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囚雀 作者:雪落蒹葭   文案:   永嘉和沈邵这段见不得光的情缘,开始于一味药,决定她母妃生死的稀世珍药。   大雨夜,天子寝宫,矜贵的长公主跪在榻前。   榻上的天子,神色轻佻玩味,看着折返回来的人儿,意料之中的语气:“阿姐,想通了?”   **   最早,对于“皇姐”永嘉,沈邵三分执念七分折辱。   他恨极她们母女,不惜多费些心思报复。他原打算玩过一次便将她嫁去蛮夷之地和亲…只是万没想到,食髓知味,佳人成瘾,他明知是毒,却不肯放手…   注:   *年下/腹黑/狗/皇帝(弟)vs外柔/内刚/绝美/长公主   *本书又名《囚雀》他以宫闱铸笼,囚她一生为雀,他囚身亦是在求心。   *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彼此知道!姐弟恋(相差不多)   *男主后宫摆设 双C   一句话简介:他以宫闱铸笼,囚她一生为雀。   立意:逆境生长,鼓励追求自由和独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主角: 永嘉 沈邵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果真是祸水   晚风吹着纸灯笼‘咯吱咯吱’的响,寂静夜里执着灯笼的人行色匆匆。   大相国寺后院禅房的门轻轻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探出一道身影来,永嘉将房门关严,看到从远处提着灯笼走来的身影,带好帷帽,迎上前去。   姜尚宫将灯笼交到永嘉手上,低声道:“奴婢已替殿下探过路,宋公子此刻正在南角门等您,他带了药。”   永嘉攥紧灯笼,道了声:“多谢嬷嬷。”便急急的朝南角门处去。   她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自父皇病势,新帝继位,她与母妃便没有一日好过的时候。新帝恨她们,若非父皇生前留下的那道未来得及下发的立母妃为皇后的诏书,新帝早如愿逼着母妃殉葬。   永嘉迎着冷风,直奔南角门,幽幽暗夜,隐约可见门下等候的身影,她提着灯笼上前,看清来人的容貌,放下心来。   “宋哥哥。”永嘉先低身见礼。   宋思楼见永嘉安然前来,悬着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连忙扶她:“殿下不必多礼。”   “宋哥哥,如今新帝处处发难,人皆侧目,恐避之不及,也只有你愿意冒险帮我。”永嘉看了看身侧的南角门:“我被下令禁足国寺祈福,无召不得出,今夜我若踏出这道门便是违抗圣命,帮我出逃者更是重罪,宋哥哥能帮我买到药,永嘉已十分感激,不想再拖累你,你先走,我自己去寻母妃。”   “这里离行宫那么远,你自己如何去?”宋思楼摇头,他拿过永嘉手上的灯笼:“我既敢来找你,所有罪责我自都想过,我不怕,新帝不仁不义,圈禁长姐,眼看着庶母病重却不肯赐药医治,这样的人,怎配为天子。”   宋思楼说着,见永嘉仍有疑虑,便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门外走。   出了南角门,靠墙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见两人出来,连忙放下杌凳,宋思楼先扶着永嘉登上马车,他正想随后跟上,突然,马车对面,漫黑的天里亮起数支火把,不知埋伏在何处的一队人马冲出来,围住了她们。   熊熊烈火下,周遭亮的像白昼,禁卫军首领庞崇端坐于马背上,他低头冷眼看着马车旁的宋思楼,挥手喝道:“拿下!”   永嘉刚在车内坐下,听见外面的动静,心头一震,急忙冲出马车,便见庞崇带着禁军拘押了宋思楼,她连忙开口:“庞大人!不关宋公子的事,都是我逼他的。”   庞崇看着求情的永嘉,似有一声叹息,他对永嘉拱了拱手,冷声不改:“殿下,得罪了。”   ***   漆红的宫墙沉寂在长夜里,天边半盏银月,胧了凉凉的薄光。   御书房的大门紧闭着,其内烛光影绰,在寂寂深夜里透出一抹暗淡的光晕。   庞崇握着腰侧的剑,站在书房门外,目光时时扫过殿前石阶下,跪了许久的单薄身影。夜里风凉,他一个大男人披着厚铠甲都觉得凉,何况是从小被先帝捧在手心,金尊玉贵长大的娇女。   庞崇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耐不住性子,走向殿前看守的宫人处打探:“这么久了,陛下怎还不回来?”   宫人先是对庞崇一礼:“庞大人,陛下是去贵妃娘娘宫里了,奴才劝您不如先回去休息,”他说着用眼角扫了扫殿下跪着的永嘉:“依奴才看陛下今夜八成不会回来了,您何必陪她在这等着受累?”   宫人劝走了庞崇,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上跪着不动的永嘉,搓了搓手,缩到一旁偏殿取暖,时不时隔窗瞧一眼,监视她有没有规矩罚跪。   十月的天,一入夜水气瞬间能结了霜,掠地的冷风刀子一样的刮过来,刺透衣裳,割在人身上,透骨的冷。   永嘉垂头盯着膝下的石砖,自她在大相国寺墙外看到庞崇领兵前来,她就猜到她要出逃去看母妃的事一早就暴露了,难为沈邵明知道消息,却引而不发,不动声色不阻拦,就等着她今夜从国寺的门踏出来,罪证确凿,再派人当场抓住。   永嘉冷笑了笑,沈邵当真是看得起她,抓她这样人,还用得着出动禁卫军,让庞崇亲自带队。   映在御门硕大鎏金匾额上的月光慢慢淡去,满天星河落却,天际出现了蒙蒙晞光。   永嘉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后来周身皆麻木了,唯有双膝处是钻心的疼,疼得在冰寒天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她幼时膝盖受过伤,受不得冷硬,从小到大,别说罚跪,便是一句重话都没挨过。如今沈邵这般不遮不掩的罚她跪着,天一亮必定合宫皆知,晌午大概就能传遍整个京城…她和宋思楼是深夜出逃被抓,届时风言风语、人云亦云,对她一个女人而言,除了伤身也算是诛心…   沈邵带着下人回御门,刚踏过宫门槛,便见庭院中央伏跪着的身影,深秋萧瑟,急风卷着落叶似乎能将地上纤弱的身影一并吹走。   沈邵脚步顿了一顿,接着阔步上前,在永嘉身前停住脚步。   久了,永嘉跪不住了,便靠双手撑着借点力,勉强不让自己再摔下去,她半阖着目,强挺着不许自己晕过去,她今日必须要见到沈邵,打也好骂也好,就算是要了她的命,她也必须要替母妃求到救命的太医和药。   周遭的光线骤然一暗,余光之下是明黄的衣摆划过,永嘉听着耳畔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熟悉至极冷漠至极的脸。   沈邵负手立于殿前,垂眸睥睨地上的人。   她额间布满冷汗,随着她慢慢仰头,有晶莹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狼狈不堪。   沈邵眯了眯眼,转身朝御门内走:“押进来。”   ***   御门殿内与父皇在世时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有书案上父皇曾经最喜欢的青玉茶盏被换成了新的。   永嘉依旧是跪着,在她对面坐着的沈邵正在翻看奏折。   长久的沉寂逼得人窒息,永嘉将等了一夜的话说出口:“陛下,淑太妃病重,请您派个太医救命…”   她话音落下,殿内又沉寂片刻,接着听见两声冷笑:“罚你跪了一夜,还没学乖?”   永嘉闻言一滞,暗咬了咬唇:“陛下觉得我有罪,惩罚便是,但淑太妃终究是您的庶母…如今庶母病重,陛下却不许吃药医治,若是传出去,只怕会有损陛下的圣名。”   沈邵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他盯着地上的永嘉,合上手中的奏折,似有一瞬的冷笑,忽然,沈邵抬手将奏折狠狠的摔在永嘉脸上。   “看看你弟弟在西北做的好事,还敢和朕提朕的圣名…”   奏折当头砸下,永嘉只觉眼前一黑,接着是被奏折抽到的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她一瞬懵了,怔怔望着沈邵,双眸渐渐填了雾意。   奏折落下,顺着她的膝盖滑落至地。   永嘉看着沈邵毫无感情可言的眼神,一点一点回神,她强压住眼底的泪意,抬手将膝前的奏折拾起,展开来看。   上面赫然写着对弟弟沈桓的弹劾,说他不服新帝,在西北招兵买马,欲行谋逆之事。   下颚上猛地一痛,沈邵不知何时走到案前,捏住永嘉的下巴,迫她仰头,他盯着她湿润的眼底和微红的脸颊,眯了眯眸。   世人皆知,前朝淑贵妃有倾城貌,是以宠冠六宫,恩宠不绝。而永嘉这张脸正像极了她的母妃淑贵妃,那个毒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哪怕沈邵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见过的女人也算无数,却从没有一人能胜过永嘉分毫。   果真…是个祸水。   永嘉仰头瞪着沈邵:“欲加之罪…陛下若想赶尽杀绝,何必那么多弯弯绕绕,陛下如今可以弑庶母弑手足…为了这个皇位,连父皇你都…”   突然而来的窒息感,将永嘉口中的话打断。   沈邵猛地掐住永嘉的脖颈,他手掌宽大,她纤细的颈子似乎禁不住他的力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沈邵紧握着永嘉的颈子,几乎是提着,将她涨的通红的小脸拉近,他压下脸,盯着她,眸底阴冷莫测:“永嘉,真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第2章 “阿姐阿姐”   沈邵想杀了她,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半年前,因为文思皇后的死,沈邵自边关赶回来,若非有父皇在,那时他便想杀了她们一家了吧。   难为他隐忍至今,位登九五,终于开始报复了……   腔内的空气愈来愈稀薄,渐渐觉出腥甜来,眼前沈邵的脸,也开始模糊。   永嘉慢慢合上眼,埋在眼底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滑入鬓侧。   沈邵眼底猩红,他瞧永嘉这副看似逆来顺受的态度,手上忽然狠戾一握,感受到她止住的呼吸,又猛得松开。   永嘉失了禁锢,摔在地上,干燥的空气争先口后的钻进喉咙,火辣辣的疼。   沈邵俯视地上的永嘉,身侧收回的手慢慢颤抖攥拳,背到身后去。   “朕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滚。”   脑中的晕胀逐渐褪去,眼前也慢慢恢复清晰,永嘉双手撑着地,费力直起上身,她仰头望着沈邵,压下腔中的腥甜:“陛下这般恨我恨淑太妃,无非是因为文思的皇后的病逝…可是我对天发誓,我与母妃与桓儿,我们从未害过更从未想要害过文思皇后殿下。陛下要如何才肯信我……”   永嘉话落,见沈邵不语,似有期待的又道:“…行尧,你知道,从小到大,阿姐从未骗过你……”   沈邵沉默与永嘉对视,待听她这句话,神色一沉,接着便嗤笑起来:“…阿姐、阿姐?”他口中轻喃两遍,面色彻底冷下来:“永嘉,你真以为朕在边关待了五年便聋了瞎了?你母妃那个毒妇,在宫中做的所有好事,朕心中都一清二楚。”   “说起欺骗,朕近来倒是知道了件事,”沈邵扯了扯唇角,他伸手,微凉的指尖抚过永嘉颈上紫红的印记,一路向上,轻挑起她的下巴:“父皇立你母妃为后的那道圣旨还在宋丞相手中吧,你以此威胁朕留那贱人一条命,否则就将父皇遗诏公告天下,届时她是太后,哪怕死了也要与我母后合葬皇陵,你们用此来恶心朕,恶心朕的母后,是个好算盘,可惜……”   沈邵凝视着永嘉这张脸,每一处五官都着细打量,见她不解的神色,笑意渐深:“可惜你没算到,拥护你们的蠢臣也没算到,你母妃骗了所有人,她在入宫前便与他人有染怀了你,甚至父皇都被她蒙蔽了一辈子…朕如今很想知道,那些拥护你们母女的人,若是得知此事会如何做?如此欺君重罪,当诛三族吧。”   永嘉懵怔的看着沈邵,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下意识摇头。   “你在说什么…不可能…怎么可能。”   沈邵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收回手,刚直起腰身,便见永嘉忽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的向外跑。   候在殿外的宫人发现长公主跑出来,正欲拦下,却见殿内的沈邵负手而立,并无阻拦的意思,连忙收手低下了头。   ***   永嘉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御门走出皇宫,赶到行宫时日头已近西斜,她直奔母妃的宫苑,正见陈尚宫端着汤水从内走出来,见到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红了眼。   “殿下…您…您怎么能进来……”   永嘉来不及与陈尚宫解释,先往房中去,她被沈邵困在大相国寺数月,母妃病重,她除了心急如焚,连一面也见不到……永嘉疾步跑到床榻前,待瞧见榻上的母妃,整个人怔住。   病榻上形容枯槁的人,险些教她认不出…永嘉怔怔瞧着母妃病瘦的面容,忽然双腿一软,摔坐在床畔,双眸一湿,视线便模糊开来。   陈尚宫随后进来,听见哭声,连忙上前,轻搂住永嘉劝道:“好殿下…莫哭莫哭。”   永嘉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母妃,眼泪掉的厉害:“…母妃怎会病的如此严重?”她只听说母妃病了,久久吃不上药,却没想到竟被病情折磨到这般地步。   陈尚宫不禁红了红眼:“太妃的身子殿下是知道的,自您被关进国寺便急病了,小人去求过药,没人肯给,本是小病但一直拖着,前月淋了些雨,急症就上来了。”陈尚宫说着,忽然用力握住永嘉的手:“殿下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太妃,再这般拖下去,太妃只怕要撑不住了…”   永嘉想起今早在御门的情形,目光慢慢落到陈尚宫面上,见她焦急的神色,想了想开口:“尚宫…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陈尚宫是母亲的陪嫁,跟了几十年的心腹,有些事,或许她会知情……   永嘉带着陈尚宫移到屋外。   庭院里空落落的,积满了枯叶,满是荒凉破败。   陈尚宫突然惊慌跪地,她抬头去看永嘉,急声道:“殿下问的什么胡话!您…您这是从何提起呀!”   永嘉眼看着陈尚宫的反应,默了默,又填了句:“尚宫若知情,不必瞒我,除了母妃我只信您的话,今日您若知情瞒我,他日我们必死无葬身之地。”   陈尚宫闻言一顿,心下思量,永嘉这话问的直白又突然,想来是知道了什么……   永嘉等了许久,见陈尚宫咬牙闭了闭眼,突然颤抖着身子朝她磕了个头:“殿下不要怨太妃…救救太妃吧。”   ***   永嘉寻了行宫的看守,借了辆马车,返回皇宫。   车厢内,永嘉疲惫的倚在角落,将自己缩成一团,脑海中一片杂乱,裂开似的疼…她不会怪母妃,也不会去怨恨谁…她只是忽然明白了,父皇崩逝那晚,宫中乱作一团,沈邵带兵入宫时,母妃为何将她叫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轻叹说她本不该留在这,不该受那些苦……   急驶的马车猛地停住,永嘉睁开眼,撩开窗幔见是皇宫角门,稳了稳神思,推门下车。   如今,她与母妃再也没有筹码了,父皇的遗诏保不住她们了,她的身世捏在沈邵手里,他想杀她们,比踩死只蚂蚁还要轻易。若她与母妃出事了,那弟弟在西疆定要做傻事,他势单力薄敌不过沈邵,最后她们一家必落个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永嘉在御门外求见沈邵,被宫人领到了箭亭。   斜阳落却,残血般的烧云漫染了半个天际,永嘉走进去时,见沈邵正搭箭瞄靶,她默默走上前,在他身侧垂头站定。   耳边是箭矢呼啸而出的声音,永嘉抬眸望了一眼,正中靶心,她仰头,正对上沈邵看过来的目光。   永嘉随即跪下,开口请罪:“臣知错,请陛下责罚,臣愿意将功补过。”   沈邵见此,嗤笑一声,他随手挑了支箭,继续搭弓瞄靶:“说来听听,错哪了?”   “臣不该擅自离开国寺,臣不该私见外臣……”永嘉话落,久不见沈邵反应,她一时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错,或是沈邵觉得她有什么错……   “没了?”沈邵扬了扬眉,似乎极有兴致:“那再说说打算如何将功补过。”   “臣听闻突厥近来多有异动…突厥王欲与我朝联姻,陛下若是同意,臣愿意去和亲。”   沈邵闻言,面上那一点子笑意淡了下去,他落下手中的弓,转头看着地上的永嘉,冷嘲一声:“突厥王年逾七十,你倒是愈发有出息了。”   “陛下刚刚登基,朝局尚不稳…臣想,或许陛下不愿开战,臣若和亲远嫁或可谓为陛下分忧,将功补过。”   “永嘉,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突厥临近西疆,你嫁过去是想和你弟弟串通勾结,谋反吧?”   “臣不敢。”永嘉闭了闭眼:“臣只是想求陛下派个太医去行宫。”   “做梦。”   永嘉听着沈邵毫无犹疑的拒绝,深吸了一口气,她仰头看他,不得已开口:“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不知曾经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沈邵闻言,蹙了蹙眉,不知永嘉想说什么。   永嘉瞧着沈邵的神色,轻笑了笑,那件事太久远了,远到物是人非,他们都快忘了……   那年父皇刚为她与丞相幺子宋思楼赐婚,不久又逢上中秋,沈邵与弟弟沈桓应邀去京郊赛马,怕她独留在宫中寂寞,便套了车,悄悄带着她一道出宫。   到了京郊,碰上了宋家诸子,众人见她与宋思楼,便起哄笑闹起来,她二人皆害羞不已,红了脸。沈邵见了便拉走宋思楼去赛马,偏要连胜了人家三场才肯罢休。   晚些时设了宴,众人做行酒令,沈邵不知怎得,仍揪着宋思楼不放,两人输输赢赢,后来都喝醉了,最后算来是沈邵输了一筹,他不肯认,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抵了出去,便抬手从她发间抽掉支玉钗。   她笑他无赖,他却醉醺醺的靠坐在她身边,附耳承诺:“好姐姐,算我欠你的,往后阿姐想要什么,只要我有,便都赔给你。” 第3章 还魂丹   永嘉离宫时,是在傍晚时分,与她随行的还有太医院的刘太医。   马车驶离宫墙,永嘉靠着车窗,晚风鼓动着窗幔,时不时可见窗外的街景。   那支钗子,那句承诺,早也有七年之久,难为沈邵还记得,幸而他还记得……   她当时只是当句玩笑话,哪里会与他真的计较,如今忆起重提,才恍然发现,原来年少时,他们也曾那般亲昵过。   永嘉不明白自己与沈邵是如何走到今天这等地步的,也许除了文思皇后的病逝,边关五年的风沙早也将少时的情谊消磨殆尽。   永嘉疲惫的闭上眼。   窗外忽响起一阵惊马嘶鸣,接着疾行的马车猛然一停,浅睡的永嘉被惊醒,她尚未回神,忽然有一道黑影从车外窜出来。   来人一脸慌张的凶相,手中还是持着刀,永嘉盯着那明晃晃的刀刃,心上一凛,瞬间清醒,突然车厢内又窜入一道身影。   永嘉看见后来者的脸,一时愣住。   未等她反应,持刀的人已被三俩下轻易擒住,匕首也被后来者打落至地。   陆翊两手提着人,出了车厢,狠摔在地上,他赶来的下属们见了,连忙将人绑了。   永嘉尚怔在车厢内,便见陆翊又折返回来,他先蹲下身子将掉在地上的匕首拾起,贴身藏起来,才对着永嘉低身恭敬一礼:“让殿下受惊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永嘉想着方才赫然出现的匕首,如今尚心有余悸。   陆翊听了,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殿下莫怕,抓个小贼而已,一会就送去官府。”   永嘉闻言往窗外瞧了瞧,见有个哭花了脸的妇人赶上前,对着地下的小贼一顿踢打:“你个黑透心的,连我儿的救命钱你也偷,你不怕遭报应吗!”   陆翊眼见围来的人愈来愈多,连忙下车,命属下将从小贼身上搜到的荷包还给妇人,还寻了自己身上的钱包一并给了妇人,之后着人将贼人压去官府。   车外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陆翊立在窗下,朝车内的永嘉挠头笑笑。   “陆将军何时回京的?”   “前月奉命回来述职,今日刚到,一入城就撞上个当街强抢的,追了半条街,不想那厮竟躲到殿下的马车上来了,实在是卑职的失误。”陆翊说着,又对着永嘉行礼赔罪。   “不妨事,方才还要多谢你,”永嘉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将军还有公务在身,本宫就不多打扰了。”   陆翊听了,忙退后两步,让出路来,见车上的窗幔就要完全落下来,忽又急声开口:“殿下!”   永嘉手上一停,将窗幔又撩起来:“怎么了?”   “臣…臣在北疆猎了只红狐,见毛色不错,就请工匠做了副护膝…如今眼见天凉了,殿下若是不嫌弃…臣…臣想…”   永嘉看着车外陆翊满是窘迫的模样,面上笑了笑:“那便多谢陆将军了。”   陆翊闻言一愣,他意外的仰头去看永嘉,接着脸便红起来:“那臣、臣明日就给殿下送去。”   永嘉答了声好,落下窗幔,马车继续往行宫方向去。   今日再见陆翊,永嘉才真正感受到时过境迁,明明才是几月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好似隔了经年。   她与陆翊结识于一场家宴上,彼时他还是宫中的末等侍卫。那晚宴时,她与母妃在偏殿更衣,不知何故,忽起了大火,她与母妃皆被困其中,眼见房梁就要被烧断砸下来,是陆翊舍命破门冲进来,将她和母妃救出火海。   陆翊是她与母妃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她们恐活不到今日。   父皇原本想奖赏他做御前侍卫,后来不知何故,他忽然请求恩典要去前线参军,最后加入的是沈邵舅舅何长钧的军队。   从陆翊离京到今日,也不过几月的光景,可这期间父皇去世了,母妃重病在榻,弟弟在西北也断了联系,她一家人的命都捏在沈邵手里,随时都会断送……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停在行宫外,永嘉下了车,连忙请刘太医入内。   ***   陆翊进宫述职,求见天子,入了御门,见到殿内的沈邵,忙双膝跪地,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沈邵见了,开口免礼,之后起身走到殿下,带着陆翊往内殿走,还吩咐人上了茶点。   “朕听舅舅说你在北疆表现不错,骑射更是一流,朕之前留下的记录险些要被你打破了。”   陆翊听了连忙低头道:“微臣资质粗浅,幸得陛下和大将军提拔。”   沈邵闻言笑笑,他抬手拍了拍陆翊的肩膀:“陆卿不必妄自菲薄,朕早说过,你是从军的好苗子。”   沈邵在内殿坐下,叫陆翊也坐,不必拘谨。   陆翊忙谢了恩,两人闲聊了几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军中小事,陆翊忽想起进宫时在街上遇到了永嘉,不由多嘴提了一句。   “臣进宫前在街上偶遇了长公主殿下,殿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不知可是病了。”   沈邵闻言,眸色深暗了几分,他看了看身旁的陆翊,未动声色。   陆翊话落,见沈邵没有接话,一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僭越了。”   沈邵盯看低头请罪的陆翊片刻,接着大度笑笑:“无妨。”   “朕将你从军中召回来,原是想让你替朕办件事。”   陆翊听了立即单膝跪地:“请陛下吩咐,臣定当竭尽全力。”   “你今晚便出城,去替朕找一个人。”沈邵话落,见陆翊一时迟疑,不由又笑道:“你才归京,还没来得及回家吧…你辛苦两日,等你回来,朕多给你放几日假,好好和家人聚聚。”   陆翊闻言,回过神来,忙道:“臣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若非陛下赏识,远没有臣今日,臣不敢言辛苦…定努力为陛下办好事。”   ***   刘太医来行宫后,替淑太妃诊了脉,开了不少方子,几日汤药喝下去,淑太妃终于在夜里醒了,守在床边的永嘉喜极而泣。   淑太妃还很虚弱,没力气说出话,只能含泪望着永嘉,费力的回握着她的小手,唇畔全是似苦似甜的笑。   淑太妃只醒了两个时辰,喝了几口永嘉喂来的米汤,便又沉睡过去。   永嘉替母妃掖好被角,取了刘太医配好的药材,亲自守在药炉前煎药。   陈尚宫从屋外进来,合上门,先是看了看已经睡去的太妃,接着走到永嘉身旁,站也不定坐也不定,欲言又止。   永嘉见了便问:“…怎么了?”   陈尚宫盯着永嘉半晌,最后深叹了口气,急愁道:“小人方才听说…宋公子因罪被陛下贬出京城了,陛下还…还解了您与宋公子的婚约。”   永嘉闻言,先是望着陈尚宫沉默半晌,之后垂下眼眸,轻声道了句:“我知道了。”   陈尚宫见永嘉这平静的反应倒是一愣,但终也没再说什么,默默退下去照顾太妃。   永嘉盯着眼前的药炉不动,盖子里冒出的滚滚雾气,似乎迷了她的眼眸。   或许,她与宋思楼,真的没有缘分。   他们之间,始于七年前,由父皇做主,定下婚约。但其实在父皇赐婚前,她与宋思楼便已相识。   丞相幺子,天惠聪颖,早年入宫为惠王殿下伴读,他们之间,还存了些与旁人不同的青梅竹马之谊。   婚约是在她及笄之年定下的,因父皇和母妃都舍不得她,便又多留了她在身边两年,后来婚期定下,整个礼部都在忙着她的婚事时,皇祖母突然驾崩,她需守孝三载,婚期被推迟了。   那时距她与宋思楼定下婚约起已过了两年多,若他再这般等下去,便是五年之久…因相识的缘故,有些话,她在那时便与他说过。   这桩婚姻原是御赐,或许非他本心,如今她要守孝三载,不想拖累他,他若同意,她便亲自去求父皇,解了这桩婚姻。   永嘉如今还清楚记得宋思楼那时的神情,他先是一愣,之后是许久的沉默,最后他只与她说了一句。   “不管多久,臣都等,哪怕长至一生,臣也要等。”   烧沸的药汁顶着炉盖,发出‘呲呲’的响声,四下迸溅出来,永嘉被飞出的药汁烫了手,猛地回神。   她看着溢出的药汁,连忙伸手去掀炉盖,又被烫了手,她手忙脚乱的熄了火,最后发现整壶药都被她煎毁了。   年前她出了孝期,本以为不会辜负他多年的等待,却没想到又出事了,先是文思皇后突然病逝,再然后是沈邵归京,父皇驾崩,她人生的天,变了。   也好也好,   永嘉一边收拾狼藉,一边在怀中默念,她如今的处境,亲近她的人都是要倒霉,她已经连累宋思楼一次了,沈邵如今本就忌惮宋家,她自己已朝不保夕,不能最后让他也搭了命进去。   永嘉正收拾着,忽然听碗碎的响声,陈尚宫惊慌失措的叫她:“殿下!殿下快来!”   永嘉冲到床榻前,见榻上的母妃周身抽搐,似有窒息之兆,她来不及多想,飞快的跑到侧殿,叫醒已经入睡的刘太医。   入了夜的宫殿再次掌起了所有灯。   刘太医在病床前忙出了满额的汗,许久,才勉强让太妃稳定下来。   永嘉急红了眼:“刘太医…太妃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   刘太医先是缓了口气,用袖子沾了沾额上的汗,他看着焦急的永嘉:“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永嘉将母妃交给陈尚宫照顾,随着刘太医出了房门,深夜的廊下,风很冷。   刘太医捋着胡子沉吟半晌,终是叹道:“太妃此番病势凶险…殿下您要做好准备。”   永嘉闻言,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稳,她不肯信的摇头:“…怎么可能…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求求您太医,求您想办法救救太妃…求您想想办法……”   “殿下您先别急,”刘太医眼见永嘉哭了,不由心上一愁:“老臣惭愧,法子确有一个,但是难啊…”   “什么法子?”   “太妃的病拖了太久,已经浸入骨髓,寻常的药已经不管用了,若想救命,唯能试一试还魂丹。”   还魂丹…永嘉在心中默念,这药她听说过,传是皇家秘药,自祖上传下来,到今世仅剩两颗,一颗被太-祖早年赐给了幺子,她的王叔,另一颗藏于皇宫内,在沈邵手里。 第4章 进宫   永嘉从梦中惊醒,抬眼望去,外头的天才透了一点光亮。   她心里记挂着母妃的病,夜里惊醒数次,哪怕入了睡,梦里也都是还魂丹。   永嘉再睡不着了,起身更衣梳洗,跑到小厨房亲手做了些点心,装进食盒。外头天色大亮,永嘉见时辰差不多,便让行宫管事替她备了马车。   刚开宫门,便瞧见立在阶下的陆翊。   永嘉一愣:“陆将军?”   陆翊听见声响,忙转过身,瞧见诧异的永嘉,挠头憨笑了笑,接着将怀里的包裹递上去,惭愧解释道:“臣那日进宫被陛下派了差事出了城,今早才得空回来…本说早些给殿下送来的,不想拖到今日…还望殿下莫怪。”   永嘉看着陆翊递来的包裹,才恍然想起,那日在街上相遇,他说做了副护膝。   永嘉双手接过,道了声谢:“不巧今日要出门…便不留将军了,改日永嘉再登门拜访。”   陆翊听了连说不妨事,他看了看永嘉提着的食盒:“殿下这是要去哪?若顺路,臣送您一程吧。”   陆翊今日本是先去了长公主府,却见府邸空空,辗转打听才得知永嘉如今与淑太妃住在京郊行宫。   永嘉闻言犹疑片刻,最后点头:“好。”   陆翊亲自扶着永嘉上了马车,自己则骑马缓慢的跟在车旁。   路上永嘉将窗幔卷起,两人透过窗,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待到了肃王府,永嘉提着食盒下车敲门,陆翊却坐在马背上一时未走。   肃王府的大门开了半扇,守门的人见是永嘉,神色微变,接着又将门关上,似乎跑进去通传了。   永嘉见肃王府猛然关上的门,眼眸微垂,她提着食盒未动,静静等着。   远处的陆翊见到此幕,不由皱眉。   深秋清早的天裹满寒气,不知等了多久,永嘉提着食盒的手已冻得发僵,肃王府的大门终于又打开了,前来的是个微胖的管家模样的妇人。   妇人走上前,笑呵呵的向永嘉行了个礼:“让殿下久等了…只是您今日来的不巧,王爷外出了,王妃娘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怕招待不好殿下…特差老奴来向殿下告个罪,望殿下莫怪。”   永嘉听着妇人的话,心上微沉,她想了想问:“那王叔大概何时能回来?”   “诶呦,这…”妇人一脸为难的赔笑:“这主子们的事,做奴才的哪里会知道,不好打探的。”   永嘉一时沉默,思考片刻又道:“本宫亲手做了些点心,烦请姑姑转交给王叔,就说永嘉来过,明日王叔若有空,永嘉再来拜访。”   妇人见永嘉递来的食盒,却笑着退后一步:“殿下亲手做的点心自是金贵,奴婢笨手笨脚的恐怕会糟蹋了殿下的好意…不如殿下改日亲手交给王爷…奴婢出来前王妃正在喝药,现下得回去照顾娘娘了…殿下慢走,奴婢告退了。”妇人说着低身一礼,之后再不看永嘉,命左右小厮将王府的大门关锁上。   朱红的大门再次在永嘉面前轰然关上,她听着刺耳的巨响,低了低眉头,复站了片刻,才转身往阶下走,见到还留在这的陆翊微愣,接着似是苦笑了一下。   陆翊翻身下马,迎上走来的永嘉:“殿下来见肃王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永嘉走到马车旁,将手上的食盒递给车夫:“丢了吧。”   陆翊听了,赶在车夫前接过:“殿下亲手做的,丢了岂不可惜?臣还没吃早饭,殿下不如赏给臣吧。”   永嘉见了:“等了这么久,该是凉透…不好吃了。”   陆翊却直接打开食盒,拿起点心大口吃起来,连声夸赞好吃。   永嘉看着陆翊狼吞虎咽,好似抢食珍馐的模样,不禁轻笑了笑,怀中积压的阴霾一时放轻了许多。   她知他这是在安慰她,其实在来王府前,她已有心理准备,还魂丹珍贵,她未必能够求到,却没想到,她竟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今日风大,永嘉怕陆翊进食灌了风到胃里,便请他坐到车上,路上永嘉大致与他讲了母妃的病情,急需还魂丹来救命。   陆翊越听神色越凝重,他问:“这还魂丹…只有肃王爷有吗?”   永嘉沉默片刻:“除了王叔…便是陛下。”沈邵是绝不会给她还魂丹的,他这般恨她们,应该比谁都盼望着母妃早日病死。   “那您何不去求求陛下?陛下英明仁慈,应不会拒绝殿下的。”   永嘉听着陆翊的话,面上勉强笑笑。   许多事她无法开口,在陆翊眼里,在许多臣工眼里,沈邵是个好君主,是个开明又温柔的天子,和曾经她眼中的他一样,但如今,她见识了他的暴戾,见识了他的狠。   或许沈邵没变,他对旁人依旧那般友善,只是对她不同了。   陆翊见永嘉久不说话,他想了想开口:“殿下若是信得过臣,等臣两日,臣帮您想办法面见肃王爷。”   ***   此后两日,永嘉接连去了肃王府,几乎从早到晚,都未能见到肃王爷的面。   刘太医昨晚与她交了底,若再拿不到药,母妃挺不过三日。   永嘉一夜未睡,早起打算再去肃王府,她想过,今日便是砸了王府的大门,抢也要将药抢来。还未出门,陈尚宫先敲门走进来,说行宫外有人求见,自称姓陆。   永嘉想起陆翊前几日的话,忙命陈尚宫将人请进来,陆翊进来后也有几分紧急,让永嘉换身衣裳,速随他出去一趟。   永嘉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有什么不妥吗?”   “殿下最好能换件小厮的衣裳…实在不行,也得带个帷帽。”   陈尚宫听了,忙将帷帽寻来,永嘉看着陆翊想了想,还是让陈尚宫去下人处借了套衣裳来。   永嘉换好衣服,随陆翊离了行宫。   “殿下若会骑马,便可快些。”   永嘉点头,命人将套车卸下来,她与陆翊一前一后,快马直奔京西而去。   马儿最终停在了教坊司门前,永嘉一愣,却见陆翊翻身下马,他帮她牵马,扶着她下来:“臣得到消息,肃王爷昨夜宿在此处,现在应该还没走…委屈殿下走一趟,或许能见到面。”   永嘉闻言,方才的迟疑立即消失,只要能见到王叔,求到药,她去哪做什么都行,她必须救母妃,她不能失去母妃。   永嘉低垂着头,跟在陆翊身后进了教坊司,晌午的教坊司不似夜晚热闹,有管事迎上来,陆翊从怀中掏了银子丢给她:“肃王爷宿在哪间?”   管事闻言,暗暗打量着陆翊,一时沉吟。   陆翊见了继续掏了银子丢在她手上,他压低声音:“我们是奉肃王妃的命令来的,你若识相,便快点带路。”   管事听了好似恍然大悟,她握住银子,连忙将陆翊往楼上引。   三楼的一间上房,管事给陆翊递了一个眼色,接着垂头退了下去。   管事走后,陆翊转身看了看背后的永嘉:“殿下可想好了?”   永嘉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上前敲门,屋内久久没无人应,永嘉又敲了敲,还是无人应,陆翊想了想,他将永嘉拉到身后,抽出腰间的佩剑,从门缝间探进去,慢慢撬开了锁,他推开房门,率先大步走了进去,故意弄出些声响。   屋内的肃王爷被吓醒,隔着层层纱幔,睁大眼瞧着外面突然出现的魁梧身影,抖着嗓音喝道:“什么人!敢擅闯…知道我是谁吗!不想要命了!”   陆翊隔着纱幔对肃王爷拱手一礼:“王爷莫怪,只是您贵人事忙,想见您一面着实不容易,只能寻到这来。”   肃王爷闻言眯起眼来,盯着那模糊的身影半晌,披了衣裳,撩开床幔,踩着鞋下了榻。   纱幔一起一落间,榻上旖旎的风光展漏无疑。   陆翊移开眼,他看向屋外的永嘉,朝她招了招手。   肃王爷系好腰带,他臭着脸打量着陆翊,脑海中着实想不起与他这张脸有关的记忆,他在陆翊身上打量一番,待瞧见他腰间的佩剑时,停了停,琢磨起来。   永嘉低着头走进来,贴着陆翊的身后站着。   肃王爷在桌前坐下,兀自斟了杯冷茶,喝下一杯,他瞧着陆翊,似笑非笑:“本王活了这么大岁数,倒是第一次被这么找上门。”   陆翊闻言,连忙低头一礼:“王爷莫怪,实在是人命关天,不得已为之。”   “人命关天?”肃王爷疑惑皱眉。   陆翊点了点头,随后移开身子,站在他背后的永嘉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永嘉看着肃王爷,低身一礼:“王叔。”   肃王爷瞧到永嘉,整个身子一震,手握的茶盏差点没摔了,看着永嘉,他瞬间明白是为了什么事。   肃王爷的脸当即沉下来:“永嘉,你这是做什么?追到这来,穿成这样,还要不要体面了!”   永嘉听着肃王爷的骂,并未解释,反倒直接跪下:“王叔恕罪,永嘉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母妃病重,急需还魂丹救命,求王叔可怜,救救母妃,您的大恩,永嘉会一直记得,日后必定报答。”   肃王爷见着下跪的永嘉,口中训斥的话一顿,他缓了缓,深叹一声:“永嘉,王叔这没有还魂丹。”   永嘉闻言一愣:“可是…可是我听父皇说过,皇爷爷将还魂丹赐给了您呀。”   肃王爷听了,抿了抿嘴唇,他瞧着地上的永嘉,又看了看同她前来的陆翊,想着她们今日这番阵仗,索性将话直说:“孩子啊,并非王叔不帮你,只是这药若是旁人用,王叔大可不必折你面子,可这药你是要给你母妃吃的…你别为难王叔,王叔活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想安稳过日子,给子孙后来留点福荫,日后真入了土,也好闭眼,快起来吧。”肃王说完,亲自将永嘉从地上扶起来:“回去吧。”   陆翊陪着永嘉离开教坊司,他跟在她身后,见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肃王爷的话,他并没有听得太明白,为何这药淑太妃就吃不得呢。   前面的永嘉忽然停住脚步,她转头看向陆翊,似乎想笑一笑,唇角却勾不起一丝弧度:“多谢陆将军,我想自己走走。”   陆翊听了有些迟疑,他想了想,最终点头:“那殿下自己小心些。”   陆翊看着永嘉牵马走远的背影,停了停脚步,再次折返教坊司。   ***   午后的天,蓦然间就阴了。   永嘉回到行宫,陈尚宫期待的迎上来,待瞧见永嘉的面色,连忙将口中想问的话咽下去,她扶着永嘉发冷的身子回到房内,心疼的说道:“殿下快歇一歇,您昨晚一夜未睡,再这样下去,身子要完了。”   陈尚宫将永嘉扶到房内,想着去倒杯热茶,她才一转身,便被永嘉从后拉住。   陈尚宫疑惑转头,见永嘉僵坐在床榻上,低垂着头,二人这般姿势许久,陈尚宫终听见永嘉开口。   “尚宫,替我更衣,我要进宫。” 第5章 夜雨(增修)   沈邵下了早朝,乘辇返回御门,路上忽想起什么来,转头问身边的王然:“她可求到药了?”   御前首领太监王然听到问,忙上前两步靠近龙辇,仰头答:“已经好几日了…长公主连肃王府的门都没进去。”   沈邵听了,再没说什么。   王然暗暗打量沈邵的面色,未瞧出什么变化,以为此事揭过,却不想快到御门时,沈邵突然开口,要去库房走一趟,王然先是一愣,后忙命人调头。   沈邵亲自去了库房,将还魂丹寻出来。   王然规矩立在沈邵身后,见他站在窗前,手握着还魂丹出神,不禁开口:“陛下是想…将这药赐给长公主吗?”   王然话刚出口,便听沈邵冷笑一声,侧过头瞧了他一眼。   光透过窗纸打在沈邵身上,他半张脸逆在阴影里,王然看见沈邵瞥看来的目光,顿时周身一紧,心底打鼓。   “啪”的一声响,震在王然耳里,吓得他身子暗暗一抖。   沈邵将手中的药匣收合上,单手握着,背在身后,离开了库房。   ***   永嘉乘马车抵达皇宫时已至下午,天色雾霭,御门下的石阶不知何时洒了水,结了层薄薄的霜。   永嘉在殿外求见沈邵。   王然走进去又很快出来,对永嘉一礼:“殿下请回吧,陛下不见。”   似乎是意料中的结果,永嘉低垂着眉眼,闻言什么都没说,只提起裙摆,直身跪了下去。   王然见此,摇头叹了口气。   他现下其实心里也有点糊涂,按理说陛下是绝不会将药给淑太妃的,可为何今日晌午又亲自跑去库房将药取了出来呢。   永嘉在御门外跪到日落,后来殿内掌起了灯,天际皆黑了,空中无星无月满是阴云,冷风席卷,吹着屋廊下的灯笼‘咯吱咯吱’的作响。   王然又进了一次殿,出来时将永嘉扶起,搀着她慢慢跨过殿前的门槛,看着她走进去,才关上了门。   永嘉腿有些发软,一步一步缓慢的走,进去见前殿无人,便顺着亮朝后殿寻去,穿过略有昏暗的房廊,眼前复亮起来。   永嘉走到屋门前,正见里面的宫人伺候沈邵宽衣,她脚步一停,低了下头。   沈邵看见站在门外久不动的,眯了眯眸:“进来。”   永嘉闻言,没再迟疑,踏过门槛,朝屋内走去,在沈邵不远不近处站定,忍着膝盖的疼,规矩行了个礼。   “刚才在外头跪着不走的时候,倒是挺有主意,现在怎成了哑巴?”沈邵见永嘉还默默杵在那不说话,他抬了抬手,身边伺候的宫人们停下动作,垂头退了下去。   永嘉低垂着眸,见宫人们的裙摆从自己身旁划过,待听脚步声远了,慢慢抬起头。   几步外的沈邵解了腰带,衣袍宽松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闲适,永嘉望着他,不敢轻易开口。   进宫前,她已将今晚视做死局,她着实再想不到自己于沈邵还有什么筹码,甚至不但没有筹码还有把柄。   她的命在他的一夕之间,救命的药也在他的一夕之间。   “陛下…臣想求您赐一颗还魂丹。”   永嘉话落,倒是先听见沈邵笑了笑:“怎么,一支钗子,长公主想从朕这换走多少东西?”   她连忙摇头,急切的望着他,想要解释,可还未开口,眼睛蓦然就红了,她又慌忙的低下头躲闪,眼泪还是没能藏住,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永嘉哭了:“行尧…求求你了…求你了……”   内殿的灯火浸染在漆黑夜色里,沈邵垂眸沉沉的看永嘉,烛光掩映着她面庞的苍白,她此刻瞧上去,教人可怜又可怜。   沈邵朝永嘉走了两步,他长身立在她面前,抬手抚上她尖瘦的下巴,轻轻托起,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眸底深邃如渊,似乎藏着波涛汹涌。   她的泪落下,湿了他的指尖。   沈邵的眸子动了动,他抬手,略带粗粝的指腹稍有用力的蹭着她的脸颊,蹭掉上面的泪,留下一抹生疼。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动作,先是一愣,紧接着心头发酸,一时间泪掉得更厉害。   “阿姐有多久没替朕梳过头发了?”沈邵擦着她的泪,忽然开口:“伺候朕宽衣吧。”   长夜深寂,窗外的风吹不动殿内的火烛,暗暖的光漫延了满室。   永嘉靠近沈邵,葱白的指尖划过山峦起伏的纹路,抚上他的衣领,解开肩上的扣子,替他一件件脱-掉外裳,她从他身前绕到身后再回到身前,鼻息间皆是他衣衫上的淡淡檀香。   她第一次闻到他身上有香。   永嘉将脱-下的衣服仔细叠起放好,抬起头时,沈邵已坐在台镜前等她。   永嘉走过去,站到他的背后,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中短暂交汇,有些局促,永嘉先低下眸,抬手将沈邵发间的玉簪抽掉,将他的发髻一点一点松散开,她握着梳子,将他粗-硬的头发一点一点梳通,他这发丝像极了他这倔强的性子。   永嘉一边替沈邵梳发,一面不由忆起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大早上披头散发跑到她房里,央求着她给他束发。   只因有一日早上她忽然兴起,亲手帮沈桓梳了头发,宫人都夸好看,桓儿更是洋洋得意,跑到学堂与众兄弟炫耀一番,许是教沈邵听到了,至此每天早上都要跑来找她,她若不给他束发,他便赖着不去学堂。   后来这事教何皇后知道了,皇后一向不喜欢母妃,顺带着不喜欢她,见沈邵成日往母妃宫中跑,大概深宫孤独,又只有沈邵一个儿子,患得患失,护子心贴,一日沈邵从她房中刚走,皇后突然前来,不待她开口请安,先狠甩了她两巴掌,大骂她庶子卑劣,诱坏嫡子。   殿内烛火跳跃,晃了永嘉的眼,她一时回神,抬眸望见镜中的沈邵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永嘉收了手,移身上前,将梳子放置案上,正欲向后退去,手腕忽被沈邵用力握住。   永嘉不解,见沈邵仰眸看过来,似是在笑,问她:“想好要如何求朕了吗?”   永嘉闻言怔了一怔,她望着沈邵依旧冷清的目光,渐渐反应过来,心底才存的暖意,顷刻间便散了。   她本以为,他是心软了,他让她帮忙梳发,是还念着点曾经的情谊,愿意帮她此番…但原来,并不是。   沈邵执着于文思皇后的死,他认定是母妃害了皇后,就像她没办法劝他相信文思皇后的死只是个意外,她也没有办法劝他宽恕,如果一定要泄恨,便一命抵一命吧。   永嘉感受着腕上的那抹疼,垂低眉目:“陛下若开恩…臣愿意替母妃去死。”   她话落,整个内殿霎时寂静,她没去看沈邵的表情,只是清晰的感受到腕上的力道在不断加重,像是要将她折断。   沈邵紧盯着永嘉,盯着她此刻波澜不惊的眉目,有时候,他真恨不能杀了她。   沈邵忽然起身,高大的阴影压下来,他盯着永嘉那张脸,几近咬牙切齿的骂:“你们母女的贱-命就算加起来,也赔不起朕母后…你还要替她去死,你信不信朕马上就能让你死?”   永嘉自然是信的。   “那陛下如何才肯将药赏给臣呢。”她看不懂今夜的沈邵,他若不想,大概不会教她踏进御门一步,可他若愿意,她已将她的命都给他了,他为何还不肯点头。   沈邵听见这问,怀中掀起的怒意忽没了一半,他凝视着永嘉瞧了半晌,忽擒着她的腕,将她纤细的手臂别到背后,手上用力,将她压-到怀中来,顺势向下,环住她的纤腰,她如斯弱小,他只需单臂便将她稳稳锢住。   沈邵只觉怀中涌入一抹愉悦的香软,这缕香与那些名贵的香料不同,这捧软与那些锦被帛枕亦不同。   他见她又惊又懵的模样,反倒笑起来,垂头贴近她的耳畔,在纤细的玉颈间留下一抹烫。   “你若肯伺-候朕,朕便将药给你。”   永嘉闻言懵了,双眸怔怔看着沈邵,待反应过来,拼命从他怀中挣脱开,她急急向后退了数步,怀中起伏,瞪望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邵眼瞧着永嘉这般激烈的反应,面上皆是冷漠,反问:“这是不肯了?”   “你疯了!我是你姐姐!”永嘉不住的摇头,她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话,是沈邵说的,对她说的。   他听了,嗤笑一声:“挂个名而已,还当自己是皇室血脉呢。”   永嘉几乎是逃出内殿的,沈邵没有拦她,她跑过长廊,跑到外殿,用力推开殿门,王然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诧异:“殿下…您…您这是……”   永嘉气息不定,她看着拦在身前的王然,忽抬手推开他,大步跑出御门。   永嘉跑下台阶,迎面打来的是冰冷的雨,细密的雨丝像是一张网,笼罩过来,要将她溺-死似的。   王然站在殿上,见永嘉头也不回的冒雨跑出去,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他左右寻伞想着人给她送去,却一时找不到,再一抬头,暮夜雨中已不见了永嘉的身影。   永嘉迎着雨,一步步向宫外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沈邵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她不肯舍的年少情谊,皆是可笑妄念,他们,永远也回不到过去。   冷雨将她淋透,除了衣裳,除了身子,连着心一并也冷了。   宫墙甬道,又深又长,走不到尽头似的,永嘉开始跑,又摔倒,爬起来继续跑,再摔倒,她放声大哭,被这倾盆夜雨掩盖住了所有声音,像极了会被溺死的鱼,进不能退不得,她的生路也是死路。   许久,永嘉从地上爬起来,她不再向前走,而是慢慢转身,回首望去,天地风雨,百年宫殿的最中央,无垠夜色下,灯火最明亮处,是宫中御门。 第6章 交换   永嘉回了御门。   王然站在廊下,瞧着突然而至的夜雨,心里念叨着今晚这些怪事,他正想着方才冒雨跑走的永嘉,忽然瞧见宫门外走进一道人影,迎着如注风雨,一步步走近了。   王然险些没觉得自己眼花了,他看着又折返回来了永嘉,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衣裳鞋子皆湿了,发髻也被雨打的散乱,一绺一绺垂下来,不停的淌水,眉眼上也皆挂着雨珠,整一张小脸都是惨白。   永嘉低头朝殿上走,她未看任何人,径自上前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还是那道幽暗的房廊,永嘉回去见内殿无人,一旁的浴室亮着,似有水声,她走过去,见大门敞着,行过层层纱幔,她听见铜铸鹤嘴中的流水声愈发清晰了。   永嘉停在最后的纱帐前,隔着这层纱,她似乎可以看见后面池中的人,她缓缓抬手,拨开身前那缎纱,走出来。   沈邵早已瞧见立在薄纱后的人影,他静静的盯着,不动做也不开口,像是天罗地网编织的最后一步,所幸,他的猎物没有让他等得太久,纱幔一点一点撩开,沈邵渐渐眯眸,他望着,永嘉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们的视线,隔着遥长的水池对上,沈邵上下打量永嘉一番,眼中趣味渐浓,他笑了一声,接着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似在等她接下来的举动。   永嘉垂下眼,绕过大半个池子,停在沈邵背后,她低身跪在池边,拾起水瓢,舀了温水淋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肩背比记忆中的宽厚了许多,她垂眸看着那上面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疤痕,手中的温水一次又一次的浇淋下。   漫长的夜,数不清的火烛将浴室照亮的似白昼,水声潺潺,隐匿了外面的风雨。   永嘉持瓢的手忽然一顿,沈邵半转过身来看她,他的长臂从池水中伸出来,沾了水的指腹轻蹭着她的下颚,似是褒奖:“朕没想到,皇姐竟这般会伺-候人。”   永嘉闻言垂了垂眸,她欲继续舀水,手腕突然被握住,紧接着一股力道袭来,她被从岸上拽了下去。   她溺了水,又很快被托起,鼻腔的酸呛着气管,火辣的疼。   永嘉受了惊吓,待回神时,身子蓦然僵了。   沈邵察觉到永嘉的反应,他倒是极有耐心,抬手先将贴在她额前颊侧的发丝一缕缕拨开,露出整张小脸来,他唇畔带笑,轻拍了拍她的腰教她凝神,哑着嗓音问:“想通了?”   她只会盯着他,苍白的唇瓣在抖,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邵耐着性子等,最后五指穿过她的发丝,搂着她的脑袋,贴向自己:“你不说话,那朕便当你答应了。”   好似盛夏夜的莲,逢上急来的寒流,娇弱的花瓣,片片剥落,漂浮在池上,溺在仅存的温暖里,独留鲜嫩的芽。   永嘉背触到冰冷的池壁,激得她身子一抖,本能的想跑,被沈邵按回去,他双臂撑在池上,身影笼罩处,连空气都是稀薄的。   永嘉不敢去看那道灼-热的视线,阴影笼下,池水袭来,淹没之际,她听见他在笑,很肆意:“让朕猜猜…还是雏吗?”   永嘉眼睛红了,不知是哪里疼得。   雨打枯荷,风折海棠,大作风雨,月意阑珊,近黎明。   ***   永嘉睁开眼是在榻上,她望着陌生的床顶有一瞬的失神,渐渐涣散的目光聚凝起来,她侧过头,见沈邵已经醒了,他支着手臂侧躺在榻上,正盯着她看,指尖缠着她的发丝。   永嘉拥紧被子坐起,贴着墙壁缩了缩身子:“给我药。”   沈邵将永嘉醒后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没有一处是教他满意的,他瞧着她冷淡至极的态度,心底的那点温存淡了。   沈邵笑了笑:“好说,伺-候朕一个月。”   他话落,果见她急了,一双略有红肿的眼瞪过来,他笑意更甚:“你若不愿,穿好衣裳走,朕不拦你。”   “无耻。”她红着眼骂他。   他听在耳里,侧目瞧她,笑意填了点冷:“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玩意?既做交换,总得值个吧?”   他话落,她埋着头没了声响,许久,露在被子外的半截香肩轻颤:“…母妃…等不了那么久了。”   沈邵听了,从榻上支坐起身子,他抬手去掀被角,拢住她的发,将她纳到怀里:“放心,朕会命人去送药。”   他耐着性子等她平息,正想重温昨夜滋味,忽听怀中人低着嗓音求他。   “我想回去看看母妃…求你了…让我回去看一眼…”   沈邵心底其实是不悦的,但低眸,瞧见怀中的人难得这般娇柔小意,便忍了忍,发回慈悲,放了她。   沈邵留在榻上,观赏永嘉梳洗穿戴,瞧见她拼命往脖子上铺香粉,只觉有趣。   等她收整好了,便一直盯着他,沈邵见了,懒了懒才下榻,他走到外殿书案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药匣,当着永嘉的面打开,里面安静躺着一颗完好的还魂丹。   沈邵‘啪’的一声将药匣合上,递给永嘉。   永嘉见了,伸手去接,却久久拿不到。   沈邵握着药匣的手渐紧,他盯着永嘉,开口要求:“明晚再进宫来。”   永嘉闻言暗咬了咬唇,她低下头,轻应了一声。   沈邵的大手一松,他再不看永嘉,也不停留,转身朝内殿走去。   永嘉手握着药,她亦不曾回头,径直朝外走,出了御门,离开皇宫。   ***   永嘉乘车回行宫,一路上双手紧紧抓着药匣不放。   她独坐车内,清晨的长街寂静,耳畔只有滚滚的车轮响,昨夜的记忆漫上来,永嘉只觉得胸腔堵得透不过气来,她努力压抑着,克制着,她不敢哭,生怕会教人瞧出异样来。   马车停下,永嘉大步跑下车,正要进宫门,忽听背后有人唤她。   几十米远,是策马而来的陆翊,他奔向她,面上皆是喜气。   永嘉不解的看着,忽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打开递到她面前:“殿下您看,这就是还魂丹。”   陆翊话落,迟迟不见永嘉反应,不由伸手到她眼下晃了晃:“殿下?”   永嘉猛地抬眸,她怔怔的盯着陆翊,一时僵着不动,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陆翊反倒是被永嘉这反应弄愣了,他抬手饶了绕额头,瞧着自己手上的还魂丹:“殿下是觉得这药有什么不对吗?这…这是臣从肃王爷那亲手换得,当不会有错……”   陆翊说完,仍不见永嘉反应,正不解着,忽瞧见她身形一晃,便摔了下去,幸而他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他才发现,她的身子冰冷的厉害。   陆翊着急起来:“殿下…您是不是病了?”他扶着她,知道自己只一松手,她必要从台阶摔下去,左右两难之下,陆翊一咬牙,告罪一声:“殿下恕臣僭越了。”   陆翊将永嘉打横抱起,推开行宫的门,快步直奔太妃殿宇。   永嘉晕倒了,请刘太医把了脉,说是受惊又着了凉,喝几服药下去便无碍。   陆翊闻言松了口气,他看了看榻上还昏睡着的永嘉,随刘太医走到屋外,他将从肃王爷处换来的药递给刘太医:“您瞧瞧,这可是还魂丹?”   刘太医接过来瞧,眼眸顿时一亮,他诧异的望着陆翊:“您这是从哪得来的?”   陆翊闻言想了想:“算是与同好交换来的吧。”   “还魂丹珍贵罕有,想必能交换之物也定是世间珍奇。”刘太医叹了一句,接着便拿着药疾步往淑太妃房中去:“有了这宝贝,太妃娘娘便有救了。” 第7章 交换(二)   沈邵下朝后回御门,见整一早上王然皆是战战兢兢,跟在他身旁大气不敢喘。   沈邵未动声色,回到御门后照常批折子,待王然上前奉茶,他忽开口,语气随意:“昨晚上,你人在哪呢?”   王然闻言,却恍遭雷劈,他猛地跪下,伏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筛子:“陛…陛下,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沈邵瞧着王然将茶盘都摔了,他却笑说:“朕许你知道。”   “奴才不敢!”王然抖得更厉害,一时汗如雨下,拼命的磕头:“陛下…奴才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奴才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邵听了,垂眸盯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王然:“你能管住自己的嘴是极好,但也要管好旁人的嘴,若是管不住,生了事,朕便要你的命。”   王然忙磕头谢恩,他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捡起掉落的茶盘,正欲退下,忽听沈邵开口。   “你挑个合适的人,替朕去行宫送样东西。”   ***   永嘉惊醒,躺在榻上愣了片刻,接着猛然坐起,在身周摸索寻找。   “是在找这个吧。”   永嘉正焦急着,眼下忽递来一方锦盒,她忙抬手拿过来,紧紧攥着,后过了许久,似乎才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见到身前陆翊有一瞬的怔愣。   她望着陆翊瞧了一会,脑海中记忆涌上,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药匣,开口问:“你的…还魂丹……”   “殿下放心,方才臣将药给了刘太医,已让太妃娘娘服下了,太医说,最晚明日娘娘也能醒了。”陆翊说完,看着永嘉苍白的面色,又犹豫开口:“殿下您…您还好吗?要不要臣将刘太医请来?”   永嘉垂头,一动不动盯着手上的药匣,她紧紧攥着,未染蔻丹的指甲似乎能陷入木头的纹路里,她听见陆翊的问,摇了摇头。   “王叔…如何肯将药给你?”   陆翊闻言,一时沉默,他想起昨日自己不死心的又回了教坊司。   难得肃王爷没有因为他们方才的擅闯而怪罪,反而请他坐下喝了杯茶,他重提还魂丹的事,再一次被肃王爷一口拒绝。   他听了没办法打算告辞,肃王爷却留下他,貌似对他格外感兴趣,或是说对他腰上的佩剑格外感兴趣。   他很早就听说过,肃王爷向来不问朝事,只醉心佳人美酒,所以才能从先-祖朝那场惨烈的夺-嫡斗争中活下来,活到今日。除此之外,肃王爷多年的爱好,便是收藏各类名玩古器。   他腰上的佩剑,是父母留给他的。小时候他人小剑沉,只能拖着抱着,后来长大了就挂在腰上,因为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一向珍惜,从不离身,但倒是从来未考虑过市价如何。   肃王爷借过他的剑,捧在手里左右细看,先是夸赞一番,接着说想出千金价问他卖不卖。   他自然不卖,后来,肃王爷又加了价。   他只好说明缘由,肃王爷表示遗憾,倒不强人所难,他们复坐了一会,他便起身告辞。   待回了家,他左思右想着还魂丹的事,竟忽然萌生出个念头。   若他用这佩剑来换还魂丹,肃王爷肯不肯呢?若是王爷肯,那他自己呢?   他握着剑在家中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或许,他是肯的。   遗物再珍贵,也只能用来托思,换不回他父母的活,可还魂丹却能,死生何巨,活着的人,总比他留恋的一点私心重要,更何况,需要救得人,还是永嘉的母妃……   陆翊也不记得自己孤坐了多久,后来日头西斜,他去了肃王府,但肃王爷不在府上,他便牵着马在府门前等,等了一夜,大早上肃王爷沉醉而归,瞧见家门前的他还笑了。   他入了府,说明来意,肃王爷竟也爽快的同意了,他用佩剑换了药,直奔行宫,正巧撞见了永嘉。   陆翊回神,见永嘉等着自己回答,便想了想笑答:“或许王爷心善,纵有不得已…还是不忍心殿下难过。”   陆翊的回答,永嘉是不全信的。   陆翊一定是付出了什么…否则王叔是不会也不敢轻易将药给他的。   永嘉正想继续追问,房门忽被敲响了,陈尚宫率先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宫里来的人。   永嘉识得他,是王然的小徒弟。   长万提着食盒进来,跪地请安,待起来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一旁的陆翊。   “陛下听闻殿下昨日进宫无意淋了雨,怕殿下着了风寒,特派奴才来给您送药。”他说着将食盒打开,将里面坐在小炉上还温着的药奉给永嘉。   陆翊和陈尚宫见此皆是愣了。   陈尚宫愣了片刻,倒是明白些过来,她本还疑惑,永嘉怎进了趟宫,还换了件衣裳,原是教雨淋湿了,却还有不解,沈邵那无情无义的,怎还会记挂着送汤药?   陆翊也愣,他方还在想永嘉大早上是去了哪,原来是进了宫。   满屋子的人,只有永嘉自己清楚,沈邵送来的这碗汤药,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长万双手捧来的药,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接过,一饮而尽,之后将碗放回长万手上,告诉他可以回宫复命了。   陆翊见长万要离开,顾及着自己外臣的身份,不便久留,也起身告辞。   两人一并向外走,路上长万像是无意的问:“陆大人怎么也在?”   陆翊闻言,挠头笑笑:“有个朋友在行宫当值,我寻他吃酒,听说太妃娘娘与长公主殿下正居此处,特来拜访。”   ***   永嘉去了正屋,见母妃面色当真缓和了许多,气息也渐平稳了,只是尚还昏睡着。她嘱咐陈尚宫照看好母妃,之后带着求来的还魂丹,着人备车,去了肃王府。   永嘉到时,肃王爷尚宿醉未醒,她便坐在厅堂等着,肃王妃着了身边的嬷嬷前来,仍说身子不适,请她勿怪罪。   永嘉独自等了两个时辰,肃王终于大觉睡醒,听说她来了,忙赶了过来,踏进门槛前,刚整理好腰带。   永嘉站起身请安。   肃王爷向下招了招手,教她坐,不必多礼。   永嘉等王叔坐下,复也落座。   肃王爷看着前来的永嘉,一时捉摸不透她的来意,按理说他今早上将药给了陆翊,永嘉此刻应是拿到了才对,她若是前来言谢的,却也不该两手空空。   “永嘉……”肃王爷沉吟了一会:“你来找王叔是何事啊?”   “我是来还药的。”永嘉开口。   肃王爷听了,一时有些懵。   永嘉说着,从衣袖中将药匣拿出,打开盖子,平放在案上:“这是陛下的那颗还魂丹…与王叔的那颗该是一样的,我想着知道陆大人是用什么与王叔交换的,若是可以,永嘉厚颜想与您再换回来。”   肃王爷拿起案上的药匣瞧了瞧,确是还魂丹,他放下药,复抬起头,望着永嘉试探开口:“这…这是皇上给你的?”   永嘉点头:“王叔若有疑,可以进宫亲问陛下。”   肃王爷笑了:“王叔倒不是疑你,你…若想换回来也是小事,一把剑而已,王叔怎会再折你面子。”   剑?   陆翊果然是交换了东西的。   肃王爷命人将剑取来,递给了永嘉:“这是他父母的遗物…本王原也不想夺人之爱,后来是他主动找上来,求着要换,便也换了。”   肃王爷说完,见永嘉捧着剑看得出神,不由好奇问了句:“也不知他父母是何人,这把剑可非一般凡品啊,只怕整国上下,难有三个。”   永嘉握紧剑,陆翊的身世,她也不甚清楚,她只知道他自幼父母亡故,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机缘巧合逢了贵人,在宫中某了个末等侍卫的差事。   永嘉留下药,带着剑,起身告辞,快走出厅堂时,忽听王叔在背后唤她。   “永嘉!王叔、王叔很…很惭愧,王叔并非不想帮你…只是…”   “我知道的,”永嘉转过身,对着肃王笑了笑:“您若真的不肯帮我,就算陆翊这把剑再名贵,您也不会与他交换的,多谢。”   永嘉话落,又换成肃王爷愣了,瞅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永嘉见了,垂头低了低身:“永嘉告退。”   永嘉离了肃王府,路上她一直看着陆翊的剑,指尖抚过剑鞘上的每一处纹路,她在想,如果昨夜她再坚持一下,如果昨夜她没有低头……   车马停了,车夫放下杌凳,在外唤她下车。   永嘉回神,抱着剑,回到行宫,陈尚宫迎上来,好似哭过,面上却皆是喜色:“太妃醒了!太妃醒了!”   永嘉在淑太妃床边陪了一整夜,第二日也是寸步不离的守着,陈尚宫怕永嘉累坏了,便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劝她回去休息。   淑太妃也劝。   永嘉望了望窗外,斜阳已落,再不久,天便又要黑了。   永嘉将碗交给陈尚宫,转头答应母妃说回去休息,她踏出房门却并未朝自己的屋子去,而是直接出了行宫。   她告诉行宫看守,陈尚宫若是问,便说她回大相国寺取些东西,明早再回来。   车夫放下杌凳,请她上车,问:“殿下是想要去国寺吗?”   永嘉闭了闭眼:“去皇宫。”   永嘉到御门时,天已开始擦黑,她走进去,见沈邵正坐在长案前批折子,知她前来,眼也没抬,只道了句。   “过来。” 第8章 娶你   沈邵教永嘉研墨。   永嘉依言上前,跪坐在书案一侧,拢着衣袖研墨,沈邵再无别的话,只时不时执笔来她这沾沾墨,落笔后也会挑剔的说她水加少了或是手上力度太重了。   永嘉听在耳里,口上不言不辩解,只按照他要求着手调整。她自来后就一直磨墨,久了手腕发酸,刚放下墨,想停下来歇一歇,却听沈邵头也不抬的道了句。   “继续。”   永嘉瞧着砚台中足够的墨汁,沉默片刻,她不想因些小事与沈邵起冲突,再次拿起墨锭。   案上白瓷莲花香炉中燃着香,薄烟从孔隙缕缕喷出,融在空气里,逸散开来。   沈邵不说话,永嘉亦无话可说,两人沉默各做各的事,殿中安静的只剩下奏折翻页的声响。忽然,永嘉听见沈邵冷笑一声,她抬眼看去,见他亦转头瞧过来。   沈邵冷笑着盯瞧了永嘉半晌,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臂,一用力拽她到身边来,将一本折子展开摔在案上:“瞧瞧,宋丞相又给朕上折子,说朕不善待庶母、长姐,说朕不孝不悌…”   人儿拽到身边来,沈邵闻到了那抹熟悉的香,他从背后-环住永嘉的纤腰,将她锢在怀中:“…你说这老东西是不是见自己的儿子被贬了,故意找茬给朕添堵?”他一边说着,一边嗅着她颈间的香,从后去亲她的耳朵:“你自己说,朕待你不好吗…待你们还不够仁慈吗?”   永嘉看宋丞相言辞刚烈的上奏,正担心,忽感受到背后沈邵的动作,身子猛地一僵,她慌忙躲闪。   沈邵见永嘉躲了,锢在她腰间的手臂稍有用力。   永嘉身心皆是排斥,她害怕沈邵再碰她,只一味的躲闪…她躲得愈厉害,沈邵便更不肯放手,渐渐挣扎激烈起来,永嘉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砚,上面满满的墨汁洒出来,污了大片的奏折。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永嘉盯着翻了的砚台,身子发僵,她紧抿着唇一动不敢动,亦不敢回眸去看沈邵。   忽然,永嘉颈后一疼,接着她几乎是沈邵提着,摔到席子上,他的阴影罩下来。   永嘉眼底皆是惊恐,她盯着沈邵沉郁的脸,面上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惧意来。   沈邵撑在席上,看着颤抖不止的人,眯了眯眼,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双目一错不错的盯着,慢慢低下身,却再次被她挣扎躲开。   沈邵彻底恼了,大手锢住永嘉的长颈,不允她再躲:“别给脸不要脸。”   永嘉眼睛红着,似乎要哭,却一直憋着泪,不肯落下来,瞪着他,眼泪含在眼圈中打转。   沈邵见她这副好似格外委屈的模样,忽然冷笑一声,他眯着眼,冷着嗓音提醒她:“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跪着来求朕的,别弄得好像朕逼你似的…”   ***   沈邵从浴室沐浴回来,见永嘉伏在榻上望着地上的灯火出神。   他掀开被子上榻,顺手将人揽到怀里,指尖捻起她的湿发,缠着把玩。   永嘉头枕着沈邵的胸膛,一动不动,任由着他摆-弄。   “说句话听听,方才就跟个木头似的,现在倒真成木头了,声都不出。”沈邵见永嘉久不言语,不满的用膝盖顶-了-顶-她的身子,提醒她。   永嘉却恍若未闻,   地上的蜡烛只剩下薄薄一层,她一直盯着瞧,想看看它何时熄灭。   沈邵久不见反应,低头一瞧,见趴在怀中的人已闭了眼,似乎睡着了,他盯着她安静的睡颜瞧上一会,想她方才许也是被折腾累了,倒也心善一回,由着她先睡去。   地上的蜡烛兀自灭了。   翌日清早,沈邵要上朝,永嘉被拉起来伺-候他更衣。   沈邵穿好衣服,告诉她可以留下多睡一会。   永嘉拒绝,独自更衣,要出宫去。   沈邵也没拦着,只是吩咐:“你搬回公主府去住。”   公主府是父皇在时为她大婚所准备的宅子,可惜她一直未能成婚,父皇驾崩后,沈邵就下令她去国寺中为先帝先后祈福,时至今日,宅子一直空着。   公主府与大相国寺相比,沈邵已是开恩,永嘉却一时犹豫。   “…臣…还想留在行宫多住些日子。”   “不行,”沈邵几乎是一口回绝,随后给了理由:“行宫离皇宫太远了,朕若每次召你都像昨晚那般要等上两个时辰,便不是一个月了。”   永嘉闻言一滞,她想起昨晚刚进宫时,沈邵一直冷着的脸,教她研了快一个时辰的墨。   ***   永嘉回到行宫,先去房中换了身衣裳,才往淑太妃房中去。   在屋外遇到刚煎好药回来的陈尚宫,瞧见她笑道:“殿下回来了!”陈尚宫将药碗递给她,说再去厨房看看煮着的粥。   永嘉在榻前伺候母妃用药,瞧着母妃苍白未褪的面色,不忍的开口:“陛下下令…让我搬去长公主府住。”   淑太妃闻言沉默片刻,最后道:“这是好事…总强过你跟着母妃在这受苦,更比住在国寺好,只是皇上怎会突然愿意……”   “可是女儿不愿,女儿只想能一直留在母妃身边,陪着母妃。”永嘉头枕在淑太妃膝上,紧紧的抱着。   “别说傻话,是母妃连累了你和桓儿,若不是因为母妃,皇上不会这般待你的…”淑太妃抚着女儿的头发:“母妃总是想,若是母妃不在了,你和桓儿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永嘉听了,猛地抬头,抓住淑太妃的手,被她方才的话吓得眼红:“文思皇后的死又不是您的错…是何家人冤枉我们,是沈邵不分是非,母妃怎么能因别人的错而不要自己的命呢…您不会的,您舍不得的,舍不得我和桓儿的…”   淑太妃见永嘉哭了,心上一疼,红着眼替她擦泪,急忙哄道:“母妃胡说的…母妃怎么会呢…姝儿乖,姝儿不哭了…”   永嘉一直陪着淑太妃到午后,后来太妃服药睡去,永嘉则命人备车出了门。   陆家的宅子在一条小巷深处,车夫上前敲门,宅门很快被从内打开,陆翊看到车夫有些意外,他连忙向后望,见车夫身后,停着的马车车门被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下来。   陆翊在自家门前见到永嘉,一时有些紧张,待瞧见她怀中抱着的佩剑,更是愣住。   “陆将军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永嘉见愣着不动的陆翊,笑了笑问。   陆翊听了,忙回过神,请永嘉入内。   陆家的院子很简单,称得上空旷,陆翊陪着永嘉往内走,不好意思的挠头解释道:“臣…臣常年在外,家中无人打理,让殿下见笑了。”   “陆将军自己住吗?”永嘉望了一周,没见到一个奴仆,有些意外。   “臣是个粗人,用不着旁人伺候…又独自住惯了,”陆翊说着想起什么:“殿下等等!臣去给您沏壶茶。”   “不必麻烦了,”永嘉叫住陆翊:“我今日来府上打扰,一是感谢将军大恩,二来是想将这佩剑还给您。”   陆翊瞧着永嘉递过来的剑,饶了绕头,一时没接:“殿下…这剑…怎么在您这?”   “我去与王叔换回来了。”永嘉低头看了看剑,解释道:“其实那日我入宫,是去求陛下赐药…陛下将药给我了。”   陆翊意外的抬眉:“那…那这剑,殿下是用陛下赐的还魂丹换回来的?”   永嘉点头,接着抬头看着陆翊:“陆将军…永嘉感谢您再一次的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永嘉会一直记得…这把剑我知道是将军父母的遗物,如此珍贵…永嘉愧不敢受,所以请将军原谅,我擅自做主,将它换回来。”   永嘉说完,双手捧着剑再次递到陆翊面前。   陆翊闻言,怔怔瞧着永嘉,午后夕阳疏斜,日光照在她滢白的小脸上,暖暖的,如同照在他心上。他愣了好一会才回神,忙低眸去瞧永嘉奉来的剑,双手接过,接着垂头像是惭愧笑笑:“臣晚了一步,没帮上什么忙…还要给殿下填麻烦。”   永嘉听了,心上忽揪扯着的疼,面上却笑:“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救了将军的命,将军拿我当救命恩人…我有时候又想,将军一定是这世上最惨的恩人,反要被我这样受恩的人一直麻烦。”   陆翊连忙摇头:“不麻烦!臣从不觉得麻烦!”他说着一顿,接着语气带了几分低沉:“…臣明日就该启程回军中了,还望殿下在京中事事顺遂,太妃娘娘身体康健…”   “这么快便要走?”永嘉意外。   “突厥近来多有异动…朝中大臣们主战主和又争吵不定,陛下的意思是教我先回军中,若真生乱,也好提早有个准备。”   永嘉听了,这几日她一直陷于母妃的病情,无暇顾及他事,没想到与突厥之间竟已至如此紧张。   “若真生了战事,西疆会不会……”   陆翊明白永嘉的担心,他道:“殿下放心…臣会去西疆,若是见到惠王殿下,一定让王爷给您写信,臣也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王爷。”   永嘉已不知道该与陆翊再说什么感激的话,这些话在他的恩情面前,皆是苍白的,她望着陆翊,忽然低身一礼。   陆翊见了一惊,连忙将永嘉扶起:“殿下这万万使不得…臣惭愧…”   永嘉在陆宅又坐了坐,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陆翊连忙起身相送。   出了陆家大门,永嘉请陆翊留步,她独自朝马车走去,忽听见陆翊在身后唤她。   “殿下!”陆翊终没忍住,他前两日听闻,宋丞相的幺子宋思楼因犯了罪,被陛下贬京外放,还解除了他与长公主的婚约,他听见时,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样的情绪,他也不知该不该为此事高兴,他从前听说,永嘉殿下与宋家公子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陛下贬了宋思楼,殿下或许该是难过的…殿下若难过,他便不该……可那天晚上,他整夜的睡不着,他总是在想,是不是老天在给他机会,可是他这样的人,又哪里配得上殿下这般美好的人呢。   陆翊见永嘉回头,怀中的心‘突突’的跳,他只觉得脑海中瞬间发白,许多话卡在嗓子眼里,就是吐不出来。   半晌半晌,他才冒出一句面目全非的话来:“殿下…路上小心。”   永嘉笑着应了一声,登上马车。   陆翊手中紧握着剑,久久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殿下…愿意等臣吗?”   等臣功名在身,再向陛下求娶你。 第9章 瞧瞧她在闹什么   沈邵在早朝上发了火。   因与突厥的战事,有几个主和的大臣不知是揣摩了沈邵的心思还是出于公理,偏认为让永嘉长公主前去和亲,是平息战事,两方修好的最好方法。   对方以宋老丞相为首的主战派,立即跳出来骂,先帝尸骨未寒,尔等鼠辈竟要牺牲公主去与小小蛮夷换和平,枉为人臣,不如买了白绫回家挂脖子。   主和派听了,分毫不让,说为了百年江山,天下太平,牺牲一个庶出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双方愈吵愈烈,最后宋丞相年岁大了,被主和派的几个年轻御史气犯了病,晕在了朝堂上。   沈邵连忙宣了太医,着人将老丞相扶到偏殿安置,之后大发了一通火,骂来骂去,众人也没听出来陛下到底属意哪边,便下了朝。   王然低着头跟在沈邵身后回御门,想着朝上的事,心下琢磨,按理说以陛下如今与长公主的关系,是不会让公主去和亲的,可方才宋老丞相都搬出先帝了,沈邵也没开口说一句主战的话。   “她搬进去了吗?”沈邵忽然开口问。   王然猛地回神,弯着腰回答:“搬进去了…长公主府里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   永嘉奉命搬进了长公主府。   曾经伺候她的姜尚宫被从国寺中放出来陪她,除了姜尚宫,长公主府上上下下近百人,永嘉没一个认识的。她由着一个自称姓赵的管事奴才引着,参观长公主府。   因父皇疼爱,建府时替她寻觅了诸多能工巧匠,府内建筑集南北工艺之大成,亭台水榭,移步换景,雕栏玉砌,恍若人间仙境。   公主府多年前就已竣工,在她婚事推延的几年里,父皇又时常细细碎碎的向内添置很多,父皇病逝前几日还在与她说。   “你府里南角的那个亭子修的不好看,像老学究的书斋,古板。等过了冬,明年开春时命人拆了,按照爹爹书房后面花园里的那个亭子重新给你建一个。”   永嘉走累了,坐在南角的花园亭子里休息,她仰头从内四处打量亭子,忽而道了句:“这亭子不好,着人拆了吧。”   赵九闻言一愣,他仰头瞅了瞅亭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口上还是答:“奴才这就回禀陛下。”   “这点小事本宫做不得主吗?”永嘉笑问。   赵九闻言连忙跪地,求道:“殿下恕罪…是陛下怕奴才们愚笨照顾不好您…陛下也一片苦心,还望殿下见谅。”   姜尚宫立在一旁,看了看久不说话永嘉和一直跪在地上的赵九,先开口打破沉默:“既是圣上的恩典,赵长侍便去吧。”   赵九谢了一声,忙起身退了下去。   见赵九走远,姜尚宫开始劝永嘉:“…陛下先前对您虽有过分之处,可如今也还是念及着姐弟情分,让您搬回来住了…您便是为着太妃娘娘和惠王殿下也莫要与陛下置气……”   永嘉闻言一时未语,她望着姜尚宫,许久许久,直将姜尚宫看得发愣。   “…奴婢可是说错了话?”   姜尚宫与陈尚宫都是母妃入宫的陪嫁,她出生后,母妃便将姜尚宫指来照顾她。   她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皇在宫里与母妃大吵了一架,她记得不原因,只记得那次之后,父皇要命人将她送出宫去,她哭闹着不肯,被那些宫人拖着扯着向外走,是姜尚宫扑过来抱住她,后来棒子打下来,姜尚宫仍死死的抱着她不肯放手,那一次,姜尚宫险些丧了命。   后来她被人待到一间陌生的院子独住了一阵子,见不到母妃见不到姜尚宫,她哭闹不休,生了场大病,再醒来便又回到了母妃的淑华殿。   永嘉如今想来,那一次父皇罕见的发怒,是否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非要命人将她送到宫外…可父皇若真的那么早便知道她非他亲生骨血,为何在往后的数十年里又是这般的呵护溺爱。   “尚宫…我有话要对你说。”永嘉郑重看着发懵的姜尚宫,开口说道。   深秋的风从亭中穿过,打在瑟瑟枯叶上,胆小的蝉,噤若无声,藏在枯叶后,不敢冒头。   永嘉话落,亭内一时沉寂,姜尚宫僵直的立在原地,瞠目看着永嘉,她张口半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整个人摔跪在地上,哭起来。   永嘉看着泪流满面的姜尚宫,仰头望天,她忍了忍眼底的泪意,再次冷静开口:“若想活命,便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做。”   姜尚宫哭起来:“畜生…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永嘉忙捂住姜尚宫的嘴,扶起她,抬手帮她擦眼泪:“我会想办法…总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为了我们都能好好活着…我能忍…”   姜尚宫却抱住永嘉,一辈子行于深宫,经历过大风大浪,年将半百的妇人在亭子里憋着哭的撕心裂肺。   赵九进了宫。   “什么?拆亭子?”沈邵闻言蹙眉。   赵九弯腰跪在地上,听见上面的问,将头埋得更低:“…是,殿下就坐着歇歇脚,忽然便说亭子不好,要拆了。”   “还由着她的性子了,”沈邵冷笑一声:“她若瞧着朕不满意,是不是也要将朕埋了?”   赵九闻言身子狂抖,也不知圣上这话是何意,该不该接,如何接……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沈邵见跪在地上不动的赵九,眉心更深:“还在这愣着做什么?”   赵九愣愣抬头,被沈邵面色吓得发懵。   一旁的王然见了,连忙上前,轻踢了一脚赵九:“蠢货…陛下说不拆,愣在这做什么,快退下。”   赵九连滚带爬的出了御门。   沈邵怀中郁气不散,他抬眸瞧了眼王然:“你是如何选的人?”   王然连忙跪地请罪。   沈邵瞧了,将手上的朱笔一摔,从案前起身,向外走。   王然爬起来跟上:“陛下要去哪?”   “出宫,”沈邵负手向外走:“瞧瞧她在闹什么。”   因先帝偏爱,公主府的选址也是京城中央的上等风水宝地处,不仅风水好地段佳,最重要的是离皇宫近,方便公主随时回家看亲。   是以出了皇宫正门,乘车不过一刻钟,便抵长公主府大门。   沈邵是私服低调出宫的,侍从只带了王然。   永嘉和姜尚宫走了大半个公主府,后来实在乏了,心想又不急着一日,日后总有逛完的时候,便回了夕佳楼。   公主府内住处颇多,修得最好最华丽的是望雁殿,但过大了些,永嘉心里觉得空旷,便选了较远些的夕佳楼,除了静雅别致,地处也不错,出门不过十几步,就是府内书阁,临近处还有个小潜池,夏日里可养些荷花或是鱼儿。   为了填她府上的这个书阁,父皇将宫中皕宋楼敞开,由着她挑,她挑过后,又请了几个大儒帮她选,最后险些搬空了大半个皕宋楼,若非礼部尚书进宫拦着,天下第一藏书阁倒要变成她府上这个了。   永嘉游了一日的府,每走到一处,总是能想起很多往事来,想起父皇…想起父皇对她的疼爱,也正是因为这些爱,让她二十余年来,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所以当沈邵当陈尚宫都告诉她,她并非父皇的亲生女儿时,她恍遭雷劈。   永嘉已连着数日未睡好,身子疲惫,让姜尚宫帮忙备水,想早些睡下。   浴室的帷幔层层落下,永嘉独自进去,她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身上的痕迹,宽了衣裳,抽掉发簪,指尖探了探水温,接着将自己沉进水底。   身体的每一处都浸在温水里,永嘉缓缓闭上眼,像是搁浅的鱼重回港湾,脑海中渐渐空白,却是许久未有过的放松,她很想就这般一直放纵下去。   沈邵拨开纱幔,走进浴室寻永嘉,突然他脚步一顿,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周身气血霎时上涌,透过四肢百骸直冲颅顶。   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永嘉被从水底拖起来。   她被惊吓到,睫上挂满了水,一时瞧不清前来的人,只本能的挣扎,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松了。   永嘉低眸擦了擦眼,抬头瞧见面色僵硬的沈邵,他立在她身前,紧盯着她,胸腔剧烈起伏。   永嘉不知沈邵是何时闯进来的,他直直看过来的目光教她周身难受,她环臂紧抱住自己,身子又往下沉了沉。   她才刚一动,沈邵忽然又一个箭步上前,他握住她的肩,直接将她从浴桶里拽起。   永嘉吓得惊呼,她疯狂的捶打沈邵,教他放开她。   他却更用力的锢住她,走到衣架上扯了段纱,三两下将她裹住,抱着出了浴室。   姜尚宫正新打了盆热水进来,撞见此幕,手中的铜盆‘哐当’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浸湿暗红色的织锦地毯。   沈邵侧目,见姜尚宫僵愣着不动,大骂:“滚出去。”   他臂下夹着永嘉,大步朝内室走,踢关上门,将她扔到窗下的小榻上。   永嘉着了实处,连忙翻身坐起,裹紧身上的缎子,她瑟缩着向后躲,紧盯着两步外沈邵:“你…你发什么疯!”她被他吓得心有余悸,久久缓不过来,如今被他盯着,更像羔羊对豺狼,只需一瞬,便能被咬断脖子,吸尽血。   “朕发疯?”沈邵怀中起伏不止,他眯眼盯着永嘉,想起自己方才进去时,她躺在水底一动不动:“朕看是你发疯。”   沈邵单膝跪在小榻上,身子向前倾压,大手扣住永嘉细软的后-颈,将躲远的她扯回来。   她的小脸倏而拉近,沈邵低眸盯瞧着她面上的每一瞬每一寸,瞧她颤抖如蝶的睫,瞧她褪去血色的唇,瞧她又惊又怕,又厌又恨……   沈邵的嗓音有些哑,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蹭着永嘉的脸颊,低声问她:“想寻死…是吗?”   永嘉闻言一愣,她瞧着沈邵深暗的眼底在颤,似乎是怕,一瞬明白过来,她推开他,撇开头:“我没有,”转眸见他怀疑的目光,唇畔冷笑又道了句:“也不会有。”   沈邵盯着永嘉看了好一会,眸底激涌起的情绪慢慢平静下去,良久,他亦冷笑一声:“你最好没有…否则朕就让你母妃和弟弟陪葬。”   永嘉身子在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冷得,她紧紧抱着臂,不想再多看沈邵一眼。   沈邵不再气怒,复看窗下的人,忽觉出些旖-旎来。   若烟的罗缎裹着玲珑曼妙,透出内里的冰肌玉骨,他方才锢着她,握在她软-腰处的力道重了些,此刻上面生了红,似一弯月牙,印在那片如雪的肌肤上。   沈邵抬手撩了撩永嘉垂下的湿发,见她瑟缩的躲,也不恼,只更靠近几分,长臂一搂,温软入怀,息下一片馨香。   他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将她的小脸转向自己,入目的,是无可挑剔的美貌,除了皮相还有气质,皇家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连怨怒都透着矜贵。   沈邵掌心盖住永嘉的眼:“别这般看朕…”   他的大手遮盖下去,掩住了她大半张小脸,留于目下的,只剩樱粉的唇,瞧上去,软软嫩嫩的,不知是何样的味道……   沈邵垂眸怔怔瞧着,心底忽生出一股异样的滋味,酸疼酸疼的,极不舒服又带着莫名的催促的快感,他覆在永嘉眼上的指尖发麻,许久许久,慢慢的倾身探近……鼻息交错,沈邵心乱得厉害,他欲浅尝辄止,却尝到甜头,再次触了上去。   两人皆是生涩的,他却明显积极又主导,横冲直撞又细腻摸索,勾着引着她,沈邵抱着永嘉许久,忽停下来,大手滑-到她纤腰-上-捏-了一把,提醒她:“喘气!”   怀中懵怔的人,听话的张口喘气。   他却低笑着,趁机又吻上去。   像是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的,缠绵不肯绝……夕佳楼的小窗下,沈邵抱着永嘉,听她低低的喘-息,笑声低而沉,似愉似悦。   第二日早,沈邵回宫前,叫来赵九,告诉他什么破亭子,叫人拆了。   ***   永嘉住进长公主府后,日子少了很多波澜,似乎回到从前…但除了沈邵。   她按照他的要求入宫,隔日或者接连三四日,有时也有多日不召见,他自也有兴起,自己出宫跑到长公主府的时候。   她与沈邵在一起的日子,唯靠一个‘忍’字,忍下他一切的为所欲为,伤害折-辱。她每天数着日子,盼着一月之期快些过去。   这日姜尚宫进来通传,说宫中来人了,永嘉以为又是沈邵召见,心绪一瞬低沉下来,待见走进来的内侍,又觉不对…来人并非是御前的人。   宫人朝永嘉恭敬一礼,自称是夏贵妃宫里的人,来送帖子,说贵妃明日生辰,在宫中设了宴,还望永嘉能够赏光。   永嘉接过帖子,有些意外,她与沈邵后宫的妃子皆是不熟的……   “贵妃娘娘还说,若是殿下肯赏光,那娘娘今年的生辰才不算枉过。”   这话说得……   永嘉合上手上的贴子,放在一旁,对着宫人笑了笑:“本宫知道了。”   宫人没听见永嘉准确的答复,眉头微动,却再没多说什么,再次恭敬行礼,退了下去。   永嘉把玩着夏贵妃送来的精美贴子,花纸上头还洒着金粉,倒是奢华。   “殿下明日要去吗?”姜尚宫在旁问。   “你听方才那下人的话,本宫若是不去,贵妃今年的生辰难道就真枉过了?倒是莫名其妙。”   “许是贵妃盼着您去,可话说回来,咱们与她又没有过深的交情,贵妃何必这般热情呢?”   永嘉笑了笑:“是啊…且我如今这处境…别人恐避之不及,她怎会想着给我下帖子?”   “那您去吗?”   “不去。”永嘉放下帖子,她现在要与沈邵与和沈邵有关的人都保持距离,就算她现在摆脱不得,也不要给日后留隐患,她已计划好,一月之期一过,便带着母妃,逃也要逃出京城,去西疆找弟弟。   永嘉原本想得好好的,结果第二日晌午,御前来人了,说沈邵召她入宫,参加夏贵妃的生辰宴。   永嘉着实想不明白,她这么个不受待见的人,不应该所有宴会都将她拒之门外吗,沈邵和夏贵妃这夫妾两人到底是为什么,偏偏要她参加呢?   将入夜,永嘉不得不更衣,随意收拾了一下,带着姜尚宫乘车入宫。   夏贵妃住在含香殿。听宫中下人传,殿名是沈邵亲提的,只因一日贵妃伺候陛下笔墨,皓腕无意沾了墨汁,陛下亲自用帕子替她擦拭,闻见她衣袖间的香,甚喜之,虽赐其居的殿名为‘含香’。   永嘉沿着宫中小路,行进含香殿,殿中上下,布置的分外喜气,红绸粉缎挂满树梢,鲜艳的颜色映在月色下,蓦然为寒凉的深秋添了点暖意。   永嘉默默向内走,忽而听见不远处树梢下,传来两声悦耳的娇笑声。   隔着叶片稀疏的枝丫,永嘉瞧见夏贵妃和沈邵并立树下,年岁尚小的贵妃,似只娇雀,依偎在沈邵怀里,不知听见心上人说了什么话,娇娇的笑起来。   永嘉低下头转身欲走,忽听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姐姐?永嘉姐姐?”   永嘉不禁蹙眉,无奈停住脚步,她听见背后,脚踩碎枯叶行来的声音愈近,闭了闭眼,不得已转身,正见夏贵妃挽着沈邵走至面前。   永嘉低了低身:“陛下、贵妃娘娘安。” 第10章 怒   沈邵如今的后宫只有两名贵妃,白氏和夏氏。都是他在边关那几年,何皇后在京帮他选得。   因他不在京,只是先封了良娣赐居东宫,后来沈邵登基便一并都封了贵妃,最早因为这位分,还有言官上奏,说白、夏二人出身不高,又无子嗣,中宫位悬,她二人骤封贵妃,或有不合理法之处。   沈邵却执意,驳了言官,行了册封礼。   白氏与夏氏从东宫到皇宫平起平坐多年,帝恩也是平分秋色,如今新帝登基数月过,朝中局势渐稳,宫人私下都在传,依照陛下的宠爱,她二人之间总会挑出一个,立为后的。   穿堂的风,吹着孤零零的枝丫作响。   永嘉低了低身:“陛下,贵妃娘娘安。”   夏贵妃见了,忙低身回礼,巧笑倩兮:“长公主安,姐姐肯来赏光,真是妾身的荣幸,”她说着,美目流转到沈邵身上,见他无动于衷的面色,神色暗动,接着又转眼对着永嘉热情的笑。   永嘉都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垂眸,让姜尚宫奉上礼,再向夏贵妃道了声贺,接着便又低了低,开口先言告退。   沈邵自见到永嘉起,便一言不发,从始至终似乎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她。   夏贵妃在旁暗暗观察,现下这种时候,她自也不愿永嘉多留,便指了身旁的一等宫女引着永嘉入席。   如今离晚宴开始还有一阵子,永嘉稍走远了些,便让夏贵妃的侍女兀自去忙,她则和姜尚宫寻了个安静处躲热闹。   姜尚宫如今一看见沈邵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用帕子扫了扫长廊,扶永嘉坐下,哼了声:“陛下倒是个会演戏的。”   永嘉知姜尚宫生气,但沈邵愿意演戏是好的,若有一日他疯到不掩藏,才是要了她的命。   “…只剩十日了,忍忍变过了。”   姜尚宫听了,没再出声,她心里怕,若到时候沈邵不放手怎么办。   永嘉靠着漆红的长廊,透过屋檐,仰头去看天上的圆月:“也不知陆将军到了西疆能不能遇上桓儿,将我的信给他。”那日在陆家,永嘉知道陆翊会去西疆,便让他帮忙带了封书信。   父皇刚驾崩的那阵子,沈邵封闭了整个京城,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消息递不出去,她也是在那时候和弟弟断了联系…后来沈邵顺利登基,京城渐渐解封,可她再没收到过桓儿的信,她寄出去的更是杳无音信。   姜尚宫闻言,正想答话,忽见暗淡灯火下,从长廊深处走近的身影,姜尚宫一顿,低头轻咳了一声。   永嘉见了,忙转身望去,正见沈邵逆在廊下的阴影里,独身一步步走过来。   沈邵走上前,睨了眼立着不动,格外没有眼力的姜尚宫:“退下。”   姜尚宫闻言却仍是不动。   永嘉见沈邵眉眼生愠,忙转头去看姜尚宫,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快走。   姜尚宫退到长廊外,遇上了等候在此处的王然。   王然见到姜尚宫,面上忙挂起笑来:“姜姑姑您来了。”   姜尚宫却没有好脸色给王然,重重的一甩手中帕子,瞪了他一眼:“我不来,难道还能留在里头?”   王然默了一声,面上仍是笑呵呵的:“姑姑莫生气…莫生气。”   月光冷暗,屋檐的枯枝映着光,投在长廊侧的宫墙上,留下斜长的阴影。   永嘉盯着逼近的沈邵,一步步的后退,最后背撞到石墙上,再无路可走,她惊慌的抬手去推沈邵的胸膛:“…你做什么…不行…”   “不行?”沈邵挑了挑眉,低眸去瞧抵在自己身前的小手,他抬起手,宽大的手掌轻松握住她的两只细腕,用力一拽,将人儿扯到怀中来,长臂从后稳稳的锢住她:“行不行还由得到你说?”   沈邵的气息在颈-后落下来,永嘉慌了,她奋力的挣扎:“你疯了…这是外面…”   他轻-咬-着她的耳朵,语气含糊:“朕知道…”   永嘉后悔了,她该往人群热闹处去,她原以为夏贵妃生辰宴,白贵妃也在,沈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便是真的找了,也是将她留在御门,可她万没想到,沈邵会在这里发疯。   “不行…你放开…这里不行…”永嘉推着沈邵,想将他推开,可他的身子却越来越沉。   “朕就想在这,”沈邵被永嘉的不从惹烦了,索性用了些蛮力,将人背过去按在墙上,他一边低手去-解-她腰上的束带,一边低头胡乱去吻她。   永嘉被沈邵这个动作,吓住了,待反应过来,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沈邵贴在永嘉身后,她脑袋不安分的乱晃,上头的珠钗蹭过他的脸,有些疼,沈邵蹙了蹙眉,抽掉她青丝间的珠钗丢在地上,哑着嗓音:“你老实点。”   永嘉之于沈邵,如幼雀对长鹰,毫无还手之力,她挣扎不得,走投无路,只剩下求他:“别在这…求你了…等回去好不好…”   沈邵却恍若充耳未闻,自顾自的,他的吻有些烫,灼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阴云闭了月,沈邵离开前,气息不乱,衣衫平整,他低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发簪,蹲在永嘉身前,将钗子插-回她松散了的发髻,眼瞧她面上纵横的泪痕,抬指轻蹭了蹭:“穿好衣裳…我让王然送你去御门梳洗一下,不许走,朕在宴上等你。”   永嘉跌在地上,她身子抖得剧烈,久久停不下来。   沈邵话落,见永嘉许久不应,她长睫垂着,压住眼底所有的情绪,他也看不清,平平的扯了扯唇角,站起身,兀自转身先离开了长廊。   姜尚宫在外站得久了,心里头总觉得不对劲,见沈邵出来,连忙寻进去。   沈邵见姜尚宫回去没说什么,只侧头对一旁的王然道:“你留下。”   姜尚宫大步赶回去,待行至最深处,看见缩在角落里的人,不由倒吸冷气,眼睛瞬间红了,她扑上去,抱住永嘉,帮她裹紧身上的衣裳。   