧在门外遇上赵夫人身边的仆妇,赵晏叫住那位嬷嬷,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   一进门,便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孟少卿孟元博,说来还算是皇亲国戚,其夫人嘉顺长公主是先帝庶妹,论辈分,今上还得称她一声姑母。赵晏曾在宫宴上见过这位孟驸马,那时候他还不是卫尉寺少卿,因此锦书刚才提起,她完全没有想到他身上。   至于另一位,孟少卿的儿子——   还真是冤家路窄。 第5章 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孟公子坐在孟元博下首,玉冠束发、锦袍加身,打扮得光鲜亮丽。   他的面颊和脖颈处有星星点点的红印,尽管已经用脂粉遮盖,但却逃不过赵晏的眼睛。   她知道那些痕迹来源于何。   看来昨天的茶水不够烫,他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迎着一众家人略带惊讶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将瓜果点心逐个摆上桌案。   经过孟公子时,明显感觉他身形一僵,随即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茶杯。   她面不改色,看杯子已经见底,提起茶壶为他加满:“孟公子慢用,当心烫。”   话音平淡,似乎只是一句善意的提醒。   孟公子始料未及,昨日在南市遇到的小娘子竟是赵家婢女,一时惊怒交加。   惊的是这奴婢认出了他,定会将他编排赵景明的话如实上报,他和赵家的联姻多半是不成了。   这倒无妨,反正他本就不想娶个武将家的女儿,今日被父亲押来,内心一百万个不乐意。   但更多的是愤怒,区区一个婢女,竟如此猖狂,害他变成落汤鸡,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颜面。   当时情形历历在目,他的脸色青白交加,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借着喝茶平复稍显急促的呼吸。   赵晏抬眸,刚巧对上他的视线。   只一瞬,她就移开了目光,纤长睫毛宛如蝶翼,遮住清澈剔透的眼瞳。   孟公子莫名背后一凉,如同坠入了冰泉寒潭。   昨日她也是这样的眼神。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恍惚中,仿佛看到她在面前一晃而过,形似鬼魅,难以捕捉,他甚至没弄清一切是如何发生,伴随着茶壶四分五裂的脆响,热茶已兜头浇下。   噩梦重现,孟公子手一哆嗦,整杯水悉数泼在了自己身上。   赵晏结束任务,正要退出门外,突然听到孟公子的惊叫。循声望去,就见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衣襟和衣摆晕开大片水渍,茶杯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孟元博刷地黑了脸,孟公子觉察到父亲的怒意,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坐回原位,连声道歉:“在下失礼。”   “无碍。”赵玉成收回视线,吩咐道,“把这里收拾干净,带孟公子去换身衣服。”   “是,老爷。”赵晏心下好笑,表面却不露声色,动作麻利地捡起茶杯,“孟公子,请吧。”   “不……不必了。”孟公子将她当做洪水猛兽,舌头像是打了结,“在……在下这样就挺好。”   仿佛生怕跟她离开之后一去不复返。   赵晏请示地望向赵玉成,眼神里写满无辜。   赵玉成尚未发话,孟元博起身拱了拱手:“犬子无状,让诸位见笑了,既然如此,在下与小儿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拜访。在下所言之事,还请燕国公与赵将军加以考虑。”   “承蒙孟少卿与孟公子抬爱,是在下与小女的荣幸,”赵景明还礼,话锋却蓦然一转,“但小女年纪尚幼,在下与拙荆不舍她早早出阁,望孟少卿见谅。”   言辞客气,拒绝得斩钉截铁。   赵玉成夫妇及裴氏都没有做声,算是默认了他的决定。   孟元博失望地叹了口气:“赵将军爱女心切,在下也不好勉强,那么在下告辞。”   赵景明亲自送他和孟公子出门。   待他们走远,裴氏含笑道:“锦书那丫头,消息倒是灵通。”   赵晏在她身畔坐下:“多亏她及时为我报信,否则我可要错过一场好戏了。阿娘,那个孟公子德行有亏,我才不想嫁给这种人为妻。”   裴氏有些意外:“你见过他?”   赵晏点点头,垂下眼帘:“昨天在明月楼,他公然轻薄于我。阿弟可以作证。”   孟公子出言不逊诬蔑父亲,她只字未提,以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给长辈们添堵。   “这……”裴氏不禁蹙眉,轻叹道,“我见孟公子神色郁郁,以为他不满孟少卿擅作主张安排婚事,还对他心有同情,没想到,此人竟是个无礼登徒子。”   “孟浪小儿,不提也罢。”赵夫人冷声,转头看向如花似玉的小孙女,语气才缓和了些,“二郎说得对,晏晏还小,我和老爷都想多留她几年。”   赵晏暗自松出口气:“早听到祖母这句话,我就无需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怎么,晏晏不想嫁人?”赵玉成无奈一笑,“但女孩长大了,迟早要谈婚论嫁,不妨告诉祖父,你喜欢什么样的公子,我们也好为你把关。”   “我喜欢相貌好看的。”赵晏不假思索,又补充道,“至少须得不输于……不输于太子殿下。”   她本来打算以自家兄弟为标准,但想了想,还是搬出太子更保险。   平心而论,他那张脸生得无可挑剔,堪称汲取了帝后的全部长处,她记事以来,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小郎君。   赵玉成哑然失笑:“晏晏在宫中做伴读,终日面对陛下、皇后娘娘以及众位皇子公主,眼光都被养刁了,倘若她将来嫁不出去,我定要到陛下那里讨个说法。”   他与今上有师生之谊,君臣关系极其融洽。赵夫人与裴氏闻言,皆是一乐。   赵夫人提议道:“陛下与皇后娘娘素来疼爱晏晏,老爷何不进宫求求陛下,请他做主,给晏晏择一门婚事?”   赵玉成深以为然:“这是个好主意,圣旨赐婚,晏晏嫁过去,夫家定然不敢亏待她。”   赵晏:“……”   刚才是谁说还想多留她几年的?   -   孟家父子辞别赵景明,打道回府。   行出一段路,孟公子驱马靠近父亲的车驾,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阿爹,儿子现在不便骑马,能否与您共乘一车?”   他的前襟被茶水浸透,风一吹,当真是透心凉。   而且自家府邸在另一座里坊,他以这样一副尊容招摇过市,今后还怎么见人?   车中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窗帷都不曾掀开一角。   孟公子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壮着胆子为自己辩解:“您有所不知,昨日将儿子害得狼狈不堪之人,正是方才那名婢女。赵家一群不上台面的粗野武夫,连个婢女都管教不……”   “混账!”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孟元博气急败坏地撩起窗帷,忍不住冒出一句粗口,“你懂个屁!什么婢女?那是赵六娘本尊!打从她进门,我恨不得给你使了八百个眼色,你倒好,跟瞎子一样,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你让我一张老脸往哪搁?”   他越说越光火,音量不觉提高,一口气骂完,才恨铁不成钢道:“还不滚进来?”   孟公子如蒙大赦,翻身下马,手脚并用爬进车中,犹在不甘地抱怨:“赵六娘堂堂一个千金贵女,先是在外与人动武,又自降身份假扮奴婢,我就想不通了,您为何要让我娶这种……哎呦!”   孟元博一折扇敲在他头上,终止了他的叫唤。   他装作闭目养神,不想再看这糟心儿子一眼。天晓得他是怎么与赵六娘结仇,如此一来,拉拢赵家恐怕难上加难。   那位贵人难得托付重任,自己却铩羽而归,孟元博愁眉紧锁,不知回头该如何与对方交待。   -   “卫尉寺少卿孟元博及其长子孟洲?”   姜云琛听罢暗探汇报,隐约想起曾经在叔祖父临川王的寿宴上与孟洲有过一面之缘,沉默片刻,一言难尽道:“还真是什么货色都敢去赵家求亲了。”   暗探又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孟元博父子回程途中的对话。   包括两人神色语气,以及孟公子身上显眼的茶渍。   姜云琛初时有些惊讶,到后来竟笑意难耐,握拳抵在鼻尖,才堪堪忍住。   寥寥数语,他已经能够猜到大致真相。   ——赵晏得知孟家二人的来意,便打扮成婢女,企图看看那孟公子是圆是扁,岂料两人刚结过梁子,孟洲先前没在她手下讨得便宜,这次又栽了个大跟头。   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以她的性子,绝不可能听天由命,完全把自己的婚姻交给长辈做主。   他落下手,白皙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淡声道:“继续盯着,有新情况再来禀报。”   顿了顿:“派人去调查孟洲昨日申时到酉时之间的行踪,探清他在何处、经历了何事。”   说罢,他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暴露了什么。赵晏申初进城,酉初抵达观德坊,她和孟洲起冲突,只会是在那段时间内——而他人在宫里,却对她回京的时刻了如指掌。   好在暗探恪尽职守,除去分内之事,从来不会逾越多问。   姜云琛示意暗探退下,在静默中陷入沉思。   孟家求亲一事倒是无需担心,燕国公和赵将军的态度不得而知,但赵晏铁定看不上孟洲。   就凭她给他的字条,短短三年,她的审美还不至于堕落到那般境地。   他觉得蹊跷的是,赵景明举家刚回京不到一天,孟氏父子就急不可耐地找上了门。   孟元博似乎也明白,凭借他的官职和嘉顺长公主皇室庶出的身份,孟洲向赵晏求亲实属高攀,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因此只能通过抢占先机,姑且一试。   他为何要这样做?是出于本意,单纯想给儿子谋取一段好姻缘,抑或听从了旁人的指示?   如今赵家风头正盛,难免会成为那些心思各异之人想要拉拢的对象,而联姻是最简单、又最有效的一项工具。   但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终究要落空。   赵晏心目中只有他一人,他的父母弟妹都很喜爱她,她嫁入皇室,定然不会受委屈。   而他自己……倘若必须从京城贵女中选择一名做太子妃,她貌似也不错。   外表和内里都没得挑,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与她从小一同长大,彼此知根知底。   总好过盲婚哑嫁,成亲后才发现脾性不合,形同陌路地度过一生。   如是想着,姜云琛心中尘埃落定,眼底浮起一抹微笑。   他胸有成竹,只待赵家得知赵晏的心思,进宫请求父亲赐婚。   这次,他不会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她将如愿以偿,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第6章 她动手打了太子。   赵景明夫妇回到居处,当即传赵宏前来问话。   赵宏整个上午都在自己屋中研读一本兵法,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听母亲询问昨日之事,还以为是姐姐与她闲聊时提及。   “那登徒子居心不良,对阿姐无礼,正被我撞见。”他回想当时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令仆从阻拦阿姐去路,若不是怕给阿爹惹麻烦,我定要他们全部横着离开。”   裴氏与赵景明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念头。   那孟公子看着文质彬彬,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行为。虽然他们本就没打算与孟家联姻,但往后给女儿说亲,难保不会遇到其他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之徒。   “晏晏的夫婿,最好还是从熟悉的人家里挑。”赵景明对妻子道,“知根知底,也免得像阿媛当年一样,你我日夜提心吊胆,只怕她受委屈。”   他们的大女儿赵媛与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互相倾心,坚持非他不嫁,好在那人没有辜负她的情意,摘得探花后,立刻来赵家求亲,成婚数年,从未亏待她一分一毫。   裴氏点点头:“我私心希望晏晏能留在京城,时常与我们相见。”   赵媛最近有了身孕,一年半载之内不便回来省亲,她心中思念,却别无他法。只盼小女儿不要重蹈覆辙,让她和丈夫承受双倍的牵挂。   赵宏一头雾水,不知父母为何突然开始谈论姐姐的婚事。   这时,赵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爹阿娘,你们在说我什么?”   赵宏嘴快抢答道:“说要给阿姐寻个知根知底的夫婿。”   赵晏走进屋内。   她换了一套朱槿色的衣裙,披帛腰衱随风而动,裙摆如水波般层层漾开,镶珠绣鞋若隐若现。   因在家中,无需见客,她未曾涂抹脂粉,但黑发雪肤、精致五官却不显寡淡,反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她的容颜与裴氏有七成相似,由于从小习武,比起娴静淑雅的母亲,又平添了几分张扬的明媚。   赵宏惊讶于她这身难得一见的装扮,忽然看到她乌发间的金色光点,顿时眼睛一亮。   是他昨日送给她的步摇,她仔细簪在头上,还专程穿了裙子搭配。   心意得到重视,他不禁乐开了花。   首饰铺掌柜说这支金步摇极其挑人,他却执意买下,果不其然,姐姐生得琼姿玉貌,没有她压不住的首饰。   赵晏行至父母身边,裴氏拉着她前后打量:“又长高了,五月份裁的衣裳,竟有些见短,须得重新赶做几件。到时候进宫,可不能穿成这样。”   赵晏略微一顿,神色如常道:“女儿回京,是该去给陛下、皇后娘娘及公主殿下请安。”   赵景明道:“今早我入宫面圣,陛下问起你的近况,说皇后娘娘和含章公主体谅你长途奔波,令你先安心休息,等到下个月秋猎,再进宫与她们叙旧。”   赵晏轻叹一声:“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待我甚好,我应当亲自拜谢。而阿爹说的不舍我早早出阁,却只是在外人面前哄我开心,实际并不做数。”   “怎会?”赵景明清楚女儿的性子,知她说笑,并无埋怨之意,仍郑重解释道,“正因不舍,才希望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夫家,若是熟人,就能商量着先定下婚事,晚两年再让你过门。”   念及此,不免遗憾:“濬哲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们没有缘分。”   赵晏无奈:“阿爹,人家颜公子都已经成亲了,您怎么还念念不忘?”   赵景明口中的“濬哲”,是出身琅琊颜氏的世家子,其祖父梁国公乃三朝元老,父亲官拜吏部尚书,姑母正是当今皇后。颜尚书年轻时与赵景明交情颇深,期盼将来能做亲家,便定制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匕首,各自交给儿女作为信物。   然而颜濬哲从小沉迷书卷,对习武兴致缺缺,还没等到颜尚书告诉他这匕首代表什么,他就趁某次进宫,瞒着父亲把它送给了自己的表弟、当朝太子姜云琛。   待颜尚书发现,东西已经转手,他这做舅父的又不好再与太子讨要,一时颇为尴尬。   此事仿佛一个预兆,颜濬哲和赵晏终究没能如双方父母所愿结成佳偶。   虽说赵晏身为公主伴读,从小接受宫廷教育,论及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不输任何千金贵女,而颜濬哲芝兰玉树、文雅谦和,是京中鼎鼎大名的才子,两人看似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但性情、喜好却南辕北辙,小时候见过几次面,从来玩不到一处,长大后更无半分亲近可言。   两家父母皆为通情达理之人,见状也不强求,口头约定的姻缘就此作罢。今年初,颜濬哲娶了太府卿荀家的女儿,那小娘子娇柔温婉,是他亲自求来的良配。   颜尚书的信传到凉州,赵景明与裴氏感慨之际被赵晏听到,再三追问,才得知还有这段往事。   赵晏颇有几分庆幸。她对颜公子本人并无意见,但却从没想过嫁给他。   ——对武艺一窍不通,连骑马都不熟练,完全不是她理想的夫君。   她唯一介意的是那把匕首,当年她从父亲那里得来,一直视作宝贝,谁知竟是“定情信物”。   偏偏另一把还阴差阳错落在太子手中,导致她初次进宫时与他产生误会,从争执到拳脚相向,闹了个大笑话,着实丢人现眼。   赵景明见女儿的脸色有些古怪,只当她不喜欢和颜濬哲牵扯在一起,便收起心中惋惜:“行,阿爹不说了,天下好男儿千千万,还怕我的晏晏觅不到如意郎君不成?”   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令下人去传午膳。   赵宏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早就好奇得抓心挠肝,眼下终于逮住机会发问。   赵晏如实说了前因后果,赵宏差点一蹦三尺高,忍不住义愤填膺道:“谁给他的脸来登门求亲?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从头到脚哪里配得上我阿姐!”   他在脑海中搜寻一圈,突然福至心灵:“阿爹阿娘不愿阿姐远嫁,又要对未来的姐夫知根知底,我倒是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位不但你们熟悉,阿姐也不陌生,远在天边、近在——”   赵景明和裴氏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赵晏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   赵宏不再故意卖关子,一本正经道:“——近在宫里,太子殿下。”   说罢,邀功似的望着姐姐,等待她的夸奖。   赵晏毫不留情地抬手,在他脑门上赏了一记爆栗。   -   用过午膳,赵晏回到自己院中,卸去钗环,更换了轻便的衣物,打算小憩一阵。   锦书为她落下帷帐,与一众婢女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   今日天气阴沉,隐约有降雨的迹象,窗外浓云密布,屋里光线昏暗,赵晏躺在榻上,裹着柔软的衾被,很快就睡了过去。   兴许是先前与父亲的对话勾起她久远的回忆,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了年仅五岁的自己。   -   马蹄清脆,敲击在石板路面,车驾辘辘,穿过宽阔笔直的街衢,驶向上林苑。   女孩心中好奇难耐,数次想撩开窗帷,却不得不正襟危坐,倾听母亲语重心长的教导。   “晏晏,可还记得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要怎么说?”   “臣女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陛下、娘娘万福金安。”   宽敞的车厢中,女孩依照事先演练过的样子行了一礼。   “很好,起来吧。”她的母亲微微松了口气,温声道,“也不必过于紧张,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是和善之人,不会为难于你。你遵守规矩,诚实回答贵人们的问话即可。”   女孩乖乖应下,起身之际,马车突然一个摇晃。   “哎呀。”她下意识想施展功夫稳住身形,突然记起长辈们的交代,连忙止住动作,任由自己失去平衡跌坐在地。   他们说,如果她被选中,就可以留在含章公主身边陪她读书。   传闻那位公主殿下是个温柔文静的女孩,若想投其所好,须得收敛性子,尤其不能随便展露武艺,以免惊吓到她。   她不以为然,觉得公主未必不喜欢她一显身手的模样。   阿姐也是温柔文静的性子,她与阿姐截然不同,但阿姐就很喜爱她,经常在旁边看她练武,还会由衷地给她鼓掌。   但她懂得礼数,知道应当遵循长辈的安排。   他们极其重视这件事,倘若她成为公主伴读,不仅能进宫接受最好的教育,对整个赵家来说,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荣耀。   -   赵晏的意识飘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小的女孩,有些忍俊不禁。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   那天是永安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帝后有意为爱女含章公主择一名伴读,便以宴会为名,传召出身清贵的适龄女孩入宫应选。   彼时她端坐在马车上,憧憬中带着几分忐忑,还不知这份幸运将会属于自己。   更没有想到,自己将会做出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差点把父母吓得魂飞魄散。   ——她动手打了太子。 第7章 屈膝朝他下三路撞去。   赵晏晓事的时候,祖父已成为声名远扬的镇北大将军,受封燕国公。   她虽非长房子嗣,但祖父母宠爱,父亲有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之衔,母亲是出身河东裴氏高门望族的千金贵女,足以让她在众星捧月、衣食无忧中长大。   母亲人缘颇好,应邀拜访密友时,因姐姐腼腆、弟弟年幼,通常会选择带她。   她看到过数不清的雕梁画栋、锦绣楼阁,对某些达官显贵府上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生活也已司空见惯——尽管自家并不是这样,祖父出身草莽,起于微末,从乱世走来,最知民生多艰。   然而当她走下马车,跟随父母及引路宫人穿行在上林苑,依旧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心神。   举目四望,但见飞檐斗拱、琼楼玉宇,庭院草木葳蕤、花团锦簇,内侍宫人往来井然有序,样貌都比寻常官宦府邸的仆从婢女周正几分。   恍然间,她仿佛误入了传说中的天宫仙境。   直到父母停住脚步,父亲转身,低声道:“晏晏,等下见到贵人,切莫忘记规矩。”   赵晏如梦初醒,点点头,挺直了脊背。   内侍通报后,将他们请进殿中。   赵晏屏息凝神,敛衽下拜,道出早已烂熟于心的言辞。   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自上方遥遥传来:“平身。”   她不敢窥视天颜,只觉一阵夹杂着细雪的轻风拂过,甚是心旷神怡。   “谢陛下。”父亲应道,与母亲一同答了几句帝后的问话。   皇后的嗓音也格外悦耳,较之皇帝的淡然,更添些许温和。赵晏垂眸看着地衣,仔细观察上面的花纹,突然听得那声音道:“阿嫂对本宫提起过令媛,今日一见,当真是出落得玉雪可爱。”   皇后的阿嫂,便是颜家少夫人、颜濬哲的母亲聂氏。   颜夫人与自家母亲往来甚密,赵晏对她并不陌生。   “娘娘谬赞。”父亲说着,用余光望了她一眼。   赵晏毕恭毕敬道:“论相貌,娘娘才是天姿国色,臣女望尘莫及。”   她脆生生的嗓音回响在大殿中,皇后似乎带了几分笑意:“赵娘子,你打从进门,都未曾抬眼看过本宫,怎知本宫‘天姿国色’?”   赵晏念及母亲教导,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娘娘的声音这般好听,定是天姿国色的女子。”   皇后轻轻一笑,父亲连忙道:“娘娘,童言无忌,请您勿见怪。”   “本宫并无责怪之意。”皇后温声道,“赵娘子,别怕,抬起头来。”   “臣女遵命。”赵晏依言照做,望向玉阶上并肩而坐的帝后。   只一瞬,她仿佛看到仙人降临凡尘。   -   赵晏原本还有些紧张,从殿内出来,一切忐忑不安已烟消云散。   进入风景如画的上林苑,见到神仙般的帝后,即使最终落选,也不枉此行了。   宫人道:“赵娘子,这边请。”   “有劳。”她应下,与父母作别。   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庭园,那里已经三五成群地聚集了许多女孩。   赵晏与她们互相见礼,不经意看到角落的梨花树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身影,顿时好奇心起,朝那女孩走去。   “别去。”有人拉住她,压低声音道,“她古怪得很,谁说话都不搭理。”   “没关系,”赵晏笑了笑,“我去问问,或许她会愿意理我。”   她随母亲做客时,总能以一己之力讨得主人欢心,同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都很乐于与她交谈。   靠近一看,才发现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粉雕玉琢的脸蛋,肌肤吹弹可破,眼睛像是笼着空濛云雾,浓密的睫毛如同雨水打湿的蝶翼,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赵晏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阿姐,你可真好看。”   美言谁都愿意听,何况她并非刻意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女孩却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赵晏并不气馁,她对相貌出众的人总是格外有耐心。   她又尝试聊了些其他话题,但无论她说什么,女孩始终一言不发。   不多时,负责考校的女官到达,吩咐宫人将女孩们带去另一间宫室。   众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偌大的庭园变得空旷,仅剩下她们两个。   赵晏正要出声询问,女孩忽然轻轻道:“刚才有人故意绊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   清脆稚嫩的嗓音,掺杂了些许委屈。   原来如此。赵晏当机立断:“我找人来帮你。”   女孩却摇摇头,固执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不要喊她们。”   赵晏一笑,对她伸出手:“那我背你好了。”   长辈们不许她在宫里施展功夫,但就算不用内力,背一个同龄人还是不在话下。   “你、你背我?”女孩有些难以置信,复而垂下眼帘,“你不赶着去见皇后与公主吗?别人都争先恐后,你却为我耽搁了这么久。”   “考核开始之前,他们须得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你我,定会来寻。”赵晏安慰道,“我们可以解释原因,恳请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体谅。”   女孩沉默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晏,‘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后一个晏。”   “你背过《诗》?我叫遥遥,‘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的遥。”   “是我阿娘教的。《陌上桑》我也知道,阿爹出征在外时,阿娘经常念给我听。”   “你的生辰是何时?”   “承业十六年,六月二十八。”   “我比你小一些,不要再叫我‘阿姐’了。”   “那我叫你遥遥吧。”   女孩突然打开了话匣子,顺势握住赵晏的手,叹息道:“我没受伤,只是不大想做公主伴读,才以此为借口拖延时间。但我不能连累你受罚,走吧。”   她起身,牵着赵晏朝队伍追去。   两人落下一大截,只得加快步伐,最终抵达时,遥遥已经有些喘息,赵晏帮她顺了顺后背,忽然发现她头上左右对称的珠花少了一个。   遥遥听她提醒,抬手一摸,脸色微变:“那是阿娘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物,我必须回去找。”   “我陪你一起。”赵晏不假思索,看了看院中,女孩们都在各自玩耍,应当还来得及。   遥遥迟疑地打量她,大惑不解道:“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帮我?”   “因为,”赵晏脸上有些发烫,还是说了实话,“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长相好看的人。”   遥遥:“……”   -   两人原路返回,赵晏跑得快,便让遥遥在后面沿途慢慢搜寻,她赶去最初停留的那座庭园,从另一头找起。   她记性很好,走过一遍的路记得分毫无差。回到庭园,她直奔梨花树,却见那里站着一个年纪比她和遥遥稍大些的男孩。   他头戴白玉冠,身穿素色襕袍,打扮得虽不华丽,却无端有种难以言说的矜贵。   她走近,看到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仅是侧颜,就已惊为天人。   满树梨花盛放,琼葩堆雪,男孩觉察动静,朝她望来。   恰巧与她目光相触。   花枝轻摇,纯白无瑕,微风扬起他的纱縠外衫,衣角流云纹翻飞不息。   那双眼眸幽若点漆,蕴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赵晏一怔。   她有两位堂兄、一个弟弟,还见过不少名门望族的小公子,其中不乏姿容出众者,可如今,他们全部被他比了下去。   她忽然明白了书中的“惊鸿一瞥”是为何意。   但很快,她回过神,被男孩手里的物品吸引了目光。   正是遥遥丢失的珠花。   她行过平辈礼:“公子,我朋友的首饰不慎遗落在此,多谢您捡到,请交给我吧。”   “你朋友?”男孩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像是为了确认般,“她叫什么名字?”   赵晏正要作答,又觉得擅自把遥遥的闺名告知一个男孩有些失礼。   自己家不兴这些繁文缛节,但别人未必不介意。   她摇摇头,诚恳道:“我们还要赶去参加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考校,请公子行个方便。”   男孩却没有把珠花给她的意思,不紧不慢道:“你既然有要事在身,为何会浪费时间帮别人找东西?你的那位朋友,她怎么不亲自过来?”   “她是我朋友,不是‘别人’。”赵晏解释道,“我比她跑得快,她在后面,一会儿就到。”   “你这谎话未免太蹩脚。”男孩完全不相信她这套说辞,也懒得再与她多言,边转身边拿出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挑去珠花上沾染的草叶。   赵晏忍住趁其不备把珠花抢过来的冲动,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好声好气道:“公子,我没有撒谎,我们还要赶时间,您……”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拿着的分明是她的匕首!   那匕首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特地令人定制,店铺里买不到,她随身携带,片刻都舍不得放下。因此她能理解遥遥急于找回珠花的心情,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忙。   她往藏匕首的地方一摸,东西果然不翼而飞。   五岁的赵晏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幻灭。   这男孩生得仙姿玉质,却是徒有其表,非但不存善心,还把别人丢失的东西据为己有,看样子,他八成也不打算归还遥遥的首饰了。   此等行为,与那些蛮横无理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区别?   赵晏心中来气,隐约夹杂了几分失望,当即二话不说冲将上去,要把珠花和匕首一并夺过来。   她自幼习武,祖父夸赞她根骨绝佳,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与同龄人比试,许多年长她两三岁的小郎君都做了她的手下败将,这么近的距离,那男孩殊无防备,她笃定可以一击必中。   谁知他的反应竟也不俗,电光石火间,他侧身闪避,让她的企图落空。   赵晏迅速变招,截住他的退路,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看到他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以及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讶然……与兴奋。   她明白这种眼神,是棋逢对手的惊喜与畅快。   若在平时,她还有兴趣与他比划两招,可她现在耽误不起,只想速战速决。   她随祖父和父亲去过军营,连学习带观察,知道一些不怎么光彩的招数,如果是以武会友,大家都不屑于用,但在战场上陷入危急的时候,却需要捡最有效的来。   比方说——   她趁着身形交错之际,屈膝朝他下三路撞去。   父亲见过她独自练习这招,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讲女孩不可以学,但又没告诉她为什么。   何况她连在宫里不许动武的交代都已抛诸脑后,更遑论父亲一句闪烁其词的教诲。   男孩似乎全然未曾料到她一上来就动真格,还是这种一言难尽的招式,连忙抬手按下她的膝盖,他白皙的面颊泛起潮红,不知是因为她的动作,抑或是自己碰了一个小娘子的腿。   赵晏却没这么多讲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他扑倒在地,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你这小娘子,怎的如此凶悍,”男孩狼狈地抵抗着她的进攻,面露愠色,“你竟敢对我……对孤无礼,你信不信孤治你的罪?”   赵晏一门心思扑在珠花和匕首上,浑不在意他说些什么,眼看着胜利在望,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他的手腕,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晏晏!阿兄!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宫人们一拥而上,将两人分开,旋即呼啦啦跪了一地。   赵晏牢牢护着已经抢回来的两件物品,见状怔了怔。   遥遥提着裙子,三两步走上前来,递过一样东西:“我在路边捡到了它,晏晏,是你的吗?”   赵晏将手里的匕首与她捡到的并排摆开,望着两件别无二致的物品,霎时愣在了原地。 第8章 “我宁愿嫁给姜云琛。”……   赵晏重新跪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听父亲连声请罪,心中满是难以言说的委屈。   她做梦都没料到,那男孩竟然是太子。   可是,错全在她吗?   他独自出现在庭园中,身边没有一个内侍或宫人,她叫他“公子”的时候,他也未曾纠正。   而且她想不明白,既然他捡到了遥遥……含章公主的首饰,直说那是他妹妹的东西就行了,何必故弄玄虚?   他与她过了好几招,如果他觉得她是以下犯上,原本可以在她动手的第一时间自报身份,但他却闭口不言,直到落得下风,才威胁说要治她的罪。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怎能如此输不起?   她强忍着眼泪等候发落,甚至做好了被下狱砍头的心理准备,只希望皇帝宽宏大量饶过父母。   可惜无法见到祖父母、姐姐和弟弟最后一面,他们得知她死了,肯定会很伤心。   “既然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赵卿回去之后不必责备令媛,小姑娘受到惊吓,做父母的更该好生安慰。”   皇帝的声音淡淡响起,语气温和,没有半分降罪之意。   赵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直到父亲叩拜谢恩,她如梦初醒,跟着磕了个头,随父母退下。   -   出了这事,只能离宫回府。   坐在马车上,赵晏才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在母亲面前跪下:“阿娘,我……”   “没事,已经过去了。”母亲轻轻叹口气,似乎洞穿了她心中所想,“晏晏,阿娘知道你委屈,可你须得明白,这世上并非凡事都有对错,所谓尊卑有别,便是君永远在臣之上。今日陛下与皇后娘娘高抬贵手,免你冲撞太子、我和你阿爹管教无方之罪,是贵人宽容大度,而非理所应当。”   母亲的声音柔缓一如往常,神情却是少见的严肃。   赵晏俯首拜下:“阿娘教训得是,女儿知错。”   她害怕连累父母,也不想让他们生气,于是不再争辩。   打心底里却觉得太子斤斤计较,连帝后的一半气度都没学到。   但好在从今往后,她应当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   回到府上,父母去正院向祖父母禀明情况,打发她先行回屋。   赵晏拒绝了婢女跟随,独自七拐八拐,躲过来来往往的下人,钻进后院一处假山背面。   这是她偶然发现的宝地,空间刚好能容纳一人,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块坐下,抱住膝盖,按捺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身上有几处还在隐隐作痛,想必很快就会变成淤伤,太子的力气一点也不比她小。   可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平时摸爬滚打,流血都不能让她落泪,她只是感受到莫大的不公。   但母亲说得对,权力、尊卑面前,怎么会有公平可言?   她不敢弄出动静被人听到,咬着下唇,眼泪悉数落在了衣袖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赵晏屏住呼吸,听到一声轻蔑的冷笑。   是她的伯母。   “我就说,那野丫头不服管教,迟早会惹出事端!我们阿娴哪里不比她强?只因为虚长一岁,老爷就把唯一的机会给了那野丫头,呵,简直是白白浪费!”   “少夫人……”   “行了行了,不说了。也不知裴嘉禾一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千金,怎么能养出那样的女儿!”   脚步声远去了,赵晏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若不是亲耳听到,她绝对不敢相信,平日温柔和善、待她如己出的伯母竟会有另一张面孔。   应选公主伴读的名额每家只有一个,要求与含章公主年纪相仿、学识品行皆优的女孩,祖父权衡过后,决定让她而不是堂姐赵五娘进宫。   伯母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在她发愁如何带上心爱的匕首时,还主动为她出谋划策,悄悄帮她在裙子里腰带下的位置缝了一个口袋,让她可以装东西进去。   等等,口袋?   赵晏心神一凝,迅速翻开裙子,赫然发现口袋底端破了一个洞。   那些针脚看似牢固,但其实并未锁紧,在她跑动时,匕首的重量坠开口袋,掉落在了地上。   回来的途中,母亲告诉她,进宫携带凶器是大忌。   她先前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伯母呢?她知道吗?   三月份的天气,头顶阳光明媚,她却突然遍体生寒。   赵晏默默回到住处,反复犹豫良久,最终选择隐瞒真相,装作无事发生。   彼时她才五岁,想不到太多弯弯绕绕,只是从刚刚发生的事情里吸取了教训。   伯母是尊是长,是伯父的正房妻子,将来要继承祖母位子的人。   伯父定不会为了她这个侄女与伯母生嫌隙,而她一旦惹恼伯母,或许还会连累父母也被刁难。   就像在宫里那般。   而且她直觉,伯母绝不可能有帝后的容人之量。   她不想用午膳,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许久,突然听到母亲在喊她:“晏晏,快醒醒,宫里来人了。”   听闻“宫里”二字,赵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中忽然涌上巨大的恐慌。   难道是皇帝改变了主意,或者太子气愤难消,坚持要治她的罪?   她张了张嘴,却问不出一个字。   母亲将她抱在怀中,轻声道:“含章公主选择你做她的伴读。”   -   赵晏第二次进宫,心情十分复杂。   这回不是在上林苑,她随父母到麟德殿谢恩,又与母亲前往凤仪殿,见到了皇后与含章公主。   “晏晏,我很抱歉对你说谎。”含章公主赧然道,“我假扮成应选的女孩,是想看看她们真实的、而不是专门做给我和阿娘看的样子。你一定想不到,那个故意绊我摔跤、企图害我受伤落选的人,行礼之后抬头瞧清我的长相,她那瞬间的表情有多么异彩纷呈。”   赵晏在心底叹了口气。   表里不一,伯母不也是如此吗?   皇后赏赐了些物品,便留下母亲,让含章公主带她去自己的寝宫。   一出门,公主就牵住她的手:“晏晏,我只是想找一个真心的朋友,而非看中我的身份,为了荣华富贵对我阿谀奉承的人。虽然你喜爱的是我的脸,但至少是我,不是‘含章公主’对不对?再说,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长相,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小娘子。”   赵晏扑哧一笑,盘亘在心头的阴云仿佛骤然被阳光驱散。   公主望着她,漂亮的眼睛弯了弯:“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姜云瑶,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喊我阿瑶。”   两人一路闲聊。   “晏晏,其实我有点好奇,你昨天说……你真的背得动我吗?”   “当然了,殿下若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试试。”   “算啦,这里还有人看着,下次再说吧。我就是不敢相信,你明明和我一般大,居然这么厉害,而且,你把我阿兄按在地上打啊,我从来没见过别人能做到!”   “殿下,我们不提这个了吧……”   ……   赵晏随姜云瑶来到她的寝殿,一进门,便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脚步一顿,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太子的语气有些冷淡,显然还没忘记昨日的仇,顿了顿,勉为其难道,“既然阿瑶选中了你,那孤也没什么可说的,你今后须得勤学苦读,不要辜负她对你的重视与期望。”   赵晏垂眸,恭敬应道:“是。”   心里却颇为不服。   阿瑶选择谁做伴读,又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东宫待着,专程跑到这来,就是为了教训她吗?   母亲的教诲言犹在耳,她保持沉默,暗自希望他赶快离去。   他却分毫没有挪窝的意思,看了一眼桌面:“这两把匕首,孤分不清哪个是你的了,你自己来找,或者随意挑选其中之一带走。”   赵晏微讶。昨天在上林苑,两把匕首被宫人呈给皇帝,她原以为再也要不回来了。   她刚要点头,想了想,转而拒绝道:“臣女愧不敢收。”   自从知道匕首并非独一无二,她的喜爱便消失了大半,加上昨日之事,她已经不想再看到它。   更何况,她也不敢保证选中的就是自己那把,万一拿了他的……   啧。   嫌弃。   “让你拿你就拿,怎的这么多话?”太子皱了皱眉,“现在你没得选了,这把给你,接着。”   赵晏:“……”   匕首飞来,她下意识接住。   姜云瑶在旁劝道:“晏晏,阿兄也是好意,你就收下吧。”   赵晏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一礼:“臣女多谢殿下。”   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好意。   他能不能赶紧消失?   “你出来。”太子突然起身,“我们再比试一场,这次孤不会让着你了。”   赵晏猝不及防听到这句,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深吸口气:“殿下身份尊贵,臣女不敢僭越。”   太子走到她面前:“怎么,燕国公和赵将军责怪你了?放心,这回不给他们知道便是。”   话虽如此,赵晏却听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捏了捏拳头,就听他轻声一笑:“来吧,君子一言九鼎,何况还有阿瑶作证。”   说完,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隔空指了指她的膝盖:“不许再用那招。”   为什么?赵晏正待发问,太子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没有任何要给她解释的意思。   果然不讲道理!   -   “……小娘子,小娘子。”   赵晏睁开眼睛,锦书站在榻边,见她醒来,忙扶她起身。   窗外天色依旧昏暗,隐约有雨声,赵晏接过湿帕子擦擦脸:“什么时辰了?”   “酉正。”锦书为她斟了杯水,轻叹道,“小娘子许是太累了,睡得很熟。中间少夫人来过一趟,您都没听到。”   难怪做了那么长一个梦。   赵晏有些出神,她已经记不得后来究竟是谁赢了。   因为从永安元年到永安九年,整整八载,她和姜云琛比试了大大小小无数次,从琴棋书画到骑马射箭,他总要找机会与她一较高下。   各自的胜负早已不计其数。   她收敛思绪,问道:“阿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锦书点头:“静渊王府上门求亲。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赵晏:“……”   静渊王是先帝庶弟,因年纪较小,其世子也才十八九岁,正该谈婚论嫁。   但这位世子完美继承了他父亲的风流成性,终日寻花问柳,京城街头巷尾都是他的传说。   她不禁有些窝火。   这些登门求亲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看不起谁呢?   “我宁愿嫁给姜云琛,也绝不会与他们结亲。”她掀开衾被下床,“为我更衣吧。”   锦书:“……”   “哦,我不该直呼太子名讳。”赵晏顿了顿,重新一字一句道,“我宁愿嫁给太子,也绝不会与静渊王府结亲。”   锦书:“……”   她觉得,小娘子可能弄错了重点。 第9章 她对他一往情深,他又怎能……   另一边,东宫。   姜云琛派去调查孟洲行踪的暗探很快就传回了消息。   昨日申正时刻,孟公子带着三五家仆出现在南市明月楼,财大气粗地包揽了整个二层,但没多久,他就灰溜溜地从后门离开,头脸包得严严实实,仆从们一瘸一拐,其中一个还见了血。   他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据店小二所言,彼时留在二楼的还有一位男装打扮的小娘子,孟洲要求赶走其他顾客,却唯独留了她一人。   店小二上去把那小娘子外带的点心交给她时,不经意听到了孟洲说的一番话。   “因涉及朝堂之事,那小二吞吞吐吐,但属下旁敲侧击,又以重利相诱,他最终如实交代。”暗探略一停顿,“孟公子说,赵将军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勾结天渊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只为在陛下面前逞能。许是赵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趁机邀请赵娘子共饮一杯。”   姜云琛:“……”   他怀疑孟洲多多少少沾点脑疾。   也难怪赵晏会忍不住动手。   父亲在前线保家卫国,九死一生击溃敌军,背后却要遭受这种侮辱,换做谁都无法置若罔闻。   只是闹市人多眼杂,她为免招来麻烦,不能有太过火的举动。   以至于孟洲第二天还能全须全尾地登门求亲。   他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道:“赵娘子可有受伤?”   仿佛仅仅是随口一问。   虽然以赵晏的身手,孟洲带十个仆从也未必能碰到她一根头发,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放心。   秋猎在即,他可不想她出什么意外,影响两人之间的对决。   暗探眼观鼻鼻观心:“拿到糕点没多久,赵娘子就先行离去,看起来并无异状,因此直到孟公子的仆从露面,询问后门在何处,店小二和掌柜才知楼上……发生了一场打斗。”   后几个字他有些拿捏不准,其实比起打斗,他更倾向于相信是赵娘子单方面揍了孟公子。   姜云琛想象那副画面:“做得很好。”   又欲盖弥彰道:“我是说你们。观德坊那边有新动静吗?”   暗探:“静渊王府的人去过一趟。”   静渊王世子?   被这种声名狼藉的纨绔求娶,赵晏还不得气死?   姜云琛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照此下去,只怕她很快就会对长辈们袒露真心,表示除他之外她谁都不嫁了。   毕竟有他珠玉在前,什么孟洲,什么静渊王世子,压根不可能入她的眼。   他令暗探退下,传陆平进来铺纸研墨,迅速落笔给某位御史写了一封信。   完成之后,遣人送出宫,径自起身走向门外。   陆平连忙跟上:“殿下要去何处?”   天色阴沉,冷风夹杂着雨丝,吹起姜云琛的衣袖与袍角。   他脚步不停,毫无迟疑道:“凤仪殿。”   晚膳时分,如无大事,父亲铁定在母亲宫里。   既然赵晏心有顾忌,不敢给孟洲足够的教训,那么便由他来代劳好了。   就当做赵家进宫面圣、希望把六娘子嫁给他之前,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礼。   -   到了凤仪殿一问,果然,帝后都在,正准备传晚膳。   宫人进去通报,不多时返回:“殿下请。”   凤仪殿灯火明亮,暖意融融,帝后在案边并肩而坐,姜云琛上前行过礼,开门见山道:“阿爹,儿有事禀报。”   他从东宫一路过来,尽管有内侍撑伞,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湿润水气。皇后示意他落座,令宫人斟上热茶,旋即屏退一众下人:“何事这么急?秋雨寒凉,当心生病。”   “谢阿娘。”姜云琛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阿爹政务繁忙,晚些时候还要看奏疏,我便只能趁阿爹现在有空,来阿娘这叨扰了。”   他省略细枝末节,三言两语说了孟家和静渊王府求亲的事,又道:“赵将军刚回京,他们就如此迫不及待,显然是明白希望不大,想赶早过去碰碰运气。孟元博有意攀龙附凤、为孟洲觅一良配,倒还说得过去,但静渊王……他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赵家看得上我那表叔?”   静渊王与先帝是平辈,因此姜云琛与静渊王世子年纪相仿,却要称呼对方一声表叔。   皇帝会意:“你是说,他们受人指使,希望拉拢赵家?”   姜云琛没有否认:“孟元博就罢了,但静渊王府那对脑子加起来没二两重的父子,就算洛阳的烟花柳巷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他们也只会考虑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搬去长安平康坊。若说静渊王和世子能想到主动笼络朝廷重臣,阿爹,我宁愿相信表兄会主动约我去赛马。”   他的表兄便是颜家长孙颜濬哲,皇后清楚侄儿的脾性,不禁掩唇一笑。   “我知道了。”皇帝眼中浮起笑意,私底下也没有用“朕”自称,“既然你已经开始做这件事,不妨继续留意观德坊那边的动向,往后一段时日,去赵家的人定会只多不少。”   “是。”姜云琛应下,听懂皇帝的言外之意,神色多了几分郑重,“赵将军一众将领劳苦功高,加官进爵是其应得。但有些人却未必这么想,他们身在京城,过惯了太平日子,不知将士戍守边关、奋勇杀敌的艰辛,眼见赵将军等人飞黄腾达,背地里或许还会觉得阿爹心存偏袒、有失公允。”   皇帝知道这才是他匆匆赶来的重点,默许他往下讲。   “有只现成的‘鸡’摆在眼前,明日早朝,刚好杀掉‘儆猴’。”姜云琛转述了孟洲诬蔑赵景明的那番话,又道,“阿爹放心,我已安排妥当,届时将会有人向您上奏此事。”   孟家虽有祖荫,但算不得名门望族,孟元博入仕多年,却非朝廷大员,嘉顺长公主贵为皇亲国戚,然而也只是庶出,这样不上不下的身份和地位,最适合拿来敲山震虎、以儆效尤。   孟元博官居三品以下,每月逢一、五日朝参,因月夕休沐,错过明日八月十一,便要再等十天。   所以他才紧赶慢赶,抓住最近的机会。   “阿爹无需担心孟元博不认,他若狡辩,回头就让孟洲进宫,当庭对质。”姜云琛笑了笑,已然胜券在握,“但我保证,他没这个胆量。”   孟洲估计想不到,自己大放厥词竟被店小二听去,只会怀疑是赵晏走漏了风声。   他当面编排人家父亲,于情于理都不占上风,即使是孟元博也无法为他开脱。   孟元博一厢情愿对赵家示好,还不清楚儿子因何得罪赵六娘,待他问得真相,绝对不敢争辩半句,以免把事情闹大,前因后果搞得人尽皆知,让孟家沦为笑柄。   至于孟洲是否会被家法伺候,是死是活,那就不是太子殿下要考虑的了。   抹黑国朝功臣,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薄赵晏。   咎由自取。   那是他未来的太子妃,岂能给这种玩意儿白白欺负。   皇帝见他不再言语,没有多做追问,转头对皇后道:“说来晏晏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毕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婚事,我们也须得多加留意。”   “陛下放心,我明白。”皇后莞尔一笑,“何况燕国公和赵将军都是聪明人,这个节骨眼上,赵家与谁结亲都会招致非议,唯有请陛下赐婚,才能自证清白,堵住悠悠之口。”   姜云琛犹豫了一下,表面云淡风轻道:“阿爹阿娘既然记挂赵晏,何不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皇帝从善如流,问皇后道:“阿音,你可知晏晏心仪谁家公子?”   皇后摇摇头:“我三年未曾见她,难保她在凉州的时候没有与人互许终身,至于三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知晓情爱为何物。”   姜云琛:“……”   “等她下个月进宫,我和阿瑶再探探她的想法吧。”皇后说罢,看向姜云琛,“我儿,你一言不发,似乎有心事。”   “我在想,孟家和静渊王府究竟是受何人唆使。”姜云琛收敛思绪,起身道,“耽搁了这么久,阿爹和阿娘还未用晚膳,若无其他吩咐,儿先行告退。”   “无妨。”皇后温声道,“雨还没停,不如留下一起用,等雨势小些再回去。”   姜云琛含笑婉拒:“我不请自来,已经占了不少阿爹与阿娘独处的时间,怎好得寸进尺。”   他行礼退下。   出了门,守在外面的陆平忙为他撑开伞,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凤仪殿,径直踏入暮色。   父母少时结发,多年来感情始终如一,父亲私下会唤母亲的闺名,母亲凝望父亲的眼神也满是倾慕,就像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   他和弟妹们都颇有眼色,每逢这种时候,从不在旁充当摆件。   方才与父母的对话浮上脑海,他扪心自问,如果娶了赵晏,可以做到父亲待母亲那样吗?   予她尊重,为她废除六宫,子女皆系她所出,一生一世一双人。   答案几乎在顷刻间水落石出。   他愿意的。   有道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对他一往情深,他又怎能负心薄幸? 第10章 难得对他生出几分感激。……   翌日上午,雨过天晴。   外面阳光和煦,赵晏抱着本书坐在窗边翻看,正入神,锦书匆匆走来:“小娘子,颜家少夫人造访,二少爷和少夫人让您过去见礼。”   赵晏应声,整理了一下衣饰,去往父母的居处。   花厅中,颜尚书的夫人聂氏正与赵景明夫妇谈笑风生,待赵晏与赵宏先后赶到,与客人行过礼,寒暄几句后,赵景明便要带一双儿女离席,留裴氏与密友单独交谈。   “晏晏就不必走了。”聂氏笑道,“既已长成大姑娘,留下听听也无妨。”   赵晏依言停住脚步,替她斟满喝过一半的水杯,在裴氏身边落座。   屋里安静下来,聂氏轻声道:“嘉禾,你可知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   裴氏一怔。公爹长期对外称病,皇帝体恤他年事已高,准他不去朝参,而丈夫目前还领着凉州都督府的官职,正式调任之前都无需上朝,唯一掌握消息的是大伯赵景峰,但他尚未从官署返回,也没有给府中传信。   聂氏心领神会,将从自家丈夫那里所闻如实相告。   早朝时,有御史参奏卫尉寺少卿孟元博教子无方,纵容长子孟洲公然诋毁赵景明将军。   群臣哗然,太子当庭斥责孟家父子居心叵测,一连串的诘问让孟元博无言以对,只得辩称儿子少不更事,喝醉了酒才说出那些浑话。   “太子殿下可真是半分脸面都没给人留。孟少卿羞愤得无地自容,差点没晕倒在宣政殿。”聂氏回想丈夫的转述,锋芒毕露的言辞仿佛仍在耳边。   ……   “天渊犯我边境在先,百姓不堪其扰,陛下适才令赵将军出兵迎敌,并派遣孤率军前往西域平定诸国,截断天渊后路,与赵将军夹击敌人。孟少卿,令郎就算再不学无术,也该不会以为,赵将军有权绕过陛下与孤擅自行事吧?”   “此战获胜,至少可保二十年太平,令郎愚昧无知,不懂其中关窍,尚且情有可原,但‘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勾结天渊贼喊捉贼’……这种荒诞不经的指控,远非常人能想到,孤怀疑,令郎是在含沙射影,假借攻讦赵将军,实则讽刺陛下与孤利欲熏心、蓄意挑起战争。”   “好一个‘少不更事’的孟公子。如果孤没记错,令郎也有十八岁了,赵将军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随父北上、戍守边关,反观您父子,在京中安享太平,终日花天酒地,却打心底里鄙薄保家卫国的将士,当真令人耻笑。”   ……   颜尚书是太子的舅父,关起门与妻子说这些并无顾忌,聂氏却不敢妄议储君,只能委婉地概括一二。   但赵晏亲自领教过太子那张嘴的厉害,已然能够想象当时情形。   她有种大仇得报的神清气爽,甚至难得对他生出几分感激。   尽管她心知肚明,姜云琛针对孟少卿、挖苦孟公子是为政治目的,与她并无半分关联。   如今天下大定,武将们难免会有“鸟尽弓藏”的隐忧,此举既安抚人心,也给其他持有类似想法的官员敲响一记警钟,以示皇帝赏罚分明,绝不会厚此薄彼。   孟家父子正巧送上门来,被用于杀鸡儆猴。   她坚信,如果姜云琛不是太子,散朝后孟少卿定会雇人给他套麻袋。   “颜夫人,”赵晏好奇问道,“孟公子背后讲我阿爹坏话,怎会传入御史耳中?他总不至于蠢到在大街上嚷嚷。”   “既然是御史,想必自有门路。”聂氏道,“晏晏,所谓‘隔墙有耳’,绝非危言耸听。”   不对。   当日孟公子附近仅有她一人,如果某位御史藏在角落,把他说的话听去,定然也看到了她和孟家仆从们动手。   那御史公开上奏,不怕孟少卿矢口否认,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孟少卿不敢让孟公子出来对质。因为另一个证人是赵将军的女儿,她断不会在涉及父亲名誉的事情上撒谎。   可她的存在却完全被隐去了。   她暗忖,如果自己是御史,既然知道整个前因后果,肯定会把孟公子行为不端、冒犯赵将军女儿的事一并上报,让他罪加一等。   但那名御史却绝口不提她半个字眼,仿佛在刻意保护她,避免她成为人们的谈资。   她前思后想,压根不记得祖父或父亲与哪位御史交好。   而且,她离京三年,现任的御史们未必能认出她的身份。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御史背后另有其人。   “想不到孟公子小小年纪,竟如此……”裴氏心情复杂,最终摇了摇头,“陛下怎么说?”   “发配孟少卿去安西都护府任职,孟公子一同前往,美其名曰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切身体会镇守边疆的辛苦。”聂氏道,“孟少卿除了谢恩,也别无选择。”   赵晏有些意外。   安西都护府距京城数千里,路途艰难、环境险恶,无异于贬官流放。   孟少卿父子对军务一窍不通,在都护府很难受到重用,只能从事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除非皇帝心血来潮调他们回京,否则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完了。   原本孟公子凭借祖荫和皇室血缘,多少能捞个一官半职,但现在,连留在京城都成了奢望。   她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此乃其一,另外,因徐尚书近日有告老还乡之意,陛下向众臣询问兵部尚书的合适人选,不少人推举了赵将军,包括一直与燕国公不对付的左仆射。”聂氏压低声音,“夫君在朝为官,这种时候不好亲自登门,便让我过来与你说一声,让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裴氏笑了笑:“有劳你,也请代我对颜尚书道谢。”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聂氏拍拍她的手背,看向赵晏,“只是晏晏的婚事会更难办了。”   皇帝对赵景明的重视昭然若揭,不免有各怀心思之人上门求亲,赵家为图自保,须得避过位高权重的家族,但若低嫁,又委屈了赵晏。   聂氏也有女儿,设身处地,不禁对面前的少女充满了怜爱。   她一直很喜欢这孩子,没做成婆媳,内心甚是遗憾。   赵晏却浑不在意:“颜夫人不必为我挂怀,大不了我谁都不嫁,下个月入宫,就请求陛下允许我从戎,或许十多年后,我会成为又一个‘赵将军’。”   聂氏对上她清澈见底的眼眸,不由一笑:“你这丫头,倒是会逗人开心。”   -   与母亲一同送走颜夫人,赵晏径直去往赵宏的居处。   她删繁就简,告知弟弟来龙去脉,末了,道出自己的推测。   “八成是店小二无意听见孟公子的那番话,然后有人不知用什么方式打探到了消息,又传给某位御史。我要再去一趟明月楼,弄清是何人所为。”   “我陪阿姐。”赵宏不假思索地答应,顿了顿,“阿姐认为,那人别有居心?”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在监视我们……或者说是赵家,我们从进城那一刻就已经被盯上。”赵晏道,“孟公子碰巧赶上时候,做了倒霉鬼。”   “他活该!”赵宏啐道,想到孟少卿父子即将去西域喝风吃沙,满腔怒火才平复些许。   两人与父母说了声,便让家仆备马,朝大门外走去。   行至前院,突然被人喊住:“晏晏,阿宏。”   是堂姐赵五娘。   赵五娘飞快走上前来,试探道:“你们是要出去吗?”   得到肯定,她略作犹豫,凑到赵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没问题。”赵晏按捺笑意,待赵五娘红着脸跑开,对一头雾水的赵宏道,“堂姐也去南市,我们等等她。”   赵宏愈发疑惑,堂姐想出门,找两个婢女仆从作陪便是,为何非要与他们一起?   两人等了片刻,赵五娘却迟迟没有返回,赵晏正想着去她闺房查看情况,就见郑氏身边的仆妇迎面走来:“六娘子,五娘子有些事情耽搁了,你们不必再等。”   “好吧。”赵晏点点头,与赵宏离开。   -   策马出府,赵晏道:“阿弟,我们先去一趟望云楼,见一见太学博士霍博士家的二公子。”   赵宏恍然大悟:“堂……”   “旁的回头再说,走吧。”赵晏打断他,话音未落,已绝尘而去。   堂姐的心上人约她暗中见面,她不敢让伯父和伯母知晓,便求助于自己和弟弟。   可惜还是被伯母看出端倪,将她拦下。   伯母心比天高,必然瞧不起正六品上的太学博士,又怎会容许堂姐与霍公子纠缠不休?   她这做堂妹的爱莫能助,唯有与霍公子见面,代堂姐解释清楚,请他拿主意。   赵晏兀自盘算着,殊不知她方才那两句话已一字不落地被太子的暗探听到。 第11章 可见“开枝散叶”也是过……   与此同时。   马车停在宋国公府,姜云琛下车,恭候多时的宋国公长子将他迎入府中。   先帝有不少庶出弟妹,嫡亲的却仅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两人,后者嫁与宋国公为妻。   今日是宋国公六十大寿,国公府车马盈门,宾客络绎不绝,大多都是皇亲国戚。皇帝念在姑母嘉宁长公主的面上,也派太子前来道贺。   姜云琛随宋国公长子去往后园,沿途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花林曲池令人目不暇接,金银玉石、绫罗绸缎为饰,愈发显得富丽堂皇。   他并非初次来这里,早已知晓宋国公阖府上下喜好奢靡、贪图享乐,但看到高悬枝头不计其数的夜明珠与穿行林间的珍禽异兽,还是不觉皱了皱眉。   铺张程度与日俱增,而且论排场,皇帝的生辰都被衬得只能用“寒酸”来形容,唯有临川王的寿宴可一较高下。   他那两位叔祖父和姑祖母仗着自己辈分高,挥霍成性、有恃无恐,身边沾亲带故的也越来越放肆了。   “殿下,这边请。”宋国公长子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人工湖,当中架起数座水榭,歌女舞姬乘船穿梭其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   姜云琛踏着汉白玉雕琢的廊桥,行至宋国公夫妇面前,已然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侄孙见过姑祖父、姑祖母,恭祝姑祖父福寿安康。”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宋国公笑得红光满面,“快请坐。”   在场众人悉数起身行礼,嘉宁长公主望向其中一名少女,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那少女容色娇羞,上前几步,便要在姜云琛身畔落座。   姜云琛不动声色地错开,坐在了宋国公旁边单独空着的位置。   他顺手拿起一只切开的石榴:“皮薄个大、果实晶莹,姑祖父好口福。”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是完全被这玩意儿吸引了注意。   宋国公的视线黏在美貌舞姬身上,眯着眼睛笑呵呵道:“都是自家庄子里种的,殿下若喜欢,老夫令人为您装几筐带走便是。”   姜云琛谢过,掰了一块放入口中,对隔空投来的灼灼目光置若罔闻。   那少女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徒留婢女们慌忙叫道:“郡主!”   姜云琛略带惊讶地抬眸:“明德郡主怎么就走了?姑祖母,她莫非是不待见侄孙?”   嘉宁长公主:“……”   她笑了笑:“怎会?许是身子不舒服,让她去休息吧。”   姜云琛便没再多言,专心致志地剥起自己的石榴。   明德郡主是宋国公长子唯一的嫡女,嘉宁长公主一直想让这个孙女坐上太子妃之位。   他觉得,她们还是做梦比较实际。   宴席即将开始,宾客们纷纷落座,这时,一阵喧闹由远及近。   循声望去,竟是嘉顺长公主哭哭啼啼,枉顾下人劝阻、直奔主位而来。   一见面,她便给嘉宁长公主跪下,泣不成声道:“阿姐,求您救救我!”   嘉宁长公主连忙扶起她:“阿妹何必行此大礼,有什么事慢慢说。”   姜云琛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压下险些按捺不住的轻笑。   他曾祖父没什么毛病,就是孩子生得太多,两位长公主的年龄分明可以做母女,却要姐妹相称。   这些所谓的皇室成员一个比一个烂泥扶不上墙,骄奢淫逸又毫无建树,除了增添一点人口户籍之外别无他用,每年还要挥霍巨额的银钱吃喝玩乐。   可见“开枝散叶”也是过犹不及。   嘉顺长公主抽抽搭搭地说了早朝发生之事,不等姐姐表态,又扑通跪在太子面前,祈求道:“殿下,小儿酒后失态、口不择言,我和驸马定会狠狠责罚,还请您与陛下高抬贵手,不要将他和驸马逐出京城,我就这一个儿子、一个丈夫,没了他们,您让我怎么活!”   姜云琛避过她的大礼,俯身去扶她,嘉顺长公主原本还想挣扎,力气上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只得顺势站起身,犹在抽噎不止。   “姑祖母这话说的,什么叫‘逐出京城’?”姜云琛轻轻一叹,认真道,“陛下有意让令郎外放,是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否则洛阳群英荟萃,待职的进士都能从皇宫排到城外,加上那些天纵奇才、门庭显贵的世家子孙,以令郎的资质,只怕下辈子也轮不到他。您该理解陛下的苦心。”   嘉顺长公主的脸色青白交加,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倒。   姜云琛示意婢女扶住她,安慰道:“驸马相伴同行、言传身教,令郎在安西都护府定会大有作为。如果您放心不下,侄孙可以去向陛下求情,准您一家团聚。”   嘉顺长公主霎时面无血色,变得哑口无言。   嘉宁长公主打圆场道:“殿下,都是自家人,何必做得太绝。”   “姑祖母教训得是,是侄孙惹两位姑祖母不快。”姜云琛拱了拱手,“大好的日子,侄孙就不在这扰人兴致了。侄孙先行一步,送姑祖母回府,诸位慢用。”   说罢,对嘉顺长公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嘉顺长公主心有不甘,但太子的话音不容置辩,她再闹下去,倒像是故意破坏宋国公的寿宴,只得掩面离开。   姜云琛对宋国公颔首致意,随之而去。   宋国公满足于他送来的贺礼,对其中一件南海沉香木雕刻的佛像更是爱不释手,丝毫不计较他中途离席,转而招呼其余客人继续饮酒作乐。   园中恢复热闹,众人心照不宣,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   嘉顺长公主怎敢让太子送自己回府,一出门,便寻托辞率先离去。   姜云琛终于不用再忍受里面的烟斜雾横、脂粉浓郁,接连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颇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不禁慨叹父母偏心,从不让阿瑶应付这类场合,每次都是他孤军奋战。   登上马车,陆平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对他说了几句话。   姜云琛微微一怔,像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赵晏要去见霍二公子?”   “可是他们从未……”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到,霍博士祖籍凉州,霍二公子没准真与赵晏认识。 第12章 一墙之隔,赵晏就在那一……   姜云琛原本做了天/衣无缝的计划。   用孟家祭刀是皇帝默许,他特地选择了一名身份特殊的御史来完成这场弹劾。   那位御史早年寂寂无名时,某次回乡探亲路遇劫匪,幸而赵景明途经该地出手相助,才保住一条性命。此事鲜为人知,就连赵景明本人都早已抛诸脑后,却瞒不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太子。   御史收到他的信,果然不负所望,早朝时一通慷慨陈词,把孟元博批得狗血喷头。   虽然孟洲无法亲自“享受”这份待遇,但他声名扫地、仕途终结,也算帮赵晏报了仇。   至于拔擢赵景明为兵部尚书,皇帝早有此意,试探过群臣的态度,几乎已是板上钉钉。   只待十天半月走完程序,赵晏作为燕国公的孙女、兵部尚书的女儿,嫁进东宫堪称门当户对。   她的伯父在朝为官,想必消息很快就能传回府中,这个时候,她应当喜不自胜,或许正憧憬着与他的婚事,怎会撇开婢女仆从、仅有弟弟作陪,去见什么霍公子?   还一副非常急迫的模样,不等赵宏发问,就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   姜云琛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霍公子近三年是否回过凉州,他目前无从得知,而且就算此人确实与赵晏相熟,也不足为奇,赵晏性情爽朗大方,人缘素来很好,兴许霍公子仅仅是她的故交。   但莫名地,母亲昨日所言却翻来覆去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我三年未曾见她,难保她在凉州的时候没有与人互许终身。   如果只是普通旧识,何必掩人耳目,甚至对赵宏都三缄其口?   若非年轻女子单独出门容易引人注意,她是不是打算连弟弟都不带?   种种猜测接二连三地冒出,不由分说地侵占他的神思,他心头一阵发闷,但转念一想,倘若赵晏当真移情别恋……   那就罢了,总不能厚着脸皮求她回心转意。反正还没定亲,他又不是非她不可,现在这么想,不过因为她对他尺素传情在先,他好心成全而已。   打定主意,他决计回宫,却蓦然发现车驾已经开始辘辘前行。   陆平觉察到太子一瞬间的迷惑,小声道:“殿下,您说去梁国公府。”   梁国公府,他外祖父的宅邸。   去那里做什么?   难道是念及东宫的车驾过于招摇,不便前往南市,又或者因为赵晏的目的地“望云楼”是扬州纪氏、他外祖母家名下的产业,他想请外祖父母行个方便……   等等,这些都不是重点。   关键是,他什么时候下的命令?   “奴婢问了两次,您都说去梁国公府。”陆平小心翼翼道,“还说要向梁国公借一辆马车。”   姜云琛:“……”   现在调头还来得及吗?   马车适时停住,陆平低头看向地面:“殿下,梁国公府到了。”   梁国公府与宋国公府所在的里坊相邻,加上太子的身份开路,往来不消半炷香的时间。   姜云琛:“……”   算了,来都来了,问候一声也好,就当顺道探望外祖父一家。   他才不去什么南市望云楼。   梁国公府门前的守卫远远看到太子车驾,忙不迭进去通报。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从反方向驶来。   颜濬哲今日携妻子去拜会好友,刚刚回到府上。   下车后,与姜云琛迎面相遇,不禁惊讶:“今儿个什么风,居然把殿下吹来了。”   “表兄,表嫂。”姜云琛微笑与二人打招呼,话到嘴边,却不受控制地拐了个弯,“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马车吗?”   -   南市,望云楼。   赵晏与赵宏拾阶而上,进入雅间。   霍二公子已在等候,望见赵晏,先是一怔,待她摘下帷帽,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掺杂着失望的疑惑。   赵晏自报身份,委婉解释道:“家姐临时被伯母传唤,无法前来赴约,请霍公子见谅。”   霍公子心思敏捷,当即明白她话中之意,叹息着从衣襟中取出一封信,客客气气道:“可否请赵娘子帮忙交给阿娴?”   他的神色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寥落,目光却坚定。   赵晏应下,霍公子礼貌一笑:“劳烦二位了,二位此时赶来,想必还未用午膳,不如在下请客,算作答谢。”   他态度和善,赵晏和赵宏便没有拒绝,一边等候上菜,一边随意闲聊。   霍公子来自书香门第,见识与谈吐均不俗,三人相谈甚欢,气氛很是融洽。   这时,赵晏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若在平常,她也不会特别留意,但思及今日出门所为之事,不由多长了个心眼。   似乎是有人刻意放慢步伐,悄然向他们的位置走来。   她屏息凝神,下意识扣住了袖中的匕首。   但那人只在门口停顿了一瞬,就移向隔壁。   赵宏见她一动不动,出声提醒:“阿姐?”   “抱歉。”赵晏松开手,若无其事地续上方才的对话。   -   姜云琛觉得自己定是吃错了药。   不然怎么会来这里,还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生怕被赵晏发现——尽管他已经更换便服,又让陆平从街边商铺买了一顶斗笠。   他在空无一人的雅间落座,心虚地将帽檐压下几分。   一墙之隔,赵晏就在那一边。   望云楼掌柜认出梁国公府的马车,以为他是代贵人前来办事,问他需不需要做些手段,将隔壁雅间的对话收归耳中,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虽然他很想知道赵晏与霍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不愿偷听壁角。一来这样太不尊重人,他不屑为之,二来,若是赵晏果真变心,与霍公子有了瓜葛,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然而思绪却信马由缰。   赵晏没有支开赵宏,应当不会与霍公子说什么悄悄话,或许确是他想多了。   但他们怎么还未结束?难不成,赵晏要和那霍公子共用午膳?   啧。   他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半个石榴之外滴水未进,她却与别人吃香喝辣。   偏偏还没地方说理,谁叫他脑子不清醒,非要莫名其妙地跟过来。   定是今天接触宋国公府那群人的时间太长,沾染了他们的愚蠢和傻气。   -   赵晏听得那动静完全消失,顿了片刻,起身道:“失陪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戴上帷帽,自然而然地推门而出。   赵宏和霍公子只当她想加菜,或有事询问店家,谁都没阻拦。   赵晏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径直走向隔壁雅间。   旋即,她攥紧匕首,毫不犹豫地推开! 第13章 混账!不要脸!   姜云琛沉浸在自我反思中,还想着回宫与父母商量,以后能不能少派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国公府、公主府,免得被染上晦气,冷不防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突然破门而入!   他吓了一跳,由于帽檐遮挡,没能第一时间看清来者容貌,但那绯红色裙裾撞入眼帘的一瞬间,他如临大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住头上的斗笠,迅速起身后撤。   赵晏原本没想与人动手。   她以为,干盯梢这一行的多少会沉得住气,甚至做好对方抵死不认的准备,盘算着该如何套话。她把匕首藏在手里,也只是以防万一。   可谁知道刚一照面,那人就露了怯,手忙脚乱,简直是不打自招。   世上怎会有这么笨的探子?   眼见那人展动身形似是想逃,她一把丢开影响视线的帷帽,飞快出招,截断了他的去路。   姜云琛始料未及,时隔三年与赵晏重逢,竟是这样一幅场面。   一切仿佛回到初见之日,而今她连客套都省去,上来便要与他打架。   要命。   如果给她认出……嘶,他还是挖个地洞钻进去得了。   姜云琛悔不当初,比起被赵晏揭穿,他还不如留在宋国公府和那群酒囊饭袋推杯换盏。   但眼下压根容不得他分神,她的招数又快又准,阻拦他逃脱之余,居然试图掀掉他的斗笠。   他却只能躲闪,不敢予以回击。   她与他从小打到大,太熟悉彼此的习惯和招式,但凡一交手,他的身份就不再是秘密。   赵晏一击不中,有些惊讶,这探子看着傻里傻气,身手竟不错。   他在狭小的空间内挪腾转移,几次险些被打到,却始终不肯出招自保,只死死捂住斗笠、顺势用手臂遮盖脸面,似乎隐藏真容才是头等要务。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晏当即不再留情,匕首出鞘,手腕一转便朝对方刺去。   这一招只为虚张声势,她无意伤人性命,而是要逼他防守,放弃保护那劳什子斗笠。   匕首如闪电般袭向那人腰腹,他不得不伸手来挡,赵晏趁机卸去力道,出其不意地探到上方——   斗笠刹那间飞起。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头撞上他的肩膀。   他仿佛预料到她的招式,不偏不倚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匕首走势偏移,他猝不及防地勾住她的腰,迎面将她抱入怀中。   与其说是抱,更像是按,他用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肩上,让她无法看到他的面容。   赵晏登时怔住。   第一反应是,他不怕的吗?他难道笃定她不会杀他?   她双手并未受限,还持有武器,他背后空门大开,她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而且他只顾着拘束她上半身,全然不管她的腿,她稍稍一屈膝,就能击中他的要害。   可鬼使神差地,她停止了动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感到些许似曾相识的气息。   ——此情此景,好像从前在哪里发生过一样。   -   短短三五招,虽然两人都有所保留,尽力不弄出太大声响,但还是被赵宏觉察。   赵宏心神一凛,来不及与霍公子解释,起身推门而出。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隔壁,就见眼前掠过一抹残影。   赵晏被人以极其暧昧的姿势拥在怀里,从二楼纵身跃下。   绯红色的裙角一闪而过,消失在敞开的窗边。   “阿姐!”   -   一落地,那人立刻退开,反手将外衫罩在头上,施展轻功落荒而逃。   正午时分,南市熙熙攘攘,他不敢飞檐走壁,只能见缝插针往人群里钻。   但他和赵晏“从天而降”,已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惊呼四起。   赵晏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大声喊道:“登徒子非礼啊!”   少女嗓音清亮,顿时有更多人看过来,几个热心的二话不说便骑马去追。   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姑娘莫怕,待那登徒子被捉到,我们帮你作证,一起给他送去官衙!”   “光天化日之下,登徒子竟如此胆大妄为,还有没有王法了?”   “必须让他狠狠吃个教训!”   赵宏迟来一步,将掉落在地的帷帽递给赵晏:“阿姐,我也去……”   “不用了。”赵晏拉住他的手臂,“已经有好心人帮忙追捕,你哪比得上人家骑马快。”   人群越聚越多,她戴上帷帽,望着那“登徒子”逃走的方向,不由捏了捏拳头。   鼻端还残留着他衣服上淡雅的熏香,腰间一圈莫名有些滚烫,身躯紧贴的感觉经久不散。   仅仅一个拆招,她已识穿他强弩之末的伪装。   竟是姜云琛那个混蛋。   他以为能瞒过她吗?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当她傻?   再说了,打架就打架,有本事堂堂正正的来,动手动脚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与他交手无数次,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战况激烈的时候,整个压在对方身上都不稀奇。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次与以前不大相同。   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赵晏深呼吸,胸口急剧起伏,在心里默默问候了姜云琛三百遍。   混账!不要脸!   赵宏懊丧自己没能及时发现情况,又有些担心姐姐,不禁侧头望向她。   碰巧一阵风吹过,轻轻扬起她的帷帽,他看到她白皙如玉的面颊染上绯色。   ……阿姐果然被那登徒子气得够呛。 第14章 “抓到你了,登徒子。”……   听到赵晏那一嗓子,姜云琛便知大事不妙。   古人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本朝正值河清海晏、歌舞升平,京畿富庶之地,百姓的正义感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人欺负,家中有女儿或姊妹的都无法坐视不管,身后传来马蹄声,伴随着“站住”的叫喊,距离他越来越近。   他觉得自己今日简直昏招迭出,鬼使神差地跟来南市,赵晏现场抓包,却顾念颜面不肯跳窗,妄图从正门逃走,最后弄巧成拙,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当机立断从窗户翻出去,那么他早已功成身退。   这要真闹到官衙,恐怕会承包京中百姓未来一个月的谈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升斗小民,都得笑掉大牙。   太子当街非礼赵将军的女儿,被热心人扭送至官府……不是,那怎么就算非礼了?他事急从权,转瞬便放开了她,再者,若非她掀他斗笠在先,赵宏不由分说闯进来在后,他至于慌不择路吗?   然而现在无处评理,他想象那幅难以言喻的画面,顿时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亏得他熟悉南市的布局,一路左躲右闪,直奔商铺林立的地方。   人群愈发密集,马匹行动受限,他趁机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七拐八拐甩脱了后面的追兵。   他不敢多做停留,抄近路绕去了望云楼后门。   都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赵晏肯定想不到他会杀一个回马枪。   她铁定没有认出他,否则也不至于反应那么激烈。   但愿不要给她留下心理阴影,让她以为自己被一个陌生人占了便宜。   而他——   他付出这么大代价,被当成登徒子穷追猛赶,岂能一无所获地回去?   至少得弄清楚她和霍公子的关系。   -   预料之中,追捕登徒子的人返回,面带歉意地表示跟丢了。   赵晏谢过他们,与赵宏及霍公子上楼。   进入雅间,赵宏连忙道:“阿姐,你还好吧?方才怎么回事?”   “无碍。”赵晏摇摇头,“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想着去隔壁看看,然后就撞上了那登徒子……没什么,我以为我能制伏他,谁知被他摆了一道。”   赵宏记得她这趟出门的目的,心中蹊跷,但念及霍公子在场,又不便多问。   见她的神色恢复如常,才稍许放下心来。   赵晏摸了摸衣襟里的信,所幸没有在打斗中弄丢。   霍公子面露感激:“赵娘子平安无事就好,信件倒是其次。”   他看向桌案:“饭菜有些凉了,在下让小二拿去后厨,帮忙热一热。”   说罢,又颇不好意思道:“在下只是不想浪费食物,并非对客人吝啬,二位若不愿意,可重新点菜,这些交给在下带走即可。”   姐弟两人听得此言,对他好感倍增,赵晏起身道:“我去叫人来。”   “还是我去……”赵宏正欲争抢,她已推门而出。   赵晏与店小二说了加热饭菜的事,却未立刻回去,而是混在进进出出的顾客中,悄无声息地绕到后门。   她知道这座望云楼的归属,以前姜云琛带她和姜云瑶来过几次,为求低调,都是绕后门。此时她有种强烈的直觉,他一定还没走。   果不其然,她透过敞开的门扉,看到了梁国公府的马车。   今日是宋国公寿辰,姜云琛须得前去道贺,她和弟弟出门时,他必然已在宫外。那厮绝不可能乘坐东宫的车驾招摇过市,向梁国公府借车是最便捷的选择。   她略作思索,转身离开。   弟弟和霍公子还等她一起用午膳,总不好再继续耽搁。   姜云琛费尽心思跟踪她,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目的,她倒要看看,他的耐心能坚持到几时。   -   姜云琛生怕重蹈覆辙,直接回到马车里,迅速换掉身上的衣服。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上车前让陆平多拿了一件襕袍以备不时之需。   陆平看他归来,如释重负地松出口气。方才太子不让他跟随,他便留在下面等候,岂料没过多久,就听到赵娘子的声音,他大吃一惊,忙奔出去,只来得及望见太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显然,殿下出师不利,时隔三年再次与赵娘子交手,没能占得半点上风。   姜云琛用锦帕擦了擦额头沁出的薄汗,接过他呈来的水一饮而尽。   陆平识趣地没提刚刚的事,拿出扇子为他鼓风,请示道:“殿下可要回宫?”   “我歇一阵再说。”姜云琛靠上软垫,假意闭目养神,“你看着些,他们走的时候告诉我。”   陆平明白他说的是谁,领命退了出去。   车厢内归于安静,视觉关闭,思维却变得异常清晰。   赵晏的身手大有长进,看来在凉州并未荒废功夫,她长高了不少,还好他也没落下,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脑袋恰好抵在他的肩膀。   那个“拥抱”纯属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他立马就收回了手,但她的体温竟固执地停留在他的掌心,长久挥之不去,连带整条手臂、乃至胸前都有些发烫。   他想到与她初次相见,粉雕玉琢的女孩站在满园琼花玉树间,像个漂亮而精致的娃娃,一双水蒲桃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嗓音清脆悦耳,坚持要帮朋友找回丢失的首饰。   彼时他完全不相信,应选还没开始,阿瑶怎会与她成为朋友?   何况那么一段距离也不算近,她自称一路跑来,却脸不红气不喘,根本就是在撒谎。   他把她默认成和阿瑶一样的女孩,五岁的小娘子,怎可能有这么好的体力?   换做阿瑶,走的快些都会呼吸急促。   然后,她用切实行动证明,是他低估了她。   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把她当做寻常的小娘子,而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除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的对决,比武更是家常便饭,所谓“男女大防”,于两人而言形容虚设。   直到三年前——   他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打住,但却适得其反。   驱散回忆,刚才的画面反而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少女身形挺拔、姿态矫健,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分明是很矛盾的感官,竟巧妙地融为一体。   到底是和以前不同了。   周遭的空气莫名有些灼热,姜云琛睁开眼睛,从手边的橱柜中抽出一本书。   他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再胡思乱想,可真要变成个登徒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怀疑赵晏已经趁陆平不注意的时候离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赵娘子,赵娘子您留步……”   是陆平的声音。   姜云琛神思凝滞,想要躲藏却已来不及。   马车的车窗并不足以让他逃出去,下一瞬,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一阵泛着清幽香气的风涌入,赵晏红衣似火,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他面前。   “抓到你了,登徒子。” 第15章 她的鼻尖几乎与他相贴。……   陆平阻拦失败,在旁无奈道:“殿下,赵娘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陆平:“……”   打扰了。   他识趣地转身离开,被姜云琛叫住:“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再敢放进来一个,我就把你丢在望云楼洗盘子。”   “是。”陆平应下,一溜烟跑走。赵六娘他没办法,旁的还是不成问题。   霎时,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最终,姜云琛率先出声打破沉寂:“赵晏?真巧,你怎么会在这?刚刚你说什么……登徒子?哪里有登徒子?”   他望着她,神色中流露几分真情实感的无辜与疑惑。   赵晏:“……”   她凝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些许端倪。   车厢中的光线半明半昧,他的眼瞳宛如纯粹不掺一丝杂质的墨玉,泛着清透色泽,纤长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眼角的泪痣给这张人畜无害的面孔平添了几分诱惑。   窗帷掀起一角,旁边的桌案上扣着本书,他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中,面容愈发显得轮廓分明,昔日少年的稚嫩逐渐褪去,精雕细琢的五官恰似上天最慷慨的恩赐。   他依旧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郎君。   当初,她便是被这张脸蛊惑心神,一时冲动,写下了《凤求凰》中的那句话。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因为美色当前而放他一马,悠悠在地毯上盘膝落座,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叹息道:“方才有个登徒子藏头露尾、窥伺我的行踪,我把他揪出来之后,本想押去官府,岂料他发现自己打不过,就用了些不上台面手段暗算我,简直无耻至极。”   姜云琛:“……”   他轻咳一声,点头附和:“是挺可恨。”   赵晏却不肯善罢甘休,她从袖中拔出匕首,在细长灵活的指间转动把玩:“我真后悔手下留情,就该给他一刀放放血,或者往那里狠踹一脚,让他永远别想再作案。”   “赵晏,赵娘子,”姜云琛叹了口气,表面一本正经,耳朵尖却不易觉察地染上绯红,“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讲话能不能含蓄些?”   “我向来如此,殿下头一天认识我吗?”赵晏笑意盈盈,不答反问,如愿以偿地看到那抹嫣然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姜云琛难得哑口无言,顿了顿,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还要去抓登徒子,别耽误时间了。”   “可是我亲眼看到他跑来这边,消失在殿下的马车附近。”赵晏环顾四周,“你确定他没藏进车里?他能在我手底下逃脱,还算有点本事,我怕你一不留神被他伤到。”   姜云琛:“……”   他觉得赵晏必定是故意的。   马车统共就这点地盘,去哪藏那么大一个人?   她的余光一直有意无意向他扫来,难道是怀疑他被登徒子夺舍……   呸。   什么登徒子。   而且她后半句几个意思?   从她手底下逃脱、还算有点本事的,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到他?   就差把“瞧不起人”四个大字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了。   姜云琛的腹诽一句接一句,却只能忍气吞声,搪塞道:“多谢关心,他应当是逃去了别处。你还是尽早返回,免得让家里人担心……你同谁一起来的?小三郎?”   赵晏见他故作淡定,便顺水推舟:“没错。”   又道:“今日是宋国公大寿,殿下怎么没去赴宴?”   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云琛正思考如何询问霍公子的事,随口道:“我本来就不愿意和他们扎堆,加上嘉顺长公主无理取闹,嘉宁长公主在旁边拱火添柴,我听着烦不胜烦,索性先走一步。”   然后不回宫、不去梁国公府,专程绕路来南市,到了望云楼不用午膳,却躲在马车里看书。   这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赵晏有心调侃,但想到他对付孟家也算帮她的忙,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起身:“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殿下清净了,告辞。”   说罢,掀开车帘便要出去。   姜云琛下意识想叫住她,但话未出口,赵晏突然折身回来,将一样物品递到他面前。   是他掉落在雅间里的斗笠。   姜云琛脸色微变,抬手去接,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止住动作,却为时已晚。   “你知道这是什么?还是说,这就是你的东西?”赵晏一把将斗笠拍在他胸前,整个人倏然凑近,成功从他微微收缩的瞳孔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慌乱。   她跪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体前倾,大半个重量都支撑在那一只手,她的鼻尖几乎与他相贴,已经可以感觉到他稍显紊乱的呼吸和斗笠之下急促的心跳。   此君装傻充愣的本领炉火纯青,可身体的反应却不会说谎。   是以她故意去而复返,只为杀他个措手不及。   姜云琛有心辩解,但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竟丧失了所有语言。   她早已不再是三年前稚气未褪的女孩,明媚夺目的容貌犹如灿烂朝阳,眼眸清澈见底,映出他的影子,肌肤欺霜赛雪,宛若素白无瑕的冷玉,鼻端的气息却温热,夹杂着清甜芳香,与他的吐纳交缠在一起,俨然不分彼此。   霎时间,他仿佛看到了遥远天山上的冰雪,又如同置身烈日下的戈壁荒漠。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垂眸望见她柔嫩似花瓣的唇,又慌忙移开。   再往下,脖颈秀美莹白,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他触电般别过头,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阖上双目。   赵晏只当他做贼心虚,飞快地捉住他的手腕,摸到疯狂跳动的脉搏。   “睁眼,别装瞎。”她对他这副掩耳盗铃的模样非常鄙夷,“敢做不敢当?可惜现在人赃俱获,登徒子,你还不认罪?” 第16章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姜云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倒不是故意装死,只因赵晏此刻离得太近,他怕稍有不慎就会与她产生接触。   方才搂腰还能说情非得已,倘若鼻子或嘴唇碰到一块,他今天非得坐实这登徒子的罪名不可。   虽然她早晚会嫁给他,但现在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何况大白天的,日头高照、光线充盈,耳鬓厮磨成何体统?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赵晏颇有定力,维持着姿势,把姜云琛细微的表情变化悉数收归眼中。   他羽扇般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抿紧,绯色已然从耳朵扩散到了脸上。   她不禁纳闷,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任何非礼的举动,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如果说是因为她摸了他手腕一下,那他严丝合缝地把她箍在怀里的时候,怎么就没生出一星半点的羞耻心?敢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转念一想,难道是被她戳穿,证据确凿,他无地自容了?   但又立马否定。不可能,他的脸皮绝对没有这么薄。   斗笠下,他的心跳愈发剧烈,咫尺之遥的呼吸却悄然消失。   赵晏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闭气。   行,有本事他就继续装,看到最后是她胳膊先酸,还是他先把自己憋死。   她胜券在握,更加气定神闲,另一头,姜云琛却如坐针毡。   他宁愿被赵晏拖出马车,两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狭小而寂静的空间里,每一须臾都被无限延长,隔绝视线和嗅觉,触感却束手无策,她的气息轻拂在皮肤上,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涟漪。   他的心尖也像是被什么扫过,有些痒,又有些麻。   半晌,他坚持不住,只得缴械投降,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地商量道:“赵晏,三司会审都讲究先礼后兵,你这个样子,我根本没法说话。”   这算是松口了,赵晏得胜而归,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重新坐回地毯上。   姜云琛终于能够自由呼吸,胸腔内的喧嚣逐渐偃旗息鼓,停滞许久的思维缓慢恢复运作。   赵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匕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看来今天必须给个交待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斗笠放到一边,喝杯水清清嗓子,直截了当道:“我确实在观德坊安插了人手,但并非监视你,而是为了揪出孟家、静渊王府之流,以及那个心怀鬼胎的幕后主使。”   既然瞒不下去,干脆主动坦白,再说,他也未曾撒谎,只是混淆视听、隐藏了另一重目的。   绝不能让她知道他在惦记她的婚事,否则他这张脸真没地方搁了。   “我相信燕国公家风正直,绝无不臣之心,但旁人却难说。赵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有不计其数的眼睛盯着,我须得让他们现出真身、无处遁形。”他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我的探子都在贵府出门后第一个路口以外,断然没有窥探贵府隐私之嫌,此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骗你,我……”   赵晏用匕首鞘抵住他的唇,将剩余的立誓打断在空气中。   她忍俊不禁,对上姜云琛蓦然睁大的双眼,悠悠道:“殿下至于如此紧张吗?这幅架势,怎么搞得像我在刑讯逼供一样。”   可不就是刑讯逼供。姜云琛心道,眼看她身子微微前倾,登时一动都不敢动,唯恐她故技重施、整个人凑过来。   好在赵晏及时落下手,将匕首收回袖中。   他的解释与她所想分毫无差。   其实认出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应是孟公子当日离开之后,在路上对孟少卿交代了与她在明月楼结怨的事,正巧被姜云琛的暗探听到,他顺藤摸瓜,派人找到店小二,听罢来龙去脉,当即联络御史进行了一场弹劾。   他认为孟家和静渊王府皆是受人指使,有意勾结朝廷重臣。   因此他故意拿孟元博父子开刀,算作给他们背后之人一个警告。至于静渊王府能逃过一劫,全凭静渊王父子作为废物点心,在朝中没有实职,令人无从下手。   她感到意外的是,姜云琛竟毫无保留地相告。   皇帝与皇后感情甚笃,对发妻所出的嫡长子也是器重非常,从未有过天家父子之间的猜忌和龃龉,许多事情都是放心交给他去做。   为君者手眼通天,自然会有些不为人知的门路,用来掌握朝臣的动向,但人正不怕影子歪,她信任父祖叔伯的品行,一向不以为惧。只没想到,姜云琛会与她说起这个。   细想来,他所言倒不假,出府后第一个路口,已经不在赵家的范围内,孟公子背后非议她,至少要走到那里。   而她今日与弟弟提起望云楼与霍公子,也是确保不会被下人们听见才敢做声。   “殿下言辞恳切,我姑且信了。”赵晏点点头,余光瞥见姜云琛肩膀稍稍一松,是她最熟悉的、如蒙大赦的模样。   她的话锋倏地一转:“但还有件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来南市做什么?”   “堂堂太子殿下,居然和暗探抢活计,而且,”她嗓音一顿,倾身直视他的眼睛,“你明显不够格,事情没办成,还被人当成登徒子追了三五条街,殿下,你跑得累不累?”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姜云琛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但他背靠车厢,已无路可退。   姜云琛:“……”   说话就说话,这么一惊一乍的,他迟早得被她吓死。   她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行为,到底谁才是登徒子? 第17章 甜的。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赵晏乐不可支。   既已查明真相,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确定不是有人针对赵家、图谋不轨,便无需再深究。   至于姜云琛为何来南市,她除了有些好奇,完全没往自己身上联想。毕竟他堂堂储君,断无理由跟踪一个朝臣之女,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亲力亲为。   反倒是他的种种怪异举止激起了她的兴趣,以往两人斗嘴或打架,他向来都是全力以赴、寸土不让,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自认理亏、甘愿吃瘪,脸红到脖子根。   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即使面红耳赤,也别有一番赏心悦目。   眼看他又要开始装死,她坐直身子,忍住笑意:“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姜云琛如释重负,只要她别再一言不合就凑到跟前,其余都好说。   他拿起一旁的斗笠,当做盾牌竖在胸前,以防她突然袭击。   旋即定了定神,尽量使自己看着不那么心虚:“我来望云楼纯属一时兴起,压根没想到会遇见你和小三郎……还有那位霍公子。我若贸然上前打招呼,你们出于礼节,不好下逐客令,便只能请我一桌,万一你和霍公子有私事要谈,岂不是得被我耽误?”   “再说了,孟元博父子的下场传开,你定已觉察到其中关窍,如果我恰在此时出现,你多半会怀疑我不安好心、故意尾随你,所以你杀气腾腾冲进门的时候,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他着实无颜重提之后发生的一切。   赵晏闻言,正要质问他是不是故意躲自己,却在话到嘴边时堪堪止住。   她后知后觉地记起一些旧事,不由陷入沉默。   姜云琛自认这套说辞滴水不漏,回想方才情形,很是追悔莫及。   他分明有办法圆过去,还能旁敲侧击打听那位霍公子,也不知当时在慌什么。倘若他冷静些,一照面就这样与她解释,又何必狼狈逃窜、丢人现眼?   而与此同时,一种莫可名状的忐忑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如果赵晏承认她与霍公子的关系非比寻常,他该作何反应?   惊讶地询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不行。   且不说赵晏可能会羞于言表,就算她毫不避讳,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他也不想听她事无巨细地讲自己和霍公子相识相知、甚至已经互许终身……   明明他与她结识在先,虽没有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可至少彼此熟悉,他应当是除了她的父母姐弟和阿瑶之外最了解她的人。八年的情分,难道敌不过个半路杀出的霍公子吗?   淡定地道一声“恭喜”?   也不行。   三年前赵晏还对他“见之不忘、思之如狂”,转眼却琵琶别抱,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刚才他来去匆匆,都没看清霍公子是圆是扁,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让他泰然处之、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甘拜下风,他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   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但一想到赵家进宫请求赐婚,赵晏嫁给霍公子,从今往后都要以霍夫人的身份与之出双入对,他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霍博士的才名他早有耳闻,霍公子想必也不差,将来定是入朝为官的料,待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携妻带子参加宫宴,而自己须得称呼赵晏一声“霍夫人”……不行,他想不下去了。   “霍公子不一样,殿下切莫误伤无辜,把他和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混为一谈。”   赵晏突然出声打破安静,不知为何,语气似乎有些冷。   姜云琛一颗心瞬间坠入谷底。   她在生气吗?   就因为他提了一句霍公子,她觉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忍不住出言维护对方?   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个霍公子,当真对她这么重要?   心中千头万绪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又难以形容的感觉,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赵晏心血来潮下厨做的樱桃饆饠。   天晓得她是怎么把一道甜食变得又酸又涩,阿瑶尝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而他一边笑话赵晏,一边却又忍着咽了下去。阿瑶已经这么不给她面子了,他怕自己再吐,她会气哭。   此时此刻,他心里就像塞了一块酸涩难言的樱桃饆饠。   凉州深受胡风影响,饆饠更是常见,也不知道赵晏后来学会没有。   但与他无关了,这份口福只能属于霍公子。   “我今日来望云楼,是为帮家里人给霍公子传话。”赵晏见姜云琛久久不语,面色也不大好看,以为他不相信自己,便掏出信封,“这是霍公子的回信,虽然不能给殿下开启查验,但我可以保证,他没有存任何不可告人的歪心思。”   姜云琛如梦初醒,反复体会了一下她这句话,才有些不自然道:“我并非怀疑他居心不良,只是忽然想到霍博士祖籍凉州,不知霍公子有没有与你提及。”   “霍公子从小随家人定居洛阳,已经很久未曾回去过了。”赵晏将信封装进衣袋,深吸口气,最终没能忍住,抓起放在车帘外的一样东西扔向姜云琛。   姜云琛的心情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   果然,是自己草木皆兵了。赵晏既然喜欢他,又怎么可能与霍公子不清不楚。   他今天就不该来南市!   出神之际,冷不防一道黑影划过眼前,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   帘子一掀,赵晏从眼前消失,转瞬便没了踪影。   唯有微微摆动的车帘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香证明她曾经来过。   怎么就跑了?   姜云琛满头雾水,垂眸看到手里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   竟是一个犹在冒着热气的馒头。   他怔了怔。   这是……赵晏特地带给他的?   她知道他一中午东躲西藏滴米未进,兴师问罪之余,还不忘捎上这个。   心头阴霾烟消云散,他不禁一笑。   赵晏说过的话逐字逐句浮上脑海,他福至心灵,骤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霍公子是给她的长辈传讯,她断不会三缄其口,用“家里人”代称,十有八/九,是她的某位姐妹与霍公子定情,托她这只“青鸟”做信使。   他对诸位朝臣及其子孙的姻亲关系了如指掌,仔细一想,燕国公六位孙女、四人出嫁,如今待字闺中的除赵晏之外,还有她的堂姐赵五娘。   是了,一定是她。   赵晏陡然变脸,许是念及霍公子与赵五娘鸿雁传书,从而想到她写给他的那张石沉大海的字条,责怪他没有给她回应。   可那是因为……   他默然叹了口气,轻轻咬下一块馒头。   甜的。   他庆幸自己跟来南市了。   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   赵晏一路走到明月楼,心绪才稍许平复几分。   只是想到那个馒头,又深感后悔。   她就不该对姜云琛大发善心,应当在里面塞满盐巴和胡椒。   齁死他!   她总算明白了他今天的行为缘何奇怪反常,归根结底,是他讨厌她、不想见到她。   所以才一照面就跑,所以才那么排斥她的靠近。   三年前,他亲口说过,在这个世上,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   她只顾着考虑正事,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真是丢人。他拿着那个馒头,心里指不定如何嘲笑她呢。   或许还觉得她一厢情愿、不自量力,觊觎太子妃之位。   可她一时气上心来,手边没有别的东西,只能用馒头砸他。   她越想越委屈,恨不得转身回去揍他一顿,但又被理智制止。   罢了。既然他不想看到她,她又何必自取其辱,让他以为她故意在他面前晃悠。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除非进宫时迫不得已,她再也不要主动跟他说一句话了。   “阿姐。”赵宏的声音突然响起,赵晏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明月楼,正巧与从里面出来的弟弟迎面相遇。   “怎么样,东西买好了吗?”她问道。与霍公子道别后,她说想去首饰铺逛逛,差遣弟弟去明月楼买点心,等她过来与他会合。   赵宏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在这呢。阿姐,我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就先行找到店小二……”   他将赵晏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道:“我说自己是燕国公府的仆从,他当时就愣了,告诉我昨天也有个自称为燕国公府效力的人,向他打听孟公子……呸,孟洲的事,他出于对祖父和阿爹的敬重,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整个经过,还请人家务必教训一下孟洲那无知纨绔。”   “我怕打草惊蛇,便说那是我的同伴,我消息滞后,没想到已经有人来过了。”   “阿姐,你可还要再进去一趟?”   “不必了,你做得很好。”赵晏倍感欣慰,心中顿时由阴转晴,“胆敢冒充燕国公府的不多,很可能是陛下或者那个谁宫里的人。走,我们回去吧。”   那个谁……   赵宏心领神会,点点头,与她各自翻身上马。   -   回到府上,赵晏想着找机会把霍公子的信交给堂姐,然而一进大门,却感觉气氛有些压抑。   她与赵宏对视一眼,按捺疑惑,问管家道:“吴伯,出什么事了?”   吴伯欲言又止,摇摇头:“没什么,小娘子和小郎君快进屋歇歇吧。”   赵晏也没再追问,对弟弟道:“阿弟,你先走,我去堂姐那边一趟。”   赵宏应下,赵晏却被吴伯叫住:“六娘子,五娘子她……现在可能不大方便见您。” 第18章 “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吴伯叹息道:“五娘子与大少夫人起了些争执,大少夫人罚她禁足一个月,好好闭门思过。”   一个月?赵晏惊讶,堂姐从小被伯母严厉管教,性格腼腆,与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不知为何竟惹伯母发这么大的火。   莫非……是因为霍公子?   “祖父和祖母怎么说?”   二老素来疼爱孙辈,绝不会让堂姐遭受这么重的惩罚。   吴伯看穿她心中所想:“大少夫人正在与老爷及夫人交谈,旁的老奴也不太清楚。六娘子近些天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五娘子,以免火上浇油。”   赵晏只得答应,与赵宏各回住处。   -   与此同时。   郑氏跪在赵玉成和赵夫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阿娴一向乖顺,谁知竟会鬼迷心窍,与人暗结私情,老爷,夫人,媳妇实在惶恐,万一那霍公子嘴上没个把门,将事情透露出去,阿娴以后还怎么嫁人?为免夜长梦多,媳妇求您二位做主,尽早为阿娴择定一门婚事。”   “莫哭,起来说话。”赵玉成语气平和,却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郑氏依言照做,犹在抽泣不止。   “一点小事,何必慌张。”赵玉成耐心劝道,“阿娴只是与人见一面,光天化日之下,又有晏晏和阿宏作陪,怎会出问题?倘若那霍公子品性可靠,与阿娴两情相悦,何妨成全他们。霍博士学富五车、身家清白,他儿子应当也非庸俗之辈,或许他便是阿娴的良人。”   郑氏瞠目结舌,显然不敢苟同:“他引诱阿娴与他私下定情,算什么正人君子?以他的家世,娶阿娴实属高攀,保不准,他就是看中阿娴单纯不谙世事,才故意……”   “阿娴不过内向了些,又不是傻。”赵夫人打断她的争辩,“只有你还把她当做懵懂小儿。”   她与赵玉成年轻时便是一见如故,随后自己向父母求得的婚事,如今听儿媳字里行间不加掩饰的鄙夷,心中颇为不快,但她没有表露,只道:“让阿娴过来,我和老爷要亲自问她。”   郑氏顿时急道:“阿娴已经被那霍公子迷住心神,满眼都是他的好,您万万不能信……”   “老爷,夫人,大事不妙了!”外面传来叩门声,旋即,一名仆妇匆匆而入,顾不得失礼,扑通跪下,“五娘子企图自裁,亏得身边的婢子们眼疾手快夺下剪刀,她才没有受伤。只是五娘子从午时起就一直在哭,谁都劝不住。”   郑氏霍然起身,气得浑身打颤:“不劳老爷夫人奔走,媳妇这就回去教训她。阿娴她……她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定是霍公子给她灌了迷魂汤,要她以死相逼!”   “站住!”赵夫人喝道,转而吩咐那仆妇,“去给六娘子传个话,让她到五娘子那里瞧瞧。”   郑氏瞬间不尴不尬地立在原地,待人退下,她难以置信道:“您这是何意?”   “惜棠,你现在过去,才是真要逼死她。”赵夫人冷声,“还是你觉得,阿娴与其嫁给一个太学博士的儿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郑氏脸色刷地变白,就听赵夫人道:“你是害怕二郎受封兵部尚书之后,求娶晏晏的踏破门槛,阿娴却无人问津,所以才紧赶慢赶,想及早为她定下终身。”   心思猝不及防被点破,郑氏勉强笑了笑:“您这话说的,媳妇可真是冤枉。作为阿娴的母亲、晏晏的伯母,媳妇自然希望两人都能觅得如意郎君,今天也是被阿娴那不肖女气急了,才打算尽快给她寻个夫家,叫她安定下来,别再整日胡思乱想。”   赵夫人没有与她继续掰扯,淡声道:“你放心,大郎既是嫡长,至少在这个家里,我和老爷不会叫旁人越过他,阿娴与晏晏,我们也会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如今阿娴情绪不稳,她的婚事容后再议,你且回吧,和她一同冷静几日,月夕之前,莫去打扰她。”   “是。”郑氏低声应下,失魂落魄地告退。   -   赵晏走进赵五娘闺房的时候,里面一派愁云惨雾,赵五娘坐在床榻上默默垂泪,婢女们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生怕赵五娘再有什么冲动之举。   见六娘子赶来,众人皆是松了口气,赵晏点点头,示意她们退下。   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赵五娘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清明,失神与茫然一扫而空。   “晏晏,你别怕,我没有想不开。”赵五娘握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道,“阿娘不让我见任何人,我只好作势自尽,把消息捅到祖父和祖母那里去。”   她双眼红肿,嗓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却异常坚定:“阿娘掌控了我十七年,小时候不准我习武,不许我跟你和阿媛姐走得太近,而今又想我遵从她的心意,嫁一位出身显贵的丈夫。我不能再任她摆布、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即使最终无缘与霍公子结为夫妻,我宁愿出家,也绝不妥协!”   赵晏替她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回握她的手,试图借此给她力量:“堂姐如有哪里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我们赵家的女儿,生来就不知‘认命’二字的写法。”   赵五娘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   赵晏听说伯父中午回来了一趟,大致猜到了伯母求见祖父母所为何事。   从小到大,伯母只怕她和姐姐比几位堂姐嫁得好,当年姐姐对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芳心暗许,那段时间,伯母曾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被她无意间听到过一次。   后来,书生一举成为探花郎,又在杭州刺史府得了官职,伯母再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三年前,姐姐回家探亲时,还……   幸而被她误打误撞识破。   时隔三年,她以为伯母会有所收敛,岂料对方不敢打他们一家的主意,却将怒气发泄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她有帝后偏爱,父亲又即将高升,婚事多半差不到哪去,伯母心中郁郁却束手无策,堂姐爱慕霍公子,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她没有说给赵五娘听,但她直觉,堂姐其实心知肚明。   好在伯母从始至终未曾出现,应是祖父与祖母对她嘱咐了什么。   她便放心留在这边陪堂姐聊天。   “霍公子说,他要参加明年的科考,待他蟾宫折桂,我就能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赵五娘看罢书信,轻柔地贴在胸口,“但我不介意这些,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我只求与他白头偕老。”   她面若春桃,眉目含情,嘴角蕴着浅淡微笑,让赵晏想起赵媛曾经提及心上人时的样子。   “堂姐可以给霍公子回信,我愿代为转达。”她提议道,“有祖父和祖母撑腰,就算我每天来探望堂姐,伯母也不能说什么。”   赵五娘眼睛一亮,当即起身下床,走到桌边铺纸研墨。   不多时,她将晾干的信笺装进信封,红着脸交给了赵晏。   “让你见笑了。”赵五娘赧然,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试探道,“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赵晏回答得不假思索,“比起男人,还是刀枪棍棒更合我心意。”   赵五娘扑哧一笑:“也是,你在宫里长大,见惯了神仙似的贵人,寻常郎君哪能入你的眼。”   她絮絮说起自己与霍公子的故事,中元节在城外放河灯时一见钟情,但都是矜持委婉的性子,谁也没勇气上前询问对方的身份。   本以为缘尽于此,谁知几天前李尚书家千金举办诗会,两人均在受邀之列,这次,霍公子悄悄赠给她一首诗,她解读出其中潜藏信息,是约她八月十一中午望云楼相见。   赵晏听她娓娓道来,不禁有些出神。   直至赵五娘说完最后一字,问道:“晏晏,今晚你能不能在这边陪我?”   赵晏点头答应,让婢女去告知父母。   -   当晚,赵晏与赵五娘同塌而眠,两人起初还在说笑,后来赵五娘渐渐没了声。   赵晏望着头顶幔帐,白天堂姐问的那句话不受控制地在耳边回响。   ——晏晏,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心想,曾经应当是有的。   而且她以为,那个人应当也有些喜欢她。   虽然之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她只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她闭上眼睛,默念内功心法,驱散掉脑海中纷至杳来的久远回忆。   半晌,她的识海归于平静,坠入黑甜。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就好像怕什么来什么,她极力摒除杂念,却仍然梦到了三年前的旧事。   -   永安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赵晏原本与姜云瑶约了一同赏灯,然而当她策马来到南市望云楼,却不见公主殿下的身影。   只有姜云琛百无聊赖地等在那,对她解释道:“阿瑶感染风寒,今日无法赴约了。”   赵晏问过好友病情,得知她已服药睡下后松了口气,但又不免生出几分遗憾。   两人对今日期待许久,甚至提前很多天做好安排,把计划要逛的街区和店铺列了一张清单,错过就得再等一年了。   而且那些百戏团和行商摊位并不在京城常驻,这或许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倒是可以自个逛,但没有阿瑶,孤身一人,终归少了许多乐趣。   “走吧。”姜云琛忽然道,“我同你去别处看看。”   赵晏以为耳边出现了幻听,左右打量,确定这里是望云楼后院,周围没有第三个人,适才狐疑地看向姜云琛:“殿下是在与我说话?”   姜云琛:“……”   他面无表情道:“你去不去?”   赵晏确定是他发出的声音,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依旧不敢相信:“难不成你也……殿下,你没有发烧吧?”   姜云琛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又折回来。   “赵晏,你怎么这么多话?”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腕,“现在你没得选了,不去也得去。”   “还有,到了外面不许再叫‘殿下’。”   “那我叫你什么?”   “你和阿瑶是朋友,叫我一声兄长也不为过。”   “谁要你做兄长,你这是占我便宜!算了,我就叫你‘公子’吧。”   “……”   “公子。怎么样?”   “……随便你。”   两人拉拉扯扯,走向繁华如织的灯市。 第19章 才不是幽会,谁要和他幽……   出了望云楼,走在街上,赵晏仍觉匪夷所思。   姜云琛屈尊枉驾和她逛灯会,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罕见。   -   前些天,她和姜云瑶兴致勃勃地讨论夜市上可能存在的新奇玩意儿,姜云琛从旁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幼稚”。   他凑近扫了一眼她们的清单:“这些宫里不都有吗?何必专门跑出去看?”   每年元夕,帝后都会设宴,邀请皇室亲眷和一些高官显贵赏灯、观百戏。   这一辈的皇子公主少,但由于今上的祖父子嗣繁多,众位亲王郡王和长公主们携家带口,聚在一起也颇为热闹。   “你懂什么。”赵晏挡住字迹,“尊驾高高在上,还不准阿瑶与民同乐吗?阿瑶微服私访,我自当奉陪,又关你何事?”   这话在旁人听来堪称“冒犯”,但她与姜云琛认识八年,私底下拌嘴早就习以为常,有时候吵到一半还会动手,打完谁也不记仇,转头又开始唇枪舌战。   当然,这是她和他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有姜云瑶知晓。外人面前,还须得端出礼仪备至的模样,否则就算帝后不介意,赵家也绝无可能放纵她如此僭越。   她总觉得,姜云琛平日里骄傲不可一世,却唯独能够容忍她屡次“以下犯上”,纯粹是因为珍惜她这个难得的对手。姜云瑶不擅武学,华阳公主和雍王年纪尚小,只有她与他势均力敌。   “这叫什么‘与民同乐’,”姜云琛不以为然,“若真为黎民百姓着想,该关心他们是否吃饱穿暖,而非——”   他指了指她手底下的纸张:“给你们的贪玩找借口。赵晏,你可知京畿粮价几何?”   什么人,欺软怕硬,不敢考自家妹妹,便拿她开刀。   她既做不了户部尚书,又当不成京兆尹,知道粮价又能如何?   他就是没事找事,故意向她挑衅。   赵晏将他的胳膊挥开,没好气道:“米斗二十文,面斗三十二文。”   “不错,勉强算你过关。”姜云琛马马虎虎地拍了拍手,“我再问你……”   “行了阿兄,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快出去吧。”姜云瑶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搬出杀手锏,“阿爹早年还是宣王的时候,曾在元夕带阿娘去看灯,依你所言,阿爹阿娘也不务正业吗?”   姜云琛语塞,旋即理直气壮道:“阿爹阿娘那是幽会,你们两个小姑娘家算什么?”   说罢,侧身躲过姜云瑶丢来的纸团,走向门外。   还背对着两人摆了摆手,浑身上下写着“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   如今,赵晏回忆当时情形,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姜云琛口口声声嫌弃她们玩耍,结果却自己出现在这里。   她思及他那番关于“幽会”的言论,心想,她和他……又算什么?   念头一出,她立马打住。   才不是幽会,谁要和他幽会!   顺路同行罢了。   “阿瑶临时爽约,于心有愧,便让我替她陪你。”姜云琛仿佛知晓她的疑问,“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   “你可以走。”她善解人意道,“鄙府的仆从在后面跟着,不必担心我形单影只被武侯盘查。”   她难得没有呛声,却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要他转告姜云瑶,叫她无需记挂。   “我已经向阿爹阿娘请示,装病翘掉了今晚的宴会,这时候回去,撞上那些宾客,我怎么跟他们解释?”姜云琛道,“何况你和阿瑶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吗?”   “那好,随便你。”赵晏原话奉还,垂眸道,“放开我。”   现在又不是打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姜云琛松开手,两人心有灵犀,各自朝旁边跨了一步。   中间顿时拉开一段距离。   忽然,几名孩童你追我赶地从这道空隙钻过,赵晏为免与他们撞上,连忙退开。   紧接着,一支百戏团吹吹打打地走来,后面缀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欢呼着汇成一片。   