永嘉本一个人怔怔的不动,似乎被深秋的冷风,冻得麻木了,失了魂儿似的,待被姜尚宫纳进温暖的怀里,一时像是被触断了哪根紧绷的弦,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尚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含香殿外停了辆软轿。   姜尚宫将永嘉扶进去,落了帘子,正要说出宫,一旁的王然抢先开口:“回御门。”   王然眼见姜尚宫要开口驳他,忙又添了句:“是陛下的吩咐。”   轿子停在了御门外,永嘉进去时,内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她模样狼狈得有些惊人,御门内的宫女们瞧见了,忙深埋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姜尚宫替永嘉宽衣,看到那些青紫,心底气得发抖,她也不顾及什么大逆不道,口上不住的骂着畜生畜生……   王然备了一套新衣裳命宫女送进来。   永嘉看着御门上下进进出出,大气不敢喘,好似没长眼睛的宫人们,缓缓闭上眼睛,沈邵当她是什么,她的清白便不是她的命吗,御门,长公主府,上上下下数百人…还不够多吗,他是不是一定要天下皆知,她沈姝并非皇室血脉,并非他的皇姐,她就该是个无名无姓的野种,根本不配姓沈,所以便能任他欺-凌-羞-辱,为所欲为……   姜尚宫亲手伺候永嘉沐浴,更衣,束发,接着扶着摇摇欲坠的她向御门外走。   王然等候在殿外,见永嘉出来了,连忙迎上:“殿下,陛下正在含香殿等您呢。”   姜尚宫推开王然,扶着永嘉继续往外走。   王然见了,连忙追上:“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陛下吩咐…让您收拾好后就去含香殿。”   永嘉抬眼冷冷看着挡在身前的王然,接过绕过他继续向外走。   王然见此,连忙抬手招呼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一拥人围上,拦住永嘉的去路,接着王然带着众人跪了下去:“殿下开恩啊,您今日若是出了宫,奴才们便要丢了命…求您移架含香殿。”   姜尚宫护住永嘉,皱眉瞧着地下的王然,大骂:“快滚开!”   王然听了,又开着磕头:“求殿下救救奴才们,求您遵照圣意,移驾含香殿。”   永嘉看着跪在地上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宫人,闭了闭眼,她怀中烧疼的厉害,她很想问,她又要去求谁,又有谁会来救她…她今日必要离宫,若再留下去,她就要被逼死在这。   “让开!”她话落,见身前的宫人还不动,狠下心,踢也好踏也好,总归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永嘉攥着姜尚宫的手,快步往大门外走。   夏贵妃的生辰宴马上要开始,却左右寻不到皇上,后来终于打听到,御前跑来个太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陛下急急的赶回了御门。   永嘉几乎是在向外跑,身后王然几个爬起来,在后面追…永嘉急急的向外走,就要跨出宫门时,猛得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永嘉眼前一黑,退后两步,待抬头看去,见是一脸愠怒的沈邵。   他似乎走得颇急,胸膛轻微起伏着,盯着她,又扫了眼后面正带着奴才追来的王然。   “就学不乖是不是?非要忤逆朕是不是?”   永嘉如今面对沈邵,似乎是生理上的恐惧,她只看着他,身子便忍不住的颤抖,她更不敢去回忆,他曾留给她的,那些让她夜夜惊悸的痛。   “我要回家。”   “朕说了,今晚留下。”他说着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要带她回含香殿。   腕上就似被毒蝎子咬了般,永嘉猛地甩开沈邵的手,她低着头:“我要回家。”   “家?天下都是朕的,你哪来的家?”他说罢,再次上前去拉着她,这次手上更用力了几分,他几乎是拖着她,将她拖出了御门。   姜尚宫见此正要上前,却有几个小太监冲上来,将她扣在了御门内。   沈邵半拖半拽着挣扎的永嘉,将她拖到了软轿前:“听话,和朕去含香殿。”他说着手上力道微松,想让她坐到轿中,却不想怀里的人突然挣扎起来。   沈邵刚觉怀中一空,尚未反应过来,耳畔‘啪’的一声响,右脸瞬间火辣辣的疼起来。   永嘉挣脱开沈邵,似是绝望,更似忍无可忍,她用尽最后一抹力气,抬手狠狠的打在他的脸上。 第11章 我们一起疯   淮州刺史上贡了一朵并蒂昙莲。   昙莲只生在江淮,沿着静水湖畔稀疏生长,含苞吸养天地精华数载,盛开却只有一夜。   昙莲因绝美而从江淮风靡至京城,引得无数文人墨客为其南下数次,只为等它盛开的一夜。更因稀少而弥足珍贵,江淮特有律法,私采昙莲者,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昙莲稀罕,一朵并蒂的更是百年难遇 。   新帝即位,淮州刺史寻觅诸多花匠,掘土三尺,悉心将并蒂昙莲装船,日夜兼程行水路而上,将昙莲送到了皇宫。   贵妃生辰将至,听说淮州上贡了昙莲,便求到御前,求天子在她生辰那晚将昙莲催开,让众人得赏奇景。   沈邵允了,夏贵妃喜滋滋的正欲谢恩,忽听陛下吩咐。   “你写个帖子送去长公主府,请长公主来参宴。”   对于淮州刺史千里送昙莲的做法,沈邵心底是不悦的,为了一朵花,劳民伤财不说,更助长奢靡风气,至于为何沈邵心底不悦,却还是将昙莲收了,是因为他想起,年少时,他与永嘉窝在皕宋楼躲暑看书。   她在古书上看到对昙莲的记载,歪着头,满眼憧憬的问他:“集日月精华,汇天地灵气,若是花开,应当有多美啊……”   ***   夜里的风,透着萧瑟,低呜的吹着,御门殿外,宫人吓跪了一地,各个噤若寒蝉。   沈邵懵了一瞬,他抬指抹过火辣辣的脸颊,抹开一片血迹,留下刺目的红。   永嘉的心颤颤了,她盯着沈邵被自己指甲划破的侧脸,僵直着身子没有动。   沈邵眯眸看着指腹上沾染了血迹半晌,忽然低笑一声,他向前靠近一步,便见她踉跄的向后逃两步,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畏怕,厌恶,甚至是恨……   永嘉的身子撞到软轿上,再无处可退,她眼见沈邵抬手,下意识的瑟缩闭眼,疼痛迟迟未至,反倒是肩上一重,她被他推到摔在软轿里。   接着轿门的帘子一起一落,沈邵的身影压了下来。   黑暗里,永嘉看不清沈邵的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闻得到周遭皆是他粗-重的呼吸,像一张网,要将她笼罩住。   她不肯他靠近,拼命的踢他捶打他,他却仿若不知痛,将她纳进怀里,用力锢着她,由着她在怀里发疯,不放手。   像一场热烈的雨,磅礴过,激荡过,最终渐渐消退,徒留一片苍白,永嘉没了力气,她再挣扎不动,只能任由沈邵死死抱着她不肯放手。   黑暗里,他们看不见彼此,却闻得到剧烈的心跳,狭小的车厢,似透不过气,内里的空气滚-烫,灼着人的五脏六腑。   “就这般恨朕吗?”他问她。   永嘉停滞了一瞬,她沉默,继续奋力挣扎。   他感受到,又笑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朕也恨你。也好,我们就这般相互恨下去,你也体会一下朕的滋味,我们谁也不欠谁。”   “你疯了。”永嘉哽咽着骂他。   “我们一起疯。”他低下头吻她,被她紧咬住唇,咬出了血。   沈邵将永嘉抱出车厢,他紧紧锢着她的腰身,任由她一路踢打,抱着她踏过门槛,重回殿内,穿过长长的庭院,踢开大门,路过前殿,穿过深暗的廊道,他抱着她回到内殿。   永嘉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响,熟悉的灯火,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景设,让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她想逃,她要逃……   沈邵抱着永嘉快行至榻前时,忽然他臂上一疼,无意脱了手,她从怀中摔下去。   永嘉落地时,头撞上了榻旁的柜角,额上的痛伴着眼前一黑,彻底失了意识。   沈邵侧头看了看衣料上的牙印,又垂眸去看伏在地上不动的永嘉,暗咬了咬牙,低下身去抱她:“摔疼了?”   他抱起她,正欲脱口而出的那声‘活该’,忽然卡在了喉咙里,沈邵盯着永嘉额角的血,脑中‘轰’的一声,他颤抖着急声唤她:“永嘉,永嘉…”   御门宣召了太医。   与此同时,含香殿里夏贵妃急得直打转,见贴身的宫女跑回来,连忙问:“陛下回来了吗?”   宫女喘息着摇头:“御…御门不知出了什么事,忽然宣召了太医。”   “太医?怎会叫太医?”   宫女又是摇头,只道御门上下口风极严,连宣召太医,也是她回来前在御门外撞上的。   “娘娘…那昙莲花局已经送来了,说再有一刻钟就能开花了,陛下不在,我们还……”   夏贵妃急了一阵子,知沈邵今夜怕是来不了了,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当然还要赏花,这是陛下送给本宫的贺礼,全天下独一份,白贵妃那贱-人羡慕还不及,不过是陛下政务繁忙耽搁了,本宫自己也能主持生辰宴。”夏贵妃说着一顿,忽然问:“永嘉长公主呢?她可在?”   “长公主殿下出宫了…有人看见姜尚宫跟着辆马车,从皇宫侧门离开了。”   “罢了,”夏贵妃叹了口气:“本也没什么交情,陛下都走了,她自也不会给本宫什么面子。”   宫女闻言,在旁附和了句:“娘娘大度…是长公主太不识抬举了。”   夏贵妃听了,冷笑一声:“人家可是先帝的掌上明珠,自看不上我等,可眼瞧着陛下对她的态度,也称不上热络…由着她摆谱吧,不过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   御门殿内,太医院院首跪在床榻旁,纱幔内女子身姿影绰,瞧不清容貌,只露出一截如雪玉腕。   沈邵闭目坐在一旁,不停转着手上的白扳指。   院首仔细诊过脉,跪到沈邵身前回禀:“不知病人可…可还受了外伤?”   沈邵闻言,转动扳指的手一停,缓缓睁开眼:“你可去瞧瞧。”   院首听了一怔,一时迟疑,他久望着天子,也探不出个究竟来,又回到床榻旁,颤抖着手轻轻撩开床前的帷幔,待看清女子的容貌,脊背一僵,猛地撤回手,跪地磕头。   沈邵看着院首不住颤抖的身子,缓缓站起身,踱步上前:“之前让你配得药,都是她在喝,以后,她就由你来照顾。” 第12章 偏偏是你   何院首看过永嘉额上的伤,配了外敷的药膏,又开了一个内服方子,便带着满头的冷汗,提着药箱告退。   王然候在屋外,见沈邵拿起何太医留下的药膏,走到床榻前侧身坐下,拧开盖子,亲手给长公主涂药,格外的仔细。   王然低垂下头,上前一步,将内室的门一点一点轻轻关上。   殿中的烛火将窗外的夜凸显的愈发深邃,静谧的时光悄悄的从指尖流逝。   沈邵沉眸望着永嘉额角那道近有一寸长的伤口,手上的动作愈发轻,他时刻观察着她的反应,怕弄疼她,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见到她的眼睫颤动一下,她昏迷得太沉。   沈邵放下药膏,想起那昙莲,此刻应当开花了…他宽衣上榻,将娇小的人一点一点搂进怀里。   这世上真心待他好的人没几个,除了母后,皇祖母,便只有阿姐。   他记得有一次,他在学堂上顶撞了老师,或是说他故意顶撞老师,甚至命贴身的几个太监打了那个倔老头。   因为他前夜见母后在宫里偷偷抹眼泪,说前朝有几个御史上奏参了外祖,父皇借此罢了外祖的兵权,外祖被气的一病不起,他躲在门后听,知道了那几名御史中,有一人就是父皇给他们新请来教书的老师。   他在学堂上公然命人殴打师长,引得前朝几名文官激愤,尤其是御史台里上奏参外祖的御史,说他行为悖逆,师长如父,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不配为储君,应当废掉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着人打了他三十板子,又罚他在御门外罚跪。   他尤记得,那是深秋的天,风吹过来,像软刀子割在骨头上,他又疼又冷,合宫上下没有一个人跑来为他求情,从前对他百般讨好的奴才们将他空气,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却不后悔,那御史气病了外祖气哭了母亲,他就是要替他们出气。   他知道母后心疼他,一定会来救他的,他等啊等,从晌午等到日落,母后都没有来,连母后宫里的嬷嬷也没有来,后来老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庭院里只剩他一个人。   湿冷的雨,淋在他背上,伤口处是撕裂开的疼,他委屈无助又不肯低头,他只怪父皇无情冷漠,怪母后是不是不疼他了。   他觉得自己是个众叛亲离的人。   雨水将他淋得湿透,他冻得开始哆嗦,背上是火烧一样的疼,他任性的想,今日便死在这,让他们都后悔。   有人冒雨前来,藕粉色的绣鞋湿了大片,他心以为是母后或是尚宫,抬起头来,却是一张讨厌的脸,是他的姐姐沈姝,父皇最疼爱的公主。   他猜她一定是跑来瞧他笑话的,他前两日还偷吃了她做给学究的点心。   却不想,她蹲下来,脱了身上的披风穿在他身上,将大半张雨伞撑在他的头上,她用帕子擦他脸上的雨水,却以为他哭了,红着眼哄他:“阿弟别哭,姐姐陪你。”   他不知何来的脾气,将她推开:“孤没哭!”   她被他推摔了,手掌蹭在石砖上,蹭破了皮。   他吼完,见她手掌出了血,反倒是一腔委屈涌上来,真的哭出来。   她并未恼他,捡起伞又撑在他头上,用冰冷的手背给他擦眼泪:“我去求爹爹…求爹爹开恩。”   后来他被宫人抬回了母后寝殿,迷迷糊糊烧了三日,险些真的死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皇,学究都喜欢沈姝,他开始羡慕沈桓,有这样好的同胞姐姐,他也开始黏着她,发现她待自己可以与沈桓同样好……   在边关的五年,他总是念着京城,念着母后,也念着她,他曾无数次想跑回来,可又怕惹父皇不快,母后在宫里的日子已然不容易,他不想再让她难过。   他等着、盼着、念着,终于五年期满归京,却没料到,等着他的,是母后冰冷的尸体,他逼问过仵作,母后是中毒……   寝殿内的蜡烛突然灭了。   黑暗里,沈邵抱着永嘉的身体在颤抖,他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   这世上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挡着朕,偏偏是你。   ***   永嘉刚醒来时视线一片白,她闭上眼,缓和许久,复睁开,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她还留在御门,她去瞧身上的衣裳,是一件干净规整的中衣,身旁的床榻是空的。   撩开床幔,殿内的光线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挡,觉得头有些晕,昨晚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打了沈邵一巴掌,他们起了争执……   永嘉下了榻,穿好鞋,又去衣架上拿外衫,路过铜镜时,瞥见了额头上的伤。   她脚步一顿,走到铜镜前,照着镜子一点一点试探的去摸伤口,是刺痛的疼,她忍着头晕直起身,回想起昨夜自己似乎摔了,撞到了头。   永嘉穿好衣服,打开寝殿的门,见外无人看守,心上一轻,她快步朝外走,想趁着沈邵不在,尽快离开。   穿过廊道,刚要踏出去,忽听见外头陌生的声音,她脚步猛地一顿。   “陛下,您刚登基,惠王在西疆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丞相又倚老卖老,在京处处与您作对,如今着实不是我们与突厥开战的好时机,不如与其议和,再将长公主嫁去和亲,一来以表诚意,二来打压惠王,如此才是陛下百年江山稳定的大计啊。”   另一人立即复议:“是啊陛下…若是开战,一旦战事不利,边疆乱,京城便会动荡,难保惠王和丞相不会有所行动……”   永嘉僵在廊道处,耳畔皆是大臣谏言的话,已至沈邵站到她身前,她才猛然回神。   她不知自己面色惨白,怔怔瞧过去,煞是可怜。   大臣走后,沈邵起身回内殿想看看永嘉是否醒了,却意外在廊道处撞上她站在这正发愣,他垂眸瞧着她的一张小脸,神色微深,忍不住抬手轻蹭了蹭她的脸颊:“醒了?”   永嘉回过神,她躲开沈邵的动作,退后一步:“我要回去。”   他似乎早已料到,听后没什么情绪,只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内殿走:“这几日都留在这,养伤。”   “我要回去。”她又道。   他不再开口了,将她带回内殿,按坐在矮榻上,吩咐了人煎药送过来。   “醒了多久了?”他问她。   永嘉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我都听见了。”   他闻言沉默片刻,最后只道:“听见也无妨。”   宫人将早备好的药烫了,奉了上来,沈邵抬手接过碗,命宫人退下,初拿时有些烫,他倒了倒手指,适应了,用勺子盛了汤药递到她唇边:“喝了就不晕了。”   他见她不张口,将碗放到一旁:“那你自己喝,总是要喝的,自己选。”   他话落,见她拿起碗,小口小口的喝,喝了小半碗便紧着眉头放下了。   “苦?”他端起药碗尝了一口,果然顶顶难喝。   她此刻坐在窗下,正午大好的暖阳照在她背后,将她滢白的肌肤照得剔透,柔暖晞光中,她却似一缕青烟,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很安静,似乎吃了昨夜的苦,也似乎从昨夜中冷静下来,又恢复如常的隐忍 ,更加的隐忍。   “就不想问问朕什么?”   她听了,抬头去看他:“方才外面的人,都是谁?”   他听后一笑,问她:“怎么,还要记仇啊?”却也都报上官职姓名,告诉给她。   永嘉听后,再不说话。   沈邵等了许久,按捺不住站起身,两步走到她身前,将阳光中的人轻轻纳到怀里,让她听他的心跳。   “就不打算问问朕,放不放你吗?” 第13章 陛下是不是离不开臣(结……   “就不打算问问朕,放不放你吗?”   日光透过窗上的明纸,照亮沈邵的眉眼,他低眸去看那柔软的青丝,抬手绕在指尖,轻轻拨弄。   他话落,等了许久许久,不见她回答,转而兀自笑了一声:“你若求求朕,朕便开恩,放过你。”   永嘉推开沈邵,她从矮榻上站起来欲走,被他移步挡住,他的目光落下,她额上的碎发掩盖不住红紫伤痕格外触目。   “还生气?”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伤口,他盯了好半晌,抬手抱住她:“朕以后抱得更紧一点,就算你将朕的胳膊咬断,朕也不放手了。”   永嘉排斥的闭上眼,她清楚了他们之间力量的悬殊,也清楚沈邵不会放不过她,索性不去做无谓的挣扎。   他见她没反应,不禁将人抱得更紧:“那你看朕的脸,天天顶着这张脸上朝,朕都要成笑柄了,朕还没怨你…”   永嘉闻言睁开眼,那一道横来的划痕在他干净的脸上确是格外的醒目,当他板起脸时,又显得十分的滑稽。   沈邵见永嘉终于有了反应,正想抱着她说些话,忽听她垂眸低低开口。   “桓儿年纪还小,他是你的亲弟弟,就算他真做了错事,也都是为了我,别为难他别伤害他……陛下若想让臣去和亲,也好。”   也好过如今,留在这段关系里,备受挣扎煎熬。   不知天际何时飘来阴云,遮了暖阳,屋内的光线一寸寸暗了下来。   沈邵闻言盯了永嘉半晌,怀抱渐松,他退后一步,见她垂眸不语的模样,笑了两声:“好啊。”   ***   永嘉被沈邵留在御门,白日里她躺在内殿,将外头大臣们进言的话都听在耳里。   朝中不过两派,主战主和,分得虽鲜明,但主战的未必真的都是想帮她,主和的也非全尽忠沈邵,各有各的算盘,口上冠冕堂皇,私下各自谋利。   这些她听得明白,沈邵自也清楚,他迟迟不肯松口,任由大臣轮流在他耳边聒噪,想来同样也有他自己的算盘。   至于算盘是什么,永嘉无心去探究,只数着日子,一日挨过一日,等着一月之期的结束。   在御门平静的躺了几日,她额上的伤结了痂,将要大好,何院首早早的送来了祛疤的药膏,让她在新肌上涂抹。   永嘉嫌麻烦,又觉得那处伤不甚显眼,对此有些懒怠,倒是沈邵,一空就拿起药膏,拉着她涂涂抹抹,耗上好些时辰。   再有三日,便是他们约定结束的日子。   因为额上的伤,沈邵前几日一直没有碰她,永嘉心底侥幸,昨晚血痂脱落,露出新肌,因何院首的功劳,并没有落疤,她伤好了,今早上明显察觉沈邵的意图,她躲闪,好在有早朝催着,他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还与她说,原来帝王不早朝,是这般滋味。   沈邵很忙,早朝过后就一直在外殿批折子见大臣,午后终得了空闲,教永嘉给他剥橘子。   他手拿着本书,舒服倚在软塌上,时不时张口咬住递到嘴边的橘子瓣:“你剥的快些…这些白色的丝,都要挑干净。”   “这个有点酸,换一个。”   “这个太小了,不好吃,试试那个。”   永嘉剥了许多个橘子,沈邵吃到嘴里却很少,都被他挑三拣四的浪费在桌上,她指尖沾了汁水,手上粘粘的,指甲也染了颜色。她想尝尝到底有多难吃,他却一瓣都不肯给她。   永嘉忍着又剥了几个,见沈邵还是挑剔,便撂下橘子,拿帕子擦手:“这盘橘子不好,陛下还是别吃了。”   她话落,沈邵倒是发起脾气来:“朕是不是近来太惯着你了?”他将手上的书一扔,伸手隔着软榻上的小方桌,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小脸拉近:“不耐烦伺候朕了?”   永嘉忍着下巴上的痛,她沉默看了沈邵一会,之后低垂眼眸:“臣不敢。”   沈邵见此,冷哼一声,他放开她,复拿起书:“给朕削苹果。”   下午沈邵离了趟御门,再回来是晚上,他拉着她去浴室,让她伺-候他沐浴。   永嘉依言替他宽了衣,他入水前,她背过身去挂衣裳,他瞧她躲闪的模样,笑了一声:“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眼见她耳尖发烫,僵着身子不肯动,他才入了水。   永嘉用细白的绢布替沈邵擦背,水汽氤氲,他舒服的闭着眼,忽来了句:“你是猫吗?”   永嘉沉默听着,手上渐渐用力,忽然沈邵‘嘶’了一声,他躲开她的手,转过头怒看她:“故意报复朕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损伤龙体是重罪。”   永嘉闻言低头看了看手上柔软的帕子,沈邵皮糙肉厚的,若想用此伤到他,也是难事。   永嘉发觉沈邵这一日都在找茬。   最后两日,她无意与他起争执,忍了忍,道了句:“那臣轻一点。”   沈邵听了,似乎有点失望,面色极为不悦,慢慢转过身去:“去打盆水来,别太凉也别太烫,就…朕觉得合适就行。”   永嘉应了一声,她离开浴室,出门将这差事转交给王然,又回来。   沈邵见她两手空空,立即发作。   她便低声解释:“王长侍比臣更懂陛下喜好,臣怕出错,便让王长侍去了。”   沈邵又沉默下来,半晌来了句:“你倒是会找理由偷懒。”   沐浴后,沈邵趁着永嘉弯腰给他系腰间的衣带,顺势搂着她的腰,将她夹在臂下,一路抱回了寝殿。   榻上滚下来个枕头,一会又掉下来支钗子,沈邵拥着永嘉胡闹,愈发的无所顾忌,随着他渐渐的放肆,永嘉终忍无可忍挣扎起来,她越挣扎他越甚,最后激烈起来,她指尖无意划过他的眼下,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永嘉身子蓦然一僵。   沈邵似也察觉出不对,停下动作,抬手摸了摸眼下,又摸到湿热的红。   沈邵瞬间黑脸,他看着身-下僵着不动永嘉,眯起眼眸,用力攥住她刚刚不安分的那只手,暗咬了咬牙:“皮痒是不是?还想伤朕几次?”   他见她一双美目似有无辜的望过来,紧抿着粉唇一言不发,不由冷笑一声:“实在是朕先前太惯着你了,不罚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般厌待朕,朕就罚你多伺候几日,治治你这性子。”   她听了,果然神色一变,欲张口辩驳,便被他抬手遮住眼睛,他吻她之前,轻咬了咬她:“老实点,再犯错,罚得就不这么轻巧了。”   ***   永嘉终于明白,沈邵为什么突然找茬。   此后数日,无论她做什么,做与不做,沈邵都能挑出错来,今天罚三日,后天罚五日,日日拖延下去,永远没有到头的时候。   若是一直如此,她倒不如去死了干净。   她只是想不明白,沈邵后宫的两个贵妃年轻貌美,又视他为天,比她更会热情逢迎,他为什么就偏偏揪着她不放。   若是为了侮辱,他还不够放肆吗?若是为了泄恨,一月之多的时日,他发泄的还不够多吗?现在一日拖一日留着她,又是为了什么?   永嘉左思右想,她必得想个办法让沈邵放手,从皇宫里脱身。   沈邵今日出宫了,去大相国寺进香,日落十分,御辇才回来。   他要批阅白日里堆积的奏折,将她叫到身边来伺-候笔墨。   永嘉规矩研了一阵子墨,见沈邵无心找茬,她便一反先前的小心,出了点小错,沈邵瞧见了,果然开口斥责了一句,倒没发作。   “添点水,太干了。”他沾了沾墨,挑剔道。   永嘉开始倒水,手上一抖,水泼出来,洒了大片,沈邵刚写好的文书湿了。   永嘉眼见着沈邵眉眼一沉,她故作慌乱的放下玉盏,抽出自己的绢帕,忙去擦沈邵的文书,浸了水的宣纸脆弱,她手上力道一重,纸页破了,文书彻底毁了。   永嘉紧抿着唇,等了须臾,果听见沈邵开口罚她。   “三日。”   沈邵说完,用帕子擦干净桌子,正欲新铺一张纸重写,却见身旁的永嘉,忽然站起身绕到书案前,在他对面跪下。   他以为她又是想求情,每次罚完她,她都是皱着一张小脸,不情不愿的与他辩驳几句,却不想,她今日倒是很平静,扬起头来,甚至对着他笑了笑。   “陛下是不是离不开臣?非臣不可,所以相尽办法揪着臣不放?”   沈邵闻言,执笔的手一僵,他凝眸盯着永嘉,半晌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用顺手的玩意,真当自己是谁?朕留你是在罚你。”   永嘉听了,点头附和:“臣想也是。陛下怎会离不开臣呢,臣虽被陛下用得顺手,却总是犯错,既然陛下并非臣不可,那臣想,若换个人来伺候陛下,一定会比臣现在好上许多。陛下是天子,坐拥四海,爱慕陛下的人不胜枚举,臣想陛下很快就可以找到比臣更聪慧,用起来更顺手的人。”   永嘉笑看沈邵的黑脸,似乎比冬日里的炭还要黑上几分。   沈邵握笔的大手渐渐用力,笔杆随着他的力道轻轻颤抖,他盯着永嘉,见她面上温顺异常的笑,忽然冷笑出声:“你这是在教朕做事?想做朕的主了吗?”   “臣不敢,”永嘉忙道:“臣一切都听陛下的,陛下要是觉得一定非臣来伺候您不可,那臣便一直留下,伺候陛下一辈子,毕竟…陛下离不得臣。”   永嘉话落抬头,似见沈邵嘴角抽搐,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御笔摔了过来。   永嘉下意识闭眼,她感受到墨汁甩在肌肤上,待她睁开眼,身上的衣衫皆被墨汁污了,手上黑了大片,面上应该也有。   她一如既往的低眉顺目,听见上头,沈邵低喘着粗气,似乎气极,她听见他一声大骂。   “滚。”   永嘉闻言,不慌不忙的帮沈邵拾起笔,双手奉还回案上,接着周全的向他行了个大礼:“那臣告退。”   沈邵僵站在书案前,胸膛起伏剧烈,他盯着永嘉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御门,他喘着粗气,满腔的怒气无处安放,他无意扫到她帮他捡回来的笔,猛地抓起,又用力摔了出去。   “王然王然!”沈邵大喊。   王然听见动静跑进来时,御门内一片狼藉,书案翻了,奏章散了一地,沈邵怒气冲冲的站在中央,见他进来,大手一挥。   “去!去礼部传旨,朕要立后!” 第14章 沈邵亲选的皇后   天子的后宫只有两名贵妃,且都无所出,择后之事,言官们很早就在吵了,立了后,中宫有主,再开选秀,充实后宫,才能子嗣繁茂。   言官虽不时进言,但一直被沈邵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的拖着,大臣们着急,他们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们更着急,如今天子突然发话,要选立皇后了,深秋的京城一夜之间热闹起来,世家大族你来我往,走动联络。   永嘉回到长公主府次日,便知道沈邵要选皇后了。是赵九特意来告诉她的。   她坐在窗下看书,正读到不解处,听赵九连声唤她,才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进来的赵九,听见他说沈邵昨夜下旨礼部,要挑选皇后了。   永嘉点了点头,继续看书,许久,却发现赵九还留着不走。   “赵长侍,还有什么事吗?”   赵九听了,忙抬起头,尬笑了一声问:“殿下…没什么话吗?”   永嘉闻言慢慢合上手中的书,抬眸望着赵九看了半晌,眼见他愈发紧张,弯了弯唇角:“那恭喜陛下了。”   ***   离开沈邵后,永嘉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她白日里常去行宫陪着淑太妃,待上一整日,日落后再回府,若遇上阴雨,还能留宿。   姜尚宫也不似从前忧愁了,愿意与府里的小丫头唠唠闲事,教她们做些针线活。   貌似一切复归平常,回到长公主正常应该有的生活。   但只有永嘉自己知道,多少午夜梦回,她独自惊醒在榻,总是慌张的去看身旁,她怕极了,怕那里会像曾经,出现沈邵的身影。   ***   肃王妃设了宴,请了众多世家闺秀,到王府赏枫叶。   永嘉也收到了帖子,她本不愿参与这种热闹,但念起先前换佩剑的情意,倒没推脱,宴会当日,更衣梳妆,带着姜尚宫去了肃王府。   王府中,永嘉终于见到先前一直病着的肃王妃,她今日倒是容光焕发,打扮的雍容华贵。   肃王妃见她来了,格外的热情的迎上来,拉着她的手,穿过庭院,将她拉到里屋说话。   “许久未见,殿下似乎瘦了些,我之前一直病着,也没力气去看看你和太妃,不知太妃现在身子可好些了吗?”   永嘉闻言低头笑了笑:“劳婶婶病中挂念,母妃如今好多了…”她说着又抬头看向肃王妃:“我瞧着婶婶的气色,可也是大好了?”   “放心放心,”肃王妃拍了拍永嘉的手:“我那不过是老毛病,每年都要折腾几番才肯罢休。”   府中宾客渐多,肃王妃忙于应酬,教永嘉不必拘束,只当是自己府上,随意转转,一会便开宴。   永嘉请肃王妃去忙,她带着姜尚宫寻了个安静处,等待开宴。   姜尚宫不知肃王府上还魂丹一事,与永嘉私下说,肃王妃倒是个亲和的人,与先帝在时待她一样。   永嘉闻言笑笑,没说什么。   不久,有肃王府的下人来传,枫林开宴了。   永嘉携着姜尚宫往王府花园去,肃王妃在自己坐位旁设了个次位,请永嘉与她同坐厅上,厅下各设了客人的席位。   永嘉落座后,朝厅下看去,入目的皆是妙龄少女,少说也有二三十位,各个人比花娇,规规矩矩坐在下面,一时间花园胜似春日,两侧的枫林倒成了这帮女孩的陪衬。   肃王妃举杯简单说了几句,教大家不必拘束,便开了席。   肃王妃亲自给永嘉夹菜:“尝尝这鱼,今早刚从江上打上来,快马加鞭送回来,还活蹦乱跳着呢。”   永嘉道了声谢,正拿起筷子,忽听厅下传来一阵笑声。   众人寻声望去,见女子一身湖蓝裙裳,从席间傲然站起身,有性子乖巧的,对上女子扫过来的目光,忙低垂下头,装作吃饭。   肃王妃见席间站起来的人,唇畔的笑僵了僵,忙给身旁的女侍递了个眼神。   “欢儿,怎么了?”肃王妃面上堆满笑,问厅下的何欢。   “王妃万安,”何欢闻言目光移到肃王妃身上片刻,她低身见了礼,抬起头时,目光再次回到永嘉身上:“王妃婶婶,我若没看错,您身边坐着的是永嘉公主吧?”   “是呢…快见过长公主殿下。”肃王妃笑着点头,她话音未落,却听厅下一声冷笑。   “呦,我原当自己眼花呢,永嘉公主不住国寺了,都能来王府参宴了?”   肃王妃闻言,忙去看一旁永嘉的反应,接着佯装严肃:“云熙郡主…不得无礼。”   永嘉只在最初听见笑声时扫了一眼何欢,见是她,便收回了目光。她耳听着何欢的挑衅之言,面上分外平静,手执着筷子继续夹鱼,尝在口里,果然很鲜。   何欢话落,见永嘉不接茬,也不恼,抱着手臂继续道:“听说前阵子你和宋思楼私奔被抓了,在御门外罚跪了一整夜,我以为,这事若是换成旁人,早就羞愧的去死了,永嘉公主倒是心宽,不躲起来,还有脸出来见人?”   “也是呢,毕竟你一个庶出的公主,生母又是个粗鄙村妇,身上流着低贱的血,自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何欢,你言过了。”肃王妃沉了沉面色。   何欢扫了眼肃王妃,倒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永嘉本不欲理何欢,可听她波及母妃,便不得不放下筷子,转头去瞧她,面挂淡笑:“何姑娘消息倒是灵通,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多了,真真假假也分不清了,糊涂的人混淆了,宣扬出来,轻则说你无知,重则告你污蔑,再严重些,可是要受罚的。”   “你是在威胁本郡主?”何欢扬了扬下巴:“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相,你私奔被抓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难道还有假?”   “说起真相,本宫这倒有一桩事不解,想问问何姑娘,”永嘉理了理衣袖:“本宫也听人说,何姑娘前阵子在京郊坠马了,是为了追陈国公家的小公爷…结果小公爷跑得太快,何姑娘人没追上,还摔坏了腿,如今能出来参宴…可是腿大好了?”   永嘉话落,宴席上下一时寂静,接着从角落里传出三三两两的笑声。   肃王妃闻言,面上的笑愈发勉强,她看着厅下的何欢脸色渐变,却也不好开口插话。   何欢满京城追陈小公爷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出过的丑,也被后宅的妇人们扯来当作谈资,笑话多年。   只是大家虽都心知肚明,但多年来,却从无人敢在人前挑明的。   只因何欢是何家人,是大将军何长钧的嫡女,是太子殿下的表妹,更是何皇后的亲侄女。   早年何家权势滔天,谁敢笑话何家,何家便将谁变成笑话。   后来先帝有意打压何家,何家人的气焰渐灭,但如今太子登基,成了新帝,何长钧重新掌兵,何家人再次在京中豪横起来。   所以何欢即便再无礼霸道,扰得陈国公一家不得安宁,陈家也没人敢递一纸御状参上去。   何欢是何家唯一的嫡女,自然众星捧月,她自幼骄纵惯了,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未尝过被拒绝的滋味…所以当后来当遇上陈小公爷碰一鼻子灰时,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此后数年,一直锲而不舍的跟在小公爷身后。   为了此事,父亲和兄长私下骂了她多次,可从没有人当众折她的面子,揭她的短。   何欢听见笑声,回头朝席后瞪去,目光扫视一周,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压在心底多年的糗事,一朝被揭于众人前,又听见嘲笑声,何欢挂不住面子,瞬间气恼起来,指着殿上云淡风轻的永嘉大骂:“你…你母妃是个毒妇,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也…也配坐在这,你和你母妃那个贱-人都该去死,给我姑母偿命。”   永嘉冷笑一声。   何家人污蔑的说辞,当真是万年不变,所有人口中吐出同一句话,可笑沈邵便信了。   肃王妃耳听何欢恼羞成怒后开始口不择言,面色彻底变了,有些话说不得,说出来便是要死人的。   她连忙转头去看身旁的女侍,女侍见了快步走到厅下,到何欢身旁的低劝,请她先去偏殿休息,消消气。   何欢推开女侍,看了眼座上的肃王妃:“王妃婶婶,这时候你还偏袒着她?我皇表兄早晚杀了她,您不是很会见风使舵吗,如今怎还看不清局势了?”   肃王妃愣了,很快面色发青,她只觉得何欢怕不是疯了,任谁都咬?   何欢瞧了眼肃王妃僵硬的面色,嗤笑一声,侧眸看向身边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您今日请了这么多人,办了这么大的宴,兜兜转转,不就是为了她吗?”   黄衣女子猛被何欢提起,一时无措,她感受到四下瞬间涌过来的目光,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她暗暗咬唇,深埋着脑袋,不敢露脸。   何欢眼见黄衣女子的反应,面上皆是不屑,她真想不明白,表哥到底是瞧上她什么了,竟然选她当皇后。   “为了咱们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拉着我们大家来做陪衬,哦,不对,这多么人,说不定以后还会有贵妃,妃子,嫔子…总之将大家都请来,是不会有错的。”   肃王妃盯着厅下的何欢,气白了脸,周身颤抖,气极的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永嘉听见何欢的话,也将目光落到厅下黄衣女子身上。   原来,她便是沈邵亲选的皇后。 第15章 “殿下,宫里来人传旨了……   肃王妃的赏枫宴被何欢闹得不欢而散。   姜尚宫陪着永嘉回到长公主府后,便差人去打听今日宴上那名黄衣女子的身份。   黄衣女子原姓白,祖上曾做过太师,如今白家虽不似曾经辉煌,但贵在清流人家,书香门第,白姑娘的祖父,父亲皆是极有声望的大儒。   永嘉听姜尚宫在耳边将白家诸事格外详细说了一番,不由不解笑问:“尚宫怎这般清楚?”   “奴婢去打听了呀,”姜尚宫在永嘉身旁坐下,格外认真的拉起她的手:“云熙郡主在宴上确非空口胡说,圣上的确命礼部开始操办了,想来要不了几日,封后的圣旨便能下来。”   “听说白姑娘是个极和善的人,倒是可惜了……”姜尚宫说着一叹,自从她知晓沈邵做过的混蛋事,才算看明白,她们的这位天子,足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全非大家夸赞的仁义温柔。   永嘉见姜尚宫说着说着,又忆起以往,念恨起来,不由笑着摇了摇她的手臂:“好啦,往后如何都与我们无关了,我们只等着桓儿的信…若有可能,便带着母妃离开京城,咱们一家人寻个僻静乡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姜尚宫红着眼点头:“怪奴婢不好,总提伤心事。”   永嘉依偎在姜尚宫怀里:“我知道…尚宫是心疼我。”   姜尚宫听了,鼻子一酸,偷偷抹泪,声音上故作镇定:“奴婢一会再去陆大人府上,看看可有信寄回来。”   永嘉曾与陆翊约定好,若是他或沈桓有信寄给她,不要寄去行宫和长公主府,直接寄到陆家。   陆翊虽不解,却还是未闻缘由的一口答应下来。   永嘉如此做,是因她愈发怀疑,自己曾经寄给沈桓的信,是否真的出了长安城,还是转手出现在了沈邵的书案上。   还有桓儿…他不会这么久一封信都不写给她的,她先前迟迟收不到信,也难说不是被人扣下来了。   她不得不防,沈邵如今虽不发难,但他喜怒无常,她见识过了他对她们的恨,也领教过他的手段,她不能将母妃的性命,寄托于沈邵的一时喜怒。   现在沈邵立后正繁忙无暇,是她们逃走的最好时机,若是迟迟等不到弟弟的回信,她还要再想个别的法子。   ***   姜尚宫下午出了趟门,回来时带回一封信。   永嘉惊喜以为是沈桓寄来的,却见姜尚宫摇头,说是她在回来的路上,当街被人撞了一下,手上就多出了这封信。   永嘉闻言眉头轻蹙,疑惑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展开,她望着信上的内容,神色愈发凝重。   姜尚宫在旁问:“这上头说什么?”   永嘉将信纸递给她:“是宋哥哥的字迹。”   姜尚宫忙接过来看,面色也渐渐严肃起来:“这…这可如何帮忙…咱们帮不得啊…”   “不能帮也要帮,”永嘉拿回信,贴近一旁的烛火烧了,她望着化成灰烬的信纸:“宋哥哥若非因我连累,也不会到今日这般走投无路的境地。”   “明日,我们不去行宫了,直接出城。”   姜尚宫听着永嘉的话,却一时犹豫,她自知她们欠着宋公子的情谊,不应推脱,可殿下如今的处境艰难,刚才勉强保全自身,若是再行这等险事,一旦暴露,便是又将自己折进去。   永嘉自看出姜尚宫的犹豫,她叹息一声:“我知道尚宫不放心,但这件事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做,何况…是宋哥哥,我欠他太多了,我必须去。”   姜尚宫见永嘉心意坚决,只能应下来,正欲退下为明日做准备,忽见赵九急急跑进来。   “殿…殿下,宫里来人传旨了。”   永嘉携着姜尚宫走出夕佳楼,见一行宫人走来,为首的是王然。   王然捧着圣旨,看到永嘉,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不自然,他低下头轻咳一声,接着展开圣旨。   永嘉与长公主府一众下人跪地听旨。   这道圣旨不是给她,而是宣告给全天下的,是沈邵封后的圣旨,而皇后正是她昨日在肃王府宴上见到的黄衣女子,白家的嫡女,白毓晚。   王然宣完圣旨,姜尚宫正欲扶永嘉起身,忽又听王然开口。   “圣上口谕,十日后良辰吉日,行封后大典,届时还请长公主进宫帮忙操持大典内务。”   姜尚宫闻言,面色一变,心底已然大骂起来。   永嘉跪在地上,听见口谕,格外平静的垂头叩首:“臣接旨。”   王然宣旨后走了,姜尚宫屏退下人,扶起永嘉回夕佳楼。   “大典自有礼部的官员忙着,宫内各司局也都不是摆设,陛下请您入宫主持,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沈邵这道旨意在外人看来,或许并无什么不妥,后宫没有长辈,同辈里,除了大王爷,只有永嘉这个姐姐是最年长,请她帮忙操持,再适合不过。   可是他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沈邵与永嘉是什么关系,沈邵更是最最清楚自己对永嘉做过什么,他亲手毁了她的好姻缘,毁了她,如今他自己娶妻封后,行人生乐事还不够,还偏要命永嘉来帮忙主持。   姜尚宫气得大骂,也不顾及长公主府上下的眼线,她只盼真能传到沈邵这混人耳里。   永嘉没拦着姜尚宫,她心底并非一点不恨,可木已成舟,她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与其无用气怒,不如想办法离开这是非之地,离沈邵远远的,才是良策。   ***   次日早,永嘉戴了顶帷帽,同姜尚宫乘车出门,照常往行宫去。   行宫门前,姜尚宫赏了车夫一些碎银,告诉他寻个地方吃酒,天黑后记得赶回来接她与永嘉回府便好。   车夫得了赏钱,喜滋滋的应着,他知晓长公主孝顺,每日都要在行宫陪太妃待上许久,他这职务便当得清闲许多。   永嘉入了行宫,车夫架马车离去。   姜尚宫眼见车夫架着车没了影子,才走进行宫,未惊动任何人,直接绕到行宫后门,宫墙外停着一辆双驾马车。   等候的车夫见到姜尚宫,连忙从车上跳下来:“夫人,您来了。”   姜尚宫点了点头,先将带着帷帽的永嘉扶上车,然后往车夫手中放了一锭银子:“另一半回城再付你。”   车夫颠着沉甸甸的银子,面上皆是笑:“多谢夫人…您慢点上…”   马车与车夫是姜尚宫昨日从私户手上租的,租金不菲,一是为了封口,二来是这辆马车内藏玄妙。   车夫按照昨日的约定,驾车直奔城门,清早出发,晌午时正到关口,永嘉从袖中拿了贴身令牌递出去,守城的人瞧见令牌,先恭敬行礼,之后双手将令牌奉还,沉声道:“殿下,陛下有令,您不能出城。”   果然如此。   永嘉收回令牌,未再停留,命车夫调头返回。   姜尚宫有些愁:“那宋公子怎么办?”   “再想办法…若真这般容易就能出入城门,他也不必冒着险来求我。”   宋思楼给永嘉的信,是想求她想办法,让他可以入城回丞相府一趟。前阵子宋老丞相在朝上因主战主和之事气晕了,送回府后便一病不起。   永嘉当时听闻,曾去丞相府想要探望,结果被宋家人拒之门外。   虽然她与宋思楼婚约多年,但是宋家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喜欢她,从前敬着她、欢迎她是看在父皇的面子上,如今她惹新帝讨厌,换做他们眼里,婚约反成了累赘。   宋思楼是宋家最小的儿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其中只有大哥与他是嫡出,但却并非同母。宋思楼的母亲是宋老丞相的续弦,在宋思楼几岁时也因病去世了,宋老丞相连着两个妻子过世后,便未再新娶,专心朝堂,尽忠君之事。   宋思楼得先帝赏识,宋老丞相也多偏爱幺子些,所以宋思楼自幼生活在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美好关系里,他自然永远想不到,父亲病倒后,自己会连宋家大门都进不去。   永嘉看过他写来的信,上面说他最先求得是宋家人,结果因他是获罪被贬出京城的,宋家人怕得罪皇帝,不敢违背圣名,不肯帮他回家看一眼,哪怕这极有可能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他也知一旦被发现他自己性命难保,帮他的人也要受罪,可父亲病重垂危,他只想见上一面,否则必要终生抱憾,他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前来求她。   宋老丞相和宋思楼对她都有恩,所以这个忙,她无论如何都要帮。   如今宋思楼已经从外放地悄悄逃回来,正藏身在城外的一间破旧寺庙里,只困于身份无法入城。   永嘉返回行宫,照常陪着淑太妃说话,侍奉汤药,天黑后,府上车夫前来,接她与姜尚宫回长公主府。   永嘉琢磨着如何能让宋思楼进城的法子,日子一日日的过,转眼临近封后大典,她需奉旨进宫,为迎接新后主持内务。   夜色流转,夕佳楼内燃起灯火,永嘉支颐坐在窗下,她望着跳跃的火苗,忽而灵光一现,想出了个法子来。 第16章 封后大典(一)   明日大典,永嘉奉旨入宫主持内务。   其实永嘉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摆设,挂个名头,前朝有礼部,后宫各司局也井井有条,且明日大典,今日必已万事齐备,根本无需她插手。   她进了宫,直奔尚宫局,尚宫携众司宫在门外恭敬相迎,行礼后,将她请入局中喝茶。   大家同座一室谈天,尚宫向她汇报了大典的各项事宜,永嘉认真听着,待尚宫全部说完,问她可有不妥之处时,便笑着道了句:“孙尚宫是宫中老人,父皇曾就夸尚宫做事最是细致稳妥,陛下的封后大典由你操办,本宫是放心的。”   孙尚宫听了忙笑着起身谢恩,直言惭愧:“殿下谬赞了,奴婢只求做好分内事,无过便好。”   众人又一起说了会儿话,忽有个女侍进来,说出了些问题需请孙尚宫去看一眼。   永嘉听了,便放下茶盏,告诉众人不必陪着她,各自去忙,一切以明日封后大典为重。   众人依次退去,永嘉独坐了一会,便叫上姜尚宫陪她出去转转。   尚宫六局各二十四司,各司其职。   永嘉出了尚服局,往尚食局去,其中司膳和司酝负责明日大典的膳羞和酒醴,相较于赶制新后吉服的尚服局倒是轻松些许。   永嘉走进去,率先迎上来的是刘司酝,她方在厅堂指挥女侍再次检查明日帝后需饮的合卺酒,转眼看见走进来的长公主,忙快步迎上前,见了礼。   刘司酝亲自做引,陪着永嘉在尚食局走了一圈,在后院,永嘉留意到一单间小屋子,不甚起眼,但时有宫人进出。   “那屋里也放着大典要用的东西吗?”永嘉问。   刘司酝闻言望了一眼,简单道了声:“回殿下,那是司膳房的。”   永嘉看着刘司酝不甚上心的反应,未再说什么,又走了一会,便出了尚食局,回到殿中继续喝茶。   不久,姜尚宫从外回来,附在永嘉耳畔,低声道:“奴婢去瞧过了,里面放的是撒帐的八宝,足足放了二十几坛子。”   撒帐原是民间习俗,后来渐渐流入宫廷,为显天家亲民,也就被帝后所沿用。   这些八宝倒不是稀罕物,又好存放,也难怪被张司膳置放在个不起眼的旧屋子里。   永嘉垂眸盯着手上的茶盏瞧了会,转头递给一旁候着的尚宫局内的女侍:“茶凉了,去给本宫重新填一杯。”   女侍忙上前接了茶盏退下。   永嘉看着女侍的背影出了屋子走远,转身朝姜尚宫招了招手,姜尚宫忙弯下腰,侧耳贴近永嘉。   女侍端着新茶回来时,殿中只剩永嘉一人独坐。女侍将茶盏奉上,正欲退到一旁,忽听永嘉笑问:“大典一切用物,还是照规矩,提前一起报给户部吗?”   “回殿下,是的,但预算是各局各司分拟,分开报给户部。”   永嘉喝光了一盏茶,姜尚宫从外面进来,怀中多了件云肩:“今儿天冷,奴婢去雀阳宫取了件旧衣,殿下出门时披着,莫要着凉了。”   姜尚宫刚将云肩搁下,忽听外头喧杂起来,似乎出了什么事。   永嘉坐着未动,教女侍出去瞧瞧。   女侍走出去,又很快惊慌的跑回来:“殿下!不好了!司膳房走水了。”   永嘉抬眸望了眼姜尚宫,见姜尚宫低垂下眼眸轻点了点头。   永嘉急急起身,快步朝屋外走去,她赶到时,火已被扑灭,张司膳面上沾了些烟灰,正大骂宫人,急得团团转,她瞧见永嘉前来,先是一慌,后连忙低身请安。   永嘉虚扶了扶张司膳,瞧着被火烧黑了的单间屋子:“怎么会突然起火了?”   “…奴婢也不清楚…今日来往的人多…不知是哪个糊涂的…”张司膳急得一时言语无措,半晌说不出一句明白话。   “那可有损坏了东西?”永嘉听了又问。   张司膳闻言却是一僵,接着整个人摔跪在地上:“殿下救命…这屋子里原放的是撒帐的八宝,如今全都烧没了。”   “八宝?”永嘉挑了挑眉:“不过是些枣子莲子,不是什么金贵物,司膳快起来…皇宫里多得是,着人再备一份不就得了。”   永嘉说着让姜尚宫去扶张司膳,却见张司膳跪地不肯起,哭道:“殿下救救奴婢……”   永嘉闻言面上不解,便听张司膳解释。   这些八宝的确不是什么金贵物,但皆是有明目的,每一坛都记录在档,她就怕宫人毛手毛脚,丢了洒了,已经多备出一份来,却没想到,老天爷不眷顾她,竟起了火,全烧了个干净。   如今再向户部申报,备出来一份的确可解燃眉之急,可这事一旦传出去,便是她这个司膳保管不当的过失,陛下虽宽厚未必严惩,但现在正逢尚食局尚宫退休选接班人之际,她在迎后这样的大事上出了错,只怕晋升无望,要在司膳之位上耗上一辈子。   张司膳刚哭着说完,忽听外头有人通传,说孙尚宫和刘司酝来了。   永嘉先让姜尚宫将张司膳扶起来。   孙尚宫看到已经先到场的永嘉略有意外,忙快步上前低身行礼,紧接着告罪:“奴婢办事不利,惊动了殿下。”   永嘉笑了笑,见孙尚宫询问她身后的张司膳:“这大吉的日子里,怎还能走了水?可有损坏了大典要用的东西。”   张司膳挨了骂,看着面容严肃的孙尚宫,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尚宫见了,眉心一紧,再要问询,忽听一旁的永嘉开口。   “本宫问过了…就是间置杂物的屋子,及时灭了火,没什么大碍。”   孙尚宫闻言,连忙舒缓眉头,转身对向永嘉,垂头道:“让殿下操心了,既无损毁,奴婢也就放心了。”她说完又转看向张司膳:“你办事不利,罚半月月俸。”   张司膳忙谢恩应着。   刘司酝听了,转了转眼珠,在孙尚宫耳边轻飘飘的来了句:“尚宫仁慈,张姐姐也是运气好,这火扑灭的及时,幸亏没闹大了,否则怕是要将整个尚食局赔进去。”   张司膳低垂的头,听着刘司酝的话,心底大骂贱-人。   孙尚宫闻言,瞥了眼刘司酝,接着满脸堆笑望着永嘉,低身一礼:“让殿下见笑了,既无大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永嘉点了点头:“尚宫慢走。”   刘司酝跟着孙尚宫一并走了,永嘉看了眼略有狼狈的张司膳,让姜尚宫扶着她,将她带回殿中,永嘉屏退殿内女侍,关了屋门。   张司膳再次跪地:“求殿下可怜奴婢…”   “本宫既将你带来,自是要想法子帮你,”永嘉叹息一声:“你先起来。”   张司膳抽泣着起身。   “好在烧掉的东西寻常,买来及时补上就行。”   张司膳闻言一顿,接着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教奴婢出宫买回来?”   “司膳手中应该有进出的令牌吧,既然宫里的东西咱们用不得,便用宫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张司膳听了,连连点头,直说自己是急糊涂了,竟没想到这层。   她谢了恩,正要亲自带人去采买,又被永嘉叫住。   “你司里刚出了事,你便马上出宫只怕不妥,会引人怀疑,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买的物件,你选两个底下人去办就好。再有,现在时辰尚早,若是去城外的庄子上买,会比在城里的街市上大量购买更隐蔽些。”   张司膳闻言,深觉在理,可还有犹疑之处:“八宝倒不难买…只是奴婢怕底下人不机灵,再出了错,那奴婢真是只能以死谢罪了。”她说着,忽然将目光落到姜尚宫身上,接着又跪了地:“奴婢斗胆…可否请殿下让姜尚宫帮奴婢跑一趟…若是姜尚宫能亲自去,奴婢才敢放心。”   永嘉闻言先是沉默,后才道:“尚宫局的事,本宫本不该插手的…但司膳既开了口,又是事关大典,本宫便破一次例,让姜尚宫替你跑一趟,只是这事,你万不可道与他人,否则便是本宫包庇下属,有损公允。”   张司膳听了忙磕头道:“此事奴婢必烂在肚子里,绝不会与旁人说的,奴婢多谢殿下大恩。”   永嘉点了点头,张司膳从地下起身,将腰牌递给姜尚宫:“现在正是为大典采买之际,这令牌宫门、城门皆可出入,有劳尚宫了。殿下思虑周全,在京城大量购买八宝的确太过惹眼,求尚宫辛苦些,替小人出城跑一趟。”   姜尚宫手接过令牌:“张司膳可要再派两个女侍同我一起去?”   张司膳闻言犹豫片刻,赔笑道:“小人以为…这事越少教人知道越好…且尚宫您办事,小人是放一百个心的,就不多派累赘,给您添麻烦了。”   姜尚宫面上笑了笑,接着向永嘉行礼告退。   张司膳再三谢恩,也退下,去料理大火后的狼藉。   ***   御门   王然端着茶,弯着腰从殿外进来:“陛下,孙尚宫正跪在外头请罪,说尚食局方才不小心走了水,已被及时扑灭了,所幸没有东西损毁。”   沈邵照例批着折子,淡淡的道了声:“既无大事,便让她退下吧。”   王然垂头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忽见沈邵抬眸瞧过来:“今日…她应该在尚宫局吧?”   王然略作反应,立即明白沈邵问的是谁,垂头答道:“殿下早上便入宫了。”   沈邵听了,冷笑一声:“大典筹备这么久,朕也没见出过事,她一进宫,房子都烧起来了。”   王然在旁听着,也不明白沈邵究竟是何意,一时不敢接话,他正低头琢磨着,忽见沈邵搁了御笔,从案前站起身,背着手大步朝外走。   “朕去瞧瞧,烧成什么样了。” 第17章 帝后大婚   永嘉离宫了。   尚食局的这场火,帮了她的忙,同样也可能会为她引来祸。沈邵若要有意借此事找茬,先追究张司膳,接着是孙尚宫,最后便是奉旨主持大典公务的她。   所以姜尚宫拿着张司膳的腰牌走了不久,永嘉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出宫了。   沈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从尚宫局返回御门的路上,王然默默打量着沈邵沉郁的面色,不敢出声。   ***   姜尚宫是傍晚回长公主府的。   永嘉倒了杯茶热递给她:“快暖暖身子。”   姜尚宫脱下冰冷的披风,在永嘉对面的小榻上坐下,双手捧起她递来的茶:“奴婢已将买来的货全部给了张司膳,明日大典不会出错。”   “那便好,”永嘉点了点头,忙关切问:“宋哥哥可进城了?”   “殿下放心,奴婢已按照殿下的安排将宋公子安置在京郊的一间客栈里。”姜尚宫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   今日司膳房的那场火,是永嘉安排放的,为得是能让宋思楼进城。   沈邵限制她,她的令牌既用不得,便只能想办法借他人的一用,她思来想去,如今正逢大典,宫内各司局的令牌应是用的最频繁的时候,她若能借到哪位司宫的令牌,便可以将宋思楼带进城来。   所以她带着姜尚宫入了宫,在尚宫六局全部走了一遍,最后发现司膳房最好下手,一来那屋子是单间,烧起来也不至于连累其他房子,二来里面的东西,既不可或缺又好筹集,再加上张司膳对此地并不上心。   她是了解宫中大典的用物制度的,因需向上申报,每司局又都是各自有名目的,所以在出事后,若损坏的东西在张司膳补救能力之内,那张司膳最不想的应该就是让上司和户部知晓。   她也是预料到这一点,才去命姜尚宫放火的。   却没料到张司膳与刘司酝之间还有一层竞争的关系,张司膳为了隐瞒失误,直接提出让姜尚宫帮忙采买,反倒省了她再花心思让姜尚宫参与进去,一切天时地利,比预料中的顺利许多。   “那车夫可稳妥?”永嘉又问。   姜尚宫今日出城采买八宝所乘的车,还是那日她从私户中租来的那辆,那辆车内有玄妙,可分内外两层,从外看不出破绽,若是不懂门道的人,就是坐在车内也无法察觉。   这种车原是那些商户设计用来走-私货物的,装个人也不费力。   “奴婢给足了银子,且宋公子在车上时也蒙了面,殿下那日也未露脸,他偷偷询问过奴婢您的身份,奴婢见他实在好奇,便说是云熙郡主。”   “何欢?”永嘉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却还是摇头道:“以后不可这般说了。”   “只许她当众诬陷您?奴婢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以何家人的名义震慑,那车夫畏何家之势,当更不敢乱说了。”   永嘉叹息一声:“你可告诉了宋哥哥,明日封后大典,宋家几位兄长都需进宫朝贺,是他回家看宋丞相最好的时候?”   “奴婢告诉宋公子了,只是…”姜尚宫有些犹疑。   “只是什么?”   “只是宋公子还与奴婢说,想再见您一面。”   ***   帝后大婚,纳彩封后,礼部依翰林院备好的文册造金册、金宝,并备办马匹、甲胄、布帛等礼。   吉时到,迎亲正副使臣行三跪九叩礼,在丹陛上跪听圣旨,随后迎亲使节出宫门,径往皇后宅邸。1   御门内,王然和女侍们服侍沈邵穿正红色的吉服。   沈邵展着手臂站着,他低眸瞧着正弯腰替他穿玉带的王然:“她呢?这时辰了,怎还不进宫?”   王然听了,系玉带的手一顿,将头埋得更低:“长公主告病了。”   “病了?”沈邵蹙眉:“真的病了?”   “…听说昨晚上传了医士。”   沈邵眉心更紧,似乎没了耐心,催促道:“穿快些。”   大征、册立、奉迎、百官朝贺,帝后携手入淑华殿。   淑华殿外夜色深寂,殿内火红的喜烛可绵长燃至天明。   白毓晚端坐在喜榻上,喜红的盖头遮住她羞红的娇颜,她微凉的小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不安又期待的紧攥在一起,不久白嫩掌心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沈邵立在喜榻前,看着榻上那道娇小的身影,拿起王然奉来的喜秤,一点一点挑起盖头。   燎燎烛火下,映入眸中的,是一张稚嫩的容颜,比画像上要再好看几分,清秀的眉眼皆是温婉,女子望见他,本就娇羞的面庞更红了几分,暗咬樱唇,含羞的低垂下头。   沈邵将皇后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神色未动,放下喜称,走到皇后身边坐下。   有内侍端着合卺酒上前,王然抬手接过,跪在帝后身前,将酒杯举于头顶:“请皇上、皇后娘娘同饮合卺酒。”   沈邵看着王然奉来的酒,却并未动,他垂眸一直盯着合卺酒杯看。   天子不动,淑华殿中的所有人都不敢动,白毓晚愈等愈局促,手心直冒汗,她不知陛下为何迟迟不动,怀中心跳渐快,唯恐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是自己不讨陛下喜欢…她微微偏头,偷偷打量身旁的天子,发现他似乎出了神。   王然举得久了,手臂开始轻轻发抖,却强忍着不敢乱动。   白毓晚望着出神的天子,咬了咬唇,轻着嗓音唤了声:“陛下……”   沈邵回神,侧眸看了眼身旁的皇后,他抬手拿起一只酒杯,另一边白毓晚也连忙端起。   合卺酒意在交杯,白毓晚端着酒杯,望着身旁的天子,娇颜愈红,沈邵垂眸靠近白毓晚,两人交臂,一同将酒饮下。   合卺礼成,大婚成,至此结发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王然带着众内侍退下,淑华殿内,唯剩帝后。   洞房花烛,良辰好时,杯酒下腹,白毓晚只觉怀中渐渐烧烫起来,她垂着脑袋一动不敢乱动,头顶的凤冠吐珠,映着殿内的喜烛,闪着细碎的光,美丽夺目。   沈邵还同先前那般姿势坐着,白毓晚也坐着,他不动,她更不敢动,两人便一直坐着,不知多久,殿内的火烛恍惚了一下。   白毓晚身子坐僵了,她想起出嫁前母亲叮嘱的话,一定要柔顺侍夫,她的丈夫是天子,与旁人不同。   白毓晚思及,再次侧头,偷偷瞧了眼身旁的沈邵,所有人都说天子英俊又温柔,他的侧颜,的确是她见过最英隽的,比画像上的仙人还要好看,高挺笔直的鼻梁,深邃的眉眼,他的眼神可以夺人心魄,只需淡淡的一个目光,便能让她心跳加快,快到要跳出来。   白毓晚紧咬着唇,她慢慢靠近沈邵,颤抖的小手抬起,轻触上他的衣领,她的面庞烧得滚烫:“妾…妾身…伺候陛下宽衣。”   沈邵眉心一紧,猛地从喜榻上站起来,躲开那只手,转头瞧见皇后错愕的表情,他神色一缓。   白毓晚先是一怔,接着窘迫起来,忙从榻上站起身,耳朵红到脖颈皆红了,她将头深埋着,在沈邵面前,足像个犯错的孩子。   沈邵低眸俯视身前的皇后半晌,最后轻咳一声开口:“朕…忽然想起还有政务要处理,皇后先安寝吧。”他话落,不等皇后反应,率先转身向外走。   白毓晚一直低垂的头,紧攥着的手,指甲陷入掌心,她僵站在原地,慢慢肩头轻颤起来,眼下一片红。   沈邵推开淑华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候在外面的王然见沈邵出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摔了,他在殿门口怔了片刻,左看看殿门,右看看沈邵愈远的身影,连忙扶正帽子,快跑着追了上去。   “陛…陛下您…您怎么出来了……”王然跟在沈邵身后,见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您…您这是要去哪啊?”   沈邵脚步不停:“出宫。”   ***   入夜后,永嘉携着姜尚宫,从长公主府的偏门偷偷离开,去见宋思楼。 第18章 别再等我了(结尾增修!……   宋思楼昨夜归家看望了宋老丞相,之后在京城的聚宾楼住下。   帝后大婚,宫里赐了喜酒来,永嘉在府上设了席,赏给府中下人,与国同庆。   入了夜,永嘉假装歇下,姜尚宫熄了灯火,遣走夕佳楼的女侍,叫她们也去后院吃酒。有女侍拉着姜尚宫一同去,姜尚宫便笑着去坐了坐,见后院格外热闹,连赵九都喝得半醉,瞧见姜尚宫来,连忙端着酒杯前来敬酒。   姜尚宫极给面子的与他喝了两杯,还叮嘱他,这是长公主的赏赐,大家今夜大可尽兴,不醉不归,只是莫要有人酒后生了乱便好。   赵九醉的身子有些站不稳,摇摇晃晃的,红着脸,听了姜尚宫的话,口上连说谢长公主大恩,他一定看管好底下小的。   有几个奴才挤上来,与姜尚宫行了礼,拉去赵九:“赵长侍来喝酒喝酒。”   姜尚宫在后院环视一周,之后放下酒杯,转身离开,返回夕佳楼,趁着夜色,陪着永嘉从后门出了府。   聚宾楼在京城最热闹处,紧临着朱雀大街,再不远处便是教坊司。   永嘉带着帷帽与姜尚宫步行前去,今日帝后大婚,白家大喜,新后的兄长包下三层聚宾楼设宴答谢。   姜尚宫走在前,将房门牌递给了迎上来的小厮,小厮看了看牌号,在前引路,上了四楼。   永嘉沿着楼内蜿蜒的长梯向上行,隔着面前的薄纱往下看,大堂中央舞榭歌台,丝竹悦耳,宾客狂欢,众人簇拥着一位青衣男子,口中大嚷着国舅爷。   永嘉不禁多看了两眼,醉倒在美人怀里的青衫男子,想来他应该就是皇后的嫡亲兄长,白毓辰。   小厮将永嘉和姜尚宫引到房门前,躬身退下。   姜尚宫见小厮走远了,才抬手敲门,三短两长:“王公子,您丢得香囊找到了。”   永嘉正诧异姜尚宫的称呼,面前的屋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姜尚宫先推门走入,接着请永嘉进来,关上了门。   屋门关上,永嘉才看见躲在门后的黑衣男子。   宋思楼瞧见走进来的姜尚宫,悬着的心落下来,握在腰间佩剑上的手也慢慢松开,他的目光下意识的追随至姜尚宫身后,他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身影。   宋思楼扯掉面罩,上前两步,垂眸望着身前的人儿,面色难掩激动。   永嘉摘掉帷帽,她的小脸一点一点在轻纱后浮现。   宋思楼的心跳快了,他又贴近一步,伸出双手想去触碰她,却又蓦得僵住,他看向一旁的姜尚宫,眼底似有一丝尴尬闪过,讪讪的收回手,转而向永嘉低身行礼:“臣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永嘉忙扶起宋思楼:“宋哥哥不必多礼…丞相的身子可还好?”   宋思楼闻言,眼底才有的一点光亮暗淡下去,他摇了摇头:“不好…只怕…只怕难能过了这个年。”   永嘉心上一沉:“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全力而为。”   宋思楼道了声谢,房中烛火闪烁,他垂着头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看向一旁的姜尚宫:“我可以与殿下单独说些话吗?”   姜尚宫闻言迟疑,望向永嘉。   宋思楼亦凝望着永嘉,深黑的眼眸满是期待,盼着她点头。   数月未见,他消瘦了许多,两颊凹陷,下颚布满青色的胡茬,眼底充斥着血丝,永嘉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思楼,从前的他永远是风度翩翩,笑起来温柔又干净。   她望着他,望着他的狼狈他的憔悴,似乎可以见到他所吃过的苦,那些因她而受的苦,那些本不该由他承受的苦。   永嘉点头:“好。”   宋思楼笑起来,眼底的血丝似乎更红了。   姜尚宫垂下头,退到屋门外。   “臣也许…要在京城多留一阵。”宋思楼与永嘉隔着房内的圆桌坐下。   永嘉闻言略有迟疑,却先未开口。   “父亲也许挨不过今冬…臣不敢走,臣怕一旦走了,再回不来,连父亲的葬礼都看不到。”   永嘉望着对面颓废的宋思楼,叹了一声:“你既已有打算,若需什么,告诉我便好。”   宋思楼有些意外:“殿下不拦着臣吗?”   滞留京城这件事,理智上讲,永嘉是不赞同的,一旦未来哪一环出了问题,被沈邵发现,揪出来,她们所有人都要倒霉。   可父子亲情,宋思楼与宋老丞相的感情不亚于她与父皇。她由记得父皇走时,心上的疼,像一把锋利又迟钝的刀,反复的割在心口,她有切肤之痛,又如何能开口让他此时离开。   永嘉摇了摇头:“你留在京中一切小心为上,若有可能…我去求求陛下,让他放你回来。”   “殿下近来过得好吗?”宋思楼第一眼便看出永嘉瘦了,瘦了很多很多:“臣不在的日子里,陛下可有为难殿下?”   永嘉低垂下眼眸,闻言,浓淡相宜的眉毛忍不住轻蹙,仅是一瞬,她便仰眸望着宋思楼笑了笑:“没有…陛下没有为难我。”   宋思楼望着永嘉唇畔的笑,一时晃神,他也扯出些笑来,迟疑又期待的问:“殿下…还愿意…与臣在一起吗?”   永嘉呼吸一滞,她躲闪目光,垂头僵坐片刻,忽从桌前站起身:“我该走了。”说着便带起帷帽向屋门走。   宋思楼在后站起身,他望着永嘉的背影:“臣知道…臣无能…臣保护不了殿下…甚至臣还要反过来麻烦殿下…臣只是,只是…”   “宋哥哥,”永嘉脚步一顿,却未转身,她微微仰头,似乎不愿让眼底的湿润掉出来:“别再等我了。”   屋门一开一合,镌刻在心上的身影,不见了。   宋思楼僵在原地,他望着那道门,渐渐视线模糊,他的心似被巨石碾着,抽搐的疼,眼泪掉下时,他忽然大笑起来。   “宋哥哥,我要守孝三载,你…还等吗?不如我去找父皇…”   他那时听了,急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闭上眼,鼓起勇气,与她道出心底最真的话。   “臣要等,不管多久,哪怕长至一生,臣也要等。”   ***   永嘉与姜尚宫离开聚宾楼,她们走时,楼内仍笙箫不绝。   路上,姜尚宫扶着永嘉,眼见她沉寂了一路,待走到公主府后门,姜尚宫先熄了手上的灯笼,才推开门走进去。   府中很安静,下人们应该还在后院吃酒,姜尚宫扶着永嘉沿小路回寝殿,待二人走到院墙外,瞧见内里灯火通明的夕佳楼,不由心上一沉。   夕佳楼外跪了一地的奴才,永嘉从他们身边经过,闻到清晰浓重的酒气,她走上楼前的石阶,看到候站在门外的王然。   永嘉立在门前,望着内里的光,深喘了一口气,她让姜尚宫留在外面,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夕佳楼内的小榻上,沈邵闭目而坐,听见迟疑的脚步,缓缓睁开眼眸。   她站在数步之外,一双微红的眼眸瞧过来,强装镇定的模样,藏不住眼底的怯意。   沈邵上下打量永嘉一番,最后将目光投到她的面上,眼眸眯起,勾唇笑问。   “你去哪了?”   永嘉万没想到沈邵会来,且不说自她那次离开,沈邵再未来找过她,便是今晚,是他的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他怎会出宫,难道是发现了宋思楼?可就是发现了,也不至于急于今夜,更不必他亲自前来。   永嘉先屈膝见礼,她垂头答非所问:“陛下怎么会来。”   “朕问你,去哪了?”沈邵从小榻上起身,一步步朝永嘉走近:“不是说病了,怎还出门?”   永嘉感受到沈邵压来的气息,他的胸膛像一堵墙,堵在她的身前,教她上不来气,他还身穿着吉服,那颜色红的炫目。   永嘉闭了闭眼,忍不住向后退一步,下一瞬腰身却被用力锢住,她惊得抬眸,奋力去推他:“放开我!放开!”   他轻易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反剪到背后,将她老实的锢在怀中:“回答朕的问题。”   永嘉被迫紧紧贴着沈邵,她挨着他的胸膛,耳畔是剧烈的心跳声,她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反抗不能,垂下眼睫:“臣只是出去转转,不知该去哪,也没想要去哪。”   “那为什么给下人灌酒?”   她眼睫垂得更低:“陛下大婚…臣是在为陛下庆祝。”   沈邵冷笑一声,他盯着永嘉,像是在审视,许久,沉着嗓音开口:“别让朕发现…”   永嘉闻言,心头一缓,看来沈邵并未发现宋思楼,她不等他话落,迅速开口:“臣什么都没做。”   “你最好什么都没做。”沈邵说着手臂下滑,拦腰提抱起永嘉,抱着她往小榻上坐。   永嘉坐在小榻上,下意识就往后缩,她仰头望着立在榻前的沈邵:“陛下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邵靠前一步,倾身将往后躲的永嘉拉回来,他掐着她的脸,贴面凝视:“朕娶妻,阿姐高不高兴。”   他掐着她的大手格外用力,她张不开口,嗓子里冒出来的音也弱了。   “朕这几日一直在想,朕不该放你的,顺手的玩意好寻,可像阿姐这般有趣的,难有。”   永嘉盯着沈邵贴近的脸,听见他的话,忍不住颤起来。   她强装镇定,似是嗤笑:“陛下当真离不得臣。”   “是,”他答的利落,捏着她的手轻移,指腹蹭着她的唇瓣:“因朕还没玩够。”   “臣若不从呢?”   “不从?”他笑笑:“哪一次是你从了的?朕有的是法子。”   “陛下除了用强,除了威胁臣这条命…还能如何?”她知他这是反悔了,怀中忍不住怒,眼底一片红,盯着他,冷笑着问。   沈邵瞧着永嘉唇畔的冷笑,像是挑衅,眯了眯眼眸,他慢慢松手放开她,直身立在小榻面前,睥睨瞧她。   他唇畔的笑,比她的更冷,带着讥嘲,像是陷阱。   “永嘉,朕会让你再回来跪着求,求朕要你。” 第19章 出逃   永嘉心有余悸的僵坐在榻上,她看着沈邵拂袖而去的背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等不得了,如今迟迟联系不上桓儿,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先逃出京城。   沈邵带着王然回宫,宿在了御门。   淑华宫的喜烛燃至天明,白毓晚起身时,宫人禀告说,陛下来了。   白毓晚先是一愣,接着连忙命人梳妆,一切穿戴好后,快步走出寝殿。   沈邵身上的吉服换成了明黄的龙袍,白毓晚赶到时,他正坐在长案前,案上布好了早膳。   白毓晚心怀忐忑,低头走上前,跪地行大礼,告罪道:“陛下恕罪…妾身来迟了。”   沈邵垂眸瞧着地上皇后片刻,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嗓音温温:“无妨,是朕来早了。”   白毓晚闻言抬头,望见沈邵递来的大手,一时怔愣,她愣看了许久才回神,试探的将小手递到沈邵的掌心。   她触到掌心的一瞬,温热的大手瞬间握紧,攥着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白毓晚站起身,与沈邵的距离瞬间拉近,她仰眸近看天子,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耳朵瞬间红了,她暗咬起唇,似是害羞,一点一点低下头。   沈邵瞧着白毓晚的反应,眸底神色无波,他握着皇后的手未放,拉着她并肩走到长案前坐下。   白毓晚又站起身,欲亲自侍奉沈邵早膳,被他制止了。   “你是皇后,宫中这么多奴才,用不上你伺候,坐下陪朕吃饭。”   白毓晚闻言,耳廓更红,她听话的在沈邵对面坐下。   王然和淑华宫的大宫女一起在旁侍膳。   皇宫规矩多,沈邵亦不喜欢用膳时说话,白毓晚坐在沈邵对面,每动一筷子都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声响,生怕自己出丝毫差错。   沈邵自能一眼瞧出皇后的局促,他抬手亲自夹了道菜递入她碟中:“多吃些,若喜欢吃什么就吩咐御膳房,合着你的口味来。”   白毓晚看着碟中的菜,受宠若惊,她闻言低下头许久,再抬起头时,一双美目红了。   沈邵瞧了,微微眯眸,他看着皇后,未先说话。   白毓晚红着眼,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她从长案前起身,跪到一旁地上,仰头望着沈邵,有些胆怯又可怜:“陛下…妾身昨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王然立在一旁,瞧着皇后的举动,他挥了挥手,让淑华殿中的宫人全部退下。他从旁暗暗打量沈邵神色,心猜皇后此举,只怕会惹陛下不快。   沈邵看着跪在地上请罪的皇后,沉默许久,他面上瞧不出情绪,只放下手上的筷子,亲自起身,握着皇后的肩,将她从地上扶起。   王然有些意外,正欲埋下头,忽对上沈邵投来的目光,他道:“退下。”   淑华殿中唯剩帝后。   白毓晚很紧张,她感受到肩上的重量,纤长的睫忍不住轻轻颤抖,她并非是怕天子,而是怕自己不讨他喜欢。   沈邵低眸凝视皇后,想起那日,王然从画局取来众多世家嫡女的画像。   立后的事情他一直拖着,不过是在权衡挑选。   当下的前朝,文武两势分明,以宋丞相为首的文官们原本更亲近惠王,但如今见惠王大势已去,虽改对他臣服,却称不上一个忠字。朝中的武将,以他舅舅何长钧为马首,他还是太子时,便拥护在他身后,这也是为何,自幼父皇便对他忌惮万分。   舅舅也曾从边疆上奏,望他能娶舅母亲妹的幺女,排起辈分来,也算是他表妹,亲上加亲。表妹的父亲是岭州刺史,手中也握兵。   他登基后,何家人在京中做得那些事,他一一清楚,不过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父皇懂,他自也懂。   他明白父皇经营多年是为了什么,他虽曾背靠着母家,但没想过要靠一辈子。   所以鲜明的文武两派他都不会选,不偏不倚的折中,朝中自也有不少像王家、白家这类聪明的人家,综合起来,论一论门第,往上查三代,发现王家与宋老丞相的原配夫人连着亲。   沈邵教王然将白家嫡女的画像挑出来,展开画卷,模样尚可,清流人家,祖父写诗不错,小时候永嘉还背过一首与他听,重要的是白家无权又中庸。   沈邵松开皇后的肩,拉着她复在长案前坐下,瞧她惊怕的模样,难得笑笑,他轻柔的握着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腿上。   “皇后是在怪朕昨夜丢下你?”   白毓晚听了,慌忙抬起头,连连摇头解释:“不…妾…妾身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不必紧张,”沈邵抬手理了理皇后鬓边的碎发:“你是朕的妻,朕看中你,自不会亏待你。”   白毓晚感受到沈邵的动作,身子略僵,接着尚带稚气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沈邵瞧在眼里,收回手,唇畔笑意不减:“你还小,我们不必急于一时。”   ***   姜尚宫连日跑去陆翊府上,皆是两手空空。   永嘉等不到沈桓的信,唯能自己想法子,她细思了数日,她带着母妃出逃,沈邵必定很快知晓,最晚也超不过半日,一旦被追上,她们大抵真的就只剩死路一条。   所以她和母妃必须分开走,就算沈邵派人追上,能抓到的也只有她。   母妃善良了一辈子,从未做错过什么,她只求母妃能好好活着,余生漫长,桓儿还没娶妻,母妃还没当上祖母。   她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世后,与姜尚宫详细问过,当年母妃入宫前已是-人-妻,父皇为了掩盖真相,抹去了母妃的真实身世,皇宫中的记档,都是编造的假的。   她自也追问过,自己的生父是谁,可还活着,姜尚宫却如何也不肯与她说。   母妃的故乡,在江左琅琊,外祖经商,曾富甲一方。后来出了事,外祖遇刺身亡,家中产业逐渐被人瓜分抢走,再后来母妃遇到了父皇,被他带入了皇宫,在母妃的故乡,所有人都以为,母妃在二十多年前便死了。   若西疆去不了,她们回琅琊暂避也是好的,毕竟天地宽广,山高水长,那么多郡县,若无线索,沈邵又如何能料到她们去往哪,他只能想到沈桓,以为她会去寻靠弟弟。   永嘉命姜尚宫再去联系那日运宋思楼进城的车夫,若有可能,让她与陈尚宫带着母妃先去琅琊,她自己则去西疆,分成两路,待她能躲开追兵,再南下折返琅琊去寻她们。 第20章 被俘   姜尚宫早起入宫,去了尚食局。   张司膳听下人来禀,说长公主身边的姜尚宫求见,连忙放下手中的账本,起身相迎。   她将姜尚宫请入了自己的房舍,关上门,屏退了下人,亲自给姜尚宫倒了杯茶。   “姐姐来,可是有什么事?”张司膳说着,面上隐着几分担忧。   姜尚宫知道张司膳在怕什么,先开口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厚着脸,想求司膳帮个忙。”   张司膳闻言,稍松了口气,她望着姜尚宫:“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姜尚宫听了,先是深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对着张司膳欲行大礼。   张司膳见了一愣,忙站起身扶住姜尚宫:“姐姐,这可使不得,您有难处,莫不如先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看可能有个法子?”   姜尚宫闻言,紧握了握张司膳的手,面上皆是愁色:“这事说起来着实丢脸…原是我在京有个娘舅亲戚,亲家侄儿是个不争气的,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人跑跑生意,运个货。他是个蠢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为了十几两银子,竟然背着公家私运了一批酒,结果过城关时货超了总量,被查出来,不仅那批酒被扣了,连着公家那上千两的货都扣下了。”   “他那批酒钱是小,我东拼西凑也能补上,可公家的货款却是当真赔不起,官府抓他审他不说,若真损了公家的银钱赔不上,公家只怕会要了他的命……我是真不愿管他这蠢货,可舅母在世时待我不薄,亲家以为我在宫中当差是多体面,可司膳知道,我也就是个给主子端茶倒水的,我想救也有心无力,只能求到您这来了。”   张司膳听过姜尚宫一番话,心上大致知道了她的来意,口上却还是问:“那姐姐想让我如何帮?”   姜尚宫听了,握着张司膳的手更紧几分,她望着张司膳,面含愧色:“我知这法子教司膳为难,可我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司膳若能将令牌借我一用,将那批酒化作是宫里采买的,让官府放了货,救出那蠢侄儿,我与亲家必记着您的大恩。”姜尚宫说着,忽松开张司膳的手,从衣袖中拿出一包鼓鼓的袋子,塞到张司膳手中:“这是一点谢意,待救出侄儿,亲家还有重谢。”   张司膳低头看了看姜尚宫塞来的沉甸甸的袋子,抬手欲推还回去,她道:“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是一批酒水,姐姐曾帮过我的忙,我自该为姐姐想法子的。”   姜尚宫自然不会接,她退后半步,听到张司膳的话,感激的又低身行礼:“多谢司膳大恩,等那小子被放出来,我带他来给您磕头。”   张司膳将银子放在一旁的案上,空出手来扶起姜尚宫:“我愿帮姐姐,是因姐姐帮过我。侄儿救出来倒不必谢我,该是要谢谢有姐姐这样的好姨母。”   姜尚宫心底明白张司膳话中含义,她是想说帮过这个忙,之前的人情也算两清。   姜尚宫口上直言惭愧,又连连道谢,末了还填了一句。   “这事还求司膳莫要让殿下知晓。”   张司膳闻言会意,她心猜姜尚宫也是不敢惊动长公主,才会求她这来,她点头答应,又说:“借姐姐令牌不难,只是时间上,怕要等上一阵……”   ***   姜尚宫离开尚食局,出宫回长公主府。   夕佳楼内,永嘉正等着姜尚宫,见她回来,先屏退了女侍,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忙问:“她可同意?”   姜尚宫笑着点头:“张司膳也算个知恩图报的,她答应将令牌借给奴婢,只是还要再等上七日,七日后逢上宫中大采买,各司局令牌用得频繁,借给咱们,轻易查不出错来。”   永嘉闻言松了口气,这也算是好结果。   “奴婢离宫前…还听到一件事。”姜尚宫想起自己临出宫门前,听见的消息:“西疆半月前就打仗了,今日从边关传回了一封捷报。”   “打仗了?”永嘉先是意外,接着慢慢想明白:“难怪桓儿和陆将军这么久都没有一封信寄回来。”   姜尚宫也是意外,更有不解:“前朝不是还在吵…要不要让殿下去和亲么…怎战事打了半个月,京中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永嘉听后,沉默思索片刻,接着冷笑了笑。   前朝大臣们各怀心思的吵,沈邵肯耐着性子听,她早知他也有自己的算盘,如今总算明白,他的算盘究竟是什么。   永嘉想起早前陆翊匆匆离京,说要提早去西疆准备,想来那时候沈邵就已决心与突厥开战了。   他早有主意,表面上却由着主战主和派在朝上争吵,一来做障眼法,让突厥认为我朝举棋不定,放松警惕。二来这期间他在御书房每日见许多大臣,听他们上言,借此探一探他们的底,看看朝臣们究竟是属哪一派,为着谁的利益。   他算盘打得好,最少一箭双雕,若她意志不坚,畏怕和亲,他还能以此再拿捏她一番,终归百利无害。   “你可知晓捷报上的事?谁领的兵,双方各损失多少,在哪里开得战?”   “听说是陆大人领的兵,”姜尚宫回忆道:“…其余的奴婢没多留意,殿下为何问这个?”   “桓儿孤身在西疆,若起战事我怕他会有危险,但若是陆将军领兵,我倒是能放心些。”   姜尚宫听了,忍不住夸赞:“没想到陆大人竟是个将才,当年在宫中做侍卫当真是屈才了。”   永嘉命姜尚宫备车去行宫,将准备出逃的事情告诉淑太妃。   行宫殿内,淑太妃听过永嘉的计划,摇头阻止:“姝儿,母妃的身子活不了多久了…你不要为了母妃得罪皇帝,你们自幼便亲近,若没有母妃,皇帝不会为难你的。母妃不要你为了我冒险,听话…母妃如今不求旁得,只望你和桓儿能好好的。”   “沈邵喜怒无常,他若再发难,一定会要了您的命的,”永嘉握着母妃的手:“母妃,如今我们除了逃,再没有保命的筹码了。”   淑太妃见永嘉眼睛红了,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母妃活得够久了,除了你和桓儿,这世上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你乖乖听话,不要做傻事…”   “母妃以为,您死了沈邵便会放过我吗?您若死了,我又会放过他吗?”   淑太妃闻言一愣。   “他听信何家人的谗言,偏认为是母妃害死文思皇后,他恨,难道我就不会恨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母妃为何要一退再退,委屈求全,难道您真要等着沈邵杀了您,就能换我和桓儿的安全吗?”永嘉红着眼摇头:“不会的,我也会报复他,一定会报复他。”   “姝儿…”淑太妃望着永嘉说不出话,她一瞬觉得身畔的女儿,有些陌生:“你该明白,母妃不怕死,只怕连累你。”   永嘉又何尝不懂,她们这一家人,其实都在为彼此活着。   母妃为了她和桓儿能免于沈邵报复,知道何家的诬陷如天罗地网,躲不过便宁愿一人全部揽下,连命都可以不要。   桓儿之所以被困在西疆,也是为了她和母妃,桓儿知道她们一家人除了父皇的疼爱,什么都没有,他们没有像何长钧那样强势的舅舅,更没有何家的千军万马,一旦父皇离世,她们一家人便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所以他请命去了西疆历练,想培养出自己的人马,父皇允了,可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父皇会匆匆病逝,沈邵雷霆登基,直接下旨断了桓儿的左膀右臂,将他独自困留西疆。   父皇生前,一样也替她做过打算,父皇给她择宋思楼为婿,就是在替她与桓儿在朝中寻靠山,可是宋家即便位拜丞相,终究是从文之家,动乱下,又哪里拼得过长矛铁骑。   她同样是为了母妃,为了桓儿在活,所以忍下沈邵,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即便如今任由沈邵欺辱,又能苟活多久?他总有腻的时候,届时她们仍旧难逃一死。   所以她们必须要逃,就算母妃不理解,也要逃。   ***   永嘉吩咐陈尚宫收拾行李,一切重物都不要,只带几件贴身换洗的衣裳,首饰器物之类,都去当铺折兑成银子带上身上,以作路费,到了琅琊也能安身立命。   七日后,姜尚宫再度进宫,从张司膳处拿到出城的腰牌。   夕佳楼内,永嘉收拾好自己贴身的行李,只等今日天一黑,便带着母妃逃出京城。   姜尚宫将车马一类安排妥当,她们先坐可私藏的货车出城,在城外庄子上,已备好两辆马车,更换马车后,永嘉独自往西去,她们带着太妃南下去琅琊。   张司膳的令牌,姜尚宫会装进信封里,交给回城的车夫,让他次日晌午送去聚宾楼,张司膳会按照约定着人去取,如此,不留把柄,沈邵就算未来发现她们逃了,也查不到张司膳头上。   一切计划周全,只等入夜。   永嘉坐在夕佳楼内的小榻上,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色,她看着手边的沙钟,待上面的沙全部流尽,她便熄灯谎称睡觉,带着姜尚宫悄悄离开。   姜尚宫快步从殿外跑进来。   永嘉转头望她,见她面上满是急色,正不解,忽见赵九从外头走进来。   永嘉眉头轻蹙,又很快舒展,面上不动声色的望着赵九,正欲开口,嗓子的话突然卡住。   跟在赵九身后走进来的,是王然。   永嘉望着一步步走入的王然,心上一寸一寸紧绷起来,四肢微僵。   王然手中捧着一道奏折,他走上前,对着永嘉恭敬行礼,接着将奏折奉上。   “殿下,这是从边关刚送回来的线报,陛下看过了,让奴才送来给您看看。”   永嘉盯着奏折,犹疑接过,她捧在手中,慢慢展开。   桌案上,沙钟内的沙全部流尽了,一动不动的沉寂在烛台旁,烛台上的将熄的火苗挣扎跳跃,映着窗外愈深的夜色。   奏折摔落到地上,永嘉捧着折子的双手不受控的颤抖,她望着手掌僵愣了许久,缓缓闭上通红的眼。   脑海中皆是奏折上的几个大字。   “突厥败兵,恼恨之,用诈,掳惠王,欲以换城池,否则斩之。” 第21章 “永嘉,求朕。”   王然回了御门。   书案前,沈邵撂下笔:“给她看过了?”   王然垂头答是:“长公主看过了。”   沈邵等了等,见王然木头似的立着无话,眉心微蹙,他垂眸复拿起笔,似乎不甚在意的开口问:“那她如何说…”   王然闻言,将头垂得更低:“回陛下,长公主殿下什么都没说,只教奴才回来。”   沈邵笔下的字迹一停,安静半晌,才道。   “退下。”   ***   夕佳楼内,永嘉命人所有人退下。   姜尚宫瞧着永嘉单薄的背影,迟疑再三,终也是沉默退了出去,她需去行宫递个消息。   初冬的风裹着凛冽,临窗新栽的梅树发了芽,浸在月色银光下,窗内的烛火禁不住漫长的夜,一盏一盏,燃尽熄灭。   永嘉握着奏章,在夕佳楼的小榻上孤身坐了一夜。   天近黎明时,夕佳楼的门开了,沈邵从外走进,踏入内殿那瞬,他脚步一顿。   朦胧天光从圆窗间的明纸透进来,如一匹轻薄的纱缎,笼罩住窗下纤弱的人影,她斜坐在小榻上,侧影脆弱如烟,似乎禁不住衣袖间的风,一挥即散。   沈邵在内殿门槛处停了停,接着负手,踱步而入。   永嘉僵坐的久了,似乎连体内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听见声响,却未去看来人。   能在夜里进出她寝殿,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沈邵,整个大魏朝还能再寻出第二人么。   沈邵走近榻边,见黑暗里,永嘉的手死死攥着奏章,像是要刻出印子来。   他伸手去拿折子,感受到她的抗拒,便稍加用力,将奏折从她掌心间一寸一寸抽掉。   沈邵夺回奏折,扬手丢到一边。   他站在小榻畔,向下俯视,那上头蜷缩的人,像极了遭了风雪的金枝玉叶,脆弱不堪,惹人可怜。   他温热的掌心触到她面上的肌肤,一片冰凉,慢慢向下,抚过她的下颌,握在她纤白的颈侧,他的声音由上而下,似是命令,又似在宣判胜券在握的赌局。   “永嘉,求朕。”   永嘉僵坐着不动,夜凉如水,她由着沈邵将她纳入怀中,他吻她,她亦不躲。   沈邵欺.身.上.榻,他将柔软的人锢在怀中,宽了衣带,滚.烫的唇亲吻她颤抖的肌肤,一寸一寸,怀中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推他,嫩白的掌心抵着他的胸膛,她的美目无光,扬眸望着他皆是空洞。   她问: “你会救他…对吗?”   他拿起她的小手递到唇下,似吻似咬:“朕有条件。”   “我答应,”她答得毫无犹豫,紧接着追问:“你会救他的,是吗?”   沈邵听了,望着永嘉低笑一声,他将她推.倒在小榻上,压着她的双腕举过头顶,俯身.压.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苍白无血的面上。   “都不问问朕的条件吗?”他笑她,目光如鹰猎雀,细细瞧过她的容颜,一字一缓:“朕要你一生,朕不放手,你不许走。”   她毫无反抗,只湿着眼,一遍一遍的问他:“你会救他…救救他…救他……”   ***   沈邵走时,东方日出,天色大亮。   他站在床榻前整理衣衫,侧眸瞧被褥间的永嘉,她半截玉臂垂在榻外,日光下,滢白的惹眼。   沈邵沉了沉眸,他吩咐:“睡醒了,进宫去给皇后请安。”   永嘉听在耳里,缓缓合上眼,在榻上转身,背对沈邵。   永嘉醒时,已是午后,再过两个时辰,太阳便该落山了,姜尚宫从外进来伺候永嘉梳洗,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出奇的安静,只剩潺潺水声。   “我要进宫请安,尚宫不必陪着我了。”永嘉低垂下眼眸:“昨夜,你们该照常走的。”   似乎终于绷不住了,姜尚宫闻言,眼泪一瞬溢出来,她屈膝跪地,望着坐在妆台前的永嘉不住摇头:“您不走,太妃与奴婢都不会走的。”   “罢了,”永嘉闭了闭眸,嗓间的疼,透着股血气:“罢了。”   永嘉去淑华宫拜见皇后。   皇后与那日在肃王府初见时一样,除了凤冠霞帔,还是那张稚嫩的容颜,说话慢声细语,笑容含着天真,极爱害羞。   白毓晚没料到长公主会突然前来拜见,她见长公主只觉比见后宫的两位贵妃还要紧张。大抵是因为自幼羡慕仰望。   整个京城的女子,又有谁会不羡慕永嘉殿下呢,出身高贵,是先帝最宠的掌上明珠,就连女娲神明也是偏心的,精雕细刻出的倾城容颜,连女子见了她也会心动。   永嘉低身行礼参拜时,白毓晚的四肢都要僵了,回过神,忙上前将她扶起。   “姐姐不必多礼…一家人不必多礼…”   永嘉闻言,垂眸恭敬的道了声谢。   皇后比永嘉预料中的,更要热情几分,拉着她说了许多话,期初她能瞧出皇后的紧张,待她言及自己很喜欢皇后祖父写的诗时,皇后的小脸一瞬红了,她略略含首,瞧着手上把玩的帕子,似娇羞的轻声与她道了一句:“陛下也夸过祖父的诗…可惜本宫只略识几个字。”   皇后兀自叹息一声,忽又想起什么,面颊更红了,她望着永嘉,格外羞怯的问:“姐姐…你知道陛下喜欢什么吗?”   永嘉闻言,唇畔的笑意淡了一瞬。   沈邵喜欢什么?   沈邵最乐此不疲的是想尽各种办法羞辱她。   永嘉看着皇后期待的神色,笑着低了低头,回答:“陛下擅长许多,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白毓晚闻言,面色含羞:“本宫想陛下也是…”   有宫人从外头走进来,说两位贵妃在外求见。   永嘉闻言转眸去看凤位上的皇后,眼见着她眉眼间的笑淡下去,似有几分紧张,连声音也强端了几分威严的开口:“请进来吧。”   夏、白两位贵妃款款而入,看见殿中坐着的永嘉有些意外,她二人先向皇后见礼,又向永嘉请了安。   永嘉起身回礼,复坐下,夏贵妃和白贵妃才依次落座。   夏、白两位贵妃来后,永嘉便端起手边的茶盏,一口接一口的喝,无意参与她们话里有话的谈天。   沈邵选白家女做皇后,前朝是有很多人失望的,毕竟白家的门第逊色太多,又要权无权,要势无势,前朝都如此,后宫自也有人不服。   夏贵妃和白贵妃当年虽一同入东宫为良娣,但夏贵妃自认要比白贵妃高一头,因为夏家与白家官位更高,且他的父兄皆入仕,也很受陛下器重。她连白贵妃都瞧不上,更何况是如今家室连白贵妃都不如的皇后。   夏贵妃原以为自己与后位只差一步,那时后宫诸人都巴结讨好她,谁能想到,被这么个普通门第出身,容貌也谈不上惊艳的女子后来居上。   夏贵妃不服,说话自有怨气,凭着自己进宫早,与年岁尚小的皇后摆起谱来。   白毓晚起先还能心平气和的笑着应对夏贵妃,后来听她说话愈发刺耳,不禁面上下不来台,她心底是气的,可又不敢轻易发火,更不知自己发了火,夏贵妃又可会放在眼里。   白毓晚左右为难,听着夏贵妃的咄咄逼人,衣袖下的小手无措的攥紧,她似有求助的望向永嘉。   沈邵后宫的家务事,永嘉不想管,可见皇后性子着实软糯,夏贵妃说的话也确实超了分寸,她望着皇后险些急红了的眼,怀中叹息一声,放下茶盏,看着夏贵妃正欲开口,忽听见殿外高声通传。   “陛下到!”   沈邵来了,淑华殿众人起身相迎,随着他走近,众人屈膝见礼。   沈邵从外头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淑华殿内众人,径自从永嘉和两位贵妃身旁路过,直奔皇后面前,伸出手,将跪地行礼的皇后亲自扶起来。   白毓晚见沈邵来了,怀中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她眼睛忍不住的红,却不敢表露出来,低垂着头藏着。   沈邵是站在淑华殿外听了一会才进来的,他先扶着皇后落坐,自己才坐下。   永嘉和夏贵妃、白贵妃还跪在地上,未得免礼。   夏贵妃见沈邵来了,深垂着头,紧张的不敢说话。   沈邵目光移过跪在地上不抬头的永嘉,望着一旁的夏贵妃,嗓音算不冷,出口的话却吓得夏贵妃,周身发颤。   “朕不知道,如今这后宫是夏贵妃当家了。”   夏贵妃跪在地上险些摔了,连忙磕头请罪:“…妾身失言,望陛下恕罪…是妾身失言…妾身知道错了…求陛下恕罪。”   沈邵瞧着地上夏贵妃未说话,转而问身旁的白毓晚:“皇后觉得,她该当如何罚?”   白毓晚没料到沈邵会询问她,一时愣着无措,她在沈邵的目光中垂下头:“夏…夏贵妃是初犯…不如…便饶了她这次。”   “好。”沈邵点头,接着转眼看向地上的夏贵妃:“还不向皇后磕头谢恩。”   夏贵妃听了,忙爬上前,朝皇后磕头:“妾身多谢娘娘开恩,多谢娘娘开恩。”   永嘉跪在一旁,一直垂着头,比起冷眼旁观,更要漫不经心,从始至终都像个置身事外的人。   沈邵今日,是在帮皇后立威。   至于为何对伺候他许久的夏贵妃毫不留情面,永嘉大抵猜得到。   文思皇后当年虽主后宫,可是因为父皇对母妃的偏爱,二十年来,应也受了许多可说不可说的委屈。   所以如今,沈邵绝不会允许有人挑战中宫的权威。   夏贵妃是出头鸟,倒霉又蠢的。   沈邵来得也快,走得也快,皇后起身恭敬相送,沈邵走到殿下,忽然脚步一停,他停在永嘉身畔,低眸看地上的她。   “阿姐也在,朕正有事寻你,随朕来。” 第22章 清白(结尾已增修)   永嘉随沈邵离开,一路上两人都对方才淑华宫中的事闭口不提。   待到了御门,王然领着全部宫人退下,从外关上殿门,沈邵握起永嘉的手腕,拉着她朝内室去。   永嘉沉默垂头,由着沈邵,随在他身后穿过深长的廊道,夕阳落却,内殿中尚未掌灯,昏暗的光线透过窗纸,在地上折出一片长长的光影。   沈邵揽着永嘉倒在床.榻上,他锢着她的腰.身,下颚抵着她柔软的发,鼻息间皆是她发间香。   “怎么自己一人进的宫?”他问她,今日踏入淑华殿,便瞧见她孤身一人,身旁一个侍从都没带。   永嘉枕着沈邵的胸膛,听见他的话,淡淡答了一句:“臣带人,陛下不是觉得麻烦,也要遣回去,何必折腾。”   沈邵听了,低笑一声:“你倒是学乖了,”他锢在她腰间的大手稍有用力,沿着她身姿的曲线向下滑,他道:“衣裳脱了。”   永嘉身子一僵。   却听他在耳边笑:“朕困了,陪朕睡一会。”   他抱着她从榻上坐起,亲手去解她的衣带,帮她将外裳.脱.掉,瞧见她头上的珠钗,又一支一支的抽掉,她柔软的长发在他指间松散,落在美背上,丝滑如缎。   他心情甚好,一并帮她脱掉鞋袜,见她怔愣,便蹙眉催促她:“把被子铺开,躺到里面去。”   他兀自坐在床榻边,脱了外衫,鞋袜,转身掀开被褥,躺倒在榻上,挪身朝里面挤,长臂一伸,将紧贴着墙壁的人,扯到怀中抱着。   沈邵垂着眼眸,瞧怀中的永嘉仰着头一错不错的看他。   “怎么…失望了?”他坏笑着逗她,果见她瞬间移开目光,再不看他,沈邵低笑起来,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紧:“朕不像你,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朕要上朝,批折子,才空下来,便去淑华宫接你,”他贴近她耳畔,轻含了含她的耳唇:“你要老实些…”   床幔落下,视线下的光更弱了,永嘉被沈邵抱得很紧,有些透不过气,他的声音落在耳里,她没力气去想,只胡乱听过,她心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弟弟的安危。   “桓儿的事…陛下可有与朝臣商议…”永嘉忍不住开口,她清楚若用城池来交换,只怕前朝会有很多人反对。   她话落后,殿中满是沉寂了,她等了许久,见沈邵仍闭目不言,不由又唤他:“…陛下……”   “永嘉,”沈邵终于嗓音沉沉的开口:“朕累了,睡醒再说。”   永嘉闻言盯着闭目的沈邵,怀中似有一块巨石滚落,堵得她透不过气,她凝眸盯视他半晌,直到眼睛发酸,她缓缓闭上目,藏住下面的红。   永嘉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朦胧醒来,外头的天深黑了,身旁已不见沈邵的身影。   她撑着身子从床榻坐起,扶额缓了缓脑中的浑噩,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裳下榻。内殿没有灯,只有外头稀疏的烛火透过门缝流进来。   永嘉推门沿着光走出去,外殿火光最明亮处,沈邵正坐在书案前批折子,听见她的脚步,抬眸望了她一眼:“醒了?”   永嘉没说话,只走上前,坐在他身旁,主动帮他研磨。   沈邵侧眸看了一眼永嘉的动作,没有说话。   “桓儿的事…陛下是如何想的?”永嘉端起清水,向砚台中稍加了些许,拿起墨继续研磨。   “朕在想法子。”沈邵合上手中的折子,又拿起一本。   “什么法子?”她问。   沈邵看着折子上的内容,眉头愈紧,他没有批改,‘啪’的合上,扔到一旁,抬手捏了捏眉心,才转头看向身边人:“永嘉,博弈之事,急不得,想救人,要有耐心。”   永嘉对上沈邵投来的目光,与他对视片刻,她沉默垂下眼眸,继续研磨。   沈邵见了,收回目光,欲抬手再拿折子,忽听身畔的人开口。   “今日被俘的是桓儿,所以陛下可以不急,陛下可以只当成一场博弈,输与赢也许都是陛下想要的结果,可臣不能,臣无法不急,臣敢问陛下,若今日被俘的是何欢,陛下还能像现在这般,气定神闲的与臣说耐心吗?”   殿中的明烛,恍惚一闪,沉沉夜色,四下霎是寂静。   沈邵闻言,眼眸眯起,他盯着身侧的永嘉半晌,最后问她。   “那你想要朕,拿大魏的土地、拿将士们一刀一枪拼下来的城池去换沈桓的命吗?”   永嘉闻言一噎。   她开不了口,可她更舍不下桓儿,若是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桓儿的命。   “回内殿,”沈邵收回目光,拿了本折子展开:“别在朕这碍眼。”   永嘉四肢发凉,她望着沈邵光下的侧脸,冷峻的像把刀,她很想继续追问他,可她不敢,她怕惹恼他,她怕他真的不去救桓儿,哪怕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真心救人。   殿内没有灯,漆黑的让身处的人看不清前路,永嘉回到榻上,被褥间已是一片冰凉,她蜷缩着,看不到光,也不知时间。   她漫长的等,不知等了多久,内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很快被子掀开,带来一抹凉。   沈邵疲惫的平躺在床榻上,他揉了揉眉心,侧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他从背后扯她:“过来。”   他将她扯到怀里,捧住她的脸吻她,她很是激烈的反抗,却被他强.硬.的禁.锢的更紧。   沈邵在永嘉面上尝到了咸,他解她衣带的手一停,双臂撑起身子,黑暗中他看不清她,抬手抚过她的面,摸到一片湿.漉。   “哭什么?”他不悦:“朕说了会想法子救老六。”   她想说话,先发出的却是哭声:“我害怕…我害怕…”   沈桓的命捏在突厥手里,他们又怎会有沈邵的耐心,桓儿的生与死,不过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她要如何等,如何能等下去。   “…行尧求你了…桓儿也是你的弟弟…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他不会威胁你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   沈邵闻言沉默半晌,他努力去看黑暗里的人,却看不清,他笑了一声:“你就是这般想朕的,”他手上复去扯.她.的.衣.带,扯得用力,扯得破.碎,他含.住她的唇咬,堵住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   永嘉很早就醒了,又或是一夜没睡,身子又疼又冷,隔着床幔,她见沈邵正在穿衣,应是要去上朝。   内殿的门开了,有女侍端着药垂头进来。   沈邵命女侍将药放到窗边的小榻上,待女侍退下,抬手撩开床幔,对上永嘉红肿的美目,看了片刻,让她披件衣裳起身,他走到窗边将药端来,递给她。   新煎的药有些滚烫,永嘉尝了一口,苦涩让她面色瞬间煞白。   她看着穿戴好,却坐在床畔不走的沈邵,低下眸,忍着苦,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咽下。   “急什么?”沈邵见一碗药下去,永嘉的小脸瞬间没了血色。   “臣喝完,陛下才能安心去上朝不是?”她这话像是在讽刺他,可语气太过平淡,平淡的好似在说今日的天气,不含感情,也听不出喜恶。   沈邵拿过永嘉手上的药碗,却没走,反倒抬手扶住她的小脑袋,倾身在她唇上舔了舔。   他尝到她唇上的药,很涩又酸,格外的苦。   他离开的一瞬,她瞬间抬手去擦唇角,他瞧在眼里,也不见得怒。   “再睡一会吧,朕今日要出宫一趟,晚些回来。”   沈邵拿着药碗离开。   永嘉午后醒来,又有女侍端着药进来,还配了碗甜水。   永嘉望着奉来的汤药,不由蹙眉:“这是什么?”   女侍闻言将头埋得很低,小心翼翼的答:“…避子汤。”   永嘉眉头更紧,她落下床幔,拒绝道:“本宫晨起时喝过了。”   她话落,那女侍忽然跪下,捧着药,解释道:“殿下早上喝的是安神药…陛下吩咐,待您醒了再…再用避子汤。”   永嘉将床幔复撩开,她看着跪在地上为难的女侍,抬手拿过药,一饮而下。   这药,无需旁人逼着她,她自己也是要喝的,她痛快喝下药,将碗放回盘中,又听那女侍劝:“殿下用些甜的吧,陛下特意吩咐的,怕您吃药口苦。”   永嘉闻言,盯着那甜水,笑了一声。   女侍愣了,不解的问:“殿下…您笑什么?”   她笑什么?   笑沈邵勾栏院中风雅颂,怀清台下赋比兴。   “没什么,”永嘉将床幔落下:“本宫不喜欢甜的,倒了罢。”   沈邵说出城,会晚些回来,当夜却并未回来。   永嘉无心理沈邵的行踪,可沈桓的命系在沈邵身上,每迟一时一刻,便要再多一分危险。   她想了一整夜,她不能再漫无目的等下去,她必须去找沈邵,逼也好求也好如何都好,他必须给她一个可行的法子,他若不肯,她便离开,她去求别人,总比被他一日拖一日,坐以待毙的好。   永嘉一夜未眠,晨起拦住外殿洒扫的女侍:“陛下回宫了吗?”   女侍闻言却格外紧张,低着头轻声答:“回殿下,陛下已回宫了。”   “那陛下在哪?”永嘉听了追问。   女侍面色愈发为难,最后深埋下头,颤着肩膀磕磕绊绊的回答:“陛…陛下昨夜便回宫了…此刻应在淑华宫和皇后娘娘用早膳。”   永嘉一言未发,只回到内殿,兀自梳洗穿戴好,便坐在御门等沈邵,等了一日,入夜终于见他回来。   殿门推开,外头夜色已深,他走进来,他们之间隔着数步,不远又很远。   永嘉遥遥望着沈邵,见他的面色很沉,可她习以为常,她很少能见到沈邵的好脸色。   沈邵一入御门,便瞧见永嘉将自己打扮的规规整整的坐在外殿,好像下一刻,便能起身出门离开。   沈邵看着这般的永嘉,冷笑一声,他转身,挥了挥手,教王然带全部人退下。   永嘉见沈邵走来,坐着未动,她随着他的走近慢慢仰头,也渐渐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她臂上一疼,被沈邵用力攥着,从席上拉起来,他扯着她,不由分说的朝内室去。   “放开我,”永嘉脚步踉跄的随在沈邵的身后,她奋力挣扎,挣脱开他的禁锢,忙连连退后数步,躲得很远,她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微微瞥开目光:“陛下现在可以告诉臣要如何救桓儿了吗?”   沈邵今日回来前,想了许多永嘉可能会与他说的话。   她会不会关心他昨晚为什么没回来,或是担心他昨晚为什么没有回来,甚至连心虚亦可。   但在她眼里,她口中,从始至终,不过皆是她那个弟弟。   永嘉话落等了许久,等不到沈邵的回答,她慢慢抬起头,见他还似方才那般,只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看。   永嘉忍不住怀中发冷,她又退后一步,看着沈邵,将怀中憋了数日的话问出口。   “陛下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救桓儿?臣甚至在想,桓儿在西疆突然被俘,陛下在其中又有几分清白?”   永嘉不是没有理由怀疑沈邵。   无论是从文思皇后的死,还是当年的夺嫡之争,甚至是当下,前朝仍有不少人维护着惠王,沈邵有太多的理由去想要杀了沈桓,趁着战事,借突厥之手,是最合适不过的借刀杀人。   他既能排除异己,又不必背着弑杀手足的罪名,甚至还可以借着桓儿的死,极力攻打突厥,变得更加师出有名。   她只是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这般乱想,可沈邵一日拖一日,不是避而不谈,就是避而不见,他一时没有法子,可甚至连一句承诺给她,会努力救人的话都没有。   桓儿在西疆命悬一线,她没办法再忍受他的模棱两可。   沈邵听着永嘉的质问,面上似是在笑,眼底却全是冷,他像是怒极了,反而露出笑意来。   他瞧着躲得远远的永嘉,一步步上前,朝她靠近。   他料她会后退,会躲他,他便慢慢的朝她走,并不急切抓她,只步步紧逼,她退他便进,因他知道,总有她无处可逃的时候。   御门的大门从外锁了,永嘉用力拍了拍门,想开口唤人,又觉得自己傻,在这里,她就算喊破喉咙,又有谁会救她呢。   她终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   她怕他,却又不怕他,她早想过,无非一死,沈邵想要她的命,想来也许久了。   沈邵将永嘉逼到殿门处,将她的身量锢在他与大门之间。   “你方才与朕说清白?”他并未碰她,只站在她身前,俯视看她,看她颤抖不止的眼睫,温和异常:“那朕问你,封后大典那晚,朕去夕佳楼前,你又去哪了?” 第23章 莫哭了,莫哭了   永嘉背贴着殿门, 她能清晰听见外头呼啸的风声,她听在耳里,那风似也刮在身上, 处处透着冷。   她仰眸看着沈邵,心上一寸一寸发颤。   她知他此刻远非表面看去那般的平静。   “去哪了?”他重复问她。   永嘉垂下眸, 沈邵这般问, 应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又知道多少,是知晓她帮助宋思楼进城, 还是只知道她去过聚宾楼, 或者他并没有什么证据, 只是怀疑……   下颚上一痛,永嘉被迫扬起头来,她看着燎燎烛火下,沈邵阴霾的眼底,张了张口。   “永嘉, ”他却先开口,掐着她下巴的手略重,像是警告:“不要与朕说谎。”   她的话堵在腔中, 许久, 她低下眼睫,纤长卷翘的睫似一把展开的扇, 遮住她全部神色:“陛下问什么…臣听不明白。”   “是么,”沈邵笑了,他掐在永嘉下颚上的手松开,不待她反应,猛地握住她纤弱的后-颈, 几乎是提着,扯拽着她阔步走到书案前,他将她推倒在书案上,从一侧的奏疏中寻出一本,摔在她面前:“宋思楼现在在大牢里,你还要与朕说听不懂?”   永嘉被推着摔下去,无意撞倒了书案的青玉香炉,香炉滚落,摔了一地的碎片,她来不及反应,忽然发间一疼。   沈邵低身扯住永嘉的长发,按下她的脑袋,迫她去看书案上的折子。   那是宋家大哥宋长峰的上奏,说他下朝归家时在府中撞见偷跑回来的宋思楼,大惊,知他是抗旨潜逃,不敢隐瞒藏匿,已教家丁绑了,听凭圣断。   永嘉摔得头晕,被沈邵这般压着,身子更是抖得厉害,她知宋老丞相病重,宋长峰开始掌家后便变了嘴脸,可万没想到,对待自己的手足,竟非要走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沈邵扯着永嘉抬头,他五指穿过她的发,用力扣住她的脑后:“封后大典那晚,你去哪了?”   书案旁的灯火,汹汹燃烧着,周遭很亮,沈邵紧盯着永嘉,不错过她面上每一瞬神情,他等了她许久,等到的皆是沉默。   “你不说,没关系,”他像是料到了,放开她,缓缓站起身:“姜尚宫是一直陪着你的吧,朕让她替你开口,”他说着,眼见地上的人身子一僵,笑了笑:“她是个忠心的,她若也不肯说,朕便剥了她的皮,再来问你。”   沈邵话落,转身向外走,未走两步,身下的衣摆忽被人从后拽住。   他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瞧着地上追来的永嘉,她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身子颤抖不止,她垂着头,如凤凰折颈。   “臣…去见了宋思楼。”   沈邵猜到了,从昨日他刚进宫门收到宋长峰递上来奏章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了。   宋思楼想进城,除了求她,还能求谁?   他不想大肆派人去调查,这样的事一旦传开了,她不要颜面,他还要。更何况她有多少手段,他仔细一想便都能知道。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若她如实招了,他便替她留些脸面。   可她偏偏不听话。   “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沈邵转过身,慢慢蹲下,他扶起永嘉的肩,很用力的握着:“所以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他带进京,半夜跑出去与他私会?”   他眼下填了些猩红,双目死死的盯着她,他握在她肩上的大手在颤。   “你看着朕,你告诉朕,”他扳过她的脸,教她看着他:“你们…有没有做过。”   昨夜,他看过奏折,第一时间命人将宋思楼投了狱,却迟迟没来见她,因他不知道要如何待她,那时候,他只怕自己会想要掐死她。   永嘉怔了。   她愣看着身前的沈邵,不知他在说什么。   他见她迟迟不语,眼下猩红,他扣住她的后颈,贴面逼问:“说!他有没有碰你。”   永嘉猛地推开沈邵。   她听懂他的话,他怒极至此,竟是为了这个。他当她是什么,人尽可欺吗?   “陛下不必这般羞辱臣,”她垂头冷笑:“陛下有疑,大可杀了臣。”   “朕不杀你,”他亦冷笑,抬指轻蹭过她的脸颊,一字一缓:“他若碰过你,朕便废了他。”   ***   永嘉很多日没见到沈邵。   他将她困在御门里,皇宫广大,他不露面,她永远见不到他。   她后悔了,她不该将弟弟的命,系在一个时时刻刻想要她们去死的人身上。   沈邵如此,又何尝不是在报复她,她又何德何能,可笑认为牺牲了自己,就当真能有求必应。   她知道自己帮宋思楼入城的事,是纸包不住火,早晚有一日会泄露,只是她没有料到,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沈邵虽将宋思楼下了狱,但宋老丞相尚在,他顾及着前朝的御史们,暂时不会要了宋思楼的命,可是弟弟在突厥手里,突厥杀人如麻,他们又才在沈邵手下败了仗,他们若是拿弟弟的命泄恨又该如何。   如今,沈邵以此事拿了她的错处,对她避而不见变得更名正言顺,他就是想在京一直拖着她,拖到突厥没了耐心,杀人灭口的时候。   永嘉身子冷得厉害,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王然回御门替沈邵取物件,被永嘉从后叫住。   王然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走来的永嘉,愣了一愣,长公主今日好似打扮过,他回神,忙低身恭敬行礼,抬起头时,听见长公主开口。   “本宫想见陛下。”   王然带着物件返回弄玉堂,沈邵这几日一直宿在此处。   弄玉堂环水而建,落于荷花池底,青玉石板做桥,从岸一直延伸至湖心的殿宇,是出入弄玉堂的唯一路径。弄玉堂胜在夏景,如今初冬时节,光景萧瑟,但若在等上两月,湖面结冰落雪后,便又是一番盛景。   正午的日头暖洋洋的照着,沈邵命人将书案挪到殿外的亭子里,亭子朝南向着湖水,水面残留几叶枯荷,书案设在屏风前,并着一把太师椅。   王然去亭子处寻沈邵,立在屏风外请安,得了允诺,才绕过屏风,走到亭内,他将取回来的砚台放在书案上,见沈邵正在批折子,忙在旁研墨。   “陛下…奴才方才去御书房,长公主求见您,说想向您请罪。”   沈邵听了,执笔的手一顿,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王然重返御门,命人备了顶软轿,将永嘉接去了弄玉堂。   光滑的青玉石桥,在日光下透着凉薄的光,永嘉从屏风后走过,踏上亭前的台阶,走入亭中。   沈邵的侧影映入目中,大片的天光洒入,他的身子一般浸在暖阳里。   永嘉垂头上前,走到书案对面,提起裙摆,双膝跪地。   沈邵余光扫过永嘉的动作,并未抬头,继续批着手上的折子。   亭内的暖阳愈渐扩散,光影斜长,晃过美人卷长的眼睫,在滢白的肌肤印下一片阴影,又滑落到五彩罗裙上,金银丝线绣成的雀鸟在其上熠熠闪光。   沈邵耐心批了几本奏折,抬起头来,看向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人。   她今日似乎精心打扮过,他已许久没见她穿这样鲜艳颜色的衣裳。   “王然说你要来请罪,你的请罪就是这样一直跪着? ”沈邵放下御笔,身子朝太师椅上靠了靠,打量光影下的如玉美人,轻轻眯眸:“过来。”   永嘉依言起身,走上前去。   沈邵拉着她,教她坐在自己腿上,扶着她柔软的腰:“知错了?”   她垂着眼睫点头。   沈邵瞧着永嘉分外柔顺的态度,面色的笑意却未扩散:“你今日是来替自己请罪,还是来替宋思楼请罪,想朕放了他?”   “臣若替宋大人请罪,陛下会允吗?”永嘉反问,眼见沈邵眉眼神色渐冷,她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臣为自己请罪,臣不该疑陛下,陛下君子一言,一定会想办法救惠王的,臣不该心急。”   沈邵感受到永嘉的动作一愣,接着待听见她口中的话,唇畔淡笑了笑。   他说她如何开了窍,原还是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她姿态是最柔顺不过,可口中的话,却是在给他下套。   “你知错是好,”沈邵抚上永嘉的唇瓣,轻轻摩-挲,他略带粗糙的指腹在她软唇上一抹,抹开她唇上的胭脂,晕染在雪肤上,衬着她一张小脸,霎是艳丽,他轻托起她的小脸,薄唇的弧度似有似无:“可朕的法子,未必真能保下老六的命,你还求吗?”   还求吗?   如今她被困在这四方的皇宫,犹若笼中雀,她除了求沈邵,还能求谁。   “陛下英明,自会有万无一失的法子。”   沈邵闻言笑了,笑声很低,听不出情绪,也说不上愉悦,他打量着怀中的人,神色很深。   书案上的奏章落了一地,明亮的天光洒下来,照亮地上的锦衣雀袍,金银丝线熠熠闪光,乌发如缎,其间的珠钗摇摇欲坠,白玉步摇在日光下透着温润的色泽,摇曳不止,发出悦耳的响声。   王然候在弄玉堂外的青石桥头,忽遥遥望见走来一行人,待他瞧清为首的人,慌忙跪地。   白毓晚来弄玉堂寻沈邵。   她不明为何,陛下这几日不宿在御门,反而住在这偏远的弄玉堂,可她又不敢多问,只怕是自己初入宫,见识短浅,惹沈邵不喜。   前几日,沈邵将六宫事物交由她打理,她是欣喜的,她原以为自己初入宫,陛下本不会放心她,可不想陛下极有耐心,特指了孙尚宫从旁辅佐,他教她慢慢学着,说来日方长,定有她能独自操持那日。   她心里感激,却也不安,总怕出了错,会教他失望。   封后大典不久,朝臣们便催着陛下开选秀,她私心是不愿的,可她是皇后,该母仪天下,又如何能善妒,如今正逢她接管六宫事宜,她自要为陛下将选秀办得妥帖。   王然跪地向皇后磕头请安。   “起来吧,”白毓晚面上挂笑,很是客气:“本宫来见陛下,王长侍替本宫通传一下。”   王然闻言却一时愣跪在地上未动。   “怎么了?”白毓晚见他如此,不由好奇。   王然低着头,思量着弄玉堂里的人,可他又不敢私自回绝皇后,左右为难间,深埋着头:“奴才这就去通传。”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过青石桥,朝弄玉堂去,直奔殿后的亭子。   隔着屏风,王然也不知其内情形,他尽量放低声音:“陛…陛下?”   王然的声音从屏风后透进来,永嘉身子猛地一僵,沈邵倒吸一口凉气,他手上狠掐了一把,紧着眉头,低哑着嗓音斥她:“放松。”   永嘉却被吓到了,柔暖日光下,本透着潮-红的玉雪肌肤,渐渐紧绷冷却,她一动都不能动。   沈邵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匀了口气,寒着嗓音问:“何事?”   外头的王然听见回应,如释重负,连忙应答:“皇后娘娘来了,在外求见。”   沈邵闻言,转头看着身前的永嘉,见她整张小脸霎时惨白,一双美目望着他,似在哀求,可怜得紧。   他见她这副模样,却更起了兴致,他低笑一声:“是么…那请进来。”   永嘉慌忙抱住沈邵的手臂,她本就湿润的双眸,一下落出眼泪来,她哀求望他着摇头。   沈邵却抬手,将不老实的人,重新按回书案上。   王然引着白毓晚入了弄玉堂。   屏风外,白毓晚跪地请安。   她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永嘉的脑中瞬间一片白,她紧咬着自己的手背,强忍着嗓间的痒。   沈邵低眸瞧着永嘉这副模样,笑了笑,他开口,是对外头的白毓晚。   “皇后何事?”   白毓晚原以为陛下会请她入内,听他此问先是一愣,却不敢有丝毫异议,她低着头,柔声恭敬回答:“妾身是想来向陛下禀报选秀的事宜。”   沈邵应了一声,他深喘了几口气:“朕在忙,你长话短说。”   白毓晚闻言,跪在屏风外,将选秀的诸多事宜一一简要回禀,她话落许久,等不到沈邵的回应,犹疑再三,忍不住开口:“…陛下?”   沈邵帮永嘉擦眼泪,他将她抱在怀中,捧着她的脸,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他听见外头皇后的话,沉着嗓音回应了一声。   “朕知道了,退下吧。”   白毓晚闻言又是一愣,她低声道了句告退,由宫人扶着从地上起身,转身缓缓向外走。   王然被此情此景搞得满头雾水,他从地上爬起,替皇后引路,正恭送皇后向外走。   忽然屏风内传出两声低泣,很微弱,却在寂静的四下里,变得格外清晰。   白毓晚的脚步猛地顿住,她脊背发僵,怔怔站了许久,才能一点一点的向后转身,朝屏风处看去。   王然瞧着皇后的反应,心脏猛地攥紧,他仰眸打量着皇后的神色,却忽对上皇后看来的目光,他心上一虚,忍不住低头躲闪。   白毓晚眼瞧着王然的反应,心知并非自己幻听了。   她不知自己在原地僵站了多久,她欲有个求证,却也怕再听见那勾人心魄的声音。   王然送皇后离开,他偷偷打量着皇后黯淡的神色,只怕事情不妙。   沈邵一向不会怜香惜玉,今日更是有意罚她,他求了尽兴,倒也真的发泄了怀中连日积攒的怒气。   “莫哭了,”他身心舒畅,瞧着怀中的泪人,低笑着,扯了方帕子给她擦面上的水渍:“莫哭了。”   ***   沈邵搬回了御门。   他从软轿中将裹得严严实实的永嘉抱出来,将她放在内殿榻上,指了女侍替她沐浴。   他刚走到外殿,王然便快步凑上来,语气透满紧张:“陛下…方才在弄玉堂…皇后娘娘走前…似乎听…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王然说不出口,他仰眸去望沈邵的神色,连忙跪地。   沈邵俯瞧地上诚惶诚恐的王然,神色无波,平淡的道了句:“朕知道了,退下。”   夜里,沈邵从浴室回到内殿,见永嘉醒着,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睡醒了?”   永嘉红肿着美目,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瞧她一副不长进的老样子,将手中的绢布丢给她:“过来,给朕擦头发。”   她此时不敢逆他,拾起他扔过来的绢布,他坐在床榻边,正背对着她。   永嘉从榻上爬起来,她直身跪在榻上,在沈邵背后,抬手去擦他的头发,她擦得仔细,怕他挑剔她的错处。   他倒是格外享受她的细腻,他由着她摆弄一会,忽然侧身,伸手将她拦腰抱过来,他教她躺在他的大腿上。   内殿的火光燎燎,映着美人如玉容颜,沈邵不禁想起今日在弄玉堂的情景。   他指尖轻抚了抚她红肿的眼眸,瞧她因着他的动作,而紧绷起来的模样,低笑了笑。   “朕告诉你个好消息。”   那日他从大相国寺回宫,在见到宋长峰递来的奏章前,先收到的是从西疆快马加鞭传回来的线报。   西疆大军奉命行缓兵之计,表面欲与突厥言和,以城池换人,暗下却派了一队精骑,由陆翊亲自领队,趁夜杀入突厥大营,将沈桓救出。   有弓箭队在外围接应,突厥察觉被耍,派兵来追,遇上暗中埋伏的弓箭手,损伤惨重。   陆翊在线报中写,沈桓在突厥吃了些苦头,但都是些皮外伤,已派了军医,修养一阵,便无大碍。   他那时想起她夜里的可怜模样,原是打算一回宫就将此事告诉她,却在半路,见到了宋长峰的上奏。   永嘉闻言怔在沈邵怀中,她愣愣看了他半晌,猛然爬起:“线报在哪?”   沈邵懒得恼她,他仰倒在床榻上:“外殿书案上,你自己去找。”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跑下床榻,鞋也未穿,光着脚就朝外面跑。   沈邵在榻上等了半晌也未见永嘉回来,不由不耐的起身,走去外殿寻她,走出廊道,却见那小小的人又哭了。   见到他来,连忙撇开脸抹眼泪,将怀中的捧着的线报放回书案上,一副故作镇定的模样。   “朕没骗你吧,”他从后拥住她,拦腰将她抱起,往内殿走。   永嘉由着沈邵将自己抱回去,他将她放回榻上,正欲去熄灯,衣袖忽然被她扯住。   永嘉跪坐在床榻上,望着床前站着的沈邵,似有央求,低着嗓音:“…臣能见见桓儿吗?”   沈邵闻言,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低眸瞧着床榻上的人,抬指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没有不悦,只是嗓音格外平淡:“永嘉,不要得寸进尺。”   攥在衣袖间的小手轻颤了颤,一点一点放松开,沈邵见永嘉松了手,亦没有停留,他转身离开,片刻,烛火熄灭,寝殿一片黑暗。   ***   白毓晚回到淑华宫后一夜未眠。   她无法相信,那般温柔的天子,会当着她的面做那样的事。   可她却分明听得真切,她贴身的女婢亦听得真切,就连王然……   屏风后的女人会是谁呢,那样好听的声音,酥.腻到骨子里,她听了都耳红,更何况是陛下……夏贵妃?白贵妃?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都皆有可能,却唯独不会是她,她嫁来也有月余,可陛下一次都没有碰过她,甚至连在夜里留宿淑华宫都没有。   他只会陪她用晚膳或是用早膳,然后再离开……   白毓晚眼睛酸得厉害。   她时常觉得陛下对自己没有丝毫感情,可是陛下待她却又是那样宽和温柔,连孙尚宫都与她说,她从未见过,陛下待谁,有对她这般的耐心,陛下应是极看重她的。   自她成为皇后,后宫众人无一对她不敬,就连伺候陛下许久,比她资历更深的宠妃,也都对她俯首称臣,无敢僭越。   如此想,陛下的确是待她极好的,可为什么陛下从来不与她亲近呢?   十日后,是礼部拟选的吉期,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就定在那日。   沈邵临上朝前,又吩咐永嘉:“你去皇后宫中请安。”   这种小事上,永嘉虽然不愿,却也不会忤逆沈邵,如今弟弟虽被救回来了,却也彻彻底底控制在沈邵手里。   对于皇后,永嘉念着前阵子的事,心底是羞愧相见的,却不得不按照沈邵的吩咐去淑华宫。   皇后一如从前,待她格外热情。   “姐姐许久不进宫了,可是那日夏贵妃的事…连累了姐姐?本宫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原想忙过选秀,便请姐姐进宫小叙。”   永嘉垂眸听着皇后的话,皇后待她愈客气,她心底越愧疚,她不敢深想,若有一日,她与沈邵的事情大白于众,届时风言风语,千夫所指,她又会落得何等下场。   永嘉心里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上密密麻麻的,似被针扎着。   “姐姐,过几日陛下开选秀,本宫怕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姐姐来帮忙操持,不知姐姐可有空闲?”   永嘉闻言,终于明白,沈邵好端端的,忽然命她来淑华宫请安做什么。   “臣…没有这方面经验,只怕帮不上什么忙。”   白毓晚闻言,有几分失落,却不死心:“后宫没有长辈,陛下只有姐姐一位长姐,选秀之事,也关乎着国本子嗣,求姐姐帮帮我,可好?”   皇后话说至此,永嘉无法再出言回绝,只能点头应下。   快至晌午,永嘉起身告退,她欲真的离宫,结果轿子落下,门帘撩开,仍是御门。   沈邵已下朝回来,正在殿内批折子,天气渐冷,昨日起开始烧起了炭火。   永嘉是畏寒的,今年不知为何,身上格外的冷,她进入殿中,脱掉外头的云肩,先靠近炭炉烤了火,才搓着手,朝沈邵走过去。   “陛下让臣去见皇后,便是为了让臣去看选秀?”   “不是只让你看,”沈邵执笔看了永嘉一眼:“是教你帮着选。”   他话落,见她迟迟不接话,抬手从书案间寻出一本册子递给她:“这上头,是秀女的名单,朕考考你,看朕都欲选谁。”   永嘉以为是画册,结果翻开,上面只记录和姓氏门第,还有父兄都是何官位,她捧着册子看了两页,不由问:“陛下选嫔妃,难道就不看看样貌?”   沈邵闻言,握着手中笔,用笔尾轻轻抬起永嘉的下颚,他似审视打量片刻:“论样貌,何人比得过阿姐,朕有你,足矣。”   永嘉望着沈邵眼下的笑意,怀中一沉。   他如此说,倒是当真打算将她囚在宫里一辈子吗?   她原以为,日日月月下去,沈邵很快会腻烦,放了她,可如今看来,她似乎不能只等着他玩腻的那一日,她必须要再想办法,尽快离开他。   沈邵见永嘉出神,放下手中的笔,将她扯到怀里来:“心不在焉的想什么?朕夸你,不知谢恩吗?”   永嘉回过神,闻言讷讷的道了句:“多谢陛下…”   沈邵被她逗笑了,他拿过她手中的名册,翻开第一页:“猜一猜,朕要选谁,猜对赏你,猜错了罚…”   沈邵中意的几个秀女,几乎都是从世家大族中挑选的,与择后不同,这几名秀女不仅家世显赫,父兄皆是高官,掌权的掌权,掌兵的掌兵,文武对半,各挑选了四名,皇后当日又择了几位貌美的,林林总总,共十余位。   进了四妃六嫔,余下封美人,沈邵的后宫一下子热闹起来。   永嘉原以为,新人进宫,她总会空闲几日,她已许久未出宫看望母妃,却不想沈邵仍日日宿在御门。   时日一长,不知从哪传出来,说陛下常不进后宫,是因在御门金屋藏娇。   这日沈邵下朝,终于与永嘉说:“你出宫两日。”   永嘉心猜应是与最近的流言有关,但她并未多言询问,听见沈邵放她,立刻收拾好,乘小轿离宫。   永嘉入宫近有月余,姜尚宫在宫外心急如焚,她听闻宋思楼被宋家人抓了,绑去官府,下了狱,只怕会连累到宫内的永嘉,偏她如何也进不了皇宫。   如今见永嘉毫发无损的回来,姜尚宫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   “殿下进宫这阵子,太妃念了殿下许多次,奴婢都寻理由搪塞过去,殿下明日去行宫看看太妃吧,奴婢只怕时日长了,太妃娘娘会起疑。”   “今日便去。”永嘉换了件衣裳:“教人备车,我们这几日都住在行宫,多陪陪母妃。”   宫里如今谣言四起,沈邵平息也要许久,想来这一阵子都不会再召见她。她要趁着这段空隙,想一想如何才能逃出京城,如何才能让她们一家人彻底摆脱他的控制。   ***   沈邵幸了个花房的宫女,将人调至御前伺候。   消息很快传遍六宫,许多嫔妃借请安之名,前来窥视,就连皇后也曾来过。   众人瞧见那宫女,果然生了副花容月貌,若仔细看,那眉眼间竟还有几分像永嘉长公主。   宫女却有几分不俗姿色,难怪会迷得陛下整月不进后宫。   白毓晚从御门回淑华宫,入门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幸而被身边的女侍扶住:“皇后娘娘当心。”   白毓晚拖着脚步走到凤位前落坐,似是失魂落魄的坐了好一阵子。   “原来那日在弄玉堂的人便是她吗?”白毓晚兀自呢喃:“也难怪…肯被陛下那般相待的,也就只能是这样不入流之辈,若是世家贵女,怕也要自尽了事了…”   “那是个下-贱货色,娘娘不必放在心上。”皇后的陪嫁嬷嬷瞧着徒然伤感的主子,在旁劝慰:“您是陛下的妻,陛下最是看重您,那等玩物之流,等陛下过阵子腻了,还不是任您拿捏。”   永嘉在行宫住了五日,长公主府来人请她回去,暗说皇宫中来人了。   永嘉没料到沈邵这么快便将她召回去,他是当真一点都不肯顾忌流言蜚语,还是觉得,这些流言蜚语伤不到他身上,所以才毫无顾忌。   也是,日后若有她与他事败露之时,他只需一纸诏书,戳破她的身份,便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独留她受着千夫所指便好。   永嘉是怀着怒进宫的,可她面对沈邵,即便再怒也要忍着。   入了御门,外殿不见沈邵,她穿过廊道,朝内殿去,行到门前时,脚步忽然一顿。   内殿里,除了沈邵,还有一道身影,正跪在地上侍奉沈邵穿鞋。   他瞧见她,朝她招手,教她进来。   永嘉走到小榻旁,在沈邵对面坐下,她看着他身前的宫女,看身影倒是陌生,似乎不像是御前的人。   “见过长公主。”沈邵开口。   跪在地上的宫女连忙朝向永嘉,磕头请安。   永嘉见此,不解看向沈邵,万分奇怪他到底想干什么。   “抬起头来。”沈邵见永嘉不解,唇畔填了丝笑意。   宫女闻言,缓缓抬头,望向永嘉。   永嘉对上那宫女看来的目光,心头一震,她侧头去看沈邵,却见他正笑着在她们之间打量。   “朕忽然觉得…这女侍竟与阿姐有几分像。”他好似恍然发现般,眼底却皆是玩味。   永嘉在看到那宫女长相的一瞬,便知沈邵是故意的,可他好端端寻个与她长相相似的宫女做什么?   那宫女听见沈邵的话,却故作诚惶诚恐:“陛下谬赞,长公主殿下国色天香,奴婢蒲柳之质,怎敢与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是么,”沈邵闻言笑笑,他去看永嘉:“阿姐觉得呢?”   沈邵话落,看着永嘉等了许久,都不见她开口,他面上笑意更浓,站起身,朝跪在地上宫女伸出手。   宫女望着天子递来的掌心,先是惊再是喜,最后面颊皆红了。   “封个美人吧,”沈邵望着宫女笑:“赐居钟月殿…再赐你个封号,就‘书’吧。”   天子话落,宫女彻底懵怔,她原以为陛下只对她有几分兴趣,若能找机会爬上龙床,得幸于陛下,便有机会被封为妃嫔。却没想到,陛下竟直接封了她美人,让她与那些世家嫡女们平起平坐,就连钟月殿,也是独门独户的宫苑,寻常的美人,是不配这样的殿宇。   书美人正愣着,不知天子已何时松开她的手,待她回神,激动地再此跪地磕头谢恩。   沈邵教王然去六宫宣旨,又派人送书美人去钟月殿。   所有人离开后,内殿只剩下沈邵与永嘉。   “阿姐觉得如何?”他问她。   永嘉闻言,转头看了身旁的沈邵许久,最后垂下眼睫,淡淡道了句:“陛下开心就好。”   “朕自然开心,就怕你不高兴,”沈邵笑着朝永嘉伸手:“过来,离朕近些。”   永嘉一时未动,被他握住腕扯过去,他将她抱坐在腿上,捧住她小脸亲了亲,他有意撩-拨她,将她挑-逗的面红耳赤,却迟迟无所举动,只含着她的耳唇,哑着嗓音问她:“吃醋了?”   永嘉难受,她抬手去推沈邵,却推不开,她不明白又哪里得罪了他,他偏要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羞辱她。   书美人,容貌神似便罢,连封号,他也要与她的姝字同音。   “朕今晚就去钟月殿,朕要仔细看看,长公主与宫婢哪个在床上更放-荡。”他抱着她,在她耳边笑言。   永嘉闻言,身子猛地一抖,渐渐四肢发凉,她僵了许久,待回神时,似忍无可忍,她奋力去推沈邵,挣脱开他的禁锢,抱紧衣衫,向后躲。   沈邵倒有耐心,又将她重新抓回来,却再次被她挣脱开。   永嘉跑下小榻欲向外逃,没走两步,就被沈邵从后追上锢住,他打横抱起她,将她重丢回小榻上,压住她,面色眼见沉了下来,他扣住她的脖颈,冷声骂了句:“放你出去两日,是不是又忘了自己谁了?” 第24章 她的替身   宫中金屋藏娇的风言风语最早是从淑华宫中传出来的。   至于是皇后的授意还是底下人碎嘴, 沈邵没有再命人去深入追查,这无伤根本的流言,并非触及他底线之事, 是谁做的都一样。   沈邵遇到书美人那日,也是凑巧。他下了朝, 去淑华宫陪皇后用了午膳, 返回御门时, 路过宫中御花园,王然提起花匠前些日刚栽了几棵梅树, 似乎是江南来的新颖品种。   沈邵便多绕了几步路, 往梅林处走, 就在树下遇上了书美人。   她是因受罚正在林下松土,双手和衣裳沾满了泥土,难得一张小脸倒是白净,瞧见圣驾诚惶诚恐的跪着磕头请安。   沈邵站在梅树下垂眸打量着地上的末等宫女半晌,像是突然起意, 将她带回了御门。   天子白日里突然从御花园调了个宫女去寝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紧接着后宫嫔妃们相继来御门请安,连皇后也亲手煲了汤来御门奉给他。   沈邵也不藏着掖着,他知道她们是为了什么来, 就一直让宫女在他身旁伺候。   没出两日, 六宫皆见识了,天子在御门金屋里藏的“娇”。   ***   沈邵斥了永嘉一句, 她虽不挣扎了,却不肯给他笑意。   沈邵一向恼的便是她这般态度,他放开她的长颈,松开她鬓侧的珠钗,指尖穿过她的柔软的发, 扶住她的脑袋,低身含-住她的软唇,吃净上头的胭脂,他抱着她又吻又咬,厮-磨好了一阵,等放开她时,她的呼吸皆乱了,软唇填了肿胀的红,眼底含着水,似乎是方才的冰冷融化开的。   沈邵深呼了一口气,他抬手理了理永嘉鬓角凌乱的发丝,瞧她绯红的面颊,继续逗她:“你不听话,朕便去钟月殿了。”   册封书美人的当夜,沈邵驾临钟月殿。   书美人紧张接驾。   沈邵阔步往殿中走,王然屏退了钟月殿内所有宫人,才关上殿门跟上前。   书美人略有无措的跪在天子身前,一切来的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陛下,奴…奴婢…”书美人在地上跪了许久,也不见天子有所举动,她几番抬头又低头,最后忍不住望着坐在矮榻上沉默喝茶的天子,犹犹豫豫开口:“奴婢伺候您…”   “王然,”沈邵忽然开口,他放下茶盏:“带书美人去雀阳宫坐坐。”   王然在旁垂头称是,走上前去请书美人。   书美人闻言一时愣在地上,半晌才缓缓爬起身,雀阳宫不是长公主未立府前的寝宫么,陛下好端端的让她去雀阳宫做什么?   书美人满腹的不解,可望着天子,却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她随着王然出了殿门,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王长侍,陛下让我去雀阳宫做什么?”   “美人去过就知道,”王然回答,他伸臂朝前:“美人这边请。”   书美人顺着王然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并非是钟月殿大门的方向,更是迟疑:“…王长侍是不是走错了?”   “美人放心,”王然笑道:“奴才对这些宫苑还是熟悉的,您随着奴才是不会走错的。”   书美人只得随着王然走,最后发觉王然是将她领到了钟月殿的后门,书美人站在后门前,心底有几分不悦,不知这王长侍是不是故意羞辱她。   她虽出身低微些,可现在好歹是陛下亲封的美人,这钟月殿也是陛下赐给她居住的,王然怎敢领着她走后门?   书美人望着后门看了许久,又看了看已经先走出去的王然,面上到底没敢说什么,低下头跟着走出去。   没走两步,身前的王然忽然停住脚步,书美人诧异抬头,却又是愣了,两步之外穿过一道月亮拱门,正对着的是另一座宫殿的宫门,亦也后门。   她正愣着,王然已先前行,上前将宫门推开后,转回头来看她:“美人请。”   王然领着书美人从后门进了雀阳宫。   新帝登基,永嘉长公主出宫立府后,这座宫殿便一直空着,只有尚宫局会时不时派人来按例打扫。   书美人没想到钟月殿与雀阳宫后门处竟是相通的,这两座宫殿一座朝南,一座朝北,若单从表面上,完全是两座相距甚远的殿宇,从正门走,步行还要绕过一个小花园,最快也要走上一刻钟。   可书美人还是不明白,就算是这两座殿宇后门是相通的,陛下又何故夜里折腾她来这无人的宫殿走一圈呢?   王然又带着书美人返回了钟月殿,他请书美人入内,自己则留在殿外,关上的殿门。   沈邵看着走回来的书美人:“去过雀阳宫了?”   “是,奴婢去过了。”书美人望着面前神色温和的天子,壮了壮胆子:“奴婢愚笨,奴婢不知…陛下为何要让奴婢去雀阳宫…”   “长公主日后会回雀阳宫住。”沈邵直白开口:“朕日后若去看长公主,会翻你的牌子。”   许是沈邵说的太过直白,书美人更是懵了,她懵怔望着几步之外的天子许久,渐渐想起白日里在御门内殿见到了长公主殿下,她那时还疑惑,长公主虽是陛下的姐姐,却似乎也不宜兀自走进天子的寝殿,她又想起,宫中前阵子四起的流言,说陛下金屋藏娇……   书美人猛地摔跪在地,伏在地上哆嗦起来。   沈邵垂眸瞧着书美人的反应,想她该是明白了,他神色无温,缓缓开口:“朕给你两条路,你若不愿留在宫里做美人,朕便给你封一笔银子,放你出宫。”   书美人听见沈邵的话,慢慢抬头望了天子一眼,又慌忙低下。   书美人跪在地上,埋着头迟迟不开口,沈邵也耐着性子给她时间。   许久,耳畔传来女子可怜的声音。   “奴婢…奴婢父母早故…是个孤儿,亦没有亲人可依靠,奴婢就算出了宫也…也不知该去哪…求陛下垂怜,奴婢一句话都不会乱说的,求陛下留下奴婢。”   沈邵闻言,缓缓睁开闭起的目,唇畔似有弧度。   既如此,那她便是愿意了。   沈邵再不停留,站起身大步朝钟月殿外走,在门前唤了声:“王然。”   殿门瞬间打开,王然弯腰抬头望着天子,静候吩咐。   “东西给她,教她明早去给皇后请安。”   王然望着天子离开的背影,抬起手臂拍了拍掌。   早等候在外的宫人们端着华服和珠宝鱼贯而入望月殿。   书美人还像方才摔跪在地上未能回神,她发觉突然涌入的一众宫人,望见她们手捧着的金灿灿的珠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快过一步的走过去。   ***   沈邵回御门时,永嘉正倚在窗畔的小榻上看书,她似乎刚沐浴过,身着白色中衣,乌发湿-漉-漉的垂于腰际,榻畔的烛火映在她滢白的小脸,好似一块无暇美玉。   永嘉见沈邵回来有些意外,却未开口,她望了他一眼,依旧埋下头看书。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反应,先去浴室净身,回来后见她还在看书,他走上前,从她掌心抽走书卷,递至眼下看了看,竟是兵法。   沈邵笑了笑,将书丢至一旁:“看得懂吗?”   “不大懂。”永嘉由着沈邵将书抢走,没多大反应。   “那朕好好给你讲讲。”他坏笑着,将她从小榻上抱起来,往床榻走。   永嘉被沈邵突然的举动吓得惊呼一声,她的手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肩,待回过神来,又一点一点松开。   沈邵将永嘉全部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面上无波,将她稳稳放在榻上,自己随着上榻。   “你以后回雀阳宫住。”   永嘉闻言眉心一紧,她望看沈邵,神色略冷:“陛下莫不是糊涂了。”   六宫无人不知雀阳宫曾是她的寝殿,她搬回去住,沈邵再夜夜去雀阳宫中寻她,那无疑是要将她们的关系大白于众,甚至不如留在御门安全,沈邵如此做,不是疯了,便是非要逼死了她才肯罢休。   沈邵知道永嘉担心的是什么,他看她蹙起的绣眉,眯了眯眼眸,他抬手抚平她的眉心。   “你在雀阳宫住了十几年,竟还不如朕熟悉那里?”他提醒她:“你好好想想,你宫殿后门紧挨着的是哪里?”   永嘉闻言不解片刻,她顺着沈邵的话回想……   永嘉心上猛地一震,她仰眸怔怔去看沈邵。   却见他唇畔皆是笑意。   雀阳宫的后门正对着的是钟月殿。   永嘉似乎突然明白,沈邵为什么会冒着被御史上奏的风险,突然越级册封个花房宫女做美人。   原来他并非单是为了羞辱她,他真正想的,是在后宫中给她寻个替身。   有了替身,他只要翻书美人的牌子,便可从钟月殿后门长驱直入她的雀阳宫,来去皆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如此,他即便夜夜宿在她这,对外也可称是宠幸嫔妃。   当真是个好计谋。   永嘉望着沈邵唇畔的笑,心上一寸寸冷下去,她没料到沈邵竟会在她身上费这么多心思。   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连美人都册封了,想来更是不会轻易放过她。   沈邵见永嘉望着自己出神,他展臂抱住她,去嗅她发间的香。   那日在弄玉堂回来,他便有打算要为永嘉在皇宫中寻个替身。   替身的要求,无非就是容貌出挑能够服众的,更得家室背景简单,方便他拿捏,后宫的女人有千万,想选个如此条件的并非难事。   至于为何他最后选了书美人,只因那日她在梅林下抬眸,恍惚间他错以为是永嘉。   既是为她寻的替身,那相像一些岂不更好。 第25章 “沈邵…我疼”   雀阳宫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尚宫局派了人将宫殿上上下下仔细清扫,因临近新年,永嘉长公主殿下搬回了皇宫住。   姜尚宫进宫来, 陪着永嘉回雀阳宫。时隔数月,重回旧地, 看着熟悉景物, 姜尚宫心中难免唏嘘感叹。   永嘉搬回雀阳宫住后, 应她央求,沈邵允她每三日出宫一趟, 去行宫看望淑太妃。   殿门上的厚帘子被人从外撩开, 姜尚宫提着食盒从外走进来:“殿下, 点心装好了,还热乎着。”   永嘉正坐在妆台前梳发,见姜尚宫回来,加快动作,随意绾了个发髻, 就拿起大氅向外走:“咱们快些,点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奴婢放了个小碳炉,一会到马车上再用棉衣裹着些, 应该凉不了。”   永嘉今日可以出宫去看淑太妃, 早早命御膳房做了几样母妃爱吃的点心送来,如今入冬, 天气渐冷,永嘉恐母妃受凉,又挑了许多棉衣和大氅,打算今日一并送去。   出宫的马车已备好,姜尚宫陪着永嘉一道出宫。   到行宫后, 永嘉去见淑太妃,姜尚宫则从行宫后门离开,避开宫里的车夫,往陆家宅院去。   姜尚宫独自留在宫外时,也时常会跑去陆宅看看惠王或陆将军可有寄信回来,可每次都是两手空空。   姜尚宫今日又去了陆宅,仍没有信寄回来,她想着永嘉的期待,不由叹息一声。   永嘉在行宫待了两个时辰,就要按时往皇宫返,今日淑太妃吃到了御膳房的点心,知道永嘉搬回雀阳宫住了,不由关心的多问了一句。   “可是皇上让你搬回去的?”   永嘉许是心虚,听到淑太妃的问,不由躲闪的低下头:“是皇后娘娘…说快过年了,请我进宫住一阵,热闹。”   淑太妃听了点头,轻叹了声:“也难怪…听起来皇后倒是个好相与的人?”   永嘉点头:“皇后性情柔善,是个好妻子。”   淑太妃闻言,难免又伤感起来,她拍了拍永嘉的手:“姝儿日后也会是个好妻子的…你与宋家公子终究是缘分浅了些,日后若是遇到良善之人,莫看门第,便去求皇上成全了你们。”   永嘉闻言垂眸微微低头,她抿了抿唇,之后笑着依偎到淑太妃怀里:“女儿不想嫁,女儿只想一辈子陪着母妃。”   “这是傻话,”淑太妃抚着永嘉的头:“母妃听陈尚宫说,那救我命的还魂丹是陆侍卫求来的?”淑太妃说着一顿,又改口:“如今该称陆将军了。”   永嘉躺在在淑太妃怀中,她听见‘还魂丹’三字,心上便不由自主的揪起来,她面上如常,仰头问:“母妃怎忽然提起这个…”   淑太妃听了一笑:“母妃是觉得陆将军人不错,应是个可托付的人,若有可能……”   “母妃,”永嘉难得打断淑太妃:“陆将军是恩人…相比女儿,陆将军值得更好的人。”   “你又说傻话,”淑太妃敲了敲永嘉光洁的额头:“我的姝儿生得这样美,又贤淑端庄,谁能到娶你,那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要偷着乐才对。”   永嘉忽抱住淑太妃,将头埋在她怀中,藏起来,她的声音闷闷传来:“母妃…别说了……”   “好好好,”淑太妃笑应着,以为永嘉是害羞:“母妃不说了不说了。”   永嘉多停留了一阵子,陪着她从皇宫出来的车夫开始催促,永嘉心知这是沈邵的命令,未再多留,与姜尚宫一起告辞。   永嘉走后不久,陈尚宫煎好药从外进来,她不肯死心的奉给淑太妃:“娘娘,求您用些药吧。”   淑太妃倚在病榻上,望着神色难过的陈尚宫,温柔笑着,却依旧摇头:“倒掉吧。”   回宫的马车上,永嘉低声问姜尚宫:“可有信?”   “没有。”姜尚宫叹息摇头,她有些怀疑:“会不会是陆大人忘了?”   永嘉闻言沉默,许是忘了,许是……   她本不该为难陆翊的,不该让他做这样的事,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沈邵器重他,提拔他,他该尽忠君之事,不该为了她,忤逆背叛沈邵,那会像害了宋思楼一样,也会连累他。   “罢了,桓儿既在西疆安好,有没有信,都是一样的。”   姜尚宫陪着永嘉回到雀阳宫中不久,王然从御前来,说陛下有事召永嘉前去。   永嘉更了身衣裳,随着王然去御门。   入冬后,连风也萧瑟,永嘉一路走着,瞧着宫墙旁颗颗光秃秃的树枝,莫名觉得今年的冬,格外让人心寒。不知何时会落雪,若梅花开了,应该会热闹些吧。   她想起御门殿后的那几颗梅树,是昨年她与父皇一起栽的。   父皇栽树时说,他批折子累时便去瞧瞧那树,全当是看她了。那时候她马上就要出孝期,快要出宫嫁人,嫁了人便不能时时在父母眼前。   永嘉收回目光,低下头似是苦笑了笑,不看也罢,不念也罢,终归永远回不去了。   走到御门,踏入殿中,沈邵一如既往的坐在案前批折子,永嘉由女侍侍奉着先脱掉外头沾满寒气的大氅,才朝沈邵走过去。   永嘉并未问沈邵寻她何事,他派人来召她的理由,几乎都是借口。   今日却听他说:“信使半个时辰出宫,去西疆,你有没有话要捎给沈桓。”   永嘉闻言一愣,沈邵这是许她给弟弟写信?   “看朕做什么?”沈邵见永嘉愣愣望过来,蹙了蹙眉头:“若没有,朕便让信使走了。”   “有,有的,”永嘉回过神,连忙点头,她一时有几分手足无措:“臣…臣能否借支笔。”   沈邵闻言,将手中正用着的湖笔递过去。   永嘉看着一顿,有些迟疑的抬手,接过来:“多谢陛下。”   沈邵面无表情,又抽了张信纸放在她身前:“快写,别耽误了朕的正事。”   永嘉连忙应着,她有些激动,执着尚有温度的笔,望着信纸竟迟迟下不了笔,她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要从哪句提起。   沈邵将永嘉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移开目光,低哼了一声,抬手从笔架上又挑了只笔自己用。   永嘉落笔开了头,便停不下来,很快写满一张纸,她抬头去看沈邵,抿了抿唇:“…陛下……”   沈邵垂着眸,没看永嘉,只又抽了张信纸,放在案上。   永嘉见了,连忙向前倾身,越过沈邵,伸长手臂去拿。   她鬓间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声声作响,她的身影晃过沈邵眼前,带着一抹香。   沈邵喉结滚动,他合上手上奏折,又拿了一本。   永嘉整整写了三页的信,她其实还有许多话,可怕耽搁久了惹沈邵不悦,只能意犹未尽的停笔,她将信纸装进信封前,望着身旁的沈邵犹豫问了句:“陛下要看看吗?”   “不必,”沈邵眼角扫看永嘉:“谅你也没胆子在信上说朕坏话。”   永嘉闻言轻咬了咬唇未说话,她将信纸封入信封内,在封上提了四个字:桓儿亲启。   沈邵看在眼里,低嗤一声,他接过永嘉双手奉来的信,摞在一旁的明黄奏章上,他唤:“王然。”   王然从殿外推门快步跑进来。   沈邵抬手将奏章和信递给王然:“送去西疆。”   永嘉看着王然离开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叹息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沈邵听见,抬眸看了看永嘉,眸底带了些笑,他撂下笔,抬手将她拽到近前,搂入怀中,他低眸瞧她,嗓音略低:“今晚上不回去了,留在御门。”   永嘉没有拒绝的权利,唯有答应。   入了夜,沈邵从浴室回内殿,却见永嘉还如他离去时整装坐在妆台前,没有听话宽衣。   沈邵蹙了蹙眉:“磨蹭什么?”   永嘉却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唇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开口:“臣…臣…不方便。”   “不方便?”沈邵先是紧着眉头,接着笑了:“什么不方便?伺候朕你哪日是方便的?”   “不是,”永嘉忙摇头,她对上沈邵的目光,又忙低下,耳廓带着红:“是臣身上不方便。”   沈邵仍是不解,他走上前,一手拉住她的腕,一手去探她的额头:“病了?”   永嘉一时无言,她不知要如何暗示沈邵才能听得懂,只好直言:“臣来癸水了,不方便侍驾。”   沈邵闻言停缓了片刻,最后‘哦’了一声,他松手放开永嘉,径自往床榻去。   永嘉停在原地,垂着头:“…陛下不如召她人侍寝,臣先告退了。”   沈邵刚坐在床榻上,闻言轻啧了一声,他瞧着永嘉僵站着的背影,很是不悦:“脱了衣裳,熄灯,过来睡觉。”   永嘉暗咬了咬唇,只能依言宽衣,她整理好自己,才熄了灯,摸黑朝床榻走。   刚贴近,便被沈邵一把拽住,他将她拉到榻上,抱在怀中。   永嘉身子一瞬紧绷,她推沈邵:“臣…臣不行。”   他将她不安分的手钳住,又搂紧几分:“朕知道…朕还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沈邵没说,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睡了。”   永嘉枕着沈邵的肩,怀中说不出是何滋味,等了等见他真无动作,悬着的心渐渐放下,缓缓闭上眼。   沈邵睡了,又在夜半被身边的人折腾醒。   他懒懒眯着眼,将不老实的永嘉拦腰搂住,他贴近她,哑着嗓音从后问:“在折腾什么?”   永嘉满身的冷汗,她身子在抖,起了一阵一阵的冷汗,一张小脸煞白无血。   她抖着肩,听见身后沈邵不耐的问询,终于忍不住张口。   “沈邵…我疼。” 第26章 永嘉…永嘉……   御门连夜召了太医。   床榻上沈邵将永嘉抱在怀里, 瞧她褪了血色的面上布满冷汗,湿了鬓侧的发,她疼得牙齿打颤, 身上洁白的中衣浸透了大片。   “王然!”沈邵朝殿外大喊:“太医怎么还不到!”   王然从外跑进来,跪在内殿门口:“回陛下…今夜不是何院首当值, 奴才已命人去宫外请了, 奴…奴才这就再去催催。”   沈邵闻言, 眼底神色晦暗,他抱紧永嘉, 沉着嗓音催促:“快去!”   何院首趁夜赶回皇宫, 下了马车, 一路快跑入御门殿,殿内燃起一片通明的灯火。何院首由王然领着赶到内殿,在入门处,身子一顿。   大殿中央的床榻上,天子身着中衣, 松了发冠,怀中紧抱着同样一袭寝衣的长公主。   何院首慌忙低下头。   沈邵见何院首来了,他仔细的将永嘉缓缓平放在榻上, 他指尖划过她苍白的面颊, 蹭掉上面的湿漉。   沈邵下榻,将床幔落下, 遮住永嘉的身影,他抬眸看向僵站在入门处的何院首:“进来。”   何院首听了,忙提着药箱快步走入。   床榻前,何院首跪地,将一缕薄纱覆在永嘉腕上, 他低头诊脉。   沈邵坐在床榻一旁,盯着何院首,等不及追问:“怎么回事?可是生了什么病?”   何院首转身对向沈邵:“回陛下,长公主只是体寒,先煮些红糖姜水饮下,待臣再研究一副调理的方子,许会有所缓解。”   “许会?”沈邵蹙眉:“什么叫许会?”   “这……”何院首一时迟疑,将头埋得更低。   沈邵看在眼里,眉心更紧,他隔着床幔向内望了望,只瞧见一道隐约的轮廓,他站起身朝外殿走。   何院首忙收好药箱,从地上爬起跟上。   御门外殿,沈邵坐在书案前,看着垂首立着的何院首:“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臣早前也为长公主把过脉,殿下是虚寒体质,每逢月事易生腹痛,若服药悉心调理会好转很多,但…殿下现在常服的避子汤,属极阴寒之物,殿下今日腹痛难忍,也多因服此药之故,若殿下不能断掉避子汤,即便日日喝臣开的调理方子,也不过是白吃苦,难见效果。”   何院首垂头说完,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何院首话落半晌,仍不见天子说话,他暗自琢磨,不由又开口补充:“…若殿下不宜喝药调理,那臣每月为殿下施针三次,也可在月事时略缓腹痛。”   “这么说,还是会伤身?”沈邵问:“她如今长久喝,若日后再想受孕,是否会有影响?”   “是药三分毒,臣虽已尽量将方子调配的温和,可以殿下的体质,若长久饮用,只怕…”后话何院首未敢说。   沈邵闻言沉默良久,最后道了句:“朕知道了。”便让何院首退下。   女侍煮好红糖姜水端进来,沈邵见了亲自抬手接过,他端着姜水回到内殿,撩开床幔,榻上的人已被折磨的虚弱万分。   沈邵心上一沉,他抱起永嘉,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喝下半碗,永嘉侧头躲开沈邵递来的勺子。   “再喝点,听话。”他哄着她又喝下几口。   略带滚烫的姜水下腹,小腹中的那块寒冰似乎融化了些许,永嘉缓和了些力气,她轻轻推开沈邵,从他怀中离身,躺回床榻上。   沈邵放下碗,他也躺下,瞧着永嘉背对着的身影,他向她贴近几分,他的手臂从后环住她的腰,温热的手掌轻轻向下移,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朕给你揉一揉…”   永嘉被疼痛折磨的疲累,不知是喝下的姜水还是沈邵的手掌,小腹上一片暖,她没有力气去思考,只在疼痛渐渐隐退时睡去。   ***   永嘉醒时,外头天色阴阴的,也看不出是何时辰,她浑身无力,躺在榻上不愿起身,殿内很静,静得有些孤寂。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永嘉以为是女侍,却没想到是沈邵。   沈邵手端着一碗药走过来,见永嘉醒了,他坐在床榻边,先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发觉不似昨夜冰凉,他欲将她从床榻上扶起来:“来,喝药。”   永嘉侧眸看着那碗黑乌乌的汤汁,苦涩的味道刺鼻,她眉心微蹙:“这是什么?”   “何院首给你配的,温补调理的药,喝了以后便不疼了。”   “臣不想喝。”   沈邵闻言一顿,耐着性子:“朕知道难喝,忍一忍,喝了这个,往后我们便再也不喝了。”   再也不喝了?   永嘉心下冷笑,她已数不清,与沈邵在一起这短短数月里,她喝过多少碗的汤药。   沈邵最终还有半哄半骗,喂永嘉喝下了整碗药。   他瞧她眼底红红的,拿了蜜饯抵到她唇瓣上,待她张口含下,又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瓣,尝到那上头的苦涩。   何院首的药,永嘉隔日一饮,连续喝了半个月,期间她的月事走了,沈邵日日不是将她留在御门,就是翻书美人的牌子,去雀阳宫找她。   他们夜夜同宿一处,沈邵却一直没有碰她。   永嘉不明白沈邵这是为什么,他既如此为何还要来寻她,后宫那么多人,尚盼着他去临幸。   永嘉虽不解,却乐得如此,沈邵不碰她,她自可省去很多麻烦,也再不用喝那避子汤。   喝过何院首配的药,永嘉明显察觉身子暖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畏寒。   晚上,沈邵又翻了书美人的牌子,他从钟月殿的后门入雀阳宫,在她宫里宽衣沐浴。永嘉照常欲去熄灯,半路却被沈邵捉住手。   永嘉不解去看沈邵,身子蓦然一僵,灯下,他的视线带着几分滚烫。   沈邵握着永嘉的手递到唇下,他抱住她倒在榻上,灼热的气息落下:“永嘉…永嘉……”   次日,永嘉醒时,沈邵已经走了,她等了一个上午,御前都没人来送避孕的药。   晌午时分,淑华宫倒是派了人来,说皇后请她去午膳。   永嘉到淑华宫时,在殿中发现了沈邵,她躲开他的视线,低身行礼:“陛下,皇后娘娘安。”   白毓晚热情的将永嘉扶起,拉住她的手,往长案处走,案上已经备好了丰盛的午膳。   “就等姐姐来了,不知饭菜合不合姐姐胃口,姐姐快来尝尝。”   永嘉不明白,他们夫妻俩,好端端的一起用午膳,何必叫她这个外人前来。   有女侍奉上桂花酒来,白毓晚说这是她在家时,摘了自己屋外桂树上的桂花,亲手酿的,她说着就要倒给永嘉尝尝。   永嘉这阵子在喝药,何院首叮嘱不可饮酒,她见了正欲开口委婉回绝,忽听一旁的沈邵先开口。   “她不喝。”   皇后闻言显然愣了,她怔怔转头去看沈邵,端起的酒壶悬在空中僵持了半晌,才慢慢落下来。   永嘉见皇后面上似有尴尬之色,她暗看了一旁的沈邵,他这话说得突兀,永嘉很怕皇后会因此多心,忙在旁打圆场:“…娘娘不知,臣酒量不好,碰一点便会醉,陛下是怕臣酒后失态,冲撞您,才不许臣喝的。”   白毓晚听了,像是恍然明白,惭愧笑了笑:“是本宫唐突了…自觉桂花酒清甜,就想与姐姐尝尝。”   “是臣没有口福。”永嘉垂头答。   沈邵亲手夹了菜递到皇后碟中:“朕酒量好,朕来尝尝皇后的手艺。”   皇后闻言,本有失意的眼底瞬间亮起来,面上也挂了笑,她端起酒壶,向沈邵杯中斟满:“陛下莫要嫌弃妾身手艺粗浅…”   沈邵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他眼角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永嘉,见她正埋着头默默吃饭。   午膳快用完时,皇后终于提起今日请她的来意,将近新年,宫中各项事务繁忙,正巧如今她住在宫中,若得闲,可愿意来淑华宫帮一帮她。   永嘉闻言,不由看向一旁的沈邵,她不知,这里面究竟是皇后的意愿多,还是沈邵的授意多。   “臣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娘娘若是不嫌弃,可召臣来做些杂事。”   午膳结束后,永嘉立即起身请辞。   皇后还未来得及开口挽留一番,便见沈邵允了。   永嘉行礼告退,离开淑华宫,未走多远,沈邵便从后面追上来,他握起她的手,将她拉入一旁的御花园小径。   永嘉心上一慌,她生怕会被人撞见,奋力想要挣脱开沈邵的手,却被他愈攥愈紧。   “陛下疯了…被人撞见怎么办?”   “撞见…朕便把你藏起来,说你是书美人。”沈邵满不在意的笑着开口。   永嘉着实挣脱不开沈邵的手,只能埋头跟着他走,若真遇上人,她躲一躲,不被仔细瞧见,也可糊弄过去。   沈邵侧眸瞧永嘉低垂的脑袋,唇角忍不住勾起,他心道,真是傻,那书美人哪里及得上她,旁人打眼一瞧,就能瞧出差别。   不长不短的小径的尽头,停着一辆轿子,沈邵先拉着永嘉上去,之后自己也跟上,入了轿内,他将她抱坐在腿上。   “朕早命王然清了路,就想与你在外走走。”   永嘉无言,她躲开沈邵凑过来的唇,手抵着他的胸膛,提醒他:“陛下忘了给臣送药。”   “什么药?”沈邵挑眉。   永嘉转眼见沈邵似有不解的神情,心觉他是在有意装傻,明知故问。   她抵在他胸膛上的手推了推,昨晚上他自己做的事,他如何会不记得。   “到底什么药?”沈邵扶着永嘉的腰。   “避子汤。”永嘉垂下头,咬牙,一字一字的细声说出来。   沈邵闻言却好似恍然,他一手搂着永嘉的腰,一手扶住她的小脸亲了亲,低笑道:“朕不是说了,将那药停了。” 第27章 尚公主(结尾增修)……   永嘉闻言怔怔瞧着沈邵, 她听不懂他的话。   沈邵自能看出永嘉的懵愣,他笑着捻起她一缕发丝:“朕还没有孩子,你若有了, 也是喜事。”   永嘉一直看着沈邵,她冷得厉害, 心上身上, 她盯着他面上笑意许久, 最后反问:“臣若有了孩子,陛下是不是就打算让书美人在宫里称有喜了?”   沈邵听着永嘉的问, 见她眼底一片清冷, 像是恼了, 他敛了笑意,将她在怀中抱得更紧:“她不过是担个名,你若想自己养便留在雀阳宫,你若不想朕便送到皇后宫里,记到她名下, 也是嫡子嫡女。”   永嘉坐在沈邵怀里,忍不住颤抖,她抵在他胸前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她低下头闭上眼, 没再说话。   她一个人活在黑暗里还不够吗,沈邵难道还想, 让她的孩子也如她一般,活得见不得光。   沈邵本以为永嘉不会同意,可见她不说话,像是默认了,他意外的高兴笑起来, 捧着她的小脸又亲了两口:“永嘉,只要你听话,朕会好好待你。”   沈邵回了御门批折子,让软轿将永嘉送回雀阳宫。   永嘉下轿时腿上一软,幸而被姜尚宫及时扶住:“殿下当心…”   永嘉紧握住姜尚宫扶来的手,紧紧攥着,她由姜尚宫扶着才有力气走回殿中。   寝殿内,姜尚宫看着永嘉惨白的面色,挥手打发掉宫中下人,关上门走到永嘉身旁,担忧的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吗?要不要奴婢去唤何院首?”   姜尚宫说着欲去请太医,刚一转身,猛被永嘉拉住。   永嘉扯住姜尚宫,她低着头,压下颤抖:“尚宫替我出宫一趟,就说去行宫送东西,避开宫里的人,去医馆替我买一味药。”   她是绝不会给沈邵生孩子的。   姜尚宫听见永嘉要买的药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她猛握住永嘉的手,奋力摇头:“不可不可…殿下不可。”   永嘉望着姜尚宫通红的眼,亦忍不住眸中的泪,她仰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尚宫,若要我那般活,我宁愿去死。”   “奴婢想想别的法子,总会有别的法子,奴婢若由着您吃了那药,奴婢再没脸去见太妃…您顾念着太妃,千万不要做傻事啊殿下。”   姜尚宫出宫偷偷去了医馆,先为永嘉买了一副寻常避孕药,藏在衣袖间,回了皇宫。   雀阳宫姜尚宫亲自去小厨房偷偷为永嘉煎了药,盛在汤盅里,谎称是甜水,端进了寝殿。   永嘉屏退宫人,顾不得将药放温,滚烫着就一口一口往下咽,烫得舌尖发红,一片火辣。   姜尚宫开了窗,吹散殿中的药味,她转身心疼地望着喝药的永嘉。   “参见陛下。”   寝殿门外,女侍请安的声音传入,永嘉身子蓦得一僵,姜尚宫慌忙关上窗跑过去,接过永嘉手中的汤盅,盖上盖子。   殿门被从外推开,沈邵走进来,瞧见殿内的主仆二人,眼眸微眯,他不动声色的走进去,先是低头看了看床榻上僵坐的小人儿,他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姜尚宫退下。   姜尚宫连忙端着汤盅退到殿外。   沈邵站在永嘉身前,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扳正她的小脸,轻轻抬起,教她仰头,他望着她,似有审视。   “刚刚在做什么呢?”   永嘉对着沈邵的目光:“姜尚宫做了酥酪教我尝尝…”   “是么,”沈邵扬了扬眉:“那给朕盛一碗,朕也尝尝。”   “…不大好吃。”永嘉移开目光:“陛下若想吃,教御膳房做了送来吧。”   “不必了,”沈邵说着忽然俯身,他含住永嘉的唇。   永嘉身子猛地一僵,她下意识抬手去推沈邵,却被沈邵抬臂从背后揽住,锢得更紧。   沈邵吻着永嘉,他撬开她的贝齿,长.舌.深.入,尝到苦涩,沈邵的眉头微低,他臂上更用力,将挣扎的人牢牢抱住,他按住她的背,将她压到怀中。   许久沈邵才放开永嘉。   永嘉推开他靠近的胸膛,她侧身撑在床榻上,涨红脸难受的咳,好一阵气息才慢慢平稳下来。   沈邵等永嘉平稳了,他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榻上拽起,神色略沉:“朕再问一次,方才吃了什么?”   永嘉立在沈邵身前,贴近他胸膛站着,她不必抬眸也能感受到他灼灼的视线,他落下的气息很烫。   永嘉轻咬了咬唇瓣:“药…安神药,请何院首开的。”   “安神药?”沈邵蹙眉,他未来得及再开口,又听永嘉道。   “陛下若不信,大可命人去太医院查脉案。臣回来后不舒服,就请了何院首来诊脉,那药是何院首给臣开的。”   今日下午,姜尚宫出宫后,永嘉特意将何院首请来把脉,她还在想如何说些不舒服处,最好能让何院首给她开副方子,不想何院首诊了脉,比她率先开口,说她是思虑不宁之故,可以饮碗安神药,好好休息一晚,便能好上许多。   她听了,便连忙让何院首开了方子,还派了雀阳宫中的女侍去太医院领药。   永嘉话落,寝殿中一时寂静,沈邵盯着永嘉低垂的眉眼,又问:“既如此,为何骗朕说你吃了酥酪?”   “…陛下不是不许臣喝药吗?”永嘉轻推了推沈邵,她转身重坐回床榻旁。   沈邵听了,一时竟是愣住,半晌他才哭笑不得的坐在她身旁,搂住她的肩:“朕是不许你再喝避子汤…”他侧头去看她的小脸,轻摇了摇她的肩:“永嘉,给朕生个孩子有何不好?”   永嘉垂着眼睑,闻言淡淡回答:“…臣没觉得不好。”   沈邵闻言又是一愣,接着面上掩不住的喜悦,他问她:“当真?”   她点头。   “你近来怎么这般乖?”他抱紧她有些不甚相信的感叹。   永嘉微微偏头,入目的是沈邵满面的笑容,她看着他也笑,顺着他的力道侧身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她的小手轻勾住他的手指,顺着他的话,似漫不经心的提起:“那臣能不能向陛下求个恩典。”   “你说。”沈邵微微低头,去看肩头的人。   “除夕夜宴后…臣可不可以去行宫待一会。”   永嘉觉得沈邵是极有可能放她的,一来他现下心情似乎很好,二来除夕那晚,按照祖制,沈邵是要留宿皇后宫中的,就算她留在宫里,也一样是无用。   沈邵闻言沉默了好一会,最后他亲了亲永嘉的额头,道:“也罢。”   永嘉起身去沐浴时,沈邵叫了殿外的王然去太医院查脉案,果然如永嘉所言,何院首下午来了雀阳宫,给永嘉开了安神药。   沈邵心底疑窦彻底消散,待永嘉沐浴出来,他看在她身体不适,吃了药的份上,便直接熄了灯,合衣抱着她睡觉。   ***   明日便是除夕,永嘉从淑华宫离开,回雀阳宫时已是傍晚。   这几日她清早便来,陪着皇后看宫中为准备除夕宴花销的账目。   皇后很看重此事,开口求她帮忙,她也推脱不得,便从早到晚在淑华宫忙了几日,终于将账目对上。   听雀阳宫中女侍说,王然好几次来雀阳宫请她,都扑了个空。   永嘉听在耳里,全当不知情,她情愿在淑华宫累一些,也不想面对沈邵。   晚上,沈邵沐浴宽衣躺在雀阳宫的床榻上,等永嘉梳洗,等得久了,生了几分不耐,待永嘉从浴室出来,刚靠近床榻,便被沈邵伸手一把拽过去。   沈邵将永嘉压在榻上,嗓音闷闷的:“你这两日倒是忙得紧,何不直接住在淑华宫?”   永嘉望着沈邵,面上笑了笑。   沈邵见永嘉笑了,更恼,他掐着她的软腰,凶道:“笑什么?”   “臣笑陛下与皇后娘娘夫妻好难伺候…臣白日陪着皇后娘娘看了一整日的账目,看得眼睛酸疼,晚上还要被陛下骂,天下还有比臣更难的差事么…陛下和娘娘又都不给臣俸禄。”   沈邵原是恼的,可听永嘉一番说说笑笑,撒娇似的一番话,倒是气平了,他听后挑眉:“如何?长公主缺钱?”   “缺啊…陛下要不要给臣些俸禄,后宫的娘娘都有例银,臣是不是也该有些,更多些?”   沈邵闻言笑起来,他抬手刮了刮永嘉挺翘的鼻梁:“银钱多没趣,朕改日送你个好的。”   永嘉微微侧头,将小脸贴在枕头上,故作叹息一声:“也罢,陛下既不想给,臣不要也罢。”   沈邵见了,将她小脸扳正过来,让她看着自己:“朕何时说不给?你想要多少就去内务局支多少,朕给你批条子。”   永嘉闻言,眼中似有光亮,她望着沈邵笑道:“多谢陛下。”   沈邵原是想与永嘉闹一番的,可却被她几番推开,只道太累了,明儿还要早起,求他开恩。他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忍了忍便也做罢。   次日早,沈邵离开后,永嘉命姜尚宫去内务局支银子,毫不客气的支了五百两。   姜尚宫有些犹豫:“会不会多了些…陛下见了只怕起疑。”   “不会,”永嘉坐在窗台前梳发:“我第一次与他开口,若支的少了,他才会起疑,且五百两,不多不少,他只当我玩笑,会给的。”   姜尚宫听了点头,正要退下,又听永嘉道:“你支出银子后,先出宫去柜坊,换成银票交给陈尚宫。”   姜尚宫离开后,永嘉一个人坐在妆台前梳妆。   沈邵如今越来越“疯”了,他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困在宫里一辈子,甚至不惜让她生孩子,也要困住她。   她必须想办法逃走,除了在宫里事事顺着他,让他掉以轻心外,她想逃出京,上下梳通关系,必少不了用银子。   她与母妃的首饰虽可典当,可宫里的东西一眼就能瞧出与外头的不同,一旦典当的太多,就会起疑。京中的几大当铺背后都有官府在撑着,他们若多事报给了官府,想来很快就能传到沈邵耳里,她出逃的计划一旦暴露,以后再想跑,只怕更难了。   这几个月,她每逢出宫那日,便会命姜尚宫去货运行打探,前两日终于打听到除夕夜会有一批京中滞销的绸缎,运到南下各郡去卖,这是她们能偷偷出城的最近的日子,虽仓促了些,却是难得的好机会。   除夕夜不仅城门看守会疏懒些,沈邵也一定留在宫里陪着皇后,且她那晚出宫,也是他事先许诺的,她就算当夜不回来,他也不会起疑。   她们有四个人要偷逃出城,货运行开的价是四千两,每人一千两,毕竟皇城脚下,一旦被抓,便是大祸。   四千两永嘉凑一凑,也凑得出来,只是便没了路费,再去到琅琊,无依无靠,只怕难支撑。   她昨晚上便试着与沈邵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真的给了。   永嘉穿戴好,推开殿门,走出雀阳宫,她没有回头,一路出了宫门。   除夕夜宴,除了皇亲国戚,沈邵还请了几位重臣进宫同乐,皇后的母家也来了人,是皇后的父兄。   皇后热情的将她的父兄介绍给永嘉。   永嘉看着身前向自己行礼的二人,待他们起身后,客气的微微低身回礼。   皇后的兄长,永嘉是第二次见,她犹记得封后大典那夜,在聚宾楼,他被一众人拥蹙着恭维,高声唤他‘国舅爷’。那时烟雾缭绕,她距离又远,没能瞧清他模样。   如今永嘉看着身前,怔怔瞧着自己不动的男子,倒是将他的模样看得清楚。   虽是皇后的兄长,两人长得却不太像,皇后生得乖巧,国舅爷却有一双桃花眼,模样很是风流,与一向端庄持重的白家,貌似有些格格不入。   沈邵还没有到。   永嘉躲开白毓辰直勾勾的目光,转身对着皇后微微低身行礼:“臣先去偏殿更衣。”   皇后忙点头,侧身让开路。   待永嘉走远了,白毓晚瞧着还追着永嘉背影不放的哥哥,不由蹙着眉低咳一声,提醒他:“哥,你方才太失礼了。”   白毓辰闻言才恍然回神,他低头看着身前的妹妹,忽上前一步,挨近她身边,嬉笑着道:“好妹妹,听说你与长公主殿下关系不错,你帮帮哥哥,哥哥若能尚长公主,那咱白家,真的要光耀门楣了。”   白毓晚推了白毓辰一把:“你想光耀咱家门楣,你去考功名,与尚公主何干?”   “成家立业,哥哥要是能尚长公主为妻,先成了家,转年必定就能高中。”   白毓晚闻言看了眼白毓辰,暗摇了摇头,不欲理他。   她虽有心思成全他哥哥,亲上加亲,可长公主的婚事,岂是她能做主的?全是要看陛下和长公主的意思,她如今在宫中根基不稳,很难开这个口。   永嘉去偏殿小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沈邵快要到了,便带着女侍起身,返回正殿。   永嘉按照原路返回,她走到半路,迎面忽走来三个人,直直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永嘉看着面前的三人,最前头的是何欢,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是何长钧和何铎。文思皇后的母家亲人,倒是在她面前聚齐了。 第28章 陛下,不好了,行宫走水……   何家三人本是朝正殿去的, 结果半路上何欢瞧见了永嘉,便不顾父兄的阻拦直奔永嘉而去。何长钧和何铎只好在后面跟着。   永嘉停住脚步,静看面前的三个人。   何欢站在最前面, 她先打量一番永嘉身后,瞧只站着个女侍, 姜尚宫并不在身边, 她想着背后的父兄, 傲然的扬了扬下巴。   “长公主也留在宫中过年啊,那住在行宫的毒妇今年岂非落单了?都道是人走茶凉, 谁又能想到, 连亲生的女儿, 也能撇下她,巴巴地跑到宫里来求富贵,你说…她这算不算是报应,害人的报应?”   永嘉今日有重要的事,不欲在宫中与何欢起冲突。她听过何欢的话, 面上没什么反应,只侧头对身后的女侍道:“本宫帕子好像落在偏殿了,回去找找。”说罢, 携着女侍转身便走。   何欢挑衅完, 见永嘉不接茬,毫无反应的走了, 面色一时难看,她立在原地僵站了片刻,看着永嘉的背影,欲上前拦下,却被身后的兄长揪住。   何铎斥她:“今日不许闹事。”   永嘉携着女侍绕过偏殿, 换了条绕远的路,往正殿去。   临近正殿时,又遇上了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国舅爷。   白毓辰在此处等了永嘉许久,正着急她为何还不回来,便瞧见一道倩影遥遥走来,他连忙整理自己的衣冠,掌心抚过胸前的衣料,像是能抚平上头的褶皱,快步从树下走出去。   永嘉脚步一停,她看着迎面而来的国舅爷,稍有叹息。   白毓辰目光灼灼的站在永嘉面前,低身拱手行礼:“参见殿下。”   永嘉点了点头,欲绕过白毓辰回正殿,却被他上前一步拦住。   永嘉感受到白毓辰的举动,眉头微低,她忍着心底的不悦,抬眸看向白毓辰,冷声开口:“白公子有什么事吗?”   白毓辰闻言一顿,似乎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忙向收了手臂,后退了一步。   “臣…臣…”他磕磕绊绊的开口:“殿下是要回席上吗?还未开宴,陛下也还未到…臣想殿下回去也无趣,不如臣陪着殿下在宫里转转?”   随在永嘉身后的女侍闻言,不由抬头看了眼白毓辰,心道这白家国舅爷莫非是蠢材,长公主自幼长在皇宫里,还用得上他陪着转?且他一个外臣,无缘无故的拦下长公主,若较真起来,足可以治他不敬的罪。都道白家不是什么显赫门第,皇后娘娘还算温柔娴淑,这国舅爷如此无礼的,却有几分上不得台面。   “不必了。”永嘉开口回绝,说罢带着女侍绕过白毓辰离开。   白毓辰在此处等了许久,不想长公主如斯不给面子,心有不甘,不由追在永嘉背后:“殿下,殿下…殿下等等臣,一道回席上吧。”   永嘉蹙着眉,在前快步走,她是当真未曾想到依誮,白家书香门第,竟能教出白毓辰这样无礼之徒。   “永嘉。”   永嘉正埋头快步向前走,忽听身侧熟悉的一声唤,她心上微顿,停住脚步,侧头看去,沈邵一袭明黄龙袍,大步朝她走过来。   永嘉看见沈邵,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背后的白毓辰,随后收回目光低下头,转身对向沈邵,待他行近,低身见礼:“陛下。”   白毓辰没想到会撞上沈邵,这是他第一次进宫,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见天子,他慌忙跪地,磕头行了个大礼。   沈邵的视线从永嘉低垂的眉眼移到地上跪着的白毓辰,他目色沉冷的看了许久,才淡声道了句平身。   白毓辰从地上爬起来时,长公主已随在天子身旁走远,他们之间,隔着一队长长的御前侍卫。   晌午的宴席是君臣同乐,中规中矩的开始结束,外臣们依次离宫。   入夜后,在皇宫宝辉堂,沈邵又设了家宴。永嘉只等着家宴结束,便离宫去寻母妃,趁夜随货运行的车队,离开京城。   家宴之上,帝后未至,永嘉到宝辉堂后,看到提早坐在席间的无非肃王爷肃王妃,还有何长钧一家。   何欢坐在席间,看见永嘉从宝辉堂外走进来,挑了挑眉,面上忍不住笑。   白毓晚随着沈邵入宝辉堂,她不知何故,陛下今年并无意留下她的父兄,她虽不解,却也不敢张口多问。   帝后至,众人起身见礼,宴席始。   永嘉坐在肃王爷肃王妃的下首,是离沈邵最远处,在她正对面,是何欢。   永嘉几次忽略何欢投来的挑衅目光,不是看殿下歌舞,便是低头默默吃饭。   何欢几次挑衅不得逞,她忽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敬酒,先是沈邵、皇后、肃王夫妻,略过自己父兄,何欢端起酒杯直奔永嘉而去。   “臣女敬长公主殿下一杯,望殿下来年似今岁,年年胜今朝。”   肃王妃在旁听见何欢的敬词,不免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心道这云熙郡主上次在她府上丢脸丢的还不够多,这大吉的日子里,在御前还要找事。   永嘉看着何欢眼中的笑意,她听出何欢这话是在嘲讽她,她活了二十余年,最最艰难落魄的便是今岁。   永嘉笑了笑,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多谢云熙郡主。”   何欢似乎料到了永嘉不会接茬,见她喝了酒,扬了扬眉,继续道:“殿下还不知道吧…臣女晌午见您留在宫中过年,怕太妃娘娘一个人在行宫寂寞,特意出宫一趟,去给太妃娘娘拜了个年。”   永嘉闻言,握着酒杯手一顿,她蓦然抬眸盯着何欢:“你说什么?”   何欢话落,见永嘉终于有了反应,忍不住得意:“臣女说…臣女去给淑太妃娘娘拜了个年,诶呦,谁能想到,不过半年的光景,太妃娘娘竟病到这般地步,想来时日也是不多了……”   永嘉从席上起身,她直直盯着面前的何欢,嗓音微冷:“你去做了什么?”   何欢对上永嘉的目光,心上竟蓦然有些发虚,她眨了眨眼,不想自己落了下风,直着脖子:“我看太妃娘娘身边就一个奴婢,便调了些府上的人,去行宫照顾太妃娘娘,殿下安心在宫中过年,我何家的家丁,一定会尽心照顾娘娘的。”   永嘉闻言,身上忍不住发冷,她知道何欢这是派人去行宫闹事了,陈尚宫一个人,哪里护得住母妃。   永嘉走出席位,转身便要朝宝辉堂外走。   何欢瞬间伸直胳膊拦住:“长公主这是要去哪?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是你说走便能走的?长公主也太无礼了,都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吗?”   “让开。”永嘉冷眼看着何欢。   何欢贴近永嘉,压低声音,面上皆是得意的笑:“你想赶回去救那个毒妇?做梦,那个贱人害死了我姑母,还想安然活在这世上?”   永嘉推开何欢,才走两步,又被她拦住,何欢朝沈邵大喊:“表哥,淑太妃那个贱人害死了姑母,您就由着杀母仇人活在世上,不替姑母报仇吗?”   ‘啪’的一声响,宝辉堂内瞬间陷入寂静。   席间的何长钧和何铎瞬间站起身。   何欢捂着脸,懵怔的偏着头,许久她才回过神,大喊起来:“你敢打我!”她瞬间扬起手,欲还回去。   何欢抬起的手,被在半空截住,沈邵将永嘉拉到身后,才放开何欢。   何长钧看着沈邵的举动眼眸眯起。   何欢不可置信的看着沈邵,眼中瞬间含了泪,闹起来:“表哥,你竟然还护着她!她打我你竟还护着她!”   “够了!”沈邵斥了一声。   何欢望着沈邵沉冷的面色,她很少见过他这般严肃,不由吓得一点一点噤了声,低下头委屈抽泣起来。   沈邵侧眸看了看席间的何长钧和何铎,他转过身,望向永嘉,沉声命令道:“道歉。”   永嘉挣脱开沈邵握在腕上的手,她不想去看他的眼神,低着头,努力平静的开口:“臣要出宫。”   “朕让你道歉。”沈邵的嗓音提高,他看着身前倔强的人,眯了眯眸。   永嘉与沈邵离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起伏的气息,他每一个字都透着冷,因为文思皇后,何欢讨厌她,何家人憎恶她,沈邵又何尝不是一直恨着她。   永嘉忽抬头环视宝辉堂一周,道是家宴,可这宴上,又有哪一个真的是她的亲人呢?   肃王夫妇垂着头,奉行着他们一贯的明哲保身。近来与她格外亲近的皇后,似乎被沈邵的怒吓到了,手上攥着帕子,呆愣愣地坐着,遇上她看去的目光时,竟也垂下头躲闪开。   何长钧将何欢唤到身边,护在怀里,何铎望着她的神色不善。   这大殿上,没有一个人,肯为她求一句情,说一句好话。   永嘉最后将目光落到沈邵面上。   更可笑的,是这个曾经在她心里很重要,与母妃与桓儿一样重要的人,这个昨夜还与她有着肌.肤.之.亲,抱着她耳.鬓.厮.磨的男人,如今挡在她的面前,眼神毫无温度,逼着她,让她给伤害她母妃的人,俯首道歉。   永嘉只觉周身寒冷无比,彻寒彻骨,她望着沈邵,似是笑了,问他:“臣若不道歉呢?”   沈邵看着永嘉投来的目光,怀中一沉,眉心渐渐蹙起。   她的眼中一片冷,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沈邵与永嘉僵持对视半晌,背在身后的大手慢慢攥拳:“王然,长公主醉了,将她带下去!”   “陛下!”何长钧听了瞬间开口:“长公主当着臣的面便敢打欢儿,那日后臣领兵出征,如何能安心独自留在京中的欢儿!”   在座众人都知道,何长钧此话是何意味,其中的威胁又有几分。   王然见情形不对,不等何长钧再开口,瞬间领着人将永嘉带出了宝辉堂。   永嘉走后,沈邵转身挡在殿门前,听闻何长钧所言,侧眸看去:“舅舅这是何意?非要朕命人打了长公主才肯罢休么?”   何长钧闻言一滞,他暗看沈邵面色,怀中沉吟一番,立即缓和了语气:“臣只是心疼欢儿。”   “长公主有错,朕会罚她,”沈邵说完,又将目光落到何欢身上:“你也有错,出宫回家禁足,元宵前不许出门。”   “表哥!”何欢红着眼,不服气的喊道,被一旁的何铎拉住。   除夕夜宴,不欢而散,皇后心惊胆战的回了淑华宫,不禁庆幸今晚父兄没有留在宫中,肃王夫妻与沈邵请辞后,立即乘马车出宫,回了肃王府。   何铎带着何欢回家禁足,沈邵将何长钧独自留下。   “行尧,舅舅说句不该说的话,何欢的确是顽皮了些,可她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她姑母……那长公主若真顾念着与你的手足之情,便不该拦在她庶母面前…且淑太妃对妹妹下手,一切因由也是因为长公主才起的。”   “行尧你不要忘了,你母后是如何死的…你留着淑太妃的命至今,舅舅着实是看不明白……”   沈邵坐在龙椅上,静静听完何长钧的话,站起身:“朕不会忘,淑太妃之事,朕心中自有定夺。”他说着侧眸看向何长钧,语气带着几分警告:“舅舅也要管好表妹,朕不想落下个弑杀庶母,手足的骂名,许多事,时机成熟,朕自会亲手解决。”   何长钧闻言,低头称是。   沈邵大步向外走,待行至宝辉堂门前时,又微微侧头添了一句:“今日之事,朕不想横生枝节,好在是家宴,若传去处,皇家颜面无光。”   何长钧默了默:“臣知道了。”   “臣会派何院首去府上瞧瞧表妹,若需什么药,只管从太医院拿,让她在家好好养着吧。”沈邵说完,再不停留,离开了宝辉堂,直奔御门。   永嘉被王然等人强行带回了御门,她几番要闯出去都被拦下。   永嘉困在御门内,心急如焚,她了解何欢那无法无天的性子,何欢无所顾忌,若真的伤到母妃该如何。   沈邵回了御门,王然快步迎上前,待看清光下沈邵的面色,瞬间低下头,大声不敢出,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动怒。   沈邵命所有人退下,他跨进御门,看到了正站在殿中来回踱步的永嘉。   永嘉看到沈邵的一瞬,身子猛然紧绷,心不可控制的乱跳起来,她望着沈邵阴沉的面色,一时僵着身子未动。   沈邵大步上前,他双手狠狠攥住永嘉的臂膀,将她扯近,撞在胸膛上,狠狠的锢在怀里。   御门明燃的灯火,照亮沈邵的眉眼,和他眼中藏着的滔天的怒意。   御门殿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踩着石阶步步靠近,从行宫跑来的奴才跪在御门外。   “陛下,不好了,行宫走水了,太妃娘娘要不行了……” 第29章 朕便不恨你吗   永嘉被困在御门, 想着行宫内的母妃心急如焚。   她早知道沈邵是恨她的,所以今日见识他的翻脸无情,她心上皆是麻木, 感受不到疼。   那些深夜里的温存与汗水,只能浸湿他们的躯壳, 滚烫他们的呼吸, 一时极致的欢愉填补不了, 横在他们心间那一道凛冽的裂痕,他们之间, 如履薄冰, 表面的平和就似薄薄的窗纸, 一戳便破,经不起一点考验。   方才在宴上,何家人旧事重提,何欢一句又一句的提醒着沈邵,提醒他文思皇后的死。   永嘉不禁身上发冷, 她料得到,沈邵现今会有多怒多愤恨,他一定想掐死她, 再杀了母妃, 好替他母后报仇。   御门的殿门被从外推开了,冷风席卷而入, 吹着殿内的烛火晃动。   永嘉望着从外走进来的沈邵,掠身的冷风教她周身一抖,她强压着心底的惧意,对上沈邵阴沉的目光。   沈邵盯着殿内的永嘉,一步步的走入, 他看着她的眼,看着她眼底的神色,她像是恨极了他。   他大步上前,抬手狠狠攥住她的双肩,将她扯近,撞在胸膛上,强硬的锢在怀里。   殿中明燃的灯火,将两人的眉眼照得通亮,他们冷冷对视,似乎谁的恨意都不少分毫。   “我要出宫。”永嘉率先错开目光,开始用力挣脱沈邵。   沈邵见到永嘉躲闪,他手臂紧锢住她腰身不放,抬手掐住她的下颚,将她躲闪开的小脸抬起扳正,他迫她与自己再次对视。   “你恨朕?恨朕什么?恨朕破坏了你的好姻缘,恨朕要了你的身子?还是恨你自己,恨你自己无能为力,恨你必须在床榻上取悦朕,才能得到想要的,才能让那毒妇苟活?”沈邵紧紧盯着永嘉,他的嗓音发狠:“可你别忘了,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这条路是你们非要走的。”   沈邵想起自己在边关听到母后的死讯,那时候,无论是谁与他说,是淑贵妃害死了他母后,他都不肯信,他知道阿姐不会允许的,他一直记得离京前,阿姐与他说,她会在京中好好孝顺母后,让他一切放心。   他更相信这是个误会了,于是他打发了舅舅在京的眼线,派了自己的人去查,调查出的结果,却都与舅舅同他说的不差分毫。   因母后无意发现永嘉长公主非先帝亲生,乃是淑贵妃入宫前与他人所怀的孽种,母后大惊欲报给父皇,却无意被淑贵妃提前知晓,未免丑事败露,便对母后痛下杀手。   沈邵已经不敢去回想,自己当初查到这个消息时,心上的痛,他恍若周身血液被抽得一干二净,痛苦欲死。   这么多年,即便母后不喜淑贵妃,但他从未想过为难淑贵妃分毫,只因她是阿姐的母妃。他知道父皇忌惮他,扶持惠王与他对抗,他也清楚惠王有夺嫡之心,但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劝他警惕,他也从未将惠王视之仇敌,除之后快,仍是因他是阿姐的弟弟。   他不怕沈桓与他争,这天下这皇位,成王败寇,若该是他的,那谁也夺不走。   他最怕的,最最不想的,是与阿姐生分,他一直想要保全她们的,可她们却偏偏要对他的母后下手。   沈邵狠掐着永嘉的下颚,他的大手在颤抖,声音也颤抖:“你如今看着朕满眼的恨,你以为,朕便不恨你吗?”他恨不能掐死她,再提剑去行宫手刃了那毒妇,一了百了。   永嘉早知沈邵恨她,他若不恨她,哪会一次又一次的羞辱折磨,时刻想置她和母妃于死地。   “臣见识过陛下的恨,陛下对臣的报复还少吗?陛下恨臣,所以无论臣如何解释陛下都不肯信,反倒是何家人众口铄金,陛下便信的真切。”   永嘉奋力推着沈邵:“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出宫。”她不能在耽误下去,她只怕何府的人闹下去,母妃会出事。   “你哪也去不了。”他轻松扣住她捶打的双手,狠力反剪至背后:“朕倒是信过你,你口口声声说你母妃没有害人,那你告诉朕,为什么母后在淑太妃宫中喝了杯酒,刚回到中宫便突然崩逝了?朕盘问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你母妃宫里的人,那杯酒是你母妃亲手递过来的。”   “朕也问过仵作,母后是中毒身亡,为什么全宫上下都说她是病逝?为什么舅舅要派人追查,父皇却拦着,父皇是为了包庇谁?为什么母后在你母妃宫中喝酒的器皿,当日便被你们销毁了,你解释给朕,你告诉朕,要朕如何信你们没有?”   沈邵的力气很大,永嘉被他禁锢的一时喘不上气,她望着他猩红的眼底,她的手被他绑在身后,只能艰难的挣扎:“你放开,放开…”   御门殿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踩着石阶步步靠近,从行宫跑来的奴才跪在御门外。   “陛下,不好了,行宫走水了,太妃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殿外的声音如刀子割入,永嘉身子猛地一僵,她闻言怔在沈邵怀中许久,忽然不知何来的力气,挣脱开沈邵,她推开他,飞快奔出御门。   宫墙甬道,深长地似没有尽头,永嘉身坐在马车内,忍不住颤抖,她冷得厉害,身上心上,漆黑的车厢像一座孤岛,将她困在里面,让她透不过气。   永嘉心尖发麻,她不停的催促:“快些…再快些……”   ****   何长钧离宫回了将军府,刚靠近何欢的屋院,便听她在房中大吵,高喊着要杀了永嘉。   何长钧面色一沉,他推门走入,将跪了一地的女婢打发出去,房中只留何欢和何铎。   何欢见何长钧回来:“爹,您就由着沈姝那个贱人打女儿吗?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够了!”何长钧一甩衣袖,骂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今日入宫前可有提醒过你,不许惹事,不许惹事!”   何欢在宫里本就受了委屈,如今见何长钧不但不安慰她,反而又骂她,委屈更甚,哭起来:“表哥偏袒那个贱人便罢了,爹爹也要向着她吗,要如此我不如死了算了。”   何长钧看着吵闹的何欢,怒其不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都是教我们惯坏了,那是你表兄,不是你亲哥,更是天子,九五之尊,除夕夜你在御前闹事,罚你禁足是轻的!你表兄纵着你,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可你做事也要有个分寸,不要太过,更要动动脑子。”   “你们就是偏心,我都是为了表兄,为了替姑母报仇,才去行宫命人折腾淑太妃的…我就是想让她们母女死,向我姑母偿命,有什么错?倒是表兄,当了皇帝,便忘了姑母,忘了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的拥护扶持!”   “你给我住嘴!”何长钧被何欢的口无遮拦气的血气上涌,若非她已在宫里挨了一巴掌,他真想也打她一巴掌,教教她如何说话。   何欢被何长钧喝了一声,她瞧着大怒的父亲,一时噤声,咬了咬唇,不甘的红了眼。   何铎拉过何欢,拍了拍她的头:“好了欢儿,父亲都是为了你好,莫要与父亲置气,快与父亲道个歉。”   何欢用力推开何铎:“你也欺负我,我没错,我不道歉。”她说着跑去床榻,掀了被子将自己蒙起来。   何长钧见此,他重重的一甩衣袖,将双手背至身后,气的直摇头叹气。   “陛下将父亲留下是为了何事?”何铎问何长钧。   何长钧闻言,不禁冷笑一声:“能为了什么事?还不是为了他那个姐姐,陛下明里暗里警告我,不许私下动长公主,更不许动淑太妃,他一切自有衡量。还有…你那个不成器的妹妹,若是再闹事,罚她便不是禁足了。”   何长钧说着叹了一声:“咱们这个陛下,终究还是在意他这个姐姐多些,还好当初我们…”   “父亲!”何铎开口打断,他示意的看了看一旁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的何欢,对着何长钧沉默的摇了摇头。   何长钧恍然回神,只叹自己险些被何欢气昏了头。   何长钧朝床榻处走,将被子掀开,瞧见何欢满面的泪,一侧小脸还红肿着,何长钧眯了眯眼眸,对外喊道:“何院首怎么还不来?”   一直候在门外的何府管家连忙跑进来,低身回禀:“大将军,方才宫里来人传信,行宫出事了,淑太妃似乎不大好了,何院首急急赶去行宫了。”   床榻上的何欢瞬间有了精神,她坐起来,眼睛通亮:“当真?”   管家点头。   何长钧和何铎闻言,对视一眼,眼下神色晦暗。   ****   永嘉赶到行宫时,大火已被扑灭,母妃的殿宇被烧的断壁残垣,一旁的侧殿围满了人,永嘉冲上前,她挤过人群,直奔殿中。   母妃昏迷在榻,面上身上皆是大火燃烧后落下的灰烬,陈尚宫护在母妃身旁,一边衣袖浸出血,手臂似乎被烧伤了。   何院首带着两名太医赶到,他瞧过昏迷不醒的淑太妃,连忙先取了提气的参丸含在淑太妃口中,接着抽出银针,开始施针。   陈尚宫被一名太医照顾着,清理烧伤的伤口。   永嘉摔跪在淑太妃床前,她手上紧攥着母妃的衣摆,通红的眼底,再忍不住眼泪,一行一行流下来,根本不受控制。   何院首忙了满头的汗,终于松了口气,他看着一旁泣不成声的永嘉,安慰道:“殿下宽心…殿下宽心…命保住了,太妃的命保住了。”何院首说着,又忍不住直言叹息:“…只是娘娘本就体弱,经此一遭,只怕时日不多了……”   永嘉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她听见何院首的话,一时痛哭的更厉害:“何太医…本宫求您救救母妃,求您救救她……”   何院首闻言不禁俯首:“殿下,老臣自当尽力…自当尽力。”   永嘉泣不成声,她紧攥着淑太妃的衣摆许久,忽然,她勉强撑起颤抖的身子,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   这场大火是何家的一个仆人,撞倒淑太妃寝殿的烛台,燃起来的,大火燃起后,行宫的侍卫们再不敢胡乱纵容下去,急忙灭了火,将何家的几个人都抓起来捆了。   永嘉走出房门,她面上的泪痕道道清晰,映在灯火下,泛着寒凉的光,她垂眸看着跪在石阶下的几名何家奴仆,开口时嗓音却分外平静:“这火是谁点起来的?”   地上的奴仆各个垂着头,无人承认。   永嘉看向一旁的行宫侍卫,侍卫见了,连忙上前将打翻烛台的人揪出来。   永嘉垂眸俯视地上瑟瑟发抖的奴仆,声音一如先前般平静。   “打死她,送回何府,就说是本宫还给何欢的。” 第30章 行尧…我想家了   永嘉这两日一直在淑太妃床榻旁寸步不离的守着, 母妃一直昏迷,何院首也不知母妃要昏迷到何时候,也说不清还会不会醒。   何家执着文思皇后的死因, 一意孤行偏认为是母妃所为,父皇在世时就几番上奏, 逼着父皇下令调查母妃, 他们逼迫不成便怀恨在心, 沈邵登基后,何家更是对她与母妃步步紧逼, 若非他们, 母妃也不会在行宫积疴成疾, 病重到这般地步。   父皇病势后,永嘉知道她与母妃孤身在京,无依无靠,她敌不过何家,更敌不过沈邵, 所以面对他们的施压,她便想忍一忍,退一退, 只要能求得母妃平安。   可她退让至此, 何家丝毫不懂收敛,何欢甚至敢命人来行宫公然放火, 非要将她们逼到绝路。   永嘉跪坐在床榻旁,她紧握着淑太妃的手,缓缓闭上眼睛。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轻轻推开,姜尚宫探入半个身子,她瞧着地上似乎睡着的永嘉, 悄声走入,姜尚宫刚刚靠近,还未开口,永嘉便睁开眼,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姜尚宫闻言有些迟疑:“…陛下来了。”   皇宫的马车停在行宫宫墙外,王然扮成小厮的模样,候在宽大的马车旁,见永嘉从行宫里走出来,连忙放下杌凳。   永嘉沉默的走近,踩着杌凳,上了马车。   车门的帷幔撩开,沈邵正坐其内,他一身黑色的常服,比平日明黄的龙袍少了些许压迫,透过衣裳,永嘉似乎还能瞧见曾经,沈行尧的几分影子。   永嘉低垂着眉眼,弯身走入,落下帷幔,在沈邵身右侧坐下。   沈邵看着身旁的人,几日不见,她似乎又瘦了许多,他望着她一时无话,两人便在车厢内寂寂坐了许久。   “永嘉,”沈邵最先开口:“行宫的事朕已知晓,听说你罚了人…”   “臣一时心急,杖毙了何府的引火下人,陛下若要惩罚,臣无二话。”   “永嘉…”沈邵叹了一声:“朕出宫寻你,不是为了罚你,朕……”   沈邵拉起永嘉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朕说过的话不变,你若听话,朕会护着你,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不好吗?”   永嘉这几日虽没见沈邵,却时常在想他,似乎在不面对他时,她才更能看清他。他想要的,是一个听话臣服,任他控于掌心的玩意,至于为何是她,对于沈邵而言,大概除了一剑杀了她们母女,最能泄恨的法子便是如此了吧。   永嘉盯着沈邵握过来的手,她没有反抗,一如先前般温顺:“好。”   文思皇后死的突然,她一直以为是父皇所说的急病崩逝,何家人不肯接受才偏要泼一盆污水过来,可若是真如沈邵所说的先皇后是中毒身亡,那许多事便不再简单了。   她能肯定母妃绝不会向文思皇后下毒,那何家人偏要揪着无辜的母妃不放,一定要将她们逼到死地,当真只是为了文思皇后报仇么?还是为了旁的……他们在疑点重重之下,又有几分心虚呢?   何家跋扈,何长钧又手握重兵,自古帝王多疑,沈邵也不例外,她便不信沈邵坐在龙椅上,面对父皇当年所面对的一切,他就没有一分忌惮,他若对何长钧深信不疑,他便不会挑选中庸的白家女做皇后,他就会娶何长钧举荐的妻妹的女儿,那妻妹的女儿,莫说中宫皇后,沈邵连选秀都没纳她。   何欢此次触了她的底线,她原是要带着母妃远走高飞的,可何家一定要阻拦,既然非要为敌,那她便奉陪到底。   ***   沈邵听见永嘉答应,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展开手臂,将她拦到怀里。   永嘉头枕着沈邵的肩,她靠在他怀中,抬手一点一点环住他的腰,将冰凉的小脸埋进他的颈窝:“行尧……”   沈邵察觉到永嘉的动作,身子一时发僵,心跳愈发快,他听见她的唤,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几分紧张的开口,嗓音微哑:“…嗯?”   “我想家了…”永嘉抱着沈邵的双臂愈发收紧:“我们一起回长公主府好不好?”   她不能回宫,一旦再回皇宫,行动受限,不但无法时常看望母妃,她去调查文思皇后的死因,调查何家也要经过重重壁垒,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沈邵发现。   沈邵从未见过如此的永嘉,像是遭了霜寒的含苞娇花,脆弱异常,一触便碎,他心底生了怜惜,原是想将她接回宫中的,见此便也由着她。   他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好。”   马车驶去长公主府,永嘉已经许久没有回来,夕佳楼外的梅树开了花,红白相映,很是好看。   沈邵牵着永嘉的手,在梅林间站了一会,他抬手折了一枝梅香,递给她:“阿姐记不记得,小时候,朕差不多就这么高,”他将手臂下垂,手掌在空中比量一番:“朕在御花园的梅林,想去折高枝上的花,结果跳来跳去,怎么都够不到。后来是阿姐路过,垫脚给朕折下来,那枝丫上有积雪,掉下来砸了我们满头。”   永嘉接过沈邵递来梅花,执在手中打量,他提起的少年事,她已记得不了,如今的他们,也无需再去触碰曾经美好的记忆。   “陛下竟也还记得……”永嘉似有意外的转头望着沈邵,唇畔带笑。   回了夕佳楼,永嘉将梅花交给女侍,让她们寻个好看的瓶子插起来,放在殿中摆着。   沈邵在夕佳楼一直留到午后,他与永嘉做了许多事,他抱着她看书,给她讲她一直在看却不甚能读懂的兵法,因见到长安,便又与她说了些在边关的事。   其实沈邵在边关那五年过的并不快乐,所以他极少与人提起,永嘉也是第一次听闻,听闻他们记忆中那空白的五年。   后来沈邵又拉着永嘉一起下了几盘棋,他总是赢的,见她输后蔫蔫,便也勉为其难的故意输给她两次。   沈邵与永嘉在一起时,两人极有默契的,都对淑太妃,对御门那晚发生的事闭口不提。   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陛下今日不用忙吗?”永嘉随沈邵躺靠在窗下的小榻上,葱白的指尖轻抚着他胸前锦衣上的纹路,勾画着其上的线条。   沈邵握住永嘉的手,他微微低颚,瞧她光洁的额头:“怎么…又想撵朕走?”   “臣是怕…年节里,宫中的娘娘们看不见陛下,会起疑。”   “你这话听起来道像是吃醋了。”沈邵闻言挑了挑眉,他抱紧永嘉,捏-着她腰间的软-肉,逗她。   永嘉怕痒,忙撑着沈邵的胸膛,坐起身,她垂头看着沈邵,又撇开头,低低道:“臣没有。”   沈邵笑起来,他望着永嘉的目光里皆是灼-热,他抬手轻搂住永嘉的脑后,指尖穿过她丝滑的长发,压下她的脑袋,吻住她的唇。   永嘉略略挣扎几分,便顺从了。   ***   沈邵没走,一直留在夕佳楼,永嘉睁开眼时,他还在身边,正瞧着她,指尖习惯性的缠着她的发丝把玩。   永嘉混沌的意识渐渐明晰,从前此时,她只会背过身躲开沈邵。   永嘉仰眸与沈邵对视片刻,转身到他怀中,轻轻抱住他,初醒的嗓音带着些稚气:“陛下何时醒的?”   “有一阵了,”沈邵瞧怀里的人,揉了揉她的发:“醒一醒,朕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邵与永嘉在长公主用过早膳,便乘车出府,往京郊的马场去。   “西戎进贡了多匹宝马,朕瞧过了,有两匹小母马,毛色都很漂亮,朕已经命人在马场驯了一阵子,应该温顺许多,到了那,牵来给你瞧瞧,你挑一匹喜欢的,等过阵子冬狩骑着它陪朕一起打猎。”   永嘉这两日几乎对沈邵言听计从,他无论说什么,她都答好。   两人辰时出发,出城到马场时已过晌午,冬日里的光格外清澈,从辽阔天际洒下来,为寒凉的空气多添了几分暖意。   沈邵命人去牵马。   永嘉站在马场上,遥遥看着马奴牵来的两匹马儿,一匹通身为黑,一匹通身雪白,毛色光亮,年纪虽小,却能瞧出四肢已格外有力。   “喜欢哪个?”沈邵站在旁边问。   永嘉走上前,抚了抚马颈,将手中准备好的干草喂给它:“这个吧。”   沈邵见了挑眉笑道:“朕猜你也喜欢这个,”他抚了抚雪白的马背,抬手牵起缰绳:“试一试,朕帮你牵马。”   能教天子亲自牵马,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荣幸,一旁的马奴见此,不由多偷看了几眼永嘉,心道不知道是宫里哪位娘娘,生的如此天仙模样,也难怪能得陛下如此胜宠。   永嘉没有推脱,她又抚了抚马儿,之后翻身上马,坐上马背的一瞬,身子有些不稳,但很快被沈邵扶住。   他替她牵着缰绳,抬头看她:“坐稳了。”   沈邵牵马,陪永嘉在马场上转了几圈,见这马儿的确被驯化的温顺,便笑问永嘉:“敢不敢让朕松手?”   永嘉闻言,低眸见沈邵像是激将的笑意,答道:“陛下只管松开,臣摔不下来。”   沈邵命马奴牵来他的御马,御马名唤长安,是沈邵当年离京时,父皇赐予他的,长安陪着他在边关待了五年,他们形影不离,一起见过塞外奇景,大漠风沙,羌笛落日,也一起上过战场,闯过敌营,从刀光剑影中走过来。   沈邵很珍爱长安,登基后,见它在宫中的马场不快活,便割爱将它送到城外的皇家围场,这里辽阔,可由它肆意驰骋。   永嘉听沈邵唤御马的名字,不由挑了挑眉。   长安…那时候…他是想家吗……   长安很亲沈邵,不住的低着头,蹭着他的怀,沈邵抚了抚长安的脖子,接着牵过缰绳,翻身上马,他望向永嘉:“与朕比一场吗?”   冬日的马场,地上的草只剩枯黄,寥寥无几,平原一片,萧瑟倒更显得辽阔。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奔驰而过,卷起阵阵凛风,如双鹰振翅,相依相离,别样缱绻。   沈邵当夜直接带着永嘉住在城外的离宫别墅。   永嘉先去沐浴,她关上浴室的门,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抽掉瓶丸,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药碗,含口咽下。   这药是姜尚宫前些日寻遍京城医馆,替她寻到的避子药,她只需事前含服一粒,与汤药的药效相近…听闻是流于秦楼楚馆的,永嘉也顾不得这药的出处,她绝不能怀上沈邵的孩子。   浴室的门被敲响了,沈邵的声音懒懒传进来。   “洗好了没?” 第31章 朕会醋?   沈邵推门进来, 见永嘉还未脱衣裳,他上前抱住她,从后蹭了蹭她的耳朵:“在磨蹭什么……”   永嘉耳唇发红, 推了推沈邵:“你先出去…我很快就好。”   沈邵的气息很热,胜过浴水的温度, 他抱着永嘉不放手, 低声含糊道:“我们一起。”   ***   翌日晌午, 沈邵才带着永嘉回城。   马车上,永嘉求沈邵让她住在长公主府。   沈邵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道了一声:“也罢。”他心知永嘉想留在宫外的小心思, 无非是惦记着行宫里的那位。   永嘉如愿住在宫外, 年节结束,沈邵繁忙起来,十日来只召她去了御门一次,空闲的时间里,永嘉大多留在行宫照顾淑太妃。   再有的便是让姜尚宫在京城寻人。   深夜寂寂, 夕佳楼内灯火通亮,姜尚宫推门从来走入,见永嘉倚靠在窗畔, 手执兵法看得认真。   姜尚宫快步走上前, 挨近永嘉,低声道:“殿下, 人找到了。”   永嘉闻言神色微闪,她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看向姜尚宫,姜尚宫对上永嘉的目光,肯定的点了点头。   夕佳楼的烛火被吹灭, 永嘉带着帷帽,携着姜尚宫从公主府后门离开。   何家的权势朝野无敌,她若想替母妃报仇,这世上能助她扳倒何家的,唯有沈邵。   自古君臣不能疑,疑则生乱。   马车停在了京中的五方镖局,镖局门外的石柱上倚靠着一道身影,男子布衣短衫,怀中抱着剑,垂首静静站立,似在等待。   姜尚宫撩开窗幔,瞧见石柱旁的男子,道了声:“上来吧。”   车厢外略有晃动,男子坐在了车夫身旁,车夫驾车行离镖局,最后停在一道安静的小巷内。   姜尚宫支开车夫,命他去巷口等候。   车夫拿了银子,毫无异议的离开,车夫走远后,姜尚宫将男子请坐到马车内。   宽敞的车厢内,永嘉坐在正中,两侧的车壁上燃着明亮的灯,永嘉透过面前的薄纱,看清男子的容貌,十七八的模样,应比她年纪更小些,许是常年吹风的缘故,肌肤略有些黑,一双眼睛却是雪亮。   永嘉先开口:“我听说少侠箭法了得,百步穿杨,从无虚发,可是真的?”   “贵人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在下。”男子垂头回答。   永嘉闻言,看向身旁的姜尚宫点了点头,姜尚宫便拿出提前备好的弓箭,又将盖在鸟笼上的黑布掀开,笼内是一对白鸽。   男子接过弓箭,快步下车,姜尚宫也提着鸟笼下车,她开了笼门,将里面的白鸽放飞。   男子瞬间拉弓打箭,瞄准天上愈飞愈远的两只白鸽,却迟迟没有放箭,姜尚宫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   这位少年她今日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五方镖局里,她奉长公主命令寻人,伪装成商贾富户的管家,说想雇几名箭法精准的镖师。   那日她在镖局里见了许多镖师,也有箭法不错的,可都差强人意了些,并非长公主放心的人选。   她离开五方镖局打算再去下一家镖局寻人时,遇见了少年。   他跑上前拦下她,询问可不可以让他试一试,他听说她给的报酬很高。   姜尚宫听着少年自荐,明显察觉到身边四方镖局的馆主面色不悦,她打量少年身量年纪,本是有几分怀疑他的能力,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试一试。   却不想试到了宝。   ‘嗖’的一声,羽箭划破空气,直奔夜空,天上的两只白鸽,几无挣扎,瞬间掉落坠地,少年跑过去,将射中的白鸽捡回来。   姜尚宫看着少年双手奉来的两只白鸽,一矢双穿。   少年和姜尚宫复回了车上。   永嘉望着少年:“少侠来之前,这位夫人可与你说过,接了这单活,一旦出了意外,便会是杀头之祸,即便成了,也要背井离乡,十年不许归京?”   “说过。”少年回答:“夫人还说,若是事成可给我佣金黄金百两,若我失败了,也会好生将我姐姐送出京,给她活命的钱。”   永嘉闻言,不由看向一旁的姜尚宫,姜尚宫忙靠近永嘉,附耳解释道:“奴婢仔细查问过,他本不是京城人,老家原在云南,早年父母亡故,他带着姐姐来京投靠亲戚,亲戚不愿收留,他便将自己卖身给了镖局,混口饭吃。”   “他姐姐奴婢也见过,是个不利于行的…常年靠着药续命,他是想拿了佣金,从镖局赎身,带着他姐姐回云南老家……奴婢以为,若他箭法不差,倒是比旁人更可靠些。”   永嘉听过姜尚宫的话,再看向少年时,神色多了几分复杂,若事情败露,她保不住他的命,那他姐姐该如何?   “贵人若看得上在下,还望能给在下一个机会,在镖局混日子,都是拿命一刀一枪的搏,保不准能活到什么时候,挣的钱还要被镖局抽掉大半,哪日我若真死了,什么都留不下,我姐姐便彻底没了依靠。若贵人信得过我,我不怕死,只要能给姐姐留下保命的钱,我死了也值。”少年垂头抱拳求道。   话已至此,永嘉不再犹豫,她先摘下帷帽,接着从衣袖间抽出一张画卷,卷上绘着一男一女,正是何欢与何铎。   “你记住这两个人,冬狩之时,你扮做我府上奴仆,我带你入场,入场后你跟紧着他们,以放白鸽为令,届时我需你放一发暗箭。”   ***   永嘉和姜尚宫趁夜回了长公主府,府门外,姜尚宫付了车钱,待马车夫驾车走远,才推门随永嘉回府。   府内一切如常,回到夕佳楼,永嘉借着月色,更衣梳洗,静悄悄的上了床榻。   翌日清早,永嘉便已起身往行宫去看望淑太妃,后日便是冬狩,她需随着沈邵去皇家围场,来来回回,少说也要十日,她只想在临行前尽量多陪着母妃。   永嘉在行宫住了一晚,冬狩前日不得不回府准备行李,傍晚时分有下人进来通传,说府外有个宋姓的男子求见。   除夕前夜,沈邵顾念着宋老丞相数十年为了朝廷兢兢业业,放了大牢中的宋思楼,让宋思楼回家在病床前尽尽孝,过个团圆年,年节一过,便立即离京,发配至比先前更远的岭南。   姜尚宫出府一趟,回来对永嘉点了点头:“的确是宋公子…宋公子说天黑前就要离京出城了,临行前想再见殿下一面,许也是最后一面。”   永嘉闻言,怔怔望着姜尚宫半晌,最后低下头,继续收拾手上的马具:“不见了。”   姜尚宫叹了一声,正要退下去答复宋思楼,又听永嘉道。   “你替我与宋哥哥说,人一生要走很长的路,让他莫要再停留原地,为我耽误了。”   宋思楼出京前去长公主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沈邵耳里。   御门殿内,沈邵听王然禀告,执笔批折子的手一顿,头也未抬,闷闷问了句:“那她可见了?”   王然低头答:“长公主殿下未曾露面。”   沈邵闻言,唇畔似有弧度,但很快被他隐下,他又批了两本折子,再抬头时,眼中的愉悦藏不住,他命令王然:“去,把她给朕叫进宫来。”   永嘉进了宫,刚踏入御门,便被沈邵从后抱住,一旁的王然见此,连忙招呼着宫人们全部退下,关上了殿门。   永嘉由着沈邵抱她,她的手搭在他从后环过来的手臂上,微微侧头去看他,她们的面庞瞬间贴近,气息交错。   “朕听说你的老情人去寻你了?”沈邵先开口。   永嘉闻言,垂了垂眼眸:“臣没见。”   “朕自然知道,你若敢见他,朕便把你…”他说着一顿,只把环着她的手臂勒得更紧了些,他吻了吻她的耳唇:“说说,为什么没见他?”   “不想见。”永嘉想了想道。   “不想?”沈邵不信。   永嘉无奈的耸了耸肩,她在沈邵怀中轻轻挣扎,推了推他禁锢的手臂:“…因臣知道,陛下知道了铁定要吃醋的。”   “吃醋?朕吃醋?”沈邵诧异挑眉,他将永嘉从怀中翻了个身,让她面对自己:“朕会醋?吃宋思楼的醋?简直是个笑话。”   “那陛下将臣急急召进宫里来是为了什么?”永嘉反问。   沈邵闻言一默,他盯着怀里的人,搂住她的脑袋,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又连着啄了数下,最后彻底含吻住。   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高兴。   ***   冬狩乃是祖制,往年要去太行山上行围,今年因为边疆有战事,朝廷花销紧,沈邵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便将冬狩设在了城郊的皇家围场。   永嘉昨晚进宫前,将姜尚宫留在了宫外,负责带镖局少年入围场。   永嘉在御门梳洗好,正纠结着自己要如何去围场,她总不能和帝后同乘,现在宫门都有送行侍卫站岗,此时出宫有些惹眼,大概只能等着大队伍全部走后,她再单独自己去围场。她对行围之事并不积极,只怕慢了脚程,与姜尚宫岔开,会生了什么差错。   永嘉静坐内殿,等着沈邵从淑华宫陪皇后用过早膳回来安排她。   王然忽然回来,请她到殿外上车。   “本宫现在便走吗?”   “是,”王然垂头回答:“请殿下随奴才来。”   永嘉随王然走出御门,瞧见宫墙外停着的沈邵的御驾,下意识想躲,她低声叫住王然,不由蹙了蹙眉:“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糊涂了?”   王然知晓永嘉担忧什么,连忙解释:“皇后娘娘与陛下不同行…殿下放心,陛下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永嘉犹疑的上了车,见车内空空,她独自坐在马车上,一直坐到正午门,再不远便要驶出宫门了,永嘉正不解沈邵到底想做什么,马车忽然一停,车前的门帘一起一落,沈邵低身走了进来。 第32章 沈邵的血一滴一滴砸在永……   永嘉被突然上车的沈邵, 惊得心头一跳。   沈邵瞧永嘉在车里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由一笑,他挤在她身边坐下, 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怕什么?怕教人发现朕在御驾里藏了个美人?”   永嘉知沈邵这是在取笑他,她抬手推他:“陛下怎么不和皇后娘娘同行?”   “那朕现在命人将皇后叫来?”   沈邵话落, 果见怀中的永嘉抬眼瞪过来, 像是真信了他的话, 恼了。沈邵觉得永嘉有趣,不由低笑着, 掐住她下巴上的嫩肉:“朕逗你的…”接着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再睡一会吧, 起得早, 一共也没睡上几个时辰。”   永嘉依言闭眼,她虽心底是不愿与沈邵同行的,但却如他说言,御辇格外宽敞舒服,马车行的平稳, 极好入眠。   若是往常,永嘉许会真无所顾忌的睡了,这样还能躲开与沈邵交流, 只是今日她心上藏着事, 相较困意,不安更多了些, 她还不知姜尚宫能不能顺利将少年镖师带进围场。   沈邵见永嘉闭眼了,放开她的下巴,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舒服的靠在。如今入了冬,车内虽有炭盆, 但坐久了依旧会冷,沈邵想着从旁拿了个小毯子,展开盖在永嘉身上。   皇家围场在京郊,辰时从宫中出发,车行两个多时辰,晌午时分,便抵围场。   沈邵率先下车离开,永嘉在车上等了一阵,待人群散去,才下车去寻姜尚宫。   “奴婢交代过他了,他现在已经去跟着何家人了。”   永嘉听见姜尚宫的话,心上稍安,她低叹了一声:“一会可否成事,只看天意了。”   ***   永嘉带着姜尚宫去了皇后营帐,被皇后贴身女侍迎入帐内,永嘉走上前,朝主位上的皇后低身见了礼。   “姐姐不必多礼。”皇后忙开口,示意永嘉坐在身旁。   见长公主前来,帐中坐着的众人皆起身,向永嘉见了礼,永嘉回礼后落座,众人复坐下。   永嘉坐在皇后身旁,抬眼看向殿内众人,此次行围,除了皇后,后宫里沈邵还带了夏、白两位贵妃,刘昭仪和书美人。云熙郡主何欢也在,她坐在书美人的左侧,帐内最远处。   永嘉对上何欢不善的眼神,目光平淡的移开。   白毓晚看着许久不见的永嘉,心底其实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她也不知永嘉会不会因那日之事而怨她。那日在宝辉堂,面对极怒的沈邵,面对强势的何家,她着实不好开口为她说些什么……   自从永嘉走进来,好一会儿白毓晚都在暗下打量,见长公主似乎对她一如往常,面上并无不悦之处,白毓晚抿了口茶,稍稍安心,拉着永嘉一如既往的说笑。   不久,王然在殿外求见,说沈邵吩咐众人更换骑装,第一日围猎要开始了。   永嘉的营帐设在与嫔妃教远处,却与沈邵的御帐格外近,只在一前一后。   围场不似皇宫,有那么多的宫墙相隔,人员又多又杂,除了后宫嫔妃,上有前朝大臣和家眷,下到侍卫奴才,永嘉只怕沈邵在此也像在宫里一样肆无忌惮。   骑装永嘉在府上已备了一套,不想一入营帐,见案上整整齐齐又摆了一套。   姜尚宫上前捧起,不由与永嘉叹了句:“这衣裳做的真精细,殿下要穿吗?”   永嘉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送来的,她没仔细去瞧衣裳,径自转过屏风,往内帐去:“不穿。”   姜尚宫闻言也不劝,将衣服重新放回案上,正要去拆行李,寻她们自己带着的骑装,忽听见永嘉一声惊呼。   永嘉转过屏风,蓦然瞧见床榻上坐着的沈邵,她没料到他会在这,不免被他吓得惊呼出声。   沈邵坐在榻上,双手撑在身侧,瞧见走进来的永嘉,微抬下颚,眯着眼问道:“为什么不穿?”   永嘉着实被吓了一跳,她抚着胸口平息一阵,接着撇开脸:“陛下怎么在这?”   “朕问你为什么不穿朕送你的骑装?”   “臣是觉得那衣裳太华丽…穿在身上惹眼,”永嘉见沈邵从床榻上站起身,朝自己走过来,不由躲闪低头:“臣自己也带了衣服。”   “你究竟是不喜欢那衣裳,还是不喜欢朕送你的衣裳?”沈邵靠近永嘉,低头审视她,他只觉她近来温顺的紧,对他也算是从无忤逆,可她越是这般,他越看不透她,看不透她是真心还是哄骗他。   永嘉闻言仰头,与沈邵对视片刻,她望着他眼底的神色,忽勾唇笑了笑,她抬手环住他的腰,避重就轻的答:“臣穿还不行么……”   沈邵望着永嘉面上的笑,像是无奈在哄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生没趣又幼稚,他侧开头:“你若不喜便不穿,一件衣裳,朕又不会逼你。”   永嘉听后,道了声谢,最终依旧没有穿那件衣裳。   到了围场,皇后携着众嫔妃已至,今日的行围不过是热身,熟悉熟悉场地,跑跑马,为后日的围猎大赛做准备,承袭春秋古制,天子射六鹿为始,上至公卿下至小卒,不论出身,谁能大赛拔得头筹,天子当场亲授官爵,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   马奴牵来长安,沈邵抚着长安的脖子,吩咐道:“去把长公主的马牵来。”   永嘉本沉默立在一旁,闻言不由抬头去看沈邵,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他笑问她:“阿姐,要不要与朕比一场?”   若是往常,皇后和众嫔妃皆在此,永嘉大抵会选择推脱,可今日,她与沈邵对视片刻,之后低身行了一礼:“臣马术不精,还望陛下手下留情。”她话落,又转身对向皇后,询问道:“娘娘要一起吗?”   白毓晚听见永嘉的邀请,她先看了看沈邵,之后有些惭愧的笑道:“本宫不会骑马…姐姐与陛下赛一场吧。”   夏贵妃站在一旁,不由插话道:“妾身许久都没骑马了…不知陛下愿不愿意也同妾身比一场?”   沈邵听见永嘉与询问皇后时,心底已有几分不快,如今听见夏贵妃又在旁边插话,面上露了些不耐烦:“你留在这陪皇后…”他说着,话锋转了转:“书美人可会骑马?”   书美人听见沈邵的问,慌忙低身行礼:“回陛下…妾…妾身不会。”   沈邵闻言,似有几分失望,他又转头看永嘉:“那就只能劳阿姐与朕赛一场了,”他说着朝永嘉走近两步,抬臂从高台上指远处的树林:“朕会命人在林间放十只野兔,咱们谁先得六只谁先胜,如何?”   永嘉看着沈邵所指的那树林片刻,点了点头:“但凭陛下吩咐。”   沈邵下了高台,翻身上马,永嘉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姜尚宫,也走下高台。   沈邵与永嘉策马行远后,姜尚宫也默默从一侧快步离开。   高台上,书美人顶着一旁夏贵妃恶狠狠的目光,紧埋着头,一言不敢发。她知道方才陛下又是推她出来挡枪,陛下私心只想与长公主一起赛马,夏贵妃偏是个没有眼力的,非要上前参一脚,陛下肯定不愿,若只单单拒绝了夏贵妃,夏贵妃必定对长公主心怀不悦,也会惹人怀疑。但若是多询问她一句,夏贵妃请求不来的事,陛下却主动邀请她,众人的目光自然全落在她身上,夏贵妃自然也更怨恨她多些。   “咱们这位长公主可真是个有手段的,听说前几日在家宴上还惹了陛下动怒,如今陛下竟一点也不恼她了,还约着她赛马,也不知是用得什么法子哄得陛下欢心…这起起落落,屹立不倒的本事,咱们姐妹倒真该请教请教,与长公主殿下好好学一学。”夏贵妃瞧着沈邵与永嘉远去的背影,像是说笑似的开口,却藏不住话下的酸。   白毓晚在旁听着,不由蹙了蹙眉,她转头斥了夏贵妃一句:“陛下与长公主是血亲骨肉,亲人之间难免会吵架,但又怎会真伤了感情?”白毓晚是深信这一点的,所以随时让自己想着不能与长公主生分了。   夏贵妃听见皇后的斥,她知陛下格外看重这个没出身的发妻,自不敢逆她,连忙低下头,不再开口。   沈邵和永嘉很快入了林间,随行的侍卫们打开兔笼,十只野兔瞬间窜入林间,隐没了身影。   沈邵骑马追去,抽箭搭弓,一击即中,侍卫快步跑上前,替沈邵拾回了猎物,沈邵又轻轻松松射猎的两只,牵着缰绳,调头转身,见永嘉连续几箭射空,他不由笑着对她道:“阿姐可莫忘了,若输了,朕可是有惩罚的。”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手上的那支箭又落空了,她牵起缰绳:“陛下赢了臣,也是胜之不武。”   沈邵闻言,骑马朝永嘉靠近,他挥手打发身旁的一众侍卫:“你们退下。”   侍卫们闻言略有迟疑,担心沈邵独自在林间的安危,一时没有退。   沈邵见了,蹙了蹙眉:“你们就在林外守着。”   侍卫首领闻言,单膝跪地抱拳:“臣等告退。”   侍卫们走后,永嘉看着骑马笑着靠近的沈邵:“陛下要做什么?”   沈邵将马停在永嘉身边,朝她伸出手:“到朕这来,朕教你打猎。”   永嘉望着沈邵的手迟疑片刻,听见他催促:“快些…一会那些兔子可跑远了。”   永嘉伸手搭在沈邵的掌心,被他用力一拽,他抱住她的腰,将他抱坐到自己马背上。   沈邵从后环住怀里的永嘉,在她耳边轻喝了声:“坐稳了,”接着轻夹马腹,带着永嘉朝林间深处去,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搭弓瞄准,俩人很快射中了三只,沈邵下马将兔子捡回来:“朕的那三只也给你,算你赢了。”   “臣可不敢赢陛下…”   永嘉欲下马,被沈邵拦住,他替她牵缰绳:“老实坐着,朕不屑赢这些小玩意,不过寻个由头…”他说着一顿,对上永嘉投来的目光,低头躲开,将猎物拴好,接着翻身上马:“走了,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永嘉闻言仰头望了望天空,深林之上一片安静。   沈邵骑马带着永嘉往回走,忽然树林东侧飞出数只白鸽,永嘉望着鸽子神色一亮,她拉住沈邵的手臂,在他怀中回头:“陛下你瞧…那边有白鸽,咱们能去瞧瞧吗?”   “鸽子有什么好瞧的,朕晚上让人给你寻只海东青,”沈邵口上虽这般说,但见永嘉有兴致,便也牵着缰绳转头,朝东边去。   空中白鸽盘旋,沈邵驻了马,他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朝天上瞄准。   ‘嗖’的一声,羽箭划破冬日寒冷的空气,裹挟着凛冽杀气直奔而来。   永嘉只觉眼前一黑,她被沈邵抱着摔下马背,她摔得有些头晕,模糊睁开眼,见沈邵撑在她身上,她欲开口,忽觉面上一热,带着些滚烫,永嘉身子一僵,她颤抖抬手抚过,指腹间是一片刺目的红,沈邵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她面上。 第33章 陆翊归京   御帐中充满血气, 永嘉跪坐在床榻上,给沈邵的伤口仔细涂药。   王然从御帐外快步走进来,永嘉瞬间抬起头, 她盯着王然,先开口问:“刺客抓到了吗?”   沈邵瞧着身畔永嘉敏感的反应, 以为她是在林中受了惊, 他握住她的手, 微微用力:“别怕。”   永嘉听见沈邵的安慰,转头看向他, 她对上他投来的视线片刻, 垂下眼眸。   沈邵看向王然。   “庞大人在林间搜了一圈, 并未抓到刺客…”王然垂头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沈邵蹙了蹙眉头。   “只是庞大人顺着暗箭的方向带人去寻,看见了…何铎小将军正带着表小姐在林间骑马……”王然说罢,将头垂的更低。   御帐内一时陷入沉默。   永嘉听着王然话,略有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她命少年镖师放暗箭, 旨在推波助澜。   何长钧此次年节归京前,就几番递折子回来,想为其子何铎请求爵位, 她那时在御门陪沈邵看折子, 明显能觉出他的不悦。   那日在宝辉堂,何欢惹事对沈邵来说是小, 可何长钧为了让沈邵罚她,脱口而出的威胁之言,一定犯了沈邵的大忌。   沈邵与何家最亲密的联系在于何皇后,沈邵对何家的宽容耐心也基于何皇后。但何皇后已病逝,何家不断消耗已逝之人, 消耗沈邵对何皇后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们如此不懂收敛,烈火烹油,总有触到沈邵底线那日,如同何欢行事愈来愈甚,触及了她的底线。   那支暗箭证明不了什么,但足以让沈邵对何家人产生怀疑。一旦日后何家再行逾规越矩之事,沈邵最先想到的不再会是已故的文思皇后,而是这支突然而来的暗箭。   殿中沉默许久,沈邵朝王然挥了挥手:“退下。”   王然退出帐外,沈邵看着那支羽箭微微眯眸,他抬手复拿起,执在手中打量。   永嘉在沈邵身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垂下眸,在他伤口上敷好金疮药,用纱布仔细包扎。   她安排的这支箭,本不会伤人,可她没料到他竟会扑过来。   “…陛下真不要召太医来看看吗?”   沈邵在林中受伤的事,并未宣扬出去,他下令御前的人管住嘴,一个字都不许透露。   永嘉猜测,一来围场不及皇宫,天子受伤,人心惶惶,许会生乱,二来这支箭最终的来向直指何家兄妹,沈邵心有怀疑,也绝不会打草惊蛇。   沈邵听见永嘉的声音回神,他放下手中的箭,侧头看着身旁的人,抬指蹭了蹭她的小脸:“小伤…不用担心。”   永嘉没接话。   她有担心吗?或许在林间,沈邵血滴下来的时候,她的心尖确实忍不住发颤,她怕他会死在那支箭下。   可是现下看着他的伤,她甚至没有愧疚,她不想去对比他曾给她带来的伤害有多少,她只知道,也许她再不会心疼他了。   “陛下…为什么要护着臣。”永嘉盯着沈邵手臂上的白纱问。她原以为,沈邵比谁都想她死,他如今贪图旁的,留着她的命不杀她,却不会不顾危险的来救她。   沈邵听见永嘉的问愣了愣,他抬手将她揽到怀里,低眸凝视她的小脸,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肆意。   “朕亏啊…朕还玩够,怎能教你死了?”   永嘉躺在沈邵怀里,与他沉默对视良久,之后闭了闭眼。   ***   沈邵受伤了,更加有理由让永嘉日夜留在御帐照顾他。   永嘉在御帐留了两日,第三日早,有行宫的下人赶来报,说淑太妃醒了。   永嘉那时正在为沈邵涂药,她听见下人的话,猛地站起身,就欲向外走,却被沈邵从身后拉住。   永嘉回过神,她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拿着的金疮药,慢慢转身对向沈邵。   他面上的表情不甚明朗,算不得恼怒,却显然不快,他只盯着她,并不说话。   永嘉与沈邵对望片刻,她垂下头,暗暗抿唇:“臣…臣想…提前回京。”   沈邵闻言依旧盯着永嘉,盯看了半晌,最后他收回目光,放开扯着她衣袖的手。   永嘉连忙低身谢恩,她将手上的金疮药放下,再不停留,转身快步向外走。   沈邵注视着永嘉头也不回奔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帷幔外,他才低下头,冷笑了一声。   ***   永嘉心念着母妃,弃了马车,直接骑马归京,只想能快些赶到行宫。   饶是快马加鞭,永嘉赶到行宫时,已是夕阳西斜,她直奔淑太妃榻前,却见母妃又睡去。   陈尚宫说太妃早上醒了一阵,问起永嘉,听她随陛下行围去了,便未再说什么,后来又睡去。   “可召了太医?”永嘉守在淑太妃床榻前,如今只要母妃能醒,便是天大的好事,她最怕的便是母妃一直昏迷,再也醒不过来。   “太医来过了,开了副方子,奴婢等太妃娘娘醒了,再去煎药。”   “尚宫的伤可好些了?”   永嘉说着,欲看陈尚宫烧伤的伤口,却被陈尚宫躲开,她捂着手臂,惭愧道。   “劳殿下挂念,奴婢这是小伤,就快大好了。”   淑太妃再醒时,是在夜里。   永嘉一直守在床榻旁,见母妃醒了,忙拉住她的手,唤陈尚宫去煎药。   “姝儿…”淑太妃张口唤永嘉,嗓音很是微弱。   永嘉握着淑太妃的手,忍不住掉眼泪,多日来积攒的担忧与恐惧,像是沉重的担子被卸下心头,她控制不住也无法压抑。   淑太妃也难免.流泪,她病得厉害,没有力气去抱永嘉,去抚摸她,触碰她,只能睁着眼,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眼底。   “…姝儿瘦了,母妃让你担心了。”淑太妃愧疚开口。   永嘉连忙摇头。   陈尚宫端了药进来,永嘉侍奉淑太妃吃了药,她犹疑许久,终还是开口询问:“母妃…当年文思皇后的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淑太妃闻言,不禁凝神望着永嘉:“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永嘉咬了咬唇:“何家欺人太甚…且陛下说,他调查过,何皇后的确是中毒身亡……母妃,若何皇后真的是被人下毒而死,并非只是何家人空口无凭泼来的脏水。既不是我们做的,那一定另有凶手,我们只要查出来凶手是谁,便可洗脱冤屈,倒时候我们一家人堂堂正正的离开京城,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姝儿…”淑太妃闻言一时沉默:“太危险了…你要查何家太危险了,你父皇不在了,桓儿又在西疆,母妃护不住你,你一旦触了何家人的利益,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可他们现在又何尝放过我们?”永嘉抱住淑太妃的手臂:“母妃,我们不能再退让了,何欢已然敢来放火…她这是想要您的命。”永嘉不敢再回想,行宫大火那晚,她的恐惧,若那夜母妃真的出事了,她哪怕丢了自己的命,也会去提刀杀了何欢。   “母妃这条命活不了多久了,可你还年轻,母妃不想你为了我,去触犯皇帝,去得罪何家,母妃只想你明哲保身,若有可能,日后便去过自在的生活,远离这里。”   “母妃…我走不了了。”永嘉闭上眼,眉心忍不住颤抖。   “我一定要查到底…当年的事,您若知情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淑太妃从未见过永嘉如此决绝的模样,不禁心生担忧:“姝儿…可是…发生了什么?”   “母妃…告诉我好不好?”   房中的烛火在深夜里发着昏黄的光,淑太妃看着执着的永嘉,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忆起从前的事。   文思皇后不顺眼她多年,时常会寻些错处来找茬,她早已习惯,更不想引无谓的争端。   那日是午后,皇后突然驾临她宫中,她不知是何事,按照规矩接驾。   文思皇后坐在主位上,一直盯着她看,也一直没有开口说平身,她便领着宫中人一直跪着,后来跪到膝盖都麻木了,文思皇后才忽然开口说,想喝她宫里的桃花酒。   文思皇后又说,听闻陛下赏了她一套万金酒具,想见识一番。她便命宫人取了桃花酒和酒樽,文思皇后让她亲自侍奉,她先是当着众人的面用银针试了毒,文思皇后没什么异议,接过她奉来的酒,整杯喝了,起身便走。   她那日也是被文思皇后弄的一头雾水,可这么多年,她见识过文思皇后太多找茬的花样,只当她是又寻了新的法子,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文思皇后从她宫中离开不久,突然传来病逝的消息。   何家人便开始污蔑是她暗害了皇后,先帝是护着她的,他信她不屑对文思皇后下手,只与她说文思皇后是急病逝世,但却收走了文思皇后在她这里喝酒的器皿,像是销毁了。   后来无论何家人在前朝如何闹,也寻不出确切的罪证,先帝又一口咬定何皇后是病逝,风波便过去了。   她如今想来,文思皇后确有可能是中毒,可她已贵为中宫,又有太子殿下,日后亦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她如何也不会压在文思皇后头上,她想不明白,文思皇后有什么理由自尽,但若不是自尽,那害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那时候,宫里头人心惶惶,你父皇因为流言蜚语杀了很多人…很多是皇后宫中的人,她们才是离文思皇后最近的人,离真相最近的人,可如今似乎少有人存活于世了…”   永嘉静静听完淑太妃的话,如此看来,文思皇后确非仅是病逝那般简单,她想起那日御门,沈邵在极怒下质问她的话,母妃递给文思皇后的酒,事后被销毁的酒樽,他足有理由怀疑…但是,酒是验过毒的,是文思皇后命令母妃奉上的,那酒樽是父皇拿走的,许多证人亦是父皇杀的。   永嘉想不明白,父皇明知不是母妃的错,为何当年不彻查到底,揪出凶手,还母妃一个清白,而偏要将此事一压到底,甚至抹杀证人。   永嘉在行宫一直陪到沈邵的御驾回宫,她才返回长公主府。   如今,想要证明母妃的清白,最重要的就是寻找证人,当年在文思皇后身边伺候的人,若有活下来的,只看能否从她们身上探查出些蛛丝马迹。   前日从边关传回捷报,陆翊率兵在西疆大捷,大败突厥,俘虏突厥王子,获战俘千人,北疆战马数百匹。   天子大喜,拜陆翊为二品骠骑将军,下召命其返京。 第34章 本宫觉得你们是有缘分的……   姜尚宫这两日亲自带着人打扫夕佳楼, 数十日未住人的屋子,经了一番清扫,又热闹起来。   赵九方才来禀, 说进宫的马车已备好了。   永嘉带着姜尚宫主动入宫,有关文思皇后死因的真相, 如今看来只能依靠人证。她要先查一查曾经伺候文思皇后的宫人, 看看如今还有多少人在世, 可还留在宫中任职,会不会有人知情当年的事或是窥见到一些有关的蛛丝马迹。   永嘉入宫后, 直奔皕宋楼, 宫女的名册都存放在此处。她寻到何皇后宫中的册籍, 见许多名字上都被勾画,何皇后近身的陪嫁和一等宫女已全部不在人世。   二等和三等宫女除离世外,全部遣散出宫,何皇后生前伺候过她的人,现今竟无一人留在宫里。   永嘉看着这些记录, 不禁心惊,她猜不透这些用无数人命掩盖起来的真相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永嘉将尚在世的宫女名字和籍贯全部记录下来, 她要想办法找到她们, 万一其中有人会知道些什么……   永嘉进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沈邵耳里, 她来不及带着姜尚宫离宫,便被御前人的叫去了御门。   沈邵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意外:“朕原想批完折子就命人去召你,难道你竟然肯自己主动进宫来。”   永嘉默默听着,她帮沈邵研磨,又听见他问:“朕听人说, 你去皕宋楼了,干什么去了?”   “想起一本古籍,在府上书阁没找到,想来是在宫里,便去找找。”   “朕就知道是白夸你,本想你终于长进些,原来是为了本书。”沈邵摇了摇头,继续批折子,写了几个字,又抬头问:“是什么书?可找到了?”   “臣也是忽然想起,一时很想看,已记不得什么名字了…方才找了找,又没了兴致,不看它也罢。”永嘉懒懒的道了句,她见砚中的墨汁足够了,便停了手。   永嘉又恢复以往,随着沈邵的心情在御门和雀阳宫之间辗转,她仍是每三日可出宫一趟,去看望母妃。   沈邵这日下朝,回御门寻永嘉,刚踏入内殿,便闻到一股扑鼻的香。他听朝臣们聒噪了一早,还未用早膳,正饿着,便走上前,从后环住永嘉的腰,瞧她手上端着的汤盅:“好香啊。”   永嘉被突然抱过来的沈邵吓了一跳,她将汤盅放下,推了推他:“…陛下。”   沈邵依旧抱着不放,他继续打量那汤盅:“那是什么?你做的?给朕做的?”   永嘉顺着沈邵的目光看去,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是,是臣向何院首学做的药膳……”   沈邵闻言,再瞧永嘉的反应,瞬间明白,他‘哦’了一声,环在她腰间的手松开,转身便朝外走,边走边唤王然传早膳。   永嘉见沈邵走了,将汤盅装入食盒,想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姜尚宫出宫。   沈邵正坐在外殿用早膳,眼看着永嘉提着食盒,携着姜尚宫头也不回的出门了,他闷坐了一阵,撂下手中的筷子,他朝殿门处走,想看看她出了御门,是不是还像方才急忙忙的,好似他会眼馋她那一碗破粥。   沈邵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绊,他低头看去,是一只藕粉色的荷包。沈邵识得,是永嘉常配在身上的,怪她走得急,落了东西。   沈邵弯腰拾起,正欲派个下人追上送去,忽然他手上一顿,隔着柔软的料子,轻轻捏握。   ***   皇宫的马车停在行宫外,永嘉刚下马车,竟看见数月未见的陆翊,他似乎瘦了许多,也黑了些,整个人看起来更硬朗了。   永嘉有些意外,她走向陆翊:“陆将军何时到京的?”   陆翊早早就来了行宫,他站在行宫外一直犹豫,心想若直接命人通传拜访,可否会唐突了些,他正左右纠结不定,便在此遇上了前来的永嘉。   陆翊心底有些心虚的尴尬,他望着永嘉,饶了绕额头,面上笑起来:“臣昨日回来的,今日见过陛下,刚下了朝,想着来拜见太妃娘娘,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殿下。”   永嘉望着陆翊,忽对他低身一礼:“多谢陆将军对桓儿的救命之恩…‘谢’字本宫着实说得太多…将军的大恩,本宫真的无以为报…”   陆翊见了,连忙扶起永嘉:“这是臣的职责,殿下切莫太过放在心上,且臣本答应过殿下,会护好桓王殿下的,却还是不小心让王爷遇险,臣很惭愧…”   永嘉听着陆翊的话,心上说不出是何滋味,她只道自己何德何能,能遇上这般好的人,数次的救了她一家人的命,却不图丝毫回报。   永嘉请陆翊入行宫:“陆将军请。”   陆翊连忙跟着永嘉入内,他走在她身侧,忍不住侧眸偷偷打量,几月不见,她似乎比他离京时又瘦了许多,原本雪润的肌肤,如今竟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陆翊看着,心上没由得有些沉闷,像是压着什么,教他透不过来气。   陆翊见永嘉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躲闪开目光,装作直视前路。   “本宫原想着将军归京,再登门致谢…不想竟错了时辰,反而让将军劳动看望。”   陆翊闻言,转头去看永嘉,他忽觉得有些紧张:“殿下…您不必和臣这般客气的…”   两人行到淑太妃房门前,永嘉先抬手敲了敲门,很快陈尚宫从内将屋门打开,正要将永嘉迎进去,忽看见站在屋外的陆翊,陈尚宫一愣,待回过神来,忙将屋门大敞,转身快步去告诉淑太妃:“娘娘,陆将军来了!”   永嘉先请陆翊入内,两人一同走进去,母妃今日的气色较平日里好上许多。   陆翊向淑太妃恭敬见了礼。   陈尚宫搬来两张椅子,请陆翊和永嘉坐下。   陆翊忽想起什么,他从怀中贴身抽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永嘉:“这是惠王殿下让臣带给殿下和娘娘的信。”   永嘉闻言,忙接过来,她拆信的手因着急而带了几分颤抖,那日她在御门写给桓儿信后,不知是忌惮沈邵还是因为旁的,桓儿并未给她回信。   永嘉抽出信展开,她跪坐淑太妃床榻旁,手执着的信与母妃一起看。   陆翊瞧见此幕,觉得自己留在这有些不妥,他该留些空隙,让殿下和太妃说些亲密话,他思及,便站起身,开口告退,不想却听淑太妃道。   “陆将军留下来一同用早膳吧。”   陆翊闻言一愣,永嘉也略有意外的看向母妃,她转头见陆翊还未回过神来,便也开口:“本宫做了些药膳,还不知道味道如何,陆将军留下来一起尝尝吧。”   陆翊听见永嘉也开口,连忙点头应下。   “姝儿,你去问问陈尚宫,药煎好了没。”淑太妃说着拍了拍永嘉的手。   永嘉应了一声,留下信,出了房门,往一旁的小厨房去。   房中只剩淑太妃与陆翊,淑太妃看着还站着的陆翊,笑了笑:“坐。”   陆翊闻言规矩落坐:“太妃娘娘进来身子可好?”   “病得久了,不过时好时坏的一日挨一日,倒不如真解脱了。”   陆翊听淑太妃此话,不由生了些担忧,他忙道:“太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人,您…您千万莫要灰心,待开了春,您的病一定能大好。”   “那便承将军吉言了,”淑太妃望着陆翊,眼中神色更深了几分,她忽叹了一声:“如今本宫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姝儿…本宫若有一日真走了,桓儿又在西疆回不来,只剩她一个女儿家孤身在京可如何是好……本宫总想着,若是她能有个依靠,本宫便是现在闭眼,也能瞑目了。”   陆翊听闻此言,暗暗的直觉教他怀中紧张,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淑太妃真的暗示,他一时僵坐在椅子上,不敢唐突开口接话,只格外认真的听着。   “陆将军,”淑太妃直直望着陆翊:“本宫瞧得出来,你待姝儿格外的好,本宫私心里也是喜欢你的,你若愿意,本宫很想将姝儿托付给你。”   陆翊心跳如鼓,他看着淑太妃,听见她的话,耳廓最先开始烫红,他愣了好一阵子,才猛然回神,站起身来,他躬身对着淑太妃行礼:“臣…臣惭愧,臣…只怕自己配不上殿下。”   “都不过是凡世俗人,她和别的女儿家一样,但求知心人,互相扶持,走好人世这一段艰难的路。”淑太妃朝陆翊招了招手。   陆翊连忙上前两步,在床榻前蹲下身,让淑太妃低头看他。   “姝儿年岁不小了,你若真有心,便莫要耽误岁月…本宫觉得你们是有缘的。”   陆翊那日在行宫用过膳后,匆匆告退,永嘉瞧着陆翊反常的举动还有些心疑,问了母妃,母妃告诉她:“许是陆将军家中有什么急事吧。”   永嘉一直在行宫待至午后,不得不启程回宫,她回到御门时,外头日头已落,天边云朵透着明淡的紫,像是绣品上的祥云,格外的悦目。   沈邵这个时辰,一如既往的批折子,见永嘉回来了,头也不抬,只唤她过来伺候笔墨。   王然忙放下墨石,对永嘉行礼后退下。   永嘉便走上前,在沈邵身旁坐下,她伺候他笔墨时日久了,大抵摸出了他对墨汁浓淡的喜好,已很少能教他挑出毛病。   永嘉在沈邵旁边坐了一会,她暗暗打量沈邵的面色,似带着几分不悦,却又不甚明朗,她猜他许是恼了,可她今日一整日都在宫外,自觉并非是她的过错。   永嘉不想哄沈邵,只要他不疯起来,她大抵可以将他无视,全当看不见。   永嘉继续装作丝毫不知情,默默研磨,她正低着头,忽听案上‘啪’的一声响,沈邵将笔摔在了案上,溅了四下的墨汁。 第35章 ……   永嘉蓦然抬首, 她看着沈邵阴郁的面色,慢慢放下手中的墨石。   沈邵沉默盯着永嘉,盯视了半晌, 忽将她从案前扯起,拉拽着她一路往内殿去。   永嘉察觉到沈邵这无名的怒火, 她随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的走, 怀中疑惑万分。   沈邵将永嘉带入内殿, 按倒在床榻上,他低身笼罩下来, 扯拽她腰间的束带。   永嘉被沈邵突然的举动吓到, 她忙去推他:“陛下…等…等等…臣先去沐浴。”   沈邵恍若未闻, 手上动作不停,他单手将永嘉抵在身前的双腕扣住,压过头顶。   永嘉着实慌了,她已许久没见过如此的沈邵,他的眼下一片阴色, 他力气很大,弄得她有些疼,永嘉挣扎着想躲开他:“…别…等等…”   沈邵停下动作, 他撑在榻上垂眸冷冷盯视永嘉良久, 忽松手放开她,直起身, 立在床榻前,他看着榻上的人,冷笑一声:“你不肯,是不是因为没有吃这个?”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藕粉色的荷包,扔在她面上。   永嘉只觉眼下一黑, 鼻梁生疼,她拿起沈邵丢来的物,待看清时,心下猛地一沉,她的手下意识摸向腰侧,摸到一截断掉的穗子。   永嘉躺在榻上僵身愣了片刻,她手臂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她望着榻前的沈邵,忍不住向深处后退了退。   沈邵瞧着向后躲的永嘉,眼眸微眯:“告诉朕哪来的?”   永嘉掌中紧攥着荷包,那里面瓷瓶的轮廓硌得手心生疼,她望着眉目低沉的沈邵,一时说不出话。   沈邵等了一阵,垂眸瞧着永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反应,意料之下冷笑一声,他站在床榻前,盯着永嘉,抬手去解腰间的玉带。   永嘉的心随着沈邵的动作,一寸一寸攥紧,刺痛的厉害。   ‘嘭’的一声,永嘉周身一抖,沈邵的玉带摔在床榻上,他倾身向前,将躲闪的人拽到身前,他夺过她手上的荷包扯开,拿出里面的药瓶,丢掉塞子,扣住她的下颚,将药抵在她的唇上:“吃,你不是想吃么,你不是吃了才肯伺候朕么,朕现在让你吃,吃啊。”   永嘉颚上一片疼,鼻息间皆是那药刺鼻的气味,她只觉胃中一片翻江倒海,恶心异常,她想躲却躲不开,被迫仰着头,永嘉不知道眼泪是如何掉出来的,她紧咬着牙关,不肯张口,视线下的沈邵生了些模糊。   沈邵紧盯着永嘉,瞧她如此模样,掐在她下颚上的大手更加用力,忽然他的手掌向下,扣住她纤细的脖颈,他将手中的药瓶摔出去,药瓶碎在地上,里面的黑色药丸一粒一粒滚出来。   沈邵提着永嘉的脖颈向上,他压下头,几乎是低吼着,贴面问她:“永嘉,你当自己是什么?妓-女吗?你当朕又是什么?秦楼楚馆里的嫖-客?”   沈邵想起今日召何院首来看这瓶中的东西,他万没有想到,那里面装得会是避孕的药,而且是那种下作地方流出来的药,她为了避免有孕,连这种东西也肯吃,难为她这些日子在他面前演戏,装的温柔小意,装的乖顺臣服,她说她愿意,愿意留在宫里一辈子,愿意给他生孩子。   却在背后偷吃这种东西,将他耍的团团转。   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永嘉仰着头,泪顺着眼角滑落,洇湿鬓侧,她已看不清沈邵的面孔,脑海中一片晕胀,她缓缓闭上眼,抵在他胸膛的手,无力垂下。   沈邵恨极了永嘉如此的反应,就像是激不起的潭水,她从不会在意他有多怒,为何怒,她所有的逆来顺受,隐忍退让,都教他一腔的怒意,无处着落。   她连一句申辩,一句解释都不肯与他说。   沈邵的手颤抖的厉害,他深喘了一口气,甩开永嘉。   永嘉摔倒在榻上,火辣的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腔中,她一时喘不上气,伏在榻上咳得厉害。   “朕让你停药,让你怀龙嗣,是看得起你,你既给脸不要脸,若非要吃药,朕这里也有一劳永逸的法子,用不上你去吃那种玩意,你愿意糟蹋自己,别脏了朕。”   沈邵忽转身大喊王然,王然提溜着脑袋跪在门外,不敢朝内看一眼。   “姜尚宫惑主,拖出去打五十板子,丢出宫去。”   王然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忙磕头答是,不敢多停留一分,飞快退了下去。   沈邵再不转头看身后永嘉一眼,负手大步向外走。   “不要…不要……”永嘉的嗓音一片沙哑,她望着沈邵离去的身影,慌忙跑下榻,她双腿发软,跑了两步又摔倒,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去追他愈走愈远的背影。   永嘉追上沈邵时,已到御门殿门前,她眼望着两个奴才架着姜尚宫从殿下走过,望着姜尚宫被按在刑凳上,掌刑人手中握着的木板足有一指宽。   永嘉身子一抖,她顾不得御门上下一众的奴才,扯着沈邵的衣袖跪下去:“陛下不要…不是她…不是她…是我自己买的…不关姜尚宫的事。”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他垂在身侧的大手渐渐握起,他强忍着颤抖,挥袖甩开永嘉,他怒骂一旁的奴才:“愣着做什么!”   王然连忙挥手,示意行刑。   板子落下,就像是打在永嘉心上,她眼泪掉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就欲往殿下的姜尚宫处去。   她未跑两步,便被奴才们捉住,押回沈邵身边,永嘉拼命挣扎不过,只能再望向沈邵,哭求道:“行尧…我再也不吃了,你放过她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吃了。”   板子一声声落下,永嘉眼看着姜尚宫身后浸出了血,刺目一片,她拼命挣扎:“放开,放开我。”   沈邵侧眸看向永嘉,忽转身朝她走近,他掐住她的脸蛋,挥了挥手,命身后押着她的奴才放手,他扯近她,压低嗓音:“她敢给你买那种药,朕杀了她都不为过。”   永嘉颤抖的厉害,她盯着沈邵,不住的摇头:“不关姜尚宫的事,都是我自己要买的,是我自己打听到那药,是我…”   ‘啪’的一声响,永嘉的侧脸火辣辣的瞬间疼起来,她口中的话没在喉咙里,失了声音,她愣愣偏着头,身子发僵,脑海生了片刻空白。永嘉僵站了许久,四肢浸在冷风里,周身冰冷,连心跳皆冷了。 第36章 臣想娶长公主殿下为妻。……   说愿意留在宫里一辈子的是她, 答应给他生孩子的也是她,现在口口声声说费尽心思买药避孕的还是她。   她当他是什么?任她欺,任她骗, 任她耍的团团转?她若对他有一分顾忌,都不会这般来戳他的心。   沈邵指尖发麻, 他盯着僵身愣住的永嘉, 见她低垂的眸中渐渐含了泪, 沈邵只觉透不上气,他望着永嘉脸侧那渐渐泛起的一抹红, 拂袖而去。   永嘉匆忙奔向姜尚宫, 她推开行刑之人, 趴在刑凳前:“尚宫…尚宫…”永嘉看着昏迷不醒的姜尚宫,心揪作一团,她环视围了一周的奴才,无助的大喊:“太医…叫太医。”   永嘉看着姜尚宫身上的血迹,眼泪一直掉, 血腥的气味充斥鼻息,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伏在地上, 难受的干呕, 眼前阵阵发黑,最后彻底没了意识。   ***   永嘉再醒时, 仍是在御门,内殿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似是黎明时分,天光雾霭, 有青色的光亮透进来,不甚清明。   永嘉忍着头疼,慢慢撑起身,傍晚时分的记忆一瞬一瞬的涌上来,她想起姜尚宫,飞快掀开被子,跑下床榻,快步往殿外去。   房门打开,候在外头守夜的女侍被惊醒,朦胧间瞧见永嘉,忙精神过来,爬起身跪在地上:“殿…殿下您醒了。”   “姜尚宫呢?”永嘉急急问着就要往殿外走,却被宫女拦住。   “殿下…陛下有命,不许您踏出房间…求您莫要为难奴婢。”   永嘉脚步一顿,她低头看着拦在身前的宫女,继续急声问:“姜尚宫呢?姜尚宫在哪?”   “姜尚宫被送出宫养伤了…”   “送去哪了?”   “好…好像是京郊。”宫女低声答。   永嘉闻言,不由后退半步,她垂眸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半晌,最后缓缓转身,沉默的向殿内深处去,背后是房门‘吱呀呀’被关合的声音。   ***   沈邵这几日都宿在淑华宫。   晨起,皇后亲自侍奉沈邵更衣穿戴,她明显能察觉到陛下这几日情绪很低,似是不快,又似有什么心事,她不敢多问,侧面向王然打听,也没什么结果。   白毓晚服侍沈邵穿好龙袍,便命人传早膳,她亲自在旁侍膳,一道一道的介绍菜色。   沈邵没什么胃口,沉默的吃饭,只为了填饱肚子,好一会才与皇后道了句:“别忙了。”   白毓晚闻言放下筷子,走到沈邵对面坐下,她接过女侍盛来的粥,喝了一小口,又抬头看沈邵,试探的开口:“晌午家兄进宫请安,妾身能留他在宫里用过午膳再走吗?”   沈邵将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喝光,撂下筷子,应了一声,起身欲去上朝。   白毓晚忙放下碗筷,起身相送,她瞧着沈邵的背影,没忍住,又问道:“陛下…那您午膳会来吗?”   沈邵闻言,脚步停了停,他侧身回头望了望皇后,情绪虽不高,但语气足够温和:“朕还有事…你可留你兄长多待一阵子。”   白毓晚忙低身谢恩,再抬头时,沈邵的背影已踏出了淑华殿。   白毓晚一直望着沈邵的背影,直到瞧不见,才落寞的收回目光。她进宫已有数月,陛下来淑华宫的日子虽不少,却一此都没有碰她…曾经陛下说体谅她年少,可是书美人与她同年,不过长了她几个月,还有宫里其他后进宫的嫔妃们,也都与她年纪相仿。   新人入宫这数月来,陛下虽进后宫的次数不多,但大抵每个人的牌子都翻过了,其中宠幸最多的,便是陛下破例晋封的书美人。   陛下并非不近女色之人,可为何独独不碰她……   “尚宫,”白毓晚问自己的陪嫁嬷嬷:“本宫…长得不好看吗?”   尚宫闻言一愣,接着心疼的抱住皇后的肩,轻声哄道:“娘娘母仪天下,岂是那些艳俗之人能比的?”   “你说…本宫若能有长公主一般的容貌,陛下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冷待我了?就看书美人,也是有几分像长公主的仙姿,才得陛下如此盛宠…”   “陛下何曾冷待娘娘,这宫中陛下最最看重的就是娘娘,陛下当您是妻子,最是敬重您…书美人,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白毓晚闻言苦笑了笑,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连书美人都不如,这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强,她就像傀儡戏中的木偶,除了后位,什么都没有。   她百思不得其解,若说陛下待她不好,可他在后宫中处处帮着她,护着她,替她立威,对她亦是从来温柔,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但若是陛下待她好,她们大婚许久,他每月也时常来淑华宫,可从来都是合衣而睡,他连抱都不曾抱过她……   白毓晚闭了闭眼,不让自己多想,她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罢了…哥哥快进宫了,去吩咐小厨房,做些他爱吃的吧。”   白毓辰此番进宫请安,除了代传白母的叮嘱,要白毓晚按时吃坐胎药,争取早日怀上龙嗣,稳固中宫地位外,再有便是他自己那不死的贼心。   “好妹妹,”白毓辰也顾不得体面,直接拉住白毓晚的手,跪在她身前:“你帮帮哥哥,同陛下提一提长公主的婚事…长公主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不嫁人吧,宋思楼这辈子算是完了,他没福气,哥哥如今不一样了,哥哥有你这个皇后妹妹,尚公主也算不得高攀。”   “你就算不为了我,想想咱们白家,再想想你自己,若长公主成了咱们白家人,不仅抬了咱们白家的门楣,日后她就是亲嫂子,在后宫中自也帮着你。你想想…若是教旁的人家捷足先登了,亏得也不止我…”   白毓晚无奈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白毓辰,她甩开他的手:“你快起来…净教人看笑话。”   白毓辰见白毓晚有几分恼,忙嬉皮笑脸的应着,他从地上起身,直接在皇后身旁坐下:“好妹妹,陛下这么看重你,你的话陛下一定会允的,你想想哥哥曾经待你的好,就帮哥哥这一次,唯这一次。”   白毓晚被白毓辰在耳边吵得闭目许久,最后深叹一声:“我会找机会与陛下提…只是你莫要要抱太大念想。”   她自然也是想白毓辰能尚公主的,但自家哥哥的模样德行她是了解的,要长公主下嫁着实委屈了些。   若是先帝在时,对长公主,她们白家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如今不同了,她是陛下的皇后,长公主虽出身尊贵,却也矮她一头,又非陛下的亲姐,只是个庶出的公主。   淑太妃没有母家,长公主背后没有靠山,能靠的也就只有陛下,陛下若是发话,她即便不愿,应也不敢推脱。   长公主若真能嫁入白家,除了便宜了她这哥哥,也的确对白家有助益,若连长公主都是她白家的人,这后宫中谁又再敢嘲笑她的出身……日后她在后宫若真遇风波,长公主是她嫂子,就算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必定也要为了她在陛下说些话。   长公主下嫁,对她们白家,也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白毓辰闻言大喜,险些就要跪下去给白毓晚磕个头,忙被白毓晚拉起:“行了行了,陛下许你在宫中用膳,吃过饭回家给娘带些我亲手做的点心。”   ***   沈邵将书房再次搬到了弄玉堂。   他不想见永嘉,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怕再次被她气的发疯。但他也不会放过她,她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这辈子,他都不打算放过她。   沈邵看着弄玉堂这张宽敞的书案,他想起那日在其上的永嘉,想起她在这上头每一瞬神态,每一声低唤。   她已是他的,从生到死,都只能是他的。   她的那颗心,早晚也会如同她的身子,都臣服归属于他,总有一日,她会心甘情愿的,给他生孩子,心甘情愿的,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王然从殿外走进来,说陆大人陆翊在外求见。   沈邵闻声回神,放下手中御笔:“宣。”   陆翊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搬到了弄玉堂,他今日下朝后,本先是去了御门,却被告知陛下在弄玉堂。   他原以为是在哪位娘娘的处,想着自己所求的事,只怕不好打扰,正想等到明日,却听说陛下是将书房搬去了弄玉堂。   王然走出来,请陆翊入内。   陆翊先站在外头,仔细理了理衣袍,确认归整,才走入殿内。   陆翊入内后,先对着行了大礼,沈邵未拦着,等他行过礼,才抬了抬手:“起来吧,陆卿来寻朕何事?”   陆翊听见沈邵的问,一时像是羞愧的笑了笑:“那日陛下说要臣回府好好想一想,想要什么赏赐,臣本觉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多求陛下赏赐,但臣确有一心头之爱,牵挂诸久,如今臣厚着脸皮,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沈邵倒是意外陆翊此举,他如今最满意的,便是陆翊低调谨慎,从不居功自傲。   不过赏赐之事,是他特许给陆翊的,陆翊若真想向他求个什么,他大多会允他,毕竟北疆战事打的格外漂亮,这一场仗打下去,不仅突厥老实了,前朝那些不服他的朝臣也都安分了。   沈邵听陆翊这番话,倒还生了些兴趣:“说说看,究竟是什么心头爱,值得你这般挂念。”   陆翊闻言,再次低身跪地,他对着沈邵,真诚郑重的拱手:“微臣斗胆,微臣仰慕长公主殿下诸久,微臣想求陛下恩典,求陛下能让臣尚长公主殿下为妻,臣必定一生珍重爱护殿下,此生唯求殿下一人,求陛下能成全臣的一片痴心,臣死而无憾。” 第37章 他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   弄玉堂内一片沉寂。   沈邵面上的笑意寸寸敛下, 他眯眸盯着陆翊,眼下神色晦暗不明,他望着陆翊看了许久, 唇角复扯出一抹笑来:“朕没想到,陆卿竟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微臣惭愧。”陆翊垂首说道。   沈邵瞧着陆翊, 面上的笑意愈深, 他道:“朕虽能替你做主, 但感情之事终究是要讲究你情我愿,朕还是要先问过长公主。”   “臣明白, 臣明白, ”陆翊连忙道, 他又对沈邵叩首:“臣多谢陛下。”   沈邵低眼瞧着地上磕头谢恩的陆翊,收回目光,拿起御笔:“退下吧。”   陆翊依言告退。   沈邵看着陆翊出了弄玉堂,面色一瞬阴沉,他执笔的大手愈发用力, ‘啪’的一声,笔杆折断,突起的木刺, 划过手指, 冒出血珠,染了一片红。   ***   永嘉已多日未见沈邵, 她被困在御门寝殿里,四方之地,只有一扇敞不开的窗,透着外头的光亮。   永嘉这两日大多睡在窗畔的小榻上,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也不清楚时辰,只有女侍来送饭时,才知道过了晌午或是在清早。   黑暗里,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永嘉从浅睡中惊醒,缓缓睁开眼,她察觉到脚步靠近,合上目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来人久久没有应答。   永嘉又睁开眼:“芸香?”她唤女侍的名字。   ‘滋’的一声响,房中窜出一簇火苗,接着烛台上的蜡烛被一盏一盏点起,火光蔓延处,照亮一道沉寂的背影。   永嘉先是被忽然亮起的光刺的闭眼,缓和许久才一点一点睁开眸,她朝光亮处看去,凝了凝视线,待看清楚来人,心上蓦然一沉,连房中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闷,让人透不过气。   殿中一角亮起来,烛光逐渐蔓延至每一寸角落,沈邵放下手中火寸,转过身,他背对火光,瞧向远处,缩在小榻上的那道身影。   她满是防备的撑身坐起身,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素白中衣,长发未绾,凌凌乱乱披散下来,铺开满背,有几缕垂在胸前,落在她葱白的指尖。   昏弱的光下,她整个人有些不甚真实的朦胧,身影纤弱脆弱如一缕烟,禁不住一阵风,就要化开似的。   沈邵远远望着永嘉许久,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永嘉看着愈近的沈邵,随着他的靠近,她越来越清晰的闻到刺鼻的酒气,她仰头看他,他面上透着红,神色间雾蒙蒙的,不甚明朗。   永嘉清楚沈邵的酒量,她看着他面上的酡红,知他恐怕是醉了。   永嘉慢慢垂下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默。   沈邵站在永嘉面前,瞧着她的反应,意料之下的嗤笑一声,他抬手狠掐住她尖白的下颚,用力扬起。   永嘉眉心微蹙,她像是恐惧,或是因为痛,眼睫颤了颤,她即便被迫仰着头,依旧不曾抬眸去看沈邵。   沈邵抬起永嘉的小脸,他指尖微动,轻轻将她的小脸转向一侧,他目光沉沉落下,落在她侧脸上,那里一如曾经,白皙一片。   沈邵垂眸凝视许久,又将她的小脸扳正,问她:“你知道今早下朝,陆翊来与朕说了什么吗?”   永嘉听到陆翊的名字,长睫似有不安的颤抖,却仍未抬眸。   沈邵见永嘉不为所动的模样,冷笑一声:“朕真没想到,长公主是个这样有本事的,裙下之臣,当真不少。”   永嘉闻言,眉心愈紧,她开始摇头挣扎,下颚却被沈邵死死扣着,她的力气微弱的可怜。   “阿姐,朕真是小瞧你了,朕若非今日派人去查,真不敢相信,你一边委身于朕,一边惦记着宋思楼,还能再勾引着陆翊。”   下颚处的痛,让永嘉忍不住发颤,她听见沈邵的话,暗暗咬唇,她终于抬眸,瞪向他。   “陆翊几次三番的往行宫跑,你们背着朕,私下里见过多少次?就连前两日,你借着出宫的时候,也与他见面了,”沈邵对上永嘉黑白分明的美目,却像是怒极反笑,他笑着,有几分阴恻:“你不肯有孕,是不是还妄想着,能出宫嫁人?”   沈邵话落,见永嘉仍不说话,倒像是默认了,他笑了两声,霎时恼了,他的掌心向下,捏住她的颈,带了几分狠意。   “你哪也不去了,便是死,也要死在朕的身边,埋也要埋进朕的墓穴,你这一辈子,都是朕的,朕便是死了,也要带着你,这一世,旁人休想染指你一根发丝。”   “你以为陆翊救得了你?你以为他立了军功就能在朕面前为所欲为?他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朕能培养他,也能宰了他。”   永嘉心上一颤,她相信,沈邵干得出来。   陆翊如今立功,在军中也稍有威望,本就是最遭忌惮的时候,他凡事低调谨慎,不敢生丝毫差错,他是无辜之人,他对沈邵忠心耿耿,万不能因为她,激怒开罪沈邵。   “我不曾,”永嘉开口:“我不曾让他求娶我,我不曾让他以军功来威胁陛下,他也并非是去行宫看我,他的好友在行宫当值,他是去寻友人,无意与我遇见几次。”   “你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沈邵冷笑一声:“你当朕瞎?朕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你若不曾给过他丝毫暗示,他哪来的胆子敢来朕面前直接求娶?”   永嘉闻言一默,她也意外,按照陆翊的性格,他不会不询问过她,直接莽撞的求到御前。   沈邵见永嘉说不话,眼下冷意更甚,他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妄想着,真能嫁给他?可你忘了,他若知道你在朕身-下浪-荡的模样,他还愿意娶你么?”   永嘉颤抖的厉害,她奋力去推沈邵,可她越挣扎,沈邵便更用力,最后他将她整个人都锢在怀里,他手指穿过她的发,紧攥在脑后,他扯着她仰头:“恼了?终于忍不住了?还是被朕说中了,你还是在意他!你还是妄想过!”   “我没有!”永嘉大声反驳:“我从未想过要嫁给谁,陛下说我脏了,对,我是不干净了,因为陛下是这世上最脏的人,我与你在一起,如何能干净?”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周身颤抖起来,胸腔起伏,眸底似惹了滔天怒意,他握在她颈上的手一直在用力,他猛地抬手,将她整个人翻身按在榻上。   她挣扎的想逃,又被他拖回来,按下去,他-压-着-她,从后按住她的脑袋,似笑似骂:“朕脏,朕脏了你,好,好,朕便让你更脏一点。”   月凉如水,凉不过玉人的肌肤,永嘉冷得厉害,她从未这般疼过,她透不上气,到后来意识也稀薄了,她第一次觉得,活着的人原来可以离死亡那般近,或是她就要死了。   她再没力气反抗挣扎,却在心底也不想挣扎了,死亡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这人世,是她身后的人。   窗外似有呜咽的风,慢慢的也听不清了,永嘉缓缓合上沉重的眼皮,黑暗降临的时候,唯有解脱和轻松。   沈邵回神察觉时,周身猛地一僵,他俯身抱住永嘉,摇晃唤她:“永嘉…永嘉…”沈邵触到她微弱的呼吸,恍若一盆含冰的冷水当头浇下,沈邵的醉意瞬间散了,他抱起永嘉,帮她裹紧衣裳,他慌忙下了榻,踉踉跄跄的向殿外跑。   “王然,王然,”沈邵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召太医,快,太医。”   永嘉其实已病了数日,她独自困在御门内,昏天黑地,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病了,只有无尽的疲累和痛苦。   何院首来时,永嘉已被沈邵抱到床榻上,他用厚厚的被子裹紧她,他坐在她床榻边,像是懊悔,甚至有几分颓然。   何院首欲请安,被沈邵拦住,催他尽快去看长公主。   何院首跪在地上诊脉,眉头欲皱欲紧,沈邵见他久久不说话,不由急声催促。   “如何?她如何?”   何院首又静心诊了会脉,他收回手,转身对向沈邵:“陛下…长公主殿下此番只怕不好…”   沈邵忍不住身子一抖,他盯着何院首:“你说什么?什么不好?”   “殿下之前服用的那避子药,药性太烈,公主一向体弱,被那药伤了身,又经风寒,久久拖了数日,在体内结了炎症。”   “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治好她,一定治好她。”   “臣自当尽力,但…只怕殿下会留下遗症。”   “遗症?什么遗症?”   “殿下忧思过甚,便是身子撑得住,精神也禁不住过甚的压力…除了用药平稳,常日里还要多散心,多与人说话,莫要再受刺激,才会好的快些。”何院首垂头,尽量将话说得委婉。   沈邵怔怔听着,他忽然仰首闭上眼,他垂在榻侧的双手握起拳,颤抖良久。   “朕知道了,先去开药,快去开药。”   何院首连忙提着药箱退下。   内殿里又只剩沈邵与永嘉,他坐在她身旁,竟一时不敢去触碰她。   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寝殿,竟狭小的让他透不过气,让他窒息。   他没料到,她竟会病得如此,病得要发疯。   沈邵颤抖抬手想去摸永嘉透白的小脸,他的指尖悬在半空良久,却又颓废落下。   他不该将她独自留在御门里这么久,他不该动手打她,他方才更不该那般对她。   他只是恨,恨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觊觎,恨她为什么不肯乖乖听他的话,他早就说过的,他一直与她说过的,只要她乖乖留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负她的。 第38章 臣若有幸能娶殿下为妻(……   永嘉整整昏睡了三日, 睁开眼时,脑海中有些迷茫,她盯着尚是熟悉的床幔看了许久, 一点一点回神。   她原以为她会死在那晚上,没想到, 人世艰难, 不仅生不容易, 就连死也不能真的随心。   寝殿一角透着光亮,永嘉沉沉的转头看去。   沈邵将书案和奏折都搬到了内殿, 这几日, 除了上朝, 几步寸步不离的守在内殿里。   深夜烛光中,永嘉瞧向正低头执笔批折子的沈邵,她看着他,忽对上他扬起的眸,她们的视线蓦然隔空交汇。   沈邵这两日已是习惯性的抬眸瞧一瞧永嘉, 他每批几本折子就去看看她,看看她可醒了或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反应。   沈邵对上永嘉的视线,恍然觉得自己累的眼花了, 他一时怔怔盯着她不动, 待见到床榻上的人转头将目光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来。   沈邵忙撂下笔, 飞快朝床榻奔去。   他在永嘉身旁坐下,去握她略冰的小手,低着声音问:“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永嘉没力气去挣脱沈邵的手,看着他倏而靠近的脸,缓缓闭上眼睛。   沈邵见了, 怀中一默,他轻放开她的手,快步往外殿去,命人唤太医。   何院首来时,内殿中一片沉寂,沈邵像是进退两难般坐在床榻上,瞧着床榻上闭目沉默的人,几番欲开口说出话,最终都忍了下去。   何院首替永嘉诊了脉,下去重新开治疗的方子。   “永嘉…”沈邵终于忍不住开口:“若有哪里不舒服,要与太医说,莫要为了同朕置气,便不说话。”   永嘉耳听着沈邵的话,一点一点睁开,她直直看向他。   沈邵见永嘉终于有了反应,不由挪身朝她更靠近的坐了坐,他重新牵起她的手,上下捏了捏她纤细的小臂,询问:“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永嘉在心中默念了两遍。   她自醒后,最最清晰的意识,便是从双膝处,传来的一阵一阵钻心的疼。   她不记得自己那时跪了多久,那小榻又硬又冷,磨得她膝盖生疼,如今似乎比那时更疼了几分。   沈邵等了许久,见永嘉依旧一言不发,他叹了一声,指尖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怨朕对不对?”   “朕便不怨你吗?”他又说:“是你骗朕在先,你若不偷吃那药,不忤逆朕,朕怎会这般待你?”   “还有陆翊,”沈邵望着永嘉,提起时,眼底神色蓦然就暗了暗:“你若亲自去回绝他,教他这辈子都断了念想,朕可以将他派到边关,留他一条命。”   “你往后只要不再偷偷吃药,乖乖留在宫里服侍朕,朕可以既往不咎,朕保证还会像从前那般好好待你,永嘉…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朕,除了名分,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朕只要求你顺服,又有何难?”   永嘉以为,自己险些死在那晚上,她醒来至少能见到沈邵丝毫的愧疚,可她终究还是高看他了些,或是高看了自己些。   沈邵同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过是将她当个玩物,在他眼里,她的尊严可以忽略不计,她最聪明的做法,该是臣服他,顺从他,一辈子困在这座皇宫囚笼中,当只能依附他才可以活的金丝雀。   他闲事来逗逗她,寻些乐趣,恼时便任打任骂,由他发泄。   又有何难?   的确不难,当一个没有尊严的行尸走肉,的确简单至极。   可惜她做不到。   她自幼的教养,让她便是去死,也不会甘心去做个他人掌中的玩意。   “陛下还记得,我曾是你姐姐吗?”永嘉盯着沈邵,一字一句的问。   沈邵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眸中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他语气不似先前温和:“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陛下待我的这般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   沈邵开始沉默。   他对永嘉的心思是何时起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或是说不敢去仔细回想,不敢去承认。   可那又如何,他得到她的时候,她已不是他的姐姐了。   “你想说什么?”沈邵又问。   永嘉闻言,沉默与沈邵对视良久,最后缓缓闭上眼。   若他的心思是从少时便起的,那她会恨,会后悔,她曾经待他的诸般好。   内殿的门被从外推开,有女侍端着热腾腾的药走进来。   沈邵接过药碗,命女侍退下,他用勺子盛了药,送到唇下吹了吹,又尝过温度,慢慢递到永嘉嘴边,妥协道:“先吃药,旁的事,等将病养好再说。”   ***   沈邵每日留在御门,按时看着永嘉吃药,也会强行拉着她在御门的后园中走一走,吹吹风,看看花,有时也能在落雪枝丫上看见双飞的雀鸟。   前后十余日,何院首换了三副方子,每一副都更近温和滋补。   永嘉身子上的病,几乎大好了,何院首今日诊过脉后,提议可以停药了。   沈邵很开心,命御膳房做了许多永嘉爱吃的菜送来。   他下朝后更衣,便急急去抱她,一边抱着一边忍不住去亲她的耳朵:“朕想你…”他紧拥着她的手略有些不安分,嗓音低沉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   永嘉知道沈邵在想什么。   她病得这些日子,她虽一直宿在御门,但沈邵并不曾碰过她。   “我不舒服…”永嘉轻推了推沈邵,想躲开他。   沈邵闻言,不安分的手掌一停,他抬起头看她:“真不舒服?”   永嘉应了一声,慢慢移开目光。   沈邵撑着双臂俯视永嘉许久,最后他直起身,转到她身旁落坐,他提了提衣摆:“也罢,你既不舒服,朕便叫陆翊进宫。”   永嘉在旁闻言,好看的绣眉一时蹙起,她侧头去看沈邵,不明他是何意。   沈邵瞧永嘉的反应,笑了笑:“朕安排你们见面,你亲口告诉他,你不想嫁给他,教他别痴心妄想了。”   ***   沈邵将永嘉与陆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皇宫中的弄玉堂。   沈邵像是故意又装作无意,他带着永嘉提前到弄玉堂的那方凉亭:“一会儿,你们就在这见面。”   沈邵拉着永嘉的手,欲踏上亭前的台阶,却忽觉背后的人脚步一滞,沈邵转头,见永嘉停在台阶前不肯动。   “我想换个地方。”永嘉垂头开口,弄玉堂那么大,除了这里,哪一处都好。   沈邵听了,淡笑一声:“由不得你。”他说着,臂上用力,拉拽着永嘉走上亭子。   亭子里的布置,几乎与那日一模一样,还是那张书案,那把太师椅,那扇屏风,不过皆换了方位。   从亭子而入,先可见一扇屏风,似是隔景,绕到屏风后,才是书案与太师椅。   沈邵将永嘉拉到屏风后,将她拦腰抱起,放置在书案上。   永嘉身子猛地一抖,她用力推沈邵,想要落地,却被沈邵控住两条纤细的腿,他推着她,将她推到书案中央。   他站在她面前,低眸瞧她变了色的容颜,唇角带笑,他抬手细心的给她梳理鬓边的碎发:“阿姐这反应,想来还是记得上次在这里,朕与你…”他说着一顿,指尖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轻抬起她好看的下颚:“那次是为了宋思楼,这一次是为了陆翊,阿姐,朕望这是最后一次。”   “…别。”永嘉心尖发颤:“他快来了。”   “就这么怕他知道?”   “不是…”永嘉不住摇头:“别让旁人知道…”   永嘉的这句‘旁人’,听得沈邵不由挑了挑眉,他语气填了几分愉悦:“朕要看你表现…朕会好好在这听着,听着你如何拒绝他。”   “朕若不满意,你便是不舒服,也是要罚的。”   永嘉匆忙推开沈邵,跳下书案,跑出了屏风。   王然从亭外走进来禀告:“殿下,陆大人到了。”   永嘉僵站在亭中,她想着屏风后的沈邵,背后不禁开始发麻,陆翊一步一步从外走来,待他望见亭中站着等候的那道身影,不由加快脚步,他三两步跑上台阶,当靠近永嘉时,又慢下脚步。   陆翊先对着永嘉郑重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永嘉低身回礼,并未开口。   陆翊直起身,他望着身前的永嘉,虽他们之间尚算熟络,可此情此景下,陆翊怀中仍是不免紧张,紧张的双耳发红,他抬手挠了挠额头,轻咳一声问:“殿下吃饭了吗?”   “啊,”永嘉闻言愣了一瞬,她紧张无比,一直担心着陆翊会说什么惹沈邵不快的话,若是他真的说了,她该如何回应,她不想沈邵记恨陆翊,她心里全惦记着这些,却没想到,陆翊第一句竟是这个,永嘉缓了缓神,点头答:“用过了。”   陆翊听后也忙点头,他笑着附和她:“臣也用过了。”陆翊说完,似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傻,他又抬手挠了挠额头,耳朵更红了。   “陆大人,”永嘉决定先开口:“本宫……”   “臣知道,”陆翊却难得打断永嘉:“臣要先向殿下致歉,此番是臣鲁莽了,臣不该不先问过殿下的心意,直接求到陛下面前,是臣太唐突了,让殿下为难。”   “臣请罪,还望殿下能原谅臣的莽撞。”   永嘉听着陆翊的道歉,她知他丝毫不知情,她也从未怨过他,她看着他满面的歉意,很想与他说一句无妨,可念及屏风后的沈邵,却不敢张口。   “殿下可以先不告诉臣答案吗?”陆翊格外认真的望着永嘉:“臣有一番话,想说与殿下听,求殿下听过之后,再来告诉臣答案好吗?”   永嘉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她低下头:“抱歉…本宫…”   “臣知道殿下在宫里活得不快乐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臣见到殿下的第一眼,便知道殿下的心本不该属于这宫墙里的,”陆翊再次抢先开口:“臣自知人微言轻,或许也给不了殿下真正的自由,可是臣愿意做殿下的翅膀,就像臣在西疆时见到的,有鹰驮着幼鸟迁徙,横跨广阔的大漠,臣想做那鹰的翅膀,殿下想去哪,臣便陪您去哪。”   “臣知道,爱慕殿下的人,定数不胜数,臣恐是最逊色的那个,臣是个粗人,臣不会讲海誓山盟,臣只想说,臣这一辈子,若能有幸娶殿下为妻,必不疑不负,结发白首,此生唯一。”   永嘉听着陆翊这一番话,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望着他,听见他那句愿意做她的翅膀,险些红了眼。   她没料到陆翊的这一番会是如此,更不曾料到,陆翊竟会这般懂她,意外有,感动有,难过也有,她怀中情绪复杂,积了满腔,她直直望着陆翊,竟一时道不出一句话来。   ‘啪’的一声巨响,从屏风后传来。   永嘉被惊的一瞬回神,她身子猛地僵住,陆翊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他抬头朝声源处看去,下意识便抬步往屏风走。 第39章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   永嘉忙抬手拉住陆翊:“别过去…”她说着一顿, 又低头道:“是姜尚宫在…她该是手滑碎了茶盏。”   陆翊停下脚步,心想着他是外臣,永嘉带着姜尚宫来见他, 也无可厚非。   永嘉慢慢松开陆翊的手臂,她深垂下头, 与他道歉:“陆将军的心意本宫感激, 但本宫只能辜负将军美意。”   陆翊望着永嘉, 眼中的炽热跳动,像是不甘心熄灭, 他沉默片刻, 忍不住试探的开口:“殿下能告诉臣…为何吗?”   “本宫只当你是恩人, 从无其他多余的感情,本宫也不觉得不快乐…本宫习惯了,习惯活在宫里,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本宫…不需要翅膀。”   陆翊闻言愣站了好一会, 接着挠头笑起来,笑得尴尬又似有几分无措,他开始与永嘉道歉。   “抱歉殿下…臣太…太唐突了, 臣…臣方才所言着实逾礼, 臣只是…臣知道,臣知道了…臣……还望殿下莫怪臣无礼。”陆翊说着俯身对永嘉郑重行了个大礼。   永嘉眼瞧着身前的陆翊, 瞧他又懵又怔,又难过又愧疚,一张脸全部涨红了,一路红到了脖颈,他弯身对她行礼道歉, 久久不曾直身。   永嘉不敢说一句无妨,她垂下眸,轻声答了句:“本宫知道了。”   陆翊告退了,他临走前一直望着永嘉,却见她一直垂着头,不肯给他一个目光。   陆翊的背影出了凉亭走远,最后消失不见,永嘉依旧怔怔立在原地,若是拒绝旁人,她或许不会觉得丝毫愧疚,可偏偏被她直言伤害的,一句委婉的话也讲不得的人是她一家的救命恩人。   永嘉不想转身,亦或不敢转身,屏风背后一片安静,她不知沈邵此时,又会是何样的情绪。   陆翊方才的那番话,一定是激怒了沈邵。   沈邵故意摔破茶盏弄出声响,便是不怕陆翊撞破她们之间的私情,他敢让陆翊知情,是对陆翊起了杀心。   永嘉心上揪痛的厉害,她深深的呼吸,慢慢转身,朝屏风处走。   沈邵知晓陆翊走了,他耐着性子等,想看看若他不开口,永嘉究竟何时肯来主动找他。   屏风后转入一道身影,之后便僵站在屏风前不肯动,沈邵靠坐在太师椅上眯了眯眼睛。   “过来,”他开口。   永嘉身影顿了顿,她垂着头,一步一步颤抖朝沈邵走近。   沈邵抬头看着垂首立在身前的人,看她僵直的身子,嗤笑一声:“他想做你的翅膀?”沈邵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见身前的永嘉下意识的往向后躲,他猛地拦腰抱住她,臂上一用力,将她按倒在书案上:“说与朕听听,你想同他去哪?”   永嘉倒在案上时撞到了头,眼前生了片刻的黑,她感受到身前的压迫,忽觉冷得厉害,她忙摇头反驳:“我没有想过…我已经拒绝他了。”   “是么,”沈邵笑笑:“可是朕瞧着长公主似乎很感动,朕今日若不在这,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我待他只是恩人。”   “那你刚刚犹豫什么?”沈邵面色蓦得阴沉下来,他方才若不摔杯子,只怕她下一刻就要点头与陆翊双宿双飞了。   “我只是意外,我也不曾料到他会那般说。”永嘉是真的意外,若非不曾料到陆翊的这番话,她又哪会迟疑,让沈邵抓到把柄。   