两人被洪流阻隔,她只听到一声“赵娘子”,便不见了姜云琛的身影。   他一直连名带姓地叫她,这个称呼格外陌生,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   身处闹市,他怕她的隐私被旁人听去,所以即使是情急之下,也没有忘记略去她的闺名。   赵晏心中无端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细微的电流从四肢百骸穿过。   姜云琛的嗓音她听了八年,甚至惯常的语气和音调都熟稔于心,但却从未像此刻,如同暖冬悠悠落下的雪,触地即融,清冷却不凛冽,反倒让她感到几分莫名的安适。   自家堂兄十四五岁的时候,说话仿佛掺了沙子,可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悦耳。   她一时走神,丝毫没觉察到眼前人潮退去。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赵晏如梦初醒,下意识要挣脱,却听得那个好听的嗓音道:“别动,此处人多,我怕你走丢。”   顿了顿:“你的镯子太硌了,所以我才……咳,我没有故意非礼你的意思。”   赵晏手腕上是皇后赏赐的金镯,她今日特地戴着给姜云瑶看,本想她回宫提起,皇后定会开心。   她怕弄丢,也不敢现场摘掉,只得默许姜云琛牵她的手。   ……就当是在打架好了。   天空微微飘着雪花,耳畔充斥人们的欢声笑语,街边灯火如昼,货摊琳琅满目,百戏团令人眼花缭乱,远处可见钟鼓楼上星星点点的光亮,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祥和的气氛中。   赵晏心中那一点微不可查的异样,却如同滴墨入水,缓缓扩散开来。   姜云琛掌心的温度并不灼热,但她却觉得仿佛握着一团跳动的火焰。   刹那间,触觉被无限放大,她的指腹扣在他手背上,清晰地感觉到他修长的骨节和温暖的皮肤。靠近尾指的地方有一道不平,是前些天与她比试时不慎划破的伤痕。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宛如玉雕般,静止的时候像一幅画,执笔弯弓又有种挥洒自如的从容。   赵晏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双手的轮廓,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摸起来是这样。   心跳如擂,陌生的感觉令她无所适从,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不远处有个售卖花灯的摊子,一对年轻夫妻站在那挑挑选选,很快,妻子找到心仪的花灯,丈夫付钱之后,两人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地十指交叠。   赵晏慌忙收回视线,虽然她也说不清楚究竟心虚什么。   “哎,你想不想要那个?”   姜云琛捏了捏她的手,赵晏一惊,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要。”   “看都没看就说不要,你逛集市是为了散步吗?”姜云琛拉着她走过去,“那我给阿瑶买。”   话虽如此,却还是挑了两盏花灯,把其中一只兔子造型的递给她。   “已经付钱了,不许还给我。”   赵晏看着那只玉雪可爱的兔子,奇道:“为什么是兔子?”   姜云琛促狭一笑:“你猜。”   觉察到她手指收紧,他忙道:“且慢,别在这动手!”   随即,目光指向她的浅色冬衣和纯白绒毛围脖:“我觉得你今天的打扮和它挺像。”   赵晏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想出言反驳,对上他笑意浮动的眼眸,却不知为何脸颊发烫。   “你才像。”她闷声道,别过头不再看他。   “我哪里像兔子了,你讲点道理!”姜云琛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你见过青色的兔子吗?”   “当然见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姜云琛清了清嗓子,似乎打算跟她一决胜负,赵晏严阵以待,谁知竟是漫长的沉默。   突然,他跃跃欲试的声音传入耳中:“赵娘子,你想不想吃那个?”   赵晏:“……”   说好的吵架呢?   她赏脸看了一眼:“不要,而且你带回去就凉了,阿瑶也没法吃。”   姜云琛:“……”   又走几步,他扯了扯她的手:“你要那个吗?”   “不……”赵晏话到嘴边,却突然明白过来,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   姜云琛向后半步,因两人牵着手,也无法再退。   “不要就罢了。”他垂下眼帘,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摊位飘。   “我要,你买给我吗?”赵晏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   然后意料之中看到他眼眸一亮,拉着她快步走了过去。   她真没见过比他更口是心非的人。   分明他自己想要,碍于脸面,强行拿她和姜云瑶做幌子。   回头她就告诉阿瑶,她兄长在夜市流连忘返,恨不得把所有摊位都买一遍。   渐渐地,东西越堆越多,燕国公府的家仆个个抱了满怀,到最后,负责暗中保护太子安全的亲卫也不得不出来帮忙提。   姜云琛适才依依不舍地收手,遗憾地看了一眼最新相中的物品。   这时,人群中响起欢呼,璀璨的烟花接二连三在天边炸开。   “站这边,小心别被推倒。”姜云琛将她牵到稍显空旷的位置,但很快,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的声音湮没在喧嚣中。   他松开她的手,胳膊绕到她背后,架起一片狭小却安全的空间。   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落在他乌檀般的头发和纤长的眼睫上,赵晏抬起头,看到少年精致而清隽的侧颜。   耳边愈发鼓噪,不知是来自天边的花火还是她胸腔内的事物。   “赵娘子,你想不想去看……”   姜云琛似乎说了什么,她却置若罔闻。   他索性自作主张牵起她的手,这次,是十指交缠的姿势。   -   临别时,赵晏以自己骑马而来、无处放置那堆物品为由,让姜云琛全部带走。   “公子的心意我领了,我留下这个就好。”她扬起手中的兔子花灯,对他笑了笑。   望见他漂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意外与惊喜,她装作不知,翻身上马离开。   回府后,她洗漱更衣,躺在床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合上眼睛,脑海中全是姜云琛的影子,以往她想起他,大多离不开各种争锋较劲,可今次截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那抹如画的侧颜,还有他叫她“赵娘子”的声音、残留在她手心里的体温。   怎么办,她好像有点喜欢他了。 第20章 “赵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   那年赵晏十三岁,姐姐赵媛已经出嫁,而她又不大好意思与母亲言说。   她怕母亲追问她的意中人是谁,或者轻易猜到姜云琛身上。   毕竟她大半时间都待在宫里,接触最多的同龄郎君便是太子。   她着实困惑了几日,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突然对姜云琛产生这样的心思。   过去八年,他无数次把她气得火冒三丈,她原本对样貌好看的人容忍度极高,但却屡屡在他面前破功,毫不怜香惜玉地与他争吵或大打出手。   认真思考了许久,最终把一切归结于幽会……不,灯会。   那天,姜云琛与平日判若两人,她发现当他不欠揍的时候,那张脸还真是百看不厌。   赵晏从未否认喜欢他的长相,但因初遇的那场误会,奠定了往后数年两人相处的基调,针锋相对、势同水火,直到彼此平心静气地牵着手,走遍南市的大街小巷。   彼时,她也没想太多,情窦初开的年纪,婚姻、利益全然不在考虑范围内,最大的烦恼是要不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对方。   如果姜云琛压根不喜欢她,得知恐怕会笑话她一辈子。   -   年后,赵晏回到宫中。   再度碰面,姜云琛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那个结伴同游的元夜只是场幻觉,甚至重逢当天他就与她打了一架,理由是新学了一套刀法,让她陪他练练。   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但赵晏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比武斗文依旧不肯对姜云琛手下留情,其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通过他的言行举止琢磨他是否也对她存了些许好感。   她觉得,他待自己还是有那么几分不同的。   这个年纪的公子王孙,不少已经开始养通房,更有甚者时常出入风月之地,而姜云琛却是个异类,他贵为储君,近身伺候的都是内侍,东宫里也只有一些年纪偏大的女官和嬷嬷。   那些千金贵女向他示好,他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除了表面礼节,从不给她们一丝多余的回应。包括众人眼中太子妃的绝佳人选、嘉宁长公主与宋国公唯一的嫡孙女明德郡主。   赵晏是含章公主和华阳公主以外,他唯一没有避之不及的女孩。   他处处与她争锋较劲,但从未有过无礼或冒犯之举,他没有因为她是女孩就瞧不起她,更不会认为她一个女儿家不该争强好胜,她能够感觉到,他是发自内心地将她视作值得尊敬的对手。   这个结论给她增添了不少勇气,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   三月初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齐聚上林苑游春。   赵晏和姜云瑶看到姜云琛随一位郡王世子离开,去往一处偏僻的方向,好奇心起,便悄悄跟着,藏在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假山后。   不多时,明德郡主款款走来,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娇声软语道:“这是我亲手为殿下缝制,外面人多眼杂,不便交付,就请世子帮忙,请殿下前来一见。”   然而姜云琛却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淡声道:“无功不受禄,郡主的好意孤愧不敢当,孤看世子目光灼灼、面露期待,似乎非常欣赏郡主的手艺,郡主倒不妨赠予他,也算感谢他费尽心思将孤引来。若非他表演得太卖力,激起孤的好奇心,只怕郡主要在这里等到地老天荒了。”   明德郡主容貌出众、身份显贵,从小骄纵惯了,走到哪都是一呼百应,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闻言,她呆了呆,旋即羞愤交加地把荷包砸在世子身上,拂袖而去。   郡王世子面红耳赤,又不敢对明德郡主和太子发脾气,尴尬地打圆场道:“郡主一片真心,殿下何必如此绝情,郡主花容月貌、德艺双馨,实乃良配,虽有些小脾气,但这样的女子才鲜活可爱,总好过那赵六娘,空有一张皮相,整日舞刀弄枪,若把她娶回家,才是倒霉……”   他话说到一半,姜云瑶便要冲出去,被赵晏眼疾手快拉住。   紧接着,姜云琛的声音传来,不复方才的淡漠,嘲讽之意难掩:“赵六娘如何,也轮得到你置评?孤是不是该去与令尊谈谈,责问他为何教子无方,纵容你在背后说人是非,还一厢情愿为明德郡主鞍前马后,把主意打到东宫?你猜,令尊听了会作何感想?”   郡王世子腿一软便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在下知错。”   姜云琛转身离去,临走前轻描淡写道:“你这样的,赵六娘看一眼都嫌多余,也不知是谁给你的自信说出‘把她娶回家’。”   郡王世子瑟瑟发抖,伏得更低,许久,才哆嗦着站起来,捡起荷包,狼狈地跑了。   周遭恢复安静,赵晏迟迟没有做声。   姜云瑶小心翼翼道:“晏晏,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那人实在太过分了,你先别气,我请阿爹为你做主。”   赵晏摇头:“我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   脸上却愈发像是烧了起来。   -   当晚,赵晏坐在桌前,用新练的字体写了一张字条。   姐姐便是这样给心上人传信,只是她心里终究有些忐忑,特地更改笔迹,也未曾留名。   她等了几天,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趁着去崇文馆上课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避过众人,将字条塞进姜云琛的书中。   太子和公主都有自己专门的老师,但个别通识类的课业在崇文馆开授,帝后特准几位皇室子弟一同听讲,赵晏沾姜云瑶的光,是唯一的朝臣之女。   那天结束后,她照例随姜云瑶回寝宫一同做功课,但刚离开不久,她便借口东西落下,让姜云瑶先行一步。   回到上课的偏殿,她没有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窗边,屏息凝神,企图捕捉里面的动静。   姜云琛还没走,正与他表兄颜濬哲以及堂弟广平王世子交谈。   颜濬哲虽无皇室血统,但因他姑母是皇后、父亲曾是皇帝儿时的伴读,也被允许参与其中。   广平王则是今上唯一的亲弟,姜云琛对那些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皇亲国戚大都看不上,叔父广平王一家却是例外,广平王世子比他年幼两岁,向来与他关系亲近。   赵晏背靠墙壁,突然陷入矛盾,既希望姜云琛发现字条,猜出是她所写,又害怕被他看穿,从此沦为笑柄。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得安慰自己,他应当也有些喜欢她的,否则就不会待她特殊,还出言袒护。   漏刻滴答,时间流逝。   突然——   “这是什么?”   熟悉的声音飘至窗外,她的心跳瞬间变得急促。   然后就听他一字一句念道:“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司马长卿的《凤求凰》,她提笔落字时率先想到的词句。   “哈哈哈哈——”广平王世子大笑出声,“莫不是哪位小娘子心悦殿下,借此向你表露心意。”   颜濬哲劝道:“女孩的闺誉何其重要,世子还是不要乱讲。”   “我知道,现在这不是没别人吗?”广平王世子止住笑,言语间的调侃却不减,“在场四位小娘子,除去阿瑶姐和我阿妹,就只有明德郡主和赵娘子,殿下认为是出自谁手?”   不等姜云琛表态,又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嘉宁长公主进宫面圣,想要明德郡主做太子妃,但之后就没了下文,应是陛下未曾同意。现在明德郡主看殿下的眼神里都透着怨气,以她那矫揉造作的性子,想必还等着殿下去给她赔礼道歉,所以我觉得不大可能是她。”   赵晏的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   “定是赵娘子。”广平王世子道,“赵娘子做堂嫂,我没有意见,她长得不比明德郡主差,更重要的是性情好,这方面,明德郡主连她一根汗毛都不及。”   颜濬哲无奈道:“世子,慎言。”   赵晏紧张地掐了掐手心。   她只觉度日如年,疑惑姜云琛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   他说了一句赵晏始料未及,却永远不会忘记的话。   “怎可能是她?孤敢保证,在这个世上,赵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孤,当然,孤也一样。”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纸团飞出窗外,从赵晏眼前划过,不偏不倚地落入屋后的水塘。   墨迹迅速洇开,瞬时便模糊不清了。 第21章 太子?一边去,关她何事……   赵晏送出字条的时候,并非没想过会被姜云琛拒绝。   兴许他对她无意,只是看在姜云瑶的份上,把她也当做妹妹。她还记得上元节那天,他说,她既是阿瑶的朋友,出门在外,理应叫他一声“兄长”。   如果这样,她就假装一无所知,字条不是她惯有的笔迹,也未署名,他总不至于强迫她承认。   可他却将字条随手一丢,斩钉截铁地断言不是她所写,还自以为是地告诉颜濬哲和广平王世子,在这世上,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他一点也不了解她。冲着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她都绝不会有“不想看到他”之类的想法。   而且更过分的是,他还说,孤也一样。   姜云琛平素最反感拿腔拿调,当着亲眷或友人的面,他从来不会刻意用“孤”自称。   那句话在她听来无异于一场正式宣告,他讨厌她,让广平王世子莫再把两人牵扯到一起。   赵晏心中五味陈杂。   若在以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错,她与他就是互相讨厌,但经历了上元节,还有近一个半月的耳闻目睹,她觉得他打心底里其实是喜欢她的,就像她喜欢他一样。   昨天傍晚,他还与她嬉笑玩闹,讨论夫子留下的功课,然后练习赤手空拳练习拆招,打得难舍难分,在草地上滚作一团。   最后,她跨坐在他腰胯上,双手虚虚地卡住他的脖颈。她本以为他能挡开,但他不知为何放弃了抵抗,任由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目光。   “这局不算。”她说道,“你没有尽全力。”   他却已然松懈下来,懒洋洋道:“你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   她对他不战而降的态度非常不满,正待教训一番,却猝不及防望见他眼眸中的光华。   犹如星辰洒落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顿时忘记了要说什么,放开他,径自起身。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袭来,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输给她,只为逗她开心?   就像堂兄和堂嫂对弈的时候,堂兄总会偷偷让堂嫂几步。   虽然比起这个,她更希望他认真与她对决,何况就算他全力以赴,她也未必会输,但偶尔放水一次……也没关系吧?至少证明,他是在意她、想要讨她高兴的。   她心底悄然生出隐秘的欢喜,可谁知还不到一天,他便以切实行动毫不留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原来是她错了。   -   赵晏没有再看一眼那张泡在水中的字条,提气纵身离开。   她的轻功极好,隔着道墙壁,姜云琛完全没有发现她曾经来过。   一路上,她既生气又委屈,却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她不能去找姜云瑶倾诉,也没理由埋怨姜云琛,毕竟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   算了,就当看走了眼。   她才不会为这种事情哭哭啼啼、伤春悲秋。   既然姜云琛这么不想看到她,那就如他所愿。   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除非必要场合,她绕着他走便是。   回到姜云瑶的寝宫,她强行驱散心头纷纭杂念,以免露出端倪。   她与含章公主亲密无间,平日共同起居、形影不离,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寝殿无需通报。   进门时,姜云瑶坐在外殿,一看见她,忙道:“晏晏,你终于回来了。不知边关发生了何事,阿爹委派赵将军赶赴凉州,明早便要出发。宵禁将至,你拿我的令牌出宫,回家一趟吧。”   赵晏一怔,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姜云瑶话中之意,父亲这一去,归期未定,若事态严峻,恐怕三年五载都无法重逢。   当即拿着令牌,随宫人前去乘车。   姜云瑶陪她走了一段,安慰道:“当年天渊在燕国公手下吃了败仗,对我大周铁骑闻风丧胆,未必敢挑起战争,或许赵将军一露面,就能把他们吓得丢盔弃甲。”   “借你吉言。”赵晏笑了笑,“留步吧,回见。”   姜云瑶便没有再送,赵晏对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彼时两人都未曾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翌日,赵晏随父母弟弟去往凉州,留信一封,请祖父进宫时连带令牌一同转交姜云瑶。   她没有提到姜云琛半个字,没有给他只言片语,顺其自然地斩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   -   后来她在凉州,旁敲侧击地问起父亲与母亲的旧事,也亲眼见证了几场父亲麾下将士们的婚礼,适才明白,原来小郎君真正喜欢一个小娘子的时候,有人会害羞,看到对方就脸红,有人会使出浑身解数献殷勤,视对方若珍宝,有人虽不善表达,但言行举止间,柔情蜜意却无从掩藏。   没有谁会拉着小娘子去校场比武,或者你来我往地吵嘴三百回合。   他们只会对同袍手足那样。   她恍然大悟,姜云琛是将她当成了一个生错性别的“好兄弟”。   但很可惜,打从他说出那句话,她连“好兄弟”都不想与他做了。   -   天光透过窗棂,赵晏醒来,听到身畔平稳的呼吸声和外面清脆的鸟鸣,竟有一刹那的恍惚。   仿佛回到三年前,留宿在含章公主寝宫的那段日子。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没有吵醒堂姐。   洗漱过后,她本想回自己院中练武,但赵五娘也起了,听罢她所说,试探地问她能否在这练。   赵晏看到堂姐神色中的期许,含笑答应。   赵五娘翻箱倒柜,找出一柄小剑,看尺寸,应是给孩童用的。   赵晏浑不介意地接过,实战中讲究因地制宜,就算给她一双筷子,她也能拿来当武器。   晨曦下,少女展动身形,犹如翩跹蝴蝶,又似优美白鹤,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剑光凛然而至。   蒙尘多年的铁器仿佛焕然一新,赵五娘看得入神,恍若寒风扑面,夹杂着北地呼啸的雪。   她眼底浮上一丝羡慕。   那把剑是小时候祖父赠予她的礼物,可她一次都没用过,一次都没有。   -   另一边,姜云琛离开南市之后,直接去了梁国公府。   赶巧梁国公与颜尚书都在,他便向外祖父和舅父请教学问及政事,至暮色降临,方才告辞。   次日上午,他接到皇后传召,才知嘉顺长公主从宋国公府出来,并未老老实实打道回府。   “你倒是过足了嘴瘾,却把麻烦丢给了我。”皇后悠悠道,“她来我这一通哭诉,大概持续了有半个多时辰,简直吵得我头昏脑涨。”   “是儿的错,让阿娘受累了。”姜云琛歉然地拱了拱手,“阿娘怎么打发的她?”   皇后云淡风轻道:“她要我救救孟少卿和孟公子,可我一个无知妇人,少时靠父兄,出嫁后靠丈夫和儿子,能坐这中宫之位,只因命好,又怎会有那通天本事?所以我让她回了。”   姜云琛没忍住轻笑出声,对上皇后的目光,不出所料看到她眸中的揶揄。   她身为琅琊颜氏千金,自幼博览群书,未出阁时便是名冠京城的才女,嫁与当年还是皇子的今上为妻后,曾协助他平定承业十三年的西京长安之乱,后来丈夫做了储君,她又以女子之身进入崇文馆,与他共同参与修缮地理志和编纂前朝史书,得到当世大儒们的交口称赞。   然而在嘉顺长公主等人看来,皇后不过是会投胎,早年凭借梁国公府的势力嫁给夺嫡胜算最高的今上,又以美貌惑主,独占圣恩,导致六宫虚悬。   姜云琛听过最可笑的说法,便是皇后在锦绣丛中长大,未曾经历过风雨,除了读过几本书之外一无所长,若论整治家宅的手段,恐怕还不及一个普通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   天晓得她们为何会把后宅一亩三分地的勾心斗角当做了不起的本事,还颇引以为傲。   他心想,等自己以后娶了赵晏,也绝不让她面对这些,他要她同母亲一样,把才干和心血都用在自己热爱的事物上,而非与旁的女子争风吃醋,平白消磨掉一生。   “临川王回来了。”皇后轻声道,打断他的思绪,“他自称养病,在益州待了大半年,如今秋冬将至,却反倒北上归京……我怀疑,他也是冲着赵家而来。”   姜云琛会意:“阿娘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   皇后微微一笑:“他抵京还需一段时日,在这之前,你须得仔细考虑未来太子妃的人选。”   “是。”姜云琛应下,想到昨天的馒头,嘴角不觉轻轻扬起。   -   往后半月,一切风平浪静。   虽然依旧有人陆续来燕国公府提亲,但因赵晏委婉地暗示过祖父与父亲,宫里以赵家为饵,时刻关注着朝臣们的动向,他们便只负责礼节上的接待,未曾给予任何人准信。   赵晏暂时没有出嫁之虞,放下心来,三天两头带着赵宏往外跑,暗中帮赵五娘与霍公子传信。   不知不觉,秋猎如期而至。   一大早,赵晏起来梳洗打扮,看到锦书为她准备的骑装,摇了摇头:“拿套裙子来。”   锦书惊讶:“小娘子今日不参加狩猎了吗?太子殿下……”   赵晏摆摆手:“我与皇后娘娘及公主殿下三年未见,要好好叙旧。”   太子?一边去,关她何事。 第22章 “臣女不曾心悦任何人。……   皇家猎场位于北邙山下,距离上林苑不远的位置。   是日秋高气爽,天空明净、万里无云,山脚下旌旗飘摇,帐篷林立、马匹成群,一派热闹景象。   赵晏没有与父亲和弟弟一同骑马,随母亲乘车而行。   她想起自己初次入宫的情形,如今时过境迁,她早已不复当年的兴奋和忐忑,只是思及马上要见到姜云瑶,不由从心底生出雀跃与欢喜。   抵达猎场,见过帝后,意料之中地收获丰厚的赏赐。   赵晏恭敬拜谢,回答了几句问话,与家人告退。   一出御帐,含章公主身边的宫人便迎了上来:“赵娘子,公主殿下有请。”   姜云瑶的帐篷就在不远处,赵晏走进去,看到华阳公主与雍王也在。   没有避之不及的那位,她暗自松了口气,对三人行礼问安。   “免礼。”姜云瑶笑道,“晏晏,好久不见,快坐下让我看看。”   赵晏在她身旁就座,华阳公主也凑过来道:“赵娘子,待你有空,可以教我射箭吗?”   她年方十岁,嗓音清脆稚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目光中盈满期待。   赵晏见证了她从襁褓里的婴儿长成粉雕玉琢的女孩,对这个小姑娘很是喜欢,含笑应道:“公主想学,臣女自当倾囊相授。另外,臣女为二位公主及雍王殿下带了些礼物,回头便送进宫里。”   华阳公主毕竟是孩童,闻言喜笑颜开。   她知晓姐姐与赵娘子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与雍王一同道谢后,结伴离开了。   赵晏望向姜云瑶,彼此对视,先是沉默了一下,旋即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姜云瑶慨叹道,“当日我左等右等,一整个上午过去都不见你踪影,若非燕国公前来送信,我差点亲自到贵府寻人。”   赵晏垂眸:“抱歉,我不该不告而别。”   “无妨。”姜云瑶不以为意,握住她的手,“你父亲远征、母亲与弟弟随行,不舍与他们分别也是情理之中。好在赵将军晋升之事尘埃落定,三五天内,圣旨定会下达,今后你可以安享福分了。”   赵晏笑了笑:“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便是我最好的福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聊天,阔别三年,却未有任何生疏与隔阂,仿佛昨日才一起从崇文馆归来,或是在姜云瑶的寝殿中调香插花,说说笑笑地打发掉大半天的时光。   没多久,皇后驾临,赵晏听到宫人通报,忙与姜云瑶起身行礼。   “本宫将陛下一人丢在那,可不是来听你们客套的。”皇后示意两人落座,莞尔道,“本宫平生从未去过北境,对凉州的风土人情尤为好奇,只是书中内容陈旧过时,远不如耳闻来得有趣,晏晏,本宫和阿瑶一样,也攒了好些话想问。”   赵晏读过帝后参与撰写的地理志,知道皇后对这方面兴趣匪浅,当即应下。   儿时,她和姜云瑶经常听皇后讲述九州风俗民情,而今轮到她反客为主,也是颇驾轻就熟。   三人谈笑风生,帐内气氛其乐融融。   -   姜云琛自林中纵马归来,依旧未见赵晏的身影,不禁纳罕。   若是以往,她早已轻装上阵,生怕晚一时半刻,就在与他的比拼中落得劣势。   自从他坦言观德坊有东宫的探子,她出门时便保持沉默,让他无法得知她的去向。   他也没有派人跟踪,一来是吸取上次在南市的教训,二来,那个馒头打消了他心中疑虑,让他确信赵晏仍对自己念念不忘,先前担心她移情别恋,实属杞人忧天。   最近事务繁忙,他分/身乏术,无法再出宫与她相见,但他对秋猎充满期待,几乎是数着日子盼来了今天。她在凉州三年,骑射功夫必定突飞猛进,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领教一番。   可是左等右等,她却始终不曾出现,眼看着日头高照,他终于按捺不住,径直朝帐篷走去。   御帐前立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人影,是临川王世子夫妇及世孙。   临川王尚未回京,只有世子一家前来面圣,三人正等候传召,见到太子,忙向他请安。   姜云琛简单寒暄两句,要他们稍事等待,率先步入帐内。   看到皇帝独自坐在案前,他问:“阿爹,阿娘去了何处?”   皇帝道:“在阿瑶那边,她迫不及待想听晏晏讲凉州的事。”   果然。   赵晏定是被母亲和阿瑶留住了。   也不知她们为何要跟他抢,闲聊的时间以后还多得是,秋猎错过却要再等整整一年。   不成,他不能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也许赵晏正心急如焚、望眼欲穿,却碍于情面,不好对母亲和妹妹提出离席,只能寄希望于他现身帮忙说情。   他来了。   向皇帝告辞,他走近姜云瑶的帐篷。   霎时,一阵交谈从里面传来。   布料的隔音效果本就有限,加上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霎时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字眼。   守在外面的宫人和侍卫正待出声,被他抬手制止。   紧接着,赵晏开口道:“娘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臣女在凉州未有心上人。”   那是当然。他默默替她答道,她的心上人在京城呢。   “没什么。”皇后话音里带着笑意,“只是前些日子,陛下提起你的婚事,说你若相中谁家郎君,不妨告诉我们,陛下愿成人之美,为你二人赐婚。”   姜云琛猝然听闻这话,顿时屏息凝神,等待赵晏的回答。   只要她袒露心迹,他与她的婚事岂不水到渠成?   这时候他贸然进去,她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他决定为她留几分面子,过一阵再来。   心跳莫名加快,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打定主意,只待听罢她表诉衷情,就立刻转身走人。   漫长的寂静,仿佛过了许久。   她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字句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多谢陛下与娘娘记挂,只是臣女不曾心悦任何人,也暂无成婚的打算。陛下倒不妨允我从戎,等我历练个十年八载,成为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便可保家卫国,为陛下守土安疆。”   一时间,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隔着帐篷,熟悉的音色似乎有些缥缈失真。   皇后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脑海中颠来倒去都是赵晏那两句话。   臣女不曾心悦任何人。   也暂无成婚的打算。   他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觉得她这定非真心之言。   可她又不是故作忸怩的性子,母亲视她如己出,阿瑶与她无话不谈,当着她们的面,赵晏着实没有理由说谎。   心里接二连三冒出许多念头,待回过神,他已经移步走入帐中。   交谈声立时停止,三人不约而同朝他望来。   赵晏起身:“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语气波澜不惊,方才的轻松与开怀荡然无存。   她今日穿了件湘妃色襦裙,搭配莨纱外衫,面上妆容精致,五官明媚夺目,发间金步摇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一朵恣意盛放的牡丹。   除非正式场合,他鲜少见她作此打扮,眼前蓦然一亮。   但旋即,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为狩猎准备的装束。   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她的神色格外淡漠,竟显出几分陌生。   皇后打趣道:“瞧瞧,有人急不可耐,想从我们这儿抢走晏晏。”   姜云瑶掩唇一笑:“那要看晏晏愿不愿意跟他去了。”   “抱歉打扰阿娘雅兴。”姜云琛按捺起伏不定的心绪,笑道,“方才我在外面听闻,某位小娘子志存高远,要做大周第一女将军,钦佩之余,便进来问问,未来的赵将军可愿与我一较高下?”   帐篷什么隔音,赵晏必然一清二楚,他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邀请她应战。   也算稍稍提醒她,那句话已悉数被他听到。   没有心上人。   无意婚事。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存着什么心态,等她解释?还是仅仅无法相信,试图确认一遍罢了。   赵晏的目光落在地毯上,仪态恭敬谦和,从头到尾没有看他,嗓音亦平静如水:“多谢殿下抬举,臣女愧不敢当。只是臣女与皇后娘娘及公主殿下分别日久,希望陪她们多聊一聊。”   饶是姜云琛再自欺欺人,此刻也觉察到了她的反常。   他斟酌言辞,试探道:“赵晏,你从前不会这么跟我讲话的。”   “从前是臣女不懂事,多有逾越,还请殿下见谅。”赵晏道,“臣女听皇后娘娘说,殿下不日便要选妃,为免惹恼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臣女今后理应与殿下保持距离。”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是在吃味吗?   姜云琛啼笑皆非,心情松快了些许:“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你无需为此拘谨。再者,京中何人不知你与我和阿瑶从小情同手足?谁敢在外搬弄是非,被我知道,我第一个治他们的罪。”   顿了顿:“走吧,阿瑶带了骑装,让她借你一件便是。”   赵晏却岿然不动:“殿下的好意臣女心领,但你我年岁渐长,已非孩童,还是该注意些。”   姜云琛:“……”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当真不想去?”   赵晏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第23章 实在太难以启齿。   帐内安静了一下。   赵晏维持着低眉敛目的姿势,不知姜云琛现在是何表情。   余光望见他一袭绣暗纹的玄色劲装,蹀躞带束出流畅腰线,双腿修长笔直,煞是赏心悦目。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旋即负到背后。   她移开视线,看向吐火罗地毯上的精美花纹。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再也不要被他的美色蒙蔽,做出令人耻笑之举了。   他那么讨厌她,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   定是看在帝后和阿瑶的面子上,装模作样地与她客套两句。   不就是逢场作戏吗?   她配合便是。   “看见没,阿兄,晏晏不想和你玩。”姜云瑶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笑着打圆场道,“你自己去吧,或者叫堂弟们陪你。”   皇后附和道:“广平王府的几个孩子今天都来了,方才还问你在何处。”   姜云琛原本打算再挣扎几句,奈何三人一起下逐客令,他也不好意思死缠烂打继续逗留,便识趣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最后看了赵晏一眼,心情复杂地离开。   送走不速之客,赵晏坐回原位,瞬间恢复方才笑意盈盈的模样。   姜云瑶奇道:“晏晏,你拒绝阿兄,真的是为了避嫌吗?”   赵晏也有些惊讶,不答反问:“殿下,你都不知事出何因,还帮我说话?”   “不然呢?”姜云瑶满脸理所应当,“你和阿兄,我定是站你这边的。”   赵晏颇为感动,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又低声对皇后道:“让娘娘见笑了。臣女确是觉得,先前与太子殿下交往过密,有违礼数,今后须得多加留意。”   她无法坦白自己冷落姜云琛的真正原因,干脆顺水推舟,以此作为借口。   而且,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论将来的太子妃是谁,都势必不能容忍她一如既往与他相处。   哪怕他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只是“称兄道弟”。   “无妨。”皇后宽慰道,“太子选妃之事,本宫不过随口一提,他答应得轻巧,实际压根没放在心上。你们都瞧见了,他一来就惦记着狩猎,哪有闲工夫去相看各家贵女。”   姜云瑶仔细回想:“我也从未听阿兄说过对某位小娘子有意。他长这么大,只和晏晏走得最近,换做旁人,能靠近他三尺以内都算本事。”   皇后不由一笑:“这点倒是随了陛下。”   姜云瑶见赵晏一言不发,似乎正神游天外,用手肘碰了碰她:“晏晏?”   “我在想,刚才我们聊到哪里了。”赵晏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若无其事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皇后捕捉到她眼神中一瞬间的闪烁,像是急于掩藏什么秘密一般。   她有些意外,但并未戳穿,听赵晏再度说起凉州的趣闻。   -   又聊了一时半刻,皇帝派人来传话,请皇后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母亲走后,姜云瑶提议道:“坐了一上午,也有些乏了,不妨到外面透透气。”   赵晏正有此意,与她相携出了帐篷。   秋草已开始泛黄,一望无际地绵延伸展,极目远眺,天空碧蓝如洗、似明镜倒扣,远山逶迤,层林尽染,风中隐约可闻阵阵松涛。   看惯了凉州辽远旷达的景象,重新回到京城,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山脚下有处空地,围起一座靶场,赵晏打眼望去,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此刻,正被一群年纪相仿的贵公子撺掇着一试身手。   那人似乎有些腼腆,再三推拒不过,便接过弓箭,轻车熟路地拉开了架势。   赵晏低声对姜云瑶道:“有好戏看了。”   说话间,那人已射出一串连珠箭,皆无虚发,每一支都正巧劈开上一支,钉中靶心。   最后一箭结束,四下鸦雀无声,贵公子们原本见那人样貌清秀、文质彬彬,适才故意打趣他,岂料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主,登时一个个瞠目结舌,呆在了原地。   赵晏抬手鼓掌,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围住那人,七嘴八舌地称赞起来。   那人谦虚客气了几句,朝赵晏和姜云瑶走来。   “虞将军。”赵晏笑着与他打招呼,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含章公主,殿下,这是虞朔虞将军,凉州人士,曾随我阿爹追击天渊残部、生擒可汗,此番阿爹特地邀他一同进京,来见见世面。”   “参见公主殿下。”虞朔行礼,又道,“那都是赵将军的功劳,在下跟着沾光而已。”   “年方十七,便受封正五品下的定远将军,可不是阿爹为你求来的。”赵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人生地不熟,我让阿宏带你随处转转。”   她举目四望,不见赵宏的身影,就听虞朔道:“小三郎被人叫走了,没关系六娘子,在下自个不成问题,你们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为在下费心。”   “那怎么行。”说话的却是姜云瑶,“虞将军远道而来,既是晏晏的朋友,又是社稷之功臣,我们把您晾在一边,实非待客之道。您若不介意,本宫和晏晏可一道陪您骑马走走。”   虞朔受宠若惊,忙道:“在下岂敢劳烦公主大驾……”   赵晏不着痕迹地打断他:“难得公主殿下想骑马,你再推辞,便是不给我们面子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朔只得应下,耳根不由有些泛红:“多谢殿下与六娘子。”   赵晏让他稍事等候,自己和姜云瑶回去更衣。   -   姜云琛离开不久,就遇到了广平王府的三位堂弟。   他心不在焉,无暇与他们玩乐,便声称赵家小三郎刚从凉州归来,马上功夫大有长进,让世子和二公子去找他切磋,又把三公子带去跟华阳公主和雍王玩,换得耳边清净。   他策马走在林中,不住地回忆方才的情形,又想起半个月前在南市,赵晏一声不响地消失。   难道……她还在生气回信的事?   他心里有苦难言。   三年前赵晏不告而别,他等了许久,都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凉州的信。   他怀疑过,她是否因为送出的字条音讯全无,一气之下,就再也不搭理他。   两地之间路途遥远、山水阻隔,驿使往返一次需要消耗数月,他觉得有些问题单凭文字说不清楚,可能还会徒增误会,便趁着出兵凉州那次,决定亲自去见她一面。   然而当他秘密进入姑臧城,才知赵景明探得情报,天渊将在西域有所动作,他已暗中派遣一支队伍快马加鞭去安西都护府传信,赵晏和赵宏均在其中。   赵将军担心战事迫近,凉州恐有危难,借此机会将一双儿女支走。   依照皇帝的计划,姜云琛贵为储君,只需坐镇凉州,令其余将领率军驰援安西都护府,可他却先斩后奏,压下众人的担忧与反对,亲自征伐西域,最终大获全胜。   但他没能见到赵晏。   最后一战中,他意外受伤,接连数日昏迷不醒,恢复意识的时候,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说,凉州来的人马已经回程。   洛阳那边,皇帝得知他以身涉险奔赴西域,连发数道命令要他速速返京,他却再次折去凉州,撑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只为见赵晏一面。   谁知赵家却以六娘子病中昏睡、不方便见人为由,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   他也不好强人所难,等了三日,从凉州撤离。   临走前,他请赵景明夫妇隐瞒自己来过,不要给赵晏知晓。   她向来重义气,倘若得知他千里迢迢来探望,她却因为生病而将他拒之门外,定会过意不去。   回洛阳途中,他令将领们向帝后保密他受伤的事,他们本就惧怕担责,二话不说纷纷答应。   好在从安西都护府归京须得大半年时间,足够他恢复得七七八八,让人看不出端倪。   如今,他无法与赵晏直说当年旧事,只能旁敲侧击地确定她的心意,再予以回应。   因为她不知道,那张字条被他扔出窗外,不巧落入水塘,浸泡得面目全非。   他怕她追问字条的下落。   若说不慎遗失,她定会生气,但如果让她看见字条现在的模样,她估计这辈子都不想理他了。   至于他一时冲动丢掉字条的原因……实在太难以启齿。   他即使是死也不能让她知道。   这次重逢,他下定决心,待她嫁与他为妻,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纵然他想好好待她,她却不再给他机会了。   不远处传来笑声,是几名贵公子比赛狩猎,正豪言壮语地互相下战书。   一如他和赵晏的曾经。   恍然间,身姿矫健的少女仿佛从林中跃然而出,弯弓搭箭的姿势行云流水、畅快淋漓,百步穿杨射中猎物,转头对他明媚一笑:“这次我赢定你了!”   姜云琛深吸口气,驱散眼前的幻觉,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   他要回去找她。   -   一路疾驰出了林子,姜云琛在靶场旁边看到了赵晏和姜云瑶的身影。   正待上前,忽然,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抢先一步,与两人攀谈起来。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赵晏拍了拍那郎君的肩膀,随即,和姜云瑶转身朝帐篷走去。   刹那间,她的笑容绚烂动人,眉梢眼角都被装点得光艳无比。   他不禁怔住,心里骤然像是被刺中一般。   少顷,赵晏和姜云瑶先后钻出帐篷,已然更换好骑装。   她们与那小郎君各自翻身上马,结伴从另一边驶入林中。   三人相谈甚欢,丝毫没有觉察到紧随而至的视线。   姜云琛回过神来,纵马前行,停在自己帐篷外,对等候迎接的陆平道:“替我调查一个人,现在、立刻就去。” 第24章 “赵晏,在你眼中,我就……   山林中,三人策马悠悠而行。   姜云瑶虽不会武功,但简单的骑马还是不在话下,赵晏和虞朔左右相护,后者始终拿捏着分寸,保持恰到好处、不至于失礼的距离。   “凉州人杰地灵,不知有生之年,本宫能否亲身所至。”姜云瑶说笑道,忽然听到不远处草叶间簌簌而响,循声一看,竟是只油光水滑的狐狸。   她被那火焰般的皮毛吸引,立时勒马噤声,冲赵晏眨了眨眼睛。   赵晏对上那双楚楚动人的桃花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无声息地搭箭上弦,调整角度,对准无知无觉的猎物。   少女双手沉稳,不见一丝颤抖,伴随着裂空的疾风,箭矢当头穿过,猎物在须臾间毙命。   姜云瑶笑逐颜开,然而一声喝彩尚未出口,另一支箭从旁飞来,射中了猎物的躯干。   皮毛霎时被鲜血浸染,她皱了皱眉,就见三五人策马立在不远处,为首的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正是静渊王世子。   赵晏压低声音道:“殿下,让给他们吧,我再替你猎一只更好的来。”   那一群都是有名的皇室纨绔,与他们理论纯属浪费时间,得不偿失。   姜云瑶点头,对身畔道:“虞将军,记住这几个人,往后见了尽量绕道走,不要和他们攀扯。”   虞朔不敢妄议皇亲国戚,又不忍拂了公主好心,便微微欠身,以示受教。   然而那帮人却没打算放过他们。   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哎呦,世子,真巧啊,那不是差点做了您未婚妻的赵六娘吗?”   此人特地加重了“差点”二字,纨绔们爆发出一阵哄笑,静渊王世子思及赵家婉拒求亲一事,只觉颜面扫地,拔高嗓门忿忿道:“什么未婚妻,都是家父的主意,我一无所知!若让我自己选,定要挑个温柔可人的美娇娘,而不是终日舞枪弄棒的粗俗女子!”   众人笑得愈发放肆,有的还得寸进尺道:“‘美娇娘’三字,赵六娘占两个,也不算亏!”   姜云瑶调头的动作顿时停住。   赵晏已经拨转方向,慢了半步,没来得及拉住她,她便驱马朝那几人走去:“本宫道是谁举止粗野、大声喧哗,原来是叔父。”   静渊王世子与她年岁相近,但辈分较长,当即端起架子:“公主殿下既称我一声叔父,便该知道何为尊敬,好侄女,你就是这么跟叔父说话的?”   姜云瑶轻轻叹了口气:“叔父,您这么倚老卖老就不地道了,分明是您为老不尊在先,抢走侄女的猎物,为何反怪在侄女头上?您总不能因为自己老眼昏花,非但要跟在别人后面捡漏,还大喊大叫将方圆数十米内的猎物都吓走,让侄女也与您老人家一样空手而归吧?”   她一句一个“老”字,说得静渊王世子直下不来台,梗着脖子强词夺理:“你怎么知道是你的?上面有写你名字吗?大家伙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我先射中,你们跟着捡漏!”   纨绔们给足了面子,异口同声道:“没错!公主殿下可不能仗势欺人!”   虞朔被他们这副颠倒黑白的嘴脸惊得目瞪口呆,转头看向赵晏。   赵晏无奈又好笑,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含章公主表面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实则从不会让自己吃亏。   方才那一串妙语连珠,险些让她笑出声,三年不见,阿瑶在某些方面简直和她兄长越来越像了。   不对。   她迅速掐断思绪。   好好的,想他做什么?   “当然有我的名字。”姜云瑶一本正经道,跳下马背,径直朝猎物走去,“叔父若不信,可以亲自过来看看。”   静渊王世子见她胸有成竹,一时竟被唬住,但他料想含章公主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不能耐他何,况且这是与美人亲近的大好机会,便依言照做。   姜云瑶走到近前。只见那猎物神态安详,显然是一击毙命,换做静渊王世子的箭术,指不定要如何狰狞难看。   可她知道和此人无法讲道理,只待他靠过来,跃跃欲试想要触碰自己后背时,一声惊呼,扑通跌倒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叔父,侄女好言与您交涉,您怎能推我摔跤?”   静渊王世子:“……”   他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晏连忙翻身下马,三两步跑到跟前:“殿下,您没事吧?”   姜云瑶由她扶着起身,站到一半,又跌回原地,泫然欲泣地抱住了膝盖。   静渊王世子:“……”   他气急败坏地环顾一圈,用马鞭隔空指向虞朔:“小子,你看得清楚,本世子没有碰她!”   虞朔很是反感他这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态度,走上前来,答非所问道:“公主殿下受伤了。六娘子,我们须得尽快送她回去医治。”   “放屁!这丫头片子是装的!”静渊王世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这些……”   “谁在欺负阿瑶?”   一个清冷的声音飘然而至,犹如微风刮过竹林,摇落细雪。   姜云瑶抬头望去,委屈巴巴地叫道:“阿兄。”   眼圈蓦地红了。   -   半个时辰前。   陆平的办事效率极快,姜云琛没等多久,就知道了虞朔是何方神圣。   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十四岁从戎,武艺卓绝,对兵法也颇有见地,永安九年赵景明到凉州后,赏识他的才干,遂提至自己麾下。他在与天渊的交战中履立功勋,十七岁便受封定远将军衔。   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赵晏欣赏他也不足为奇。   但幸好,彼时赵晏去往安西都护府,虞朔随赵景明驻守凉州,并未同行。   姜云琛犹豫了一下,策马朝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虽然有阿瑶在,他还是要亲自确认赵晏对虞将军没有更深层次的好感才能放心,这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只在后面默默跟着就够了。   赵晏与虞朔皆是内功卓绝之人,他不敢缀得太近,时不时变换方向,确保他们不超出视线范围。   阿瑶从始至终隔在两人中间,让他倍感欣慰,回头定得想办法好好褒奖她。   走出一段路,姜云琛百无聊赖,不由有些出神。   虞朔相貌俊秀,年少成名,战功显赫。   可他觉得自己也不算差,虽因身份所限,不及虞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英勇,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挫败天渊与西域诸国里应外合的阴谋时,也才十七岁呢。   赵晏跋山涉水去到安西都护府,怎么就走得那么急?   再多留几日,便可见证他大获全胜了。   突然,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传来,隐约是赵晏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收敛神思,纵马直奔而去。   -   太子突然出现,除了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姜云瑶,其他人悉数下马行礼。   姜云琛一看眼前的状况,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郑重道:“叔父,您既为尊长,怎能对晚辈出言不逊?”   目光扫过地面:“这是哪位老眼昏花,赶在别人之后放箭,还不得要领,毁了好好一张皮子?”   静渊王世子:“……”   他的视线在这对兄妹身上来回打转。   大家都是高皇帝的子孙……重孙,一脉同宗,为何他们两个如此令人生厌?   他恼羞成怒,却又碍于尊卑,不敢对储君发脾气,憋得满脸通红。   姜云琛吩咐身后的亲卫道:“带静渊王世子到陛下那走一趟,让陛下评评理,长者欺负小辈、郡王世子冒犯公主,该如何处置。”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静渊王世子面如土色,他的拥趸们也全部哑了火。   亲卫一左一右道:“世子,请吧。”   姜云琛与赵晏一同架起姜云瑶,将她扶上马背。   赵晏对公主殿下佩服不已,这等本事,她一辈子都学不会。   正要帮忙牵缰绳,突然听姜云琛道:“赵娘子,我有话与你说。”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给他摆脸色,默然放开了手。   姜云琛如释重负,转向虞朔:“虞将军,劳烦您送公主回去,请医官为她治伤,再到陛下面前作证,如实复述方才的来龙去脉。”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虞朔到了御前,皇帝听闻他护送公主归来,定会产生好感,之后问起他的身份,得知他便是赵景明身边的得力干将、十七岁的小战神,必然少不了赏赐。   虞朔心思通透,立刻会意,恭敬而感激道:“在下遵命。”   一行人陆续离开,四周恢复寂静,只剩树木草叶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响。   姜云琛笑了笑,语气温和道:“边走边说吧。”   -   骑马往树林深处行了一截,赵晏轻声:“虞将军父母早亡,皆是被天渊人杀害,他由父亲的同袍养大,为人正直、忠心耿耿,与我也只是朋友。他连京中高门大族有哪些、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搞不清楚,殿下无需揣摩他的意图。”   姜云琛微微一叹:“赵晏,在你眼中,我就这么……”   话说半句,骤然止住。   空气中似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潜意识里的反应却让他觉察出一丝危险。   他的感官原本敏锐过人,但此刻心里装着事情,到底还是迟了半拍。   一道细长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而在这之前,赵晏已纵身跃起,反手在马背上借力,似是想要扑向他。   所有动作仿佛在顷刻间放慢,姜云琛来不及阻止,以最快的速度伸出手,试图在她撞过来的瞬间接住,强行扭转方向,替她挡下来路不明的寒光。   一切变故只发生在兔起鹘落间。   就在他抬手的同时——   赵晏扶着马鞍,单臂为支撑,横过身子,当空一脚踹在他腰侧。   她动作太快,姜云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平衡被她踹下马。   残影擦过他方才所在的位置,锲入身后的草地。   是一支箭,尾羽犹在轻颤不休。 第25章 她被姜云琛打横抱起。……   姜云琛猝不及防,情急之下顺手一勾马鞍,稳住身形,适才避免了摔个五体投地的下场。   “……”   这跟他想的好像有点不一样。   赵晏轻盈落地,安抚地拉住受惊的马匹,看向他的眼神非常复杂。   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出于本能,不论任何人在旁边,她都会施救。   但她满心以为,凭借姜云琛的身手,完全可以自己躲开。   谁知那一脚竟踹得结结实实,他似乎没有半分要提前闪避的意思。   这反应能力……怎么比三年前还不如?   当日在南市的时候,他明明和她打得不相上下,显然未曾疏于习武,还大有长进,仅仅半个月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内心蹊跷不已,但眼下,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马蹄声传来,在几步开外刹住,有人跳下马背,跪地请罪道:“在下一时失手,险些误伤殿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话虽如此,神色却一派平静,不见丝毫惶恐与紧张。   临川王世孙。   高皇帝与嫡妻育有二子一女,先帝、临川王及嘉宁长公主。   赵晏对那位临川王着实没有好感。早年高皇帝逐鹿天下,先帝随父攻打京城,令手下得力干将赵玉成驻守大后方益州,彼时临川王负责统领益州事务,敌军来袭之际,竟听信谗言,诬蔑赵玉成暗中通敌,若非先帝之妻沈太后和当今皇后的父亲梁国公据理力争,赵玉成便要被当众处斩。   后来,赵玉成与梁国公一武一文携手,以敌人十分之一的兵力保住益州,一战成名,也从此与临川王结下梁子,老死不相往来。   这段往事赵玉成从未与小辈们详尽提过,细节之处,赵晏还是从姜云琛那里得知。   不对,怎么又想到他了。   她努力摒除念头,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过往的大部分记忆都与他息息相关。   八年,她现有人生的一半,都曾有他的参与。   没由来地,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迫使自己不去看他,将莫可名状的情绪转移到临川王世孙身上:“臣女瞧这附近也没有猎物可打,阁下年纪轻轻,何至于眼花手抖到如此地步?”   赵家与临川王府不合人尽皆知,姜云琛碍于叔祖父的情面不好责怪,她可没那么多顾忌。   而且这件事本就是对方理亏,一旦闹大,铁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姜云琛尚未开口,突然听到赵晏出声,不由怔了怔。   临川王世孙也面露诧异:“赵娘子,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这是以下犯上!”   “阁下还知道何为‘以下犯上’?”赵晏认真反问,“那么您蓄意谋害太子殿下又算什么?”   “我只是一时不慎,你休得……”临川王世孙说到一半,却不知为何突然咽回去,语气平和道,“赵娘子,你误会了。”   赵晏却不买账:“臣女在旁看得一清二楚,若非臣女及时出手,阁下已酿成大错。事出何因与臣女无关,您的解释还是留到在陛下面前说吧。”   她心情欠佳,话音虽淡,却毫不客气:“臣女愿陪阁下走一趟。”   “你……”临川王世孙深吸口气,转而垂首道,“殿下,请您为在下主持公道。”   姜云琛心中却莫名晴朗起来,虽然赵晏表达有误,那分明不是“出手”而是“出脚”。   余光望了一眼她略显冷丽的侧颜,他轻叹道:“孤差点做了你的猎物,还要为你主持公道,真是没有天理。”   临川王世孙无言以对,始觉出几分忐忑:“在下不敢,望殿下明鉴。”   姜云琛却没再说话。   许久,临川王世孙的脊背开始轻微颤抖,他才不紧不慢道:“看在叔祖父的份上,孤信你一次。听闻叔祖父不日便要回京,到时候,还请他老人家进宫与孤叙旧,顺带给你找个像样的师父,好好练一练射箭准头,以免传出去让人笑话。”   临川王世孙如蒙大赦,行了个大礼,匆匆退下。   赵晏名曰陪此人去面圣,实则是想借机抽身,眼见计划失败,此处又只剩下她和姜云琛两人,一时没了脾气,硬邦邦地解释道:“事出紧急,多有冒犯,请殿下见谅。”   方才千钧一发,她唯有用腿才能够到那段距离。   姜云琛却不以为然:“你救驾有功,我为什么要怪你?”   赵晏听得他话音里隐藏的笑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这厮素来死要面子,毫无形象地被踹下马,该与她秋后算账才是。   难不成……被她一脚踢傻了?   可她又没踢他脑袋。   她迟疑地抬眼,不偏不倚与他投来的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清澈透亮,浅笑如涟漪徐徐荡开。   刹那间风声停止、周遭寂静,日影倾斜,从茂密枝桠间洒落细碎微芒。   赵晏微微怔了一下,姜云琛逮住她稍纵即逝的犹豫,凑近半步,低声道:“我以为你要挡那一箭,所以我想接住你,然后……”   他轻咳一声,掩饰掉神情中的不自然。   “……”   赵晏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踹中他某个穴位,把他给踢傻了。   她忍不住道:“我当殿下武艺退步,原来在殿下眼里,我才是退步的那个。”   而且脑子还出了问题,本可以用其他方式救人,却非要搭上自己。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在他眼里就这么冲动且愚蠢?   赵晏只顾着争辩,忘记以“臣女”自称,姜云琛眼底笑意愈发明显,得寸进尺道:“走吧,你我比试一场。方才我忙别的事,半个猎物都没有打到,你已经有一只狐狸,还算领先的。”   赵晏:“……”   姜云琛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难得来一回,你就打算在帐子里干坐着?”   赵晏有些动摇,跟皇后和姜云瑶聊天的时候不觉得,方才引弓射箭却激起了她活动筋骨的兴致,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便要点头答应。   但旋即,三年前的元夜浮上脑海,那时候,她也是被他温柔的假象迷惑,动了不该动的心,结果又被他亲自将不切实际的幻想打个稀碎。   姜云琛见她不语,乘胜追击:“阿娘去阿爹那谈事情,阿瑶和虞将军已经回去,小三郎与广平王世子赛马,只有我能同你玩了。”   冷不丁听到姜云瑶的名字,赵晏忽然福至心灵。   她扶住额头,蹙了蹙眉,嗓音虚浮道:“殿下,臣女突然有些不适,请恕无法奉陪。”   姜云琛:“……”   从来没见过这么蹩脚的演技。   但她摇摇欲坠的模样落在眼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除了不小心碰到,其余都是打架,见他抬臂,赵晏条件反射地向后掠开,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退了他的胳膊。   姜云琛:“……”   赵晏:“……”   她追悔莫及,一时间进退两难。   见他上前一步,她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双眼一闭向地上栽去。   这次她吸取教训,没有用功夫自保卸力,做好了直挺挺摔倒的准备。   所幸周围都是草地,不至于受伤。   其实只要能赶紧摆脱这副尴尬的局面,她完全不介意用一点小伤作为代价。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她不期然落入一个泛着清幽熏香的怀抱。   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那天在望云楼,他将她迎面纳入怀中的情形。   脑子里嗡的一声,她顿时大气都不敢喘,脸上不受控制地变得滚烫起来。   身子一轻,她被姜云琛打横抱起。   他以轻功上马,飞快地朝营地驶去。   风声猎猎,耳边却是沉稳的心跳,赵晏一动也不敢动,默默将太子问候了百八十遍。   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姜云琛看她晕倒,难道不该叫人过来,把她抬上马驮回去吗?   怎能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他分明是趁人之危、伺机报复!   马匹一骑绝尘,长驱直入营地,她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觉得自己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副画面传出去,定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已经预感未来至少一个月没法出门见人了。   可她现在骑虎难下,若突然挣扎醒来,旁人只怕要以为她神智清明、和姜云琛你情我愿。   除了继续装死,她别无选择。   都怪姜云琛不按常理出牌。   这个人,真是太小心眼了!   -   马在姜云瑶的帐篷前停住,姜云琛抱着赵晏落地,大步流星走进里面。   姜云瑶盖着衾被,尽职尽责地扮演伤患,闻声吓了一跳。   看清来者,她登时一跃而起,大惊失色道:“晏晏?这是怎么回事?”   转头吩咐宫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医官!”   姜云琛轻手轻脚地将赵晏放在铺盖上,见她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先是一愣,鬼使神差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脉搏急促跳动,透过她温热细腻的皮肤,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而今风水轮流转,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对调。   医官匆匆步入,姜云琛起身:“我回避一下,阿瑶,你看着些。”   姜云瑶点头,目光焦急地停留在赵晏绯色弥漫的脸颊,全然没有注意到兄长正强行忍笑。   -   姜云琛出了帐篷,只觉神清气爽,若非周围人多眼杂,恨不得当场笑出声。   赵晏双眼紧闭、樱唇轻抿,纹丝不动地缩在他臂弯任由摆弄的模样烙进脑海,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头发上的香味。   他深吸口气,缓缓叹出,如是三番,翻涌的心绪终于平复,转头朝皇帝的御帐走去。   赵晏……其实并不讨厌他的吧。   她只是闹脾气,一定是这样。   心间盘亘许久的困扰烟消云散,他忽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先设法将她三书六礼娶进门,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哄她开心。   既然她不肯提出婚事,那么就交给他好了。   她注定、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第26章 “这门婚事,朕准了。”……   帐篷里。   医官诊治过后, 恭敬道:“回禀殿下,赵娘子无甚大碍,许是……许是一时急火攻心, 便晕了过去, 只需服用些调养的方子,好生休息即可痊愈。”   姜云瑶放下心来, 令其去开药。   医官走出帐篷, 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赵娘子身体康健,未有任何异常,但前车之鉴摆在那,刚刚在含章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替她包扎了并未受伤的腿,显然, 继续保守秘密才是明智之举。   听得医官脚步声渐远, 赵晏缓缓睁开眼睛。   姜云瑶连忙凑过来:“晏晏,你还好吗?想不想喝点水?”   赵晏的勉力维持的演技早已是强弩之末, 方才姜云琛那混账探她脉搏的时候, 她极尽克制,才忍住没有当场给他个过肩摔。   她灰心丧气道:“阿瑶,我装得一点也不像吗?”   姜云瑶讶然:“你居然是装的?可我完全被骗过去了, 你进来的时候面色通红, 摸上去还很烫,我以为你突发急病, 差点没吓个半死。”   赵晏:“……”   任谁被一个登徒子密不透风地抱在怀里,身体紧贴,骑马一路颠簸,都会觉得难为情吧?   她怕姜云瑶继续追问,岔开话题, 对她讲了遇见临川王世孙的经过。   但省略了自己将太子踹下马,以及之后发生的事。   “无心之举?我信了他的鬼话。”姜云瑶眼眸中骤然划过一抹冷意,“那些个世子世孙,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我和阿兄客气几分,他们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她倏地站起:“我要告诉阿爹。”   “阿瑶,冷静。”赵晏飞快地拉住她的手,目光从她腿上划过,“太子殿下应当已经去了,外面人来人往,你小心露馅。”   姜云瑶坐回原位,沉默片刻,轻声道:“晏晏,你知道吗,临川王、嘉宁长公主,甚至包括静渊王之流,都打心底里觉得,阿爹不纳妃嫔、子嗣稀薄,我们这支血脉……将来必定守不住皇位。”   她垂眸看着地毯,忽然笑了笑:“可他们生得再多,个个草包又有何用?就像阿爹那位异母兄长,天时地利占尽,奈何本人过于废物,最终落得赐死狱中、母族满门抄斩的下场。”   “现在这些跳梁小丑,势力远不及曾经的谢家,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只能说是痴心妄想,有阿爹和叔父在,还指望大位会落到他们手上吗?”   平日遇见静渊王世子等人,她和姜云琛都不介意虚与委蛇地称一声“叔父”,但内心真正认可的叔父,唯有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广平王。   赵晏知她心中不快,安静地听着。   她从小在宫中,接触过不少皇亲国戚,他们背地里如何议论今上一家,她并非不知。   但姜云瑶的一番话,却让她想起那位夺嫡失败的皇子。   先帝即位初期,科举方兴,寒门出身的官员尚且不成气候,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呼风唤雨,今上与广平王的生母沈皇后被打入冷宫,贵妃谢氏则仗着父亲是柱国大将军、兄长是兵部尚书,一心要将儿子庆王推上储君之位。   但他们低估了今上的手段,输得一败涂地,门庭煊赫的谢家也随之灰飞烟灭。   事情过去近二十年,那场轰动一时的谋逆案连带谢家渐渐被人们遗忘,赵晏有所耳闻,还是因为她三叔赵景川曾经被庆王失手打伤,落下了终生的病症。   她陷入无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除了一名嫁进皇室的女儿,赵家与当年的谢家几乎别无二致。   武将最忌讳功高震主,这样的巧合,让她多少有些不安。   姜云瑶敏锐地觉察到异常,神情缓和些许,安慰地回握她的手:“谢家伏诛,是因佣兵作乱,意图谋害我阿爹、逼我祖父退位。燕国公赤胆忠心,赵将军正直坦荡,我阿爹也并非天性多疑、无端猜忌功臣的君主,你切莫多想。”   赵晏点点头,转而道:“刚才你回来,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姜云瑶知道她所指为何:“当然,阿爹怎会让我受委屈?而且那位虞将军挺够意思,我本以为他谁都不愿得罪,打算到御前和稀泥,但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这边。”   赵晏一笑:“他若是个只求明哲保身、不分是非曲直之徒,我也断不会与他成为朋友了。”   “你看人的眼光向来是准的。”姜云瑶道,“再与我说说凉州吧,宫外的世界如此有趣,若能回到三年前,我真想随你一起走。”   短暂的情绪交换结束,两人心照不宣,聊起轻松的话题。   多年来,这一直是她们不言而喻的默契。   -   另一边。   皇帝与皇后正在交谈,突然,御前总管林沐匆匆走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正值午时,营地人多眼杂,看得一清二楚。”他请示道,“陛下,娘娘,这……”   皇帝的神色依旧风平浪静:“让太子过来见朕。”   林沐领命退下,皇后倾身附到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皇帝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掠过一抹诧异,与皇后对视,瞬间明白彼此存了同样的想法。   皇后莞尔一笑,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不多时,姜云琛进入帐中,行礼落座,还没说话,就听皇帝问道:“你去了何处?”   姜云琛如实交待了和赵晏一同偶遇临川王世孙的事。   只是自己被她一脚踢下马,和她后来假装晕倒,他半字未提。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凝,姜云琛连忙道:“阿爹,虽然临川王府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应当没有撒谎,否则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陪葬。”   他倒不是大发善心,为临川王世孙开脱,只因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林公公已经透露了皇帝传召他的原因,待父母问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试探他们的态度。   皇帝却没再追问,转而对皇后道:“临川王世孙的箭术如此之差,倘若晏晏嫁给他,指不定要怎么嫌弃。”   “未必。”皇后笑道,“论武艺,晏晏素来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若以此为标准,大多郎君都不会合她心意,不过方才来的那位虞小将军甚好,少年英雄,或许能让她另眼相看。”   姜云琛:“……”   不是,话题怎会突然转到这么奇怪的方向?   而且虞朔就罢了,临川王世孙又是什么玩意儿?   他啼笑皆非:“阿爹阿娘,您二位别乱点鸳鸯谱。赵晏亲口说,虞将军只是她的朋友,还有临川王世孙,赵家与他们王府向来不对盘,为何要把赵晏同他牵扯到一起?”   “临川王府有意与赵家讲和,希望我从中斡旋,为世孙与晏晏降旨赐婚。”皇帝道,“我看他们这次颇具诚意,听世子的口风,过些天临川王回京,便要为此事入宫,请我予以恩典。”   姜云琛不敢苟同:“阿爹,您和阿娘待赵晏如己出,怎能亲手把她推向火坑?临川王曾经差点害死她祖父,临川王世孙刚才又把她气晕了过去,您该问问她自己愿不愿嫁。”   皇后微讶:“气晕?”   “赵晏现在就在阿瑶那边躺着,阿娘可以亲自去求证。”姜云琛理直气壮地将赵晏“晕倒”的罪魁祸首扣给临川王世孙,思及此人与她争执到一半、突然转变态度,想必是因为婚事,顿时话锋一转,“何况他还企图行刺我,居心不良,其罪当诛!”   皇后眸光微动,极力忍着不笑,在桌案底下捏紧了皇帝的手。   皇帝比她淡定得多:“此事我会处理,你且退下吧。”   姜云琛:“……”   这就结束了?   林公公不是说,父亲听闻他抱着赵晏回营地,才召他过来问话吗?   他迟疑道:“阿爹找我,便是为了告诉我临川王府有意与赵家结亲?”   皇帝不置可否:“我与你阿娘待晏晏如亲生女儿,那么你也算她半个兄长,她的终身大事,你不该知情吗?”   皇后附和:“前脚你还对我跟阿瑶说,你与晏晏情同手足,现在怎么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我儿,做人须得言行一致,切忌表里不一。”   姜云琛:“……”   他为自己辩解道:“阿娘,我只是不乐意她嫁给临川王世孙,她……”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他现在说想娶赵晏,父母定会征询她的意愿。   她正在气头上,若是当场拒绝,今后他再提就更难了,甚至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让她愈加恼怒。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她值得更好的。”他略一停顿,续上未尽之言。   说罢,起身行了一礼,退出御帐。   他走后,皇帝沉静如水的眼底浮起一抹揶揄,若有所指道:“阿音,不愧是你的儿子,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还坚持嘴硬。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不等皇后出声,又道:“但可惜,晏晏不是我。我们这孩子……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皇后抬眸望向他:“陛下心里其实已经有打算了,不是吗?”   “原是如此。”皇帝悠悠道,“但现在,我决定按兵不动,看他要怎么做。”   -   姜云琛从帝后那里告退,朝姜云瑶的帐篷看了一眼,觉得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不要去招惹赵晏,让她消消火。   念及事成之后,她便会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无论读书赏画还是抚琴对弈都有人作陪,练武更是棋逢对手,他只觉通体畅快,已经开始想象她出阁的情形。   她生得那么美,身穿褕翟衣、登上金辂车的时候,该是何等光艳照人。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坐下喝了两三杯凉茶,心中的雀跃才渐渐平息。   随即,让陆平打探清楚赵景明夫妇现在何处,整理衣冠前去拜见。   -   正午时分,营地升起袅袅炊烟。   赵宏和广平王世子等人满载而归,正兴高采烈地商量着一起用饭,谁知一进营地,就有无数道目光投来,一个与赵宏颇为相熟的公子走上前,低声道:“赵三郎,你阿姐出事了。”   赵宏心下一惊,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别急,医官去了趟含章公主的帐子,很快就出来,令姐应当没什么大碍。只不过……”   顿了顿,话音放得更低:“她回来的时候昏迷不醒,是被太子殿下抱着的,许多人都看到了。”   “多谢相告。”赵宏对他略一颔首,又向广平王世子道了声失陪,直奔自家的营帐。   赵景明夫妇刚送走传信的宫人,赵宏就风风火火地闯入:“阿爹阿娘,阿姐她……”   “晏晏没事。”赵景明示意他坐下,“含章公主的人说已经请医官看诊,稍作休息就好。”   赵宏放下心来,复而支吾道:“我听说,阿姐是被……那个,太子殿下抱回来的,阿爹,这是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赵景明摇了摇头,“我和你阿娘均是旁人口中听得消息,并未亲眼所见。”   裴氏忧心忡忡,提议道:“你们两人不方便,不如我过去瞧瞧,看在晏晏的份上,公主殿下应当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虽然她不像某些泥古守旧的妇人,觉得女儿与太子肢体接触有损闺誉、父母家族也跟着颜面无光,但流言蜚语的威力不容小觑,她担心女儿会被不怀好意的人中伤。   必须问清前因后果,方可准备应对之策。   赵景明正待点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响动。   隔着帐篷,内侍的通报声传来:“赵将军,赵夫人,太子殿下求见。”   -   内侍打起帘子,姜云琛走进帐中。   赵景明夫妇及赵宏起身相迎,刚要行礼,却被姜云琛制止。   反倒是他拱了拱手,面带歉意道:“孤与赵娘子纵马林间时,偶遇临川王世孙,赵娘子与他话不投机,争执起来,兴许心中气极,世孙一走,她就突然晕了过去。彼时四下无人,孤急于带她回来救治,于是……”   “对赵娘子多有冒犯,还请赵将军、赵夫人及小三郎见谅。”   赵景明不疑有他。太子素来不近女色,十八岁的年纪,没有姬妾,就连通房都不见一个,若说他居心叵测、故意占女儿便宜,他是断然不信。   何况以女儿的身手,若非她失去意识、动弹不得,谁都不可能未经允许就对她搂搂抱抱。   看来当时的情况的确有些严重。   他还礼道:“事出有因,臣岂敢责怪殿下。还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及时送小女归来就医。”   “赵娘子在舍妹帐中休息,尊夫人如不放心,可亲自前去探望。”姜云琛顿了顿,郑重其事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孤会想办法处理,倘若……倘若令媛因此介怀,孤愿意对她负责。”   赵景明听出他话中之意,先是一怔,随即忙不迭道:“殿下言重。”   姜云琛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令陆平给裴氏带路,又对赵宏道:“赵娘子既无大碍,小三郎不妨先去用午膳,广平王世子那边已经备好菜肴,只等你了。请吧。”   “多谢殿下。”赵宏抱了抱拳,随他一同离去。   -   妻儿先后离开,帐内归于安静。   赵景明兀自沉思。   方才,临川王世子邀他一叙,话里话外竟是想与赵家言和,并结秦晋之好。   他毫不犹豫地婉拒了对方,现在想来,愈发坚定此乃明智之举。   女儿年幼却沉稳,绝非遇事大惊小怪、冲动易怒之人,却被临川王世孙生生气晕。也不知临川王府哪来的脸,大言不惭地要求女儿嫁过去。   而且那临川王世子说着求和,言行举止间的趾高气扬却无法掩藏。   对比太子的知书达理、平易近人,实属天壤之别。   但……女儿也绝不能嫁给太子。   陈年往事历历在目,赵景明亲眼见证了曾经的谢家从门庭若市到大厦倾颓,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今上即位十二载,素以仁德称著,但皇帝的宽容与信任并非臣子为所欲为的资本,锋芒过盛是武将大忌,他受封兵部尚书已经出乎意料,万万不可贪得无厌。   谢家的命运,绝不能在赵家身上重演。   -   宫人通报赵将军夫人求见时,赵晏正在与姜云瑶玩双陆打发时间。   裴氏走进帐中,正待行礼,姜云瑶先一步扶起她,善解人意地将赵晏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晏晏,出了何事?”裴氏仔细打量女儿,目光盈满担忧,“好好的,怎会突然晕过去?”   “让阿娘担心了。”赵晏歉然,“女儿在林中遇到临川王世孙,与他争执了几句,然后就……就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公主殿下这边了。”   对母亲撒谎,她有些过意不去,可她总不能从实招来,说自己为了躲避太子,假装晕倒,结果却弄巧成拙。   她与姜云瑶说的也只是不想和姜云琛比赛狩猎,才出此下策。   真正的原因太丢人,她发誓要烂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知晓。   女儿与太子的说法分毫无差,裴氏松了口气,见她精神状态尚可,没有什么病恹恹的模样,宽慰一番,向公主告退。   母亲走后,赵晏叹息道:“你已遣人去报平安,我阿娘还是亲自来了,足以见得流言蜚语已经传成什么样。阿瑶,接下来一个月,我只怕要在家闭门谢客了。”   姜云瑶提议道:“你不妨进宫来与我住,或者我陪你出城,到郊外的庄子待一段时间。”   “你的好意我心领,但……”赵晏无奈,“我尤其须得避开你。若不然,传言的下一个版本便是我觊觎太子妃之位,先使计对太子殿下投怀送抱,又仗着与含章公主关系亲近,唆使她从中帮忙。”   “也对。”姜云瑶有些失望,两人久别重逢,原本想着同住几日,把三年没聊的天补回来,现在悉数化为泡影。   “都怪临川王世孙。”她义正辞严地下结论道,“还有静渊王世子。否则我在你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赵晏却难得与她意见相左。   什么世子世孙,明明是怪姜云琛!   -   随后半日,赵晏只能坐在帐中,不过有姜云瑶作陪,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所幸姜云琛没有再出现,否则他定会落井下石,毫不客气地笑话她。   她有些搞不清楚他的想法。   一方面讨厌她,自称这世上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接近。   她晕倒的时候四下无人,他没必要虚情假意。   如果他这么对她,只是因为看穿了她在装,才将计就计,未免太得不偿失。   她被抱着浑身不自在,他难道就爽快吗?   风言风语传得人尽皆知,遭受议论的岂止她一个。   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转念一想,他的行为又有诸多矛盾之处,看似专门与她作对、怀疑她接触的每一个人,但事实上却并未为难无辜。他未曾打扰霍公子,今日甚至还给虞朔争取了一个在御前露脸的机会。   她发现自己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不像以前,他在她面前直来直去,要吵架要打架都明明白白,扔她的纸条也不见拖泥带水。   抽空须得向阿瑶打听一下,她离京的三年里,这厮究竟经历了什么。   ——才不是关心他,只是弄明白情况,好对症下药。   -   当晚回府,赵景明对妻子儿女说了临川王府意欲结亲一事。   赵晏霍然起身,好不容易熄灭的火气死灰复燃,斩钉截铁道:“阿爹,女儿宁肯出家做女冠,也绝不嫁给此人。”   她对父母行了一礼:“女儿有些疲累,先回房歇息了。”   “且慢。”赵景明叫住她,试探道,“你可知,太子殿下把你送到含章公主那里之后,来见了我和你阿娘、还有阿宏一趟。他说,如果你介意今日发生的一切,他愿对你负责。”   赵晏:“……”   她深吸口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负责个鬼。”   说罢,转身径直离开。   赵景明与裴氏面面相觑,转而问赵宏道:“阿宏,你阿姐之前可曾与你提过,她是否有中意的郎君?”   赵宏冥思苦想,摇了摇头:“阿姐的朋友挺多,但心上人……儿子一无所知。”   “这种私房话,哪有阿姐对阿弟讲的?”裴氏无奈笑道,“可惜阿媛已经出阁,否则晏晏定会说与她听。阿宏,你玩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待你阿姐睡下,我们传锦书过来问问便是。”   赵宏应声告退。   赵景明叹道:“也是,怪我莽撞了。”   这方面,果然还是妇人家考虑得周全。   锦书自小在女儿身边伺候,去凉州时一切从简,诸多侍婢,女儿只点名带了她一人。   有些事情,即使女儿羞于言表,藏在心里,但日常起居、一言一行,总会透露出几分端倪。   裴氏道:“夫君想尽快为晏晏定下婚事,也好让那些人死心。”   赵景明没有否认:“我们替陛下做了半个月的诱饵,该上钩的早已尽数出动,其余要么藏在幕后,要么已经看出我们压根没有嫁女儿的心思,尤其是以临川王府的显贵,都被我一口回绝。”   顿了顿:“也该为晏晏考虑了,她若有意中人,我与父亲便可入宫请求陛下赐婚。”   “不知今日之事传开,是否会影响到晏晏将来定亲。”裴氏说着,又自顾自道,“不过也好,如果因此就心存芥蒂,认为错在晏晏,那样的夫家,她嫁了定会受尽委屈。”   两人等了一时半刻,遣人去赵晏那边探听情况,得知她已熄灯就寝,便将锦书传了过来。   锦书听罢少爷和少夫人所问,仔细回想:“小娘子平日除了出门会见友人,不是习武便是读书,从未表现出心悦某位郎君,也不曾对奴婢提过。”   赵景明夫妇有些失望,但以女儿的脾性,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锦书却道:“不过前些日子,小娘子说了一句……”   “就是静渊王府登门求亲的那天,她说,”她一字不落地复述,“她宁愿嫁给太子殿下,也绝不会与那些人结亲。”   赵景明:“……”   果不其然,女儿对着锦书,就不是要出家之类的话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太子?   “好,我知道了。”赵景明道,“我和少夫人传你问话的事,回去不要对小娘子提起。”   待锦书退下,他对上妻子的目光,叹息着摇了摇头。   女儿从小做公主伴读,也算与太子一起长大,若说日久生情,确实不足为奇。   但既然两人注定不能在一起,他们做父母的最好还是装作不知,以免女儿徒增伤心。   可惜了。   如果不是因为身份,太子实乃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   与此同时,东宫。   “阿兄,这件事你必须想想办法。”姜云瑶忧虑道,“毕竟你是郎君,晏晏是娘子,旁人看待她,总要比看待你苛刻许多。我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指责她工于心计,故意……故意勾引你。”   “谁说的?简直荒谬。”姜云琛对那些碎嘴之徒很是鄙夷,但世上却从来不缺这样的人。   “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他安慰道,“为免赵晏想不开,这些天你当多陪陪她。”   “我也想,但……”姜云瑶说了赵晏的顾忌,不觉抱怨道,“我本来还打算与她多待几日,结果却出了这事,那静渊王世子和临川王世孙可真令人讨厌。”   姜云琛哑然失笑。   不愧是他妹妹,一点都没怪在他身上。   “但话说回来,”姜云瑶忽然问道,“阿兄,你为何不找宫人施救,或者用马将晏晏驮回来?”   姜云瑶轻咳一声:“天晓得她说晕就晕,吓了我一跳。我怕延误救治时机,又担心马背上颠簸,加重她的病情,就只能这样了。”   说罢,心虚地转移话题:“不如你与阿爹和阿娘说一声,与赵晏去骊山行宫小住十天半月。既能跟她好好叙旧,又能让她远离京城,听不到那些闲话。”   姜云瑶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我现在就去找阿娘。”   姜云琛点头,正经道:“快去吧,再晚些,阿娘怕是要安寝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姜云琛微微一笑。   骊山行宫位于西京长安一带,距离洛阳数百里,单单往返就须得半月。两人若在那边乐不思蜀,估计至少要玩到十月甚至十一月才会回来。   那么久的时间,赵晏气也该消了吧。   而且,骊山是个好地方,说不定能让她想起以前的一些回忆,对他心软。   更重要的是,他要利用她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把赐婚的圣旨拿到手。   -   翌日上午,姜云瑶派人到燕国公府传信,邀请赵晏去骊山行宫小住。   并声称已得到帝后应允。   赵玉成和赵景明自是没有异议,含章公主一片好心,再者君令臣从,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   赵晏正巧也想离开京城避避风头,当即让宫人去回话,答应伴驾同行。   送走公主的人,她先去了赵五娘那里一趟。   因为赵玉成和赵夫人发话,郑氏没有再责骂赵五娘,也解除了她的禁足令,只是出门的时候必须有婢女仆从作陪,以免她私自去见不该见的人。   而赵五娘依旧在与霍公子暗中通信,借由赵晏和赵宏帮忙传递。   “我这一走,或许一两个月后才能回来,暂时无法给堂姐做信使了。”赵晏面露歉意,“堂姐千万保重,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让祖父和祖母知道,他们会护着你的。”   赵五娘点点头,旋即安慰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晏晏,你想开些,清者自清,切莫因旁人的言语而感到困扰,这样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我知道。”赵晏笑了笑,又与她聊了一阵,方才离开。   出门时,与郑氏迎面相遇,赵晏含笑打招呼:“伯母。”   “晏晏又来看阿娴吗?”郑氏温和道,“她这做堂姐的不懂事,近些天麻烦你记挂她了。你是个好孩子,外面传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伯母放心。”赵晏莞尔,“我人正不怕影子斜,既清清白白,又何惧旁人说道?”   郑氏笑容一滞,但立刻遮掩过去:“如此甚好,阿娴若有你这般明事理,我也能省心不少了。”   赵晏作别她,去往赵宏的院子。   一路上,她有些犹豫不决,是否要将三年前的事告诉弟弟。   但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弟弟也长大了,不该总把他当做年幼小儿对待。   赵宏得知姐姐要离开一阵子,内心颇为不舍,却通情达理道:“阿姐出去散散心也好,希望你回来的时候,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已经统统闭嘴。”   赵晏摸摸他的脑袋,斟酌言辞:“阿宏,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动身去凉州的前一天,伯母遣人送来一份酪浆。”   赵宏想了想:“我记得,那天阿媛姐也在。不过阿姐你宫里回来,失手把碗打碎了。”   “我没有失手。”赵晏轻声道,“因为里面加了料。”   赵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阿姐是说……伯母要谋害我们性命?她怎敢如此胆大包天?阿爹阿娘知道吗?祖父和祖母呢?”   “谋害性命倒不至于,那东西是给阿娘或阿姐喝的。”赵晏道,“那玩意儿喝下去之后不会有任何不适,只是从今往后便无法诞育子嗣了。待到将来发现,证据早已灰飞烟灭,而且谁会怀疑到自家亲人身上?伯母是何脾性,祖父祖母和阿爹阿娘或许未必不知,但这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赵宏义愤填膺:“她如此居心险恶,阿姐为何要帮她隐瞒?我一直以为,我们家风正直,传闻中那些后宅阴私绝不会在燕国公府上演,谁知竟漏掉了荥阳郑氏出身的千金!”   赵晏示意他稍安:“事情毕竟没有发生,我口说无凭,伯父也不会因此给伯母一封休书,而且你也知道伯母是荥阳郑氏的女儿,当年世家势大,伯父致力于弃武从文,求了许久才得到这门婚事,现在赵家飞黄腾达,将伯母打发回去,外面会怎么说?伯父以后还如何在官场做人?”   赵宏无言以对。   赵晏知他心中憋屈,放缓语气道:“阿宏,我将此事告知于你,便是相信你明白该怎么做。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法讲究对错,在做一项决定之前,要斟酌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失败,后续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赵宏默然。   的确,如果贸然闹到祖父母和伯父那,伯父绝无可能休妻,最多责罚伯母一顿,要她赔礼道歉。   再之后呢?两房之间心存隔阂,芥蒂渐生,家中只怕永无宁日了。   他感激于姐姐的坦诚与信任,却仍觉闷闷不乐:“那么我们便只能忍气吞声吗?”   “我何曾叫你忍气吞声?”赵晏一笑,“你难道没有发现,这次我们回来,伯母安分了许多吗?我想是因为当时伯父新纳一房妾室,阿媛姐的夫婿又得高升,伯母心中失衡,冲动之下便做出了这档子事。我已经警示过她,她应当不敢了,毕竟真的闹出问题来,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顿了顿:“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总是没错,所以我走之后,你要多长个心眼。”   赵宏应下:“我定会保护好阿爹和阿娘。阿姐,如果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那我们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赵晏毫不犹豫道,“权衡利弊并非无条件地牺牲自己,而且宽容也不是一再忍让,毕竟圣人有言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赵宏露出一个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   两天后,赵晏随姜云瑶一同离京。   宫里并未大张旗鼓地安排,两人低调出行,诸事从简,由一支兵马护送着向西京进发。   唯一让赵晏意外的是,虞朔竟然也在当中。   皇帝见他武艺高强、品行正直,又与她相熟,便令他随身护卫两人的安全。   “陛下并非不信任六娘子的武艺,”虞朔解释道,“但你的主要任务是陪公主玩乐。”   赵晏欣然接受了皇帝的好意:“既然如此,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又道:“你还没去过长安,这次刚好也跟着开开眼界。”   说话间,队伍已出了城门。   赵晏落下窗帷,感觉到车驾骤然提速,与姜云瑶相视一笑,心思已然飞向锦绣成堆的骊山。   -   赵晏走后没几日,册封赵景明为兵部尚书的圣旨传到燕国公府。   赵景明领旨,迅速更换礼服,入宫谢恩。   与此同时,临川王府。   临川王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进门,世孙便迎上前:“祖父……”   “废物!”临川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将他抽得一个趔趄,半边面颊立时肿了起来。   众人噤若寒蝉,寂静中只能听到他破口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说了让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先探探赵家的态度,一切等本王回京再做安排,你们倒好,一个个净给本王添乱!你们可知道外面现在传的什么?临川王府世孙求娶赵六娘不成,还把人给气晕了过去!本王活这么大岁数,一张老脸都被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给丢尽了!”   世孙有苦说不出。   当日赵六娘牙尖嘴利、句句呛声,横看竖看也不像个弱柳扶风的,谁知他一走她就昏倒在地?   世子劝道:“阿爹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你也给本王滚!”临川王啐了他一口,“本王在信上怎么交代你的?这事得从赵玉成入手,他才是赵家真正拿主意的人,你找赵景明有个屁用!”   世子嗫嚅:“儿子怕……怕被赵家人撵出来,或者干脆闭门不见,就……就想着秋猎的时候与他们商量……谁知道赵玉成并未出席,只有赵景明。我……我觉得机不可失……”   “滚滚滚,别让本王再看到你!”临川王气得仰倒,心力交瘁地撑住了额头。   “兄长息怒,事情尚有转机。”一个女声传来,他适才注意到嘉宁长公主也在屋里。   临川王惊讶之余,神色缓和了几分,挥挥手让闲杂人等退下,仅剩他与嘉宁长公主两人。   嘉宁长公主道:“兄长不是说月初回京,为何耽搁到此时?”   “运气不好,路上遇到点状况。”临川王不想多提,问道,“嘉宁,你有什么主意?”   嘉宁长公主弯了弯嘴角:“事到如今,兄长不会看不出来,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把世孙气晕赵六娘的事放大,来模糊其他重点的吧。”   “你的意思,是姜云琛那小子做的?”临川王冷哼一声,“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天到晚不知道在狂些什么,为了讨好赵家,居然忍心把嘉顺的丈夫和儿子发配到安西都护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冷血无情的玩意儿,和他爹、他祖父一个德性!阿爹家门不幸,竟会出他们这支败类!”   越说越愤愤不平:“他们不过是占了个‘嫡长’,便要永远骑在我们以及我们子孙头上,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幸好我这次去益州没有空跑一趟……”   他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嘉宁长公主大惊失色:“此事当真?”   “十之八/九。”临川王道,“我在那边留了人,继续搜查线索,只要能把赵家争取到手,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待我掌握切实证据,别说龙椅上那位,就连广平王都别想洗脱罪名!到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便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皇位终究要回到我手里。”   他微微一笑:“嘉宁,我与阿兄不一样,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么阿妹在此先谢过了。”嘉宁长公主莞尔,“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速速进宫,请陛下为世孙和赵六娘赐婚,若陛下不同意,便转而请他册封明德为太子妃。否则,我们也可以把流言散播出去,说太子与赵六娘有私情,为此不惜故意诬蔑世孙,以破坏临川王府与赵家联姻。”   她胸有成竹:“你我一同入宫相求,陛下再冷酷无情,也要顾及天家颜面。我们是高皇帝子女,与他父亲乃一辈人,他难道要看着我们两个老骨头跪下来求他吗?而且阿兄有所不知,赵景明今日入宫谢恩,若能与他碰上,还能借机游说一二。”   “这……”   “阿兄,能屈能伸方可成大事。”   临川王皱了皱眉:“你这是为声东击西,比起赵六娘嫁给我孙儿,你更想让你孙女做太子妃。”   “阿妹是为我们的大计。”嘉宁长公主道,“若两件姻缘都能成,才是天赐良机。太子妃乃太子枕边人,有太多机会对他下手,雍王年纪尚小,倘若太子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岂不是事半功倍?至于赵六娘,一个女子何足为惧,想让她嫁给世孙,暗地里的手段数不胜数。”   临川王听出她言外之意,略作沉吟,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进宫。”   -   紫微宫,紫宸殿。   一套礼节程序走完,皇帝屏退众人,只剩下赵景明。   君臣一坐一站,相对而望。   皇帝眼中浮起笑意,语气轻松道:“景明,你可还记得承业十年,庆王失手打伤景川,谢家碍于情面,派了谢尚书的两个儿子到贵府道歉,被拒之门外,便出言不逊,赶巧被你回去时听到。结果你以一敌二,自己没受什么伤,却让他们两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月。”   赵景明一笑:“多少年前的事了,陛下还拿来取笑臣。”   “我没有取笑你,我对你佩服的很。”皇帝悄然换了自称,“后来我为令尊争取到机会,以躲避京中纷争为由,带兵去戍守北疆,你一并同行。那天,我和阿音在望云楼为你们饯别,你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   赵景明想了想:“臣记性不好,早已抛出脑后,请陛下明示。”   “与其在京中应付小人,在下宁肯去北疆杀敌。”皇帝含笑复述道,“打他十个八个,兴许还能记道功勋,可揍谢家那两个废物,仅是枉费力气。”   赵景明不禁笑出声,摆了摆手:“年少口出狂言,让陛下见笑了。但臣为陛下效忠之心至死不渝,无论何时,只要陛下有令,臣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从未怀疑过你和令尊的忠诚。”皇帝敛了笑容,郑重道,“所以我放心将你们置于谢家当年的地位,因为我心里清楚,你们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赵景明一时动容,下跪道:“陛下,臣……”   “起来吧,现在没有君臣,只是你我友人叙旧。”皇帝轻声道,“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某次谈起将来理想,景峰说愿投身宦海、激浊扬清,景川说愿遍览群书、传不朽之学问,而你,你说愿执三尺青锋、守家国永世太平。如今外敌已退,该是内诛宵小的时刻,不知你可还愿意与我勠力同心?”   赵景明心潮涌动,俯身叩拜,一字一句道:“臣誓死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走下御阶,亲手扶起他:“得忠臣良将如此,是朕的荣幸。”   这时,厚重的大门悄然错开一条缝,林沐通报:“陛下,太子殿下称有要事求见。”   -   姜云琛走进紫宸殿时,皇帝已重新回到御座。   赵景明对太子行礼,请示道:“既然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事相商,臣先行告退。”   “赵尚书留步。”姜云琛道,“此事也须得过问您的意见。”   赵景明有些意外,道了声“是”,不再多言。   “陛下,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正在入宫的路上,已接近明德门。”姜云琛开门见山道,“临川王方才归京,回府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匆匆面圣,想必是得知赵尚书也在宫中,才一同前来,试图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帝指节轻叩桌案,好整以暇道:“依你所见,他们有什么目的?”   “那天从猎场回来之后,儿担心流言蜚语中伤赵娘子,便转移重点,故意放出另一个消息,让赵娘子被临川王世孙无礼气晕的事变得人尽皆知。”   “当时现场只有我们三人,他们定能猜到是儿的手笔,但却迟迟按兵不动,儿认为,他们是要等待时机来临,以此威胁陛下,要陛下答应临川王世孙和赵娘子的婚事,不然就大肆宣扬儿与她不清不楚,损害她的名节,也让您与赵尚书面上无光。”   皇帝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临川王协同嘉宁长公主入宫,一来必定是为倚老卖老,让陛下顾及皇室颜面,对他们退让,二来,许是想要一举多得,同时要求将明德郡主嫁与儿为妻。”   姜云琛深吸口气,先前准备得条理清晰的言辞早已倒背如流,但临到关头,却莫名紧张起来。   他对赵景明行了一个晚辈礼。   赵景明不敢受,连忙制止,却听他道:“恳请赵尚书将令媛嫁进东宫,孤定会好好待她,此生永不相负。”   赵景明怔了怔,姜云琛又道:“实不相瞒,孤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知该如何提及,而今临川王与嘉宁长公主来势汹汹,孤生怕此时不说,便再也没了机会。临川王觊觎赵家兵权,一计不成,定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世孙倨傲蛮横、不堪大用,赵娘子万不可委身于此等货色。”   赵景明沉默许久,终于明白,今日当是皇帝父子二人设下的连环局。   只为让他打消顾虑,把女儿嫁给太子为妻。   但他却未有中计受骗的愤怒,反而生出感动。   本朝国力正值强盛,京中群英荟萃,早就不是高门望族只手遮天、权臣大将搅动风云的时代,皇帝想削赵家兵权,或是要女儿做太子妃,一道圣旨下来,他和父亲又岂敢不从?   可皇帝却对他委以重任,太子怕他担心树大招风、拒绝婚事,甚至耐着性子,没有在猎场提及。   女儿嫁进东宫,赵家就彻底与皇室——至少是皇帝及太子上了同一条船。   这是一把双刃剑,倘若遇上心狠手辣、猜疑成性的君主,便会埋下家族倾覆的种子,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天子用来交换诚意的筹码。   储君之妻,未来的中宫皇后,无异于一道护身符,可保家族安宁。   他想到小时候,高皇帝尚且在位,今上跟随父亲习武,他见这个小皇孙勤恳认真、样貌也颇好看,便萌生了结交的念头,趁着父亲临时有事,偷偷跑进来对他道:“你便是未来的天子吗?以后我给你做将军,帮你打天渊人可好?”   现在想来,这话可谓胆大妄为,但彼时,小皇孙却点了点头,认真许诺道:“等你做了令尊那样的大将军,我一定会保你后方安稳、粮草不断,并且绝不让‘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发生。”   两个孩子的友谊就这样结下,如今时过境迁,小皇孙登上了至尊之位,他率军击退天渊进犯,当真从未发愁过后方或粮草的事。   朝中有人说他越级统领凉州都督府,权势日重,恐有不臣之心,被皇帝驳回。   战争持续数月,漠北气候苦寒、战线漫长,皇帝以身作则推行节俭之道,保证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送往边境。   他兑现了第一条承诺。   而自己,决定再信任他一次,一如他给予自己的信任。   赵景明的声音终于响起,字句清晰:“臣但凭陛下做主。”   皇帝自是明白他这七个字里蕴含的分量,微笑道:“这门婚事,朕准了。”   姜云琛悄然松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和后背已经湿透。   他设法造就意外,拖延临川王回京的时间,刚好卡在赵景明入宫谢恩当日。   他猜到临川王与嘉宁长公主的小九九,特地营造出事态紧急的局面,让赵景明必须当场做决定。   他赌父亲对赵家的信任,也赌赵景明对皇帝的忠心。   万幸,他赌赢了。   -   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得到准许,可以进殿面圣时,姜云琛和赵景明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两人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临川王道:“真是巧了,太子殿下和赵将军……赵尚书也在,二位这是要……”   “叔祖父和姑祖母来得正好。”姜云琛笑道,“陛下和赵尚书方才商定了孤与赵六娘的婚事,您二位是最先听闻喜讯的人。不知您老人家入宫又是因为何事?”   临川王:“……”   嘉宁长公主:“……”   姜云琛善解人意道:“若不方便说就罢了,是孤无礼,不该打听。孤与赵尚书还有许多事要谈,先走一步,告辞。”   赵景明对两人行了一礼,与他一同离开。   姜云琛拾阶而下,想象那两人此时的心情,觉得天空都晴朗了许多。   不枉他筹谋这么久。   现在,只待赵晏回京分享这份惊喜了。   也不急着告诉她,让她和阿瑶轻轻松松玩几日,毕竟婚礼要准备的事务繁多,虽然他愿意力所能及地包揽,但燕国公府那边还须得她亲力亲为,他纵使有心也鞭长莫及。   婚礼的日子定在年底,届时京城白雪纷飞,长街十里红妆,定会美不胜收。 第27章 “有人用他的命换了我一……   九月中, 赵晏与姜云瑶抵达骊山行宫。   正值深秋时节,山间松柏苍郁、环境清幽,远离京城的繁华喧嚣, 置身其中, 只觉心旷神怡。   她并非第一次来西京,不过念在虞朔人生地不熟, 想带他去长安城里看看。   姜云瑶欣然同意, 两人在行宫歇了几天,定下进城的日子。   出发前一晚,赵晏沐浴过后,穿着寝衣坐在内殿,搬出了锦书为她收拾的饰品盒。   这些天住在山上, 且大多时间都在室内, 自然不需太过讲究,但明日去长安, 若赶不及回来, 便要到城中的太极宫落脚,她是公主身边的人,为着姜云瑶的脸面, 也得仔细打扮一番。   她逐个打开抽屉, 挑选出发簪、耳珰等饰物,锦书没有跟来, 但姜云瑶的婢女们早已与她相熟,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帮她做参谋。   忽然,赵晏手下一顿,随即从中拿出一块缠枝牡丹白玉佩。   出远门时,她为图行动方便, 经常会穿男装,锦书许是考虑到这一点,也给她带了几件配饰。   宫人们一阵惊叹:“这玉佩的成色可真好,雕工也是难得,花和叶子就跟活的一样。”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开,赵晏却陷入沉默,指尖轻轻抚摸着雕刻的纹路,不觉有些失神。   “在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姜云瑶那厢也洗漱完毕,一进内殿,就见赵晏被宫人们围住,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嘴快的抢先答道:“殿下,赵娘子有块特别漂亮的玉佩,您瞧瞧,是不是宫里的东西?”   赵晏时不时会收到帝后的赏赐,若是宫中来的物品,确实不足为奇。   姜云瑶上前一看:“我未曾见过,应当是晏晏从别处所得。”   赵晏的目光落在玉佩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进来。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明日还要早起,我和晏晏准备歇了。”姜云瑶屏退众人,只留下两名近身的婢女伺候。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她放轻声音,像是怕打扰到什么一般:“晏晏?”   赵晏如梦初醒:“阿瑶?明早几时出发?”   “卯时。”姜云瑶道,“但没关系,路上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她觉察到赵晏的反常,却没有多问,只在熄灯前对婢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到外间守夜。   两人像儿时那样躺在一张床榻上,许久,姜云瑶快要睡着的时候,赵晏的声音轻轻地在黑暗中响起:“给我那块玉佩的……是我的恩人。一年前,他与我约定,要我拿着此物到洛阳找他。”   又是在凉州发生的事吗?   可这些天,赵晏好像一个字都没提起过。   姜云瑶迷迷糊糊,下意识问道:“那你回来之后,有去找他吗?”   “没有。”赵晏低声,“我不可能找到他了,因为他已经留在西域……永远回不来了。”   姜云瑶半睡半醒间思维有些迟滞,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就听她接着道:“去年年初,我阿爹派人去安西都护府传信,令我和阿弟一同前往。后来我才知道,他担心天渊重兵南下、凉州面临战火,怕我们不肯丢下他和阿娘离开,就以此为借口支走了我们。”   “我在七月抵达西州,安西都护府的王都护看过阿爹密信,结合他们探听到的消息,推测是天渊与西域诸国勾结,妄图兵分四路进攻,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好在我们占得先机,朝廷的援兵也即将抵达,而且,王都护手下的探子得到情报,西域诸国推举出的那位首领,当时就在距离西州不远处的一座城镇中。如果能杀了他,西域联军群龙无首,必将陷入内乱纷争,但既是如此重要的人物,想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最后,我们这些从凉州来的人想出个办法,”说到此处,赵晏顿了顿,“大概就是铤而走险,以我们几人的性命,换取一个接近他、并杀掉他的机会。那天我打晕阿弟,把他留在安西都护府,自己和其他人去执行这项刺杀任务,我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谁也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但最后,只有我成为幸存者。”   “因为有人用他的命换了我一命。”   “他不是我阿爹麾下的人,只是机缘巧合与我们结伴同行,到达西州之后,我以为他已经离开,谁知他竟然……阿瑶,他仅有十七八岁,和虞将军、和令兄一般大,他还那么年轻。”   赵晏的嗓音如同裹在浓酽的雾气中,带着几分缥缈与不真实。   姜云瑶侧头去看她,却见她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衾被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夜色如水,清辉洒落。   方才那一番话,似乎只是她稍纵即逝的幻觉。   -   第二天清早,两人乘车前往长安,虞朔带领护卫们伴驾随行。   姜云瑶原本还想再睡一觉,但她惦记着昨晚发生的事,有心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提起。   她隐约记得,兄长率领的援军在西域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后,论功行赏,并未提及那些冒险行刺敌军首领的凉州人,更不曾料到赵晏竟然也在其中,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九死一生。   可那对赵晏来说,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赵晏看她欲言又止,投来探寻的目光。   姜云瑶略作迟疑,旁敲侧击道:“晏晏,你在安西都护府的时候,可曾见到我阿兄?”   如果赵晏和兄长碰面,以她的脾性,定会为牺牲的同伴们争取一记功勋。   “没有。”赵晏回答得干脆,猜到她心中所想,“那场刺杀之后,我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受伤不轻,我害怕自己留在西州,便再也回不去了,于是即刻出发离开,想见阿爹和阿娘最后一面。”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但旋即,又认真道:“那些牺牲的人,阿爹已经向陛下求得战功及抚恤,只是用了其他理由。”   姜云瑶便没有再追问。   赵晏三缄其口,或许涉及军务机密,她纵是公主也不该贸然打听。   赵晏却借机道出长久以来的疑惑:“阿瑶,陛下为何会派太子殿下去西域?”   按说储君不得随意离京,更遑论带兵到那么远的地方作战。   雍王尚且年幼,万一太子遭遇不测,必将引发朝野动荡。   “阿爹原本想让叔父去,毕竟叔父是名义上的凉州大都督。”   赵晏点头。   凉州都督府下辖凉州、甘州、肃州,并统管沙州都督府,大都督作为从二品的官衔,通常不会随意授人,过去三年,父亲负责凉州内外事务,但大都督的职位却是由广平王在京城遥领。   “但阿兄设法说服阿爹和叔父,让他们同意换他去。”姜云瑶幽幽道,“或许他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因为总有人说,他享有的一切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天而降。”   赵晏明白她话中之意。   姜云琛出生时,今上已经被立为太子,先帝特地大赦天下,以庆贺皇长孙降世。   承业二十年,先帝驾崩,今上即位,他年仅六岁就做了储君,没有同龄兄弟夺嫡争宠,也没有后宫妃嫔的明枪暗箭,他几乎是生来就拥有别人一生望尘莫及的东西。   小时候,尤其是最初认识的那几年,她总觉得太子自视甚高、骄傲不可一世,之后细想,这样的出身,换做旁人,指不定会养成何等飞扬跋扈的性子。   他能做到明辨是非、知书达理,文韬武略样样不落,已是难能可贵。   “阿爹原本的意思,是叫他坐镇凉州,与赵将军共同击退天渊,奉命支援安西都护府的则另有其人。岂料阿兄先斩后奏,待他亲征西域的消息传回洛阳,阿爹再想阻止,为时已晚。”   赵晏心里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姜云琛不愿意留在凉州,是因为她在那里吗?   但又觉得,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他就算讨厌她,也不至于幼稚到这种地步。   再说她已经出发去往西州,他从父亲那里得到消息,若想躲她,更该留在凉州才对。   算了,她在想什么。   她在他心目中何曾有过那么重的分量,他只是为了建功立业,她在哪里、要去何方,从来不属于他的考虑范围内。   姜云瑶笑了笑:“不过我倒没觉得稀奇,阿兄骨子里一直是个爱冒险的人。晏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他瞒着叔父,偷偷带我们跑去了骊山?”   赵晏扑哧一笑。   “怎么会忘?”她想起当时,“我们一路坐马车到了行宫,太子殿下说想去山里看看,结果没出半个时辰,你就走不动了,世子和明乐郡主害怕被广平王责罚,也不敢再继续前行,最后只有我和太子殿下深入山林——”   “还迷了路,被迫在山中过了一夜。”姜云瑶笑着接上,“那次差点没把叔父给吓死,后来,我和阿兄每次问他何时再去长安,他都装作没听见,跑得比谁都快。”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随意闲聊了片刻,姜云瑶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倚着靠枕,兀自盖好衾被:“晏晏,我有些困,先睡一会儿,到了记得喊我。”   赵晏应下,没多久,就听到她平稳绵长的呼吸。   车厢里归于沉寂。   以往这个时辰,她正在练武,习惯使然,她未觉疲倦,透过纷飞的窗帷看向外面的风景。   九年前,她也是乘车走在这条路上,但却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从长安城向骊山驶去。   -   永安三年,广平王奉皇帝的命令来长安办事,顺带捎上了几个孩子,让他们开开眼界。   托姜云瑶的福,赵晏也被获准同行,结果刚来的第一天,趁着广平王离宫在外,姜云琛将他们聚在一起,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去骊山玩。   姜云瑶素来听兄长的,赵晏则与含章公主寸步不离,因此都没有异议。   广平王世子和他妹妹明乐郡主担心父亲发现,最初原本不敢,却被姜云琛连哄带骗,一同拉上了贼船……不,马车。   姜云琛应是早有准备,车驾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在临近傍晚时抵达骊山行宫。   驻守的官员猝不及防迎来这群身份尊贵的孩子,吓得连忙派人去给长安传信,而姜云琛趁其不备,领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宫外。   天色渐暗,山路崎岖,姜云瑶第一个败下阵来,广平王世子和明乐郡主也萌生了退意。   姜云琛站在一块石头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当真舍得放弃?下次再来,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曾祖父的皇陵就在不远处,你们都不想去拜见他老人家吗?”   四人面面相觑,对于大晚上的去看皇陵没有任何兴趣。   广平王世子支吾道:“这个时辰,曾祖父想必已经安寝,我们就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歇息了吧?”   姜云琛从石头上跳下来,独自背着手往前走,摇头道:“别找理由了,你们就是走不动。那我自己去,错过好风景,你们可别后悔。”   姜云瑶本就没了力气,广平王世子和明乐郡主的担忧早已压倒兴奋,他的激将法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在三人心里扬起半点水花。   只有赵晏站了出来:“我还走得动,我和你去。”   那年她七岁,对皇陵或是好风景兴致缺缺,唯独不能忍受输给姜云琛。   他那副“你们果然都不行”的神色和语气,无异于最狂妄的挑衅。   说罢,她不顾姜云瑶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追上了他的步伐。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定要和他分出个高下来,只要他先累趴走不动,就算她赢了。   但那天到最后,她和他既未能决出胜负,也没看到什么好风景,就连皇陵的影子都不知在何处。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两人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迷了路。   姜云琛拿出事先准备的火折子擦亮,对她道:“你跟在我后面,别怕,我肯定能带你回去。”   他倒是泰然自若,不见一丝惊慌,让赵晏信以为真。直到他一脚踩空,倏然从她眼前消失。   她下意识地飞扑上前,试图拉住他,结果却与他一同滚下了陡坡。   所幸那也是个秋天,林间铺着厚厚一层落叶,两人都没有受太严重的伤。   只是赵晏起身的时候,忽然感觉脚踝一阵刺痛,一下子又跌倒在地。   她忍着没有出声,姜云琛却觉察到异常,凑过来轻声问道:“你还可以走吗?”   赵晏没有说话,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道:“你赢了。”   黑暗中,他似是笑了一下,把火折子递给她,旋即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胳膊,将她背了起来。   这次,他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要踩实,才敢继续前进。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姜云琛放下她,脱掉外衫盖在了她身上。   赵晏不想领他的人情,却被他按住手:“我已经害你受伤,你若再生病,阿瑶绝不会饶我。”   她便不再挣扎,与他靠在一起,等待天亮。   赵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夜时分,她听到山中野兽的嗥叫,猝然惊醒,推了推身边的人,不期然触碰到他的额头,才发现竟是一片滚烫。   她心中一惊,忙将外衫分给他一半,同时攥紧了衣袖里的小匕首。   后半夜,她再也不敢闭眼,好在一宿平安无事,没有野兽来袭。   黎明时分,广平王的人马终于找到了他们。两人起身时,外衫滑落,赵晏才赫然发现姜云琛胳膊上划破一道不小的口子,衣袖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   应是昨晚摔下陡坡所致。   可他却没有表露分毫,还背着她走了那么久。   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些许改观。   在此之前,两人水火不容,甚至还不明白什么是对手间的惺惺相惜,她某次脱口而出“我讨厌太子”,结果招来父母的一通训斥,导致她愈加反感他。   望着他手臂上的伤痕和烧得潮红的面颊,她突然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丢下她不管。毕竟他天天与她争执动手,对她的观感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广平王连夜从长安赶来骊山行宫,一宿未眠,顶着黑眼圈等待消息。   姜云琛病一好,他就马不停蹄送他们回京,对皇帝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领这侄儿出远门了。   那是赵晏头一回见皇帝动怒,虽没有严厉斥责或雷霆咆哮,但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冰点,她和姜云琛一起跪在阶前,只觉周身血液封冻,从内而外都透着彻骨寒意。   姜云琛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坚称她是被他强迫,不给她任何置辩的机会。   皇帝罚两人抄书,然后就不容抗拒地令赵晏退了出去。   事后,赵晏才听说,姜云琛被罚跪了一整个下午。   她拿着模仿他字迹抄写的文稿,和姜云瑶一起去了趟东宫。   他起初有些惊讶,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看不出来啊,你仿写笔迹如此在行。”   赵晏姑且当做是夸自己,礼尚往来道:“我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讲义气。”   说罢,两人同时一笑,竟难得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嫌弃之外的情绪。   -   马车驶入长安城门。   赵晏听见外面的声响,推了推姜云瑶,将她唤醒。   她悄无声息地止住心绪,却又不受控制地思索,要不等回到洛阳,再亲口问姜云琛一次好了。   如果他只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可以不再有非分之想,仅与他做朋友。   但如果他打心底里讨厌她这个人,那么她也不要热脸贴冷板凳,眼巴巴地凑上去献媚,或是顾念儿时旧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他。   她生平最厌烦的就是优柔寡断,绝不能容忍自己变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人。   -   打定主意,赵晏将所有杂念抛诸脑后,一门心思与姜云瑶玩乐。   虞朔之前除了深入大漠草原追击天渊人,从未离开过凉州,在洛阳的时候已是大开眼界,来了长安,又感到十分新鲜。   姜云瑶见他的好奇和震撼都写在脸上,完全无法与想象中身经百战的将军对号入座,顿觉此人甚是有趣,便在长安多住了几日,每天都微服出行,与赵晏一同带着他和亲卫们走街串巷。   太极宫、曲江池、乐游原陆续逛过一遍,最终来到热闹繁华的西市。   午时,一行人寻了家食肆歇脚。   正值饭点,店内迎来送往,赵晏与几个看似行商的人擦肩而过时,捕捉到了他们的一缕对话。   “我听说,太子选妃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虽然皇帝还未下旨,但人选已经确定。”   “此话当真?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之前我在洛阳,接了一笔宋国公府的生意,有个家仆不慎说漏嘴……”   交谈声远去,她不由一怔。   太子妃?宋国公府?   难道是明德郡主?   可是……姜云琛不是亲自拒绝过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她吗?   但也不好说。   毕竟他还曾经在人前掷地有声地维护她,结果转头就把她的字条扔出了窗外。   他这个人,从来口是心非。   姜云瑶见赵晏没有跟上,奇怪道:“晏晏?怎么了?”   赵晏深吸口气:“进雅间说。”   姜云瑶会意,让虞朔和亲卫们自便,与赵晏推开隔壁的门。   -   “什么?宋国公府?明德郡主?”   姜云瑶难以置信,声音都不觉拔高了几分:“阿兄怎么可以娶她?阿爹和阿娘怎么会同意?不行,我要立刻回京,我必须问个清楚,要是明德郡主做了太子妃,我……”   她握住赵晏的手,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恳求:“晏晏,以后我可以去燕国公府和你住吗?”   赵晏哭笑不得,安慰道:“你先不要着急,或许那几人只是信口胡言。”   话虽如此,她却也有些底气不足。   姜云瑶叹了口气:“你可别劝我了,你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有……有吗?”赵晏捂住脸颊,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只是觉得非常意外,太子殿下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明德郡主的样子,而且他若对她有意,早几年就把她娶进门了,何必等到现在。”   说罢,她端起茶杯,试图喝口水压压惊。   姜云瑶却没她这么客气,直截了当道:“如果是他自己的决定,那他的眼光也太差了。”   顿了顿:“明德郡主……晏晏,实不相瞒,我觉得以阿爹和阿娘的考量,选你做太子妃的可能性都比她要高。”   “噗——”   赵晏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咳了个天翻地覆。   姜云瑶替她拍着后背,愤愤道:“我等不下去了,明天我们就回洛阳。” 第28章 必须设法让姜云琛与她和……   姜云琛得了皇帝和赵景明的准话, 便开始着手筹划婚礼的事。   虽然下旨还要等赵晏回来,但礼部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提上日程,而东宫这边, 太子妃居住的承恩殿多年尘封, 如今大门开启,打扫得焕然一新, 只待迎接女主人。   