永嘉想推开沈邵,她这般姿势难受的厉害,她受不住,只能先求一句软话:“陛下先放开臣好不好…臣不舒服。”   沈邵闻言低眸瞧着永嘉苍白的小脸,念起太医的叮嘱,忍了忍将她抱起来,让她稳稳的坐在案上。   “朕不管你是如何想的,”他掐住她尖白的下颚,沉声警告:“朕只告诉你,你若有不该有的心思,尽早收起来,翅膀?信不信朕折了它,莫说还妄想带着你,便是他自己,也要摔进烂泥里,这辈子别想翻身。”   永嘉颤抖的厉害,沈邵想毁了如今的陆翊,太过容易。   永嘉心上阵阵针扎似的疼,眼下亦红了一片,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因为旁的,不舒服的紧。   沈邵瞧着永嘉的反应,隐隐有几分不悦,他两手掐住她纤细的腿,将她往身前一扯,他扶住她的软腰,隔着衣料,在肌肤柔软处狠捏了一把:“你若敢为了他哭,朕便在这办了你。”   永嘉也不知怎得,她掌控不了自己情绪,她本是含着泪,可因着沈邵方才的举动,眼眶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瞬间掉出来,她害怕的想要忍着,却越忍越厉害。   沈邵眉头愈蹙愈紧,他见永嘉哭得厉害,渐渐抽泣起来,他抬手捧起她的脸,轻擦上头的泪,好似不耐烦:“哭什么?非要朕罚你是不是?”   永嘉拼命摇头,她憋着泪,忽然胃中一阵恶心,她躲开身子,捂嘴干呕起来。   沈邵眼见永嘉情况不对,忙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叹了一声:“好了好了,朕是吓你的,莫哭了,朕带你回去。”   沈邵抱着永嘉回御门,立即召了何院首。   何院首诊脉良久,最后开了副安神的汤药,沈邵哄着永嘉吃了药,待她睡了,掖好被角,在外殿单独召见何院首。   “到底怎么回事?身子不是已经大好了?”沈邵的语气有些急。   何院首垂着头,一时沉吟:“回陛下…微臣有罪…臣…臣医术不精,长公主殿下的病,臣亦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长公主殿下这…这不像是身子上的病,更像是心上的病…至于总是恶心,时常干呕,或许是因为饮食之故,或许也是因心病引起的…只是这症状不常得见,臣一时也没有把握…还望陛下恕罪,许臣回去后多多翻阅典籍,兴许会有记载……”   沈邵怀中沉闷,张院首是国手,若他都没法子,旁的人只怕也无济于事。   他挥了挥手:“退下吧。”   永嘉醒时已是在晚上,睁开眼时,面上皆是泪。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疲惫的厉害,难过的厉害。她怕极沈邵,怕到甚至连梦里,都是她反抗不能的他强硬的力道,她怕到在梦里颤抖。她还梦到了陆翊,梦到他血淋淋的死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下了双臂,她想去救他,可双手双脚皆被绑了铁链,沉重的枷锁锢着她,她寸步也走不了,她一回头,便撞上了一件明黄的龙袍,她看不清穿着龙袍的人,那人的脸被阴云笼罩着……   沈邵一直坐在床榻旁,瞧着永嘉梦魇到惊醒,他去握她的手,一片的冰凉。   永嘉怔怔的躺在床榻上,她感受到手掌的温度,侧头看去,最先入目的,是明黄的龙袍,永嘉身子一抖,她目光沿着龙袍向上,触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永嘉猛地甩开沈邵的手,从床榻上坐起身,她瑟缩着身子,不住的向后躲。   沈邵目色一沉,他看着永嘉的反应,向她靠近,他牵起她的手:“怎么了?做噩梦了?”   永嘉想要抽回手,却被沈邵用力握着,她抬眸去看他,与他目光交汇,她望着他的眼神,慢慢的似乎从梦境中冷静下来。   沈邵感受到永嘉平静下来的情绪,他又靠近她,抬手将她搂在怀里,安抚着轻拍她的背:“不怕不怕,有朕在,不怕…”   永嘉倚在沈邵怀里,听着他口中的话,忍不住轻轻颤抖。   “我想见我母妃。”她太久没有去行宫了,她不去,姜尚宫也不去,她怕母妃会担心,会起疑。   沈邵闻言,轻拍永嘉的掌心一顿,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人,目下是她额前透着冷汗的苍白肌肤。   “过两日,待你身子好些。”   “我没病…”   “过两日,”沈邵重复:“听朕的话。”   何院首回去查了几日的典籍,也没能决出个定论,只能还是给永嘉开些安神调养的方子。   永嘉为了能出宫见母妃,沈邵端来的汤药,她都听话的喝了。   养了几日,沈邵见永嘉面色好了许多,也不再恶心干呕,心以为她是大好了,便放她出了宫。   永嘉走后,沈邵空闲下来,正打算批堆积下来的折子,一旁的王然上前提醒。   “陛下,今日是十五,照例您该去皇后娘娘宫里…午膳的时候,淑华宫已经来人请过一次,当时殿下在,奴才说您忙着…现下就快到晚膳的时辰,陛下可要去淑华宫看看?”   沈邵闻言,恍然想起自己已多日未进后宫,他想着永嘉最早也要明日才回来,便道:“去皇后宫里吧。”   白毓晚今夜精心打扮过,早早站在淑华宫外等候圣驾,见到沈邵的身影,远远的便跪地低身请安。   沈邵走到皇后身前,朝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欲松开时,被皇后轻轻反握住。   沈邵稍有意外,侧眸去看皇后,见她面颊微红,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垂下头。   沈邵轻眯了眯眸。   淑华宫今夜的菜色,一看便是格外精心准备过的,沈邵净了手后落坐,白毓晚亲自递上手帕,沈邵擦干了手,又亲自接过。   桌子上备了酒,白毓晚拿起酒壶,替沈邵斟酒:“这是妾身亲手酿的,陛下尝尝。”   沈邵应了一声,端起酒杯,浅尝一口,道了句:“不错。”   白毓晚闻言,面上笑意愈浓,她红了红耳朵,又亲自侍奉沈邵用膳:“妾身听闻陛下近来政务操劳,特意教人做了莲子羹,陛下可要先尝一些?”   白毓晚见沈邵点头,连忙用小碗盛了来,双手奉上。   “皇后不必忙了,坐。”沈邵端着碗,吃了口莲子羹,对身旁格外殷勤的皇后道。   白毓晚闻言却一时未动,她又拿起酒壶,替沈邵的杯中斟满酒,她小脸有些红:“妾身不累…妾身想亲自侍奉陛下…”   沈邵将碗中的莲子羹吃光,放下碗,听皇后所言,未再说什么。   整个晚膳,白毓晚忙前忙后,小心体贴,细致入微。   用过膳后,又奉上了茶。   这时辰,沈邵原是该走了,他接过白毓晚奉来的茶,喝了两口,忽听她在一旁低声问他。   “陛下今晚还走吗…不如留在妾身宫里……”   沈邵闻言抬眸,他看向一旁的皇后,灯下,一张小脸透着嫣红,害羞到了极致。   沈邵想了想,放下茶盏:“也好。”   白毓晚闻言,面上忍不住欣喜,一时小脸更红了,双眸亮晶晶的望着沈邵,难藏其下的羞涩。   淑华宫内殿,白毓晚亲自侍奉沈邵宽衣,她跪在他身前,抬手解了玉带,又起身帮他脱下龙袍,内衫,最后只留一件中衣,又脱了鞋,侍奉沈邵先上榻。   沈邵拿了本书倚在床榻上看。   白毓晚兀自宽了衣衫,坐在不远不近处的妆台前,卸掉妆发,她时不时望向沈邵,忽而开口:“陛下…妾身已许久未见到长公主,不知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沈邵闻言,执书的手微微一滞,他面无表情,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朕也不知,皇后寻她有事?”   “妾身确有一事想问姐姐,可想着还是要先问过陛下才是。”白毓晚放下梳子,一步一步朝床榻处走,她在床榻边坐下:“姐姐与宋家的婚约解除也近半载,如今云英未嫁,只怕时日久了,蹉跎了好年岁。”   沈邵目光落在书卷上的字里行间,他听见皇后的话,目下的字句竟一时看不懂,他眯了眯眼眸,合上书卷,看向皇后:“天色不早了。”   皇后闻言,忙拿过沈邵丢在榻上的书,从床榻起身,朝不远处的小书阁处去,她将书放好,又走回来:“陛下…妾身惭愧,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能够成全。”   沈邵盯着皇后,慢慢从床榻上撑坐起身。   白毓晚低身跪在榻前:“妾身的兄长,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姐姐年岁也相仿,之前除夕宫宴时,两人也曾见过,妾身是想,若有可能亲上加亲…当然了,还是要看姐姐的意思,不过陛下若是愿意成全妾身兄长的一番痴心,想来姐姐也是听凭圣意的。”   白毓晚话落,寝殿之中一时沉寂,只剩未灭的两盏燎燎烛火,摇曳晃动。   榻上,沈邵眸底的神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注视地上跪着的皇后,冷声开口:“后宫中的事是不是太清闲了?”   白毓晚闻声一怔,她愣愣仰眸望着沈邵,一时没能回神。   “那看来就是太清闲了,皇后管着后宫还不够,还要将手伸到长公主的婚事上,朕看皇后未免管的太宽了些。”沈邵冷笑着,出口的话未曾留情面。   白毓晚彻底愣了,嫁来至今,她从未见过陛下发脾气,更从未挨过一句重话,如今她听见沈邵的骂,除了震惊意外,更多是惊慌失措,她怕的一时急红了双眼。   “不…不是…陛下…妾身…妾身只是心疼姐姐……”   “心疼?”沈邵眯眸:“朕是短了她吃短了她喝?金尊玉贵奉着的长公主,轮得上谁来心疼?”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白毓晚彻底哭起来:“妾身并非此意,妾身只是觉得,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也该议亲,妾身也都是为了姐姐好,妾身就是怕姐姐这样神仙似的人,若被岁月耽搁了,岂非是辜负了上天的宠眷,妾身并无他意,妾身都是为了姐姐着想,妾身以为…与姐姐尚算交好,便自作主张的想替姐姐来问一问陛下,妾身并非是想置喙长公主的婚事,妾身只是单纯的考虑姐姐…”   “那日除夕宴兄长进宫,姐姐与兄长交谈甚欢,兄长自也是对姐姐倾慕不已,几番来求妾身,妾身见兄长对姐姐是一片痴心,定然是不会辜负姐姐的,便想着,若是真有缘分,也算促成一段良缘,便想先来问一问陛下的意思,妾身自然全听陛下的吩咐。”   “痴心?”沈邵盯着皇后:“朕看你哥哥是痴心妄想,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娶长公主?”   “是,是,妾身知道哥哥是个没出息的,自然是配不上长公主殿下,妾身只是想着能亲上加亲…”   沈邵闻言冷笑一声:“亲上加亲?朕没看出来你们白家竟还有这等心思,是不是朕娶了你,你哥哥就要娶长公主,要不要白家再多送来几个女儿,给朕当贵妃,再选两个嫁给大王爷…还有惠王,也还没娶妻,惠王妃是不是也要从你们白家挑选?”   白毓晚已经懵了,她跪在地上,眼睛哭得有几分肿,嗓子也哑了,她连忙摇头,又不住的磕头请罪。   “陛下恕罪,妾身真的并非此意,妾身愚笨,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都是妾身思虑欠周…白家绝无此心,妾身能嫁给陛下,已经是白家的无上荣耀,白家真不敢有其他妄想,是妾身愚笨,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不该自作主张…求陛下恕罪…”   沈邵下了床榻,他路过榻前跪着的皇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淑华宫。   白毓晚摔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贴身的尚宫见出了事,连忙跑进来扶她:“皇后娘娘…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小心身子。”   白毓晚无力起身,她抱住陪嫁来的尚宫的手臂,哭得厉害:“怎么办尚宫…怎么办,陛下被本宫惹生气,陛下从来没有对本宫发过火,陛下以后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本宫了…陛下会不会讨厌本宫…”   “不会的不会的娘娘。”尚宫抱起白毓晚,不住的哄道。   “本宫就是提了一句长公主的婚事,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陛下还骂了哥哥…白家在陛下眼里竟这般不堪么…那陛下当初为什么还要娶我?”   ***   永嘉出宫后,先去了行宫看望淑太妃,随后去了城郊。   姜尚宫上了年岁,这十几下板子险些没要了她的命,如今才堪堪养过来,能扶着东西,下地走一走。   永嘉见到瘦了半个人的姜尚宫,眼泪一下子掉出来,胃中竟又生了恶心的反应。   永嘉强忍住,她拦住要下榻的姜尚宫,让她好好在床上修养。她屏退了随着她一并从宫中来的芸香。   姜尚宫紧紧攥着永嘉的手,深陷的双眼通红一片:“殿下瘦了…他定是为难你了,对不对?”   永嘉摇头:“是我连累你,连累你受苦。”   “奴婢为殿下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奴婢只怪自己不争气,残废在这里,不能照顾殿下左右,奴婢就怕殿下在宫里头受欺负,没人护着殿下,可如何是好?”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尚宫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养伤,先不要想旁的,咱们来日方长,你如今在宫外,也是好的。”   永嘉如今已然看清,这世上无人能救得了她,她逃不掉,想要彻底脱离沈邵,就是要先破除掉他拿捏她的把柄,他对她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将她们一家视为凶手,才名正言顺的狠狠报复。   她只有找到当年杀害文思皇后的凶手另有他人,证明母妃是无辜的,到时候沈邵再没理由迫害她的家人,她再无所顾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沈邵。   永嘉在姜尚宫处待到了日落十分,才启程回宫。   回到皇宫时,将是入夜,她们是从皇宫的后侧门悄悄进入的,执着沈邵给的令牌,无人敢盘问,亦不惹眼。   永嘉不想回御门面对沈邵,入宫后,她命芸香先回去,她想自己在附近的御花园转一转。   芸香很是犹豫,可几番劝说下,永嘉都不改执意,便也只好先回御门复命。   永嘉知道自己独处不了多久,也逃避不了多久,芸香回到御门禀告她的行踪,沈邵很快便会派人来抓她。   永嘉低头走在宫墙间的小路上不禁冷笑。   ‘啪’的一声响,永嘉脚步猛地一停,她看着忽然被摔出来的食盒,和碎了一地的碗碟饭菜,不由又退后一步。   永嘉抬起头,一时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她四处环顾,觉得有些陌生,她侧头看向摔出食盒的破旧宫殿。   有奴才快步从里头跑出来,他起先没注意到永嘉,待看见永嘉时,忙跪地行礼。之后收拾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又飞快的离开了,像是害怕逃开的。   永嘉瞧着奴才的反应,又向半敞宫门的破旧宫苑内望了望,有些好奇,还是走上台阶,推门,跨过门槛走入。   破旧的苑子内,亮着几盏昏暗的纸灯笼,永嘉站在入门处朝内打量,忽听见身侧,一声充满野性的危险声音。   “你是谁?” 第40章 突厥小王爷   永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忙转身看去,半敞的破旧宫门后,躺着一道身影。   永嘉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盯着地上的男子,瞧见他被铁链捆绑住的手脚, 悬起的心稍稍放松。   男子的样貌和装扮都不似中原人, 永嘉对上黑暗里男子投来的目光, 那是一双像鹰的眼眸,她恍然想起, 月前陆翊归京, 一并押回了战场上所俘的突厥王子。   “你是谁?”男人盯着她又问。   永嘉一时沉默, 发觉此地情况危险,正转身欲走。   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从宫门外跑进来一队举着火把的侍卫,侍卫们瞧见永嘉,先是一愣, 接着忙将永嘉护到身后,上前围住地上的男子。   火把亮起,永嘉才看清楚, 地上男子苍白的五官, 他受了伤,腰腹上深插着一把匕首, 周围的衣衫浸满了血,他被一众侍卫抬起,朝旧殿中去,身上的血滴了一路。   侍卫首领对永嘉恭敬行礼:“殿下,此处危险, 微臣送您回宫吧。”   永嘉看着眼前的侍卫,装作无措,点了点头。   待走到半路上,永嘉转头对侍卫道:“宫中事忙,本宫可以自己回去。”   侍卫听命告辞,永嘉换了方向去御门,刚一入殿,正遇上向外走的沈邵,他看见她,蹙起的眉头更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去哪了?”   芸香回了御门后,向沈邵告知了永嘉想独自在宫南的御花园走走,沈邵立即派了奴才,欲将永嘉接回来,结果奴才们抬着软轿在御花园里找了一周,都未见长公主身影,急急回来复命。   沈邵听了一急,正要亲自去找,刚一踏出御门,便见到自己走回来的永嘉。   “迷路了,”永嘉低着头:“臣好像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方才的行踪,永嘉不打算埋沈邵,她被宫中卫队撞了正着,他们很快会将今夜的事,悉数禀报给沈邵。   她本就是无意撞上的,也没什么可藏可掩,与其一会让沈邵通过别人的嘴知道了,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   沈邵闻言神色略深,他挥手屏退奴才,牵起永嘉的小手,将她带入殿中。   “怎么回事?”沈邵问时,大手扶住永嘉的双肩,他上下检查她的身子,没发觉什么不妥。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动作,稍微躲闪:“臣没受伤…”她将方才的事情经过大致与沈邵讲了一遍,话音刚落,便听王然在殿外通传,说禁军首领有要事上报。   沈邵抚了抚永嘉的脑后,教她先去内殿等着。   庞崇从殿外大步走入,对着御案前的沈邵低身一礼:“陛下,宫中出了内奸,突厥的小王爷受伤,臣派禁军在宫中搜捕,在宫南御花园枯井旁找到了一个宫人尸体,发现时已服毒自尽。”   “臣猜测,或许是突厥内讧,左狄王派想借刀杀人,让小王爷死在我们手里,挑拨突厥王与大魏结仇。”   庞崇话落,又跪地请罪:“是臣的失职,让宫中藏了通敌之人,请陛下责罚。   殿中的烛火晃晃跳动,沈邵看着地上请罪的庞崇:“朕知你是忠心的,突厥想借刀杀人,自然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买通宫人,起来吧。”   庞崇磕头谢恩。   “去查那宫人的底细,通敌叛国,斥三族,通告天下,再割了他的脑袋,训示六宫,朕要看看,在这皇宫里面,还有谁敢!”   庞崇领命退下。   永嘉躲在廊道后,听见庞崇告退,连忙回了内殿。   她今日撞见的果然是突厥王之子,那被买通的宫人,可就是她在宫门口遇上的那个?   永嘉想着,心忽跳得厉害,她忍着怀中的后怕,见沈邵面色沉沉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沈邵跨过内殿门槛,他看着独身坐在小榻上的永嘉,快步朝她走过去。   永嘉尚有疑惑的望着沈邵,忽被他抬手,用力圈在怀里。   永嘉一愣,之后忙推他:“陛…陛下……”   沈邵感受到永嘉的挣扎,却越抱越紧,他捧起她的小脸,深望良久,最后语气严肃的,像是在斥责。   “往后身边不许离人,哪怕是在宫里也不许乱走,你想去哪必须先告诉朕,朕许了,你才能去,听懂没有?”   永嘉仰头望着沈邵,她看着他颤抖的眼底半晌,最后缓缓垂下眸,什么都没说,只答了一声:“是。”   沈邵见永嘉听话答应,略略俯身,在她略冰的额头落下一吻,又向下,吻过她秀质的鼻梁,樱粉的唇,浅浅含住。   方才听见庞崇说到,宫里出了被突厥收买的奸细行刺,他倒没先顾念御门的安危,他最早想到的便是刚刚独身在外的永嘉,待他听见那奸细是在宫南御花园井边服毒而死的,心底不禁生了冷战。   他忍不住后怕,他不敢去想,若永嘉早一步,当场撞见那宫人行刺,会是什么的结果,突厥王子死便死了,要是连累她该如何?   永嘉倒在小榻上,她颤抖的腕被沈邵压着,她感受着他笼罩来的气息,忍不住偏头躲开。   沈邵的吻,落在了永嘉的耳唇上,他察觉,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小脸扳正,不待她挣扎,又低身吻住,他怀抱着她,嗓音沉沉的与她道。   “永嘉…朕忍了太久了…”   永嘉心尖发颤,她感受到松开衣带的那只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   沈邵并未与永嘉提起,皇后为她和白毓辰说亲的事。   白毓辰不比陆翊宋思楼之流,那等货色,沈邵不信永嘉能瞧得上,他倒是亲眼撞见过,那色胆破天的蠢货在宫宴上缠着永嘉不放。   至于说亲之事,白毓辰是什么心思,皇后是什么心思,白家又是什么心思,他不必想也清楚。   大王爷的侧妃前月诞下一子,快逢满月,在王府中设了满月酒。   大王爷在朝为官,当日请了不少朝中同僚,其中自也不乏新贵,譬如骠骑将军陆翊,新任丞相范缙之,世家亲眷亦不可少,如西北大将军何长钧,国公府刘家世子,白家国舅爷白毓辰等等…   永嘉也收到王妃嫂嫂的贴子,请她后日去府上参加小侄儿的满月酒。 第41章 等她失了贞洁   永嘉借着要给小侄儿挑选满月礼物的由头, 求沈邵放她回长公主府住两日。   沈邵自然不愿意,要她去宫中库房随便挑,永嘉不肯, 两个人僵持一阵,最后沈邵先低了头, 却缩短了一日。   “小孩子的礼物, 用不上多废心思, 挑上一日就足够了。”   永嘉便在满月宴前提早一日出宫,沈邵原是要将芸香派到她身边, 永嘉说她日日将御前的宫女带在身边, 太过惹眼, 一定会让人起疑,他派辆马车送她回去就行。   沈邵这些日子,大多是顺着永嘉的,怕她再急得生病,念着是白日里, 她又是回长公主府,便也作罢,让王然挑了个可靠的车夫, 送永嘉出宫。   永嘉下车后, 打赏了车夫,告诉他回宫中复命, 她自己入了长公主府。   赵九早得了宫里的消息,领着一众奴仆,在公主府大门处相迎。   “殿下是想亲自去库房看看,还是奴才将册子拿来,您瞧中哪个, 奴才命人寻出来。”赵九弯着腰在前引路。   “不急,”永嘉却站在府门口没有往里面走:“备辆车,本宫要先去行宫。”   赵九闻言先是一顿,接着忙点头:“殿下稍等。”   永嘉乘着公主府的马车去了行宫,她叫车夫留在此处等候,接着入了行宫。   永嘉先去找了陈尚宫,让她帮忙备一套下人的衣裳,再雇一辆马车停在行宫后门,陈尚宫不解,她担心的多问了几句,又问为何近来都不见姜尚宫陪着她。   永嘉只先搪塞过去,她入房中侍奉母妃用药,小半个时辰,陈尚宫从外头回来,悄悄告诉她一切准备好了。   永嘉见了,便笑着与淑太妃解释:“大哥的侧妃生了小公子,明日是满月宴,我先回府挑礼物,过两日再来看母妃。”   淑太妃听了,便命陈尚宫去妆奁里挑了个玉佩出来,让永嘉带给小侄儿,说是她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永嘉笑着应好,起身告退,陈尚宫送永嘉出门。   “您说娘娘何必这般心好,那大王爷都没给咱娘娘下帖子,自从先帝去后,大王府就与咱们断了联系,您与娘娘落难时,他这个做兄长的,也没见站出来说句话。”陈尚宫有几分不情愿的将玉佩奉给永嘉。   永嘉在偏室里更衣,换了身女侍的衣裳,又将发髻改了,只带了支素银钗子,她接过陈尚宫递来的玉佩,安慰一句:“大人如何,小孩子总是无辜的,母妃是将这玉佩给小侄儿,又不是给大王爷。”   陈尚宫叹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娘娘曾经待大王爷不薄,他亲娘去的早,娘娘给惠王殿下做什么穿的用的,总少不了大王爷的那一份,如今…”   “好了,”永嘉打断陈尚宫,她将母妃的玉佩贴身收好:“马车备好了?人还可靠?”   陈尚宫点头:“殿下放心。”   永嘉听后又叮嘱:“我府里的车夫在行宫外等着,他是陛下的人,你看好他,莫让他乱走,若是我晚些没能回来,他问起来,便说我乏了,在这睡下了,让他再等等。”   永嘉安排好一切,从行宫出门上了马车,往京郊去寻姜尚宫。   姜尚宫身上的伤几乎养好了,她等到永嘉,两人又一同乘车返回城中,去了聚宾客。   “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在打听,那些商行每年走南闯北的运货,会去不少地方,若是让他们帮忙寻人,也许会有进展。”   姜尚宫因罪被沈邵逐出了宫,永嘉没有急于求情,一来她没有把握自己张口后,沈邵一定会同意,二来将姜尚宫留在宫外也有方便之处。她要找那些被放出宫的何皇后的旧宫人,一定少不了有人在外奔东跑西,姜尚宫不陪在她身边,行动上不受约束,更方便她们找人。   永嘉从衣袖中拿出一瓶药:“这是我悄悄向何院首求的,你身上的伤虽好了,我只怕体内会留淤血,这是何院首祖传的方子,只需每日含服一粒。”   姜尚宫瞧着永嘉递给的药,忍不住眼红:“奴婢没事,殿下莫要为奴婢操心了,奴婢看过宫外的大夫了,说已经大好了。”   永嘉将药塞到姜尚宫手中:“等过阵子若有机会,我请何院首来给你把个脉,何院首若说无事,咱们才好真的放心。”   马车停在了聚宾楼外,姜尚宫约了商会的人在此处见面,她们打算先从二等宫女寻起,谎称是家中失散的姐妹。   永嘉低头跟在姜尚宫身后,走入聚宾楼,报上提早订好的雅间,有小厮引着往楼上走。   前头,姜尚宫的脚步猛地一顿,永嘉察觉抬头,身子也忍不住一僵,她下意识转身,就往楼下走。   聚宾楼二楼,何欢和何铎正从雅间中出来,看见楼梯处正上楼的姜尚宫,何欢连忙何铎快步走过去。   姜尚宫看着走过来的何家兄妹站在原地未动,她挡在楼梯口,微微回头瞧,见永嘉已快步下了楼梯。   永嘉下到一楼,直奔聚宾楼的大门,她这身装扮,绝不能让何家人撞见,何家人见了一定会起疑调查她,若是被他们知道她私下寻找何皇后的前宫人,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最严重的,他们还会告诉沈邵。   永嘉埋着走,快步往聚宾楼外走,刚跨出门槛时,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永嘉头上一晕,她扶着发昏的额头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向相撞的人,又是一愣。   陆翊从门外进来,他正欲开口道歉,待看清身前女子的容貌,嗓中的话一时卡主,他怔怔瞧着永嘉这一身装扮:“殿…”   永嘉忙示意陆翊噤声,她不敢回头向二楼看,情急之下,她先拉起陆翊,快步出了聚宾楼门。   永嘉直奔楼外巷子里的马车,躲起来,她看着迷惑不已的陆翊,将他请到车上来。   聚宾楼内,何欢围住姜尚宫,朝她身后四处打量,未见到永嘉的身影,面上顿时有几分失望,接着她抬眸审视姜尚宫:“你来这做什么?和谁来的?”   “郡主,”姜尚宫低身行了礼:“奴婢来买些点心。”   “买点心?这点小事,公主府那么多奴才,也不用你跑来买吧?”   “这是奴婢的私事。”姜尚宫垂头道:“郡主若没什么别的事,奴婢先告退了。”   姜尚宫说罢转身欲走,却被何欢拦住:“等等,本郡主有事问你。”   “本郡主听说,前阵子皇后替白国舅说亲,想娶沈姝,可是真的?”何欢前阵子参加了个梅香宴,去园林赏梅花,在宴上听夏贵妃的娘家庶妹说,皇后前阵子替白毓辰说亲,想娶长公主,结果惹了陛下不悦,大半夜从她宫里离开,至今还冷着皇后,一次都没去过淑华宫。   姜尚宫被何欢这话问得一愣,永嘉并未向她提起过此事,姜尚宫不明其中缘由深浅,闻言只垂下头:“奴婢不知。”说完要走,又被何欢拦住。   “你唬谁呢?你会不知?快说,你今日若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   “郡主三思,奴婢是长公主的人,您若押我,要先问过长公主。”   何欢听姜尚宫此话,顿时眉毛一扬:“你拿沈姝压我?你当本郡主怕她?”   “够了,”何铎眼见何欢又要闹起来,忙伸手将她拉住,他对姜尚宫道:“你退下吧。”   姜尚宫复行了礼,转身便走。   何欢见何铎将姜尚宫放走了,不悦的闹起来:“哥,好容易抓了她身边人,我若不问清楚,我怎么…”她说着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忙住了口。   何铎盯着何欢,眯了眯眼:“你又要做什么?”   何欢甩开何铎的手,扭开头:“我能做什么?”她说完,又走到何铎背后推着他向楼下走:“好了好了,你说好要陪我去买首饰的。”   永嘉请陆翊坐到车上,命车夫站在远处巷口守着。   自那日在宫中别过,两人已多日未见,方才情急不觉得,如今冷静下来,难免有几分尴尬。   在永嘉心底,其实愧疚更多些。   “殿下…”陆翊望着永嘉这一身女侍的衣裳,又想她方才在聚宾楼内急匆匆的模样:“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什么,”永嘉摇头:“方才本宫走得太急,撞到你,没事吧?”   “臣没事,臣身子硬,倒是殿下,可撞疼了?”   “不疼,”永嘉又摇头,她望着陆翊,想了想道:“今日之事,还望陆将军能替本宫保密…”   “这是自然,臣一定不会道与他人,臣只是担心…殿下若遇到什么事,或许臣能帮上一二。”   永嘉闻言有些意外,她以为那日自己在宫中说的毫不留情的话,足以伤了陆翊,他对她一家人恩重如此,即便他从未以恩相胁,她若是个知恩之人,便是拒绝他,也该委婉再三。可她没有,因为沈邵在,她说出的话,冷硬彻底,甚至面对他几番赔罪,连一句无妨都不敢说与他听。   她想过,陆翊便是大度,不怨她,大概也会伤了心,却没想到,时到如今,他出口的话,全都是关心,他还愿意主动帮她。   永嘉愣了愣,她低下头,似有几分惭愧的笑笑:“没什么大事,多谢将军关心,你来聚宾楼也是有事要忙吧,本宫不多打扰了。”   陆翊见永嘉不想说,他自知身份,也不好多探究,他点了点头:“臣告退,”他起身欲下车,又顿住:“臣过阵子就要去南州赴任了,不知何时还能回来,望殿下在京一切安好。”   南州…   陆翊是在西北赢得战功,那些随他拼杀的将士都在西疆,沈邵若是信他,应再派他去西疆镇守才是,可他故意架空陆翊,将他派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南州,他本就新贵,没什么根基,到了南州,必定也是诸多掣肘。   都怪她,若不是因为她,陆翊不会遭沈邵忌惮,他本该有更好的一片仕途,她看得出来,沈邵扶持陆翊,原是要制衡权势过胜的何长钧,可是因为她,沈邵将陆翊明升暗降,隐隐有弃子之势。   永嘉心中酸涩,她望着陆翊,想说什么,可最后皆化成了一句:“多谢。”   永嘉清楚,若是为了陆翊好,她能做的,唯有离他远远的,她自己不能心软,若是拒绝便要冷血彻底,只有让陆翊对她彻底死了心,陆翊才有可能,重新得到沈邵的重用,才能不再因她受打压。   陆翊听见永嘉简短的回答,似有几分失望,他面上勉强笑着,告退离去。   姜尚宫摆脱了何家兄妹,一时没有急着去找永嘉,她藏在暗处,亲眼看见何家兄妹乘车走远了,才往小巷处去。   姜尚宫上了车,见永嘉怔怔坐在车内,有些担心的问了句:“殿下怎么了?”   “没事,”永嘉笑着摇了摇头:“何家人走了?”   “奴婢亲眼看着他们走远了,咱们还要回去见商行的人吗?”   “不去了,时辰不早了,我怕行宫那边觉出端倪。”永嘉命车夫调头,其实她真正担心的,是回去后再撞见陆翊,她不想他知情,不想牵连他。   永嘉先将姜尚宫送回城郊,再返回行宫,换了衣衫,从正门出,公主府的马车还停在外面。   永嘉乘车回到长公主府时,天色已黑,赵九在府内等得着急,见永嘉回来,才终于松了口气。   永嘉命赵九将库房的记物册子取来,她从上挑了几件礼物,让赵九找出来,永嘉拿着实物对比一番,最后选了个白玉锁,又将母妃的玉佩一并给了赵九,让他分开包好,明日参宴送给小侄儿。   ***   何欢与何铎回府后,顾不得去给何长钧请安,直奔自己苑子,跑去房中,除了贴身的女侍,将其他人一并赶了出去,锁上了屋门。   何欢见屋门锁的严实,又跑到妆台前,从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木制小瓶来,她晃了晃里面的液体,转头压低声音去问身旁女侍:“你确定这东西有用?”   女侍忙点头:“郡主放心,这是奴婢亲手从那婆子手里买的,不会有错。”   何欢听了,又看向手中的药瓶,低声笑起来:“皇后那个蠢笨的,给人说亲说不成,还遭了表哥的骂,也不知道表哥有什么可生气的,那白毓辰不就是不学无术了些,风流债多了些,院子里的妾室通房也多了些,这样的人,不正好配沈姝那个贱人么?”   何欢将药塞给身旁的女侍:“明日宴上,你找机会将药下到沈姝和白毓辰杯里,到时候众人面前生米成熟饭,沈姝不嫁也得嫁,等她失了贞洁,若承受不住,再闹个自尽,那便更好玩了。” 第42章 敬酒   大王爷的府邸在京中热闹处, 因小公子的满月宴,王府今日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宾客如云。   永嘉携了两名府中女侍, 乘车到大王府时,不少宾客已至, 有王府婢子见了长公主, 忙上前引路, 请永嘉去见大王妃。   大王妃正被一众女眷围着,看到永嘉, 忙抽出身来, 快步朝永嘉走过去。   “嫂嫂, ”永嘉低身见礼,被大王妃一把拉住双手,大王妃又回了礼,两人一同起身,大王妃面上堆满了笑:“我方才还在与她们唠叨, 说殿下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将我这个嫂嫂给忘了。”   “是我来迟了,让嫂嫂久等了。”   “不迟不迟, 原是我想你想得紧, 盼着你来,”大王妃拉着永嘉的手, 两人并肩往附近的一角凉亭处去:“本想除夕家宴时能见到殿下,不想王爷病了,不好进宫面圣,怕过了病气给陛下,我也只能在家中陪着, 拖到今日,可算是见到殿下了。”   永嘉听着大王妃的话,面上一直挂笑,待坐到凉亭内,永嘉转身,拿过女侍奉着的礼物,递给大王妃:“这是母妃和我送给小侄儿的礼物,劳烦嫂嫂帮忙转交给侧妃。”   大王妃看着永嘉带来的两份礼,闻言不由暗挑了挑眉,她垂眸瞧着礼盒出神片刻,接着抬头对着永嘉笑起来:“那我替弘轩谢过殿下和太妃娘娘了,”大王妃命身后的女婢收了礼,接着又问永嘉:“太妃娘娘身子可好些了?我原是想去行宫请娘娘的,但是王爷说娘娘前阵子病了,不过是小孩子的生辰宴,不敢耽误娘娘玉体,不想娘娘竟还劳心记挂着。”   永嘉看着大王妃满面的笑意,唇畔弧度不增不减:“母妃身子好多了,嫂嫂不必挂心。”   大王妃又单独与永嘉坐了一会,左右不过是来来回回的客套话,后来宾客渐多,侧妃又从后院出来,永嘉眼见大王妃有些坐不住了,便请她去忙,自己则带着女侍,在王府中闲转。   一路上遇到不少京中女眷,永嘉总要停下来,听她们恭维客套,后来实在乏了,便想找个安静处歇一歇。   走过王府花园的石拱桥,往假山背后去,明显可见人流少了,永嘉松了口,她走到一侧廊下,抽出帕子搭在廊上,靠着廊柱坐下。   她看着身边年岁不大的女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这无人,你也坐下歇歇吧。”   女侍闻言有些惶恐,忙低身道:“奴婢不敢,多谢殿下,奴婢不累。”   “你叫什么名字?一直在夕佳楼伺候吗?”   “奴婢小禾,是前月被赵长侍调来夕佳楼伺候的。”   永嘉闻言点了点头,心道难怪面生,她上个月一直住在皇宫里,已许久没回过长公主府。   “坐吧小禾,离开宴还要好一阵子,你这般站着,怕是要站上一日。”永嘉又道了一遍。   小禾闻言望着永嘉,见她眸中神色温柔,满是认真,便一点一点挪着碎步,移到永嘉身旁,先是行礼谢恩,之后拘谨的落坐。   永嘉看着小丫头怯怯的举动,面色浅笑了笑,她抬起头,忽撞见不远不近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翊不好回绝大王爷的邀请,不得不来王府参宴,他方才在正堂坐了坐,耳听有些朝臣喝了些酒,开始议论朝政,隐隐提及陛下,心觉不妥,便借更衣之由躲了出来。   后院皆是女眷,他便绕过王府花园后,见这里无人,走下石桥,刚松了口气,忽然便瞧见坐在长廊下的永嘉。   陆翊脚步一顿,未再靠前,可望着永嘉的身影,又一时不舍得转身离开,他正站在原地进退徘徊,便见永嘉抬头看过来。   陆翊与永嘉视线对上时,顿时心头一轻,他望着不远处的永嘉,依旧没有上前靠近,只留在原地,低身拱手见了礼。   永嘉见到陆翊那刻,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小禾,这地方清静,没有旁人,陆翊无意走来遇上,若是落到有心人眼里,怕会以为她俩暗暗私会,到时又是一番是非。   永嘉正心头紧张,怕陆翊不知情的走过来,却忽见他遥遥对着自己见了礼,之后便转身,走上石桥,又返了回去。   永嘉松了口气,她看着陆翊离开的背影,怀中一时道不出是何滋味。   待陆翊走远后,永嘉便带着小禾起身,打算回热闹的前厅,陆翊是知礼的,才不曾靠前,她怕久留再遇到旁的男子,他们未必如陆翊一般,真凑上前来,单独相处总是不妥。   永嘉一边想着,一边与小禾走上石桥,打算去寻大王妃。   正走到石桥中央,忽见桥头走上个人来,永嘉看清楚来人,脚下步子不由一顿。   白毓辰自打今日到了大王府,便四处寻找永嘉,后来不知听谁说了句,长公主人在后园,便连忙赶过来,果然见到了永嘉。   白毓辰三步并两步的从桥头跑上来,永嘉心中苦笑怕什么来什么,面上望着白毓辰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殿下,”白毓辰低身见礼。   永嘉点了点头:“国舅爷,本宫有事,先行一步。”她说着欲走,却忽被白毓辰抬臂拦住。   永嘉看着白毓辰伸来的手臂,下意识蹙了蹙眉头,她又后退一步,抬头看他。   白毓辰找了永嘉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听她要走,一时情急,便伸出阻拦,待回过神来,发现永嘉面色不悦,连忙放下手臂,低身赔罪:“微臣失礼了,失礼了,殿下莫怪。”   他话落,见永嘉不语,连忙从怀中掏出个锦匣来,当着永嘉面前打开,里面躺着一颗鸽子蛋大的浑圆的珍珠。   “臣…臣没旁的事,就是想将这个献给殿下,这是臣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永嘉看着白毓辰递来的东西,神色微深。   这东西,价值不菲,白家清流,白毓辰又未入仕,全靠家里养着,哪来的钱买来这么贵的东西。   永嘉勉强扯出些笑意来,回绝道:“国舅爷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这东西贵重,本宫不能收。”   “在臣心里,这明珠不及殿下千万,殿下是这世上最金尊玉贵之人,岂是这一颗小小珠子能比的?”白毓辰闻言,捧着珍珠奉承道。   永嘉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其实与这明珠贵重与否无关,本宫没道理凭白收国舅爷的东西,多谢国舅爷心意,这明珠配皇后娘娘才妥当,本宫还有事,请国舅爷让个路。”   白毓辰原以为这明珠能讨长公主欢心,不想长公主丝毫不给面子,他心有不甘的让出路来,见永嘉带着侍女走下石桥,又忍不住,再次追了上去。   “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明珠?那殿下喜欢什么,只要殿下开口,臣都寻来献给殿下。”白毓辰一路跟在永嘉身侧,见永嘉不理自己,不由开口问道:“殿下是不是怪臣求皇后娘娘向陛下提亲了?臣是真心的,殿下臣是真心爱慕您的…”   永嘉闻言,脚步一停,她盯着白毓辰,她竟丝毫不知,皇后是何时向沈邵求的亲,沈邵也未曾与她提及过。   永嘉听着白毓辰愈发出格的话,不由沉下面色:“国舅爷言过了,还望国舅爷自重。”   白毓辰一时语塞,他望着永嘉,神色似有受伤,更似不甘。   “殿下就这般看不上臣吗?臣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可您与宋思楼的婚约闹得满城风雨,别人口上不说,心里还是在意的,但是臣不在意,臣心里都是殿下,只要殿下点头,臣随时等着迎娶殿下,殿下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总也要嫁人的是不是…臣自觉也不必宋思楼逊色许多,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是臣还有大好的仕途…”   永嘉险些被白毓辰气笑了,她看了看身边的小禾,这丫头到底是年幼了些,唯唯诺诺的躲在她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永嘉顾及着皇后的面子,只恨自己不能直接开口骂他。她着实没想到,皇后知书达理,白家祖父,父亲皆是当代大儒,白家怎能教育出白毓辰这么个无赖,永嘉不想再同无赖纠缠下去,转身快步向前走。   白毓辰自然又追上去:“殿下别生气…臣说的都是真心话,殿下等等臣…殿下…”白毓辰正说着,忽见永嘉脚步一停,以为她愿意等他,面上大喜的追上前,正想伸出拉扯永嘉,忽然动作一停,他看着带着三五个侍女前来的何欢,面上的笑意渐渐止住。   永嘉看着前来的何欢,又看了看身边的白毓辰,怀中发闷。   白毓辰盯着煞风景的何欢,有几分不悦:“何姑娘来这做什么?”   “这王府是你家啊?你能来,本郡主凭什么不能来?”何欢瞥了眼白毓辰,心骂草包,又转眼瞧见他手中捧着的硕大明珠:“呦,国舅爷阔绰啊,这么大颗珠子,是想送给谁啊?”   何欢一边说着,一边眼眸含笑的扫向永嘉:“这不是长公主殿下么,难道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啊,打扰了二位的好事?”   永嘉目光淡淡扫过何欢,正好她带着人来了,人一多,白毓辰也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的紧追不舍,永嘉不接话,带着小禾欲走。   何欢见了,一挪步子,挡在永嘉身前,她挑了挑眉,接着屈膝行了个礼:“离开席还有好一会,长公主着急走什么?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说完,见永嘉神色微变,又赶忙道:“我是说笑的,这□□的,能做什么事?我瞧着那边有个凉亭,我们去坐坐,吃些酒,谈谈天如何?”   “不必了。”永嘉绕过何欢,又被她的婢女拦住。   何欢转过身,看着永嘉的背影,抬了抬手,有两名侍女上前,将小禾拿下。   “长公主这么不给面子?我原是想与长公主重修旧好的,淑太妃福大命大,经过一次折腾,未必经得住第二次。”   永嘉瞬间转身,她看着何欢面上得意的笑,亦笑了,她朝何欢压近,垂眸盯视,声音道不出的低冷:“你若敢再动我母妃一下,本宫便是自己不活了,也会要了你的命。”   何欢盯着永嘉,面上的笑意一滞,她暗咬了咬牙,略略退后半步,最后又扬起笑容来:“是是是,臣女不敢动淑太妃,可动个婢女总是有胆量的,你就是告到表哥那,难道陛下还会因为一个下贱婢子罚我不成?”   “何况我是好心相邀,想与长公主重修旧好,便是陛下知道了,也会夸我懂事明理,反倒是长公主,是不是心胸太狭隘了些?”   永嘉看了看被何欢婢女押起来的小禾,她已被何欢的话,吓红了眼。   “既想重修旧好,先放了我的人。”   何欢闻言笑起来,她拍了拍手,命女婢放了小禾,随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我们便去那坐坐吧,殿下先请。”   小禾被放开后,连忙跑到永嘉身边,紧紧贴在她的身后。   永嘉叹息一声,望着何欢所指的凉亭走去。   白毓辰方才听何欢一口一个表哥,陛下的,完全不敢插话,如今见永嘉被她半路劫走了,心头不甘又着急,纠结再三,正欲开口,忽见何欢转头望过来。   “国舅爷既然也在,便一起坐坐吧。”   白毓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心头大喜,连忙点头,跟着何欢走了过去。   何欢命自己的女婢取些瓜果酒水来,随后亲自给白毓辰和永嘉斟了酒。   何欢举起酒杯,对二人笑道:“今日既一同饮了酒,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往后大家和睦相处,都是朋友。”她说完,先一饮而尽。   白毓辰听了,跟着附和,也一口饮尽。   何欢见白毓辰喝了酒,细眉轻佻,接着,她转眸满眼笑意的望向永嘉:“殿下这般不给我面子吗?”   永嘉抬眸看向何欢,缓缓拿起酒杯。 第43章 入局   永嘉看着何欢眼下的笑, 又低眸看了看杯中酒,之后手腕一转,将酒水浇淋在地上。   何欢见永嘉将酒倒了, 面色霎时一变:“你做什么!”   “本宫最近在吃药,太医叮嘱, 不能饮酒, 郡主想重修旧好的心意本宫知道了, ”永嘉放下酒杯,在桌前站起身:“本宫还有事, 先行一步。”   何欢瞬间拍案而起, 命人拦住永嘉:“你不喝酒, 不许走!”   “本宫为什么一定要喝酒?”永嘉侧头反问。   何欢闻言顿了顿:“本郡主都喝了,你也必须喝,你若不喝,便是不诚心想与我重修旧好。”   永嘉低笑了一声,她缓缓转身对向何欢, 笑意不及眼底:“本宫可从未说过要与你重修旧好,本宫也没有打算与你重修旧好,何姑娘, 过头的事既做了, 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本宫不是圣人, 想你也不是,你说一杯酒泯恩仇,是不是太假了些。”永嘉垂眸,拿起酒盏在指尖片刻,忽扬手丢在案上, 酒盏翻滚,砸碎了石桌上的瓷盘,迸溅起锋利的碎片来。   何欢被永嘉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她抬眸瞪看永嘉。   “本宫给过何姑娘面子了,天也聊了,你若再拦着,便是你无礼了,”永嘉瞧着何欢,轻挑了挑眉:“同样,告到陛下那里,陛下也会说是你给脸不要脸。”   告状谁不会啊?   何欢想着用沈邵来压她,便是何欢自己也怕沈邵,既然大家都怕,大不了闹到御前,是何欢无礼在先,沈邵就算再偏袒何家人,也一定会罚她,哪怕只是为了做做样子。   “你…你…”何欢指着永嘉:“你骂谁不要脸?”   永嘉望着何欢笑笑,转身朝凉亭外走,小禾忙紧紧跟上。   “沈姝,你以为本郡主真想与你和好?你别以为表哥将你从国寺里放出来便是原谅你了,你生母做的恶毒事,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等着…你等着表哥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何欢望着永嘉的背影大骂。   守在凉亭外的女侍,见长公主冰冷的面色,瑟瑟的缩回手,再不敢拦着。   永嘉没有回头,她走出凉亭,带着小禾一步步离去。   何欢望着永嘉的背影远去,气的摔坐在椅子上,她掀了案上的酒盏,一转头瞧着一旁面色已开始发红的白毓辰,眯了眯眼眸。   “国舅爷是不是醉了?”何欢问,她看了看身边的女侍:“你们几个,扶国舅爷去房中休息。”   永嘉回到前厅,大王妃正在找她,说就快开宴了,请她到身边来坐。   永嘉入席后,环视一周,在大王爷身边不远处,坐着陆翊和何铎,何长钧坐在上位,他身边还坐了位玄衣男子,而立之年的模样,何长钧正主动举着酒与男子说笑,永嘉猜测,这位便该是沈邵的新任丞相范缙之。   永嘉略略看过,便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清水抿了一口。   有王府女侍端着酒盏前来,欲给永嘉杯中斟酒,永嘉见杯口盖住:“不必了,本宫今日不饮酒。”   “王妃还备了些果汁,殿下可要尝尝?”   大王妃在旁闻言,开口插话:“那是我命人在聚宾楼买来的新鲜样式,喝起来酸甜爽口,殿下既不喝酒,便尝尝那个吧。”   永嘉听了,对大王妃点头笑笑:“也好。”   女侍退下去拿果汁,永嘉与大王妃闲聊了几句,便见侧妃抱着小公子从后院走了出来,大王爷笑呵呵的迎上去,永嘉眼见大王妃面上笑意变淡,正巧女侍寻了果汁回来,永嘉便拿起杯子喝了两口,岔开话题:“嫂嫂,这果汁的确不错。”   大王妃听了,面上又重填了笑意:“殿下若是喜欢,我教人送些去长公主府。”   永嘉道了声谢。   今日的主角登场了,满月宴正式开席。   听闻大王爷很疼爱侧妃,永嘉瞧着今日王府内的诸多布设,宴席流水,一杯一盏,足可见出用心。   歌舞换了两载,对面席的男子们大多喝醉了,不知说了什么趣事,大家爽朗笑起来,引得这边的女子们面红。   何欢不知从哪里窜出了,笑嘻嘻的向大王妃敬了酒,又跑去逗了逗小公子,接着又端着酒杯,走到永嘉面前,她垂眸瞧了瞧案上的果汁,命女侍替永嘉斟满:“殿下既不喝酒,便以果汁代酒,与臣女喝一杯?”   永嘉端起杯子,与何欢隔空碰杯,轻抿一口,便放下。   何欢瞧了,挑了挑眉,她向前走了几步,绕到永嘉身边:“殿下当真不给臣女面子,竟就喝这么一小口,”她说着手腕忽然故作一抖,将整杯酒洒到永嘉身上,她吃惊大叫:“诶呀,殿下恕罪,臣女不是有心的,殿下不会怪罪臣女吧…快,快来人,扶殿下下去更衣。”   大王妃明眼看着何欢故意将酒洒到永嘉身上,她瞧着何欢,神色有几分不悦,但顾及着一旁的何长钧,不好开口。   永嘉挥开围上前的何欢的女侍,对身边的大王妃道:“麻烦嫂嫂,指个人送我去偏殿更衣。”   大王妃听了忙点头,召来身边的一等女侍:“快,快陪着殿下去。”   女席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对面的男席,众人朝这边望过来,见长公主殿下湿了衣裳,被一群女侍围着,离了席。   陆翊目光紧紧随着永嘉,直到她的背影远去,才一点一点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酒。   何欢晃了晃手中空了的酒杯,瞧着离席的永嘉,面上的笑意愈发阴暗得意。   永嘉由大王妃的女侍和小禾陪着,往王府后院处去,她低头看了看被何欢弄湿的衣裳,称不上生气,只是厌恶。   厌恶极了,何家人无休无止的寻衅滋事。   身后忽涌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永嘉回身看去,便见小禾与王府女侍被人从后捂住了嘴,拖拽着向后去,永嘉心头大惊,正要上前,忽然呼吸一滞,她被背后伸来的数只手环住,捂住嘴,蒙上眼,胁迫带走。   永嘉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背后一疼,被人推搡摔在地上,她睁开眼,瞧着房门一寸寸被人从外头关上,永嘉不顾得疼,从地上爬起,她想去开门,却被他们先一步从外关上。   永嘉用力拽门,听到外头铁链摇摆的声音,心头一沉,她确定自己此刻仍身在大王府内,她不明白何欢命人将她锁在大王府的屋子里做什么,单纯是为了关锁她?还是想旁的……   “有人吗!来人!救命!”永嘉奋力拉拽房门,想逃出去,却渐渐觉出头晕,四肢发虚,她慢慢无力的摔坐在地上,突然,背后贴来一团灼热,永嘉被人从后抱住,她身子一个激灵,奋力挣扎,永嘉挣脱开背后的人,她双腿发虚,只能借着门,费力从地上爬起,一转身,瞧见摔坐在地上的,面红耳赤的人,脑海中‘嗡’的一震。   永嘉瞬间噤了声,她盯着白毓辰,终于明白何欢将她锁在这是为了什么。   何欢想让她失了清白,想让她身败名裂,何欢这是想逼死她,最不济也要逼她下嫁给白毓辰这个无赖。   永嘉看着白毓辰烫红的周身和他身上已扯乱的衣衫,体内的灼热感更甚,她知道他们都被下药了……永嘉想起最早在凉亭时,何欢逼着她喝酒,原是为了这个,她看着白毓辰的情状,显然是那时候便中了招。   永嘉想不起自己如何遭了算计,她抬手在鬓间抽掉支金钗,握住钗子,毫不犹豫的刺破掌心,血滴下来,脑海中的混热,似乎生了几分清晰。   永嘉扶着墙壁,踉踉跄跄朝屋中的窗子处去,她用力推,依旧被人上了锁。   永嘉心知自己不能大喊,她亦没力气去喊,若引了人来,正中何欢下怀,永嘉又撑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房门前,用仅存的力气撞门,拍门。   白毓辰显然早失了理智,他痴笑着望着永嘉,一点一点朝她爬过去,去拽她的裙摆,口水不止:“美人…美人……”   永嘉想踢开白毓辰,却被他一把拽住脚踝,他用力一扯,永嘉摔倒在地上,她头磕在房门上,眼前霎时一片黑。   陆翊在席间久不见永嘉回来,他见不远处,何欢一直拉着大王妃说笑,似乎无人关心永嘉,陆翊又等了等,见永嘉仍还未回来,陪她去的女侍也没一人回来,他亦不知怎得,心上莫名有些乱,他再坐不住,从席间起身,借更衣之由,往王府后院去。   陆翊在王府后院走了一周,没发觉什么不妥,不禁怀疑自己许是太过敏感,又顾及着自己外男的身份,这般走到后院已十分不合规矩,陆翊又在后院找了找,仍没见到永嘉,也没听到什么不对声音。   陆翊心道自己一定是多心了,这是在永嘉大哥的府邸,永嘉又怎会出事……陆翊打算回正厅,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摇头嗤笑自己。   身侧房内‘嘭’的一声响,似有一声细弱的闷哼。   陆翊脊背一僵,他停下脚步,去细听声音,方才那声音像极了,又不甚像是殿下。陆翊立在门外却再听不到声响,他试探的抬手敲了敲门,亦无人回应,他低头触到房门在外上的锁,一瞬察觉不对。   陆翊不确定房中究竟是何人,正纠结如何开门,忽听见内里传来的艰难的两声‘救命’,那声音很微弱,却听得陆翊心头发颤,他确定那是永嘉的声音,陆翊再无所顾忌,抬腿踹门,奋力踹了数十下,一侧房门破开。   陆翊冲进去,他撞见房中景象,脑中‘轰’的一声。   地上,白毓辰压着永嘉的双手,正疯一样的扯她的衣裳,永嘉掌心皆是血,眼角有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陆翊四肢发冷,他冲上前,一脚踢翻白毓辰,见他挣扎欲起身,忽然跨坐到他身上,一拳一拳砸在他脸上。   “畜生,畜生。”   陆翊冷静下来时,白毓辰已被打晕过去,陆翊丢开他,转身连忙去看地上的永嘉,他望着她,心上发疼,他一时透不上气,他想去抱她,可又不敢轻易触碰,鲜红的血布满她嫩白的掌心,刺得陆翊双目生疼。   永嘉的意识已不甚清晰,她隐约看到来人,像是陆翊,她看见他,心上莫名一松,眼泪却更甚,她细声呜咽着:“救我…带我走…”   陆翊红眼看着永嘉被扯乱的衣裳,抬头巡视四周,忽然走向一旁的床榻,他扯断榻上的床幔,将永嘉上上下下紧紧裹住,他从地上抱起她,隔着衣料,他亦能感觉她身子的滚烫,陆翊心上像被刺了锥子,他将永嘉的小脸埋在怀中,藏起来,紧护着她,他看着她的眼泪,不住的哄她:“臣带你走,这就走…”   陆翊抱着永嘉出了屋门,快步往王府后门处找去。   长公主在大王府失踪不见,国舅爷被贼人打晕在后宅,大王府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不知何人将此事传入皇宫,惊动了陛下和皇后娘娘。   大王府中宾客未散,大王爷带着一众人等跪在府门前恭候圣驾。   御驾停在王府门前,众人看见天子面色阴沉的走下来,忙磕头请安。 第44章 破局(一)   永嘉再醒时是在医馆, 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入目见是陌生的床顶,先是一怔, 接着明显慌乱起来。   陆翊一直守在床榻边,见永嘉醒了, 忙凑上前:“殿下…殿下醒了?”   永嘉看着出现的陆翊, 慌乱的心一时有了几分着落, 她闭了闭眼,忍着脑海的疼, 努力回忆。   杂乱的记忆慢慢汇成一条清晰的脉络, 永嘉忆起, 又忍不住四肢发冷。   她终究是高看了何欢些,不曾想她疯到这等地步,敢在宴请群臣的大王府对她与白毓辰行此事,起初诱骗不成,最后竟强行绑架, 除了绑了她与小禾,还有大王妃身边的一等女侍。   何欢为了害她,倒是真的无所顾忌。   陆翊靠近永嘉, 见她满额的冷汗, 忙四处找寻帕子,他手执着帕子想给她擦冷汗, 举起手,半晌却不敢轻易落下。   永嘉望着陆翊不动,他手中的帕子轻轻贴过来时,她亦未躲,陆翊瞧着永嘉的反应, 紧绷的心头一缓,他细致温柔的擦拭掉永嘉额头的汗,又轻声询问:“殿下要用些水吗?”   陆翊将永嘉从床榻上扶起,寻了个软枕让她靠着,端起一旁备着的热水,时间久了,已有些温凉,陆翊请永嘉等等,他端着碗从房舍走出去,不一会碗中换了热水,随他一道进门的还有白胡子老医士。   医士替永嘉诊过脉,转头对陆翊道:“放心,夫人已经无碍了…手上的伤,回去后莫碰水,养上几日便能好。”   陆翊闻言面上一窘,张着口欲解释,却一时编不出个好借口,最后红着脸应下来。   医士走后,陆翊独自面对永嘉,更觉窘迫,他坐在床榻边喂她喝水,一勺一勺,小心仔细。   “殿下…臣不好暴露身份,方才就…就…”陆翊还是没忍住,红着脸开口解释。   “无妨,”永嘉摇了摇头:“今日还要多谢你…不然本宫…”永嘉不确定,若陆翊没有及时赶来,最后的最后,她会不会伤杀了白毓辰,或是被他所玷污。   永嘉思及,突然在身周搜寻翻找,陆翊见了,忙从怀中掏出一支金簪,递上前:“殿下在找这个吧。”   陆翊记得,这簪子一直被永嘉紧紧握在手里,到了医馆时她已经因药失了意识,仍紧攥着簪子不放,他是费了很大力,才从她手中抽出来。   永嘉见了,她盯着那簪子,却一时没有伸手去接,她看了半晌,缓缓垂眸:“这簪子…本宫不想要了…劳将军替本宫处理了吧。”   陆翊先是一愣,接着忙点头应好,又将簪子贴身收回怀中。   “今日之事,究竟是谁在害殿下?殿下可有想过?”陆翊最先怀疑的是白毓辰,可现在冷静下来,忆起他当时在房间的情状,只怕也是中了药。   永嘉一时沉默。   陆翊看着永嘉的反应,不由深叹一声:“事到如今…殿下还不肯告诉臣吗?臣别无他求,臣只是想帮您…”   “将军帮不了我的,”永嘉笑笑,想换个话题:“将军又救了我的命,我不知该拿什么来回报将军才好?”   何欢是何长钧的女儿,陆翊最早是何长钧的部下,虽是沈邵的任命,但何长钧对陆翊也有提携之恩,且如今,陆翊根基不稳,沈邵已经因为她对陆翊有所打压,陆翊即便真的想帮她,也没实力去与何长钧对抗。   “臣从未想过要求殿下的回报,臣为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臣心甘情愿的,臣只是单纯的希望殿下好……臣也自知人微言轻,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可无论什么事,臣愿意为了殿下努力…”陆翊说着缓缓低下头:“殿下如今遭人算计,臣心难安,就算今日殿下不与臣说,臣自己也会拼尽全力去查,所以殿下若知道什么…告诉臣好吗?”   陆翊话落,又抬眸望向永嘉,格外认真的开口:“殿下相信臣好吗?”   永嘉心弦一松,她盯着陆翊,与他对视良久,最后慢慢垂下眼眸,淡声开口:“是何欢。”   “何姑娘?”陆翊有些意外,又恍然想起之前在席上,就是她故意将酒洒在永嘉身上,引永嘉离席,陆翊虽相信,却仍有不解:“何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除了因为文思皇后,永嘉想不到哪里得罪过何欢。   “其实昨日在聚宾楼,我躲的人也是何欢和何铎,”永嘉看着陆翊,将她私下寻找文思皇后前宫人的事情大致说与他:“那件事虽被压下来了,但想必将军当时在宫中也一定有所耳闻。”   当年文思皇后突然急病崩逝,的确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之下,陆翊确听到不少流传的消息。   “可是文思皇后殿下不是病逝吗?最后太医皆有论断的,且如今陛下是相信殿下的,相信太妃娘娘的,何姑娘如何还要揪着此事不放?”   永嘉闻言默了默,她没有告诉陆翊,其实沈邵比起何家人更不相信她,比起何家人更恨她与母妃。   文思皇后的病逝本有蹊跷,何家人如此在意,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的为文思皇后伤感,又有多少是心虚,还不得而知。   “何欢做的事不止今日一件,我怀疑不仅是她揪着此事不放,也许何家也未曾放下此事,所以在背后纵容何欢……我调查过,当年文思皇后的崩逝确有可疑之处,”永嘉说着突然看向陆翊:“陆将军,你愿意相信本宫和母妃是清白的吗?”   “臣自然相信殿下,相信娘娘,臣从未怀疑过。”陆翊直视永嘉看来的目光,说得郑重又诚恳。   永嘉心头一缓,又忽有几分酸涩,她垂头笑了笑:“父皇去后,除了将军,这世上没有人肯这般相信我们。”   沈邵不肯,何家人不肯,她的亲人们都不肯,王叔,大哥……   与其说他们不肯相信,不如说他们不敢相信,在权势和真相之间,他们只求一个明哲保身。   她与母妃落难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她,恨不能形同陌路,如今她重新搬回长公主府,请她赴宴的贴子倒是越来越多。   陆翊看着永嘉眉间的落寞,心上一疼,他放缓声音:“所以殿下去寻先皇后贴身的宫女,是想调查出当年的真相,还太妃娘娘一个清白?”   永嘉点头:“昨日在聚宾楼本是想去见商行的商人,听姜尚宫说,他们终年跑南闯北,会去许多地方…”永嘉说着一顿:“这件事我是瞒着陛下和何家的…所以请将军也能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臣绝不会说与第三人,”陆翊承诺,他看着永嘉想了想开口:“殿下若是信得过臣,可否也拟一份名单给臣,臣早年入宫前,也认识不少跑江湖的朋友,求他们帮忙找找,说不定能更快些。”   永嘉闻言一愣,接着摇头:“多谢将军好心…”   “殿下,”陆翊打断永嘉,他开始沉吟,耳廓发红,最后还是一字一缓的说道:“臣心悦殿下,所以殿下许臣私心一些,臣没有办法看着自己心悦之人受困,却坐视不理。”   “臣知道殿下担心什么,殿下怕连累臣,可臣不怕,臣更怕的,是殿下背负着本不该属于殿下的污蔑。”   永嘉眼眶发红,她慌忙低头躲开,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不想教陆翊看见。   陆翊察觉,他站起身,背过身去:“殿下若觉得好些了,臣送殿下回长公主府。”   永嘉趁着陆翊转身,连忙擦拭眼下的泪:“我不能回府,我必须再回大王府。”   何欢此事做的太露,白毓辰晕倒的模样很快就会被发现,她若不在场,不知道何欢还要如何污蔑。   她必须回去。   永嘉从医馆离开后,先回长公主府更,接着立即赶回大王府。   陆翊本想陪永嘉一起回去的,在陆翊眼里,那段不成功的求娶,也许只是她不愿答应,他不知道的,是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沈邵。   大王府人多眼杂,长公主也都是沈邵的人,陆翊若陪着她回去,或是教人知道是陆翊救了她,传到沈邵耳里,永嘉怕又是一场解释不清的是非,便只能请陆翊先回府,明日若有人问起他,便推说是昨日酒醉提前离席了。   永嘉重回大王府时,看见王府门前停着的御辇,心蓦然一沉。   大王府前厅站满了人,只陛下和皇后坐在主位上,方才沈邵和皇后去后殿瞧过晕倒的白毓辰,皇后哭得不成样子,沈邵在瞧见白毓辰的一瞬,心中霎时窝了火。   主位上,皇后哭得眼睛红肿,不住的用帕子擦眼泪。   大王妃僵身站在厅下,打量沈邵阴沉的面色,心头发慌,她贴身的嬷嬷从外围走近,附在耳畔,悄声回禀:“娘娘,慧云与小禾找到了,被人捆在了柴房,刚救下来,说…说是云熙郡主命人绑了她们。”   大王妃闻言,眼眸霎时瞪圆,看向一旁的何欢,她又急急低声寻问:“那殿下呢?”   “没…没找到…”嬷嬷垂头回答。   大王妃看了看主位上的皇帝皇后,悄悄向后退远了两步:“那国舅爷的药是谁下的,可查到了?”   大王妃是最早撞见被人打晕的国舅爷,她只瞧一眼,便道是被人下了不干净的东西。   “还不知…但是小禾说,云熙郡主曾在后院凉亭里非要敬酒给长公主喝酒,长公主没喝,国舅爷喝了…您说会不会是…”嬷嬷说着,迟疑片刻又道:“而且厨房里的人来禀,说云熙郡主身边的女侍曾去打听,长公主宴上饮什么。”   大王妃听着,一把拉住嬷嬷:“快,快先去把长公主宴上喝的那盏果汁藏起来。”   嬷嬷得令退下,大王妃又悄悄的回了前厅,她忍不住暗暗瞪看何欢,心骂这个疯子,她自己害人,偏偏还要拖累她。   且不说,国舅爷和长公主都在大王府出了事,她与大王爷一定要跟着担责挨骂,便是单单长公主饮的那盏果汁,若是真有问题,首当其冲的便是她,果汁是她去聚宾楼命人买的,也是她推荐给长公主的,更是她的贴身女侍端上来的。   大王妃心上又急又慌,暗下撕扯着手中的帕子   王然带着御前的人仔细检查过后殿,回到前厅,伏在沈邵耳畔。   “陛下,白国舅晕倒的房间,除了屋门破坏,奴才们还…还在地上发现血迹。”   沈邵闻言,侧眸看向王然,眼下的阴色,盖不住眼底的一片猩红,明黄袖口前的大手渐渐握拳,骨节寸寸发白。   “表哥,国舅爷被贼人所伤,长公主失踪说不定也是贼人所为,臣女以为表哥应尽快下旨,全城捉拿贼人,尽快救回长公主。”   大王妃在旁闻言,暗看何欢,心骂她这是千方百计的想毁了长公主的清白名誉,且不说长公主是不是真的遇上的贼人,便是真的遇上了,顾忌着皇家颜面,一切也当私下巡查,不可将事情闹大。   何铎听着何欢的建议,暗暗蹙眉,他从后轻拉了拉她的手臂。   沈邵目光落在何欢面上,眼眸微眯,一时未语。   “不妥!”一旁有清朗的男声传来,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走上前,范缙之先看了看何欢,接着低身对沈邵一礼:“臣以为云熙郡主所言颇有不妥。”   何欢见范缙之驳她,正瞪着眼睛欲反驳,被何铎一把拉住,何铎蹙眉看她,示意她闭嘴。   何欢虽不服,瞧着何铎的冷脸,咬了咬嘴唇,一时噤了声。   “陛下,长公主殿下未必是被贼人所劫,说不定是去了别处,臣以为应先派人去长公主府找一找,或是去殿下常去之处看一看,也许殿下只是醉酒提前离席了。”范缙之俯身道。   “她肯本就没喝酒!大王妃也命人去长公主府看过了,长公主跟本没有回府!”何欢反驳:“你…你这么做,万一长公主真被贼人所劫,岂不是不顾长公主的安危?”   “臣正要说此事,”范缙之接着何欢的话道:“臣以为陛下应该暗派一队人马在城中悄悄搜捕,切不可宣扬长公主的身份,一来是为了殿下的安全,二来也可保证殿下和皇室的清誉。”   范缙之话落,众人静默等待沈邵定夺。   忽然,背后转来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众人闻声齐齐转身,瞧见了华服端庄,仙姿佚貌的长公主。   永嘉从众人侧身让开的小路间步步走上前,她走到范缙之身旁,对他言笑:“多谢范丞相,如此为本宫着想。”   范缙之俯首,称为陛下分忧,乃他分内之事。   永嘉闻言,唇畔笑意不减,她缓缓转身,正对向主位上沈邵,她望着他,缓缓低身一礼。 第45章 若能有一个人愿意护着她……   夕阳卷着天边暗淡的残云, 晚风吹过廊下结彩的灯笼,低呜作响。   “陛下,皇后娘娘安。”   永嘉请安后缓缓起身, 她抬眸与沈邵对视,她望着他, 似乎能瞧见他颤抖目光下隐隐的血红。   白毓晚看着永嘉安然无恙的回来, 怀中提着的一口气松下, 她由女侍扶着起身,快步往永嘉身边去:“姐姐, 姐姐你去哪了?陛下都着急的要派兵去寻姐姐了。”   永嘉垂眸, 看着被皇后握住的手, 低了低身:“回娘娘,我原是想回府更衣,但行宫那边突然来消息,说母妃情况不大好,我便赶去了行宫, 不想竟让人误以为我失踪,还惊动了娘娘与陛下,实在是臣的罪过。”   白毓晚握着永嘉的手一时顿住, 她垂眸盯看片刻, 慢慢的放松开,她面上依旧笑着:“姐姐无事…本宫就放心了。”   “长公主可知, 国舅爷被贼人打伤了?”何欢在一旁开口插话。   永嘉闻言看向何欢,故作惊讶,反问道:“国舅爷受伤了?”   “长公主当真不知吗?”何欢盯着永嘉:“国舅爷平白无故的受伤,阖府上下只有长公主不在,难说…不是长公主指派了贼人打伤国舅爷。”   白毓晚听见何欢的话, 一时暗暗垂下眸,并未开口说话。   永嘉闻言一笑,瞧向何欢:“云熙郡主,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何况本宫为什么要伤害国舅爷?”   “他…他之前在后院纠缠你,惹恼了你,你派人打伤他也说不准。”   何欢此话出口,白毓晚心上蓦然一紧,她下意识去看沈邵。   “国舅爷的确热情了些,但待本宫却是礼数周全,并无逾矩之处,本宫何故恼他?更何至于派人伤他?”永嘉说着,看向白毓晚:“皇后娘娘是最了解国舅爷的,您说我说的可对?”   “是,是,”白毓晚听见永嘉的问连忙点头:“何姑娘,我们白家人还是识礼的,哥哥断不会做出纠缠惹恼殿下的事。”   何欢闻言看着白毓晚,又禁不住去瞧了瞧沈邵的面色,她心知,白毓晚这个皇后毕竟尚算受宠,她不好反驳,便又转向永嘉:“至不至于只有长公主自己知道…长公主既说证据,那你自己可有证据证明,不是你派人打伤了国舅爷?”   范缙之站在一旁,静听何欢所言,不由抬眸暗暗打量何长钧与何铎,见他二人左右立在何欢背后,皆不说话,范缙之又看向主位上的沈邵,天子坐在主位上,面色一如先前,虽低沉却未见得动怒,或瞧出其他情绪。   范缙之慢慢低下头,他算是看出来了,云熙郡主今日是摆明白了要寻长公主的不痛快。   方才不顾长公主清誉要派兵全城大肆搜寻的人是她,如今见长公主现身,将国舅爷受伤之事推到长公主身上的还是她,范缙之看着一时沉默的长公主,想了想正欲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臣能证明。”   陆翊穿过人群,走到亭前,他先对着主位上的沈邵和皇后一礼,接着转身对微愣的永嘉一礼,随后转向何欢:“云熙郡主,臣能证明。”   何欢看着突然出现的陆翊,瞪了瞪眼:“你能证明什么?”   何铎从后轻推了一把何欢,接着转头与身旁的父亲对视一眼,何长钧瞧着前来的陆翊,暗暗眯眸。   “臣能证明国舅爷受伤与长公主殿下无关,”陆翊对着何欢道,接着转向沈邵禀告:“启禀陛下,臣本是宴上醉酒,出来转转,不想迷了路,路过后宅时,正巧撞见贼人潜入府中欲行盗窃之事,国舅爷仗义出手想要捉贼,却因酒醉厉害不幸被贼人所伤,臣一路去追那贼人,追出王府,从始至终,国舅爷与臣都不曾见到长公主。”   陆翊说完,又忽单膝跪地,对沈邵请罪:“臣无能,可惜最终还是教那伤人的小贼跑了,还望陛下恕罪。”   “你…你这是片面之词,说不定你联合长公主一起伤害国舅爷。”何欢闻言一急,不等沈邵说话,先开口道。   “郡主若不信,可等国舅爷醒后,询问国舅爷便知。”陆翊回道,他心知只要白毓辰不是个十足的傻子,便不敢承认今日对永嘉所做之事。   何欢闻言还要开口,被何铎一把拉到身后,何铎对着何欢暗声喝了句住嘴,接着上前一步,对沈邵赔罪道:“陛下恕罪,欢儿年幼无知,她也是担心国舅爷的安危,一时乱了分寸,若有得罪长公主殿下之处,臣先在此替欢儿赔罪了。”   “幸而长公主殿下平安无事,府中原只是闹了个小贼,臣请陛下恩准,臣愿意去捉拿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抓回来任凭国舅爷发落。”   永嘉听着何铎所言,暗暗冷笑一声,他这是见何欢再说下去便要露馅,就借着陆翊的话,将计就计,想替何欢寻个替死鬼。   沈邵看着上前请罪的何铎片刻,又将目光落到单膝跪地的陆翊身上,最后望向永嘉,他望着她,唇畔似有弧度:“好,此事便由何卿来处理。”   月升苍穹,天色.欲晚,大王府中的宾客在这场突发的事件尘埃落定于一个小贼身上后,散尽归家。   沈邵带着皇后和尚昏迷的国舅爷一道回宫。   永嘉在回到长公主府不久,便被御前的来人,奉旨接入皇宫。   御门的灯火,在寂静夜里,一如既往的跳跃,永嘉孤身坐在内殿的小榻上,瞧着案上的灯盏出神。   她大抵猜得到沈邵叫她来是为什么,陆翊突然回到大王府是想帮她解围,可落到沈邵眼里…永嘉想着,不禁冷笑,她又想起方才在大王府时,沈邵的一言不发,何欢行事露骨至此,连素不相识的丞相都肯为她说上几句好话,但沈邵呢?   火光闪烁,晃过着眼底发酸,永嘉闭了闭眼,移开目光。   ‘吱呀’一声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头缓缓推开,永嘉闻声抬首望去,看到那道熟悉的明黄身影,她看着沈邵,看着他一如曾经阴沉的面色,心底却是万分的平静。   沈邵刚命王然派人去将暗下寻人的庞崇召回来,沈邵走到小榻前,垂眸望着静坐的人,她的目光平淡如水,连分毫的委屈都没有。   沈邵看着这般的永嘉,心上蓦然一疼,眼下的血丝隐隐透红,他抬起手,见她眼睫一闪,那下意识的躲闪,将她心底待他的排斥,暴露的一干二净。   沈邵手臂一僵,他缓了片刻,才慢慢落下指尖,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他开口,嗓音带着难寻的喑哑:“就没什么话…想与朕说?”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动作,她听见他的问,长睫轻颤了颤。   与沈邵说什么?说她被何欢下药,险些失身于白毓辰,最后被陆翊所救?   他肯信她吗?便是信了何欢下药害她又如何?他会为了她去动他的舅舅,去动他的表妹,还是会为了她,不顾他与皇后的夫妻情分,惩骂白毓辰?   永嘉想沈邵应该都不会,她如今亦不求讨还公道,她只求保住己身,保住母妃,等着寻到真相,沉冤昭雪的那日。   “陛下想听什么?”永嘉抬眸,对着沈邵扯出一抹笑来。   沈邵捉住永嘉的手腕,将她藏在衣袖下的手露出来,永嘉下意识挣脱躲闪,却被沈邵死死捏住手腕,他展开她白嫩的掌心,那上头横落的伤疤刺得他双目发红,他的嗓音已是一片沙哑:“你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朕。”   沈邵已经不记得今日在宫中,听见大王府传来消息,说永嘉参宴失踪时,心上的空,他先是害怕她是不是跑了,可转念想到她不会,沈桓在他手里,她不会不顾及她弟弟的命,可当他想到她不是自己跑掉时,他却更害怕,他怕她被人劫走,被人伤被人害,他倒宁愿是她自己跑了,天涯海角,他总会将她抓回来,却不会伤她。   他先命庞崇带着禁军封了城门,暗下偷偷寻找,又派人去了行宫,去了长公主府,他匆匆赶到大王府,瞧见白毓辰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大抵能猜测到,他恨不能杀了那个畜生。   皇后在旁哭得他心烦,他转身看见大王府一众未散的朝臣,他顾忌着永嘉的清誉,满腔的怒火只能压着,他命人将白毓辰抬到后殿,不能再教人瞧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原是怀疑白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家子想寻死,他想过,待遣散了众臣,与白家的账,他要一笔一笔算,他必剁了白毓辰这个畜生,他甚至连废后都想过。   可他坐在前厅,瞧见一句接着一句说话的何欢,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他看着身旁担心不已的皇后,冷静下来想了想白毓辰那个怂货,他不敢,他没那个胆子。   丞相懂他心意,提议暗下寻找永嘉,他早就派了庞崇,正想顺着丞相的话下令,却见她回来了,险些要将他心掏空的人回来了。   她故作镇定,装的若无其事,可他太了解她了,只需一眼,便知她刚刚定受了苦。   她一开口,便露馅了,他早派了人去行宫找她,她根本不曾去过。   他静静听着她与何欢一句又一句的对峙,他听懂了,也猜到了,何欢,又是何欢,这个被何家,被母后惯坏了的何欢。   何欢教她拿证据时,他见她一时说不出话,本想替她开口,在众人面前先将事情糊弄过去,却见陆翊来了。   陆翊说得头头是道,一看便是提早准备过的,他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俩,将她们神色间暗暗的交流,看的一清二楚。   他想,原是陆翊救了她,他是有怒的,怒的不是旁人,怒的是自己,若他将永嘉周围护的如铜墙铁壁,便不会有今日之事,更不会有陆翊。   他也嫉妒,嫉妒永嘉一定永远念着陆翊的好。   何铎站出来圆场,将所有责任推到一个莫须有的小贼身上,很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将事情闹大,最后无论他罚谁,永嘉的清誉都会受损。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想将事情真相露出来,何家人是心虚,陆翊同样是为了永嘉的名节,他去看她,她也正看着他,她默默的接受了,何铎的一番说辞,和他的宣判,他原想,她一定是委屈的,可他进来时,望见她的第一眼,她却是那样的平静,平静的好似她真的只是去了一趟行宫,而白毓辰被一个入王府盗窃的小贼所伤。   永嘉看着暴露的伤口,她用力的挣扎,终于睁开沈邵的手,她握拳,忍着伤口的疼,将伤口藏起来。   永嘉不明白,何铎的话,与沈邵和何家而言,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吗,他又为何,偏偏要来寻她求证。   “臣没想要骗陛下,臣只是给陛下一个,陛下想要的结果。”   她不哭不闹不委屈不求公道,她自知人微言轻,不奢求他去动那些他亲近,在意的人为她讨说法,她只求好好活着,全家平安,如此都不行吗?   “永嘉,”沈邵捧住永嘉的小脸,他叹息望她:“你不明白,朕想要什么。”   窗外的天,流入漫漫长夜,殿内的一盏一盏烛火,将人心照的通亮,永嘉的额头被沈邵抵住,他们靠得如此近,他们的目光交汇,她瞧见了他深红眼底藏着的隐隐湿润。   永嘉的心,怔住了,她交织着他的呼吸,心跳愈跳愈缓。   “臣若告诉陛下,是陛下的表妹,云熙郡主何欢向我杯中下药,想让白毓辰强.暴我,陛下信吗?”永嘉开口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朕信。”沈邵抵住永嘉冰凉的额头,他们的鼻尖相触,他感受到她颤抖的呼吸,将她一寸一寸环入怀里。   永嘉原以为自己不会哭,白日里最绝望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流过了,她没想过要在沈邵面前流泪,她觉得那只会让自己更狼狈,可她输了,她大抵还是奢望过,若能有一个人愿意护着她。   “那陛下愿意惩罚她们,陛下肯罚她们吗?”   沈邵抱紧永嘉,他吻她的眼泪,一寸一寸。   “朕肯。” 第46章 罚   沈邵召了何院首给永嘉手上的伤口重新涂药包扎, 又诊了脉,开了安神汤。   沈邵将永嘉抱到床榻上,他一勺一勺亲自喂她喝了药, 待将她哄睡了,掖好被角, 才带着王然摆驾淑华宫。   白毓晚将白毓辰带到淑华宫后, 连忙召了太医, 灌了解药下去,白毓辰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   白毓晚如今是又心急又害怕, 她知道, 今晚的情形, 绝非在大王府论断的一个小贼那般简单。她一直念着,在大王府与长公主握手时,长公主掌心那道伤,她只怕这道疤,是因为白毓辰所伤。   白毓晚见白毓辰醒了, 顾不上旁得,先屏退了宫内的所有女侍,她拽住白毓辰的衣袖, 急声问他:“今日宴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有没有冲撞长公主?”   白毓辰最先醒来时见到白毓晚原是懵的, 待渐渐回神后,听着白毓晚一声声紧张着急的询问, 不由吓得身子一抖。   他跌下榻,跪在白毓晚膝前,死死拽住她的手,哭了出来:“妹妹救我,救我, 我是被何欢那贱.人下了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白毓晚闻言,心头霎时一凉,她被白毓辰攥着的手隐隐发颤:“那…那你…你…你与长公主…”   “没有,没有”白毓辰泪流满面,拼命摇头,他开始摸自己完好的衣裳:“你看…你看我衣服…我真的没有妹妹,”白毓辰将脸埋在白毓晚膝头,哭得浑身颤抖,他眼下一片黑,脑海中忽然晃过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盯着白毓晚,说得更肯定:“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没有,妹妹你相信我,有人闯进来,救了长公主,”他摸着脸上生疼的伤:“他打了我,打了我,我就再不记得了。”   白毓晚看着在自己面前痛哭的白毓辰,不知道该说倒霉还是庆幸,她最害怕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但好在没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这个药是何欢下给他哥哥的,长公主是受害者,那他哥哥也是,何况哥哥最终没有伤到长公主,她唯有想办法,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何欢身上,才能保住哥哥。   白毓晚叹息一声,正欲将白毓辰从地上扶起来,就听殿外有女侍急急通传,说陛下来了 。   白毓辰来不及起身,直接在地上爬着调转方向,面对走进来的沈邵,将脑袋紧贴在地上,身子抖如筛子。   白毓晚看见沈邵沉冷的面色,连忙从床榻站起身,跪地行礼。   沈邵走进淑华宫偏殿,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兄妹俩,径自从她二人身边路过,沈邵坐在床榻上。   白毓晚和白毓辰又连忙从地上转身,对向沈邵,白毓晚仰头看着沈邵,一时心头酸涩,自她提议白家尚公主后,这是陛下第一次驾临淑华宫,仍是为了长公主。   沈邵不曾开口免礼,白毓晚和白毓辰一直跪在地上,他目光从皇后低落的面上平淡移过,落在一旁的白毓辰身上,瞧他瑟缩如怂狗的模样,心头的怒火更胜。   这么个东西,竟也敢觊觎永嘉,沈邵不敢去细想,陆翊赶到之前,白毓辰对永嘉做过什么,他只怕会自己提了这个畜生出去剁了。   白毓晚看着沈邵不曾掩饰的怒,开始哭:“陛下,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该早早提醒哥哥,要多留心防备,都是妾身的疏忽,妾身和哥哥都不曾想,何姑娘竟厌恶我们白家至此,用这种手段陷害哥哥。”   “妾身自知出身低微,原不配做陛下的妻,妾身也一直感念陛下待妾身的好…妾身一直小心谨慎,只怕做错事辜负陛下的厚待,妾身也时常与哥哥与父亲说,陛下待我们恩重如山 ,我们一家人都万分感激陛下,只想为陛下尽忠分忧,却不想…今日遭人背后陷害,惹出这样大的祸事,辜负了陛下的大恩,妾身有罪,妾身请陛下责罚。”   沈邵坐着,静听皇后跪在地上的一番话,他今日才知,白家原也并非教子无方,白毓辰是个蠢货,却是将这个女儿教的极好,短短几句话下来,倒是将白毓辰的罪责撇的一干二净。   “皇后是想与朕说,你哥哥无辜吗?”   白毓晚闻言抽泣着,用帕子擦眼泪:“妾身也不曾想,何姑娘行事竟会如此疯狂…”   沈邵听了,冷笑一声:“他无辜,那永嘉不无辜吗?”   “自然自然,”白毓晚连忙点头:“此事最对不起的便是殿下,哥哥也很自责,他也是被人下了药,失了意识,他若知道是长公主,便是那把刀杀了他,他也是不敢的。”   白毓辰一直趴跪在地上,闻言连忙抬起头,向前爬了几步,痛哭流涕:“是是是陛下…小人不敢,小人真的不知道是长公主殿下,若知是殿下,小人便是去死,也不敢玷污长公主半分清誉,求陛下明鉴。”   沈邵盯着脚下鼻青脸肿的白毓辰,猛地起身,他抬腿一脚踢在白毓辰肩上,将他整个踢翻在地:“你还有脸说你不敢!”   白毓晚被此幕吓得惊叫一声,她哭声一滞,接着真的哭泣起来,她匆忙爬到白毓辰身边,她抬头望着沈邵怒极的脸,泪水一时模糊了视线。   “陛下息怒,陛下恕罪,哥哥真的是无心的,他真的不敢…”   沈邵低眸瞧着拦在瘫软在地的白毓辰身前的皇后,眯了眯眼眸,他冷笑着问她:“今日是永嘉无事,若永嘉真的被这个畜生污了,皇后还会跪在这与朕说他无辜吗?皇后是不是就要求着朕,将永嘉下嫁给你们白家?”   白毓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邵,她听着他的质问,被吓得浑身颤抖,她慌忙摇头:“妾身不敢…陛下,妾身知道错了,妾身自知哥哥配不上殿下,妾身怎敢委屈殿下…”   沈邵教白毓晚滚开。   白毓晚回头瞧着已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哥哥,转回头满眼泪望着沈邵,开始磕头:“陛下,哥哥知错了,他再也不敢妄想殿下,再也不敢。”   “他仅仅是妄想吗,你当朕不知他今日在大王府是如何纠缠永嘉?你还敢说他无辜,他若无贼心,会教人盯上?王府那么多公卿大臣,为什么偏偏就是他被下药?”   沈邵今日原只想罚白毓辰,皇后是他的发妻,她若乖巧明理,他不会因为她母家之事牵连她,可今日,他是见识到了自己的这位皇后,请她入中宫倒是丝毫称不上抬举,她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不去前朝御史台才是屈才。   白毓晚知道沈邵会发火,却不曾料到竟是如此重怒,白毓晚听着沈邵的质问,一时脑海发白,接不上话,她拼命拉扯着白毓辰,教他给沈邵磕头请罪。   王然忽然在殿外求见,沈邵瞧了瞧瘫坐在地上的皇后,转身坐回榻上,直接让王然进来。   王然走进来时,被殿内的情形吓得脚步一顿,他深埋下头,走到沈邵身旁,附耳禀道:“大王妃到了。”   沈邵复将目光落在地上的皇后和白毓辰。   “朕不杀他,是念在你祖父、父亲为国尽忠,若日后再让朕知道他靠近纠缠长公主,朕必剁了他。”   白毓晚扯着白毓辰连忙磕头谢恩。   “朕可以饶了他这条命,却不会饶了他,他终日在京厮混,不学无术,仗着国舅爷的身份四处招摇,朕本无心理他,可如今朕看他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既考不上科举,便去军营锻炼锻炼,从最下等的兵做起,白家教不好儿子,朕替你们教。”   白毓晚憋在怀中的一口气还未松懈,闻言眼泪瞬间掉下来,她跪着朝沈邵去,扯住他的衣摆,摇头求道:“陛下开恩,哥哥从未吃过苦,他什么都不会,他去不了军营,他受不了的陛下,陛下求您,求您看在妾身侍奉您的奉上,饶了哥哥吧,哥哥的确有罪,却罪不至此啊…陛下求您开恩,求您了…妾身愿意替他向长公主赔罪…”   沈邵听着白毓晚的话,神色微眯,他甩开皇后,站起身,嗓音皆是凛冽:“那皇后便留在宫中好好想想,他究竟罪至不至此。”   沈邵走后,白毓辰仍傻了般瘫在地上,白毓晚伏在地上低泣,忽听身旁,白毓辰嚎啕大哭。   沈邵离开淑华宫直奔御门,大王妃正跪在外头请罪。   沈邵教大王妃召入内。   大王妃将永嘉宴上饮的果汁奉上,跪地磕头:“这是殿下在宴上饮剩的,臣妇命医士看过,就是这里面被下了东西,陛下恕罪,都是臣妇的疏忽,竟让人在殿下的酒水里动了手脚。”   沈邵盯着那盏果汁,眼底发红,他命王然将何院首召来,他盯着跪在案前的大王妃:“你说是旁人在这里下的药,可有证据?”   “有,有,”大王妃连忙点头,将府中的女侍召上来:“这是臣妇府上的负责殿下酒水的婢女,她说何欢郡主身边的婢女夏儿曾向她打听长公主在宴上饮什么,还特意帮忙照看长公主殿下的酒水,陛下明鉴,臣妇绝无害永嘉殿下的心思,臣妇实在想不到,何姑娘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臣妇着实是防不胜防啊。”   大王妃说着,又唤了慧云上前:“陛下,长公主殿下被何欢郡主故意泼洒了酒水后,到后院更衣,臣妇是命她陪着殿下的,一同陪着殿下的,还有长公主府的小禾,她们二人也是被何欢郡主的女侍强行绑了,丢在府中的柴房。”大王妃说着,将慧云的衣袖向上拢,露出手臂上青紫的勒痕来:“陛下您瞧,陛下若是有疑,还可叫小禾出来,她是殿下的女侍,定不会说谎的。”   何院首先赶来了,检查了果汁,的确如大王妃所言,被下了药。   沈邵在去淑华宫前就已审过小禾,他依大王妃请求,又将小禾叫出来,小禾肯定大王妃所言,说何欢郡主早在后院时,就想向长公主下药。   人证物证俱全,沈邵命庞崇带兵去何府,将何欢带进宫来。   沈邵让王然扶起大王妃,赐了坐:“一会将人带来,若有差异之处,大王妃可与她直言对峙,朕不会冤枉谁,也不会轻饶谁。”   大王妃连忙低头称是。   一同入宫,除了何欢,还有何长钧和何铎,庞崇奉命绑了何欢今日所有带去大王府的婢女。   沈邵顾忌着内殿入睡的永嘉,将众人逐到御门殿外,王然搬了龙椅,立在殿前中央,沈邵落座,王然又奉上一盏热茶。   何欢被压跪在地上,左右侧,分别站在何长钧何铎和大王妃。   长万端着果汁放到何欢面前的地上,何欢瞧着那果汁一怔,本叫嚷着,一时间噤了声。   何欢今日惹出的事,在回到何府后,已经全招给了何长钧和何铎,父兄骂她愚蠢之余,正急着想法子,庞崇便带兵入府,要“请”何欢进宫。   何欢咬了咬唇,接着抬头望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沈邵,大喊冤枉。   沈邵神色不恼,闻言笑了笑:“是么,哪里冤枉?”   何欢立即看向一旁的大王妃:“是她,是她诬陷我,这是她命人奉给长公主的果汁,是她向长公主下药,诬陷给我。”   大王妃被何欢气的瞪眼。   沈邵唇畔笑意渐冷,他‘嘭’的一声将茶盏摔在地上,内里滚烫的茶汁溅了何欢一身,何欢一瞬尖叫着大哭起来。   何长钧和何铎面色皆是一变,何长钧正欲上前,却被何铎暗暗拉住。   “朕何时说过,有人给长公主下药了?”沈邵盯着不打自招的何欢:“朕什么都没告诉你,你倒是比谁都清楚,你还敢说冤枉?”   何欢听着沈邵的质问,哭声一滞,接着摇头:“我没有,我没有给永嘉下药,表哥我没有,你不要听永嘉那个贱.人污蔑我。”   沈邵命人将大王妃带来的两名女侍和小禾带上来。   何欢瞧着来人,口中的话一顿,她怔怔瞪着来人半晌,又转看向大王妃:“是你,是你教唆你府上的人诬陷我。”   大王妃闻言,先是对着沈邵低身一礼,接着对向何欢,委屈道:“何姑娘,本宫何时得罪过你,你要这般污蔑我?事已至此,你还是招了吧,也许陛下宽宏,会从轻发落。”   “我没有,我没有,”何欢瞪着大王妃:“就是你,就是你。”   大王妃瞧着乱咬人的何欢,恨不能上前扇她几个耳光,可顾念着她身后的何长钧和何铎,只能一时忍着,她又对向沈邵:“陛下,何欢郡主既然不肯认,臣妇提议审一审何欢郡主身边的女侍,臣妇清清白白,断受不了如此的污蔑。”   沈邵闻言,不等何家人开口,下令庞崇去审人。   冷冷的晚风一吹,何欢抱着身上湿透的衣裳的在地上瑟瑟发抖,何长钧看在眼中心疼,跪地求情:“陛下欢儿还小,求…”   “她不小了,”沈邵打断何长钧:“朕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舅舅在战场上杀敌了。”   何长钧闻言一滞,他侧头看着何欢,眼底隐有暗色,何铎上前将何长钧扶起。   王然又奉了一盏新茶上来,审讯不过小半个时辰,庞崇带着一具尸体和几个遍体鳞伤的女侍前来,何欢跪在殿上回头,瞧着自己最贴身的女婢被打死在殿下,其余几个已不成人样,霎时瘫软在地上,哆嗦着哭起来。   大王妃眼见大殿下种种,不由背过身,用帕子掩住口鼻。   何铎见了,心上一沉,他暗看座位上云淡风轻的沈邵,一把拉住又要上前的何长钧,暗暗摇头,他知道,此番陛下是动了真格。   何欢瘫在地上哭着哭着,又恶心的吐起来。   庞崇将女侍们画押的供词奉上,沈邵一眼未看,直接递到何长钧和何铎面前。   又拿给已经说不出话的何欢。   何铎上前两步,在何欢身边跪下,对着沈邵磕头请罪。   “表哥恕罪,欢儿只是一时冲动,臣弟明日压着她去给长公主磕头道歉,求长公主原谅,求表哥看在姑母的份上,饶了她这一次,臣弟回家后定好好管教她。”   沈邵闻言一时无言,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之后转手将茶盏递给王然,低头理了理龙袍,再抬头时,神色已是一片冷。   “她本就该去给永嘉磕头道歉,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提起母后,朕念在外祖的份上,不用国法罚她,但是家法少不了。”   何欢听沈邵要她去给永嘉磕头,她瞬间抓起面前的证词,撕得粉碎,大嚷大骂起来:“我没有错,我没有罪,我凭什么给沈姝那个贱人道歉,要我给她磕头,我宁愿去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姑母,我是替姑母报仇,她们母女早该死了,是表哥一直留着她们的命,表哥你对不起姑母,你对不起外祖,你对不起我父亲对你…”   何铎一把拉住何欢,抬手一巴掌重重抽了下去:“你给我闭嘴!”   何欢被何铎打蒙了,她爬在地上哆嗦半晌,霎时直起身哭骂起来:“何铎,你敢打我!爹爹还不曾打我!你竟然也为了沈姝那个贱人打我!”   何铎被何欢气的脸色发白,跪在地上前,胸腔剧烈起伏,一时说不出话。   “王然,”沈邵淡声开口:“拉她下去,掌嘴五十。”   王然立即提着何欢,拖到殿下,他命自己的小徒弟长万上前,奉命执行。   大王妃站在一旁,闻言略有惊诧,她暗暗打量沈邵面色,又瞧了瞧何长钧和何铎,她全然未曾料到,陛下竟会罚得这般重。   大王妃耳听着何欢痛苦的尖叫,眉头微扬,心头痛快,这个乱咬人的疯狗,总算是教人捆起,挨打了。   何长钧和何铎神色大变,何长钧立即跪地求情:“陛下,欢儿是你妹妹啊,您…您…她还未嫁人,五十个巴掌下去,脸就毁了。”   “永嘉也还未曾嫁人,她做事之前,可曾考虑过别人的清誉?”   “臣知道欢儿此番做错了事,都是臣管教无方,臣也有罪,陛下要罚便罚臣吧,臣替欢儿受过。”   “舅舅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护短,”沈邵笑对何长钧:“朕记得,朕小时候受罚,舅舅也是这般替朕求情的。”   何长钧闻言眼底一亮,以为沈邵念起旧情,正想开口求他放了何欢,不想却听沈邵下句。   “可是舅舅不知,无论朕犯了什么错,母后从来不会替朕求情,因为母后知道,惯子如杀子,表哥方才提起母后心疼欢儿,朕想想,今日若是母后还在,也一定会劝舅舅,忍痛看着,今日若不教训她,朕只怕她会闯下弥天大祸,到时候就不是朕拉着她在朕的寝殿前掌嘴,而是在天下人面前,何家要给出一个交代。”   何铎低着头,听沈邵的话,他听懂沈邵的言下之意。   何长钧闻言一默,他抬头盯看着沈邵,神色略沉:“陛下,就为了长公主…她…她根本……您至于这般罚欢儿吗?”   沈邵听何长钧所言,微微眯眸,他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大王妃,又盯向何长钧:“她是长公主,朕亲封的长公主,大魏的长公主,无论其他如何,这世上,除了朕,就不该有其他人妄想着越到她头上。”   “朕早警告过,朕一切自有安排打算,朕不想落得骂名,朕也说过,若她再犯,绝不轻饶。”   何长钧跪在地上,双肩颤抖,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渐渐握拳。   沈邵看在眼里,平淡移开目光。   五十个巴掌下去,何欢的脸已肿的瞧不出原样,嘴角开裂,流下一道一道血。   长万的手腕也酸了,王然低声告诉他先退下。   何铎连忙跑到殿下去扶何欢。   沈邵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何长钧,缓缓开口:“舅舅方才说得对,这些年你对欢儿的管教实在是太松了,纵出她无法无天的性子,不日舅舅又要离京回北疆,朕看此番何铎不必跟着去了,留在家里,好好管教何欢,不然过两年,这京中的世家,无人敢娶表妹。”   何长钧闻言,瞬间抬起头,他看着沈邵欲张口,却又被沈邵打断。   沈邵从龙椅上起身,他亲自扶起何长钧,与他对视,面上挂笑:“舅舅不是早说表弟年岁不小,放心,朕不会误了他的前途,朕前几日便已拟旨礼部,封表弟为敬慎伯。”   何长钧望着沈邵,口中的话一时吐不出,咽不下,半晌,才俯身艰涩的道了声谢恩。   沈邵面上笑意不减,他负手站在御殿上,看着地上的何欢的女侍们,下令全部仗杀。   何长钧默默立在一侧,他仰首望着沈邵的背影,忽觉几分陌生,又觉几分熟悉。   