姜云琛对这里并不陌生, 以前父亲做太子的时候,承恩殿是母亲的住处,他和妹妹在这里长大,后来东宫成了他的地盘,妹妹带赵晏来玩, 还总说他的显德殿和丽正殿不如承恩殿待着舒适。   -   那时候他无所谓道:“你想进去玩, 我让人打开便是。”   却被姜云瑶拒绝:“还是别坏了规矩,以免阿爹和阿娘责罚。日后阿兄找个好相与的阿嫂, 不介意我和晏晏时常上门叨扰, 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心下好笑,自家妹妹就罢了,但若是赵晏, 只怕不会有人不介意。   再说, 赵晏以后也要出阁,等她嫁为人妇, 哪还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他毕竟比赵晏和姜云瑶大两岁,某些事情比她们懂得多。   那天中午,趁着姜云瑶在丽正殿小憩的时候,他悄悄把赵晏叫出来,对她道:“你想不想翻窗进去看看?”   赵晏犹豫了一下, 最终耐不住好奇,点了点头。   他支开承恩殿附近的宫人,与她蹑手蹑脚地翻过院墙,撬开窗子钻了进去。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落一片柔和的光晕。   承恩殿内寂静无声,他却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床头听父亲讲故事,蹒跚学步、跌跌撞撞扑进母亲的怀抱,小心翼翼地趴在榻边看着新生的妹妹。   他知道这是属于太子妃的住所,但娶妻这件事还非常遥远,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与赵晏分享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就像每次得到什么好东西,都会迫不及待地展示给她和阿瑶看一样。   阿瑶将来还有机会,她却不一定了。   两人里里外外地转过一遍,赵晏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踌躇道:“殿下,这是不是你做了太子之后第一次来这里?”   他点头,就听她道:“可按理说,你该与太子妃娘娘一起进来,而不是……”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守口如瓶,又怎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他不以为意地打断她,“而且那什么‘太子妃娘娘’还不知身在何处,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管她做甚?”   赵晏睁大眼睛,仿佛被他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到,但旋即,她展颜一笑:“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也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不应该把一个还没出现的人看得比已经熟识的人重要。   赵晏感到欢喜,或许是将此事当做自己的荣幸,“第一次”、“第一个”这样的字眼,对年幼的孩子来说,总是等同于莫大的吸引力,象征着独一无二与特殊。   她是他成为储君之后,第一个陪他、第一次进入承恩殿的人。   这也是两人头一回共享秘密,就连姜云瑶都不曾知晓。   -   现在想来,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姜云琛走进承恩殿,恍然间,像是看到曾经偷摸翻窗进来的孩子,然后他们渐渐长大,少女穿着华丽繁复的礼服,坐在榻边对他羞赧一笑。   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张床榻,他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忙不迭移开视线。   起居用品已经添置完毕,只是书架、橱柜、妆镜台等地方还空着,待太子妃亲自装满。   左右各有几间偏殿和厢房,为下人居住,以后有了孩子,头几年也会跟着乳母和宫人住在偏殿,以便父母随时探望——就像他和阿瑶小时候一样。   思及此,他只觉面颊温度越来越高,交待了宫人内侍们几句,转身匆匆离开。   婚礼尚有段时日,自己实属操心过早,何况以燕国公府的周全,定不会有所遗漏。   赵晏来了,若缺什么,去他那里拿便是,再不济,还能向宫里要……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到什么,大步流星朝显德殿走去。   进入殿中,他熟门熟路地从书架上抽出木匣。   里面放着赵晏当年写给他的字条,皱巴巴的纸张,大团模糊的墨痕晕染,字迹早已分辨不清。   绝不能让她看见这个。   但思来想去,他又有些犯难。   藏在哪里比较合适,可以确保万无一失,永远不被她发现?   这时,陆平自门外而入:“殿下,那位花匠请来了,正在外面候命。”   姜云琛顿时福至心灵:“直接带他过去,我稍后就到。”   -   少顷,姜云琛抱着一只密封严实的瓷罐,走向东宫边角一处人迹罕至的园子。   时值十月,草木凋落,满目清冷萧条,但他知道来年春夏,此处将会是花团锦簇的繁盛景象。   花匠恭敬行礼,自报家门道:“小人祖辈世代居住洛阳,对于培植牡丹颇具心得,小人有幸获殿下赏识,当尽职尽责,不负殿下所望。”   “有劳了。”姜云琛示意他平身,待花匠去检查现有的植株,他转头对陆平道,“你也别闲着,去,给我在墙边……就那里,挖个坑出来。”   “是。”陆平小跑离开,不多时拿着工具,吭哧吭哧地开始干活。   很快,一个两尺深的坑出现在眼前,姜云琛小心翼翼地将密封好的瓷罐放了进去。   陆平主动上来填土,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是什么?”   姜云琛放轻声音:“宝藏。”   陆平:“……”   他觉得太子殿下每次来这地方,行为都有些奇奇怪怪。   从西域班师回朝之后,他就莫名其妙辟出这座园子,执意要种满各个品种的牡丹,询问原因,他只说漂亮,但以前,他从未表现出任何对牡丹的偏爱。   现在又要玩什么藏宝……小时候含章公主和赵娘子这么做的时候,他可没少嫌弃过人家幼稚。   陆平悄悄抬头,飞快地看了太子一眼。   就见他脸上挂着令人迷惑的微笑,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逐渐被掩埋的瓷罐。   陆平:“……”   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姜云琛望着瓷罐一点点消失,内心颇为遗憾。   埋在这里,就不能时时拿出来看了。   所幸赵晏即将嫁给他,有了本人在身边,何愁听不到她表露心意。   兴许她心血来潮,每天给他写一张字条也未可知。   这次,他定会妥善保管。   -   处理完园子里的事,姜云琛回到显德殿。   刚坐下没多久,陆平就又跑进来:“殿下,长安传来消息,公主殿下和赵娘子数日前已启程返京,我们的人快马加鞭,但他们一路上也走得很急,估计近一两日之内就会抵达洛阳。”   姜云琛一怔,当即起身,临出门前吩咐道:“那座园子,尽量不要让太子妃接近,还有那个……咳,宝藏,切莫对任何人说起。”   陆平连忙应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婚礼还有一个多月,“太子妃”就已经叫上了。   可见殿下表面云淡风轻,实际却指不定如何心急火燎。   倒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殿下另眼相看的小娘子,也就赵六娘一个。   回想两人打打闹闹的情形,等赵六娘嫁进来,东宫铁定会变得无比热闹。   -   姜云琛径直去往皇帝的紫宸殿。   他要给赵晏一个惊喜,确保她一回府就能接到圣旨。   还好之前万事俱备,只待最后一道程序。   大媒的人选也已经定下,正是他的叔父广平王,足以见得皇室对燕国公府的敬重。   一想到赵晏领旨时的表情,他心里乐不可支,拾级而上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早知道她这么赶着回来,就该把婚期再提前一些。   -   十月中,赵晏回到洛阳。   姜云瑶念她舟车劳顿,又与父母分别月余,便让她先行回府,次日再入宫向帝后谢恩。   赵晏与她作别,策马直奔自家府邸。   一进门,本想先去跟祖父母打个招呼,却被吴伯拦下:“六娘子,老爷和夫人现在恐怕没空,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吧。”   赵晏直觉气氛不对,正待发问,就见赵宏和两位堂兄迎面走来,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阿姐!”赵宏有些惊喜,但旋即,连忙收敛笑容,“我和堂兄们外出一趟,那个……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那个……你还是去问阿娘吧。”   说罢,匆匆忙忙离去。   赵晏一头雾水地来到父母的居处。   赵景明夫妇对于她突然回来很是意外,赵晏来不及解释,问道:“阿爹阿娘,出什么事了?”   裴氏叹了口气:“阿娴……与人私奔了。她应是计划了许久,借口出门逛集市,趁乱从婢女的视线里逃脱,老爷已经派人去寻,你伯父甚至动用了大理寺的人脉,但找了三天都不见她踪影。”   赵晏一愣:“怎么会?堂姐明明跟我说,私奔是万不得已时的下下策,她已经与霍公子相约为定,等他金榜题名,就……”   “晏晏,这些天一直是你在帮阿娴传信?”赵景明惊讶地打断她,见她默认,叹息道,“可千万不要让你伯母知晓。她整日哭天抢地,一口咬定阿娴偷偷跟那外男联络,否则也不会谋划出天/衣无缝的逃跑路线,如同人间蒸发。”   赵晏心思急转:“阿爹,有没有可能,堂姐根本就没离开洛阳?而且她为什么突然决定要私奔,难道是……伯母要逼她嫁给别人?”   “洛阳城内也在找,但一无所获,现在是让阿宏和你堂兄们去跟认识的朋友逐个打听消息,你伯母还不让把事情挑到明面,她怕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将来影响阿娴嫁人。”赵景明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到这个份上,做父母的何妨成全她?你伯父已经松口,但你伯母却坚决不许。”   “还不是因为她听闻晏晏的事,便要将阿娴嫁给张仆射家的公子。”裴氏神色复杂道,“阿娴才只与那张公子见过一面。再者,晏晏已经……如果燕国公府再与张仆射结亲,岂不是太得寸进尺?阿嫂想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无可厚非,但何必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知道了,该如何作想?”   赵晏从未听闻母亲用这种语气谈论伯母,却无暇深究。   她抓住母亲字句中的关键,不禁疑惑:“我的事?阿娘,堂姐的婚约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氏示意她在自己身边落座:“晏晏,陛下已经……”   “二少爷,少夫人,”她的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通报声切断,“广平王登门拜访,老爷让您二位及六娘子出去迎客。”   赵景明与裴氏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   广平王做大媒的事,他们自然已经知晓,只没想到宫里的动作如此迅速,女儿前脚才刚回来,圣旨就紧随而至。   就像多一刻都等不及似的。   但事情既然定下,早一天晚一点也没什么差,只是……   赵景明缓缓按住女儿的肩膀,接过妻子没有说完的话:“陛下决定为你和太子殿下赐婚,广平王已经登门,宣旨的中贵人应当也在路上了。”   -   赵晏随父母去往前院,觉得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匪夷所思的事。   皇帝为她和姜云琛赐婚。   每个字眼都不陌生,但连在一起,却如同最佶屈聱牙的天书。   可父母的神情不像说谎,而且他们也没必要拿这种事骗她。   直至向广平王行过礼,赵晏才逐渐神魂归位。   她坐在下首,听闻祖父、伯父和父亲与广平王寒暄。   广平王笑道:“太子殿下与赵娘子自幼相熟,得以结两姓之好,可谓天赐良缘。那日本王见到殿下,他着实高兴得紧,看那模样,仿佛恨不得立马迎娶赵娘子。”   赵玉成也笑了笑,客气道:“得太子殿下垂青,是六娘的荣幸。”   赵晏心想,高兴?   姜云琛背地里只怕已经问候了她千百遍。   广平王又道:“前段时间,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为太子殿下选妃的事情发愁,如今尘埃落定,堪称皆大欢喜。诸位放心,赵娘子从小在宫里长大,陛下和娘娘视如己出,将来绝不会亏待她。”   赵景峰拱了拱手:“六娘聪慧玲珑、知书达理,定会仔细侍奉陛下和娘娘。”   赵晏心想,皆大欢喜?   她和姜云琛可一点也不欢喜。   皇帝和皇后倒是待她很好,这次怎就如此草率地给她定了婚事?甚至不惜牺牲自家儿子。   姜云琛铁定气死了,万一报复在她身上……她还手也情有可原吧?   广平王点头:“本王看着赵娘子长大,一直很喜欢这孩子,若非犬子年纪尚小,本王都想来贵府登门提亲。说笑了,愿赵娘子与太子殿下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赵景明还礼:“多谢殿下。”   赵晏:“……”   真是她有生之年听过最可怕的祝福。   -   不多时,御前总管林沐来到燕国公府。   平日负责宣旨的另有其人,皇帝却特地令他跑这一趟,重视之意溢于言表。   赵晏面无表情地接旨,叩拜谢恩,从头到尾挑不出一丝差错。   只是阖府上下欢天喜地,中贵人们领了丰厚的打赏,也眉开眼笑,她的淡漠显得格格不入。   送走广平王和林沐一行人,依照礼节,须得入宫谢恩。   锦书带领一众婢女为赵晏梳妆打扮,兴高采烈道:“恭喜小娘子得偿所愿。”   赵晏心下纳罕:“得偿所愿?我几时说过我想做太子妃?”   锦书为她梳头的动作一顿,迟疑道:“静渊王府来求亲那天,小娘子不是说,宁愿嫁给太子,也不要与他们结亲吗?”   赵晏:“……”   “宁愿”是这个意思吗?   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当时没说“宁愿嫁给孟公子”?   待赵晏盛装加身,站在赵景明夫妇面前时,两人终于觉察到她未有半分欣喜。   赵景明三言两语对她说了皇帝和赵家的考量,低声道:“晏晏,我以为你和太子殿下两情相悦,你长这么大,接触最多的就是他,提及嫁人,下意识想到的也是他,而他亲自请我和陛下准许婚事,还向我保证迎娶你之后绝不纳妾,会像陛下对待皇后娘娘那样待你。”   赵晏原本想问父亲为何这么着急做出决定,等她十天半月都不愿意,但他句句诚恳,神色间带了几分抱歉,反倒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说到底,皇帝需要燕国公府的忠心,而燕国公府也需要一道护身符保家族安宁。   皇帝已经拿出十足的诚意,父亲若再推三阻四,未免太不识抬举。   她从小衣食无忧,还能进宫做公主伴读,全凭家族的庇佑,而今,她理应予以回报。   比起其他名门望族的千金,她已经足够幸运,嫁给未来的天子,还得到他最郑重的承诺。   道理她都明白,可胸口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觉出漫无边际的疲倦与无力。   他们就这么擅作主张决定了她的婚事。   决定了她的一生。   -   马车驶入宫城,停在明德门,内侍将三人引至麟德殿。   这是皇帝接见朝臣命妇的场所,十一年前,赵晏成为公主伴读,也是随父母至此谢恩。   时过境迁,她旧地重游,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好在她理智尚存,没有在帝后面前表现出异常,滴水不漏地走完了全程。   出了大殿,赵晏正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冷不丁抬头,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云琛。   他来做什么?   赵晏忽然像是看到一线希望,他会不会也心存不满,决定联合她一起向帝后抗议?   毕竟以他的脾性,应当不能容忍父母擅自做主为他定夺婚事,还迫使他许诺绝不纳妾。   ——她认为这定是帝后的主意,否则让姜云琛一辈子对着她一个,未免太强人所难。   她在心底默默叹出口气。   出身显贵的男子,没有妾室的实属凤毛麟角,只是她从小见惯了父母恩爱,总幻想将来也能与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果是姜云琛,多半不会实现了。   他的父亲也是个另类,但皇帝没有妃嫔、与皇后鹣鲽情深,是因为他们本就心悦彼此。   姜云琛又不喜欢她,她何德何能要求他做到一心一意?   而且他作为储君,须得为皇室开枝散叶,让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如果她做了太子妃,岂不是要……   脑海中浮现出广平王的那句祝福,赵晏深吸口气,心情非常一言难尽。   双方照面,三人对太子见礼,得了一句“平身”。   赵晏鼓起勇气迎上姜云琛的视线,打定主意,只要从他眼里看到同样的心思,她愿意毫不犹豫地跟他一同重返麟德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   谁知却撞进一双浅笑浮动的眼眸,犹如经冬的冰雪消融,化作春日最温暖的湖泊。   赵晏:“……”   她怀疑,之前在猎场踹他那一脚的后遗症还没有痊愈。   虽然作为罪魁祸首,她理应表示同情,但拿自己赔就算了。   她可不想嫁给个傻子。   姜云琛对上她这副异彩纷呈的表情,只当她过于激动和欢喜,又感到惊讶和意外,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才会如此。   她今日穿了华贵的礼服,满头珠光宝翠,搭配秾丽妆容,美得摄人心魄。   他短暂地失神了一下,就听赵景明道:“殿下如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姜云琛应允,赵景明与裴氏离去。   赵晏竟也跟在父母身后,别开目光,没再多看他一眼。   他有些出乎意料,这种时候,她难道不想留下来,问问他赐婚的事,或者表达兴奋之情吗?   但她却格外平静淡漠,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她的眼神里隐约划过一丝惊恐与嫌弃。   不可能。   他连忙否定。   她应当只是害羞而已。   算了,她刚回京就接到圣旨,然后马不停蹄地进宫谢恩,一定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该体谅些,给她点时间消化。   婚期已经确定,她迟早会成为他的妻子,又何必急于这一会儿。   想到收拾妥当的承恩殿,他眼中笑意更深,心思已然飞到婚礼的日子。   赵晏不知太子心中百转千回,只想赶紧跑路。   既然劝皇帝改变主意的希望破灭,那么她必须设法让姜云琛主动与她和离。 第29章 “我不喜欢你了。”……   姜云瑶在显德殿左等右等, 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忙不迭起身:“阿兄,你……”   话音蓦然一顿:“……怎么这副打扮?”   姜云琛长冠束发, 宽袍大袖, 腰间玉带钩系得一丝不苟,与平时的穿着迥然不同。   姜云瑶细想, 今日似乎也不是什么重要节庆。   但随即, 她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阿兄,你怎能娶明德郡主?”   姜云琛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莫名其妙:“什么明德郡主?谁听你说……阿瑶,莫非你以为我要娶明德郡主,才急急忙忙回京?”   姜云瑶略一颔首,用目光催促他作解释。   “宋国公府那群人又在胡言乱语, 和明德郡主定亲?我宁愿出家。”姜云琛澄清到一半, 忽然好奇心起,“赵晏得知此事, 是何反应?”   “她说, 你不太像是喜欢明德郡主的样子,你若对她有意,早该把她娶进门。”姜云瑶如实答道, “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便随我一起回来了。”   姜云琛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 赵晏分明是信任他,知道他绝不可能与宋国公府结亲。   “亏你是我阿妹,还不如赵晏了解我。”他佯作痛心疾首道,眼看着姜云瑶要拿东西丢他,连忙从实招来, “我确已定下婚事,与燕国公府。十二月初一,我要迎娶赵晏。”   姜云瑶:“……”   那天随口一提,还真被她说中了?   她这算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   “有什么可惊讶的?”姜云琛兀自落座,有理有据道,“燕国公府风头正盛,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他们为免招人非议,唯有请阿爹为赵晏赐婚,而阿爹也需要他们的忠诚,同时打消他们对‘鸟尽弓藏’的不安。既如此,我和赵晏联姻是最好的选择。”   又道:“从今往后,什么临川王府、宋国公府,都别想再做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姜云瑶自是明白其中关窍,但却迟疑:“阿兄,你喜欢晏晏吗?”   “她很好。”姜云琛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绝不亏待她。阿爹给阿娘的,我都会给她。”   他目光沉静,盈满认真,话音轻缓却清晰,似是最郑重的承诺。   姜云瑶知道此言意味着什么,略微松了口气,复而叹道:“你对我起誓没有用,你该去告诉晏晏。再说,她喜欢你吗?你们趁她离京在外,擅自决定她的婚事,可曾问过她的意见?”   姜云琛语塞了一下,旋即胸有成竹:“那当然,她只是没与你说过而已。”   姜云瑶半信半疑。   但事情既已板上钉钉,她无权置喙,只能尽量说服自己,至少兄长的外表符合赵晏的审美。   她的视线在姜云琛身上转了一圈,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眼角的泪痣平添几分诱惑,论长相,着实完美得无可挑剔,配这身高冠博带的装扮,愈发显得不似凡间人。   赵晏从小就对相貌出众者独具偏爱,小时候和她讲私房话,幻想未来的夫婿,便说要嫁给全京城长得最好看的郎君。   反倒是兄长三番五次挑战她的准则,气得她对他大打出手,没有半分对“漂亮郎君”的宽容。曾经有一回,赵晏与她闲聊时,颇为惋惜地慨叹道:“令兄的样貌深得我心,可惜却长了张嘴。”   她自己未曾心悦过任何人,对情爱一窍不通,不知该不该把这句评价归结为“喜欢”。   ……只是如此看来,晏晏待兄长确实挺特别。   “你在这喝杯茶,我去换身衣服。”姜云琛起身道,“午膳想吃什么,让厨子们给你做。”   说罢,径直向内殿走去。   他知晓赵晏领旨后要入宫谢恩,特地穿了礼服,只为与她搭调,结果她非但没有多看他一眼,还逃也似的离开了。   罢了,以后还有机会。   大婚当日,他穿上那件九章衮衣,定能叫她眼前一亮。   -   赵晏在马车中思索一路,回到府上时,心中已有了计划。   既然父母认为她对姜云琛心存好感,她不妨顺水推舟,先把他们骗过去,到了姜云琛面前,再设法引得他不满、提出与她和离。   届时,所有人都会把原因归咎在他身上,帝后也没理由对燕国公府多加怪罪。   让姜云琛喜欢难如登天,但惹他讨厌可太容易了。   她对他的习惯与好恶了如指掌,有十足的信心在新婚头天就从他手里拿到和离书。   至于皇家休弃的女子往后不好再嫁,她倒是不以为意,反正她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执念,独身一人还乐得逍遥。   大不了就随虞朔他们去凉州,说不准真能在军中挣个功名。   思及此,她心中烦闷一扫而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连穷凶极恶的敌军首领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姜云琛不成?   赵景明和裴氏原本还打算宽慰她,谁知却见她盈盈一笑:“阿爹阿娘不必担心,女儿既已领旨,便该认真准备婚事,方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女儿的看重。太子殿下一表人才,京中儿郎无人能出其右,能够嫁与他为妻,是女儿的福分。”   赵景明讶然,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悄然松口气,欣慰道:“如此甚好。”   裴氏欲言又止,赵晏忙道:“阿娘,我一直都想嫁个姿容无双的郎君,而今得偿所愿,您该为我感到高兴。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有谁比太子殿下生得更赏心悦目。”   说着,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   裴氏想起之前她当着老爷夫人的面,自称喜欢样貌好看、至少须得不属于太子的郎君,一时无奈又好笑,便不再多言。   无论如何,婚事已无法更改,且她左右权衡,似乎也没有比现下更好的选择。   太子和女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人洁身自好,品行才干皆无可挑剔,如果女儿能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至少可保后半辈子安稳无忧。   赵晏陪父母用过午膳,席间眉眼带笑,让赵景明与裴氏放下心来,以为她先前的沉默只是因为事出突然、过于惊讶所致。   饭后,赵晏回房小憩,连日赶路的疲倦袭来,她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婚礼还有一个多月,犯不着早早杞人忧天、委屈自己。   何况再过几日,宫里的教习女官就会莅临府上,交待她大婚的各种细枝末节,她要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闲暇,养精蓄锐,以便拿出十成的功力与姜云琛斗智斗勇。   赵晏睡着后,裴氏来了一趟,见她容色恬淡,又听婢女们说小娘子从头到尾并无异常、就寝前还与她们闲聊了片刻,适才安心。   她的三个孩子,属这个二女儿懂事体贴,长这么大,就没有过一次无理取闹的时候。她怕打扰女儿休息,站在内室门边遥遥凝望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离开。   -   之后一段时日,赵晏遵从燕国公府的一切安排,在女官们面前也应对得体,众人对她赞不绝口,直夸她举止稳妥、气度大方,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人选。   赵晏旁敲侧击,确定是帝后的主意,愈发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与姜云琛和离指日可待。   不知不觉,已是十一月末。   婚礼所需之事大致准备妥当,只待良辰吉日来临。   近些天,窗外纷纷扬扬地落了几场雪,送走女官们,赵晏叫了锦书和几名婢女在庭院里打雪仗,她以一敌五,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眼看着两三个雪球直直飞去,赵晏展动身形,轻盈地从来人面前掠过,将“暗器”逐个拦下。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人,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惊喜:“叔父?您何时回来的?”   来人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由赵景明推着停在门口,比起自幼习武的赵景峰和赵景明,他看起来有几分斯文秀气,正是赵晏的三叔赵景川。   “今天早上。这不,刚与你祖父母问过安。”赵景川微笑道,“晏晏已经长大,你的院子叔父就不进去了。”   说罢,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多谢赵女侠方才施以援手。”   赵晏扑哧一笑,待锦书为她拍干净衣服上的雪,她三两步走过去,对父亲道:“阿爹,让我陪叔父走走吧。”   “小心些,不要去那些路滑的地方。”赵景明嘱咐几句,将轮椅交给她。   赵晏慢慢地推着赵景川,叔侄二人朝后花园僻静的地方走去。   赵景川未曾娶妻生子,待侄子侄女们如己出,小时候赵晏他们犯了错,被祖父或父亲责罚,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往叔父那里跑,让他帮忙求情说理。   他儿时患病,无法习武,长大后又因与今上和广平王交好,被庆王出手误伤,一辈子离不开轮椅,便将毕生精力都用于做学问,年纪轻轻考得状元,任国子监司业,而今桃李遍天下。   赵晏早已听闻他去剑南道访学之事,不禁好奇道:“叔父在信中写着最迟九月底回京,为何足足耽搁到这时?”   赵景川环顾四周,示意她凑近些,压低声音:“我正想与你说。晏晏,有件事情,叔父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交由你来做最合适。”   赵晏分出一半心神留意周围的动静,将赵景川所言认真记在心里。   天气寒冷,此处人烟罕至,赵景川的嗓音轻得宛如耳语,好在赵晏内功过人,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赵景川说罢最后一字,赵晏皱了皱眉,神情不觉凝重下来。   她深吸口气:“叔父放心,侄女定会完成嘱托。”   “晏晏办事,我自然信得过。”赵景川笑了笑,复而感慨道,“不过叔父真没想到,一眨眼,你居然要出嫁了。我记忆中,你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姑娘呢。”   赵晏稍事沉默,忽然鼓起勇气:“叔父,如果我与太子殿下相处不来,最终得到一纸和离书,祖父和阿爹嫌我丢人现眼,要把我逐出燕国公府,您会帮我说话吗?”   赵景川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我会。晏晏,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首先要自个活得开心,叔父年近不惑仍是孑然一身,平日里不乏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我从未放在心上,他们能奈我何?我有官职,得陛下器重、弟子景仰,我这一生的成就绝不在于娶妻生子。”   他隔着衣袖拍了拍赵晏的胳膊:“也别把你祖父和父亲想得那么凶神恶煞,你永远是赵家的女儿,他们能把你赶到哪去?若他们这般不讲道理,叔父当年受了伤,与兰陵萧氏退婚时,便该被革出家门、浪迹天涯了。”   赵晏被他逗笑,像是吃下定心丸般,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她已经为自己谋划好退路,而赵景川交代给她的事,则是她用来与皇帝做交换的筹码。如此一来,皇帝定不会再质疑燕国公府的忠心,她和姜云琛的婚姻也就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了。   天时地利人和,她忽然觉得,叔父碰巧赶在这时归京,便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她顿了顿,问道:“叔父,您可有听说堂姐的事……”   “我已从你祖父那里知晓。”赵景川道,“我会让弟子们帮忙去寻,但若想让阿娴回来,恐怕还须得你伯父伯母……尤其是你伯母做出妥协,否则强行约束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阿娴看似温和顺从,骨子里却从不是听天由命的人。”   两人行出一段路,将白雪覆盖的园子抛在身后。   赵晏面不改色,余光不觉扫过角落的凉亭。   -   十二月初一,婚礼如期而至。   大清早,赵晏梳洗打扮,身穿褕翟衣、头戴花钗,在礼官和女史的引导下完成各项礼仪。   虽是生平头一遭,但她见过姐姐们出阁,且从小耳闻目睹,对皇室的规矩并不陌生,全程神色淡定、仪态从容,长辈和宫里来的人都甚为满意。   临近傍晚,吉时将至,赵宏依依不舍地望了姐姐最后一眼,随父亲去门外迎接太子的车驾。   赵晏配合地还给他一个流连的目光,内心却风平浪静。   如果事情顺利,或许明天她便可以“荣归故里”。   本着这样的心态,她由众人簇拥着走向前院,与姜云琛迎面相遇时,只觉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一张硕大的和离书。   少年头戴冕冠,着九章衮衣,身形挺拔如竹,眼眸中犹如洒落万千星辰。   十三岁时,这副场景曾在她梦里出现过,醒来脸红心跳,羞赧之余,不由生出几分遐思与憧憬。可如今,她一想到他是被迫接纳这门婚事,内心指不定正在如何编排她,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看脚下的路。   她看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笑意,暗自叹了口气。   这人不是演的太像就是病还没好。   但她也未曾忘记做戏,在垂眸的瞬间礼尚往来,对他莞尔一笑。   装病、装受伤她不在行,扮个表情还是绰绰有余。   暮色四合,雪覆莹白,庭中灯火煌煌。   少女容色明媚、巧笑嫣然,宛若牡丹盛放,被在场所有人收归眼底。   姜云琛不期然望见她的笑容,怔了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蓦然有些加快。   他从一大早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甚至昨晚惦记着婚事,整整一夜都没有睡好。   不知燕国公府准备的如何,礼官和女史们是否有疏漏,赵晏与家人分别,会不会伤心难过,她穿戴厚重的礼服钗环,还滴水未进,肯定又累又饿,只希望仪式能够迅速走完,让她好生歇息……   他就这样在各种胡思乱想中完成祭礼,乘坐辂车来到燕国公府,见到了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她立在庭院中,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双眼秋水剪瞳,似是蕴含着无尽情意。   他一直知道她长得漂亮,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夺人心魂。   从今往后,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的妻子,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无言的欢喜在心底潜滋暗长,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表面却须得维持平静。   一生一次的婚礼,他可万不能行差踏错,给自己和赵晏留下遗憾。   两人出了门,各自登车,亲迎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穿过街衢,向东宫驶去。   赵晏儿时经常来东宫玩耍,整座宫城,除了姜云瑶的寝殿,这里算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寒冬腊月,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皆是银装素裹,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宛如水晶宫,乍看倒是美不胜收。   她轻车熟路地跟在礼官身后,步入承恩殿,按部就班地行了同牢礼与合卺礼,待到结发礼毕,姜云琛去前院宴客,她终于松懈下来,吩咐锦书等婢女们服侍她沐浴更衣。   待她褪去沉重的礼服和发饰,穿着寝衣出来,正待让宫人准备些宵夜,却见桌上已经放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是太子殿下特地嘱咐膳房为您准备的。”宫人解释道,“您饿了一整天,不妨先用些。”   “殿下有心了。”赵晏知晓她们都是皇后送来、帮助燕国公府的婢女熟悉宫中事务的,便客气回道,“我不习惯太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留我的婢子在这候着就好。”   宫人们规规矩矩地行过礼,鱼贯退出。   赵晏在桌前坐下,毫不客气地吃了个饱,旋即洗漱一番,径直爬上床榻,便要睡觉。   锦书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您这就要歇了?”   赵晏盖着被子,声音有些含糊:“我现在累得很,你也退下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她刻意加重了“任何人”三字,翻了个身,合上眼睛。   锦书:“……”   她心里七上八下,见小娘子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只得轻轻退出内殿。   赵晏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大婚当夜就将太子拒之门外,还自顾自睡着,以姜云琛的骄傲,定然不能忍受,说不定明早就要去帝后那里闹着要休妻了。   如此最好。   她的理由可是充分得很——原想等他,谁知实在太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被子为何盖在身上?   她睡着了,一无所知,许是婢女们怕她冻着,给帮忙盖的。   任何人不得打扰?   迷迷糊糊神思不清醒,在家里说惯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清晨熬到傍晚,确实有些疲惫,加上床榻舒适平整、衾被温暖柔软,很快便坠入梦乡。   -   与承恩殿的安静相比,此时前院正热闹。   太子纳妃,乃是难得一遇的盛大庆典,皇亲国戚、群臣百官皆来道贺,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兴之所至,还成群结伴地翩翩起舞。   姜云琛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陆平把自己喝的酒换成了水,耐着性子与他们走过场。   临川王托病缺席,嘉宁长公主派了长子前来应酬,他还颇有些失望。   若是两人在场,他定要与他们共饮三杯,听他们恭祝他与赵晏新婚大吉。   一想到赵晏还在承恩殿等他,他的心情更好,对待平素看不惯的酒囊饭袋们都客气了许多,临川王世孙与明德郡主一同来敬酒,他也什么都没说,客客气气地饮下……杯中的清水。   姜云瑶举杯款款走来,眼圈有些泛红,不知是已经喝醉还是因为别的。   她眨了眨眼睛,稳住心绪,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轻声道:“阿兄,你绝不可负她。”   姜云琛换回酒水,一饮而尽:“我既得赵晏为妻,此生永不相负。”   姜云瑶笑笑,用帕子拭去眼角泪痕。   酒过三巡,姜云琛嘱咐内官们处理后续事务,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没喝几杯真正的酒,灵台一片清明,只是想到赵晏如花的笑靥,脚步不觉加快。   念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那些为数不多的酒意涌上来,让他脸上有些发烫。   他和赵晏从小打到大,肢体接触早就不是稀罕事,但若是同床共枕、宽衣解带……   还怪难为情的。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回忆,他忙不迭打住,以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一丝酒气,适才大步流星朝承恩殿走去。   见机行事吧,如果赵晏主动投怀送抱,盛情难却,他也不该拂她脸面。   -   锦书听闻通报声,蓦然一惊,连忙与婢女们下跪行礼。   她想着小娘子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觉察到外间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会醒过来,谁知里面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个翻身都没有。   姜云琛令众人平身,径直进入内殿。   想象中倚在床边、面目含羞的少女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幔帐垂落,衾被鼓出一个人形,透过影影绰绰的轻纱,隐约可见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铺洒开来。   ——还是背对着他的。   姜云琛:“……”   锦书跟在后面,也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小娘子差遣她们退下的时候帘子还好好的,中途她进来查看情况,也纹丝不动,现在怎么……难道是小娘子听见外面声响,故意为之?   她心里直打鼓,扑通跪地:“殿下,娘娘等您许久,实在撑不住便睡了过去,奴婢怕她感染风寒,于是就……奴婢甘愿领罪,请您莫责怪娘娘。”   “无妨,她忙碌一天,确实需要休息。”姜云琛按捺心中难以言喻的失落,令她们退下。   赵晏既已睡着,扰人清梦似乎不大地道,他沉默着在榻边坐下,兀自宽衣解带,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侧。   床榻宽敞,足够躺四五人,但赵晏却靠在边角,仅留了可容一人侧卧的空间。   他想越过她去里面,但又觉得万一她半夜不小心滚下床,摔伤可就不好了。   便试探着伸出手,将她往里面挪了挪。   赵晏无知无觉,仿佛早已睡熟。   然而姜云琛收手时,不经意从她鼻端擦过,顿时觉出几分不对。   旋即,他像是为了确认般,再次探了探她的呼吸,终于确定她是在装睡。   因为紧张吗?   他的心情莫名好转起来,指尖划过她绸缎般的发丝,突然俯身,轻轻地闻了闻。   之前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头发上的味道格外清甜怡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料。   烛火幽幽,幔帐轻摇,光线半明半昧。   她侧脸的肌肤犹如细瓷般,透着一抹好看的绯红。   他忍不出伸出手,在她脸蛋上戳了戳。   软的。   心尖的满足充盈到无以复加,他得寸进尺地在她身畔躺下,试图将她揽入怀中。   赵晏听见外面请安的声音,早就醒了过来,她等着姜云琛怒气冲冲走人,谁知这登徒子非但没有如她所愿行事,反而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即使是报复,也简直太不要脸了。   她当即不再忍耐,一掌挥出,在对方的手臂碰到她之前挡开。   姜云琛猝不及防接下她的攻击,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腿影已紧随而至。   赵晏吃饱睡足,体力恢复许多,做足了准备与他大战三百回合,谁知一声闷响传来——   他没有任何反抗,直愣愣地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赵晏:“……”   喝了多少?   居然醉成这个样子。   锦书在外间听到响动,扬声询问情况:“殿下,娘娘,发生了何事?”   “无事。”姜云琛深吸口气,“孤和太子妃闹着玩呢。”   锦书面上一红,登时不敢再多言。   “谁?”赵晏揉着眼睛起身,惊讶道,“殿下?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会躺在地上?”   姜云琛:“……”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床榻,轻咳一声:“你别害怕,我其实也……那个……”   手指在衾被间摸索,触碰到素白的喜帕,瞬间像触电般缩回,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显得坦荡些:“赵晏,你我既是夫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轻松,我……”   “殿下,”赵晏心惊胆战,匆匆忙忙打断他,抬头抵住额角,“我昨夜没有休息好,现在头昏脑涨,着实无法伺候您。”   完了,这一脚只怕把他踹得更傻了。   都已经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装腔作势地演戏。   难不成,他真要在这和她行那什么……周公之礼?   她缩了缩肩膀,觉得有些吓人。   姜云琛听出她话音里的疏离,将她的后退的动作收归眼中,不由一懵。   她……是在抗拒他吗?   可见她蹙眉不语的模样,心中的担忧战胜疑惑,不禁关切道:“你不舒服?要不要请医官?”   赵晏摇头:“应该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好。”   说罢,她慢慢地钻回被子,旁若无人地闭上双眼。   周遭安静下来,姜云琛静默良久,认命地收敛心思,合衣躺好。   算了,这种事情强求不来,她刚换了生活环境,总得先适应几日。   他心中的兴奋与雀跃已冷却大半,只是想到她已成为他的妻子,才稍稍有所回暖。   赵晏见他不动声色,内心很是蹊跷。   皇帝究竟威胁了他什么,才让他忍耐她到如此地步?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她必须另想办法。   豁出去了。   她默默数到百,一个翻转,胳膊和腿肆无忌惮地搭在了枕边人身上。   姜云琛好不容易酝酿出几分睡意,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骤然惊醒。   赵晏的手臂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胸前,一条腿横过他腰间,她却浑然不知。   隔着薄薄的寝衣,少女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他面红耳赤,手脚都变得无处安放。   忍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扒拉开她,坐起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晏动了一下,跟着坐直,面露歉意道:“殿下,我睡相不好,打搅您休息了。”   姜云琛凝视她近乎陌生的神色,半晌,轻声道:“是我打扰你了。”   话音一落,当即起身离去。   -   锦书等人在外面守着,见太子突然出现,神情阴云笼罩,登时大惊失色。   唯有陆平喃喃道:“这么快?”   一出口,连忙捂住嘴,讨好地望向太子。   姜云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宫人内侍,渐渐冷静下来。   这么多人看着,他若拂袖而去,未免太不给赵晏面子。   倘若今晚之事传开,她以后在宫里还如何自处?   虽然在场除了他的人便只有燕国公府的婢女,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准谁会多嘴多舌。   “茶水凉了,重新倒一壶来。”他淡声吩咐,重新回到内殿。   众人面面相觑,但谁都不敢多问。   -   那厢,赵晏如释重负。   从姜云琛离开时的表情看,他铁定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目的达成,她心情颇好,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一觉,然后拿了和离书走人。   岂料刚躺下,就又听到一阵动静,似是茶壶放在桌上,紧接着,有人在床榻边落座。   熟悉的熏香侵入嗅觉,她的耐心终于告罄,待婢女们走开,她倏地起身,一字一句道:“殿下,明早我便与您去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请求准许你我和离,天色已晚,你也忙了一天,先歇息吧。”   姜云琛已经感觉情况有异,赵晏的种种反应叠加起来,绝非羞怯或紧张可以解释。   他又想到那张字条,怀疑她仍在生气,便想着先度过今晚,明日再探探她的心思。   却不料她兜头便是这么一句。   大婚当天,洞房花烛,她一本正经地与他提和离。   他回过神来,对上她幽冷的眼眸:“赵晏,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赵晏淡声,长久积攒的火气终于倾泻而出,“我知道殿下娶我并非本意,就如我不想嫁给殿下一般,陛下与燕国公府各取所需,你我都是牺牲者。我有一计良策,倘若殿下愿意配合,定能事半功倍,换得我们一别两宽。当然,殿下若不屑与我共事,我也可自行处理。”   她的话音平静无波,却如同数九寒天的雪水,从他头顶浇下。   他一时无言。   赵晏也不催促,却移开了视线。   许久,姜云琛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你不想嫁给我?”   赵晏点点头,忽然有些好笑:“不知我何时给过殿下错觉,让您觉得我愿意嫁给您?”   姜云琛脑中有些乱,胸腔里重如千钧,整个人仿佛从云端急速下坠。   他望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眸,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嗓音涩然道:“小时候,你我关系亲近,我以为……”   赵晏轻笑出声:“以您此言,我与阿瑶关系更亲近,还终日和她睡一张床榻,那么我是不是该请陛下开恩,准我对阿瑶以身相许?”   姜云琛:“……”   他呼吸一窒,如同急于抓住什么一般,复述出早已倒背如流的词句:“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晏怔了怔,电光石火间,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记得那张字条,以为她一厢情愿,上赶着要嫁给他。   所以当皇帝提及与燕国公府结亲时,他念在过往情谊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   或许在他心里,她望眼欲穿,巴不得与他共度良辰美景。   所谓装睡、踹他一脚、使计把他赶走,只是欲擒故纵。   心里五味陈杂,随即,被无言的难堪占据。   原来在他心目中,她才是不要脸的那个。   她缓缓叹出口气,想到那个如梦似幻的上元节,想要自己辗转难眠、羞涩不安的夜晚,想到一笔一划写下、却被浸泡在水里的字条,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寂静之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一丝感情,比窗外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或许我曾经对殿下存过几分好感,也曾经做过异想天开的美梦,但……”   “已经过去了,自从殿下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您不存在任何奢想了。”   “我不受嗟来之食,如果殿下是可怜我、同情我,才施舍我一点好处,大可不必。”   “儿时不懂情爱为何物,一句戏言也算不得真,更何况,我当年中意的……”她顿了顿,“本来就是殿下这张脸而已。”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第30章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   长久的寂静。   承恩殿内鸦雀无声, 只听见彼此的呼吸。   红烛长明,火苗微微跳动,光线幽暗, 将气氛烘托出几分缱绻与旖旎。   屋内的温度却仿佛陡然降到冰点。   赵晏与姜云琛相对而坐, 一个面容淡漠清冷,另一个神思恍惚, 似乎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以往两人吵完或者打完架, 虽然都会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不理对方,但最多半天,便又闹腾起来。   对此,姜云瑶评价说:“晏晏,让你和阿兄冷战, 比让你们相安无事还难。”   赵晏有理有据:“我是不想跟他讲话, 可他偏要来招惹我。”   姜云琛那张嘴有多厉害,他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挑衅, 谁能忍?   而今, 赵晏终于享受到了曾经求之不得的清净,她见姜云琛缄默不语,也不再与他大眼瞪小眼, 兀自卷着被子躺下。   既然已经撕破脸,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早就不想演了, 满心只惦记着睡觉。   折腾了这么久,困意卷土重来,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姜云琛偷偷带她翻窗进入承恩殿时的情形。   那是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献宝似的望着她, 点漆般的眼瞳里满是璨然光华的笑意。   他指着内殿的床榻,得意洋洋道:“我和阿瑶小时候都在这睡过。阿爹说,有一次我趁他和阿娘不注意,差点从床上滚下去,阿娘气得想打我,他却觉得我身手敏捷,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她想象那副画面,忍俊不禁:“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捣蛋吧。”   能把端庄娴雅的皇后娘娘气得想揍人,本事非同小可。   “才没有。”他断然道,“我乖得很,阿瑶才难对付,一言不合就哇哇大哭,谁都拿她没办法。”   她挑了挑眉梢,虽未反驳,但却默默记在心里,打算回头就原封不动地告诉姜云瑶。   时过境迁,她鸠占鹊巢,躺在这张承载了他儿时回忆的床榻上,还千方百计要把他赶走。   但旋即,她毫不留情地掐灭了心头的不忍。   偌大一个东宫,他又不是没有容身之处,就非要来与她争抢?   等她走了,他爱怎么睡这张床都可以,还能把明德郡主娶来,每天和她换着花样睡,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其乐融融,全家挤一起睡。   但她还在的时候,他休想侵犯她的地盘。   思及此,她整个摊开,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伸展手脚,尽己所能地将位置占满。   她没有一丝愧疚,想到这三年里,她在姜云琛心中就是个恬不知耻、对他念念不忘、做梦都想嫁给他当太子妃的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只觉自己当初瞎得离谱。   好在她也仅是喜欢他的脸,否则像话本里那些痴心错付、被情郎抛弃的女子,遭此打击,还不得心如死灰、肝肠寸断。   她对他一时动心,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又与她朝夕相处罢了,换做另一个人,她兴许也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倘若阿瑶是个皇子而非公主,肯定早就没姜云琛什么事了。   如实想着,她心中安定下来,剩余的一缕意识烟消云散。   -   少女的呼吸变得绵长,这次是真的睡了过去。   姜云琛看她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想帮她盖好衾被,但手伸到一半,却在即将碰到她时停住。   算了,她好不容易睡下,若再把她弄醒,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横竖她穿着寝衣,室内地龙烧得正旺,不至于吹风受冻。   幸而喜帕没有被她压到,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想着明早兑点颜料糊弄过去。   随即,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躺在旁边一张矮小的床榻上。   这原本是婢女守夜时休息所用,但今晚洞房花烛,锦书等人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床铺空空荡荡,连条多余的衾被都没有。   他拾起外衫凑合盖上,倒没觉得多冷,只是赵晏所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让他迟迟无法入睡。   她说,她根本不想嫁给他。   她还说,她要与他和离。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会错了意。   他满心期待着她提出婚事,跟随她去南市望云楼,想方设法促成这场联姻,悉数成了笑话。   可是,当年她明明……   他闭上眼睛,逐字逐句回忆她那番话,每想起一个字,心头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就加深几许。   内殿温暖如春,他却仿佛置身寒风暴雪肆虐的山谷。   ——自从殿下把我的心意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您不存在任何奢想了。   神思一凝,他心中骤然涌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扔纸条的时候,难道被赵晏撞了个正着?   霎时间,所有血液直冲天灵盖,转瞬又如一把大锤当头而下,将他整个人砸懵了。   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天顶,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如果赵晏当时就在门外或者窗外,她不该气得火冒三丈,直接冲进来把他揍一顿吗?   可是她没有。   她悄无声息地离去,次日便北上凉州,三年里未曾给过他一封信。   彼时,他惊讶于她的不告而别,问起阿瑶,阿瑶说,赵晏的母亲和弟弟决定随她父亲赴任,她舍不得与他们分别太久,于是一同跟了去。   赵晏给好友留了信,又亲自提笔向帝后陈情,自称不该身为公主伴读却擅离职守,但希望他们看在她想要尽孝的份上原谅她一回。   唯有他,未曾收到她的哪怕是只言片语。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安慰自己,她走得匆忙,必定是没来得及。   现在回想,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她若有心,即使一句话也足够。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当时她已经心灰意冷,可他仗着那张字条,有恃无恐,还以为她是因他没有回复而赌气,只要他亲自去凉州,两人就会和好如初。   殊不知天意弄人,他未能在凉州见到她,从此错过她整整三年。   现在,她不喜欢他了。   姜云琛望向床榻,层层叠叠的幔帐垂落,将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笼罩其中。   他忽然发现,所谓对她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也只是他自诩的而已。   若他当真熟悉她的脾性,该猜到她把字条夹在他书里之后,会偷偷折回来查看情况。   也该猜到她远走他乡、对他不闻不问,是因为看见他糟践她的心意。   而非一再误解,导致她彻底与他图穷匕见,连仅存的假象都不想再伪装。   他缓缓叹出口气,思绪回到三年前的某个傍晚。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也不会在心慌意乱中扔掉她的字条,或许他和阿瑶可以劝说她留下来,再抽时间陪她去凉州探望父母和弟弟,而且……   她若与他互通心意,可能早已心甘情愿地与他成婚。   但现在,一切都迟了。   他关闭视觉,任由黑暗将自己带走。   -   永安九年,三月。   傍晚夕阳西沉,余晖洒落,为琉璃瓦和庭院中的草地镀上一层金红。   掌风呼啸,衣摆猎猎,两人一来二去,已拆了数十招,仍打得难解难分。忽然,姜云琛故意卖出破绽,赵晏当即欺身而上,却在他以为她中计、试图反戈一击时,瞬息变招,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滚作一团,姜云琛擒住赵晏的手腕,打算反剪在她背后,这个动作让他和她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冷不防地,他感觉到胸前一片柔软,先是愣了愣,脑子里瞬间炸开。   刹那的失神让他错失良机,她转守为攻,一鼓作气将他压在身下,抬手卡住了他的脖颈。   她跨坐在他腰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额前沁着薄汗,面颊白里透红,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掺杂着疑惑的失望:“这局不算,你没有尽全力。”   剧烈的体力消耗让她呼吸略显急促,她的衣领在扭打中松开些许,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胸口随着吐纳而起伏,隐约已有少女妙曼的轮廓。   他不敢多看,连忙将目光转向她的眼睛,竟恍然发现,她脸上最后一丝孩童的圆润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五官明媚动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暮色渐染,她的发丝和睫毛泛着柔软的浅金。   她修长有力的双腿牢牢禁锢着他的腰身,只要再往下再挪动些许……   他心跳如擂,震得耳边都有些发麻。   只得保持纹丝不动,轻声道:“你技高一筹,我甘拜下风。”   这种时候,早就顾不得什么面子,只要能让她赶紧离开,不战而降又算什么?   偏生她无知无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娇嫩如花瓣的嘴唇一撇,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旋即,她起身,朝着坐在回廊下的姜云瑶喊道:“阿瑶,我又赢了!”   姜云瑶认认真真地记在纸上,颇为捧场地鼓了鼓掌:“我就知道,还是晏晏更厉害!”   姜云琛看着赵晏欢天喜地向妹妹跑去,打斗中散落的头发在身后一摆一摆,划出活泼的弧线。   她手臂纤细,双腿又长又直,腰间却盈盈一束,奔跑的动作轻盈矫健,赏心悦目。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个粉团子般的小女孩脱胎换骨,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若在平时,他输了比武,便要立刻与她斗嘴讨回来,可这次,他一反常态,什么都没说,集中精神平复气息,压下了胸腔内莫可名状的异样。   当天夜里,他梦到了赵晏。   这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梦里时常会有她,或是在夫子面前争相出头,或是打架争吵,有时候他梦见输了,醒来觉得生气,还要亲自去找她比试一场。   然而这次,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如纱似烟的襦裙,衣袂纷飞,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   迷蒙白雾蒸腾而起,清凉水流潺潺而落,他情不自禁地将她纳入怀中,体温瞬时变得滚烫。   他与她永远都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几乎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醒来时天光微明,心跳声震耳欲聋,他神魂归位,敏锐地觉察到身上的变化,一时乱了方寸。   怎么可能?   他怎会梦见那种情形?   在梦里,他居然和赵晏,和她……   十四五岁的年纪,有些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却从未想过,在潜意识里,赵晏会成为他不可告人的绮念。   她分明是他的对手,或许也算朋友,他这么想她,与那些禽兽不如的浪荡子又有何区别?   如果让赵晏知道,定会把他和静渊王世子之流视作同类。   此事必须烂在心里,他就是死,也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   那一整日,他都心不在焉,在崇文馆远远看到赵晏和阿瑶结伴走来,忙不迭转身,与广平王世子及颜濬哲去往别处。   或许赵晏就是趁着他离开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字条藏进了他的书中。   姜云瑶、明乐郡主和明德郡主都不会武功,她的出手速度,瞒过她们绰绰有余。   他发现那张字条时,几乎是顷刻间便认出了赵晏的笔迹。   她自以为更改过后就无人可知,但他是宫里除阿瑶之外与她最亲近的人,她还曾帮他抄过书,某些勾连转折的落笔习惯,他一清二楚。   但那个荒诞无度的梦境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耻与惭愧,广平王世子和颜濬哲的对话落在耳中,犹如字字句句的嘲笑,讽刺他是个下流的登徒子。   赵晏的一腔少女情思纯粹而无瑕,殊不知,自己在他梦境里竟是那样一副形象。   他心里百味陈杂,字条仿佛成了烫手山芋。   那两人还在喋喋不休,他像是急于否认什么一般,说出了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怎可能是她?孤敢保证,在这个世上,赵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孤,当然,孤也一样。”   广平王世子和颜濬哲一愣。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他如梦初醒,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   那张他本想悉心珍藏的字条不翼而飞。   顺着广平王世子的目光,他看向窗外,只见水塘里飘着一团墨迹,纸张被浸透,正缓缓下沉。   旋即,他不顾广平王世子与颜濬哲的惊呼,从窗子纵身掠出,径直跳进了水中。 第31章 “晏晏。”   三年里, 姜云琛无数次回忆当时心情,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全然没想到赵晏会喜欢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产生无法言表的悸动。   她整日与他争锋较劲, 他被她激起的好胜心、对她的佩服与惺惺相惜, 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模糊性别,他从未将她看做寻常的小娘子, 她八成也不会把他与旁的郎君混为一谈。   有些东西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他在殊无准备的情况下猝然直面,只觉无所适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势同水火、永远不肯对彼此退让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他以为男女之情该是父母那样,只需一个眼神交换,就能流露出无尽的缠绵与爱慕。   而他与赵晏对视, 心里盘算的唯有如何叫她心甘情愿地认输。他知道她的想法也别无二致。   于是将那个难以启齿的梦境深埋心底, 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   可她的字条却不期然出现,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欲盖弥彰的镇定。   看到字条的瞬间, 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   那种感觉, 与赢得比武斗文时的春风得意截然不同,而是一点点蔓延开来,悄然填满整个胸腔。   可惜尚在萌芽的情愫被年少懵懂和争强好胜淹没, 如同最隐晦的秘密被揭开, 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兵荒马乱之余, 不由自主想要否认。   他与她只能是对手,绝不会互生好感。   昨天傍晚她还赢了他,虽然他中途投降的原因非常一言难尽。   他拿着字条,脑中一会儿是她隽秀工整的字迹,一会儿是梦里难以描述的情形, 霎时心乱如麻。   于是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追悔莫及之时,已酿成大错。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他为逞一时之快,落得自食苦果的下场。   赵晏在凉州三年,或许还存了一线希望,他会给她写信解释清楚。   她什么都没有等到,渐渐心灰意冷,他却还一厢情愿地等她回来与他再续前缘。   就好像她先开口、承认喜欢他,他便赢得一局。   但这终究不是一场必须分个胜负的比试,她干脆果断地选择退出。   他坚持到了最后。   输得一败涂地。   -   姜云琛由奢入俭,躺在又小又硬、铺盖简陋的床榻,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加上心头压着事情,夜里断断续续地醒了三五回,看到满室烛影摇红、赵晏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沉眠,本想眼不见为净,却忍不住屡屡朝她投去目光。   他期待许久的大婚,千方百计求来的妻子。   经此一遭,本该成为世上最亲密的人,他却觉得她是前所未有的遥远。   有那么一瞬,他心想,既然她坚持要和离,不妨顺从她的心意,给她自由。   可念头刚出现,立刻被他按下。   他直觉,这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一旦放弃,就永远失去她了。   灿若朝阳的少女在眼前浮现,嫣然一笑,转身渐行渐远。   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攫住,他在灭顶的窒息中醒来,因是冬日,窗外仍未天明。   赵晏尚在沉睡,姜云琛看到幔帐内的人影,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缓缓落地。   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把她留下来。   既然她能喜欢他一回,那么他就试着让她喜欢他第二回 。   这次,他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   赵晏是被锦书叫醒的。   她昨日累了一天,本就困倦不已,后来解开心结,更是神清气爽,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完全没有认床。   被褥簇新,皆是上等材质,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平白浪费好物。   昨晚她说完那些话,姜云琛就没再来打扰她睡觉,他总不至于去睡守夜宫人的位置,想必是独自回了显德殿。   洞房花烛夜被扫地出门,他颜面尽失,过会儿指不定要如何找她报仇,她现在精力充沛,只待见招拆招。   “什么时辰了?”   “辰初。”锦书提醒道,“娘娘今日须得去拜见陛下与皇后娘娘。”   “为何这么晚才叫我?”赵晏有些疑惑,时间紧凑,怕是来不及晨练了。   她随口一问,并无责怪之意,锦书却面露羞色,声如蚊呐道:“奴婢担心您昨晚累着,便想让您多休息一会儿。”   赵晏:“……”   虽然她未经人事,但与军营里口无遮拦的汉子们打过交道,对夫妻敦伦并非一无所知,何况大婚之前,特地有女官登门,传授了一些她压根不会用到的知识。   她记得宫人沏完茶没多久,姜云琛就被她赶了出去,原来在锦书她们看来,太子……这么快。   她伸手一摸,喜帕不见踪影,应是姜云琛为了维护脸面,用颜料或是别的什么糊弄过去了。   既然他宁愿让下人们觉得他不行,也要强行营造与她睡过的假象,她也懒得多做解释,洗漱更衣,来到外殿用早膳。   姜云琛已经在桌案边落座,见到她,酝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晏晏。”   赵晏:“……”   她悚然一惊,用近乎恐惧的眼神望向他。   姜云琛顿了顿,和颜悦色道:“阿晏,晏娘,六娘子?尊公大人和令堂平时都是怎么唤你的?”   赵晏忍住拍胸口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还是像以前,连名带姓叫我就好。”   她恍然大悟,他死要面子,不好在新婚头天就与她争执或动手,就打算使用精神攻击。   那他还真是成功了,她浑身汗毛倒竖,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稳住。   她深呼吸,岿然不动地落座,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要她不发怒,任他上蹿下跳,都是白费力气。   姜云琛望着容色淡淡的少女。   她的一头青丝盘成发髻,露出纤长秀美的脖颈,黛眉朱唇,明眸皓齿,整个人容光焕发,显然睡得十分酣畅。   比起他的辗转反侧、孤枕难眠,谁更在意昨夜之事一目了然。   她似乎……真的已经彻底放下了。   心中怅然与失落无以复加,彼时他对她的思慕视若无睹,她会不会也是这种心情?   赵晏觉察到他的目光,抬眸从他脸上扫过。   昔日如琉璃般清透的眼瞳光泽黯淡,面色发白,隐约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意味,看来是昨晚被她气得够呛,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结果。   至于那么生气吗?   还是说她曾经的喜欢让他得意忘形,自觉胜了她一筹,而今骤然失去,一下子难以接受?   什么人,就想高高在上看她笑话。   她偏不让他如愿。   赵晏收回视线,放眼打量面前的食物。   有几道是她喜欢的点心,其余应当属于他。   姜云琛有些洁癖,素来不爱与人分食,即使是姜云瑶来了,他也会让膳房为她另外准备菜肴。   赵晏心知肚明,故意执起玉箸,将“毒手”伸向他的领地。   她把每个盘子都夹了一筷,放在自己的碗碟里,虚情假意道:“自从三年前一别,许久没来殿下这里做客,很是怀念厨子们的手艺,殿下不介意我逾越吧?”   说者无意,姜云琛却想起她去凉州之前,借用东宫的膳房给他和阿瑶做点心,捯饬出一堆“不识真面目”的玩意儿,还口口声声说下次一定成功。   那时候她气鼓鼓的模样,可比现在生动鲜活得多。   如今想来,她当时就已经对他动了心思,不然怎会一反常态、亲自下厨?   可他却不知道珍惜,只当她一时心血来潮,图个好玩而已。   赵晏见他脸色变了变,料想他是被她放肆的行为惹恼,做好了他拂袖而去的心理准备,却听他道:“自然不介意。你想吃什么尽管拿去,不够还可以再要。”   她手上一抖,糕点“啪叽”掉回了碗里。   时间有限,她还惦记着要与帝后说的事,便暂且鸣金收兵,专心致志地用早膳。   那是三叔的嘱托,也是她请求和离的筹码,她须得仔细斟酌言辞。   陆平在旁看得清楚,暗暗咋舌。   太子坚持多年的习惯,居然在赵娘子身上破了例。   果然是心心念念娶来的太子妃。   不得不说,殿下太会隐藏,他在旁侍奉多年,也是最近才发现他对赵娘子的情意。   只是他的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不像如愿以偿迎娶心上人的模样,赵娘子也不复以往的活跃与爽朗,两人之间的交谈少了许多,气氛隐隐有些沉闷。   那便是昨天晚上……没有痛快或尽兴了。   涉及私房事,陆平不敢妄加揣测,赶忙打住思绪。   早膳后,赵晏与姜云琛一道往外走。   她兀自考虑着事情,跨过门槛。   突然,姜云琛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晏晏,我喜欢你。”   赵晏脚下一绊,亏得身手敏捷,才没有摔倒。   姜云琛正待扶她,被她不着痕迹地错开。   赵晏对他的言语恐吓充耳不闻,径自拾阶而下。   淡定。   绝不能被这种不要脸的行为击败。   两人各自登车,但赵晏的动作慢了半步,等姜云琛进入他的辂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轻声道:“陆公公。”   陆平小跑着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赵晏认真道:“回头传医官过来,给太子殿下请个平安脉。”   她怀疑他脑子出了点问题。   若不然,这个人也太可怕了,为了对付她,竟甘愿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不觉得瘆人吗?   陆平见太子妃表情微妙,似乎有难言之隐,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昨晚太子第一次走出来时那副表情,以及今早耳闻目睹,先前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坐实。   ……太子年纪轻轻,居然就不行了。 第32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云琛余光瞥见陆平跑去赵晏那里, 然后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医官”、“平安脉”之类的字眼,旋即,陆平返回,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心中一紧, 问道:“怎么,太子妃身体不适吗?”   “没……没有。”陆平迟疑了一下, 鼓起勇气道, “娘娘是……是想请医官给殿下瞧瞧。”   姜云琛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明白过来。   若在以往,他定会觉得赵晏是看他形容憔悴、关心他的情况,但经过昨晚开诚公布,她坦言不再喜欢他之后, 她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   怀疑他不正常, 甚至十有八/九染了脑疾。   他本想哄她开心,告诉她其实自己对她颇具好感, 让她忘记和离的事。   不就是叫她的乳名、表白心迹吗?怎么落在她眼里, 反倒成了他病得不轻?   简直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不忍也得忍。   这时候与她争论,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心知理亏, 唯有保持沉默, 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陆平见太子无言以对,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同情之余,安慰道:“殿下且放宽心,尚药局的两位老奉御医术精湛,定能治愈您的……”   “闭嘴。”姜云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低声威胁道, “你再敢说一句,孤就把你扔去掖庭宫。”   好个陆平,居然也认为他有病,需要医治。   真是反了他了!   陆平忙不迭噤声,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这事确实有损尊严,但讳疾忌医可不成。   本着直言劝谏的心态,他苦口婆心道:“殿下,奴婢去掖庭宫不打紧,可您该为太子妃娘娘和未来的小皇孙考虑……”   姜云琛一个幽冷的眼刀飞过去,不再理他,令车驾启程。   他平时果然对陆公公太好了。   导致这厮不仅认为他有病,还怕他传染给赵晏和……尚且不知道在何处的小皇孙。   敢情陆平是觉得,等到他与赵晏的孩子出生,他的病还治不好?这得是什么终身顽疾?   但没由来地,他胸中的郁结却舒缓了几分。   “小皇孙”三个字,如同一种莫可名状的憧憬,让他整颗心蓦然变得柔软。   也罢,只要赵晏高兴,他背个黑锅也没什么大不了。   为今之计,是先阻止和离的事。   -   赵晏登上翟车,一路四平八稳驶向紫宸殿。   进入殿中,帝后端坐上首,礼官们早已就位,赵晏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状。   她顾念帝后长久以来的恩情,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损害皇室颜面。   但皇帝与皇后还是一眼看出了端倪。   姜云琛和赵晏在人前都是极其端得住的性子,但若凑在一处,即使并肩而立、各自不语,也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交缠碰撞的气场,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泾渭分明,平静得甚至令人感到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新婚之夜,一双新人恐怕并未安稳度过。   仪式结束,皇后将太子和太子妃引至凤仪殿。   赵晏是这座宫室的常客,以前姜云瑶有事没事就喜欢往皇后身边跑,还总要带着她。   起初面对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她颇有些拘谨,像个婢女一样规规矩矩侍立旁边,皇后却吩咐宫人拿零嘴招待她,让她和姜云瑶坐在一起,亲自教她们写字作画,给她们讲地理志。   这些年,对外虽是尊卑有别,但私底下,皇后待她和姜云瑶几乎如出一辙。   赵晏不觉放松些许,收起在紫宸殿的端庄肃穆,开门见山道:“娘娘,臣女有事禀报。”   她换回昔日的自称和语气,希望皇后能够顾念过往情分,准许她与姜云琛和离。   三叔交代之事,虽然皇帝不在场,但说与皇后也无差。据她所知,皇帝时常会与皇后策论政务,征询她的意见。   世人皆眼馋皇后命好,她却打心底里羡慕她与皇帝的感情。   皇后似乎早有预料,略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姜云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想制止她,却又不能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只得向皇后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晏才不管他挤眉弄眼,自顾自道:“去岁中,臣女的叔父携弟子们游学,偶然发现临川王在剑南道活动的痕迹,按说他身为臣子,无权窥伺一位亲王的行踪,但临川王的手下暗中离开益州,深入安南都护府的管辖领地,叔父心生疑窦,便越俎代庖,派人悄悄跟了去。”   高皇帝荣登大统之前曾是藩王,开府益州,临川王生长于斯,益州堪称其半个故乡。   去年,临川王借口益州气候宜人、适合养病,回到高皇帝曾经的王府暂住,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若涉及安南都护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安南都护府的辖地,曾经属于一个叫做青奚的西南小国,高皇帝起兵时得其鼎力相助,还令先帝迎娶青奚公主、即今上和广平王的生母沈氏为妻。   先帝即位后,将发妻打入冷宫,灭青奚,版图收归剑南道,设安南都护府,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青奚亡国,王族或死或逃,早已不成气候,然而临川王行事鬼鬼祟祟,目的着实难料。   赵玉成是益州人士,年轻时随先帝在剑南道经营,后来担任主将,参与了倾覆青奚的战事,驻守安南都护府的官员中,也不乏与他交情深厚之人。   赵景川先斩后奏,私自联络这些将士,请他们帮忙留意临川王人马的去向,堪称兵行险招。   说好听点是为君分忧,说得难听,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居心叵测。   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非赵景川的为人之道,他宁肯获罪丢官,也要将消息上达天听。   赵晏起身,在皇后面前跪下:“娘娘,剑南道距离京城遥远,途中山高水险,即使八百里加急,一来二去也会耽搁不少时间,叔父唯恐错失良机,又怕安南都护府已被临川王渗透,故而擅作主张,还望您与陛下念他一片忠心,予以宽恕。”   顿了顿:“叔父原想请家严禀报此事,但臣女恰巧要……入宫,于是他便托付于我。临川王定然想不到,他的动作已经走漏风声,并通过国子监司业和兵部尚书之女传到您和陛下耳中。”   皇后微微一叹:“燕国公府满门忠臣,是陛下之幸。本宫记得清楚,当年令叔身受重伤,便是为阻拦庆王对陛下及广平王背后动手,他不通武艺,却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从那时候,陛下及本宫就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幸而令叔福大命大,若是……陛下只怕要一辈子愧对燕国公。”   “起来吧。”她柔声道,“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赵晏深吸口气,却没有平身,而是缓缓拜下:“臣女知晓陛下及娘娘的考量,燕国公府也感激于天家的信任及恩典,臣女的祖父及父亲叔伯有幸遇到当世英主、圣明之君,效忠之心定当矢志不渝、永无变节,委屈太子殿下与臣女联姻,实属多此一举。”   “臣女恳请陛下及娘娘开恩,赐臣女一纸和离书,也还太子殿下自由与清净。”   说罢,当即长跪不起。   皇后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姜云琛。   姜云琛做贼心虚,难得哑口无言,双手合十向皇后拜了拜。   “看来,是太子让晏晏受委屈了。”皇后轻叹,“当日他对本宫和陛下信誓旦旦,婚后定会好好待你,谁知他竟敢弄虚作假,不出半天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这种时候,姜云琛也不敢再嘴硬,低声道:“我该向太子妃赔礼道歉。”   赵晏不为所动:“殿下何错之有?成亲之事非你我所愿,若能和离,也算两全其美的好事。”   姜云琛对她认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但她无暇深究缘由,只当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姜云琛无奈:“赵晏,赵娘子,我……”   “殿下不必再劝。”赵晏不假思索地打断,“臣女心意已决,只求陛下和娘娘成全。”   场面顿时陷入僵持。   半晌,皇后开口打破沉寂:“此事确是本宫与陛下欠考虑了。”   她行至下首,俯身扶起赵晏,恳切道:“晏晏,你不愿坐这太子妃之位,本宫无法强求,但请你宽限一段时日可好?婚礼初成便要和离,实在有损皇室及贵府脸面,何况年节将至,届时群臣觐见、四夷来朝……就算为了本宫和陛下,你能否暂且忍耐,至少等到上元之后?”   赵晏从未听过皇后用这种语气说话,念及过往种种,心里一软,点了点头:“娘娘不必如此,臣女答应您。”   又道:“那么过了上元节……”   皇后斩钉截铁道:“你去留随意,本宫与陛下绝不干涉。”   赵晏如释重负,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这时,宫人通报:“娘娘,两位公主及雍王殿下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皇后携赵晏一同落座,彼此心照不宣,当做无事发生。   姜云瑶与华阳公主和雍王步入殿中,对皇后见礼,朝赵晏一笑:“阿嫂。”   “不敢当。”赵晏笑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像以前那样叫我。”   姜云瑶也没有客气:“好吧,本来我就不太习惯,你可真为我着想。”   众人谈笑风生,聊了片刻,姜云瑶不好一直在母亲这边打扰,便邀请赵晏去自己寝宫小坐。   两人向皇后请辞,华阳公主和雍王也先后告退。   -   凤仪殿内安静下来,皇后喝了口茶,淡声道:“你还没告诉晏晏,赐婚是你一手促成。”   姜云琛在弟妹们面前的伪装荡然无存,嗓音低哑:“阿娘,我和她之间有些误会,这时候让她知晓,估计她连上元节都不肯等了。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对她坦白,但现在……万万不可。”   “有些误会?”皇后显然不信,“三年前,我看她对你存了几分好感,还以为将来能成就一段良缘,中途她远赴凉州,我也只道是百字孝为先、她别无选择,万没想到你如此不争气,那么好的女孩,你却压根不懂何为珍惜。上元节是我为你求来的最后期限,你若把握不住,谁都帮不了你。”   姜云琛无地自容,愈发底气不足:“是我对不起她,也劳阿娘费心了。”   旋即,迟疑道:“阿娘,方才您说那话,并非缓兵之计吗?本朝从未有过太子妃和离的先例……”   “她与你和离,不就成了吗?凡事总要有人做第一个。”皇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儿,你还没认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你只知道拿先例、规矩和礼法压人,可曾想过用别的方式叫她回心转意?”   提及此事,姜云琛更加无可奈何:“我怎么没试过?但她完全不听。我说喜欢她,她……她竟然觉得我有脑疾。”   皇后愣了愣,差点破功笑出声,身后的女官也忍俊不禁。   她轻咳一声掩饰过去,语重心长道:“晏晏并非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孩子,她对你爱答不理,定是你将她得罪狠了,岂能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你有多大的脸面?你又把她当成什么?”   姜云琛忍不住道:“阿娘此言,是我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皇后抬眼望来。   姜云琛:“……”   登时泄了气:“儿知错。”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娘可否传授些良策,当年……阿爹用了什么妙计令您对他动心?”   皇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我和你阿爹是彼此一见钟情,于你并无参考价值。”   姜云琛:“……”   皇后的女官于心不忍,含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与娘娘虽两情相悦,但走到一起,很是经历了一番波折。起初娘娘心存顾虑,担心颜家权势过盛、招致先帝猜忌,不肯接受陛下示好,还跑去道观避风头,后来外面都说陛下强取豪夺,娘娘迫于无奈委身,就连奴婢这贴身伺候娘娘的都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时候,陛下可半个字都没有争辩,只把过错归在自己。”   “素月,就你话多。”皇后嗔道,但话虽如此,眼中却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姜云琛茅塞顿开:“多谢素月姑姑。您言外之意,我该放下身段,用实际行动让赵晏知道我不想与她和离。”   “瞧瞧这话,真是屡教不改。”皇后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个无可救药之人,“你若觉得对她投入感情是施舍,大可不必委曲求全。你须得明白一件事,如今不是晏晏离不开你,而是你需要她。”   姜云琛面红耳赤,得皇后应允,灰头土脸地退下。   皇后目送他消失在门外,叹息道:“他怎么就没学到陛下半点?”   女官笑了笑,壮着胆子调侃道:“许是随了您。”   皇后横她一眼:“我才没他那么拧巴。”   -   姜云琛去往姜云瑶的寝宫,打算从即刻开始行动,等赵晏一块回去。   在外殿等候通报时,里面的交谈声传来。   “……实不相瞒,我对令兄并无谈婚论嫁之心,只是陛下和家父一拍即合,硬要把我们凑在一起罢了。小时候我的确喜欢过令兄的脸,但也仅仅是那张脸而已,阿瑶,如果你是个皇子就好了。”   “或者我是‘赵六郎’,便可向陛下请求尚公主,捞个驸马做。”   姜云琛:“……”   一时不知该庆幸自己有张好皮囊,还是庆幸阿瑶没有投胎成男子。   话音戛然而止。   宫人返回:“殿下,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殿下一同用午膳,请您不必等候。”   姜云琛:“……”   新婚第二天,就连顿午膳都不肯陪他,她还真以为自己嫁给阿瑶了?   他直接走进去,迎着赵晏和姜云瑶略显惊讶的目光——   “晏晏,你纵然对我心存不满,但表面功夫还是不可或缺,若让人知道你在外不归,定要传闲话了。而且……正所谓‘秀色可餐’,你看着我的脸,也好下饭不是?”   赵晏:“……”   请医官的事刻不容缓。   她心平气和道:“我可以跟殿下回东宫,但作为交换,请殿下不要再这么叫我,否则我还没吃就要吐出来了。另外,殿下许是耳朵不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喜欢过’您的脸,而不是‘喜欢’。”   说完,望向姜云瑶:“阿瑶,回头再聊吧。”   姜云琛的顾忌倒也没错。   她既答应了皇后,该言出必行,在人前做戏到和离之日。   姜云瑶点点头,反正现在住得近,她与赵晏随时都能见面。   但看着兄长异彩纷呈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才不是相看两厌、迫于无奈。   而是单相思、一厢情愿、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一个半月的期限,兄长想抱得美人归,还真是颇具难度。   她本着看好戏的心态,含笑送两人出门。   -   回到东宫,赵晏一言不发地用过午膳,期间故技重施,把姜云琛的菜肴一个不落染指了一遍。   姜云琛听之任之,还先仅着她挑。   他本意是与赵晏示好,表明她对自己独一无二,他甘愿为她破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有半分不适,反而觉得和她用同一份的食物,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   尽管他明白她只是为了与他对着干,如果他表现出愿意,就像想要与她同塌而眠那样,她绝对不会再碰他的东西一分一毫。   于是他没有表露,既无喜欢也无厌恶,将细微的愉悦潜藏心底。   午后,赵晏决定看会儿书,姜云琛须得处理公文,本想凑过来与她相对而坐,被她毫不客气地轰了出去。   赵晏关起门,让锦书沏了一壶茶,心满意足地在桌边落座,谁知还没翻过两页,锦书就回来通报,陆公公求见。   她以为传医官给姜云琛诊治脑疾的事有了着落,便让人进来。   陆平抱着一大堆文书走入:“娘娘,太子殿下稍后就到。”   赵晏:“……”   他是强盗吗?   她深呼吸,打算先礼后兵,若这主仆二人都不听劝,她就直接把东西全扔出去。   反正关起门来,只有陆平和锦书等人,她也不想再对着他们演戏,否则姜云琛时刻带着陆平在身边,她岂不是除了晚上睡觉,其余时候都得对他笑脸相迎?   锦书绝不会在外面乱说,至于姜云琛的人,让他自己想办法。   陆平飞快拿出一张字条:“娘娘,殿下请您过目。”   赵晏接过,打开一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赵晏:“……”   她嘎嘣掰了一下指节。   姜云琛这混账,讽刺谁呢?   她大步流星走向窗边,将字条揉成一团,狠狠地丢了出去。   姜云琛估摸着陆平已经把东西送到,打算偷偷靠近窗户听一听动静。   忽然,窗子打开,他怔了怔,正疑惑大冬天的赵晏也不嫌冷,就被一样东西砸在了脑门上。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   这纸张……好像有点眼熟……   随即,承恩殿大门敞开,稀里哗啦扔出一堆东西。   正是他让陆平搬去的公文。 第33章 猝不及防地被他从背后抱……   突如其来的变故, 让锦书和陆平一同呆在原地。   随即,两人齐刷刷跪下:“娘娘息怒!”   赵晏却没有生气。   虽说看到字条的瞬间,她有些羞愤交加, 但转念又觉得, 姜云琛的人品还不至于恶劣到这种程度、故意借此辱她取乐。   他对她做过最过分的事,便是三年前那次, 除此之外, 他唯一说过的重话,还得算初见之时两人大打出手,他威胁要治她的罪。   她扔他东西,只是不想让步,以免他觉得她软弱可欺。   提到和离, 他在皇后面前欲言又止, 似乎与她意见相左,但无论他是顾及面子还是别的原因, 她没兴趣了解, 也不可能答应,与他对外逢场作戏、回宫相安无事,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   今日放他进来, 他定会得寸进尺, 下次指不定就要爬她的床。   她想到昨晚为了赶他出去,假装睡相不好、把胳膊和腿搭在他身上的情形, 面颊一热,连忙驱散画面。这种事,她打死都不要再做第二次了。   姜云琛把字条攥在手心,目光掠过满地狼藉,望向赵晏。   赵晏寸土不让, 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用眼神示意他识相些,哪来的回哪去。   最终,姜云琛开口打破安静:“我有话要单独与太子妃讲,你们退下吧。”   赵晏为免多事,午膳结束、驱逐姜云琛离开之前,就把宫人们都屏退到了外院,如今殿内只有锦书与陆平,但两人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多嘴。   锦书有些犹豫,陆平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去收拾散落的纸张。   殿门关闭,赵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姜云琛。   很好,他终于按捺不住,要与她一决胜负了。   唇枪舌战她不是对手,但若打架,她才不怕他。   她穿着裙子,行动不大方便,可他那身宽袍大袖又好到哪去?   而且她满头发簪,任何一个抽出来都能当武器。   相比之下,他完全是赤手空拳。   她不动声色地掰了掰手腕。   “慢着!”姜云琛预感大事不妙,生怕她一言不合直接冲上来,急忙抢先道,“我不是要跟你打架,赵晏,我当真有话对你说。”   “如果说完之后你能出去,并且保证永远不再打扰我,”赵晏好整以暇,“那我洗耳恭听。”   姜云琛一口回绝:“我不答应。”   他硬着头皮迎上赵晏有些危险目光:“我喜欢你,我没有撒谎,也……也没有脑疾。”   赵晏神色平静:“所以呢?”   “三年前,我说那句话、扔你的字条,是因为……因为我未曾想到你会对我心存好感。我觉得你我只是对手,不可能走到一起,而且当时我表兄与堂弟在旁边看着,所以我就……”姜云琛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后来我有去凉州找你,但你在病中,令尊及令堂不让我见你。”   赵晏稍作沉默,不以为意道:“没关系,殿下不必与我解释这些,往事已矣,以后遇到喜欢你、而你其实也不讨厌她的人,切莫再让人家伤心了。”   她语调轻缓,甚至堪称和颜悦色,姜云琛却只觉全身血液在顷刻间封冻,化作冰锥刺入胸口。   他宁愿她冷嘲热讽一通,或者干脆打一架也好。   而非现在这般,直截了当地斩断前尘旧念,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不会有别人了。”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若不是你,我宁肯终身不娶。”   “殿下在威胁我吗?”赵晏不动声色,“但你做什么决定,又与我何干?你若能说服陛下和娘娘,堵住朝中悠悠之口,即便出家为僧,也是你的自由。”   姜云琛垂下眼帘,许久,轻轻道:“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要如何你才肯原谅我?”   赵晏生平头一次听他这样低声下气,短暂地惊讶了一瞬,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只后悔写那张字条。”   她凝望承载了自己少时幻想、如今却面无血色的容颜:“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推开,现在你认为无人比我更适合做太子妃,想让我留下来,我就该感恩戴德,接受你的示好吗?”   姜云琛百口莫辩。   赵晏别开目光:“如果三年前你说这些,兴许我还会心动,但……算了,言尽于此吧。”   说罢,她转身不再看他。   她听出他话音中的诚恳,却忘不掉当年那一刻的心情。   他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认为素来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谁先表露好感便是认输,她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才鼓起勇气,决定迈出第一步?   他碍于旁人在场,可以装作没有发现那张字条,之后再偷偷找她说明,就算他不予回应,她也会明白他对她无意,绝不纠缠。   但他做了什么?   大张旗鼓地读出来,在她掺杂着羞怯、紧张与期待的情绪中,毫不客气地泼下一盆冷水。   她对他已不再有执念,可彼时的尴尬、气愤与失望却仍历历在目。   谁还没点自尊与骄傲呢?   “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漫长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觉察到什么,正欲反击,却为时已晚。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从背后抱住。   赵晏懊悔于自己的失神大意,毫不留情地屈肘撞向他肋下。   姜云琛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抽了口气,忍住险些溢出的闷哼。   他环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平复呼吸缓过神来,固执道:“我不走。赵晏,我当你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除非你把我打晕扔到外面,不然我绝不会迈出这道门。”   “不要脸!”赵晏只觉此人已经厚颜无耻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你以为我不敢吗?”   姜云琛默不作声,做好准备迎接她的拳打脚踢。   赵晏却没有再动手,半晌,紧绷的肩背也松懈下来:“好,你可以留下,放开我。”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反悔之前,松手!”   他忙不迭后退,只怕晚一步她就改变主意。   “去吧。”赵晏转过身,“把你的东西搬进来。”   姜云琛如蒙大赦,三两步走到门边,唯恐她使诈,没有出去,只错开条缝:“陆平……”   下一瞬,劲风袭来,赵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为刃,重重砍在他颈后。   姜云琛的心情刚经历了一番波折,尚有些恍惚,此刻毫无防备,顿时朝前扑倒,顺着门扉缓缓滑落在地,失去了意识。   赵晏用脚尖将他扒拉到一边,推开门:“陆公公,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突然晕过去了,麻烦您找两个人来把他抬走。”   她正愁怎么应付这无赖,既然他主动进言献策,她实在却之不恭。   但亲自打晕他就罢了,扔到外面还是交由旁人来做。她才懒得浪费力气。   一人偷袭一次,扯平了。   -   承恩殿终于恢复安静。   赵晏回桌边坐下,继续翻阅书卷。   锦书犹犹豫豫地凑过来,面露愧色:“娘娘……小娘子,奴婢对不住您。”   赵晏有些好笑,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要跟她道歉。   锦书头埋得更低,把三个月前二少爷和少夫人偷偷传她问话、打听小娘子是否有心上人的事如实相告:“奴婢只觉您待太子殿下有几分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二少爷是要为您择定婚事。若非奴婢说了那番话,或许您也不会嫁给太子殿下了。”   “与你无关。”赵晏宽慰道,“那个时候,阿爹应当没想过让我与太子结亲。他一直记得谢家的教训,想必是后来陛下对他说了什么,才叫他同意。”   又道:“皇后娘娘已经准我年后和离,你不要声张,再遇到今日这种情况,也别大惊小怪。”   锦书愣了愣,随即一笑:“今日如何?娘娘在承恩殿读书,未有任何人来过。”   “说得对。”赵晏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其他事吗?”   锦书略显迟疑,支吾道:“昨天晚上……”   赵晏会意:“喜帕是假的,我和太子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一脚把他踹下床不作数的话。   锦书松了口气,不禁讶然:“太子殿下在里面待了一整夜,奴婢以为……”   一整夜?   他没有回显德殿吗?   赵晏心下意外,却未显露,转移话题道:“锦书,在凉州的时候,太子曾去见过我?”   锦书一怔,点了点头:“殿下第一次来的时候,您已经去往安西都护府,第二次是您从西州回来,那阵子您卧病在床,整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二少爷和少夫人怕打扰您修养,就拒绝了殿下。殿下临走时说,小娘子重义气,若得知他千里迢迢赶来、自己却闭门不见,定会过意不去,让我们不要告诉您,反正您很快就会随二少爷归京,重逢之日不远了。”   “我受伤这么严重吗?”赵晏自言自语,掐了掐眉心,试图去回想当时情形。   记忆一片模糊,只剩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明明是一年前发生的事,却遥远得恍如隔世。   “小娘子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还不肯留在都护府,执意要回凉州,一路跋涉颠簸,没有落下病根已是万幸。”锦书思及往事,眼圈微红,“那段时间,奴婢终日提心吊胆,只怕您再也醒不来。”   “别哭,已经过去了。”赵晏轻声安慰,没有再做追问。   -   姜云琛悠悠转醒,光线已暗下来。   他坐起身,看着窗外沉沉暮色,脖颈和肋下还在隐隐作痛,天晓得赵晏用了多大的力气。   陆平听闻响动,连忙上前:“殿下,您怎么样?”   “我好得很。”姜云琛若无其事道,旋即便不受控制地吸了口气。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你没有传医官吧?”   陆平低下头:“……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太子妃开门时的眼神,还有太子那不可告人的病,若他贸然去请医官……   算了,他还是不大愿意被打发到掖庭宫。   “那就好。”姜云琛放下心来,“今日之事,切莫对外人提起。”   “是。”陆平应声,问道,“您和太子妃娘娘……”   “没什么,我们只是闹着玩。”   “……”   二位好情趣。   陆平又问:“那您……还去承恩殿吗?”   “先不了。”姜云琛行至外间,望着堆叠如山的公文,“我晚上再去。”   陆平:“……”   祝好。   姜云琛在案前落座,一时有些出神。   他曾经以为拉不下脸面、无法言表的那些话,在意识到赵晏即将离他而去的瞬间,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收效甚微,但至少,她肯认真与他交谈了,不再只是场面客套。   他突然觉得,这也是好的。   如果她不介意他出入承恩殿,未曾质问他那些话,甚至没有揍他两下,从头到尾只当他是空气,才证明她已经彻彻底底将他剔出她的生命,再也不会对他产生一丝感情,无论爱憎。   那张字条在他抱她时就不知扔到了何处,想必已经被她当做垃圾,让锦书收拾掉了。   他原本打算弥补她,叫她感受一下收到字条的惊喜,谁知却弄巧成拙,反倒让他自己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她当年的心情。   他提笔蘸墨,在崭新的信笺上誊写了一首《蒹葭》。   晾干后折起递给陆平:“给太子妃送去。”   陆平踌躇:“万一娘娘再扔出……”   “让她扔。”姜云琛道,“只要她扔得开心,我每天写一张让她扔。”   陆平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下。   ……果然是好情趣。   -   姜云琛处理完所有事务,来到承恩殿时,赵晏已准备熄灯就寝。   她抬眼望见不速之客,正要轰他走,却听他道:“新婚次日就分房睡,传出去不大好听。你且忍耐一下,我绝不碰你半根头发。”   说得跟他想碰就能碰到一样。   赵晏没好气道:“我这里可只有一张床榻,且我不愿与殿下分享。如果殿下不介意睡守夜宫人的位置,我自然无所谓。”   她能松口已是意外之喜,姜云琛正待答应,突然灵机一动,作出如愿以偿的模样:“刚巧我也不大习惯与人同床共枕,碍手碍脚,还是自己睡比较踏实。”   赵晏知道他不与人分食,就专门抢他的菜肴,如果她得知他不喜欢与人共寝——   “那好,我成全你。”赵晏自顾自爬上床榻,解开帷帐,“我要歇了,殿下请自便吧。”   姜云琛:“……”   她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他认命地去洗漱,走了几步,突然不抱希望地问道:“我让陆平交给你的东西……”   “我没看,直接让锦书丢掉了。”赵晏的声音从幔帐里传来,带着几分困倦,“殿下以后还是省点力气,也免得浪费纸墨。”   姜云琛:“……”   连扔都不肯亲自动手了。   他叹了口气,默默去往浴室。   但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这间屋子……似乎比昨晚暖和了几分。 第34章 死要面子活受罪。   姜云琛接受条件, 赵晏顿时后悔了。   现在改口拒绝还来得及吗?   刚想出声,然而迟了一步,姜云琛已离开内殿去沐浴更衣。   她万没想到, 他宁愿在那张狭窄的床榻上将就, 也要留在承恩殿。   他何时肯这么委屈自己了?   从他今早的神色来看,昨晚应当睡得并不好, 她甚至怀疑他生平第一次在那么小的地盘过夜。   ……不对, 去年他曾亲征西域,军中条件简陋,即使是太子,也须得入乡随俗。   思绪信马由缰,莫名其妙地拐到了他身上, 她有心打住, 却不受控制地越飘越远。   西域大捷的消息她自有耳闻,她从未怀疑姜云琛运筹帷幄的本事, 在宫里的时候, 两人经常讨论兵法、推演沙盘,他的见解与计谋皆不俗,她只是颇为惊讶, 他这娇生惯养的万金之躯, 居然能忍受行军打仗的辛苦。   但奇怪的是,如今她回想细枝末节, 竟记不清自己是在凉州还是在西州听到的战报了。   难道也是因为那次受伤?   她自幼习武,体质比同龄的小娘子们好得多,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头疼脑热,直到去年死里逃生,她撑着一口气返回凉州, 然后便一病不起。   在鬼门关外转过一圈之后,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事,但又拿捏不准。   她记得去西州送信的经过,记得谋划刺杀敌军首领,也还记得……有人救了她的命。   所以她究竟遗忘了什么?或是因为昏睡太久,才会产生经年隔世的错觉?   细微的动静传来,赵晏回过神,透过层层幔帐,看到姜云琛悄然走入。   他似乎以为她已经睡着,放轻脚步,行至矮榻边,脱掉罩在寝衣外的袍衫。   旋即,他解开了寝衣的系带。   赵晏一惊。   这是要做什么?当她不存在吗?   她怕翻身会引起他的注意,只能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心里暗暗盘算,明天无论如何得赶走他,不然这人蹬鼻子上脸,竟敢在她屋里脱衣服……   一阵清幽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蔓延开,赵晏嗅觉灵敏,登时反应过来是药膏。   她怔了怔,想起自己那一肘和一掌……   不会吧,他几时这么娇弱了?   可她在气头上,讨厌他不请自来、赖着不走,又懊恼自己为何没有干脆利落地把他打出去,还跟他废话半天,好像确实未曾收敛力道。   尤其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却执着地没有松手。   刹那间,她恍惚了一瞬,就像在南市那次一样,记忆中似乎曾经存在过同样的画面。   但她又十分确信,她和他除了打架,绝不可能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草药味愈重,她掀开一点点眼皮,确认他没有脱裤子,才放心打量。   他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处理完伤痕,正低头系好寝衣。   她望见他乌墨般的发丝垂落,身形颀长挺拔,犹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   长得好看的人,即使是件寝衣,也能穿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但……与她何干?她已经不喜欢他了。   而且他这么快结束,应当也不严重,顶多有几分淤青。   以往他跟她比武打架,一场下来,各自大大小小的伤痕都不少。   根本不足为奇。   再说,谁叫他先招惹她的?   她已经手下留情,换做旁人,敢这么对她动手动脚,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最后几盏灯烛熄灭,赵晏心安理得地合上双眼。   但过了一时半刻,不仅没有入睡,反而愈加清醒。   白天有事忙,她的心思全被书籍和字画占据,夜晚放空脑袋,却不由自主想起姜云琛所言。   他自称喜欢她,比他当真得了脑疾还不可思议。   然而他的言行举止又不似演戏,否则他吃饱了撑的,拿这种事情逗她玩?低三下四说一通好话,挨一顿揍,还要在这里过夜,简直得不偿失。   但他的解释又有些牵强。   易地而处,假设三年前她发现自己书中有张字条,猜到是他所写,绝对做不出随手一扔的事,就算姜云瑶和明乐郡主调侃,她也不会矢口否认,还为了证明自己“有骨气”,故意说违心之言。   如果明德郡主也在,更要叫她好好看看太子喜欢谁,以后不要再存非分之想。   真正喜欢一个人,该是巴不得与全世界分享的。   姜云琛并非喜欢她,只是虚荣心作祟。   所以他才会得意洋洋地念给颜濬哲和广平王世子听,还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现在她对他不抱念想了,他又开始追悔莫及。   他害怕失去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喜欢他”这件事情本身。   一定是这样。   赵晏恍然大悟,心中起伏渐渐归于平静。   她转身朝向里面,觉得自己才是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非要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   -   那厢,姜云琛也还醒着。   他听到幔帐里的声响,下意识屏息凝神,但那边转瞬归于安静。   应是赵晏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他心里刚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顿时落回平地。   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盼望什么,赵晏断不会让他睡她的床,共处一室已是她法外开恩。   他被她敲晕半日,睁眼时天色已晚,怕她就寝后将他拒之门外,便争分夺秒地处理完公务,连夕食都没用。   以至于他现在神思清醒,身上淤青和腹中饥饿内外夹攻,愈发没有半分睡意。   赵晏素来吃软不吃硬,可这回,她心如磐石,无论他如何示弱服软,她都不给一个多余的眼神。   他甚至怀疑,她放他进来也是因为失算,误以为他得知要睡矮榻,便会转身离去。   明晚该怎么办?他很是犯愁。   她吸取教训,他再想留下过夜难如登天。   搬出规矩为借口,说大婚头三天不宜分居,她或许会妥协,但母亲的教诲言犹在耳,他必须让赵晏心甘情愿地接纳他,而非迫不得已。   否则第四天、以及之后的日子,他就失去了踏入承恩殿的正当理由。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计上心来。   -   翌日清早。   天刚蒙蒙亮,赵晏醒来,下意识朝矮榻望了一眼,姜云琛早已不见踪影,竟是比她起得还要早。   床铺空空荡荡,她正疑惑他是怎么睡的,便发现坐榻上的的软垫和靠枕有移动过的痕迹。   许是他昨晚拿来当寝具,凑合着过了一宿。然而这些仅限于枕褥,连条衾被都没有。   太子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死要面子活受罪”。   为了不让宫人内侍们知道他被赶下床,只能就地取材,用完之后还要自己收拾好。   随便吧。   她才懒得管他。   横竖是他自己要来的。   有本事就回显德殿享受,正好别在这里碍她的眼。   她洗漱更衣,翻出随嫁妆带来的长刀,去往后院空地。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浓云压顶、细雪纷飞,她却浑然不觉冷。   铁刃锵然出鞘,雪亮刀锋划破冬日萧索,在她周身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光影,悠然而降的落雪被卷起,随翻卷的气流凛冽乱舞,霎时间变得凌厉而肃杀。   锦书见惯了小娘子舞刀弄剑,犹且看得目不转睛,其余宫人更是不约而同地望呆。   她们生长在京畿繁华地、皇城温柔乡,从未见过更广阔的世界,这一刻,却仿佛置身茫茫塞北,扑面而来皆是肆虐的风沙及大雪。   一阵掌声传来,众人如梦初醒,看到太子的身影,正待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赵晏全神贯注地练习刀法,对外界的打扰置若罔闻,突然,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寒芒袭来,她无心迎战,侧身避开,谁知那光点却如影随形,纠缠着不肯放她脱身。   姜云琛这混账,怎么阴魂不散?   如是三番,赵晏退无可退,当即不再客气,在拦下他一招的瞬间抢攻而上。   他拿的武器是一把软剑,若硬碰硬,绝非她长刀的对手,见她招式凌厉,他立时转攻为守,剑刃犹如潺潺流水般,裹挟着迎面而来的刀锋,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刀光所向披靡,剑影疏而不漏,二者柔刚相济,顷刻间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两人的身法也越来越快,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大气都不敢喘。   按说他们应当阻止太子和太子妃动手,以防有人受伤,但看到陆平和锦书都是一副淡定的模样,便将疑问咽回去,专心致志地欣赏精彩战局。   有胆子大的还窃窃私语,押谁会获胜。   一转眼,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姜云琛有伤在身,虽是淤青,却也略微影响行动,加上他昨天没用晚膳、睡得也不踏实,渐渐地落了下风。   终于,赵晏瞅准时机,趁他一个回防不及,挥刀长驱直入,将他的剑击飞。   胜负已定,她却并未善罢甘休,抬手出腿一勾一绊,将他掀倒在地,整个人欺身而上。   她压着他的腰胯,让他无法再用核心使力,屈膝后折,用小腿限制他的下肢,刀刃抵住他的脖颈,再往前一分,立刻就会见血。   众人大惊失色,连声道:“娘娘!万万不可!”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他。”赵晏俯视姜云琛精致如画的面容,冷笑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太子的安危,以后务必拦着他,不要让他打扰我练功。否则刀剑无眼,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和我一样难逃责任。”   众人急忙应声,求助地望向陆平。   陆平笑道:“是奴婢们失职,未能来得及阻拦殿下,请娘娘恕罪。娘娘武艺高强,可叫奴婢们大开眼界,一时都没注意到殿下入场。时候不早了,请殿下及娘娘回屋用早膳吧。”   赵晏一动不动地望着姜云琛,等待他的回应。   认输,并且保证从今往后离她远点。   若是以前,她还会觉得有人陪练挺好,可现在,她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他却迟迟没有做声。   半晌,才缓慢地叹出一口气:“赵晏,你先起来。” 第35章 那双眼睛从此烙印在他心……   赵晏充耳不闻, 反正众目睽睽之下输了比试、躺在地上被刀抵着脖子的又不是她。   寂静中,姜云琛与她对视。   满天飞雪旋转飘落,她的眉目清寒而昳丽, 幽冷森然的刀锋紧贴他的脖颈, 恍然间,仿佛肌肤和血液都被封冻。她的功夫从来不是花拳绣腿, 一招一式皆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但他内心深处却没由来地窜起一簇火苗。   随即愈燃愈烈, 飞快地沿着血管经脉向四肢百骸蔓延。   过往与现今反复变幻,梦境与真实交替重叠,夕阳下活泼灵动的女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九寒天里冷冷地垂眸俯视他的少女。   时隔近四年,她的形貌仿佛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分明是熟悉的五官, 竟显出几分陌生。   他忽然意识到,打从她回京, 他都未曾询问她在凉州过得如何。   听闻她归来, 他第一反应是秋猎要与她一较高下,之后千方百计将她娶进门,也只是惦记着有人陪自己吟诗作赋、舞枪弄棒……而她呢?他何曾关心过她在想什么?   他以为她嫁到东宫定会满心欢喜, 遂一厢情愿地替她做了决定。   可她亲自打碎他的幻觉, 宁愿背负外界流言蜚语、指指点点,也坚持要和离。   这一刻, 他由衷地生出歉疚,整颗心渐渐冷却下来。   然而赵晏却不打算放过他。   见他沉默无言,她只当他死鸭子嘴硬、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眼前认输,她无法真正伤他性命,刀锋岿然不动, 腿上却收紧了几分。   地面冷硬,他直挺挺地躺着,必然舒服不到哪去,而且一副手下败将的模样,还不够他丢脸吗?   姜云琛轻轻吸了口气,头脑冷静下来,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   一时间,他切实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她的身段玲珑窈窕更胜当年,极其暧昧的姿势,只要她再稍稍挪动分毫,就会觉察到他的异状。   但她心无旁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脸上,试图捕捉到一丝服输或讨饶。   她会在他抱她时难为情,羞得无地自容,可若是切磋比武,便瞬间像是换了个人。   没有任何杂念,全神贯注,唯一的目标就是取胜。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两人一同习武时,师父说她的优势在于身法轻盈、灵活多变,但弱点是下盘不稳,这种路数更像是神出鬼没的刺客,若遇上内功深厚的对手,根本占不到便宜。   末了,还安慰她道:“毕竟是女娃娃,能做到如此,已经令人刮目相看。再说,等你将来嫁了人,即使功夫再好,也没什么机会展露了。”   那原本是父亲为他钦点的师父,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曾与燕国公并肩杀敌。   老将军对他严厉至极,待赵晏却宽容慈和,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   但赵晏却没有领情。   当天傍晚,他和姜云瑶不见她的身影,便分头四处去找。   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习武的中庭,不出所料,看到她双腿绑着沙袋,在木桩上挪腾转移。   她额头沁着汗珠,背后的衣衫也已湿透,突然,她一个脚步不稳,径直摔落在地。   他下意识想去扶她,但设身处地,又觉得她肯定不想让人看到这么丢脸的画面。   于是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自己爬起来,重新跃上木桩。   那天,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后来他听姜云瑶说,她衣服一脱,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擦伤和淤青。   可他目之所及,她却犹如感觉不到疼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枯燥无味的练习。   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白皙如瓷的脸颊上,她抬手拨开,留下一道染着血迹的印子,衣衫沾满砂石和泥土,整个人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但她的眼眸却亮如星辰,眨动间,仿佛在空气中划出晶莹剔透的弧光。   那双眼睛从此烙印在他心里。   或许也是自那时起,她不再是单纯以对手、而是另一种隐晦不明的身份,悄然走进了他心里。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之后某次与他比试,逮住他的破绽,以雷霆万钧之势出腿,将他铲倒在地,引得老将军赞不绝口。   师父再也没有将她当做先天弱势的女孩、太子的陪练,对两人一视同仁,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此时此刻,她牢牢禁锢着他,殊不知他正在经受身心的双重折磨。   姜云琛喉结微微一动,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认输。”   说罢,打死不肯再吐露半个字。   “还有呢?”赵晏乘胜追击,见他面色潮红、嗓音低哑,呼吸愈发急促,不禁纳闷。   她既没碰他伤处,也没妨碍他喘气,他怎么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总不会是内息走岔、被反噬了吧?   这就有些严重了。   她一边鄙视他功力“日退千里”,一边不甘心地放开他,扔下长刀去摸他脉搏。   姜云琛却忙不迭起身,飞快躲开她的手,落荒而逃。   就好像接受她的帮助很丢脸似的。   赵晏:“……”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拉倒。   看他还能行走,应当自行调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她也懒得多管闲事,转身回屋用早膳。   -   姜云琛这一去果然去了许久,赵晏快吃完时,他才施施然出现,穿戴整齐,乍看倒是人五人六。   她喝掉最后一点羹汤,起身离开,显然不想与他共处。   “赵晏。”姜云琛叫住她,“下午我要去趟梁国公府。剑南道、尤其是安南都护府那边的事,我外祖父和舅父知道不少。”   “殿下去何处是自由,不必向我汇报。”赵晏脚步不停,走向内殿。   显然是要等他离开再出来。   姜云琛本想邀请她同行,见状只能改口:“他们说了什么,等我回来告诉你。”   赵晏置若罔闻,身影消失在帘幔后。   宫人们要撤下太子妃用过的膳食,姜云琛却不以为意地拿起汤匙,将剩下的羹汤舀入自己碗里。   “不必再做了,节省些好。”他示意众人退下,自然而然地夹起一块点心。   众人面面相觑。   这顿早膳本就是按照两人共用的分量准备,剩余还有不少,但太子素有洁癖,太子妃又“雨露均沾”地染指了每道食物,依照太子的脾性,定会让膳房重新另做。   谁知他一反常态,神色间也未有任何不快或勉强。   众人领命退下,只留陆平和几名内侍在旁伺候。   陆平的心情有些复杂。   太子一回显德殿就直奔浴室,还不让人进去服侍,半晌才出来。   他正蹊跷,突然想到太子妃将太子压在身下的场面,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太子也不是不行,得分时候和场合。   但……总不能每次都先打一架吧?这是什么情趣和癖好?   算了,总比不行来得强。承恩殿那么大,也够两人发挥了。   他低下头,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   初三不是朝参日,赵晏生怕姜云琛再过来赖在她这,好在半上午时分,皇帝传他去议事,她落得清净,自己看了会儿书,起身出门透气。   以前她经常随姜云瑶来东宫,但大多时候都是待在丽正殿,偶尔跟姜云琛借书,或者欣赏他新得到的字画,也会去显德殿小坐。   唯一一次破例,便是偷偷跟他爬墙翻窗进入承恩殿。   事到如今,来都来了,她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仔细逛逛其他宫室和园子。   赵晏带着锦书,又找来一个平时在姜云琛身边伺候的内侍,一同朝后花园走去。   有人领路,自然比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省心。   姜云琛不是注重奢侈享乐的人,也没豢养姬妾,除了几间常用的宫殿,其余都大门紧锁。   只有花园精心布置过,此时冰天雪地、寒梅盛开,倒是美不胜收。   赵晏在亭子里站了片刻,觉得抽空可以到这里来作幅画,再请素来喜爱梅花的皇后指点一二。   旋即,她往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行出一段距离,那名内侍忽然道:“娘娘,后面都是些荒废的园子,殿下崇尚节俭,从未安排人手打理,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了。”   赵晏顿住脚步,点点头,正想打道回府,却捕捉到内侍眼中稍纵即逝的躲闪。   她好奇心起,表面却不动声色道:“无妨,我就随便看看,人迹罕至的地方,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景色。”   内侍支吾了一下,也不好直言阻拦,只得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赵晏沿途打量着周遭环境。   果然如内侍所说,这些地方许久无人来过,满目尽是萧条与冷清。   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园子门前。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木门,突然停了下来。   木门闭锁,朱漆黯淡,似乎也有些时日未曾修葺过了,但却与其他地方不大相同。   她仔细观察,铜锁上不见锈迹,门前石板路光洁,没有任何杂草与青苔。   虽然陈旧,但却干净齐整。   明显时常有人光顾。   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内侍想起陆公公的交代,低头道,“奴婢不知,应当只是一座普通的园子。” 第36章 登徒子!   赵晏走近几步, 装模作样地拨弄门锁:“钥匙在何处?”   “奴婢不知。”内侍头垂得更低,鉴于陆平只吩咐切莫让太子妃靠近此地,却不曾明说缘由, 索性推给他, “东宫杂务皆由陆公公掌管,娘娘不妨找他一问。”   “无需劳烦陆公公, ”赵晏抬头打量院墙, “这点高度,于我而言实属小菜一碟。”   当年她不到十岁,就跟姜云琛翻/墙进承恩殿,眼前的障碍压根不值一提。   内侍扑通跪下:“娘娘,使不得!此处庭园年久失修, 里头指不定是何等情况, 万一您不慎伤到自个,殿下绝不会轻饶奴婢, 求您行行好, 莫让奴婢为难。”   赵晏本是试探,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反倒有些意外。   她揶揄道:“我只不过随口一提, 瞧把你吓得。太子殿下平日对你们这么严厉吗?”   “殿下宅心仁厚, 从不苛待奴婢们。”内侍俯首,“是以奴婢须得恪尽职守, 以报殿下恩德。殿下视娘娘若珍宝,奴婢既奉命伴驾,理应保护娘娘的安全。”   赵晏差点因那句“视若珍宝”笑出声:“起来吧,我不进去便是。”   她言出必行,离开院门走向别处。   鬼才信姜云琛会为了她降罪于人, 只是这内侍反应激烈,里面或许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对姜云琛的私事兴致缺缺。   内侍如蒙大赦,想着回头必须知会陆公公一声。   太子妃的身手他今早已经见识过,她若执意要进去,这道墙还真拦不住。   -   姜云琛从紫宸殿出来,迅速赶回东宫。   皇帝见时候不早,邀请他就近去凤仪殿陪皇后用午膳,被他婉拒。   以前是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略显多余,而今却是因为记挂东宫里的妻子。   ——尽管她内心一百万个不乐意见到他,还终日盘算着如何摘掉太子妃的头衔。   但无妨,只要两人还没和离,就依然是名义上的夫妻。   而且,他有件正事要与赵晏说。   回到显德殿,他换下面圣的衣冠,穿了一身淡青色常服。   当年赵晏无意说过一句他穿浅色好看,结果他专门跟她作对,总是穿深色在她面前晃悠。   今非昔比,现在他要尽量投其所好、让她开心。   虽然刚知道她只喜欢他的脸时,他着实郁闷了好一阵子,但转念想通——相貌出众也是本事,总比一无是处来得强。   陆平在旁伺候他穿戴,颇为捧场道:“殿下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定能叫娘娘眼前一亮。”   姜云琛却在镜前横看竖看,以确保万无一失。   走出内殿,一名内侍迎上来,低声汇报了太子妃游览东宫的经过。   末了,小心翼翼道:“娘娘心地善良,听闻奴婢会受罚,就没再坚持要进去。但奴婢觉得,还是该让殿下和陆公公知晓……”   “无碍。”姜云琛轻描淡写道,“她从来不屑做偷鸡摸狗之事,既然说了,定会信守承诺。”   事到如今,赵晏看不看得到那张字条都不重要了。   更何况他藏得隐蔽,她就算进去,也不可能心血来潮用铲子挖土玩。   念及字条,他行至桌边。   陆平忙不迭过来铺纸研墨,姜云琛略一思忖,提笔落字。   等候晾干时,陆平问道:“殿下不让娘娘靠近园子,是因为……‘宝藏’,还是因为那些牡丹?”   “当然是……”姜云琛说到一半,及时收了回去,“你怎么这么多话?”   牡丹有何稀奇,当然是因为“宝藏”!   他暗自腹诽,却不觉怔了怔。   牡丹……   为什么会是牡丹?   从西域回来之后,他心中就存着一个强烈的念头,集齐世间所有品种的牡丹,将那座园子变成全天下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但细究原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潜意识里,他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之前除了陆平,就只有先后负责打理园子的几位花匠涉足过园子,但如果是赵晏……他突然觉得,给她看看倒也无所谓。   可惜眼下并非花期,里面尽是光秃秃的枝桠,还是等明年春夏,再邀她一同欣赏为妙。   不知那时候,她是否已经高飞远走……   呸,什么乌鸦嘴。哪怕是为了有人一起赏花,他也得把她留住。   姜云琛折好纸张,径直去往承恩殿。   -   果不其然,一进门,赵晏已经开始用午膳,未有半分要等他的意思。   好在她似乎刚坐下不久,菜肴没动多少,还冒着热气。   姜云琛在她身畔落座,意外地发现,这次她居然没有碰他的食物。   应是她耳闻目睹,觉察到此举气不着他,便果断选择了放弃。   莫名地,他有些失望,视线有意无意地向她飘去。   她的吃相非常优雅,即使喝汤也不会弄出半点声响,但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打从他进来之后,她的动作似乎加快些许,像是要迫不及待结束与他并肩而坐的场面。   他也只好尽可能地提速,两人你追我赶,犹如在比拼谁先用完这顿午膳。   赵晏面前的盘中还剩最后一块切鲙,她正要伸筷子,忽然——   姜云琛先一步截胡,将东西夹到了自己碗里。   赵晏:“……”   这人怕是不想活了。   姜云琛对上她蓦然睁大、复又眯起的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神色:“礼尚往来,让我也了解一下你喜欢什么。你若介意,我拿别的赔给你便是。”   说着,慷慨地示意她在自己这边挑选。   赵晏才没心思与这个外表十八、内里恐怕还不到八岁的幼稚鬼扯皮,起身便要离席。   “等等,我有事跟你说。”姜云琛手忙脚乱地搁下玉箸,顿了顿,“真的。”   赵晏脚步一停。   姜云琛屏退下人,适才开口道:“今日我见到霍博士,看他神思恍惚,面色也有些憔悴,一问才知,霍二公子与你堂姐私奔,一个多月过去,依旧下落不明。”   赵晏默然。   听这话,是三叔出马也没能找到了。   姜云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已经令人去搜寻,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赵晏稍事迟疑,轻声道:“多谢。”   她虽不想欠他人情,但关系到堂姐的安危,容不得她推拒。   太子的暗探,远非燕国公府的手段可比。   她回到桌案边,一五一十讲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以及自己掌握的所有信息。   姜云琛奇道:“燕国公和夫人既已发话,你伯母为何会突然想不开,逼迫赵五娘子嫁人?”   赵晏语塞了一下,避重就轻道:“许是害怕夜长梦多,想尽快为我堂姐觅得归宿。”   姜云琛却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仔细一想,那个时间刚好是赵景明高升、赵晏被皇室相中做太子妃,隐约明白了几分,但赵晏不说,他也不好戳穿。   她不肯坦诚相待,他难免有些失落,可下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仔细了解过她的家庭。   他对燕国公府几口人,赵景明兄弟的官职、其夫人的出身、子女排行熟稔于心,但赵晏亲近谁、与谁有龃龉,他竟一无所知。   还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马上便是回门省亲之日,他到了燕国公府,定要认真观察一番。   他吃完那块已经凉掉的切鲙,笑了笑道:“我还要去梁国公府,下午就不陪你了。晚膳之前回来,记得等我。”   谁要他陪了?自作多情。   她可巴不得他留在梁国公府,等她睡着了再回来。   赵晏心里想着,只是顾及堂姐的事,决定嘴上客气一回。   “我走了。”姜云琛留下这句,顷刻间掠出数丈远。   就像怕她揍他一样。   又在搞什么名堂?   赵晏纳罕,不经意低头,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湘夫人》。   再一抬眼,淡青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姜云琛已不见踪影。   他的衣服有些眼熟,虽然肯定不是同一件,却让她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彼时,他穿了一袭淡青衣衫与她同游,还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世上没有青色的兔子。   她看着纸上飘逸隽秀的字迹,没好气地别开目光。   现在追出去用纸团砸他……算了,何必跟他一样幼稚。   宫人们进来收拾碗碟,她起身走回内殿,将纸张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上。   -   未时刚过,赵晏接到通报,含章公主造访。   “阿瑶,来得正好。我还想着去找你,却被你先行一步。”赵晏携她落座,令锦书斟茶,复而打趣道,“如何,故地重游,是否别有一番感触?”   “可不。”姜云瑶环视承恩殿,“晏晏,你看那处墙边,小时候我和阿兄犯错,就会被阿娘罚站……诶,怎么多了张床?是你令人放的吗?”   “陛下与娘娘出双入对,自然不需要宫人守夜。”赵晏笑道,“我却习惯了和锦书睡一间屋。”   “为何没有寝具?”姜云瑶正疑惑,突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这些天,你该不会是和我阿兄同床共枕……”   所以才暂时不用婢女进来。   “怎么会。”赵晏告诉她真相,“我可没有故意刁难令兄,是他非要赖在这里不走。”   姜云瑶讶然,掩唇一笑:“晏晏,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你。”   赵晏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阿瑶,陪我去崇文馆一趟吧。”   -   路上,赵晏对姜云瑶说了临川王在剑南道形迹可疑之事。   “我思来想去,他只可能是为了联络昔日的青奚王族,密谋作乱。若我还在燕国公府,就能向祖父打听当年战事情况、重要王族成员下落如何,可如今受困宫中,唯有通过书籍查证。”   她的兴趣从小就与其他女孩不同,除了舞枪弄棒,便是听祖父和父亲谈论军政。   若非重要机密,他们都不会刻意回避她,久而久之,她论及朝中事务,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现下她无法见到家人,短短两天,已有闭目塞听、茫然无知的感觉。   这些抱怨不好对外乱讲,但若是姜云瑶,她永远可以安心倾诉。   “我明白。”姜云瑶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出谋划策道,“你不愿与我阿兄多言,往后我就时常来找你,携你到阿娘宫里闲坐,请阿娘说与你听。还有当年青奚灭国的始末,你可别忘了,我阿爹随军同行,也是参与者。晚些时候,你随我去趟凤仪殿吧。”   赵晏却微微一叹:“陛下与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我怎好总拿这些琐事叨扰。”   帝后待她再好,终归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懂得“分寸”二字怎么写。   说话间,崇文馆已近在眼前。   两人走进藏书阁,按照年份找到与承业十年那场战事相关的书籍。   姜云瑶以怀旧为由,令内侍搬去曾经上课的屋子。   “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听课,便是在此处。”她慨叹道,“之后你还说东西落下,让我先回去。”   赵晏笑了笑,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顿时一怔。   “阿瑶。”她轻声打断姜云瑶回忆往事,“我记得外面原本有个池子,怎么不见了?”   “阿兄令人填平了,说什么藏书之地,有水容易受潮。”姜云瑶提起此事,很是无法理解,“区区一个水塘,又不是人工湖,何况藏书阁离得远,怎会被这点水气影响?”   “或许这池子得罪过他吧。”赵晏不动声色,调侃道,“比如某天经过,不慎摔了进去。”   姜云瑶扑哧一笑:“得是多不小心才能摔进里面。来吧,不说他了,我们还有任务。”   赵晏点点头,与她在桌前坐定,逐一翻阅堆积如山的书籍。   -   与此同时,梁国公府。   梁国公听罢姜云琛所言,沉吟道:“临川王与青奚王室遗民勾结,可能性微乎其微。当年陛下与燕国公联手,几乎兵不血刃便将其颠覆,足以见得青奚早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再者,临川王空有亲王头衔,并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本领,他若想谋反,堪称比登天还难。”   “但殿下的顾虑也没错,临川王在那边逗留数月、暗中加派人手,绝对事出有因。”颜尚书道,他年轻时有段“投笔从戎”的经历,曾是赵玉成麾下一员、随他出兵青奚。   他想了想,提议道:“殿下倒不妨去请教令尊,陛下所知,比我与父亲要详尽得多。”   姜云琛轻叹口气:“我正是不愿凡事都依靠阿爹,才来询问外祖父及舅父。且阿爹忙于政务,我也想力所能及地为他分忧。”   颜尚书与梁国公对视一眼,宽慰道:“殿下有这份心便是好的,您若怕打扰陛下,不如抽空与皇后娘娘谈一谈,当年啊,阿音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絮絮说了一番,梁国公在旁微笑颔首,时而补充几句,神色间满是感怀。   姜云琛听得目瞪口呆,傍晚离开梁国公府,还有些如坠梦中。   -   赵晏和姜云瑶以一下午时间筛选出几本有用的书,分成两份,各自回去细看。   随即,她邀请含章公主到东宫用晚膳,后者欣然同意。   姜云琛在承恩殿外听闻熟悉的声音,还颇觉诧异,一进屋,就见赵晏和姜云瑶谈笑风生,宫人正将菜肴摆上桌案,显然,又不准备等他了。   赵晏眉开眼笑、语调轻快,与在他面前时判若两人。   他一言难尽地走进殿内,目光复杂地望了姜云瑶一眼。   ——你来做什么?不好意思去父母那边凑热闹,兄嫂面前倒是毫不客气。   姜云瑶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   ——是晏晏请我来的,而且晏晏又不喜欢兄长,能和父母那边的情况比吗?   兄妹二人心有默契,只消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所想。   姜云琛无言以对,认命地接受了现实。   晚膳结束,赵晏留姜云瑶聊天,快到就寝的时辰,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她洗漱更衣,拿了本书倚在榻边,没看多久,姜云琛便走了进来。   “殿下今日又要怎么说?”赵晏头也不抬,但不知是因为赵五娘的事,还是因为和好友玩得开心,语气温和了许多,“大婚前三天,不宜分居吗?”   “我在梁国公府打探到一件重要的事,想说与你听。”姜云琛在矮榻边坐下,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我已经憋了一晚上了,还请赵六娘赏脸,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   “殿下几时改行做说书先生了?”赵晏啼笑皆非,“可惜我现在正忙,而且有什么事情你当着阿瑶的面不能讲,只能说与我一人?”   姜云琛正待回答,冷不丁扫过她手中书籍的名字:“这本书……你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   赵晏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她拿着的是本游记,作者乃夫妻二人,刚好在青奚灭国的同年游历该地,她认为可能有用,就带了回来。   她从小就喜欢读这类书,姜云琛又不是第一天知晓,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吗?   “此书大有来头,”姜云琛卖关子道,“你若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赵晏垂眸,翻了一页书。   姜云琛眼见失策,连忙又道:“我以前也看过这本书,但今天才得知,作者竟是我的……也是你的熟人。”   闻言,赵晏终于抬起头。   若是熟人,便能亲自去拜见,询问一些事了。   “赵晏,赵娘子,你就当我实在想对你说吧。”姜云琛望着她,不觉放轻声音,“有些话……我没法让阿瑶听到。”   灯火下,他的眼瞳漆黑幽深,却泛着剔透的光华,笑意不复存在,显得心事重重。   赵晏叹了口气。   成吧,看在他帮她寻找堂姐的份上,听他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她把书放到一边,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云琛从坐榻搬来软垫和靠枕,比划半天,鼓起勇气看向赵晏:“赵娘子,可否赏在下一条衾被?”   赵晏:“……”   她从床榻里侧拖出一条崭新的衾被,翻身下床走向他,决定送佛送到西。   要是他敢耍她,对她使诈或撒谎,她今晚非得把他打晕了捆在矮榻上、扔到承恩殿的屋顶不可。   姜云琛受宠若惊,躲开她眼神里的威胁,视线垂落,不偏不倚地看到她赤/裸的双脚。   她穿着寝衣,裤管蹭起一截,露出纤细不盈一握的足踝,肌肤白皙如玉,陷在长绒地毯中,随着步伐移动,秀美的脚背和小巧玲珑的趾头若隐若现,圆润的趾甲泛着贝壳般的光泽。   他自认并无那些不可告人的癖好,但一想到这是女子身上较为私密的部位,平日绝不会轻易示人,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赵晏已经走到他面前,见他没有伸手来接,而是一动不动地发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   她深呼吸,将衾被兜头盖在他脸上,犹觉不解气,又抬脚把他踹下了矮榻。   什么人。   她好心做他的倾听者,还给他被子盖,他都在看些什么?   不要脸!登徒子! 第37章 “你是我的心上人。”……   姜云琛扒开被子探出头来, 赵晏已经回到床上,背对着他,全身盖得严严实实, 只露了脑袋在外面, 乌发如云,宛如一匹闪亮的绸缎。   他怀抱柔软的衾被, 心情大好, 索性不顾形象地坐在地毯上,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解:“赵晏,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从未见过……而且你长得太美了,我就……”   就没忍住失神, 还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他试图平复心绪, 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被她一脚踹在腰间的感觉。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她踹,但以往她都穿着鞋子, 而新婚之夜他被踢下床的时候, 还沉浸在佳人在侧的喜悦中,直到摔在地上都没回过神,哪有心思多想。   不像方才, 少女的纤纤玉足与他的身体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 加上之前看到的画面……   霎时间,那一片肌肤都开始发烫。   他向来不能理解那些闺房乐趣, 现在……忽然有点明白了。   “无耻!下流!”赵晏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努力掩饰着其中赧然,“世人真是看错了你!”   人皆称道太子君子端方、不近女色,谁知内里竟然也是个登徒子。   她的心跳有些急促。   按说她不是那种生长在泥古守旧的高门望族、视名节贞操重于一切的千金贵女,更不会因为被他看到脚就无地自容, 如果她介意,下地之前就会让姜云琛转过身去,容她穿上鞋袜。   只是他的目光过于热烈与直白,她还无甚反应,他就已经把所有情绪写在了脸上。   明明吃亏的是她,他却一副又羞又臊的模样。   既然这么害羞,还不赶紧闭眼,非要等她把被子蒙他一头。   搞得她都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   姜云琛愣了一下,听懂她话中之意,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以前去那些王府、国公府做客,他们豢养的舞姬比你穿得少多了,我只觉伤风败俗,一眼都不想瞧。”   “可你是我的心上人,”他望着她的背影,“我喜欢你,你无论如何都是好看的。”   赵晏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比你穿得少多了”?她穿得很少吗?   正要出声让他滚出去,猝不及防听到“心上人”三字,就莫名哑了火。   “若说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连我自己都不信。”姜云琛话已至此,干脆坦言,“你是唯一让我心存妄念的女子,我会情不自禁渴望接近你,哪怕如现在这般,共处一室,远远看着你也好。”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我不吃这套。”赵晏没好气道,“别以为我忘了,当日在南市,你避我如蛇蝎,见了我就跑,还巴不得我赶快从你眼前消失。”   “那是因为……”姜云琛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想要留在承恩殿的念头占据上风,“我误以为你对霍公子有意,于是就跟了过去,后来在马车里,你突然凑上来,我……赵晏,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我是喜欢你,但那时候你我名不正言不顺,大白天的成何体……”   “闭嘴。”赵晏打断他,心跳未能平复,脸上反而也跟着烧了起来。   她那时候一心一意地审问他,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还“近乡情怯”……   近他个鬼!   姜云琛立马住口,但却转向另一件事:“秋猎那天,我跟随你们,也并非怀疑虞将军如何,而是怕你心仪他……”   “与你何干?”赵晏反问,“无论虞将军还是霍公子,我若当真喜欢他们,你要怎样?”   姜云琛自然不敢把真实想法告诉她,避重就轻道:“我觉得我也不比他们差。”   赵晏:“……”   她正想谴责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就听他道:“你生得花容月貌,理应嫁给外表同样出众之人,论长相,我与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晏:“……”   厚颜无耻。   “肤浅。”她嘴上说着,却略显底气不足。   她喜欢样貌好看的人是真,喜欢别人夸她好看也不假。   姜云琛素来眼高于顶,能让他说这么一句,简直是千载难逢。   而且让她倍感稀奇的是,以前他并不喜欢旁人说他好看,就像暗示他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三年过去,也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竟学会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懒得再计较,将话题扯回:“你不是有事要讲?我累了,你挑重点的说。”   她觉得自己对这厮真是越来越宽容了。   姜云琛见危机解除,今晚应当不至于被赶出门了,便适可而止,开门见山道:“你刚才看的游记,是我阿爹和阿娘所写。”   赵晏一怔,想起序跋中提到那对夫妻分别姓沈和纪,正是先太后与梁国公夫人的姓氏,帝后用于化名也不足为奇。   ……还真是熟人。   她凝神思索。当年大周出兵青奚,最初打着和谈的旗号,今上以皇子的身份担任正使,祖父率军随行,名义上是为了护送他以及其余使臣。   谁知今上一到泸州,就遭到青奚王室的行刺,此举直接断送了讲和的可能,将青奚送上绝路。   祖父对她说起这段往事,每每都会称赞今上智计过人,虽未明言,但她已大致猜到所谓“遇刺”十之八/九是今上自导自演的好戏。   但她万没想到,看似端庄娴雅、举手投足间尽是书卷气的皇后也参与了那场行动。   “当年我阿爹以遇刺为幌子,与我阿娘、舅父、纪家的表舅父、还有一位青奚王族出身的老臣,暗中深入青奚境内,揭穿了青奚国君隐藏十多年的秘密,让他们从内而外不攻自破。”姜云琛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绪,“世人皆道大周覆灭青奚兵不血刃,顷刻间便扭转乾坤,却不知是我阿爹阿娘一行人以身涉险换来,避免了两军交战、血流成河的灾祸。”   “事成之时,我阿爹十六岁,阿娘十五。”他微微垂下眼帘,“我忍不住想,如果设身处地,让我来应对那副局面,我能做到吗?阿爹信任我、委以重任,可我总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就说临川王的事,阿爹令我彻查,可我现在没有半点头绪。”   “今日我见了外祖父和舅父,他们都要我去问阿爹和阿娘,可是……”他顿了顿,抬眸望向赵晏,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刚巧迎上他的目光。   心里忽然浮现一丝安定与暖意,他轻声道:“赵晏,我不想一辈子依靠他们。阿爹和阿娘亲自到过西南,经历了那场战事,还认识青奚王室成员,他们肯定已有主意,只是在考验我罢了。”   赵晏一时无言,惊讶于他的推心置腹,也没想到……他竟会告诉她这些。   记忆中,他似乎永远都是意气风发、骄傲不可一世,享受着睥睨众人的出身,铺展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平直的通天大道。   原来他也有茫然不确信的时候,也会担心自己辜负父母的器重与期待。   “我曾祖父遭君主猜忌,发配西南边境,从那个风雨如晦的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我祖父少时南征北战,铁骑横扫中原,在位期间兴科考、剪除世家势力、平定西南和北疆,我阿爹十六岁出使异国,妙计倾覆青奚,十九岁让庶兄及其母族输得血本无归,而今又再度击溃天渊……”   “与他们相比,我着实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功绩。”   “也难怪临川王老贼野心勃勃,想要图谋大位。”   赵晏听出他语气中的自嘲,有心相劝,却听他话锋一转:“但我就算再没用,也能甩他们那群酒囊饭袋一百条街。临川王驻守后方的时候,被十倍敌军吓破了胆,差点把益州拱手相让,若非我外祖父和燕国公临危受命,城中将士浴血奋战,他和嘉宁长公主早就尸骨无存,坟头草都三尺了。”   赵晏扑哧一笑,复而温声道:“但你可曾想过,你的祖辈父辈,他们都是迫不得已、别无选择?前朝末年,君王昏庸、奸臣无道,高皇帝与先帝不争,或许连安分守己待在益州都是奢望,至于陛下,先太后作为青奚公主,被打入冷宫,陛下没有母族庇佑,孤立无援,身上的血统还成为世家大族攻讦的污点,他面对虎视眈眈的谢家和庆王,不去搏一把,便只能坐以待毙。”   “殿下生在最好的时代,河清海晏、边疆太平,父亲圣明贤德,母族安稳不倒,唯一的竞争对手是那些非嫡非长、且在你眼中不值一提的皇亲国戚。”她遥遥凝视他的眼睛,“殿下羡慕令祖令尊的功业,但你所拥有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再说,”她由衷道,“你亲征西域,截断天渊的后路,不知挽救了多少将士及百姓的性命。你未至弱冠,人生还有很长,何必与先祖们终身的业绩相比?”   话音落下,承恩殿内寂静无声。   少年和少女一坐一躺,隔了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目光交汇,凝望着彼此。   灯火氤氲,赵晏明媚夺目的五官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泽,姜云琛看到她水蒲桃似的眼眸中浅笑流转、光华璀璨,恍然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与赵晏心平气和地交谈自己的秘密。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父母、阿瑶、更别说年幼的弟妹,他怕他们担心,更怕让他们失望,他从出生起就注定金尊玉贵,可要坐稳这个位子,又谈何容易?   储君肩负着一国之未来,祖辈的基业、天下万民的福祉,轻飘飘几个字,却是难以衡量的重担。   时光倒退数年,他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把这些说给赵晏听。   他的对手,虽不愿承认、但当之无愧的知己,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虽然这条路注定是孤家寡人,可他还是奢望能得到一点并肩同行的温暖。   今日他原本另有打算,赵晏对军政兴趣深厚,他想着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她允许他在承恩殿过夜,他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谁知从梁国公府出来,他得知父母曾经还有这么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心底长久以来积攒的自我怀疑与压力便一股脑翻涌而出,忍不住想要找人倾诉。   还好有她,也幸好是她。   “多谢。”他微微一笑,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赵晏,你呢?这些年,你在凉州过得如何?你奉令尊之命前往西州送信,为何来去匆匆,一日都不肯多留?”   “是为了躲我吗?” 第38章 她一点也不需要他。   “我为何要躲你?”赵晏被问得莫名其妙, “做亏心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若不想见你,即使我人在西州, 你也绝对找不到我。”   姜云琛无言以对, 见她不想多谈,正犹豫是否还要继续这个话题, 就听她道:“乌勒是我杀的。”   他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乌勒是西域联军推举出的首领,当时就在西州附近的一座城镇,但……   “我收到的消息是,”他迟疑道, “乌勒死于一名舞姬之手。”   “是我。”赵晏言简意赅, “那舞姬是我假扮的。”   说罢,她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姜云琛的表情。他先是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诧异, 随即神色复杂道:“你居然还会跳舞?”   赵晏反手抄起一个枕头飞了过去。   姜云琛在枕头砸在脸上之前及时接住, 放到身后的矮榻上。   很好,今晚应该能睡个舒服觉了。   他不再说笑,回忆当时情形:“后来你在凉州一病不起, 是此事所致?”   赵晏没有否认:“现场发生了火/药爆炸, 我虽然侥幸活下来,但情况也不容乐观。我不想留在西州等死, 就日夜兼程赶回凉州,希望能见到阿爹和阿娘最后一面。”   又道:“所以我急于返程并不是为了躲你,你不要自作多情。那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在何处我压根不关心。”   “……”姜云琛语塞了一下,皱了皱眉, 陷入沉思,“又是火/药,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火/药?”   赵晏疑惑地望向他。   “这件事你切莫告诉旁人,尤其是我阿爹阿娘,还有阿瑶。”姜云琛道,“就在你刺杀乌勒的同一天,我也遭遇了行刺,进军路上有敌方埋下的火/药,‘碰巧’在我经过时爆炸。”   其实他受伤严重,已经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一切,都是醒来后听身边的将领们所说。   “西域诸国人力物力有限,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调集如此数量和威力的火/药?我有心查证,但出事地点偏僻,周围尽是荒漠,早已不留痕迹。”   他对上赵晏的视线:“你在城中,情况就不一样了,爆炸之前,你可曾觉察到什么异状?比如……有中原人与西域联军暗通款曲。我怀疑,这些火/药来路相同,值得深究。”   赵晏摇了摇头:“抱歉无法为你提供线索,我只记得自己杀了乌勒,细节完全没有印象了。”   姜云琛却顾不得失望,心中不由抽紧。   她八成是与他情况相同,火/药爆炸的冲击力太大,受伤后记忆受到了影响。他无法想象,她自觉命不久矣、决定踏上返程的路时,是何等孤注一掷与绝望。   赵晏见他欲言又止,以为他想询问是否还有旁的知情人,索性主动交代:“与我同去的全都留在了那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抱歉,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姜云琛追悔莫及,两人难得促膝长谈一回,却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没什么,是我先挑的头。”赵晏淡声道,“为了提醒你一句,我刺杀乌勒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姜云琛:“……”   见她神色如常,他放下心来,颇为配合地鼓了鼓掌:“赵娘子智勇双全,在下深感佩服。”   赵晏讶然。   他何时这么会捧场了?以他的脾性,不是该搬出在西域的战绩,与她唇枪舌战三百回合吗?   姜云琛看她表情怪异,当她对自己的夸赞不满,连忙补充道:“不愧为燕国公后人。”   她向来崇敬祖父,定会非常受用。   赵晏准备了一堆吵架的话,顿时无处发挥,悉数咽了回去。   方才她心软安慰他几句,又怕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误以为她对他旧情复燃,便想着与他斗嘴,让他回忆起彼此相看两厌的感觉,不要白日做梦。   谁知事情的发展竟与预期大相径庭。   回想他那番表露衷情,她警醒自己万不可上当。   此人舌灿莲花,自从他参与朝政,被他糊弄得晕头转向、心甘情愿跳进陷阱,最后哭都哭不出来的官员连起来能绕洛阳城一圈,这方面,她绝不是他的对手。   却又鬼使神差地问道:“今日我去崇文馆,发现池子竟被填平,阿瑶说是你做的,为什么?”   明知故问。   姜云琛叹了口气:“失手扔掉赵娘子的字条,我悔不当初,看那池子不顺眼,就让它消失了。”   他望着她,眼眸清亮,目光中隐约有所期待。   这双眼睛生得极好,似无瑕墨玉,又如星辉倒映其中,而此时,却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什么逻辑?”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池子何其无辜,你若真后悔,该把自己扔进去才是。”   姜云琛:“……”   实不相瞒,已经扔了,那池子不浅,几乎淹没到他的脖颈。   赵晏放下帷帐,转身朝向里侧:“时候不早,你说完了就睡觉。”   她听他絮絮叨叨半天,已经破例,才没有闲工夫与他叙旧。   他还问她过得如何。   在凉州三年,身边少了个每天找茬挑衅的人,她纵马大漠草原,往来于城镇与军营之间,别提有多么快乐逍遥。   没错,她一点也不需要他。   只要等到元月十五,她就能脱身,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她拒绝之意明显,姜云琛只得作罢,熄灭剩余的灯烛,躺在矮榻上。   枕头和衾被柔软舒适,似乎还带着清甜的香气,他安然合上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明日陪你回门,我穿什么颜色比较好看?”   “随意。”赵晏嗓音慵懒,漫不经心道,“你穿什么关我何事?我又不是陆公公,还得管你衣食住行?”   “怎么不关你事?”姜云琛有理有据,“我是你夫君,不能落你面子。”   “只是名义上、暂时的而已。”赵晏毫不留情地戳破,顿了顿,“当着燕国公府上下的面,我无法直接表现出‘一点也不愿嫁给你’的样子,事先知会你一声,到时候你切莫想歪。”   姜云琛:“……”   刚才的温情脉脉果然是错觉。   但他却心满意足,她肯假以辞色,于他已是意外之喜。   他说那些话时,原本以为她会充耳不闻,可他压抑许久,实在想讲出来,哪怕无人回应。   岂料她非但听得认真,还耐心与他讲了那么多。   纵然道理人尽皆知,他从小接受皇室教育,遍览群书、博古通今,断不会因此钻牛角尖,但自行想通、再强迫自己接受,与有人分担、被人开解的滋味简直天差地别。   赵晏聪慧豁达,少时与他策论学问,经常会有让夫子都刮目相看的观点。   可他却从未与她谈过私事,更遑论剖白心迹,在他看来,这无异于自揭短处。   而现在,他认定了她是此生独一无二的那个人,甘愿把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给她。   尽管他在她心目中并无同样的位置,但她却给予了作为友人的理解与宽容。   他一直觉得赵晏很好。   她确实很好,比他认为的还要好。   虽然她选择性失聪,对他的真情流露置若罔闻,但他浑不在意。   心底突然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想要尽己所能地待她,不计任何回报。   感情这件事,本就是得之我幸,失之……   算了,等到失的那天再说。   至于西域发生的事,可疑之处众多,赵晏记不得也无妨,他在那边留了后手,等到元月,各国进京朝贡,安西都护府的人也会前来给他一个答复。   意识渐渐消散,时隔数日,他终于能够安寝。   但在坠入梦境之前,心中没由来地冒出一个疑问。听赵晏的意思,她在燕国公府须得与他演戏,可她既然能在母亲面前坦然陈词、请求和离,为何在自家亲眷面前反而要遮遮掩掩?   他先前对她的了解果然只是冰山一角。   这次机会难得,他必须牢牢把握,将过往的欠缺逐一补偿。   那厢,赵晏却还没有睡着。   她极尽所能地搜寻记忆,可惜依旧是徒劳。   脑中一片混沌,甚至她的救命恩人都渐渐模糊了。   不行,她绝不能将他遗忘。   如果连她都不记得他,还有谁能作为他来过这个世间、曾经存在的证明?   她怔怔地想着,突然间,一道微光闪过,仿佛黑暗里燃起一丝希望。   ——赵宏。   弟弟随她一路去往西州,被她打晕留在安西都护府,后来又答应她的请求,带着奄奄一息的她归家。   他见过那个人,也应当还记得她与同伴们的行刺计划。   只是从西州回来之后,赵宏守口如瓶,再也没提过那段经历。   她知他好心,明白他是怕她难过,可现在,听罢姜云琛所言,当年的事情似乎另有蹊跷,火/药、爆炸、或许还有内鬼……一切并没有结束,她必须问个究竟。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缓缓合上了双眼。   明日,一切便可揭晓了。 第39章 胸腔中泛起绵密的心疼。……   翌日清早, 赵晏起来梳洗打扮,内心颇为唏嘘。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大婚之夜拿到和离书, 这个时候已经请三叔出面替她把祖父和父亲摆平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非但要在东宫忍受一个半月,还得跟姜云琛虚情假意地在自家人面前做戏。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她是没辙了, 但相敬如宾应当不成问题。   出发前, 她再三告诫自己,无论姜云琛有任何与她作对的言行,现场都要忍下,等回去再算账。   太子妃省亲是件大事,但赵晏力求低调, 姜云琛又素来节俭, 两人难得一拍即合,免除了诸多繁文缛节, 轻装简行。   赵晏穿戴妥当, 与姜云琛登上同一辆马车,见他高冠博带、眉目疏朗,神色间隐约有所期许, 似乎在等她点评他的造型, 心里一松,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惹人烦了。   果然, 美色是无往而不胜的利器。   她抱着一丝希望,心平气和地与他打商量:“殿下,到了燕国公府,能否请你作出对我不甚满意、只想早日休弃我的模样?礼尚往来,我可以搬去别处, 把承恩殿让给你。”   姜云琛没等来夸奖,兜头却是这么一句,沉默片刻,抗议道:“赵晏,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你不喜欢我,还不准我喜欢你吗?你以为我是想住承恩殿?若非你在那儿,我又何必……”   “你才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觉得没人比我更适合做太子妃罢了。”赵晏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京中才貌双全、与你门当户对的千金贵女大有人在,何必非要执着于我。如若当年被选为公主伴读的另有其人,你也会和那位小娘子相熟,待到年岁渐长,就迎娶她为妻。”   就像她曾经认为自己喜欢他一样。   除了他有一张契合她审美的脸,便是因为熟悉所带来的亲近。   情窦初开的年纪,身边刚好有这么一个人,满足知慕少艾时期最美好的幻想。   换做旁人,想必会是同样的结果。   她虽是劝他,但也在提醒自己。   已经吃过一次教训,绝不能重蹈覆辙。   至于他,得不到的永远最惦念,他生为天潢贵胄,想要什么都是应有尽有,如今遇到她这个例外,被激起征服欲和好胜心也不足为奇。   他如愿以偿之后,定会失去兴趣,等他将来有了真正心动的人,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即使他宽容大度,看在过往情分和赵家的面子上给她善终,她却不想让自己伤心。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更何况,他对她还远不到“耽”的地步。   她自认坦荡,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   却见他眼眸一暗,掺杂着无奈的笑意荡然无存,车厢内的气氛顷刻间凝固。   她暗自惊讶,自己好好与他说话,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难道非得像之前那样动武,他才能听进去?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何时添了这么个毛病?   姜云琛凝视对面锦衣华服、妆容明丽的少女,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的疑惑与茫然。   他按捺翻涌不息的心绪,平静地反问道:“赵晏,你把我当成什么?又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赵晏一怔,捉摸不透他的意图,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踌躇与思索被姜云琛收归眼底,不等她想出所以然来,他的声音已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   “是,你说的情况未必不会发生,如果阿瑶没有选择你,今天坐在此处的或许就是另一个人,可那些也仅仅存在于你的假设中,事实是我遇到了你,喜欢上你,娶来的也是你。”   “三年前,我未曾及时明白对你的心意,叫你受了委屈,你怨我怪我,甚至不再喜欢我,都是我罪有应得,”他缓缓叹出口气,一字一句道,“但你不能把我对你、还有你曾经对我的心意贬得一文不值,在你眼里,你我相识的八年如此廉价,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吗?”   赵晏没料到自己好言相劝,却换来他这么激烈的反应,下意识点头道:“没错。”   她千方百计令他反感她,以便和离之后向祖父和父亲交待,如今歪打正着,只想抓住机会。   说完,她不由自主地别开了目光。   姜云琛望着她,突然感到莫大的无能为力。   先前他总觉得赵晏嘴硬心软,只要他坚持下去,日复一日地待她好,她看到他的真诚,就会回心转意。可她毫不留情地抹杀了他视若珍宝的过往,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或许她说得对,当年她少不更事,被他的皮相迷惑了而已。   她不可能真正对他动心,永远都不会。   -   之后的路程,谁也没有再说话,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直到马车在燕国公府门前停住。   赵晏提起裙摆,搭着锦书的手下车,看到出来迎接的伯父和父亲,以及吴伯等一众下人,抬眸望向姜云琛,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   姜云琛正想看她要怎么演,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这个恬静温柔的微笑。   霎时间,方才的游移不定荡然无存,他的神情缓和些许,与她并肩行至府中。   算了,还是先演完这一回。   赵晏自觉成功惹恼了他,满心期待着他的冷眼与不屑,谁知却阴差阳错地达成相视一笑。   “……”   一时竟分不清是他过于厚颜无耻,还是他专门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让她也不痛快。   可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与他逢场作戏。   正门内,一家老小已等候多时,赵景川行动不便,姜云琛免了他的礼节,其余众人则纷纷跪拜。   赵晏扶起赵玉成和赵夫人,忍着对新身份的不习惯,与太子前呼后拥地去往堂屋。   以前在这间屋子,她都是坐在下首,如今却被奉为上宾。   她款款落座,听姜云琛与长辈们寒暄,偶尔附和几句,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忽然,郑氏的声音响起:“晏晏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出阁前能言善辩,嫁人后反而文静了。”   赵晏正待回应,裴氏已抢先打圆场道:“阿嫂,您这话说的,以娘娘现在的身份,怎能还像从前一样小孩子脾气?”   “怪我疏忽了。”郑氏莞尔,“几日不见娘娘,甚是想念,一时忘记尊卑,请娘娘宽宥。”   “自家人,何必多礼。”赵晏笑了笑,“伯母和阿娘这般客套,倒让我觉得生分了。”   郑氏谢过,颇有几分感慨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娘娘如今的气度与仪态,与待字闺中时判若两人,可见太子殿下教导有方。”   她说这话时面色诚恳,若非听者有心,全然一副慈爱与欣慰的模样。   赵晏早有准备,堂姐至今不见踪影,自己却“飞上枝头变凤凰”,伯母深受打击,见她风光无限,指不定要搞什么小动作,可她万没想到,伯母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她开涮。   伯母以为姜云琛会乐意听奉承,殊不知他最厌烦的便是后宅勾心斗角。   他终日在朝堂上与老狐狸们打机锋,伯母这点道行,在他眼中只怕比垂髫小儿还幼稚。   一人行差踏错,丢的是整个燕国公府的脸面,甚至郎君们的前程。   她心思急转,设法找补,突然,姜云琛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孤与太子妃自幼相熟,她的言行举止向来无可挑剔,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何须旁人教导。”他的话音如春风和煦,目光淡淡扫过郑氏愣怔的面孔,“太子妃出身燕国公府,德才兼备、礼貌周全,皆因尊长言传身教,孤得此佳偶,已是三生有幸,又岂敢妄自居功。”   说罢,他对赵夫人和裴氏颔首:“孤应当对燕国公夫人与赵尚书夫人道一声谢。”   屋内出现的安静。   他三言两语,便将郑氏含沙射影的挖苦堵了回去。   太子妃从小在宫里长大,得帝后及太子称赞,说她行为有失,无异于公然质疑皇室的选择。   燕国公府家风正直,主母及太子妃生母居功至伟、堪称后辈榜样,大少夫人却不值一提。   “殿下谬赞,臣妇愧不敢当。”赵夫人含笑打破沉寂,“娘娘得此造化,还要多亏天家恩典。”   姜云琛却未善罢甘休,转向忐忑不安的赵景峰:“倒是赵少卿,该学学如何教导妻室了。”   赵景峰连忙作揖:“臣知错。拙荆一时失言,让殿下见笑了。”   郑氏没想到太子竟如此直言不讳,当即面红耳赤、气急交加。   她想到女儿失踪日久,或许已经跟霍公子生米煮成熟饭,反观赵晏珠玉为饰、绮罗加身,仙姿玉质的太子与她相携而坐,在桌案下拉着她的手、对她百般维护,愈发心有不甘。   按说皇室有意笼络燕国公府,本该迎娶长房嫡出的女儿,结果却被赵六娘这二房次女捷足先登。   当年老爷子一念之差,导致公主伴读的美事落在侄女而非自己女儿身上,否则现在做太子妃的还指不定是谁。若女儿有这等福气,又何至于跟那太学博士家的郎君藕断丝连?   但顶着老爷夫人及丈夫的目光,她也不敢再多嘴。   赵晏始料未及,姜云琛竟会直截了当地戳穿伯母的把戏,还公然为她说话。   这与她想要的效果背道而驰,她试着抽回手,但他却仿佛早有预感,不着痕迹地收紧。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好放弃挣扎。   觉察到她偃旗息鼓,他的动作也轻缓几分,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指腹的薄茧蹭在她的皮肤上,有些发痒。   没由来地,她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穿过拥挤人潮,走遍大街小巷。   心里像是漏了一个口子,绷着的一股气一泻千里。理智告诉她,应当出声为伯父及伯母挽回些颜面,但不知为何,她默然垂下眼帘,对刚才无形的交锋恍若未觉。   姜云琛见她安分下来,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与她十指相扣。   因着习武的缘故,她没有像母亲和阿瑶那样留指甲,大婚当天染的蔻丹也擦洗得一干二净,但这双手生得极好,他轻轻抚摸着她纤长的骨节,可以想见她提笔弯弓时的沉稳与力度。   她与寻常千金贵女不同,不擅秀丽纤柔的字画,挥毫泼墨时大开大合,一笔一划尽是旷达恣意。   她不会倚窗凭栏、伤春悲秋,却在及笄之年纵马疾驰数千里,横跨茫茫戈壁,又深入敌营,将穷凶极恶的联军首领斩落。   如果当年阿瑶选择了旁人而不是她,他与那位小娘子的情分,必然仅限于点头之交了。   公主伴读,原本就与他无关,可偏偏是她,让他从初次相遇就念念不忘,尔后纠缠了整八年。   他的视线掠过愤懑不平的郑氏,看向赵玉成,由衷道:“说来还要多谢燕国公允许晏晏进宫参选,孤与她一见如故,可谓上天注定的缘分。”   赵晏禁止他这么叫,他偏不,有本事她就当着一家老小的面吐出来。   谁怕谁?   赵晏面不改色,在桌案下掐了他手背一把。   可惜她指甲修剪得干净,这一击没有半分威力。   赵玉成自是一番客套,仅存的顾虑烟消云散。   太子长这么大,何时如此用心地对待过一个小娘子,孙女嫁给他,定不会受委屈。   赵景明与裴氏也连连点头,看来近些天,女儿与太子相处甚好。   唯有郑氏听得瞠目结舌。   侄女初次进宫就跟太子大打出手,岂料太子非但没有当做一段不快的回忆,反而千恩万谢。   她心情复杂,只恨自家女儿没有这般好命。   但无妨,她还藏了最后一张牌。   -   午膳后,郎君们留在堂屋陪太子谈天说地,赵晏则与女眷回到内院。   郑氏自称精神不济,向婆母请辞,赵夫人顾及小辈们在场,也无心指责,挥挥手让她去了。   赵晏终于不用再被迫端太子妃的架子,陪祖母、母亲和堂嫂们聊了一下午,眼看着暮色降临,该到准备晚膳的时候,便借口想与弟弟说说话,令婢女去叫赵宏来。   不多时,两人先后走进赵晏出阁前的住处。   “阿姐。”赵宏与姐姐分别数日,也是非常想念,兴高采烈道,“太子殿下说今晚陪你在府中过夜,还与我们打听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我觉得,他是当真钟情于你。”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钟不钟情。”赵晏横他一眼,“你们没有胡乱说道、揭我短处吧?”   “怎会?”赵宏信誓旦旦道,“阿姐自幼乖巧懂事、知书达理,更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殿下看来,阿姐无论如何都是极好的。”   赵晏忍俊不禁:“你几时学会这般油嘴滑舌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赵宏嘿嘿一笑,“阿姐,你找我是为何事?”   赵晏斟酌言辞,简明扼要地对他转述了姜云琛昨晚所言,郑重其事道:“殿下认为西域那边可能藏着来自中原的内鬼,阿弟,你还记得多少细节,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赵宏惊讶不已,沉吟片刻,见她神情坚定,深吸口气,低声道:“当时,我方安插在乌勒身边的线人传来消息,敌军囤积了一批来路不明的火/药,似乎有重要用途,有名线人在敌营位高权重,已成为乌勒近臣,他设法扣下一部分火/药,用作取走乌勒性命的最后一道保障。”   “那天恰逢乌勒寿辰,我方线人布好陷阱,阿姐与杨叔他们扮做舞姬和百戏团进入城中伺机行动。杨叔等人打掩护,为阿姐争取机会,一旦失败,现场就会发生爆/炸,大家……同归于尽。”   乌勒藏得隐蔽,外界全然不知他身在何处,所谓寿辰也是巧妙置办,假借与民同乐,将城中百姓聚集在一处,还请了不少舞姬乐师和百戏艺人。   倘若直接引爆火/药,无辜伤亡难以估量,是以赵晏一行人决定铤而走险,用自己的命去赌。   乌勒喜爱美人,更不会于年轻的小娘子设防,给他致命一击的任务当仁不让地归于赵晏。   杨叔一行,便是赵景明派去给安西都护府送信的人,他们须得抓住时机,在赵晏发难时拦下乌勒身边武艺高强的卫士。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赵宏回想当时情形,眼眶泛红,“阿姐不由分说地打晕我,我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城中发生爆炸,我以为阿姐失手,线人只得引燃火/药。”   “阿宏,莫哭。”赵晏按着额角,喃喃道,“不,我成功了,我已经杀了他,引爆火/药的不是我们的线人,而是殿下推测的那个内鬼。他想把我们这些凉州来的不速之客,以及我军在西域部署多年、安插在敌营中的线人们一网打尽。”   赵宏只觉遍体生寒,难以理解道:“可是西域诸国在我大周铁骑面前不堪一击,内鬼为何要替敌军效力,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或许他们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赵晏道,“无论行刺他成功,还是将枉顾平民性命、滥杀无辜的罪名嫁祸到他身上,对他们来说都是件好事。”   内鬼们与西域诸国勾结,提供火/药,令他们出面行刺太子,发现城中的端倪,又顺水推舟,打算让大周几代人、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再把火/药的事扣给太子。   不论哪一边成功,他们都稳赚不赔。   可最后,太子命大逃过一劫,而一名不在现场、因此存活下来的大周线人站出来,背下了城中爆炸的黑锅——他在西域蛰伏多年,是乌勒的心腹,他主动充任幕后黑手,自称是从中原商人处购得火/药,筹谋许久,只为篡权夺位。   他默不作声地维护了大周及储君的声名,让内鬼们的如意算盘化为泡影,自己却承受了西域联军的怒火,死无葬身之地。   真相被深埋在漫漫黄沙下,鲜为人知。线人们的身份至死不能曝光,以免引起敌方的彻查,他们大半辈子、甚至终身留在西域,太平时默默无闻,战争爆发,便要时刻准备豁出性命。   凉州来的人马还能以其他由头得到追封与赏赐,而他们的存在却永远成为秘密。   寂静中,姐弟两人相对而坐。   许久,赵晏轻轻开口:“阿宏,你还记不记得……十二?”   赵宏面色一变,支吾道:“阿姐,逝者已矣,节哀吧。”   赵晏却执着地望着他:“你把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说给我听,半个字都不许漏。”   “阿姐……”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我已经……”   “好,我说。”赵宏忙不迭打断她,闭了闭眼睛,“他叫纪十二,扬州纪氏名下的商人,他的商队遇到马贼,他与同伴跑散,凑巧被我们所救,为表感谢,便自告奋勇为我们带路。后来到了西州,他去投奔纪家设立在那边的据点,与我们分道扬镳。”   “就是这些。”他垂下眼帘,“我也没想到他会在那座城中,还认出并救下了阿姐。”   赵晏在默念他所说的每个字,暗暗记在了心里。   她努力回想纪十二的容颜,只记得他永远带着面具,说是儿时受过伤,面貌丑陋不堪示人。   除此之外,只剩那块缠枝牡丹玉佩。   其余渐渐模糊,宛如水中洇开的墨迹。   她看向赵宏:“那你可还记得他性情如何,我平日都怎么待他,他一路上与我们相处……”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赵宏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阿姐,该用晚膳了,莫让太子殿下久等。”   顿了顿:“十二兄是个好人,尽职尽责地做向导,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后来到达西州的时候,比我们预期早了十余天。阿姐起初还怀疑他另有目的,后来差点与他拜把子,阿姐广结善缘,对真正的朋友都很诚心。阿姐,改日你抽空出宫,我替你到城外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可你我没有他的衣冠。”赵晏轻声,“刚回京时,我们去纪家的铺子里打听过,查无此人。”   扬州纪氏家大业大,几乎在九州各地都有据点,底下的伙计不计其数。   以纪十二的年龄,多半也只是个跑腿的,谁会专门记得他?   唯有那块他自称是传家宝的白玉佩,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但她不想深埋地下,否则他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都会消失殆尽。   “走吧。”她起身,收敛心绪,与赵宏出门去往堂屋。   -   晚膳风平浪静,君臣尽欢,一派其乐融融。   赵夫人令人收拾出一间宽敞的院落,供太子下榻。姜云琛原本想与赵晏睡她的闺房,但她看穿他的念头,趁着长辈们不察,压低声音对他道:“我房里没有多余的寝具,以往锦书要么跟我睡,要么去外间,你若执意留在里面,只能睡在脚踏或者地毯上。”   又道:“阿爹频频看我,应是有事要对我讲,若是太晚,或许我会留宿在阿娘那边。”   姜云琛:“……”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晏已经招来家仆:“为太子殿下带路。”   旋即,她朝赵景明走去。   姜云琛直觉她心事重重,却又不好跟着追问,只好先行离开。   反正他已经旁敲侧击,得知赵晏的闺房位于何处,等晚些时候,自有办法找上门。   他随那名家仆走着,脑海中全是今日打听到的信息。   赵晏在家人眼中的形象与他所知南辕北辙,她在他面前明媚张扬,会被他气得一蹦三尺高,面对尊长却乖顺温和,只在与燕国公或赵尚书切磋时,会流露出少女的活泼与雀跃。   赵家人见他对赵晏的过往兴趣颇深,言谈间极尽所能地暗示她倾慕他已久、两人情投意合。   燕国公父子正直坦荡、忠心耿耿,这种时候也不能免俗,将赵晏视作整个家族的依靠,他们推出她,想方设法讨他欢心,寄望于他给予她绵延不绝的恩宠。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赵晏的瞻前顾后。   少时的好感可以冲动不计后果,可现在,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她不相信他喜欢她,只怕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转瞬又将她弃如敝履。   届时,她便会辜负祖父及父亲的期待,愧对整个家族的寄托。   她不敢在家人面前忤逆他分毫,因为他们对皇室忠心不二,定会把所有罪责都归咎于她。   纵然燕国公夫妇慈和,赵尚书也非冷酷绝情之人,但越是至亲,她越无法面对他们的失望。   他想起初见第二天,赵晏入宫谢恩,被阿瑶引至寝殿。   两人再次相见,她眼底分明有着不服输的火苗,却被生生按下,毕恭毕敬地对他伏低。   那年,她才五岁。   阿瑶永远无需担心同样的问题,她随心所欲,有全天下最尊贵的父母撑腰,无人能耐她何。   赵晏从小就被帝后夸奖乖巧懂事,可如果给她做选择,哪知她不愿如阿瑶那般肆意娇气?   胸腔中泛起绵密的心疼,他不经意地揭开她无坚不摧的外壳,窥得她从未展露给外人的一面。   他停住脚步,吩咐那家仆道:“带孤去太子妃的闺房。”   她被赵景明叫去,不知又要听父母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她,以后她在东宫、在他面前,可以活得轻松些,哪怕为所欲为。   若她愿意信他一次,过去十六年,她没能在家人那里得到的,他会逐一为她找回。   突然,有人自旁边窜出来,扑通跪下。   姜云琛回过神,身边的家仆也吓了一跳,就听那人道:“太子殿下,小人有事禀报!”   “你是何人?”   “小人是大郎君院子里的,平日做些跑腿的杂活。”   大郎君,赵景峰的长子,非郑氏所出,生母是名妾室。   姜云琛心中有了判断,好整以暇道:“你有何事不去禀报赵大郎或燕国公,偏要说与孤这外人?”   那人结巴了一下,叩首道:“事关太子妃娘娘,小人认为,您应当知情。”   -   与此同时,赵晏走进父母屋中,木门关闭,只剩她与赵景明两人。   方才赵景明寻了个由头,令裴氏去赵夫人那边小坐片刻,赵晏便知父亲有话要单独对她讲。   赵景明常年在外领兵,不大习惯拐弯抹角,何况是自家女儿,当即开门见山:“前些天,你叔父试探我,说你的婚事身不由己,万一无法讨得太子殿下喜爱,被一纸和离书放归,我会如何。”   赵晏微微一怔,他接着道:“晏晏,我不知你那天与你叔父聊了什么,但我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君子一诺千金,太子殿下既然答应我会善待你,我觉得他断然不会做出负心薄幸之事,哪怕他违背不纳妾的誓言,但也应当保留你的正宫之位。”赵景明语重心长道,“今日我耳闻目睹,殿下三句话不离你,当属真心实意,你素来明事理,有些不该说的话,以后就不要乱讲了。”   赵晏一时无言,半晌,垂眸道:“当年叔父与兰陵萧家退婚,祖父与阿爹也让他闭嘴吗?”   “情况不同,何以相提并论?”赵景明讶然,“你叔父他……赵家又怎好委屈别人家的女儿?何况那时候燕国公府已经与荥阳郑氏、河东裴氏结亲,你叔父与萧家的婚事只能算锦上添花。”   赵晏点点头:“女儿明白了,阿爹放心,我今后定会恪守规矩,绝不让同样的话传入您耳中。”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晏晏。”赵景明叫住她,郑重其事道,“赵家根基尚浅,今日享有的一切,都是你祖父出生入死换来,我与你伯父、叔父这一辈还可以勉力维持,可下一代,阿宏与你堂弟年纪幼小,将来不知是否能成气候,至于你两位堂兄,学识平平、仕途未必会顺遂……你是燕国公府唯一的希望。”   -   赵晏回到住处时,身心俱疲,只想尽早洗漱就寝。   婢女迎上来,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娘娘,太子殿下在里面。”   赵晏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力气再和姜云琛斗智斗勇。   他既然喜欢占她的地盘,那她去偏房睡便是。   她沐浴更衣,准备跟他说一声,一进去,却见他毫不介意地坐在脚踏上,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她留在屋里没有带去东宫的书。   出阁时,她抱着很快回来的心态,其实并没有带太多私人物品。   听见响动,他合上书,抬眸望来:“赵晏,我有事要跟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晏平心静气道,“今日起得太早,有些疲累而已。你在这里休息吧,我……”   “赵尚书对你说了什么?”他轻轻打断她,“是我想的那样吗?”   赵晏摇摇头,正待转身,姜云琛又道:“这是你的房间,我岂有鸠占鹊巢的道理。你累了就睡吧,我只是想看看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他嗓音清冷好听,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温柔,鬼使神差地,她停住脚步,在床榻边落座。   “这床够大。”她脱掉绣鞋,“上来一起睡吧。” 第40章 “赵晏,我喜欢你,图你……   姜云琛组织了一堆说服她不要赶他走的语言, 突然间全无用武之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赵晏,想出声确认,但又怕是自己的错觉。   赵晏被他看得尴尬, 顿时板起脸:“你上不上来?不上来就……给我出去。”   她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 妆容尽褪,面颊白里透红, 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在清泉中浸泡过, 睫毛濡湿,不知是因为沐浴还是别的什么。   这副模样,让她的呵斥显得色厉内荏,加之她话说一半,念及身在燕国公府, “滚”字到了嘴边又强行咽回去, 音量急转直下,导致整句话没有任何威慑力。   姜云琛既心疼又好笑, 轻咳一声:“赵娘子已经允我留下, 可不能反悔。”   她进来前,他已经洗漱完毕,当即脱掉外衫, 穿着寝衣在她身畔就座。   赵晏挪到里面, 拖出一条衾被:“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 你若不嫌弃,便凑合用吧。”   她的裤腿卷起些许,露出细长莹白的小腿,姜云琛冷不防瞥见,忙收回目光, 以免重蹈覆辙。   “怎会嫌弃?”他语气轻松道,“赵娘子分我半个床榻,还赏我被子盖,我感谢都来不及。”   赵晏牵了牵嘴角,将另一条衾被横在两人中间:“一人一半位置,不许过线。”   说罢,钻进被子里,背对他闭上眼睛。   姜云琛熄灭灯烛,侧身躺下,看着她的背影,试探道:“你当真没有话想对我说?”   赵晏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入睡。但四下寂静无声,两人近在咫尺,隔了条聊胜于无的衾被,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气息,知道她还醒着。   “那我与你说件事吧。”他自顾自道,“方才我走在路上,有个自称是赵大郎手下的人跑来告状,说你出阁前夕,与赵司业散步闲聊,口口声声抱怨婚事,认为我配不上你,你一点也不想嫁给我,还请赵司业为你出谋划策,让你及早摆脱东宫这个牢笼。”   赵晏安静听着,并不意外。   那天她和三叔交谈,已经觉察到不远处的亭子后面藏了人,至于是偶然路过还是故意躲在他们的必经之地,就不得而知了。   三叔与她说临川王一事时几近耳语,倒不怕走漏风声,后来谈论的那些,她也不惧被人听到。   正如父亲所言,燕国公府未来数十年的荣华富贵皆系于她,但凡聪明点的都不会对外乱讲。   但偏就有人愚不可及,又或者说,是被嫉恨压垮了理智,将她“如果与太子相处不来该如何”的言论添油加醋,变成了她背地里瞧不起太子。   幕后主使不言自明,还企图一箭双雕,把庶出的大堂兄也拉下马来。   “原话肯定不止这么简单。”她淡声,“既然一门心思要惹恼你,怎会如此嘴下留情?”   姜云琛没有回答。   确实还有别的。   ——赵景川和赵晏叔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委实伤风败俗。   但他不愿说出来,以免污了她的耳朵。   他知道赵景川对赵晏交代的内容,也清楚以赵晏的内力,并不需要凑近去辨别赵景川的话音。   只没想到,燕国公府里竟有这种虽不高明、却无比腌臜的手段。   他避重就轻道:“还好你不喜欢我,否则换做你的意中人,听过这番煽风点火的诬告,与你生了嫌隙,你岂不是要伤心。”   赵晏一时有些好笑,若非亲耳听闻,她绝对无法想象姜云琛自嘲起来如此游刃有余。   她故意跟他找茬:“依你所言,我的意中人该是个不辨是非、斤斤计较之徒,还傻到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透。太子殿下,你是在讽刺我的眼光吗?”   “岂敢。”姜云琛道,“毕竟你也曾经喜欢过我,我怎会拐弯抹角骂我自己?”   赵晏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虽然她飞快压下,但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明显。   姜云琛趁机问道:“你那伯母究竟有什么疾病?我只道皇亲国戚之中奇人众多,不料你身边也有一个,这方面,你我倒是难兄难弟……不,难夫难妻。”   “谁要和你做夫妻?名义上、暂时的而已,待到元月十五,我就……”赵晏下意识提醒,但旋即,父亲的告诫浮现脑海,她心里如坠千钧,略作沉默,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打发的那人?”   “我让他回去告诉他主子,以后莫在我面前非议你。”姜云琛直截了当道,“我的太子妃与我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   “什么你的我的?好好说话。”赵晏叱道,复而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素来反感后宅阴私,我伯母为了对付我们二房,把你当枪使,你绝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她。”   姜云琛有些心虚,他是没有告诉她,后来还令那人给她伯母带了些什么话。   倒不是生气自己被用于借刀杀人,赵家大少夫人那点雕虫小技,压根入不了他的眼。   而是此人竟是赵晏的伯母,与她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六年。   在他的不知道的时候,她被编排算计了多少次?   她又为燕国公府的声名、为伯父和父亲的兄弟和睦忍耐了多少次?   “荥阳郑氏好歹也是清贵高门,尊伯母……”他迟疑了一下,含蓄道,“简直令家族蒙羞。”   不禁好奇:“燕国公怎会为赵少卿相中这样一个正妻?未来的当家主母,她远不够格。”   “是我伯父自己求来的。”赵晏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当年,世家大族翻云覆雨,武将们大多唯谢家马首是瞻,我祖父与陛下交好,遭到庆王一系的百般排挤。”   赵玉成深受先帝器重,庆王和谢家碰不得他,却能肆无忌惮地对赵景峰兄弟几人下绊子。   为了家族与前程,赵景峰弃武从文,并决定与世家联姻,相中了与谢家素有龃龉的荥阳郑氏。   “郑家名门望族,怎能瞧得上我祖父这草莽之人和我伯父一个半道出家的小小文官?我伯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娶到我伯母,虽然她非长房所出、也非嫡女,但至少是郑氏的女儿。”   “这位郑娘子打从出生起,就未曾被父母珍重对待过,出嫁前,终日困在四方宅院内,只能跟在堂姐和嫡姐们身后、想方设法地为自己争取一星半点的利益,你指望她有多么高的眼界与格局?”   赵晏说到此处,突然生出几分同情。   自家长辈不会对她讲这些,都是她日常观察、以及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得来。   “她看不上我伯父,觉得燕国公府尽是粗野武人,却又不得不接受家族安排,她出身世家、自命清高,鄙薄寒门新贵,却又切实地享受到了这桩婚事带给她的好处。或许她已经慢慢说服自己,安分守己地做赵家大少夫人,等待接手我祖母的位置,却不料我阿爹将我阿娘娶进了门。”   “我阿娘是河东裴氏长房嫡女,论家世、论出身,从头到脚压她一筹,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我父母两情相悦,我阿娘自愿下嫁,裴家的长辈们疼爱她,给予丰厚嫁妆,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她微微一叹:“我阿娘从不与人勾心斗角,因为她生来就拥有一切。她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婚后又有我阿爹照拂,因她心思纯粹通透、性情温软,我的两位姑母未出阁时也与她十分亲近。”   顿了顿:“方才阿爹与我交谈,都要刻意避开她,我阿娘……是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女子。”   “按说长幼有序,我伯母着实无需担心我父亲会取代我伯父的位置,但年少的经历给她造成深入骨髓的影响,她想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牢牢抓住现有的一切。她在郑家时受尽长房苛待,现在翻身做主,又岂能容忍二房处处比她春风得意?”   “而且,”她斟酌言辞,“我阿娘完全就是她的对照。”   “她嫁给我伯父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直到我阿弟出生后,她才好不容易得到我堂弟,当初我伯父为了开枝散叶,收下两名妾室,叫妾室们把儿子生在了她前头。两位堂兄是庶出,断不会影响我堂弟长房嫡子的地位,可她害怕任何不确定的因素,所以连我堂兄们也要一并对付了去。”   “而我阿爹常年在外,彼时与我阿娘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可他浑不在意,既不纳妾,也从未念叨着让我阿娘再生个儿子,全家上下都把我阿姐当宝贝似的宠着。”   “我的样貌与我阿娘很像,但我阿姐才是真正随了她的性子。”她提到赵媛,不由多说了两句,“温柔大方、娇软可人,就像花一样的女孩,任谁见了都想妥帖保护,让她永远免受风吹雨打。”   “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她们的存在,于我伯母而言,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原本还有我这个喜爱舞刀弄剑的野丫头给她解气,叫她觉得二房也并非诸事圆满,岂料我摇身一变,成了公主伴读。她忍了十多年,只等着我在婚事上栽个大跟头,但陛下一道圣旨,摧毁了她最后的希望。”   “我敢保证,你我和离那日,我伯母定会比我还要欢天喜地。”   姜云琛:“……”   这个就不必说了吧?   “我讲这些,并不是为她开脱,”赵晏的声音渐轻,在夜色中徐徐荡开,“但有时候想想,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如果能够选择出身,谁不愿做生来就备受宠爱、不知人间疾苦的那个?”   最后一句,也不知是在说伯母还是自己。   其实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比起伯母或者与之相似的千金贵女,她的日子舒心得多,但最怕的是来自旁人的衬托,她从小到大,关系最亲近的两个同龄女孩,是赵媛和姜云瑶。   姜云瑶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出身,她永远望尘莫及,赵媛则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在两人最期待的时刻出生,又因性情软糯而得到与她截然不同的待遇。   她见过姐姐被剪刀划伤手指后眼泪汪汪、被父母抱在怀中安慰的样子,可轮到她自己,练武时手臂脱臼,也咬牙一声不吭,换得父亲一句“晏晏小小年纪便如此坚强懂事,将来必成大器”。   坚强、懂事、必成大器。   她从长辈们口中听到最多的评价。   渐渐地,这些词汇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她活成了他们期待的模样。   她记得姐姐出阁前夕,某天她拿着一本兵书去请教祖父,在门外听到他和父亲的对话:“阿媛那性子,本就不适合嫁入世家大族,倒不如寻个情投意合的夫婿。功名利禄可以挣,一心一意地待她才是难得。我们家几个女孩,晏晏最出挑,能担大任,她的婚事将来须得好好筹谋。”   父亲应声:“儿子明白。晏晏得父亲栽培与器重,定不会辱没门楣。”   祖父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她没有托生成男孩,否则必能光宗耀祖。”   那瞬间,仿佛无形的大山压在肩头,她默默回到房中,又被姐姐的婢女喊去看她试嫁衣。   生平头一次,她对姐姐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羡慕。   “殿下有所不知,我也一直很羡慕你和阿瑶,”她心知言多必失,但还是不由自主道,“不是因为你们身份尊贵,而是……没什么,与你们一起玩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开心。”   她终究还是不肯透露赵景明说了什么,但姜云琛已然有数。   赵晏又道:“白天在车里时,我是一时气话,你们于我而言,都是独一无二……”   姜云琛心跳蓦然一滞,就听她不紧不慢地说完:“……的朋友。如果没有这桩婚事就好了。”   “……”   “赵娘子此言差矣。”他有理有据道,“你不和我成亲,燕国公和赵尚书定要你嫁给旁人,与其去那些高门望族的后宅里受气,还不如留在宫里,随时都可以同我们一起玩,还不用相夫教子,或者与人勾心斗角。你顶着太子妃的头衔,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也无妨。”   权宜之计,先让她打消和离的念头,然后再徐徐图之。   赵晏却不买账:“你说得轻巧,到时候陛下与皇后娘娘着急抱皇孙,朝中老顽固们催促你开枝散叶,你又该如何?”   “他们说他们的,我又不会少块肉。”姜云琛不以为意道,“怕什么,反正还有我阿弟。我阿爹年轻时,曾动过带我阿娘远走高飞、把皇位丢给我叔父的念头,我如法炮制,他也没理由责怪。”   “你这想法……真是有够惊世骇俗。”赵晏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得看是什么小孩子。”姜云琛如实道,“阿瑶出生时我也还小,印象不太深刻了,阿琰和阿琬是我的弟妹,我自然是喜欢的,但若说自己的孩子,尚且不存在的人,哪有你来得重要?”   赵晏一怔。   聊了这么久,视力早已适应黑暗,她看到他星光熠熠的眼眸和如画般的轮廓,墨色长发在枕上铺展开来,一只手搭在中间的衾被上,骨节分明,宛如白玉雕刻。   恍然间,他的身影与当年偷偷带她溜进承恩殿的男孩重叠。   彼时,她害怕未来的太子妃会生气,他轻描淡写地说:“那什么‘太子妃娘娘’还不知身在何处,现下只有你我二人,管她做甚?”   “如何,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他的话音唤回她的思绪,“照今日的情况来看,你若与我和离,定会挨家人训斥。”   “不成。”赵晏拒绝,“你我有名无实,长此以往,他们该怪我不争气,生不出皇孙……”   “就说是我的原因。”   “……”   赵晏睁大眼睛,半晌,神色复杂道:“殿下,你究竟图我什么?”   “若说什么都不图,你应当也不信,”姜云琛笑了笑,“赵晏,我喜欢你,图你愿意留下来。”   说罢,两人一同陷入无言。   周遭归于沉寂,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却清晰可闻。   “这样不好。”赵晏翻过身,不再看他,“我会觉得自己亏欠于你。”   “那你也喜欢我就好了。”姜云琛道,“还是你觉得我在哄骗你,将来铁定无法兑现承诺?”   赵晏深吸口气,缓缓叹出:“你扔我的字条,当真只是因为……害羞吗?可你既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念出来,我觉得你是不懂‘羞’字有几笔几画的。”   “……”   一时竟听不出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而且,以我对你的了解,从小到大的对手向你‘服输’,明确表示心仪你,你肯定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赵晏认真分析道,“我都做好准备听你跟表兄堂弟炫耀,然后笑话我一通了,但你却……”   “所以我觉得你不喜欢我,而是出于虚荣。”她振振有词,“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言辞来描述你的行为了。现在我不喜欢你了,你又心存不甘,才千方百计挽留我。”   姜云琛:“……”   竟无言以对。   他壮着胆子拉过赵晏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光滑而微凉的触感让他心情颇好,话音都带了几分笑意:“赵晏,你说我逻辑堪忧,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我若贪慕虚荣,会在承恩殿睡矮榻、听你跟我阿娘和阿妹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打算让全天下知道我有那个……不行吗?”   赵晏扑哧一笑,倏地转过身来,姜云琛正玩的不亦乐乎,来不及脱手——   “嘶……”她登时抽了口气,将他的手拍开,“你干什么?你今年几岁啊?”   “谁知道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姜云琛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息道,“扔你字条是我不对,从今往后,我每天写一张给你扔,扔到你解气为止,成吗?其实我今天也有写,本来打算等你回来了给你,可看你心情不好,只得作罢。既然现在有空,我念给你听——”   “我才不听。”赵晏抬手堵住耳朵,“你闭嘴,我要睡觉了。”   他却置若罔闻,犹自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嗓音轻缓,如清风吹过竹林,莫名掺杂着几分缱绻与温柔。   赵晏啼笑皆非,今早她倒是与他“同车”了,但氛围却与这首诗大相径庭。   她纠正道:“‘孟姜’是你家的人,八百年前或许还与你是一脉,怎么也跟我沾不着边。”   “可你嫁给我,便是我家的人了。”姜云琛揶揄道,“你不喜欢,那我换一首。”   有完没完?   赵晏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许念了,睡觉!”   她一时情急,身体比脑子快了半拍,待回过神,掌心已经挨到一个柔软的事物。   温热的气息轻拂在手上,她只觉整条胳膊都麻了,慌忙收回,转身朝向里侧。   姜云琛也愣了一瞬,随即抬手按了按嘴唇,只觉鼻端还萦绕着她手心里的香气。   他忍住笑,决定见好就收,以免被她一脚踹下床。   许久,身边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将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衾被挪开。   适才闭上眼睛,在心满意足中睡去。 第41章 “早知你喜欢这样的,我……   次日清早, 赵晏醒来,下意识朝身边看去。   姜云琛还没走。   他面朝她的方向,全身裹在被子里, 只露了一张脸, 双眼闭合,睫毛纤长如蝶翼, 几缕发丝缠绕在颊边, 面容沉静而安详,带着几分人畜无害的天真。   抛去别的,这张脸还真是百看不厌,就连睡颜都如此赏心悦目。   她原以为经过字条的事,自己早就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念头, 但看着他精雕细琢的五官, 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瞧了一会儿。   以往在承恩殿,她睁眼时他就已经不见踪影, 她还颇纳闷了一阵, 他每天竟起得这么早。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他提前离开,只是因为不想让婢女们进来伺候她洗漱时发现他睡矮榻, 而且他从小养尊处优, 这几天大概也很不习惯。   她有些好笑,盘算着回去之后不如就让他上床吧, 反正两人的睡相都很好,一整晚相安无事,承恩殿的床榻比家中更宽敞,中间多放几条衾被也绰绰有余……   等等,衾被?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 昨晚她用于分地盘的衾被不翼而飞,举目一看,竟是团起来塞到了床尾。   赵晏:“……”   罪魁祸首不言而喻,她彻底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方才实属吃错药,居然还想对他网开一面。   应该把他赶回显德殿才对!   她赤手空拳比划了半天,又觉得把他踹下去或者揍一顿不解气。   何况动静闹得太大,传到父亲那边,最后反倒是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她凝神思索,忽然福至心灵,目光在他散落在外的头发上打了个转,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   姜云琛迷迷糊糊间觉察到响动,睁开眼睛,就见赵晏坐在旁边,和颜悦色地望着他。   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赵晏却不给他反应机会,直接传了下人。   锦书带着一众婢女走入,见礼过后,抬头望见太子,不由瞠目结舌:“娘娘,殿下这是……”   赵晏不动声色地打断:“让陆公公也进来吧。”   说罢,她越过姜云琛下床,走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陆平与内侍们进来时,睁大眼睛,露出了和婢女们一样的表情。   姜云琛终于回过味,抬手摸了摸脸,怀疑赵晏是不是偷偷给他画了只王八。   陆平善解人意地捧来镜子,让太子看清自己现在的尊容。   ——脸上倒是没有王八,头发却被编了好几条小辫,东一根西一根,长短粗细各不相同。   “……”姜云琛深吸口气,冲着屏风道,“赵晏,你今年几岁啊?”   “比你小就是了。”赵晏的声音悠悠传来,颇为理直气壮。   姜云琛伸手去拆辫子,突然想到什么,停下动作,顶着满头花里胡哨的小辫下了地。   -   赵晏收拾妥当,去院中晨练。   谁知刚做出起手式,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赵娘子,来过两招吗?”   “不。”赵晏一口回绝,这又不是在宫里,她跟他大打出手,定会被长辈训斥“成何体统”。   那声音却不依不饶:“不用武器便是。若我赢了你,今晚就继续同床共枕,如何?”   “做你的春秋大……”   “梦”字还未出口,掌风骤然袭来,赵晏立刻扔开长剑,飞快接下这一击。   须臾间,两人已拆了数招,她有心叫停,但对方的攻势凌厉而迅速,不给她任何分神的余地。事关今晚能不能独占床榻,她不敢掉以轻心,只得集中精神,力求速战速决。   婢女们听到动静,循声跑出来一看,纷纷呆在原地。   锦书与赵晏关系亲近,知晓她在宫中时常与太子切磋,其他人却不明就里。   有人心惊胆战,企图上前阻拦,却听太子身边的陆公公道:“殿下与娘娘一起活动拳脚,不必大惊小怪。”   然而陆平自己却十分担忧。大清早的,倒也正常,可在燕国公府,还是该收敛点吧……   场中两人激战正酣,完全没有发觉陆公公一言难尽的眼神。   赵晏起初还有些束手束脚,几次险些落败,终于将一切顾忌抛诸脑后,动作渐渐流畅起来。   姜云琛非常满意。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而非碍于身份瞻前顾后、对他做小伏低。   赵家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但既然赵晏嫁给他,成了他家的人,以后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雪落无声,唯有衣摆猎猎作响,少年与少女你来我往,身法轻盈飘逸,如一双灵动的白鹤,招式与内力的交锋却一丝不苟,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像是湍流相撞,转瞬又纠缠着融为一体。   忽然,院门口传来声音:“晏晏!”   赵晏心神一凛,条件反射地收手,劲风扑面而来,她避无可避,做好了被击飞的准备——   姜云琛却在听到那声喊的同时变招,轻巧地错开半步,一勾她的腿将她放倒,然后在她失去平衡、身体后仰的瞬间,用手臂捞住了她的腰。   赵晏回过神,已经被他整个抱进怀里,一头撞在他胸前。   姜云琛手上微微收紧,示意她别动,旋即揶揄道:“孤与太子妃闹着玩,让赵尚书见笑了。”   赵景明正待替女儿赔罪,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怔了怔。   忙道:“臣僭越。打扰殿下与娘娘雅兴了。”   他望着女儿纤细窈窕的背影,太子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搁在她脑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如此亲密的举动,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女儿已经出阁,从今往后,便是皇家的人了。   太子作为她的夫君尚且不介意,他这做父亲的也无权多加置喙。   心中没由来地浮起一丝怅然,但很快被如释重负压下。   他行了一礼,恭敬告退。   姜云琛放开赵晏:“没事了。”   赵晏松出口气,“谢”字刚到嘴边,就听他道:“你输了,今晚——”   她转身离去。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姜云琛拉住她的胳膊:“愿赌服输,你刚才不曾拒绝,我已经当你同意了。”   赵晏正要反驳,他又道:“你就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二话不说就要打架,谁顾得上看你?”赵晏啼笑皆非,回过身来,不由一怔。   她的“杰作”被拆除大半,但鬓边几条小辫却留着,编入了发髻中。   加上他穿着的翻领袍,竟显出些许异域风情。边塞之地,经常能看到有人作此打扮。   恍然间,他的身形与脑海中一个浅淡的影子重叠。   她呼吸一窒,试图捕捉稍纵即逝的记忆,却归于失败。   那个影子犹如烈日下的轻烟,瞬间消散无形。   “看傻了?”姜云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叹息道,“早知你喜欢这样的,我就……”   “谁喜欢你了?”赵晏如梦初醒,拂开他的手,“别自作多情。”   姜云琛却也不恼,三两步追上她,回屋各自更衣。   赵晏压低话音,内侍和婢女们站得远,没有听到内容,还以为两人在打情骂俏。   燕国公府的婢女们喜不自胜,年纪小的几个更是羞得满面通红。   陆平跟进屋里,见太子妃回到屏风后,太子也没有去浴室,暗自放下心来。   但转眼又有些犯愁。   太子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如果练武都没用了,可该如何是好?   -   姜云琛原本打算陪赵晏多住几日,但短短一天时间,他发现她在这并不痛快,便问她是否想提前回宫。   赵晏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回去吧。宫中事务繁多,在外耽搁太久也不好。”   说完,她的心情有些低落。   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觉得住在宫里比在燕国公府更轻松畅快。   刚回京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婉拒了那么多登门求亲的人,让她产生错觉,赵家已经风头无两,他们不需要再用她的婚事作为交易的筹码。   现在才明白,他们只是没等到最合适的而已。   父亲被姜云琛打发走,应当不会就此作罢,回头估计得跟她说,下次不要和太子“闹着玩”。   果然不出所料,收拾东西时,锦书进来通报,二少夫人求见。   赵晏听闻是母亲,连忙让她请进来,姜云琛自觉回避,把内屋留给母女二人。   裴氏已经得知女儿要起驾回宫,虽有不舍,但也不想她和太子因为省亲而误事。   她握着赵晏的手,轻声道:“晏晏,你阿爹说今早……”   “女儿知道,”赵晏垂下眼帘,“往后切莫以下犯上、胡作非为。”   裴氏叹口气:“你阿爹也是出于好意,你已成亲,与以前不一样了,这几个月,尤其要谨慎。”   她的目光停留在赵晏腰腹间,赵晏了然:“请阿爹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父亲是怕她不知自己怀上身孕,伤到燕国公府未来的仰仗。   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她肚子里永远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皇孙。   她怕母亲多心,抬眼笑了笑,露出轻松的神色。   裴氏爱怜地摸了摸她柔嫩的脸蛋,宽慰道:“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你和太子殿下都还年轻,无需有太大压力。”   赵晏装模作样地搪塞几句,送她出门。   姜云琛不在外间,不知去了何处。她坐在屋里等,想了想,让锦书把之前没有带走的东西都打包起来。   和离势在必行,虽然他开出的条件极其诱人,但她却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连累他。到时候,燕国公府是肯定回不来了,她要向帝后求个恩典,准她去凉州或者别处安定。   天大地大,总有她的容身之所。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听出是姜云琛回来,起身准备出去。   他却率先进入里屋:“赵晏,你堂姐的事有消息了。” 第42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   突如其来的插曲, 导致回宫被耽搁,赵晏立即让锦书去知会祖父和祖母,又派人将伯父和伯母请来, 毕竟堂姐是他们的女儿, 于情于理不该避开他们。   不多时,几人齐聚堂屋。   赵玉成夫妇得知消息, 颇为惊讶, 但转念一想,太子手眼通天,赵晏请他帮忙寻找赵五娘也不足为奇,见面之后,自是一番千恩万谢。   赵景峰与郑氏也匆匆赶来, 后者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也不知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因牵挂女儿。   事态紧急,姜云琛直截了当地说出调查结果:“霍公子与赵五娘在洛阳城中周转数十日, 避过客栈和友人宅邸, 专挑道观及佛寺落脚,赵五娘许是清楚贵府没有笃信佛道之人,不会往这个方向追查, 且有人注重脸面, 拒绝大张旗鼓地搜寻她的踪迹,于是反其道而行之, 躲在人来人往、香火鼎盛之处。待到贵府遍寻不获,几乎放弃找她,两人便乔装打扮,跟随一伙道士出了城。”   他语调平静,却是话里有话, 郑氏听得羞愤,赵景峰也尴尬地垂下了眼帘。   赵玉成夫妇心情复杂。   起初,赵玉成想过以孙女的安危为重,把事情放到明面,可郑氏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如果全京城都知道赵五娘与人私奔,她的后半辈子就毁了,自己这做母亲的只能携她共赴黄泉。   二老被她哭得头昏脑涨,最后还是赵景峰在旁边打圆场,将找人的事全权揽下。   赵景峰在大理寺任职,不缺手段,况且他已年逾不惑,孙子都有了,二老也不好把他当懵懂小儿看待,便不再插手。岂料两个月过去,赵景峰一无所获,却是太子在短短三五日之内得到结果。   姜云琛才不管他们各怀心思,又道:“出城之后,两人消失在北邙山,之后的线索的就断了。”   赵玉成脸色一变,看向赵景峰。   赵景峰忙道:“殿下,实不相瞒,臣前段时日明察暗访,也发现小女上了山,但后续搜查却不见任何踪影,臣怕她凶多吉少,为免父亲和母亲挂心,就……”   “你怀疑阿娴遭遇不测,索性就不找了是吗?”赵夫人厉声打断,气急之下,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呵斥道,“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倘若她在山里不慎受伤,一息尚存,眼巴巴地等着救援,你直接放弃,与亲手杀了她又有何区别?你马上给我去找,我的亲孙女,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景峰低声称是,不敢争辩一句。   他有苦难言,那阵子,大理寺接了桩要案,他不想让上峰知晓他家门不幸,打发他回去处理私事、把重任交给其他同僚,于是也没有尽全力寻人,唯恐被别有用心之人大肆声张。   弟弟已经官拜正三品,他却只是个从四品上的少卿,虽说两人兄友弟恭,弟弟也从未有过觊觎他位置的心思,但他作为兄长、燕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因此想要力所能及地在任上做事,以求尽快升迁。   至于女儿,骨肉血亲,若说没有半分感情也是假的,他动过心思,只要女儿肯回来,他愿意压住妻子的反对,让女儿如愿以偿嫁给霍公子。   可她却迟迟不曾现身,久而久之,他渐渐失去希望,只能听天由命。   赵景峰伤感了几天,事情就此揭过。   他和妻子本就是利益联姻,毫无情爱可言,连生三个女儿之后,他初为人父的喜悦荡然无存,妾室有了儿子,他便一门心思扑到了儿子们身上,对于这个三女儿也说不上有太多喜爱。   尤其是她被妻子教导得唯唯诺诺,没有半分将门虎女的姿态,还不如侄女讨喜。   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勇敢之事,便是一声不响地与人私奔,把他和妻子气得够呛。   “燕国公夫人先莫着急,赵五娘未必已经凶多吉少。”姜云琛不着痕迹地插话道,“北邙山上有座招提寺,赵五娘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太子的嗓音清润如水,让赵夫人心中的焦虑和火气平息不少,只是未等她出声,赵景峰又道:“殿下,臣已派人搜查过招提寺,小女与霍公子确实曾在此落脚,但不出两日便离去了,随后就音讯全无,所以臣认为……”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母亲,明智地住了口。   赵晏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捋清线索,轻声道:“堂姐断不会凭空蒸发,既然连殿下都无法再追查到她后续的踪迹,所以她很可能并没有下山,而是假意离开招提寺,其实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折了回去。”   赵景峰大惑不解:“她为何要躲在招提寺?难不成,她要在那里面过一辈子?”   赵晏摇摇头:“堂姐走得仓促,应当未曾携带太多盘缠,她即使有心也跑不远。”   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如果她自愿留下还好,可我怕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被人胁迫,不得不困在招提寺。”   此言一出,室内鸦雀无声。   忽然,郑氏抽泣道:“既如此,歹人必定已经识破阿娴身份,知晓她是燕国公府长房嫡女,才挟持她意图不轨。我可怜的阿娴,当真是命苦,被个太学博士之子迷惑心神,又有家中内鬼帮她与那外男传信,现在事情被捅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她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看向赵晏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怨毒。   替女儿联络霍公子的八成是侄女,她铁了心要促成两人,让女儿的婚事再无法压她一筹。   现在她飞上枝头,还落井下石、把事情告知太子,居心为何,实在是昭然若揭。   昨晚之事历历在目,那家仆心惊胆战地回来,转述了太子所言,她惊恐交加,又觉愤怒不已。   侄女小小年纪,实在是好手段,过门几日,就给太子灌了迷魂汤,而太子也不过如此,外面交口称赞的贤明储君、少年英才,还不是被侄女这狐狸精哄骗得晕头转向?   赵晏深吸口气,劝道:“伯母,当务之急,是先把堂姐救出来。”   “救她回来,然后叫全京城看她笑话吗?”郑氏泣不成声,“娘娘,阿娴好歹也是您的堂姐,您怎能把她的事情告诉外人?若是臣妇又何处得罪了娘娘,您尽管处罚臣妇,何必对阿娴……”   “放肆!”一只茶杯掷在她面前,刹那间四分五裂。   郑氏骇然,剩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就见太子面若寒霜,冷声道:“太子妃何等身份,也轮得到你在这指桑骂槐?赵五娘失踪,孤是从别处听说,若非看在太子妃和燕国公的份上,你以为孤愿意管你家鸡零狗碎的破事?”   又道:“赵少卿在大理寺担任要职,推断能力还不如一个小娘子,着实令人失望。”   赵景峰听懂他言下之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殿下,臣只是念及家丑不可外扬。”   姜云琛却不理会:“欲治其国,先齐其家,赵少卿连‘齐家’都做不到,如何能担当大任?”   赵景峰连连叩首求饶,赵玉成和赵夫人见势不妙,也起身跪拜:“犬子无状,请殿下恕罪。”   赵晏一并跪了下来。   姜云琛看着面前的老老少少,心中五味陈杂。   他并无降罪于赵景峰之意,只是威慑,因他实在看不惯此人薄情寡义的嘴脸。   燕国公府在世人眼中声名显赫,赵玉成作为开国功臣、三朝元老,身经百战,屡次出生入死,如今位高权重,也安分守己,未有半分不轨之心,赵景峰在任期间兢兢业业,破获过不计其数的大案,还有不在场的赵景明和赵景川,个个国之栋梁,只论战功或政绩,令人挑不出一丝差错。   赵景川无妻无子,暂且不表,但他始料未及,赵景峰和赵景明竟然都将自己、或者说是燕国公府的前途看得如此之重,甚至胜过亲生女儿。   可他也没有立场苛责他们什么,赵玉成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赵景明死守凉州、千里追击天渊可汗,更是把性命置之度外,赵家所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他们拼尽全力想要留住。   较之家族繁荣昌盛、绵延不绝,区区一个女儿,的确微不足道。   相比之下,赵景明还算厚道得多,把赵晏送进宫里做太子妃,横竖都是享福。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赵晏与他说的一句话。   ——殿下羡慕令祖令尊的功业,但你所拥有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彼时他只赞赏于她的通透与豁达,殊不知,这也是她的心声。   天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底下的朝臣,赵家没有世家大族的百年基业,所倚仗的只有赵玉成父子几人的忠诚与能力,下一代还是未知数。她知道祖父和父亲叔伯的艰难,所以她不能有任何埋怨。   “赵少卿,带尊夫人下去,不要再让孤看到你们。”他漠然道,“另外,须得提醒尊夫人一声,太子妃既嫁与孤为妻,从今往后,于她而言,孤不是外人,你们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才是。”   赵景峰赶忙谢恩,拖着双腿发软的郑氏离开。   少了碍眼的人,姜云琛的神色缓和些许,扶起赵晏,又对赵玉成夫妇道:“平身吧。救赵五娘脱身刻不容缓,但此事须得谨慎而行,万不可提前泄露风声,以免赵五娘陷入危险境地。”   “我先去探探路,弄清堂姐可能被困的位置。”赵晏提议道,“我从未去过招提寺,定不会被僧人们认出,我扮做香客,戴上帷帽,即使遇到熟人也不怕。”   姜云琛不假思索道:“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不可。”赵玉成急忙阻止,“老臣家中之事,劳您费心已是不该,又何敢让您以身涉险?”   姜云琛却道:“幕后主使身份未明,孤不好直接出面,救人一事,还须得燕国公调动人马在外设伏,以备不时之需。孤只是为了陪太子妃罢了,否则她携带婢女仆从,又要耽误不少时间。”   赵晏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女子单独出门过于引人注目,而带着锦书,是不如与姜云琛同行来得方便。   她问道:“招提寺中,保不准有见过殿下的人,易容是来不及了,殿下打算如何?”   姜云琛笑了笑:“放心,我自有办法。”   -   少顷,一辆马车离开燕国公府,朝北邙山疾驰而去。   车厢里,赵晏望着姜云琛手中把玩的面具,奇道:“你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是某次上元节,在夜市上买的。”姜云琛随口答道,“近些年,我在外抛头露面的场合越来越多,导致难得想出宫玩一次,都要遮遮掩掩。”   赵晏陷入沉默,一时有些出神。   她已经想不起来纪十二的面具是什么样了。   姜云琛只当她在担心堂姐,安慰道:“赵五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我这有张招提寺的平面图,你先看看,避免到时候迷路。”   赵晏如梦初醒。   她在做什么?   怎么会把他和纪十二联想到一处?   当时他率军出征,哪有闲工夫假扮商贩、专门跑过来给她带路。   况且城中爆炸的时候,他也遭遇行刺,绝无可能分/身两地、救她一命。   更重要的是,她亲耳听到的,纪十二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掐了掐掌心,收敛思绪,将注意力投向姜云琛递来的图纸。   -   马车出了城,停在郊外一处偏僻的位置,两人转为骑马,飞快驶向山上的招提寺。   到达已是傍晚,赵晏翻身下马,理了理帷帽,与姜云琛一同进入寺中。   按照事先准备的说辞,两人扮做一对远道而来的夫妻,因天色不早,想在此处借宿。   僧人们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加之两人捐香火钱时出手大方,更是非常欢迎,当即带领两人去往后院闲置的禅房。   赵晏谢过,先行离开正殿去往院中,姜云琛却放慢脚步,望向一旁的求签筒。   僧人立刻会意,笑眯眯道:“檀越既然来了,不妨试试,贫僧这招提寺虽小,却是比别处都要灵验。”   姜云琛平时也不信这些,但今日鬼使神差地,竟没有拒绝。   他看着赵晏消失在视线中,压低声音:“说来不怕您笑话,在下与内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后虽相敬如宾,但与在下所求的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在下想知道,终此一生,她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对他真正动心。   他没有说完,从中摇出一签。   僧人接过,面上流露出些许惊讶。   旋即斟酌言辞,小心翼翼道:“檀越与尊夫人……曾经彼此珍重,犹胜于自己的生命。”   姜云琛一怔,打开签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心下纳闷。赵晏喜欢过他不假,可三年前,她应当还不至于要与他“生死相依”。   何况她亲口承认,当时她喜欢的只有他这张脸。   果然,这些寺庙和道观都不足为信。   他对僧人颔首致谢,径直离去。   赵晏见他出现,本不欲多管,但念及正在演戏,含笑道:“夫君姗姗来迟,该不会是求签了吧?”   少女的嗓音清脆悦耳,“夫君”二字宛如羽毛般从他心尖划过。   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上前拉过她的手,揶揄道:“夫人懂我。我问了问佛祖,你我何时能抱到第一个孩子。”   “……”赵晏用力掐了他一把。   佛祖只怕要说他痴心妄想。他还不如问问与她和离之后何时能娶到下一个太子妃来得更实际。   两人跟随引路僧人前行,赵晏回忆着地图所示,与走过的路径逐一对照。   招提寺建在深山中,香火不及城里的寺庙,占地不大,禅房数量有限,找起来也不算太难。   到达之后,僧人低声道:“天色已晚,两位檀越安歇吧。”   赵晏状似无意道:“小师父,这附近可还有旁人?”   僧人道:“是有另外几位檀越借住鄙寺,但更多的贫僧也不清楚。”   赵晏歉然一笑:“妾身并非故意打听什么,只是觉得年节将至,他们漂泊在外,着实凄凉。”   姜云琛揽过她的肩膀:“内子离家日久,思乡情切,难免触景伤怀,还请小师父见谅。”   僧人行了个佛礼,与两人告辞。   屋门关闭,赵晏一巴掌拍开姜云琛的手。   这混账,简直是趁机占她便宜!   她摘下帷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在桌边落座。   心中却浮现些许不安。   霍博士身家清白,霍公子为人和善,堂姐平日被伯母严格管束,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实在想不出他们会与什么人结仇。   然而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万一最坏的事情发生,堂姐已经……又或者如伯父的猜测,她和霍公子离开招提寺后,在山中遭逢意外……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打住。   姜云琛轻轻覆上她手背,安抚地拍了拍:“招提寺门外的道路直通山脚,若有意离开,绝不会走岔,你的推断八/九不离十,他们或许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对方顾及赵五娘的身份,怕得罪燕国公府,不敢杀人灭口,只得暂时把他们扣下。”   又道:“燕国公手下都是精兵良将,待你探清位置,定会把她完好无损地救出。”   赵晏望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感觉到温热传来,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有挣脱。   姜云琛握住了她的手。   他从未见过赵五娘,但赵晏如此在意她,应当与她关系很好。   赵景峰凉薄,郑氏势利,倒是歹竹出好笋,生了个不错的女儿。   这趟省亲,果真收获颇丰,他心中满足而欢喜,觉得自己距离赵晏又近了几分。   窗外渐渐暗下来,两人等了一时半刻,赵晏估摸着祖父的人马也该到了,起身戴好帷帽:“你在这等我,我出去看看。”   姜云琛点头:“万事小心,发现情况不对,千万不要逞强。”   “放心,我又不傻。”赵晏笑了笑,“何况这点地盘,也藏不了多少人。”   待她离去,姜云琛行至窗边,轻轻地将窗户错开条缝。   旋即,他悄无声息地越窗而出。 第43章 他永远都不会再放开她了……   暮色四合, 天光渐暗,寒风席卷而过,扬起柳絮般的飞雪。   赵晏裹紧披风, 慢悠悠走着, 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环境。   山中条件本就有限,到了冬季, 行路受阻, 运送物资更加不便,灯烛实属奢侈品。因此僧人和住客们都只能尽早歇息,一整排禅房漆黑寂然,完全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按照地图,绕过这些屋子, 后面还有几间禅房, 应是提供给仅携带婢女出行的女香客。   两人会在何处?   堂姐一个弱柳扶风的闺阁女子,霍公子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若被挟持,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把两人关在一起,还比较省事。   但这个想法转瞬就被她否决, 歹徒力求隐蔽, 甚至躲过了伯父的搜查,多半是将两人分开, 先后以不同的由头带回寺中,作出他们素不相识的模样,打消外人的一切怀疑。   她思索片刻,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用凉州口音唱起一首边塞小调。   那天在望云楼闲聊, 霍公子自称虽生在洛阳,但家中老祖母与父亲交谈都用凉州话,耳濡目染,他不仅听得懂,也会讲上几句,还提到一些小时候祖母哄他和弟弟们时睡觉唱的歌谣。   霍公子能认出凉州话,而堂姐可以辨别她的声音,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办法给她传讯了。   为免打草惊蛇,她不敢动用内力提高音量,只得寄希望于两人尚未睡着,听见外面的响动。   北风呼啸,裹挟着少女悠扬的歌声,如涟漪般在寂静之中扩散开来。   姜云琛站在暗处望着她,恍然间,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但……怎么可能?   赵晏以前从不唱歌,而且她也是去了凉州之后才学会那边的口音。   他想了想,许是自己在边塞时听过当地百姓唱这首歌,因此觉得耳熟。   顿时又有些怅然若失,他与她分开三年,错过了太多点点滴滴。   她刚走时,他浑然未觉,反正她早晚会回来,又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凉州。   渐渐地,他开始想,她最近读了什么书,功夫练得如何,再见面一较高下,赢的会是谁?她在身边时,他不懂得珍惜,突然离去,才意识到她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的目光追随着庭院中的身影。   这一次,他永远都不会再放开她了。   赵晏仔细留意周围动静,突然,一阵笛声破空而来,与她的歌声遥遥相和。   她心中一凝,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稍稍流露出几分茫然与惊讶,吟唱不停,同时集中精神分辨笛音传来的方向。   笛声骤然变调,换成另一首曲子,节拍急促,显得有些怪异,但赵晏从小在宫里受教,对各项乐理知识了如指掌,瞬间听出了原曲以及其中传递的信息。   她的视线锁定一间禅房,与此同时,笛声戛然而止,屋门开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叟手持玉笛站在门边,慈眉善目,话音带笑:“没想到深山之中,竟有小娘子这等通晓音律之人,小老儿一时兴起,倚歌而和,还望小娘子不要见怪。”   “老丈言重。”赵晏笑道,“老丈不愧为行家里手,妾身一听您的笛声,便知是同道中人。”   老叟抱了抱拳:“可惜小娘子孤身一人,老朽不便邀您进屋畅谈,不如等明日放晴,你我再到院中以乐会友。”   赵晏回了一礼,正待作答,忽然,另一间房门开启,有人气急败坏道:“什么时辰了?还让不让人休息?我家公子明早还要起来读书,影响了他考取功名,我杀你们都不为过!”   她连忙好言道歉,那人骂骂咧咧地摔上了门。   “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也不知在横什么。”老叟冷哼,“小娘子无需和他们一般见识。”   赵晏不以为意:“怪我扰人清静了。妾身久别故里,看见这漫天大雪,想起远在北疆的家乡,适才情难自抑,唱起儿时的歌谣。”   老叟安慰了她几句,退回屋中,关上木门。   赵晏眼底的微笑消失殆尽。   姜云琛从暗处现身,隔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悄无声息地给她打了一个手势。   ——去救赵五娘,这边交给我。   赵晏讶然。   他何时出来的?不好好待在屋里,凑什么热闹?   却又有些喜出望外。   他竟明白了她的打算,也听懂了笛声传递的信息。   她当即不再迟疑,不紧不慢地走出那间禅房的视线,旋即提气纵身,飞快往后排的禅房掠去。   吹笛子的并非老叟,而是霍公子。   他吹奏的是一首战歌,讲述士兵们背井离乡、由南向北行军的故事。   招提寺坐北朝南,霍公子让她尽快去北边的后排禅房,堂姐必定就在里面。   穷秀才是否为障眼法不得而知,但那老叟八成没料到霍公子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仓促之下只能夺了笛子,亲自打圆场把她糊弄过去。   可他百密一疏,忘了一个关键点。她既然住在这里,而非后面专供女客的禅房,绝不是“孤身一人”,老叟为了掩盖自己一直在偷偷窥视院中动静的行为,故意说反话,却弄巧成拙。   她攥紧了手中的信号弹,只待寻找合适的时机发出,将祖父布下的伏兵引来。   -   屋门关闭,室内陷入黑暗。   霍公子望着面色阴沉、步步逼近的人影。   他被点了哑穴,无法发声,只能趁人不备,吹响一直抱在怀中的玉笛。   赵六娘想必已经会意,以她的身手,定能救出阿娴。   为了让阿娴活下来,他这条命可以不要。   老叟飞快解开他的穴道,压低声音道:“那小娘子是谁?”   “不知。”他摇摇头,许久不曾说话,嗓子里干涩得如同含了沙子,“在下只是听到乡音,想起家中祖母与父亲,一时未能忍住罢了。”   老叟一把捏碎了玉笛。   这年轻后生如此不安分,今日遇到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还能轻易打发,下回指不定会引来什么人。燕国公府的千金有大作用,上面交代要留她一命,却没说此人杀不得。   避免夜长梦多,不妨提前送他归西。   寒光乍现,霍公子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只遗憾没能再看阿娴一眼,还有阿娴送他的笛子……可惜了。   “噗嗤——”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预想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   直到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袭来,驱散屋内的血腥气,他惊讶地挣开眼,就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影立在门口,老叟怒目圆瞪,扑通倒向旁边,背后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那人对他略一点头,迅速离开。   霍公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鼓足勇气拔出匕首,蹭干血迹,毫不迟疑地奔向赵五娘受困的位置。   -   另一边,赵五娘躺在床榻上,听见外面的歌声与笛声,心跳如擂,却装作未曾醒来的样子,一动都不敢动,只是悄无声息地探到枕下,摸见之前偷偷藏在那里的发簪。   她不知外面有多少人,但屋里看守她的是两名婢女,都会功夫,制伏她绰绰有余。   要想脱身,她须得一击必中,不成功便成仁,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两名婢女窃窃私语片刻,其中一人似乎出去了,另一个放轻脚步朝她走来。   她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晏晏就在外面,她救了霍公子,一定会来找她,而在这之前,她要坚持住,争取到活命的时间。   近了,更近了。   她感觉到那名婢女停在榻边,俯身来试探她是睡是醒。   她握紧簪子,对方却脚步一顿,不知是否觉察出情况有些不对。   随即,那婢女点亮油灯,缓缓凑向她。   说时迟那时快,她爆发出生平最敏捷的反应力,一跃而起,将发簪狠狠刺入对方的脖颈。   鲜血四溅,她忍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婢女扯倒在床榻,不由分说地扑上去,试图以自己的重量阻止她起身。   婢女始料未及,这个胆小畏缩、终日只知道以泪洗面的千金贵女竟会突然发难,重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床榻跌去,手中的油灯滑落,瞬间点燃了幔帐。   -   赵晏与出门查看情况的婢女迎面相遇,未及出声,突然,婢女身后的禅房里亮起火光。   两人皆是面色一变,赵晏见那婢女转身回去,扬手射出三支袖箭,顿时让她失去行走能力,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几条黑影落下,赵晏将信号弹打向空中,便要冲入禅房。   然而那些人截断了她的去路,雪亮的兵器划破暗夜,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少女的披风顷刻间飞出,兜头罩在一人身上,同时被她甩开的还有帷帽,以及系在腰间、只露出下面一圈的裙子。   她穿在披风里的是件男装,还藏着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刀。   血色在黑夜中绽开,宛如点点红梅,洒落莹白雪地。   长刀如北地凛冽刺骨的风,长驱直入、锐不可当,破开对方严丝合缝的包围,她以一敌多,阻挡着任何一人趁乱脱身进入禅房。   但几招过后,赵晏心中却浮上焦灼。   对方毕竟胜在人多,她能拦着不让他们灭口,可她也无法进去救下堂姐。   火势越盛,她已经感觉到热浪,却没听到堂姐的呼救,心急之下,不由朝那边看了一眼。   有人逮住她稍纵即逝的破绽,兵刃直刺而来,然而下一瞬,胸口冒出一截带着血珠的剑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一头栽倒断了气。   戴面具的少年轻盈地落在少女身畔,长剑替她拦下半数攻击,如挥毫泼墨般从容。   两人背向而立,互为倚仗,虽未交谈一字,却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刀光势如破竹,剑影形似鬼魅,所过之处,对面接二连三地倒下,剩余的见势不妙,转头便要逃跑。   燕国公府的人马恰在此时赶到。   一时间,兵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赵晏转头冲向禅房,却被姜云琛从身后抱住:“赵晏,冷静!你进去无异于送死!”   “可我堂姐还在里面!”赵晏心急如焚,拼命挣扎,然而姜云琛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僵持中,僧人们提着水匆匆而来,一个影子从旁窜出,趁机夺过一桶水从头浇下,毫不犹豫地冲入大火。   -   子时,夜色浓酽。   雪下得更大,火光渐渐止息。   赵晏坐在禅房中,任由姜云琛用沾着热水的帕子擦去她脸颊和手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擦完最后一块,确认都不是她的血,终于松了口气。   以往他和她也有过二打一、与师父切磋的经历,但真正联手杀敌还算头一回。   两人武艺皆不俗,加之燕国公府的援兵来得及时,谁也没有受伤。   可他看着赵晏情绪低落的模样,生不出半分喜悦与得意。   谁都没想到赵五娘突然出手,阴差阳错点燃了屋子,霍公子冲进去救她,在年久失修的房梁倒塌时替她挡下一击,自己却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燕国公府的亲卫将两人抬出时,赵五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枉顾自己浑身血污,拉着霍公子坚决不肯放手。   只怕一分开,就会成为永远的诀别。   哭声从隔壁传来,赵晏猝然起身,拔腿往外跑。   赵玉成上山时做足准备,带了府中的大夫和婢女,此时,赵五娘被婢女们一左一右搀扶着,频频回头,死活不肯离开那间屋子。   婢女们望见赵晏,如同看到救星,恳求道:“娘娘,您劝劝五娘子吧,她受了伤,需要休息。”   “堂姐。”赵晏三两步上前,从婢女手中接过赵五娘,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论力气,赵五娘远不是她的对手,挣脱不开,顿时卸了劲,埋在她肩头嚎啕大哭。   飞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落满两人的头发和衣服,空气中犹有烈火烧灼的气味,赵晏感觉到赵五娘放弃抵抗,半扶半抱地将她带回了禅房。   堂姐的哭声如同刀子般割在她心上,不知为何,她竟仿佛感同身受,痛得整颗心都缩成了一团。   姜云琛望着相拥的堂姐妹二人,默默地为她们关上门。   赵五娘现在情绪不稳,暂时无法询问前因后果了,他望了一眼赵玉成落脚的禅房,正待上前,就有一名亲卫快步朝他走来:“殿……公子,燕国公有事向您禀报,请您移驾。” 第44章 将她拥入怀中。   姜云琛进屋时, 赵玉成已屏退左右,一见他,忙起身行礼:“今日多谢殿下施以援手。”   “燕国公不必多礼。”姜云琛在他下跪之前扶住, “晏晏本事过人, 孤只是略微帮衬罢了。”   赵玉成暗自生出几分赞赏。   那些看守者训练有素,亲卫们拦截时颇费了一番力气, 而在此之前, 太子和孙女以少敌多,非但毫发无损,还让对方死伤惨重。   难怪以前孙女每次进宫小住,回府后他一试,都会发现她功夫完全没落下, 甚至反而进步飞快。   她说是因为帝后准许她与太子一同习武, 但他清楚,互相切磋还是单打独斗, 效果天差地别。   孙女与太子分别三年, 仍然配合得如此行云流水,可见过去没有少练。   以至于已经将对方的出招习惯烙印在脑海中,无需多加思考, 就能条件反射地做出接应。   如此也好。   儿子对孙女管束严格, 不许她以下犯上与太子动手,可他却觉得, 这份不言自明的默契,或许会成为孙女后半生的保障。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她在太子心目中,必有旁人无可取代的位置。   两人先后落座。   赵玉成开门见山道:“老臣询问了寺中僧人,他们交待, 十月二十清早,五娘与霍公子结伴离开,当天下午,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的年轻女子携带两名婢女前来投宿,只是那女子身体虚弱,由婢女们背着,住下后从未露面,寺庙见她们出手阔绰,也没有多问。”   “过了三日,一对祖孙登门借宿,孙子遮着脸,一言不发,祖父说他儿时生过大病,毁了容貌和嗓子。他们本是到洛阳探访远亲,不料主人家出远门,两人无处可去,又住不起客栈,打听到山上有座寺庙,便循着找来,想等到年节时分,主人家回京,他们再进城投奔。”   果然,与赵晏的推测一模一样。   赵五娘和霍公子遭到胁迫,先假意离开,又被那些人以不同理由带回招提寺软禁。   姜云琛凝神思索:“赵五娘待遇优厚,霍公子却草草对付,看来贼人已经知晓他们的身份。方才孤进屋救人时,霍公子险些丧命,而赵五娘那边出事纯属意外。想必看守者接到命令,赵五娘必须全须全尾地留着,霍公子只是个捎带。”   又道:“按说赵五娘平日鲜少抛头露面,如今为躲避贵府搜寻,行事更加谨慎,有人认出她、从而挟持她的概率微乎其微,应是她在寺中不慎撞见了什么秘密,才被关押起来。那些人没有当场灭口,估计是打算趁机卖燕国公府一个好处,再者,她想必也没能听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赵玉成点点头,太子的推断与他别无二致。   “他们八成是计划瞅准时机,自导自演一场戏,假装救出五娘,再送去燕国公府,叫全京城都看到他们的诚意,但五娘失踪的事被鄙府压下,导致他们迟迟无法做出行动。”他顿了顿,委婉道,“寻常人家断然养不起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卫士,老臣怀疑,幕后主使大有来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差直言是皇亲国戚了。   姜云琛却没那么多避讳,直截了当道:“事倍功半、损人不利己,倒是挺像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之流一贯的作风。但他们若密谋什么,何必专门跑到这种荒山野岭,还凑巧被赵五娘撞见?”   旋即,他反应过来:“招提寺中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想见的人。”   赵玉成没有否认:“二十年过去,殿下应当不知,这里确实有一个人,身份非比寻常。”   -   对面禅房中。   赵五娘伏在赵晏肩上,哭得头昏脑涨、声音嘶哑,渐渐耗尽力气,却犹在抽噎不止。   赵晏支撑着她的大半重量,感觉她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应是这一个多月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所致。她轻声道:“堂姐,你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陪你。”   赵五娘不肯,喃喃道:“我要等他苏醒。晏晏,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赵晏犹豫了一下,没有发问,赵五娘却自顾自道:“那天晚上,我们在正殿拜完佛,他向僧人们打听离京路线,我有些犯困,便先行回去,不料光线昏暗、我看错位置,误入了另一间禅房。”   她意识到走岔之后,本想迅速离开,结果外面突然走进来两个人,她怕是燕国公府的家仆找上门,一时情急,便躲在角落,借助橱柜遮挡身形。   不多时,对话声传来,其中一个嗓音粗哑,听不出年纪:“了缘大师,在下这厢有礼。在下冒昧叨扰,意欲向您询问一些青奚故国之事,恳请您赏脸,一解在下心头疑惑。”   另一位应是招提寺的僧人,语气平淡如水:“檀越若想打听青奚旧事,却是找错人了。贫僧当不起‘大师’之名,只是个了却红尘、不问俗事的出家人,您请回吧,恕贫僧无法为您提供帮助。”   后来,那人使尽浑身解数,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却收效甚微。   了缘岿然不动,纵然兵刃出鞘,也泰然自若,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赵五娘藏在暗处,精神高度紧张,被突如其来的利器声响吓了一跳,不禁倒吸口凉气。   她大惊失色,飞快地捂住嘴,但为时已晚。   “那人把我抓了起来,我心中恐惧,自报家门,希望他可以饶我一命,我已打定主意离京,此生再不回来,绝不会与人乱讲。”赵五娘说到此处,轻轻一颤,“可他得知我是燕国公府的人,反而声色俱厉地威胁我,让我乖乖听话,否则就……就把我卖给人牙子,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晏拍抚着她消瘦的脊背,心想,这歹徒、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只怕另有目的。   堂姐并没有听到什么重要信息,更不知此人来历,可对方既不杀她,也不放她走,多半是想趁此机会给燕国公府一个人情,等过几日,赵家五娘失踪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就能演一场戏,用另一拨人把堂姐救出,送回家中。   打听青奚旧事……意图对燕国公府示好……   真凶必定与临川王府脱不了干系。   “霍公子是被我连累的。”赵五娘闭了闭眼睛,泪水无声滑落,“那些人为免麻烦,不想把他卷进来,就设法用谎话将他骗走,但他不相信,里里外外找了我一晚上,最终落得与我同样……”   她之前被点哑穴,今日在大火中吸入烟尘,又哭了许久,嗓音沙哑粗粝,说到一半呛咳起来,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按在嘴上,片刻后,飞快拿开。   赵晏却看到锦帕沾染的血迹,温声打断她:“明日再说这些吧,堂姐,你现在需要休息。”   赵五娘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离家以来积攒的话一口气说完:“我知道阿爹的人来过,但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他们在外面匆匆走过,然后越来越远。”   “那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有幸活下来,肯定是祖父或者你没有放弃我。”她抬起手臂,力度不大,却坚定地抱住了赵晏的腰,“晏晏,这个家里,只有祖父、祖母和你在乎我了。”   赵晏默然叹息。   堂姐与她年纪相仿,小时候经常往她和姐姐的院子里跑,可伯母看不惯,怕二房、尤其是她带坏自己女儿,每次发现都会责骂堂姐,她只得用轻功避过婢女们,给堂姐送去好玩的东西。   某次堂姐没有把玩具藏好,伯母看见后大发雷霆,要找她和姐姐兴师问罪,向来胆小温顺的堂姐跪在地上,死死拖住伯母的腿,被一巴掌掀开,额角撞在香炉上,整整一个月没能下床。   她明白堂姐为什么会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甘愿与霍公子四海为家、风餐露宿。   因为世上终于有一个人,待她若掌珍、视她如生命。   她就像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那份温暖。   赵晏深吸口气,轻轻叹出,握着赵五娘没有受伤的手,下定决心道:“堂姐,你放心,霍公子福大命大,定能转危为安。待他醒过来,我就替你去求太子殿下、甚至陛下与皇后娘娘,请他们为你做主,成全你和霍公子的姻缘。”   她知道自己一旦这么做,往后余生,伯母必会与她势不两立,但她心甘情愿当一次“恶人”。   反正她人在宫里,见不到伯父和伯母,和离之后,也不会再回燕国公府了。   赵五娘一愣,婉言回绝:“你的好意我心领,可我已经将霍公子害成这样,岂能把你也牵扯进来,承受我阿爹阿娘的怒火。”   “别怕。”赵晏笑了笑,“至少我现在还是太子妃,他们不能奈我何。”   -   “五娘出事的第二天,僧人了缘外出云游,只带了几名徒儿,他的师兄弟都无法说出他的去向。”赵玉成叹道,“五娘究竟撞破了什么,唯有等她恢复些,再让晏晏试着一问。”   他望向姜云琛:“那些贼人皆为死士,眼见脱身无望,便咬破毒囊自尽,但老臣带人埋伏在外,抓住一个行迹鬼祟之徒,事发时,他正往山下逃窜,十有八/九想去通风报信。不过此人嘴硬得很,坚称自己是远道而来的旅人,不慎在山中迷路,一腔西域口音,颠来倒去只会求饶。”   “西域人?”姜云琛有些意外,这未免也过于巧合。   “不,中原人相貌,当是常年生活在边境,潜移默化地被影响。”赵玉成道,“老臣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暂且把他扣押。殿下不妨过去看看,待到明早再移交刑部审讯。”   姜云琛起身,想了想,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打开,仰头咽下里面的液体。   这药可以改变嗓音,他原本拿来应对不时之需,以防在招提寺有熟人,听出他的声音。   西域口音……或许也是“老朋友”。保险起见,还是谨慎为上。   -   两人去往隔壁禅房。   一进门,就看到那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口中塞着布条,安分守己地坐在地上,燕国公府的亲卫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守,谨防他有任何小动作。   姜云琛对他的长相十分陌生,但他不敢保证对方未曾见过他,于是没有摘下面具。   然而不知为何,那人望见他和赵玉成的瞬间,惶然无措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惊恐,霎时面无血色。   姜云琛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不好,他要寻死!”   亲卫们反应迅速,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人头一歪,倒在地上,转眼便没了声息。   亲卫检查过后,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职,叫他自绝经脉而亡。”   赵玉成不觉诧异,神色凝重道:“他之前装得一副不会武功的模样,老臣急于向僧人打听情况,未及亲自查验,可老臣手下之人非等闲之辈,竟悉数被他瞒过。”   姜云琛心下一沉。   此人的武功远在那些死士之上,宁愿被抓也不肯展露,兴许是权衡利弊,自知无法逃脱燕国公府精锐的围追堵截,相较而言,还是保住性命、把消息带出去更重要。   如今毫不迟疑地选择自尽,是因为他还是赵玉成?   他戴着面具、改换声音,即使临川王本人在场,估计都认不出他是太子,可赵玉成早年只与北疆天渊打过交道,完全没到过西域,又怎会令此人闻风丧胆?   烛火幽幽,屋里无人说话,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看着地上无声无息的人影,陷入沉思。   -   另一边。   赵五娘身心受创,坚持了许久,还是不受控制地打起瞌睡,昏昏沉沉间,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晏晏,你与谁一起来的招提寺?我好像没有看到阿宏或是锦书。”   “不是他们。”赵晏低声道,“祖父寻了一名亲卫与我扮做夫妻。”   赵五娘惊讶:“你现在是太子妃,与旁人假扮夫妻,太子殿下没有意见吗?”   “救人要紧,他可以体谅。”赵晏宽慰道,“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又不是你和霍公子这般两情相悦,能有什么意见?”   “晏晏!”赵五娘赧然,想到生死未卜的意中人,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终究无以为继,被困倦带走。   赵晏轻手轻脚放她躺平,为她盖好被子。   抽身之际,听到她的呓语:“……共同经历了生死,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了。”   赵晏动作微微一顿,半晌,她默然直起身,在床边坐下。   曾经也有一个人,与她共同经历了生死,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他怎么的想呢?就像杨叔他们一样,视她为同袍、友人,还是如霍公子对堂姐那般……喜欢她?   她却完全记不得自己待他是何种态度了。   赵宏说,她与他称兄道弟,几乎要拜把子。她有许多这样的朋友,虞朔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他当真喜欢她……   她欠他的,恐怕只能用下辈子偿还了。   窗外落雪未停,她站起来,决定出去透透气。   -   庭院中银装素裹,苍翠的松柏隐没在皑皑白雪之下,夜风袭来,檐角铜铃在风声中隐约作响。   赵晏素来不信佛道,却突然有些感慨造化弄人。   在凉州三年,她气不过字条的事,迫使自己忘记姜云琛那个混蛋,却始终不能如愿。   而她想要铭记一生、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的救命恩人,反而逐渐淡出了她的记忆。   堂姐和霍公子郎情妾意,一心想要相守,却命途多舛、饱经坎坷。   她一点也不愿做什么太子妃,却被一道圣旨送上那个京城无数贵女眼馋的位置。   大抵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因而“得偿所愿”一词才显得弥足珍贵。   对面的禅房缓缓开启,走出两个人影。   祖父和姜云琛。   赵晏有心向祖父汇报情况,又怕说得太久,堂姐醒来看不到她着急。   正踌躇,就见祖父与姜云琛交谈几句,进入另一间禅房,姜云琛似是不经意地一抬头,不偏不倚与她目光相触。   赵晏:“……”   现在转身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姜云琛径直走向她。   赵晏念在他好心陪自己救堂姐的份上,停在原地,等待对他道一声谢。   天光尚未破晓,头顶是苍蓝发黑的夜空,地面晶莹洁白。   清幽古刹,松柏随风摇曳,少女当庭而立,大雪落满她的头发和肩膀,以及浓密纤长的眼睫。   她的脸颊和双手已擦洗干净,衣服却未及更换,凝结着干涸的血迹。   姜云琛望着她,知道自己也是同样的尊容。   那是两人曾并肩作战的证明。   她容色幽冷,干脆利落地挥刀迎敌,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对方密不透风的攻击中,那副画面还历历在目,但眼前的她神态平静,双眸清澈剔透,宛如黑夜中璀璨的星子。   他行至她身边。   她的衣摆和略显松散的鬓发在风中翻飞不息。   没由来地,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对她打开双臂。   赵晏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握住他的胳膊,扳到头顶上方。   ——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她抿着唇,放下手,忍耐片刻,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姜云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第45章 这混账,又趁机占她便宜……   赵晏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 一时有些发懵。   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冽熏香,犹如雪地中寒梅盛开,少年的怀抱却温暖, 为她挡下席卷而来的风, 仿佛冬夜里的一壶热酒,让她紧绷的精神与身体一并松懈下来, 竟生出几分困倦。   但旋即, 她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   虽说祖父的兵马已撤出后院,只留下几名亲卫在禅房外负责警戒,但姜云琛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也未免太旁若无人。   她试着挣开,他的胳膊却好似长在了她身上, 觉察到她的意图, 反而抱得更紧。   赵晏:“……”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简直反了天了。   她正打算用武力换取自由, 闻到他衣襟上一缕极淡的血腥, 动作登时停住。   这是打斗时沾染,还是……   “放开我。”她压低声音,顿了顿, “你没受伤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硬, 以免此君浮想联翩。   心中却不由忐忑。   堂姐获救之后悲痛欲绝,她也不大好受, 就独自回屋等候消息。过了一阵,姜云琛出现,端着一盆热水,仔细地替她拭净脸颊和手上溅到的血。   彼时她心乱如麻,不敢想象万一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堂姐该如何承受。她懂得那种欠人一命的滋味,况且霍公子变成如今这般,追本溯源,皆因堂姐企图逃离燕国公府而起。   她并未认真打量面前的人,确认他是否平安无恙。   姜云琛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预感她要动手,已经在思考应对之策。   他打定主意,宁愿挨揍也不放开,却没想到竟等来这么一句。   她看不起谁呢?   对方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不够他热身的。   正待调侃,突然福至心灵,话在嘴边转了个弯,轻声道:“无碍。”   身子却一沉,朝她肩头压下些许。   赵晏觉出异样,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走,进屋让大夫瞧瞧。”   姜云琛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关切中,没料到她猝然发力,连忙拉住她,心虚道:“不必了,别耽误他们对霍公子施救。”   赵晏原本还有些迟疑,见他气息平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便抬腿踹了过去。   “赵娘子,脚下留情!”姜云琛飞快地揽过她的身子,重新抱入怀中,好言相劝道,“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以对我温柔些?”   “谁要跟你过命?就算没有你,我自己也能……”赵晏反驳到一半,“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姜云琛三言两语解释了前因后果:“只顾着与你说话,都没来得及用解药。”   赵晏沉默良久,小心翼翼道:“方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姜云琛心下纳罕,却依言照做:“只顾着……”   赵晏立刻打断:“不是,再前一句。”   “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对我温柔些?”   “……”   赵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逐字回放。   好奇怪。这音色、这语气,甚至整句话,都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   她抬起头,凝望近在咫尺戴着面具的少年。   恍惚间,他的身形与她记忆深处的残影重合,几乎要融为一体。   “有何不对吗?”姜云琛见她一动不动,愈发疑惑,“虽然那些人不堪一击,但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当时并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所以我说‘过命’,也合情合理。”   赵晏如梦初醒,对自己颇为恨铁不成钢。   她怎么又把他与纪十二想到了一起。   就凭赵宏所说,她和纪十二是莫逆之交,他肯定不会像姜云琛一样招人嫌。   那时候她还对姜云琛生着气,看到跟他有一星半点类似的人都恨不得绕道走。   尤其是一张嘴喋喋不休,每个字眼都能把人气得跳脚那种。   这时,身后禅房的门突然开启,赵五娘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晏晏,我梦见……”   下一瞬,她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剩余的话被冷风吹散。   赵晏若无其事地挣脱桎梏,疾步走到她身边:“堂姐,快回去,当心着凉。”   赵五娘醒过神,恳求道:“让我看看他吧,确认他还活……还在就好。”   赵晏拗不过,只得吩咐婢女们带她去霍公子栖身的禅房。   少顷,一名婢女出来通报:“娘娘,霍公子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如果能熬到早晨,就算渡过一劫。五娘子执意要留在里面,奴婢们劝说不动,您看……”   “由她去吧。”赵晏叹了口气,“强行让她休息,她也睡不踏实。”   换做旁人还能直接打晕,可堂姐那单薄柔弱的身板,她着实下不了手。   她朝禅房走去,行出几步,回头道:“你还在这做什么?等着明早变成雪人吗?”   姜云琛似乎有些不确定,但立马跟上,动作之快,就像是怕她中途反悔一样。   -   进入空无一人的禅房,赵晏适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看了看床榻,又望向身后笑意盈盈的少年,顿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   ——是她让他进来的。   床榻狭小,虽然勉强可以容纳两人,却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   她只得下逐客令:“此处条件有限,不比宫里,你到别的地方休息吧。”   “才做了生死之交,赵娘子便如此绝情……”姜云琛敏捷地躲过她飞来的一腿,振振有词道,“你早上输了比试,答应与我同床共枕,岂能出尔反尔?”   赵晏迎面走来,他又赶忙改口:“行行行,我不上床,坐在旁边歇一会儿就好。”   “别挡道。”赵晏扒拉开他,拿起桌上的包裹。   因为假扮旅客,两人特地带着行囊,她翻出干净的外袍,将其中一件丢给他:“转身,换衣服。”   姜云琛受宠若惊,与她各自背向对方,三下五除二换掉沾染血迹的外袍。   他等了片刻,问道:“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可以。”赵晏在桌边落座,对上他略显疑惑的目光,“我不能睡,以免堂姐或祖父有事找我。”   她也不知自己吃错了什么药。   赶不走他,又不好意思让他坐着将就,索性两人一起保持清醒。   肯定是因为他戴着面具。   她念及纪十二,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姜云琛发觉她的犹豫,但吃够了教训,也不敢多想,默默坐在她身旁的位置。   夜色渐浓,室内光线幽暗,飞雪簌簌打在窗扇,赵晏听了一时半刻,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帘。   她一头向桌案栽去,姜云琛及时托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许是太累,又或者完全卸下防备,她没有因他的动作惊醒,反倒终于找见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沉坠入梦境。   姜云琛屏息凝神,确认她不再动了,才放心侧头打量她的睡颜。   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脖颈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面容平静而恬淡,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先前在承恩殿,她睡觉总是拉着帷帐,在燕国公府的时候,又一整晚背对他,而如今,她坦然把最不设防的一面展露给他——尽管现在的姿势非她本意。   他的目光渐次划过她乌黑的头发、光洁如瓷的额头、羽扇般的眼睫、小巧精致的鼻梁,最终停留在如花瓣娇嫩的唇。   莫名的渴望潜滋暗长,他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破眼前难得的安谧与亲近。   寺庙里没有上好的炭火,夜晚温度直降,赵晏睡梦中觉得冷,下意识地往唯一的热源凑近。   姜云琛觉察到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用衾被盖住,想了想,和衣躺在她身侧,把她捞进自己臂弯。   谁让她嫌冷的。   他只是出于好心,才没有趁人之危。   -   姜云琛心里念着事情,又想尽可能地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亲密,一直没闭眼,直到窗纸微明,他估摸赵晏快要醒来,才依依不舍地抽身,去外面查看情况。   不多时,赵晏睁开眼睛,望见天色,惊觉自己竟睡了这么久,下一瞬,突然怔住。   她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怎么会在床上?   但她无暇多思,惦记堂姐那边的情况,飞快起身,谁知一开门,刚巧与赵五娘打了个照面。   赵五娘形容憔悴,眼睛红肿,神色却平静许多。   赵晏轻声问道:“堂姐,怎么样?”   “佛祖保佑,霍公子转危为安。”赵五娘已然成为虔诚信徒,“方才他醒来,与我交谈两句,又睡下了。我想着与你说一声,让你不必再担心我。”   “那就好。”赵晏也松了口气,“你熬了一晚,也该歇一歇了。”   说着,侧身请她进屋。   赵五娘却有些踌躇:“我可以进去吗?”   “有何不可?”赵晏莫名其妙,干脆将她拉进来,回身关上了门。   赵五娘这才支吾道:“晏晏,其实我后半夜来找过你一趟,想叫你别再等我,自个先休息,结果守卫说,你和那位……都在屋里,我不敢贸然打扰,就回去了。”   她试探道:“你不会在深更半夜与外男共处一室,与你一同来的其实是太子殿下,对吗?”   赵晏无言以答,毕竟姜云琛抱她的画面都被堂姐撞个正着,再否认就显得欲盖弥彰。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乱讲。”赵五娘笑了笑,“晏晏,太子殿下是当真在乎你。”   赵晏不以为然:“他一片好意不假,但那是顾及我们过往的交情和祖父的面子。”   “此言差矣。”赵五娘摇摇头,“我和霍公子跟他素昧平生,即使他看在你与祖父的份上出手相救,大可支援几名武艺高强的护卫,而非亲自冒险。他是挂念你,舍不得与你分开。”   说罢,抢在赵晏争辩之前道:“堂姐是过来人,怎会看错?”   赵晏啼笑皆非,岔开话题:“别说这些了,先歇息吧。我睡了一晚,床铺还是热的。”   赵五娘顺从躺下:“你这里确实比其他屋子暖和。”   赵晏闻言,看向炭盆,意外发现里面早已冷却。   可她昨晚并没有被冻醒,反而像是拥着一簇火苗,从内而外皆是暖热。   脑中陡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她深呼吸,大步流星走出门外。   姜云琛这混账,又趁机占她便宜!   -   雪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赵晏四下搜寻着熟悉的身影,目光不经意掠过庭院,突然看到树下立着一个雪人,身穿她昨晚打斗时扔出去的披风和裙子,还戴了帷帽。   帷帽原本被劈成两半,而今却重新粘好,歪歪扭扭地扣在雪人头顶,周围散落着一圈横七竖八的雪球,被雪人用树枝指着,她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来是自己和那群歹人。   谁的手笔,一目了然。   她与雪人对视半晌,忍不住破功,俯身将帷帽扶正。   不由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连降大雪,她和姜云瑶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另一边,姜云琛与广平王世子你追我赶地打雪仗,一个不慎摔倒,砸在雪人上,将她们辛苦半日的成果毁于一旦。   姜云瑶当场哭了起来,赵晏转身加入战局,同广平王世子联手,把罪魁祸首变成了雪人。   当晚她留宿宫中,翌日清早,往院子里一看,赫然发现两个“花枝招展”的雪人,一个长裙飘飘,头上镶珠嵌玉,另一个佩剑执刀,身后还背着一把弓。   宫人解释道:“太子殿下半夜悄悄跑来,说要给公主和赵娘子谢罪,请二位笑纳赔礼。”   姜云瑶取下雪人头顶的珍珠步摇,宽容大度地一挥手:“既然诚心道歉,姑且原谅他一回。”   赵晏掂了掂弓,嘴上却毫不客气道:“这雪人堆得可真丑。”   时过境迁,姜云琛堆雪人的本事没有半分长进,依旧丑得令人发指。   赵晏暗自腹诽,手里的帷帽突然裂开。   “……”   这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哎,别乱动。”一个人影从树后跳出,捡起帷帽,“我好不容易固定,又被你弄散了,赵娘子,你须得赔我。”   说着,蹲在雪人身畔,专心致志地修补。   赵晏忽然玩心大起,趁他不备偷偷团起雪球,一本正经道:“好啊,我赔给你。”   “你拿什么……”姜云琛一抬头,残影扑面而来,连忙侧身闪避。   雪球砸在雪人身上,刚归复原位的帷帽又一次惨遭毒手。   “赵晏,你太过分了!”姜云琛反手还击,“我要替它报仇!”   “你来啊,”赵晏不以为惧,“你若能赢,今晚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姜云琛当即不再与她客气,两人你追我赶,院子里雪球乱飞。   亲卫们各个目不斜视,偶尔矮身躲过误伤,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赵玉成在屋内听到响动,透过窗户一看,不禁哈哈一笑。   这晨练方式……还挺特别。   -   两人打了半天,迟迟不分胜负。   这时,几个人影走进院中,不知是谁扔出的雪球直直飞了过去。   赵晏看清来人,没有上前营救,只扬声提醒道:“伯母当心!”   郑氏天没亮就被赵夫人派来的仆妇叫醒,不得不随婆母上山,接回让她颜面尽失的女儿。   昨日她与丈夫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气得大半夜都没睡着,此时精神不济、心不在焉,骤然听到那么一句,不由吓得惊叫出声:“啊——”   赵夫人挥袖卷住雪球,不动声色地替她化解危机,走上前向太子和赵晏行礼。   “祖母快平身。”赵晏忙扶住她,“堂姐刚刚入睡,您先去祖父那里歇一歇,喝口热水吧。”   赵五娘得救后,赵玉成便派人回府传信,赵夫人已经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点点头:“没事就好,阿娴受苦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郑氏料想女儿通宵未眠是因为霍公子,心中郁结,但她被婆母训斥了一路,此时敢怒不敢言。   赵晏带两人去见祖父,余光望见姜云琛指了指另一边禅房,知道他觉得伯母碍眼,不想与她共处一室,便由他先回屋了。   没多久,她从赵玉成的禅房里出来,去往姜云琛指的那扇门。   -   进门之后,一阵阴冷,始觉昨晚暖意宜人。   可惜那间屋子让给了堂姐,只能叫亲卫们取来几个炭盆点燃。   她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你没赢我,今晚回你的显德殿去。”   “但我也没输给你。”姜云琛据理力争,“不如各退半步,我们一同去显德殿?”   赵晏:“……”   这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忽然,她的视线扫过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走近才发现是一只耳珰。   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堂姐走错门、被抓起来的屋子。   她挣扎中,首饰不慎掉落,但这间禅房一直空着,僧人们也没有打扫。   赵晏收敛了与姜云琛讲理的心思,言归正传,将堂姐的说辞一五一十相告。   姜云琛也与她交换了自己掌握的信息,两人先后说罢,室内出现短暂的安静。   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地得出答案。   绑架赵五娘和霍公子的十有八/九是临川王府,那个自绝经脉的,乃对方麾下一员得力干将。   只有一个疑点——   “我百思不得其解,促使他寻死的究竟是我还是燕国公?”姜云琛与她说出自己的分析,“赵晏,你如何作想?”   “都不是。”赵晏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他应当把你认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我的同伴。倘若果真如此,事情就有些严重了,西域的两次火/药爆炸,临川王难脱干系。”   “这老东西……”姜云琛深吸口气,正待说什么,突然,院中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第46章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   赵晏听到熟悉的声音, 迅速起身推门而出。   庭院中,郑氏一手拉着赵五娘,执意要带她离开, 赵五娘坚持不肯, 一边哭一边挣扎,索性坐在地上, 以全身的重量阻止母亲的拖拽。   一个闺阁少女, 一个后宅妇人,论力气实在是半斤八两,赵五娘在睡梦中突然被母亲弄醒,毫无防备,踉踉跄跄地顺着她的力道出了门, 反应过来, 顿时竭尽所能地抵抗。   “阿娴,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 你看看这里, 又冷又破,这是人待的地方吗?”郑氏急得面红耳赤,“府上的大夫都在, 他们会用最好的药材医治霍公子,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走,我不走!”赵五娘翻来覆去只说两句话, “我永远都不要回去了!”   赵玉成和赵夫人也听到动静,开门查看情况,赵晏赶在祖母发怒之前走过去,干脆利落地分开两人,将堂姐扶了起来。   她侧身挡在赵五娘面前:“外面风大, 伯母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郑氏打不过她,更不敢对她动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向禅房。   赵五娘却道:“不必了。阿娘有什么要说,就在这里说清好了。”   “你……”郑氏气结,碍于公婆在不远处旁观,只得平复呼吸,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赵五娘离开赵晏的保护,迎上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与霍公子已结拜天地,从今往后,我是他的妻子,他身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郑氏始料未及,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儿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最坏的猜测浮上脑海,女儿只怕已经失身于霍公子。   她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赵娴,你自幼生长在燕国公府,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你何曾体会过仰人鼻息、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的生活?你跟着他远走高飞,可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赵五娘笑了笑,“我们寻一座小镇定居,他当私塾先生,我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或许还会有几个儿女,等孩子们长大,我与他也白头偕老、相伴着走完了一辈子。”   “阿娘,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她眼中盈满泪水,目光却坚定,“而不是永远困在深院高墙中,伺候一个对我没有半点感情的男人,再和一群同样可怜的女子勾心斗角。”   郑氏轻嗤一声,面露嘲讽:“感情?等你缺衣少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所谓的感情它一文不值!”   “阿娘以为这段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赵五娘的眼泪簌簌落下,“为了节省路上的盘缠,恨不得每个铜板都掰成两半花,可我比之前的十七年都要开心。在我看来,这就是感情的价值。”   郑氏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登时死灰复燃:“好,赵娴,依你所言,倒是我和你父亲亏待了你!”   “女儿不敢。”赵五娘枉顾冰天雪地,跪在她面前,“生养之恩,女儿没齿难忘,从小到大,我对您和阿爹没有半分忤逆,但在您二位眼中,我又是什么?阿爹怨我未能投生成男孩,整日爱答不理,您一心想让我攀龙附凤,只要我嫁得比阿媛姐和晏晏好,您就能在旁人面前扬眉吐气。”   多年的心思猝不及防被戳破,郑氏面色难看,抬手便要抽她耳光。   赵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将她甩开几步。   反正她现在是太子妃,教训一个臣妇绰绰有余。按照伯母的逻辑,身份尊卑远在血缘亲情之上,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郑氏一个趔趄,险些没滑倒,却只能忍气吞声。   赵五娘的话音再度响起:“女儿被困这么久,每天都盼着有人来救我,您可知道期待一次次落空,尤其听到阿爹的人在外草草转了一圈、就头也不回地离去时,我心里是何等绝望?”   “我被挟持那天,霍公子本可独自逃命,却执意找了我一整晚,晏晏寻来时,他冒着被歹人杀害的风险,吹笛子为晏晏指明我的方位,我困在大火中举步维艰,是他豁出自己救下了我这条命!”她渐渐泣不成声,“而您和阿爹呢?怕是巴不得我死在外头,以免给你们丢人现眼吧?”   天色阴沉,细雪飘落,少女的声音被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拿出毕生勇气,毫不留情地掀开自欺欺人的温情假象,也揭开了心头经年不愈的疮疤。   “霍公子在乎我,我从未在您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他全部给了我。”   郑氏望着神情倔强的女儿,胸口急剧起伏,最终,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赵娴,我就当白生了你、白养了你十七年。从此刻起,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别再叫我阿娘。你想嫁给谁、愿意跟谁在一起,不关我任何事,你出了燕国公府的门,一辈子都别回来见我!”   说罢,拂袖而去。   她破罐破摔,内心报复似的想道,赵景峰以公务为名跑去官署,让她一人收拾这烂摊子,她颜面扫地,他也别想好过!   横竖每天在外抛头露面的是他而非自己,到时候,全京城都知道赵少卿的女儿委身于太学博士的儿子,被人指指点点、叫人笑到大牙的只会是他赵景峰!   赵五娘透过模糊泪眼看到她离开的背影,缓缓拜下,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坚持许久,终于被抽干所有力气,直起身的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倒向地面。   赵晏眼疾手快,俯身将她的手臂架在肩上,扛着她回到屋内。   -   安顿完堂姐,赵晏前往祖父母的禅房。   进门后,她交待情况:“堂姐这一个半月担惊受怕,刚才又受了寒,回去之后有些发烧,大夫开了汤药,她已经喝过睡下。祖父,祖母,她和霍公子的婚事……”   “我和你祖父准了。”赵夫人道,“我二人发话,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她思及儿媳,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郑氏性情如何,她和老爷并非不知,但这么多年,她明面上安分守己,也没惹出过什么事端,于是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去。   毕竟是长子自己求来的发妻,做父母的也不好越俎代庖管太多。   却不想她此番原形毕露,先是惹得太子动怒,又跟亲生女儿上演了一出恩断义绝。   来招提寺的途中,她严厉训斥了郑氏一通,见她顺从应声,只当她已经反省,谁知她竟趁人不备冲进五娘屋里,打算强行带她下山。   她盘算着这次回去,必须与长子夫妻二人好好谈谈了。   否则燕国公府交付在他们手上,她和老爷岂能安心?   赵夫人心中千头万绪,赵晏浑然不知,回答了几句问话,起身告退。   -   一出去,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赵晏望着庭院中翻卷的积雪,那是堂姐拼尽全力避免被拖走、以及后来跪在地上的痕迹。   她万没想到,堂姐竟会在关键时刻拿出从未有过的胆量与伯母抗衡。   好在如今尘埃落定,只待霍公子痊愈,两人便可长相厮守。   她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却又莫名想起堂姐说过的一句话。   ——我从未在您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他全部给了我。   那瞬间,她竟产生了几分同病相怜。   尽管她的父母胜过堂姐许多,但于她而言,她在燕国公府失去的,却是在宫里逐一找回。   如果她没有做公主伴读,和堂姐一样在四方宅院内长大,或许她也会成为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模样。   她没有堂姐的幸运、可以遇到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她只能接受祖父和父亲安排的婚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从此再也不能练武,强迫自己变得端庄贤惠。   然而她进了宫,命运从此改变。   帝后视她如亲生,为她打开眼界,姜云瑶真心实意地待她,给与她不图任何回报的赤诚,致使她不会屈从于家族的道德捆绑,也明白自己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旁人而活。   还有姜云琛。   父母家族套在她身上、关于“君臣尊卑”的枷锁,他亲手为她打碎。   她肆无忌惮地与他吵嘴打架,因为他扔了字条就再也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将他赶去矮榻、一遍遍地拒绝他的靠近,早已逾越两人的身份之差。   换做另一人,哪怕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都绝无可能放纵她至此。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她怔怔地想。   却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非她所愿,她对他的喜欢只停留在相貌,且已经是陈年旧事,若他真如自称的那般心仪她,现在的局面对他岂不是太不公平。   他应该及时醒悟,找个情投意合的妻子。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先是纪十二,又是姜云琛,她怎么总在辜负别人的感情?   或许她生性淡薄,就该去战场上杀敌,而不是纠结于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   “赵晏,你还在那做什么?想变成冰雕吗?”   一个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绪,姜云琛立在门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我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离我远一点。”赵晏话虽如此,却向他走去,“你何时回宫?”   姜云琛不答反问:“你呢?”   “等我堂姐醒了,与她说一声再走。”赵晏道,“后续的事,我祖母会派人打点。”   说着,进入屋中:“你若在这里待不惯,可以先走一步。”   “我陪你省亲,哪有独自回宫的道理?”姜云琛心下好笑,反手关门,“赵五娘有句话我深感赞同。赵晏,你我已经三书六礼结为夫妻,和离之前,你身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倒是会活学活用。   鉴于他加上了“和离之前”,还算有几分清醒,赵晏也懒得跟他掰扯。   只叹道:“堂姐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我原本打算向陛下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成全她与霍公子的事,但她许是怕给我添麻烦,或者叫伯母迁怒于我,最终亲自解决了一切。”   “本该如此。”姜云琛道,“你替她做主,只能暂缓一时之急,以你那伯母的脾性,怕是要认为你仗势欺人,故意毁掉她女儿嫁入高门的机会,纵使赵五娘做了霍夫人,也会被她扰得烦不胜烦。倒不如让她自己说开,所谓‘不破不立’,她算是告别过去,彻底走出来了。”   是这样吗?   赵晏有些出神。   难怪那瞬间,她从堂姐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意味。   ——今后,她不再是那个对父母唯命是从的千金贵女,她只为自己而活。   “赵晏,我以前没发现,你心思还挺重。”姜云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搁在桌上的手,“燕国公府对你寄予厚望,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所有人的依靠了。佛祖都没你这么有求必应。”   赵晏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反唇相讥:“你许那种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还有脸怪佛祖。”   姜云琛轻笑:“昨天骗你的,其实我问的不是那个。”   他故意卖关子,赵晏懒得搭理,一点也不好奇他问了什么。   世间有两种人不信神佛。出生在云端,想要任何东西都应有尽有,或者挣扎在泥泞,明白凡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姜云琛是前者,而她的祖父母从乱世走来,属于后者。   所以她断然不信姜云琛会诚心许下什么愿望。   她兴致缺缺,姜云琛却偏要说给她听:“我问佛祖,有朝一日,你是否会真心喜欢我。”   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缠,趁机将一样事物塞进她手中:“你猜签文是什么?”   寺庙里条件有限,纸张的质量也大打折扣,略微粗糙地蹭在两人紧贴的掌心。   赵晏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复而又想,他的手可真热。   她自己是习武之人,本就比旁人更耐寒些,却也没有这么暖。   昨晚的情形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她的体温随之水涨船高,几乎是心慌意乱地抽回了手。   她避开他的视线,佯作镇定地打开了字条。   尽管笔墨纸张廉价,导致字迹有些氤氲,但却不减半分流畅与风骨。   他会不少字体,有的庄重古拙,有的精致清隽,还有眼前这般飘逸灵秀,一笔一划尽是挥洒自如。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赵晏把字条丢还给他。   神佛之事,果然不能尽信。   -   半下午,霍公子的祖母和父亲姗姗来迟。   他们早就接到了燕国公府的消息,但家中车马简陋,霍老夫人又年事已高,着实走不快。   赵五娘一见他们便跪了下来,两人却并未责怪她半句,霍老夫人还摸着她消瘦的脸庞和伤痕累累的手,心疼道:“好姑娘,这段时日真真是委屈你了。”   霍博士眼眶通红,语气却郑重:“赵娘子若愿意嫁给犬子,霍家定不会亏待你一分一毫。”   赵晏站在屋外,听到堂姐喜极而泣的哭声,放下心来,与姜云琛悄然离去。   随后,霍公子再度醒来,赵五娘连忙跑过去照看,赵玉成夫妇与霍家母子二人齐聚一堂,商量一双小儿女的婚事。   落了一天一夜的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下,天边探出一抹斜阳。   幽静古寺、苍翠松柏、晶莹积雪,悉数被镀上暖金。   -   与此同时,临川王府。   临川王听罢属下的汇报,神色阴晴不定,许久,沉声问道:“赵景峰的人分明已经被骗过去,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小人不知。”属下冷汗直冒,“我们的人全……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出来,就连七兄也……”   听到“七兄”,临川王更加烦躁,不耐地挥挥手:“滚。”   属下战战兢兢地告退,屋里安静良久,幕僚缓缓从暗处走出:“殿下,事情或许只是场意外,我们的人素来谨慎,定不会在赵玉成面前露出端倪,还请您冷静。”   “本王冷静得很。”临川王哼道,话音里的迟疑却暴露了他的不安,“阿七为本王效力几十年,曾在西域立下汗马功劳,绝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以他的本事,怎么也会折在里面?”   幕僚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依在下所见,七兄未必是遭到燕国公府的毒手,而是自尽。”   “自尽?”临川王难以置信,“他是从西域活着回来的人,区区一个赵玉成又能奈他何?他想保命,有数不尽的办法,你是瞧不起他,还是暗示本王手下皆为无用之人?”   “在下不敢。”幕僚低声道,“他或许是撞见了‘熟人’。殿下,您可还记得西域那场战事,安西都护府为何会提前得到消息,乌勒又为何突然死于一名舞姬之手?在下原以为是朝廷的手笔,但现在觉得,赵家八成也参与其中。”   临川王回过味来:“你是说,赵玉成带去营救赵五娘的亲卫之中,有当年参与了送信和刺杀乌勒的人?可阿七在现场确认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您忘了那名舞姬。”幕僚提醒道,“她距离乌勒最近,我们都以为她和乌勒一样尸骨无存,可她却活了下来,回到凉州、回到燕国公府……做了太子妃。”   “赵六娘?竟然是她?”临川王惊诧万分,若是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阿七看到赵六娘,生怕她顺藤摸瓜查到临川王府头上,索性自裁,让一切线索断绝于此。   他神情凝重,心思飞转。   赵六娘会武功不是什么秘密,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和那个突破乌勒身边重重防线、亲手将他诛杀的舞姬联系在一起。乌勒在西域叱咤风云大半辈子,绝非省油的灯,竟被她斩落马下。   如果她也认出了阿七,定会告知赵玉成,甚至太子。   万幸他在西域做的事足够隐蔽,阿七已死,他们即使有心也无从追查。   但稳妥起见,不如先发制人,趁着年节的大好时机,推一个替罪羔羊替他转移视线。   还能一箭双雕,提前解决一个大/麻烦。   他招手示意幕僚靠近,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   赵晏与姜云琛回到燕国公府,仔细收拾过后,换上宫中的礼服。   并肩作战的少年和少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锦衣玉带的太子与太子妃,知情者守口如瓶,这两天之内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赵晏却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她借来姜云琛的面具,偷偷拿去给赵宏看,赵宏却摇了摇头,表示这个与纪十二的完全不同。   赵晏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鬼迷心窍,只是一个面具而已,她也不知在幻想什么。   白天还嘲笑姜云琛尽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可她这么做,与他又有何区别?   她默不作声地收起面具,与弟弟道别。   顺带清空了闺房里留下的几乎所有物品。   赵景峰尚未归来,不知是忙着查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赵景明送太子与太子妃出门,待车驾消失在视线中,适才转身回府。   这时,裴氏身边的婢女过来传信:“二少爷,少夫人请您去一趟小……娘娘的院子。”   赵景明一头雾水,来到女儿出阁前的院落,一进门,就见妻子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   屋里空空荡荡,只剩一些带不走的东西,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裴氏听闻脚步声,抬头望向他,眼中升起水雾,喃喃道:“夫君,我不知为何有种预感,晏晏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景明一愣,安慰道:“她在宫里,又不是像阿媛一样远嫁,逢年过节,总有机会见到。”   裴氏却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   车驾驶入明德门,已是夜色浓酽。   姜云琛有事与皇帝汇报,直接去了御书房,赵晏独自回到东宫,走进承恩殿外,宫人便迎上来道:“娘娘,含章公主造访,已等候多时。”   这么晚了,姜云瑶怎会来找她?   赵晏心中讶然,疾步走入,突然想起什么,难道……阿瑶在书中发现了什么重要信息?   果不其然,姜云瑶正倚在坐榻上打盹,听到响动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回来,当即直起身子,兴高采烈道:“晏晏,我有个重大消息要告诉你。可惜没能早两天得知,否则你去招提寺,还能事先有个准备。” 第47章 “晏晏,你不如试试接受……   赵晏笑着在她身旁坐下:“你消息倒是灵通, 我前脚才刚回来,你就知道我去了招提寺。说吧,我错过了什么?”   “京中已经传开了, ”姜云瑶道, “赵家五娘遭歹人绑架,被困招提寺, 燕国公亲自上山搭救。你与赵五娘关系颇好, 阿兄又断然不会与你分开,所以我料想你们应当也去了。”   赵晏点点头:“我和殿下推测是临川王府的手笔。他们动作还挺快。”   半天之内传得满城风雨,届时人尽皆知,寻找始作俑者无异于大海捞针。   若非三叔事先发觉临川王在剑南道的密谋,仅凭有人暗访了缘、打听青奚旧事, 她和姜云琛也无法联想到临川王。   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三叔这步棋走得虽险,收获却难以估量。如若真能顺藤摸瓜识破临川王的阴谋诡计, 燕国公府定可再添一道功勋。   这便是她自认问心无愧的原因。她一直觉得, 清平盛世之下,皇室压根无需通过联姻来笼络臣子,今上雄才大略, 即位后选贤任能, 纵然不纳妃嫔,朝中事务仍打理得井井有条。   祖父与父亲叔伯的能力与忠诚才是燕国公府长盛不衰的保障, 到下一代,如果弟弟和堂兄弟们扶不上墙,就算她做了太子妃、乃至皇后,也无法以权谋私,让他们德不配位地享受荣耀。   父亲不会不懂这一点, 他所希望的,其实是她能尽早生下皇长孙。   太子妃、皇后的本事有限,但如果未来的天子流着赵家的血,情况将大不相同。   赵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即使子孙后代无力飞黄腾达,也至少能够保证衣食无忧、太平安稳。   就像高皇帝那些庶出的子女一样,虽庸庸碌碌,却依旧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   可惜她这个太子妃有名无实,比起生皇孙,她宁愿去军中历练,多给燕国公府挣几分功业。   百年之后,大周第一位女将军赵晏,名号必定远胜于什么“太子妃赵氏”。   “临川王?”姜云瑶略显惊讶的声音响起,旋即没好气道,“这老东西,真是阴魂不散。”   赵晏扑哧一笑。她提起临川王时的神情和语气,简直与姜云琛如出一辙。   姜云瑶明白过来:“莫非是临川王的人在招提寺行迹鬼祟,不慎被赵五娘撞破?”   见赵晏默认,她切回正题:“那你和阿兄想必已经知晓,招提寺有位法号叫做了缘的僧人,出家前曾是青奚太子、末代国君唯一的血脉,论辈分,我阿爹还要称他一声表兄。”   “但我们没有见到他。”赵晏惋惜道,“他拒绝了临川王府的威逼利诱,未曾对他们吐露只言片语,然后便带着弟子外出云游,不知何日方归。”   姜云瑶闻言,也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在翻书时发现青奚灭国后,被押送至洛阳的王室成员下落皆有记载,唯独太子,只写他受封安平伯,除此之外再无一字,而且我从小到大,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便去向阿娘求证。才知他已出家为僧,在北邙山上的招提寺修行。”   “阿娘说,了缘年轻时是个苦命人,她和阿爹与他有过一段交情,知他厌恶争权夺利、只愿长伴青灯古佛,便成全了他,让他不必像其余王族一样,终生被圈禁在京城。”她思忖道,“既如此,临川王找他岂不是白费功夫?了缘恨透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绝无复国之志。”   “或许只是为了打探一些秘密,毕竟他身为青奚人,又曾位高权重。”赵晏道,虽然其中或许还涉及西域那边的密谋,但姜云琛请她保守秘密,隐瞒他在西域遇刺的事,她也无法再多言。   她和阿瑶关系亲近不假,可答应别人的事,须得信守承诺。   “要是我祖父还在就好了。”姜云瑶有些怀念,“说起青奚,谁都不及他知之甚详。”   赵晏不曾见过先帝,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从长辈们口中听说,包括他与青奚公主利益联姻,即位后便将她打入冷宫十载,直到青奚灭国、发妻病逝,才把她的牌位迎至凤仪殿、本人依礼厚葬。   据她观察,今上与先帝的关系算不得好,除了必要的礼仪,旁的时候提一句都嫌多余。   也是,生母遭冷落,自己和弟弟受尽庆王和谢家针对,又怎会对罪魁祸首生出一星半点的感情?   相较而言,姜云琛确是拥有与生俱来的幸运,在天家都属于凤毛麟角。   “阿瑶,先帝时常与你提起青奚吗?”她好奇道,私底下交谈,也没什么顾忌,“据我所知,他并不喜欢沈太后,早年娶她、以及后来追封都是政治做戏,应当对与她有关的一切避之不及。”   姜云瑶仔细回忆:“我祖母在阿爹阿娘成亲前就已过世,他们的婚礼还为此推迟了三年。我没有见过她,只听阿爹和阿娘说,她是个很好的人。我祖父生前鲜少与我谈她,仅有一次无意提起,我跟祖母长得很像,尤其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   据说沈太后年轻时绝色无双,与她相像,自然是句夸赞。   赵晏承认,姜云瑶的眼睛的确很美,笑起来眉目含情,哭的时候楚楚动人,哪怕安静地与她对视,也有种摄人心魄的明艳。   她第一次见她,便是被这双桃花眼吸引视线,忍不住缠在她身边,只为多欣赏一阵她的美貌。   美人谁不喜欢看呢?   除非是姜云琛那种欠揍到足以让人忽视他的美色。   但她又感到些许意外,先帝对含章公主的宠爱史无前例,她不满周岁的时候,就给她在城外辟了一座庄子,规制与亲王无差,食邑也在嘉宁长公主等一众皇室女子之上。   还是今上即位之后认为此举过于奢靡铺张,才削减了她的待遇。   先帝与今上父子情分寡淡,却对姜云琛和姜云瑶青睐有加,姜云琛作为皇长孙也就罢了,而姜云瑶……是因为她像沈太后吗?   姜云瑶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叹息道:“我直觉,我祖父未必如外界说的那般厌弃我祖母,当时世家只手遮天,他们最重视血脉门第,怎会容忍一个异族公主占据中宫之位、她生下的孩子成为储君?在我阿娘嫁给阿爹之前,我的外祖父也曾受高皇帝临终所托,一心要将我祖母逼死。”   赵晏从未听说过这些,一时诧异:“依你此言,先帝故意冷落沈太后,实则是为了保护她?”   “那就不得而知了。”姜云瑶道,“这种‘保护’不要也罢,我阿爹专宠我阿娘,朝中非议只多不少,也没见我阿爹为了‘保护’阿娘,就把她关进冷宫,再纳十个八个妃嫔。”   赵晏一笑,没有再和她继续争论这个话题。   先帝内心如何作想,她无从猜测,也无权予以置评,但姜云瑶作为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在蜜罐中长大的公主,永远想象不到当年的世家大族猖狂到何种地步。   赵家曾深受其害,若非祖父是先帝心腹、又素来谨小慎微,只怕早就被谢家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避重就轻道:“生于皇室,尤其是坐在陛下那个位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确实难能可贵。”   “我阿兄曾向我保证,阿爹给阿娘的,他也能够给你,只可惜你不喜欢他。”姜云瑶揶揄,“晏晏,你不如试试接受他,反正和离还有段时日,说不定,你能找到他的一些可取之处。”   “阿瑶,你到底是谁的阿妹?”赵晏忍俊不禁,姜云瑶连劝都劝得这么勉为其难。   “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姜云瑶认真道,“但强扭的瓜不甜,我想要你留在宫里,随时都能和我玩,却不能强迫你做违背心意之事。”   赵晏作势叹道:“到时候你嫁了人,搬去公主府,还不是要留我一人在宫里?”   姜云瑶不以为然:“八字没一撇的事,我阿爹阿娘都没催,你反倒替我急上了。”   赵晏笑了笑:“倘若到元月十五,我还是不喜欢他呢?”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与他一拍两散,拿了和离书走人便是。”姜云瑶干脆果断,“你若离开,我就要给自己物色一个驸马了,到时候你我时常见面,结伴游玩,叫我阿兄一人在宫里寂寞。”   赵晏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却道:“他有了新的太子妃,才不会寂寞。”   说罢,不由自主地想,下一个太子妃会是谁?   宋国公府可能会卷土重来,试图送明德郡主入宫,但姜云琛似乎对她并无好感。   他从小到大,除了她,好像还真没亲近过别的小娘子。   算了,他的事何时轮得到她操心?   愿意嫁给他的女子不计其数,他总能遇到合乎心意的那个。   没由来地,她不想再细究此事,将话题转向别处。   -   御书房。   姜云琛与皇帝交待了临川王府暗访僧人了缘的事,略作犹豫,没有提及西域半个字。   换做旁人,他可以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但父亲慧眼如炬,想要欺骗他难如登天,自己曾经遇刺的事很快就会暴露,而且打心底里,他不愿对父亲撒谎。   于是索性避而不谈。   父亲既已将调查临川王的任务交给他,他不妨把西域那边的烂摊子一起了结。   他从不怀疑父亲对他的倚重和信任,但年轻气盛,总想着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父亲另眼相看。   皇帝听罢他的最后一字,搁下笔,悠悠问道:“所以你如何打算?”   “放长线钓大鱼。”姜云琛道,“招提寺的事,现在没有证据直指临川王府,剑南道那边,倒是可以将他的人马抓来,但他若死不认账,我们也无法因此就说他意欲谋反。青奚割据一方的时候,尚且被阿爹不费吹灰之力倾覆,何况二十多年过去,王室成员早已所剩无几,谁会相信他们有能耐助临川王成就大事?”   皇帝微微一笑,就听他继续道:“他没有从了缘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拉拢赵家又接连失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妨再给他些时间,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而且,”姜云琛顿了顿,目光幽深道,“阿爹,您不觉得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尸位素餐太久,该寻个由头彻底解决一番了吗?”   “临川王亲自把机会送上门,我们岂能辜负他的好意?”他一字一句道,“我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很好。这招‘引蛇出洞’,颇有先帝的行事风范,不枉他早年对你的栽培。”皇帝话音温和,神色却不觉郑重,“成大业者,时常需要牺牲一些东西,但我希望你心里永远存着一条底线,明白什么才是你最珍惜、永远都不想失去的。以免因小失大,落得后悔终生。”   姜云琛一怔,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提起祖父,父亲总是三缄其口,他知晓父亲年少时的艰难,从不主动勾起他的回忆。   他语气轻松道:“父母弟妹,还有赵晏,便是我最珍惜、永远都不想失去的。至于那些酒囊饭袋,跟他们一脉同宗,我都觉得是种耻辱。”   皇帝眼底浮上笑意,姜云琛忽然想起什么,试探地问道:“阿爹,那天我听素月姑姑说,您与阿娘成亲实属不易,不知您可否透露一二,您是如何说服阿娘真心实意地接受您的?”   “这个啊……”皇帝想了想,如实道,“你阿娘本就喜欢我,只是因为外在因素,才迟迟不肯答应婚事,待我们消灭那些外来阻力,自然而然便能长相厮守了。”   旋即,轻叹道:“但如果情况反过来,当年先帝和颜家均无意见,你阿娘却对我无甚好感,我即使强取豪夺得到她为妻,她也会想方设法离开我。”   姜云琛:“……”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自取其辱。   -   出了御书房,姜云琛盘算着今日留宿承恩殿的说辞,念及在招提寺的时候,赵晏对他的态度温和许多,他抱着她睡了一整晚,她后来都没有找他算账,前思后想,难道是因为面具?   她的喜好还真是变化多端,曾经觉得他全身上下只有这张脸能入眼,现在却……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当时赵晏说临川王的那名手下自尽,是因为把他认成了她曾经的一位同伴,后来被赵五娘和郑氏的争吵声打断,她也没有再提。   匪夷所思的猜测跃入脑海,他心里一滞,胸口骤然灌满了冬夜里的寒风。 第48章 自己究竟喜欢他吗?……   姜云琛只觉有些荒唐。   可念头一经出现, 便再也按捺不下,回忆细枝末节,种种迹象都印证了他的猜测。   上山之前, 在马车里的时候, 赵晏就对他的面具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对比她这些天的冷淡态度, 堪称一反常态, 后来到了招提寺,她不仅容忍他三番五次的亲近,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他还满心以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让她渐渐放下抵触与防备。   却不料,全然是沾了另一个人的光。   他想起在庭院中的对话——   “方才那句话, 你再说一遍?”   “只顾着……”   “不是, 再前一句。”   “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对我温柔些?”   彼时,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失神,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而今恍然大悟,她望着他的时候, 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有在燕国公府, 她看到他的新造型,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莫非是他误打误撞, 勾起了她对那个人的记忆?   也对,边塞之地,时常有人如此打扮,那位不知姓名的仁兄或许便是其中之一。   可他平日并无这种习惯,若不是赵晏恶作剧, 趁他睡着在他头发上编了几条小辫,他又何至于为了逗她开心,故意梳起那样的发型。   这算不算弄巧成拙?   一时间,他心情复杂,后知后觉地想,赵晏以前会给人编辫子吗?   她动作麻利、手法娴熟,难道……   他无法再继续思考,只想尽快回到东宫,找她一问究竟。   但愿她还没睡下。   否则他不弄清真相,恐怕一整晚都无法安寝。   -   承恩殿。   赵晏与姜云瑶聊得忘形,想起那本帝后化名所著的游记,连忙拿来给她看。   姜云瑶却并无意外:“你若提前两天告诉我,兴许我还会惊讶,但我向阿娘打听安平伯下落的时候,缠着她问了许多,让她把当年与阿爹去青奚的经历悉数与我讲了一遍。”   又道:“阿娘还交代我,千万不要主动对阿兄提起,他这人死要面子,在调查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前,都不大愿意求助于她和阿爹,他若好奇,定会去询问舅父。”   赵晏:“……”   知子莫若母。   姜云瑶随手翻了翻书:“这本我没看过,待你用完,令人送去我宫里吧。”   赵晏应下,姜云瑶把自己听来的奇闻异事逐一相告。   末了,她慨叹道:“将来如果我找驸马,定要找个愿意带我四处游玩的人,就像阿爹和阿娘那样,走出京城,去其他地方看看。”   见她面露憧憬,赵晏不禁好笑:“洛阳之外,你到过的地方只有长安,两京繁华,又岂是别的府州可比。想必皇后娘娘只与你谈论旅途中的趣事,半字未提路上的辛苦。”   姜云瑶却道:“不试试怎会知晓?既然阿娘可以,我应当也不在话下。”   说罢,看向赵晏:“晏晏,实不相瞒,从前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你和我阿兄结亲,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成真。因此我现在什么都敢想,包括多年后,我会走遍名山大川,也写几本游记留给后世。”   赵晏:“……”   也可以理解。   说实话,搁在以前,她宁愿相信金枝玉叶、多走两步都嫌累的姜云瑶立志行万里路,都不相信自己会嫁给姜云琛。   或许三年前想过一瞬,但只是些朦胧的片段,还没来得及细思,就被他亲手打碎。   而现在……   “时候不早了,我有些犯困,就先告辞。”姜云瑶揉了揉眼睛,笑着起身,“改日再来找你聊。”   赵晏送她出门。走了几步,姜云瑶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位朋友虞将军,被阿爹留在禁军中当值,如无意外,多半不需要再回凉州了。”   “得陛下赏识,是他的本领和造化。”赵晏点点头,“这是件好差事,他也算苦尽甘来。”   姜云瑶道:“我原以为,像他那样在边塞长大、战功显赫的年少英才,会觉得待在京城束手束脚,谁知昨天偶然遇见,寒暄几句,他倒是并无不满,只说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在陛下效忠,他自当恪尽职守,做好分内的一切。”   “他就是这般性情,私底下很好相与。”赵晏笑了笑,“但你别看他现在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之前在凉州,那些天渊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吓得两股战战。”   姜云瑶哑然失笑,完全无法将虞朔清隽温和的面容与“凶神恶煞”的战神联系到一处。   两人谈笑着出了门,赵晏目送姜云瑶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有内侍前来通报:“娘娘,太子殿下请您稍等片刻,他有事要与您相谈。”   “我知道了。”赵晏料想姜云琛是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指示,便没有拒绝。   她耳目受阻许久,连虞朔升迁的消息都未曾听说,迫不及待想要得知更多外面的情况。   相较而言,准许他在承恩殿过夜,也并非不能忍受。   她回屋洗漱更衣,待收拾完毕,在床榻边坐下,姜云琛便赶了过来。   他像是怕她等不及提前入睡,寝衣和外袍都没有系好,就匆匆走进内殿。   赵晏望见他略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锁骨,飞快移开目光,提醒道:“穿好衣服,不然就出去。”   姜云琛从善如流,整理衣襟,视线掠过矮榻,眼巴巴地看向她身旁的位置:“赵娘子,你我已经是过命的交情,看在……”   “闭嘴。”赵晏没好气地往里挪了些许,“废话再这么多,你就出去。”   姜云琛喜出望外,并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行至榻边,就见她飞快地拖出两条衾被,一条丢给他,另一条横在中间:“明早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把被子挪走,以后你休想再进承恩殿的门。”   “在下遵命。”姜云琛言听计从,只要能留下来,别的一切都好说。   却不由自主地想,他现在没有作胡风打扮,没有戴面具,赵晏心里念着的会是谁?   赵晏昨晚只在禅房中凑合着休息了半宿,熬到这个时辰已有些困倦,见他沉默不语,便直接问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姜云琛如梦初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旋即,状似无意道:“西域火/药爆炸的事尚未明朗,我暂时没有告诉阿爹,还有你上次话说一半,那人自尽……是因为把我认成了谁?”   “纪十二。”赵晏轻声道,“我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姜云琛仔细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恨不得逐字拆解。   那人姓纪,在兄弟里行十二,便以此为名,赵晏称他为朋友,又一同去了西州,当是赵景明派去送信的人之一,至于“救命恩人”——   他呼吸一窒,莫非赵晏在火/药爆炸现场死里逃生,全凭此人搭救?   思绪已然信马由缰,他面上却不显,佯作好奇道:“他也是你父亲麾下的人吗?”   “不是。”赵晏道,“他来自扬州纪家,是名商贩,机缘巧合与我们同行。”   扬州纪家?   那可是他的老熟人,回头就派人去表舅父那里查询一番,纪十二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晏不知他心中千头万绪,打定主意道:“我与你说一说他吧。”   她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何时又会失效,又不能每次都出宫去找赵宏,不如告知他,就当多一个人替她保存那段回忆,记得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纪十二的人。   这些话她连父母都未曾说过,但莫名地,她认为姜云琛可以信任。   就像在燕国公府的那晚,她对他讲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一样。   姜云琛既想了解更多,念及那是赵晏和别人的共同回忆,却又有些排斥,左右矛盾之中,赵晏的声音已缓缓响起:“当年我们去安西都护府送信,离开凉州没多久,就遇上了他。他所在的商队被马贼袭击,他与同伴们跑散,正被马贼穷追猛赶,我们救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人。”   赵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回想赵宏的言辞,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她在凉州的时候,虽然经常往军营里跑,但父亲从未允许过她真正上战场。   尽管她可以赤手空拳打赢父亲的副将,百步穿杨手到擒来,刀法和剑法也得到几位老将军的一致称赞,父亲却坚决不松口,说一旦杀过人、见过血,就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不以为然,杀敌是保家卫国之事,她即使背负人命也问心无愧。   天渊人在边境烧杀抢掠,虐待她的同胞时,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她又岂会心慈手软?   可惜父亲不准,她也无法擅作主张跑去添乱。   直到那回,纪十二惊慌失措地奔向她,她搭箭弯弓,干脆利落地将他身后的马贼击落。   当时她在想什么?害怕了吗?   赵晏暗自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送他回去,却只看到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现场早已没有半个人影。他丢了货物,同伴们也凶多吉少,害怕回去被主家责罚,就自告奋勇要给我们带路,想让我们捎他一程。”   “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最初应该没有同意,我们有重要任务在身,哪有闲工夫带他一个累赘?何况我们队伍中有在边境戍守多年的老兵,对北疆和西域的路线了如指掌。”   “天晓得他用了什么方式说服我,最终成为我们的一员。我阿弟说,他还真有几分本事,让我们提前抵达西州,然后分道扬镳。”赵晏说到此处,眼睫轻轻一颤,“我们都没想到会在城中与他重逢,乌勒的寿宴办得热闹,想必订购了不少好物,他既是纪家商人,去送货也不足为奇,但……他认出了我们,在爆/炸发生时出现在我身边,牺牲自己救了我一命。”   “我醒来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尸骨落入敌军之手,我甚至无法回去收敛。”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说的是杨叔他们,也就是我阿爹的手下。至于纪十二……只怕连尸骨都没有剩下。”   姜云琛越过衾被,勾住她的手,动作轻缓地握在掌中:“好了,别说了。”   她再次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神色与话音依旧平静,他却觉察到她眼尾悄然染上的红痕。   赵晏摇摇头:“我已经快要遗忘他了,这些所剩不多的记忆还是从我阿弟口中得知。你替我记着,以后我问起你,你就能告诉我,他叫纪十二,是扬州纪氏的行商,我的朋友、以及救命恩人。”   姜云琛深吸口气,缓缓叹出,认命道:“我答应你便是。”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赵晏回过神,看到两人交叠在一起手,鬼使神差地,竟没有挣脱。   “多谢。”她对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纪十二自称年幼患病,导致相貌丑陋无法示人,于是常年戴着一个面具。他救我的时候,必定被躲在暗处的内鬼,也就是临川王的那名手下看到,所以昨日他见到你,还以为纪十二死而复生……或者侥幸活了下来,才在惊惧中自尽,以免落入你手中,暴露临川王府。”   “但好在外人不知你去了招提寺,临川王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到燕国公府。”   她把赵宏所言如实相告,包括她和杨叔一行人的计划,她杀了乌勒之后,却被内鬼陷害。   随即,语气凝重道:“临川王好一盘大棋,先是行刺你,又打算把滥杀无辜的黑锅扣在朝廷头上,这些布局绝非三五日之内可以做到,他定然已经在西域经营多年,才好不容易等来机会。”   见她还在冷静地分析局面,姜云琛心中的酸涩不禁被怜惜取代,温声安慰道:“你放心,那老东西跑不掉,通敌叛国、意欲谋反,足够送他一家老小归西。待我将他和嘉宁长公主一干人全部收拾掉,便可为你的同伴……还有纪十二报仇。”   赵晏点了点头,这才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盖着被子躺下。   ——倒不是翻脸无情,而是承恩殿的床大,中间隔得有些宽,她被他拉着,躺不回自己的位置。   再说了,他难道要攥着她的手睡觉?   休想。   给他牵一下也罢,他再得寸进尺,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赵晏,”姜云琛忽然道,“纪十二于你而言,仅仅是朋友和救命恩人吗?”   “不然呢?”赵晏被问得莫名其妙,“可能差点还做了异姓兄妹吧。我阿弟说,我几乎要跟他拜把子,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付诸实践,我也想不起来了。”   姜云琛安静了片刻,又道:“那你还记得他年方几何吗?”   “十七八岁的样子。”赵晏叹息,“所以我一直很遗憾,他还那么年轻,却因为我……”   姜云琛有心宽慰她几句,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怎么跟她说?   纪十二心甘情愿用他的命换你的命,就像霍公子对赵五娘一样?   原本听到她承认只是朋友,他还生出几分庆幸,但她之后的话语却让他的一颗心瞬间坠入谷底。   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所有一切皆是从赵宏那里听闻,赵宏年纪虽小,但又不傻,姐姐已经成为太子妃,他总不能说纪十二喜欢她,而她也曾经对他颇具好感。   赵晏喜欢纪十二,他几乎可以确定。   上次她说起刺杀乌勒的事,谈及牺牲的同伴,虽情绪低落,但却不像现在这般,言行举止间皆是意难平。   同伴们悉数得到追封,家眷也被妥善安置,唯有纪十二,死无葬身之地,就连姓名都鲜为人知。   她怕自己最终将他忘却,一遍遍地重温痛苦的回忆,足以见得他对她意义匪浅。   或许某天,她突然想起旧事,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纪十二,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宫。   难怪她以前喜欢他,从凉州回来之后却将他拒之千里,除了气他仍字条,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心悦于旁人。   若不然,为何他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换来她的一丝心软和动摇?她忘记了自己对纪十二的感情,但潜意识里,仍在抗拒着其他人的接近。   想通其中关窍,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如坠冰窟。   他一念之差,错过她三年,亲手将她推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那个人为她牺牲性命,永远留在了风华正茂的岁月,他拿什么和一个已故之人争?   赵晏向来偏爱样貌出众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倾心于纪十二,那定是非常喜欢了。   相比之下,他除了这张脸,没有任何胜算,可对纪十二,赵晏最不在意的偏偏是外表。   姜云琛合上眼睛,心里乱作一团,再度与赵晏同床共枕的喜悦荡然无存。   赵晏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纪十二还给了我一个……”   姜云琛闭着眼,似乎已经入睡。   赵晏静默了一阵,觉察他的气息,不像是完全睡着,但念及他昨晚应当未曾合眼,也不好意思再打扰,轻盈地越过他下地,熄灭灯烛,重新回到床上。   不多时,她适应黑暗,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这次他睡得不像上回那么规矩,衾被胡乱一盖,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衣领散开几分,线条优美的锁骨清晰可见。   她的心跳有些急促,默念“非礼勿视”,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终于明白了话本里祸国殃民的美人具有何等杀伤力。   她以为自己曾经喜欢的只是他的脸,可现在不知为何,分明在看脸以外的地方。   这算什么?以前在军营里,经常会有士兵赤膊走来走去,她起初撞见,还有些难为情,后来习以为常,便可以泰然处之,而今,他只露了这么一点,何至于让她如此紧张?   她仰面平躺,望着头顶的幔帐出神。   自己究竟喜欢他吗?   曾经喜欢,还是依旧心存念想?喜欢的是他的脸,还是……所有目之所及的美色?他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个关系比较密切的朋友,还是当真有着旁人无可取代的地位?   她原以为已经想通这些问题,现在却又陷入迷茫。   毕竟她所见过的有情人,祖父母、父母、霍公子与堂姐、以及军营里那些同伴和他们的心上人……都不会像她与姜云琛这般相处。   可她的异性朋友数不胜数,也没有谁能够光明正大与她同榻而眠,还屡次对她动手动脚。   换做旁人,早就被她暴打一顿,从此不再往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在山呼海啸的疲惫中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算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慢慢思索答案。   -   另一边,姜云琛胡思乱想许久,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但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赵晏恢复记忆,毅然决然地与他和离,说要去找纪十二。   可纪十二已经不在人世,她要去哪找?   他好言相劝,却被她按在地上一顿胖揍。   接着,她当真找到了纪十二,带着他到帝后面前,请求赐婚。   他站在旁边,目睹两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了黑醋里,忍不住戳穿真相,纪十二早已过世,眼前这个是假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赵晏和纪十二联合起来将他一顿胖揍,携手扬长而去。   父母和弟妹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说笑笑地去参加婚礼。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漫天大雪从天而降,冷入骨髓。   不多时,赵晏穿着鲜艳的嫁衣走来,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是她和纪十二的孩子。   他气急交加,一跃而起,要把纪十二的面具扒下来,看他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   两人大打出手,赵晏在旁边抱着孩子惊叫,让纪十二不要留情,他听得愈发冒火,三下五除二把纪十二揍翻在地,伸手就要去扒他面具。   赵晏却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一记闷棍,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但诡异的是,他的意识竟脱离身体,浮在半空中,目送赵晏和纪十二并肩离开。   襁褓掉落在旁边,原来刚才赵晏不是拿棍子打他,而是这玩意儿。   她为了纪十二,连孩子都可以不要。   这时,陆平小跑着赶来,跪在他身边嚎啕大哭:“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快醒醒……”   姜云琛感动之余又觉可笑,到最后,他众叛亲离,身边居然只剩下陆平。   ……但他哭得实在太难听了。   “殿下,殿下快醒醒!”   烦死了,怎么还在哭?   姜云琛不耐烦地一挥手,倏地醒来,思维迟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陆平的声音自帷帐外传来:“殿下,时辰不早了,您可要起来?” 第49章 酒壮人胆。   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 姜云琛心有余悸,下意识看向身畔。   赵晏不见踪影,那条横在中间的衾被也不翼而飞。   他愣了愣。   自己没有梦游的习惯, 那被子……是她收起来的了?   也对, 她既已起床,就没必要再划分界限, 否则下人们进来伺候, 看见了不知会如何作想。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太子妃呢?”   “娘娘在后院练功夫。”陆平回答,“她说您头天晚上没休息好,须得多睡会儿,让奴婢们不要打扰,但现下已经是辰正时分, 奴婢怕您误事, 就……”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稍作迟疑, 确认道:“她说什么?”   陆平重复了一遍, 再度请示:“殿下需要洗漱更衣吗?”   姜云琛起身掀开帷帐。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何况这两天陪赵晏省亲,的确搁下不少事, 积攒的公文须得尽快处理。   陆平熟练地招呼内侍们进来伺候。   姜云琛回想梦里情形, 忽然道:“陆平,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   陆平听这不紧不慢的语气, 心里咯噔一下,自我反思,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吧?   姜云琛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以为我要打发你去掖庭宫?”   陆平低头:“奴婢不敢。”   姜云琛也不再吓他:“节庆将至, 鉴于你长久以来尽职尽责,今年有重赏。”   陆平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   虽然不知是哪门子的赏,但太子慷慨解囊,他这做奴婢的断无道理拒绝。   思来想去,十之八/九与太子妃有关。   太子年纪虽轻,却素来七情不上面,可最近,他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地被太子妃牵扯。   或许还有某些难以言说的病……   但罢了,太子妃都没计较什么,他一个下人也不能越俎代庖。   总而言之,不管行还是不行,他们自己开心就好……   -   另一边,赵晏收招,接过锦书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今早她醒来时,姜云琛犹在梦中,蹙着眉头,脸色也不大好看。   多半是因为临川王那堆乌七八糟的事。她同情之余,念及自己昨晚还强行跟他叙旧,占用了他的休息时间,一时心软,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吩咐陆平晚些再进来伺候。   庭院中一片清净,没人再来打扰她晨练。   她活动筋骨,练完一套剑法,竟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不正常。   过去三年在凉州,她也不是每天都往军营跑,独自练功夫是家常便饭,怎会不习惯?   昨晚想到一半的问题卷土重来,她心不在焉地走向承恩殿,已然神游天外。   长辈们各怀目的,说的话不能相信,但弟弟、堂姐、还有姜云瑶,都觉得姜云琛真心在意她,而她自己三番五次被他的美色吸引,压根做不到闭眼装瞎。   若不然,就像姜云瑶所言,试着接受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不是给他,而是自己。   随后的一个月,倘若她能寻回曾经的感觉,留在他身边的意愿胜过远走高飞,如今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   反之,她就拿着和离书走出宫门,去追求她的海阔天空。   清空闺房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余生要活得开心顺遂,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所以她喜欢谁、讨厌谁,想要待在何处,只取决于她自己。   许是因为看透了父亲的心思,不再存任何幻想,又或者是因为那瞬间,姜云琛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在怀里,轻描淡写地替她挡下了父亲的责问,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勇气。   就像从小到大,他一面与她针锋相对,另一面却不自觉地带她走出家族为她设下的牢笼。   承恩殿近在眼前,赵晏拾阶而上,心里逐渐尘埃落定。   先帝与沈太后的故事令人唏嘘,今上和皇后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厮守终生,而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她确实还喜欢姜云琛,就此错过,难免有些可惜。   只是,她的想法绝不能让他知晓,以防他故技重施,尾巴翘上天。   也省得她最终认清自己不再喜欢他,抽身离开时,他无法承受打击。   很好,这个计划堪称两全其美。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走进承恩殿的大门。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更换衣裙,在桌案前落座。   锦书问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经醒来,正穿戴衣冠,您是现在传早膳,还是等殿下一同?”   “等他吧。”赵晏说完,觉察到锦书讶异的目光,“你不要多想,堂姐能够顺利得救,殿下出力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该对他……”   她斟酌言辞:“客气些。”   锦书:“……”   小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没有跟去招提寺,对营救五娘子的经过一无所知,但总觉得从那里、又或者说从燕国公府回来之后,小娘子有些不一样了。   大婚头几天,她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像是凝着一层寒霜,而今——   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颊边的一缕头发,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似专心致志地等候太子……不,等候早膳,思绪却不知已经飞到了何处。   锦书忍住笑意。   她最清楚这副神情,以前只有在闺房中关起门,小娘子才会流露出几分轻松自如的少女娇态。   她行礼退下,告知膳房派来的宫人稍等片刻。   -   姜云琛整理停当,走出内殿时,还在揣摩赵晏那句话的含义。   兴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抑或因为他帮忙找到赵五娘,她才决定对他假以辞色。   反正绝不是沾了旁人的光。   回宫之后,他的打扮与纪十二大相径庭,赵晏再自欺欺人,也不会把他与那厮混为一谈。   觉察到自己的心绪起伏,他不由愣神。   三年前,赵晏默默喜欢他的时候,也是这般患得患失吗?   果然,欠下的债早晚是要还的。   赵晏听闻动静,不慌不忙地放开头发,正襟危坐。   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每逢走神溜号,看到父母尊长进来,就能瞬间恢复如常。   ——在宫里倒是不会,毕竟有姜云琛这个竞争对手,她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一刻都不敢松懈。   如此看来,他在身边也算有所裨益。   她不动声色地权衡着,想了想,对他微微一笑,点头以示招呼。   姜云琛:“……”   他突然觉得赵晏今天不大正常。   桌面空空荡荡,她已经用过早膳了?   那她特地留下等他,是要说什么事情吗?   他正蹊跷,就听赵晏吩咐道:“锦书,传膳吧。”   “……”   真的有问题。   姜云琛心里七上八下,在赵晏身边落座,生怕她说出“陛下和娘娘准我们年前和离”这样的话来。   赵晏的目光循着他周身打量。   他戴了一顶白玉冠,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素色的宽袍大袖虽不张扬,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   前些天用早膳时,她都是尽可能躲避他,现下想开,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近在咫尺的美色。   她点点头,称赞道:“陆公公眼光颇好,这身衣服很适合殿下。”   姜云琛:“……”   按说他该高兴的,但总觉得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更何况,衣服明明是他的主意,特地选了与纪十二的南辕北辙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夸陆平?   他定了定神,一言难尽道:“赵晏,如果是因为赵五娘的事,你的感谢我心领,以后准许我进承恩殿就好,其他的……不用这么勉强。”   赵晏:“……”   她看起来有这么虚伪吗?   两人各怀心思,大眼瞪小眼半晌,试图看透对方所想。   最终,赵晏清清嗓子,开口打破沉寂:“我们讲和吧。”   她放弃了。她天生不是演戏的料。   姜云琛一怔,赵晏对上他略显惊讶的眼眸,认真道:“前些天我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想想,婚事是陛下与燕国公府的决定,并非你能左右,我没法怪在你身上,至于字条,你的解释虽然牵强,可已经过去的事,多思无益,我扔了你四五回,算作扯平。上元节之前,你我还要在同个屋檐下共度一个月,不妨过得开心些,即使将来分道扬镳,也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说罢,她笑了笑,掌心朝前举起手。   小时候两人闹矛盾,每回都坚持不到一天,就要去找对方言和。先服软的只要做出这个动作,另一个即使臭着脸,也会接过台阶。   仔细算来,这回是两人有生之年冷战最长的一次了。   姜云琛望着她清澈如许的眼睛,几乎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婚事是他的“算计”,他看出了父亲与赵家的心思,因势导利将她娶来。   然而这时,宫人们端着早膳鱼贯而入。   突如其来的冲动烟消云散,他轻轻一叹,决定还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煽风点火了。   再等一等吧。   元月十五之前,他定会如实相告。   他抬手与她击掌。   彼此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宫人们将点心和羹汤呈上桌,旋即安静退到一边。   这顿早膳依旧风平浪静,但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食物不再泾渭分明,却也没有赌气似的挑挑拣拣,赵晏任由姜云琛分走她半碗汤,又抢走了他的最后一块饆饠,想起往事,胸有成竹道:“我在凉州学了三年,手艺大有长进,如今做这个不在话下,等回头有空,我再请你和阿瑶点评一次。”   姜云琛欣然答应,嘴上却不客气:“阿瑶就罢了,你忘记她之前怎么对待你的成果?赵晏,这方面,她可远不如我够意思。”   “所以我更要好好款待你。”赵晏和颜悦色道,心里却想着要在饆饠里面多加点胡椒。   两人先后放下玉箸,姜云琛适时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推了过来。   怎么还有?   赵晏啼笑皆非,随手打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视线停留在赏心悦目的笔迹上,复而对锦书道:“替我收起来,以后有大用处。”   姜云琛不禁纳罕,就听她解释道:“待我将来出了宫,身无分文的时候,就指着它活了。殿下的墨宝,即使没有署名,仅凭这手漂亮字,也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   行吧,总比扔了好。   而且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曾经那个熟悉的赵晏回来了。   姜云琛心中欢喜,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不由慨叹,曾几何时,自己竟变得这么容易满足。   但他看着赵晏灿若星辉的眼眸,感觉这种状态也挺好。   她不再心存戒备、对他冷眼相待,虽然她所求的仅仅是与他和平共处。   至于他,甘愿把她曾经的心情体会一遍,就当是在还债。   他还是无法想象上元节过后,她转身离去的画面,只希望尽可能地不要留下遗憾。   -   自从那顿早膳开始,两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切似乎回到三年前,闲来比武切磋,或在承恩殿内写诗作画、抚琴对弈,姜云琛处理公文的时候,赵晏就在旁边读书,他去面圣、接待朝臣,她便召见东宫的内官,检查账册、打点庶务。   姜云瑶偶尔来串门,与赵晏玩双陆和叶子牌,帮她和姜云琛吵嘴,或是在两人动手时记录胜负。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赵晏不再和含章公主共同起居,而是住在了东宫。   年前诸事繁忙,宫宴和赏赐须得妥善安排,以往这些都是皇后全权负责,如今赵晏做了太子妃,便主动去给她打下手。   好在她从小在宫里长大,对各项流程并不陌生,很快就做得驾轻就熟。   皇后还开玩笑说,待她走了,自己定会想念不已。   转眼间,便是岁除。   依照惯例,帝后会在宫中设宴,与皇亲国戚、群臣百官一同辞旧迎新。   赵晏以前参加岁除晚宴,只负责陪姜云瑶吃喝玩乐,看到姜云琛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坐在席间与众人举杯客套,还免不了要幸灾乐祸一番。   岂料风水轮流转,这次她必须与他“同甘共苦”。   暮色降临,赵晏盛装加身,与姜云琛来到上林苑。   两人一同拜见帝后,自是得到丰厚赏赐,赵晏听出今年的赐物与以往不同,非稀世珍宝,却都是些易于变卖、不会被认出是来自宫里的东西,知晓帝后是在为她攒家底,不觉动容。   帝后都是节俭之人,她也不爱奢侈享受,但一直以来,他们给她好处时从未有过半分吝啬。   两人行礼告退,出了门没多远,便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女子年轻貌美,笑容温婉,旁边的郎君眉清目秀,尽是书卷气,身后宫人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迎面相遇,夫妇二人恭敬行礼,姜云琛示意他们平身。   那女子笑道:“阔别三年,殿下竟与赵娘子结为眷侣,可惜本宫远在他乡,未能及时向两位道贺,好在紧赶慢赶,恰逢年节回京,终于能与你们见上一面。”   赵晏也笑了笑:“三年不见,长公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眼前这位是先帝的女儿玉鸾长公主,比她和姜云瑶年长三岁,儿时经常聚在一起玩。   说着,便去逗弄宫人怀里的孩子。   粉团子般的女孩,也不认生,见她长得好看,咯咯笑着,朝她伸出肉乎乎的小短胳膊。   “阿雯乖,”玉鸾长公主摸了摸她的脸蛋,“待我们拜见过陛下与皇后娘娘,再来找表嫂玩。”   阿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样学样地叫了一句:“表嫂。”   赵晏整颗心都融化成了一滩水,对她挥挥手:“去吧,我等你。”   阿雯得到她的保证,笑得见牙不见眼,被宫人抱着走出一截,还回过头来与她摆手。   “这么喜欢小孩?”   姜云琛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赵晏没有否认:“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底下只有阿弟和堂弟,以前总盼着自己能有个阿妹,阿娘生下阿弟,我希望落空,还偷偷哭了一场。”   “你怎么跟我阿娘一样?”姜云琛叹了口气,“她当年做梦都想有个女儿,我刚出生,她就抱着我阿爹哭,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赵晏扑哧一笑,好奇地问道:“陛下作何反应?”   姜云琛神色复杂,最终实话实说:“让宫人赶紧把我抱走,不要惹阿娘伤心。”   赵晏轻咳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笑了出来。   “赵娘子,你可以有点同情心吗?”姜云琛义正辞严地谴责。   换来的却是她愈发放肆的笑声,眼角都沁出了水光。   许久,她止住笑,抬手去擦拭眼睛。   姜云琛先一步取出锦帕,轻柔地按在她的眼角。   “小心花了妆。”他低声道,“虽然我的太子妃天生丽质,但今日是你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露面,还是要完美无缺、叫他们眼前一亮。”   “谁是你的?别乱说话。”赵晏没好气道,却一动不动,任凭带着他体温的锦帕点在眼角。   夜色弥漫,上林苑灯火煌煌,少年锦衣玉带,容颜精致如画,神色温柔而专注。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霎时间想起曾经的上元夜,他将她护在臂弯,一同看向天边的璀璨焰火。   寒冬时节,彼此的气息化作白雾,交缠在一起,她仿佛听到急促的心跳。   却分不清是记忆深处的幻觉还是眼前真实的影像。   直到他收起帕子,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你是我的。”他一本正经地答道,“至少此时此刻,我也是你的。”   -   不多时,晚宴来临。   前来赴宴的宾客个个身份尊贵,见过太子妃的不在少数,但她与太子并肩出席时,依旧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少女身着翟衣,如云鬓发间珠翠耀目,但她却未被这些身外之物夺去颜色,明媚的五官摄人心魂,举手投足更是落落大方、仪态万千,不见分毫差错。   时辰到,丝竹声起,管弦乐张,席间觥筹交错、君臣尽欢,皆沉浸在新岁将至的喜庆中。   酒过三巡,众人各显所长,吟诗作画,争相在帝后面前一显身手。   赵晏出于礼节,也作了一幅寒梅图,题诗一首,献给帝后以表心意。   这次岁除宴,许多达官显贵都存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试图挑拣太子妃的不足之处,为自家女儿进入东宫寻找机会,毕竟太子已经娶妻,也该纳几名侧室充盈后宅。   岂料太子妃全程无可指摘,太子的目光更是片刻不离地黏在她身上,倾慕之意昭然若揭。   众人愤懑之余,禁不住暗自腹诽,这太子学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学了皇帝专宠一人的毛病?   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想着两人新婚燕尔,感情深厚也正常,待过个一年半载,太子看腻了太子妃,再设法趁虚而入,定可提高胜算。   但也有人不甘心,非要凑上来自讨没趣。   子时过后,皇帝念在清晨还有大朝会,准许年事已高的官员们下去休息,其余人若仍有兴致,可留在上林苑继续谈笑作乐。   姜云琛得到父母应允,也携赵晏回东宫。   姜云瑶早已醉倒,被宫人们扶去歇息,玉鸾长公主也抱着入睡的小女儿离开。   赵晏有些犯困,见陆平前来传话,便没有推辞,与在座的命妇贵女们道声失陪,起身离开。   姜云琛见她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便知她喝了不少,抬手环在她腰间,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我没醉。”赵晏扬起下巴,一本正经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可以喝这——么多。”   她伸手比划一大圈,径直朝前走去。   姜云琛心下好笑,没有拂她面子,只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侧,以防她撞墙。   两人沿回廊不疾不徐地走着,忽然,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明德郡主。   赵晏认出了她,虽然不想应付,但狭路相逢,着实避无可避。   明德郡主行了一礼,莞尔道:“新年佳节,难得一聚,太子殿下这么急着走人,也未免太不给大家面子。我约了几位姐妹一起行酒令,不知殿下可否赏光,与我们同乐?”   又善解人意道:“太子妃娘娘醉了,就早些安寝吧。”   赵晏皱了皱眉,虽然她和姜云琛的婚姻有名无实,但她这名义上的太子妃还在一边站着,明德郡主就如此猖狂,等她走了,她还不得直接把姜云琛推到床上?   酒壮人胆,她的思维有些迟滞,身体却率先做出行动,挽住了姜云琛的胳膊。   “殿下,我头晕,看不清路。” 第50章 倾身堵住了他的嘴。   姜云琛:“……”   刚才是谁说自己没醉, 在凉州的时候能喝那——么多的?   他认为饮酒误事,每次宴席都是用水蒙混过关,如今看着臂弯里那只纤长白皙的手, 头一次觉得酒是个好东西。   但愿赵晏清醒之后, 会记得是她先动的手,而非他趁机占她便宜。   明德郡主也愣了一下。   衣袖中, 指甲不觉陷入掌心。   她从小受家族教导, 立志于做太子妃、未来的中宫皇后,仗着祖母嘉宁长公主的关系,时常在宫中走动,对赵晏并不陌生。   她打心底里瞧不起这种寒门武将之家出来的女儿,可偏偏皇室嫡系一脉都与赵晏交情颇深, 姜云瑶自不必说, 雍王和华阳公主也很喜欢与她待在一处。   还有太子。   这么多年来,她对太子明里暗里示好, 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让她一度怀疑他有什么隐疾或者特殊癖好,毕竟她生得貌美无双,不知是京中多少郎君梦寐以求的妻室。   直到她有一次心血来潮, 破天荒地出席了秋猎, 企图向太子展示新学会的骑术,叫他发现自己与众不同, 非那些弱柳扶风的千金贵女可比。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找寻到太子的身影,就见他与赵晏说说笑笑,手持弯弓、腰系佩刀,行至牵马的内侍面前,各自跨上马背, 如疾风般飞驰而去。   他完全没有看到她,她甚至没来得及与他打个招呼。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对着姜云瑶和华阳公主之外的小娘子露出笑容。   回府之后,她缠着祖母去皇帝面前求情,想方设法把她送进宫里读书,她坚信赵晏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故而与太子相熟罢了。况且以赵晏的出身,怎么可能会得到太子的青睐?他必定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臣属、一个玩伴,日后绝无可能选她做太子妃。   她如愿以偿来到崇文馆,却大失所望。   太子除了互相见礼,眼中就像没她这个人,但换做赵晏,他能与她从课堂上策论学问到课下闲聊,若非姜云瑶也在场,她几乎要分不清赵晏究竟是谁的伴读。   永安九年,赵晏突然离京,她自认少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太子就会渐渐地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但她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他依旧对她冷淡疏离,没有一丝改变。   更气人的是,祖母数次暗示帝后,都被他们以“太子年纪尚小,暂无纳妃的打算”而推拒。   她觉得这个借口简直荒谬,自家兄长十七八岁的年纪,孩子都已经两三个了。   但帝后态度坚决,祖母也束手无策,她只能继续等待,就不信他到弱冠之龄仍不娶妻。   她这一等便是三年。   三年后,赵晏从凉州归来,不出一个月的时间,被皇帝钦点为太子妃。   祖母从宫里带回消息那天,她只觉如坠梦中,以为是皇帝想要拉拢赵家,但祖母却说,太子与赵景明结伴从麟德殿走出,神情难掩得意,全然不似被强迫。   她无法接受自己输给一个寒门武将的女儿,在祖母怀中大哭一场,祖母安慰她,皇室与赵家联姻只是囿于眼前的利益,赵晏那样的女子,绝非未来皇后的合适人选,迟早会被冷落。   她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决定使些计策,让太子收她做良娣。   忍辱负重一时,总好过等赵晏生下皇长孙再与她斗,到时候,想要扳倒她难上加难。   岁除宫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撺掇相熟的贵女去与赵晏喝酒,只要将她灌醉,再寻个借口挽留太子,之后……自己豁得出去,良娣之位手到擒来。   可谁知赵晏的酒量这么好,喝了一晚上,非但行走自如,说话都不带结巴。   鬼才信她看不清路!   距离成功仅剩一步之遥,明德郡主自然不愿放弃,装作没看到赵晏攀附在太子胳膊上的手,吩咐宫人们道:“还不赶紧扶着太子妃娘娘,天黑路滑,万一娘娘摔跤,你们担待得起吗?”   “我不要她们扶。”赵晏示意宫人退开,笑意盈盈道,“方才我与人家聊得好好的,太子殿下非要叫我走,现在让他丢下我,陪郡主您去行酒令,您认为我会答应吗?”   “你……”明德郡主瞠目结舌,没想到她这么蛮横不讲理,竟敢左右太子的行踪,心想果然是武将家的女儿,人前装腔作势,一副端庄优雅的模样,喝了点酒顿时原形毕露。   她心中鄙夷,表面却歉然道:“我原本也想邀请娘娘,但您醉成这般,实在不宜……”   “那你早不来晚不来,非要等你的姐妹们把我灌醉,才说要玩什么行酒令,你可真会挑时候。”赵晏看她不顺眼已久,借着酒劲,也懒得跟她虚以委蛇,直截了当地戳破她的心思,“想与太子殿下独处又嫌我碍眼就直说,拖到这个时辰,是打算让殿下与你彻夜玩乐,耽误初一的大朝会吗?”   她……她居然都知道?那她为何还要喝酒?   明德郡主一惊,在宫人们面前下不来台,登时恼羞成怒,眼中蓄满了泪水。   见太子从头到尾未置一词,满脸看好戏的表情,她心底燃起一线希望,求助道:“殿下,我们好歹是自家人,许久不见,我只想与您叙叙旧,可落在太子妃娘娘眼里,竟成了居心叵测之徒。”   “郡主言重。”赵晏不等姜云琛开口,率先道,“我与殿下大婚之日你还来赴宴,这才过去一个月,怎么就成了‘许久’?至于居心叵测与否,郡主自己清楚就好。”   话音落下,她勾着姜云琛的胳膊,不由分说地走向前。   明德郡主一时情急,高声道:“殿下……表兄!”   姜云琛脚步一顿,安抚地拍了拍赵晏倏然收紧的手,不紧不慢道:“既是自家人,郡主就不要欺负你表嫂了,时候不早,孤与太子妃先行一步,郡主玩得尽兴。”   说罢,与赵晏扬长而去。   挺好的。   皇亲国戚奇葩众多,明德郡主乃个中翘楚,赵晏与她过招都不吃亏,收拾其他更是绰绰有余。   他认为赵晏已经无师自通,熟练掌握对付这些人的精髓与要领,一想到之后自己有了帮手,逢年过节都不必再孤军奋战,竟生出几分感动与欣慰。   明德郡主难以置信地呆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消失在转角,觉得太子实属耳聋眼瞎。   到底是谁在欺负谁?他堂堂一国储君,居然心甘情愿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明德郡主极力维持仪态,满腔怒火无处倾泻,把自己气得半死。   -   出了上林苑,赵晏朝翟车走去,姜云琛却一把揽过她的腰,不由分说将她抱上了他的车。   赵晏慢半拍回过神,抗议道:“你干什么?”   “你喝醉了,我不放心。”姜云琛捉住她挥舞的手,车驾开始辘辘前行。   “我没醉。”赵晏强调,“我故意找她的茬而已。你看不出来吗,她行酒令是假,借机与你共度春宵才是真。我告诉你,我走之后,你娶谁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是她,否则我就……”   她语塞了一下,姜云琛好整以暇地追问:“你就怎么?不走了吗?”   赵晏与他对视良久,得出结论:“你怎么比我喝的还多?”   “……”姜云琛见她露出真情实感的疑惑,逗弄心起,也顾不得计较,“赵晏,你不要走了吧,你留下,我就不会娶她了。”   赵晏想了想,认真道:“我留下,你就不娶她,反之,你必定会娶她了?”   姜云琛:“……”   这是什么非黑即白的逻辑?   赵晏深吸口气:“阿瑶说得对,你的眼光可真差。”   姜云琛:“……”   阿瑶什么时候说的?她们两个又在背后讲他什么坏话?   “不会吧,难道你真喜欢她,被我平白无故破坏了好事?”赵晏自言自语道,姜云琛无法再容忍自己名声败坏,正待解释,岂料她话锋一转,“但你想都别想。你自己说,和离之前你是我的,那你就不许勾三搭四、拈花惹草,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她郑重其事地宣誓主权,神色间没有半分含糊。   姜云琛乐不可支,配合道:“在下万万不敢,请太子妃娘娘高抬贵手,莫将在下逐出家门。”   “这还差不多。”赵晏满意地点点头,不一会儿,再度出声,“我直接说破她的如意算盘,是不是太不给她面子?但她活该,整日想些旁门左道,自己也不嫌丢人。”   姜云琛附和:“她不怀好意算计我,多谢太子妃娘娘出手相救。”   “可她是你的表妹,我落她脸面,你不会介意吗?”   “她算哪门子的‘家人’?论资排辈,你是我妻子,她连你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她受了这么大的气,你当心她之后传闲话,说你惧内。”   “赵娘子,你才发现我惧内吗?我一直都很怕你……怕你会离开我。”   “……”   酒意上涌,赵晏的思维有些涣散,话匣子打开便收拾不住,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   “我虽然三年没回京城,却还记得谁跟她关系亲密,那些人接二连三过来劝酒,她当我是傻子,不会起半点疑心吗?我什么时候跟她们这么熟了?但我不怕,我就要喝,她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最后全部被我放倒。今晚她赔了夫人又折兵,只能去和一群醉鬼行酒令了。”   姜云琛心想,这是喝了多少?   “她这个人也真是执着,你拒绝过她多少次,我都数不清了,她还一厢情愿地凑上来。”   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要能像她一样就好了?你扔我字条,我却压根不以为意,隔天就再写一张送给你?不可能,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是她,我要脸。”   ……他竟无言以对。   “三年前……子时已过,四年前吧,上巳节那日,我和阿瑶藏在假山后面,看到你拒绝明德郡主亲手绣的荷包,还出言维护我,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等了几天,在三月十二的时候给你……”   “我确实喜欢你。”姜云琛不想听见“十二”两个字,忙不迭打断她。   却不由自主地搜寻记忆中久远的片段。   她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吗?   “赵晏,你……”   “别打岔。”赵晏抬手捂住他的嘴,“你混蛋,听到没,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对我好。”   许是醉酒的缘故,她的话音里多了些许委屈,眼尾不觉染上红痕。   姜云琛握住她的手腕,缓慢却坚定地挪开,旋即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的错,我混蛋。”他闻到她发间的香气,轻声道,“你留下来,用余生罚我可好?”   “留下还怎么罚?”赵晏理直气壮,“我应当做一些让你印象深刻之事,待你永远忘不掉我,我再离开你,叫你一辈子念着我,永远活在后悔中。”   姜云琛:“……”   她究竟是醉了还是没有?   他下意识抱紧她:“我已经永远忘不掉你,也已经后悔了。”   “我不相信。”赵晏抬起头,“等过个三年五载,甚至一年半载,你娶了别人,跟她生了小孩,转头就会忘记我,除非——”   她思索让他印象深刻的方式,可惜脑子不听使唤,翻来覆去只想着……他可真好看。   他一袭盛装礼服,愈发不似凡间人,她倚在他怀中,看着咫尺之遥的精致面容,不禁抬手,像是作画般,轻轻地顺着轮廓游移。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眉梢眼角,摸了摸羽扇似的睫毛,沿高挺的鼻梁往下,停留在温软的唇上。   “赵晏。”姜云琛擒住她的手,“别胡闹。”   “你凶我?”赵晏睁大眼睛,姜云琛手一松,她又得寸进尺地触及他颈间。   美色当前,她可不想白白浪费。   以往只是看,如今上手碰,感觉大不相同。   肌肤的触感宛如细腻的白玉,温度却有些滚烫。   也不知数九寒天,他热个什么劲。虽说礼服厚重,但她却觉得刚刚好。   熟悉的熏香侵入嗅觉,是她早已习惯的味道,但不知为何,今晚格外好闻。   她忍不住仰起脸,轻轻吸气,企图分辨其中是否掺杂了陌生的香料。   少女的鼻尖陡然凑近,芳香与温热扑面而来,姜云琛如坐针毡,心中堪称喜忧参半。   佳人在怀,是平时做梦都不会有的待遇,但这佳人醉得不浅,若自己予以回应,她明早醒来想起一切,他恐怕永远都摘不掉“登徒子”的帽子了。   权宜之计是把她敲晕,他却舍不得动手。   好在马车及时停住,姜云琛如蒙大赦,哄劝道:“赵晏,下车回去睡觉了。”   赵晏充耳不闻,扒拉开他的手,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姜云琛深吸口气,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喜爱我的熏香,我送你一些就是,或者等你酒醒了,我保证一动不动,让你闻个够。现在已经太晚,你再不休息,早上要起不来了。”   说着,不甘示弱地去抓她的手。   酒精作用,赵晏的反应比平日慢了不少,被他三下五除二抓住,便再也挣脱不开。   “你打我?”她气冲冲地指控。   “……”姜云琛觉得自己实属千古奇冤。   但前车之鉴摆在那,他不敢松开,只得耐心与她讲道理:“我怎么会打你?我扶你下车,送你回承恩殿。”   赵晏看着这张线条优美、触感柔软的嘴一开一合,喋喋不休地说着恼人的话,心中烦不胜烦,奈何双手受困,只能任由他继续道:“让锦书给你准备一碗醒酒汤,你喝过之后睡一觉……”   话音终结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   姜云琛蓦然一怔,呼吸和心跳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赵晏终于不堪忍受,倾身堵住了他的嘴。   用她自己的。 第51章 “赵晏,我们也算‘白头……   霎时, 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   唯有她倏然拉近的面容,以及清甜中带着酒香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占据他的感官。   他肖想过无数次的娇嫩唇瓣, 不容抗拒地贴在他的嘴上, 将他未出口的言语悉数截断。   她在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姜云琛方寸大乱,下意识闭上眼睛, 仿佛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赵晏见车厢里终于恢复安静, 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心想,这张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招人喜欢的,又好看又软……   她对彼此相贴的触感非常满意,情不自禁地微微启唇,用舌尖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 稍纵即逝, 她却感觉到莫大的餍足,如同品尝了一道佳肴。   姜云琛的呼吸骤然变得紊乱, 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露出缺口。   少年的气息温暖而干净, 肆无忌惮地与她交缠,赵晏脑子里昏昏沉沉,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手上的禁锢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颈后, 轻柔却坚定地插/入发丝,本能地想要加深这份缱绻——   赵晏抬手在他肩上一推。   旋即趁着他尚未回过神来, 飞快地捂住他的嘴。   “认输投降吧。”她得意洋洋道,“你不能说话了。”   姜云琛:“……”   果然,她一点也不清醒。   他平复呼吸,举起手,又指了指车帘。   赵晏这才放开他, 转身下车。   陆平和锦书领着一众内侍宫人等候许久,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正纳闷,车帘一挑,太子妃率先露面,鬓发和衣裙皆有些散乱,妆容虽大致完好,唇上的胭脂却花了。   众人料想她是醉酒小憩,醒来后喝了些水,便不以为奇,上前扶她。   赵晏被冷风一激,酒意飞快蔓延,只觉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地栽向地面。   锦书与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来接,然而却有人先一步勾住她的腰,将她捞入怀中。   姜云琛横抱着她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东宫,去往承恩殿。   赵晏只觉身子一轻,周围的景物开始后退。   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没有动,是有人替她在走,便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咫尺之遥的热源。   视线有些朦胧,远处的琉璃瓦与宫墙模糊不清,宫灯化作明亮的光晕,似黑夜中的点点星火。   她收回目光,专注地欣赏眼前的美色,手也没闲着,乐此不疲地触及他的面颊。   姜云琛呼出一口白气,压低声音威胁道:“赵晏,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地上。”   赵晏丝毫不以为惧,还耀武扬威地捏了捏他的鼻子:“你敢扔我,我就去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   姜云琛:“……”   还有没有天理了?   只得忍气吞声,任由她对他动手动脚,抱着她走过庭院、回廊,踏上承恩殿前的玉阶。   她的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脑袋靠在他肩膀,忽然抬眸,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诶,你头发白了。”   说着,伸手去拂他头发上的落雪。   “你不瞧瞧你自己。”姜云琛垂眸看她,望见她发丝与睫毛上的雪以及晶亮的眼睛,心念一动,半是揶揄半是认真道,“赵晏,我们也算‘白头偕老’了。”   “谁跟你白头偕老?”赵晏拒绝,“我说要做件让你忘不掉我的事,然后离开你,我绝不食言。”   姜云琛决定保持沉默,不跟醉鬼理论是非。   心里却一片柔软,仿佛走进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   回到承恩殿,赵晏被宫人们扶去沐浴更衣。   姜云琛在桌边坐下,见陆平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陆平拿来镜子,放在他面前。   镜中人眉目疏朗,由于没喝多少酒,眼神仍然清明,唇上却染着一抹嫣红,为这张姿容出众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妖冶。   “……”姜云琛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用帕子拭去。   陆平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尽早歇息吧,白天可有的忙。”   他想到两人方才在车里耽搁的工夫,视线不觉飘向太子的腰带。   这么一点路程,太子妃还醉着酒,而且……也太快了吧……   姜云琛正神游天外,完全没注意到陆公公忧国忧民的眼神,认真思考着一会儿要不要再唠叨几句,换得一亲芳泽的机会。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松开她的手了。   “殿下。”陆平再度出声,请示道,“今晚您回显德殿吗?”   “我为何要回去?”姜云琛莫名其妙,“太子妃喝醉酒,我理应留下来照顾她。”   陆平:“……”   您留在这,太子妃才比较危险吧?   姜云琛摆摆手:“别啰嗦了,不然就送你去掖庭宫。”   陆平委屈巴巴地退到一旁。   前段时间还重重有赏,转眼就要掖庭宫伺候,太子可真是善变。   -   不多时,赵晏洗漱完毕,走进内殿,穿着寝衣爬上床榻。   锦书端来醒酒汤,她一闻,便嫌弃地推开:“好酸,我不喝。”   “娘娘……”   “是不是姜云琛让你给我喝的?你别听他,我没醉,我清醒得很。”赵晏振振有词,“醉鬼能说话吗?能走路、能沐浴吗?我看他才是喝多了,喋喋不休一路,吵得我头昏脑涨。”   顿了顿:“他走了吗?”   “没有。”锦书答道,“殿下去洗漱更衣,说是今晚要留宿承恩殿。”   赵晏深呼吸:“这混账,难不成还想继续跟我吵吵嚷嚷?”   其余宫人听她直呼太子名讳,又出言不逊,纷纷倒吸口凉气,登时噤若寒蝉。   赵晏浑然不觉,吩咐道:“锦书,帮我拿些话本。”   锦书一愣,轻声劝道:“这么晚了,娘娘还是早些休息……”   “快去。”赵晏不由分说打断,倚着靠枕揉了揉额角,“别让我自己动手。”   锦书连忙应下,心里却倍感蹊跷。   小娘子酒量颇好,酒品也不差,难得喝醉的时候,都是倒头就睡,从未像今晚这么……活跃。   很快,她抱了一摞书籍返回。   赵晏示意她退出去,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   姜云琛收拾妥当,进入内殿时,以为赵晏已经喝过醒酒汤睡下,却不料里面灯火通明,她坐在床头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书,被子都没有盖。   大晚上的,她这是什么闲情逸致?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近,趁她不备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谈情说爱的话本子。   “还给我!”赵晏伸长了手,扑腾着去抢书。   姜云琛把话本举过头顶:“你醉成这样,能看得清吗?”   赵晏确实看不清,书上的字迹忽大忽小,她只能勉强辨认,还翻过就忘。   但她不能容忍姜云琛在她眼皮子底下抢她东西。   她一跃而起,站在床榻上,顿时比姜云琛高出几分。   他却后退半步,书衣从她指尖擦过。   赵晏气不打一处来,纵身扑向他,谁知没看到铺散在床沿的衾被,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地面摔去。   姜云琛连忙丢开话本,用手臂接住她,却不料她使足了劲,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一并带倒。   好在地毯柔软,谁都没有受伤,他把她护在胸前,以肩背着地的方式卸去了力道。   隔着薄薄的寝衣,少女柔软的身躯毫不客气地落在了他身上。   姜云琛护在她脑后和腰间的手瞬间僵住。   他并不是第一次抱她,但以往都穿戴整齐,不像现在,他紧紧地拥着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体温和玲珑妙曼的曲线。   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再度加快,一时间,他放开也不是,维持不动也不是,只盼着她自行起身。   赵晏醉意未消,没看到话本飞出去,还以为被他压在背后,索性探手去摸索。   他脊背紧贴着地毯,仅剩腰下有些空隙,她见缝插针,双手一并深入其中。   这个动作让她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胸前柔软愈发紧贴,觉察到他的轻微挣扎,干脆屈膝压住他的腿,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许动!别以为我喝了酒就打不过你,我喝得再多,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还敢抢我书,你知道我为何看话本吗?我要学一招让你永远记住我方法,再弃你而去!”   话本里多得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她只要颠倒过来,定能让他尝尝那种悲伤欲绝的滋味。   姜云琛面红耳赤,也顾不得礼让醉鬼,三两下擒住她的胳膊:“赵娘子,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已经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你,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赵晏却不买账:“那谁知道你是不是专门拣漂亮话骗我,少废话,赶紧把我的书交出来!”   说着,极尽所能地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她毕竟喝了酒,多少有些使不上力,只得徒劳地扭动。   姜云琛吸取教训,坚决不撒手,但很快,他发现这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赵晏,你回头看看,你的书不在我这儿!”他恨不得扳着她的脑袋让她瞧见掉落在脚踏边的话本,又怕松手之后她胡作非为,便试图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再跟她好好理论。   赵晏不信:“我明明看见你拿了,怎会不在你这?你就是想骗我走,然后把我的书藏起来!”   姜云琛百口莫辩:“我藏你的书做什么?”   “你怕我学到办法,用于对付你啊。”赵晏理直气壮,手上动弹不得,两条腿却不肯善罢甘休。   姜云琛觉得这样迟早会闹出事来,犹豫再三,只能狠狠心把她敲晕了。   “赵娘子,”他好言相劝,“你再不起来,别怪我……”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赵晏故技重施,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又是用她自己的。 第52章 但至少此刻,她是他的。……   重蹈覆辙, 姜云琛的心情很是一言难尽。   若赵晏神思清醒,或者换个姿势,他都会觉得这是件从天而降的美事, 可惜他必须维持理智, 提醒自己万不可趁人之危,却又身不由己地沉沦在她的无声引诱中。   沐浴过后的清新香气沁人心脾, 少年与少女的身躯紧密相贴, 长发如绸缎般铺散在地毯上,不分彼此地交缠。   赵晏见这张嘴终于哑火,满足于耳根清净,惩罚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适才起身抽离。   姜云琛只觉一阵细微的电流窜过, 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回过神,已经不由自主地揽着赵晏的腰, 顺势与她调换视角, 将她仰面放在了地毯上。   她的眼神迷离,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妩媚,唇瓣嫣红, 比盛放的牡丹还要诱人。   寝衣宽松, 方才的扭打让两人的衣襟都有些凌乱,姜云琛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不敢往别处乱瞟,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呼吸却有些急促,心跳如擂,几乎要破膛而出。   赵晏一时松懈被他得手,忍不住抗议:“你已经输给我了, 怎么能玩偷袭?”   “赵娘子。”姜云琛指腹点在她唇上,“我教你一个方法,保准可以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赵晏顿时来了兴致,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期待。   “事先说好,你听过之后不许打我。”姜云琛俯身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赵晏蓦然睁大眼睛,认真思索半晌:“有道理,这是个好办法。”   姜云琛已经做好挨揍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出乎意料。   他一时语塞,就听她自顾自道:“话本里也有这么写的,只要我把你睡了,我就是第一个睡过你的人,以后不管你和谁睡,都会想起我。”   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是郎君、你是娘子就好了,按照话本里的说法,春风一度之后,你会生个长得像我的孩子,每次看见他,就能想到我,才真是一辈子念念不忘。”   姜云琛:“……”   她到底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无奈又好笑道:“你生个长得像你的孩子给我,不也一样吗?”   赵晏摇摇头:“我半个月后便要离开你,哪有时间生孩子?再说了,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凭什么送给你?等你娶了别人,被你们联合起来欺负吗?”   姜云琛:“……”   竟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反驳。   心中灼热却渐渐冷下来,赵晏的言行过于反常,足以表明她醉得不轻。   都说酒后吐真言,那么在她潜意识里,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他身边吗?   他直起身,横抱着她走向床榻。   赵晏没有挣扎,喃喃自语道:“真要睡啊?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睡了你,也不算吃亏。