何长钧心头猛然大震,他目光一错不错的怔看着沈邵的背影,四肢血液渐渐发冷,他终于想起,眼前这个背影,熟悉的像极了先皇。 第47章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朕……   深夜的风, 拂过御门廊前的青红砖瓦,何家人带着何欢离宫,沈邵派了御前的人送大王妃回府。   大王妃再三谢恩, 乘着马车往大王府处去,贴身的嬷嬷扶着她的手臂, 在身边悄声感叹:“原以为因着太妃娘娘的事, 陛下是与长公主生分了, 不想陛下还是很在意永嘉殿下。”   大王妃闻言,先抬手撩开窗幔, 见御前的人骑马行在前头的背影, 她落下帷幔, 回想着今晚的情形:“生没生分只有陛下自己知道,本宫瞧着许也不全是为了长公主,听王爷说,陛下今年有意留着大将军不让他回军营,今日何欢犯了错, 正中下怀,让陛下有理由将何铎扣下来。”   “何家这几年行事嚣张,陛下也该动手收拾了, 现在何长钧儿女都在京中, 他便是回了军营,也不敢不老实。”   嬷嬷听后好似恍然, 紧接着恭维大王妃:“奴婢蠢笨…还是娘娘看得周全。”   大王妃耳听着,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一时想起什么,看向身边的嬷嬷,语调严肃:“记住了, 今晚的事,都要管严嘴,小心没了命。”   ***   事情闹了一夜,再过不久便要早朝。   沈邵回到御门内,轻着脚步往内殿去,昏暗的烛火映着榻上熟睡的人,沈邵见永嘉睡得踏实,没由得心头一缓。   他坐在床榻边,正想握住永嘉露在被子外的小手,却忽然动作一滞,沈邵收回略有冰凉的手,双手搓了搓,待将掌心搓热,才去触碰永嘉。   沈邵牵住永嘉的手,借着灯火,垂眸细看她每一处五官,算起来,他也不过一日没见到她,却像是过了经久。   蒙蒙的天际开始透亮,王然端了朝服在外头轻轻敲门,沈邵闻声缓缓松开永嘉的手,他将她的小手藏在被子下,又抬指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见她熟睡如常,才起身往殿外去。   永嘉醒时,天色大亮,房中无人,她望着御门熟悉的床榻,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   有女侍从外头进来,见永嘉醒了,忙小跑着上前:“殿下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长万公公正在外头候着,说有急事要禀告您。”   永嘉有些不解,她问女侍:“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好像是皇后娘娘派人去长公主府请殿下,几次没请到,怕是要出宫亲自登门寻您。”女侍说着,声音渐低:“长万公公是怕…若皇后娘娘去府上见殿下不在,许…许会多心。”   永嘉闻言沉默片刻,随后命女侍服侍更衣梳洗,往淑华宫中去。   白毓晚已经穿戴好想要出门,见前来的永嘉,眼睛霎时一红,她跑上前,想去握永嘉的手,又想起她掌心的伤,只好讪讪作罢。   皇后屏退淑华宫众人,只带着永嘉往内殿去。   永嘉今日来前,大抵猜到皇后唤她前来应是为了白毓辰,她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皇后开口祈求,求她原谅白毓辰,求她去告诉沈邵,不要将白毓辰送去边关时,还是愣了。   永嘉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望着哭泣的皇后一时发愣,她愣愣不语,落在皇后眼中,心以为她不肯答应。   白毓晚也顾不得旁的,她站起身,直接在永嘉面前跪下:“姐姐,我求求姐姐,求您开恩,母亲只有我哥哥这一个儿子,如今我出嫁了,不能在膝前尽孝,已深觉万分亏欠,若哥哥也去了边关,家中便只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姐姐,我知道我哥哥是混人,本不配求姐姐原谅,但求姐姐看在我母亲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好的份上,饶过哥哥这一回好吗?”   永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连忙弯身去扶她:“娘娘,您先起来再说。”   皇后却抱着永嘉的手臂不肯起:“姐姐,我自知没脸求姐姐,若单是为了白毓辰那个混蛋,我断不会与姐姐开口的,我只是可怜母亲,可怜她年岁大了,膝前竟无一儿半女尽孝…”   永嘉没去细想过沈邵会如何惩罚白毓辰,她以为,念在与皇后的夫妻情分上,最重不过一顿板子,养上大半个月,也都全好了,却没料到,沈邵会将皇后唯一的嫡兄发配边关做下等兵。   沈邵的处理虽在她意料之外,可永嘉私心觉得,这并不为过,她并非圣人,昨日若不是陆翊赶来救她,她今日说不定是何下场。   “臣理解娘娘的苦心,臣与娘娘是一样的,惠王不在京,母妃身边只有臣一人,臣昨夜一直在后怕,若臣真出了意外,母妃该有多着急,”永嘉再次尝试扶起皇后:“娘娘,您这般跪着,实在是折煞臣了。”   白毓晚听着永嘉的回答,含在眼中的泪珠一滞,她垂眸眨了眨眼,落下数颗泪来:“我知道哥哥是该罚的,也绝不想包庇他,我只想能否换个法子,不要将他贬到那么远的地方,只要能将他留在京中,殿下想如何罚便如何罚,让他做牛做马给殿下赔罪。”   “姐姐若是肯开恩,本宫定记着姐姐今日的恩情,日后……”   “皇后是将朕的话当耳旁风了,”沈邵沉着脸从殿外走进来,他目光先落在永嘉身上,瞧了瞧她苍白未褪的小脸,才看向跪在地上求情的皇后,沈邵眉头更紧:“皇后想日后如何?日后留着那个蠢货在京继续纠缠长公主?”   永嘉原蹲在地上扶皇后,见沈邵来了,垂下头跪地行礼。   沈邵才下了朝,奔回御门却扑了个空,待听闻是皇后找了永嘉去,怀中本就未熄的余火,霎时涌上。   沈邵见永嘉请安,原想上前扶她,但见她身旁一并跪着的皇后,忍了忍,转身在小榻上落坐,道了句平身。   永嘉依言站起身,静静立在一旁。   沈邵瞧着趴跪地上哭泣不止的皇后,怀中怒意更胜:“你们白家真是想将朕和皇家的脸面丢干净,你瞧瞧自己如今像什么样子?你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你是皇后,是皇后。”   沈邵话落,见皇后在地上愈哭愈厉害,疲惫的叹了口气,他早已无心与她废话:“朕想来昨夜的话还没有说清楚,从今日起皇后就在宫里闭门思过,好好想一想,你哥哥究竟该不该这般罚。”   沈邵带着永嘉离开。   永嘉看着在地上哭得可怜的皇后,想来沈邵曾经待她应是格外温柔的,永嘉怀中略有不忍,是对皇后的,并非她哥哥,永嘉对皇后低身行了礼,才随着沈邵一道离开。   出了淑华宫,二人沉默走了一段长长的路,沈邵不开口,永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默默的随在他背后走,忽察觉他身子一停。   沈邵转过身,他静望着永嘉,彻夜未眠的眼底透满了疲惫。   “不想问朕什么?”   永嘉盯着沈邵,摇了摇头。   沈邵笑了,笑声很短,他难得低头,牵起她的手,自嘲般问她:“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朕?”   “笑朕娶了位“好”皇后。” 第48章 已修   永嘉闻言静静看着沈邵, 她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方才皇后确有失仪之处,她看出他不满, 但与她有何关系,她一向无心理会他的妻, 他的妾, 更何提嘲讽。   “陛下, 您在说什么…”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又笑了一声, 他面上笑容复杂, 他握紧她的手, 牵着她继续向前走,他解释:“朕只是想说…以后不必理皇后,朕说会好好护着你,便绝不会轻饶。”   永嘉沉默听着,两人行在花园小径上,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路的尽头,停着熟悉的轿辇。   “朕听说, 是陆翊救了你?”沈邵忽开口询问。   永嘉脚步一停, 她抬头盯着沈邵,美目之下隐隐藏着警惕。   沈邵瞧见永嘉的目光, 心上一时发闷,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这么看着朕做什么?”   “他救你,朕该赏他的。”他接着又道。   永嘉紧绷的心一缓,她低下头,轻声的说:“臣不求陛下为了臣封赏惩罚, 臣只怕承受不起。”   “永嘉,”沈邵叹了一声:“你还是不懂,朕想要的。”   ***   软轿停在御门外,沈邵先拉着永嘉直奔内殿,他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小榻上,将她手上包扎的白纱一层层解下,转身去床头寻何院首留下的药膏。   沈邵拿了药膏,复回到永嘉身前,他牵起她的手,神色深望了伤口半晌,他一边给她涂药,一边问:“疼不疼?”   凉凉的药膏涂上,掌心一片刺痛,手指敏感的蜷起,永嘉听着问,口上却答:“不疼…”她尝试抽回手:“…臣可以自己来。”   沈邵握在永嘉腕上的力道渐增,他轻声斥她:“别乱动。”   仔细涂好药,沈邵又新寻了一段绢布,缠在永嘉手上,系好,他眼瞧着她面色不甚好,便让王然再召何院首过来。   趁着空隙,沈邵去外殿批折子,永嘉被他拉着一同去,她原以为他还要她伺候笔墨,待到了案前,她刚拿起墨石,便被他抬手夺了过去。   “你就坐在这陪朕,旁的不必你忙,”沈邵端过砚,兀自磨墨:“你若无聊,就去架上寻本书翻翻。”   永嘉转头瞧了瞧书架,收回目光又落在沈邵书案上的一碟子糕点上,昨日经了一番折腾,灌到胃里的都是汤药,今早皇后催得急,也没来得及用早膳,现下腹中空空,隐隐泛着酸疼。   永嘉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沈邵,又看了看点心,低头轻咳一声,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漫无目的挑书,最后拿了本兵法,回沈邵身边,倚在书案旁,潦草的看。   沈邵瞄了眼永嘉拿的书,继续低头批折子,他注意到王然特意备的浓茶,端起喝了两口,他看了看身边安静看书的永嘉,随手端起点心,搁到她面前。   永嘉从书中抬头,她望了望点心,又侧头看沈邵,见他专心致志的侧颜,伸手拿起糕点,小口小口吃起来。   沈邵批了几本折子回神,见永嘉面前的碟子空了,他挑眉问:“饿了?”   永嘉手拿着最后一块点心,听见沈邵的问:“吃饱了。”   沈邵听了,抬手将她手中的点心拿走,唤人备膳。   “光吃这个东西不行,”沈邵一边说着一边将永嘉已经咬了一口的点心吃了:“还是得好好吃饭。”   永嘉望着沈邵的举动一时无言,她垂下眸,无意瞧见他案上平铺的诏书,她扫了一眼,一时察觉不对,恍然觉得自己看错了,又垂眸看去。   这是沈邵写给陆翊的调令,调他回西疆继续领兵的诏书。   永嘉愣看了片刻,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她记得陆翊与她说,沈邵是要将他派去南州的,那无异于明升暗降,架空他的根基。   永嘉抬眸看身旁的沈邵,他方才与她说奖赏陆翊,便是这么赏吗?   何院首从太医院赶到御门,沈邵召他进来给永嘉把脉。   当着何院首的面,沈邵已无顾忌,他撩了撩永嘉额前的碎发,长臂环住她的腰,将她半搂在怀里。   “朕总瞧着她脸色不对,是不是那药性还没清除干净?”   无论多久,永嘉依旧排斥沈邵在人前的亲密,她推了推他,想他放手,沈邵却如丝毫未觉,还附在她耳边询问:“你自己觉得哪里不舒服,别藏着。”   何院首见眼前这幕,垂下头,不敢多看,他将丝绢搭在永嘉腕上,静心诊脉。   沈邵便拥着永嘉安安静静的等结果。   许久,何院首面色复杂的收回手。   “如何?”沈邵急声问。   何院首闻言,望着沈邵一时沉吟:“长公主殿下是体内虚乏之故…这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医好的,需得细细调理,否则日久,会成大患。”   沈邵不禁去看永嘉反应,却见她分外平静的神色,沈邵蹙了蹙眉,他看向何院首:“你可有什么法子?朕许你用最好的药,务必尽快调理长公主的身子。”   何院首连忙垂头答是,他又说:“殿下正值壮年,只要细细调养一阵子,不会有大碍,只是有所禁忌,服药期间,务必要遵守…”   “什么禁忌?”沈邵问。   何院首先说了些饮食须忌口的,之后他望着沈邵,缓缓垂下头,复杂开口:“还…还有便是,服药期间,不能同房。”   何院首话落,将头埋得更低,沈邵闻言一滞,怀中像是被什么卡住,他盯着何院首,耳廓渐红,半晌才尴尬的轻咳一声:“朕知道了,你退下开方子。”   何院首连忙提着药箱告退。   沈邵盯着何院首的身影退出御门,一转头,便对上永嘉的目光,她的脸也红了,一双美目盯看着他,似气似恼。   沈邵忙笑着去抱永嘉:“害羞了?”   永嘉抬手奋力推他,她从书案前站起身,只身往内殿去。   沈邵紧跟着去哄,却越哄越恼。   “臣乏了,想睡一会。”永嘉脱了鞋,扯开榻上的被子,将自己盖严实,背身对着沈邵。   沈邵见一时哄不好,只能讪讪的帮她盖了盖被子,转身出了内殿。   永嘉听见背后的关门声,缓缓睁开眼,方才何院首开口的那一刹那,她不觉得旁的,唯有心底深深的羞耻,提醒着她,她与沈邵这段扭曲的关系,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的难以启齿。   沈邵白日里批完折子,还出了一趟宫,将入夜时回宫,在御门殿门口,正逢上女侍端着刚煎好的何院首新开的药要入殿给永嘉送去,沈邵便半路截下,他端着药碗,教下人都在殿外候着,兀自入了御门,往内殿去。   永嘉醒时听王然说沈邵出宫,王然还将昨夜,沈邵惩罚何欢,守在她床榻前一夜未眠的事,一并告知。   沈邵不曾与她提过昨夜是如何惩罚何欢的,如今得知,永嘉倒也想明白为何早上沈邵会写诏书将陆翊重调回西疆。   她一向不觉得自己重要的可以左右沈邵调兵遣将的圣命,但若是为了打压何家而继续扶持陆翊,倒算情理之中。   沈邵推门走入,见永嘉倚在窗畔小榻上,正执着花剪,打理着一瓶清冷红梅,柔和烛光下,她身着的中衣雪白,墨发慵懒松散在腰际,她闻声看过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那般冷。   沈邵面上带笑,他端着药碗靠近,在永嘉身旁坐下。   “何时醒的?”   “下午,”永嘉转了转花瓶,见梅枝已无处需要被修剪,便放下剪刀,她转头看着沈邵,好似无心的问了句:“陛下出宫做什么?”   “处理些杂事,”沈邵回答,他盛了一勺药,送到唇下吹了吹,接着喂给永嘉:“小心烫。”   永嘉喝了一口,苦涩异常,她不禁皱眉,沈邵再递来药时,她便躲开,商量着:“…凉一凉再喝吧。”   “迟早是要喝的,凉了对身体不好,”沈邵知道永嘉这是怕苦想逃,坚持说道。   永嘉闻言抿了抿唇,她盯看沈邵片刻,之后抬手将他手中的碗拉近,他们一同端着碗,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指间的骨节,永嘉端着碗,仰头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她苦得小脸皱成一团,匆忙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等沈邵阻拦,将里面已经凉了的半盏茶饮尽。   沈邵抬指蹭了蹭永嘉皱巴的小脸,问她:“有这么苦吗?”   永嘉侧脸躲开,瞥了眼沈邵:“陛下尝尝?”   沈邵闻言挑了挑眉,他一把搂住永嘉的脑袋,将她的小脸贴近,不待她挣扎,他俯身含住她的唇瓣,他轻捏住她的下巴,慢慢撬开她的齿,他尝着她唇齿间的苦涩,心上却觉得异常香甜。   永嘉挣扎的手被沈邵攥住,他紧握着她不安分的小手,他丢了手中的药碗,去搂她的腰。   永嘉脑中渐渐发白,许久,她难得有机会喘息,忙侧头躲开,提醒着愈发不知分寸的沈邵:“…何院首说了…不能…”   “朕知道,”沈邵哑着嗓音说着,扳正永嘉的小脸,又低头去吻她。   永嘉身子开始发烫,她奋力挣脱开沈邵,瞧着他眼底的那片热,心头微颤,她垂下眸,待瞧见他身体的反应,整个人僵住:“…你。”   沈邵见永嘉的反应,顺着她的目光向下,他忽抬手覆上她的眼,遮住她的视线,继续吻她的唇,见她怕的肩头轻颤,才缓缓罢休,他附在她耳畔,轻咬住她粉红的耳唇。   “朕去沐浴。”他说罢,再不停留,收回盖在她眼上的大手,转身往浴室去。   永嘉坐在榻上,怔怔睁开眼,瞧着沈邵离开的背影,怀中积淤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 第49章 虞昭昭   沈邵从浴室回来, 将永嘉从小榻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从后轻轻搂住她, 相安无事的睡了一夜。   翌日沈邵下了早朝,回御门亲自喂永嘉喝汤药, 他忽然开口问她:“不如朕将姜尚宫召回宫伺候你?”   永嘉此番遭人算计, 沈邵这两日一直在反思, 终归是她身边没能有个得力的人,姜尚宫虽曾经帮着永嘉欺瞒他, 可对永嘉却是十足忠心的。   永嘉闻言, 先喝下沈邵喂来的一勺汤药, 默了默,回绝道:“不必了。”   沈邵有些意外,又听永嘉道:“姜尚宫为了我和母妃操劳大半辈子,又险些丢了命,如今身上的伤才刚养好, 还是让她多歇息一阵子,我不想连累她跟着受苦。”   永嘉话落,倒换成沈邵沉默一阵, 他继续喂她吃药, 他听出永嘉话中之意,她如今还是有怨他先前惩罚了姜尚宫。   “那朕将芸香赏给你?”沈邵转了话题:“你身边总要有个得力的人, 你若愿意,朕想便将芸香调到长公主府,日后名正言顺的跟着你。”   永嘉看出沈邵今日是打定主意想在她身边安排个人,她想着芸香做事沉稳,在御前的女侍里也算熟悉, 又怕若不答应,沈邵会再寻个旁的人来,便点头答应:“多谢陛下。”   沈邵闻言高兴一笑,连忙将芸香从外头唤进来,命她日后就跟在永嘉身边伺候。   永嘉望着地上谢恩听命的芸香,想着宫外的姜尚宫,她回绝沈邵的提议不为旁的,一旦姜尚宫回宫,行动就如她一样开始受限,调查文思皇后前宫人的下落也会受阻。   沈邵喂永嘉吃过药,批了一上午折子,晌午时又出了宫,傍晚才归。   永嘉这阵子时常见沈邵出宫,她起先怀疑他是发现了她暗下调查的事,试探问过几次,感觉像是朝中的事。沈邵不愿多说,永嘉本也不好奇,知道与自己无关,便再未开口多询问过。   冬去春来,日子平淡如水的流过,永嘉一直在御门吃药养病,算起来有两个月,沈邵未曾进过后宫,从前他还会时不时的往皇后宫中去,夜里不留宿,白日也总要留下陪着用一顿膳,如今因为白毓辰的事情,沈邵连皇后的淑华宫也不去了,零落的翻几次书美人的牌子,也要提早将她送到雀阳宫。   永嘉想不明白沈邵这是为何,他恼皇后便罢,后宫还有那么多佳丽,何苦要耗在一个她不能侍寝的人身上。   月初十分,何长钧和陆翊先后返回军营,月末,何铎受封敬慎伯,沈邵越来越忙,出宫的次数日渐便多。   永嘉落得清闲,隔日便拿着沈邵给的腰牌出宫去看望淑太妃,或者见姜尚宫,委托的商行已经分两批南下北上,想来不久后便能传回消息。   陆翊抵达西疆后,也寄了封回来,姜尚宫从陆宅取回来便一直搁着,等永嘉出宫时,才打开一起看。   那日在医馆,永嘉将文思皇后宫人的名单默写了一份给陆翊,陆翊回信中写他已委托之前跑江湖的朋友们四处寻人,若有消息便立即给她写信,一并寄回来的信中还有沈桓的字迹,他说自己在西疆一切安好,望姐姐和母妃在京中勿念。   永嘉捧着陆翊寄回来的信反复看了数遍,尤是桓儿最后那短短的几行字,像是一剂定心丸,让她连月来不安的心绪,有了着落。   永嘉从姜尚宫处回宫时,沈邵已在御门等她,他坐在书案前,见她回来,朝她招手。   永嘉走过去,看着沈邵伸来的掌心,将小手轻轻搭上,瞬间被他攥紧,她在他身旁坐下,见他似有心事,想了想问:“陛下寻臣何事?”   “朕过两日要南下微服私巡,”沈邵握着永嘉的手,瞧她灯下白皙的小脸,何院首的汤药喝了近两个月,再不似从前苍白,脸颊透着浅浅的粉,沈邵愈瞧,眸色愈深,他不禁抬指蹭了蹭她的小脸:“陪朕一起去。”   沈邵的话有些突然,永嘉闻言一愣,她看着他,缓了缓问:“要去哪…去多久?”   “可能要走上几个郡,时日还不能确定,得要到了南方再定。”沈邵说着见永嘉有些出神,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腰肢:“在想什么?”   永嘉回神,她感受到沈邵扶在腰侧的大手,长睫微垂:“臣…臣有些担心母妃…臣若离京,怕母妃身边没人照顾…”   沈邵闻言,眼底的柔色淡却一半,他收回触碰永嘉的手,转身正坐案前,执起笔沾了沾墨:“芸香在内殿帮你收拾行李,你去瞧瞧,别落下什么。”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口中原本想说的话被堵住,她跪坐在沈邵身旁半晌,瞧他冷静的侧颜,最后缓缓起身往内殿去。   她知道再开口也是无异,从沈邵与她说的第一句起,他已打定主意要她也陪着,他并非询问她可否愿意,一道命令罢了。   永嘉不知沈邵此番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归期又是多久,她只怕自己调查的进度被打乱,更怕母妃孤身在京,她走后会受了何家人的欺负。   可这些,一是无法与沈邵说,二是说了也无益,她与沈邵之间,只能做好自欺欺人的把戏。她装作温顺,一辈子都愿意在宫里受制于他,他则选择忽视她背后的母妃,只要她在他掌心乖乖听话,只要往事不提,便还能维持平静的假象,一旦二者触其一,譬如方才,时刻就会恼。   南下的日子定在后日,永嘉最终知道躲不过,只能任由沈邵安排,临行前一日,她求他让她出宫去行宫与母妃辞行。   沈邵这两日时常听永嘉口中提及淑太妃,心底早已不悦,今日又听其实是恼了,他本不想允她,可一抬眸,瞧见她眼底微红,还是心软了,派了一队人跟着她,命她早去早回。   永嘉看沈邵派在她身边众多的奴仆,心道只怕没办法在去见姜尚宫,她到了行宫,给姜尚宫留了信,让陈尚宫有机会送去京郊。   永嘉走到房中伺候淑太妃用了些饭菜,见母妃胃口不甚很好,陈尚宫在旁叹气,说是她来了,太妃比往日用得还更多些。   永嘉听着更忧心,她舍不得,放心不下母妃,可又拗不过沈邵。   “陛下南浔,要我陪着一起去……”永嘉握着淑太妃的手,不得不开口。   淑太妃闻言,神色微微颤动,她不由反抓握住永嘉的手问:“什么时候?那要去多久?”   “陛下说不知…要去好几个郡,南北来回,最快只怕也要两个月。”永嘉咬了咬唇:“明日便要走。”   淑太妃一时沉默,她拉着永嘉的手,眼底微湿:“母妃舍不得你。”   永嘉见淑太妃红了眼,霎时掉了泪:“我再去求求陛下…”   “罢了,”淑太妃叹气:“别再为了母妃惹皇帝不悦,他想让你陪着,是还当你是他姐姐,母妃只求他顾念着往日亲情,善待你。”   永嘉一时说不出话,她抱住母妃,倚在母妃怀里:“母妃等我回来…我会尽早回来的。”   淑太妃闻言只笑着抚了抚永嘉的头,她道:“不必记挂母妃,有陈尚宫陪着我呢。”   “我给姜尚宫留了信,过阵子便让她也搬来行宫,一起照顾母妃。”   淑太妃听了,有些诧异:“姜尚宫不是跟着你的吗?”   永嘉闻言一滞,她躲闪低下眼眸:“前阵子姜尚宫生病了,刚刚修养好,此番南下路途也是颠簸,便不让她跟着去受苦,母妃放心,公主府里的人都很伶俐,陛下听说姜尚宫病了,还指了个御前的人照顾。”   淑太妃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御前人想来极妥帖,只要有人能照顾好你,母妃便安心了。”   陈尚宫从屋外走进来,给永嘉递了一个神色,永嘉心知是沈邵派来的人在催了,她离宫前,沈邵下了命令,教她早去早回,不许在宫外拖延。   永嘉心底不舍,她忍不住抱着淑太妃又亲昵了一会,不得不起身请辞。   淑太妃亦是极为不舍的缓缓松手,她目送永嘉离开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   永嘉转身向屋外走,陈尚宫跟在身旁送她,永嘉低声嘱托陈尚宫照顾好母妃,若何家人再来敢闹事,便用沈邵的名义来压,真真假假,她们总是最忌惮沈邵的。   陈尚宫替永嘉推开屋门,永嘉忍着没有回头,她正欲跨出屋门,忽听身后熟悉的声音唤她。   永嘉瞬间转过身,去看淑太妃。   淑太妃瞧着永嘉的背影,终是没忍住掉下泪来,她开口唤永嘉,让她回来。   永嘉见母妃伸出的手臂,连忙跑过去,她用帕子不住给淑太妃擦眼泪:“母妃,我很快便回来,很快…”   淑太妃闻言摇头,她命陈尚宫在屋外守着,待陈尚宫退下,她忍了忍泪意,握住永嘉的手,又去抚摸她的小脸,眸中积满了情绪,像是不忍,像是纠结诸久,在这一刻,还是选择开口。   “母妃有话想告诉你,”淑太妃深深的缓了一口气:“别怪母妃,母妃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又怕若现在不说,待到了地下,要一直后悔。”   “母妃…”永嘉心上隐隐发颤:“…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淑太妃听了却是一笑。   “姝儿,母妃想与你说,其实你的生父并非先帝…你原该姓虞,昭昭是你亲生父亲给你起的名字。” 第50章 朕想你   车轮碾过早春略嫌萧瑟的街道, 辘辘作响,永嘉孤身坐在回宫的马车内,天际昏暗, 风鼓动着窗幔,隐隐有光落下。   虞昭昭…   永嘉缓缓闭眼, 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淑太妃的话, 原来这才是她本该唤的名字。   翌日一早, 永嘉随沈邵出宫南下,此番沈邵旨在秘密南巡, 并未带后宫中人, 贴身的奴才只带了王然和长万两个, 算上赐给永嘉的女侍芸香共三人,倒是带了两队精锐兵马,庞崇也是一路跟随。   沈邵故意封锁离京消息,只有丞相范缙之提早一日得知。   永嘉与沈邵同辇,出了城门, 沈邵才告诉她此次南下的目的,因与突厥的战事,边疆战马严重不足, 他又提起她那日在宫中无意撞见的突厥小王爷, 之所以将小王爷留在宫中不杀,利弊权衡中, 有一处重要的,便是可以用他命换来数万匹战马。   但因突厥内讧严重,左狄王派想要小王爷的命,老王爷就快自身难保,想救儿子, 却无暇分身,他们便只能等,看突厥最后是谁掌家。   现下不止西疆,大魏军队的战马储备严重不足,无论何处开战,定要吃大亏,沈邵此番秘密南下,就是要调查战马累年不足的根源,官茶。   中地与边塞各国茶马互市渊源已久,最早是中原的茶流入塞外,夷人喜食,后有使者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渐渐形成茶马互相的官家交易。   这两年边疆茶马交易日渐减少,茶马御史上奏说,因是南郡运来的官茶品质一年不如一载,沈邵责问南方各郡,要么称雨水大,要么便是霜寒提早,老天爷不赏饭,产不出好茶。   但沈邵前阵子日日出宫,在京中各处,只要出价够高,便能买到不少品级能与御贡比肩的茶叶,皇城脚下尚且如此,南下各郡只怕更加猖狂,调换茶马政上的官茶流于市,以求谋得暴利。   沈邵见永嘉昨日从行宫回来后便一直闷闷的,他的话她听得很是心不在焉,他瞧她如此,抬手将人搂到怀中:“在想什么?朕的话也敢不听。”   永嘉闻言缓缓回神,她抬眸对上沈邵瞧来的目光,想了想开口问:“陛下最先想去哪里?”   “去淮州,等到渭下我们便换走水路,乘船去淮州,能少吃些苦头。”沈邵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永嘉的脑袋:“若有哪里不舒服,等到了驿站,便唤何院首来给你把脉。”   永嘉的思绪又飘远了,淮州西南便是琅琊,是母妃的故乡,那她生父还活着吗,若活着还会住在琅琊吗?   因怕天子南巡的消息流出,让地方各郡有所准备,沈邵路行很快,转过一次水路,十日抵达南郡第一州淮州。   沈邵初抵淮州时未惊动任何人,日夜兼程先行的长万已经在当地选了宅子,一切打理妥当,迎候天子大驾。   沈邵初到淮州比在京中更忙,日日带着庞崇,王然早出晚归。   永嘉却是十分清闲,南方的春比京城要暖上许多,何院首说这里的气候更适宜养病,还特意重新调配了方子。   永嘉除了调养身子,便是与芸香在宅院近处逛逛,淮州的三春桃花早早开满枝头,沈邵今日终于在永嘉入睡前归府。   他回来时,永嘉正和芸香在房内清洗枝头折下来的桃花,芸香说她会酿酒,永嘉心想着终日在府中无事,便打算与芸香学做试试。   沈邵一入房门,便是扑鼻的桃花香,芸香见沈邵回家,连忙从小榻上起身,有些紧张的跪地行礼:“陛下万安。”   永嘉一向不喜欢诸多规矩,出了宫更不想约束身边的人,见芸香总是站着,便教她在身旁坐下,芸香原是害怕规矩,更怕被沈邵瞧见,御前的人总是格外忌惮天子,但见沈邵这一阵子着实归来的太晚,又因永嘉几番劝说,芸香今日才怯怯坐下,不想被早归的沈邵撞了个正着。   永嘉眼见颤巍的芸香,不待沈邵开口,先说道:“你先退下吧。”   芸香连忙应声,端着洗好的一坛子花瓣退下。   沈邵也未见得真有意恼芸香,他大步朝永嘉处走,在她身边坐下,有些用力的将她搂在怀里。   “这几日有没有想朕?”   “陛下不是日日回来?”   沈邵的下巴抵着永嘉柔软的发,他一边叹着好香,一边道:“朕回来时你哪日不是睡着,还会记得朕?”   永嘉闻言沉默片刻,又换了话题:“陛下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事情先告一段落,”沈邵拥着永嘉,他说着低下头,轻吻她的耳朵:“朕有空陪你,说说,可有想去游玩的地方?”   永嘉摇了摇头:“臣只怕耽误陛下正事。”   沈邵听后一笑,他心底似有盘算,不再追问她,他嗅着满室的桃花香:“你洗那些花瓣做什么?”   “想跟芸香学着酿酒,打发时间。”   “你现在不能喝酒,”沈邵提醒,他抱着她,手上格外的不安分,永嘉怕痒,禁不住推沈邵,她无奈回答:“臣知道。”   沈邵恼了永嘉的躲闪,索性扣住她的小手,他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仰头,一瞬一瞬轻啄她的唇瓣:“还有多久?”   “嗯?”永嘉脑中发懵,她正想说话,唇瓣一时被沈邵含住,他轻巧的撬开她的贝齿,吮着她的甜,他的掌心滚.烫,隔着衣料,引得她阵阵颤栗。   永嘉头脑发烫,她不禁开始挣扎,被沈邵愈抱愈紧,许久,他意犹不舍的放开她,容她片刻喘息,他拖着她的小脸,瞧她美目下透红的湿润,哑着嗓音问道:“还有多久停药?”   他们彼此很近,永嘉可以轻易瞧见沈邵眼下的那抹欲.望,她一时面色更烫,心头微微发僵,她久久怔望着他不说话,他本就薄弱的耐心刹那被消耗的干净。   永嘉被按倒在小榻上,沈邵的阴影罩下来,他不允她挣扎,霸道的掌控一切,他吻着她每一寸肌肤,吻她掉下的泪:“永嘉,朕想你。” 第51章 葡萄酿   “永嘉, 朕想你。”   耳畔的嗓音沉哑,灼烫着人的心尖,永嘉四肢发软, 她缓了缓力气:“不行…”   身上的男人不说话,他细细吻她, 许久才喘息着放开, 他像是颓废, 克制到极致:“朕知道…朕知道,”他略有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小脸, 呼出的气息滚烫:“还有多久?”   “…何院首说还要七日。”永嘉抵在沈邵胸膛上的小手稍稍用力, 推着他。   沈邵闻言又是一时沉默, 他捧着永嘉的脑袋,重重吻了她额头数下,才不舍松开:“睡吧。”   永嘉见沈邵下榻去浴室,忙整理好身上褶皱的衣裳,她先跑到床榻上, 落下帷幔,盖好被子,装作入睡。   此后几日, 沈邵大部分日在都留在家中, 同永嘉一起消磨时光。   小榻畔的窗牖撑开,春日徐徐的微风吹入, 阳光从窗下的明纸照进来,或从空隙下流入,折射在窗沿上,照亮窗下的棋盘。   永嘉和沈邵对坐在窗下对弈,眼见永嘉又要输棋, 屋门被敲响,芸香端着汤药走进来,永嘉趁机结束棋局。   沈邵将握在掌心的几颗白子,丢回棋罐中,棋子落下,碰撞出清脆的响,沈邵一畔笑着永嘉又耍赖,一畔抬手接过芸香端来的药。   沈邵将永嘉叫到身畔,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他盛了药习惯性吹了吹,递到她唇上:“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永嘉含下苦涩的药,她听着沈邵的问,心上微沉,她垂眸点头。   沈邵眼下笑意一时深邃,多了几分暧昧,他继续喂她吃药:“慢点…小心烫…”   永嘉四肢有些紧绷,沈邵的腿硬邦邦的,硌得肌肤生疼,她推了推他的肩:“臣自己喝。”   沈邵依言将药碗递到永嘉手里,察觉她欲起身,长臂一瞬揽上她的腰,他挑眉:“哪去?”   “臣这般不舒服…”永嘉动了动身子:“陛下放开,让臣好好吃药行么?”   沈邵定不舍得松手,他揽着她的腰,将她往怀中一带,让她坐的更近些,他们之间几乎要无缝隙,永嘉手中的药险些洒了,她惊得低呼一声。   沈邵扶着永嘉的腰,见她脸红,笑容懒懒的问:“这样可舒服些?”   永嘉心跳愈快,她盯着沈邵半晌,先默默将手中的汤药喝完,她将碗放在棋盘上,药汁将她粉嫩的唇染了暗色,沈邵见了,掐住永嘉白嫩的下巴,他吻她,尝到苦涩,蜻蜓点水,他很是克制的放开她。   “明日…朕带你去个地方。”   翌日一早,沈邵将永嘉从床上唤醒,命王然备好车,带着几名乔装侍卫,往静水湖畔去。   淮州的名胜在于昙莲,年前淮州新任刺史还曾向宫里进献过一朵并蒂昙莲,在夏贵妃生辰当日盛开,听说当时有不少宫人大饱眼福。   永嘉只在书上见过前人所绘的昙莲和相关的文字记载,如今时节,江淮的昙莲正是含苞吸养精华之际。   马车停在静水湖畔,沈邵先下车,王然还未来得及拿杌凳,沈邵已经将走出车门的永嘉一把抱下来。   湖上架着桥,两侧湿地生满了含苞昙莲,湖畔的行人三三两两,空地上还有孩童围在一起放风筝。今日的风微凉,沈邵裹紧永嘉身上的披风,他牵着她的手,遥遥走在前头,王然和庞崇几人望着沈邵和永嘉成双的背影远远跟在后面。   沈邵牵着永嘉在湖畔散步,久了永嘉有些不解。   “陛下…这是…”   沈邵闻言,眉梢微沉:“在外头,莫唤陛下。”   永嘉一时沉默,想了想开口:“行尧…”   沈邵听了,又是不满意的轻‘啧’一声:“也不好唤朕的字…再换一个。”   “沈邵,”永嘉怀中气息微沉,她刚一开口,沈邵脚步立即顿住,他侧头睨瞧她:“敢直呼天子名讳,皮痒是不是?”   永嘉忍不住暗暗咬唇,她仰头对上沈邵的目光:“那你想如何?”名也不是,字也不是,她腹诽着,忽而试探开口:“二弟?”   沈邵闻言,霎时面色一阴,他抬手点了点永嘉的额头:“故意气朕是不是?”   永嘉咬住嘴唇不说话,她望着沈邵,心中觉得自己分外无辜。   沈邵其实本也恼不起来,见永嘉如此模样,更是神色一缓,他故作沉吟片刻,笑道:“唤句‘夫君’听听。”   永嘉闻言一滞,她盯着沈邵,撇开目光:“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沈邵牵着永嘉的手晃了晃:“朕许你唤,你怕什么?”   永嘉倒不是真的怕,她是万分不情愿,且不是说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沈邵视作夫君,便是如今的沈邵,他除了是皇帝,是天子,还是别人的丈夫,他有妻子,当今的皇后。   永嘉开不了这个口,她低着头迟迟不语。   沈邵期待的等了许久,却不见永嘉说话,他眸中的光亮暗淡些许,他主动作罢,牵着永嘉继续散步,两人行上石桥,沉默的走过了一段路。   临江处有凉亭,沈邵与永嘉在此处休息歇脚,他命王然将软垫拿来,垫在凉亭的木椅上,让永嘉坐在上头。   庞崇从远处追上来,将刚从京中送来的捷报递上,伏在沈邵耳畔低声开口:“敬慎伯得知陛下南下调查官茶的消息,偷偷向西北递消息,被京卫截下。”   沈邵拿过庞崇递来的信展开,他看过上头的内容,将信递还庞崇:“原样封好,送到北疆去,时刻留意舅舅举动。”   庞崇垂首称是,他接过信,快速退下。   永嘉在旁将沈邵与庞崇的话听得清楚,她倚在围栏畔,目视波澜的江面,恍若未闻。   沈邵又唤来王然,他掏出自己令牌:“你跑一趟刺史府,告诉淮州刺史,就说朕来淮州巡察,明日召他问话。”   王然双手接过令牌,奉命快步离去。   凉亭之内一时只剩沈邵和永嘉,他坐在她身边,从后拥住她,他们一同吹着江风,他吻了吻她的耳朵,轻声询问:“冷不冷?”   永嘉摇头,鬓上的步摇清脆作响。   沈邵听着,又抬指拨了拨的坠子,他闻着她发间的馨香,垂下头,下颚抵在她的肩上:“晚上想吃什么?”   “陛下想吃什么?”永嘉反问。   “吃你,”沈邵低笑起来,他环在永嘉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但…在这之前,朕得先将你喂饱了才行。”   永嘉怀中说不出的闷,她知沈邵已忍多时,只怕她今日如何也躲不过。   “淮州的三鲜鲈鱼算是一绝,待王然回来,朕带你去尝尝。”   永嘉低头应好,沈邵又问她可否看见桥畔的那一簇一簇的花苞,永嘉想了想,又回答记得。   “那是昙莲,”沈邵说道:“原本有朵并蒂的,可你没眼福。”   永嘉不知沈邵在说什么,她回忆着昙莲,恍惚忆起,似乎从前在书上瞧见过,好多年才花开一次,花期极短,却是绝美。   永嘉又淡淡应了一声。   沈邵忽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永嘉都呆呆的敷衍应和,他不满起来,剥开永嘉的衣领,低头咬在她雪白的颈上。   永嘉身子一颤,她低低呼出一声,忙挣扎。   沈邵不肯松开,牙齿磨着她的肌肤生疼,他心满意足的在她颈上留下数个红中泛紫的印子,才缓缓松口,他板着她的小脸回头,瞧她美目下隐隐的泪意,薄唇皆是舒服的弧度,他在她唇瓣上落下一吻。   “还敢不敢敷衍朕?”   永嘉手捂着泛疼的脖颈,她扭过头不理沈邵,抬手将衣领上的扣子系好,又擦了擦眼下,拭掉泪意。   王然从刺史府回来了,一并带回一壶葡萄酿。   沈邵领着永嘉去吃鲈鱼,雅间里,王然端着葡萄酿走进来,垂头奉上:“这是淮州刺史进献给陛下的,说是新颖品种,请陛下尝尝鲜。”   “奴才已经验过,也着人试饮无碍,陛下可要尝尝?”   沈邵领永嘉吃鲈鱼的地方是在淮州最大的酒楼,酒楼的上下三层被全部包下,三楼最宽敞的雅间里,王然正在给永嘉和沈邵斟酒。   沈邵今日兴致极高,心情更妙,他饮了一口淮州刺史奉上的葡萄酿,的确酸甜爽口,新颖不俗。   永嘉无心饮酒,见王然欲往她杯中倒酒,连忙盖住杯口:“不必了。”   王然便将酒壶放在桌案上,低身退下。   永嘉低头吃鱼,目光时时扫过,雅间内处的宽敞床榻,瞧沈邵今日的状态,是不打算回府了,永嘉心下念着,一时食不知味。   葡萄酿清甜,沈邵兀自饮了半壶,倒丝毫不觉得醉。   吃过饭,他果然抱着永嘉往内里的床榻处去,永嘉的心揪成一团,算来他们已有三个月未曾亲近过,她本就抵触的情愫更填排斥与畏怕。   沈邵将永嘉平放在床榻上,低身耐心的吻她,他的指尖下滑,落在她的衣带处。   永嘉尝到葡萄酿的滋味,她渐渐觉得有些醉,周身滚烫起来,本是清晰的思绪慢慢馄饨,她难受的去推沈邵,她像是被他吻得透不上气。   沈邵是意乱情迷之际放开永嘉的,他瞧她通红的小脸,笑她没出息,他缓缓抽掉她发间的珠钗,将她的青丝散落下来,他指尖缠住她的发,复垂下头,深深浅浅的吻她。   永嘉呼吸愈发困难,她开始难受的挣扎,却被沈邵更用力的控制,到最后,她无力挣扎,一点点失了意识。   沈邵回神时,周身一僵,他看着身下的永嘉呼吸渐近短促,肌肤又红又烫,他好似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所有的情致霎时冷却。   他急急的唤了她两声,见她不应,慌忙抱起她,沈邵大唤王然。   王然闻声跑进来,亦被永嘉的反应吓住。   “快!去唤何院首来!” 第52章 太妃娘娘薨了   何院首细致诊脉后, 最后将根源落在那盏新颖葡萄酿上,永嘉的症状反应该是对葡萄过敏。   “过敏?”沈邵眉心一瞬蹙起,他方才被永嘉的反应吓的不轻, 急急追问:“可有大碍?”   何院首先施了针,永嘉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他听见沈邵的问, 沉吟回答:“殿下葡萄过敏, 配上酒是大忌,好在饮的不多, 只要等身上的红疹褪消, 便无大碍。”   沈邵闻言, 终于松了口气,何院首退下配药,他坐在床榻边,牵住永嘉的手,语气似有愧疚:“疼不疼?”   永嘉摇头, 半晌吐出个字来:“…痒。”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如此倒是躲开了沈邵,可她身上处处泛着痒, 格外的不舒服, 她忍不住去抓,被沈邵一把握住手, 他制止:“不许抓,会留疤。”   他本想亲一亲她的脸哄她,可又怕她过敏的更严重,他寻来披风将她裹好,稳稳将她从床榻抱起:“乖, 朕带你回府。”   永嘉才停的汤药又喝了起来,连何院首都忍不住叹气,永嘉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喝着苦涩药汁,心里委屈,当着沈邵的面却不敢流露。   永嘉也想过,即便她表现出来,也是无用,沈邵这样唯我独尊霸道惯了的人,不会对她有丝毫愧疚,她也无需他的心疼,她只能谨记着,日后沈邵喝了葡萄酿记得躲远些,否则受伤的便是自己。   沈邵在府上书房召见了淮州刺史,整整一日,傍晚时分,淮州刺史从沈邵书房出来时,双腿皆软,勉强被奴仆扶着走出来。   芸香从长万处听说,淮州刺史在书房里一直是跪着回话,沈邵问询了一日,他们在外头听见,心猜这淮州刺史,只怕要被吓得丢了半条命。   永嘉听着芸香的闲话,想起昨日庞崇截下的何铎递往西北的信。   按理说,沈邵南下责问茶政,应与远在北疆的何长钧毫无关系,该心惊胆战的应是南郡的各州刺史,可是沈邵离京南下的消息刚刚流出,在京的何铎却第一个坐不住,急急的往北疆给何长钧递信,再有沈邵来淮州数日,一直秘不现身,昨日知晓何铎向北疆递了信,便立即召见淮州刺史。   永嘉心猜,何家反应这般敏感,只怕官茶上的差错与何家多少脱不了干系。   茶政事关战马,战马事关战役输赢,战役输赢关乎大魏根基,永嘉知道无论是父皇还是沈邵都对茶马政格外重视,若何家真敢在茶政上浑水,便是触了帝王大忌,沈邵早有打压之心,想来何家难逃大劫。   永嘉无法估量沈邵对何家的情谊,她本无心参与帝王将相之间的斗争,若非文思皇后死因那一盆污水被何家泼过来,若非何欢胡搅蛮缠险些害死母妃,她不会如此期望何家倒台。   何欢仗着何家的势,何家仗着祖祖辈辈培养的何家军的势,何家军早年战无不胜,如今虽有败落,可威名仍余,若想扳倒何家,她命人在围场上放的那支‘暗箭’,不过枯叶落死水,掀不起波澜,何欢对她处处挑衅陷害,因她在沈邵心里并不重要,同样不足以让沈邵着手收拾何家。   她也没奢求过沈邵会为了自己,如何惩戒背靠何家军的何欢,所以王然告诉她,沈邵命人打了何欢五十个巴掌时,她分外平静,她早知沈邵不会严惩。   但此番不同,永嘉望着茶盏中的半盏清澈余茶出神,眸底似有隐隐光亮,何长钧本就领兵,若他再参与茶马政事,便是动了大魏的根基,触帝王的根本利益,无论是谁,沈邵都不会放过。   只有何家倒了,她与母妃才不会再受迫害,待她查出真相,她与母妃便可获得真的自由。   沈邵遣了淮州刺史,从书房回屋舍寻永嘉。   何院首为永嘉配了止痒的药膏,沈邵这几日,只要闲暇,便亲自帮永嘉涂药,在他私心里,即便芸香是女子,他也不愿她去触碰永嘉的身子。   永嘉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一切亲密的事,也只能由他亲手来。   永嘉每每被沈邵弄的害羞不已,她有时宁愿忍着痒,也想省了这番涂药。   沈邵却热衷于此,他见她总是害羞躲闪,便吻她,他的吻落在她肌肤上,激起一片酥麻,永嘉更不舒服了,躲闪的更厉害。   沈邵便咬着她的耳朵,斥她不知好歹,他总是说:“朕是天子,亲自伺候你,你还不知福?”他又说:“你知不知道,朕为了你,忍得有多辛苦?”   永嘉唯能沉默,她无心去反驳,告诉他,她原本是无恙的,如今种种皆是拜他所赐。   七八日后,永嘉身上的红疹褪去,王然带着长万等人开始收整行李,明日沈邵要离开淮州往岭州去,此番官茶案涉及多个州郡,只怕要在南方停留诸久,永嘉不禁担心母妃。   沈邵说今晚要带着永嘉去淮州江上游船。   青柳抚堤岸,旧地重游,沈邵牵着永嘉的手走过一座一座石桥,往江畔处去,早有客船等候在江面上。   沈邵先跳上船,随后转身,朝永嘉伸出手。   永嘉站在岸上,见沈邵递来的掌心,迟疑片刻,将小手搭上去,她试图抬腿迈到船上。   她触碰到沈邵掌心的那瞬,小手被他瞬间攥紧,她来不及反应,已被他用力一拽,她自以为要从岸上摔下去,却他拦腰截抱住,他长臂稳稳的环上她的腰身,将她抱到船上。   待她的双脚实实踏在甲板上,他的怀抱才缓缓松开,他低身去拿桨,他用桨撑了一下岸边,船儿受了力,破开水面,向江心处游去。   永嘉看着留在岸边的芸香王然等人,诧异开口:“陛下…不带着他们吗?”   “放心,”沈邵闻言笑说:“朕会撑船,自能好好带你回来。”   永嘉倒并非担心这个,只是与沈邵独处,难免紧迫不自在。   沈邵行船至江心,将入夜,暮色苍穹,天边有云染了夕阳的红,波光粼粼的江水尽头,似与天际相接,漫漫无际。   沈邵放了桨,任由船儿随着江流飘荡,他见永嘉僵坐在船头,一如刚刚上船时,一动不动,他抬手从后揉了揉她的脑袋:“放松些,这里只有你与朕,只有我们。”他拉着她起身,与她炫耀的说着:“朕有好东西送给你。”   船舱的帷幔被沈邵从外撩起,忽有香气溢出,永嘉愣站在舱门前,她瞧着铺满船板的昙莲,心头似有悸动,古书上所言,集日月精华,汇天地灵气,一朝花开,名动人间,果然并非妄言。   沈邵从后拥住永嘉,他灼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耳畔:“喜欢吗?”   永嘉怔愣半晌,又怔怔点头。   沈邵瞧永嘉的反应低笑起来,他又问:“如今可如愿了?”   永嘉闻言有些懵,她不解沈邵口中的‘如愿’是何意。   沈邵见永嘉不说话,他将她在怀中转身,望着她的小脸,他察觉她眼底的懵懂之意,一时眼眸微微眯起:“你不记得了?”   永嘉望着沈邵,愈发费解。   沈邵眼见永嘉如此反应,面上洋溢的笑,渐渐淡去,他抱着她的手臂却未松开,他凝视她:“少时我们在皕宋楼看书,你瞧见古籍上的记载,问朕昙莲开花该有多美,你那时满眼憧憬,如今竟忘得干净?”   永嘉实在是想不起沈邵说起的这一段话,她更没料到,时岁久远至此,沈邵竟还记得,记得如斯清楚。   永嘉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臣…臣…好似忆起了。”   沈邵闻言轻笑一声,很快,有些冷,却并非恼怒,他只是一时将永嘉抱得更紧:“罢了,不必说谎哄朕。”   “曾经的事你不记得无妨,但朕会要你记住今日,牢牢的记一辈子。”   永嘉听了,正下意识的点头想应付下来,却忽然肩上一重,她被沈邵推了一把,身子不由自主的倒下去,她躺倒在昙花之上,落下的一瞬,是扑鼻的花香。   船舱的帷幔落下,舱内的光线霎时黯淡,那道熟悉的人影立在舱门前,高大的让人压抑。   永嘉连忙撑起身,她坐在地上,双手双脚并用,她盯着沈邵,下意识的向船舱深处退去。   沈邵看着向后躲的永嘉,蹲下身,他倾身向前,伸手抚上永嘉的云鬓,将上头沾染的花瓣摘下,他另一只手向下,轻易捉住她纤细的脚踝,他的掌心按着她的脚背,只稍用力,她便无力可退。   沈邵今日倒不急,他原是兴致勃勃,想给永嘉一个惊喜,了却她多年夙愿,却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一直记在心底多年,她却早早忘了个干净。   沈邵捧起永嘉的小腿,他亲自脱了她的绣鞋,他手臂用力,将她拉近,他瞧她颤动的眼底,吻了吻她的唇,他低声问她:“怕了?”   永嘉不说话,颤动不止的眼睫却将她心底的惧怕暴露的一干二净。   “怕什么?”沈邵沉沉的笑了一声,他耐心的一支一支抽掉她头上的珠钗:“…别怕,别怕朕。”   卸掉钗环,又去解衣带,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他对她的身子已经熟悉到极致,馨香的花瓣贴在细滑的肌肤上,留下世间独一无二的香。   永嘉听见沈邵腰间玉带落地的响声,眼下隐隐生红,沈邵低下身,他捏住永嘉尖尖的下颚,错开她贝齿紧咬的唇瓣,他力道遒劲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侧,他身体的阴影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他俯身吻她,深深浅浅,温热的唇瓣尝过她齿间的甜,他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尖,她被他掐红的下巴,他吻她开始发烫的肌肤,每一寸属于她的,属于他的。   犹如枝头锦簇的花,遇上席卷的寒风,震颤着,落下片片花瓣,似要凋敝。   永嘉颤抖不止,她感受着沈邵,紧闭的双目,眼角滑下泪来,她所有的惧怕来自曾经,无关今日。   永嘉躺在船板上,她体内的血液似乎在随着船下的江水一起涌动,她久久没有感受到苦痛,今日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沈邵。   今日的沈邵耐心十足,他拥着永嘉,安抚着她每一处的不安,他的耐心早经磨砺,时到如今,更不必急切,他愿意为了她,将曲调延的漫长。   永嘉还是感受了疼,眼泪颗颗落下,皆被沈邵吻住,她说不出今日的滋味,那疼痛之下,似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牵引着她的心尖。   永嘉忽然哭出声,江水如潮袭来,淹没了她所有理智,她如溺水沉浮,唯有攀附住一根浮木,才能存活。   永嘉为自己此刻对沈邵的依赖和心头久久不散的快感而感到羞耻。   她第一次毫无克制的放声哭,她一口咬住他的肩,咬出血迹来,散在舌尖,一抹腥甜。   入夜,苍穹升银月。   永嘉像是与江水融为一体,她无力的躺在花床上,掉落的花瓣粘黏在肌肤处处,永嘉没力气去管,沈邵从船舱外走进来,他打了一盆江水回来,浸湿丝帕,替永嘉擦拭肌肤上的细汗,丝帕抚过她透红的小脸,连带着蹭掉花瓣。   永嘉懒懒的半睁开眼,她目光疏散的望着沈邵,引得他又俯身亲来,他亲了亲她温热的额头,用帕子继续替她擦拭。   沈邵撑船从江心回岸边时,天际的银月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云团遮了半片,他用披风将永嘉包裹严实,他横抱着她下了船。   王然等人一直候在岸边,见沈邵抱着永嘉回来,心中明了,连忙垂下头,默默跟在身后。   沈邵抱着永嘉走过石桥,登上马车,回府。   芸香伺候永嘉沐浴梳洗,永嘉疲乏的异常,换了件干净的中衣走出浴室,坐在床榻畔擦头发,永嘉已等不及将头发擦干,她丢了绢布,倒在床榻上,正欲睡去,房舍的门忽然被用力敲响。   永嘉初以为是沈邵从书房回来,细思一瞬又想起沈邵何须敲门,她勉强睁开眼,用被子裹紧自己,落下床幔,让芸香去开门。   从长安日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赶来的信使,跪在地上,悲声禀告。   “殿下节哀,太妃娘娘薨了……” 第53章 报复   归京的路上, 从南至北,早春的光景愈见萧条。   芸香陪着永嘉归京,由沈邵指派的一队军马护送。   长夜流过, 黎明的光从车窗鼓动的帷幔透入,映照着车内孤寂的身影。   永嘉孤身依靠在车厢上, 眼泪不受控制的流, 在昏迷的梦里, 皆是母妃的身影,有她年少时, 坐在母妃膝头, 母妃抱着她, 给她讲故事。有父皇刚刚驾崩时,沈邵逼着母妃殉葬,母妃素衣单钗坐在宫苑的梨树下,平静的望花开花落。最多的,是此番随沈邵离京前, 在行宫与母妃见的最后一面。   母妃执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唤她昭昭, 母妃说这是父亲取给她的乳名, 那时候她还在母妃肚子里。   母妃说对不起她,说连累了她, 还说要她好好活着。   “昭昭,若有可能,离开那座笼子,我们…本都不该属于那里。”   永嘉从梦中惊醒,她怔怔看着身处的车厢, 阳光从外照进来,刺痛红肿的目,她抬手撩开窗幔,问外头是侍卫:“还有多久能到京?”   “最快明晚便到,”侍卫拱手回答:“陛下命微臣护殿下周全,您日夜兼程行路,微臣只怕您身子经受不住,臣想殿下今夜可要在驿站歇一歇?”   “无妨,”永嘉摇头:“本宫无妨,尽快归京。”   ***   行宫的匾额上挂满白缎,寿白的灯笼发着森森的光,照亮深夜的路。   永嘉奔入宫门,灵堂就设在母妃原本的屋舍,永嘉冲进去,房舍中央停着冰冷的灵柩,侍奉在灵柩前的只有陈尚宫和姜尚宫,白衣披麻,奉香烧纸,两人见赶回来的永嘉,红肿的眼再次落下泪来。   永嘉冲进房舍,望见屋内的灵柩,脚下一缓,她僵身立在入门处,泪霎时落下来。   永嘉在门前僵站了许久,才轻轻推开围上来的姜尚宫和陈尚宫,一步一步朝灵柩处走去,她跪在灵前,磕头奉香。   “母妃病逝…可有人来吊唁过吗?”   姜尚宫和陈尚宫皆是沉默。最后姜尚宫先走上前扶永嘉起身:“殿下要当心身子。”   永嘉看着姜尚宫和陈尚宫的反应,心中明了,她压下眼底的泪:“礼部也不曾来人吗?”   姜尚宫摇头:“天子不在京,没有天子的命令,无人敢来。”   “本宫若赶不回来,他们便要一直这般对母妃吗?死后入土都不许吗?”永嘉大步向外走:“本宫要见丞相,要见礼部尚书。”   陈尚宫突然跪地拦住永嘉的去路:“殿下,太妃娘娘留了话给您。”   “什么话?”永嘉急急询问,她弯身欲将陈尚宫扶起。   陈尚宫一时却未起身,她贴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奉给永嘉:“这是太妃娘娘的遗书,留给您和惠王殿下的。”   永嘉盯着陈尚宫递来的信,颤抖着双手接过,她展开信,母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下。   “这是您离京那日太妃娘娘写的,原以为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不想……”陈尚宫嗓音哽咽:“是奴婢没能照顾好太妃娘娘。”   永嘉看着母妃留下的遗书,执信的手愈发颤抖,姜尚宫陪在永嘉身旁,看着淑太妃留下的信,亦是神色大变。   淑太妃信中的两个遗愿,一是望惠王尽早归京,在她灵前奉上一炷香,二是想与先帝合葬,若得此愿,九泉之下再无牵挂。   姜尚宫看过信,她看着地上的陈尚宫,磕磕绊绊的开口:“这…这真是太妃娘娘…留给殿下的?”   “是,”陈尚宫垂头开口:“是我亲眼看着太妃娘娘写的。”   姜尚宫还是不肯信的开口:“那…那时候,太妃娘娘可是糊涂了?”   陈尚宫一时不说话,最后她闭紧眼睛:“你这阵子与我一起伺候太妃娘娘,娘娘有没有糊涂,你不清楚吗?”   姜尚宫并非真的觉得淑太妃糊涂了,她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太妃娘娘留下来的,太妃娘娘应该明白,她的这些遗愿,落在如今,皆是奢望。   不但难以成真,还要给殿下留下无穷的祸患。   永嘉收好母妃留下的信,让姜尚宫先将陈尚宫扶起来,陈尚宫说身子乏了,想回房休息,永嘉让姜尚宫送她,被陈尚宫拒绝了,陈尚宫对着永嘉深深行了一礼,临行前,她又补了一句。   “殿下,其实无论太妃娘娘的遗愿如何,奴婢一直跟在太妃娘娘身边,奴婢知道,太妃娘娘最大的愿望,便是殿下安康无忧。”   陈尚宫走后,姜尚宫陪在永嘉身边,她拿过淑太妃遗书,仔仔细细看了数遍,的确是太妃的字迹,姜尚宫的心更沉了。   “殿下…这该如何?”姜尚宫沉吟开口:“您回来前,陛下可有说过太妃娘娘的丧仪?”   永嘉回想起在淮州那晚,京城赶来报信的人先去见了沈邵,随后又来见她,她得了消息便匆匆要赶回京城,是王然替她备的车,庞崇带了一队人马来,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见沈邵露面,那时的他与在淮州江上,极致的判若两人。   “按照礼制,母妃应该葬入妃陵,但父皇曾留下封后的诏书,母妃死后想与父皇合葬,也是有资格的,”永嘉望着灵柩前燃烧的白烛缓缓开口:“母妃本无错,她的遗愿本也是她该享的,难道死后让儿女在灵前上一炷香也算奢望吗?”   “…那殿下是想与陛下开口吗?奴婢只怕…”姜尚宫也是心疼淑太妃,她与陈尚宫一样,自幼就跟着太妃,一生风风雨雨的走过,太妃是命苦的,最疼爱的一双儿女,临终前却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何尝不想太妃能够如愿,只是沈邵如何会同意,到头来受罪的,又是殿下。   “他不会同意的,”永嘉知道姜尚宫在担心什么,她也没奢望过,通过沈邵的仁慈来成全母妃的遗愿,沈邵一直认定是母妃害死了文思皇后,恨不能除之后快,如何会同意让杀母仇人与自己的母亲同穴而葬。   “我明日先去见礼部尚书,让母妃先入妃陵,日后待我们查出真凶,还母妃清白,母妃便可堂堂正正的与父皇同葬,”永嘉捏着遗书出神,她嗓音低低的轻叹:“我从前总是觉得,是父皇爱母妃更多一些,母妃总是很平淡,后来母妃又与我讲起我的生父,我更觉得,母妃心里记挂的还是我的生父。”   “没想到…母妃心底最舍不下的还是父皇,感情果然是,若不亲历,个中滋味,旁人是无从得知的。”   姜尚宫抱住永嘉,安慰她:“奴婢陪着殿下,定还太妃娘娘一个清白。”   永嘉次日先去见了礼部尚书,商议淑太妃的身后事,灵柩在行宫已经停了许久,需要尽快入葬妃陵。   礼部尚书在府上接驾,他得知永嘉来意,先请永嘉入府喝茶。   “殿下恕罪,太妃娘娘的身后事,臣不敢擅自做主,一切需听陛下旨意。”礼部尚书听永嘉几番催促后,放下茶盏,跪地说道。   “陛下如今不在京中,太妃病逝已久,等不得陛下再回来。”永嘉望着礼部尚书,放下身段,站起身对他一礼,算是恳求:“陛下回来若有不满之处,所有罪责,本宫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尚书,何况是依照祖制行事,不会出错的。”   礼部尚书见永嘉对他行礼,更跪在地上不肯起,连连磕头:“求殿下不要为难微臣,实不相瞒,是陛下告诉微臣,太妃娘娘的身后事,需等圣驾归京后再行定夺。”   “陛下?”永嘉迟疑开口:“是陛下说…不许本宫母妃下葬的?”   “陛下是说,太妃娘娘的身后事需再定夺,所以臣实在不敢专行,殿下若是真的心急,不如去求陛下…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永嘉离开尚书府,京城的春,迎面扶来的风带着刺人的痛,姜尚宫陪在永嘉身旁,扶着她虚弱的身子,登上马车时,永嘉不稳的摔下来,姜尚宫大惊,连忙低身去扶。   永嘉摔在地上,胃中忽觉一阵翻江倒海,许久不曾有的滋味再次涌上,永嘉干呕许久,眼底逼出猩红来。   “殿下,殿下,”姜尚宫被永嘉的反应惊吓道:“您没事吧…唤太医,快唤太医来。”   永嘉制止姜尚宫,强忍着起身,她仰头直视苍穹刺人的日光,她看了半晌,眼前皆是炫目的光白,许久,她闭上眼睛:“去丞相府。”   范缙之得知长公主前来,亲自行到府门前相迎,他不等永嘉开口,已先问:“殿下前来,是为了太妃娘娘的丧事吧?”   “丞相如何知道?”   范缙之闻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双手奉给永嘉:“这是陛下命人从南郡送来的,陛下说如今身在南郡不得空,无法赶回京中,太妃的丧仪全由殿下操办。”   永嘉听着范缙之的话,她接过他递来的信,尚来不及打开,又听他说:“但陛下有命,太妃娘娘不能葬入皇家陵地,需由殿下在京郊择一处满意的地方,下葬太妃。”   永嘉身子一震,她执信的手开始颤抖,她盯着范缙之摇头:“本宫要见陛下,本宫要给陛下写信。”   范缙之躬身一礼:“殿下恕罪,臣无力帮助殿下,还望殿下谨遵圣命,快快下葬太妃,太妃的身后事,殿下若有需臣帮忙的地方,臣自当竭尽全力。”   永嘉看着范缙之公事公办,强硬的态度,心叹他果真是沈邵一手提拔上的好丞相,她缓缓的垂下头,看着沈邵亲笔的信,上面还盖着他的玉章,慢慢握拳,她将他的信攥成一团,最后丢在丞相府的石阶上,转身离去。   永嘉在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沈邵的狠,也知道了自己的天真。   她一直以为自己委身于沈邵,换得的是母妃的平安,但沈邵从未停止过报复,他知道母妃时日不多,病痛缠身的活着,何尝不是报复,他冷眼看着她们母女为了好好存活在皇权下拼命挣扎,他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只要她臣服于他,母妃便能落得一个美好的结局。   她也痴傻的信了,因为沈邵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母妃,他就像是将母妃刻意遗忘,但其实他没有,他一直在等,等母妃离世那日,狠狠的报复。   他不许母妃葬入皇陵,在京郊荒芜处随意寻一块地下葬,那与孤魂野鬼有何异?   马车停在行宫门前,姜尚宫扶着永嘉冰冷的手下车,刚踏入宫门,忽听见宫内起了喧哗,有三两宫人惊慌失措的跑出来,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陈尚宫自尽了……” 第54章 恩赐   陈尚宫殉主, 行宫的春又平添了一抹悲凉。   姜尚宫收拾了陈尚宫的遗物,永嘉着人买了一口上好棺材,烧纸上香, 请人在京郊择了一处风水好地,将淑太妃与陈尚宫葬在一处。   姜尚宫陪永嘉回长公主府, 太妃入土后, 永嘉大病了一场, 在夕佳楼内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时看见守在床榻畔的姜尚宫。   姜尚宫红着眼, 抓起永嘉的手, 直哭说:“殿下, 您吓死奴婢了。”   永嘉疲惫的扯出一抹笑来,她安慰的拍了拍姜尚宫的手,轻声开口:“尚宫,我饿了。”   姜尚宫闻言,慌忙擦了眼泪, 面上带着喜色:“奴婢这就去备膳,这就去。”   永嘉望着姜尚宫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眼睛, 她庆幸身边有姜尚宫陪着, 母妃病故,陈尚宫自尽, 她也病倒了,只剩姜尚宫一个人坚守着,永嘉睁开眼睛,撑着床榻起身,母妃遗愿未成, 何家的仇未报,弟弟的命还捏在沈邵手里,她不能放纵自己病下去。   永嘉沐浴更衣,简单的用了膳,姜尚宫将她昏迷这几日所生的事择重汇报了一下,长公主府无客,赵九打理公主府上下,随她一道从淮州来的芸香,被安置在夕佳楼的一角偏殿里。   永嘉听过姜尚宫的汇报,她喝着入口软糯的米粥,便知这是姜尚宫早早准备下的,永嘉心底发暖:“这几日商行可有消息,陆宅你有去过吗?”   姜尚宫闻言先是一顿,接着点了点头,面上带着难色:“殿下,奴婢去过了。”   “如何?”永嘉连忙问。   姜尚宫却垂下头,摇了摇:“尚无消息。”其实淑太妃病逝,永嘉归京之前,姜尚宫便拿到了商行和陆翊送回来的消息,本想等着永嘉归京时告诉她,却不想遇上淑太妃病逝,姜尚宫更不忍开口,便先将消息瞒了下来。   “商行的人去了那几名宫人籍贯地,都查无此人…”姜尚宫说着,又急忙开口“奴婢想是她们在宫里伺候多年,可能被主子赐了新名字,归乡后更名改姓也未必,也或许是搬家,嫁去了别处,”姜尚宫扶着永嘉瘦弱的肩膀:“殿下莫急…总会有消息的。”   永嘉闻言仰头对姜尚宫笑了笑,她拉着姜尚宫在身旁坐下,她心底如何能不急,姜尚宫说的后话,不过是在安慰她,若是真的无法寻到文思皇后前宫人,查不出真相,母妃生前已经受了许多罪,死后仍要背负着这盆污水,孤独葬在京郊,不得安宁。   “那陆将军呢?”   “陆大人送回来的信与商行一样,都说找不到同名同姓的人…他问殿下,若能找到画像,应该会方便许多。”   “宫女哪里会有画像。”永嘉摇了摇头,心上似压了千斤重,她越迫切想要寻到真相,越毫无头绪,如今趁着沈邵不在京,她必须尽快寻人,永嘉吩咐姜尚宫:“你再多联络几个商行,多派人去找,总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来回时记得避开芸香。”   ***   “真的埋在京郊了?”何欢眼睛瞪圆,她拉着何铎的衣袖,不甚相信的问道。   何铎喝了口茶,点了点头:“陛下的旨意,她也不敢不从。”   何欢顿时觉得解气,她坐在何铎身边,拿起桌案的橘子,剥开一瓣一瓣的吃:“还是便宜她们了,要我说就该将那个淑太妃挫骨扬灰。”   何铎闻言,侧眸看了眼何欢:“苦头还没吃够吗,莫要再生是非。”   何欢听了,立即将手中的一瓣橘子递到何铎嘴边:“我知道…我都听哥哥,这不是有哥哥替我收拾沈姝那贱人吗。”   何铎张口将橘子吃了:“我所有的事你都不许插手,你只管看着,自有她们倒霉的时候。”   “哥,你说沈姝不会怀疑那遗书的真假吗?陈尚宫那个老妇,竟然自尽了。”   何铎闻言冷笑了笑:“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陛下知道,知道长公主还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等她得罪了陛下,失了靠山,还不是由你拿捏,到时候咱们的仇,还是要报的。”   何欢喜笑颜开,她抱住何铎的手臂:“还是哥哥疼我。”   何铎转头看了看何欢,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抬头瞧向远处,庭院的春慢慢染上枝头,透着嫩绿。   他忆起半月前,在京中聚宾楼撞上长公主贴身的嬷嬷,他偷听到她们竟联系商行,寻找姑母身边曾经伺候的旧宫人。   沈姝无端的寻找旧宫人,一定是想调查当年文思皇后病逝真相,她想翻案,她不想背这个黑锅,她非要将那些陈年旧事都翻出来,那便只能先要了她的命。   何铎收回目光,他看向何欢,再次开口警告:“陛下就快归京,你务必给我老实些。”   ***   沈邵从南郡抵京,是在永嘉搬进夕佳楼半月后,长万前来送信,说沈邵召她入宫。   永嘉称病,推脱了,长万离开不久后,御驾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沈邵走进夕佳楼时,见永嘉一身素白衣衫,满头青丝无一点珠钗,她坐在窗下的小榻上,正执笔抄经。   沈邵阔步走上,他立在小榻前,垂眸打量永嘉的小脸,接着抬手欲去触碰她:“不是病了,怎不好好歇着?”   永嘉察觉到沈邵的动作,侧头躲开。   沈邵神色一闪,他慢慢收回手,转身走到小榻对面坐下,他拿起一张永嘉抄好的经,沉默瞧了瞧,接着放下,他又看向永嘉:“朕在问你话。”   永嘉将最后一张经文写完,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沈邵,她望着他,望着他的眉目,他平静的好似何事都不曾发生,好似那个在南郡写手谕,让她将母妃孤独埋葬在京郊的人不是他。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不禁蹙眉:“这么看着朕做什么?”   永嘉忽然落下手中的笔,她从小榻上站起身,走到沈邵面前,屈膝一礼:“臣有事想请求陛下。”   “若是为了你母妃,便不必与朕开口。”沈邵先道。   永嘉闻言停滞片刻,她垂着头,继续开口:“臣只求让桓儿归京,让他在母妃坟前上柱香。”   “不可能。”沈邵回绝,他抬眸盯着永嘉:“月余未见,你见到朕,就只想说这些吗?”   “桓儿连母妃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臣只求让他回京看一眼,连一眼陛下都不许吗?”永嘉与沈邵对视,眼角有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陛下是觉得自己报复还不够多吗?是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陛下才肯满意。”   沈邵盯着永嘉,面色彻底沉冷下来,他微微眯眸:“报复?”他从小榻上站起身,他身前的永嘉下意识后退。   沈邵一步一步向前,逼得永嘉步步后退,他忽然一把掐住她的双肩:“你说朕报复你?”沈邵嗤笑一声:“朕让你给她办丧仪,朕许她寿终正寝,好生安葬,你却说朕报复你们?”   “你说沈桓没有见到那毒妇一面,那你有想过朕吗?朕也没能见到母后最后一面,朕在边关五年,日思夜想,朕回来后见到的是什么?你告诉朕,朕回来后见到的是什么?是你母妃为了掩盖丑事,下毒害死我母后。”   “沈桓去西疆才就多久?与朕比起来,他的可怜,不值一提。”   永嘉拼命挣扎,她挣脱开沈邵,向后步步退去。   沈邵望着永嘉苍白的小脸,几番尝试平息怀中的怒,他上前,再次抱住她的双肩,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沉声劝她:“永嘉,朕不想与你吵,你听话,忘了她,朕这一世都不会为难你。”   永嘉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忘了谁?”   “忘了你母妃,朕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结局,她该庆幸有你这个女儿,”沈邵抱紧永嘉,他去吻她的额头:“别再为了她同朕怄气了,她既死了,朕只当恩怨勾销,只要你听话,朕不会为难你。”   “永嘉,乖乖听话。”他一遍一遍告诉她。   “臣若忘不了呢?”永嘉仰头盯着沈邵,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这样冷,她望着他冷笑:“陛下不如一并杀了臣,陛下何必委屈自己放下恩怨,陛下不如赶尽杀绝,臣死后就去京郊与母妃同葬。”   “你敢,”沈邵猛地抬手掐住永嘉的后颈,他迫她仰头与自己对视,他压下脸:“朕早说了,这辈子你生是朕的,便是死了,也别妄想能离开朕,你葬也要葬在朕的墓里。”   “永嘉,听话一点,朕的耐心有限,别再惹朕生气了,”沈邵垂下脸,抵住永嘉的额头:“朕肯让她入土下葬,自也能让人将她挖出来,”他感受到怀中人剧烈颤抖的身子,低笑一声:“这才叫报复,永嘉。”   他捧住她的小脸,一寸一寸的吻,吻她的泪,吻她煞白无血的唇,他手臂锢住她纤细的腰,将她拦腰抱起,抱到床榻上。   沈邵沉眸打量永嘉的一身白衣:“朕不喜,明日起不许再穿了。”   她所有的挣扎,在他天生强硬的力道下,如滴水入江河,毫无波澜。   “永嘉,你该明白,朕所给你的,不是报复,而是恩赐。” 第55章 本王记住你了(结尾增修……   沈邵离开时是第二日早上, 他站在床榻前更衣,系腰带,垂眸见被褥间的永嘉, 青丝蓬乱,有些狼狈。   沈邵目色微沉, 他低身扳过永嘉的小脸, 昨夜的泪干涸在滢白的肌肤上, 留下道道粉痕,沈邵亲上永嘉的额头:“随朕回宫?”   永嘉缓缓闭上眼, 侧开头躲闪。   沈邵见此, 低叹一声:“那便先住在这, 有事吩咐赵九,听说这几日是姜尚宫在照顾你,便让她回来继续伺候着。”沈邵说完,又垂头,在永嘉转过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他指腹蹭了蹭她面上的泪痕:“朕走了,你再睡会罢。”   ****   突厥内讧,老王爷被囚, 左狄王领兵南下, 与大魏宣战,欲雪前耻。   沈邵刚下了朝, 庞崇便奉上截获的何长钧从北疆寄回给何铎的信,沈邵放下手中何长钧请命对战突厥的上奏,接过庞崇递来的信。   信上,何长钧命何铎领着何家党羽在朝上力荐,由他领兵去西疆迎敌。   沈邵看过信:“盯紧何铎在京举动, 事无巨细,皆要上报。”   “是。”庞崇领命,他拿起沈邵放下的信纸,折好重新放回封中,封好后着人送到何府何铎手上。   沈邵再次拿起何长钧的上奏,看了片刻,随手合上,丢在一旁。   此番南下调查官茶的结果,倒真是超出他的意料,他着实没想到他的好舅舅竟敢将手伸的这么长,连事关军马的银子都敢贪。   沈邵命王然伺候笔墨,执笔下诏,拜陆翊为威远大将军,在西疆统兵迎敌。   至于何长钧的请命,沈邵又下旨,命何家军调一队军马前往西疆支援,何长钧本人继续留守北疆坐镇。   王然在旁看着沈邵的安排,不由多嘴问了一句:“陛下,奴才听说,何家军是出了名的只认何将军调派,您下旨将何家军调给陆将军,他们肯听话吗?”   沈邵闻言看了眼王然,王然感受到沈邵的目光,立即垂头:“奴才多嘴,奴才失言。”   沈邵写好诏令,放下手中的笔:“朕多给了他兵,能不能用明白是他的本事,难道还要朕去前线,手把手教他吗?”   王然继续垂头不语,他双手接过沈邵的诏书,退下前去传召。   ***   沈邵这几日因前线战事和南方茶政的事,忙得抽不开空,他几番派人去长公主府召永嘉,都被她称病推脱了。   沈邵心知她并非是病了,只是想尽办法躲着他罢了,若是因为旁的事,她闹闹脾气,他也可以纵着她,但事涉淑太妃,他已在底线上一退再退,便容忍不了她因她那母妃,再得寸进尺。   沈邵直接让王然带着何院首去长公主府,若是无病,即刻进宫。   夕佳楼内,永嘉看着被王然领来的何院首,摔了手中的书卷。   王然见了,身子一顿,忙面上赔着笑,将沈邵的旨意传达。   永嘉盯着王然,道不出心中的气恼委屈,她更多的是恨,恨沈邵步步相逼,连此时都不肯放过她。   “本宫需沐浴更衣,王长侍先回吧,本宫晚些自会进宫。”永嘉未让何院首上前把脉,直接开口。   王然闻言一时迟疑,他抬眸望了望永嘉的冷脸,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姜尚宫已开始逐客。   王然只得带着何院首先行告退,回宫去向沈邵复命。   王然走后,夕佳楼内一片寂静,姜尚宫缓缓上前:“殿下,我们要进宫吗?”   永嘉不禁冷笑:“你看今晚的架势,我若不进宫,他肯罢休吗?”   姜尚宫伺候永嘉沐浴更衣,她瞧着永嘉身上的白衣,迟疑开口:“陛下既不许,便先换了?”   “本宫记得有件素黑色的外裳?”永嘉想了想开口:“穿那件吧。”   姜尚宫闻言一顿,随后缓缓点头:“奴婢去寻来。”   永嘉在长公主府故意拖延了好一阵,才带着姜尚宫从皇宫南后门入宫。   再陪着永嘉入宫,姜尚宫不禁怀中唏嘘,入夜后,月色下的宫墙流着淡淡的光,映出原本的颜色,姜尚宫扶着永嘉的手,走在甬道上。   “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又寻了两个可靠的商行,让他们帮忙找人。”   永嘉仰头看着淡白的月色,冷清的没有一丝温度:“你改日联系陆将军江湖上的朋友,让他们帮忙替我给陆将军递封信,让他看好桓儿,莫要冲动,莫要做傻事,我一定想办法让他回京来。”   姜尚宫闻言点头应着,她叹气:“殿下如今要多顾及自身才是…”   永嘉听了一笑,正想答话,面上忽然从后罩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耳畔是姜尚宫的惊呼声,她正欲挣扎,下一瞬冰凉的薄刃贴在了咽喉上。   “别动。”男人的声音沙哑,似他抵来的匕首,透着血腥。   永嘉身子猛地僵住。   男人携着永嘉和姜尚宫,到假山后的凉亭处,他松开手的一瞬,永嘉瞬间转身,她来不及后退,男人的匕首又迎面抵了过来。   永嘉呼吸一滞,她紧盯着男人,身子隐隐颤抖。   男人不似中原打扮,一双眼睛似鹰,阴霾尖锐,永嘉恍然想起那日在宫中无意撞见的突厥王子。   姜尚宫见永嘉被挟持,吓得不行,她瞬间跪在地上,求道:“别伤我家殿…主子,求您别伤我家主子,您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主子?”穆勒闻言眯了眯眼,他手握着匕首抵在永嘉的脖颈上转了一周,接着刀尖向上,挑起永嘉的下巴,借着月色,穆勒细细打量永嘉的小脸,他眯了眯眼:“你是皇帝的妃子?”   永嘉不明眼前的男人究竟意欲何为,她一时没有回应,她想了想,开口反问:“阁下可是突厥的小王子?”   永嘉话落,鄂下一疼,她明显察觉到抵在下颚的刀尖深了。   “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本王?”   “我…我听陛下说突厥小王爷客居宫中,瞧您的打扮,斗胆一猜。”永嘉对上穆勒审视的目光,努力迫使自己冷静。   穆勒刀尖继续用力:“这么说,你真是皇帝的妃子了?正好,本王挟持你好出宫。”他说完未去捆绑永嘉,而是先开口:“身上可有银两?都交出来。”   姜尚宫听了,慌忙将身上的荷包悉数奉上,穆勒颠了颠重量,嫌弃道:“就这么点?你是不是不受宠?”他又上下打量她的身子,瞧她的打扮,见她通身黑衣,发间连支珠钗都没有,又道:“打扮的这么老气,难怪不得宠。”   “我只是出宫随意走走…小王爷若觉得少,不如我回宫再取些给您?”永嘉试探开口,她话落,突厥小王爷瞬间变脸。   穆勒将匕首瞬间横在永嘉的脖颈上:“别给本王耍花样,”他环顾四周,继续逼问:“说,这里离哪个宫门最近?你若顺利助本王出逃,本王便不杀你。”   “南门,”永嘉先回答,想稳一稳穆勒,她话落,立即被他要求着带路。   “等一等,”永嘉又道,果见穆勒瞬间变脸,她忍着脖颈间的疼:“这个时辰宫中侍卫快要换班,我们等一等,待换班时守备松些,方便王爷逃跑。”   穆勒闻言,眯了眯眼,他警告永嘉:“你若敢骗本王,本王必杀了你。”   “我自然不敢骗王爷,还望王爷也能信守承诺,不要伤我和我的人…”永嘉缓缓开口:“我斗胆猜一猜,王爷突然想要逃出宫,是不是为了突厥的战事?”   穆勒神色一闪,他上前一步,靠近永嘉:“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但猜想应有王爷想听的,”永嘉垂眸看了看脖颈上的匕首,又抬眸看向穆勒:“不知王爷可能先放下手中刀,许我好好讲给王爷听?”   穆勒闻言一时迟疑,又听永嘉开口。   “我如何也逃不走的,若有什么情况,王爷大可一刀杀了我。”   穆勒缓缓放下手中刀,他紧盯永嘉:“快说!”   “我猜王爷离宫是想回突厥吧?但王爷可清楚,突厥前时内战,如今左狄王统兵正与大魏打仗。”   穆勒闻言神色大变:“那我父王呢?”   “老王爷被囚。”永嘉话落,忽见身前的穆勒双肩剧烈颤抖,他转身一拳重重捶在凉亭的柱子上。   “我能理解王爷的心情,只是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与王爷说。”   穆勒拳头抵在石柱上,指节发白,紧咬着牙,眼底猩红,他闻言,侧眸睨了眼永嘉:“想说便说!”   “且不说王爷今日能否安全逃出皇宫,便是真的逃走了,京城与突厥遥遥千里,现在又有战事,只怕王爷很难凭一己之力回到突厥。”   “再者,如今突厥大部分受左狄王控制,王爷便是回到了突厥,只怕还有一大堆人等着要您的命。”   “父王现在受奸贼控制,难道要本王被困死在你们大魏的皇宫里吗?”穆勒侧眸瞪向永嘉。   “小王爷…您先冷静一下,”永嘉下意识看了看穆勒手中的刀:“您若想出逃,我自不拦您,也拦不住您,我只是怕王爷孤勇回到突厥,未必能如您所愿,也许还会连累老王爷。”   “您仔细想一想,左狄王明明已经可以统领突厥,为何还要留着老王爷囚而不杀?自古叛贼,最忌讳的便是怕人指责名不正言不顺,他留着老王爷,应是想逼着老王爷传位给他。”   “他做梦!”穆勒闻言大骂。   “老王爷知道您还活着,自不可能将王位传给那个叛贼,所以僵持着,虽被囚禁起来,却也是个保命的法子。但若小王爷执意回突厥,一旦被俘,左狄王手中有了把柄,逼着老王爷传位,老王爷为了您,也要如了他的愿,可是小王爷您想,若左狄王如了愿,会放过您与老王爷吗?”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一时沉默,接着他又抬起匕首指向永嘉:“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在劝说本王不逃跑罢了,本王不听你的谗言,是生是死本王自有决断,快带路。”   “我说的是否是谗言,小王爷心里清楚,您若有意逃跑,大可来挟持我,看您能不能逃出皇宫。”   穆勒握着匕首的手开始隐隐颤抖,他紧盯着永嘉:“那本王要如何,难道要本王眼睁睁看着,无所作为吗?”   永嘉盯着寒光凛冽的匕首,沉吟片刻:“我…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什么法子?”   “如今左狄王故意挑起战事,与大魏开战,便是大魏的敌人,左狄王囚禁老王爷,想篡夺王位,也是小王爷您的敌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小王爷与其孤身逃回去与千军万马拼命,不如想法子,与大魏联手,一同对付左狄王。”   穆勒闻言冷笑一声:“我在大魏不过就是个战俘,我有什么筹码,与大魏谈条件?难道用你?”   永嘉见穆勒上下打量自己,立即退后半步:“我与王爷一样,不过宫中浮萍,哪里配得上筹码二字…”   穆勒嗤笑一声:“本王瞧你也不像是个受宠的。”   永嘉垂下头:“王爷其实有很重要的筹码,只是王爷尚未发现罢了。”   穆勒上下瞅了瞅自己:“本王能有什么筹码?”   “记忆,”永嘉开口:“自古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王爷应比大魏的任何一位将领都熟悉左狄王,王爷只需要将自己知晓的左狄王行兵打仗的习惯,战术等事作为筹码,与大魏交换,大魏便可在战场上,替您杀了左狄王。”   “届时左狄王身死,突厥重归老王爷,大魏赢得战事,这是互利之事,我想陛下应不会拒绝。”   穆勒闻言一时陷入沉思,半晌他又道:“你说的简单,但我如何能见到大魏皇帝?你能帮我引荐?”   “我自然不能,”永嘉立即开口:“王爷可以通过御前统领庞崇试试,看管王爷的侍卫都是他的手下,你若能有机会见到庞崇,他若觉得妥当,自会帮你引荐陛下。”   穆勒收了手中的匕首,他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抱着肩,感慨一声:“本王没想到,你倒是蛮聪明的。”   “王爷过奖,”永嘉低身微礼:“我想王爷若拿定主意,应该快些回去,否则若被看守您的侍卫发现,王爷再言要与大魏合作,诚意上,便要不足许多。”   穆勒闻言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将怀中收好的银子掏出来,丢回在石桌上,他向永嘉到了声谢:“本王日后若能重回突厥,自记着你今日的恩情。”   “王爷言重了,还要多谢王爷不杀之恩。”永嘉低了低身。   穆勒闻言笑起来:“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永嘉盯视穆勒片刻,见他一直等待,想了想开口:“昭昭。”   “昭昭,”穆勒重复一遍,他挑了挑眉:“昭昭姑娘,本王记住你了,多谢。”   ***   穆勒走后,永嘉身子一软,摔坐在石椅上,姜尚宫忙从地上爬起来,她抱住永嘉:“殿下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永嘉摇了摇头:“他应该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手上还有分寸。”永嘉抬手抚上脖颈,指尖隐隐发麻。   “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今日之事,千万莫要与人提起。”永嘉提醒姜尚宫。   姜尚宫连忙点头:“奴婢知道,殿下放心。”   永嘉回到御门时,外殿的灯火已经熄了,王然将姜尚宫留在殿门外,请永嘉独自进去。   永嘉借着从内殿透来的幽暗烛火,一步步朝内殿去,她推开内殿的殿门,见沈邵已经宽了衣,腕撑着脑袋侧身躺在床榻上,榻上平铺着一本书,他低头看书,手指懒懒的翻页。   永嘉垂头走上去。   沈邵察觉到永嘉走来的身影,缓缓抬眸看她,他盯视她半晌,抬手将书卷合上,丢至一侧,他拍了拍身前的空处:“坐下。”   永嘉抿了抿唇,依言坐下,她刚一落座,便觉腰上一热,沈邵的手臂环过来,他从后抱住她,唇贴着她的耳廓,牙齿轻咬住她的耳唇,他嗓音不悦,又懒惰十分:“去哪了?”   “知不知道朕等了多久?”   永嘉平缓了几番怀中紧张的情愫,她由着沈邵抱了一会,开口解释:“在府里耽搁了一阵。”   沈邵闻言,咬在永嘉耳唇上的牙齿一松,他垂眸打量她身上素黑色的衣裳,手滑到她的腰间,他松开她的衣带:“朕不许你穿白,你便穿黑,真是诚心与朕作对。”   “陛下多心了…臣随手拿了件,陛下不喜,臣换了便是。”   沈邵凉凉的笑了一声,他将永嘉整个人拖抱到床榻上:“罢了,你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朕最喜你不穿。”   永嘉四肢发凉,她盯着沈邵,忽然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臣…臣有些不舒服。”   “哪不舒服?”沈邵将永嘉抵在胸前的小手拿开,他替她宽衣的手不停:“朕帮你瞧瞧。”   “陛下…”永嘉再次阻止:“等一等…再等一等,”她望着沈邵,眼下发红:“再等几日,过了尾七,臣再…再伺候您。”   沈邵垂眸盯着永嘉似乎祈求的神色,眼底的情愫渐渐淡去化成冰冷,他忽然撑坐起身,居高临下的看她:“你还想为了她,扫朕几次兴?”   沈邵话落,盯了永嘉半晌,见她依旧不为所动,不说话,彻底恼起来,他翻身下榻,开始穿衣裳,大喊王然。   王然听见声音,连忙跑进来,候在殿门外,沈邵穿好衣服,打开殿门:“去淑华宫。”   王然见走出来的沈邵一愣,瞧他阴冷的面色不敢多言,连忙垂头应是。   永嘉躺在床榻上,见沈邵快步离去的背影,听他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含在眼角的泪,缓缓掉下来。   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怀中积淤的气,随着外殿门轰然摔上的一声响,缓缓呼了出来。   沈邵气闷闷的上了轿辇,想起方才御门那幕,越想越生气,他猛地撩开轿窗帘子,打量外面的甬道,眉头蹙紧:“这是去哪?”   跟随在一旁的王然,连忙垂头答:“陛下,前面就是淑华宫了,马上便到,要不要奴才派个人先去通传?这么晚了,只怕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沈邵从窗子里伸出手,一巴掌拍在王然脑袋上:“谁教你去淑华宫的?”   王然无辜睁着眼,正欲开口,便见沈邵一巴掌又拍过来:“改道,去弄玉堂。”   沈邵到弄玉堂没有多久,御前统领庞崇忽然来求见,说突厥王子想要面见天子,欲与大魏合作,一同击败左狄王。 第56章 “不知陛下可知道一位昭……   弄玉堂内栽满梧桐, 庞崇阔步而入,对倚在书案前的沈邵拱手:“陛下,微臣方才去南宫巡察, 突厥王子拦下臣,想求见陛下, 说能助大魏战胜左狄王。”   庞崇话落, 弄玉堂内一时寂静, 沈邵不为所动,手执着书, 懒懒翻页。   庞崇瞧着沈邵的反应, 心下思量, 试探开口:“陛下…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邵闻言才缓缓抬眼看向庞崇:“去查查,突厥小王子这几日都见了谁,还有你管着的禁军,是谁多的嘴。”   庞崇听着沈邵的提醒,瞬间恍然, 突厥王子关在深宫里,若无人告知,他哪里会得知前线的战事, 更何来今日替大魏献计之举。   庞崇连忙单膝跪地, 请罪道:“是臣失察,是臣大意了, 还望陛下恕罪。”   沈邵抬了抬手,命庞崇免礼。   庞崇谢了恩,正欲退下去调查,忽听沈邵丢了手上的书,坐正身子:“召他来, 朕倒要听听他的法子。”   庞崇带着侍卫押了突厥小王爷前来,在弄玉堂门前搜了身,搜出了一把匕首,穆勒由着他们将匕首拿去,他展开手臂,对向庞崇:“还要搜吗?”   庞崇瞧着穆勒的举动,后退一步,伸出手臂:“小王爷请。”   穆勒大步进了弄玉堂,庞崇紧跟在他身后,带着侍卫跟入。   “陛下。”穆勒对着书案前那道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身影一礼,有几分意外,他虽听闻大魏新帝登基,却没想到新帝竟这般年轻。   “免礼,”沈邵开口:“赐座。”   穆勒道谢后落座:“小王此番冒昧前来,是想与陛下合作,助陛下战胜左狄王。”穆勒话落,见沈邵一时不语,继续道:“小王熟知左狄王用兵之法,愿意全部奉给陛下,只求陛下能在战场上杀了左狄王。”   沈邵闻言却是一笑:“小王爷倒是会做买卖,诚言讲,区区一个左狄王在我大魏算不得强敌,小王爷想让我们帮你斩杀劲敌,难道就凭你写的几张轻飘飘的纸吗?”   穆勒听着沈邵的话,先是沉默,随后他站起身,对沈邵行突厥礼仪:“陛下若能斩杀左狄王,助小王回国,小王与父王愿奉上万匹雪疆战马答谢。”   沈邵抬眸看着几步之外的穆勒,唇畔笑意渐深:“小王爷有此诚意,朕自全力取了左狄王的人头。”   穆勒见沈邵同意,连忙开口:“多谢陛下!”   “来人,给小王爷择一处上好宫苑,好好休息。”   庞崇从旁领命,穆勒再三道谢,正欲随着庞崇退下,忽然脚步一停。   庞崇见穆勒迟疑的举动,握在刀上的大手一紧,却见穆勒转身对向沈邵,开口问。   “不知陛下可知道一位昭昭姑娘?”   沈邵神色略深:“昭昭?”   穆勒见沈邵不解,心下了然,他又低身行礼:“小王只是随口一问,无关紧要,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小王告退。”   庞崇送走了穆勒,折返弄玉堂。   “可查到了?”   “属下无能,”庞崇拱手谢罪,随后他将从穆勒身上搜出的匕首从怀中拿出,双手奉给沈邵:“这是从突厥小王子身上搜到的,臣还去之前关押他的宫苑看过,铁锁被撬开了,臣猜测…他是不是想逃跑?”   沈邵拿起庞崇搜到的匕首,执在掌心打量:“朕看他应该是逃过一次了,遇上了什么人指点,转道来求朕合作。”沈邵思量说着,他放下匕首:“还是要看紧他,不可松懈。”   庞崇领命退下,听沈邵吩咐:“将王然唤进来。”   王然端着安神茶入内,正欲伺候沈邵宽衣休息,忽听他开口问。   “宫里是有哪位妃嫔名唤昭昭的?”   王然闻言,细细回忆一番,接着摇头:“回陛下,不曾有,封号中也没有,或许是阁中小字也说不准,陛下您忽然问这个是……”   “你留心去查一查,再查一查宫中的女官和宫女。”   王然低头称是,他递上安神茶:“陛下可要歇息吗?”   “御门那边情况如何?”沈邵喝着茶,好似无心询问。   “长万来禀,说…殿下已经歇下了。”   ‘砰’的一声脆响,沈邵撂下茶盏,他从书案前起身往床榻处去:“睡觉。”   ***   永嘉在御门醒来,姜尚宫说沈邵未归,下了朝又去淑华宫了。   永嘉松了口气,她起身梳洗穿戴:“尚宫,再陪我去趟皕宋楼。”那么多商行迟迟找不到人,永嘉不禁怀疑可是自己之前看错了册籍。   姜尚宫点头:“殿下先用过早膳,奴婢陪着您去。”   姜尚宫跑去命长万备撵轿,永嘉才出了御门,长万立刻向弄玉堂递消息。   弄玉堂内,王然上前奉茶,将永嘉去了皕宋楼的消息告诉沈邵。   “陛下,您要去瞧瞧吗?”   沈邵下朝后直奔弄玉堂批折子,他听见王然的问,蹙了蹙眉头,像是不悦:“朕去瞧她做什么?”   王然一时语塞,他也想不明白天子心底到底在琢磨什么,下令让他们时刻关注着御门,关注着长公主的举动,自己却留在弄玉堂内一动不动。   沈邵挥手命王然退下。   永嘉乘轿至皇宫西南角的梧桐书院,她带着姜尚宫入内,春日清早阳光清澈,书院内生着十余米高的梧桐树,丛茂连枝的隐蔽下,藏着宫中最高的皕宋楼。   永嘉登至楼上,再次寻得文思皇宫中宫女的名册集录,她仔细与从前抄录的名单对比,并无差错,永嘉将名册放回楼上。   姜尚宫在旁瞧着永嘉落寞的神色,她搀扶着永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殿下别急…咱们总会找到的。”   “尚宫,母妃葬在那种地方,我没办法不急…还有桓儿,他若是知道了,一气之下跑回来,那么多人盯着他,想抓他的把柄,我怕他出事。”   “那奴婢再多寻几个商行帮着找。”   永嘉闻言点头:“下一次,我同你一起去见商行的人。”   ****   永嘉从皕宋楼回御门未有多久,忽听殿门外,有熟悉的哭泣声传进来,永嘉站在门内仔细一听,竟是皇后在外求见。   永嘉与姜尚宫诧异对视。   “这…陛下不是今早还在淑华宫用早膳吗?”姜尚宫奇怪开口:“皇后娘娘怎么跑到御门来求见了?”   永嘉也是不解,她先拉着姜尚宫回到内殿:“我只怕皇后求见不成,闯进来,瞧见我,宫里可要热闹了。”   姜尚宫听了,忙跑上前见内殿的门关上,隔着两道门,皇后哭求的声音仍格外清晰。   “陛下,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该擅自置喙长公主的婚事,白毓辰有罪当罚,妾身不该私心庇护,妾身知道错了陛下,求您见妾身一面吧,妾身愿意向姐姐赔罪,求您见妾身一面吧。”   姜尚宫听得云里雾里,永嘉坐在小榻上,手扶着额头,她没想到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沈邵竟还记着皇后,皇后不顾颜面前来御前哭求,想必是被沈邵冷了太久,撑不住了。   可他昨夜不是摆驾淑华宫了吗,今早御前的人还巴巴的跑到她面前,说沈邵又回了淑华宫用早膳,难道是借口?永嘉深觉可笑。   白毓晚跑到御门求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沈邵的耳朵里。   弄玉堂内,沈邵的御笔摔在案上,他忙问:“永嘉呢?”   “长公主在殿内…奴才只怕皇后娘娘若执意入殿寻陛下,要是撞见殿下…”   “她不敢,”沈邵挥手,他捏了捏眉心,后悔他昨夜就不该说摆驾淑华宫。   “那…陛下您要回去吗?”王然在旁见沈邵久无举动,试探的开口询问。   沈邵双手撑在案上,低着头沉默半晌,随后站起身:“摆驾。”   永嘉在内殿里听着皇后的嗓子都哭哑了,怀中闷闷的,尤其是听她口中,一句又一句的要给长公主赔罪,心中羞赧,若是白毓晚推开折扇殿门,瞧见住在这里她,不知该是何种心情。   她的确没想到沈邵会罚皇后罚的如此严重,始作俑者是何家,白毓辰可恨可恶也已受了罚,皇后虽有几分强人所难,到底是为了她那不成器的哥哥。   “皇后都跪了这么久,陛下怎么还不回来?”姜尚宫不禁开口,她想起沈邵平日里对永嘉的苛刻,不料他对自己的发妻竟也是如此。   永嘉摇了摇头,这么久,她已将皇后全部请罪的话听了几个来回,她叹了句:“诚言讲,我倒不必皇后屈尊来给我请罪,皇后一直以为自己受罚是因为冒犯了我,可尚宫知道,我在陛下那里哪有这么大面子?皇后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受罚。”   “殿下以为如何?”姜尚宫闻言问道。   “陛下当年放着那么多可以牵制军中势力的权臣贵女不娶,娶了家室单纯的皇后为妻是为什么?他是想自己的婚姻单纯,不想自己重蹈父皇的结局,也不想皇后成为第二个文思皇后。”   “皇后若是能看明白,便该让自己家族越简单越好,她自己更不该伸手去管多余的事,沈邵平日待她极好,有文思皇后的前车之鉴,沈邵也绝不会容忍后宫中有人越到皇后头上,夏贵妃便是个例子。”   “沈邵忌惮的不是我的婚事,是大魏长公主的婚事,他罚的不只是白毓辰,而是整个白家,打消他们妄想成为第二个的何家的念头。”   永嘉话落,隐隐听见殿外沙哑的哭求声停了。   沈邵大步从御门外而入,看着殿前皇后跪地的背影,心头更沉,他压着怀中的怒,阔步上前。   白毓晚瞧见沈邵,更是委屈的默默落泪,她模样可怜的望着许久未见的沈邵:“陛下……”   “王然,”沈邵先开口打断皇后:“着人将皇后好生送回去。”   白毓晚闻言,哭湿的小脸一僵,她忙扯住沈邵的衣摆:“陛下,妾身知错了,您原谅妾身好不好?”   沈邵侧眸看向踌躇的王然,王然对上沈邵的目光,连忙上前,好言好语的劝着皇后:“娘娘您先起来,莫要伤着自身…陛下有政务要忙,奴才先送您回宫吧。”   皇后被御前的人送走,沈邵独身站在御门殿外,他盯着紧关的殿门,负手在殿前来来回回转圈,许久,沈邵终于停下脚步,他立在殿门前,深呼了口气,抬手推开殿门,缓步走入。 第57章 妥协   沈邵走入内殿, 见殿中的主仆二人,一时沉默无话。   永嘉坐在窗下的小榻上,看着沈邵面色沉沉的走进来, 今日本该是帝后之间的私事,却被她这个外人从头听至尾, 如今面面相觑, 想来沈邵心中必定十分尴尬。   沈邵的确是尴尬的, 却非皇后跑来失仪丢脸,而是皇后不偏不巧的拆了他的台。   他昨夜与永嘉怄气, 故意说去淑华宫过夜, 原是想告诉她, 后宫的女人千万,自有人等着他临幸,她不珍惜,他也不会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今早下了朝原是想回御门的,可一想起昨夜种种, 想她几次三番因淑太妃败他的兴致,就打算晾她几日,便又着人传话说, 他仍回淑华宫用早膳。   