但大婚之前女官教的那些我都没有仔细听,你轻一些,不要弄疼我,否则我就不跟你睡了。”   “……”   现在轮到姜云琛想堵住她的嘴了。   他将她放在榻上,扯过衾被给她盖好,突然觉得胸前一凉——   赵晏不知何时探手到他身侧,解开了他寝衣的系带。   “哎呀。”她面颊绯红,视线却不停地在他胸口和腰腹打转,“你身上也挺好看,一点也不比你的脸差,我在军营里见过许多袒胸露背的人,都不及你养眼。”   姜云琛顾不得“走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后半句:“你见过什么?许多……袒胸露背的人?”   “你在军中的时候没见过吗?”赵晏反问,“不穿上衣而已,有何稀奇?又不是脱裤子。”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系带上,流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姜云琛连忙后退半步,以免裤子也遭她毒手。   赵晏坐直身子,疑惑道:“你不是要和我睡吗,跑什么?”   旋即,她明白过来:“莫非你觉得被我看了不公平?”   “没想到,你这人还挺小心眼。”她慷慨大方地一解衣服,“无妨,我也给你看回来便是。”   姜云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眼转身,深呼吸,手忙脚乱地敛起自己的衣襟:“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徒留赵晏莫名其妙地坐在榻上,低头看了看自己,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这么吓人吗?   -   锦书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娘子神色困惑地坐在床榻,衣衫半敞,形状优美的锁骨和胸前饱满的轮廓若隐若现,再往下,是平坦紧实的腹部,线条流畅宛如白玉雕刻。   她平日伺候小娘子沐浴,对她的身体并不陌生,却依旧看得脸红,三两步上前,替她系好衣服。   “怎么是你?”赵晏奇怪不已,“姜云琛去了何处?”   “殿下稍后就来。”锦书道,“娘娘先歇一会儿,奴婢在这陪您。”   太子方才匆匆而出,说太子妃醉得厉害,他搞不定,让她去哄人睡觉。   锦书觉着小娘子做不出撒酒疯的事,心下纳闷,依言走入内殿,孰料却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她瞠目结舌,却也不敢多问,扶着赵晏躺好,给她盖上被子。   “锦书。”赵晏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低声道,“姜云琛答应与我睡,可我解了他和自己的衣服,他又临阵脱逃,我觉得他那个什么……不行。”   锦书从未见过她如此直白的一面,羞得满脸通红,宽慰道:“天色已晚,殿下许是怕明早误事。”   她心知肚明,小娘子打定主意想和离,始终未曾与太子圆房,她醉成这般,稀里糊涂地失了身,醒来保不准会后悔。   太子在意她,不愿她受半分委屈。   但这话无法明说,否则小娘子又要争辩自己没喝醉,不知得折腾到何时了。   赵晏本想等姜云琛回来,问他是不是不行,却难敌酒意与困倦的侵袭,眼皮开始打架。   许久,锦书确认她已睡着,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   -   姜云琛接到回禀,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赵晏一动不动,气息平稳绵长,显然已经睡熟。   他熄灭灯烛,在她身边躺下。   喧嚣的心绪归于寂静,只剩下莫可名状的失落。   赵晏“盛情相邀”,他就算顺水推舟要了她,以她的脾性,也不会因此寻死觅活。   可她毕竟不是在头脑清晰的情况下做出决定,他不想趁火打劫,让她有一分一毫的遗憾。   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恢复如初,他珍惜还来不及,又怎会再次亲手把她推开?   她的心不在他这,他即使得到她的身子,也不能阻止她远走高飞。   黑暗中,他看向她恬静的睡颜,半晌,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   少女无知无觉,安然依偎在他胸口,他如同揣着一件稀世珍宝,合上了眼睛。   虽说上元节将近,但至少此刻,她是他的。   -   元月初一,天未亮,赵晏便被锦书唤醒。   她歇了几个时辰,酒意烟消云散,只还有些困乏,很想倒头回去睡个昏天黑地。   但今日是重要节庆,她要赶在大朝会之前与姜云琛一同去拜见帝后,万不可赖床,只得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被锦书扶去梳妆打扮。   洗漱过后,她闭着眼睛,任由宫人们涂涂抹抹,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一些片段。   离开上林苑的时候遇到明德郡主,她还都有印象,记得自己把明德郡主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姜云琛拉偏架,让明德郡主不要欺负她。   不禁一笑,也不知明德郡主想什么,居然指望姜云琛会帮她说话。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不拱火添柴就算给她面子了。   再之后,记忆就有些模糊,她好像上了姜云琛的车……   支离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闪现而过,她突然睁开眼睛。   锦书吓了一跳,差点把螺子黛画到她脑门上,忙问道:“娘娘,怎么了?”   “没事。”赵晏深吸口气,心里却直打鼓。   如果她没记错,她好像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方式……堵住了姜云琛的嘴。   宫人将胭脂点在她的唇上。   她莫名想起那瞬间柔软而炙热的触感,脸颊温度水涨船高。   不行,她绝不能认账,装作忘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最明智的选择。   若不然,姜云琛定会笑话她一辈子,整日说他是登徒子,自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下车之后的事完全不记得了。   应该是睡着了吧,她以前喝醉酒,都是二话不说就去睡觉,省心的很。   不多时,她收拾停当,穿戴好礼服与花钗,朝门外走去。   早膳是来不及用了,但昨晚宴席丰盛,她也不觉得饿。   踏出内殿之前,她示意其余宫人先走,把锦书留在后面,放轻声音问道:“锦书,我昨晚回来之后,是直接睡着了吧?”   锦书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赵晏心中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没关系,你说实话,我承受得住。”   锦书定了定神,如实道:“娘娘被太子殿下抱回承恩殿,沐浴更衣过后不肯睡觉,非要看话本。奴婢为您搬来话本就告退了,没多久,太子殿下说您醉得严重,他应付不来,令奴婢进去照看……”   赵晏:“……”   她应该不至于撒酒疯,把承恩殿砸了个稀烂吧?   可举目四望,所有花盆摆件一应俱全,不像是被醉鬼摧残过的样子。   锦书鼓起勇气,声如蚊呐道:“奴婢看到您的时候,您衣衫不整……也没有脱得一干二净,裤子还在,只是衣服解开了些,还说……说……”   “说什么?”赵晏追问,“他趁我意识不清的时候,那个……跟我睡了?”   锦书摇头,凑到她耳边,把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相告。   赵晏:“……”   还不如姜云琛趁人之危和她睡了呢!   看这样子,是她先提出,并且上手脱了他和自己的衣服?   他不会以为她疯了,才吓得跑出去,把锦书换进来吧?   一瞬间,她恨不得现场挖个地洞,钻进里面永远不要见人。   锦书同情地望着她:“娘娘,不妨就假装断片……”   “什么假装?”赵晏一本正经道,“我昨晚醉得不省人事,回来之后有发生什么吗?”   锦书立刻会意:“奴婢进来的时候,娘娘睡得正香,什么都没发生。”   这还差不多。赵晏略一点头,淡定地走出内殿。   -   姜云琛醒得早,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桌边等候。   赵晏露面的刹那,他心头无端有些紧张,既希望她忘记昨晚的一切,又隐约期待她能够记住。   这种矛盾的情绪在对上她平静似水的眼眸时荡然无存。   她对他微微一笑,直接朝门外走去。   他如释重负,却觉出几分莫可名状的惋惜。   果然,她只有在彻底失控的时候,才会主动与他亲近。   他沉默着追上她的步伐,忽然,一只指节纤长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臂弯。   赵晏目不斜视,拾阶而下,声音却清晰地传至他耳中:“昨晚多谢你在明德郡主面前替我说话。”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姜云琛笑了笑,心情随之变得轻快,顺势攥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闪,只略微一顿,旋即自然而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   初一面圣是大事,因着礼节,两人不能再同乘一车。   赵晏登上翟车,故作镇定的模样消失殆尽,冷不丁在镜中看到自己慌乱失措的眼神,不由怔忪。   自己做的事,断无理由找姜云琛算账,何况他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并没有趁机占她便宜。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酒后失态,投怀送抱不说,还差点夺了他的清白,她竟没有感到任何屈辱或反感,而是忍不住地回忆,试图想起一些细枝末节。   她究竟干了什么,才会发展到邀请他共度春宵的地步?   而且……锦书说她自称扒了他的衣服,可她却全然记不得当时看到的画面。   他脸这么好看,身上应当也不错。   可惜了。   ……等等。   她在想什么?   赵晏推开镜子,以免再看到神色狼狈的自己。   陌生的感觉令她无所适从,她对他美色的觊觎,已经从容貌扩展到其他地方了吗……   她抬手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止住疯狂的心跳,但一想到自己宽衣解带,也被他看了个清楚,登时摊开掌心,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   都怪这只手,还有她自己的嘴!   今晚宴会,她无论如何不能再饮酒了。   -   两人来到紫宸殿,拜见过帝后,姜云琛随皇帝去出席大朝会,赵晏跟着皇后来到凤仪殿。   今日群臣觐见、万国来朝,晚间还要设宴款待众位官员及番邦使节,皇后传来女官,与赵晏最后核对了一遍各项事宜的细节,终于放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   “和离之后的事,你无需操心,陛下和本宫会替你打点。”皇后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你到阿瑶的庄子里住一段时间,待到陛下安顿好燕国公府,再送你回去。”   赵晏心下感动:“谢娘娘好意,但臣女愧对祖父和父亲的期望,无颜归家,如若将来离开东宫,只想远赴边关,为陛下守土安疆。”   皇后听到“如若”二字,抬眸看她,见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觉惊讶。   表面却未显露,只叹息道:“晏晏,本宫年轻的时候,做梦都想有个你这样的女儿,生下阿瑶后,也曾经动过让她学功夫的念头,可她一哭,本宫就狠不下心,最后把她养成了娇惯的性子。”   赵晏思及姜云琛所言,不觉笑道:“阿瑶是娘娘望眼欲穿等来的女儿,不忍她受苦,实属情理之中。臣女倒是觉得她性情颇好,再者,娘娘如不介意,臣女愿意像亲生女儿一般侍奉您。”   “本宫自然求之不得。”皇后话虽如此,却面露惋惜,“可惜我儿不争气,无法把你留下。”   她握住赵晏的手,歉然道:“晏晏,这段时日,本宫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也有错。身为女子,本该体谅你的心情,却念及四年前,你对我儿心存好感,以为你会愿意嫁给他。”   赵晏一怔。   她竟表现得如此明显,以至于皇后都看出来了吗?   “娘娘不必自责。”她顿了顿,轻声道,“陛下与家父拿定主意的事,您也不好阻止。何况四年前,臣女确是喜欢殿下……应当是吧,说来不怕您取笑,臣女现在也拿捏不准什么才是‘喜欢’了”   她迎上皇后的眼眸,诚恳道:“娘娘,臣女斗胆一问,男女之间,究竟何为喜欢?”   皇后莞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话音温和道:“最初的好感,或许只是看到、甚至想到对方就很开心,恨不得日日相见,每天都能待在彼此身旁。”   赵晏没有否认。   《凤求凰》里的那句话,便是她彼时心境的最佳写照。   “若是再进一步,会掺杂一种名为‘欲念’的东西。”皇后落落大方,并不遮掩,“简言之,你的身体不会排斥他,反而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   赵晏却面上发热,用那只空闲的手端起茶杯,借助喝水平复心神。   皇后仿佛没有觉察到她的异常,仍在说道:“尤其是下意识的行为,比如喝醉了酒……”   赵晏猝不及防,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53章 “‘欲念’并不仅限于床……   皇后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 正出神,被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不由一惊:“晏晏?”   赵晏慌忙用锦帕掩住嘴,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泪眼汪汪道:“臣女失礼。”   “无妨。”皇后收回为她拍抚后背的手,关切道, “有何问题吗?”   赵晏摇了摇头, 稍事犹豫:“臣女认为,那些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之人,贪恋妓子美貌,也是一种‘欲念’,但却算不得‘喜欢’。”   说罢, 顿时觉得不大对劲。   她分辨不清自己是被姜云琛的皮囊所惑, 还是真正心悦于他,如此类比, 岂不是成了……   好在皇后没有深究, 只微微一笑:“‘欲念’并不仅限于床笫之事,亲吻、拥抱、甚至互相依偎,都可归结其中, 且是由‘喜欢’的情绪催生, 仅属于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赵晏陷入沉默,暗自思忖, 她屡次容忍姜云琛“动手动脚”,还在喝醉之后对他做出一言难尽的事,原来是因为她打心底里不讨厌与他亲近吗?   可是,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片段自记忆深处纷至杳来,在望云楼, 他抱着她一跃而下,在猎场,她落入他的怀中,在承恩殿,他宁愿挨她盛怒之下的一击也不肯放开,在燕国公府,她遭到父亲诘问时,他以庇护的姿态将她揽在胸前,还有在招提寺大雪纷飞的寒冷夜晚,他像一团火苗般温暖了她的梦境。   又或者,是四年前的上元节,他穿过拥挤人潮,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   这些都与他的容貌无关。   却固执而长久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晏晏。”皇后轻声唤回她的神思,“你在宫中长大,按说见过不少姿容出众的郎君,为何唯独对太子心生好感?据本宫所知,本宫的兄长曾经有意与令尊结为亲家,本宫的侄儿样貌也算出挑,但你每次见到他,除去互相见礼,都说不得三五句话。”   “颜公子才貌双全,只是与臣女脾性不投。”赵晏诚实道,“而且在臣女看来,太子殿下姿容卓绝,无人能出其右。”   “你实属抬举他了,被他听到,不知会得意成什么样。”皇后笑了笑,“其实你那位朋友虞将军长相也不错,阿瑶眼光颇高,都对他格外欣赏,论性情,他应当与你非常合得来。”   “可臣女确实只把他当做朋友。”赵晏神色坦然,内心却有些疑惑,阿瑶何时跟虞朔这么熟了?   皇后没给她提问的机会,又道:“如若你并非阿瑶的伴读,仅是逢年过节随父母入宫,与我儿有了一面之缘,你会因此相中他的外表,进而喜欢他吗?”   赵晏认真想了想:“臣女依旧会觉得殿下是自己有生之年见过最好看的人,但不大可能产生其他念头。毕竟殿下对小娘子们的态度有目共睹,臣女何必做不切实际的梦?”   “这便是了。”皇后得出结论,“他于你而言,已经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或许你会想,他恰巧生着一张你中意的脸,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出现在你身边,你才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他,但人与人的缘分本就是种玄妙的东西,一念之差,即可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假设只能存在于想象,事实是今生今世、此时此刻,你们的命运走到了这一步。”   赵晏一怔,就听她接着道:“晏晏,本宫与你说这些,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答疑解惑,而非强迫你留下。你若决定离开,本宫定会尊重你的选择,你我今日所谈,本宫绝不向太子透露半句。”   “娘娘好心,臣女从未质疑。”赵晏由衷道,“娘娘所言,令臣女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皇后眉眼含笑:“你这孩子,惯会哄人开心。”   这时,宫人进来通报:“娘娘,含章公主到了。”   姜云瑶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早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起来。   进门落座,她端了一路的仪态终于无以为继,软绵绵地靠在皇后肩上,兀自庆幸道:“还好我只是个公主,无需像阿兄和晏晏一样,天没亮就要去面圣。”   皇后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你的酒量简直是随了我。”   姜云瑶眼睛都睁不开,喃喃自语道:“我可真羡慕晏晏千杯不倒,昨晚她不知替我挡了多少酒,现在坐在这儿,却一点也不见醉态。”   赵晏:“……”   阿瑶要是知道她昨晚的“丰功伟绩”,恐怕会被吓得立刻清醒过来。   她想到什么:“阿瑶,近些天你有见过虞将军吗?”   姜云瑶点点头,仍然闭着眼睛:“你放心,他好得很。”   赵晏与皇后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按说虞朔在禁军中任职,并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姜云瑶与他碰面,必定是在其他地方。可含章公主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走一步绝不走两步,去过最远的距离就是东宫,怎会如此反常?   姜云瑶觉察到安静,好笑道:“阿娘,晏晏,你们该不会以为我瞧上人家了吧?实不相瞒,他的确甚得我心,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的世家公子,我已经去请求阿爹,把他讨来给我做驸马了。可他天纵英才,将来必成大事,我又岂能因一时兴起而毁人前程?”   驸马不得居高位,是历朝历代默认的规矩,即使父亲宠爱她,又信任虞朔的人品,愿意为他们破例,可某些事情一旦开了先河,就会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说后世,仅高皇帝和先帝名下为数众多的长公主们,见状难免会产生微词。   “别担心,我没有与他说过,因为我不屑做强人所难之事。”她语调轻松,浑不在意的模样,“以我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何至于执着一人,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闻言,皇后和赵晏同时松了口气。   姜云瑶有个难得的优点,就是凡事都很想得开,绝不强求。   她生长在锦绣丛中,一身傲骨不允许她对任何人或事死缠烂打,而且,她总能得到更好的。   说完没多久,她就依偎在皇后身畔沉沉睡去。   皇后轻手轻脚地让她枕在自己膝上,示意女官取来几本书,与赵晏各自消闲。   屋外寒冬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袅袅茶香四溢,周遭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这是赵晏儿时最熟悉的场景,光阴荏苒,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   与此同时,含元殿。   宗室与官员们朝拜过后,各国使臣依次觐见。   姜云琛从小到大见惯了这副场面,早就不以为奇,只觉得近年来称臣纳贡的属国数量日增,每次招待他们,都要花费不少银钱,着实浪费。   他不是贪图享乐之人,对使臣们献上的奇珍异宝兴致缺缺,但他知道,殿外候着的那些便宜亲戚们已经两眼放光,迫不及待想分一杯羹。   尤其是来自西域的美貌胡姬,皇帝和太子不会多看一眼,都会被送到他们府上。   他坐在皇帝下首,目光掠过跪在殿中毕恭毕敬的使臣和衣着鲜艳、花枝招展的舞姬,忽然想到赵晏行刺乌勒的时候,便是作此打扮。   昨晚情形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彼时他心慌意乱,飞快地避开了近在咫尺的春光,现在虽说不上后悔,但却不受控制地想,赵晏的身材当是极好的,穿着这身衣服,不知会比她们漂亮多少倍。   使臣退下,接着进来的竟是有几分眼熟。   他收敛思绪,回想礼官通报的名字,才记起为首那位叫做尤鄯的,正是乌勒的孙子。   西域联军溃败后,乌勒诸子被押送至京城,或处死或圈禁,只剩下这个孙子,被扶为首领,率领残部向大周俯首称臣。   当时有人建议赶尽杀绝,他与众位将官、以及安西都护府的官员们商议,留了此人一命。   西域诸国林立、各族混杂,语言习俗皆不通,若收归版图,管理起来并非易事,洛阳鞭长莫及,却还要支出不菲的赋税和大量人力,去开辟那些寸草不生的蛮荒之所。   倒不如分而治之,重新委任各国首领,令安西都护府镇守边境之余,在属国之间周旋分化,让他们永远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就这一年多的情况来看,此计倒是颇有成效。   “陛下,臣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向您进献忠诚。”尤鄯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虽然言辞被手下译者打磨过,发音却仍不敢恭维,“但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予以恩准。”   皇帝没有发话,略一颔首,示意他说来听听。   尤鄯余光看到随行幕僚的提醒,开口道:“臣仰慕中原文化已久,想要迎娶一位来自天/朝上国的妻子,不知您可愿将掌上明珠嫁与臣,臣定会待公主如至宝。”   此言一出,含元殿内鸦雀无声。   人尽皆知皇帝名下仅有两位公主,华阳公主年仅十一,他指的毫无疑问是适龄的含章公主。   姜云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区区一个番邦首领,竟敢大言不惭地要求公主下嫁。   寂静之中,皇帝淡淡地扫过桌案上的礼单,不紧不慢道:“贡品丰厚,足以见得阁下的诚意,但公主既为朕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千金不换。”   尤鄯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气馁,转而请求道:“是臣僭越,不该奢想尊贵的天家公主。陛下如若愿意将一名宗室郡主嫁给臣为妻室,臣也会感激不尽。”   原来公主只是幌子,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众人不再惊讶,尤鄯在西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求娶郡主并不为过。   但细细数来,与含章公主年龄相近、尚未婚配的郡主,似乎只有宋国公府的明德郡主了。   据说明德郡主一心想当太子妃,被皇帝婉拒了数次,直到燕国公府的赵六娘嫁入东宫,她才有所消停,这次……皇帝会一了百了,索性将她嫁去西域吗?   众人各怀心思,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回答。   “无论公主郡主,皆是父母生养、尊长疼爱,朕推己及人,着实不忍别家女儿远离故乡,承受骨肉分离之苦。阁下若能凭本事讨得某位小娘子欢心,她甘愿随你去往西域,朕可为你二人赐婚,否则,朕也无法替你做主。”皇帝话音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是不容抗拒,“阁下仰慕中原文化,不妨在洛阳多住一段时日,鸿胪寺会负责安排阁下的学习,保准让阁下满意。”   尤鄯面色尴尬,除了磕头谢恩,也别无选择。   -   晚宴时,番邦首领求娶公主、郡主,被皇帝婉拒的消息已经传开。   “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姜云瑶叹息道,“本朝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更何况,他作为大周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肖想宗室女儿下嫁?”   “阿瑶,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还不允许人家做梦吗?”赵晏打趣道,心中颇钦佩皇帝的作为。虽然她看不惯明德郡主,但也不愿见到她背井离乡,余生都留在西域不毛之地。   和亲这种行为,国弱时是屈辱,国强时则是恩典,但不管收效如何,功绩都算在了男人头上,被迫受苦受难、牺牲自己的女子却无人问津。   “今晚我可不喝酒了。”姜云瑶岔开话题,悄声道,“晏晏,等下我装醉,拉着你不放手,你借口送我去歇息,我们到别处坐坐,免得还要跟他们推杯换盏。”   “好,全靠你了。”赵晏欣然答应,姜云瑶的演技,她必然信得过。   -   另一边。   临川王接过宫人呈上的酒樽,悄无声息地打开掌心里的字条。   ——确认无误,刺客与赵六娘乃同一人。   他早有心理准备,并未感到惊讶,却不觉眯了眯眼睛。   当年,他百般筹谋,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竟被个小娘子坏了好事。   但无妨,只要他成就大业,赵六娘还不是得乖乖落在他手中?   届时,他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才能泄心头之恨。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找到嘉宁长公主的身影。   突然想起,她的孙女明德郡主还有个做太子妃的梦。   临川王暗自冷笑,明德郡主心比天高,连他的孙子都看不上,非要嫁给太子,那不妨就成全她,到时候他发发善心,送她和姜云琛那小子共赴黄泉。   至于妹妹嘉宁长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如一并除去,省得夜长梦多。   世间从来没有永远的盟友,唯有权力不会背叛他。   嘉宁长公主觉察到他的目光,持着酒杯,眉目带笑,款款向他走来。   两人视线相触,微微点头。   是时候该动手了。   今晚这场好戏。 第54章 亲都亲了。   夜色已深, 上林苑内却是灯火辉煌。   宫人手捧美酒佳肴,在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间穿行,精妙绝伦的乐律腾空而起, 悠扬回荡至宴席的每个角落, 宾客们把酒言欢,兴之所至, 相携起身载歌载舞。   姜云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众人。   官员们懂分寸, 害怕御史弹劾,鲜少有出格举动,至于皇亲国戚们,一如既往地令人糟心。   嘉宁长公主自称不胜酒力,已打道回府, 临川王也醉醺醺地下去歇息, 其余宗室大多却还留在此处,毕竟宫里难得设宴, 这群草包怎会放过吃喝玩乐、放浪形骸的大好时机?   相较而言, 不少初次进京的番邦使臣举止拘谨,看起来都比他们循规蹈矩得多。   他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尤鄯。此人求亲被拒,倒是没再作妖, 安分守己地坐在位置上大快朵颐。   还算识相。他正待移开目光, 忽然瞥见尤鄯的下属趁其不备,将不知什么东西撒入酒杯中。   有意思。   他不由多看了那人一眼, 许是错觉,竟无端感到些许似曾相识。   可能是在西州接受尤鄯归降的时候见过。他没有细究,招来陆平,低声吩咐了几句。   陆平悄然离开。   旋即,他望向身旁的赵晏。   她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放下时,里面的液体几乎没有变化。   姜云琛奇道:“你想喝就喝,不想就罢,这又是做什么?”   赵晏面不改色:“上好的龙膏酒,错过岂非可惜?但为免醉后再给你添麻烦,我须得克制些。”   姜云琛啼笑皆非,故作不解道:“你给我添什么麻烦了?”   “锦书告诉我,昨晚下车之后,我是被你抱回去的。”赵晏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她表面镇定自若,耳尖却有绯红弥漫开来,姜云琛看在眼里,并未戳穿,只不以为意道:“这哪里算麻烦,你又不重,别说回承恩殿,我即使把你从上林苑抱到东宫,也易如反掌。”   “我放着好好的车不坐,让你抱我回去,我吃饱了撑的?”赵晏嘴上不留情,但却因为心虚气短,显得更像是在嗔怪。   她自己也意识到语气不对,转过头不再看他如星辉洒落的眼眸,端起酒轻轻沾了一口。   皇后说的那些话似是醍醐灌顶,冲散了她长久以来的迷茫与困惑,她回想昨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提醒她,原来她真的喜欢他。   并非被他的美色/诱惑,也不同于年少之际的一时冲动,而是眼前的这一刻,她心里有他。   姜云琛见此情形,便知她没有忘干净,至少对车里发生的事还存着印象,否则,她绝不会仅因被他抱了就羞成这般。   尽管她坚决不认,但却不影响他的心情变得很好,看场中那些群魔乱舞的醉鬼们都顺眼了许多。   回过神,他拿起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赵晏愣了愣,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他。   虽然两人每天在承恩殿用膳时,都会礼尚往来地争抢食物,但皆是用干净的勺筷分到自己碗里,从未把吃剩或喝剩的东西丢给对方。   她莫名其妙:“你为何抢我的酒?这……”   本想提醒他自己碰过,可一想到昨晚,又面红耳赤地止住。   亲都亲了,再计较这些,难免有故作姿态之嫌。   等等,不对。   她不是应该装作一无所知吗?怎么反而不打自招了?   赵晏懊丧地叹出口气,只恨没法让姜云瑶分一半演技给她。   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她不主动提起,姜云琛也不能逼着她承认。   姜云琛看在眼中,一本正经道:“见你如此关心我,不忍我受累,我心里高兴,只想畅饮一番。”   赵晏没好气:“那你怎么不喝自己的?”   “我的不是酒。”姜云琛将酒杯推给她,“不信你尝尝看。”   赵晏面露迟疑,最终难敌好奇心,端起来喝了一口。   下一瞬,她睁大眼睛:“你也太狡猾了吧,居然用水蒙混过关!”   亏她还以为他酒量过人、千杯不倒,原来他压根就没喝。   “你小点声。”姜云琛理直气壮,“每次宴会都有那么多人跟我敬酒,我若来者不拒,岂不是得横着离开?”   说话间,看到她面前的空杯被锦书斟满,顿时在她之前出手,再度替她饮尽:“但有些时候,喝点真正的酒也不错。赵娘子,你的酒杯是不是与我的不一样,我觉着你杯里的酒格外甘醇。”   赵晏脸上像是烧了起来,一把夺回杯子,威胁道:“你不许喝了,等下醉得不省人事,我可不会抱你回去。”   “我又不是阿瑶,酒量还没有差到这种程度。”姜云琛捉住她的手,借着桌案遮挡轻轻拢在掌中。   她挣了一下,力度却可忽略不计。   他眼底笑意更深,缓慢又坚定地与她十指交缠。   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虽然他也说不清楚,但无妨,现下这样就很好。   -   与此同时,宋国公府。   明德郡主的闺房中,地上满是瓷器与琉璃碎片。   婢女们被她轰出门外,听得里面稀里哗啦的响动,却不敢进去收拾。   许久,她精疲力竭,扑向床榻,眼泪夺眶而出。   尤鄯当庭求娶她,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她无法忍受旁人的议论与指点,只能称病缺席宴会。   虽说皇帝并未同意,但与一个番邦首领有所牵扯,对她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那些平日与她不对付的人,尤其姜云瑶和赵晏,背后肯定会幸灾乐祸,指不定正在如何嘲笑她。   她思及昨晚在赵晏面前丢尽了脸,新仇旧恨叠加,在心底问候了她千百遍。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明德郡主以为是婢女,正要呵斥,却听来者悠悠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哭?”   “祖母。”她抽噎着起身,“您怎么回来了?”   “本宫年事已高,熬不动了,便先行离席。”嘉宁长公主绕过满地碎片,“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昨日你擅作主张,企图把太子骗上床榻,本宫还没与你算账,明德,你可真不叫人省心。”   明德郡主无地自容,低声争辩道:“祖母,我也是别无选择,若不然,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赵晏生下皇长孙,自己却连接近太子都是奢望吗?”   嘉宁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教过你多少次,要沉得住气,耐心等待机会。”   “可我等了这么多年,还须得等到何时?”明德郡主委屈不已,眼泪簌簌而落,“与我年纪相近的宗室女子,除了姜云瑶那个怪胎,都已许下婚事,只有我待字闺中,导致什么人都敢打我的主意,今日是西域的蛮夷,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歪瓜裂枣的玩意儿!”   “不会等太久了,本宫向你保证。”嘉宁长公主安慰道,“至多一个月,你定能如愿以偿。”   明德郡主一怔,望见她胸有成竹的眼神,点点头,啜泣着投入她怀中。   嘉宁长公主勾起冷笑。   尤鄯身边的幕僚乃临川王手下,求亲完全是他指使。   他口口声声为了大业,却从未想过,万一皇帝点头,明德便要远嫁西域。   如若真能成事,她并不介意送出区区一个孙女,但她怕的是临川王有朝一日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她,毫不客气地牺牲她的利益。   相比之下,皇帝虽然不肯重用宗室,但只要他们安守本分,还能落个善终。   她不敢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临川王身上,必须给自己留条退路。让明德进入东宫,哪怕只是做良娣,也算与皇室嫡系一脉搭上了边。   将来见机行事,苗头不对,她便反戈一击,将临川王的阴谋供出去,换得自己余生安稳。   反正她一个长公主,皇位永远轮不到她,她所求的,不过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但再多金银财宝、锦衣玉食,也要有命在才能享受。   至于临川王送上门的大好机会,不用白不用。   先借他的手把赵六娘拉下太子妃之位,再谋划把孙女嫁给太子,就可坐收渔利。   临川王已经开始行动,这一个月内,她只需静观其变。   -   酒杯重新斟满,赵晏望着微微晃动的深色液体,注意力却被手中传来的温度占据。   周遭喧嚣归于沉寂,仿佛只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   有些事情先前没有戳破,她虽习以为常,却从未多想,而今,脑海中颠来倒去都是皇后所言。   她并不排斥姜云琛牵她的手,甚至还很喜欢。   他的手生得赏心悦目,摸起来似乎永远都是暖的,她感觉到他掌心和指腹的薄茧,那是经年累月执笔写字、舞刀弄剑留下的痕迹,也是她曾经参与过他生命的证据。   过往与现实交替重叠,她回忆这一个月来,两人在东宫形影不离的日子,与从前别无二致,忽然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一年,十年,乃至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既选定正月十五为期,那么等到上元节之后,便与他说明吧。   到时候,不知他会觉得是惊喜还是惊吓。她想象他的反应,不觉一笑,忙侧过头去。   姜云琛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直觉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   看她展颜,他心里被莫大的满足与快乐充盈,已然别无所求。   不多时,赵晏觉察到姜云瑶投来的目光,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她朝姜云琛凑近几分,抬手掩在唇边,与他说了姜云瑶的计划:“我和阿瑶去别处避一避劝酒,你也别喝太多,否则我就让陆公公找人把你抬去显德殿。”   说罢,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示意锦书不必再添。   她走后,姜云琛拿起空酒杯,仔细端详片刻,交给身后的陆平:“带回去,我要好好珍藏。”   旋即,他也起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   姜云瑶的演技出神入化,赵晏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大殿,差点怀疑她是真的醉了。   直到喧闹渐远,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她才不慌不忙地站直,理了理有些散落的衣裙和鬓发。   “真有你的。”赵晏笑道,“我们还去老地方吗?”   “当然。”姜云瑶举目环视,轻车熟路地踏上青石小径。   两人对上林苑内布局了如指掌,有几处位置偏僻、风景秀美的宫室,是闹中取静的不二之选。   宫婢们提灯照路,赵晏挽着姜云瑶的手从红梅林间穿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年幼的女孩心血来潮,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宴会,结伴在偌大的上林苑中寻找人迹罕至的美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猛地从道路旁窜出,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赵晏反应飞快,迅速把姜云瑶拉到一边,随行的内侍们拔出武器,将两人护在中间。   来者却恍若未觉,似是醉得不轻,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与一众内侍大打出手。   赵晏听懂他的语言,不由皱眉:“是西域使臣。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云瑶闻言,连忙下令:“按住他就好,切莫伤人。”   内侍们的动作收敛了几分,然而那人力大无穷,觉察到他们所有顾忌,登时愈发肆无忌惮,将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赵晏见势不对,反手抽出身边一名内侍的刀,但还未等她上前,一道人影闪电般掠过,动作迅捷而凌厉,三下五除二就将那醉鬼放倒,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   “卑职护驾来迟,请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殿下恕罪。”   竟是虞朔。   那人被紧随而至的禁军制住,姜云瑶丝毫不以为惧,走近几步,疑惑道:“他是何人?”   “此人名叫尤鄯。”虞朔也听闻了含元殿之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太子殿下在席间发现此人及其下属形迹可疑,便让陆公公给卑职传信,令卑职多加留意。卑职来晚一步,公主受惊了。”   “无妨。”姜云瑶调侃,“即使没有虞将军,十个尤鄯加起来都未必是晏晏的对手。”   虞朔请示道:“此人冲撞殿下与娘娘,该如何处置?”   “交由陛下裁决便是。请虞将军带他走一趟吧。”   “遵命。”   这时,有人匆匆奔来,焦急地用胡语叫着尤鄯的名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近前,看到这幅画面,顿时大惊失色,扑通跪地,磕头道:“贵人饶命。”   姜云瑶见他胡服打扮,又会说官话,应是尤鄯的下属,正待发问,却听赵晏道:“他不像醉酒,而是被下了药。”   她的目光落在尤鄯身上,他穴道被封,按说已无力抵抗,却双目通红,仍在不知疲倦地挣扎。   众人一怔,那名跪着的随从也惊讶地抬起了头。   刹那间,他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随即,竟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拔腿逃窜,嘴里冒出一句惊惧到极致、几乎变了调的叫喊。   姜云瑶不通胡语,赵晏和虞朔却听得一清二楚。   ——死人活过来了。   -   姜云琛走进一间空旷无人的宫室,接过陆平呈上的信件。   拆开逐字逐句看罢,沉默半晌,失望地用灯烛点燃。   半个多月前,他请纪家的表舅父帮忙调查一个叫做纪十二、自幼貌丑、年龄十七八岁、在凉州到西州一带跑商的人,然而表舅父翻遍所有档案,都未能找到同时符合这几个要求的伙计。   难道说,这人故意伪造身份,只为接近赵晏一行?   但他目的何在?总不会是想要窃取情报的内鬼,结果在相处中对赵晏情根深种,最后改邪归正、舍己救人,保护了她的性命……   他深吸口气,令自己打住,却又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   所幸赵晏已经不记得了。   他有些自私地想,她还是永远不要想起来,带着对纪十二的感恩过完这一辈子吧。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他的思绪,陆平前去开门,将一位官员引入屋内。   是安西都护府的刘长史,此番进京述职,顺便向他禀报西州那边的探查结果。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刘长史行礼,在姜云琛的示意下落座,开门见山道,“殿下离开西州之后,王都护派人全力追查那批火/药的来源,但对方似乎来头不小,行踪隐蔽且谨慎,王都护的人马跟随至凉州附近的沙漠,便失去了他们的下落。”   他有些欲言又止,姜云琛却明白他言下之意。   再往前,就会进入凉州都督府的管辖核心,王都护的人马自西州追到这里,手已经伸得太长,何况凉州大都督一职是广平王遥领,王都护作为臣子,岂敢将刺杀太子的罪名推给一位亲王。   “有劳。”他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枝末节,令刘长史退下。   屋里恢复安静,他陷入沉思。   看样子,临川王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打算把广平王推出来做替罪羊。   十之八/九,尤鄯身边那人也听命于临川王府,他们筹谋多时,今晚便会迈出第一步。   “走吧,回去。”他起身对陆平道。   然而刚一出门,就有名内侍疾步跑来:“殿下,出事了。尤鄯酒后失态,冲撞了太子妃娘娘与含章公主,虽然虞将军救驾及时,两位贵人并未受伤,但跟随尤鄯一同入京的使臣看到娘娘和公主,竟吓得魂不附体,翻来覆去只会念叨一句胡语,说什么……死人复生。”   果然,动作还挺快。   可是……临川王做梦都想拉拢赵家,怎会把赵晏卷入其中?   姜云琛心下一沉,大步流星走向不远处灯火煌煌之所。   -   另一边,临川王回到府中,满面醉态一扫而空。   他走进屋内,幕僚连忙迎上前:“殿下,事情如何?”   “本王亲眼看着尤鄯喝下掺了料的酒,现在应当已经成了。”临川王露出笑容,“阿九的办事能力,本王深信不疑,只可惜,他这一去怕是出不来了,本王又要折损一员大将。”   “他们为殿下的伟业牺牲,也算死得其所。”幕僚道,“殿下预计他何时会招供?”   “至少须得半个月。”临川王沉吟,“太快承认,反而引人怀疑。”   幕僚暗自捏了把汗,刑部大牢那些手段他有所耳闻,扛半个月再招,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临川王看穿他的想法,叹息道:“阿九忠诚不二,本王会善待他的家室,待到将来登临大位,再追封他一个勋爵。”   “殿下宅心仁厚,是臣等的福分。”幕僚笑着恭维道,心里却想,人都死了,身后功名又有何用?   可惜他的性命也拿捏在临川王手上,并不敢提出任何质疑。   -   赵晏与姜云琛回到东宫时,夜色已深。   医官诊治过后,确认尤鄯服了一种可以令人迷失心智的药,现在他疯疯癫癫,已经不可能提供任何有用线索。   至于他那名下属,被抓获后声称光线昏暗,他眼花认错了人,除此之外只会求饶,被皇帝下令押送至刑部大牢审讯。   那人当年必定见过她。   她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向皇帝坦白自己乔装行刺乌勒的前因后果,却被姜云琛用眼神制止。   他应是怕皇帝得知火/药的事,顺藤摸瓜查出他曾经在西域受伤。   她便没有说话,决定为他保守秘密。   进入承恩殿,洗漱更衣,一同躺在床榻上,姜云琛把刘长史所说、以及自己的推测如实相告。   末了,轻声询问道:“过几日,你陪我去广平王府一趟可好?赶巧是世子生辰,我须得知会叔父一声,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赵晏应下。   她对广平王印象颇好,也不愿看到他无辜被临川王嫁祸。   “待收拾完临川王,我就把你刺杀乌勒的事告诉阿爹。”他在黑暗中对上她的眼眸,“我挨顿责罚无所谓,可赵娘子是巾帼英雄,出生入死换来的功绩不该被埋没。”   赵晏不以为意:“我做那件事,又不是为了青史留名。”   “但我想让世人记住你。”姜云琛执着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十年、二十年后,你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会在史册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页。”   赵晏不觉笑了笑,复而板起脸:“你我和离在即,到时候,我去做大将军也还不迟。”   姜云琛却难得没有争辩,越过衾被握住她的手:“赵晏,等到上元节……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赵晏听出他的语气中的郑重,怔了怔:“真巧,我也有件事要对你说。”   两人静默了片刻,突然异口同声道:“现在可以说吗?”   又道:“你先说我就说。”   话音落下,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良久,姜云琛轻轻叹道:“赵晏,我想请你留在东宫,永远不要离开我。”   “……”   没有诚意,一听就是假的。   赵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殿下,我想请你不要阻拦我出宫,我早就不想做太子妃了。”   姜云琛直起身子看她:“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赵晏不甘示弱地回望。   姜云琛忽然一笑,朝她俯下/身来。   赵晏骤然屏息凝神,以她的反应,躲开不在话下,但她的身子却仿佛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少年精致如画的面容凑近,发丝垂落在她脸颊与衣领处,有些凉,又有些痒。   她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与脖颈,诱人的喉结仅有咫尺之遥。   夜色弥漫,幔帐低垂,不知是谁的心跳响起,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他将一个轻柔的亲吻印在了她的额头。   “我才不相信。” 第55章 她的心上人。   姜云琛觉察到她的默许, 却未得寸进尺,轻轻一触便分开,重新在她身边躺下。   自从昨晚开了先河, 今日谁都没有再提划分地盘的事, 中间的衾被不复存在,他牵着她的手, 在黑暗中流连地凝望她轮廓秀美的面容。   赵晏摸了摸额头被他亲过的地方, 不禁有些出神。   他的动作温柔而珍重,未曾掺杂一丝绮念,她的整颗心被羞怯和欢喜填满,却轻盈得仿佛乘风而起,飞向遥不可及的天际。   她抿去嘴角的弧度, 问道:“你不相信什么?”   “自然是不相信……”   ——不相信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姜云琛话说一半, 念及前车之鉴,怕惹她生气, 转而轻叹道:“不相信你会如此绝情。”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赵晏干脆果断地闭上眼睛, 以免被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情意引诱,暴露自己内心所想。   她隐约记得昨日在马车里,他承认四年前是喜欢她的, 可彼时他却不肯告诉她, 还在她主动表白心意时扔了字条。如今风水轮流转,她让他多体会半个月患得患失的心情, 也不为过吧?   念头一出,她感到些许惊讶。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恃宠而骄”。   在父母尊长面前,她永远都是听话懂事的模样,不敢使小性子, 不敢提任何非分的要求,唯恐他们对她失望。   但与姜云琛相处时,她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因为打心底里,她有种预感,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予以理解和包容。   她骨子里反感规矩与束缚,他便给她公平与自由。   她贪心地希望有人能够真正在意她,哪怕没有半分回报,他便倾尽一颗真心待她,唯一所求仅是她留在东宫,再也不与他分离。   父母家族未曾给她的,他悉数为她补偿。   不论是小时候作为朋友,还是现在作为她的夫君,以及……她的心上人。   坠入梦境之前,她不觉回握他的手。   姜云琛尚未睡着,感觉到手中传来细微的动静,侧身看了她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合眼。   这次他肯定,赵晏多少应当是喜欢他的。   是的吧。他不敢奢求太多,哪怕一点点也好。   -   几天后,广平王世子的生辰如期而至。   广平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眼下最受倚重的宗室,其世子生辰,纵然没有大操大办,却也不乏各怀心思之人争先恐后地前来道贺。   王府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赵晏下了马车,广平王世子亲自将她和姜云琛、姜云瑶迎入。   转过屏门,去往内院,满庭喧嚣顿时被甩在身后。   广平王世子叹道:“一想到要应付那么多人,我就一个头有两个大,依我看,过生辰就该关起门来,仅与三五亲朋好友相聚,而不是跟一群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人虚与委蛇。”   “你可知足吧。”姜云琛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你才十五……不对,已经十六。等再过几年,叔父让你代他出门走动时,你就该怀念现在的日子了。”   广平王世子满脸生无可恋,并不想接受自己又长一岁的事实。   赵晏笑而不语。   她与广平王世子也算相熟,印象中,他率性洒脱,最大的理想便是做个不问世事的逍遥散人。可惜身份使然,他不喜交际,旁人却要千方百计地凑上来向他示好。   姜云瑶挽着堂妹明乐郡主的胳膊,向一对难兄难弟投去同情的目光。   每次她看到兄长出宫应酬,都会庆幸自己托生成了女儿身,永远可以享受父母兄长的庇护。   -   午宴结束后,赵晏随一众女眷去后花园散步赏景,姜云琛与世子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行至门前,姜云琛看向堂弟,笑道:“你也进来听吧。”   “不必了,我只负责带路。”广平王世子连忙摇头,“有何事情,殿下与阿爹商议就好。我去帮你们转移旁人视线,以免有谁觉出端倪。”   说罢,生怕他强留似的,头也不回地跑开。   姜云琛笑了笑,独自叩门而入。   广平王在屋里等候。   一照面,姜云琛直截了当道:“叔父离席太久会引人怀疑,我长话短说,刑部大牢里那个西域使臣是临川王的人,待时机成熟,他就要招供,将临川王做过的事扣在您头上。”   广平王闻言,神色却不见慌乱,只问道:“何事?”   姜云琛迟疑了一下:“自导自演绑架赵五娘,企图笼络燕国公府,暗害尤鄯,在西域图谋不轨,还有……用火/药行刺我。他的人已经将线索故意引去凉州,只等着嫁祸于您。”   广平王目光微动,姜云琛连忙道:“我阴差阳错绕过他的陷阱,一点都没受伤,陈将军今日也来了,您若不信可以找他求证。而且我只是推测,那人未必会全部供出来,我事先告诉您,以免您措手不及罢了。叔父,您行行好,千万不要在阿爹面前出卖我。”   陈将军是西域那场战事的主将之一,他醒来之后,发生的一切大都是从他口中听闻。   “成,”广平王挑了挑眉,与他讨价还价,“我什么都不说,可万一别处露了馅,给陛下知道,你须得在陛下面前把我摘出去,免我欺君罔上、故意包庇之罪。”   姜云琛如释重负,打趣道:“叔父放心,阿爹就算让我领两顿罚,也必定舍不得怪您半个字。”   广平王一笑,旋即正色:“殿下有何打算?”   姜云琛叹了口气:“我本想欲擒故纵,待那老东西按捺不住露出马脚,便将他及其拥趸一网打尽,但……”   “无妨。”广平王接过他的未尽之言,“殿下不愿我做诱饵,可我却希望能够替您与陛下分忧。机会难得,错过不知要再等何时,我去天牢里住几天,换得乱臣贼子伏诛,我认为还是挺值。”   顿了顿:“但他除去我只是捎带,殿下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下一步,他定会把主意打在您身上,您可千万要小心。”   “我求之不得。”姜云琛道,“他动作越多,我就更容易抓住他的破绽,只是叔父您……”   “我意已决,殿下给我安排一间干净的牢房就好。”广平王打断他,揶揄道,“也切莫让临川王贼喊抓贼、揽下去凉州调查真相的任务,否则我恐怕要‘罪证确凿’,永远无法翻身了。”   说完,不给姜云琛拒绝的机会,径直朝门外走去。   姜云琛没有再说什么,眉目间却浮现一丝忧虑。   临川王此举,绝不是仅仅想让广平王去天牢里住几日这么简单,亲王谋反非同小可,如若证据直指凉州,按照程序,朝廷会指派人马前往查证。   广平王身份特殊,寻常官员岂敢得罪,因此需要有皇室宗亲随行,以监管的名义承担责任。   临川王在皇亲国戚之中颇有威望,与他较为疏远的,除了外放做官或年龄太小之人,就只剩下些烂泥扶不上墙、连临川王都不屑勾结的草包。   他思来想去,一时半会竟找不出合适人选。   -   后花园的亭子中,贵女们围炉而坐,手捧热茶,边闲聊边眺望目之所及的美景。   广平王少时曾在安南都护府任职,对西南之地的山水念念不忘,府邸颇有几分类似的风格,虽不奢华,但却别致而富有野趣,即使在冬日,也与寻常达官显贵的家宅大不相同。   赵晏端详着手中花纹繁复的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姜云瑶和明乐郡主谈天。   忽然,几个人影朝她们而来,为首的小娘子赵晏方才在席间见过,是嘉宁长公主的外孙女、明德郡主的表妹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走到近前,向三人行礼,复而微笑道:“前些日子,臣女本该进宫给太子妃娘娘与公主殿下请安,却因感染风寒而未能成行,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既然生病,便该好生在家养着,”姜云瑶的语气不咸不淡,“天气尚未回暖,如若加重病情或是将病气过给旁人,可就不妙了。”   荣安县主原本还想客气,等她说完,登时面露尴尬,干笑道:“劳殿下挂心,臣女已经痊愈。”   与明德郡主关系亲近的人,姜云瑶素来没有好感,但顾及身在广平王府,也懒得跟她打机锋,直言问道:“你有何事?”   荣安县主莞尔:“臣女许久未曾见到太子妃娘娘,又错过了她与太子殿下大婚,想与她叙叙旧,殿下……表姐应当不会介意吧?”   姜云瑶被她这声“表姐”叫得汗毛倒竖,也不知她和赵晏有什么旧可叙。   转头看赵晏,却见她一言不发,怔怔地出神。   循着她的目光,姜云琛由不远处的石桥尽头缓步走来。   赵晏也不知自己为何随意抬头一望,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姜云琛的视线。   就好像预感到他会在此时经过。   他已经与广平王说完了吗?   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非要大张旗鼓地绕到后花园?   她心中隐约有答案,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眸,看见其中光华璀璨的笑意。   他穿过白雪覆盖的竹林,踏上石桥,鹤氅随风而动,姿容矜贵,却又出尘宛如天上人。   荣安县主背对那边,还在自顾自道:“实不相瞒,臣女有位远亲是凉州人士,年末到鄙府登门做客,谈及故乡事,说赵六娘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求亲者踏破门槛,却都未能抱得美人归,正好奇哪位郎君会有如此幸运,得到她的垂青,就听闻了她要嫁入东宫的消息。”   她掩唇一笑:“果然,只有太子殿下才能得到六娘子的另眼相看。”   霎时,周围的贵女们都看了过来。   她这话说得十分微妙,横竖都像是赵晏眼高于顶,瞧不上太子之外的所有求亲者。   在场都是出身显贵的名门千金,不少人心心念念地惦记太子妃的位置,因此对赵晏颇有几分不满,听闻此言,虽无人附和,但却纷纷摆出看好戏的架势,等着她吃瘪。   谁知赵晏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把荣安县主当做了空气。   短暂的寂静中,一个清冷如雪的声音淡淡传来:“孤隔着那么远一截路,就听到有人在非议太子妃,荣安县主许久不曾入宫,竟是连礼仪尊卑都忘了。”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荣安县主面色一白,也跟着跪下。   “阿兄怎么来了?”姜云瑶打趣道,“莫不是分开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想念晏晏了吧?”   “你自己知道便是,何必说出来。”姜云琛对满庭莺莺燕燕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赵晏面前,摸了摸她的手,“冷吗?”   赵晏没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你来我往,摇摇头,借助衣袖遮掩回握他的手。   她一直捧着茶,掌心的温度难得比他还要高,几乎有些灼热。   姜云瑶在一旁叹息道:“阿兄眼里只有晏晏,压根不关心我和明乐冷不冷。”   明乐郡主倚在她肩上咯咯笑:“我和堂姐身子暖和,心里倒是挺冷。”   “冷就回屋坐。”姜云琛道,“也免得有些人疾病入脑,不慎传染给你们。”   说罢,执起赵晏的手,一同离开庭园。   姜云瑶和明乐郡主悠悠跟上,身后众人等了许久,直到她们走出视线,才忐忑不安地起身。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蔓延。   从头到尾,太子眼中都赵六娘一个,全然把她们视为无物。有人无奈,有人忿忿,也有人感到美梦破碎,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以前还能安慰自己,太子性情冷淡,对所有小娘子一视同仁,可如今,她们耳闻目睹,原来他并非不知情爱与温柔为何物,而是她们没有资格得到。   不少人朝荣安县主看去。   荣安县主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匆匆离开。   她不知外祖母交代她此事的缘由,但八成与表姐明德郡主有关。   无论是让赵六娘难堪,还是离间她与太子的感情,外祖母自有考量,她也不敢多问。   只恨命运不公,因为一个“外”字,她便要处处牺牲,为表姐铺路。   可惜父亲不堪大用,她和母亲依附宋国公府而活,必须对外祖母唯命是从。   -   傍晚时分,宾客们陆续离开广平王府。   赵晏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地问道:“广平王怎么说?”   “叔父愿意配合我演戏,将临川王老贼、以及唯其马首是瞻的酒囊饭袋们正法。”姜云琛答道,神色间并无轻松之意,反而染上些许凝重。   赵晏心思急转。   以广平王的为人,做出这个决定实属意料之中,而且天牢重地,临川王无法伸手进去,姜云琛想让广平王过得舒服些不在话下。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临川王会借机串通去凉州查案的宗亲,掌握事情的主动权。   她思忖:“宗室与官员同行,是为避免他们害怕担责而束手束脚,换做一位德高望重、又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老臣,应当可以收获同样效果。”   “比如说……我外祖父?”姜云琛立刻会意,“你我心有灵犀。只是我外祖父年事已高,凉州路途遥远,我着实不忍他舟车劳顿。回去之后我再想想吧,事关重大,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赵晏点头:“我阿爹在凉州那边认识不少人,我可以抽空回燕国公府一趟……”   “没关系,我来安排就好,你不必费心。”姜云琛微微一笑,“这种时候,有你在身边听我说这些,为我出谋划策,我已经知足。”   赵晏偏过头,避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却听他又道:“荣安县主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八成是宋国公府将她当枪使。”   “……”赵晏愣了愣,“她说什么了?”   那时候她在走神,根本没留意荣安县主的动静。   “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而已。”姜云琛道,“但无妨,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赵晏啼笑皆非,不禁有些同情荣安县主。论阴阳怪气的本事,太子认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   行进中的马车忽然停住。   两人对望一眼,正待掀开窗帷询问,就有宫婢在外面道:“太子妃娘娘,公主殿下请您移驾去她车中,她有些事想与您说。”   赵晏有些意外,何事这么急,一定要在路上说?   她当即掀开车帘,随那宫人去往姜云瑶的马车。   徒留姜云琛好气又好笑,心想是时候该给妹妹寻个驸马,让她不要终日跟他抢赵晏了。   不多时,车驾缓缓开始前行,静默之中,荣安郡主的一席话浮上他的脑海。   他倒不会因为这个跟赵晏生嫌隙,毕竟她是他千方百计娶来的,他清楚她没有半分攀龙附凤的意愿。只是一想到那么多人、包括纪十二都喜欢她,他心里不禁有些泛酸。   关于纪十二,他的隐忧始终未曾消散,自从知晓此人的存在,他就像沉浸在一个不真实的梦中,唯恐赵晏某日突然想起过往,就会亲手打破幻境,决然离他而去。   他可以告诉她赐婚的真相,甚至她那张字条下落何在,却无法坦然与她谈论纪十二。   对上一个用生命保护她、永远停留在最好年岁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而且时至今日,赵晏从未说过一次喜欢他,让他实在捉摸不清她的态度。   若说把他当做替身,可他现在与纪十二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若说只想与他恢复到儿时的关系,可她以前从未允许过他有任何暧昧或越界的举动,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仅限于打架。   罢了。他止住思绪。   正月十五在即,最后一日,无论是死是活,他必须问个清楚。   -   “你是说,”赵晏望着姜云瑶,回想她所言,“你觉得太子殿下有事瞒着你?”   姜云瑶没有否认:“旁人也许瞧不出来,但我发现他午宴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当然,除了看你或者与你交谈的时候。”   赵晏:“……”   她就不该来。   姜云瑶怕她跑走,连忙拉住她的手:“好了,不与你说笑便是。”   旋即,低声道:“是不是与那个西域使臣有关?”   赵晏点点头,斟酌言辞,恳切道:“阿瑶,有些事太子殿下不让我说,我答应他在先,绝非故意瞒你。我只能告诉你,那人十之八/九听命于临川王,是他用来陷害广平王的工具。”   姜云瑶怔了怔,恍然大悟:“阿兄今日是为了见叔父,提前为他预警。”   “没错。”赵晏道,“别担心,他与广平王已有计划。”   姜云瑶一笑:“你不用这么紧张地看着我,我没有责怪你‘重色轻友’的意思,我只是怕阿兄生性要强,凡事都在心里憋着,才问这么一句。现在知道有你替他分担,我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彻底’还早。”赵晏也笑了笑,“你怎知我不会与他和离?”   姜云瑶叹口气:“也不知是谁,看见我阿兄走来,便神游天外,让荣安县主白白表演了一番。”   “阿瑶,我不理你了。”赵晏哭笑不得,想说现在就下车,又怕她调侃自己急不可耐去找姜云琛。   姜云瑶发觉她的窘迫,见好就收,与她聊起别的话题。   心里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以兄长的行事习惯和叔父的性子,他们两人会做什么决定,她几乎可以猜到。可他们这支嫡系与其余宗室常年不和,事发之后,父亲和兄长会派谁去凉州取证?   这的确是个难题,怪不得兄长一筹莫展。她不禁想,如果自己是个皇子,就能……   等等——   谁说必须是皇子、亲王才算宗室?   临川王一把老骨头,且为了甩脱嫌疑,定不会亲自出面,那么剩余的皇室子弟中,无人比她这个嫡系嫡出的公主更为尊贵。   论能力,她虽是女子,却有自信绝不比那些百无一用的废物差。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   凉州是有些远,但如果父亲、兄长以及叔父需要,她义不容辞。   -   随后几日,一切风平浪静,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西域使臣吃尽苦头,依旧除了求饶之外说不出半个字,临川王那头也暂且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似乎在等候时机来临。   转眼间,便是上元节。   依照惯例,高官显贵们齐聚宫中,与帝后一同赏灯观百戏。   夜晚,上林苑升起盏盏琉璃灯,映照着雕梁画栋,举目四望,恍如置身仙境。   赵晏坐在席间,心思却早已飞往别处。   按说今日是最后的期限,姜云琛会等到子时前的最后一刻,才会与她说那件事吗?   他不开口,她绝不会先讲。   她打定主意,心中好奇愈重,不由频频转头朝他看去。   姜云琛却气定神闲,姿态优雅地转动着盛水的酒杯。   天晓得他是如何把喝水作出品酒的感觉,还能骗过无数火眼金睛的朝臣。   忽然,他站起身,对她打了个稍后回来的手势,翩然而去。   赵晏不疑有他,兀自就着美酒,欣赏眼前的舞乐。   许久,她意识到姜云琛迟迟未归,心下纳罕,正要打发宫人去查看情况时,陆平匆匆走来,压低声音道:“娘娘,太子殿下有请。”   他在搞什么鬼?   赵晏疑惑,但还是依言起身,跟随陆平离开宴席。   陆平七拐八拐,带她穿过灯火璀璨的宫室,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僻静院落。   赵晏认得这个地方,小时候她跟姜云琛和姜云瑶玩捉迷藏,几乎走遍了上林苑中的所有角落。   可此处并没有什么特别,姜云琛为什么要选在这种地方见面?   “娘娘,请吧。”陆平示意她进屋,自己却没有跟上。   旋即,将木门缓缓闭合。 第56章 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唇……   赵晏正蹊跷, 突然听到脚步声。   两名宫人举着灯烛走出内屋,对她行礼道:“娘娘,太子殿下令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更衣?   赵晏一头雾水, 却什么都没问, 随两人走了进去。   她倒要看看姜云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多时,她换下华丽繁复的礼服, 穿上一身浅色便装, 宫人取下她发间的琳琅珠翠,绾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旋即为她戴上雪狐围脖。   借着幽暗的烛光,赵晏在镜中看清自己的样子,略微一怔, 心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猜测。   “请娘娘在此稍事等候。”两名宫人行礼告退。   四周归于安静, 赵晏起身行至外间,窗纸微明, 不知是月色还是远处的灯火。   忽然, 木门吱呀开启,来者与她四目相对,轻笑道:“赵娘子, 走吧。”   光线自敞开的门扉洒落, 在地面铺开一片清辉,姜云琛立在门前, 白玉簪束发,一袭淡青色衣袍,笑意浅淡,眉目熠熠生辉。   他朝她伸出了手。   刹那间,时光悄然后退, 仿佛回到永安九年,两人一同在宫外度过的那个上元节。   温热从手心传来,赵晏如梦初醒,已经走到他面前,与他十指相扣。   “去哪里?”她明知故问。   姜云琛没有回答,只牵着她往外走:“你我作为夫妻的最后一天,我也想给你留下点深刻的印象,让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赵晏啼笑皆非,与他穿过寒梅盛开的庭院,沿九曲回廊而行,直到一扇偏僻的门出现在眼前。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人迹罕至,且附近有快速离开上林苑的通道。   他似乎早有准备,一路上不见半个宫婢或内侍,两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赵晏心中升起莫名的兴奋与雀跃,仿佛要去奔赴一场不为人知的约定。   身后是喧闹酒宴、万千灯火,前方的道路却幽暗,延伸至浓酽夜色。兴许谁都没有发现太子与太子妃悄然离席,也无人知晓上林苑的某处角落,少年和少女并肩携手,相视一笑。   -   马车辘辘,飞快地驶向热闹的集市。   今晚不设宵禁,道路上行人往来、襜帷相接,一派繁盛景象。   坐定之后,赵晏按捺不住好奇:“你为何会突然想要出宫?”   “我考虑了许久,才不是临时起意。”姜云琛有理有据,“这么多天,你一直在宫里待着,宴席不知已经吃了几场,若想被你记住,须得另辟蹊径。”   顿了顿:“就像四年前,我陪你逛过一次夜市,就再也忘不掉了。”   回忆涌上心扉,赵晏垂眸,轻声道:“后来……你有再去过吗?”   “永安十年去过一次,但孤身一人,总觉得少了许多趣味,我只走了一条街,就颇为扫兴地回去了。”姜云琛笑了笑,“永安十一年,北疆出现异动,边关接连送来几封急报,谁还有心情玩乐。永安十二年,战争刚刚结束,宫里事务繁杂,我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什么时间出门。”   而且那时候,他的伤势虽恢复得差不多,但尚未彻底痊愈,只怕吹风受冻会露出端倪。   “我在凉州的几年,还挺想念京城的上元节。”赵晏道,“其实那边逢年过节很热闹,百姓们可不祥高官显贵,随时随地都能寻欢作乐,他们终日忙于生计,好不容易闲下来,会尽己所能地庆祝。”   “我和阿弟走街串巷,替阿爹给他们送钱和物资,他们也会礼尚往来,用自家的手艺招待我们,有时候是点心,有时候是缝制的荷包钱袋。”她的神色间满是怀念,“他们热情好客,待我们都很好。但我还是会想起洛阳,毕竟这里才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有我惦记的亲人与朋友。”   还有曾经在某个上元节闯入她心中,便再也挥之不去的少年。   姜云琛轻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既然如此,今晚我们结伴同游,也算不留遗憾了。”   赵晏低头一看,竟是张精致的面具。   “夜市拥挤,帷帽不如这个方便。”姜云琛解释道,复而拿出自己的。   前些日子见过广平王后,他去了趟燕国公府,找赵景明打听凉州的事,还趁机向赵宏提起纪十二。不出所料,赵宏百般遮掩,一口咬定姐姐只将十二兄当做朋友。   他自己却装得极好,只说是为查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纪十二的形貌特征。   今日为免被认出,不得不戴面具,他专门做了一个从里到外与纪十二截然不同的款式。   赵晏的与他手中这张有异曲同工之处,令人一看就知是一对。   他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与纪十二没有任何相似,如此,才能相信赵晏的温情流露是对他而非别人。   马车停靠在望云楼后门,掌柜虽不知来者身份,但看到梁国公府的信物,便没有多问。   两人戴好面具下车,穿过前厅,去往熙熙攘攘的街道。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但这次,姜云琛跳过拉手腕的步骤,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赵晏的手。   故地重游,赵晏只觉京城繁华更胜当年,她却不再有情窦初开时的拘谨,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姜云琛买给她的每份礼物,还揶揄道:“这次我可不会让给你了,就当做你为我践行。”   他难得没有回嘴,径直走到卖花灯的摊位前,找到一盏与当年那个极其相似的兔子灯:“那你送我这个可好?”   赵晏点点头,低头去翻钱袋,然而她手还没探进去,他就已经先一步付款:“开玩笑,我岂会让你掏钱,你自己想个主意,用别的还我吧。”   “……”   又一载过去,某些人的年龄却还停留在八岁。   赵晏心里盘算着,忽然灵机一动,拉着他找到一家胡人开的酒肆坐了进去。   “我请你喝酒,”她决定道,“顺带让我见识一下你真正的酒量。”   而不是用水糊弄的那种。   “那你可别后悔。”姜云琛胸有成竹,“你铁定喝不过我,你若醉了,明日可就走不得了。”   赵晏才不信他,直截了当地招呼店家上酒。   反正亲卫就在附近,他若醉倒,也不需要她亲力亲为扛他回去。   胡人店铺里自酿的酒极烈,赵晏在凉州已经习惯,一杯接一杯喝得面不改色。   姜云琛表面虽不甘示弱,但不一会儿,斟酒的动作就已经有些不稳。   赵晏心下好笑,眼睁睁地看着他举杯饮下,手一抖,半数洒出,顺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灌入衣领。   “你作弊,这杯不算。”她提醒道,他却恍若未闻,摇摇晃晃地去倒另一杯。   啧。   这酒量,比阿瑶也好不到哪去。   周围尽是嘈杂喧嚣,有胡语、官话、还有天南海北不知何处的方言,食物的香气在室内蔓延,屋里生着炭火,将寒冷隔绝在外。   赵晏心中宁静而满足,半晌,终于看不过眼,起身走到姜云琛旁边,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倒酒的动作:“行了,乖乖认输,你压根不是我的对手。”   姜云琛却一把环住她的腰,让她顺势坐在他腿上,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赵娘子,看在我这么卖力讨你开心的份上,明日不走了吧?”   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像是一片羽毛在心尖轻挠。   赵晏玩心大起,摇了摇头:“可是我请你喝酒,你我已经两清了。”   “……”姜云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钱袋,抓住最近的一个店小二,整个塞到了他手中。   店小二愣住,就听他道:“都拿去吧,多余的就当赏你。”   赵晏:“……”   果然醉得厉害,花钱都这么大手大脚了。   店小二连声道谢,喜笑颜开地去向掌柜汇报。   姜云琛得意洋洋地看向赵晏:“赵娘子,酒钱我出了,你还欠我一个回礼。”   这是什么赖皮?赵晏正要跟他理论,突然,店小二匆匆跑来,用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公子,掌柜的感谢您出手大方,令敝店的舞姬来为您献上一舞。”   在他身后,美貌的胡姬身穿鲜亮舞衣,像是浑然不怕冷般,露着一截纤腰。   姜云琛却一口拒绝:“不必了。”   店小二察言观色,也不强留,热情地将他和赵晏送出店外。   亲卫立马从暗处现身,赵晏令他们先行送姜云琛上车,自己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   -   没多久,她回到望云楼后院,一进车里,顿时落入熟悉的怀抱。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相拥,动作急促,手臂也渐渐收紧。   她莫名其妙:“你干什……”   “我一抬头发现你不在,以为你已经趁我不注意走了。”姜云琛的话音里透着几分委屈,“赵娘子,你我还没有两清,你怎能说话不作数?”   他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耍赖,还怪上她了。   赵晏暗自腹诽,望见他摘下面具后迷蒙的眼眸和因喝醉而略微泛红的眼尾,脸上一热,登时缴械投降:“我没走,我是去买……为你准备回礼。”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她手中的包裹,兴致盎然道:“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赵晏神秘兮兮道,“走吧,回宫之后再给你看。”   他似是松了口气,却没有放开她,只轻叩车壁,示意返程。   赵晏倚在姜云琛怀中,不动声色地将包裹甩在身后,以免他偷看。   一时好奇:“为什么不留下观舞?”   “赵娘子在身边,我眼里怎么还能容得下别人?”姜云琛呼吸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自言自语,“而且那些舞姬肯定都没有你好看,你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人。”   又补充道:“论相貌,我也自认比不上你。”   赵晏乐不可支,毫不谦虚地接受了他的赞赏。   “放心吧,”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的回礼绝对会让你满意。”   -   马车驶入宫城,两人没有再去上林苑,直接回到了东宫。   赵晏先下车,令内侍们过来扶醉鬼。陆平和锦书没有跟去,见状颇有些意外。   上次是太子妃,这回又是太子,敢情两人轮着玩喝醉。   “陆公公,”赵晏吩咐道,“带殿下去沐浴更衣,再喂他一碗醒酒汤。”   若不然这副醉醺醺的模样,看不清她的表演,他醒来肯定会后悔。   回礼绝无仅有,错过了,她可不要再重来一遍。   旋即,她进入承恩殿,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赶在姜云琛收拾完毕之前到内殿做准备。   她坐在床榻上,不知等了多久,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抬手撩开帷帐,步履轻盈地朝他走去。   姜云琛喝过醒酒汤,仍然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但他惦记着赵晏的礼物,拒绝了陆平的搀扶,独自走进内殿。   忽然,一道红衣似火的人影自床榻现身,清脆的铃铛作响,伴随着一阵香风飘然而至。   看清之后,他蓦然一怔,竟分不出是现实还是幻影。   少女的长发结成辫子散落至腰下,轻烟般的纱巾缠绕其间,细碎的金色发饰熠熠生辉,她面容素净、不施粉黛,却是浑然天成的绝色。   再往下,窄小的上衣裹出窈窕轮廓,不盈一握的雪白腰身一览无余,双腿修长而笔直,在宽阔的布料中若隐若现,纤细的手臂和玲珑玉足悉数露在外面,手腕和脚踝系着金色的铃铛。   他呼吸一滞,恍然间,仿佛看到月色下一望无垠的沙丘,身着红衣的少女款款而来,像是一个美到不真实的梦。   赵晏一扬手臂上的轻纱,在他眼前划过:“怎么,看傻了?我说我会跳舞,你还不相信,不如就让你亲眼见证一番,作为我送你的回礼。也不枉你错过了胡姬的献艺。”   说罢,不等他表态,便展动身形翩然而起。   红衣如火,乌发似泼墨,白皙的肌肤宛如无瑕冷玉。   姜云琛的视线追随着她的步伐,没有音乐,他却犹如听到了悠扬的胡琴与羌笛。   她仪态矫健,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身姿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似蝴蝶穿花而过,又如红鲤在水中流连,渐渐地,她越转越快,速度令人眼花缭乱,身上的铃铛汇聚成一片密不可分的乐章,下一瞬,她手里的轻纱如灵蛇吐信般扑面而来,卷住他的身子,将他整个拉到她的近前。   赵晏停下舞步,额头沁着薄汗,胸口轻微起伏。   她踮起脚尖,欣赏姜云琛难掩惊讶与赞叹的神情,面露得意之色:“如何?我是不是没有骗……”   话音戛然而止。   他伸手揽过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唇。 第57章 再让他拥有她最后一晚。   赵晏满心等待着姜云琛的夸赞, 殊无防备,回过神,已经被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淹没。   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唇瓣上蔓延开来,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 交缠在一起呼吸逐渐变得滚烫。   他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难不成,是因为她上次喝醉之后非礼他, 他打算如法炮制, 把便宜占回来?   可她记得,自己当时只为让他闭嘴,并没有亲他这么久。   还真是斤斤计较,这也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她有些想笑,却身不由己地合上眼睛, 沉浸在他给予的温柔缱绻中。   原来在清醒的时候亲吻是这种感觉。   如同品尝到了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周遭的空气都沁着丝丝缕缕的甜蜜。   她分明脸红心跳、羞怯难当,但却情不自禁地抬手搂住他的脖颈, 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先前未曾言明的念头从未如此刻清晰。   ——她喜欢他。她的心、她的身体都在说着喜欢。   似是觉察到她的回应, 他放在她腰后的手臂收紧几分,起初举棋不定的试探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 到最后, 两人气息都有些急促,已然不分彼此地融为一体。   赵晏闭着眼睛, 只觉天旋地转,忽然,略微窒息的感觉消散无踪,身子一轻,她被姜云琛打横抱起, 径直走向床榻。   她生怕他醉后脚步不稳,和她一块摔倒,但她呼吸短促,一时说不出话,已来不及阻止。   好在他缓慢却安全地走到了榻边,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下。   赵晏平复气息,攥住他的手坐起来:“要睡觉吗?可我还没换衣……”   他的亲吻却再次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后仰,倒在柔软的衾被中。   醒酒汤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姜云琛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面容,闻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清甜芬芳,神思却模模糊糊,仿佛怀中的少女只是一触即碎的梦境,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他下意识地抱紧她,手落在她腰侧,那截肌肤光滑细腻如凝脂般,在他掌中燃起一簇火苗,沿着周身血液流动直抵心口,又霎时扩散到四肢百骸。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摸索到她衣服的系带——   心跳声震耳欲聋,赵晏突然感到上衣一松,原本放在腰间的手探向后背,顺着她的脊骨游移。   一阵酥麻从脊椎升起,直冲天灵盖,她浑身一颤,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胸前时擒住了他的手腕。   她隐约猜测到他的意图,心中紧张到无以复加,一想到自己上次喝醉,貌似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登时满面通红,又怀疑他现在是否神志清醒,明日醒来会不会悉数忘掉。   就像她自己一样,若非听锦书复述她醉后的胡言乱语,早已不留半点印象。   “殿下。”她在亲吻间隙中抽出口气,轻声提醒道,“你不是还有事要与我说?”   她须得确定他思维清晰,不能稀里糊涂地睡了彼此。   而且,她一直惦念着两人相约在正月十五交换的秘密。   她的话音犹如一道闪电,骤然划过姜云琛混沌不清的识海,他如梦初醒,埋在她颈边微微喘息,许久,才缓慢地长叹口气,在她身侧躺下,动作轻柔地将她捞入臂弯。   赵晏怕衣襟敞开,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到他胸腔中急促的跳动慢慢归于平稳。   方才她跳舞的时候,以掌风熄灭了不少灯烛,室内光线半明半昧,漏刻滴答,子夜将近。   “赵娘子,晏晏……”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却轻得几不可闻,“我喜欢你,我心悦你,从四年前开始,我做梦都想娶你为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赵晏笑了笑,心中柔软,却直觉他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都不肯对我说实话,怎能要求我留在你身边?”她打趣道,“殿下,你须得让我看到诚意。”   姜云琛却陷入沉默。   半晌,她从他怀中抬起头,就见他双眼闭合,似乎已经睡去。   果然是酒还没醒吗?   她好笑地戳了戳他白皙如玉的脸颊,心头的紧张渐渐消弭,试探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的身子,深呼吸,轻缓地松出一口气。   看来今晚是听不到想要的答案了。   她有些遗憾,内心却充满莫可名状的愉悦,都说酒后吐真言,姜云琛先是夸她好看,又身体力行地表示他有多么在意她,她飘然欲仙,胸中的欢喜几乎要满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若是四年前就向她袒露心迹,或许她及笄之后就会嫁给他,到现在……估计连孩子都有了。   思及此,她脸上又烧起来,好一会儿才恢复冷却。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姜云琛的手臂,飞快解散发辫、更换寝衣,正要下榻熄灭灯烛,目光在他松垮的衣领上打了个转,心底忽然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忍着难为情,抽开了他衣服的系带。   他看了、摸了她的腰,还差点碰到……公平起见,她必须讨回来才行。   为免弄醒他,她的动作幅度不敢太大,想着偷偷瞧一眼便是,然而当他线条流畅、精雕细琢的躯体时,她面红耳赤,却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胸口。   灼热自掌心传来,不知是谁的体温在上升,她从未如此亲密地接触另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体,手顺势下滑,停驻在他肌理分明、没有一丝赘余的腰腹间,片刻后,适才依依不舍地收回。   她未经人事,对夫妻之礼的了解仅限于在军营中听到的浑话,还有大婚前女官事无巨细、却被她左耳进右耳出的教导。   刚才处于意乱情迷的失控边缘,若说没有半分害怕也是假的,可如今,她莫名平静下来,觉得那个未知的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畏惧了。   或许就如亲吻一般,情之所至,便自然而然地发生。   再说了,他这么好看,她望着他赏心悦目的面容的身子,应当也不会很难受。   她赧然一笑,系好他的上衣,熄灭剩余的光亮,回到床榻,想了想,挨在姜云琛身边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好。   旋即,她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安心地沉入梦乡。   梦境中,她回到四年前的上元节。   人声鼎沸的闹市中,男孩拉着女孩的手穿过大街小巷,两人越跑越快,横跨时光与岁月的河流,长成少年与少女的模样。   她问:“这是何处,我们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只笑着对她张开了手臂,将她纳入怀中。   她听到他的声音,飘渺得不真实,却又字句清晰。   “你想去哪里,我便跟随你到哪里。”   “无论你在何处,我纵然走遍千山万水,也会寻至你身旁。”   -   姜云琛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拥着赵晏温暖而柔软的身子,心中既满足又绝望,两种矛盾的情绪反复拉扯,将他原本积攒的勇气冲散,再也无法凝聚。   她究竟喜欢他吗?他不敢保证。   如果喜欢,有多么喜欢?能否足以让她在得知是他一手筹谋了婚事之后,还愿意与他厮守终生?   赵家设计了她的婚姻,她便与赵景明心生芥蒂,虽在年节宴会上见面,还维持着父慈女孝,但她省亲之后,就再没有回过燕国公府。   如果她知道赵景明原本心存犹豫,却是被他推了一把,才最终点头,她会作何反应?   他犹如饮鸩止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越陷越深,想到她会离他而去,整颗心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攫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可这么做对她公平吗?纸里包不住火,他瞒得她一时,又如何骗她一辈子?   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待她知晓真相的那天,她定会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但温香软玉在侧,他又不受控制地自私了一回。   最后一次吧,再让他拥有她最后一晚。   明早醒来,他定会如实相告。   -   姜云琛半梦半醒间,看到赵晏身着鲜艳舞衣,翩跹朝他走来。   她的身体柔软似柳枝,发间香气沁人心脾,她打开玉雕般的手臂,缓缓抱住他,整个人宛如藤蔓般缠绕而上,他情难自抑地与她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她凑近他的耳边,气息滚烫,话语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她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我生平最恨欺骗。”   他急于解释,却如同被点了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推开他,转身而去,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他想要拉住她,但双腿像是定在原地,迈不动一步。   旋即,时光飞逝,他看到两人南辕北辙,走向截然相反的路。   她离开深宫高墙,去往天辽地阔、没有他的世界。   而他孤身一人,直到临终,都未曾再见过她。   他的意识飘浮在半空中,望着自己咽气,苍老的手从榻边垂下,一张字条飘然落在地面。   字条已经有些年月,纸张泛黄,却被摸索得起了毛边,上面墨痕氤氲,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但他却知道曾经写着什么,那是在他脑海中烙印了一辈子的词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姜云琛在惊慌失措中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冷汗涔涔,心跳和呼吸几乎归于停止。   用了好一阵,才逐渐神魂归位,感觉到腰间传来的温热。   少女的胳膊横亘在他身上,手不知何时钻入衣摆,与他肌肤相贴。   她的睡颜恬静而柔和,嘴角微微扬起,许是做了什么美梦。   他像是失而复得般,小心又珍重地将她揽入胸口,这才感觉那颗封冻的心脏活了过来。   可是……他就快要失去她了。   赵晏无知无觉,仿佛贪恋突如其来的热源似的,脑袋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心安理得地睡去。   他流连地感受着她的体温与馨香,一颗心却直直地下坠,落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光能够在此刻停止,两人永远相依相偎,直到此生尽头。   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   出神之际,怀里微微一动,少女睡眼惺忪,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什么时辰了?”   姜云琛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显得神色如常:“我也才刚醒。”   赵晏扑哧一笑:“你可知道你昨晚醉成了什么样?还骗我说千杯不倒,我看你和阿瑶不相上下。”   姜云琛听到“骗”字,面色一白,轻声道:“赵晏,我……有事要对你说。”   “你终于想起来了?”赵晏不禁埋怨,“昨晚我追问了半天,你却一言不发倒头就睡,若不是看在你喝醉酒的份上,我定要把你弄醒,不老实交代就不许闭眼。”   她说着,发现自己的手还挂在他腰间,若无其事地缩回。   面颊却白里透红,宛如桃花盛放。   她直起身,拢了拢如瀑青丝:“说吧,现在还不迟。”   姜云琛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探寻的目光:“先去洗漱,一会儿回来再说。”   什么大事,闹得如此正经。   赵晏忍住笑意,依言越过他下床,吩咐锦书和宫人们进来伺候。   -   不多时,两人穿戴整齐,在桌边相对而坐。   宫人内侍们悉数屏退,偌大的承恩殿寂静无声。   姜云琛斟酌言辞,对上赵晏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不禁再次出现了动摇。   可他想到梦中情形,赵晏冰冷无情的话语,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嗓音低哑地开口道:“赵晏,我从四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但年少无知,只等着你先表态,后来一时糊涂扔掉你的字条,还以为你一无所知,仍在对我念念不忘,去年你回京,我当你想要嫁给我……”   “等等。”赵晏打断他,疑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姜云琛却没有笑,他生怕自己一经停下,就再也无法开口:“在望云楼遇见你那天,你给我馒头,我以为你还喜欢我,还有秋猎的时候,我抱了你,你却没有动怒,所以我……”   “我去拜见令尊,对他说了些暗示的话,让他知道我对你有意,又怕你拒绝,便撺掇阿瑶带你去长安避风头,然后我算准时间,将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进宫闹事的日子与令尊入宫谢恩卡在同一天,趁机让我阿爹向令尊提及联姻,得到他的同意。”   “这桩婚事,我并不是无辜的,若非我因势导利,赵家断然不会主动送你入宫,你现在应当还在燕国公府……”他抬眸,迎上她惊讶难掩的目光,连忙道,“赵晏,我对不住你,怪我当初自以为是,觉得你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后来一直不敢对你说明,怕你离我而去,永远不原谅我。”   “赵晏,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得你留下,可若为了一己之私而蒙骗你一辈子,这样对你不公平。”他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停下,“所以我选择在最后一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于你,我不是有意瞒你,若能重来一次,我会坦然向你表露心意,问你是否愿意嫁与我为妻,可事已至此……我无颜奢求你留在东宫,只求你不要恨我。”   赵晏一时无言。   漫长的沉默,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   姜云琛安静等候着宣判,犹如行刑台上的死囚,害怕刽子手的刀锋斩下,又盼望尽快尘埃落定。   突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传来。   陆平枉顾打扰二人交谈,匆匆而入:“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奴婢有急事禀报。”   “陛下那边传话过来,刑部大牢里那个西域使臣同意招供,但条件是见太子妃娘娘一面。” 第58章 这块玉佩……怎么会在赵……   闻言, 姜云琛略一皱眉,担忧地望向赵晏。   如他所料,那使臣为免引起怀疑, 在大牢里蹲过十天半月, 才会遵照临川王的指使供出广平王。   但为何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非要见太子妃?   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耐:“一个死到临头之人, 有什么资格讲条件?不招?让刑部继续审, 我倒要看看,他能为自家主子忍受到什么时候。”   陆平面露犹豫:“那人说,太子妃娘娘似乎遗忘了一些事,若拒绝与他见面,将来必定会后悔。”   “我去见他。”赵晏起身, 径直走向门外, “陆公公,为我备车吧。”   姜云琛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可赵晏打定主意, 他劝也无用。   更何况……她现在估计不大想搭理他,岂会听他所言?   只得三两步追过去,与她出了门。   -   上车之后, 姜云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怕那人有诈, 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我在旁边看着就好,你不愿同我说话, 可以当我不存在。”   赵晏看他忐忑不安的模样,有些想笑,但表面却隐藏得不动声色。   方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他充满挣扎与失魂落魄的眼眸,心里也随之缩成了一团。   陆平打断得正是时候, 她离开寂静空旷的承恩殿,凝滞的思维终于缓缓恢复运转。   而且那个西域使臣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如果他能让她找回一些过去的记忆,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姜云琛果真没有再说话,耳边只剩下马车辘辘的声响。   其实她早该猜到,以他的脾性,若是不满婚事,即使皇帝威胁,他也断然不会依从。   可那时候,她短暂地疑惑了一瞬,便认定他是迫于无奈。   她坚信他讨厌她、巴不得与她分道扬镳,大婚之后的那段日子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期盼他先按捺不住,率先提出和离。   他却一反常态,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她的冷眼,再予以毫无保留的真心。   眼下,她感受着车厢里落针可闻的沉寂,脑海中浮现他坦白前不舍却又决然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改变了许多,几乎与曾经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从未考虑过他筹谋婚事的可能性,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愿意娶她。   若说他误解她的心思,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自诩知己知彼,但在情之一字上,却是三番五次地互相错过。   他求她不要恨他。   可是,她为何要恨?   他欺骗她是真,但成婚以来未曾委屈她分毫也不假。   他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和离,却没有强迫她留下,反而冒着永远失去她的风险将真相如实相告。   婚事阴差阳错,如果是现在的他,或许会坦坦荡荡地表达情意,设法博得她的欢心,但彼时,他还不懂该如何喜欢一个人,只是本着最简单的念头,想要与她结为夫妻。   而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是何感情,在日积月累的试探与琢磨中,才渐渐明白什么叫做喜欢。   如果没有这场跌跌撞撞的相伴同行,或许两人将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   过去有千万种假设,可现实是她与他彼此喜欢,眼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这就足够了。   至于皇帝和父亲的考量,她无权干涉,也无意深究,只是听罢姜云琛所说,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对父亲而言,有太多事物比她重要,可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她衣食无忧。   或许在他看来,嫁给太子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家族,以己度人,又怎知她有多么在意真心与自由?   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因为承载负面情绪是一件太过劳神费力的事。   好在如今她已豁然开朗,除了自己,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她、成为她的牢笼。   没多久,马车停住,姜云琛先行下来,对赵晏伸出手。   赵晏视若无睹,提起裙摆下车,轻巧地站定。   一码归一码,他骗了她这么久,她晾他一时半刻已经是法外开恩。   等解决完西域使臣的事,回去再慢慢跟他算账。   姜云琛看着她波澜不兴的表情,提在半空中的心迟迟无法落下。   比起大婚那几天,她的态度堪称温和,但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却让人愈发惴惴。   刑部的官员迎了上来,行礼过后,径直为两人带路。   姜云琛收敛心神,微不可查地叹出口气。   -   与此同时,宋国公府。   嘉宁长公主令婢女点燃灯烛,将手中的信件凑上去,旋即,她望着焦黑的纸张碎片,淡声吩咐道:“让郡主来见我。”   少顷,明德郡主走进屋中。   嘉宁长公主开门见山道:“你即刻更衣,去东宫一趟,理由是为岁除之事向太子妃致歉。”   明德郡主一愣,顿时涨红了脸:“祖母莫非在说笑?我岂能给赵六娘那种……”   “只是个托辞而已。”嘉宁长公主没好气,“欲成大事,须得能屈能伸,本宫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顿了顿:“有可靠消息,赵六娘在凉州那几年,曾经与旁的郎君关系匪浅,今日东窗事发,你猜她还如何坐得住?以太子那自视甚高的脾性,又能否容忍她心中另有其人?”   明德郡主听出她言外之意,大喜过望,却又不解道:“祖母,您怎知……”   “快去吧,仔细打扮一番,若赶得巧,或许还能见到太子。”嘉宁长公主不给她发问的机会,“切记要沉得住气,以免打草惊蛇。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回府之后,立刻来向我禀报。”   明德郡主应下,匆匆告退。   嘉宁长公主看着她离去,不觉勾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   广平王世子生辰那天,荣安县主试探归来,说太子对赵六娘百般维护,应是情根深种,明德想入东宫并非易事。但她却认为,越是如此,当太子得知赵六娘曾倾心旁人,才越容易恼羞成怒。   荣安那番话,八成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今日之后,他必将与赵六娘夫妻离心、破镜难圆。   但愿明德争气些,能给她带回一个好消息。   -   大牢中光线幽暗,沿途走过,还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   行至通道尽头,空气里隐隐泛着潮湿与血腥味,那官员小心地看了赵晏一眼,见她面不改色,不禁心生佩服:“娘娘,犯人就在里面。”   “有劳了。”赵晏客气道,“既然他点名要见我一个,您就不必作陪了,我去会会他。”   说罢,殊无惧怕地走了进去。   姜云琛紧随其后,官员正待询问,便被他用眼神制止。   他顺势拿走了官员手中的灯,示意他退下。   一门之隔,里面的血腥气愈发浓重,赵晏借着幽暗的火光,看到那个被铁链禁锢的使臣,披头散发、浑身血污,早已不辨真容。   天晓得临川王用了什么方式,让此人甘愿承受重刑,也要忠心耿耿为之效力。   厚重的铁门闭合,那人听到动静,吃力地抬起头,似是笑了一下,用虚弱而沙哑的嗓音道:“赵娘子,别来无恙。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死里逃生,还摇身一变,成为大周尊贵的太子妃。可惜你那些同伴、你的小情郎,都已经葬身黄土,永远看不到你风光大嫁了。”   赵晏听到“情郎”二字,不由怔了怔,未及细想,就听姜云琛冷声道:“看样子,你是没吃够苦头,还有闲工夫在这拐弯抹角。废话少说,否则刑具伺候!”   那人却哈哈大笑,低头吐出一口血,意味不明道:“在下荣幸,居然引得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殿下对太子妃娘娘一往情深,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殿下有所不知,娘娘早已与他人互许终生,若非那位纪公子英年早逝,只怕您现在须得称她一声‘纪夫人’。”   他的音色无比刺耳,说出的话不啻惊雷。   姜云琛手指一紧,灯烛微微跳动,但旋即,他如梦初醒,迫使自己稳住心神。   他大致明白了临川王的意图,挑拨他和赵晏的关系,让他冷落她、与赵家君臣相疑,进而为临川王府和宋国公府提供可乘之机。   他偏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人见他面色如常,略微有些惊讶,叹息道:“太子殿下情深似海、不计前嫌,可也要问问太子妃娘娘是否愿意嫁给您。那日在上林苑,娘娘似乎并未认出在下,也是,您从火/药爆炸的现场活下来已是命大,失去一部分记忆,着实不足为奇。就是可惜了纪公子,竟被您忘得一干二净。”   他透过肮脏凌乱的头发看向赵晏:“赵娘子,你还记得我吗?我叫九箫,是西域来的商贩,我们在伊州遇到时,你和纪公子眉来眼去、情意绵绵,可真是羡煞旁人。但无妨,纪公子那么在乎你,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看到你飞上枝头,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应当也会替你感到高兴。”   “你要见我,便是为了与我说这些?”赵晏的语气平静无波,衣袖下,却不由掐了掐指节。   那人笑得不怀好意:“实不相瞒,赵娘子生得国色天香,我在伊州惊鸿一瞥,便再也无法忘记,如今,我自知大限将至,想着临死之前能有你来送行,也能瞑目了。”   “至于纪公子,”那人惋惜道,“我只是于心不忍,顺带提醒你一句而已。现在你贵为太子妃,他却死无葬身之地,你若还顾念旧情,逢年过节别忘了给他上炷香。”   说罢,他悠悠闭上眼睛,脑袋耷拉下去,不知死活。   姜云琛按捺起伏不定的心绪,揽过赵晏的肩膀:“此地阴冷潮湿,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赵晏没有反抗,却踉跄了一步,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太子殿下,我对您深表同情。”那人突然再度开口,“您贵为一国储君,却众叛亲离,您的妻子心里装着别人,而您的叔父广平王,一心想要置您于死地。您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效忠于谁……”   两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徒留那人在身后语无伦次地叫道:“怎么,怕了吗?你们在怕什么?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报应!你们灭了天渊也罢,还要贪得无厌、挥师西征,你们活该一个求而不得、孤独终老,一个断情绝爱、与心上人阴阳两隔!”   -   赵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大牢,明知那人另有图谋,故意拿这种话激她,脑子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乱作一团。   她隐约记起,当年好像的确在伊州遇到过一队西域来的商贩,领头之人便是名叫九箫。   如果九箫没有骗她,纪十二喜欢她,而她也……   那她现在嫁给姜云琛、与他两心相许,又算什么?   在凉州的几年,她根本没有忘记姜云琛,怎会轻易移情别恋,对另一个人心生好感?   而她若是当真喜欢过纪十二,又怎么可能不留哪怕一星半点的印象?   赵宏说她只是把纪十二当做朋友,难道弟弟也骗了她吗?   她心中疑窦丛生,只想尽快回到承恩殿,理清混乱的思绪。   上了车,姜云琛轻声安慰:“那人是临川王的走狗,满口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只字未提纪十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晏垂眸,掩去眼底的茫然与无措。   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一路沉默。   不多时,两人返回东宫,然而尚未进门,姜云琛就接到皇帝传召,说有要事相商,不得耽搁。   他料想是那使臣招认了广平王,可看着赵晏失神的模样,实在无法放心。   “你去吧,莫误了大事。”赵晏低声道,“而且我想自己静一静。”   说完,抬步跨入殿中,不容抗拒地掩上了门。   姜云琛听到落锁的声音,心神一滞,却别无他法,嘱咐锦书留意她的动静,适才随皇帝派来传令的内侍离开。   赵晏走进内殿,翻箱倒柜,找出了纪十二留给她的白玉佩。   她摸索着雕工精美的缠枝牡丹纹,凝神思索,得到的信息却依旧有限。   记忆影影绰绰,貌似是纪十二非要留在她的队伍中,她为了赶他走人,便作势要收吃住费用,他身无分文,只能拿出这个自称是传家宝的东西,让她将来带着去洛阳找他,再把欠账悉数奉还。   那时候,他刚与她认识不久,应该不至于对她产生什么念头。   但他为何要把“传家宝”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一个陌生人?她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坦然接受呢?   犹如细密的丝线在脑中来回牵扯,她蹙眉抽了口气,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惊醒。   锦书的声音自外面响起:“娘娘,明德郡主求见。”   明德郡主?   她来做什么?   赵晏面色不善,却不得不起身应付,盘算着三言两语打发她回去。   明德郡主走进承恩殿,还在遗憾挑选衣服耽误了太多时间,导致堪堪晚了一步,没有见到太子。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赵晏行礼,等待她赐座,然而赵晏似乎并无此意,只问道:“你有何事?”   明德郡主心中暗恨,惦记着祖母的教诲,耐着性子道:“臣女冒昧打扰娘娘,是想为岁除夜与娘娘发生口角之事向您致歉。前段时间臣女卧病在床,是以拖到今日,还请娘娘见谅。”   “郡主的歉意我收到,您请回吧。”赵晏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也望郡主是发自内心地反省,以后切莫再走歪门邪道,动不该动的心思。”   明德郡主被她单刀直入的话语噎住,看她并无反常,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上当。   可是……祖母骗她做什么?   赵六娘心里绝对有鬼!   她好不容易来一趟,难道是为了受这寒门武将之女的气吗?   不,她绝不能空手而归。   明德郡主心念急转,寻思着该如何多留一时半会儿,若能等到太子归来,那才是不枉此行。   这时,锦书再度走来:“娘娘,含章公主造访,您看……”   “请她在丽正殿稍等片刻。”赵晏知道姜云瑶不喜明德郡主,如此便可避免两人遇到。   旋即,她望向明德郡主:“锦书,送客。”   “娘娘,臣女有事要告知于您。”明德郡主忙道,“您不妨接待过公主殿下,再来听臣女一言。”   她多大的脸?还赖着不走了。   赵晏本就懒得与她掰扯,怕姜云瑶那边着急,二话不说起身离开。   她走后,明德郡主静坐半晌,心念一动,悄无声息地走向内殿。   奉命进来服侍她的宫人企图阻拦:“郡主……”   “住嘴。”明德郡主呵斥道,“本宫是先帝赐封的郡主,还轮不到你们做奴婢的指手画脚。”   她径自步入内殿,这是她第一次涉足这间属于太子妃的宫室,她望着室内陈设,幻想将来自己也会成为此处的主人,胸中郁结才舒缓几分。   目光划过妆镜台,不经意被上面的白玉佩吸引。   她好奇地走近,定睛一看,登时睁大了双眼。   这块玉佩……怎么会在赵晏手里?   -   丽正殿。   姜云瑶得知明德郡主不请自来,当即拉起赵晏的手:“她以为自己是谁?还想住在这不成?走,我陪你过去,看看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   “不必了,我自己能搞定。”赵晏哭笑不得,“只是怕你有急事,便先来寻你。”   姜云瑶念及来此的目的,关切地望向她:“我听阿娘说,天牢里那个西域使臣指名要见你……”   赵晏略一点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他胡言乱语一通,然后供出了广平王。”   姜云瑶想起先前的猜测:“阿兄呢?”   “刚走不久,去了陛下那里。”赵晏道,“想必是为此事。”   姜云瑶默然。   随即,她下定决心道:“晏晏,我先走一步,回头再与你细说。”   话音未落,她松开赵晏的手,转身飞快而去。   -   赵晏返回承恩殿时,明德郡主不见踪影,宫人歉然地低下头,对她指了指内屋。   她走进里面,看到明德郡主坐在榻边,瞬间目光一冷:“郡主想爬承恩殿的床,也没必要如此直白。您好歹是名门望族的女儿,我以为,您该懂得何为礼义廉耻。”   明德郡主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大惊失色之余,辩解道:“娘娘误会,臣女……”   “既然郡主不想在屋里说话,就去后花园吧。”赵晏打断,“怎么,还要我亲自过去扶您?”   “臣女不敢。”明德郡主悻悻起身,借着衣袖遮挡,攥紧了那块白玉佩。   两人出了承恩殿,朝庭园走去。   天气已经有所回暖,不复严寒冷冽,但一阵风吹过,明德郡主还是肩膀一缩,生生打了个颤。   望着赵晏笔直挺拔的背影,愈发愤恨,只当她专门给自己难堪。   眼看她越走越快,即将追赶不上,她回头瞥见身后没有宫人跟着,便停住脚步:“赵六娘!”   赵晏站定:“此处无人,郡主想告诉我什么,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只希望您说完之后速速离去,您也知道,我从小就不大喜欢与您待在一处。”   “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吗?”明德郡主积攒多时的火气被她的不屑一顾点燃,完全将祖母的劝诫抛诸脑后,“赵家寒门出身,你祖父这个莽夫,不过是运气好,赶上高皇帝与先帝兴兵,才乘风而起,而你终日舞刀弄枪,哪有半点未来国母的样子?你何德何能,又凭什么坐太子妃之位?”   她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赵晏转过身,淡然道:“凭太子中意我,而陛下也不反对。”   明德郡主怒极:“你以为太子会永远喜欢你吗?待你年老色衰……”   “太子会不会永远喜欢我不好说,但我可以确定,他永远不会喜欢你。”赵晏与她隔着段距离,神色风平浪静,“你比我还要长一岁,我年老色衰的时候,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明德郡主伸手指着她,气得说不出半个字。   赵晏瞥见她手中事物,目光一凝:“你拿着的是什么?你偷我东西?”   明德郡主被她话音里的谴责和质疑激怒,气急败坏地环视四周,望见湖池里的假山,一扬手,狠狠将玉佩砸了过去。   然而她力气不足,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入了碎冰浮动的湖池中,转瞬消失不见。   她挑衅地看向赵晏,突然,一阵疾风掠过,脖颈间传来凉意,她愣了一下,惊恐地发现赵晏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侧,将一把匕首架在了她脖子上。   “啊——”   “不许叫!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赵晏扣住她的手臂,纵身来到池边。   她提着明德郡主的腰带,将她半个身子都推了出去:“你给我捡回来。”   “赵六娘……赵晏,你……你要做什么?”明德郡主从未见过赵晏如此冰冷慑人的一面,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那……那分明我看中的玉佩,被旁人提前取走,居然……居然是你?那时候你身在凉州,这……这又是谁替你买的?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抢?连块玉佩都不肯让给我?”   她说着,不知是气恼还是恐惧,竟簌簌落下泪来。   赵晏动作一顿:“你什么时候、在哪看到的?”   她先入为主,以为这是纪十二的传家宝,从未想过拿玉佩去寻人,可如果纪十二说了谎,这是明德郡主定下的物品,放眼全京城,敢横刀夺爱的屈指可数。   “三年前,南市,扬州纪家名下的一间首饰铺……”明德郡主哭哭啼啼,泪眼朦胧间看到冰雪浮动的池水,忙不迭把自己所知一股脑说了出来,“敢在宋国公府手里抢东西的,除了你们燕国公府这些仗着在陛下面前得脸、目中无人的粗鄙武人,还会有谁?”   赵晏没有说话,仍然维持着动作,明德郡主惊恐交加,急忙改口:“行行行,不是你,不是燕国公府,可你总不会要跟我说,是太子殿下买了玉佩转赠给你吧?” 第59章 她终于找到他了。(回忆……   赵晏沉默不语, 无数念头接二连三浮上脑海。   年纪轻轻,出身显贵、至少不惧得罪宋国公府,恰巧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凉州附近, 又甘愿吃苦受累, 与她历时数月去往安西都护府的——   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只觉匪夷所思, 根本无法将纪十二和姜云琛联系到一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遮掩容貌、改换声音, 隐姓埋名陪在她身边,还差点为了她丢掉性命。   她有认出他吗?抑或从始至终都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九箫说她和“纪十二”两情相悦,那么……她应当是知道的吧。   他又是如何从火/药爆炸中活下来的?他苏醒之后,已经彻底把那段经历忘掉了吗?   她想到他曾经去凉州找过她,那时, 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却不远千里绕路,只为看她一眼。   是残存的记忆驱使, 还是他本就对她念念不忘?   她心里千头万绪, 整个人如坠梦中,直到明德郡主的呜咽声传来:“赵六娘,你放开我, 你快放开我……”   赵晏深吸口气, 问道:“你从来不穿男装,要这块玉佩做什么?”   “当时我看着喜欢, 碰巧我阿兄生辰将近……”明德郡主面无血色、浑身僵硬,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赵晏一眼扫过去,她颤了颤,泪水愈发汹涌, “我……我承认,我是打算买来送给太子殿下,刚才在你屋里看到,我一时生气,想不通你为何凡事都要抢我的,才……才忍不住……”   “不问自取是为偷,郡主名门千金,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我教你吧?”赵晏的手臂纹丝不动,甚至又往前推了几分,“你可曾想过自己看走了眼,或者世上存在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绝无可能!”明德郡主叫道,“那掌柜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这玉佩仅此一件,他岂敢骗我?”   见赵晏没有半分把她拉回来的意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敢再说她和燕国公府的坏话,只抽噎道:“赵六娘,你瞧瞧你自己,别说太子妃,寻常显贵之家的妻室都不会像你这般,你……”   “是不是又想问我凭什么?”   与她的惊慌失措相比,赵晏的嗓音显得平静如水:“你打心底里看不起我祖父,说他是寒门出身的莽夫,可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浴血奋战、坚守益州。若非有我祖父这个莽夫在,临川王、嘉宁长公主全都得死,世上哪还有你明德郡主?”   明德郡主骇然。   赵六娘莫不是疯了?竟敢出言不逊,咒她祖母和临川王死?   “你说我是武人的女儿,可若没有我阿爹这个武人守土安疆,你早就不知被送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和亲去了,还能高枕无忧地待在京城享乐、跑到我面前大呼小叫?”   明德郡主念及尤鄯求亲之事,心中屈辱万分,只觉赵晏故意揭人伤疤。   可她不敢争辩,生怕赵晏一松手将她丢进冰水。   “你觉得我从头到脚都不如你,可你也在崇文馆读过书,自己想一想,哪次考校我没有排在你前头?”赵晏顿了顿,“我唯一比不过你的地方,恐怕就是屡次被人拒绝却还要贴上来的厚脸皮。”   说罢,抓着明德郡主的腰带将她甩到一旁:“你滚吧,从今往后,休想再踏进东宫半步。”   明德郡主早已腿软,扑通跌倒在地。   她发髻歪斜,精心描画的妆容斑驳氤氲,衣裙被雪水和泥土打湿,好不容易从魂飞魄散中回过神来,生怕赵晏改变主意,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开。   身后传来水声,她悚然一惊,回过头,就见赵晏凭空消失,外衣和发饰散落一地,湖池荡起波澜,碎冰翻涌碰撞,发出泠然清脆的响动。   她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六娘果然失心疯,一块玉佩罢了,也值得她亲自跳进去捞?   却不禁放缓脚步。   她慢些出去,内侍宫人们以为赵六娘还在与她交谈,就不会过来打扰。   这么冷的天气,万一赵六娘在水下出点什么意外,耽搁一时半刻,足够她丧命。   她心头涌上报复似的快意,悠悠转身离开。   -   池中浮冰尚未完全融化,赵晏一入水,便觉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犹如万千钢针刺穿肌骨。   她别无选择,除非令人下去打捞,否则用抽水的法子,不知要等到何时。   待晚间气温直降,玉佩所在的位置被冻住,找起来会更加麻烦。   她等不及了,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姜云琛,把玉佩拿给他看。   难怪她会三番五次从他身上看到纪十二的影子。   难怪当日在招提寺,临川王的人一见他乔装打扮的模样,立刻惊惧自尽。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在她几乎遗忘的那段过往,他曾与她携手跨越千里,也曾在爆炸瞬间奋不顾身地将她护在怀中。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他究竟是存着何种心态,才毫不犹豫地选择涉险,只为替她挣得哪怕只有一丝的生还希望?   冰水毫不留情地剥夺着她的体温,她睁大眼睛,拼尽力气朝玉佩落水的地方游去。   阳光洒落水面,浮冰晶莹剔透,少女宛如鲛人破浪,波纹自两边划开,白玉莹润无瑕,成为她眼中唯一的色泽。   她屏息凝神潜入池底,朝那抹光亮伸出手。   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杳来,陌生又熟悉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   她终于找到他了。   -   与此同时,紫宸殿。   姜云琛立在殿中,听到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人之前见过晏晏?”   “阿爹放心,儿会妥善处理此事,”他答非所问道,“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由何人去往凉州。”   西域使臣招供广平王意欲谋反,几位重臣接到传召,正在入宫的路上。   临川王作为如今辈分最高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在其中。   皇帝凝望他片刻:“其实你在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宗室无人可用,最合适的人选是梁国公。”   姜云琛默认。外祖父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皇室子弟们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且以他的才干,临川王的鹰犬压根不是对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与临川王年岁相仿,路途遥远难免辛苦。   他抬头迎上皇帝投来的目光:“阿爹,您是在怪我吗?先是委屈叔父,又……”   “没有。”皇帝微微摇头,神色温和些许,“你叔父的脾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旦下定决心,即使是我也劝不动,而梁国公受命,也断然不会推辞。我只想问一句,你可有万全的准备?”   姜云琛心领神会,郑重道:“我向阿爹保证,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皇帝略一颔首:“那么此事全权交付于你,三个月内,我希望可以看到的你的成果。”   姜云琛应下,又道:“阿爹,我想与您借一个人。”   “谁?”   “定远将军虞朔。”   他解释道:“虞将军是凉州人,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他身后没有家族负累,也不会京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干扰,虽说他曾在赵尚书麾下,但现在,他已经听命于您。”   “他的确是可塑之才。”皇帝没有拒绝,“我会给他一个恰当的职位,派他随行。”   这时,御前总管林沐走进殿中:“陛下,含章公主求见。”   皇帝眼中掠过一抹诧异,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姜云琛却突然想起那天从广平王府出来之后,姜云瑶与赵晏聊了一路,难不成——   他心底浮上不可思议的猜测,就听皇帝道:“宣。”   姜云瑶进来时,难得有些紧张。   她鲜少踏足紫宸殿,虽然从小到大,父母兄长谈及政务,若逢她在,也不会故意回避她,但她一直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总有亲人替她遮风挡雨。   而今,却是他们需要她的时候了。   她早已将说辞背得滚瓜烂熟,诚然,就算没有她,兄长必定也能摆平,可她想到面对那些旁支们的质疑,兄长为了立威,不惜亲征西域,便觉着自己也该站出来,而非永远坐享其成。   她要让世人知道,将来兄长继承大统,她虽是女儿身,却依旧可以成为他的臂膀。   父母从未因她是女儿而亏待她分毫,兄长一直将她保护在羽翼下,叔父为人风趣,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各处玩,堂弟堂妹见到她,总会亲昵地称一声“阿瑶姐”。   这次,换她替他们做些事了。   她盈盈下拜,明艳娇柔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话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字句清晰可闻:“阿爹,儿愿亲赴凉州,将真正的乱臣贼子绳之以法。”   -   赵晏攥着玉佩,径直返回承恩殿。   途中看到明德郡主慢吞吞挪动的身影,没有给一个多余的眼神,从她身旁越过。   明德郡主完全没有觉察到动静,以为赵六娘已遭遇不测,正喜不自胜,忽然一阵夹杂着刺骨冷意的风袭来,她大惊失色,一抬头,看到赵晏的背影,长发浸湿,披着外衣,裙摆淌落一串水珠。   这……怎么可能?难道赵六娘是钢筋铁骨,根本不知冷吗?   她愕然了一瞬,顿时加快脚步,唯恐赵晏回去叫人来惩治自己。   守在承恩殿外的内侍宫人望见赵晏走来,赶忙迎上前,锦书看她这副尊容,瞠目结舌道:“娘娘,发生了何事?”   旋即,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进殿内,吩咐其余宫人去烧热水,取来干净的衣物。   热气扑面而来,赵晏平复呼吸,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明德郡主以下犯上,先是偷盗承恩殿物品,又对我出言不敬,即刻逐出东宫,往后永不得踏入此地。”   “把她给我赶出去,打扫内殿,被褥全部换掉。”她冷然,“她擅自坐了我的床榻,我嫌脏。”   不多时,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起明德郡主,枉顾她哭喊,一路将她拖走。   赵晏对外面传来的尖叫声置若罔闻,转身去往浴室。   -   姜云琛乘车回到东宫,犹觉难以置信。   姜云瑶毛遂自荐,皇帝力排众议,同意了她的请求。   一众老臣们倒是没有反对,只担心含章公主年纪尚小,未必能担此重任。   临川王百般质疑,但宗室之中除了他或嘉宁长公主上阵,再无人比姜云瑶的身份更为尊贵,加之以梁国公为首的老臣们反唇相讥,他争辩不过,只得悻悻作罢。   事情议定后,阿瑶要去凤仪殿一趟,他正犹豫是否跟着,便听她道:“阿兄还是尽快回东宫吧,明德郡主临时登门,可别叫晏晏在她手下吃亏。”   他惊讶之余,当即返程。   车驾停住,姜云琛快步走向承恩殿,一边问前来迎接的内侍:“明德郡主还在?”   “回殿下,已经走了。”   他步伐不停,吩咐道:“她怎么进来的?以后守好门,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当东宫是菜市场,谁都能自由来去吗?”   “奴婢知错。明德郡主说有要事禀报太子妃娘娘,奴婢们不敢阻拦。”内侍略作犹豫,“不过,明德郡主偷盗物品、还对娘娘不敬,已被娘娘下令驱逐,今后也严禁涉足东宫。”   姜云琛一怔,心里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赵晏素来反感明德郡主,但在人前还是会维持表面功夫。她如此不留情,必定是明德郡主做了什么触犯她底线之事,让她索性撕破脸。   他心下微沉,脚步愈快,陆平和其余内侍几乎追赶不及。   -   赵晏倚在汤池中,周身恍若凝固的血液渐渐恢复流动,她抬起手,看向细腻温润的白玉佩。   但不知是受寒还是什么,仿佛有一把重锤在她头顶敲打,脑中混沌一片,她强忍着按住了额角。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翻涌不息,眼前渐渐模糊不清,她失去知觉,沿着池壁滑落,沉入水下。   她看到锦书惊惶的面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   姜云琛走进承恩殿,得知赵晏正在沐浴,只能坐下等候。   他蹊跷不已,大白天的,远不是洗漱就寝的时间,便想传宫人来询问情况。   突然,锦书的叫喊钻入耳中:“快来人啊!娘娘!”   他心神一凛,疾步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锦书正要迈进池中救人,风声掠过,一个身影已先一步入水,将赵晏抱了出来。   赵晏无知无觉,手臂垂落,一块玉佩掉在了地毯上。   “传医官。”姜云琛扯过搭在旁边的薄毯,将赵晏裹住,抱着她走向内殿。   -   不多时,奉御匆匆赶来,诊治过后,忙不迭去开药。   承恩殿的内侍宫人们跪了一地,锦书眼眶泛红,低声请罪道:“娘娘与明德郡主去后花园议事,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以为,凭娘娘的身手,明德郡主占不到半分便宜,可谁知娘娘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奴婢询问发生了何事,娘娘也不肯说……殿下,奴婢未能照顾好娘娘,甘愿受罚。”   姜云琛想到后花园里冰雪未消的池子,眼眸中风雪肆虐:“陆平,传我命令,立刻、马上召嘉宁长公主和明德郡主进宫。”   陆平应声,一路小跑而去。   -   那厢,临川王气急败坏地回到府中,派人给宋国公府传信,神色间浮起一抹阴鸷。   既然姜云瑶不识抬举,非要以身涉险,那么便让她有去无回。   凉州距京城千里,途中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区区一个小姑娘,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另一边,嘉宁长公主刚看完临川王的密信,就接到通报,太子宣她及明德郡主入宫。   她心思急转,最终决定先斩后奏,自己去见太子,称孙女被太子妃打伤,实在无法出行。   少顷,她来到东宫外,内侍通报过后,将她引至丽正殿。   嘉宁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行礼,问道:“殿下传本宫前来,莫不是因为太子妃动手伤人一事?”   “长公主多虑。”太子的声音传来,语调平静,却无端令她感到一阵刺骨寒冷,“孤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只想与您说几句话,同时劳烦您转告明德郡主。”   嘉宁长公主正欲辩解,就听他道:“您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孤一无所知,孤敬您为姑祖母,卖您几分脸面,您却三番五次得寸进尺。那么不如把话说明,孤绝无可能迎娶明德郡主,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外,今日明德郡主盗窃在先、冒犯太子妃在后,禁足三月,永不得再涉足宫城。”   “殿下!”嘉宁长公主皱眉,“您未知事情前因后果,怎能如此偏袒太子妃?您可知明德……”   “退下吧。”姜云琛直截了当地打断,“您最好自己走,您这么大年纪,若是像明德郡主一样被拖出去,未免太丢面子。”   嘉宁长公主面色青红交加,虽气不过,却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收回剩余的话,拂袖而去。   进入马车,她恨恨地一拍桌案。   明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她总算看清,投靠皇帝和太子的路压根走不通。   亏她还想背叛临川王,和他们上同一条船,孰料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当做血脉相连的亲眷。   既如此,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了。   -   姜云琛回到承恩殿,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赵晏滚烫的手。   她双眼紧闭,脸颊潮红,他既心疼又后悔,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她一小会儿,就出了这种事。   赵晏与明德郡主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确信,明德郡主断无本事把她推进水里,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八成是为了明德郡主盗窃的那样物品。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不管不顾,失去了最根本的冷静?   这时,锦书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下,奴婢在浴室地面上发现此物,应当是明德郡主偷走,又被娘娘找回。”   姜云琛接过她呈上的东西。一枚雕工精致、通透无瑕的缠枝牡丹纹白玉佩。   刹那间,仿佛一道细线穿过脑海,他蹙了蹙眉,压下不适,低声道:“这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   锦书答道:“娘娘说,是旁人送给她的礼物。至于是何人,奴婢也不知。”   “行了,你下去吧。”姜云琛摆摆手,“这个……”   他略一停顿,示意锦书退下。   旋即,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到了赵晏手中。   他知道是何人所赠。   纪十二。   可是……只要赵晏能尽快醒来,恢复平安,他愿意做任何事。   哪怕放她离开,让她去一切想去的地方。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长长地叹了口气。   -   赵晏昏昏沉沉,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只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穿越广袤无垠的沙漠,走过茫茫戈壁,望见月色下的绿洲。   许久,眼前豁然开朗,她看到了一间四方庭院,当中植着几棵尚未抽芽的柳树。   她不由一怔,那是她在凉州时居住的院落。   忽然,赵宏从外面跑来,神色激动难掩:“阿姐,阿爹要我们去见他,说是有重要任务托付。” 第60章 “在下愿以身相许。”……   赵晏正在院子里练剑, 闻言收招,看到赵宏眼中的期待,打趣道:“重要任务?该不会又是让我们去明威府或武安府送信, 或者更远些, 去沙州都督府吧。”   因为她是女儿身,父亲不准她上阵杀敌, 而弟弟年纪尚小, 也没有资格进入军中,两人闲来无事,只能帮父亲做些跑腿的活计,送信是家常便饭,她从未见弟弟如此兴奋。   “应当不会吧?”赵宏冷静几分, 思索道, “杨叔神情严肃,让我立刻喊你去见阿爹, 若只是送信, 他们何至于这般心急火燎?”   杨叔是父亲的心腹,向来稳重老练。赵晏有些惊讶,忙放下剑, 随赵宏离开。   一路上, 或许是直觉,她心中难得生出几分不安。   先帝承业十三年, 天渊在祖父手下大败之后,一直未能东山再起,直到永安九年,边境出现异动,今上派父亲前往镇守, 陆续打退几次天渊的小股偷袭,但并未爆发大规模战事。   去岁冬,天渊发生雪灾,逐渐暴露出南下进犯的野心,近几个月双方冲突不断,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偶尔回来一趟也是为处理城中事务,并不会多留。   难道真出了什么大事?   她如是想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父亲在堂屋等候,赵晏一进门,便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打眼望去,父亲风尘仆仆,铁甲未卸,沾染着大片血迹,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   好在他虽面露疲惫,却不像身受重伤,见到姐弟二人,点头示意他们落座。杨叔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父亲信任的左膀右臂。   父亲长话短说,简言之,要他们帮忙去送一封信,但却不是给凉州都督府管辖下的府州,而是到千里之外的西州,交付于安西都护府的王都护。   那封信明面上由杨叔保管,然而众人散去后,赵晏被单独留下,从父亲手里得到了真正的信。   父亲按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晏晏,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此行关系到凉州、西州、乃至整个大周的安危,我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   赵晏点点头:“女儿定不负阿爹所托。”   又问:“阿弟知道吗?”   “他不知。”父亲长叹口气,“他年纪小,性情跳脱,我怕他一时不慎说漏嘴。但愿这趟出门能磨一磨他的性子,晏晏,你是阿姐,路上记得多担待些。”   赵晏按了按衣襟里的信封,承诺道:“阿爹放心,我定会照顾好阿弟。”   父亲欣慰一笑,她却捕捉到他眼里稍纵即逝的遗憾。   可惜她不是男孩,否则已经是披挂上阵、建功立业的年纪。   没由来地,她肩头沉甸甸的压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若能顺利完成任务,父亲或许会对她另眼相看,甚至准许她从军。   但她没有显露,规规矩矩地对父亲行了一礼,回屋收拾行装。   -   事不宜迟,两个时辰后,赵晏和赵宏辞别母亲,与十名将士离开姑臧城,踏上前往西州的路。   说辞早已备好,若途中遭人问起,姐弟两个便称去伊州探访远亲,其余众人皆是护卫。   以往赵晏帮父亲送信,最远只到过沙州,生平第一次阔别父母,奔赴先前仅存在于书籍中的地方,紧张之外,也难免有些新奇,但念着自己是姐姐,又有重任在身,便未曾表现分毫。   赵宏就不似她这么拘谨,他不明就里,只当要送的是封寻常信件,父亲难得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对他无异于是种历练。他一路兴高采烈,缠着杨叔他们问东问西。   引路的向导是位曾在安西都护府任职、后来返回故乡凉州戍守的老兵,人称韩伯,他的孙子与赵宏年纪相仿,经常在一起玩,因而他也待赵宏极好,总是笑呵呵的,不厌其烦地解答他的提问。   凉州扼守河西要道,是军事重镇及往来商贩必经之地,繁华程度非周边城镇可比,加上他们为求隐蔽行踪,不走大道,一路西行,沿途逐渐萧条,经常是白天在茫茫荒野赶路,到傍晚乃至深夜才能找见一处村落歇脚。   有时候连村子都没有,只能借用一些早已废弃的房屋,将士们习惯了行军打仗,倒是不以为意,而赵晏和赵宏虽从小养尊处优,但也入乡随俗、未曾抱怨半句,引得众人刮目相看。   二十日后,一行人抵达肃州。   此地尚在凉州都督府的辖区,再往前,便会进入沙州都督府的下属范围。   进入城中,众人寻了家客栈下榻,决定稍事修整,翌日清早再出发。   这是赵晏离开凉州之后,第二次住进一间像样的屋子,上回还是十天前在甘州。   她自行打来热水,洗净满身沙尘,刚收拾完毕,赵宏就在外面问她想不想去城里逛逛,她答应下来,与杨叔说了一声,便与弟弟离开客栈。   -   肃州不及凉州热闹,更无法与京城相提并论,但两人依旧兴趣不减,沿街走过,买了不少当地的吃食,决计拿回去分给大伙尝尝。   赵晏环顾四周,试图把所见所闻印刻在记忆中。   虽说回来的途中还会经过此处,可那时候多半已经是秋冬,与眼下的初春景象必定截然不同。   有些风景,或许一生也只有缘分看到一次,错过便是永远的遗憾了。   忽然,她的目光冷不丁从街边划过,瞥见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   她仿佛有种特别的本领,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最出挑的,那人似乎年纪不大,十七八左右,虽背对她的方向,不见阵真容,但身形却格外好看,犹如雪中翠竹,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自从两年前她离开洛阳,就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了。   凉州不乏年轻矫健、如松如柏的士兵,但却少有清隽而矜贵的翩翩公子。   脑海中浮现一个浅淡的影子,未及清晰,就被她赌气似的强行压下。   整整两年,没有半封书信,只怕早就把她忘记,这样的人,她想他作甚?   更何况,当时在崇文馆看到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一辈子都不想理他了。   “阿姐,”赵宏的话音让她回过神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兵器铺,“我们去看看吧。”   赵晏应下,收起思绪,一抬眼,方才那人已不见踪影。   两人走进铺子,赵宏很快就相中一把匕首,拿在手上和自己的掂量比较,打算收入囊中。   趁他跟掌柜的讨价还价,赵晏四下打量,不经意看到一柄小胡刀,虽是杀器,但造型玲珑精致,镶嵌着玳瑁与宝石,闪闪发亮,颇合她心意。   正待取来细看,却有人先一步伸手,将之据为己有。   她略微一怔,转头看向来者,竟是刚才在路边看到的年轻公子。   那人戴着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颌的线条却优美流畅,他与她四目相对,好整以暇道:“姑娘莫非是喜欢这把刀?”   他的声音有些怪异,沙哑而低沉,全然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清亮。   赵晏不禁遗憾,也不知是因错失好物,还是背影如此赏心悦目的人却生了这么一把嗓子。   她见此人彬彬有礼,试探地问道:“我确实喜欢,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那人轻轻一笑,将小胡刀递到她面前,她道了声谢,正待接过,他却猝不及防收手,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掠过促狭:“不巧,在下也很喜欢,先拿者先得,请恕在下无礼了。”   说罢,飞快地付了款,转身扬长而去。   赵晏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人?   不给就罢,还故意逗她玩?   她倒不至于为了一把刀动怒,或是追上去与他理论,但不知为何,他这副欠揍的模样似曾相识,瞬间气得她牙痒痒,若非念及有要务在身,不想在外面惹麻烦,她定会忍不住与他动手。   真是太讨厌了。   白白浪费一张好皮囊。   那厢,赵宏喜滋滋地揣着新匕首走来,慷慨大方道:“阿姐,你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你!”   赵晏摇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   回到客栈,赵晏路过厅堂,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赏心悦目的肩背,坐姿都显得出尘不凡,腰间蹀躞带挂着一柄闪闪发亮的小胡刀。   她将吃点心剩下的纸包团起来,放轻脚步走近他,调整角度,飞快地冲着他的脑袋扔了过去。   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到几个身高体壮的客人间,轻巧地上了楼。   赵宏全程目睹她的动作,条件反射地随她一同逃窜,站定之后,才压低声音道:“阿姐,你认识那个人吗?”   “不认识。”赵晏居高临下地看向厅堂,那人拿着纸团,正在四处搜寻罪魁祸首。   突然,他抬起头,向二楼栏杆望来。   她倏地缩回柱子后面,半晌,才悠悠道:“可他让我想起了一个非常讨厌的故人。”   “……”赵宏的表情一言难尽,朝那人投去同情的目光。   -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再度启程。   出了肃州,走进一片荒漠,众人驱马疾驰,试图趁着太阳尚未露头时多赶些路。   二月的天气,北地仍然寒风料峭,日光并不炎热,但却极其灼人,尤其是在这种植被稀疏的地方,连遮挡的绿荫都没有。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杨叔下令停住,众人警觉地纷纷握紧武器,赵晏也按住腰间的佩刀。   一人快马加鞭由远及近,她目力极好,顿时认出是昨晚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在他身后,几个马贼骂着粗话缓缓逼近,其中一个摘下弓箭瞄准了他。   箭矢破空而出,伴随着惨叫声,鲜血四溅,那马贼摔落在地,几乎是顷刻间毙命。   赵晏不慌不忙地再次搭箭,将第二个人射下马来。   对面见他们人多势众,并且似乎打定主意要管闲事,高声放了几句狠话,调头就走。   她却不给他们逃命的机会,箭矢如流星般接二连三离弦,皆无虚发,转眼间,马贼们全军覆没,未留下一个活口。   马贼常年劫道,无论商贩还是旅人都深受其害,她在凉州见过被抢得血本无归的苦命行商,也有相熟邻里远行探亲,就再也没有回来,如今遇到这些歹人,她实在无法心慈手软。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随风侵入嗅觉,她定了定神,驱马走近,看向那面具公子。   他翻身下马,冲她拱了拱手,态度与昨日大相径庭:“在下多谢女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愿以身相许。”   赵晏本想嘲笑他两句,闻言呆了呆,二话不说调头转向。   “杨叔,快走。”她低声道,“这人恐怕脑子有问题。” 第61章 “我做了件非常对不起她……   “姑娘留步!”那人连忙拦在她面前, 恳求道,“在下的商队被马贼袭击,同伴们还落在歹人手上, 请姑娘大发慈悲, 救救他们。”   居然是个商人?   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奸商。   赵晏暗自腹诽, 却是当机立断道:“你带路。”   那人道声谢, 连忙上马,然而队伍之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且慢。”   说话的名叫杨凌,是杨叔收养的义子,年纪虽轻,但颇有才干, 功夫数一数二, 因此这趟出门,杨叔也把他带在了身边。   他劝道:“小娘子, 我们须得赶时间, 再说,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是大周子民,你我的同胞, 人命关天, 岂能见死不救?”赵晏未曾开口,赵宏已抢先道, “杨兄若不愿施以援手,就在此等待片刻,我和阿姐前往便是。”   说罢,两人跟在面具公子身后,疾驰而去。   赵晏惦记着父亲的嘱托, 理智觉得不应该冒险,但她想到被马贼所害的熟人邻居,念及那些商贩的亲朋好友也在等待他们平安归家,就无法袖手旁观。   马贼们必定想不到附近有救兵,若能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无疑是上策。   她握紧了手里的弓,对那面具公子道:“等下你打掩护,我放冷箭偷袭。”   那人却有些迟疑:“姑娘,在下若像您这般武艺高强,也不至于被马贼追着跑了。”   赵晏:“……”   要他何用。   她认识的行商,尤其在边境线谋生之人,多少都会些拳脚功夫,此君没有自保的本事,还敢出来跑商,嘴又特别欠,天晓得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姐,我来帮你。”赵宏自告奋勇,又对那人道,“你躲在我后面,以免被流矢所伤。”   “小公子胆识过人,在下佩服。”那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就在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眼前遍地狼藉,被洗劫一空的货车和死去的马匹横陈路旁,不见半个人影。   他驱马上前,一跃而下,像是不死心地在车驾中翻找,却未能发现任何幸存的同伴。   赵晏走近,见他沉默不语,想说点安慰之词,最终却只能低声道:“节哀。”   他们来晚一步,那些商贩被马贼掳走,已经凶多吉少。   杨叔等人紧随而至,见状,也遗憾地叹了口气。   日头渐高,寒风呼啸着席卷旷野,众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那人垂首默哀半晌,回过身来抱了抱拳,算作致谢。   见他径自上马,赵晏不禁问道:“你去何处?”   他摇摇头:“在下也不知。货物尽失,同伴下落不明,在下一人回去,必定难逃主家责罚。”   赵晏望着他蔫头耷脑的模样,心里不由一软。   此人虽容貌不明、嗓音不堪入耳,但静默无言的时候,身形煞是赏心悦目。   而且,把他独自抛下,万一马贼们去而复返,他必定无法活命。   她既然救了他,不妨好人做到底,至少将他带去城中。   她别开视线,若无其事道:“意外难料,出了这种事,也不是你的错。你暂且随我们走吧,到了瓜州,再自谋出路。”   那人千恩万谢,赵晏生怕他再说什么“以身相许”,不动声色地打断:“阁下怎么称呼?”   “敝姓纪,名十二,属扬州纪家麾下。”那人言简意赅道,“敢问姑娘贵姓?”   扬州纪氏?赵晏有些意外,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商号。   不过纪家势力遍及五湖四海,底下伙计不计其数,名不见经传者大有人在。   她没再追问什么,只道:“叫我雁娘便是。”   行商之人消息灵通,若透露姓氏,哪怕胡编乱造一个假的,也会招致各种猜测。她和弟弟的名字取自“鸿雁”同音,为免麻烦,索性借以一用。   “雁娘?”纪十二念了一遍,“是‘鸿雁’的‘雁’吗?”   赵晏微讶。一般而言,女子以“燕”为名者多,她原以为他会猜错。   纪十二仿佛看穿她的疑惑,笑了笑:“在下武功不行,识人的眼光却还挺准。姑娘生为天上鸿鹄,岂是梁下燕雀可比。”   又望向赵宏:“姑娘名‘雁’,那么在下冒昧一猜,令弟可是名‘鸿’?”   赵宏听他夸赞姐姐,好感倍增,略一点头算作承认。   纪十二非常识趣,见他们无意透露姓氏,也没有多问,自觉主动地跟在队伍中,策马离去。   因赵晏做主,众人皆无反对,唯有杨凌欲言又止,频频朝纪十二投来质疑的目光。   -   随后一段时日,纪十二俨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本就是行商,自然不惧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杨叔趁他不备试探过几次,都轻轻松松将他撂倒,可见此人不曾说谎,他的确是三脚猫身手。   但他骑术倒是不错,随一群行伍之人赶路,也从未落下。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三月,路程临近瓜州。   这天,众人栖息在一处荒废的破庙,他们分工明确,有人去打猎、寻找水源和野果,有人收集柴火,赵晏姐弟和杨叔留下照看行李和马匹,顺带简单收拾了一下地盘,以供歇脚。   纪十二的武艺不上台面,只能去捡柴,他走后,杨叔来到赵晏身边,低声道:“小娘子,我虽然一辈子没去过洛阳长安,但也见过不少人,我总觉得……纪公子身份可疑。他会讲官话,言行举止文质彬彬,比起凉州刺史府的几位郎君也不遑多让,这样的人不去考功名,怎会甘做贩夫走卒?”   赵晏对“文质彬彬”不敢苟同,纪十二能说会道,很快讨得众人欢心,但在她面前,他总是原形毕露,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气得想将他踹下马去。   愈发让她想起远在洛阳皇宫那位。将来有机会,她定要引荐他们认识,看他们一决胜负。   杨叔又道:“还有他那面具,睡觉都戴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纪十二自称相貌丑陋不堪示人,按说以他们的身手,完全可以强行摘下一窥究竟,但这一路上,众人都对他印象颇好,本着尊重之意,也不屑做这种缺德事。   杨凌曾有一次想要出手,被杨叔逮个正着,背地里狠狠教训了一通。   赵宏在旁边插嘴道:“十二兄该不会是心仪阿姐,才想方设法留在……哎呦!”   赵晏毫不留情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对杨叔道:“您放心,回头我找个机会问问他便是,他若心存不轨,我绝不轻饶。何况我们过几日便可抵达瓜州,纪家在那里设有据点,他不愁没去处。”   杨叔点点头:“也好。”   当晚,赵晏醒来,再也睡不着,便起身走到外面,与守夜的将士换班。   那人推辞不过,只得答应。她在阶前坐下,摸了摸衣襟里的信封,抬头望向漆黑夜空。   她长这么大,从未离开父母如此之久,夜深人静之时,难免有些想念。   也不知父亲在前线是否平安,母亲有没有担心她和弟弟。   原本三月三是她行及笄礼的日子,母亲一早就在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踏上远行。   今日,已经是三月十二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又默默转了过来。   纪十二在她身边落座:“怎么,想家了?”   “关你何事。”赵晏不愿在外人面前袒露心思,淡声道,“你不好好睡觉,跑来做什么?”   纪十二拨了拨面前燃烧的柴火:“我有些想家,睡不着。”   赵晏侧头望向他,略作犹豫,试探道:“你是哪里人?我从未听你谈论过家乡事。”   “洛阳。”纪十二坦然,“从未提及,是因为已经无人可提。”   赵晏一怔,体会他话中含义,就听他道:“我有位族伯犯了事,全家被牵连,或死或流,只有我命大,在流放途中为人所救。我不愿连累恩人,便自行去讨生活,几经周折进入纪家商铺,掌柜的见我能写会算,让我留在店里打下手,可我看他们跑商的赚钱更多,就动了心思,可谁知……”   他幽幽一叹:“或许我这人命中带煞,注定诸事不顺。”   赵晏在凉州日久,不知京中近况,无从猜测他是哪家子弟,想了想,问道:“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向官府告发你吗?”   纪十二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下这条命原是雁娘给的,你拿我去官府领个赏,也无可厚非。横竖我孤家寡人漂泊无依,托你的福,多活这十天半月,已经是上天垂怜。”   他平日与她插科打诨,看似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突然露出如此消极厌世的一面,反倒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茬。   难怪他要戴面具,或许是为了不被故人认出,故意毁掉容貌,还弄坏了嗓子。   半晌,她轻声道:“能够死里逃生,是你的造化,我不会送你去官府,但到了瓜州,我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们了。”   “沙州吧。”纪十二期期艾艾地望向她,“有生之年,我做梦都想去沙州看看。我知道一条去沙州的路,是商人们新近开辟,可以节省三五日,韩伯上次来这里是十多年前,必定还不知晓。”   赵晏半信半疑:“你有多少把握?万一走岔,浪费的可就不是三五天了。”   “相信我。”纪十二拍胸脯保证,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二次跑商,先前与他们走过一次,我这个人向来过目不忘。好,就这么说定了,我随你到沙州。”   赵晏:“……”   她就不该心软。   纪十二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送给你。”   是之前在肃州买的小胡刀。   “马后炮,我才不稀罕。”赵晏一把推开,“现在有求于我,知道讨好我了?”   “不是讨好,是及笄礼物。”纪十二认真道,“前几日总找不到机会与你独处,就拖到了今天。”   赵晏:“……”   是哪个碎嘴的无意说漏了她的年龄?   纪十二将小胡刀扣在她腰间蹀躞带上,小心翼翼没有碰到她的身子。   嘴里却不停:“你已及笄,可以许配人家了。雁娘……你有心上人吗?”   “关你何事!”赵晏面色绯红,瞪了他一眼。   她心想,以前是有过,可那混账,不提也罢。   纪十二轻叹:“我喜欢一个小娘子,但她向我表露心意的时候,我……年少无知,做了件非常对不起她的事。后来她再也没有找过我,我追悔莫及,却束手无策。雁娘,我不懂女子的心思,若你是那位小娘子,我要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赵晏闻言,觉得自己与那素未谋面的姑娘同病相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若当真喜欢她,怎会舍得辜负她的心意,做对不起她的事?”   顿了顿:“你做了什么?莫不是背着她逛窑子去了吧?”   纪十二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怎么可能?我既认定她,今生今世有她一人足矣。我只是一时糊涂,有些难为情,便拒绝了她的心意,迟迟未曾给予答复。”   “可我是真心喜欢她,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他垂眸,“将来若能娶她为妻,我愿为她做任何事。”   赵晏见他的神情怅然若失,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她转头望向篝火:“你对我说这些有何用,你应当去告诉……”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不迭住口。   纪十二在逃之身,已经不可能与那姑娘再续前缘了。   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时候还早,你再回去睡一觉吧。”   却被他拒绝:“在下岂能让小娘子独自守夜?在下的功夫不值一提,但陪人聊天还是挺在行。”   “随便你。”赵晏懒得跟他客气,也不再赶他走。   -   翌日,赵晏抽空与杨叔说了昨晚交谈的结果。   杨叔暂且放下心来,再看纪十二,不禁多了几分同情。但他坚决不同意让纪十二做向导,认为还是听从韩伯的指挥比较靠谱。   三月末,一行人来到瓜州。   瓜州毗邻疏勒河,城镇虽小,却是水草丰茂。   众人在戈壁中接连赶路,身心疲惫,当即决定休息半日,待第二天再出发。   赵晏掐指一算,今日碰巧是弟弟的生辰,便想着带他去集市逛逛,挑选一份礼物。   两人出了门,刚下楼,就被杨凌拦住:“小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晏以为是杨叔有事找,让赵宏在厅堂里稍作等候,随杨凌返回楼上。   杨凌将她带进屋中,里面空无一人,杨叔并不在。   赵晏并非看重男女大防之人,何况出门在外,更没有那么多讲究,她并未起疑,只问道:“杨兄找我何事?”   杨凌却不答反问:“小娘子,那个纪公子,之后不会跟我们走了吧?”   原来是为这个?   赵晏将自己决定如实相告,宽慰道:“杨兄不必多心,他若另有所图,何须拖延到现在。”   杨凌有些踌躇,良久,避开她的目光:“小娘子,您别怪我失礼,我觉得,他似乎……对您有意。我着实不想看到他继续待在您身边,因为我……我……”   他难得结巴,赵晏愣了愣,望见他神色中的不自然,明白了什么,斟酌言辞,避重就轻道:“他有心上人,不会对我产生非分之想。杨兄的好意我领了,你素来待我如亲妹,我是知道的。”   杨凌默然,赵晏轻声说了句“告辞”,快步离开。   赵宏看到她回来,起身与她走出客栈,一边好奇道:“阿姐,杨兄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赵晏道,怕弟弟疑心,又补充了句,“他怀疑纪十二,想赶他走。”   行出几步,赵宏忽然压低声音:“阿姐,杨兄定是看不惯十二兄与你亲近,你可知他喜欢你?”   赵晏吓了一跳,故作镇定道:“你听谁说的?”   “他自己。有次他喝醉酒,不小心说了出来。”赵宏叹口气,“但他也清楚这是妄想,你又不喜欢他,而且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与燕国公府结亲。”   杨凌是杨叔在山中捡到的弃婴,长着一头略带卷曲的毛发,多半有胡人血统,虽然他是杨叔夫妇一手带大,在军中立过不少战功,但赵家绝无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更何况,就算他是杨叔亲生,家世与堂堂燕国公府也天差地别。   赵晏无心聊这些,随意搪塞了过去。   两人在集市逛到夕阳西沉,赵宏选中一块马鞍,赵晏付过账,正待与他回去,却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雁娘?鸿弟?”纪十二惊讶道,旋即给他们展示手上的马鞭,“我去给鸿弟买生辰礼,没想到会与你们遇上。真可惜,惊喜没有了。”   赵宏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怎么会?我顺嘴一提生辰,十二兄牢记于心,已是最大的惊喜。”   纪十二微微一笑,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打住,迅速拉过赵晏和赵宏,躲在街边拐角后。   两人莫名其妙,却识趣地没有做声。   许久,纪十二轻声道:“我看到当时追赶我们商队的马贼,进了那间铁匠铺。”   赵宏睁大眼睛:“他们难道是来抓你的?十二兄,你……要不要考虑换一张面具?”   说罢,又觉有些多余。无论换成什么,但凡戴着面具,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   纪十二叹息:“若不然,就此分道扬镳吧,以免我连累你们。”   “他们打家劫舍在先,还敢来找你寻仇?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赵宏刚收了他的礼物,自然不肯做不讲义气之人,信誓旦旦道,“你别怕,我罩着你,你尽管跟我走!”   纪十二感激道:“那便多谢鸿弟了。”   “相识一场,何须客气。”赵宏适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赵晏,“阿姐,你看……”   赵晏没好气道:“你已经夸下海口,自然要信守承诺,以后他的安全就由你来负责了。”   “那当然,”赵宏胸有成竹道,“包在我身上!”   赵晏看了纪十二一眼,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合起掌心。   刚才,他借助光线和角度遮挡,偷偷拉过她的手写了几个字。   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与赵宏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起来。   -   三人结伴回到客栈。   赵宏一推房门,屋里忽然灯光大亮,杨叔等人齐聚一堂,纷纷为他道贺。   “小郎君又长一岁,我还记得你刚来凉州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现在都这般高了。”   “多余的物品不好带,大家伙一块给你买了几身行头,出门这么久,你的旧衣服也短了吧,刚好天气越来越热,全都换成新的。”   “等回到凉州,我们再好好给你补办一场生辰宴。”   赵宏喜笑颜开,逐一道谢,因次日还要赶路,众人不敢喝酒,便以茶代之,举杯共饮。   赵晏看着他们闹作一团,心中也满是感动。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某个人身上,趁其不备凑近杨叔身边,悄悄在他背后写了几个字。   正是纪十二告诉她的那句话。 第62章 “纪十二,你究竟是谁?……   杨叔的神色微微一变, 但转瞬掩饰过去。   赵晏望见他眼中稍纵即逝的犹疑,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头。   旋即,她借着喝茶, 望向正在与众人谈笑风生的纪十二。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信任他, 恍然间,他的身影似乎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合。   最初只觉得是凑巧, 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 她产生错觉的次数竟越来越多。   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若非她坚信那一位远在洛阳,绝无可能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种地方委屈自己,她定会认为纪十二是他乔装打扮。   没错,她一定是在做梦。   毕竟两年前,他亲口说过, 在这个世上, 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   思及此,她“恨屋及乌”, 看向纪十二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   纪十二浑然未觉, 不经意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一双眼眸宛如最纯粹的墨玉, 蕴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赵晏别过头。一旦开始联想, 他笑起来也与那人愈发相似了。   她两年没有见他,本以为已经渐渐淡忘, 但如今才发现,她对他的神态与动作仍然记忆犹新。   一定是时间还不够。   她与他认识八年,至少需要花费同样的光阴来将他抛诸脑后。   -   夜已深,众人散去,赵晏也回到自己房中, 吹熄了灯烛。   她和衣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许久,一阵几不可闻的叩门声响起。   门没有锁,纪十二轻轻一推,走了进来。   他反手栓上门,规规矩矩在桌边落座,主动与她维持着一段合乎礼节的距离。   赵晏已经坐起来,好笑道:“你离我那么远,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她将嗓音压得极低,内力差的人根本不可能听到。   纪十二犹豫了一下:“这里不比外面,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靠得太近,你不会介意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赵晏瞥他,“况且凭你的身手,能占到我什么便宜?”   纪十二觉得有理,当即挪过来,在榻边席地而坐。   他抬头看她,眼眸在黑暗中如琉璃般剔透:“你说吧,现在我可以听到了。”   赵晏默默地移开视线:“我已经告诉杨叔,但没说是你看见的。”   否则杨叔定然不会相信。纪十二再怎么与他们打成一片,也终归是外人。   纪十二略微惊讶:“你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别有居心,故意骗你吗?”   “你敢!”赵晏刷地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我生平最恨欺骗,你若对我撒谎,我要你偿命!”   纪十二登时一动也不敢动,半晌,轻轻道:“雁娘,我没有撒谎,我永远都不会欺骗你。”   黑暗中,两人视线交汇。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幽深如夜,却有着清澈漂亮的光,与她记忆中熟悉的轮廓悄然重叠。   赵晏缓缓收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心情复杂,“或许这便是我相信你的原因。”   纪十二怔了怔,好奇道:“谁?你的意中人吗?我既然能沾他的光,他定是个好人吧。”   “好人姑且算是,但意中人?你想多了。”赵晏勉为其难地评价,“我讨厌他,非常讨厌。”   纪十二一时没有接话,安静良久,才低声道:“为何?”   赵晏原想回一句“别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如果我是你记挂的那位小娘子,你要如何我才肯原谅你吗?我不知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我的……我曾经的心上人,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写给他表露心迹的字条扔进了水塘里。”   “那时候,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我喜欢我,但他的一些言行,让我以为他多少有些在意我,只要我先开口,他定会承认。”她垂下眼帘,心里百味陈杂,“事实证明,是我一厢情愿。”   深埋多年的秘密,甚至都未曾对姜云瑶提起过,如今面对这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她潜意识地心想,倘若真的是他,他千里迢迢寻来,只为亲自与她解释……她愿意听他一回。   “你说你不懂小娘子的心思,可我也不明白,你们郎君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像是在说给纪十二,又仿佛在说给记忆中的那个影子,“你若不喜欢一个人,会待她与别的小娘子截然不同、三番五次出言维护她吗?但你若喜欢她,又怎会把她的心意弃若敝履,还说世上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中染上委屈。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时隔两年,她从来没有放下。   也许她不懂什么才算作真正的情爱,只是喜欢他那张脸,便想要从今往后每天都能看到他。   可她写下字条、偷偷夹在他书里的时候,那份羞怯与期待的心境却是真实的。   屋里陷入长久的安静,直到纪十二轻声打破沉寂:“或许他……你那位心上人和我一样,年少无知、难为情,适才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其实……非常喜欢你,至今仍惦念着你。”   赵晏抬眼看向他,闷声道:“你确定?而不是为了哄我?”   “我确定。”纪十二难得郑重,“我是郎君,我明白郎君们心中所想。”   他与她对望,那瞬间,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   仿佛漫天星辰坠入湖水,摇曳徐徐涟漪。   赵晏抬了抬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他的面具揭开。   可是,万一她自作多情,发现底下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已经容颜尽毁的脸……   她及时止住的动作。   算了。她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却无法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害无辜。   “我差点忘记一件事。”她收敛情绪,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在瓜州住客栈的钱是我垫付,到了沙州,又要我替你掏腰包,你准备拿什么还我?”   纪十二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从衣襟中摸出一件物品。   是块通体莹润、不掺一丝杂质的白玉佩,缠枝牡丹纹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先用此物抵押,将来你拿着它到洛阳找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赵晏小时候在宫里见惯了奇珍异宝,自然识货,她有些诧异,纪十二看起来穷得叮当响,身上却还有这么贵重的物件。   她直觉是他在家中获罪之前留下的东西,岂肯接受,嘴上却毫不客气:“你这个人,说话遮遮掩掩,洛阳那么大,你让我去哪找?依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骗……”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他温声打断,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掌心。   暖意蔓延,分不清是来自他的手指还是玉佩沾染的体温。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再推拒:“你何时回京?别想赖我一辈子的账。”   “走完这趟就回去。”他笑了笑,低哑难听的嗓音似乎也变得温和,“我打算再见那个小娘子一面,与她道歉,当年是我的错,告诉她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问她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赵晏下意识攥紧了玉佩。   她有许多疑问,他一个逃犯,如何去见她、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结亲?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笃定道:“她会愿意的。”   -   翌日,临出发前,杨叔召集众人,简明扼要道:“之前在肃州遇到的马贼同伙追了过来,为免麻烦,我们改变方向,走纪公子说的那条路去沙州。”   众人愕然,但他们素来遵从杨叔指挥,见赵晏姐弟也没有反对,便点头答应。   只有杨凌越众而出,不满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们怎会被马贼缠上?我们带他走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阿爹,我们须得尽快护送小娘子和小郎君去伊州,切莫自找麻烦、因小失大!”   杨叔正待说些什么,赵晏已率先道:“走近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再说,那些马贼是我杀的,杨兄怎知他们的目标是纪公子,而不是我?如果他们要杀我寻仇,你也决计把我丢下吗?”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之间,目光平静地望向杨凌。   杨凌没有回答,径直转身离开,快步下了楼。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赵晏视若无睹,淡然吩咐道:“收拾行李,出发吧。”   韩伯稍事迟疑:“小娘子,您敢担保纪公子所言可行?”   赵晏点点头:“我保证。”   -   出了瓜州,纪十二自觉主动地担当起向导的职责,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带领众人疾驰向西。   赵晏心底的疑惑再度浮现,如若是那位,这应当是他生平第一次去西域,先前他也说了,做梦都想去沙州看看,后来才改口,自称已经跑过一次商。   此人终日胡言乱语,真真假假,她都不知该信他哪一句了。   唯一直觉,他必定不会害她。   四月,队伍临近沙州。   这块地界是韩伯所熟悉,他一开口,众人讶异之余,不禁激动,纪十二果然没有撒谎,他们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五日。   趁着中途休息,他们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纪十二礼貌客气地回应,间或抬眸朝赵晏看来,眼里尽是得意与邀功。   赵晏不禁好笑,刚想调侃,突然,纪十二目光一凝,以生平罕见的速度撞开身边的人,朝她飞扑而来。一道冷光在眼前闪过,溅起一片血红。   她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倒,他将她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从他肩头淌落,滴在她脸上。   杀喊四起,赵晏心跳如擂,一把推开他起身,慌忙去查看他伤口血液的颜色,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你就不怕……”   后半句消失在空气中,她的呼吸在顷刻间止住。   方才的动作让他的面具有些歪斜,露出了眼角的一颗泪痣。   -   金乌西沉,风沙呼啸而过,马贼们的尸体遍地横陈,血迹渗入砂砾,很快被吹散掩埋。   “我就说,他形迹可疑,果然是个叛徒!”杨凌抽出刀,大步朝纪十二走去,“我们跟随他中途改道,为何还会被马贼追上?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他和那群马贼是同伙,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不是他。”赵晏挡在纪十二面前,斩钉截铁道,“不是他出卖了我们。”   此话一出,周遭归于死寂。   众人皆知她言外之意,不是纪十二,难道是队伍中出了内鬼?   可在场除了赵晏和赵宏,都是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要他们怀疑彼此,实在难以接受。   韩伯年纪最长,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娘子,此人仪表堂堂,又惯会花言巧语,您年纪尚轻,为他这样的郎君蒙蔽,也无可厚非。不若您和小郎君留在沙州,等我们归来,再一同返程吧。魏都督与赵将军相熟,定会妥善照看你们,送信的任务,交由我等便是。”   事到如今,他不再向纪十二隐瞒真正目的,显然也是动了杀心。   但就在此时,一阵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层出不穷的马贼从暗处现身,密不透风地将他们包围。   众人立时变了脸色。从数量看,这些马贼至少有两三百,他就算一打十,也未必能赢。   他们双眼通红,满是被欺骗的愤怒,纷纷将手中的刀锋对准纪十二。   今日即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能让此人继续存活于世。   然而面对剑拔弩张,纪十二依旧泰然自若,他肩头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语气却云淡风轻:“杨兄,您到底许给他们什么好处,竟使得他们倾巢出动,只为杀我一个?还是说,您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我,而是韩伯说的那什么……密信?”   杨凌怒不可遏:“死到临头,你还敢给我泼脏水?小娘子,您让开,我今日不取他狗命,以后就改随他姓!”   纪十二轻笑:“抱歉,我可不想认你这个干儿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连养父的性命都不放过。杀了我们之后,你是不是打算拿着信件,去跟你的天渊生父讨赏?”   霎时间,众人大惊失色,杨凌转头去看杨叔,却见他无声地别开了目光。   马贼们迟迟没有进攻,仿佛在等待号令,漫长的寂静,直到杨凌缓缓抬手——   “一个都不……”   “多谢杨兄拖延时间。”纪十二微笑打断,不紧不慢道,“现在,可真是‘一个都不留’了。”   大地深处传来春雷般密集的鼓点,马蹄扬起滚滚烟尘,顷刻间将马贼们的阵容冲得七零八落。   沙州都督府的援兵到了。   -   进入沙州,赵晏婉拒了魏都督邀请去府中落脚的好意,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他们秘密出行,最好还是不要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   那伙马贼与天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边境作恶多端,各地府州追查数年,但因他们狡兔三窟、奸猾至极,始终未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今次算是大获全胜,一举将他们的主力擒获,又顺藤摸瓜深入沙漠,将之连根拔起。   沙州城中的百姓和商贩们听闻喜讯,奔走相告,皆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客栈里。   众人齐聚一处,鸦雀无声。   良久,杨叔叹了口气:“小娘子告诉我,看到杨凌与马贼们勾结的时候,我还难以相信,幸而她慧眼如炬,否则,我只怕已酿成大错。”   他看着众人,折身下跪:“是我引狼入室,险些害了大家,我着实无颜面对诸位。”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安慰道:“那小子忘恩负义,岂能怪在您头上?”   不觉恨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凉州人好心把他养大,却没想到他竟是个白吃里扒外之徒!”   “事已至此,就不必说这些了。”赵晏轻声,“大家伤势如何?”   “魏都督已经派大夫来为我等诊治,皆是些皮外伤,无甚大碍。”韩伯对她抱了抱拳,歉意道,“小娘子,方才我一时情急,言辞多有冒犯,请您原谅。”   赵晏摇头:“没什么,纪公子与我们结识不到三个月,您怀疑他实属情理之中。”   提到纪十二,韩伯愈发歉疚:“小娘子,您去看看他吧,纪公子不让大夫帮忙包扎,只取了些药,就自行回房了,而且……他莫非是沙州都督府的人?”   都督府的援兵来得过于及时,但凡慢半步,血溅当场的就该是他们了。   众人心照不宣,却不好意思再向纪十二询问。   赵晏见他们面无异色,应是没人重伤,便先行离开,去往纪十二的房间。   赵宏企图跟上,被人拉住:“小郎君就不要跟去了,小娘子多半有话单独与纪公子说。”   “什么……”赵宏一愣,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回过神来,窘迫地闭上了嘴。   -   赵晏行至门外,敲了敲:“纪公子,是我。”   很快,房门错开条缝,纪十二看到确实只有她一个,适才侧身让她入内。   屋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水盆里浸着几块殷红的纱布,他外衣松垮,明显是草草披上。   赵晏示意他坐下,二话不说解开了他的衣服。   纪十二身形微微一僵,旋即叹出口气,任由她看到他尚未包扎好的伤口。   以及线条流畅、肌理匀称,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臂膀。   赵晏却什么都没说,动作麻利地上药,缠好纱布,尽量不去看他诱人的锁骨。   以前她在军营中帮忙救助伤患,最基本的操作不在话下。   末了,她深呼吸,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纪十二,你究竟是谁?”   纪十二认命道:“实不相瞒,我是沙州都督府的人,奉命剿灭马贼,谁知阴差阳错与你们遇上。”   赵晏:“……”   她若是杨叔他们,八成就信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面无表情,“纪十二,你是谁?”   “我……”纪十二支吾半晌,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其实是太子派来的。”   赵晏转身就走。   “等等!”纪十二连忙拉住她,不慎牵动肩膀上的伤,轻轻抽了口气。   赵晏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就听他低声道:“太子殿下……有话让我转告给你。”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小娘子,魏都督请您过去一趟,说是出大事了。”   -   夜色浓酽,犹如化不开的墨汁。   “那群马贼之中,有天渊安插的细作,常年游走在边境,收集各类情报。”魏都督神情凝重,“有一人受不住严刑逼问,说天渊数月前集结重兵,决计将凉州夺下,现如今,那头估计已经开战。沙州未曾收到求援,不知凉州尚能抵抗,还是已经……”   赵晏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杨叔。   杨叔闭了闭眼睛,长叹道:“赵将军提前识破天渊阴谋,料想小娘子和小郎君若知情,绝无可能抛弃父母、独自离开,但送你们回京,又怕引起怀疑,这才打发你们随我去西州,以躲避祸事。”   赵晏久久不语,拳头捏紧又松开:“原来在阿爹看来,我和阿弟竟是贪生怕死之人。”   “小娘子,赵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杨叔忙出言相劝,“您已经走到这里,千万不要冲动!赵将军一早就向朝廷发送了急报,洛阳的精兵必定会赶赴凉州支援。”   “杨叔无需担心,我懂得轻重缓急。”赵晏说罢,对魏都督行了一礼,起身告辞。   “小娘子。”杨叔叫住她,“小郎君那里……”   赵晏稍事沉默,像是突然泄了气般,声音轻不可闻:“不要告诉他。”   -   沙州夜晚不设宵禁,赵晏纵马疾驰,回到客栈,迎面遇到了同样策马归来的纪十二。   她有许多话憋在心里,急于找人倾诉,又疑惑他去了何处,但她与他对望半天,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长街寂静,天空深蓝而明净,皓月当空。   客栈前亮着温暖的灯火,里面隐约传来人们的谈笑。   纪十二将马匹交给候在门口的店小二,忽然飞身而起,在她的马背上落座。   赵晏如梦初醒,面上一热,屈肘想把他撞下去,念及他为她受的伤,才堪堪忍住。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在她耳边道,“我胳膊上没劲,骑不得太快,你抓紧缰绳。”   不容她拒绝,他毫不犹豫地挥动马鞭,旋即从后面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   夜幕下,骏马飞驰,如同离弦的利箭般,几乎要贴地而起。   耳边风声猎猎,背后的怀抱却温暖,两侧风景疾速倒退,直至植被渐稀,马匹进入一片沙漠。   赵晏适时放缓速度,纪十二的声音紧随而至:“沙州附近有座石窟,数百年来,不断有人开凿、造像,已成为一道盛景,你可想去看看?”   赵晏自有耳闻。   她向来不信佛道,但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亮起点点灯火,即使是夜晚,依旧有工匠和画师在不辞辛劳地做活。   两人下马,悄无声息地走近,擦亮火折子,从那些历经风吹日晒、斑驳褪色的古老遗迹看起。   赵晏望着一座尚且完整的石像,轻叹道:“我忽然有些明白,人们为何要求佛拜神了。”   “你还是算了,”纪十二在旁泼凉水,“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佛祖岂会听你所言?”   赵晏难得没有与他拌嘴,走了一段,叮叮当当的开凿声近在咫尺,两人不欲打扰,便调头离开。   骑马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绿洲映入眼帘。   四月的天气,草木已葱茏,明月当空,倒映在清澈的湖面,风中带着湿润的凉意。   林中建着一座寺庙,赵晏捐了些香火钱,请守门的僧人帮忙照看马匹,随即离开寺庙,朝沙丘的方向走去。   纪十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许久,赵晏寻了处背风坡坐下,平复因在沙漠中行走而急促的呼吸。   “天渊重兵压境,凉州有难了。”她抱着膝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我阿爹截获情报,却瞒着我和阿弟,以送信为借口,把我们支开。他必定告诉了阿娘,而阿娘选择与他同生共死,至于我和阿弟……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我以为他对我们委以重任,是真正相信我们,不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要历练我们一回。可到头来,是我高估了自己,他从未觉得我也有资格守卫凉州,也能替百姓们奋勇杀敌。”   说着,她自嘲道:“可是我想了想,决定瞒着阿弟,我怕他承受不来、要返回凉州。何况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吧。但你说,我这么做,与我阿爹又有何区别?”   “雁娘,凉州不会有事。”纪十二在她身畔坐下,轻手轻脚地拥住了她的肩膀,“朝廷已经发兵,你刚离开姑臧城没几天,太子就率军抵达凉州。”   赵晏一怔,抬眸看向他,体会他话中之意。   良久,她问道:“在客栈的时候,你想对我说什么?太子为何要派你传话,而不是亲自来见我?” 第63章 “我用余生一并偿还。”……   纪十二答非所问:“你不必考虑太多, 令尊安排你们离开凉州,是他眼中最好的选择,你愿意留下, 则是你认为自己应尽的责任, 你们都没有错,但你回头可以与他谈谈, 叫他明白你的心思。至于鸿弟, 他其实比你想的要成熟,傍晚你和杨叔走后,他来找我,对我说……”   他略作停顿:“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比如你嘴硬心软, 还有一直以来, 你给自己施加的包袱都很重,从小到大, 你永远是那个站出来照顾他和你们阿姐的人, 他希望能够尽快成长,为你分担。”   赵晏想象弟弟的样子,不觉笑了笑。   复而疑惑道:“他为何突然对你说这些?”   纪十二轻咳一声:“他觉得我喜欢你, 要我好好待你。”   赵晏:“……”   她好像很久没有揍过弟弟了。   “童言无忌,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她掰了掰指节,“回去之后, 我替你教训……”   “鸿弟没有说错。”纪十二轻声打断,“太子令我转告你,当年是他对不住你,他喜欢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你原谅。”   他前后两句驴头不对马嘴, 赵晏却蓦然哑口无言。   月色悄然隐没,漫天星河璀璨,晚风掠过沙丘,绿洲上的丛林、湖泊及寺庙清晰可见。   纪十二抱着她的手略微收紧,许是紧张,她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颤抖。   她的视线停留在寺庙前的一星灯火。   这些在沙漠中司空见惯的景象,从未有一刻如眼前美妙,令人心旷神怡。   半晌,她底气不足地叱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但却没有推开他。夜间的沙漠有些冷,他的臂弯温暖,宛如一簇跳跃的篝火。   纪十二若有所思:“如果受伤就能让你对我手下留情,我真希望这个伤口永远都不要愈合。”   “闭嘴。”赵晏想到白天的情形,顿时冒火,“你该庆幸暗器没有淬毒,否则我得记你一辈子了。”   纪十二一笑,将她的脑袋靠在他完好的那侧肩膀上,带着几分期许,小心翼翼道:“雁娘,待我班师……待我随太子班师回朝,就去贵宅提亲,你嫁给我可好?”   赵晏啼笑皆非。   什么人,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自己是逃犯,一会儿又自称是太子的人,一面告诉她太子喜欢她,一面又胆大包天,竟敢跟太子争抢。   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小娘子,转头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继续装吧。   也不知嘴硬的到底是谁。   她别过头:“欠我的账都没还清,还好意思说这些有的没的。”   “会还的。”他将她的反应当做了默许,郑重道,“所有欠你的账,我用余生一并偿还。”   她没有说话,合上双眼,呼吸着他衣服上清新而干净的气息。   不是熏香,却比任何名贵香料都要好闻,她沉浸其中,一颗心轻得仿佛可以飞向浩渺天际。   后来,她无数次地回想,不禁为那句戏言悔不当初。   全然未曾料到,她说记他一辈子,竟会一语成谶。   -   翌日,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   杨叔吓了一跳,看到赵晏平安无事,才如释重负道:“小娘子再不回来,我们都要以为……以为您与纪公子私奔了。”   行伍之人,说话没那么多讲究,赵晏知他无恶意,也不恼,只忍着面上的灼热,岔开话题道:“我一直想去沙州附近的那座石窟看看,白天急着赶路,没什么时间,唯有半夜出行。”   说罢,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杨叔知道她不信佛,而且她就算临时起意,总该留张字条说一声。   杨叔许是看出她的窘迫,摆了摆手:“罢了,您回来就好。”   又低声问道:“小娘子,纪公子他到底是何许人?”   赵晏迟疑了一下,搬出纪十二自己的说辞:“他为朝廷做事,之前确实是为了剿灭那群马贼,才误打误撞跟在我们身边。您放心,洛阳的援军已抵达凉州,太子亲征,定能保凉州无虞。”   杨叔震惊难掩,良久,才慨叹道:“太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着实令人钦佩。可惜待我回去,他想必已经得胜归京,我终究无缘窥得贵人天颜。小娘子,您以前在宫里,应当见过他吧?”   赵晏点点头,含糊地搪塞过去。   倘若杨叔知道太子近在眼前,还被他以试探功夫的名义撂倒过无数次——   她抿去嘴角的弧度:“我们在城中歇息两日吧,让大家养养伤。杨叔,我先去阿弟那里了。”   虽然弟弟的言辞令她感动,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   杨叔应下:“去吧,小郎君也很担心您。”   -   赵晏想通之后,果断敲开赵宏的门,把凉州的事悉数相告。   赵宏起初难以置信,但很快冷静下来,由衷道:“阿姐,多谢你没有瞒我,我十三岁了,就算不能为你出谋划策,也能听你倾诉,你我是血脉至亲,有些事情,你不要一个人扛。”   赵晏莞尔,伸手想摸他的脑袋,最终却偏移些许,落在他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间,曾经跟在她后面满院跑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旋即,她突然想起正题,和颜悦色道:“阿宏,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纪公子乱说了些什么?”   赵宏一怔:“我说阿姐心思重,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不是这句。”   “……”   赵宏恍然大悟,认真道:“阿姐,我看得出来,十二兄喜欢你,而你也不讨厌他。自从我们离家远行,你每天一副严阵以待、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展露笑容。”   “他能让你开心,所以我觉得他挺不错。原本我还在想,他来路不明,阿爹阿娘恐怕不会允许你嫁给他,但他既奉朝廷之命办事,又如此年轻,应当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再不济,到时候你去找陛下和皇后娘娘,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少贫嘴。”赵晏反手在他脑门上一拍,“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在沙州。”   赵宏立时捂嘴噤声,乌黑的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将他内心所想暴露无疑。   言多必失,赵晏懒得跟他争辩,交代了几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通宵未眠,困倦铺天盖地袭来,很快将她带走。   这几个月,她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若逢天气晴好,便要争分夺秒地赶路,有时候在夜晚遇到突发状况,也须得马不停蹄地奔赴下座城镇,她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   而今,她心中安定,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凉州化险为夷,父母与百姓们皆平安,她身着盛装,走向她的心上人。   他由儿时的模样慢慢长大,虽用面具遮挡容貌,熟悉的眼睛却盈满清浅笑意。   原来,他心里有她。   原来,不只是她没忘。   -   两日后出发,纪十二自然而然地跟着他们,没有半点分道扬镳的意思。   众人向他致歉,他丝毫不以为意,与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如当初。   他接过了向导的任务,未曾因自己受伤而减缓行进速度,但依旧拒绝旁人哪怕是赵宏帮忙换药,只肯让赵晏动手。   三番五次,纵是反应最迟钝的也觉出两人之间的端倪,他们不敢在赵晏面前放肆,便纷纷拿纪十二开涮。此举正中他下怀,每次听到他们戏称赵晏为“纪夫人”,都乐不可支。   越往西行,耗时愈长,道路日益艰难。   加之进入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即使戴着斗笠,在戈壁疾驰一整天,也会汗流浃背。   有时候遇到浅滩河流,他们停下饮马之余,纷纷跳进水里凉快。   赵宏从小在燕国公府长大,不习惯如此豪放,便自觉主动守在岸边放风,至于赵晏,早就被纪十二捂着眼睛拉到了一边。   两人并肩在茫茫荒野散步,天空碧蓝如洗,流云丝缕散开,宛如轻纱薄雾。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远山高耸嶙峋,顶端覆着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赵晏不由感慨:“刚来到凉州的时候,我以为那边已是天辽地阔,而今才知自己见识短浅。”   纪十二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世界很大,以后有机会,我陪你去更多地方看看。”   “谁要你陪?”赵晏挣了挣,却未用全力,仍被他牢牢握住。   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还完账之前,我都跟定你了。”   “赖皮,不要脸!”赵晏面色绯红,靠在他胸前,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极快,几乎与他的合二为一。   照他此言,是打算还一辈子了。   那她可要好好讨回来。   -   六月中,抵达伊州。   伊州是去往西州前最后一处较大的中转站,胡汉混杂,商旅云集、行人往来,颇为热闹繁盛。   安顿下来之后,赵晏趁着天色尚早,便与赵宏前往闹市。   纪十二不知去了何处,她隐约有所猜测,却未深究。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是怎么说服随行的将领们、孤身混入他们的队伍,潜意识里,她觉得他能打点好任何事情,一切困难到了他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比如保下凉州,再比如,父亲交给她的任务,那封她不曾打开、却大致猜到内容的密信。   西域诸国蠢蠢欲动,是时候该予以还击了。朝廷的精兵已经赶赴西州,他们每到一处城池,纪十二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一阵,她知道他是去与军中的将领们碰头。   她以为他会留在凉州,但转念一想,以他的性子,既亲自率军出征,岂会甘心在后方坐享其成。   一路上,他向杨叔、韩伯他们询问了诸多事务,途经各个州府、乃至村镇,都会事无巨细地打听消息,观察风土人情。同伴们好奇,他便解释是经商所需,只有她一清二楚,却不戳穿。   那个她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并不满足于祖辈父辈赐予的一切,而是想要开辟自己的天地。   他走出金碧辉煌的宫城,来到他的百姓们时代生活的地方,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暮色四合,赵晏与赵宏进入一家胡人的食肆。   等待上菜之时,隔壁桌的几名商贩频频看向他们,片刻后,其中一人走到近前,盛情相邀道:“公子,姑娘,在下名为九箫,是西州来的行商,觉着您二位投缘,不知可有荣幸共饮一杯?”   赵晏正待回绝,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肩上,有人动作轻巧地在她身畔落座,和颜悦色道:“抱歉,阁下,内子不与旁的郎君喝酒。”   赵宏面露喜色,颇为配合地开口道:“姐夫。”   什么内子、什么姐夫的?   赵晏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踹了两人各一脚。   九箫有些遗憾,却也只得作罢。   不多时,他那桌商人们酒饱饭足,陆续起身离去。   赵晏拍开纪十二从她肩膀滑到腰间搂着的手,又横了赵宏一眼:“这个人还欠我钱没换,以后不要乱认亲。”   “遵命。”赵宏言听计从,问道,“那还钱之后呢?”   “也不许乱叫!”赵晏没好气,八字都没一撇,他这当弟弟的比她还猴急。   纪十二在旁幽幽叹息:“雁娘,我改变主意了,不妨到了西州,我就设法还你钱吧。”   “不行。”赵晏一口回绝,“你自己说君子一诺千金,要我到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找你,有本事你在西州给我种出牡丹,我就考虑……”   她话说一半,觉得不大对,连忙刹住。   考虑什么?   嫁给他为妻吗?   她又羞又窘,却不由自主地想,今岁是来不及了,但明年春夏之交,上林苑牡丹盛开,那时候,战事多半已经结束。   如果他请她一起回洛阳……念在他陪她走过这么远的份上,她就礼尚往来,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思绪信马由缰,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晏晏,别来无恙。”那女子蒙着面纱,眉眼含笑,目光不停地在纪十二身上打转,“一年多不见,你竟然都有情郎了。下次我到凉州,是否能赶上喝你的喜酒?”   赵晏在她的调侃声中面红耳赤,却不禁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沈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名叫沈惟,漂亮得看不出年纪,是位四处周游的医者,当年她行至凉州,在军中帮忙不少。   她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真实姓名,只因与赵晏一见如故,便与她说了些自己的事。   赵宏也还记得她,兴高采烈地与她打招呼,邀请她坐下一叙。   沈惟没有客气,向店小二要了一坛酒,三人不喝,她自饮自酌,却也不见半分醉意。   夜色渐浓,胡姬们翩翩起舞,有客人兴之所至,呼朋引伴加入其中。   沈惟笑着拉起赵晏,跃跃欲试道:“晏晏,我新学了支舞,跟青奚的大不相同,教给你如何?”   赵晏不忍心拂她兴致,便答应下来,随她走向热闹的人群中。   赵宏和纪十二在身后鼓掌,赵晏回头,不偏不倚地望进纪十二温柔而幽深的目光。   周遭人声鼎沸,沈惟舒展肢体,借着传授舞步、身形交错的机会,轻声道:“方才那群商人,我跟踪了许久,他们来历蹊跷、目的成谜,似乎正在往西州运送一批……火/药。”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赵晏辨认口型,才明白是什么。   “我不愿与官府有所牵扯,上回在凉州已是破例。”沈惟侧身,继续道,“这次既然你来了,不如替我去安西都护府跑一趟,把消息告诉他们。”   赵晏点头:“沈阿姐,这些年你去了何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接到师父传信,回了趟剑南道,”沈惟叹息,“送走了我的……”   她稍事沉默,声音放得更轻:“或许我该叫他一声‘父亲’吧。我似乎对你提起过他,我本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但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风平浪静,已经懒得去恨他了。我顺从他的意愿,将他葬在了他和我阿娘初次相遇的地方,也算仁至义尽。”   赵晏安静地听着。   沈惟的母亲是青奚人,父亲则来自中原,用她的话说,她父亲背弃了她们母女,让她母亲客死异乡,而她千辛万苦逃回西南,被师父收养。   “之后我打算在西域待一段时日,寻访当地名医,再顺带看看那群商贩有何企图。”   赵晏回过神:“沈阿姐,你独自一人行事,千万小心。”   “我会的。”沈惟笑道,“我还等着去凉州参加你和那小郎君的婚礼。”   赵晏赧然,却也没有纠正。   沈惟四海为家,两人经此一别,再相遇就不知是何时了。   如若有缘,无论是在凉州还是洛阳,总会重逢。   一支舞结束,沈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赵晏返回桌前,与纪十二和赵宏走出食肆。   街道上喧嚣未歇,赵宏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忘返,纪十二趁机压低声音:“雁娘,你那位沈阿姐是何方神圣?我总觉得,她的眉眼和阿……和含章公主极其相似。”   “纪公子真厉害,连含章公主都见过。”赵晏忍着没有拆穿他蹩脚的演技,“是挺像,但应当是巧合吧,世上千千万万人,总有些难以解释的缘分。”   青奚国尚存时,王室便是姓沈,她直觉沈惟是某个王族成员的后裔,与姜云瑶多少沾亲带故。   但她没有窥人隐私的兴趣,沈惟说什么,她听听就罢,绝不多问。   纪十二揶揄道:“你在这里遇到她,也是缘分,人家想喝你喜酒,你可别让人失望。”   赵晏:“……”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她在喧闹的街道立定,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她要去西州,不如就在西州吧。我会在安西都护府等你,到时候你来找我还钱,摘掉面具,让我看到你的真容,我就答应嫁给你。”   他怔了怔,她已转身向前走去:“事先告诉你,我喜欢好看的人,你若太丑,我就不要你了。”   纪十二快步追上她:“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反悔!”   赵晏没有理他,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   “十二兄,阿姐,你们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赵宏挤出人群,痛心疾首道,“你们就算嫌我多余,也该说一声,我自个回去便是,免得我以为跟丢了。”   “阿宏,你叫谁呢?我才不认识这个人。”赵晏勾住赵宏的肩膀,“我们快走,不带他。”   “刚才是谁说要嫁给我?雁娘,你怎能翻脸无情?”   “什么?阿姐要嫁给十二兄?几时的事?”   “纪十二,混蛋!还有你,你们两个都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们!”   “哈哈哈哈……”   -   谈笑声远去,赵晏在黑暗中浮沉,不辨今夕何夕。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时光停驻在此刻,永远不再前行。   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飞快闪过,她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隔绝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但却是徒劳。   西州城外,他们与纪十二分别,杨叔等人依依不舍,与他约定日后在凉州相会。   进入安西都护府,赵晏将贴身携带了一路的信件交给王都护,告知他沈惟打探到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省亲之日,赵宏与她所说——   她化为舞姬,杨叔一行扮做百戏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乌勒的寿宴。   赵宏被她打晕,交由王都护照拂。   她终是自私了一回,想要为父母留下最后的血脉。   临行前,她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到了,就驻扎在距离西州不远的地方。   太子派人进城与王都护交涉,决定分四路包夹,打西域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没有亲自现身。   赵晏遗憾地叹出口气。   早知自己会食言,在伊州的时候,就该把他的面具掀掉。   可惜,看不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只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些,不要太快把她忘掉、与别的小娘子成亲。   她深呼吸,朝军队驻扎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策马驶入茫茫夜色。   曾以为,那便是她与纪十二……姜云琛之间的诀别。   直到她将他送她的小胡刀插进乌勒的咽喉,狠狠一转,几乎把整颗人头绞下。   她浑身沾满鲜血,分不清是乌勒、是她自己、还是杨叔他们的。   然后,爆炸声四起,天地仿佛在顷刻间混沌倒转,她依稀记得自己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将硝烟隔绝,他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她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可声音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轰鸣中。   耳边在霎时间归于安静。   她的意识烟消云散,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晏晏。”   不是雁娘。   是晏晏。   -   赵晏醒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得,赵宏守在旁边,见她睁眼,顿时泪如雨下。   沈惟也在,止住她挣扎的动作,眼尾染上红痕。赵宏说,是沈阿姐把她带回西州。   她想问纪十二,还有杨叔、韩伯、她的一行同伴们,却没有勇气开口。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最终,她吃力地抬起手,在赵宏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凉州。   她要回凉州。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唯恐多等半天,就会听闻噩耗。   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只想再见父母一面。   -   七月,赵晏在沈惟和赵宏的护送下离开西州。   一路上,她经过伊州、沙州、瓜州、肃州和甘州。盛夏远去,秋日渐临,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仿佛还能看到杨叔一丝不苟地清点行装,韩伯凝神勾画地图,同伴们高声谈笑,商量着回去之后定要痛饮一场,而纪十二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是倒映着漫天星辉。   她却不敢哭,不敢放纵自己沉湎在悲伤中。   沈惟纵然医术精妙,但也无法起死回生,一旦她强撑的一口气散掉,便回不去家了。   白雪飘飞之际,她到达凉州。   见过父母,她心愿已了,在他们以为她睡下、悄然离开之后,她积攒半年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敢放声嚎啕,怕守在外间的锦书听见,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到几近断气。   她在西域伤得颇重,那种犹如挫骨扬灰的剧痛都未能让她掉一滴泪,可如今,她只觉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碾成齑粉。   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却只有她活了下来。   杨叔的妻儿、韩伯的小孙子,还有其他同伴的家眷,再也等不到他们归乡。   纪十二还欠着她钱,欠她一片盛开的牡丹,以及一个婚礼。   却再也无法还给她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哭,想着若能随他们去了也好。   她伤势未愈,终日昏昏沉沉,为数不多醒来的时候,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强颜欢笑,他们一走,她便伏在衾被中泣不成声,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她甚至一度哭昏过去,再次醒来,年节已经结束。   那天,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整个人飘飘然,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故去的同伴们站在彼岸,遥远得恍若隔世,还有一个朦朦胧胧的人,身上罩着一层迷雾,她始终无法看清。   他们对她挥了挥手,笑着与她道别。他们说,小娘子,来世再一起喝酒吧。   只有那个模糊的影子不肯离开,流连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她心急如焚,想要走过去拉住他,却仿佛被定在原地,她的指尖与他的手相擦而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轻烟,碧落黄泉杳不可寻。   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佩。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唯有胸口传来锥心刺骨的痛,让她不由地弯下了身子。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   画面与声音淡去,赵晏蓦然睁开眼睛。   视线逐渐聚焦,她急促地喘息着,看到了轻柔垂落的幔帐。   承恩殿。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她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抬手想要擦拭,动作却不觉一顿。   通体莹白的缠枝牡丹玉佩,安静地躺在她手心。 第64章 和离书。   赵晏摩挲着玉佩上精雕细琢的花纹, 心中滔天的喧嚣渐渐归于止息。   无数场景争先恐后涌入脑海,残缺的记忆渐次拼凑完整,她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又像是终于找回自己遗失的一部分。   她安静地躺了许久, 待五感六觉逐个回归,适才支起身子, 抬手掀开帷帐。   天光微弱, 窗外传来鸟雀的叽啾,应当是清晨。   这时,锦书端着水盆走进内殿,见状吃了一惊,连忙放下东西, 快步行至床边扶她。   “娘娘, 您终于醒了!”她激动难掩,声线都有些颤抖, “您先别动, 奴婢请医官过来瞧瞧。”   说完,匆匆出去给其他宫人传话。   不多时,锦书返回, 伺候赵晏洗漱, 然后为她倒了杯水:“奴婢让膳房做些清粥送来,娘娘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赵晏靠坐在枕上, 接过杯子慢慢饮尽,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道:“太子在何处?”   “今日是初一,殿下去上早朝,刚走不久。”锦书忍住泪意,“娘娘昏迷了十多天, 分明已经退烧,却迟迟不醒,太子殿下每天回到东宫,便寸步不离地守着您,生怕出一星半点的意外。”   赵晏沉默片刻,垂眸看向玉佩:“我一直拿着它吗?”   锦书摇摇头:“娘娘晕倒的时候,玉佩掉在地上,太子殿下从奴婢这里得知前因后果,就把它放在了您手中,他说此物对您意义非凡,或许能给您些许安慰,将您唤醒。”   赵晏觉察到她的欲言又止,不答反问道:“锦书,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刚从西域回到凉州的那段日子?”   锦书面色一变,踌躇道:“娘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旋即,她顿了顿:“那时候,您整日昏睡,醒来也不说话,二少爷追悔莫及,说早知如此,该把您留在凉州。奴婢从未见过二少爷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少夫人害怕惊到您,每次都是在外面哭。”   赵晏的眼睫轻轻一颤。   军中不乏这种症状的人,被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刺激,抑或难以接受亲人与同袍的死亡,导致精神恍惚、心智摧毁,甚至有可能终生都无法走出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也不会痊愈了,直到那些回忆被刻意淡忘。   她记得杨叔一行人,枉顾父母劝阻,执意去抚慰他们的家眷,但脑海深处却模糊了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包括他们笑着喊她“小娘子”的神态和语气。   没有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感情,她心里的痛苦就会减轻。   她隐约记得有个叫做纪十二的少年,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换回她的性命,但却想不起更多细节。   赵宏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他,而那块玉佩,被她藏进箱柜深处,犹如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痕。   沈惟早已辞别,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他的存在,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经冬复春,院中的垂柳抽出嫩芽,她的病一天天好转。   她又成了凉州人眼里率性开朗的赵六娘,闲时读书练武,忙时骑马走遍街头巷尾,她听说西域大捷,太子用兵如神、智计百出,提前识破敌军阴谋,抢占先机,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她心想,他确实有文韬武略的才干,边疆的百姓心存感激,会永远铭记他。   但与她无关。她与他三年未见,自从他扔她字条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八月,她回到洛阳。   十月,她被册封为太子妃。   十二月,她嫁入东宫,整日惦记着拿到和离书。   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喜欢到非她不可,甘愿接受她的百般刁难?   又怎会因为儿时的一张字条,就认定她对他情根深种、执意要嫁给他?   她百思不得其解。   殊不知一切早有因果。   他失去了记忆,潜意识里的东西却无法抹除。   何况他本就心悦她已久,四年前、两年前、直到现在。   她遗忘了过去,却再次与他两情相悦,又或者说,发现他一直在她心中,从未远行。   无论是横跨千山万水,还是穿越回忆阻隔,他都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娘娘?”锦书的声音响起,小心谨慎,生怕打扰她一般。   赵晏如梦初醒,才发觉自己再度满脸泪痕。她胡乱摸到枕边的帕子,狼狈地擦拭干净。   很快,医官赶到,诊治过后松了口气:“娘娘已无大碍。”   锦书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下,送走医官,欢喜地为赵晏更衣,服侍她到外殿用膳。   赵晏独自坐在桌前,从未觉得早朝的时间如此漫长。   她简单吃了些粥和点心,刚令宫人撤走碗筷,就接到通报,皇后驾临。   -   “太子奉陛下的命令出宫办事,你苏醒的消息传来时,他已离开,只得由本宫代他先来看看你了。”皇后爱怜地摸了摸赵晏的脸颊,“晏晏,你受苦了,和离的事……”   赵晏摇头,下定决心般轻声道:“娘娘,从今往后,臣女……媳妇该叫您一声‘阿娘’。”   皇后有些意外,却未多问,只笑了笑:“是本宫的荣幸。”   复而揶揄:“不过将来你若反悔,随时改变主意,本宫和陛下绝无反对。”   赵晏扑哧一笑,听皇后对她说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明德郡主被太子罚禁足三个月,永不得进入宫城,嘉宁长公主跑到御前闹了几次,被皇帝轻描淡写地驳回。   姜云瑶已去往凉州,临走前来过承恩殿,还颇遗憾兄长下手太快,抢走了她替好友报仇的机会。   燕国公府那边听闻消息,与宋国公府彻底结下梁子。   赵夫人和裴氏得应允,来探望了她一次,但她尚在沉睡,全然不知。   赵晏挂念姜云瑶,盘算着她到凉州的日期,忽然想到什么,试探地问道:“阿娘,您认不认识一位姓沈、年纪二十有余、来自西南、精通医术的娘子?她的眉眼和阿瑶有些相似,我怀疑,她可能是青奚王族后人。”   “小惟?”皇后直截了当地道出沈惟的名字,不禁讶异,“你见过她?”   赵晏点点头:“我与沈阿姐颇为投缘。”   “她可不是什么‘阿姐’,也不止双十年华。”皇后放轻声音,含笑道,“她是陛下的同母妹妹,先太后的女儿。当年她和沈太后被困在冷宫里,是本宫、陛下以及广平王偷偷送她离开。此事是秘密,就连我儿都不曾听说,但小惟既然主动透露姓名和来历给你,应当不介意被你知晓。”   赵晏回想着沈惟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压下心中震惊:“您放心,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讲。”   -   聊到午时,皇后起身离去。   赵晏见姜云琛还没有打道回府的迹象,派内侍去燕国公府传信,令赵宏入宫。   赵宏不便进承恩殿,姐弟两人在丽正殿相见。   未等弟弟开口,赵晏将那块白玉佩推到他面前,自顾自道:“在瓜州时,纪十二给我此物,让我回洛阳之后,拿着它到牡丹最盛的地方找他。后来我答应他,等再次见面,我就嫁与他为妻。”   赵宏原本还沉浸在姐姐病愈的喜悦中,闻言,一瞬间面无血色。   “阿姐……”他难以置信,“你全都记起来了?”   赵晏轻叹一声,答非所问道:“我的阿弟为我操碎了心,想让我和谁在一起,就千方百计地撺掇,待我另嫁,又自作主张把我蒙在鼓里,极尽所能隐瞒我的过往。”   “阿姐,我……”赵宏急于解释,“我只是不忍看到你那么伤心。两年前回到凉州,我以为你已经好转,无意间提了句,等天气晴好,我陪你去城外给十二兄立个冢,你一听就开始哭,我怎么也劝不住,直到你昏迷过去。那次你睡了很久,我差点以为你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要撑不过来了。”   赵晏微微怔忪。   原来……是这样吗?   当时她在想什么?   不愿接受现实,不肯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仿佛只要没有象征尘埃落定的坟墓、不让他“入土为安”,就还可以心存一丝幻想。   她素来理智而冷静,从不信鬼神,却生平头一次奢望有奇迹发生。   眼底泛起潮意,她深呼吸,匆忙掩饰过去。   赵宏却忍不住鼻子发酸:“我从没见过阿姐那么伤心的样子,后来你好不容易清醒,我哪里还敢……抱歉,我别无选择,阿姐,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赵晏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打晕你一次,你瞒我一次,我们也算扯平了。”   赵宏却笑不出来:“阿姐,往后你决计怎么办?倘若你忘不掉十二兄,想与太子殿下和离……”   赵晏看着他:“你会阻止我吗?”   “不会。”赵宏神色坚定,“我只想要阿姐快乐地活着。我会拦着阿爹,不让他找到你。”   赵晏示意他凑近几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次,希望你继续守口如瓶。”   赵宏望见她眼底沁着水光的微笑,忐忑不安地倾身。   “我没有食言。”   “我已经嫁给他了。”   -   夜晚,姜云琛回到东宫。   他得知赵晏醒来,见过皇后、又传赵宏入宫的消息,心中已有大致猜测。   和离的事,无法再拖延了。   因这场意外,她在东宫多留了半个月,然而最后的时刻终归还是到来。   但他却如释重负,只要她平安无事,他别无所求。   过去十多天,他日夜守在承恩殿,看着她无声无息的苍白面容,内心的忧虑与惶恐早已压倒把她留在身边的渴望。如果他放手能换得她苏醒,他愿意守着那张残破的字条孤独终老。   他走向承恩殿,觉得这条路太长却又太短。   长得他恨不得肋生两翼,立刻见到她,确认她安然无恙。   短得他舍不得健步如飞,走完这一程,他与她的缘分就到了头。   玉阶近在眼前,屋檐悬挂着透亮的琉璃灯,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内侍宫人们行礼通报,他跨过门槛,径直走进内殿。   天色已晚,赵晏尚未歇息。   她洗漱完毕,正穿着寝衣坐在榻边翻书,听闻声响,抬眼朝他望来。   灯火氤氲,少年衣冠整齐,轮廓精致如画,昔日星辰璀璨的眼眸深不见底。   少女面色白里透红,全然病愈,神色间却似是藏着难以言表的情绪。   两人相顾无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半晌,赵晏低头,借以整理鬓发,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水迹。   她把书卷放到一边,摸出玉佩:“时候不早了,殿下沐浴更衣吧,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姜云琛的视线在玉佩上短暂地停留一瞬,飞快移开,心情颇为复杂。   看来她今晚不准备走了,可长痛不如短痛,他迟早会失去她,又岂敢贪恋一时半刻的温暖。   “赵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   -   姜云琛收拾妥当,再度进入内殿时,手中多了张纸。   烛火通明,少年和少女穿着寝衣相对而坐,一如大婚当日,还有曾经同床共枕的夜晚。   赵晏却没有心思管他拿着什么,开门见山地把玉佩递到他面前:“你看这个,仔细看。”   姜云琛呼吸一窒,那种细线穿过脑海的感觉卷入重来,面色不由白了几分:“纪十二给你的玉佩,有何问题吗?”   赵晏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更多信息,不死心地追问:“你什么都没想到吗?”   “赵晏。”姜云琛抬眸,对上她焦急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欢他,被那西域使臣一提醒,应是记起来了。先前是我的错,我趁虚而入,在你遗忘他时设计将你娶来,我对不住你,所以我……”   他缓缓展开手里的纸张:“我答应还你自由。”   赵晏低头一看,不禁愣怔。   和离书。   白纸黑字,盖着他的印。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没有半个字把责任归咎于她,反而将过错全揽在他一人之身。   “这些天我考虑了很久,我喜欢你,私心希望留你一辈子,但让我看着你在我身边痛苦万分,我宁愿你远走高飞,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他拉过她的手腕,将和离书交给她,“只是纪十二已经不在了,你节哀顺变,以后无论是去凉州、还是其他地方……务必照顾好自己。”   赵晏迎上他的目光:“那你呢?”   “我在宫里……”姜云琛略一停顿,郑重道,“保赵将军粮草不绝、后方无忧。”   赵晏轻轻一笑,接过和离书。   在他的注视中撕了个粉碎,一把朝床榻外丢去。   纸屑漫天飞扬,她欺身上前,用亲吻截断了他未出口的疑惑。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融入唇齿的交缠中,咸到发苦。   一时间,仿佛回到两年前,她整日整夜地哭着,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泪水。   心中百感交集,有遗憾、有怅然、有悲伤、但更多却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熟悉的气息与体温占据感官,顷刻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胸口的空洞填满。   “你不记得了,半点也不记得了是吗?”   “你还欠着我钱,欠我一片盛开的牡丹,还欠我一场婚礼。”   “你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想赖账?纪十二,你混蛋!”   她说着说着,时隔两年,终于按捺不住,埋在他胸前失声痛哭。   姜云琛尚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见她哭得这般伤心,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抱紧她,轻轻地拍抚她的后背。   她说他是纪十二……罢了,只要能让她高兴,他当纪十三、纪十四都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赵晏渐渐平复,她仍有些气短,见他神色平静,全然不似想起来的样子,二话不说拉开他肩头的衣服,找到那处已经变得浅淡的疤痕。   “这是你在沙州城外,为我挡暗器时留下的。”她哑声道,“我其实已经认出你了,但那天,你面具被碰歪,我看到这个,才确定真的是你。”   她的指尖轻柔地划过他眼角的泪痣:“你还嘴硬,先说自己是沙洲都督府的人,又说自己是太子派来,你说太子喜欢我,转头却又要我嫁给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傻子?”   姜云琛无言以对。   那些将官们说,他的伤是途中遭遇意外时留下。   他记不清行路时的事情,只当也是埋伏火/药行刺他的人所为。   他们居然骗了他。   但眼下,他却无暇深究。   赵晏仍在细数回忆:“你我在肃州相遇,你抢了我看中的小胡刀。”   姜云琛叹息:“我这么不讲道理吗?”   “你也知道啊。不过我回到客栈看见你,用包点心的纸砸了你的脑袋,也算报仇了。”   “……”   “后来你把刀送给我,当做及笄礼物,我杀乌勒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刀。”   “我与有荣焉。”   “你还自称是逃犯,说什么有个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你做了件对不起她的事,问我如果是她,怎么才会原谅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不过在伊州的时候,我答应要嫁给你了。虽然是我食言在先,决定一去不回,可你莫名其妙出现在乌勒寿宴上,也不遑多让!谁把消息透露给你的?谁要你去救我了?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姜云琛陷入沉默,良久,诚实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回头我找陈将军来,你亲自问他。”   赵晏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究竟为什么扔我字条?你三番五次胡乱搪塞过去,即使我没有认出你的时候,也不肯对我吐露实情。”   “赵娘子,虽然我在你眼中脸皮堪比城墙,但我的确是因为不好意思……”姜云琛争辩到一半,忽然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算了。   已经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呢?   赵晏睁大眼睛,显然对他的答案始料未及。   随即,她的视线垂落,神色复杂地瞥向某个难以言说的地方。   姜云琛面红耳赤,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不许她再乱看。   赵晏强行忍耐片刻,还是笑出声来,许久都没停住,直到上气不接下气。   她咳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平息,在他的衣服上蹭去眼角笑出的水光,忽然鼓起勇气,打定主意般,靠近他耳边轻轻道:“要试试吗?”   姜云琛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闻言动作一顿:“什么?”   “你梦里的那件事。”她羞怯难当,却字句清晰道,“我就在你面前,以后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第65章 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分……   这话一出, 半晌没有回应。   赵晏不好意思催促,以免他误会她迫不及待,漫长的寂静中, 她脸颊的温度越来越高。   她肯定是疯了。   才会对他说这种难为情的话。   但她心间的酸胀随着方才发泄似的哭泣荡然无存, 只余下丝丝缕缕的甜蜜。   原来他一早就喜欢她了,他还嘴硬、抵死不认。   可是……   她又禁不住好奇, 他为何会梦到那种情形?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也幻想过身穿喜服嫁给他的场景,但却绝不存在……   易地而处,如果是她做了那种梦,估计更要无地自容了。   再一想她上次喝醉酒,对他宽衣解带、盛情相邀, 她深吸口气, 整张脸都埋在他肩窝。   罢了,只要她半字不提, 就可以继续装作一无所知。   姜云琛怔怔地出神, 以为是自己幻听。   她说,她就在他面前,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他垂眸, 看向咫尺之遥的少女。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 乌发如瀑,香气宛若浸着花蜜, 温热的呼吸轻拂,羽毛般扫过他颈边。   他的手落在她背后,感觉到她纤瘦却不柔弱的筋骨,以及透过寝衣传来的暖意。   所有的一切,都在清晰地昭示着她的存在。   而非他自欺欺人的幻觉。   赵晏左等右等, 不见他表态,勉力维持的淡定渐渐无以为继。   他在想什么?   觉得她是登徒子,急于自荐枕席吗?   她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当我什么都没说,熄灯睡觉。”   姜云琛后知后觉回过神。   她刚才说什么?   赵晏气鼓鼓地瞪着他,眸中水光盈盈,眼尾泛红,分不清是先前哭得还是后来笑得。   念及她因何而笑,他顿觉窘迫,再回想她所言——   “发什么呆?”赵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边作势下榻,一边威胁道,“我去熄灯,你今晚睡矮榻吧,明日我就向陛下和娘娘请求和离,理由是你不……”   “行”字尚未出口,便被揽着腰身拖回来,旋即,他低头堵住了她的唇。   呼吸交缠,体温逐渐滚烫,赵晏略一失神,领地已接二连三地沦陷。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让她想起上元节之夜。   彼时他醉得不浅,似疾风骤雨般亲吻着她,她只当他酒后不由自主,而今想来,他是将那晚视作她留在他身边的最后时刻。   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趁机要了她,翌日便与她坦白婚事的真相,让她自己做选择。   她心中柔软得无以复加,本能地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肆意掠夺着彼此的体温与呼吸。   现在,两人都没有醉,却清醒地感觉到理智的溃散,以及身不由己的沉沦。   许久,她得以喘息,才发现自己仰面躺在衾被上,幔帐不知何时已悄然垂落。   偌大的床榻顿时与外界隔绝,成为一片狭小而幽谧的空间。   烛火摇曳,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平添几分暧昧及旖旎。   她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心跳急促,却又莫名生出些许难言的好奇与渴望。   她想到元夕趁他醉倒之后看到的美色,鼓足勇气挑开了他的衣带。   “你肯定没印象了,”她企图说些什么舒缓紧张,“正月十五那天,你醉得不省人事,我解开你的衣服……别这样看着我,只是衣服,没碰裤子,你瞧了我的腰,还不允许我讨回来吗?”   姜云琛抚摸她娇艳欲滴的唇瓣,眼底浮起促狭的笑意:“腰算什么?锦书怕是没告诉你,次日你晕倒在汤池中,是我把你捞出来的。”   不过那时候他被她吓得够呛,目光从头到尾停留在她苍白如纸的面容,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赵晏脑子里却轰然炸开,毫不客气地咬住他的手指,报复似的用齿尖磨了磨。   “赵娘子,”姜云琛的嗓音染上低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现在后悔,可是来不及了。”   赵晏抬手划过他胸口,感受着流畅的线条以及与自己身体截然不同的触觉,灼热的温度仿佛沿着手掌直抵心扉。   她的体温随之水涨船高,指尖已沿路下滑,停驻在他的腰侧。   “我敢作敢当,有什么可后悔的?”她迎着他的视线,羞赧到极致,索性豁了出去,“你为何这么多话?是不是真的不……”   剩余的话音消失在突如其来的亲吻中,略微的窒息令她头脑昏昏沉沉,待他好不容易松开她,她的寝衣已经宛若花瓣般绽放,大片的细腻雪白一览无余。   她脸颊一烧,下意识掩住胸前,却被他擒住手腕。   少女的长发铺散开来,犹如一匹黑亮的绸缎,衬得肌肤白皙无瑕,眼中光华点点,有着不同于平常的迷离与妩媚。   她就像一株沾着露水的花枝,在夜色中次第盛放。   姜云琛俯身吻在她光洁如瓷的额头,轻柔地掠过眼睛、鼻梁、嘴角,以及白玉般的修长脖颈。   往昔的记忆杳不可寻,他却仿佛在她的叙述中想起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风景。   月华如练,洒落遍地银辉。   沙丘绵延起伏,晚风席卷而过,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呜咽。   绿洲如荒漠中的明珠,水草丰茂,湖泊清澈如镜,倒映着漫天星光。   或许他曾在那样的夜里,将她拥入怀中。   彼此相依相偎的温度恰似篝火,点燃寒冷而漆黑的长夜。   赵晏仿佛置身一尾扁舟,在河中从流飘荡,穹庐倒扣,星辰倾泻而下,不知今夕何夕。   她在朦胧中觉察到他手指流连的位置,胸腔轰鸣,声音却轻得几不可闻:“你……要做什么……”   “别怕。”姜云琛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唇瓣,“不然你会痛。”   他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耐心而细致地开拓那片隐秘的领地。   她的身体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多年打打闹闹,他了解她的每个出招习惯,也曾无数次与她产生肢体接触,但却远不及如今这般亲密。   他似是初临桃花源的渔人,怀揣兴奋与期许,小心翼翼地前行,探索着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以往与他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宛如刀锋出鞘的少女,此刻面色绯红,化作温柔湖水。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河堤泛滥,草木葳蕤,万千盛景画卷般铺展开来。   他将她纳入怀里,她柔软的身躯似藤蔓蜿蜒缠绕,难舍难分。   赵晏闭着眼睛,任由他的气息由内而外地将她包围,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的腰身。   恍然间,她回到了一望无垠的戈壁,烈日炎炎,她纵马飞驰,疾风带来稍纵即逝的凉意,她轻盈得像是要乘风而起,飞向辽阔而广袤的天际。   那时,她看着并辔而行、身姿挺拔如竹的少年,想到曾经与他在繁花似锦的洛阳城、青翠苍莽的北邙山策马疾行,心中愉悦而满足,觉得没有什么能阻隔在两人之间。   而今,她尽情与他相拥,将彼此融入骨血,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分离。   长夜未明,灯火氤氲。   不知过了多久,她伏在他胸口轻轻喘息,他环着她纤细的腰,轻声道:“疼吗?”   赵晏摇摇头,刚开始还有一点,但很快就被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取代。她只没想到,竟会这么累,比起打架也不遑多让,好在她之前睡得够久,倘若提前认输败下阵来,怕是得被他笑死。   毕竟她先开的口。   她才不要率先投降。   他的手轻柔地在她背后游移,逐渐移至别处,她直觉不妙,连忙提起一口气,低声问道:“你不记得假扮纪十二的事,醒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应该还有印象吧?你去凉州找我是何时?”   必须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永安十一年,十二月。”姜云琛看穿她的意图,颇为配合地答道,手指停留在她腰间,摩挲着那截凝脂般细腻光滑的肌肤,“很不凑巧,我但凡赶早或推迟十天半月抵达,都能与你见上一面。”   赵晏心里却蓦然酸涩,叹息道:“不,你若早到,我刚回凉州的时候谁都不理,即使是我阿爹和阿娘来了,我都一言不发,又怎会见你?你若晚来,我已经……已经把纪十二忘掉,只记得你扔我字条的事,更不想看见你,或许还会借口跑去明威府和武安府躲避。”   可是他却不偏不倚,正好在她昏迷的日子里出现。   他撑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在北地的风雪里等候,而她气若游丝,躺在炭火旺盛的室内,内心却尽是空茫与荒芜,正在一点一点将他遗忘。   她的眼泪落在他胸前,手臂收紧,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确认他是真实的存在。   “晏晏。”姜云琛抚摸着她的后脑,声音愈轻,“你是因为想起我是纪十二,才……”   “不是。”赵晏预料到他要想问什么,“我早就喜欢你了,从上元节、岁除夜,还有你陪我省亲、去招提寺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你……不,我一直都喜欢你,不只是你的脸。”   她今晚哭得次数太多,嗓音微微沙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本想等到元夕过后,在你以为我要和离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谁知……”   谁知突然被九箫闹了那么一通。   “我不敢确定他所言是真是假,可我无法接受自己同时喜欢两个人,所以才让你走,给我些时间仔细想想。”她深呼吸,缓缓叹出,“还好,我喜欢的就是你,从始至终,也只有你。”   话音未落,她一声轻呼,已被他翻身压在衾被中,夺去了呼吸。   烛焰微微跳动,映照一室缱绻。 第66章 小心眼!记仇!   赵晏记不得自己是在何时睡去。   承恩殿的烛火几乎亮了一夜, 最初的生疏和试探过后,原先的紧张与羞怯早已消失殆尽。   她彻底打开了那个全新的世界,从未想过, 竟会与他如榫卯般拥有与生俱来的契合。   回忆与现实交替重叠, 她仿佛沉浸在时光的洪流中,长醉不复醒。   她看到儿时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两人处处争锋较劲, 却又将彼此视作旗鼓相当的知己。   以及两年前,她毅然踏上征途,他不远万里追随,从北地到西域,一路携手同心、生死与共。   再到此时此刻, 她放纵自己忘情地与他痴缠。   从小到大, 她惯会压抑感情,即使是刚回到凉州、最悲痛欲绝的那段时间, 她都不曾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哭过, 而方才,她毫无顾忌地泣不成声,潜意识里相信, 他定会包容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就像多年来的那样。   今夜良辰美景, 她的悲喜交加,皆与他有关。   一切感觉都是如此清晰, 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血脉中。   曾经以为她觊觎的只限于这张脸,而今才明白,她贪心不足,想要占有他的每一寸领地。   后来,她昏昏沉沉, 被他用衣服一裹,抱着走向浴室。   他步入汤池,温热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闭着眼睛,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姜云琛似乎识破她内心所想,搁在她腰背的手紧了紧,揶揄道:“羞什么?现在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看过的?而且我都给你瞧回去了,你也不算吃亏吧?”   赵晏没力气跟他拌嘴,只难以理解,他就不嫌累吗?   若非出了一身汗,必须清洗干净,她简直恨不得倒头就睡。   分明比武的时候她也能赢他的,如今却全然落得下风。   ……明早估计又起不来了,还好没有什么大事要忙。   她迷迷糊糊地思考着,未等沐浴结束,就彻底坠入梦乡。   宫人们被屏退在外,姜云琛轻柔而仔细地为她擦洗着,仿佛手下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她已经困得颠三倒四,他舍不得再折腾她,压下心中绮念,低头亲了亲她濡湿的纤长眼睫。   如同尝到世间最甜美蜜糖的孩童,胸腔里充盈着难以言表的愉悦,几乎满溢。   她整个人,无论身心,终于全部是他的了。   自然,他也已经彻底属于她。   不多时,他抱着她出水,擦净身子,穿好干净的寝衣,安置在旁边的矮榻上,然后自己飞快地收拾妥当,又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内殿。   从头到尾,赵晏都未曾睁开眼睛,一沾枕头,更是睡得不省人事。   姜云琛熄了灯,把她揽入怀中,扯过衾被盖好。   心里却想着,待过几天,须得要拉她进汤池试试,池子那么大,必定然别有一番意趣。   他在她细瓷般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拥着她睡去。   -   赵晏再度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一转头,便撞进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姜云琛支起半个身子望着她,眸中浅笑浮动。   光线透过幔帐,为他散落的长发镀上暖色,精致如画的面容愈发显得勾人心魂。   他衣领松散,颈边胸前白皙如玉,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红梅,打眼一看,竟是说不出的靡丽。   她的思维迟滞了一瞬,蓦然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杰作”,立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眼底笑意更深,她面红耳赤,当即一把拉起衾被蒙住头。   “赵娘子,”他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朦胧中掺杂几分低哑诱惑,“昨晚是谁说自己敢作敢当的?你可别想抵赖,既然睡了我,就须得对我负责。”   赵晏自知理亏,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何不去洗漱?什么时辰了,你没有别的事要忙吗?”   “我洗过了,怕你转头不认,觉得还是应该躺回来提醒你一下。”姜云琛一本正经地调侃道,“今日没有早朝,我偷闲一时半会儿,也不耽误什么。”   赵晏:“……”   他在想什么?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   还摆出一副被她吃干抹净的小媳妇模样,搞得她像话本里露水情缘的负心汉。   “晏晏。”他换了个称呼,叹息道,“你就算不想对我负责,也没必要把自己闷死吧?”   “你好烦!”赵晏气得一把掀开衾被,越过他翻身下床,“今晚回你的显德殿睡去!”   说罢,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更像翻脸无情的负心郎了。   余光瞥见姜云琛抱着衾被坐在榻上,幽幽地望着她。   “……”   若不是昨晚情形历历在目,她只怕真要怀疑是自己强行夺走他的清白。   干脆无视了他的演技,传唤宫人们进来伺候。   尽管已有肌肤之亲,但她还是不大好意思在他面前更衣,径直走到屏风后。   姜云琛见她神色如常,显然没有任何不适,悄然放下心来。   正待下榻,突然,赵晏从屏风后冲出来,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敞开衣襟,露出胸前的痕迹,面色红得像是熟透的果子。   大意了,看见他身上那样,就该想到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被宫人们瞧得一清二楚,锦书素来稳重,都惊得险些把水盆打翻。   更要命的是,她脖子上有一块,都不知该如何遮掩。   “我的错,愿受太子妃娘娘惩罚。”姜云琛说着,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近前。   她站在脚踏上,他坐在榻边,迎面便是她玉雪莹白的胸口和平坦紧实的腰腹,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仿佛无声的引诱。   赵晏兴师问罪而来,但剩余的话未出口,忽然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下一瞬,已被他勾住腰身,重新拖进床榻。   怎么又来?一晚上还没睡够吗?她啼笑皆非,却很快不受控制地沉浸在缠绵缱绻中。   她算是明白了,对于某些人,“食髓知味”是个多么可怕的词汇。   幔帐垂落,宫人们匆匆退了出去。   锦书听过守夜宫人的汇报,已然知晓发生了何事。太子爱惜小娘子至极,必然不会用强,既是小娘子自己的选择,她这做奴婢的只感到高兴。   方才看到小娘子时,她都忍不住脸红心跳,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加上发自内心的笑容,美得光彩夺目,令她和一众宫人挪不开眼。   太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讨得小娘子欢心,彼此两情相悦,往后定能白头偕老、携手一生。   陆平等在外间,见她们这么快去而复返,顿时会意,叹息着摇了摇头。   太子妃昏睡了十天半月,才刚醒来,太子就如此急不可耐,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但看这样子,应当是又行了。   -   赵晏最终下榻更衣,已经日上三竿。   她坐在桌前,看着丰盛的菜肴,也不知自己吃的是早膳还是午膳。   罪魁祸首倒是颇有眼色,鞍前马后地为她夹菜盛汤,就差亲自喂到她嘴边。   她没好气地瞪他半晌,还是忍不住破功,弯了弯嘴角。   而今,她和他是世上最亲密的人,是真正的夫妻了。   姜云琛见她笑,心中安定,振振有词地为自己找借口:“我怕你走出这门,便要去找阿爹和阿娘请求和离。”   “……”赵晏语塞,一时竟听不出他是单纯害怕她出尔反尔要和离,还是报复她嘲笑他不行。   小心眼!   记仇!   她装聋作哑,低头吃菜喝汤。   心里却比盘中的樱桃饆饠还甜。   用过膳,姜云琛提议道:“你不是有话想问陈将军,我给他传封信,我们到宫外与他见面吧。”   赵晏正要点头,突然想到自己的脖子:“不行,我这两天不出门,等过几日再说。”   旋即,她看到他衣领边缘的痕迹:“你这个……等会儿拿脂粉遮一下吧,以免被人看到。”   虽然不能完全覆盖,但至少不那么打眼。   “无妨,谁敢一直盯着我看?”姜云琛不以为意,“何况朝中官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才不会对这种东西大惊小……在下知错,太子妃娘娘有令,在下岂敢违抗?”   赵晏收回揍人的手,就听他接着道:“下次吸取教训,不能再碰脖子了。”   “……”   什么叫贪得无厌。   这就在考虑下次了。   她避重就轻:“旁人三妻四妾我管不着,但你若敢效法,我就不要你了,别以为我睡……别以为之后即可高枕无忧,皇后娘娘对我说,我要是对你不满,随时都能与你和离。”   “遵命。”姜云琛言听计从地拱了拱手。   再次觉得赵晏才是他父母亲生,自己或许是他们当年游历青奚的时候顺手捡的。   思及青奚,他心想,数月前收到赵景川让赵晏带来的消息、得知临川王在西南形迹可疑之后,他派去剑南道明察暗访的探子们,近几日也差不多该回京复命了。   -   随后几天,赵晏闭门不出,专心打理内务,闲时便读书作画,或是和姜云琛到校场比试。   东宫有亲卫及数量可观的府兵,以前她想着迟早会离开,不愿过问他如此重要的私事,而今没了顾忌,索性不再跟他客气,校场武器齐全,还能射箭骑马,也比后院宽敞太多。   将士们早知太子妃出身燕国公府,武艺高强,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然而当她策马飞驰,连发数箭皆中靶心,又与太子打得不相上下时,他们还是由衷地感到赞叹不已。   太子身手绝佳,功夫绝非花拳绣腿,但无论空手拆招还是短兵相接,太子妃都未有半分劣势。   众人高声喝彩之余,总算明白,为何太子多年不近女色,却唯独倾心于赵六娘。   志趣相投、棋逢对手,以及不言而喻的默契,不管是作为知己还是夫妻,皆羡煞旁人。   赵晏的心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一招得手,把姜云琛放倒,被他反应极快地一并勾住,她就地翻滚,三下五除二制住他的肢体,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他说的那件事。   当年也是这样的场景,导致一串连锁反应,催生了他难以启齿的梦,又促使他扔掉了她的字条。   兜兜转转,让两人错过了整整四年。   她略一走神,登时被他抓住机会,携她一跃而起,干脆利落地扭转局面。   但他没有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反而迎面将她抱入怀中。   就像去年八月在望云楼的那次交手,最后他也是这样抱着她。   彼时她感到似曾相识,还以为是错觉,殊不知在遥远西域,硝烟四起的时刻,便是他义无反顾地为她挡下剧烈冲击,换得她生还的希望。   她伏在他肩头,按捺起伏不定的心绪。   周围传来善意的笑声,有人壮着胆子打趣道:“殿下可真是印证了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放水了。如果我手里有武器,或者……”赵晏红着脸,威胁地屈起膝盖,“你就输定了。”   “赵娘子开小差在先,我即使赢了也胜之不武。”姜云琛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舍得吗?”   “登徒子,不要脸。”赵晏推开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难以描述的画面。   他倒是言出必行,准确无误地避开了她的脖子,但却如同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三天两头拉着她开发各种地点和她闻所未闻的方式。   床榻和地毯就罢了,连浴室和书房都不放过,甚至有一回,他心血来潮要给她描眉上妆,画到一半,就把她抱起来放在妆镜台上……   偏生她还无法拒绝,两人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她还没说两句,就被他看破了所有伪装。   “走吧,今天不练了。”姜云琛揽着她的腰走出校场,把喧闹声甩在身后。   