却不想被皇后跑来, 哭闹一通,他昨日说的话, 全成了笑话。   沈邵走上前,挥手示意姜尚宫退下。   姜尚宫打量着沈邵的面色,一时未动,她转眸望向身畔的永嘉,见永嘉看着自己点头, 才低了低身,慢慢退出寝殿。   殿门关合的刹那,沈邵正站在永嘉身前,她身上昨夜穿进宫的那件黑裳,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沈邵目光向下,在永嘉的红唇上停留片刻,复去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底,清清明明的,似乎对皇后方才来哭闹的事毫无在意。   沈邵一时纠结,他大可选择只字不提,料想永嘉也绝不会多嘴追问,但……   “昨夜…朕本是要去淑华宫的,临时有些事便去了贵妃宫里。”沈邵轻咳了一声,还是开口了。   永嘉闻言神色微微一动,没想到沈邵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个,她原以为他要警告她,管住嘴,莫将皇后今日在御门失体面的事传出去。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着实不懂沈邵与她说这个做什么。   “臣…知道了。”永嘉想了想:“陛下若有空,还是去看皇后娘娘吧,白国舅的事,原也非娘娘的错。”   永嘉心知,沈邵不见皇后,未必是为了她,可是皇后想不明白,总以为是得罪了她,才被沈邵才冷着,这个黑锅,永嘉不想背,也背不起。   沈邵闻言,本就没有弧度的唇角更是趋于平直,他不禁皱眉:“你说什么?”   “臣斗胆…陛下若有空,去看看皇后殿下。”   沈邵又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指着永嘉的脑袋,恨不能撬开看看,她究竟想的是什么。   沈邵收回手,背在身后,冷笑一声:“你倒是贤惠大度。”   永嘉抿了抿唇:“陛下过誉了。”   沈邵闻言仰头,深叹了口,最后算是妥协了,他低头,伸手抬起永嘉的下巴,打量她好看的小脸:“故意气朕?因为昨晚上?”   永嘉抿着嘴不说话。   “朕不是没碰你?”他反问她:“你若好好听话,朕便依着你,等过了尾七。”   永嘉盯着沈邵沉默片刻,她垂眸道了声谢,接着轻轻推开他,好言好语的商量:“臣想出宫一趟。”   “做什么?”   “上香。”   沈邵又是轻叹一声,他转身向外走:“快去快回。”   ***   永嘉带着姜尚宫出宫,在聚宾楼见了商行的人。   永嘉将所需寻找的宫女的名单递上:“诚言讲,贵行不是我请的第一个寻人的商行,之前雇了许多人寻找,都没有结果,所以还请贵行这次能多细心留意打听,也许这上头的人都已更名改姓,但她们早前都是在皇宫里伺候过的,在当地应有些声名。”   永嘉命姜尚宫备好的银子递上:“这些只是定金,若寻到了人,还有重谢。”   见过商行的人,永嘉见天色还早,便打算带着姜尚宫再去京郊给母妃上一炷香。   刚出了商行的门,永嘉脚下步子忽然一顿,她拉住姜尚宫,暗示她向街角的柱子后看。   姜尚宫连忙抬眸看去,与柱子之后藏匿的人,视线撞了个正着,柱后之人连忙回神躲闪,跑走了。   “可看清楚了?”永嘉低声问姜尚宫。   姜尚宫心头凝重,点了点头:“殿下…我们被跟踪了,何家是不是发现我们调查文思皇后的事了?”   方才躲在石柱后的人,永嘉和姜尚宫都识得,是敬慎伯何铎最贴身的小厮阿远。   “我看他也不像是跟了一日两日了,你从前可有注意?”   姜尚宫愧疚摇头:“奴婢大意。”   “也不怪你,敌在暗,我们在明,”永嘉安慰姜尚宫,接着道:“好在今日是发现了。”   “阿远定是收了何铎的指使…”永嘉说着,忽然拉住姜尚宫的手:“快!咱们快去你方才联系的那个商行。”   “直接去商行吗殿下?”姜尚宫不解。   “是,”永嘉拉着姜尚宫上了马车,命令车夫快些。   马车听到商行门外时,永嘉与姜尚宫并未下车,她们命车夫走远些,随后静静坐在车内等待。   不久,果见何铎身边的小厮阿远走过来,站在入门处鬼鬼祟祟打量一番,接着走入商行。   姜尚宫连忙下车跟上。   一盏茶的功夫,姜尚宫重新回到车上,心底气恼不已:“殿下,果然是何家搞的鬼!”   姜尚宫随着阿远的背后入了商行,见他寻到她们刚刚雇佣的商行管事,又出了一倍的银两,买走了他手中的名单,告诉他若是上一位雇主问起,便说天下广大,寻找不到。   “真是无奸不商,”姜尚宫不禁骂道:“前脚才收了咱们的银子,后脚就干这种龌龊事,您说咱们之前雇了那么多商行都没找到人,是不是何家一直在搞鬼?”   永嘉一时没有回答,她坐在马车内安静沉思半晌,忽有开口道:“尚宫,你再去将那个管事请来。”   “殿下还寻那黑心肝的做什么?”姜尚宫虽不解,但见永嘉坚持,还是再入商行内,将那管事寻了出来。   管事上了马车,看着永嘉和姜尚宫一时心虚,他故作镇定的拱了拱手:“姑娘和夫人可是还有事情要吩咐在下?”   永嘉开门见山:“我已经知道,方才有人前去给你送银子,从你手中买走了我寻人的名录。”   那管事闻言先是一愣,接着面上羞赧,一时找不出话狡辩,便又听永嘉道:“旁人愿意来给管事送银子,我不管,但是人,你还是要替我仔细寻找。”永嘉拿出方才他们在酒楼前的契约:“我想方才给你银子那人,手中应当没有这个,那人我也相识,日后即便闹到官府,想来也是我更占理些,管事你说对不对?”   管事最早被永嘉戳穿时,想着借恼羞成怒蒙混过去,但见她拿出契约,一时变了脸色,陪笑道:“自然自然…这里面该是有些误会,在下肯定是会竭力为姑娘寻人的。”   “若是你替我找到了人,那人再来问你,该如何?”   “在下便说不曾找到。”管事忙道。   永嘉点了点头,她收好契约,淡声开口:“送客。”   回宫的路上,永嘉想着今日何家人知晓她调查文思皇后所做的举措,她之前曾设想过,若是教何家人得知,他们最先便是要去通报给沈邵,但是现下,何铎不仅瞒着,而且不敢当面阻止她,只能派个小厮在背后暗地行事。   何家人既不敢声张,又不敢教她查到真相…永嘉思量着,愈发肯定之前的猜想,何皇后的死,只怕多多少少与何家脱不了干系。   “明日你独自出宫,去之前雇佣的商行看看,若也被何铎收买,及时报给我。”   ***   永嘉回宫,在御门殿门前遇见了刚备好茶的王然。   永嘉垂眸盯看了茶盏片刻,接着抬手:“给我吧。”   王然先是有些诧异,接着连忙将茶盏奉上:“劳殿下辛苦了。”   永嘉笑了笑,正欲入殿,又听身侧的王然好似无意的开口:“殿下今年替陛下备了什么生辰礼物?奴才可听说,各宫娘娘们费了不少心思。”   永嘉停下脚步,她听着王然的话,愣了片刻,她才恍惚想起,再不久该是到了沈邵的生辰。   永嘉看着王然面上的笑,点了点头:“多谢提醒。”   王然闻言乐呵呵的笑着,上前推开殿门,弯腰请永嘉入内。   御门内,沈邵岁如一日的坐在书案前批折子,永嘉走到他身边,将茶盏放在书案前,沈邵低着头,一手继续执笔看折子,一手去摸索茶盏。   永嘉在旁见了,便将茶盏向沈邵手边推了推。   沈邵察觉,他端起茶盏,一抬头见是永嘉,想着时辰,有几分意外:“回来了?”   永嘉在案前落座,她主动帮沈邵研磨,点了点头。   沈邵喝了口永嘉端进来的茶,眉心一松,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怎出门一趟,回来长进不少?”   永嘉昨夜迫使自己认命,文思皇后死因之事迟迟没有结果,她如今没有丝毫资本可以与沈邵对抗,她万事受制于他,有求于他,她不该再为了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自尊惹恼他,落个以卵击石的下场。   现在更有何家在背后围追堵截,寻找前宫人的事更是难上加难。   永嘉闻言,研磨的手不停,她长睫微垂:“陛下待臣的好,臣心里知道…臣往后,会好好听陛下的话。”   ***   王然直感叹,近来老天吹得是什么风,陛下与长公主简直是如胶似漆,陛下去年大婚时未曾见到的新婚燕尔如糖似蜜,现在倒是在长公主这里见识了。   沈邵的寿宴设在寿仙宫,除了后宫妃嫔,皇亲国戚,前朝重臣外,沈邵今年还特意请了突厥小王爷。   永嘉在御门亲自服侍沈邵更衣,她跪在他身前,替他系腰间的玉带,待听闻他下令庞崇去请突厥小王子时,扣玉带的手不禁一颤。   沈邵见永嘉几番都没系好腰带,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学着点。”   永嘉暗暗咬唇,她收回手,见沈邵轻松扣好玉带,又左右调整,他朝她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随朕一起去,待到偏门时,再将你放下来。” 第58章 温情   永嘉在寿仙殿侧门的花园小径处下轿, 她望着沈邵的御辇走远,决定在花园里停留一阵,再去席上。   “长公主殿下。”   背后有声音传来, 永嘉闻声转身,是携着三两女侍前来的书美人, 华裳光鲜, 玉颜如娇, 与初见时相比,明艳不少。   书美人屈膝对永嘉一礼:“许久不见殿下, 近来可好?”   永嘉略略回礼:“本宫安好。”   书美人今日化的妆, 将眼尾描长, 又用胭脂晕染,神色更妩媚夺人,永嘉望着,觉得书美人将自己打扮与她不甚相像了,如今更多了些书美人自己独有的味道。   永嘉心想, 大概无人心甘情愿的沦为他人的替身,书美人能如此,她反倒是欣慰的。   “妾身困于深宫, 太妃娘娘丧仪未能前去, 妾身惭愧……妾身亲手抄了些经文,命人送去祈祥殿焚了, 望能慰藉太妃娘娘在天之灵。”   永嘉闻言有些意外,她望看书美人片刻,接着低身一礼,感激道谢。   书美人又回礼,接着开口:“时辰不早了, 殿下与妾身一同入席吧。”   永嘉与书美人一同至寿仙殿,沈邵望着并肩行入的二人,眉心略蹙。   书美人的位分低,席位设在殿中远处,永嘉的位置设于高台上,帝后的下首,她对面坐着肃王夫妇,与大王爷。   大王爷忽然起身向沈邵告罪,说大王妃染了风寒,怕有损圣体,遂留于府中修养。   沈邵笑说无妨,还着人去太医院取药,让御前的人亲自送往大王府。   大王爷再三谢恩。   宴席之上,兄友弟恭,手足情深,一片祥和。   永嘉落坐席间,默默看着,端着杯盏喝水,她向热闹的堂下寻望,果然在丞相范缙之的身旁看到了突厥小王爷,他也正瞧着她,神色含着疑惑。   永嘉收回目光,转头去看沈邵,见白毓晚正向他敬酒,两人碰杯饮酒,倒是未曾注意她,永嘉心头略缓。   宴席开始,歌舞曲戏,轮番上演,月色下的寿仙殿处处透着热闹。   堂上堂下轮番有人上前向沈邵敬酒庆生,永嘉几番对上沈邵好似无意扫过来的目光,只得端起酒杯,走出席间,她站到沈邵面前,低身一礼,接着开口:“臣贺陛下,愿陛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沈邵听着永嘉所说的贺词,他口上虽不说什么,面上却笑意难掩,他低下头,抿了抿嘴,勉强掩住笑意,接着平平常常开口:“多谢阿姐。”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永嘉也饮了酒,正欲退下,忽见皇后起身,笑着与她寒暄:“许久不见姐姐进宫,今日陛下寿辰,姐姐不如留在宫中住下,一家人热闹热闹?本宫有许多话想与姐姐说……”   永嘉闻言,下意识看了看沈邵,他面上虽不明显,但永嘉能看出来,皇后自作主张的话,又惹他不悦了。   席上朝臣亲眷都在,永嘉不好开口拂皇后的面子,只能低身行礼,避重就轻:“妾身明日去淑华宫拜见娘娘,还望娘娘莫嫌叨扰。”   皇后眼底一亮,面露喜色:“怎会叨扰,本宫盼着姐姐来。”   穆勒坐在堂下,听着皇后与永嘉的对话,听着帝后那一声‘姐姐’,他的目光落在永嘉的背影上,神色愈深,他不由问身边的范缙之:“上面这位是…陛下的亲姐?”   范缙之闻言,向穆勒解释:“这位是永嘉长公主。”   “长公主,”穆勒闻言点着头,口中喃喃:“竟是个公主。”   永嘉坐回席上,不久姜尚宫从外前来,走到永嘉身后,附耳轻言:“殿下,准备好了。”   永嘉放下手中的筷子,朝帝后处看了看,之后默默起身离席。   沈邵瞥了眼永嘉离开的背影,未动声色。   堂下的穆勒,瞧见永嘉离席,立即起身,寻了过去。   永嘉和姜尚宫是在去往御门的路上被穆勒拦下的,永嘉看着突然出现的突厥小王爷,下意识退后两步,她拉开距离,接着低身一礼:“小王爷。”   穆勒眼瞧着永嘉的举动,扬了扬眉,他用突厥的礼仪回礼,接着笑说:“昭昭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永嘉听着穆勒的话,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小王爷有什么事吗?”   “那天晚上多有得罪,还望永嘉长公主莫要怪罪。”穆勒说着,又是一礼。   永嘉今日在来宴席前,便知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她听了穆勒的赔罪,略低了低头:“本宫未曾怪罪王爷,王爷不必多礼,还请王爷保密那晚之事,本宫不想多生是非。”   “为什么会有是非?”穆勒不解:“因为你的建议,小王与你们陛下合作的很愉快。”   “本宫不愿参与前朝之事,合作之事更是事关两国,本宫给小王爷的建议也只是无奈之举,想保命脱身而已。”   穆勒闻言望着永嘉沉默一会,接着耸了耸肩:“好吧,小王会保密的。”   “但小王说过的话不变,依旧会记着你的恩情,待来日小王归国,必会重谢公主。”   “王爷客气了,王爷与大魏的合作,是赖于天子英明,本宫给王爷出主意,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王爷其实不必谢我。”永嘉说着,又退后半步:“本宫先行一步。”   穆勒闻言一时沉默,他见永嘉要走,也不拦着,连忙侧身,退后几步,让出路来:“公主慢走。”   穆勒望着永嘉的背影走远,转身打算回寿仙殿,走了没几步,便遇上带着侍卫的庞崇。   “小王爷可是迷路了?”庞崇带兵上前,拱手问道。   “是啊,庞将军来的正好,带本王回去吧。”穆勒抱着手臂,看着对自己时刻警惕的庞崇,洒脱笑说。   庞崇请穆勒走在前,他站在原地,回头静望永嘉远去的方向片刻,接着收回目光,跟上穆勒。   ***   永嘉和姜尚宫回到御门,外殿一角堆满了嫔妃们献上的寿礼,长万正拿着笔站在礼物中央记录。   长万见永嘉回来,连忙跑上前见礼:“殿下,您怎回来了?”   “本宫有些事,你继续忙。”   长万低头应着,他转头看那些堆得满满的寿礼,好似无意的与永嘉开口:“娘娘们今年送了礼物太多了,奴才光是抄录,这手都酸了…”   “陛下今儿出门前特意来瞧了瞧,还问奴才,您送了什么……”   永嘉听懂长万话中之意,她笑了笑:“本宫自有准备。”   永嘉回内殿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时,见长万的背影还在清点记录。   小厨房里,姜尚宫和好了面,永嘉净了手,开始一道道切面,姜尚宫从旁指点。   永嘉今年有仔细想过究竟送沈邵什么样的寿礼,才能合他的心意。   珠宝器物之流,皇宫中数不胜数,若非世间罕见难寻的珍物,想来极难入沈邵的眼。她也想过送些小女儿家的玩意,亲手做的荷包,吊锤之类,更亲密些,便是送件贴身穿的寝衣,但想来后宫的嫔妃之中,一定会有人送,她再送,又失了新意。   永嘉将面切好,伸长,又去洗菜,切菜,姜尚宫帮忙烧水。   寿仙宫中,沈邵久不见永嘉回来,不由召来王然,他侧身低声问询:“她呢?怎么还不回来?”   王然声音更低:“御门递来消息,说殿下先回去了。”   “回去了?”沈邵蹙眉:“可是哪不舒服?”   王然摇头告罪:“奴才不知。”   沈邵又饮了杯酒,他时常看向永嘉的空位,最后还是落下酒杯,他提前离席,吩咐王然留下善后。   白毓晚见沈邵忽然离开,她尚来不及开口,沈邵的背影已经走远,她暗咬了咬唇,顾念着席上的一众妃嫔,只得端庄坐于原处。   沈邵出了寿仙殿直奔御门。   长万还在记录礼物,见沈邵归来,连忙跑上前行礼。   “长公主呢?”沈邵急问。   “殿下在内殿。”   长万话音刚落,便见沈邵朝殿内处去,他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又见沈邵快步走出来。   “殿…殿下不在吗?”长万疑惑开口。   沈邵今夜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醉,他走到一旁坐落,手扶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你没看见长公主出去?”   “奴…奴才也不确定,”长万跪在地上道:“奴才记录着娘娘们送来的寿礼,许…许是未留意到殿下再出门。”   “着人去雀阳宫看看。”沈邵想着今日皇后留永嘉住在宫里的话,吩咐道。   长万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和册子,带着人亲自去雀阳宫寻人。   不久,长万空手而归,沈邵心上一沉,又女侍端着醒酒汤前来,沈邵无心喝汤,又吩咐:“出宫,再去长公主府找找。”   长万领命,正要转身出宫,忽听殿外传来一道熟悉悦耳的声音:“陛下,臣在这。”   沈邵连忙抬头寻声望去,见到从外走进来的熟悉身影,他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上前,握住永嘉的手腕,语气急切:“你跑哪去了?”   永嘉仰头望着沈邵眼下的暗色,怕他恼,连忙开口:“臣去给陛下准备礼物了。”   “礼物?”沈邵先是一愣,接着挑眉:“你还有礼物给朕?”   “臣亲手做了碗长寿面,陛下要尝尝吗?”   沈邵闻言,眼下暗色一扫而空,他面上笑意愈浓,有些不甚相信的反问道:“真是你亲手做的?”   “臣手艺不精……”   沈邵却一把将永嘉抱起来,转身大步往长案处去,永嘉惊得低呼一声,她手臂攀上沈邵的肩膀,却未挣扎。   姜尚宫端着长寿面跟在沈邵身后。   沈邵将永嘉稳稳放在长案旁,他在她身边落坐,姜尚宫将长寿面端放在案上,热气腾腾。   沈邵叹了句好香,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的开始吃面。   长万看着殿中情形,上前提醒姜尚宫,接着带着姜尚宫与殿内众人一起退下。   永嘉见沈邵一口接着一口,不禁问道:“好吃吗?”   沈邵闻言,却挑了一筷子面送到永嘉唇边:“你尝尝。”   永嘉望着递到唇下的面,张口吃下,诚实讲,口味实在一般,与御膳房的手艺,差的不止一星半点。   “不太好吃,陛下别吃了…让御膳房再做一碗来。”永嘉说着,欲将碗拿走,却被沈邵一把护住。   “怎么不好吃?朕喜欢吃,”沈邵说着,将永嘉伸来的手握住,他满眼的笑:“朕今日才知道,阿姐不仅嘴甜,还这般贤惠…”   永嘉心知沈邵说的是今日宴上的贺寿词,她倒是比文丞范缙之夸得更离谱些。   永嘉见沈邵面上的笑,心知他是真的心情愉悦,她倒是没想到,他竟也一样好哄骗。   她原本是实在想不到要送沈邵什么寿礼好,后来一瞬想起曾经父皇过寿时,吃了一碗母妃做的长寿面,笑的合不拢嘴,她便死马当活马医,试着一做。   沈邵一口气将面吃光,连汤底也未曾剩下,本因饮酒而泛着寒凉的胃,一片温暖。   沈邵忽而又将永嘉抱起,他笑说:“朕没吃饱。”   “那臣再去做一碗?”   沈邵抱着永嘉的手臂发紧:“朕要吃些别的。”   浴室的水声潺潺,波澜荡漾,内殿的灯盏寸寸熄灭,床幔旖旎落地,月银如雪。   沈邵迷糊睡至夜半,他习惯转身去抱永嘉,手臂却是落得一空,他摸寻空旷的床榻,猛地睁开眼。   沈邵看着空落落的床榻,瞬间清醒,他拨开床幔,瞧见榻下不见的永嘉的鞋子,他自己顾不得穿鞋,跑下床榻,大步向殿外走。   御门外殿的殿门半敞着,幽幽月色照亮一道纤弱的身影,三千鸦青随着微风隐隐飘动,沈邵急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沉默望着永嘉的背影。   永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未动,继续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背后寂静了诸久,忽然拥上一团热气。   沈邵回内殿取了件披风,他将披风盖在永嘉肩上,从后拥住她,低声问询:“怎么跑出来了?”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举动,久久没有回答,她仍那般站着,由着沈邵从后抱她。   沈邵等了许久,他握住永嘉的肩,将她在怀中转身,他正想继续问她,却在触到她面上的泪时,沉默下来。   沈邵神色一深,心头隐隐悸动,他抬指去蹭永嘉脸上的泪:“怎么哭了?”   永嘉流泪望着沈邵不说话。   沈邵叹了口气,他将嗓音放得更轻:“好端端,怎还哭了?告诉朕,怎么了?”   永嘉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许瞒着朕,”沈邵单臂环着永嘉的腰,将她抱紧了些:“是谁欺负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永嘉看着耐心询问的沈邵,许久才垂下眸,轻声开口:“臣不敢说…臣怕自己会惹陛下生气。”   沈邵听了更是叹气:“别怕…朕许你说,朕不会生你的气…”   永嘉依旧沉吟,不肯开口。   沈邵见此,托起永嘉的小脸,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在怕什么?朕答应你,绝不生气,朕又哪里舍得…”   永嘉长睫轻颤,她听着沈邵的话,缓缓抬眸,与他深邃的目光相对,他的眼神,此刻分外温柔。   永嘉便想赌一把,她抵在沈邵胸膛上的小手轻轻抓住他的锦衣,她的嗓音透着哭泣,细细碎碎的,抓着人的心底。   “陛下…臣只是想桓儿了,臣想起他生辰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在西疆。”   永嘉话落,眼见沈邵的神色暗淡下去,他一时沉默望着她不语。   永嘉松开紧攥着的沈邵的锦衣,她抬手去抱沈邵有力的腰身,她将脑袋深埋在他的胸膛,语气难得透着可怜:“臣…是不是惹陛下生气了?臣不该开口的…陛下别生臣的气好不好?”   沈邵低头看着贴在怀中的人,她一头浓密的墨发,映在月色下,格外好看。   月色流转,薄云似雾,殿中的二人寂静良久。   沈邵抬手,揉了揉永嘉的脑袋,他听她可怜的话,像是妥协的叹了句:“朕没有生气。”   他抱住永嘉的肩,让她仰头,他望着她小脸下未褪的泪痕,哄道:“莫哭了…”   永嘉闻言,乖巧点头。   沈邵又抬手摸了摸永嘉的脑袋:“待西疆的战事稳定了,朕便让他回来见你一面。”   ***   翌日清早,沈邵起身去上朝,想着昨夜,他未忍心吵醒永嘉,又吩咐了姜尚宫,不必唤永嘉起身,由着她睡醒。   沈邵由王然伺候着穿戴好,出了御门,便见庞崇候在阶下。   “何事?”沈邵问道。   庞崇拱手一礼:“启禀陛下,臣寻得那位‘昭昭’姑娘了。”   沈邵听了不禁挑眉,有几分兴致:“是谁。”   “…是长公主殿下。” 第59章 早有那么一段渊源   沈邵闻言沉默片刻, 他什么都未说,只一步步走下台阶,前去上朝。   永嘉醒时已是晌午, 刺目的暖阳从窗纸间投入,在地面上照亮一大片光影, 永嘉朦胧睁开眼, 撩开床幔, 看着候在殿中的芸香。   “什么时辰了?陛下回来了吗?”   芸香见永嘉睡醒,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 她跑到榻前, 将床前的纱幔拢起, 挂于两侧:“回殿下,快正午了,陛下正在外头批折子,吩咐等您醒了去见他。”   永嘉应了一声好,她下榻先去浴室梳洗, 再回寝殿更衣绾发,一切收拾妥当,穿过廊道, 去外殿寻沈邵。   永嘉走到沈邵身旁落坐, 瞧他案上堆得高高的危楼似的折子,抬手替他整理, 永嘉将这里整理成几摞,平平整整的摆在书案一角。   沈邵瞧在眼里,他侧头问她:“饿不饿?”   永嘉闻言点头,沈邵唤王然进来,命他前去备膳。   永嘉一如既往的陪在沈邵身边, 他桌案上有碟子糕点,他许她先吃一小块,永嘉便拿着糕点小口小口的吃,沈邵又将自己的茶盏推过去:“喝点水。”   永嘉想起醒时芸香话,她侧头问沈邵:“陛下找臣有什么事吗?”   沈邵闻言沉默片刻,他对上永嘉清亮的眼睛,终是问道:“你可认识穆勒?”   穆勒?   永嘉闻言一时疑惑,她回想一番,摇了摇头:“臣不认识。”   沈邵眸色微深,他看着永嘉的反应,又问:“那你前阵子可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人?”   永嘉听见此问,一时没有急着说话,她思索着‘穆勒’这个名字,倒不甚像是中原,又想起昨日宴上突厥小王子追出来,席上那么宾客,人多眼杂,说不定惊动了什么人。   沈邵既开口来询问她,大概十有八九是已经知情了,她瞒也瞒不住……   “臣…前阵子确是遇到个怪人…臣只怕不好开口。”   沈邵闻言放下手中的笔:“无妨,朕许你随便说什么。”   永嘉见沈邵这副要仔细聆听的架势,抿了抿唇,接着开口:“臣出进宫那晚在南宫的御花园被…被突厥的小王爷挟持了。”   永嘉话落,眼见沈邵神色一变,她想了想,将那晚的事择重与他陈述一遍。   “臣那时为了脱身,便劝他不要逃跑,不如来寻陛下合作共同对敌,本只是缓兵之计,未想到他真的来求陛下了…臣…臣无心参与前线战事,臣那时被他用刀抵着脖子,只想活命…就…就出此下策,还望陛下莫怪。”   沈邵听永嘉小心翼翼的解释,心头一软,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她拉到怀里,他抚着她的脑袋:“你说的是什么傻话?朕怎会怪你?”   “臣…臣怕惹陛下生气。”   “朕是生气,”沈邵看着永嘉的小脸,见她闻言略略变色,紧张兮兮的小模样,指尖捏了捏她的鼻尖:“朕气你这么危险的事,回来为何不与朕说?”   永嘉感受到鼻尖的疼,她抱住沈邵的手臂,蔫蔫的道了句:“臣没来得及说…”   沈邵闻言,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叹了口气,将永嘉抱得更紧:“你告诉他,你唤昭昭?昭昭又是怎么回事?”   永嘉从沈邵怀中仰头:“臣随口编的,骗他的。”   沈邵又刮了刮永嘉挺翘的鼻梁,他本是笑着,忽而又正色道:“以后不许再走夜路了,哪怕宫里也不行。”   “臣记得了,”永嘉乖巧点头。   王然从殿外进来,说备好了膳,问何时传膳。   永嘉与沈邵一同用过膳,说要淑华宫拜见皇后,昨日席间答应了的,不好失言。   沈邵虽不悦,但还是允了,让永嘉去坐坐便回来。   永嘉应着好,带芸香去了淑华宫。   淑华宫中,白毓晚早早便起身等着永嘉前来,这般一等便是一上午,她虽心急,却也不好派人去催促。   用过午膳后,贴身尚宫劝白毓晚小睡歇息一会,白毓晚怕永嘉此时前来,便也作罢。   她正命尚宫去备一盏醒神的茶,便听宫门处来报,说永嘉长公主到了。   白毓晚连忙命自己贴身的尚宫去迎,她自己端坐在主位上等候。   永嘉入了殿中,低身行了礼,被白毓晚亲自扶起,热情的拉着她落坐,寒暄道“姐姐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永嘉点头。   “那便好,”白毓晚笑着说:“本宫备了些时新瓜果,姐姐尝一尝。”   永嘉道了谢,她吃了两颗荔枝,见白毓晚仍无提及正事之意,不由主动开口问道:“娘娘召臣前来,是有什么事?”   白毓晚听见永嘉的询问,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凝了些苦楚落寞。   她从衣袖间寻出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她垂下头,似无颜面对般,哭道:“姐姐…姐姐心底是不是一直怪本宫?”   “本宫这数月来一直很自责,很后悔,本宫是不懂事的人,求姐姐莫要生本宫的气好不好?”   永嘉见皇后不停的掉眼泪,不由站起身,对着她郑重一礼:“娘娘严重了,娘娘此话当真是折煞臣了……”   皇后见此,红着眼望了永嘉半晌,随后哭泣的更厉害:“姐姐这是不肯原谅本宫了,是吗?”   “臣无心怪娘娘…臣也有兄弟,自能明白娘娘的苦楚。”   皇后闻言,泪含在眼圈里,她又握住永嘉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姐姐肯原谅本宫,本宫便心安了,本宫只怕对不起姐姐。”   永嘉只得继续安慰皇后,皇后的眼泪渐渐止住了,却接着叹气。   “可是陛下…陛下许久都不曾来看本宫…”   永嘉其实早知道皇后找她前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之所以愿意前来,也是想给皇后提个想,她不想无缘无故背这口让皇后失宠的黑锅。   “姐姐…你能不打替本宫与陛下说一说,本宫真的是无心之失,本宫知道错了,求陛下见本宫一面。”   永嘉闻言正欲开口,忽见白毓晚的贴身尚宫满面喜色的跑进来:“娘娘,娘娘陛下来了!”   白毓晚先是一愣,接着有些紧张慌乱,她连忙用帕子擦拭面颊,急急的询问永嘉:“本宫…本宫的妆…”   “娘娘一切安好,娘娘放心。”   沈邵从宫外走入,他目光扫过皇后,随后落在永嘉身上。   白毓晚和永嘉低身行礼,沈邵落座后,道了句免礼,赐座,皇后便在沈邵身边坐下,永嘉看着并肩而坐的夫妻二人,却未落座,她看了看一旁的皇后,随后又低身,提前告退。   沈邵愈开口阻止,却听皇后先开口,命自己的贴身嬷嬷送客。   沈邵瞧着永嘉离开的背影一时沉默,顾及着身边的皇后,也无法太过明显的起身追出去。   淑华殿中,唯剩帝后,沈邵沉着面色,坐在小榻上沉默喝茶,白毓晚在旁望着沈邵的侧颜,正襟危坐,迟疑不敢开口。   ***   永嘉再回到御门时,姜尚宫也从宫外回来。   永嘉屏退了内殿的女侍,拉着姜尚宫问:“情况如何?”   “回殿下,我们之前雇佣的四个商行,其中有三个被何家收买,只有最早的那间商行还是干净的。”   “但我记得…最早那件商行递回来的消息也说寻不到人?”永嘉回忆道。   姜尚宫点头,她叹气:“连陆大人递回来的消息,也说寻不到人。”   “那看来,我们找不到何皇后的前宫人,也并非全都是何家人阻挠的原因。”   “殿下,那三个被收买的商行怎么办?咱们还要……”   “不要了,他们想来从何铎那也获利颇多,时日久了,很难在专心为我们办事。”   姜尚宫点头应是,还是忍不住骂了句贪财小人。   “陆将军近来可有递信回来?”永嘉又问。   姜尚宫摇头:“奴婢今日还去过陆宅,并没有信送回来。”   ***   何府   阿远从外拿回何长钧从北疆送回来的信,快步跑回书房,递给何铎。   何铎接过信,命他将房门关严,他一边开信封,一边问:“可有被什么人撞见?”   “大人放心,小人警惕着呢,拿信时周围没有旁的人。”   何铎点了点头,他展开何长钧的信,他瞧着信上的内容,面色愈发难看。   陆翊在西疆不仅将派往支援的何家军改编,分成小支纳入西疆的部队中,指挥自如,且有前线密保,陆翊两日前率兵击破左狄王右翼部队,捷报最晚今夜便会传至御前,届时论功行赏,样样少不得。   何铎团了信纸,一圈捶在书案上:“陆翊算什么东西,一个末等侍卫出身,从前不过是我爹身边的一条狗,如今竟敢指挥何家军,想要踩在我们头上了。”   阿远见何铎动怒,忙在旁恭维:“陆翊哪里及得上公子,公子您是伯爵,前途无可限量。”   何铎将掌心的信团烧了,恨骂了一句:“伯爵算什么,不过一个没实处的头衔,若非何欢那个蠢丫头非要惹事,陛下哪有理由这般轻易的将我扣在京中,我要是在前线,还轮得上陆翊那个杂碎来领兵?”   阿远急忙应承着。   何铎瞧了眼阿远:“我让你查陆翊在京留没留什么眼线的事,如何了?”   “禀大人,奴才去过几次陆宅,家徒四壁的,连个守院的奴仆都没有…”   “那可有什么人去过?”   阿远闻言开始仔细回想,忽然,他忆起什么,开口道:“奴才早前跟着姜尚宫,好像见她去过一次陆宅,但没停留多久,两手空空的进去,两手空空的出来,奴才以为她走错了路,便没多留心……”   “这什么时候的事?”何铎闻言神色一变。   “也有快一个月了…”阿远道。   何铎听了,霎时怒骂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快,现在就派人去陆宅守着,若发现什么情况,立即回来报我!”   何铎站在书房内,看着信纸燃烧后的灰烬,他抬起头,望着阿远跑开的背影,一双眼眸眯起。   他差点就忘了,这永嘉长公主与陆翊之间,早有那么一段渊源。 第60章 沈桓归京   淑华宫, 长案上的香炉薄雾袅袅,吹散在殿中安静的空气里,白毓晚正襟危坐在沈邵身旁, 时不时转头去看沈邵,欲言又止。   沈邵喝了半盏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 他撂下手中的茶盏, 站起身欲走,却猛地被人从后拉住衣袖。   皇后见沈邵要离开, 她几乎本能的一把抓住他, 沈邵的脚步一顿。   “陛下, 您还在生妾身的气吗……”白毓晚开口时,眼下又是一片红。   沈邵闻言慢慢侧身,瞧向皇后,见她分外委屈的神情:“皇后可知,朕最喜欢你什么?”   白毓晚一愣, 她心头悸动,紧接着懵懂摇头。   “朕最喜你懂事。”   白毓晚又是一愣,她望着沈邵, 渐渐松开拉扯他的衣袖, 她低下头:“陛下,妾身知错了…妾身身为皇后应当公正严明…妾身不该因一己之私而偏袒家兄, 委屈长公主殿下,是妾身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沈邵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皇后既能想明白,朕只望你日后若遇相似的事,能清楚自己的立场,”沈邵说着一顿, 接着又道:“好了,朕还有政务要忙,改日再来看皇后。”   白毓晚闻言,本就通红的眼底霎时落下泪来,似是喜极而泣,她连忙站起身,恭送沈邵。   ***   沈邵快步回御门寻永嘉。   内殿里,他一把捉住她,嗓音危险:“方才在皇后那,谁许你跑的?”   “臣…忽然想起些急事。”   “什么急事?”沈邵眯眼。   “嗯…”永嘉一时寻不到借口,便笑起来:“臣总不好留在那,打扰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雅兴。”   沈邵瞧见永嘉的笑,一把将她抱住,他知她身子哪处敏感,最是碰不得的,他故意挠痒:“你还敢与朕装傻?你不知道朕去淑华宫是做什么?”   永嘉果然躲闪不得,很快就笑出眼泪来,她受不住,便求饶:“臣知道…臣下此不敢了…”   沈邵冷哼一声,听她‘咯吱咯吱’的笑,面上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心口闷气也散掉,他停了手,将她抱得更紧。   永嘉尤似不知死活的问道:“陛下…那您原谅皇后娘娘了吗?”   “你想朕原不原谅?”沈邵挑眉反问。   “臣自然希望陛下与娘娘夫妻恩爱。”   沈邵听了,面上的笑意似散未散,他好似冷笑:“你倒是一向贤惠,就不知吃醋?”   “臣哪里敢吃皇后娘娘的醋?娘娘是陛下的正妻,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臣何德何能……”   永嘉话落,沈邵一时盯着她不说话了。   许久,沈邵松开怀抱,他拉着永嘉在小榻上坐起身,拉着她一同下榻:“走了,陪朕批折子去。”   庞崇从殿外入内禀报,说何长钧递回来的信已送至何家,被敬慎伯的贴身小厮取走了。   沈邵点了点头:“突厥王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很安分,从无不妥举动。”   “继续盯着,”沈邵吩咐,接着他唇角似有弧度,若隐若现:“对了,今日让御膳房给小王爷加道菜。”   当夜,穆勒在客居的殿中跑了无数趟茅厕后,在万分虚弱下请了太医。   庞崇来御门禀告消息时,永嘉正在沈邵身旁,她闻言本未多想,但待触及沈邵眼底笑意时,一时恍然。   “臣倒是没料到陛下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沈邵听了永嘉此言,立即侧头看过去:“长公主倒是大度,被人拿刀抵过脖子,如今还替人担心?”   “臣自也想拿刀抵他脖子一番,”永嘉实言讲,接着笑说:“可是臣不敢伤了陛下的万匹军马啊。”   “无妨,朕瞧他皮实着,死不了。”   永嘉想了想,唤住庞崇:“那就请太医给小王爷开服好方子…”   穆勒召过一次太医,结果情况更甚,至后半夜又请了一次太医,近黎明时才将将歇下。   ***   昨夜西疆送来线报,上言陆翊小捷,天下悦,下旨嘉奖。   永嘉看过线报,她只盼着西疆的战事快些结束,桓儿能早日归京。   时岁日复一日的晃过,自第一次捷报传回,两个月内,前线的喜讯越来越多。   永嘉从未觉得时日竟这般漫长过,姜尚宫又跑过几次陆宅,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永嘉心猜是前线战事繁忙,一时耽搁了寻人,也是情理之中。   这日沈邵下了早朝忽而说要带永嘉去京郊的鹿林。   永嘉不解,她询问他也不告诉她,只得被他逼着换了衣裳出门。   白日里,沈邵就牵着马领永嘉在林中闲逛,时而握着她的手,教她射些野兔。   “陛下今日不必忙吗?”   “你专心些,”沈邵握着弓:“看猎物,今晚上吃什么,全靠你了。”   永嘉打了半日的猎,只猎到三只野兔,将入夜时,沈邵带着永嘉回离宫别墅。   原以为白日在林间沈邵只是说笑,不想他真命人架起了火,开始烤野兔。   “朕在边关时练得手艺,旁人可是吃不到的。”   永嘉打猎累坏了,懒懒的靠在一边,见沈邵手法娴熟的烤野兔:“陛下带臣来不会就是为了烤兔子吃?”   “自然不是,”沈邵笑言:“晚些你便知道。”   吃过饭,沈邵全无回宫的意思,他领着永嘉的别墅后园,那里备了许多烟火。   沈邵亲自跑上前,点燃一颗颗烟花,寂静的深夜,忽然漫天炫彩。   永嘉一时怔愣。   沈邵跑回到永嘉身边,搂住她,瞧她愣住的模样,低身在她侧脸上落下一吻。   “喜欢吗?”   他问,语气难免透了些得意,足像是等着从大人手中拿糖的孩子。   永嘉感受到脸颊的温热,耳朵一时发红,她侧头去看沈邵,意外又不解:“陛下…这是……”   “不喜欢?”沈邵蹙眉。   永嘉连忙摇头:“喜欢,臣喜欢…只是陛下为何突然……”   “朕之前不是说过,要送你个好玩的,”沈邵回答的随意。   永嘉闻言,回忆诸久,依旧未曾想起这是沈邵何时说过的承诺,半晌,她低垂下眼眸,好似羞怯的道了句:“多谢陛下。”   沈邵带着永嘉当夜留宿在行宫别墅,次日回宫时,书案上摆着前线的捷报,陆翊大破敌军,于阵前割了左狄王的人头,于捷报一起传回。   沈邵命人将左狄王的人头送去给穆勒,他则在御门拟旨,召陆翊归京,并附了一封书信,命陆翊此番护送着惠王沈桓,一路归京。   永嘉是亲眼看着沈邵写好了信,盖了章,命信使送往西疆。   ***   晌午热闹的大街,街市深处的僻静宅院跑出一个人影,环顾左右,随后向何府方向跑去。   阿远拿着从陆宅拦截下的第三封书信跑回何府,递到何铎手中。   何铎展开信,瞧着上头一如既往的内容,近一个月里,陆翊从边关给永嘉长公主寄回来了三封书信,倒是出人意料的频繁热络。   陆翊寄回来的信中先是言所托之事尚无结果,再者便是说些沈桓的近况,最后是问询永嘉在京中可否一切安好,字字关切,若说陆翊对永嘉无情,何铎是不信的。   他许是久没收到她的回信,后来寄回的信中关切之言更多,甚至还提及到沈邵的逆鳞,提及淑太妃之殇,还说在西疆设了灵堂祭拜。   “长公主那边,没发现什么异样吧?”   “姜尚宫倒是去过几次,但小人日日守着,信早被小人提前拿走了,最近姜尚宫便未曾来过。”   何铎点头:“好,你继续去守着,若有信到,立即送回来。”   “陆翊马上就要归京了,不知长公主用的什么法子,竟劝得动陛下将惠王也放回京中。”何铎眯了眯眼:“也好,倒时候我就给陆大将军和长公主好好献上一份大礼。”   “大人,就凭着这几封信,陛下肯信吗?”   “陛下或许不信陆翊与长公主有奸情,但是长公主与边关将领私下联系,私相授受证据确凿,正巧惠王也西疆,难说不是她们姐弟与朝廷新贵结党营私。”   “更何况,陆翊在信上将调查我姑母的事写的模棱两可…陛下不知情,她们不敢承认,自然无法辩驳,届时就是我说是什么罪,她们便是犯了什么罪。”   ***   几场春雨过,京城的天气,一日一日暖起来,将临夏至。   三日前,陆翊上奏,行路至京畿,今晨可抵长安。   永嘉早早起身准备迎接弟弟,沈邵一如既往上朝,永嘉原是想回长公主府,等沈桓归家,沈邵却不满,言说沈桓年岁不小,岂有住在姐姐府上的道理。   沈邵说让沈桓住皇宫里,依旧住他从前的寝殿,永嘉则回雀阳宫住。   永嘉不想因这些小事惹沈邵不悦,口上应着好,待他去上朝后,便急急带着姜尚宫回了雀阳宫。   清早从西疆抵达的兵马入城,晌午时分抵达皇宫,陆翊与沈桓先于御门见过天子。   沈邵看着站在陆翊身边的沈桓,一年未见,曾经那个温温言笑,喜欢粘着永嘉的小孩,似乎长大了不少,高了,瘦了,连眼神都不同了。   沈邵对上沈桓的目光,看着他眼下藏不住的怨恨,面上似是嗤笑,也不过如此,可惜依旧是个没有城府的娃娃罢了。   沈邵开口:“去雀阳宫看看你姐姐吧。” 第61章 撞破   沈桓走在百年皇宫的红砖绿瓦下, 一样的宫墙,一样的甬道,物是人非的好像只是心境。   雀阳宫中永嘉早早备好沈桓喜欢吃的点心, 她坐在殿外的秋千上,背后是绽放的朵朵无香海棠, 映在春景里, 霎是艳丽。   永嘉时常向朝宫门处望, 姜尚宫从殿中走出来,手上拿了件鸢尾紫色的云肩, 她走到秋千旁将云肩披在永嘉身上:“殿下, 在外坐久了小心着凉, 您都等一上午了,回殿中歇会吧。”   永嘉系好身上的披肩,她又朝宫门处看了看,依旧一片空荡,她抿唇搓了搓冰冷的手, 有几分失落的笑笑:“也好。”   姜尚宫扶永嘉起身,陪着她往殿中走。   永嘉走上殿前的一级级台阶,正要走入殿中, 忽听背后熟悉的一声唤。   “阿姐!”   永嘉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心头发颤,连带着单薄的肩膀, 她僵身站在殿门处半晌,才一寸一寸缓缓转过身。   沈桓大步跨过宫门高高的门槛,从外头跑进来。   “阿姐!”他望见永嘉回头,愈跑愈快。   永嘉眼眶发湿,她急急跑下台阶, 迎上沈桓,她来不及说话,被跑来的沈桓一把抱进怀里。   “阿姐…”沈桓像个孩子紧紧搂住永嘉,嗓音哽咽着,连声唤着。   “桓儿,”永嘉忍住眼底的泪,她拍了拍沈桓的背:“一路上回来,可有受苦?”   沈桓似是不舍的放开永嘉,他闻言看了看左右:“阿姐,我们进殿再说。”   永嘉点头应着,转身拉着沈桓走入雀阳宫。   入了殿,姜尚宫率先屏退众人,关了殿门,她走入内室,见姐弟两人并肩坐在小榻上,永嘉正拿了点心递给沈桓,教他尝尝合不合口味。   沈桓看着永嘉准备的糕点,笑了笑:“阿姐还记得我的口味,都是我爱吃的,在西疆确是吃不到这样的点心…期初还会想念,后来时日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   永嘉听着沈桓的话,心尖隐隐发疼,她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快些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桓依言听话的开始吃点心。   姜尚宫走上前,对永嘉点了点头,示意已将所有下人屏退,接着走到沈桓面前,低身一礼:“老奴给惠王殿下请安,您能回来,不知殿下有多高兴。”   沈桓连忙放下点心,站起身,亲自去扶姜尚宫:“尚宫多礼了…我不在京,都靠你照顾着姐姐。”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姜尚宫被沈桓扶起,垂首说道。   “如今没了外人,尚宫坐,”永嘉开口,姜尚宫依言搬了个圆凳,坐在永嘉对面。   永嘉又转头看向沈桓:“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如今可以说了。”   沈桓重坐回永嘉身边,他闻言先是低头沉吟了好一会,才低沉的嗓音缓缓开口:“我与陆将军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杀。”   永嘉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她连忙去拉沈桓,上下检查他的身子,急急开口:“你有没有受伤了?”   沈桓摇了摇头:“阿姐放心…陆将军护着我,我无碍。”   “那陆将军呢?”永嘉又问,悬着的心无法放松。   “受了些小伤。”沈桓愧疚道,但见永嘉担忧的神色,又立即道:“但现下已快大好了。”   永嘉怀中沉闷:“你们可知是谁做的?这场刺杀是冲着你的,还是冲着陆翊的?”   “看样子…对方是想一并要了我俩的命,陆将军心有怀疑,却未向我明说,他只说怕是因为他才连累了我,但我……”沈桓说着一缓。   “你如何想?”永嘉紧接着问。   “阿姐…有些话我也只敢与你说,我…我是怀疑……沈邵。”沈桓低下头:“他一直将我扣在西疆,母妃病故之时都不允许我回京奔丧,如今无年无节的,他倒是突然下令许我回来…”   永嘉和姜尚宫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永嘉握住沈桓的手:“你别怕,有姐姐在,姐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放心,这件事交给姐姐来查,至于是不是陛下…既还不能确定,姐姐宁愿你当做不是。”   “姐姐并非偏袒陛下,只是你此番归京不易,万事需小心谨慎,即便你怀中有恨有怨,姐姐也想你忍着,千万莫要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尤是陛下…答应姐姐好吗?桓儿…”   沈桓听着永嘉的一席话,一时间沉默,他望着永嘉,又看了看平静如常的姜尚宫,他又看向永嘉,迟疑开口:“阿姐…你好像变了…与从前…大不一样。”   永嘉闻言一愣:“桓儿……”   沈桓垂下眼眸:“姐姐,我们一味的委曲求全,沈邵就会放过我们吗?不过是变本加厉的欺辱罢了。”   “时事如此…我们除了忍,还能如何?”永嘉反问,她话落,郑重望着沈桓开口:“你可有记住我的话?万事小心谨慎,对陛下,除了隐忍还要恭敬…不可再直言圣上名讳…我们莫要在这些小事上,被人抓住把柄了,明白吗?”   沈桓见永嘉如此认真,叹了一声:“阿姐我知道的…”   他又何尝不是一再隐忍,若没有陆翊,他不敢回忆自己曾经在西疆所过的日子,他只是不甘心,不肯认命罢了。   “我要你牢牢记住!”永嘉正色。   “是,桓儿记住了。”   姜尚宫见此情景,连忙笑着开口:“王爷舟车劳顿,不如先传膳,待用过饭,回宫好好歇上一歇。”   沈桓以为永嘉被自己惹生气了,忙借着姜尚宫的话,满脸堆笑着问:“阿姐给不给我饭吃呀?”   永嘉白了沈桓一眼,指尖用力戳了戳他的额头:“原是想饿死你算了。”   沈桓趁机抱住永嘉的手臂,笑嘻嘻:“那阿姐陪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永嘉甩开沈桓的手,转头去看姜尚宫,姜尚宫会意,退下传膳。   “阿姐…我何时能去看看母妃?”沈桓面上的笑意一时淡下去,他低头瞧着衣摆,落了灰烬,溅了泥点,透满风尘仆仆。   “母妃葬在京郊……”永嘉垂眸缓缓开口:“你若想,明日便可教姜尚宫陪着你去。”   “京郊?”沈桓眼睛瞪圆:“京郊什么地方?不是妃陵吗?”   “我派人寻的风水好地,周围十里我都买下了,建了园,也不算荒地,还有陈尚宫陪着……”   沈桓还是不能理解,他止不住的摇头:“凭什么将母妃葬在那里?我们有什么对不起沈邵的?我们有什么错?母妃有什么错?前朝的大臣都不管吗?宋老丞相不管吗?”   “桓儿,这一年京中发生了许多事,我需慢慢说与你听,”永嘉安慰沈桓:“姐姐一直在想办法,将母妃的墓迁回妃陵,如今你回来了,母妃在泉下一定也能安心了。”   沈桓望着眼前的永嘉,她的眼睛里带着本不该属于她的小心翼翼。   “阿姐…如今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沈桓在雀阳宫用过膳,便回了自己曾经的宫苑,他回宫前两日,除了尚宫局的人奉旨按理打扫外,永嘉又命姜尚宫带着雀阳宫的宫人上上下下细致打扫一遍,添置了许多新物。   ***   左狄王于阵前被斩于马下,突厥内乱平息,老王爷重新掌权,此次内战又兼之与大魏的战争,突厥消耗折损不轻,老王爷又逢病重,百废待兴之际,急需小王爷回突厥主持。   按照约定,沈邵给了穆勒左狄王的人头,老王爷也准备好万匹雪域战马,沈邵命人护送穆勒一路北上,在边境处完成战马与人质的交换。   护送使节系陆翊的右副将,名唤马峥,听陆翊上言,此次西疆一战,马峥也是功不可没,且马峥祖父系岭州刺史,当年也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可惜晚年糊涂犯错,被贬斥罢官,马峥父亲自幼体弱,只谋了个小小文职,马峥后来是偷偷参军,跟着陆翊闯出些名声,论起祖上,倒还比陆翊强上一筹,算是将门出身。   马峥在边关交接好战马,被沈邵直接下旨留在了西疆。   ***   沈桓归京后,永嘉一直住在雀阳宫,是夜,沈邵又翻了书美人的牌子。   从钟月殿后门轻车熟路的直奔雀阳宫。   永嘉没料到沈邵还会来,已沐浴更衣,正欲熄灯休息,听见殿门处的动静,熄灯的手一停。   沈邵走进来,见永嘉欲安寝的模样,眯了眯眼。   永嘉连忙下榻,迎上沈邵低身行礼。   沈邵长臂一揽,环在永嘉的肩头,他半个身子倚着她,微微低身在她侧脸上落下一吻:“好香。”   永嘉下意识躲闪,她轻推了推沈邵:“臣伺候陛下宽衣?”   沈邵却揽着永嘉转身,朝浴室方向去:“先伺候朕沐浴。”   沈邵故意扯着永嘉在浴室嬉闹好一阵子,他将她才擦干的长发尽数打湿,瞧她与自己一般湿漉的模样,心满意足的挑眉轻笑。   沈邵用薄纱层层叠叠的裹了永嘉的身子,她的香肩,藕臂,纤细的小腿,玉足挂着水珠,顺着空气下,肌肤的纹路一滴一滴滑下。   沈邵上半身-裸-着,将永嘉打横抱起来,她的小脸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他抱着她阔步回寝殿。   沈邵将永嘉丢在榻上,他欺身上前。   “熄灯……”永嘉脸颊发红,轻声开口商量着。   沈邵不理,拨开她抵在胸上的小手,举过头顶,他叠起她的腕,去摸索他解下的玉带。   雀阳宫寝殿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沈桓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两壶酒大步走入。   “阿…”沈桓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床榻上的二人。   “啪”的几声脆响,沈桓手中的东西脱落,碎了一地。   沈邵撑身在榻上,他侧眸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沈桓,眯了眯眼,他又收回目光,看着身-下双眸微瞠,眼下皆是惊恐,不止颤抖的永嘉。   沈邵猛地翻身下榻,他利落的拽下床幔,挡住床榻上的身影。   沈邵站在床榻前,看着几步之外,全然怔住的沈桓,神色平静而漠然。   沈桓不知多久,他额头青筋暴起,他红眼看着沈邵暴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猛地攥起拳头,冲上前去,沈桓一拳打在沈邵脸上,他嗓音吼哑:“你这个畜牲!” 第62章 告破   沈桓再挥来的拳头被沈邵躲开, 沈邵看着又扑过来的沈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平静目视他猩红的眼底, 又猛地将他推开。   沈桓喘着粗气,他气得全身剧烈颤抖, 他指着沈邵, 双目通红:“你…你…怎么敢?她是姐姐啊, 你怎么能…对她…”   沈邵看着两步外的沈桓,转身抬手从衣架上拿了寝衣, 披在身上。   沈桓见沈邵不说话, 他指着沈邵的手指渐渐攥拳:“沈邵, 你这个畜生…”沈桓再次冲上前,却先挨了沈邵的拳头。   沈桓被击得退后两步,他继续冲上前,与沈邵厮打起来,似是积怨已久, 两人都下了狠手,相互挨了数拳,却都不肯停手。   永嘉被藏在帐内, 她听见外面的厮打声, 想出拦住他们,却困于衣衫出不去, 只能无助的帷幔内哭求着他们停手,快停手。   沈邵与沈桓互相揪着衣领,他们听着永嘉的哭声,僵持许久,终于慢慢放开手, 沈邵将沈桓推远。   “天下女人这么多,沈邵,你为何就不肯放过她?她是你姐姐,是从小待你比待我这个亲弟弟还好的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沈桓冲着沈邵大吼着,眼底血丝爆红。   沈桓歇斯底里,沈邵却颇为平静的整理被弄褶皱的衣裳,他闻言似有冷笑:“是又如何?”   他唇畔的笑刺目:“朕是天子,朕想要的,凭是谁都要乖乖臣服。你姐姐又如何?她伺候朕已有时日,轮得到你如今才来质问朕?”   沈桓不肯相信的拼命摇头:“是你…一定是你逼她的!沈邵你这样对阿姐,你…你就不怕……”   “朕怕什么?”沈邵不甚在意的笑笑:“你敢说出去么?朕还可以告诉你,如今这一切,都是你姐姐心甘情愿的,都是她求朕求来的。”   沈桓连连摇头,他大吼着不可能,他向后退,险些被地上的碎片绊倒,他不可置信的盯着沈邵,突然猛地转身,冲出寝殿。   沈邵见沈桓奔出去的身影,转身撩起床幔,他立在榻前,看着床榻上满脸泪痕的永嘉,眯了眯眼,他原本紧绷的心头一缓,他略有叹息,抬手用指腹轻蹭她的眼泪。   永嘉红眼望着沈邵:“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邵一直沉默,他继续替永嘉擦拭眼泪,却被她侧脸躲开,沈邵动作一停,他垂眸盯着永嘉:“你这是在恼朕?”   沈邵话落见永嘉久久躲闪着不开口,怀中了然,不禁冷笑一声:“你们倒不愧是姐弟,”他说着忽然抬手,猛地掐住她的下颚,扳正她的小脸,迫她仰头:“朕可有说错吗?时至今日,可是朕逼你的?你在朕面前,有何可委屈的?”   “你求朕救沈桓的命时,朕说了要你一生,你既给了,就该想到会有今日。说到底,今日种种,都源于你那不成器的弟弟,他最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质问任何人。”   永嘉下颚处一片疼,疼到麻木,她眼泪似乎尽了,她红眼望着沈邵,满目刺痛。   沈邵的大手缓缓向下,扣在永嘉纤细的长颈上,他提着她,教她直身跪在床榻上,他瞧她颤抖的周身,狠咬上她的唇。   永嘉的眼泪还是掉下来,她开始挣扎,此情此景,她再也做不到……   沈邵感受到永嘉挣扎,掐在她颈上的手更用力,他的嗓音带些血腥:“怎么,被你弟弟知道了,就又要抛下朕?”   沈邵的手臂剧烈颤抖,小臂上暴起根根青筋,对她,他纵万般气恨,终是不忍心下狠手。   沈邵掐在永嘉脖颈上的大手缓缓松开,落寞垂下。   “罢了,朕累了。”沈邵毫无留恋的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雀阳宫,行到殿门外时,正撞见从外头急匆匆跑来的王然。   王然看着沈邵唇角的伤,吓得周身一抖:“陛…陛下……”   “何事?”沈邵眉头微蹙。   “是、是惠王殿下…打伤了侍卫,跑…跑到宫外去了。”王然又急又愁:“庞大人问,要不要派兵去追?”   沈邵冷笑一声,他跨出雀阳宫:“看好城门,随他去。”   “是,”王然低头应着,他随着沈邵一路走着,他几番看向沈邵面上的伤,犹豫开口:“陛下…您的伤要不要召太医来瞧瞧?”   沈邵听着王然的问,恍惚才觉出唇角的疼,他想也不想:“不必。”   ***   沈桓跑出皇宫,在聚宾楼喝个大醉,却不肯歇下,他踉踉跄跄的行在长安深夜的大街上,手执着酒壶,边喝酒边狂笑。   陆翊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他披衣,拿起枕边的长剑,穿鞋下榻,他穿过庭院,缓缓将门打开,却先是迎面倒来的沉重身影。   陆翊又惊又愣,他忙扶住沈桓:“惠…惠王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沈桓却一把抱住陆翊,他整个人唯靠陆翊的力气支撑着,他举着酒壶喝酒,酒水洒了自己与陆翊一身,他狂笑着,脸上又混着泪。   陆翊眼见沈桓状态不对,他搀扶着沈桓,先将宅门落锁,接着将他半扛着带回了房内。   陆翊直接让沈桓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他试着拿走沈桓手中的酒壶,放置一旁,他倒了碗清水递过去:“殿下先喝点水吧。”   进了屋,借着房中的烛火,陆翊才看清楚沈桓脸上的伤,他有些不敢相信:“殿下这是与谁打架了?”   沈桓贵为王爷,整个大魏又有谁敢与他打架,还将他打伤。   沈桓推开陆翊递来的水,口中大嚷着要喝酒。   碗中的水被沈桓推洒了半碗,淋在陆翊的衣袖上,他身上的寝衣彻底无法再穿了。   陆翊无奈放下碗,先起身去换了件衣裳,再回来,见沈桓还瞪着通红的眼睛,不肯睡觉,他试着开口劝:“殿下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与臣说?”   沈桓闻言却久久睁着眼睛不动,他忽然缓缓转头看向陆翊,他盯着陆翊看着半晌,直将陆翊看得发愣,沈桓忽然从床榻上挣扎的坐起身,他伸手去抓床榻前的陆翊。   陆翊见此,连忙先将双手递过去,他扶住沈桓,以免他从床榻上掉下来。   “陆兄,我当你是救命恩人,有些话我只能和你说。”沈桓好像在哭,脸上也不知是酒水还是汗或真的是泪。   “殿下莫急,您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臣一定尽力帮忙…”   沈桓闻言,攥着陆翊的手更用力。   “我知道,陆兄心悦我姐姐对不对?你对我这么好,都是因为有我姐姐。”   陆翊被沈桓这突然的话,说得再次愣住,他一时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陆翊话还未来得及说,耳朵先红了大半。   “殿下…臣…这也都是臣的本分。”   “你的本分是对皇帝,不是对我这么个落魄皇子,”沈桓打断陆翊:“陆兄,我都清楚的,我也见过别人的嘴脸,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待我和我姐姐的,你是个好人。”   “陆兄,你若真爱我姐姐,你便救救她…将她抢过来。”   陆翊已被沈桓说得云里雾里。   “殿下,您这是说得什么话?长公主殿下不是好好的?”   “她不好!”沈桓大声反驳陆翊:“她被沈邵那个畜生欺负!她不好,很不好。”   沈桓真的哭起来:“都怪我没出息,我是个废物,如今被沈邵逼到这般境地,他那般对我阿姐,我恨不能杀了他,杀了他。”   陆翊已被沈桓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吓到,幸而他独居已久,府上再无旁人,否则沈桓方才那段话传出去,即便是亲兄弟,也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陆翊除了震惊,其实还是懵的,他没听明白,沈桓说陛下对长公主如何。   “陛下罚长公主殿下了?”陆翊试探开口。   沈桓闻言却大笑起来:“罚?他那般待她,比杀了她还要狠。”   沈桓想起自己突然闯入寝殿时的那幕,他的阿姐,矜贵的阿姐,被沈邵擒着手腕,压.在.身.下,沈邵的腰带正要系在她皓白的细腕上,沈邵的手段,犹如在玩.弄个青.楼.妓.子。   “陆兄,如今你有功名在身,你当着百官的面,向他求娶我姐姐,他不会拒绝你的。”沈桓紧紧握住陆翊的双手:“你忍心看着她这般受苦吗?沈邵折磨她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陆翊已被沈桓的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他不肯相信,摇着头:“殿下您醉了,醉的说胡话了…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陛下怎么可能对长公主殿下…”   “我没有醉!”沈桓却吼,他大声打断陆翊。   “那便是您看错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的,您还是明日醒酒,去问过长公主殿下再说…臣…臣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您也不要再胡乱说与别人……”   “我没醉,我也没看错,陆兄,我很清醒,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桓忽然抓握陆翊的臂膀,红着眼盯视他:“你究竟是不信,还是不敢相信,不想去相信?”   “你难道不爱我阿姐吗?你不愿意为她冒一次险吗?如今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救她,你都不想去救她吗?”   “臣爱慕长公主殿下从未曾变过,只是臣已经冒昧向陛下提过一次求婚,长公主殿下亦拒绝过臣,臣发誓,不会再莽撞行事,让长公主殿下为难。”   “如此…你便是不肯帮了?”沈桓颓废冷笑。   “待臣问过长公主殿下,若一切真如王爷所说,臣便是拼上这条命,拼上不忠不义,也会想办法救下公主殿下。” 第63章 主动   沈桓次日酒醒, 被陆翊问起昨夜的话,他懵愣片刻,接着垂头久久不语。   陆翊见此, 心上微沉,却未再追问。   沈桓不知该如何面对永嘉, 接连数日, 都客居在陆翊家中。   永嘉找不到沈桓, 也一直未见到沈邵,她独宿在雀阳宫中, 冷静了多日, 终于在这日早上, 估算着沈邵下了早朝,前往御门。   王然替永嘉进去通传,永嘉在殿门外略等了等,便见王然走出来,他弯腰伸臂向前:“殿下请。”   永嘉将姜尚宫留在殿外, 独自走进去。   宽敞的外殿,沈邵一如既往的坐在书案前批折子,他知她进来, 却头也未抬, 他只合上手上正批阅的折子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本。   永嘉走到沈邵身边, 安静落坐,她一时不说话,只静静垂首坐着。   沈邵依旧无动于衷,他手上批折子的动作不停。   书案上的白玉香炉青烟袅袅,薄雾如波澜, 层层散在空气里,不知多久,香炉里的烟雾淡散了,两人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沈邵批完最后一本折子,他重重撂下御笔,起身欲走,衣袖却被轻轻拉拽住。   沈邵起身的动作一顿,他低眸看了看捏在他衣袖上的小拳头,又缓缓抬头,目光落到永嘉的小脸上,对上她投来的,湿润的目光。   沈邵看着,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依旧一眼不发。   永嘉的目光渐渐落到沈邵的唇角,那里的伤痕依旧明显,血迹里透着青紫。   她来御门前,曾跑了趟太医院,向何院首求了药。   永嘉一点点松开攥在沈邵衣袖上的小手,她从衣袖间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她拧开青瓷盖子,指腹沾了药,缓缓抬手,触上沈邵嘴角的伤。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动作,他感受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双目隐隐颤动,他沉默盯着她。   永嘉的视线在药膏与沈邵唇角伤口之间流转,她似乎满眼都是他,却又不曾看他。   永嘉仔细替沈邵上了药,她低垂的长睫才缓缓抬起,去望沈邵的眼睛,她的指尖仍落在他肌肤上,不曾离开。   两人沉默对望片刻,永嘉湿润着眼,缓缓开口:“行尧,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邵一时不语,他抬手轻轻攥住永嘉触来的手,他握紧她的手,放在膝头。   “行尧,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永嘉又开口,美目渐渐发红。   沈邵为自己一次次心软而无奈,他像是叹息,终于肯开口:“你可知朕恼你的是什么?”   永嘉欲开口,却听沈邵先道:“朕恼的,朕恨的,是无论因为谁,因为何事,你总是第一个弃朕于不顾。从前是,现在还是……”   沈邵最气恨的,是无论过了多久,从始至终,永嘉从未真心想和他在一起,这样的她,更别提其他的风浪,他们之间如危楼,摇摇欲坠,不知哪日,便要一朝倾覆。   他不甘心。   “臣…”永嘉长睫颤抖:“臣既答应陛下,这一生都是陛下的,臣会一直都属于陛下,只要陛下不厌弃。”   沈邵闻言微愣,他眼底未先染上喜色,他先道:“永嘉,不要再骗朕。”   永嘉沉默一瞬,她唇角微弯,另一只叠上沈邵的大手,紧紧握着:“臣不敢…臣不会…”   沈邵指尖微微颤抖,他手上用力一拽,将永嘉纳入怀中,他搂着她,嗅她的发间香:“永嘉,把你的偏心多给朕一些,这世上,没有旁人会比朕待你还好。”   永嘉靠在沈邵怀里,闻言缓缓闭上眼,她口上一如既往的回应着:“臣知道…”   ***   永嘉在御门连住了半个月,这日晌午,庞崇终于向沈邵来报,说沈桓回宫了。   永嘉回到雀阳宫,派姜尚宫将沈桓召回来。   沈桓在宫外躲了半个多月,越躲越心慌,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宫,他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永嘉。   午后的晞光暖洋洋的透过窗纸,洒在雀阳宫中的织锦地毯上,阳光照亮不可查的灰尘,翻转在寂静的空气里。   永嘉与沈桓并坐在窗前的小榻上,背对着暖阳,她半转头去望沈桓,日光照亮她一侧滢白的肌肤,她的美眸似琉璃,透着褐色的光莹。   沈桓抬头对上永嘉的目光,又快速低下。   “这么久,你跑哪去了?”永嘉先开口,相较于沈桓的局促,她太过平静,平静的好似那夜的事不曾发生。   “陆兄…在陆兄家里。”沈桓埋头答。   永嘉了然点头:“今日怎想着回来了?”   “阿姐…”沈桓的嗓音透着哑:“为什么…为什么?你可知你们…是枉顾礼法、人…人伦……是他逼迫你的对不对?你肯定不愿这样,是他逼你对不对?”   姜尚宫忽然从殿外跑进来,她遥遥望着永嘉,永嘉与姜尚宫对视,她下意识侧头向外看,透过朦胧窗纸,她似乎能听见脚步行来的声音。   永嘉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看向沈桓,她开口:“没有人逼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我不信!”沈桓眼底霎时红了。   “也许最初有我的不得已,但如今,我是心甘情愿留在陛下身边。”   “我不信,阿姐我不信,你别怕,你若有难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救你。”   “桓儿,”永嘉看着沈桓猩红的眼底,心口刺痛,她垂下眼眸:“陛下待我很好,我没什么难处,我不求你理解,但望你不要阻止,我已想过,这一辈子都要陪着陛下。”   沈桓听着永嘉的话,不可置信的摇头,他磕磕绊绊的开口:“他…他那般待你……他…他哪里待你好?”   “姐姐,你别骗我,你别吓我,你忘了吗,他曾经是如何待我们的?”   永嘉立刻打断沈桓:“若无陛下,你早死在西疆了。”   “所以你便感激他,要与他在一起?”沈桓猛地从小榻上站起,他似乎被永嘉的话刺激到,愤怒至极:“阿姐,若是因为我,要你与他这般,我宁愿死在西疆,一辈子不回来……”   永嘉从小榻上站起身,一巴掌打在沈桓脸上,她被他气的流泪:“你再说一遍。”   沈桓被永嘉打的偏头,眼底的泪掉出来,他周身颤抖,牙齿紧咬。   雀阳宫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候在门内的姜尚宫看见走进来的沈邵,退后一步,低身见礼:“陛下万安。”   沈邵转头看向内殿,看着僵身站着,对立的姐弟俩,一步步走过去。   永嘉看着突然走进来的沈邵,装作吃惊,她像是许久才缓过神来,背过身去擦眼泪。   沈桓怒视着走进来的沈邵,他眼底的恨意藏不住,牙齿紧咬着嘴唇,咬出一边苍白。   沈邵无视沈桓,他走到永嘉身边,从后揽住她的腰身,他侧头向前哄她:“别和稚子一般见识。”   沈桓道是沈邵在说自己,他含恨的双目一瞬瞪大,想要张口,却被姜尚宫拉住,姜尚宫走上前,几乎强拉硬拽着,将沈桓拽出了寝殿。   永嘉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她转身扑到沈邵怀中,她小脸深埋在他的胸膛,紧紧环抱着他的腰。   “莫哭了,莫要生气,”沈邵抚着永嘉的脑袋,他嗓音是愉悦的:“永嘉,朕很高兴,朕知道你心里是有朕的。”   ***   永嘉近来连日噩梦,召了何院首来,说是神思不宁,忧思过重,需吃药调理。   沈邵意外,他自以为这段时日与永嘉过的格外舒快,他抱住永嘉,不禁询问道:“怎么了?究竟因为何事?沈桓又气你了?”   永嘉连连摇头:“不是的,”她只依恋的牵着他的手,过紧握着他的手指,不肯回答。   沈邵叹气,他不住抚着永嘉的长发:“若有事,别瞒着朕……”   “陛下,”永嘉低声开口:“臣真的没事,陛下不要为臣担心。”   晚上,沈邵喂过永嘉吃药,他将她抱到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刚要起身,却被她伸手一把拽住,她声似可怜:“陛下去哪?”   沈邵很少见永嘉黏人,他心尖发软:“朕还有折子…”   永嘉闻言,攥着沈邵衣袖的手愈紧,她紧咬着下唇,最后似是不舍的放松开。   沈邵眼见永嘉如此模样,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柔软的长发弄乱,他叹了一句:“罢了,”又训她:“小妖精。”   沈邵宽了衣,熄了烛灯上榻,他抱着永嘉,亲了亲她的耳唇:“朕留下陪你。”   永嘉往沈邵怀中钻,她紧紧抱住他,小脸蹭着他温热的胸膛。   沈邵是被永嘉吵醒的,她似乎梦魇了,嗓音哭得发哑:“不要…不要,母妃…救命…不要……母妃…”   沈邵听着永嘉愈发强烈的哭声,急急唤她:“永嘉,永嘉醒醒…醒一醒。”   永嘉醒时,满眼的泪,她懵怔望着沈邵眼中的急切,泪仍然不止的往下掉。   “行尧,”她扑进沈邵怀里,眼里浸湿了他的寝衣:“行尧…我怕。”   沈邵轻拍着永嘉的背:“不怕…朕在…朕在这。”   关于那场噩梦,永嘉未提,沈邵也未问,他知道永嘉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什么,能教她日夜忧思的又是什么,他听见她的梦话,大抵能猜得十分。   整整一夜,直到永嘉平静下来,再次入睡,沈邵也不曾提及她方才所做的是什么梦。   次日早,沈邵下朝归来,照例亲手喂永嘉喝汤药。   永嘉嫌苦,总想耍赖少吃些药,沈邵便备了蜜饯,哄着她喝了药便喂她吃甜的。   永嘉拗不过他,只能忍着苦,将药喝尽,他立即拿了枚蜜饯抵到她唇上,她张口吞下的一瞬,他略有粗糙的指腹刮过她柔软的唇瓣,留下一阵酥麻。   永嘉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她含着口中的甜,默默不语。   沈邵见永嘉害羞了,眼底有了几分笑意,他伸手扣住她的脑后,将她的小脸压近,他复低头,在她亦苦亦甜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浅尝而止,他瞬间放开她,端着药碗从床榻前站起身,走出内殿。   永嘉望着沈邵离开的背影,她想着昨夜种种,心道不过十余日的温存,哪里能真的打动他,妄他会动恻隐之心。   沈邵回外殿处理政务,晌午时分,忽唤人进内殿唤永嘉。   永嘉依言到外殿去,她走向书案,坐在沈邵身边,静静等着他的吩咐,却见他推来一道明黄的圣旨。   永嘉瞧着圣旨微愣,她对上沈邵的目光,在他的示意下,拿起圣旨,缓缓展开,她垂头望着上面的内容,心头悸动,她懵懂抬头望向沈邵,在他眼神下,渐渐红了眼。   这是沈邵一道修缮妃陵的圣旨。   “待妃陵修好,你便将你母妃的墓迁过去吧。”沈邵道了一句,他说完低下头,拿起笔,好似不在意的继续批折子。   永嘉捧着圣旨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望着对面的沈邵,忽然站起,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伸臂一把将他抱住。   沈邵察觉到永嘉的举动微愣,他慢慢侧头去看身畔惊喜似雀的小人,唇畔刚扯出几分笑意,下一瞬,整个人忽然僵住。   永嘉仰头,主动吻上沈邵的唇,她的心在颤着,身子亦颤抖着,久久不止。 第64章 风雨将至   沈邵全身僵住, 他垂于膝头的大手在抖,唇上的酥麻,穿透四肢百骸, 汇于猛烈跳动的心脏。   永嘉吻上沈邵的唇,须臾间, 又分开, 她状似害羞, 垂着头,低声说着:“多谢陛下。”   沈邵良久回神, 他凝望身前的人, 双目颤动如心头, 他抬起手欲去捉身前的人,她却似一只灵巧的小雀,逃开了……   沈邵愣坐在书案前,看着永嘉跑开的背影,喉结隐隐滚动, 他双耳烫红,似灼似烧,一直蔓延到脖颈。   ***   永嘉离开御门, 回到雀阳宫。   “当真?”姜尚宫放下手中的花瓶, 瞪眼问着。   永嘉点头,她庆幸这些时日的心思没有白费。   “桓儿呢?”永嘉从雀阳宫外走进来, 就未瞧见沈桓的身影,她这些时日一直宿在御门,已许久未见到他,她想起那日,因沈邵突然前来, 隔墙有耳,她怕打乱这么久的筹划,当着桓儿的面,说了太多违心的话,只怕是伤了他。   姜尚宫听见询问,不由叹了口气:“又跑到陆大人家里住了。”   “这不妥,”永嘉摇头:“从前在西疆便罢,如今在京城,他一个王爷终日客居在手握重兵的大臣府上,被有人知道,拿来做文章,于他于陆将军皆是麻烦。”   “过两日,我们出宫给母妃上香,再安排迁墓的事,转道去一趟陆将军府上,将桓儿接回来。”   “这妃陵要修上多久,时日久了,奴婢总是不放心,怕夜长梦多。”姜尚宫忍不住叹了一句。   皇家的陵墓在骊山上,妃陵沿山而建,大大小小十三陵,由上而下,蔓延百里之远。   前年,因守陵的官员失职,妃陵起了一场大火,火势熊烈,烧了三天三夜才被熄灭,妃陵损毁严重,那时正逢边关南北开战,国库吃紧,父皇只命人简单修缮,这次沈邵下旨重新修缮,只怕是要废上些时日。   “陛下肯答应,多等上一阵子也无妨,只求他不要反悔,若等迁入妃陵再反悔,我才是真的不孝。”永嘉望着姜尚宫苦笑了笑:“寻到证据之前,我只能尽力稳住陛下。”   姜尚宫心疼:“终是委屈殿下了…”   永嘉摇头笑了笑。   “这只是妃陵…若要全了太妃娘娘的遗愿,殿下又要受多少苦?”姜尚宫已不忍心去多想。   “母妃的遗愿是想与父皇同葬,如此免不了要与文思皇后同穴,这是触及沈邵底线的事,不是我哄得他开心,求他动恻隐之心就能解决的事。”永嘉开口:“此事不急,也急不得,若我们找不到当年文思皇后死因真相,还母妃清白,沈邵如何都不会同意,母妃的遗愿。”   “恩怨未了,如今的一切不过浮华假象,无根之萍,经不起任何波澜,风一吹便散了。”   永嘉话落,向窗外看了看,姜尚宫会意,走出寝殿,检查一周,又回来,关严殿门。   “殿下放心,杂人早被奴婢遣走。”   永嘉闻言放心的点了点头:“今早我去太医院寻何院首取药,听见其他太医说,宋老丞相终不过是这两日了……”   姜尚宫不禁惊诧的捂嘴:“这…这么快?”   永嘉叹息一声:“听说这还是陛下派太医悉心照料,用尽名贵药材才拖延了这些时日。”   “陛…陛下不是打压宋家么,怎还这般对老丞相。”   “宋老终归两朝元老,沈邵一个晚辈,即便贵为天子,脸面还是要顾的,何况他圣贤天子的名声,容不得他待宋老丝毫苛刻,打压宋家,扶持范缙之,是君王权数,善待老臣,是收买人心,”永嘉冷笑:“你瞧陛下待宋老丞相这份恩,在前朝买了多少曾经不服他的大臣们的好?他许也是真心,可谁又知呢?”   姜尚宫听着永嘉这一番话,忽然看明白,天子是伤永嘉甚深,她待他早不见曾经的情谊,她或许已将他看透,或许因恨而有偏见,她终不会,将他视为一个善良的人。   前朝人人称赞的仁义之举,落在她眼中,全不过是个机关算尽的小人手段。   “父皇立母妃为后的圣旨还在宋老丞相手中,我怕宋老病故后,后人寻不到圣旨,日后等我们寻到真相,若失了父皇遗诏,便少了名正言顺。”永嘉对姜尚宫道:“我想你明日亲自跑一趟丞相府,就借看望的名义,送两棵百年人参过去,将圣旨取回来。”   姜尚宫闻言,深以为然,她点头应着:“奴婢知道了,一会便去库里挑最好的人参。只是…圣旨取回来要放在哪呢?”   期初将父皇遗诏放在宋丞相手里是为了安全,如今宋家已经不安全了,皇宫与长公主都是沈邵的眼线,自也不安全。   永嘉思索片刻:“放在大相国寺,我曾经所住的禅房里,我离开后,那里应该已经被封了,少了闲人去,沈邵应该也想不到。”   “虽不在身边,但也是个难得的周全去处。”姜尚宫赞成说着,接着又道:“那奴婢去挑人参,一会拿来给殿下过目。”   ***   次日,姜尚宫拿着永嘉的腰牌,带着两盒上好的百年人参,前去宋府看望宋老丞相。   姜尚宫受宋老丞相指点,在他书房的暗道处取到了先皇遗诏,姜尚宫细心的展开遗诏检查一番,确认无误,返回宋老的卧房。   宋老丞相的气息已经很弱了,他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断断续续的对姜尚宫说:“老臣无能,未能完成先皇遗愿,幺子思楼,终也幼稚无能,违抗皇命逃回来见我,连累了长公主殿下,老臣心中惭愧。”   “老臣这一辈子,宦海沉浮,自认为是活得明白,临到老时,才知自己的绝顶糊涂之人,教子无方,兄弟阋墙,家门之祸。”   “思楼虽幼稚,却是良善之人,可他大哥心术不正,若非他上言陛下,也不会牵连殿下…请尚宫待老臣传达一句,老臣亦愧对长公主殿下,不求殿下宽宥,京中的刀光剑影藏在阴霾里,只望殿下后半生平安。”   “老臣一直知道淑太妃娘娘是无辜的,当年的事是先帝有心隐瞒,其中复杂难言之处太多,便是老臣,也不过只知一二。”   宋老丞相倒在病榻上,人已瘦得不成模样,他难受的咳着,张着口艰难呼吸:“先帝一定不曾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委屈到太妃娘娘身上,不然…陛下一定不会如此做的。”   “姜姑姑,老臣有话,要你一定带给殿下,待老臣死了,上辈子的恩怨就都埋在土里了,您记得告诉殿下,文思皇后身边有个老宫女,她是引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她没有死,要殿下找到她,若有一日,恩怨引祸,可以保命……”   姜尚宫离开宋府时,宋府中人正慌忙的急召太医。   入夜,永嘉在御门服侍沈邵宽衣,有人急忙忙跑入,传来宫外的消息,宋老丞相病逝了。   御门陷入诸久沉寂,永嘉四肢发凉,心口裂开似的疼,她与宋思楼婚约多年,早已将宋老丞相视为亲人,亲人故去,她在沈邵面前,却仍要装的镇定又淡漠。   沈邵重回书案前,拟封了谥号,将宋老丞相的丧仪交由礼部。   ***   西疆战马事宜定,又逢春去夏来,沈邵决定设庆功宴,封赏以陆翊为首的一众立功将士。   沈邵在御门拟旨,欲拜陆翊为一品大将军的消息,很快由圣旨下发,传到了何铎耳中。   何府何铎书房   “消息可准?”何铎执笔的手愈紧。   “是陈大人传来的,他在尚书那亲眼看到的,后日庆功宴时,陛下就要封赏。”   何铎握拳,掌心的笔随着他的力道颤抖,笔尖滴下墨汁,晕染在宣纸上,污了一幅好字。   “陛下还真是抬举他,短短一年,从一个小将升至一品,旷古奇闻,不就是打赢了突厥么?天时地利而已,真以为他一个小小侍卫出身,能有什么才华?”   “他若受封一品,岂非于我父亲平起平坐,还要踩在我头上?”何铎垂眸,瞧见被墨汁污了的字,怀中更是气怒异常,他狠狠摔了手中的笔。   “主子可要想些对策?那些信…”阿远从旁出谋划策。   “陆翊回京后都有什么动静?”   “他倒是安分守己,整日除了上朝就是在家,倒没瞧见与哪些大臣有所联络,”阿远说着,恍然想起什么又道:“但是这阵子,不知为何,惠王殿下一直客居在陆翊府上,已经很久了。”   “沈桓?”何铎蹙了蹙眉:“他一直住着?”   “是,”阿远肯定点头。   何铎闻言,忽而转阴为晴,转怒为喜,他大笑道:“我正愁没处给陆翊和长公主之间安罪名呢,这惠王殿下却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   “去将陈大人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   庆功宴前夕,早朝之后,吏部侍郎陈恩久于御前请求面圣,称有要事禀告。   王然将陈恩久请入御门。   陈恩久面圣,上奏参威远大将军陆翊,结党营私,身在边关作战之时,却缕缕向京中传信,与永嘉长公主相互勾结,有书信为证。   陈恩久递上从何铎那拿来的书信,奉给沈邵。   “陛下,陆翊深受皇恩,但却心怀异心,多次与长公主互通信件,拥兵在关,还时时关注着京城动向,实乃狼子野心。”   “陛下,如今宋丞相病逝,惠王党羽终算清除,可如今陆翊归京后,却将惠王殿下留于府上居住,听闻二人在边关时,便亲密异常。臣不得不怀疑,陆翊与长公主和惠王相处如此之近,是否早有不臣之心。”   “臣望陛下能严加彻查,以免养虎为患,重蹈从前的七王之祸啊陛下!”   陈恩久退下后,沈邵执着陆翊写给永嘉的信,反复看了数遍。   王然一直候在一旁,此刻,他心底已经乱作一团,他观察着沈邵的脸色,只恐风雨将至。   “长公主呢?”沈邵手执着信不放,开口问道。   王然心头一时复杂,他此刻不敢犹豫,只能回答:“殿下晨起去给淑太妃上香,午后转道去了陆…陆大人府上,好似是去接惠王殿下回宫。” 第65章 伺候   王然话落, 御门又是一阵沉寂,沈邵久久不语,王然心底反复琢磨着开口:“陛下可要查这些书信?”   “信倒不必查了, 铁定是陆翊亲笔,”沈邵批过无数陆翊递上来的折子, 他那一笔字, 是让人出乎意料的好看, 不像是武将写出来的,自成一体, 也非旁人轻易能学来的, 沈邵将几封信纸扣在书案上:“但这信上的所议之事, 倒真该好好查查。”   “那陛下封赏陆将军的圣旨,还有明日的庆功宴……”王然迟疑开口。   “招办不误,”沈邵目光落向方才陈恩久跪着的空地上:“陈侍郎早年就跟着何家,今日来朕面前参陆翊,多半是受何家的指使, 又能安什么好心。”   沈邵冷笑说罢,从书案前站起身:“待她回来,即刻过来见朕。”   ***   永嘉亲自去陆宅, 将沈桓接回了皇宫, 姐弟俩一路沉默,待马车驶进了宫门, 有王然早早在雀阳宫候着,见永嘉回来,上前传话说,沈邵召她去御门。   沈桓闻言,反应激动, 一把拽住永嘉的手臂。   王然在旁见了,只好赔笑着:“陛下召长公主殿下前去是有要事相商,过一会还要见大臣,就这一功夫的空闲,耽误不得了。”   沈桓听沈邵一会还要见大臣,才缓缓松了手,他终于开口与永嘉说话:“阿姐,我等你回来,我也有事要与阿姐说。”   永嘉笑着应了一声,随着王然离开。   进了御门,外殿无人,书案前一片空旷,沈邵并非如往日勤勉的批阅折子,王然只留在殿外,告诉永嘉,陛下在内殿等着呢。   永嘉向内殿走,身后的殿门被王然从背后一点点关合。   入了内殿,永嘉也未见着人,听见浴室有水声,便寻声走过去,穿过层层薄幔,瞧见水池内闭目养神的沈邵。   永嘉绕过宽大的水池,走到沈邵背后,跪坐下:“陛下怎这个时辰沐浴?”她一边问着,一边拿了襻膊挽好衣袖,执瓢盛水,淋在沈邵肩背上。   她话音落下,一时未能得他回应,只有水声潺潺,静谧不止。   永嘉也未多心,只继续侍奉沈邵沐浴。   许久,沈邵才忽然答了句:“朕只是乏了。”   “那臣一会替陛下按按。”   “倒是难为你这金枝玉叶来伺候朕,”沈邵闻言笑了一声:“更难为你想尽办法来讨好朕。”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音不对,她缓缓放下水瓢:“陛下……”   沈邵睁开眼,半转过身去看案上的永嘉,瞧她微微僵怔的小脸,又笑了笑:“怕什么?朕说来笑笑,难道还是真的?”   他说着从水池中起身,不顾她的害羞,擦身更衣,大步向内殿去。   永嘉独自留在浴室,面对满池雾腾的浴水静坐了好一会,才缓缓站起身,往内殿去,沈邵已躺在了榻上,作势要午睡,见她走来,招了招手。   永嘉走上前,应他要求宽了外裳,陪着他躺下。   沈邵抱着永嘉,他手臂紧搂着她纤细的软腰,他双目沉沉与她对望。   永嘉被沈邵直直瞧得发慌,她不禁目光躲闪,却又被沈邵捏住下巴,强迫与他对视。   “永嘉,朕总觉得如今的你不一样了。”   永嘉闻言不禁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曾经…你瞧朕的目光都是恨恶,在你眼里能看出来,厌朕到极致,藏都不肯藏。”   永嘉看着沈邵,沉默片刻,接着好看的双眸一弯,笑起来:“那是因为那时臣不知道,陛下会待臣这般好。”   “是么…”沈邵唇畔似乎也有笑意,不甚明了的弧度:“朕只望你待朕都是真的。”   ***   庆功宴设在皇宫的宝辉殿。   宴上,沈邵下旨封赏陆翊等一众西疆拼杀出来的将士,席间一片热闹,君臣和睦,国泰民安的好景象。   永嘉看着席上推杯换盏,不知要热闹到何时的宴席,悄悄起身,由姜尚宫陪着先行告退。   永嘉在回御门的路上遇到了陆翊。   “昨日殿下来寒舍也未曾下马车,臣未能见到殿下的面,只好现下来唐突打扰。”陆翊说着低身见礼。   永嘉连忙请陆翊免礼,解释道:“昨日并非本宫有意不露面,陆将军新贵,自有不少双眼睛盯着,本宫是怕自己与桓儿都到你府上,被有心人看见,拿此做文章,给将军添麻烦。”   “什么新贵不新贵的,做臣子的,都是陛下赏赐罢了…多谢殿下为臣考虑细致。”陆翊说着,挠了挠头,几番欲说还休,开不了口的样子。   永嘉见了,便问:“将军可是有什么事?”大老远的从席上追上来,总不会就为了她昨日去他府上,并未下马车这等小事。   “臣…臣没有别的心思…臣…臣就是想问,陛下可…可有打算安排殿下的婚事?”   永嘉听陆翊这番断断续续,蛮不好意思的问,愣了片刻,接着垂头答道:“母妃病逝不久,本宫是打算最少先守孝三载,其余的事便未有想过。”   “那陛下呢?陛下是怎么想的?”陆翊追着问。   永嘉不解,闻言好看的黛眉疑惑轻蹙:“本宫的婚事,与陛下何干?”   陆翊被永嘉反问的一愣,他挠着头,憨笑起来:“臣…臣只是多嘴问问,殿下莫怪罪。”   “无妨,”永嘉平淡笑笑:“说起来,还未感谢将军这些时日一直帮本宫操心着寻人的事,可惜母妃过世,事情还没有一点进展。”   陆翊听着永嘉的话又是一愣:“没有进展吗?臣前些时日给殿下写信,不是说已经在江淮寻到了殿下想要的人,听说是文思皇后身边的小女侍。”   “信?”陆翊开口,反倒是让永嘉愣了:“将军最近有给本宫写信?”   “殿下没收到吗?就在臣归京的前月,臣一共向殿下写过三封信,殿下一封都没收到吗?”   陆翊与永嘉说着,两人的神色都渐渐凝重起来。   永嘉看了看左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本宫也不能耽搁了,劳请将军先帮忙调查着,我这边若有线索,会及时递给将军。”永嘉匆匆说罢,微微低身一礼,接着转身,带着姜尚宫快步离去。   姜尚宫比永嘉和陆翊还要吃惊,她一路都在叹:“不会啊…奴婢去过好多次陆宅,每一次都没有信啊。”   “谁是教什么给拿去了。”永嘉沉吟着开口。   “那会是谁?闲人怎会去拿那些无关紧要的信?”   “还不好说,这信在旁人手里,对我对陆将军都是个威胁,”永嘉一步步向御门走:“谁也好,只要不是陛下,就不是最遭的。”   ***   宝辉殿   长万从席上快步行到沈邵身边,附耳低语:“陆将军方才离席,果然是去见了殿下。”   沈邵闻言,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殿下比长万晚一步,镇定自若从外归来的陆翊。   “他们都做什么了?”沈邵压低嗓音。   “就站着说了会儿话。”   “说什么?”   “奴才站得远,怕被他们发现,便未听清说什么,”长万说着,又补充道:“但只寥寥说了几句,长公主便带着姜尚宫走了,倒没什么亲密之举,陆将军待殿下也是周全……”   沈邵挥了挥手,长万退下。   入夜,沈邵回到御门时,永嘉已经宽衣,卸了妆发,沐了浴,正坐在妆台前擦头发。   沈邵醉醺醺的走入,挥手让殿内一众女侍退下,姜尚宫从外头关上了寝殿的门。   沈邵大步上前,从后环住永嘉,他醉眼朦胧的透过铜镜瞧她,瞧她一张美艳至极的小脸,却偏生了一双再清亮不过的眼,不含一丝尘俗。   “宴行到一半你人便没了,是躲到哪去会情郎了?”他在她耳畔呵气。   永嘉被沈邵弄得痒痒的,她不禁偏头躲闪,听见他的醉话,笑起来:“自然是僻静无人的小树林,或是宫中哪处幽暗陋室,终归是人迹罕至处。”   “你倒是真敢说,”沈邵抱得永嘉更紧:“那你与朕说说,你那情郎是何模样?”   永嘉闻言转过头,去看沈邵:“陛下还当真了?”   “你说的话,朕都当真。”   永嘉话语一滞,她望着沈邵,面上依旧笑着,抬手轻推了推他的胸膛:“陛下喝醉了,臣伺候陛下宽衣安置。”   沈邵依言松开永嘉,他展开双臂,由她亲自侍奉。   沈邵垂着头,见永嘉跪在身前,抬手解他腰间的玉带,神色愈深。   永嘉有几分出神,她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沈邵话里有话的试探,可若他真知道了陆翊与她多番私下来往书信,他岂会不怒,一直云淡风轻的隐忍至今?   永嘉正出神,忽觉下巴上一痛,她被迫颇承着沈邵的力度,扬起头来,仰视他。   沈邵对上永嘉投来的眼神,眯了眯眼,他指腹一点一点触上她的红唇,轻轻摩-挲,他不知何时起了意,低眸俯看她,握住她留在他玉带上的手,指引着她将玉带慢慢解下来。   “永嘉,朕乏了,你换个法子伺候朕。”他托着她的小脸,瞧她懵懂神色,嗓音带了几分难辨的凉薄。 第66章 别负朕   初夏的夜, 风透着清凉,拂过御门殿外的柳枝,惊得婵儿低鸣, 凄凄弱弱,似殿檐下昏黄的灯笼, 将要湮没在夏夜里。   御门内殿的烛火却一片明亮, 火光胜似灼人, 永嘉被沈邵扣住下巴,她跪在地上愣愣瞧他, 不明他是何意。   沈邵瞧永嘉懵懂的神色, 低笑一声, 他俯身,嗓音落在她的耳畔,一片滚烫。   永嘉身子一僵,她美目微瞠,懵懂不解之下, 更多了抹无措。   “伺候朕也有些时日了,不见你长进,也怪朕平日太纵着你。”   永嘉下意识向后躲闪, 却被他紧扣着下颚, 丝毫退不得,心脏像是被紧紧揪扯着, 除了那浓烈的酸涩,更多是寸寸的疼痛。   永嘉奋力挣扎,他手腕一松,她失了禁锢,匆忙向后退去, 她急急的欲从地上起身,却被裙摆一绊,摔跪在地上,她望着他不止摇头,美目隐隐泛起红。   沈邵似早料到永嘉的拒绝,见她逃了,他向前一步追上她,微微弯身,他的大手扣在她的脑后,眯眸反问她:“不肯?”   永嘉如今清楚的感受到了沈邵透着的危险,她不明为何,她只怕是自己料想错了,那些丢了的信件,难道被沈邵知晓了……她正思索着,忽觉颈后一痛,她被他掐着后颈提起来,双膝险些离了地。   永嘉疼得脑中发白,她痛呼一声,倒吸冷气,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换成陆翊你肯不肯?”沈邵压近永嘉,他眼底一片红,透了几分血气,他开口问她,语气却骇人平静。   御门殿外,夏夜薄云似雾,隐不了云,淡不去星,寥寥苍穹,墨色流转,如时岁艰难。   沈邵目光凉凉的瞧她面上三两滴并流下来的泪,唇畔似有冷笑,他五指握在她的颈子上:“朕想来是凭日太惯着你了,这点规矩就哭,让你和你弟弟活到现在,真当朕是养着你玩吗?”   他话落,长指粗略蹭了蹭她的眼泪:“是不是不明白,朕今日为何这般待你?”   他说完,见她涣散的目光渐渐凝了些神,他却松开她,起身朝外殿走。   浴室的水,像是要将人淹没,永嘉原想过就这般放纵下去,是否也是一种解脱,可是她想到桓儿,若她死了,他又要做傻事替她报仇,想到母妃,还孤零零的葬在京郊,想起梦中她被孤魂野鬼欺负,想起她临终的愿望……   永嘉猛地从浴水中,探出身来,她大口呼吸,又突觉胃中翻滚,那熟悉的滋味涌上,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沈邵在外殿等了许久,才等到永嘉,她一袭素白的衣裙,墨发缕缕,尚滴着水,她垂着头一步步走过来,她白皙的长颈上,藏不住一道透紫的红。   沈邵瞧着那道红痕,眯了眯眼,他命令永嘉跪在书案前,手拿起那几封书信,朝她丢掷过去。   几张轻飘飘的纸,在空中反转盘旋,最后垂落在她的膝头。   永嘉早在内殿时,听沈邵口中提起陆翊时,便已料到了。   她伸出手去拾那几张信纸,上头与陆翊方才在宫苑甬道上说的差不多,只是按照约定,将他们所寻的事,模糊了,只提及有了眉目,未言具体之事。   只单单因为信上所示的内容,沈邵便这般羞辱她,若他知道,她私下偷寻文思皇后前宫女的事,她方才是不是已被他掐死了。   永嘉的唇褪了血色,她双眸胀痛,她草草看过信,放收了目光,她垂眼静跪着。   沈邵瞧在案前跪在的永嘉,就像是个抽了灵魂的木偶,一副由他摆布的可恨的模样,是不是他现在杀了她,她都不会反抗?   “过来,”沈邵知道刚刚待永嘉狠了些,但自以为对她已是开恩,若是往日,他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永嘉跪着未动。   沈邵眯了眯眼,两人沉默对峙着,最后是沈邵从案前起身,走到永嘉身前,他由上而下俯视她。   “朕给你个机会解释。”   永嘉心似刀尖在划,双肩隐隐颤抖,她咬着唇,许久许久,才逼迫着自己开口。   “臣……只是借着陆将军的书信,问问桓儿的近况。”   “是么,”沈邵冷笑一声:“可朕瞧着,这信上满篇都在问你是否安好。”   “是陆将军代桓儿问的。”   永嘉话落,听见沈邵笑了两声:“好,朕信你。”   她闻言意外,仰头去看他,他顺势再次捏住她尖尖的下颚:“方才可疼。”他问她。   永嘉不说话,又被他逼着,必须给出个答案。   她拗不过他,嗓间含血,哑音道出一个字:“…疼。”   “这是你该受的,”他得了她的答案,倒没有一丝哄劝的意思,反倒捏在她下巴的力道更重:“朕得教你知道了疼,知道了受罚的滋味,才懂得听话,才不敢再犯。”   永嘉的眼睫垂着,震颤不止,遮住她美目,她听着沈邵的教训,一言不发。   “永嘉,”沈邵的嗓音微微发哑:“无论你是为何与陆翊联系,这一次朕都不会再计较,但朕给过你这次机会,便不会给第二次…若有下此,绝不轻饶。”   “永嘉,别负朕…”   ***   永嘉是被沈邵从外殿抱回内殿的,回去之前,沈邵将那几封信当着她的面烧掉了。   他并未放过她,他心间的怒也未得了彻底的宣泄,他给了她宽恕,总要从她身上索尽了补偿。   黎明之前的夜最是黑暗。   永嘉浑噩醒来时,天边又是落日,她疼痛的厉害,从未有过的麻木,她的唇干涩发疼,她抬指去触碰,又是一片针扎的刺痛。   掀开被子,踉跄下榻,嗓子干涩的冒烟,她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自己寻水,内殿的水壶却是空的,永嘉看着半晌倒不出一滴水的水壶,崩溃的情绪涌上只需一瞬,小事若砂砾,却引得山崩地裂,永嘉摔了水壶,忽而抱膝埋头哭起来,昨夜的委屈,似乎还有更早更远的,聚沙成塔般压过来,她恨透自己的无能为力,恨透时运弄人,更恨沈邵。   他是她的魔,像是宿命里摆脱不掉的厄运。   永嘉不肯认命,更不许自己认命,生是艰难,死却何易,生死何巨,她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凭什么,又凭什么要她放弃这漫长岁月,折磨她的,坑害她的人们,却好端端的,为王为相的活于世上呢。   她想活,想身边的人活,想堂堂正正有尊严的活。   永嘉攒着力气一点一点爬起身,去外殿寻水,她走在廊道上,忽听见殿外三三两两人的动静。   “陛下,陆翊居功自傲,在边关时又与京中频繁往来,更涉及长公主与惠王,足可见其野心…臣听说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调兵遣将的派头像极了何将军,臣只怕这何家之患未除,又养出另一个狼来。”   