没出几步,陆平匆匆迎上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赵晏内力出众,况且两人没有专程避开她,陆平所言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姜云琛派去西南调查临川王阴谋的探子返回,应是有眉目了。   她也随之安下心来,但旋即,一件差点被遗忘的事情浮上脑海。   如果……当真是她所想,那么临川王深入西南之地、又去招提寺寻找僧人了缘,就能解释通了。 第67章 孩子应该不至于太丑吧?……   赵晏独自回到承恩殿, 不多时,姜云琛从显德殿过来,将暗探带来的消息如实相告。   “临川王派手下暗中寻访各地村寨, 似乎是在打听一个人。”他言简意赅道, “具体是何人尚且不明,我的探子觉察到端倪, 立刻快马加鞭回京禀报, 但剑南道路途遥远,这已经是上个月的事,近期那老东西是否又有新动作,还不得而知。”   他摊开地图,勾勒出发现临川王人马行踪的地点, 自北向南, 从益州一路去往安南都护府。   “他能堂而皇之地派人去招提寺见了缘,这次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 可见他要找的人身份比青奚末代太子更隐秘, 而且对他大有助益。”他自顾自地分析道,“若是曾经的青奚王室,已经无人比了缘更尊贵, 所以他应当另有目标, 或许是关于以前去过青奚的定南王府旧臣。”   赵晏听出他言外之意。   高皇帝夺得天下前,封号便是定南王, 起兵之际,他为求与青奚结盟,数次派人前往该地。   但直到彼时作为定南王世子的先帝亲自出马,俘获青奚公主芳心,青奚才答应鼎力相助。   这话愈发坐实了她的猜测, 正斟酌言辞,思考该如何与他讲,就听他道:“昔日受高皇帝器重、奉命前往青奚王城的人,至今还在世的所剩无几,有能耐伙同临川王谋反的……更是屈指可数。”   “不是屈指可数,是只有一个。”赵晏纠正,“我祖父。”   “我并无此意。”姜云琛连忙道,“让我相信燕国公有不臣之心,我倒不如相信临川王愿意改邪归正,这事过于蹊跷,需要更多线索。”   “我知道,你不必如此紧张。”赵晏忍俊不禁,复而试探道,“殿下有没有想过,临川王要找的压根不是什么定南王府旧臣,而是曾经与他们同行的世子?”   姜云琛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如同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依你此言,先帝其实没有过世,而是隐姓埋名居住在剑南道,临川王偶然寻得蛛丝马迹,要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   赵晏点点头。   与他交谈一向很省心,她寥寥数语,他便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当然,仅限于说正事的时候。   她无法透露沈惟的身世,隐晦地暗示道:“临川王找到先帝无济于事,只要先帝现身,证明自己是主动退位,皇位永远也落不到他头上。”   姜云琛了然:“他想证明的是先帝当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在剑南道寿终正寝,并未安葬于皇陵,进而给我阿爹和叔父扣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赵晏默认。   如今河清海晏、盛世升平,临川王图谋大位,唯有从根本上撼动皇室嫡系一脉的正统。   皇帝与广平王联手暗害先帝、陵中是一具空棺,一旦公之于众,足以震惊当世。   只是临川王要成事,还须得掌握兵力,去年他纡尊降贵、一心拉拢燕国公府,目的水落石出。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想法不谋而合。   姜云琛捕捉到赵晏眼中的迟疑,没有追问她为何作此猜测,只回忆道:“我祖父去世得确实有些突然,他未至半百之年,秋猎时骑马弯弓不在话下,他称病修养、让我阿爹监国那阵子,我和阿瑶都以为他很快就能痊愈,继续陪我们玩,可谁知过了两个月,竟传来他驾崩的消息。”   说话间,他的神情不觉低落。   他从小受先帝器重,尚未学会说话,就已经被先帝抱在膝上听他和臣僚们议事,还肆无忌惮地扯着先帝冕冠上的朱缨往嘴里塞。   先帝在旁人面前不苟言笑,对孙辈们却是极好。   赵晏早有耳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待相劝,却被他反握住:“没什么,祖父的选择,我自然无权置喙。看来这皇位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阿爹纯属迫不得已,叔父避之不及,连我祖父都急于脱身。”   赵晏心下好笑,倘若高皇帝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被这群“不肖子孙”气得跳脚。   姜云琛话锋一转:“但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临川王老贼捡漏。最好是待阿琰再长大些,我把储君的位子让给他,然后陪你远走高飞,去你喜欢的地方定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如意算盘打得响,又怎知雍王殿下有志于此?”赵晏念及雍王小小年纪就沉默寡言,爱好书卷、专注追求学问的模样,心想还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姜云琛叹口气,若有所思道:“也是,求人不如求己,太子妃娘娘,我们唯有尽快生个孩子,让他来担大任了。”   “……”赵晏无语地拍开他的手。什么人,孩子还不知在哪,就已经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思绪却不禁信马由缰,如果真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长得更像谁一些?   他那么好看,自己也不差,孩子应该不至于出落得太丑吧?   可万一天不遂人愿……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再如何丑,也不能丢掉。   姜云琛见她一动不动地发怔,笑了笑,心领神会地勾住她的腰,附耳低声道:“为了早日达成心愿,你我须得多加努力了。”   赵晏回过神,某些难以言说的画面又跃入脑海,她维持着表面镇定,轻斥道:“大白天的说什么浑话?我告诉你,我现在后悔了,我就该像话本子里那样,春风一度之后便把你忘掉。”   她还记得去年八月刚回京时,在马车里与他“狭路相逢”,她不过凑近几分,他就窘得面红耳赤,连喘气都不敢,这才半年不到,竟已判若两人。   在这方面,他无师自通、日进千里的本事,简直令她望尘莫及。   “是吗?”姜云琛得寸进尺地吻上她绯红的耳尖,一路流连到小巧可人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扫在她脸侧,带来阵阵酥麻,“昨晚也不知是谁,要我……”   “你闭嘴!”赵晏羞恼交加,抬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抢先一步捉住手腕,倾身吻住她的唇。   “……”   不是这个闭法!   所幸他见好就收,短暂地温存了一阵,便识相地鸣金收兵。   他安静地拥着她的身子,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姜云琛思索方才之事,心情有些复杂。   如若被赵晏料中,临川王大费周章,只为证明先帝没有葬在皇陵,父亲想必早已看透,但却按兵不动,将一切交由他处理。   三个月的期限,已经过去十多日,事情倒是都在计划之内,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不到最后一刻,他终究无法彻底放心。   此事若成,不仅能扫除临川王、嘉宁长公主等乱臣贼子,更重要的是可以消灭为数众多不事生产、奢靡成性的皇室宗亲,于社稷万民都大有裨益。   若功亏一篑,也不会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横竖有父亲兜底,临川王及其拥趸必定在劫难逃。   但他并不愿走到那一步。   赵晏也在神游天外。   姜云琛说者无意,她却不禁思及家中情形。   燕国公府心心念念盼她诞育皇室血脉,原本她打定主意和离,只想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到时候跑得远远的,便可以随心所欲。   而今她既与姜云琛两心相许,有意厮守终生,按说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她总觉得心底硌着一块石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归根结底,她不想他们认为是她妥协,反抗无果,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家族安排。   再者,即使将来她生下皇长孙,也是因为她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而非替燕国公府谋求仰仗。   她应该与父亲说明。   可是……他会听她所言吗?   父亲毫无保留地传授她武艺、带她去军营,却坚决不准她上战场。   他不肯告诉她凉州有难的真相,却将真正的密信交给她,声称只有她可以信任。   他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支去西域,却也未曾二话不说将她打晕,塞进回京的马车。   他擅作主张将她嫁入皇室,却又再三确认姜云琛对她的心意,恳求他善待她。   在他心目中,她究竟是什么?   若说是为燕国公府赚取前程的工具,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关心与爱护全然不似作假,可若说是骨肉至亲的女儿,她与姐姐的待遇却大相径庭。   “晏晏。”姜云琛忽然开口,打断她的神思,“下个月临川王寿宴,我出于表面功夫,也须得前去道贺,你随我同行可好?我有个计划,姑且一试,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赵晏应下,不由心生好奇:“什么计划?”   姜云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番。   末了,他放开她,坐直身子,对上她的眼睛,目光里盈满认真:“若诸事顺利,成功走到最后一步,赵娘子,我需要你披挂上阵,做一回将军。”   他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   赵晏怔了怔,想说现在还为时过早,可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似是毋庸置疑的信任。   “到时候,令尊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姜云琛望着她,眸中尽是温柔的笑意,“赵娘子有文韬武略之才,是我一己私心、巧取豪夺,委屈你陪我留在了四方宫墙之内。”   赵晏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轻轻合上手,一字一句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没由来地,盘亘在她心头的阴霾被阳光驱散。   到时候,还是回燕国公府一趟吧,无论父亲会不会将她的话听在心里,她都要告诉他,告诉他们,她已经找到真正的自由。   不在于身处何地,而是心之所向、即可成行。 第68章 让他自己淹死在醋海里得……   翌日, 天气晴好,一辆马车驶出宫城,直奔南市。   姜云琛请陈将军到望云楼见面, 询问当年的前因后果。   赵晏坐在车中, 攥着那块缠枝牡丹白玉佩,指尖有意无意地抚摸纹路。   心想等办完事情, 不如顺路去纪家的首饰铺一趟。   尽管已经尘埃落定、找到“纪十二”本尊, 但她还是好奇此物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会被他相中,并且随身携带至凉州。   两人分开三年,期间发生的点点滴滴,她都想逐一了解。   “能有什么原因?八成是打算买来送你做礼物。”姜云琛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佩, 企图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宫里的东西你司空见惯,无甚新意, 而你在凉州, 肯定是穿男装的次数更多,我左右比较,选择这块玉佩也不足为奇吧?”   虽然真相大白, 他不必再为莫须有的情敌耿耿于怀, 但心中却难免遗憾。   听赵晏寥寥数语,便可想象那段回忆多么精彩纷呈, 然而他忘得一干二净,不记得自己如何借着纪十二的身份对她袒露心迹,错过了她同意以身相许的场面,更不知两人怎能从火/药爆炸的现场生还——比起粉身碎骨,受点内伤、损失记忆, 已经是上天法外开恩。   好在两人兜兜转转,最终殊途同归。   即使历经曲折,依旧行至彼此身旁。   但……   他颇为嫌弃地瞥了玉佩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   分明他就坐在这,难道还不及一块玉佩值得她瞩目吗?   赵晏觉察到灼灼视线,识破他的意图,不由好笑:“吃自己的醋,你可真是头一号了。”   姜云琛反以为荣:“能让你喜欢两次,也是绝无仅有的待遇。但旁的就罢了,忘记在伊州发生的一切,着实令人遗憾,纪十二那厮,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叫赵娘子心甘情愿嫁给他。”   赵晏:“……”   幼稚鬼。   她随口道:“可最后娶我的是你,纪十二欠债不还,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说完又觉得不大对劲。   她什么时候变得跟他一样幼稚了?   ……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看在他是因为她才失去记忆的份上。   姜云琛得寸进尺道:“赵娘子,能否给我讲讲伊州的事?”   说完,期期艾艾地望着她,眼神写满恳求。   赵晏忍住笑:“当时我和阿弟在一家食肆歇脚,那个名叫九箫的上前搭讪,被你半路杀出,称我是你夫人。阿弟喊你‘姐夫’,我让他不要乱叫,你还完账之前,我绝不考虑嫁给你。刚巧我的一位故交在附近,九箫一行人走后,她过来与我寒暄,说是以后如有缘分,就到凉州喝我的喜酒。”   “我那位朋友四海为家,下次见面遥遥无期,”她略去了两人谈论沈惟与阿瑶长相有几分神似的对话,“我念及她也要去西州,加之你迫不及待要还账,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到了西州,你我办一场简单的酒席,请她还有杨叔他们为宾客……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她向来奉行“为乐当及时”,只要兴之所至,仪式并不那么重要。   就像当年喜欢姜云琛,便逮住最近的一次机会对他表露心意。   而非千挑万选,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再行动。   在伊州许下终身,也是觉得既然彼此喜欢,又有沈惟和一路同甘共苦的伙伴们见证,待战事结束,两人当着西域的浩渺夜空、清澈河滩与参天胡杨,在欢声笑语及明亮篝火的映照中结为夫妻,又何尝不及洛阳城内十里红妆、礼乐喧天、士庶争睹?   大家离开凉州半年,因害怕误事,一路上滴酒不沾,趁此机会,正好尽情放纵一番。   至于父母那边,先斩后奏,他们也无法干涉,再不济,等回到凉州,让姜云琛去跟他们解释。   那时候,她远离京城纷杂之地,满心沉浸在即将圆满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以及与心上人两情相悦的欢喜中,压根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与家族利益的关系。   可一年后,物是人非。沈惟不知所踪,同伴们阴阳两隔,纪十二逐渐淡出记忆,父亲立下显赫战功、回京风光高升,她的婚姻成为燕国公府争取长久安稳的筹码。   当真是应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谶语。   姜云琛似乎看穿她的内心,轻声安慰道:“逝者已矣,莫想那些了。你我走到今日,或许便是我们的命数,至于你那位居无定所的朋友,来日方长,如若有缘,以后总还有机会重逢,到时候再请她喝一杯喜酒,也算不得迟。”   赵晏回过神,哑然失笑:“命数?你几时开始相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了?”   姜云琛答非所问:“既与你有关,信一次又有何妨。回头去招提寺,我定要好好还愿。”   赵晏想到那条签文,不觉莞尔。   她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嘴上却毫不客气,把他曾经送她的话原样奉还:“你还是算了,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佛祖才不会搭理你。”   “再说了,”她又道,“事在人为,若不是你千里迢迢跑去找我……”   姜云琛默然叹息。   果然,她还是更在意“纪十二”一些。   赵晏不紧不慢地说出后半句:“以及你后来死缠烂……百折不挠地对我示好,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对你倾心。所以归根结底,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姜云琛:“……”   他就当她是在夸他了。   赵晏觉察到他微妙的心思,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同情。   设身处地,如果是他率先想起那段过往,而她的记忆一片空白,怅然必将溢于言表。   她抬头,在他面颊轻轻一吻,揶揄道:“纪十二最多抱过我,你却有他享受不到的待遇。”   他怔了怔,旋即,抬手扣住她的腰,不容抗拒地夺去了她的呼吸。   半晌,赵晏躺在茵褥上,闭着眼睛平复急促的心跳。   还好这段路程不长,否则……   光天化日,她才不要跟他在马车里胡闹。   简直成何体统。   就不该管他,让他自己淹死在醋海里得了!   姜云琛的目光划过她浓密的眼睫、灿若桃花的面庞以及嫣红的唇瓣,不由一笑。   确实,他能对她为所欲为,纪十二可是做梦都不敢想。   ——已然忘记两个多月前是谁被踹下床,接连数天只能屈居矮榻。   -   马车停在望云楼。   两人各自戴好斗笠和帷帽,店小二看到梁国公府的令牌,主动上前引路。   行至一座雅间,赵晏推门而入,姜云琛去往隔壁。   来之前,他便与她商量好,到时候他与陈将军交谈,她使用望云楼里的一些特殊手段,可以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她自然理解他的用意。   情况尚且不明,她贸然现身,让人知道当年他是为了她舍命,终归不是件好事。   他倒是不介意流言蜚语,而陈将军曾与祖父并肩作战,定不会往外乱说,可他不愿冒一星半点的风险,将她置于旁人的审视中。   提及听壁脚,他还急急忙忙解释:“当初我跟随你至此,并没有偷听你和霍公子讲话。”   “我知道。”她点点头,“你若听见我起身出门,也不至于被我逮个正着,手忙脚乱跳出窗外,被人当成登徒子追赶三五条街了。”   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脸色,她按捺笑意,觉得自己近墨者黑,在“得理不饶人”这方面,与他越来越像了。   赵晏倚着墙壁坐下,依照姜云琛先前的指示,悄无声息地打开机括。   陈将军还没来,那边一片安静,突然,墙面被轻轻叩了叩。   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赵晏一本正经:“没有。”   那边不肯善罢甘休:“你是谁?”   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赵晏暗自腹诽,却不由自主地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赵娘子的夫君。”   “……”赵晏故意使坏,“我是纪公子的夫人。”   那边沉默了一下,认命道:“实不相瞒,在下名叫纪十二,原来你就是在下的夫人。”   赵晏笑出声,正待继续调侃,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动,连忙噤声。   那边也立时恢复安静,紧接着,有人敲门走进雅间。   -   姜云琛摘下斗笠,望向面前的身影:“陈将军。”   对方正待行礼,被他制止:“四下无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的了。劳您跑这一趟,是当年在西域的一些事情,我有些记不大清楚,想与您求证一二。”   陈将军只当是关于那些来路不明的火/药:“殿下请讲。”   姜云琛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是如何从乌勒的寿宴上活下来的?”   听闻此言,饶是陈将军这种身经百战、素来沉着冷静的老将,也不禁变了脸色。   姜云琛为他斟上茶:“我并非怪罪您,只是想听实话。您但说无妨,我绝不会让陛下知晓。”   陈将军长叹口气,半晌,低声道:“老臣最初隐瞒真相,全然是听从殿下的命令。”   “当时,我方安插在乌勒身边的线人传来消息,西域联军不知从何处收集了一批火/药,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用途。殿下猜测他们是为了行刺您,便将计就计,打算让他们误以为刺杀成功、我方军心大乱,进而冒进出击,落入我军提前布好的陷阱。”   “事发当天,您并不在那辆马车里,老臣以为您留守营地、万无一失,可谁知那一战大捷之后,老臣返回营中,只看到您留下的两封信。”   “您将后续的战术布置安排妥当,几乎考虑到敌方全部的行军路线和可能采取的策略,随后我军大获全胜,皆因您料事如神。但您没透露自己去了何处,只说万一……万一您遭遇不测,未能回来,就把另一封信交给陛下,陛下看罢,绝不会降罪于我等。”   “另外,”陈将军顿了顿,“您要老臣谨记,千万不要对旁人、包括陛下提赵六娘半个字,尤其是您假扮商贩,混入她的队伍,随她一路去往西州。”   姜云琛让赵晏回避,只是保险起见,其实他早有准备,彼时他绝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军中,势必有人为他做策应,在其余将领面前打掩护。   最佳人选只能是陈将军。   “您最初与老臣商量,让老臣帮您瞒住其他人,老臣也劝过您。您说有意考察沿途风土人情,可老臣猜得出来,您在凉州没能见到赵六娘,得知她去西州送信,放心不下,于是决定随行。”   “因此,老臣看过您的信,便知您定是去寻找赵六娘了。老臣派人去安西都护府询问情况,听闻赵六娘一行人前去暗杀乌勒……”陈将军说到此处,仍心有余悸,“有殿下的书信庇护,老臣倒不惧陛下责罚,可君臣一场,老臣委实害怕您有个三长两短。”   “幸而您福大命大,逃过一劫。您在城外安排了接应,他们发觉情况有变,当即趁乱进城,发现您和赵六娘被一位蒙面女子从现场狼藉中带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   “老臣以最快速度赶到,念及那女子救您一命,也不好威逼利诱,便恳请她承诺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您。她颇为配合,甚至没有询问您的身份,见您有人照看,就携赵六娘离开了。”   “事情便是如此。”陈将军道,“您醒来之后,只字不问赵六娘,老臣以为您是刻意如此,以防隔墙有耳、被旁人得知您是因为她才遇险,于是也闭口不言,对外声称您是在行军途中遇刺。”   “直到您再度去往凉州,之后无意间说了一句……‘可惜,阔别两年,还是未能见到她’,老臣倍感疑惑,再三追问,才确认您记忆受损,对先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印象了。老臣左右权衡,最终出于一己私心,决计将错就错,让那件事情成为永远的秘密,毕竟即使将来东窗事发,陛下知晓您曾在西域受伤,意外遇刺总好过臣等护驾不力,纵容您孤身离开军中,对一小娘子舍命相护。”   话音落下,陈将军起身跪在他面前:“老臣擅作主张,欺瞒于您,愿领一切惩处。” 第69章 不打自招。   姜云琛扶起他:“多谢您坦诚相告。我言出必行, 不会责怪于您,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切莫将此事对任何人提起。”   “是。”陈将军应声, 略作迟疑, “殿下,其实从西域回朝之后, 陛下单独召见过老臣一次。”   姜云琛心神一凝, 就听他接着道:“陛下并未谈论军政要务,只向老臣询问了一些日常琐事,诸如您在军中可还习惯、是否适应北疆及西域的气候之类,说您长大了,学会‘报喜不报忧’, 他想了解您真实的情况, 唯有从老臣这里打听。”   说到此处,陈将军面露愧色:“然而老臣答应您在先, 不得不对陛下撒谎, 说您诸事安好。陛下倒是没有为难老臣,但……”   他斟酌言辞:“老臣僭越,只念在陛下爱子心切, 觉得应当告知于您。”   “有劳。”姜云琛轻声, 与陈将军客套几句,亲自送他离开。   -   一墙之隔, 赵晏将两人的对话悉数收归耳中。   不出她所料,陈将军隐瞒真相是害怕担责,但她从未想过,最初的原因竟在自己身上。   她曾经以为绝不会喜欢她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怀揣一颗真心,竭尽所能地保她周全。   墙面传来轻叩声:“赵娘子?”   她没有说话,起身朝门外走去。   姜云琛半晌不见回应,心下纳罕,换了个称呼:“……纪夫人?”   突然,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个帷帽遮面、红裙似火的身影映入眼帘。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笑着戴好斗笠,不慌不忙地问道:“这位娘子,您找谁?在下是……”   “傻子。”赵晏轻轻丢出两个字,截断了他的话头。   姜云琛:“……”   他又做错了什么?怎的还骂上了?   赵晏几步行至他身前,摘掉帷帽的同时掀开他的斗笠:“我听见隔壁有个傻子,便过来瞧瞧,究竟是谁,会傻到……”   姜云琛满脸无辜,对她伸出手臂。   赵晏没好气地横他一眼,还忍不住破功,投入他的怀抱。   -   从望云楼出来,去往纪家的首饰铺。   赵晏把玉佩给掌柜一看,立刻被引到后院。   院中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扬州纪氏家主的次子、姜云琛的表舅父。   这位纪先生负责统管纪家在洛阳的商务,赵晏以前随姜云琛及姜云瑶出宫,有缘见过他几次。   双方寒暄,姜云琛笑道:“表舅父今儿个有空,居然亲自到铺子里视察。”   “殿下还说我,”纪先生乐呵呵地回敬,“您日理万机,怎么想起来照顾我的买卖?”   说罢,看向他身旁的赵晏:“莫非是太子妃娘娘相中了敝店的首饰?”   赵晏笑了笑,将玉佩递给他:“纪先生,您可还记得此物的来历?”   纪先生仔细端详:“自然。这块玉佩是前朝雕刻名家的遗作,我好不容易才从他徒弟那里得到,原本由宋国公府预订,谁知又被殿下高价买走。”   与明德郡主的说辞一致。   姜云琛歉意地抱拳:“给表舅父添麻烦了。”   “无妨,这点小事我还是应付得来。”纪先生不以为意,“此物归太子妃娘娘拥有,是它的幸事,好过落在那群纨绔膏粱手里。”   赵晏不禁问道:“纪先生,当日是殿下亲自来贵店挑选的吗?”   纪先生点头:“那时候,殿下经常光顾我的铺子,购买一些货物,怕出手阔绰引人怀疑,还须得我出面,借我的名义取走东西。我倒是猜得出来,殿下打算攒着送给太子妃娘娘,如今终于等到娘娘回京,与殿下结为眷属,不知您对敝店的物品可还满意?”   赵晏一头雾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   姜云琛连忙掩饰道:“她很喜欢,表舅父下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还望派人知会我一声。”   纪先生自是满口答应,又道:“殿下,之前您托我调查的人,我给扬州传信,请家兄翻阅那边的档案,却也一无所获,您看……”   “表舅父有心,不必再找了。”姜云琛避开赵晏狐疑的目光,岔开话题,“正巧今日遇到您,我有另一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愿闻其详。”   “下个月临川王寿辰,我打算从您这边订购些贺礼,”姜云琛意味深长道,“您最近有什么名贵珍稀的货物,尽管留给我,回头算清账务,我令人把银钱送来。”   纪先生有些惊讶,却未多问,只报了几件物品的名称,让他定夺。   赵晏已知晓姜云琛的计划,在旁听着两人交谈,心想他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但愿花出去的钱财不会打水漂,能换得他预期的效果。   天气渐暖,即使坐在院中也不觉寒冷,她看向屋前抽芽的柳枝,视线不经意掠过窗子,没由来地,竟直觉后面有人。   但定目细看,又似乎只是她眼花。   许是纪先生的家眷或朋友吧。   她没有深究,待两人商议完毕,随姜云琛向纪先生告辞。   -   坐上马车,赵晏明知故问道:“前段时间,你请纪先生做什么来着?”   “没有,你听错了。”姜云琛正襟危坐,“我想调查什么人,交代给探子便是,何必劳烦表舅父。”   赵晏:“……”   不打自招。   两人面面相觑,姜云琛看到她眸中不加掩饰的笑,索性往靠枕上一倚,闭着眼睛装死。   赵晏兀自道:“你是不是在打听我夫君纪十二?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何必舍近求远、假手旁人?”   姜云琛犹豫了一下,悄悄掀开一丝眼皮,转念却又合上,摆出立场坚定、决不妥协的架势。   他虽然很好奇当年的旧事,但比起听赵晏讲,他更希望自己尽早恢复记忆。   尤其是方才她说起在伊州的经历,纪十二那厮,竟敢叫她“夫人”。   要知道,他和她大婚之后,每次壮着胆子与她夫妻相称,都会被她纠正只是名义上、暂时的。   岂有此理。   简直太不公平了。   赵晏轻咳一声,忍住笑:“纪先生说你买了许多东西,要攒着送给我,又是怎么回事?”   堂堂太子,一言不合就开始乱吃飞醋。   她调侃两句,还得亲自哄回来。   不过看他这副闷闷不乐样子,她的心情却变得极好。   原来他的喜欢一点也不比她少,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   姜云琛适才睁开眼睛:“我没印象了。从西域回京之后,我也想过去纪家的店里为你搜罗些有趣的礼物,但赶上表舅父出远门,我独自一人有诸多不便,于是未能成行。但先前曾经买过、又买了些什么,我已经彻底不记得了。”   赵晏讶然。   他忘记玉佩,她还觉得是因为这块玉佩参与了那段回忆,可这些都是他去往西域之前发生的事,为何也会被他遗忘?   若说是因为与她有关,但儿时的种种,以及他到凉州找她,他分明记得一清二楚。   姜云琛望见她神情间的困惑,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他叹道:“可惜后花园池子里的冰早已融化,不然我学你跳一次,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我劝你不要。”赵晏和颜悦色道,“到时候你晕倒在水池或者浴汤里,我可不会去捞你。”   姜云琛一笑,攥住她的手,温声道:“那些东西肯定还在,回去之后,我到显德殿找一找。”   -   不多时,马车抵达东宫。   赵晏随姜云琛进入显德殿。内殿干净整洁、起居用品一应俱全,却略显冷清,显然许久未曾有人住过。   大婚以来,他一直都住在承恩殿,只有偶尔处理公务或接见臣僚的时候,才会回到此处。   她看着他翻箱倒柜,终于从一处极不显眼的角落里拖出几只木匣。   打开一瞧,有各式各样的发簪,刀鞘精美、吹毛断发的匕首,已成为孤本的书籍,种类不一而足,单论价值,或许不及宫中珍宝,但都是她喜欢的,每一件都爱不释手。   姜云琛见她眉眼含笑,记不得是何时买下,却仿佛回忆起了曾经的心情。   他看到这些,便能想象赵晏拿在手里的模样,以及她该是何等高兴。   她最初离京的两年,他一边按照她的喜好收集礼物,一边日夜期盼着与她重逢。   赵晏坐在地毯上,逐个查看过每一样物品,抬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不禁好奇道:“你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没有带去凉州?”   如果她提早知道他如此在意她,或许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可能是因为,”姜云琛一言难尽道,“我不好意思先开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赵晏:“……”   近来两人如胶似漆,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她拿起最后一只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竟是叠放整齐的纸张。   “这是何物?”她展开其中一页,意外地发现,居然是姜云琛写给她的信。   落款是永安十一年初,他离开洛阳、前往凉州的前夕。   那么其他的——   她挨个检查过去,最早一封是永安九年四月十二,那时候,她已不辞而别整整一月。   一共数十近百封信,两年时间,平均每个月三到五封,询问她的近况,与她谈论他新读的书,甚至还说,倘若她愿意,他就寻个由头去凉州找她。   然而他写完之后,全部压在箱底,没有一封寄到她手中。   姜云琛的心情很是复杂。   三四年前……他究竟有多么死要面子?   但凡送出去一封,也不至于与她错过如此之久。   赵晏将他的表情收归眼底,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傻子。”   姜云琛深呼吸,不由分说地抱住她,破罐破摔道:“没办法,你已经做了傻子的夫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第70章 他给予她的一切便是世间……   那天之后, 赵晏找到了全新的乐趣,她将匣子里的信件据为己有,每天拿出几封认真读, 期间还要与姜云琛讨论, 问他当时的具体情形。   信中讲述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却似乎唯独忘了给她写信这件事本身。   姜云琛起初有些尴尬, 但见她由衷欢喜, 便将颜面抛到九霄云外,到后来,已经可以毫不留情地对当年的自己评头论足。   “这小子,与纪十二讨厌的程度不分伯仲。”他扼腕叹息,“一个纸上空谈、光说不做, 另一个心急火燎、花言巧语, 因此他们都不及我,我非但讨得赵娘子芳心, 还把人娶到了手。”   赵晏:“……”   左右互搏都不够他表演, 现在进化到三足鼎立了。   她心中却被满足充盈。   仿佛不期然收获一份宝藏,开启之后,清晰地看到他成长的轨迹。   两人分开的那段时光, 她远离他的生活, 心头虽气,却也曾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的样子。   所有遗憾, 如今悉数得到补全。   他事无巨细地与她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管未曾言明,但字里行间却藏满对她的想念。   那些不可告人的少年情思,诉诸笔端,永远封存在了纸页上。   曾经困扰她许久的疑惑, 不知何时已迎刃而解。   她与他的相处方式,跟她见过的所有眷侣都迥然不同,可感情本就不是千篇一律的东西,既然心意相通,他给予她的一切便是世间最好。   当她看完最后一封信,阳春三月悄然来临。   算算时间,她估计姜云瑶已经抵达凉州,而京城这边,临川王的寿辰如期而至。   -   三月十八,临川王大宴宾客,并未设在王府,而是城郊的一处庄子。   当日东窗事发,九箫指认广平王,说他勾结西域诸国、意欲篡权夺位,还曾密谋行刺太子。如今广平王被软禁在宫里,王府也被禁军包围,家眷仆从一律不得离开。   这是姜云琛的主意,他与广平王叔侄关系融洽人尽皆知,若他二话不说就将叔父下狱,反倒会引起临川王的怀疑,把他囚于宫禁,等待凉州那边的调查结果,才是情理之中。   临川王企图派自己的人去凉州、却被姜云瑶出其不意地打破计划后,他便称病到城外的庄子里静养,装起了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至于他内心作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车驾停在门前,赵晏下车,和姜云琛一同被临川王世子迎了进去。   与此同时,那些装载着丰厚贺礼的马车也陆续赶到。   临川王在宗室之中一呼百应,他的寿宴,自然无人敢怠慢,只是皇亲国戚们万没想到,太子竟也一反常态,慷慨解囊,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天,他们愁得寝食难安,唯恐礼物磕碜、得罪临川王,却又怕过于奢靡、被太子编排,现下纷纷如释重负,有的甚至还令家仆迅速打道回府,把先前拿捏不准的贺礼全部带来。   不禁猜测,是否广平王谋反之事有了眉目,导致太子的态度发生转变。   为数众多的宗室之中,总要有人出来挑大梁,以前是广平王,如今论资排辈,临川王当仁不让。   宾客们各怀心思,太子夫妇却若无其事,仿佛全然未曾觉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宴席设在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的庭园中。   赵晏随姜云琛落座,趁着开宴前与众人寒暄。   明德郡主被处罚的事情早已传开,旁人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却猜得八/九不离十,明德郡主肖想太子妃之位已久,又素来与赵六娘不合,多半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不把赵六娘放在眼里,行差踏错开罪了她,招致太子的处罚。   前车之鉴摆在那,众人认清太子妃在太子心目中的分量,对她愈发恭敬。   临川王做东,倒是不必看人脸色,闲聊几句,意有所指道:“本王和王妃许久不见明德,颇有些想念,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让她抽空来庄子里陪王妃说说话吧。”   临川王妃在旁附和。   嘉宁长公主也趁势道:“近两个月,明德在府中闭门思过,心中追悔莫及,恳请殿下高抬贵手,准许她向太子妃娘娘致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姜云琛却岿然不动:“叔祖父休养期间,还是不要让那些德行有失之人上门叨扰了,以免被气得加重病情。太子妃年纪轻轻,尚且躺了十天半月才恢复,您与王妃这么大岁数,又何必自找不痛快?”   顿了顿:“姑祖母,令孙女若当真有心道歉,就该学着识趣些,不要再出现在太子妃面前。”   现场宾客云集,他们的对话被人听到,一时生出各种猜测。   嘉宁长公主下不来台,却唯有忍气吞声,对赵晏道:“太子妃娘娘,明德年少无知,言行冒犯于您,应受惩处,但三个月禁足也罢,永不得入宫实在是……可否请您宽宏大量,饶恕她一回?”   “长公主此言差矣,”赵晏笑了笑,“明德郡主长我一岁,何来‘年少无知’?她觊觎我的位子,意图暗算太子殿下在先,对我不敬在后,我和殿下不想再看到她,也无可厚非吧?至于‘宽宏大量’,用令孙女的话说,我这种寒门武将的粗野女儿,可从来不懂你们清贵世家的行事规矩。”   嘉宁长公主深吸口气,只怕再与她掰扯,会被其余众人听得一清二楚,便强忍愤怒不再多言。   桌案下,姜云琛不着痕迹地挠了挠赵晏的手心。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赵晏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甚至都不需要他教?   但转念想通。   她与他唇枪舌战多年,虽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应付在座之人却绰绰有余。   计划第一步就如此顺利,他还没开口,对方已迫不及待地送上了门。   -   宴会开始,宾客们的贺礼逐一呈上,令人眼花缭乱。   姜云琛不仅带来宫中造物,还尽数收购了纪家近些日子从五湖四海收购的珍宝,他一出手,众人叹为观止,顿时抛却一切顾忌,争相在临川王面前出风头。   “殿下实属客气。”临川王谦虚道,“本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劳您这般费心,简直愧不敢当。”   姜云琛与他虚情假意:“叔祖父何出此言,您德高望重,往后侄孙还要多多仰仗于您。”   临川王持杯的动作一顿,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   姜云琛又道:“侄孙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但现在不是时候,待夜晚再请您观瞻。”   临川王回过神,抚须笑道:“殿下好意,那么本王就却之不恭了。”   “侄孙与叔祖父本是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姜云琛微笑举杯,与他各自饮尽。   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席间觥筹交错,歌台暖响、舞殿冷袖,排场不亚于宫宴。   纨绔们醉意朦胧,渐渐放浪形骸,嘻嘻哈哈地用上好的酒水互相泼洒,将珠玉宝石投来掷去,更有甚者,看中身畔的美貌婢女,索性拖去隐蔽之地快活。   临川王对此司空见惯,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余光打量太子,他仿佛视若无睹,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心中起疑,却又忍不住想,莫非皇帝和太子当真对广平王失去了信任?   也是,天下何人不爱至高无上的权力,广平王多年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才得以享受其他宗亲望尘莫及的待遇,一旦他暴露出野心,谁还能容得下他?   皇帝表面上云淡风轻,太子也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但触及根本利益,兄弟叔侄都是笑话。   他默然喝了口酒,隐去嘴角嘲讽的冷笑。   现在万事俱备,就差凉州起东风了。   让姜云瑶死在广平王的地界,也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个合适的归宿。   -   暮色四合,庭园中升起煌煌明灯。   一时间,亭台楼阁亮如白昼,乐声依旧不绝于耳。   赵晏不动声色地与姜云琛交换眼神,旋即装作醉酒,软软地靠在了他肩上。   “来人,扶太子妃娘娘去歇息。”临川王吩咐道,转头揶揄,“供贵客下榻的房间已收拾好,距离这边不远,太子殿下不会舍不得与娘娘分开吧?”   “叔祖父说笑。”姜云琛道,“侄孙还等着为您献礼,怎会提前离席?”   两名婢女上前搀扶,赵晏喃喃地说了几句醉话,抱着姜云琛不肯撒手,姜云琛轻声哄劝几句,她才作势松开,不再反抗,被婢女们带走。   她旁的演技不行,装醉还是手到擒来,以前在军营里,大家闲时举杯痛饮,都是一醉方休。   父亲酒量极好,她随了他,鲜少喝得不省人事,但却对别人各种各样的醉态熟稔于心。   一路上,她脚步虚浮、东倒西歪,看到漂亮的花草和装点树木的绸缎及夜明珠,都要兴致勃勃地停下来观摩,婢女们好说歹说,她才肯继续前行。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夜色重重,此地的灯火不及宴会所在之处明亮,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不由停住脚步,结结巴巴地疑惑道:“那些人……是谁?要……要去做什么?”   “奴婢们也不知。”婢女答道,“许是外面来的。”   外面来的?   宾客们的贺礼都交由临川王的家仆搬运打点,压根无需外人插手,除了姜云琛带来几名纪家的伙计,说是要等晚上演示一件别致的礼物。   那么他们都是纪家的人了。   赵晏对姜云琛的安排了如指掌,原本不以为奇,可是……   为何沈惟会在其中? 第71章 “我走不动,你抱我。”……   沈惟一副纪家伙计的打扮, 容貌稍作修饰,乍看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但赵晏对长相出众之人向来记忆深刻, 只一看, 便认出了她。   双方迎面相遇,伙计们向她行礼, 沈惟状似不经意地望了她一眼, 迅速低下头,犹如无事发生。   赵晏含糊地道了句“平身”,碍于婢女们在场,她不好继续逗留,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   临川王的这座庄子几经扩建, 沿途走过, 但见崇门丰室、洞户连房,令人目不暇接。   所幸布局结构已经被姜云琛的暗探摸得一清二楚, 赵晏事先记过地图, 将路线逐一对照。   估摸着位置差不多的时候,她抬手扇了扇风:“我觉着有些热,不想进屋, 你们陪我四处走走吧。这地方太大, 我不识路,一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   婢女劝道:“娘娘喝醉了酒, 还是及早歇息……”   “我没醉。”赵晏一摆手,自顾自道,“你们不愿意就罢了,我自己寻个地方吹吹风。”   她嗓音微哑,走得晃晃悠悠, 婢女们哪敢放她独行,连忙跟上。   赵晏沿着曲折回廊和石径左右兜圈,逐渐走向庄子深处。   夜色浓酽,周遭人迹罕至,喧嚣声已杳不可闻。她恍若未觉,心满意足道:“这地方好,安静又凉快,与外面格格不入,反而颇有几分清修之地的意味。”   庄子依山而建,晚风吹过,林间沙沙作响。   婢女们欲言又止,互相对视一眼,鼓起勇气道:“娘娘,请您留步。”   赵晏置若罔闻,婢女不敢强行拉她,只得低声解释:“这些年,临川王殿下有意求真问道,便请来几位道长为他讲经,辟了一处园子供他们下榻。前面是禁地,殿下交代过奴婢们,不得擅自踏足,否则会冲撞他的气运、折损他的修为。”   果然是这里。   赵晏依言停下,仿佛酒后思维迟滞,一时半会儿没听懂婢女所说。   婢女们如释重负,赵晏借着幽暗的光线,打量不远处的院落。   朱门紧闭,寂然无声,乍看平平无奇,压根不及她一路上见到的雕梁画栋精美,只是风中隐约传来香火气息,夹杂着若有似无的硫磺味,不知是在炼丹还是另有图谋。   本朝佛道之风盛行,皇室宗亲中自然也不乏善男信女,他们财大气粗,请僧道上门讲经,或是直接将他们豢养在府邸,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临川王修道并非心血来潮,四年前她还没有离京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但却从未设想过他以此作为幌子、暗中制造火/药的可能性。   按说他为求保险,没必要在自己的地盘动手,只需将高纯度的硫磺转运至别处,再进行合成,便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除非……近期之内,他打算在京城用一次火/药,然后故技重施,把线索引到旁人身上。   所以他只能在自己的庄子里做活,且今天只有八/九会在宾客中选出一个替罪羔羊。   接着,他将以传授炼丹技术为借口,让那人自愿带走“证据”。   临川王尚未起事,就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处理掉的……   答案呼之欲出,她表面风平浪静,作势好奇,又往前走了几步。   “娘娘!”两名婢女扑通跪下,“求您开恩,给临川王殿下发现,奴婢们只有死路一条!”   赵晏见她们俯首叩拜、瑟瑟发抖,惊恐完全不似假装,愈发肯定了内心猜测。   院子里一定有问题。   可惜她现在身份所限,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否则以她的本事,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里面一探究竟。   不过目的既已达成,多留无益,她故意扫兴地叹了口气,折去另一个方向。   这时,天边骤然亮起,她抬头一看,大朵烟花在夜幕中绽开,又如流星飒沓般纷纷而落。   是宴会所在的地方。   -   庭园中。   众人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工艺精湛、镶珠嵌宝的微缩景观,惊叹溢于言表。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传闻中的神宫仙阙从想象化作真实,城墙宫殿借由玉石雕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窗牖花纹都纤毫毕现,其间不知暗藏何等装置,随着那些伙计的操纵,烟火自外围的角楼处升起,在天际盛放,将整座城池映照得流光溢彩、晶莹透亮,令人目眩神迷。   临川王见惯了奇珍异宝,也不禁有些诧异:“殿下是从何处寻得此物?”   “机缘巧合,着实说来话长。”姜云琛轻描淡写地揭过,“叔祖父可还喜欢?”   “当然。”临川王微笑,“本王素来信道,这件礼物正合我心意,多谢殿下相赠。”   “那便好。”姜云琛略一点头,“侄孙令他们将机括原理及操作方式告知贵府仆从,以后叔祖父兴之所至,只要在里面填充烟花弹,即可欣赏一场盛景。”   随即又道:“也不必担心损坏,此物连宫里的火/药都能承受,其他更是绰绰有余。”   临川王神思一滞,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姜云琛却似乎全然不知,目光停留在漫天绚丽光影,表情未有半分端倪。   不多时,天边逐渐黯淡下来。   姜云琛起身:“侄孙心意带到,就不多叨扰了。时候不早,叔祖父,侄孙先行告辞。”   临川王没有阻拦:“今日多谢殿下赏光。本王找人去知会太子妃娘娘一声。”   “她喝醉了,未必会听旁人所言,还是侄孙去接吧。”姜云琛笑了笑,“请叔祖父派人带路。”   -   赵晏站在原地,看完烟花,才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   地面铺着鹅卵石,她假意一绊,顿时失去平衡,婢女们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吓得魂飞魄散:“娘娘,山中寒凉,夜里风大,您还是进屋吧,以免染病。”   太子妃醉得不浅,一会儿要闯禁地,一会儿又差点摔跤,她们实在应付不来。   “我要回宴席。”赵晏半推半就地调转方向,“我没有瞧清,必须让他们再放一遍。”   婢女们连声劝慰,只想着尽快安顿好她。   原路返回,快要走到时,迎面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晏挣脱婢女的搀扶,直奔而去。   姜云琛接住她,轻声问道:“怎么没进屋休息?”   赵晏指了指天上,答非所问:“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放烟花,我不依,你重新放给我看。”   姜云琛知她是在做戏装醉,但望着她这副眼睫扑闪、语调委屈的模样,仍旧心中一软,温声安慰道:“太晚了,我们须得回宫,改日我单独给你放一场如何?”   赵晏得寸进尺:“我走不动,你抱我。”   婢女们:“……”   也不知刚才是谁非要到处闲逛,拉都拉不回来。   姜云琛按捺笑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打横抱起,转身踏上来时的路。   学会撒娇了,简直大有长进。   赵晏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享受代步。   他在那坐得轻松,而她走了那么久,还时时刻刻需要演戏,难度简直天差地别。   所以她势必得讨回来。   更何况,她现在是“醉酒之人”,行为越荒诞不经,才越能打消临川王的怀疑。   -   上了马车,行出一段距离,赵晏才直起身子。   “我这边还算顺利。”赵晏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相告,“临川王本就做贼心虚,得知我差点窥破他‘修道’的秘密,定会坐立难安,但愿嘉宁长公主不会辜负你的希望,适时给他添一把柴火。”   “放心,他们两人互相猜忌,纵然没有你我从中挑拨,也绝不可能搭上同一条船。”姜云琛胸有成竹,“我们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迫使他们加速行动罢了。”   他语气轻松,赵晏料想并无意外,便没有多问。   她突然想起什么:“纪家那几个伙计,都是你指派的……熟人吗?”   “是纪家的安排。”姜云琛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别担心,表舅父信得过。”   赵晏点点头。   方才照面,沈惟必然认出了她,倘若她需要帮助,定会设法向她传讯。她还是不要贸然去纪家询问,以免弄巧成拙,给对方带来麻烦。   -   与此同时。   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先后离席,宾客们喝得酩酊大醉,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人消失。   走进屋中,喧闹声立时被隔绝在外。   嘉宁长公主开门见山:“阿兄,你不觉得太子今日格外反常吗?”   “的确。”临川王道,“但也在意料之中,广平王身陷囹圄,宗室之中,唯有我可担当大任。”   嘉宁长公主目光闪烁:“还有太子妃,岁除之夜,明德找来一帮人与她喝酒,都未能彻底将她灌醉,今天她才喝了多少?怎会醉到需要人扶下去休息?”   临川王思索着婢女的回禀,却没有告诉她,只狐疑道:“嘉宁,你三句话不离明德,是否还在怨我没有替她求情?你也看到了,太子油盐不进,太子妃更是蛮不讲理,我说什么都没用。”   “兄长多心。”嘉宁长公主垂眸,“明德自己不争气,阿妹又怎能怪在你头上?”   衣袖下的手却微微一缩。临川王该不至于看穿她的打算,认为她并非诚心与他共事,才草草敷衍,只说了不到两句就偃旗息鼓吧?   她岔开话题:“太子妃离席后去了何处?”   “进屋小憩了一阵。”临川王不假思索地撒谎。他只告诉过嘉宁长公主自己曾行刺太子,却并未提及是用了火/药,断然不能让她知道太子妃接近禁地、引发她的追问。   他听闻此事,的确大吃一惊,但转念又想,应当只是巧合。   赵六娘并没有进去,而且婢女们说她差点摔跤,最后还枉顾形象、是被太子抱着走的。他对赵六娘并不陌生,此女从小就脾性倔强、尤其争强好胜,若非醉酒,怎会做出如此举动?   嘉宁的说辞真真假假,不足为信,至于她那孙女明德郡主,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平白浪费了他提供的大好机会。   嘉宁长公主直觉他有所隐藏,暗自冷笑,神色却未显露:“凉州那里,阿兄准备得如何?”   “我已令人设下埋伏,刺杀含章公主。”临川王道,这个倒是不介意被她知晓,想利用她做事,多少须得拿出点诚意,“之后,会有人把广平王图谋不轨的证据呈到那些官员们面前,由此一来,姜云瑶的死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祸给他,让他罪加一等。”   “那么阿妹就静候佳音了。”嘉宁长公主说罢,突然压低声音,“剑南道的事……”   “出了点意外。”临川王神色凝重几分,“我的人马莫名遭到毒手,死伤惨重,不知是何者所为。但既然有人从中作梗,反倒可以证明我的猜测,今上和广平王心里有鬼。”   “或许太子也是知情者。”嘉宁长公主蹙眉,“我总觉得,他和太子妃今日来者不善。”   “容我再想想。”临川王思忖道,“只是几件礼物、假装喝醉,又不能证明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你我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前功尽弃、得不偿失。”   他显然不想再谈,嘉宁长公主别无办法,只得先行离开。   一出门,她的面色登时冷下来,心底浮上些许忧虑。   皇帝和太子不屑与她为伍,临川王也不肯给予她十足的信任,下一步怎么走,还真是个难题。   另一边,临川王独自陷入沉思。   太子的那份大礼,以及他提到“火/药”二字,令他心里七上八下,可行刺之事已过去两年,姜云琛若查出是他,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耐心等到现在?   然而他无计可施,敌不动我不动,那小子尚未亮招,他心急火燎地跳出来,岂不是正中圈套?   但……为保万无一失,后院的火/药须得及早转移了。   他招呼躲在暗处的幕僚现身,低声交代了一番。   嘉宁长公主回到府上,已是夜色阑珊。   宋国公醉醺醺地对她道:“殿下,您可知临川王在庄子里养了不少道士?”   嘉宁长公主心里有事,随意应了声。   宋国公又道:“我听闻那长生不老之术,颇为向往,他倒是慷慨大方,说改日派几名道士,来我府中……”   嘉宁长公主心神一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临川王为何突然这么好心了?   宋国公犹在喋喋不休,她面无表情地打断:“既然阿兄给你,你收着便是。”   她倒要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翌日,姜云琛收到纪先生传信,请他和赵晏到纪家走一趟。   赵晏隐约有所猜测,却不敢妄下定论,只点头答应,待到傍晚,与他悄悄出宫。   纪先生在京中有宅子,但马车一路驶出城,去往纪家早年置办的别庄。   两人下车,纪先生亲自带路,将他们引至一间屋子。   赵晏推开门,意料之中,看到沈惟坐在桌前,没有戴面纱,露出了与姜云瑶及其相似的面容。   “沈……沈阿姐?”她想起皇后所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叫出以前的称呼。   姜云琛也是微微一怔。   昨晚他看到伙计之中有一人似曾相识,但彼时没空多加留意,而今她再度现身,他一时竟不知该夸赞她女扮男装的技巧出神入化,还是疑惑她为何与阿瑶如此相像。   “这位是沈阿姐,我之前对你说的……想喝我们喜酒的朋友。”赵晏的声音让他回过神,她斟酌言辞,“沈阿姐,这位是……纪十二。”   姜云琛收敛心绪,点头致意:“沈娘子。”   沈惟却是一笑:“什么‘沈娘子’,太子殿下,您该称我一声‘姑母’。” 第72章 成败在此一举。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 姜云琛竟无言以对。   父亲从未说过他还有位姑母,可面前女子和沈太后同姓,又有着与阿瑶如出一辙的眉眼, 让他无法否认她与自己存在血缘关系。   沈惟悠悠道:“家母是太子殿下的祖母, 家兄是你的父亲,我可不就是你的姑母?当日我将你和晏晏带离火/药爆炸现场, 为了查看你伤势如何, 曾掀开你的面具,但那时候你失去意识、满身血污,加上我急着施针为你们续命,根本无暇猜想你的身份。如今看来,你长得更像阿嫂一些。”   顿了顿:“殿下不信也无妨, 我说几句话、把昨日从临川王那座庄子里搜到的东西交给你们就走, 还望你们守口如瓶,不要对旁人提起我。”   “侄儿不敢。”姜云琛当即长揖, “多谢姑母救命之恩。”   “坐下聊吧。”沈惟莞尔, 待两人落座,她轻轻一叹,“在伊州与你们分别后, 我继续跟踪九箫, 才知他并不是什么商人,而是为乌勒……至少表面上是为他效命。我在城中观察了几日, 发现乌勒的手下暗中埋伏火/药,似乎是想取他性命。”   “我最初有些疑惑,但很快猜到那些应当是安西都护府的线人,我以为九箫也是其中之一。”她看向赵晏,“直到那天, 晏晏扮做舞姬进城,出现在乌勒的寿宴上,而原本站在乌勒身后的九箫悄无声息地消失,我才恍然大悟,九箫的主子另有其人,他潜伏在边境,又利用了大周线人们的布局,企图一箭三雕,杀死乌勒和晏晏他们,再把枉顾平民百姓生死的罪名扣给朝廷。”   “那座城镇百年前曾是一个小国的王都,地下藏着几条密道,你们所在的位置下面是空的,火/药将地板掀开,你们顺势掉进密道中,躲过了后续几波爆炸的冲击。我看到九箫不见的那一刻,直觉不妙,便偷偷潜入密道,趁乱将你们带走。万幸我赶上了,九箫想必以为你们已经尸骨无存。”   说到此处,她不由慨叹:“亏得你们命大,若是当场丧生,我也回天乏术。”   赵晏与姜云琛对望,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惊讶。   沈惟接着道:“晏晏被太子殿下护在怀里,虽然受伤不轻,但一息尚存,太子殿下替晏晏挡下大半爆炸冲击和坍塌的砖石,情况就严重得多,我一度以为……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我不知你身份,只当你是朝廷中人,你的亲卫们满城寻你,我不愿与官府打交道,觉得他们有办法救你,便将你交给他们,携晏晏回到西州。晏晏醒来之后,并未询问你的下落,我想着你若能化险为夷,定会去凉州找她,万一不幸,我告诉她你平安无事,待她得知噩耗,又该如何承受?”   “于是她一言不发,我也什么都没讲。”   “好在你们度过此劫,且如愿成婚。”她笑了笑,眼底浮现一抹促狭,“我虽然无缘参加喜宴,但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没什么遗憾了。唯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们直到去年底才定下婚期,我本以为,太子殿下伤势好转,就会迫不及待地去凉州提亲。”   沈惟的话音落下,室内归于寂静。   赵晏心中千头万绪,不觉轻轻握住了姜云琛的手。   令人安定的温度传来,一如曾经为她撑起一方天地、而今又让她无比贪恋的怀抱。   “沈阿姐……姑母。”她改变称谓,“实不相瞒,那次意外后,我和殿下都忘记了一些事。”   讲罢两人的症状,她诚恳道:“您医术精湛,可知殿下怎会如此,是否还有希望恢复记忆?”   沈惟沉吟片刻,语气有几分不确定:“我行医十多年,未曾遇到过这种病患,但根据以前在书上看到的记载,殿下应是遗忘了受伤的那一刻惦念的事。”   “简言之,彼时殿下想的是你,你们一路走到西州的经历,他送你的玉佩,甚至还有他没来得及交给你的礼物及信件,然后就遭到重创,顷刻间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她解释道,“至于是否还能想起来,我也不敢保证,或许可以,也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复原。”   赵晏轻声:“我知道了,多谢您。”   手指却微微收紧。   反倒是姜云琛劝道:“没什么,往事已矣,余生我们还会攒下更多的回忆。而且有你记着纪十二,他也算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   赵晏啼笑皆非,沈惟却面露赞赏之色:“殿下心性豁达,颇有家母当年的风范。”   姜云琛未曾见过沈太后,听她此言难免好奇,但又不知该如何询问。   沈惟作为先帝唯一的嫡女,放弃荣华富贵、远离京城,其中必然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   “殿下应当知晓,家母曾被先帝关在冷宫整十年。”沈惟看出他的犹豫,主动开口,“当时她已经怀有身孕,我是在冷宫里出生。十年间,先帝不曾见过家母一面,更不知我这个女儿,直到谢贵妃发现蛛丝马迹,打算揭露我的存在,给家母和我两位兄长扣一个暗藏皇嗣、欺君罔上的罪名,我才不得不在阿兄和阿嫂的帮助下逃离冷宫,托纪先生的福,随商队去往西南,被师父收养。”   “师父对家母有恩,早年家母在青奚遇险,师父给了她一种奇药,服用后可以得到一次‘先死后生’的机会,但代价是阳寿只剩十年。家母借此脱困,好不容易回到先帝身边,却被他下令投入冷宫。听阿兄说,我走之后,他见了家母一面,但那一天,十年期限已至,家母在他眼前逝去。”   她神色平静,眸中掠过些许嘲讽:“家母在世时,把剩下的药交给了阿兄和阿嫂,后来被先帝拿走,成为他金蝉脱壳、假死离开皇宫的工具。”   姜云琛之前听过赵晏的推测,如今得知先帝确实是诈死,并未表现出太多震惊。   他只是没想到,先帝与沈太后之间还有这么一番故事。   “他在西南度过余生十年,离群索居,从不在人前展露真容。可惜,尽管他力求隐蔽行踪,还是留下了一些活动痕迹,被他那心怀鬼胎的兄弟觉察。”沈惟的话音轻描淡写,“去年我师父过身,我回乡处理后事,意外遇到一伙鬼鬼祟祟之人,在我们村寨、先帝最后的现身之处藏头露尾,我看他们不顺眼,杀了不少,随后顺藤摸瓜,一路追到京城,得知他们似乎与临川王有关。”   原来是她?   前些天,暗探带回新的消息,临川王的人马莫名遭到毒手,他想过是父亲派人所为,但以父亲的脾性,既已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就断无可能再插手。   沈惟望向姜云琛:“我发觉有另一拨人在跟踪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我杀得所剩无几,我以为是阿兄在查,只怕自己坏了他的计划,就想着将功补过、帮忙做点事。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唯有找纪先生打听消息,谁知赶上殿下和晏晏来到首饰铺,与纪先生说起临川王的寿辰。于是我心生一计,混入送货的队伍,想着能从他的庄子里捞点什么……说来,这趟还真让我成功了。”   她将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我常年修习医术及毒术,对各种气味还算敏感,你们在那种烟斜雾横、脂粉浓郁的宴席中闻不出来,可我随其他伙计们在别处等待时,趁机溜去后院,发现临川王假借炼丹为名,私藏了一批高纯度硫磺。”   “这玩意儿可不常见,我设法取来一些,你们自己瞧着办吧。”她把瓶子推过去,“望殿下原谅我在西南擅自出手、打草惊蛇。”   “姑母何出此言。”姜云琛接过,“临川王的人死有余辜,我和晏晏还要多谢您从中相助。”   赵晏点点头:“我走到那座院子,本想进去探查,奈何被临川王的婢女盯着,也无法堂而皇之地打晕她们。多亏有您在,您轻身功夫了得,我当真佩服。”   “你就不必奉承我了,”沈惟笑道,“我只是在身份上占得好处,行事比你自由许多而已。”   她站起来:“我想说的便是这些,天色已晚,我先走一步,你们也尽快回宫吧。”   姜云琛问道:“姑母,您要去何处?阿爹阿娘和叔父多年不见您,必定甚为想念,您不打算多留几日,与他们一聚吗?”   “京中山雨欲来,我可不想趟这浑水。”沈惟不紧不慢道,“放心,我不会走远,待殿下将临川王等人一网打尽,我再回来看看。至于阿兄阿嫂,去岁初我南下归乡,顺道经过洛阳,与他们见过一面,所以‘甚为想念’就罢了,‘多年’却是谈不上的。其实我们时常联络,只是殿下一无所知。”   姜云琛:“……”   不得不说,父母和叔父确实很会保守秘密。   他叫住沈惟:“姑母请留步,我和晏晏还欠您一顿喜酒,您若不介意,我们可在此共饮一杯。”   沈惟欣然答应:“也好。”   纪家这座别庄里存着些窖藏,姜云琛出去找到纪先生,问他要了一坛宜春酒。   纪先生也受到邀请,笑眯眯地与三人举杯。   一坛酒很快见底,沈惟道:“先帝至死对家母念念不忘,但迟来的深情一文不值,无论他有什么苦衷,他辜负家母的真心、将她困在冷宫十年都是不争的事实,家母临终之前,早已对他不抱任何奢想。我很庆幸阿兄没有随他,太子殿下也不似薄情寡义之人,家母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   她一饮而尽:“愿殿下与晏晏永结同心,永不相负。”   -   回宫途中,赵晏端详着沈惟给的瓷瓶,却不由自主地走神。   姜云琛曾救她性命、并在那场事故中失去记忆,她一直都知道,可再度听沈惟说起,心里还是像被什么攫住,难过得呼吸都有些滞涩。   若沈惟没有及时赶到,她与他一起去了也罢,但如果她侥幸活下来、他未能幸免——   那时候,她已经忘掉纪十二,听闻太子遇刺的消息,因伤势未愈,甚至无法参加他的丧礼。   待她随父亲回到洛阳,他早已长眠陵中,她儿时的玩伴、情窦初开之际的心上人,她连他临终一面都无缘见到。   而她永远不会知晓是他救了她,以及他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与她结伴同行、互许终身。   那段不为人知的记忆中,他们深爱过彼此。   忽然,姜云琛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赵娘子,晏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宛如梦呓,“我永远不会负你,你不要离开我。”   赵晏如梦初醒,戳了戳他的脸颊,无奈笑道:“你才喝这么一点就醉了?”   这酒量,简直不敢恭维。   却又轻轻道:“姑母都说了,你不像先帝,而是随了沈太后和陛下,我相信你不会负我,我也永远不会与你分开。”   姜云琛放下心来,闭着眼睛寻找她的气息,温柔地吻住她的唇。   呼吸交缠,炙热的温度驱散冰冷的幻觉。   许久,她喘息着靠在他胸前,隐去眼底水雾。   都过去了,都已经是前尘旧事。   她要珍惜眼前人,她没什么可哭。   寂静中,她听到他的声音。   带着朦胧醉意,却字字句句清晰地落在她的心扉。   “你我连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   -   次日清早,姜云琛醒来,回想昨天情形,终于明白赵晏为何会断定临川王要找的人是先帝。   “你一早就知道姑母的身份?”他好奇地问道,又连忙补充,“我没有怪你隐瞒我的意思。”   “也没有很早,是我恢复记忆之后。”赵晏诚实交代,“皇后娘娘来探望我,我念及‘沈阿姐’与阿瑶样貌神似,随口一问,娘娘便告知我真相。”   “后来你说临川王在西南寻人,我想起在伊州的时候,‘沈阿姐’自称回乡给她父亲送终,才明白临川王究竟意图何在。”她有些唏嘘,“姑母满足先帝的心愿,将他葬在了与沈太后初遇的地方。”   姜云琛安慰捏了捏她的手,岔开话题道:“我昨晚喝醉,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赵晏懒得理他,径直下榻更衣。   若是直接醉倒还好,可他偏偏还留着一半神智,下了马车,非要抱她回承恩殿,再然后……   不提也罢。   总之,半醉半醒的酒鬼最讨厌了!   她起身时,衣衫滑落些许,露出肩头的点点红痕。   犹如雪中寒梅盛开。   姜云琛看在眼里,理亏心虚地收回视线,嘴角却不觉浮起笑意。   -   半上午时分,暗探来报,临川王遣了不少道士到宋国公府,似乎是为传授炼丹秘技。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甚至比预想中更快。   但姜云琛与赵晏心照不宣,若想让临川王按捺不住、决定兵行险招,还需要再推他一把。   随后一段日子,赵晏隔三差五就会去校场,赶上姜云琛没空,她便独自现身,与将士们比赛骑马射箭。   行伍中人,不少崇敬燕国公,先前见证过太子妃的武艺,对她也颇具好感,如今提到她,更是由衷钦佩、赞不绝口。   十天半月下来,赵晏人心尽收。   她惦记着姜云琛之前交给她的东西,以及托付给她的那件事,暗想一定要成功。   不仅是为他,更是为了她自己。   -   四月中,以梁国公为首的一众老臣当庭参奏,皇室宗亲穷奢极欲、挥霍成性,长此以往,将会对社稷万民贻害无穷,请求皇帝削减其食邑、整饬歪风。   临川王的寿宴被拎上台面,宾客们送的礼物也被逐一列出、细数来历,霎时间,满朝哗然。   这些皇亲国戚奢靡成性,早已人尽皆知,但大多官员都不屑与他们为伍,就算碍于面子为临川王祝寿,也只会派人送一篇贺文、几件礼物,而不会亲自赴宴。   因此听闻他们千方百计搜罗奇珍异宝、争相对临川王献媚,顿觉大开眼界,纷纷目瞪口呆。   旋即,众人悄然看向太子。   梁国公从未出席过临川王的寿宴,岂会心血来潮打听他收到什么贺礼、以及那些宝物的来路。   此事必然是太子授意,据说他在现场,出手大方,似乎有意对临川王示好,原来竟是请君入瓮。   皇帝准奏,散朝后留下几位重臣,商议削减宗室待遇之事。   -   消息很快传开,临川王在城郊获悉,气得拔出佩剑,将屋里的陈设劈了个稀烂,又咬牙切齿地令人去后院,把太子送的那座白玉京砸碎。   他心思急转,脑海中却尽是太子当日和颜悦色的模样,而今细想,只觉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满室狼藉,幕僚躬身垂首,不敢做声。   临川王恨恨地丢开剑,神色间闪过一丝阴鸷。   片刻后,一队人马疾驰进城,去往宋国公府以及诸多亲王、郡王的府邸。   -   与此同时,从凉州来的书信快马加鞭,送至东宫。   姜云琛走进承恩殿的时候,步伐仿佛带着风。   他径直来到赵晏面前,将信纸递给她:“阿瑶找到那些人转移火/药的地点,还截获了临川王送去凉州的密信。罪证确凿,那老贼此番插翅难飞。”   赵晏吃了一惊。   她并不怀疑姜云瑶的才智,但她能如此迅速地取得至关重要的证据,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阿瑶还派人带回这个。”姜云琛晃了晃手中的瓷瓶,“她在凉州寻得的硫磺,只要与临川王私藏的一对比,结果就会水落石出。有那份密信,临川王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至于此物,既然东西已经被转移,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如那老东西所愿,把宋国公府端掉。”   “晏晏。”他与她对视,“接下来,要到最后一步了。成败在此一举,你害怕吗?”   “我有什么可……”赵晏话说半句,突然止住,她覆上他的手背,低声道,“我怕你那边出状况,除了你以身涉险引蛇出洞,当真别无选择吗?”   “别怕。”姜云琛回握她的手,“临川王接连收到挫败,想必已经方寸大乱,可他但凡存着一丝理智,就知道能仰仗的只有他自己和其余宗室掌握的府兵。这点人马不堪一击,远非禁军以及南衙诸卫的对手,他唯一的胜算,便是趁我出宫的时候对我下手,再将皇陵中的秘密公之于众。”   赵晏深吸口气,最终点了点头。   姜云琛眉眼含笑,揶揄道:“赵娘子,在下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赵晏见他还有心情逗乐,又气又无奈,却再度郑重地点点头。   随即,她问道:“你决计在何处动手?”   “招提寺,还愿祈福,借口天/衣无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姜云琛早有答案,“近几日,我会让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做好准备。”   出宫的理由他事先对她讲过,赵晏应下,忽然灵机一动:“我堂姐和霍公子婚期将至,不妨你我同去参加喜宴,到时候我假装说漏嘴,岂不是比你故意放消息来得自然?”   “这主意很好,我听你的。”姜云琛没有拒绝,“你想去燕国公府还是霍家?”   “霍家吧,以你的名义。”赵晏道,“我堂姐出阁,送亲者都是家眷,混进临川王耳目的几率微乎其微,相较而言,酒宴人多眼杂,难免会有多嘴的充当传话筒。”   再者,堂姐的婚事已成定局,伯母虽束手无策、接受现实,但打心底里依旧瞧不起霍家。   太子和太子妃莅临,多少可以撑撑场面,也算她这做堂妹的力所能及地帮堂姐一回。   姜云琛知她心中考量,自是同意。   -   三日后,燕国公府长房嫡女赵五娘出阁,嫁与太学博士霍博士次子。   太子携太子妃驾临霍府,为一双新人道贺。   霍公子与赵五娘千恩万谢,说起在招提寺的经历,更是要俯身下拜。   姜云琛道了句“免礼”,复而调侃:“招提寺果然很灵,不仅是霍公子与赵娘子缘定之处,也让孤心想事成,回头寻个良辰吉日,孤须得带太子妃去还愿。”   赵晏赧然低下头,虽未开口,却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腹部。   这一举动被诸多宾客收归眼底,不禁交头接耳,猜测太子妃是否已经有孕在身。   各项礼节走完,霍公子去前院招待宾客,赵五娘留在屋里等候。   赵晏走进去,赵五娘立刻起身:“晏晏。”   “堂姐快坐。”赵晏笑了笑,吩咐在场的婢女们,“你们暂且退下,我与堂姐有些话要说。”   待婢女们离开,她从衣襟中取出一封信:“堂姐,这次换我请你做信使了,待你回门之日,把这个交给阿宏。切莫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我阿爹和阿娘。”   赵五娘仔细收好,稍事犹豫:“晏晏,阿媛姐前两天归来省亲,打算住到五月份再走。我们没有给你传信,以为你会在我婚礼这天回燕国公府。”   “前些天叔母问我,你是否不满叔父擅自决定你的婚事,才与他们生了嫌隙。”她小心翼翼道,“可是我见你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还……”   她的视线投向赵晏腰间:“晏晏,你有喜了吗?”   赵晏不想欺骗堂姐,但计划为重,只好闭口不言算作默认。   “恭喜。”赵五娘笑道,“你与太子殿下皆是姿容出众,小皇孙不知会生得何等漂亮。”   赵晏礼尚往来:“堂姐别说我了,你决计什么时候让我做姨母?”   赵五娘羞红了脸,声如蚊呐:“这种事情看缘分,强求不来。”   又道:“先前我与霍公子虽结为夫妻,但却有名无实,他怕我在安定下来之前有了孩子,经受不起舟车劳顿。晏晏,他当真对我很好。”   “我知道。”赵晏温声,“如今你们得偿所愿,定要珍惜。”   赵五娘点头,两人又聊了一阵子,赵晏适才起身与她作别。   -   回宫途中,赵晏得意洋洋地向姜云琛邀功:“我的演技日进千里,连堂姐都未曾怀疑。”   不等他夸奖,又叹了口气:“可若是装作有孕,这几天我就不能在人前练武了。”   虽然东宫绝不可能有临川王的眼线,但为求万无一失,即便是锦书和陆平也要瞒着。   “你可以关起门在承恩殿里练。”姜云琛建言献策,“我陪你。”   又道:“尚药局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会有医官来为你请脉。”   “唯有如此了。”赵晏却想着练武的事,“还好只有四五天,我可以忍耐。”   待弟弟收到信件,就是最终的计划上演之日。   她满打满算,然而回到东宫之后,才知道在承恩殿练武是什么馊主意。   某人名为陪练,实际心猿意马,宁愿冒着挨揍的风险,也要想方设法占她便宜。   他从背后抱着她,将她箍在怀中,呼吸凌乱,嗓音低哑诱人:“晏晏,待事成之后,我们真正生个孩子吧。”   她按住他钻入衣摆、在她小腹间游移的手,忍下差点溢出口的声音,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   四月二十五,东宫的车驾驶出洛阳城门,直奔山间的招提寺。   不多时,消息传到临川王耳中。   属下禀报道:“太子妃怀有身孕,宫里已经人尽皆知,兴许他们从招提寺回来,就会昭告天下。”   “他们回不来了。”临川王冷笑,“北邙山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大步朝外走去,幕僚问道:“殿下莫非是要亲自出马?”   “杀区区两个小孩子,岂用本王动手?”临川王神色不明,“本王是要去给陛下准备一份大礼。”   -   马车中。   赵宏穿着赵晏的衣服,模仿她平日的坐姿,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十二兄,如何?”   姜云琛按捺笑意:“挺好,到时候裹着披风、戴好帷帽,旁人绝对不会认出。”   “那就好。”赵宏松出口气,“连您都说像,我就可以安心了。”   “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姜云琛好奇道,“晏晏对你说了什么?”   赵宏回忆信中内容:“阿姐说需要一个熟知她言行举止的人来假扮她,我年纪小,身量瘦,与她差不多高,只有我能够胜任。锦书应该也可以,但她不会功夫,而且她必须陪在阿姐……我身边,让人确定我就是阿姐。还说整个燕国公府,她最信任的就是我。”   姜云琛拍了拍他的肩膀:“鸿弟,我也信得过你。”   赵宏一笑:“十二兄放心,我绝不让你和阿姐失望。”   -   另一边,赵晏站在乌压压的东宫府兵面前,缓缓举起了一块令牌。   日光将她身上的铠甲折射出银光,她明媚如朝阳的眉目冷静而坚毅。   “见此令牌,如见太子殿下。”   “殿下授命于我,令我统率诸卫,尔等即刻随我出宫,剿灭反贼!” 第73章 由她亲手终结一切。   她的嗓音清亮悦耳, 一字一句却是不容抗拒,通过内力抵达每个人的听觉。   众将士齐声宣誓效忠,赵晏收起令牌, 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她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 更遑论担任指挥,但此时此刻, 她心中淡定, 不见半分紧张,反而催生出莫名的跃跃欲试。   东宫府兵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纵然天下承平已久,也日夜操练不曾懈怠,犹如打磨的精良兵器, 只待出鞘。   如今, 这把武器被姜云琛交给了她,由她亲手终结一切。   她自幼被祖父和父亲带在身边, 出入军营, 学习兵法谋略。   她在皇宫中长大,与储君一同接受名将教导,无数次推演沙盘。   她经历过北疆风雪的洗礼, 也曾千辛万苦穿越茫茫戈壁, 亲眼见证生死。   那些长年累月的积淀,在漫无边际的蛰伏后终于窥得天光。   少女翻身上马, 飞驰而去。   号角声起,宫门大开,东宫府兵尽数出动,如利箭般刺向城外。   -   临川王以天气晴好、适宜作乐为名,邀诸位亲王郡王到城郊冶游, 众人收到请帖,心照不宣,率领府中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城。   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赛马、打马球,总会带些府兵充门面、壮声势,有时心血来潮,还会令手下兵马互相交战取乐,但这一次,临川王要他们去招提寺,擒获太子和太子妃。   半个月前,皇帝着手打压宗室,他们敢怒不敢言,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气。   是以临川王将今上和广平王联手暗害先帝、陵寝中空无一人的秘密告诉他们,提议揭竿而起的时候,众人原本有些犹豫,但在他的再三劝说下,终于产生动摇。   先帝在世时,对他们不咸不淡,虽予以荣华富贵,但却从不重用,他遭到嫡子们暗算,只能说是天降报应。   至于那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害生父,必将遭到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真正令人恼怒的却是太子。   比起图谋大业这等虚无缥缈的目标,他们更想杀太子泄愤。   此人眼高于顶,一直看不起他们,分明是一脉同宗,可他却仿佛引以为耻。   古往今来,哪有血统尊贵的皇室子弟落得如此惨淡的境地?   想到临川王的寿宴上发生之事,众人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还没即位,就这么算计他们,待他荣登大宝,他们岂不是要被褫夺爵位,上街喝西北风?   群情激愤,几位辈分较长、与临川王往来频繁的亲王挑头,他们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取走太子性命,揭穿皇陵的真相,他们就再也不必这般憋屈地活着。   这一天终于来临。   他们整顿兵马,离开府邸,穿过宽阔街衢,正待按照约定的时辰出城。   然而就在第一支人马抵达城门,最后一支刚刚走出里坊时,所有城门和坊门轰然紧闭。   有人见势不妙,暗中派遣手下回府探查情况,才知东宫的精锐已捷足先登,截断他们调头的路。   -   分布在城中各地的暗探接二连三现身,禀报众位亲王郡王携带的兵马数量及行军方位。   庞杂的信息纷至杳来,赵晏却依旧条理清晰,迅速做出判断、策划包抄。   她曾与姜云琛打马走遍洛阳大街小巷,对那些里坊布局与方位了如指掌。   东宫的府兵们动作雷厉风行,飞快扼守住几条关键的街巷,避开百姓聚集的闹市,将已经开始自乱阵脚的叛军瓮中捉鳖。   甚至没有等到城中金吾卫出手,便定下乾坤。   旋即,赵晏派人进宫报信,自己驱马直奔宋国公府。   -   与此同时。   嘉宁长公主在皇帝面前长跪不起:“陛下,临川王意图造反,且试图栽赃于我,请您为我做主!”   她泣不成声,皇帝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惊讶,语气不紧不慢:“姑母此话怎讲?”   “他图谋不轨,胁迫我与他共同起事,我当他做春秋大梦,并未放在心上,岂料他见我不愿相助,竟生歹毒之计,假借炼丹为名,派遣道士来鄙府,实则暗中制造火/药,不知意欲何为。”嘉宁长公主连连磕头,“陛下,您看在我们姑侄一场的份上,救我一命吧!”   她没有用“饶”,而是“救”。   梁国公等人参奏之后,临川王与她见面商议对策,说到一半,凉州的急报传来。   临川王本以为终于等到一件好事,谁知竟是刺杀含章公主失败,他发去凉州的密信也被她截获。   此言宛如晴空霹雳,临川王当场斩杀属下,决定铤而走险、背水一战。   几日后,太子妃有孕、太子打算携她去招提寺拜佛的消息传来,他立刻选择在这天发难。   嘉宁长公主却非常忐忑,觉得临川王企图凭借府兵成事,着实有些异想天开。   他已穷途末路,只能富贵险中求,不成功便成仁,可她并不想随他一起死。   听闻太子和太子妃出城,她当即入宫,向皇帝献上投名状。   在活命面前,荣华富贵都是虚妄。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跪伏在地的模样,好整以暇道:“既如此,便请姑母在宫中稍事等候,待临川王被捉拿归案再回府,以免他暗中加害于您。”   嘉宁长公主听他这和风细雨的言辞,反而更加惶恐不安,但她也不好拒绝,只得谢恩。   这时,御前总管林沐匆匆入内:“陛下,奴婢有要事禀报。”   他迟疑地看了眼嘉宁长公主,皇帝道:“无妨,姑母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是。”林沐道,“太子妃娘娘已将各个王府的兵马困守城中,等候陛下发落,另外,娘娘在宋国公府后院发现大批硫磺,与含章公主殿下从凉州送回的样本别无二致。”   “陛下!”嘉宁长公主面色煞白,“这是临川王的手笔,他故意陷害我!”   皇帝依旧语气淡然:“朕知道,所以您留在宫里最为安全。林沐,令人带姑母下去歇息吧,让广平王给她老人家腾出地方,即刻前去助太子妃一臂之力。”   林沐应声,嘉宁长公主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   另一边。   宋国公瑟瑟发抖,完全不知自己修道炼丹与谋反有何关系。   道士们也跪了一地,得知临川王大势已去,有人架不住威逼利诱,如实交待一切都是临川王指使,宋国公府的硫磺只是幌子,真正的火/药留在临川王的别庄,具体用途则不得而知。   赵晏料想应当是被运去了招提寺,她已经派兵前往支援,却还是隐约有些担忧。   然而她暂时无法与姜云琛会合,当务之急,她须得以太子的名义缉拿临川王。   她大步流星离开宋国公府,这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正是广平王。   互相见礼,广平王道:“本王奉陛下之命,前来相助太子妃娘娘。”   “有劳您。”赵晏点点头,略一思忖,果断道,“请殿下与我赶往先帝陵寝,前后包夹,截断反贼退路,谨防他闻风脱逃。”   广平王应下,神色间不禁流露出几分欣赏。   临川王垂死一搏,绝不会留在庄子里坐享其成,他自以为抢占先机,太子和太子妃插翅难逃、不足为惧,而他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皇陵里的空棺,那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逃生路。   待在府邸只能等死,若进入莽莽深山,事败后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太子妃考虑周全,调兵遣将毫不拖泥带水,太子这回真是选对了人。   -   临川王抵达陵寝附近,悄然躲在暗处,令世子带人先行。   王府人马二话不说就要闯入其中,守陵卫兵阻拦,世子冷笑一声:“这里面根本没有先帝,何来冒犯之说?今日我等替天/行道,为先帝报仇!”   霎时间,兵刃出鞘,双方战作一团。   临川王有备而来,借着人数优势,很快占据上风。   眼看皇陵即将失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如疾风席卷而过。   东宫府兵的先遣队伍长驱直入,顷刻撕裂了阵型。   临川王暗中目睹全程,惊疑不定,做梦也没想到东宫的兵马竟会从天而降。   他是收到招提寺那边传来消息,确认太子露面,才放心攻上皇陵,可既然太子分/身乏术,带兵的又是谁?还有事先约定与他里应外合的宗室,难道就没有发现这些兵马出城?   心头涌上诸多猜测,不祥的预感逐渐加重,他看着己方节节败退,世子也被生擒,在不甘与恐惧中挣扎片刻,最终牙一咬心一横,调头朝山下逃窜。   数十个与他衣着相同的死士从四面八方散开,他趁机钻入密林,往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驶去。   -   赵晏与广平王前后赶到时,刚巧与临川王的替身们迎面相遇。   她一看便知是障眼法,训练有素的死士和花甲之年的老人,无论身形还是姿态都截然不同,即使刻意伪装,也会不经意露出破绽。何况临川王的骑术她见识过,远达不到游刃有余。   脑海中飞快罗列出几条直通山脚的路线,她命令士兵们追击那些四散奔逃的替身,自己带领一小队人马,赶往招提寺的方向。   临川王必定在那边安排了人手,作为他最后的接应,他不会下山自投罗网,而是要趁乱脱身。   她策马飞驰,不多时便看到一伙鬼鬼祟祟、夺路狂奔的人影。   那几人觉察到有人追来,顿时跑得更快,赵晏目光锁定被围在中间、恨不得肋生两翼的身影,干脆利落地弯弓,连珠箭如流星般破空而去。   护卫们挥刀抵挡,她搭箭不停,身后士兵冲锋上前,与那人的护卫缠斗,她找准空隙,趁护卫们左支右绌之际,避开要害,一箭刺入那人血肉。   他一声大叫,失去平衡滚下马来,护卫连忙出手援救。   东宫的精锐以少敌多,却不见劣势,只是那些人困兽犹斗、拼死抵抗,一时陷入僵持。   混战中,赵晏一马当先,雪亮的刀锋所向披靡,如凌厉北风般破开防守,架在了那人脖颈上。   临川王的肩头被利箭洞穿,血流如注。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眉目冷峻、戎装加身的少女,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赵……赵六娘?怎么会是你?”他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放肆!你有何资格对本王动手?”   “我代表太子殿下行事,请您随我走一趟。”赵晏言语客气,却是令人封住他的穴道,五花大绑,像扔麻袋一样丢上马。   皇陵那边,临川王府的兵马已悉数束手就擒,广平王得知赵晏追击的方向,派人赶来支援。   赵晏吩咐东宫的一名将领处理这些护卫,亲自押送临川王返回皇陵。   陵寝前,临川王世子、世孙、以及几员大将被捆绑严实,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广平王见赵晏归来,略一颔首,示意将临川王押入陵中。   临川王动弹不得,却瞪着左右挟持他的士兵,高声呵斥道:“这是先帝的皇陵,闲杂人等岂能随便踏足?”   “那我呢?”赵晏用刀身拍了拍他受伤的肩膀,“我是太子妃,总有资格参拜先帝吧?”   临川王疼得呲牙咧嘴,一口气提不上来,剩余的叫骂卡在嗓子里,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赵晏无心跟他废话,提起捆绑的绳子,连拖带拽,随广平王走进陵中。   偌大的陵寝空旷而寂静,只能听到脚步声回响。   走了许久,临川王气喘吁吁,刚叫嚷半个字,就被赵晏用刀柄一敲,瞬间又咽了回去。   广平王举着火折子,径直进入主墓室。   他在临川王的目瞪口呆中开启棺椁,从中取出一卷圣旨。   “先帝当真料事如神。”广平王将圣旨展开,不疾不徐道,“他临走前,说宗室之中大多都是庸庸碌碌、不成气候之人,毕生追求不过是荣华富贵,唯有叔父您,能力平平,却包藏祸心,将来总有一天会走上歧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金蝉脱壳的事情被您发现,也不足为奇,可惜您动作太慢,我和阿兄还以为,您能赶在先帝真正过世之前觉察到端倪。”广平王似是怕他老眼昏花,又凑近几分,“但无论如何,您终究走到了这里,圣旨是先帝留给您的最后一件礼物,请您笑纳。”   赵晏站在临川王身后,看得一清二楚。   寥寥数语,落款为承业二十年八月,先帝“驾崩”前日。   末尾的字句格外显眼,临川王犯上作乱,杀无赦。   临川王急促地喘息,脸色涨得通红,正要口出恶言,赵晏用刀鞘在他颈后重重一砍,直截了当地将他打晕在地。   “干得漂亮。”广平王夸赞道,嫌弃地踹了广平王一脚,“老东西,真是不中用。”   他将圣旨递给赵晏,不容拒绝地换过绳子,拖着死狗一样的临川王离开。   赵晏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叔父,这里……都是空的吗?”   “家母葬在此处,不过是另一座墓室。”广平王道,“她不愿与先帝合葬,我和阿兄做了些手脚,让她如愿以偿。但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先帝会选择西南作为最终的归宿。”   顿了顿:“也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家母不想看见他。”   他肆无忌惮地编排先帝,赵晏却不便附和,只得安静地听着。   广平王又道:“晏晏,你放心,我那侄儿一点都不像他,完全随了他的父母及祖母。”   赵晏微微一笑:“叔父不必担忧,我自是相信太子殿下的。”   她看了看无知无觉的临川王:“还请叔父押送此反贼回宫复命,我去招提寺与殿下见面。”   广平王揶揄:“这么大的功劳,你确定要给我吗?”   赵晏点头:“委屈您这么久,我和殿下都不知该如何偿还。”   “我可不委屈,”广平王摆摆手,“我在宫里,除了不能出门,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乐得清静与逍遥,若不是惦记家中妻儿,我真想一辈子赖着不走。”   赵晏扑哧一笑,与他先后走出皇陵。   -   招提寺。   姜云琛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将“赵晏”扶出来,揽着肩膀走进寺中。   住持毕恭毕敬地为两人引路,一路来到正殿。   进门后,姜云琛突然问道:“禅房那边可还住着其他香客?”   先前赵五娘失手点燃的房屋,已经由燕国公府出资修缮完毕,招提寺的名声也随之传开,前来求神拜佛者与日俱增。   “有五间房屋住人。”主持回答。   “寻个由头,让他们离开禅房,到正殿这边来。”姜云琛道,“不要透露是孤的命令。”   主持有些惊讶,却不敢多问,连忙下去办事。   没多久,香客们一头雾水地聚集在正殿前,不知是何缘故。   姜云琛若无其事地携“赵晏”走出殿外,一路去往后院。   四下沉寂,只有山风拂过,他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用于感受周围的响动。   这时,杀喊声远远传来,如石子投入水面,划破空气中的安静。   东宫的府兵到了,与临川王埋伏在附近的手下短兵相接。   嘈杂越来越近,夹在在其中的,还有一阵细微的脚步——   “这边!”姜云琛话音未落,已纵身而起,掠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赵宏一把掀开帷帽、甩脱披风,却险些被裙子绊倒。   这一路,他不知踩了裙子多少次,要不是太子寸步不离地扶着他,只怕已经露馅了。   天晓得阿姐是如何穿着这种玩意儿行走自如的。   他暗自腹诽,撩起裙摆三下五除二系在腰间,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   赵晏赶到招提寺的时候,临川王的伏兵已放弃抵抗。   她心里松了口气,驱马直奔招提寺。   逐渐走进,她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火/药味,明显是从目的地的方向飘来。   她心头蓦然一跳,记忆深处的画面浮现脑海,恍然间,似乎回到乌勒的寿宴上,她在漫天硝烟中放声哭喊,可素来嬉皮笑脸地躲在她后面、等她保护的“纪十二”,却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   那时候,嗅觉中也满是这样的味道。   甚至连他身上清新的气息都被吞没无踪。   招提寺的大门映入视线,她翻身下马,一进去,就看到赵宏正翘首以待。   “阿姐!”他望见赵晏,三两步走到近前,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明显与人打斗过,裙子胡乱缠在腰上,露出里面的裤子与长靴。   赵晏顾不得取笑他的尊容,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姜云琛。   一时间,心跳倏然加快。   赵宏见她愣怔,索性拉过她的胳膊:“你快随我来!” 第74章 他再也不会让她等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 但转过后院,满目狼藉还是令赵晏一怔。   整排禅房被火/药炸开,一片残垣断壁, 只剩边缘两间幸免于难。   她低声:“阿宏, 这是怎么……可有人员伤亡?”   赵宏摇头:“阿姐放心,太子殿下事先请住持疏散香客, 他们并未遭受波及, 现在被安置在各个佛堂。我已派人回燕国公府传信,尽快运送些物资上山应急。”   说话间,两人行至禅房,赵晏看到门外守着的卫兵,不由停住脚步。   她想出言询问, 嗓子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   “阿姐?”   “……”   半晌,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子殿下……在里面吗?”   赵宏觉察到她手臂的颤抖,反应过来:“阿姐别怕, 殿下平安无事, 但……你进去看看吧。”   守卫们行礼,赵晏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年。   她三两步走到榻边。他闭着眼睛, 容色宁静而温和, 胸口轻微起伏,证明他仅是陷入沉睡。   赵晏心下稍定, 去探他脉搏,发现自己满手血污,不禁一顿。   赵宏适时递来一条锦帕,又帮她端过清水,赵晏飞快擦洗了一番, 缓缓将手指搭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温度传来,她感觉到他平稳的脉搏,清晰地传递至指尖。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骤然烟消云散,她长久无言,轻柔地扣住了他的手。   -   金乌西沉,清幽古刹笼罩在夕阳余晖中。   赵晏站在满院废墟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临川王的手下在此处埋伏了火/药。”赵宏回想当时情形,“寺庙无甚防备,他们应是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行动。香客们走后,有人悄悄躲着,估计原本是要等我和太子殿下进入禅房,再点燃引线,但殿下提前觉察到了动静,我们带着亲卫追过去,那人装作逃跑,实际则是故意靠近中间的禅房,我正要上前,就被殿下拦住,然后我看见禅房在火光里炸开。”   “东宫的援兵已经抵达,那人当是狗急跳墙,匆忙点了引线,打算与我们同归于尽。幸而殿下识破他们的阴谋,没有任何人受伤,后续冲出来的刺客也被亲卫们悉数拿下。但奇怪的是,火/药一爆炸,殿下就突然失去了意识。不知是不是因为……”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晏:“这副场面与当年在西域的时候过于相似。”   好在她神色平静,只轻轻点了点头。   赵晏和姜云琛猜测过,临川王会在招提寺埋火/药。   正殿会有僧人日夜值守,禅房是最合适的选择。   那些人必定没有想到,东宫的援兵会来得如此及时,且他们的计划早已暴露无遗。   唯一的意外,便是慢了半步,未能阻止那人引爆火/药。   这时,招提寺住持走来,对两人行了一个佛礼:“燕国公府的车马已到,贫僧多谢太子妃娘娘及赵公子施以援手。”   “不敢当。”赵晏歉然,“若非我与太子殿下百密一疏,贵寺也不必遭此无妄之灾。回头我会捐赠香火,并派人前来帮忙修整,还望您见谅。”   住持微微一笑:“娘娘言重,万事皆有缘法,或许这便是敝寺与您的缘分。您英勇无畏,率军平定反贼叛乱,太子殿下与赵公子有仁德之心,宁愿亲身涉险,也要力求保障百姓们的安全,佛祖看在眼里,定会庇佑你们福泽绵延。”   赵晏与他客套几句,送走了他,复而看向赵宏。   他一直没来得及换衣服,头上还歪歪扭扭地簪着两根折股钗。   赵晏哑然失笑,不禁打趣:“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做梦都盼着你是个阿妹,愿望落空,还哭了一场。可惜我以前没发现,你穿女装还挺美,早知如此,我就……”   “阿姐!”赵宏委屈巴巴地控诉,“我可差点没被你的裙子绊死!再说了,你既然这么喜欢小姑娘,何不自己生个女儿?”   “别贫嘴。”赵晏面上一红,转身朝禅房走去。   -   夜色降临,万籁俱寂。   赵晏褪去戎装,换上干净的衣衫,在姜云琛身畔躺下。   他迟迟没有醒来,她便派陆平回宫报信,决计在招提寺留宿一晚。   京城内有皇帝坐镇,临川王及其残部已交由广平王处理,她大功告成,只希望姜云琛尽快苏醒。   四月末的天气正是宜人,山间凉爽,却也不见寒意。   她紧贴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感受呼吸起伏,终于明白了自己昏睡不醒时他的心情。   “我只等你一晚。”她喃喃道,“你明早要是再不睁眼,我就把你丢在这里,独自回宫。”   说罢,手臂却是收了收,仿佛怕他凭空消失一般。   她奔波作战大半天,此刻骤然松懈,疲惫如浪潮般袭来,不多时,便在熟悉的气息中睡去。   -   姜云琛朦胧中隐约听到赵晏说话,想要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中却一片漆黑。   意识浮浮沉沉,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他在纪家的铺子里挑挑拣拣,认真筛选着合意的物品。   这把匕首与小时候闹出误会的有些相像,不知赵晏是否会喜欢,若不然,再定制两把一模一样的,让她知晓……他对她非常在意。   这支步摇应当会很衬她,她生得花颜月貌,戴上之后,必定美得令人挪不开眼。他才没那么自私、不让旁人看她,反之,他要她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再告诉他们,她只喜欢他。   这些书都是她感兴趣的类型,她收到后,定会爱不释手。   也不知她最近又学了什么,他也得好好努力,下次见面的时候,绝不能输给她。   他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信。   她已经离开许久,没有任何音讯,他问阿瑶,阿瑶支支吾吾,显然是收到过她的信件。   可她为什么不肯给他传信?她明明对他有好感,还写了那样的字条。   他的信纸越攒越厚,想着只要她先寄信过来,他就把这些全部送去凉州。   一等便是两年。   永安十一年,他带兵支援凉州,得知安西都护府将有难,他力排众议,不顾将领们劝阻,执意先斩后奏、亲自率军前往西域。   希望建功立业是真,也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晏。   他在陈将军的帮助下瞒天过海,化作纪十二,在肃州追上了她的队伍。   两年不见,她出落得愈发美丽夺目,犹如璀璨明珠,漫天风沙都无法掩藏她的光彩。   她在兵器铺里,驻足打量那把小胡刀,他忽然玩心大起,后来居上抢走了她相中的东西。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的?   他为她攒了一箱子礼物,漂亮又耐用的武器多了去。   回到客栈,她用包点心的纸砸他,他接住,香甜弥漫开来,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也不知她现在做樱桃饆饠的厨艺如何了。   他听闻边境线上有一伙马贼,多年横行霸道,尤其猖獗,百姓深受其害,于是与陈将军商议,携几名线人化作商贩,他趁机接近赵晏,线人们假意被马贼掳走,深入敌营打探情报。   后来多亏他们里应外合,他才确认杨凌的真实身份,在沙州布局,将那叛徒和马贼们一网打尽。   从肃州到西州,数千里的行程,近半年光阴。   他与赵晏朝夕相处,是从未有过的亲近。   以前在宫里,她只在白天现身,晚上便会与阿瑶住在一处。   而今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他曾在夜里转醒,看到她恬静的睡颜,怀中还紧紧抱着刀,时刻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他轻手轻脚地将外衣盖在了她身上。   翌日,她醒来,还颇为懊恼自己睡得太沉,都没有觉察到一丝风吹草动。   她说别人就罢了,纪十二的三脚猫功夫,居然也能对她动手。   他装作受打击的模样,转头不理她,悄然隐去嘴角的笑意。   顶着虚假的身份,他不知不觉将所谓的“颜面”抛诸脑后,开始由衷地对她袒露心意。   送她小胡刀,陪她彻夜长谈,带她去看佛窟,在漫天星河下拥抱了她。   以及那块玉佩,他原本就打算给她的东西。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如她在他心目中的存在。   那时候,她应当已经认出了他。   否则也不会接受他的示好,并在伊州答应嫁与他为妻。   彼时站在热闹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有汉人、有胡商,有的走在归家的途中,也有的只是异乡客。   西域的房屋风格与中原大不相同,更没有笔直宽阔的街衢,但热闹喧嚣不减。他闻到胡麻饼和烤肉的香气,以及蒲桃酒的清甜,一颗心化作春水,融化在触手可及的红尘烟火、十丈软红。   她含笑凝望他的眼睛,面若粉桃、目光清澈而纯粹,却是盛着无限情意。   他恨不得立刻摘下面具,当场与她结拜天地。   所幸理智回笼,让他硬生生打住。   他不能让她如此草率地嫁给他。   她要在西州请朋友们喝喜酒,他自然不会阻拦,但他要等到大破敌军之后,风风光光地去凉州见她的父母,再回京城正式向燕国公府提亲。   西州城外一别,他本以为两人很快就会重逢。   却不料世事无常,再度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安西都护府的人来报,她要舍身去刺杀乌勒。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但为时已晚。   她穿着鲜艳如火的舞衣,轻纱翩然飞扬,金色的头饰和手腕脚踝上的铃铛熠熠生辉,却不及她黑发雪肤、五官精致更摄人心魄。   乌勒已然看得入迷,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隐藏在百戏团中的杨叔一行骤然发难,乌勒的护卫反应极快,却无法抵抗他们不要命的进攻。   漫天血雨,人群四散奔逃,只有他逆流而上,不顾一切地赶赴至她身边。   他亲手设局诛灭马贼,又经历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事,并非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可是看着曾经笑呵呵地称他“纪公子”,与他勾肩搭背、商量着以后去凉州喝酒的同伴们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有的容貌和肢体都已不全,他心里宛如被万千钢针刺中,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敢再细想,抬手触碰到赵晏尽是鲜血的身子。   她的刀插入乌勒咽喉,面颊和衣衫温热黏腻,分不清是谁的血。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带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旋即,火光与尘土冲天而起,刺鼻的硫磺味顷刻间蔓延开来。   是火/药。   四周浓烟滚滚,他试图提气纵身携她逃离,却连喘息都是剧痛。   只能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护在怀中,以血肉之躯为她扛下伤害,让她多哪怕是一分生还的希望。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还好没有娶她,不然她刚成婚就要做寡妇。   但愿她不要太伤心,最好把他忘记,余生快快乐乐地活着。   虽然有些遗憾,可他既然身死,神形俱灭,又何必让她经受痛苦与折磨。   他不信来世,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想,他要在奈何桥边等她,如果有下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他定会提早对她表露心迹,将她娶进门。   他再也不会让她等了。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喉咙里满是腥甜,五感六觉飞快地流逝,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坠入黑暗。   半年来的经历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划过,旋即归于寂灭。   他想起那些信件和礼物,永远都没有机会让她知道了。   “晏晏。”他轻声唤她,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半句没有赶得及说出口。   他想说,忘了我吧。   忘了他吧。   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   -   姜云琛睁开眼睛的时候,窗纸微明,晨曦初透。   他失神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在招提寺。   身畔暖意融融,赵晏倚在他胸前安然沉睡。   她的胳膊搭在他腰间,而他不知何时将她纳入怀中。   梦里发生的事清晰如昨,他像是失而复得般收紧手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发间的香气。   许是动静有些大,赵晏迷迷糊糊地醒来,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愣住。   随即,她展颜一笑,回抱住他的身子,自顾自道:“你是真的怕我把你丢下啊?” 第75章 正文完   一夕之间, 京城风云变幻。   临川王佣兵作乱,意图谋害太子、私闯先帝陵寝,以谋逆罪论处。   涉事的皇亲国戚们一并下狱, 牵连者众, 比起二十多年前的谢家谋反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场风波并未给京中百姓们留下多少印象,许多人甚至还没有听说, 一切就已落下帷幕。   临川王本就是仓促之间兵行险招, 他无法控制宫禁,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先下手为强、掐断子嗣稀薄的皇室嫡系一脉,再把皇帝和广平王钉在耻辱柱上,失败在所难免。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平叛没有出动禁军及南衙诸卫, 仅凭太子妃率领的东宫府兵, 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临川王及其同盟。   太子妃决策果断、用兵如神、身先士卒的美名很快传开,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燕国公府满门忠臣良将, 女子也不例外。   赵六娘年仅十七岁, 便有此才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外界议论纷纷,赵晏浑然不知, 她交待了赵宏几句, 与姜云琛登上回宫的马车。   登高远望,帝都尽收眼底, 朝阳初升,渐次点染城阙,山间却静谧,唯有松涛阵阵。   行至马车前,姜云琛对赵晏伸出手。   他逆着光, 长身玉立,眉目间尽是温柔与眷恋。   她沐浴在晨曦中,发丝与衣摆随风轻扬,眼瞳剔透如琉璃,倒映出他的影子。   两人相视而笑,她把手递到他的掌心。   十指紧扣,一生纠缠。不论居庙堂之高抑或处江湖之远,从此永无分离。   -   马车辘辘启程,朝山下而去。   赵晏简明扼要地叙述了昨日的经过,将贴身放置的令牌取出:“幸不辱命。”   姜云琛一笑,凝望她良久,忽然轻声道:“晏晏,我全都想起来了。”   赵晏怔住,对上他幽深如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眸,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   “我给你买礼物、写信,假扮成纪十二去找你,沿途发生的事,还有……”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仿佛永远看不够,“那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忘记我,现在又觉得,幸好你没有忘。”   赵晏深吸口气,别过头懒得理他。   半晌,才闷声道:“你还欠我账没还,就让我忘了你,你说,你是不是想抵赖?”   “是我的错。”姜云琛好声好气地赔罪,“君子一诺千金,我保证,欠你的东西都会还上。”   “你可赶快些。”赵晏岿然不动,“等你还完,我就如你所愿把你忘掉。”   她刻意加重了“如你所愿”四个字。   姜云琛哑然失笑,试探地揽过她的肩膀。   赵晏没有挣扎,却是板起脸道:“这位公子,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对我动手动……”   话音未落,他的亲吻落下,不容抗拒地将她的未尽之言堵了回去。   片刻后,姜云琛抱着她,一本正经道:“我是赵娘子的夫君,你不认识我,怎会与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赵晏平复呼吸,没好气道,“可能是因为你眼神有问题。”   姜云琛认真地问:“那你是谁?”   赵晏:“……”   还玩上瘾了。   眼看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瞬间让他哑口无言。   晨风掀起马车的窗帷,少年与少女忘情相拥。   气息交缠,仿佛要将彼此烙印在生命里,永世不忘。   -   两人回到东宫,沐浴更衣,去紫宸殿向皇帝复命。   皇帝听过广平王和陆平的禀报,又亲自审问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已然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询问了一些细节,称赞道:“你们这一次做得很好。朕决计册封晏晏为宣威将军,以褒奖你迅速平息叛乱、守卫先帝陵寝以及保护太子安危的功劳。”   赵晏本想推辞,可皇帝搬出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她总不好说这些都不值一提。   便委婉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此事并无先例,还请您三思。”   她若是未出阁的身份也罢,但她既为太子妃,再得一个将军头衔,定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已经足够,至于功名利禄,原本就非她所求。   “凡事总要有人做第一个。”皇帝不以为意,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既然皇子、亲王可以兼领官职,为何太子妃不能担任将军?君无戏言,朕已令人起草诏令,往后,你便是大周第一位女将军。”   赵晏俯首叩拜。   皇帝道:“你回来之前,令尊刚离去不久。晏晏,你带着册封圣旨去燕国公府一趟吧,他想必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是。”赵晏行礼退下。   她一走,紫宸殿顿时变得安静。   皇帝适才看向姜云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走吧,去凤仪殿,我和你阿娘也有话想与你说。”   -   凤仪殿内。   皇后端坐在案前,依旧是平日里端庄娴雅、光艳照人的模样,但近处才发现,她眼尾泛红,似乎是哭过。   皇帝在她身旁落座,安慰地握住她的手,随即示意姜云琛坐下。   没由来地,姜云琛心头浮现一丝忐忑,正待出声,就听皇后嗓音低哑道:“你可知,临川王派人行刺阿瑶,险些成功。她截获密信、找到物证,几乎可以说是用命换来。”   姜云琛蓦然一愣。   确定由妹妹去凉州之后,他和父亲料到临川王不会善罢甘休,特地安排了一支武艺高强的暗卫保护她,以求万无一失。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可前段时间收到她的信件,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打消了他的顾虑。   她说自己这边一切顺利,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了临川王的阴谋。   他只感叹于妹妹的办事效率,却没想过她对他隐瞒了真相。   从小与他无话不谈、娇贵到多走两步路都嫌累的女孩,不知何时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他沉默片刻,心情复杂道:“阿娘,是临川王招供吗?阿瑶压根没有对我提及。”   皇后答非所问:“他还承认,当年曾在西域用火/药刺杀你,也差点成功。”   姜云琛一时无言。   其实他已有心理准备,临川王被缉拿归案,所有罪行都将大白天下,他百般遮掩的秘密,父母迟早会知晓。但他望着母亲忧伤的眼眸,事先筹措的辩解之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比父亲更严厉的存在,小时候他和妹妹犯了错,总是母亲站出来教训,父亲在旁温声打圆场。   母亲满腹诗书,永远冷静而理智,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失态的一面。   半晌,他起身跪下,俯首道:“儿知错,不该欺瞒阿爹与阿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阿爹阿娘莫责怪陈将军。”   “起来吧,不必认错。”皇帝话音和缓,“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做过与你同样的事,假意在泸州遇刺,实则请燕国公帮忙瞒天过海,与你阿娘深入青奚,甚至冒险走进了青奚国君的地宫。”   “至于你阿娘,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她头一次离家远行,她不会半点功夫,却敢孤身闯青奚王宫里的密道。以此来看,我和她都没有什么立场苛责你。”   姜云琛并非第一次听闻父母的往事,但父亲主动说起,他还是有些惊讶。   再看母亲,愈发多了几分钦佩。   “但那时,我和陛下皆是别无选择。”皇后叹息,“先太后被困冷宫,谢家与庆王野心勃勃,陛下必须放手一搏,为自己以及你的叔父、姑母挣一个未来。而我,你外祖父受高皇帝遗命,与先帝作对,正在将颜家送上绝路,我若不去阻止,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所以我曾发誓,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绝不会让他们经历同样的事,我要力所能及地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说到此处,她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克制情绪,“但你们终究还是长大了,开始追求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不再甘心坐享其成、被我们庇护,可是……”   一道晶莹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皇帝揽过她的身子,轻轻地拍抚她的后背。   姜云琛心中很不是滋味,低声道:“儿不孝,让阿娘徒增伤感。都说天家并无血脉亲情,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者不计其数,儿自知幸运,生在皇室,却享有父母尊长毫无保留的信任及宠爱,只是长此以往,难免惶恐,阿爹阿娘是人中龙凤,儿唯恐自个不争气,辱没您二位的英名。”   皇后摇了摇头:“我和陛下从未对你失望,你和阿瑶生来拥有一切,却没有长成骄奢淫逸的纨绔,我深觉欣慰,并以你们为荣。”   皇帝微笑:“我一直想着,待你们羽翼丰满,便携你阿娘离开皇宫,去完成我当年许诺给她的事,看来这一天不远了,我已经迫不及待。”   姜云琛忙不迭道:“阿爹万万不可,我……”   “有何不可?”皇帝气定神闲,“先帝决定金蝉脱壳的时候,也没把我的拒绝放在心上。”   姜云琛:“……”   刚才是谁说的,绝不让儿女承担与自己同样的命运?   “你阿娘嘴硬心软,疼惜你们,我恰恰相反。”皇帝似乎猜到他内心所想,“你擅作主张偷跑去西州的那段时日,你阿娘每天茶饭不思,我就很看得开,认为你长这么大,也该出去历练一番。”   姜云琛:“……”   他是不是该谢主隆恩?   皇后:“……”   某些人说得好听,也不知是谁大半夜的在她身边辗转反侧。   “不必紧张,我们又不会明天就跑路。”皇帝眼底含笑,“至少要等到阿琬和阿琰再长大些,阿瑶自立门户,你和晏晏的孩子出生,让我们抱一抱孙子孙女。”   -   时隔近半年,赵晏再度回到燕国公府,紧随而至的还有册封她为宣威将军的圣旨。   满门皆惊,送走传旨的中贵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贺。   赵玉成由衷赞赏:“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证赵家多一位女将军,晏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完成了你祖母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愿望。”   赵夫人笑着点点头:“晏晏,我和你祖父以你为傲。”   郑氏也附和道:“太子妃娘娘巾帼英雄,此乃燕国公府的福分,臣妇与有荣焉。”   她暗自盘算,宣威将军是从四品上,与赵景峰的大理寺少卿同等,一边慨叹丈夫不争气,却又无话可说。不由心想,幸亏赵景峰身在官衙,不必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   她争了这么多年,还是被处处被二房压过一头,但事情已成定局,她只能自我安慰,长幼有序,老爷和夫人的位子最后终归是要落在他们长房手里。   赵大郎和赵二郎自是连声恭喜,赵宏与赵四郎望向赵晏的眼神里充满不加掩饰的崇拜。   赵媛看着阔别多年的妹妹,拉过她的手嘘寒问暖,确认她昨日冲锋陷阵未曾受伤,才放下心来。   末了,赵景明及裴氏走上前:“晏晏,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赵晏望见父母眼中的试探与小心,点了点头,随他们走向后院。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没有去他们的住处,而是带她回到她出阁前的闺房。   当时回门,她清空了房中所有能带走的物品,如今却被照旧还原,只有一些已经买不到的东西,再也无法补上。   寂静中,赵景明开口道:“晏晏,对不起。”   赵晏一怔。   在她的印象里,这是外人眼中统帅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父亲第一次对她道歉。   她垂眸:“阿爹何出此言?”   赵景明神色歉然:“我不该枉顾你的意愿为你定下婚事,更不该埋没你的将才。”   赵晏轻叹口气,平静道:“阿爹,我并没有因为这个怨过您。我是燕国公府的女儿,本该像你一样,为家族鞠躬尽瘁,可我想不通……”   她顿了顿,长久以来积攒的疑惑与委屈一股脑倾泻而出:“您不是伯父,没有因为我生为女子而瞧不起我,教我功夫与兵法,带我去军营,还予我重任,派我到西州替您送信,但为什么,您又不相信我可以上战场保家卫国,觉得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嫁个位高权重的夫君?”   赵景明有些错愕,似乎从未想过这才是她心结的根源。   他思忖良久,愧疚道:“抱歉,阿爹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你好。彼时凉州危在旦夕,谁都不敢保证朝廷的援军是否会赶到,我想让你和阿宏活下去。后来将你许给太子殿下,也是念在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殿下承诺此生只要你一人,换做旁的世家公子,何人能做到这般?所以我……”   “阿爹,您没有明白,”赵晏难得打断他,“我知道您是我的至亲,绝无害我之意,我在乎的是,您虽然一门心思待我好,但换做阿姐,她便能够随心所欲地活着,我却要背负燕国公府的未来?我们都是您的女儿,只因我的性情没有她可亲,您和阿娘……就更喜爱她一些吗?”   赵景明愣了愣,正欲解释,裴氏却在他之前道:“晏晏,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大姨母?”   赵晏点头。   母亲是河东裴氏的长房嫡女,却并非序齿最长的那位。母亲的长姐、裴家大娘,是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学富五车,年近不惑一直未嫁,在书院里做女先生。   “从小到大,我都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阿姐起早贪黑苦读,女红和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的时候,长辈们却对我说,我不必如此辛苦,只学自己喜欢的,将来有一二傍身之技即可。”裴氏轻声,“我曾经以为,自己比阿姐讨喜,才会得此优待,后来才知,原来是因为他们从未对我寄予厚望。”   “我在祖父母、以及父母眼中,仅是个承欢膝下、供他们逗乐的孩子,长大后许个不错的人家,就算最好的结局。但阿姐不一样,在他们的计划中,她是要做皇后的。若非今上相中琅琊颜氏的千金,并坚决不纳妾室,你大姨母即使没有位居正宫,也必定已经是后宫的一员。”   她眼眶泛红:“在阿娘心里,你和你阿姐并无高下之分,都是我怀胎十月、千辛万苦诞育的孩子,我怎会厚此薄彼?只是我一直不知,你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却是压在心底不说罢了。晏晏,我以前总夸赞你懂事,现在想来,你的懂事,恰恰证明了我们做父母的失职。”   赵景明点点头,斟字酌句道:“我曾经想过教阿媛习武,可她完全不是这块料,晏晏,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第一次看到你练出一整套剑法的时候,我内心有多么欣喜若狂。你是我们最优秀的孩子,你的阿姐和阿弟都远不及你。”   赵晏没有说话,眼泪却猝不及防夺眶而出,掉落在自己手背上。   “实不相瞒,你与我很像。”赵景明道,“同样是排在中间的孩子,同样是最出挑的那个,也同样被父母看重。只怪阿爹自以为是,觉得你会与我一般,把这种责任看作自己的荣耀,但……”   他语塞了一下。   不由得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吗?   或许也是在意过的吧,兄长是长子,需要承袭爵位,便可留在京中享受安逸,弟弟是幼子,又受过伤落了病根,向来被父母捧在手心。   唯有他,被父亲带在身边,远赴北疆出生入死,后来又肩负起重任,再度去往偏远苦寒之地。   年少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羡慕兄长和幼弟。   渐渐地,便安慰自己能者多劳,这是他最具才干的证明。   然而岁月流逝,时过境迁,他已忘记早年的心境,让女儿踏上了他走过的路。   他长叹一声,诚恳道:“晏晏,对不起。”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致歉,终于清楚地知晓自己错在何处。   赵晏摇摇头,视线却愈发模糊。   朦胧中,母亲对她伸出手,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被她拥入怀里。   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对母亲撒娇是何时。   久违的温暖与馨香传来,她埋在母亲熟悉又陌生的怀抱,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   赵晏回到东宫,走进承恩殿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姜云琛看她眼尾微红,神情却轻松自如,料想她与父母促膝长谈的结果还不错,也松了口气。   他拉着她坐在桌边,郑重其事道:“我说过要还清欠债,绝不食言。那么第一件事,赵娘子,赵将军,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相伴一生吗?”   赵晏纳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便听他又道:“大婚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始终觉得对不起你,因此请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虽然无法让你再回到燕国公府,从头到尾重来一遍,但东宫这里却无妨。”   就为这个?   赵晏忍俊不禁,却是心念一动:“好啊,这次你若表现得好,我就不会再把你踹下床了。”   姜云琛无奈,望着她明媚如花的笑颜,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多谢赵将军恩典。”   三日后。   东宫张灯结彩,赵晏身穿翟衣、头戴花钗,与姜云琛携手步入承恩殿。   她拒绝了他邀请宾客及礼官的提议,最近她太过引人瞩目,实在不想如此高调。   所谓婚礼,既然两心相许,有彼此就已足够,否则像大婚那天,热闹非凡、满目喧嚣,她心里却只想着尽早与他和离。   烛影摇红,满室生辉。   赵晏沐浴更衣,坐在床榻边,待姜云琛走来时,为他递上一张字条。   姜云琛眼眸一亮,变戏法似的拿出自己写下的字条,与她交换。   赵晏笑了笑,与他各自打开。   两人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一模一样的字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感叹:“你我还真是心有灵……”   他已将她纳入怀中,吻上了她的唇。   趁着间隙,她好笑道:“又不是没睡过,你怎的这么猴急?”   姜云琛轻车熟路地抽去她的衣带:“军令状在那摆着,我须得好好表现,以免被你踹下床。”   幔帐悄然垂落,遮掩旖旎春光。   -   翌日,赵晏醒来,姜云琛不出所料地又缠着她闹了一番,才放她下榻。   今天没有早朝,半上午时,他离开一阵子,很快回来,兴高采烈道:“晏晏,随我来,我有样好东西要给你看。”   赵晏揣着好奇心,将信将疑地与他去往后花园,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间眼熟的院落门前。   她想起来,是大婚第二天,她在东宫闲逛,引路内侍千方百计阻拦她涉足的地方。   此时,院门大开,姜云琛径直牵着她走进去,满庭姹紫嫣红霎时映入眼帘。   竟是不计其数、正值盛放的牡丹,品种不一而足,许多她都叫不上名来。   姜云琛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如何?这算不算洛阳城牡丹最盛之处?”   赵晏许久才回过神来,不解道:“你不是全部忘记了吗?怎会唯独念着牡丹?”   “兴许是天意吧。”姜云琛看着近在咫尺、比牡丹更为耀目的少女,“上天知道我心悦你,便法外开恩,安排了一些机缘,让我永远放不下你,也让你来到我身边、再不会离开。”   赵晏面色绯红:“你可还欠我盘缠呢,别以为说些漂亮话,我就会一笔勾销。”   “这个只能赊账了。”姜云琛环过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用全部余生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