另一个大臣附和道:“是啊陛下,如今西疆战事已平,朝中可用将领也颇多,臣听说随陆翊在西疆打仗的马峥便是难得的将才,先前受陛下之命交接战马也完成的很是稳妥,臣以为,陆翊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未免养虎为患,陛下应该尽早处置,以免教他成为第二个何长钧,霍乱朝纲。”   永嘉身子僵停住,她怔怔站在廊道后,听着外头大臣参议陆翊的言语,四肢下的血液透着冰冷。   外殿沉寂了诸久,大臣们相继退下,永嘉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她不知沈邵心底所想,若开口求情,是否又会是适得其反?   永嘉不知在廊道处站立了多少时辰,忽听见外殿传来熟悉至极,凉薄至极的声音。   “你亲自去陆宅宣奉上的圣旨,再备一壶鸠酒,就说是朕赏他,你要亲眼看着他将酒喝下。”   王然嗓音发颤:“陛下是……”   “朕养出来的狗,却敢妄念觊觎朕的人,他早该死,朕留不得他。”   沈邵目光落在通往内殿的廊道处,他瞧着无意流露出的偏白的衣角,他一字一句话落,转眸看向王然,深深对视。   永嘉踉踉跄跄跑回到内殿,嗓间的干涩似一把刀子抵在喉咙,教她难以呼吸,她像是被困在笼中的鸟,飞不出,逃不掉,只能急得在这牢笼般的寝殿里来回打转。   不知许久,永嘉听到外殿殿门开合的声音,她以为是王然要去传旨,撑起身子急急跑出去,却见王然尚在,沈邵没了身影。   王然看着匆忙跑出来的永嘉,似有怔愣,紧接着低身行礼,兀自开口说道:“殿下您醒了…陛下才走,今夜翻得是皇后娘娘的牌子。”   永嘉看着尚在王然,暗暗松了口气,她不甚在意沈邵的去向,想了想道:“可否烦请王长侍亲自跑一趟雀阳宫,替本宫将姜尚宫唤来?”   眼下,永嘉只能先尽量拖延住王然,再想办法救陆翊。   王然闻言,迟疑片刻,接着点头应着好:“殿下稍等,奴才这便去。”他说罢低身退了下去。   永嘉在御门内左右打转,陆翊对她有救命之恩,对她全家都有恩情,她不知如何才能想到个两全的法子,既可以不暴露自身,又必须将消息准时无误递到陆翊手上。 第67章 陷阱   永嘉踉跄回到内殿, 嗓间的干涩似一把刀子抵在喉咙,教她难以呼吸,她听见外殿殿门开合的声音, 以为是王然要去传旨,她撑起身子急急跑出去, 却见王然尚在, 沈邵没了身影。   王然瞧着跑出来的永嘉, 似有怔愣,紧接着低身行礼:“殿下您醒了…陛下才走, 今夜翻得是皇后娘娘的牌子。”   永嘉看着尚在王然, 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甚在意沈邵的去向,想了想道:“可否烦请王长侍亲自跑一趟雀阳宫,替本宫将姜尚宫唤来?”   眼下,永嘉只能先尽量拖延住王然,再想办法救陆翊。   王然闻言, 点头应着好:“殿下稍等,奴才这便去。”他说罢低身退了下去。   永嘉在御门内打转。   陆翊对她有救命之恩,对她全家都有恩情, 母妃救命的还魂丹是他换回来的。桓儿深陷敌营, 也是他不顾自身安危,舍命相救。她在大王府遭何家算计, 挺身相助的仍是他。   如此重恩,她本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陆翊的生死置之不理,更何况今日沈邵对陆翊起了杀心,除了小人挑拨,更多是因为她, 陆翊与她的书信往来,全是因为要替她寻人。   陆翊单枪匹马在京,想要抗衡沈邵自保是不能了,但陆翊如今战功在身,又无确切的罪证,昨日刚设了庆功宴,沈邵即便想要他的命,也只会暗杀,不会张扬。   只要陆翊能躲过那盏毒酒,凭他一身武艺,逃出京城躲起来,沈邵为了隐蔽,不会大肆派兵去搜捕,陆翊便暂能活命。   永嘉仔细思量着,如今她唯有想办法派人将消息传给陆翊。永嘉也想过,沈邵昨夜的警告句句在耳,若是让他知晓了,她帮着陆翊逃跑,又会是怎样个下场。   她不知如何才能想到个两全的法子,既不暴露自身,又必须将消息准时无误递给陆翊。   姜尚宫从雀阳宫中来。   永嘉将姜尚宫拉到内殿,关锁上门,将她听到沈邵要暗杀陆翊的消息告知。   姜尚宫闻言大惊,险些没叫出声来。   “为…为何?昨晚上不是好好的?”姜尚宫瞪大眼睛看着永嘉,她心头一乱:“难道…是知道了我们……”   “知道,”永嘉开口:“又不全知道。为今之计,我只能靠你跑一趟陆宅,陆将军的命系在这上头,旁的人无可托付。”   “奴婢知道的。”姜尚宫毫无推脱,一口应下来。   “原是该让桓儿去,他们之间本有往来,比你我更方便些,但桓儿那脾气,他铁定要与陛下翻脸。”永嘉说着取来自己的令牌,递给姜尚宫:“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若有人问起来就说去京郊替母妃扫墓,我在宫里尽量拖着王然,你递了消息尽快离开,免得撞上。”   姜尚宫双手接过令牌,再不拖延,低身对着永嘉一礼,之后转身匆匆离宫。   永嘉望着姜尚宫离开的背影,等上一阵,约莫着时辰又将王然唤来。   王然正在挑选一同出宫宣旨的内侍,听见永嘉的宣召正要前去,忽有禁军侍卫从宫门外跑进来。   王然进殿的脚步一顿,他迎上跑来侍卫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禀王长侍,是宫门处生了些乱,抓到了几名偷盗宫中财务要私运出宫贩卖的宫女,庞大人命微臣前来禀报陛下。”   王然闻言先是‘诶呦’一声,他琢磨几番开口:“陛下去了皇后娘娘宫里,只怕现在禀报多有不便,既然就是些偷鸡摸狗的宫女,便关起来,由庞崇大人劳烦看管着,待明早我再去禀明陛下。”   侍卫听着王然的建议,却一时沉吟。   王然见他犹豫不决的情态,不由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长侍您的意见自然是好的,”侍卫先是道:“只是被抓的人里头,不止有小宫女,听说还有雀阳宫里的……”   “长公主殿下宫里的?什么人?”王然闻言,霎时在意起来。   “…是个嬷嬷,看年纪与打扮,至少也位在尚宫,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的人,我们庞大人不好随便处置,所以才这般着急的通报陛下。”   王然听着侍卫的话沉默片刻,接着深叹一声:“我尚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此事待我回禀了陛下与长公主再做定夺,庞将军若无决断,依我的意思,既有偷盗的嫌疑,就只能先委屈那位尚宫了。”   王然遣了侍卫,即刻回内殿去禀永嘉。   “姜尚宫是替本宫去京郊给母妃扫墓,本宫宫里的人要什么没有,何故偷盗那些个小玩意?”   王然陪着笑脸:“奴才自是信得过姜尚宫人品,只是这等事情奴才做不得主,一切还要听陛下的决断,陛下是去皇后娘娘宫中了,奴才…实在是没胆子这时候去打扰陛下,还请长公主恕罪。”他说罢,紧接着双膝跪了地。   王然是沈邵身边的老人,能在沈邵这般挑剔的人身边一路做到心腹,统领宫中内官,自然不止是有忠心便够的,还要有足够的脑子,永嘉瞧着身前的王然,滑溜溜的,足像个握不住的鱼。   姜尚宫是她身边的人,与庞崇也是相识的,何况现下还无确切罪证,陛下也没有论断,庞崇应会卖她个面子,不会为难姜尚宫。   永嘉心知姜尚宫是安全的,本就多事之秋,姜尚宫又这般被不明不白的扣下,眼看着王然就要带着毒酒去传旨,现下谁还能去救陆翊呢?   王然告罪退下后,永嘉在内殿坐立不安,心乱如麻,若一定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她宁愿自己前去被沈邵发现,也不能眼看着陆翊就被这般毒死。   永嘉匆匆回了雀阳宫,向沈桓讨要令牌。   “阿姐要我令牌做什么?”沈桓一边问着,一边抬手解了自己腰侧的令牌。   “我出宫办些急事,”永嘉接过令牌收好,她不等沈桓好奇追问,先补了句:“待回来再与你细说。”   “要不要我陪着阿姐一起去?”   “不必,”永嘉立即回绝,想了想又道:“姜尚宫方才替我出宫办事时,被庞崇的禁卫军抓了,是被旁人牵连进去的,你若有空去庞崇那跑一趟,若能将姜尚宫带回来最好,若不能,也告诉庞崇管好自己下属,莫为难姜尚宫。”   沈桓听见姜尚宫被禁军抓了,连忙点头:“阿姐放心,我马上便去。”   永嘉在雀阳宫寝殿换了套女侍的衣裳,伪装成宫女,拿着沈桓的令牌,低着头,从皇宫南门出了宫。   永嘉没有马车也没有马匹,她想着王然宣旨定是要乘车出宫的,她虽比他们早些时辰出宫,脚程却慢,她思索着,也顾不得旁的,出了宫门,便一路朝陆宅方向跑去。   永嘉是一步一步跑到陆宅门前的,她一整日来未进滴水,面色煞白,四肢发软,一身的冷汗。   陆宅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进到陆宅之中,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紧揪的心略略放下,她快步朝正房寻去,想将消息传给陆翊,教教快快离京逃跑。   永嘉站在正屋门前急急的扣门,却久听不见回应,她怕王然就快前来,顾不得礼数,直接将屋门推开,她跨过门槛,走进去,左右巡视找人,她忽瞧见屋中左侧立着的一道隐约背影,心头一喜,她快步上前走近。   “陆将军快跑,陛下要……”   永嘉口中的话语一滞,连带着呼吸也停了一瞬,她立在背影身后,瞧着那宽阔的肩背,才落下的心猛地揪紧,心跳如拳,一下一下砸落。   永嘉四肢发僵,脑海生出偏偏空白,她有一瞬是想逃的,可四肢却似被灌了铅,沉重的钉在地面上,教她一动也动不了。   她恍然知道,原来今日这一切都是沈邵做的局,这个局,从昨夜便已开始布下,他那般羞辱她,教她以为他是恨极她,恨极了陆翊,所以今日才会听了人的几句挑拨,便要毒杀陆翊。   而她更是关心则乱,她几乎是毫无警惕的落入沈邵陷阱之中,方才姜尚宫在皇宫被无缘无故的扣下,就是为了引她出来,沈邵想知道,她究竟还会不会为了陆翊而忤逆他。   房中明明大敞着门,可永嘉却透不上气,她深觉窒息的要命,她四肢僵硬的立在原地,双目锁在沈邵的背影上,她看着他一点一点转过身来,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永嘉竟不知,自己竟已这般惧怕沈邵。   他的脸色不似她想象中的阴郁沉冷,唇角甚至还带了一丝笑。   可永嘉看着,身子却颤抖的愈发厉害,她整张小脸毫无血色,只有唇瓣,因被磨破,有了伤口,才透出点点血迹来,那是她整个人,唯剩的色彩。   沈邵转过身,看着身前畏怕不已的人,他此时此刻已不知该笑该怒,她分明是这般怕他的,可又怎有胆量跑到这里来给陆翊通风报信?   沈邵盯着永嘉,唇畔的笑意渐浓,他上前几步靠近她,抬手缓缓扬起她的下巴,他指腹蹭着她唇瓣上的伤,嗓音低温:“来,继续说下去,朕要如何?” 第68章 偷心的骗子   唇上的痛, 抵不过心头的麻木,惧怕至极,最后反而平静。   既是局, 她已深陷其中,避无可避, 永嘉静静看着沈邵, 直接开口:“陛下想要如何?”   沈邵听着永嘉的反问, 她平静的是这般理直气壮,他望尽她眼中全部, 竟寻不出一丝愧疚。   沈邵不禁笑起来, 他笑着, 大笑着,眼下深黑一片,他倏而抬手,双手扣在永嘉的脖颈上,他眼中透出了红, 他发狠的骂她:“朕恨不能杀了你。”   “陛下终于要动手了吗?”她偏偏笑起来,不同他的疯狂,她的笑一派平静:“陛下杀臣可以, 但是陆翊是无辜的, 他忠于陛下,他不该被奸佞陷害, 陛下拿到的所有信,都不过是他给臣的回信罢了,是臣先写信给他的……”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提他,还在想他!”沈邵握在永嘉颈上的大手颤抖:“你还在想着他!”他用力摇晃着她, 目眦欲裂,他怒到无措,反又笑起来:“好好好,”他连连点头:“那我们就留下来,等着他回来……”   永嘉闻言,知道沈邵尚未动陆翊,他的手松开她的颈子,抱住她,欲去解她的衣裳:“你不是在意他吗,这是他的屋子,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瞧瞧……”   沈邵身子一僵,他口中的话也卡住,他盯着永嘉,慢慢眯眼:“你做什么?”   永嘉拔了发间的金簪,抵在脖颈上:“别碰我。”   沈邵扯在衣带上的手停住,他欲去碰永嘉紧攥簪子的手,却被永嘉躲开,她退后数步,抵在颈上的簪子陷入更深。   “你这是以死相逼?”沈邵故作嗤笑:“你不是一直说朕想要你的命,你现在用命威胁朕,你觉得朕会怕吗?”他边说边上前,手指着簪子:“放下。”   永嘉早知自己这条命在沈邵眼里分文不值,她也从未想过要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沈邵,她见沈邵上前,继续后退:“陛下不怕我死,但是该怕我死在大臣的府上吧,若传出去,悠悠众口,陛下难道丝毫不畏吗?”她手上用力,簪子瞬间刺破她嫩薄的肌肤,有鲜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颈子淌下来。   沈邵瞬间停下脚步,他又开始后退:“好好,朕不碰你,朕不碰你,朕怕那悠悠众口,你放下,放下。”   永嘉被沈邵送回了长公主府,禁足关起来,他像是怒极回了皇宫。   御门,王然迎上前,他正欲开口,又猛地止住,他看着沈邵,察觉到他负于背后紧攥的大手,指甲青白,褪尽血色,猛烈颤抖不止。   王然暗暗打量沈邵面色,他跟在沈邵身边数载,从未见过他如此情态,他状似极怒的,却并不全是,他像是在怕,后怕似的,饶是王然也看不透,猜不清,他只能先是沉默的跟在沈邵身边,眼看着他在殿中左右打转,最后走到书案前,一拳重重砸在案上。   王然的心跟着一颤,他望着沈邵颤抖的背影,慢慢走上前:“陛下……”   沈邵闻声没有动,他僵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他好似平静,开口下令:“陆翊奉朕的旨意在西郊巡营,着人去西营传旨,让他们想个法子将陆翊困住留下。”   “是,”王然闻言垂首接令,接着又禀告道:“陛下…还有姜尚宫,奴才已按照您的吩咐,扣在宫里了。”   “惠王呢?”沈邵又问。   “惠王殿下去见过庞崇想放了姜尚宫,未如愿,该是回寝宫了。”   “让庞崇派禁军将他的寝宫围了,莫声张,”沈邵微微眯眼:“不许让他踏出宫门一步。”   王然点头应着,他望着沈邵冷峻的侧脸,心道这宫里只怕风雨欲来,他忍不住多嘴:“陛下…许…许只是陆将军对长公主殿下一厢情愿,也…也可能,殿下是念着曾经救命之恩,才…才……殿下心中一定还是您最重要。”   沈邵闻言忍不住冷笑,原来自欺欺人想的皆是一样。   沈邵挥手打发王然,他独自走到书案后坐下,他从暗格里拿出圣旨与一封信。   今早,大相国寺来人上报,说在清扫长公主从前所住屋院时,发现了这两物,深觉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特以呈上。   沈邵将圣旨平放在桌案上,推着展开,这是那道父皇要立淑太妃为后的遗诏,原以为还在宋家,不想是藏在她的手里,一并缴上来的,还有淑太妃的遗书,那个毒妇野心至死不死,竟还敢妄想着要与父皇同葬,她连死了,也不肯放过他的母后。   可笑这两物都在永嘉手中,她是还想着拿着父皇的遗诏,来成全那毒妇的遗愿吗?   她在他面前演的情深义重,将他骗得死死的,可笑她自己却遭了旁人的算计,与陆翊来往的密信,私藏的圣旨与遗书,每一物都是朝着她去的,每一物不是可以治她的罪,就是教她触他的逆鳞,旁人是想她死,借着他的手杀她,最好一并再处理掉陆翊。   ***   永嘉被困在长公主府数日,偌大的府邸好似一个不透风的铁桶,她打探不到外头的丝毫消息。   她不知陆翊如何,弟弟如何,还有被抓的姜尚宫如何。   沈邵再临长公主府,已是半月后,夏夜蝉鸣,晚风吹不醒醉人,沈邵步行到夕佳楼前,用力推开殿门,摇晃而入。   有女侍惊慌迎上来,跪地见礼:“陛下万福。”   “她呢?在哪?”沈邵踉跄向殿中走,他抚开道道垂幔在殿内四处寻找。   “长公主在书阁。”女侍望着天子胡乱寻找的身影,磕头答道。   沈邵脚步一顿,他紧接着转身就向楼外走,跨过门槛时,王然连忙上前搀扶,他一路扶着沈邵,向长公主府书阁去。   书阁门外,沈邵抚开身边的王然,教他带着所有侍从退下,他兀自推开阁门,大步走入。   永嘉正坐在书阁的案前抄录经文,案上并着三盏油灯,一通明亮。   书阁的门开了,有晚风鼓鼓吹入,掀动案上的纸张,吹散一地,永嘉顺着声音向门处望去,执笔的手一僵,她瞧着步步而入的身影,慢慢放下手上的湖笔。   她起身,欲无视来人,背对着他,弯腰去拾地上张张落地的经文。   沈邵从内关锁了书阁的大门,他盯着永嘉的背影,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永嘉拾起最后一张宣旨,刚站直起身,忽觉背后一团暖,她被沈邵从后拥住。   她却好似触了刺猬,瞬间挣扎逃开。   永嘉离了沈邵的怀抱,向前跑了好远,才慢慢转过身,目色沉凉的盯视着他。   她多日居于府上,疏懒梳妆,墨发半绾半散,无半点珠钗,素净至极,犹如她一身雪白的薄纱裙裳,夜深的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带着分外不真实的幽远。   沈邵将永嘉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对视着她的目光,唇畔低低笑着,道不出温凉。   他低身执手从身边的案上,拿起一张她写的字,眯眼读了半晌,原是祈福经文,他指尖一挥,将经文至于烛火上,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硕大的火光映着他的眉眼清晰,他像是醉的,面上酡红不退,可说出话的却分外清晰:“这经文是给你母妃抄的吧,你是该多替她祈福,像她这般生前伤天害理的人,死后转世是不会得好报应的。”   永嘉牙齿暗暗打颤,她手攥着经文,沉默不语。   “这么久了,你可想明白了?”他指尖一松,火焰落下,半空化成片片灰烬,落于地上。   永嘉心知沈邵让她想什么,每一次,他都逼着她想办法低头,逼着她向他投降求饶。   “臣想不想明白又如何呢?”永嘉冷笑:“陛下手中攥着陆翊的命,桓儿的命,姜尚宫的命,甚至我母妃死了,尸骨也被陛下攥在手里。”   “陛下拿着臣的全部软肋,臣想什么,想与不想,又哪里重要?”   “臣就这一副身子,任陛下欺辱便是了。还有臣的尊严,陛下可以随意践踏。”永嘉开始脱衣裳,她盯着沈邵,丢了手上的经文,一件又一件,脱得干净利落。   沈邵站在原处盯着永嘉的举动,他的肩膀开始颤抖,他的眼开始发红,他大步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他阻止她脱衣裳的手,他大声喊她:“你没想明白,你从来没想明白。”   “臣是想不明白,陛下是有多恨臣,为什么就不肯一剑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他不答她的问,他只将她的肩攥得更紧,他咬牙切齿,恨入骨髓:“你就是个骗子,偷心的骗子。”   “你骗朕,你让朕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没有心,朕在你眼里算什么,”沈邵红眼盯着永嘉,他手指戳着她的心:“你的母妃害死朕的母后,朕为了你,步步退让,不仅留了她的命,死后还许她进皇陵,朕成了不忠不孝的畜生,可换来了你的一点真心?”   “你告诉朕,朕要怎么办,是不是要朕将遗诏昭告天下,封你母妃为太后,与我母后同葬一处,全了她的遗愿,你才肯满意?若是如此,你心里可会有一丁点朕的位置?”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一怔,他已知道了母妃的遗书?   他不等她回答,已先开口:“你不会,因为你就是个骗子,朕不想退让至此,不仅没换来你的心,竟然还让你恨朕如此。”   “永嘉,”沈邵双手捧着永嘉的脸,他赤红的眼中掉出泪来:“朕输了,输的彻底,你知道吗,朕所有的手段,永远抵不过你的心,更冷,更狠。” 第69章 身孕   书阁内烛火影绰, 永嘉怔怔瞧着沈邵,瞧他眼底掉下来的泪,心上似有悸动, 枯叶落湖面的波澜,隐隐的, 若有若无。   永嘉听不懂沈邵这声嘶力竭的述说, 他貌似这般痛苦, 可他高高在上,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命, 他坐在权利的龙椅上, 刀枪不入, 这世间又有何人能伤到他呢。   她更不懂他的眼泪,他道她的心冷,她的心硬,年少时,她也心软过, 她对他也曾痴心妄想过年少情谊,望他给条活路。   可他不曾,她早已领教过他的手段, 她自愧不如。   “陛下如今说这些…不觉可笑吗?”   在如今所有感情消磨殆尽, 他们之间早无情谊可谈的时候,他的话, 于她全像个笑话。   沈邵眼下赤红一片,他听着永嘉的回答,见她冷淡的反应,握在她双肩的大手剧烈颤抖,慢慢的,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可笑?”他反问她,长久沉默的回应下,他开始仰头大笑:“是啊是啊,朕是可笑,朕就是个笑话……”他忽然掐住她的小脸,一双目紧锁着她:“你骗朕,无妨,但你既骗了,就要骗一辈子,朕今日知道了,你的心里一丁点朕的位置都没有,无妨,无妨,你心里可以没有朕,但也不能有旁人。”   沈邵将永嘉紧锢在怀里,他低头强迫吻她,指尖穿过她的发,扯着她仰头,她自挣扎,她从未如此排斥过他,她躲闪不过,便用力咬他,他不肯罢休,痴缠似的想要驯服她。   他们的唇都破出了血,他仍不肯放她,含血而吻,斥了满腔的血腥。   他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捶打,将她愈抱愈紧,他踢开书阁的门,抱着她一路回了夕佳楼。   长夜深漫,他们皆是疼的,他却如何不肯放手,他指尖缠住她汗湿的发,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深红的牙印,像是署名的烙印般,他一遍又一遍告诉她。   “你是朕的,永远是朕的,早晚是朕的。”   月凉如水,恰似人间佳话,缥缈虚无。   沈邵夜半朦胧醒时,触到身旁空旷冰凉的榻,心头一震,他霎时清醒了,瞬间坐起身,他朝漆黑的殿中唤:“永嘉永嘉,”久不得回应,他匆忙下榻,胡乱踩着鞋,便往外殿跑,他一路追寻着,整个夕佳楼,每处角落都空旷无人。   沈邵跑到夕佳楼外,夜风吹着,他所有的睡意都散尽了,他向外跑,忽听‘咚’的一声落水响。   沈邵寻声直直的向夕佳楼外的池塘看去,他那声巨大的落水声荡在耳畔,他脊背发僵,浑身的血液一时上涌至颅顶,他似有僵傻站了须臾,忽然猛地冲向池塘,毫无犹豫的纵身跳入。   ***   永嘉在书阁写信,忽听外头隐隐杂乱起来,寂静深夜里,声音愈吵愈大。   书阁的门被人从外头‘吱呀’一声急急推开,永嘉看着从外头跑进来的芸香,暗暗收起了手中的信纸,夹在书页中,她装作若无其事起身,她朝外头火光隐隐处望了望,紧接着询问芸香:“这是怎么了?”   芸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听见永嘉的询问,咽了咽口水:“回殿下,是…是陛下落水了。”   永嘉闻言一时沉默,她又朝外头嘈杂处望了望,转身从案上拿起一盏烛灯,她执着灯朝外走,两人关锁了书阁大门,朝夕佳楼处去。   永嘉行至夕佳楼时,内里已是一片嘈杂,乌泱泱的围了多人,楼内所有的灯都亮起,池塘里更有数人,似在极力寻找着什么。   她隐约像是看到了一袭白色寝衣的沈邵,须臾他又潜入水底,不见了。   “陛下,陛下……”池上池下的齐声高唤的。   沈邵被侍卫从水底扶起,他却挣扎着推开身边的人,他像是无助到极致,在水面四处环望,口中一遍一遍唤着:“永嘉,永嘉,”他找不到人,看着周围愣愣围着他不动的侍卫,赤红着眼大声嘶吼:“都看朕做什么!救人,快去救长公主!”他说着又要潜入水底,再次被侍卫们拦住。   有人在岸上喊:“陛下,长公主在这啊!”   水中的沈邵一愣,他猛地抬头朝岸上望,看着站在人群远处,离岸边数步之远,执灯站立的永嘉。   沈邵身在水中,懵愣瞧了许久,才被人搀扶着一点一点上了岸。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身前去,他周身都湿透了,寝衣紧贴在身上,鞋也丢了,赤足踩在碎石地上,他走了一路,淌了一路的水,头发蓬乱贴在脸上,乱作一团。   夕佳楼外围着的奴才,女侍们瞧着刺目,都识相的垂了头,离得近的,也后退让出路来,本是嘈杂的场面,一时间沉寂下来。   沈邵最终在永嘉面前站定,他低着头,瞧立在身前的人,张口又闭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永嘉手执着灯,周遭一派通亮,将沈邵的五官照的分外清晰,她将他狼狈至极的模样尽收眼底,她移开目光,瞧着夕佳楼外一众的下人开口。   “无事了,闲人都退下,陛下衣裳湿了,来人伺候陛下去更衣,拿我的贴子,去何大人府上将何院首请来。”   永嘉三两几句交代好,她不看沈邵,转身执灯朝夕佳楼内去。   何院首被吵醒,连夜乘车赶往长公主府。   夕佳楼内,沈邵已经更换了新的寝衣,有女侍站在一旁手执着绢布替他擦拭头发。   何院首背着药箱,急急从外跑来,跪地见了礼。   “不必多礼,”永嘉立在一旁,率先开口:“陛下夜里沾了冷池水,院首看看,莫要感染了风寒。”   何院首闻言应着,从地上起身,走向床榻旁,有宫人拿了软垫放在地上,何院首谢了恩,跪坐在软垫上,抬手替沈邵搭脉。   “臣会开一副驱散的方子,帮陛下驱逐体内寒气,陛下身强体健,应无大碍。”   何院首收了手,回禀道,接着从软垫上起身。   “那便麻烦院首了,”永嘉开口说着,忽然话语一顿,怀中那似是熟悉的滋味涌上,她忙转过身,对背着众人,她捂住嘴,隐忍许久,才缓缓压下。   沈邵最先蹙眉开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又看向何院首:“你也去给长公主瞧瞧。”   永嘉慢慢转过身,她看着欲走上前的何院首,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老毛病了,芸香,带院首去小厨房煎药。”   芸香闻言一时未答应,她恭敬站立着,先是看了看坐在床榻上的沈邵,又仰头看了看身前的永嘉,模样极是为难。   何院首眼瞧着情形,他望着永嘉,开口道:“微臣见殿下面色不甚好,殿下莫大意,不如还是让微臣替您诊一脉吧?”   永嘉立在殿中,她能感受到四下传来的目光,自也包括在床榻上坐着的沈邵。   她垂眸沉默片刻,再抬头时,依旧道:“不必了,本宫带院首去小厨房。”她说着举步先往夕佳楼外走。   芸香见永嘉离去的背影,怯怯的左右不定,她暗暗打量床榻上沉默不语的沈邵,咬了咬下唇,正欲追上永嘉的背影,却忽听何院首一声低呼。   永嘉也察觉到自己身子的不适,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想教更多人知晓,便打算到小厨房时,请何院首私下诊了脉,或是也一并瞒过何院首,改日寻民间医士看诊,也可不必教沈邵知道。   不想行至寝殿门前,正欲跨过门槛,一股昏厥感直直袭上来,她几乎是霎时失了意识,眼下通黑一片,脑海中再没了光亮。   寝殿内一时生了些混乱。   沈邵猛地匆匆床榻前站起身,他在殿中最远处,直直奔向殿门,他一步快过一步而去,抚开层层围上的侍从们,他低身,一把将永嘉从地上抱起。   沈邵忍不住去摇晃着唤她:“永嘉,醒醒…永嘉。”   何院首刚刚稍稍搭了片刻的脉,心觉永嘉情况不对,连忙开口对沈邵道:“陛下,还是先将殿下平放在床榻上…”   沈邵闻言,又即刻转身抱着永嘉朝殿内床榻处去,他稳稳的将她放在榻上,见她小脸已褪去全部血色,不禁生了些后悔……他之前,不该那般强迫她的…   何院首紧随着沈邵,他跪在床榻边,连忙替永嘉搭脉。   沈邵从旁急急追问:“怎么回事?可严重?”   何院首一时不语,他凝神诊着脉,慢慢变了脸色,他似有定论,又迟疑不决,几分挣扎纠结之下,何院首慢慢收回手,他急急从药箱中翻出银针,再永嘉手上扎了几个穴位后,才跪在地上,面对向沈邵,他一脸难色,不知如何开口。   沈邵见此,心上隐隐发慌,他垂在榻旁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他盯着何院首:“说…”   何院首却依旧未语,他执在胸前行礼的手也在颤抖,他闻言先是环视殿内伺候着的众多奴仆,接着收回目光垂下头。   沈邵见此,挥手将夕佳楼内的一众下人全部打发,连王然也出了寝殿。   何院首见寝殿无人,他忍着额头的点点冷汗,跪地磕头:“启禀陛下…长公主殿下不是病了…是…已有身孕了。” 第70章 他们已将文思皇后前女侍……   永嘉醒时夕佳楼内空荡荡的, 只有芸香打盹守在床榻前,发觉她醒了,连忙精神起来, 从地上爬起,将两侧床幔束好, 弯腰询问:“殿下醒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永嘉只觉身子疲乏的紧, 她掌心撑着榻坐起身,依靠在床头, 昨夜的事她隐约有些记不清了。   “本宫这是怎么了?”   芸香闻言一时踌躇未答, 她先跑到一旁将一直温在炉上的药到在碗中, 双手捧来:“殿下,这是何院首开的方子,陛下去上朝前特意嘱咐的,要奴婢看着您一定吃药。”   永嘉看着递到眼下的汤药,抬手接过药碗, 一勺勺喝起来,味道酸涩,与以往治病的药方尝起来大有不同。   “本宫昨夜可是晕倒了?”永嘉一边喝药一边问。   芸香点了点头:“…是, 您晕倒可吓坏了陛下。”   “何院首如何说本宫的病?本宫尝着这药大有不同。”   “回…回殿下, 院首说您是近来心思不定,劳累过度, 得好生将养着,切莫再劳心伤神。”   永嘉听着芸香的回答,不过是太医们的车轱辘话,十次病九次是这样的答复。   “本宫知道了,”永嘉也无心再追问芸香, 她将药喝完,欲起身下榻,却被芸香匆忙拦住。   芸香拦在床榻前,见永嘉不解的神色,回神时略有窘迫,她忙低身行礼告罪,结结巴巴的开口:“是…是院首说,您需得卧榻静养,少走动为好,陛下走时也叮嘱奴婢一定得照顾好您,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来坐…”   永嘉静静听着芸香的一番话,她沉默片刻,接着将手中的药碗递给芸香:“备水梳洗,再去书阁,将放在书案上那本郑彦先生的《词论》拿来。”   芸香连忙接过药碗:“是,奴婢这就去。”   ***   沈邵处理完政务,便急急出了宫,直奔长公主府。   他走进夕佳楼内,见永嘉一身寝衣倚在床榻畔,榻上平放着书卷,她垂头看着,指尖懒懒翻页。   沈邵静静走入,身后跟着的姜尚宫。   永嘉察觉到动静,一抬头见是沈邵,又猛得瞧见他身后的姜尚宫,永嘉不禁坐直起身。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反应,他走到床榻前,在她身边坐下。   永嘉目光直直盯着姜尚宫半晌,才转眸看向沈邵,不明他此番是何意,神色难免警惕。   沈邵都看在眼里,他面上笑笑,欲去捉永嘉的手:“朕想着还是姜尚宫伺候你管了,你如今身边也少不了人伺候。”   “她是你宫里的人,朕自信你身边的人不会做那偷鸡摸狗的事,庞崇做事古板过头,王然也犯了死心眼,竟不来禀明朕,朕也是今日才知,就帮你将人带回来。”   永嘉听着沈邵的三言两语,他倒是将自己装的无辜,姜尚宫是她的人,若非他亲下的旨意,谁敢扣姜尚宫,桓儿甚至亲自去找庞崇,庞崇也不肯放人,他分明是之前算计好了,事发后再用姜尚宫来拿捏她,怕是宫中盗窃之事,也是个借口罢了。   只是今日倒是难得,沈邵竟会主动,将姜尚宫还回来。   “多谢陛下,”永嘉躲开沈邵的手,她不去看他,将榻上展开的书合上。   沈邵听着一笑,他挥了挥手,命姜尚宫退下。   姜尚宫先是看了看永嘉,见她点头,低身退下。   永嘉和沈邵在殿中静坐,不久芸香端着药从外头推门走入。   “殿下,何院首的药一日两副,这副是晚药。”   见沈邵亲手接过药,芸香极有眼力的俯身告退。   沈邵欲喂永嘉吃药,被永嘉偏头躲开。   他不禁叹气:“听话…凉了对身子不好。”   “臣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老毛病,从前药也没少喝,不见效果,反倒更遭吃苦药的罪。”   “如今与从前不一样,”沈邵说着,继续喂药给永嘉,再次被她躲开。   沈邵见糊弄不过去,只得先放下药碗:“永嘉,朕有话要与你说…你答应朕,莫要着急……”   永嘉回想芸香与沈邵这万般小心的态度,猜测以为自己身子出了什么毛病,她听着沈邵的话,倒是颇为平静的点头。   沈邵终是握住永嘉的手,紧紧的攥着,他面上似有笑,隐隐几分,更多是担忧不定。   “昨夜何院首给你诊脉,说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胎坐的不稳,需好好调理着。”   沈邵话落,夕佳楼内果然一时沉寂,他紧握着永嘉的手不放,见她怔怔不语的模样,不禁担心:“永嘉……”   许久,永嘉眼底渐渐生了红,她一寸寸抬眸去看沈邵:“所以…若我不问,陛下原是没想告诉我?”   “朕并非是想瞒着你,朕是怕你不肯…”   “我是不肯。”永嘉奋力甩开沈邵的手,她果然情绪激动,眼底蕴着的泪落下来。   沈邵见永嘉落了泪,他意料她不会情愿,但见她哭,心上泛疼,他不顾她的挣扎,搂住她抱在怀里,不住哄着:“永嘉,这是朕第一个孩子…朕不会亏待他,更不会亏待你,朕早与你说过的,朕想与你有个孩子,如今他来了,是上天成全朕,成全我们。”   永嘉不肯从,她奋力推着沈邵,可她此刻着实虚弱,她撼动不了他坚硬的怀抱,她也捶打不疼他,她不过挣扎片刻,周身已生起了冷汗。   她已与他维持不了表面的和平,她哭着骂他:“沈邵,你我是什么身份,我一个见不得光还不够吗,你为什么偏偏还要孩子也与我一样,你想他生下来就偷偷摸摸的活在这世上吗?”   “你后宫的女人那么多,谁不可以给你生孩子,为什么偏要我,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   “你真的不知为什么吗?”沈邵将永嘉紧紧搂住,他抬指蹭掉她面上所有的泪:“朕待你的心意,你真的不知吗,还是要朕亲口说出来,你才愿意明白?”   永嘉不想听,她不止的摇头,沈邵唯能深深叹气:“听话,你只管静心养胎,旁得事都交给朕,朕不会教你难过,更不会委屈孩子。”   “阿姐,朕知自己欠你的,除了名分,朕都能补给你,算是朕亏欠你……”   他抚摸着她的小脸,去吻她布满冷汗的额头:“阿姐,只要你肯,朕,就进封你母妃为皇贵妃,待妃陵修缮好,朕便以最高礼节让你母妃下葬妃陵,”他的吻灼热,一寸一寸烙在她的肌肤上:“阿姐,这已是朕能给你的,最大的让步。”   “还有你弟弟,朕可以留他在京城陪着你,不必回西疆,明日朕便命他去吏部任职,好吗?只要你愿意…”   永嘉依靠在沈邵怀里,她只觉他胸膛一片冰冷,她缓缓从他怀中起身,一双通红的眼望着他。   他倒是好算计,他知她在这世上,唯看重的人只有三个,母妃,桓儿和姜尚宫。   他先是用姜尚宫的安危向她卖好,再用母妃死后殊荣,弟弟的前程做筹码与她交换。   他这么做,是打定主意想困她一生一世,他看似给了她好处,却同样是短处,即便她今日答应了,一旦日后她有不从,反悔之处,他一样可以用母妃的身后殊荣,弟弟的仕途前程,甚至是命来要挟她。   这是他管用的手段,要的就是她不得不从。   沈邵见永嘉望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事情是有了起色,他循循善诱:“永嘉,你也不舍得的,对吗?”   对吗……   或许是她自私,她宁愿孩子不要来到这世上,她是生在光明里的人,如今见识了黑暗,知道了人世可憎,又如何舍得,她的孩子睁开眼,面临的就是不见光亮的人生。   她知道母妃不会在意这些莫须有的哀荣,母妃求的是清白与相守,她更知道桓儿不会屑于用她肚子里的一条生命换来的仕途如锦,她更不愿意做沈邵的笼中雀,像个玩物被他一辈子囚禁在股掌之间。   永嘉目光一错不错的望着沈邵,他既这般想要这个孩子,他既愿意为了孩子做出如此让步,他既想与她交换筹码,便是他们之间有筹码可谈。   她望着他,有一滴泪掉下来,她缓缓垂眸低首:“那你…还要像关着犯人一样,再关着我吗?”   沈邵闻言一愣,他紧接着又眼眶发红,嘴角却全是笑意,拢不住的咧开,他忙去端药碗,盛了勺汤药喂给她:“不会了不会了,朕再也不会了。”   永嘉张口含下沈邵喂来的药,她兀自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好苦…”   沈邵听了,又坐立不定,他端着药碗跑到殿外,嚷嚷着要取蜜饯。   ***   永嘉留宿在长公主养胎,沈邵解了一切的围禁,还让沈桓时刻去府上陪着他姐姐说话。   姜尚宫今日一早去京郊为淑太妃扫了墓,上了香,回府时已是日落十分,她净身更衣后去夕佳楼,屏退了闲杂人等,关锁了寝殿的屋门,才靠近永嘉耳边。   “奴婢今日遇上了陆大人江湖上的朋友,他们已将那名文思皇后的前女侍安全带到京里,就看殿下哪日能方便去见上一见。” 第71章 小性子   “到了?”永嘉不禁心跳加快。   姜尚宫点头:“只等殿下…”   殿前的门被从外头‘吱呀’一声推开, 姜尚宫口中的话停顿住,她与永嘉齐齐向殿门处看去,便见沈邵从外阔步走进来。   “你们主仆俩嘀咕什么呢?”他一边走一边说:“连朕都敢锁外面?”   姜尚宫暗暗与永嘉对视一眼, 待沈邵走近,低身答道:“回陛下, 是殿下想小睡一会, 便遣了人。”   沈邵似乎不甚在意是何原因, 他坐在床榻旁,打量永嘉的脸色, 接着牵起她细白的腕:“都这时辰了, 别睡了, 忍一忍,要不夜里你又要睡不着了。”   他一畔说着,一畔将她从床榻上横抱起,抱到窗边的小榻处去,拿了软枕让她靠着腰, 榻边的明窗敞了半扇,清凉的夏风吹着满院花香,盈盈而入。   沈邵怕永嘉冷, 又兀自去取了轻薄的小毯子, 围在她的膝头,一转身见姜尚宫还杵在一旁, 不禁皱眉:“你下去瞧瞧,晚膳何时好。”   姜尚宫见沈邵支开自己,望了眼永嘉,接着沉默低身退下。   沈邵看着姜尚宫的身影出了夕佳楼,心里头顿时舒畅起来, 他紧挨着永嘉在窗边坐下,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目光有些傻气的一直瞧永嘉,再瞧一瞧永嘉的肚子,就没由得忽然间低笑起来。   坐久了,他手又不老实起来,试探的去摸她的肚子,仍是一派平坦,似乎多了几分肉,又不甚明显。   永嘉被沈邵烦的心里头发厌,她拍开他的手,撇头不想理他,他也只消停一刻,须臾间又凑上来,搂着永嘉不肯放手。   “阿姐…朕很高兴,”他拥着她,低下头,温热的唇含住她的耳廓,嗓音分外满足。   永嘉撇头躲闪,她抬手捂住被他咬的生烫的耳朵,不欲理他。   永嘉躲开,沈邵便习惯性的凑上去,方寸大的小榻,他念着她总有无处可逃的时候。   他沉溺在她身旁,好一会才想起正事来:“朕打算晋书美人为昭仪,告知六宫她已有身孕月余,可好?”   他话落,久不见她言语,他只将她抱得更紧,催促着:“好不好?”   “臣若说不好,陛下会舍了这个孩子吗?”   他终哄得她开口,却一时自己说不出话来,他面上笑着,搂着她的肩膀:“又说气话…”他像是无奈至极:“莫说气话。”   寝殿的门响了,是芸香走进来,说何院首到了,前来请脉。   ***   永嘉近来分外贪睡,醒时已是晌午,赵九前来禀报,说惠王殿下向府上递了消息,吏部有事耽搁,今日不能来用膳了。   永嘉听着开口:“本宫知道了,你去备车,本宫今日要出门一趟。”   赵九闻言一时迟疑:“…禀殿下,陛下…陛下说让您多多静养。”   姜尚宫正坐在妆台前替永嘉上妆,听见赵九的话眉头暗蹙,正欲开口,忽听永嘉道。   “赵长侍这是在拿陛下压本宫?”永嘉语气虽无怒意,但语气已并非和善。   赵九闻言一愣,紧接慌忙跪地:“奴…奴才不敢…殿下莫怪,奴才只是…”   “罢了,”永嘉打断赵九:“本宫劳烦不动赵长侍,不去也罢。”   赵九听此话,更是惶恐万分,跪在地上几番赔罪。   姜尚宫一时未明白永嘉此举,她见永嘉闭上了眼,便转头呵斥赵九,命他退下。   赵九几番求饶见永嘉不答话,又听姜尚宫催赶,只得磕头退下。   夜里,沈邵出宫到长公主府,见夕佳楼外站了一众女侍。   “你们怎都在外头,不进去伺候长公主?”   女侍们诚惶诚恐:“回…回陛下,是殿下不许……”   沈邵心疑的入了楼中,其内静悄悄的,他拨开的帘子走入,见永嘉正倚在窗边看书,烛火明亮,映着她玉雪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她身边只有姜尚宫一人候着。   沈邵走上前,在永嘉身旁坐下,久久不见她抬眸瞧自己,他又朝她身边靠了靠,试探的开口:“怎么了…不高兴?”   他话落,却听她冷笑:“臣不敢。”   沈邵听了,心上立觉不对劲,他面上笑着,又朝永嘉靠去:“是谁惹你生气了?”   沈邵方靠上前,被永嘉一把推开,她用的力气极大,将毫无防备的他推得身子一仰,险些闪了腰,沈邵尚未反应,永嘉手中的书已经丢过来,砸在怀里,不甚疼,却吓了他一跳。   他拿起她丢来的书,正愣着,又见她挥手,将几案上的茶盏挥到地上,汁水浸湿了地毯,杯盏摔的七零八碎。   沈邵看着地上的狼藉,着实懵怔住了,他盯着地上的茶盏看了半晌,最后愣愣抬头去看永嘉,见她气的脸色发白,不禁又凑上前去,他怀疑开口:“朕…朕可是哪里惹你不快了?”他一边问着,一边抬手替她顺气:“莫生气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陛下是关心臣的身子,还是关心臣肚子里的孩子?”   沈邵被永嘉问得发懵:“朕自然是最关心你的身子…当然了,孩子还小,也禁不住你生气,到头来你两个都要受罪。”   他话音方落,又听她冷笑。   “陛下开口与臣说的,永远是这般好听,可做起来,臣不知是陛下张嘴哄臣骗臣,还是有人借着陛下的势,要踩在臣头上来。”   沈邵耳听话音不对,立刻问姜尚宫:“这是怎么回事?”   姜尚宫闻言看了看永嘉,接着低身,恭敬向沈邵回禀:“白日里殿下本是想出府去京郊看看太妃,着赵长侍备车,赵长侍却说陛下让殿下养胎不宜走动,不肯给殿下备车…”   “臣不知道,原来陛下说的,再不像看着犯人一样看着我,只是哄骗臣的托词。”   沈邵对上永嘉投来的埋怨的目光,顿时摇头:“朕…朕没有,朕不是这个意思……朕明日就命人派车,送你去京郊,好不好?”   “陛下还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您不让臣去,臣就去不得,您让臣去,臣是不是就一定要去?”   沈邵话落见永嘉更怒了,连忙摇头,着补道:“自然不是…好好好…朕再不管了,你想何时去就何时去,就是现在想去,朕也给你备车好不好?”   永嘉目光从沈邵面上移开,侧身不再理睬他。   沈邵长吁了一口气,方才额上险些急出了汗,他站起身,看向一旁候着的王然:“去,提了那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打五十板子,让他来给长公主磕头赔罪。”   王然闻言稍作一愣,让长公主在府上好生静养休息的话,的确是沈邵今早上吩咐给赵九的,只是这长公主发了脾气,眼见着陛下不敢认下来,只得倒霉了他们这帮做奴才的。   王然愣了片刻,紧接着低头称是,正欲退下,忽听永嘉开口:“来本宫这磕头赔罪就不必了,该是让他给陛下磕头,他仗着陛下的势跋扈,陛下宅心仁厚,留他的命,不与他计较。”   沈邵听了,面上讪讪笑着,他挥手命王然和姜尚宫都退下,又凑到永嘉身边:“好了好了,莫生气,”他手上不老实的去摸她的肚子:“莫要气坏朕的儿子。”   他又坏笑着与她说:“朕今日倒是头次见阿姐与朕耍脾气…朕今日才知,原来阿姐耍起小性子也这般可爱…朕高兴,你哪日再吃醋给朕瞧瞧好不好?”   ***   天子昨夜重罚赵九的消息,未至清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   姜尚宫这几日眼见在府内的调度方便了许多,她与永嘉感慨:“经了这遭,终于没了那起子小人问东问西。”   “他们都是陛下的人,自以为看住我,能得了陛下的好,如今赵九挨罚,谅他们也能学聪明些…”永嘉在窗台前整理好妆发,她拿着帷帽起身:“车备好了吗?”   “都已备妥当了。”姜尚宫上前扶永嘉:“按照您的吩咐,已经让陆大人的朋友带着那女侍在京郊等着了。”   永嘉带着姜尚宫乘车去了京郊。   淑太妃的陵墓外圈了园子,前后十里之远,永嘉在园子里见了文思皇后前女侍。   这女侍永嘉是眼熟的,问答几句,果然曾是在中宫伺候过的。   女侍其实是被一路挟来的,她本不想再归京参与这些陈年旧事,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被这帮江湖人,严加看守了一路,终还是被带到京城来。   “你别怕,只要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本宫,本宫不会伤你性命,事后再封一笔银子给你,让他们再安全护送你归乡。”   女侍跪在地上,语气颤微:“奴…奴婢就是负责在殿外洒扫的…进不得殿内,更不知道皇后娘娘…”   “文思皇后病逝那日,除了去过淑贵妃宫里,可还去了别处,或是有旁的人去中宫见皇后?”   女侍闻言一时沉默:“奴…奴婢有些记不得了。”   “那你好好想想,”永嘉喝了口茶:“本宫说了,只要你将你所知的都说出来,本宫不会伤你,也不会让旁人伤你,你被他们带来京中的事,只有本宫知道,天子不知道,何家人也不知道,你大可不必其他的顾虑…”   永嘉话落,见那女侍神色似有动摇,接着道:“你最该顾虑的还是眼下,本宫这里,你能不能过得去。”   女侍闻言,连忙顿首在地:“殿下饶命…时日太远,奴婢真的记不太清了,只…只是知道,皇后娘娘崩逝前日夜里,先帝曾…曾来过,似乎还与娘娘大吵过,奴婢是在外头伺候的,里面的事情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发了很大的火,砸了不少东西,娘娘似乎哭了一夜,第二日从贵妃娘娘宫里回来,就…就仙逝了。”   永嘉闻言,端着茶盏的指尖微紧:“既是争吵,你在外面应该也是听得见的。”   “殿下明鉴,奴婢们当时都被关在屋子里…只听见哭声,碎东西的声音,陛下与娘娘说什么,奴婢们是真听不见,都堵着耳朵,也…也不敢听……”   “那当时可有旁人听见了?你可知道,曾经与你一起在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都有谁还活着,住在何处,可还有联系了?”   “当时能听见的,只有皇后娘娘贴身的一等女侍…奴婢出宫前听说,她…她们好像都…都被处死了,”女侍话落,双肩颤抖不止:“求殿下可怜奴婢,奴婢是有幸死里逃生,奴婢…”   “你莫怕,本宫说过会护你周全,你且仔细想想,只要是在皇后宫里伺候的,无论几等女侍,你若能联系,或知住处,告诉本宫,本宫定会重谢你。”   女侍闻言紧闭双眼,似在回想,许久许久,她猛地睁开眼:“奴婢想起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籍尚宫还活着…奴婢早前在家乡遇到了她与她儿子,籍尚宫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最得娘娘的信任,奴婢原以为娘娘病逝,籍尚宫是跟着殉主了,没想到她还活着……”   永嘉和姜尚宫闻言,都不禁心头一震,她记得当年籍尚宫在何家人面前为何皇后殉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竟还活着?   “你确定你没看错吗?”姜尚宫追问。   女侍哭起来:“奴婢真的没看错…籍尚宫的儿子,还想强抢奴婢做妾,奴婢是被家里人护着,要告衙门,才免了这桩灾祸,籍尚宫没能见到奴婢的面,只以为奴婢是当地的农妇,她们在奴婢家乡没停留几日,像是来办事,匆匆便离开了。”   “那你可知她们去哪了?”   “这事已有半年之久,奴婢都快忘了,自不知道她们的行踪,奴婢只知道籍尚宫曾经说过,她的儿子是何大将军的长随小厮,她与我们吹嘘,她们一家都极受何大将军重用…若是如此,奴…奴婢斗胆猜测,她们许是随着何大将军在军营里办差…”   永嘉命人先安顿好女侍,带着姜尚宫回长公主府。   “宋老丞相临终前曾与奴婢说,说何皇后身边有个老宫女,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难道说的是籍尚宫?”   “不管宋老说的那人是不是籍尚宫,籍尚宫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她当年明明服毒殉主,如今却好端端的活着,听那女侍的话,她本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却吹嘘自己是受何大将军重用,即便何长钧与皇后是兄妹,却也是君臣,她便是想吹嘘,也该吹嘘自己受皇后娘娘重用,而非一个臣子,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若那女侍的话不假,我们就要想办法找到这个籍尚宫,她当年在皇后身边,犹如尚宫你与我,想来是知道皇后所有的事,按理说,父皇杀了那么多一等女侍,和皇后身边人,她本不该活着,她能留下来,一定是背后有人护着。”   “殿下是说何家?”   “我曾经对何家只是猜测,猜测他们的狼子野心是不是害了皇后,如今种种,只怕是猜测成真了。”永嘉想了想:“将桓儿叫回来,让他想法子给陆将军递消息,他在何家军待过,他对那里的人该是熟悉的。”   姜尚宫闻言点头,她又不禁担心:“你怀身孕的事,惠王殿下还不知…若是…”   “先瞒着他,”永嘉急声开口:“能瞒一日算一日。”   永嘉带着姜尚宫回府,在夕佳楼外见到御前的人,知晓是沈邵来了,永嘉心里感慨他今日竟来的这般早,入了楼内,见他正借着她的书案批折子。   沈邵见永嘉回来,连忙朝她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他今日决口不问她去了哪,出府去做了什么,只怕再惹她生气。   永嘉安静坐在沈邵身边看他批折子,被他求着替他研些墨。   永嘉研墨久了,看到了何长钧从北疆递回来的折子,向沈邵请命归京,当面汇报北疆军务,沈邵朱笔一圈,准了。   永嘉不禁出神,那女侍说,籍尚宫的儿子是何长钧的长随小厮,何长钧此番归京,想来他极大可能是要跟着的,她若是能抓到籍尚宫的儿子,那找到籍尚宫也指日可待。   犹如捕猎,先捉狼崽,自有母狼在后等着。   永嘉抬眸看沈邵认真批阅的俊朗侧脸,她一定要查出真相,早日还母妃清白,逃离沈邵…… 第72章 孩子很难生下来   夏至已过,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沈邵在夕佳楼外放了两张竹编摇椅,午后闲暇的时候便从宫里跑出来, 与永嘉并坐在廊下的摇椅晒太阳,京都地处偏北, 入夏不似江南闷热, 夏风徐徐, 干爽清凉。   永嘉自有孕以来,身子愈发沉乏, 她月份尚不甚大, 遭的罪却比将要临盆的妇人还要严重, 姜尚宫看着心疼,何院首的药一碗接着一碗喝下去,也不见明显起色。   永嘉不了解自己的身子究竟是何情况,问过何院首,也只与她说多多休养, 不必忧心,永嘉知道,只要有沈邵在, 太医院里没有人会与她说实话。   她自己的身子, 她总要清楚,永嘉盘算了两日, 让姜尚宫在京都最大的医馆替她买了号,扮成管家夫人的模样,乘车出府去诊脉。   “奴婢替殿下约的贺医士听说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专看女子怀胎的。”   下车前,姜尚宫替永嘉整理好帷帽, 她先下车,摆好杌凳,接着小心翼翼的扶着永嘉下车,她转身打赏车夫:“去吃些酒,我看好病,便回府。”   车夫手掂着的银子连连道谢,他心里知道姜尚宫就算资历深,也只是个奴婢,奴婢看病哪里需得殿下陪着,可一想赵管事的前车之鉴,那五十个板子下去,赵九如今还瘫在床上,深觉主子们的事,做奴才的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尚宫您且看着病,小人就在这等着殿下和您。”   姜尚宫闻言笑笑,扶着永嘉入了医馆,递上号牌,有药童引着,往二楼的雅间内去。   永嘉与姜尚宫在雅间内坐等了不久,走近一位模样年轻的男子,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年纪与永嘉不相上下。   他提着药箱落座,引得姜尚宫一愣,不由开口问询:“先…先生贵姓,可是走错了屋子?”   贺显闻言,从药箱里拿出脉枕放在桌案上:“在下姓贺,夫人昨日约了我的诊,不会错的。”   姜尚宫没料到京中人人称赞的妇科圣手竟是个如此年轻的男子,她深觉方才所言唐突,连忙赔笑,又夸赞:“先生真是年轻有为。”   贺显浅笑一瞬,他将脉枕推到永嘉手边,示意她搭腕,随后将丝绢覆在她的手腕上,他静心诊脉,待左右手都把脉后,神色一时凝重。   姜尚宫见贺显的表情,不由心忧:“…先生,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好?”   贺显先收了脉枕一类物件,随后开口:“恕在下直言,夫人如今的身子不适合生养,若在下猜得不错,夫人该是常年饮用避孕一类药物。”   姜尚宫脸色略僵。   “夫人的胎极为不稳,若想孩子平安,一定要千万注意,丝毫闪失都是行不得的,看夫人的脉象,已经在饮药极力调理了,想来胎怀三个月后,会平稳些,但若想养到十月平安生产,夫人最好少走动,多多卧榻为宜。”   “先生的意思是,三月之前,即便我安神静养,孩子也未必一定留得住?”永嘉闻言反问。   贺显沉默片刻,点头:“是。”   “…那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呢?”永嘉又问。   姜尚宫站在一旁,心上一揪,她下意识去握永嘉的肩。   贺显将姜尚宫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又望向永嘉:“夫人虽带着帷帽,但听夫人的声音,年岁应与在下相仿,若在下没猜错夫人这该是头胎?”   “是。”   “夫人如今的年纪,比寻常女子比,已年长数岁,依在下短见,其实这才是生养的好时候,但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夫人想要未必能如愿,可不想要又会伤及自身。”   “这是什么意思。”姜尚宫心急。   “若强行拿掉孩子,夫人身子会受伤,日后再想有,只怕难了,在下以为,夫人还是极力保胎,不要出闪失……”贺显说完提着药箱起身,欲告辞,姜尚宫见了,不禁问道:“先生不要开个方子吗?”   “夫人喝的方子,在下大概能猜得出来,若要在下来开,也不会再有高明之处,在下若没猜错,夫人饮的该是大内的方子。”   永嘉闻言,隔着帷帽,不由仔细盯看贺显片刻,她站起身,对姜尚宫道:“嬷嬷,多谢贺先生。”   姜尚宫一愣,接着从衣袖间掏出足足一锭银子递给贺显,贺显也未推脱,接过银子,道谢,接着转身离开。   回府的马车上,姜尚宫心怀疑惑,不禁问永嘉:“殿下方才为何要露身份?”   “他也未必知我是谁,宫里头不是有位昭仪有身孕了,满京城都知道了,他也能猜到。”   姜尚宫松了口气,永嘉如今尚未婚配,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一旦有孕的消息泄露,最先受损的都是永嘉的名节。   “殿下,那贺医士看起来不简单,竟连大内的方子才也猜得出来?”   “你看他,不觉得像谁吗?”永嘉看着姜尚宫问。   姜尚宫闻言思索,接着摇头:“恕奴婢眼拙…”   “前太医院院首张景钟,当年为文思皇后诊脉,后被何家人所杀。”   姜尚宫听了提醒,不禁眼前一亮,但仍疑惑:“那他是…”   “张景钟丧仪时,宋哥哥曾去张家祭拜过,回来与我说,张院首有个孙子,与我们年级相仿,很是不凡。”   “可他姓贺啊……”   “张景钟是因救护皇后不利,被何家亲眷迁怒,冲动杀之,父皇安抚了张家,也斩了何家那个亲眷,虽如此也免不了两家结仇,但是如今何家在京权势煊赫,张家自张院首病逝后,一落千丈,有何家人在,张家人在京讨生活,难免要低调些,”永嘉回忆着:“且我记得,张院首的儿子娶的似乎是史官贺家之女,为了避祸,暂用母姓也未尝不能。”   姜尚宫赞成点头:“难怪,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本事。”   “何家人跋扈惯了,当时怒杀个太医,满朝大臣都是惊怒,只又恨又忌惮何家无法无天,都无人深想,当庭刺杀太医是不是有意为之,为了隐瞒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   “先着人看住这个贺医士,他故意开口试探我,想来也是心底藏着什么,他猜我是宫嫔,可以直接见到天子,他应该是有什么事,想要直达上庭,却碍于如今的身份,无能为力。”   “贺家不是为官,他若真有事,为何不请母家帮忙?”   “贺家小小史官,最是无权无势的官职,若无十拿九稳,怕是不敢轻易开罪何家,这也只是我的猜得,如今还是先要敲定贺医士的身份为好。”   “奴婢记下了,会派人仔细盯着。”   永嘉和姜尚宫回长公主府时,沈桓正在夕佳楼外的摇椅上等着,见永嘉回来,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几步跑下台阶,直奔到永嘉身边:“姐姐,你去哪了,我等了你好久。”   “太闲了,在京里逛逛的,没想到你来,早知便不出门,在家里等着你。”   沈桓嘿嘿笑两声:“吏部的事情忙完了,我今一整日都有空陪着姐姐,只是不知姐姐府上可有客房,许我留宿一晚?”   姜尚宫在旁闻言,不由担心的暗看了一眼永嘉,接着开口:“惠王殿下年纪不小了,如今又入了仕,还是要避嫌些为好…以免那些御史们,又捕风捉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桓听着姜尚宫的话抿了抿嘴,正欲开口,又听永嘉道:“用过晚膳再走,多陪姐姐一会。”   沈桓深叹了口气:“好好好,我走便是了,我走了自有旁人来。”   “桓儿,”永嘉停下脚步:“你与陛下终究是不同的,我与陛下本是没有那层亲缘关系……”   “但是那十数年的情分呢,抵不过那一身无影无踪的血脉吗?沈邵是何居心,他的用心,我只怕,非今朝,他早就…”   “桓儿,”永嘉声音微冷,她打断沈桓:“你若再说下去,便不必留下用膳了。”   沈桓瞬间噤了声,他扶着永嘉的手臂,低着头朝夕佳楼内走。   永嘉见沈桓默默不语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待入了殿内,她让姜尚宫多上了些沈桓爱吃的茶点,也算暗暗安慰。   沈桓闷头吃了两盘茶点,他将自己喂饱了,也不见永嘉与自己说话,只好又先开口:“阿姐,别生我的气了,我还不是心疼你…”   永嘉心上微疼,她面上故作镇定:“我与陛下的事,你莫要参与,更不许再提。”   “是,”沈桓大力点头应着。   瞧他如此,永嘉面上才松动几分,她露出些笑来,见他的茶盏空了,将自己的推过去:“喝点水,吃了那么糕,晚上还吃不吃饭了?”   “我这不是怕阿姐不留我吃饭吗…只能借着机会,多吃些阿姐府上的点心,总不能空着肚子走……”   永嘉被沈桓逗笑了,她问了些他在吏部的事,又忍不住提醒他:“何长钧马上要回京,你切莫要与何家人起冲突,尤其是何铎,他的心思谋算远在他父亲之上。”   “我与他同在吏部,也瞧得出来几分,阿姐放心,为了你,我会忍让的。”   “也不许旁人欺负你。”   沈桓笑起来:“就算天子瞧我不顺眼,我好歹也是个王爷不是?谁还能明着面欺负我?多是背后下刀子罢了。”   “对了阿姐,”沈桓想起来:“你让我问陆将军的事,他回我说,何长钧身边的长随小厮不少,但是没听说哪个是带着母亲的,也没在军营里听过姓籍的老妇,陆大哥说,最好能有画像,一认便知。”   若是想要画像,也只能是让那女侍口述,临摹出来试试,看看能有几分像。   永嘉思及抬头:“备车,我们再出去一趟。”   姜尚宫闻言一时犹疑,她记挂着贺显的叮嘱:“殿下今日出门久了,还是歇歇吧,不急着一日。”   永嘉知道姜尚宫担心什么,可形式瞬息万变,还是谨慎小心,凡事越快越好。   “无妨,你去备车吧,正巧桓儿在,我们一路去。”   “去哪?”   “去见陆将军替我们寻回来的文思皇后前女侍。”   前去的京郊的车上,永嘉又问起陆翊的情况,为何在西郊巡营迟迟不归。   沈桓答说,西郊大营里闹了贼,领事们抓不到,正巧陆翊去了,便请他帮忙一起捉贼,才给耽搁了,陆翊回信说,再没几日,他就能从营中回来。   永嘉闻言,不由和姜尚宫暗暗对视一眼。   “那贼可捉到了?”   “抓到了,几个小毛贼,陆兄亲自出马,怎还能抓不到?”沈桓回答,他又感慨:“怎这近来总闹贼,宫里有,军营里有,前阵子还连累了姜尚宫。”   姜尚宫闻言惭愧一笑,什么都未说。   永嘉亦是沉默冷笑,有沈邵在上头贼喊捉贼,下头自然少不了各路小贼层出不穷。   永嘉和沈桓在园子里见了女侍,让她仔细回忆着,那籍尚宫儿子的模样。   籍尚宫是宫里的老人,永嘉和沈桓都是见过的,永嘉便负责画籍尚宫,沈桓自幼绘得一笔好丹青,他便听着那女侍的描述,努力将籍尚宫的儿子画出来。   前后画了七八章,终于画的有九分像了。   女侍连连点头:“就是他,就是他,日子虽远了,但奴婢忘不了他这可恶模样。”   沈桓打量打量画,取笑道:“的确其貌不扬,怎得,你与他有仇?”   女侍听着问,一时沉默。   永嘉见了,便将沈桓叫到身边来:“你看我画的可像?”   沈桓贫嘴:“阿姐画的传神,瞧着这画像,一想她污蔑咱们全家,我恨不得现在那剑捅了这张纸。”   永嘉无奈摇头,她将画纸折好:“这画你先收着,别往西营递了,以免出差错,反正何长钧归京还有些时日,也不急这两日。”   沈桓收好画,无有不依:“好,我知道了阿姐。”   女侍见永嘉和沈桓欲走,不禁追上来:“殿下,您何时才能放奴婢走,奴婢在老家还有亲人…”   永嘉亲自低身将女侍扶起来:“你放心,待我们捉住了籍尚宫的儿子,自会重金谢你,安全护送你归乡。”   永嘉和沈桓从京郊往城中返,到长公主府时已是日落,沈桓本要留下吃饭,结果被吏部的人寻上门,说有公事出了差错,急召他回去。   沈桓无奈至极,想推脱,那小厮却紧缠着他不肯走,最后永嘉劝说,沈桓只能告辞,随了那小厮往吏部去。   姜尚宫扶着永嘉入府,往夕佳楼走,路上姜尚宫明显能察觉永嘉身子的颤抖,她一抬头,便撞见永嘉满额的冷汗,姜尚宫心上发紧,记挂着待回寝殿安置好永嘉,便召何院首。   没想到走进夕佳楼,见沈邵正坐在楼内。   沈邵来时便听府内下人说,永嘉与沈桓出门了,好似去京郊给淑太妃上香,他知道沈桓又要留下吃晚饭,便去吏部寻人下令,必须将沈桓召回去。   他在夕佳楼内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永嘉独自回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心,猛见永嘉踏入门槛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第73章 人质   夕佳楼内上下一急, 何院首正逢在宫内当值,被长公主府的马车急急的接出皇宫。   何院首在车上听闻长公主骤然晕倒,心上着急不已, 待赶到府内,发觉天子竟也在, 连忙跪地行礼。   沈邵急声开口:“不必多礼, 快, 快来看看。”   何院首跪坐在榻前替永嘉诊脉,他急急的从药匣中掏出银针, 在手上的几个穴位稳稳刺入, 才松了口气, 又细细把脉。   “如何?”沈邵着急追问。   “陛下恕罪,许臣再仔细看看…”   沈邵从床榻旁站起身,他看着榻上昏迷的永嘉,又看了看诊脉的何院首,不由等不及的左右乱转。   许久, 何院首拔掉银针,撤掉永嘉腕上的丝帕,他转身对向沈邵:“回陛下, 殿下已有流产之兆, 需立即服下三味汤强体固胎…”   沈邵闻言心头一慌,他怔愣片刻, 随即奔到榻前:“快,快去备药。”   何院首开了方子,交给随从去煎药,又回到床榻前,替永嘉施针固胎。   “昨日还好好的,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沈邵急的嗓音发抖。   何院首听着沈邵的问,下意识要开口,却忽而一顿,他注意一旁站着的姜尚宫。   沈邵看了眼姜尚宫,见她满脸的急色,又看向何院首:“说。”   “殿下这胎原是不稳的,切忌颠簸劳累…不知殿下今日可是出府了…”   沈邵立即看向姜尚宫:“你们今日都去哪了?”   姜尚宫心底一时沉吟:“禀陛下,殿下与惠王爷一同去了京郊看望淑太妃,想来是来回路上太远,收了颠簸。”   “京郊?”何院首诧异:“这也太远了,陛下,依臣愚见,长公主殿下切莫再出府行走了,必要静静卧榻修养,否则只怕龙胎难保,殿下的身子亦会受罪。”   沈邵盯着姜尚宫:“可听清楚了?”   姜尚宫对上沈邵的目光:“是,奴婢记下了。”   沈邵挥手命姜尚宫退下,姜尚宫看着昏在榻上的永嘉原是迟疑的,但见沈邵态度坚决,只得低身退下,跑去偏殿看着煎药的小厮。   夕佳楼内只剩沈邵与何院首。   沈邵盯着永嘉苍白的小脸,心口发疼,他将她盖着的被角掖好,接着站起身朝窗边去,何院首连忙起身跟上。   沈邵立在窗前,外头落日余晖透过窗上的明纸照进来,将他一半的身影照亮,沈邵背对着何院首:“你与朕说实话,这孩子究竟能不能保住…”   “臣不敢欺瞒圣上,殿下已有滑胎之兆,待服下三味汤,龙胎能否保住皆看命数…”   何院首站在天子身后,他垂首而立,目光所及,似乎能瞧见天子背在身后,隐隐克制却愈发颤抖的大手。   “若孩子没了,她的身子……”   “臣会尽毕生所学为殿下调理。”   日落银河,天际漫漫无光,似会有星河居上,疏疏遥遥,不知黑夜似何漫长。   三味汤是沈邵亲手喂永嘉喝下的,他在她榻前整整守了一夜,他不敢想若孩子保不住,若永嘉因此伤了身,再不能生养…   漫漫长夜过,翌日清早,王然从楼外进来,见一夜未宽衣合眼的沈邵,心头一顿,他开口提醒:“陛下,该要上朝了。”   沈邵闻声未动,他目光留在永嘉身上,不肯移开片刻,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本是冰凉的小手捂的温热。   “通知各部,今日早朝免了。”   王然闻言一时愣住,天子自登基以来,酷夏寒冬,便是病了,也从无一日旷朝,王然怔愣许久,才低头称是,退了下去。   沈邵一整夜未合眼,他仔细观察永嘉每一瞬的反应,她前半夜是极为不安的,后半夜才渐渐睡熟,沈邵心里一直念着何院首的叮嘱,知道这是起了药效。   他整夜未睡,除了看着她守着她,也想起很多往事来,他想起年少时的她们,想起她待他的诸般好,也想起她如今对他的厌。   永嘉睁开眼时,殿内的火烛燃着,光影打在床榻旁依靠着睡去的沈邵身上,烛光将他的眉眼照亮的分外清晰,她一身的冷汗黏在肌肤上,四肢动不得,小腹却一片暖。   耳畔有玉质器皿碰撞的声音,永嘉寻声看去,是姜尚宫正在收拾碗碟。   “尚宫…”永嘉嗓子发哑:“我睡了多久?”   姜尚宫心头发酸:“殿下晕了一天一夜了。”   永嘉意外:“我怎么了…”她恍然想起什么:“孩子…”   姜尚宫听永嘉声音一时紧张:“孩子平安…”她还想说什么,却顾念一旁浅睡去的沈邵,不好张口。   姜尚宫收了东西退下,夕佳楼的门关上不久,依靠在床侧的沈邵身子一晃,他睁眼醒来,模糊间对上永嘉投来的目光,霎时心间如鼓,待看得清晰,面上忍不住笑起来。   永嘉看着沈邵,他面容憔悴,眼下的血丝条条清晰可见。   沈邵一畔笑着,一畔拉起她的手,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侧,他望着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永嘉试探着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沈邵紧握着不肯放,两人一时沉默。   夕佳楼的殿门开了,姜尚宫端着何院首新煎的药走进来,永嘉深觉这姿势古怪,见姜尚宫进来,更是一用力,将手臂抽了回来。   沈邵不得已作罢,他从姜尚宫手中接过药碗,喂永嘉喝药,他又开口吩咐:“教何院首进来诊脉,说永嘉醒了。”   “奴婢已经禀过了,院首正在外面候着。”   “召进来。”   何院首替永嘉诊了脉,幸说老天保佑,接下来的日子一定要好生休养。   永嘉躺在榻上,听何院首所言有些懵,她疑惑看向姜尚宫,却听沈邵开口撵人。   何院首和姜尚宫都离开后,殿中又留永嘉与沈邵独处,她喝完他手中的苦汤药,正想开口问问何院首方才说的老天保佑是何意思,却忽听一声脆响,药碗滚落地上,声音清脆,在地面上长长滚落很远。   永嘉被声音惊的一愣,她尚未回神,忽觉眼前一暗,她不及挣扎,唇上亦是一片温热,须臾呼吸被人剥夺去,她感受到他牙齿的硬。   期初她还有力气挣扎,慢慢的四肢似水瘫软开,她无力的,唯剩嗓间隐隐的呜咽。   沈邵许久才舍得方开永嘉,他嗓音有几分粗,低低的喘着气,他一双眼半眯着,在烛光下流转几分迷离,他深望着她的小脸,白皙滑腻的肌肤透出细碎的汗,她的粉唇微烫,连带着她的呼吸。   沈邵撑在永嘉身上,他指尖拨开她黏在额头上的细发,露出整张小脸来,他目光一寸一寸的瞧她,不舍得错开眼。   永嘉又懵又有几分害怕,他是何其了解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似安慰的,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随后起身。   “乖乖躺着,朕沐浴就回来。”   沈邵抱着永嘉睡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去上朝。   他没有告诉她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或许在外人眼里,那是再寻常不过,寂静不过的黑夜了,可他无法忘记自己颤抖不止的手,无法忘记心里头那无边的后怕。   沈邵不愿让永嘉忧心,更不想她心里头记挂,特意叮嘱了姜尚宫,不许告诉她实情,只说是她外出累着了,才昏睡了一整日。   经了这一遭,沈邵虽一如既往瞒着永嘉,却重新开始限制她出府,他一有空便跑到长公主府,陪着她,亦是寸步不离的看着她。   ***   沈桓这日从吏部下值,直奔长公主府,在府外见了姜尚宫,知沈邵不在,才入府去见永嘉。   陆翊前日从西郊巡营回来,沈桓拿了画像去见陆翊。   “阿姐,陆兄说何长钧身边的确有这么人,他也认识,名唤常德的。只是听说常德的母亲死了,很少听他提起,倒是有个姨母家在北疆经商,时常去军营里看他。”   “姨母?”永嘉拥着小毯子,正一口一口喝姜尚宫刚煎好的药,她口苦的直蹙眉:“那陆将军可见过?可是画像上那人?籍尚宫当年是服毒假死,换个身份活于世上,掩人耳目也是未必。”   沈桓听了摇头:“陆将军说那姨母虽常去,但因是妇人,都在大营外头等着,他们未能见到面。”   “阿姐,你是病了吗?这阵子怎么总是见你吃药?”   姜尚宫闻言,在旁接话:“是调理的药,殿下身子弱,何院首开的调理方子,从前喝过一副,很有效,如今再喝第二副。”   沈桓了然点头,继续说正事:“我探到消息,何长钧三日后抵京,届时应会在城外修整一晚,我和陆兄的意思是,叫上他江湖上的朋友,我们一起去探查,看看这个常德有没有随着何长钧一起回京。”   “若是归京,我们便寻机会将他悄悄劫走,若是不曾回来,我们就要想办法,派人去北疆抓他了。”   “你和陆将军也要去?”永嘉有些担心。   “只有陆将军认识真人,我凭着画像万一看走了眼,打草惊蛇,再抓人只怕就难了,且这是咱们的家事,陆兄出人出力,担着得罪何家的风险帮我,我岂能自己不去?”沈桓安慰永嘉:“阿姐放心,我们不会莽撞行事,只要常德从北疆回来,他一个小厮,城里城外,我们有的是法子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抓了。”   三日后,沈桓与陆翊出城前,向长公主府递了一次消息,姜尚宫禀给永嘉,说沈桓他们已在城外设下埋伏。   日光在日晷上转动,永嘉一整日坐立难安,将近傍晚时,姜尚宫急急从殿外跑进来,永嘉望着她的神色一时心头紧张,却听她附耳说道。   “殿下,成了,人抓到了。” 第74章 长公主这个人,不能留了……   沈桓从城外回来, 长公主府内,姜尚宫开门将沈桓迎进夕佳楼,看过楼外四周无杂人, 才又回到楼中,关锁了大门。   永嘉在小榻上等了沈桓一日, 见他回来, 最先开口问道:“一切可顺利?有没有受伤?”她将沈桓拉到身边四处打量。   沈桓见永嘉紧张的模样, 连忙开口安慰:“我无事,阿姐放心。”他在永嘉身旁坐下:“今日见到常德那小贼本没想抓他, 他总跟在何长钧身边不好下手, 不想可是老天助咱们, 也不知因为什么事,何长钧先放了一批人进城,他只留几个人在城外扎营,看样子要留宿一夜,明早再回京。”   “我与陆兄见他们分开了, 便跟着常德进城,找了合适的机会下手,将他给抓了。”   “何长钧此番归京应该带了不少人马, 他是不敢带着所有人一起进城, 怕引天子忌惮,所以分散了人手, 他自己带三两个人在城外装模作样留上一晚,明早轻装简从的进城,直接去面见天子。”永嘉说完,追问:“那可有被别人发现?”   “阿姐放心,我与陆兄是悄悄做的, 已按照之前咱们商量的扣在京郊园子里了。”   永嘉点头,又问:“陆将军呢?”   “陆兄帮我捉了常德,已回了府上,替我们宴谢今日帮忙的兄弟。”沈桓说着不禁抿了抿嘴:“阿姐,陆兄待我是真比亲兄弟还要亲,你可知这是为何?他这般不计后果帮我们,你可知又是为何?”   永嘉自能明白沈桓的言下之意,她并未接他的话,只道:“这阵子你不要再与陆大人见面联系,虽然咱们是悄悄绑走了常德,但他失踪久了,何长钧早晚会发现起疑,倒时候风波涌起,我们与何家对峙,未必能落得上风,陆将军已帮了我们太多,往后不好再连累他。”   沈桓听永嘉不接茬,忍不住深深叹气,但口上还是道:“我知道了阿姐。”   对于陆翊,永嘉心中其实还有其他忧虑,她如今还不能确知,沈邵对陆翊的杀心究竟是真是假,他是只为了试探她,还是真的已对陆翊埋藏了杀心。   她无法确定,不好在中间轻易多言,但现下何长钧这棵大树未倒,陆翊等一众新将应该不会有事。   “审讯常德的事,我如今不方便出府,只能全靠你了…”   “阿姐可是身子不舒服吗?”沈桓闻言有几分担心:“我这阵子总瞧着阿姐脸色不好,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   “何院首时常来瞧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最近吃药吃多了,脾胃不舒服,不想乘车颠簸。”永嘉说着,端起茶盏喝了口温水,低下目光。   沈桓听了:“脾胃不舒服,可是那药不合适?要不别喝了……”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那常德,想从他口中套出他亲娘的下落,怕是要多废些功夫。”   “这事阿姐就放心交给我,阿姐不去也好,审讯总是难免见血腥,阿姐看了晦气。”   姜尚宫在旁听着沈桓的话,下意识去看永嘉,见她下意识用帕子压了压唇角,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姜尚宫忙开口:“时辰不早了,惠王殿下今日也劳累了,奴婢替您备车回府吧。”   沈桓知姜尚宫这又是在遂客,只得叹气起身,对永嘉一礼告退,他道:“尚宫不必麻烦了,我骑马来的,骑马回去更快。”   姜尚宫帮忙送走了沈桓,连忙回来照顾永嘉,她又倒了盏温水回来,奉给永嘉,帮她顺气:“殿下害喜的愈发厉害,只怕后头还要遭罪…”   永嘉喝了几大口水,勉强压下恶心,她摇了摇头,坐直身子:“我没事…贺医士那边,有消息了吗?”   姜尚宫将杯盏放在案上:“回殿下,贺医士果然如您所料,就是张院首的嫡亲孙子,奴婢亲自跟了他两日,回的都是张府,可惜堂堂嫡子,竟要走后门。”   “张家凭白遭受无妄之灾,能小心隐忍至今也是难得。”永嘉叹了句,她思虑片刻,又道:“咱们得想些法子,再见他一面,我总觉得,他那日无故试探我,是想说些什么。”   夕佳楼的殿门被从外扣响,芸香走进来,说沈邵的御驾到府外了。   永嘉闻言,一如既往的坐在小榻上未动,她随手拿起一旁的书,胡乱的翻页看着,姜尚宫从永嘉身边离开,起身朝殿外走,虽芸香一起候在阶下,等候圣驾。   王然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沈邵一步步从庭院外走入,他看着候在外头的姜尚宫和芸香,直接挥手让她们退下,将王然也一并留在外头,他兀自走了进去。   “在看什么呢?”沈邵见永嘉头埋在书里,一抬也不肯抬,他凑上前,朝她书上瞄了瞄,随后伸手夺走:“诗词有什么好看的?别累坏了眼睛,你多瞧瞧朕,赏心悦目。”   永嘉近日总能听见沈邵贫嘴,她觉得他与以往又有些不同了,倒有些开始像小时候,像他去边关之前。   永嘉嘴上无话,她由着沈邵将她的书卷丢远,她被他纳到怀里。   如今盛夏,空气本就燥热,两人如此腻在一起,更是粘腻,永嘉不舒服,几番推沈邵,终于将他推开,她用帕子,擦了擦额上浸出的细汗。   沈邵见永嘉果然不舒服,念着她有孕,也不敢造次,他又跑远将那本被他丢远的书卷拾回来,他回到永嘉身边,手握着书卷,亲自帮她扇风。   他忽然想起些正事来:“妃陵修缮的差不多了,再有几日,你便可以将你母妃迁进去。”   永嘉闻言却一时沉默,片刻,她开口:“不急此时…”   “嗯?”沈邵有些意外。   “臣想陛下也不会出尔反尔,臣想着如今母妃入土不及半载,不想她不安生,再过一阵子吧…待天气凉一凉。”   沈邵本就无心此事,一切都看在永嘉面子上,听她所言,自无异议:“好,一切随你。”   ***   次日清早,日出东方,何长钧带着几名简从侍卫进城,他在宫门外卸下兵器,独自入宫面圣。   沈邵在御门单独召见了何长钧,还留他一起共进早膳。   用膳时,何长钧欲汇报北疆军务,被沈邵打断:“舅舅,你才归京,我们一家人吃饭,不提政事。”   何长钧闻言一时沉默,之后面上挂笑:“是老臣心急了…”   沈邵面上不动声色,替何长钧夹菜:“舅舅何时到京的?”   “臣…今早到京的,陛下…”何长钧犹疑开口,暗暗打量沈邵神色,却见沈邵面上笑容和煦。   “那还没来得及回家吧。”沈邵顺着何长钧的话开口:“用过饭,舅舅就回家看看吧,至于政务,明日早朝再报。”   何长钧闻言谢恩,在御门用过膳后,起身告辞。   王然方才一直在旁沉默侍候着,听沈邵与何长钧的对话,不禁心底起疑,明明昨晚庞崇来报,探到何长钧是昨日便已抵京。但他看着沈邵那番不动声色的试探,心里头虽不解,却不敢开口多问,只招呼宫人收拾掉碗筷,继续默默跟在沈邵身边伺候。   何长钧出宫归家,早有何铎和何欢在府门前迎候。   “爹爹,”何欢大步扑到何长钧怀里。   何长钧抱了抱何欢,用捧起她的小脸瞧了瞧:“伤可都好了?”   何欢点头。   “你那皇表兄下手也个狠的…”何长钧叹了一句。   何铎闻言,下意识看了看左右,他走上前:“父亲,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   何长钧拍了拍何欢的脑袋,瞧何铎小心翼翼的模样,叹了口气,随后又道:“怕什么,事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吗?”   何铎连忙将何长钧请入府,他示意家中下人关门。   何铎与何长钧入书房议事。   “父亲,这京中不比北疆,人多眼杂,您说话可要小心啊。”   何长钧靠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喝茶,他冷笑一声:“小心有何用?我那个好外甥如今早不是与咱们一条心了,他前些时日闹了那么大动静去江南查茶政,难道什么都没查出来?我看他是早抓了我的把柄,等着秋后与我算账呢。”   “父亲您也别这么想,且不说陛下查没查出来,就算查出来,有何家军在,他也不敢动父亲,只是如今时局紧张,父亲还是让南方茶园的人停了停,我们也不缺这一时的银子。”   何长钧撂下茶盏:“我从今日进宫起,陛下就句句试探,他早不信我了,又扶持陆翊那帮砸碎,等着来对付我了,今日我要在御书房与他汇报军务,他都推辞了,要我明日到早朝上去说…像往常,这种军务私事,都是关起门来说的,你看他还把我当自己人吗?”   “不管陛下如何想,现在我们总是要低调行事的,”何铎开口:“对了,父亲,我有一重要事与你说。”   何长钧看向何铎:“什么事?”   “前阵子,我发现长公主正在找姑母生前的宫人,像是要翻查往事…”何铎话音未落,猛见何长钧站起来。   何长钧双目瞪圆:“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就是因为这事重要,我才不敢在书信里写,总怕万一我们的信哪日出了差错,泄露出去,不是自己害自己…”何铎叹了一声,请何长钧稍安,他又道:“我本是在京中折了几条她寻人的门路,没想到这个长公主竟还与陆翊有勾结,陆翊不知是从哪认识的一伙人,竟也帮忙开始帮着她寻人。”   “那她们到底找到没有!”何长钧急道。   “应该还没有,”何铎说:“我除了断了长公主这边的人脉,还从中截获了她与陆翊来往的信件,信件里并没提及他们已经找到人,都是那陆翊一心肖想长公主的问候之词。”何铎说着,不屑嗤笑。   “那些信件在哪?”   “父亲您别急,”何铎劝何长钧坐下:“我原是想借着信件,参长公主与陆翊一番,正巧那时惠王总往陆家跑,我以为天时地利人和,便命陈恩久去御前参了陆翊一本…”   “然后呢……”何长钧追问。   “没想到陛下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是将陆翊派去西郊大营,待了半个多月,听说是帮人在军营里捉贼…我听着滑稽,又实在拿不准陛下的意思,这才特请父亲回京,与我商议一番。”   何长钧听完何铎的话,不由猛拍大腿:“你糊涂啊!你以为那陛下与长公主与陆翊是何关系?岂是几封信就可以挑拨的?”   “别说惠王总往陆翊家中跑,就是惠王住到陆翊家中又如何,如今惠王背后一无母家势力,朝中唯一支持他的宋老丞相病故了,他曾经的亲信也都在西疆被陛下剪除的一干二净,他是一点威胁都没有了,才被陛下召回京来的……那长公主呢,更一介女流,从不参与朝堂政事,对陛下更无威胁,甚至陛下待他这姐姐,还格外有情谊,我们做局如此,都没能让陛下要了她们一家的命,你以为,凭着几封陆翊对长公主暧昧不清的信,便能定罪?”   “陛下无动静最好,陛下若是看了信,以为陆翊肖想长公主,顺手给他二人赐个婚,那陛下与陆翊之间,可真是铜墙铁壁不破,你就等着他们联手一起对付我们吧。”   何长钧一拳捶在书案上,他看着何铎,不由狠狠叹气,他用力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到身后,他站在书房内,来来回回踱步。   何铎挨了何长钧一顿臭骂,垂头丧气:“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短虑了,孩儿以为陆翊军功赫赫,难免遭天子忌惮……”   “他那一身军功,是陛下一手捧起来,陛下忌惮什么?陛下忌惮的是我们…”何长钧伸手指了指何铎:“我看是你眼热陆翊的军功,才会如此沉不住气。”   何铎闻言想反驳,可张了张口,还是低头沉默下去。   “父亲,事到如今,我们又该如何,您得想想法子…”   何长钧闻言,深深的长舒了口气,他眯起眼睛:“既然长公主存心想要翻起旧事,来触我们的霉头,那她这个人,如何都不能留了…”   何铎惊诧:“父亲这是要…可是您不是说陛下在意长公主吗?”   “人这一辈子,哪有全都是寿终正寝的,时运不济,突遇强贼殒命,也是比比皆是。” 第75章 刺杀(上)   何铎闻言一时纠结:“爹, 话虽如此,但陛下要是查起,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咱们岂非引火上身?”   “现在本是多事之秋,我已行了一步不利之棋, 眼下还是再等等, 若真发现长公主得了什么消息, 我们再下手也不迟啊。”   “铎儿,如今我们不仅要防着长公主, 还要防着陛下, 我们的大军都在北疆, 我不能在京中多留,否则一旦出事,咱们一家就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何长钧几番琢磨着:“趁着陛下现在尚不知情,我还能按照武将任外归京不能超过七日的规矩, 顺理成章回军营去。”   “那爹爹打算何时走?”   “过两日,我想些办法将你和欢儿一并带走。”   ***   沈桓这两日都住在京郊园里,审问常德。   不枉是何长钧身边久用的人, 难得有几分骨气, 皮鞭大棒审了两日没什么结果,为了让他痛快开口, 沈桓废了不少心思,去求了大王爷,让他出面帮忙去刑部借了那套专门对付敌国死士细作的刑具,上上下下共七十二件,听说每一件都能轻易要人性命, 但若手法老道的狱卒,能将这七十二件刑具耍上一遍,还能教犯人留上一口气,慢慢消耗心血,最后耗干血而死。   沈桓借了刑具,成排摆在常德面前,拿着刑具一样一样介绍。   “都说传闻不如一见,这些个东西本王从来没见过,今日倒是开眼了,”沈桓手拿一把弯刀利刃,与常德道:“听说这玩意戳进肉里□□就是一大片皮肉,也不知道真假,一会拿你试试。”   刑架上的常德盯着沈桓手中的刀,周身哆嗦着,忍不住大骂:“你们抓我,想要威胁我娘,威胁大将军,你们不会得逞的!大将军知道了一定会来救我的!”   沈桓挠了挠耳朵,对一旁的人说:“他太吵了,堵住他的嘴。”他一畔说着,一畔用刀拍了拍常德的胸膛,见他身子一抽搐,不禁嗤笑一声。   他放了刀,拿起另一样刑具,继续与常德介绍,末了必填上一句:“一会给你试试。”   七十二件刑具还没说到一半,沈桓眼见常德哭了,他故作疑惑,挥手让人摘掉他口中堵着的粗布,随意提了把刀,朝他身前去:“怎么?这是着急了?那本王现在就给你试试?”他说罢,双手提着刀,就要往常德身上去。   刀刃落下的一瞬,沈桓听见常德哭着大吼:“我说我说,我招!”   沈桓闻言,挑了挑眉,他收了刀刃,转用刀背往常德脸上拍了拍:“早让你说你不说。”他转身,丢了刀,大步向外走:“放开他一只手,让他仔仔细细写下来。”   沈桓出了房舍,躺在院外的摇椅上,他歪着头,眼睛直直目视着东面,在那个方向,几里之远,是他母妃的陵墓。   沈桓忽而闭上眼,他仰着头倒在摇椅上,京郊的夜,静谧无痕,听不见凡世的丁点喧嚣。   有小厮从屋舍里跑出来:“王爷,他写好了,这是他母亲的住址,这是他邀他母亲来京中的信。”   沈桓睁开眼,接过小厮递来的信,草草看过,便抬手撕碎:“揍他一顿,让他重写。”   小厮一愣,紧接着又跑回房中,不久房内传来痛叫的声音,许久,小厮又带着信件与住址出来。   沈桓看了一遍,冷笑:“刚才果然跟本王耍花样。”   小厮不解又佩服:“王爷,您是如何知道的?”   “我猜的,”沈桓耸肩笑笑,他将信件和住址收好:“看好他,他那怂样是舍不得死,别让他跑了。”   小厮领命,见沈桓欲走,又追上:“王爷,小人斗胆,万一您刚才要是猜错了呢?”   “那就便宜他再挨顿揍,”沈桓面上挂笑:“反正他欠揍。”   沈桓离开京郊,本是欲去找永嘉的,但顾念着时辰,怕此事找她不方便,只好调头去陆宅见了陆翊。   陆翊有些意外:“惠王殿下,您怎么这时辰来?”   沈桓先下马,牵着马进了陆宅:“陆兄,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陆翊将沈桓请入屋中:“殿下请说。”   “我从常德那审来了籍尚宫的藏身之处,想与陆兄借几个人,去北疆将这个籍尚宫绑来。”沈桓将信件和地址给陆翊看:“我没去过北疆,陆兄帮我瞧瞧,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翊接过地址看了看:“这地方是离军营不远的庄子,籍尚宫经常去军营看望常德,想来也有这处最合适。”   “那便好,明日我去见姐姐,便启程,我不在京中,还要托陆兄替我照看姐姐。”沈桓拱手道。   陆翊连忙回礼:“殿下不必多礼…在下会尽心的。”   沈桓拍了拍陆翊的肩膀:“陆兄,此生能与你做朋友,是我沈某之幸,”他说着又不禁摇头:“可惜,可惜了……”   沈桓不等陆翊追问,便先起身告辞。   ***   翌日一早,沈桓去长公主府寻永嘉,入府时,正撞见要离开的沈邵,两人久久对视无话,最后是沈邵先开口:“听吏部的人说,你生病告假了。”   沈桓垂头:“多谢陛下挂念,臣是病了,可能还要再请几日假,好好休养。”   沈邵看着沈桓,也无心探究他是真的病了,还是耍小孩子脾气故意不去当值,他只道:“你姐姐身子不好,你既病了,就少来长公主府,以免过了病气给她。”   沈桓一时沉默不语,见沈邵一直站着不走,他垂下眼,道了句:“是。”   沈桓等沈邵走了,才往夕佳楼去,他与永嘉交代了审讯结果,并告知要亲去北疆寻人。   永嘉不禁担心:“你才回来不久,北疆那么远,我害怕……”   “旁人去我不放心,阿姐,我们前面做了那么努力,废了那么多心思,不能到现在出差错,正好趁着现在何长钧不在军营,我快马加鞭,来回左右十日,你安心在家等我。”   “那籍尚宫能在陛下面前金蝉脱壳,想来是有几分狡猾的,你万事当心,我等你。”   永嘉送走了沈桓,命姜尚宫去召何院首,既然籍尚宫这边已有了眉目,贺家那边她一定要先搞清楚。   何院首从宫中来,替永嘉请了脉,永嘉向何院首赐了座。   “何大人,请您与我说实话,我如今的胎可稳了?”   “老臣不敢哄骗殿下,殿下近来修养的好,可以在房内稍稍走动,舒舒筋骨,只是切莫再去京郊那样远的地方了。”   永嘉心中有了底,她谢过何院首,让姜尚宫亲自送客,待姜尚宫回来,便道:“再修养几日,尚宫便再去趟医馆,替我约贺医士的医号。”   姜尚宫闻言点头,她看着永嘉轻抚在腹上的手:“奴婢见殿下还是很在意孩子的…”   永嘉听着姜尚宫的话,目光不禁向下,落到小腹上,那里的弧度不甚明显。   “她也是我的孩子,无论父亲是谁,我都不该将怨恨牵扯到孩子身上,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永嘉仰头对姜尚宫笑笑:“没关系,很快了,很快了。”   ***   夏日的花开的俏艳,染上何府的枝头,何长钧书房内,小厮跑进跑出,一批连着一批。   “找到了吗?”何长钧已有几分坐不住,看着新跑进来的小厮,急声追问。   小厮跪地行礼:“没…没找到…将军。”   何长钧听着小厮磕磕绊绊的话,拿起案上的茶盏丢过去:“没找到磨蹭什么,滚,再去给我找,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了!”   何铎在门外听见破碎声,他向书房内走,险些与连滚带爬跑出来的小厮撞了个满怀。   何铎走进房内,见一地的狼藉和在书案前来回打转的何长钧:“父亲,这是怎么了?”   “常德不见了。”何长钧叹气:“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找不到,我怕不是他乱跑,是被人抓了。”   “常德?”何铎也蹙眉:“他也跟着爹爹回京了?”   “我本是不想带他回来的,毕竟他还连着他娘,只是南边的茶庄一直是他去操办的,我怕此番回京有什么变动,才让他跟着回来的。”   “铎儿,你确定长公主他们什么都没查到吗?”   何铎听何长钧这般问,一时有些拿不准:“只看他们的信件,倒是没看出什么,但孩儿也不能确定…”   “罢了,不管了,”何长钧一挥手:“陛下这边前有陆翊这帮人来打压我,后有茶政上的事抓我把柄,长公主还想翻旧账,她这是要置我于死地,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也总比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强。”   “通知人手,时刻盯着长公主的动静,我就不信长公主还能一辈子龟缩在府里不出门。”   ***   沈桓走了也有五日,永嘉喝完月里最后一副安胎药,算着时日不能再拖下去,便姜尚宫去医馆约了贺医士,定在第二日晌午看诊。   因为沈邵近来看顾的严,姜尚宫在外租了马车,约好晌午时在长公主后门等候,次日,永嘉乔装成女侍,带着帷帽随姜尚宫从后门出府,去医馆见贺显。 第76章 流产   马车穿过长安夏日花枝繁茂的街头, 微风抚着窗牖上的纱幔,车轮辘辘碾过洒落地上的暖阳,停在医馆门前。   永嘉带好帷帽, 由姜尚宫扶着下车,走入医馆内, 跨入门槛时, 永嘉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下意识脚步一顿,姜尚宫亦是瞧见, 再低头已是来不及。   陆翊早在医馆内便瞧见姜尚宫扶着人下车, 虽带着帷帽, 但那熟悉的身量,他一眼便认出是永嘉,陆翊朝大门处走,迎上二人。   姜尚宫见躲不过,只能先低身见礼:“陆大人。”   陆翊回礼, 又对向永嘉,他有几分担心:“殿下怎来了医馆?难道是病了?”   “陆将军不必多礼,”永嘉虚扶陆翊:“本宫没什么大碍, 就是出府闲逛, 偶路过医馆,姜尚宫说她近来腰不舒服, 就下来看看。”她低头看着陆翊手上提着的药,反问:“将军这是怎么了?”   陆翊闻言恍然,听见永嘉的问,他手提着药包瞧瞧,解释道:“邻里阿婆病了, 阿婆无儿无女,她身子行动不便,我来帮她买个药。”   姜尚宫听了,在旁夸道:“陆大人真是仁心。”   “举手之劳而已,”陆翊挠了挠头,惭愧笑说:“早前没进宫当侍卫的时候,没少去阿婆家蹭饭。”   陆翊见永嘉和姜尚宫还站在医馆门口,便让开路:“那在下便不打扰了,先行一步。”他说完,又压低声音:“惠王殿下离京前,交代在下,殿下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永嘉闻言低身见礼:“多谢将军,告辞。”   永嘉走入医馆,陆翊踏出医馆,两人背影错开,愈走愈远,陆翊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他回头朝医馆内望,看着永嘉走上二楼,最后消失不见的背影。   ***   永嘉在医馆二楼的雅间略等了等,敲门声响,姜尚宫前去开门,见贺显从外头提着药箱进来。   他似乎有几分意外:“竟是夫人。”   “贺医士,请坐。”永嘉笑着开口。   贺显点了点头,放下药箱,在永嘉对面的圆凳上坐下,他正欲开药箱拿东西,忽又听永嘉开口。   “或许我本该唤您张医士才对?”   永嘉话落,明显见贺显面色一僵,他手上拿脉枕的动作一停,他抬头望过来,神色称得上警惕。   “你如何知道?”他虽有几分警惕,倒是没有掩藏,一口承认下来。   “我以为是第一次见面时,张医士便有意让我知道,你诊出我所服用的是大内药方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吧。”永嘉笑问:“你心里,应该也将我的身份才得七八?”   贺显听了永嘉这一番话,面上的警惕之色渐渐淡去,他露出几分笑意来,有些钦佩:“没想到贵人竟是这样的玲珑心,在下有什么心思,都已教贵人猜透了。”   “其实在下当时也是斗胆猜测,听闻宫里有位娘娘遇喜,正巧遇见您,猜到您服用的是天家药方,就难免联想到一起。”   永嘉闻言,隔着帷帽,与姜尚宫暗暗对视一眼,她接着贺显的话:“张医士很聪明,那你可知本宫此番来寻你何时?”   贺显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朝永嘉一礼:“娘娘恕在下愚钝,不知可是因为您腹中龙胎?”   “张医士不必这般多礼,坐。”永嘉先道,待贺显谢恩坐下,才又开口:“不如张医士先说一说,你找本宫有何事吧?”   贺显一愣,他又欲起身,被永嘉抬手制止。   贺显明显有几分不知所措,他几番欲言又止后,拱手感慨道:“在下惭愧,在下没想到哪日短短一句话,竟将所有心思都暴露给了娘娘。”   “在下的确是有事想求娘娘,在下想面见圣上。”   永嘉听着贺显的话,心道果然,她语气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平静:“于本宫来说,助你见圣上一面不难,但本宫须知道,你要见圣上做什么?才能考虑,要不要替你做这个引路人。”   永嘉说完,见贺显明显的更加迟疑,她又补充:“你放心,本宫今日既然废心思出宫来找你,自然也是有事有求于你,我们各有所求,互了心愿罢了。”   贺显似乎放心些许,但仍犹豫着未开口。   “不如让本宫猜猜,张医士想面见圣上,想议的无非是一个何家?”   贺显闻言,瞳孔微颤,他猛地站起身,盯着永嘉,他心觉有几分失礼,可还是忍不住问:“娘娘,娘娘您…到底……”   “张医士有所不知,我出身低,偶被陛下赏识,才有今日的地位,在此之前,我不过是一个入宫多年,人微言轻的小宫女罢了,说来,我与前太医院院首,也就是张医士您的祖父,还有些缘分,张老医者仁心,曾不计身份贵贱的帮过我,我心里一直记着他的恩,所以张老医士最后落得那般结局,我心里也是沉痛的。”   贺显听着永嘉的话,一时无言,他挑不出她话中的破绽来,他那日在医馆见过她后,怀疑她的身份,回去后着人在宫里打听了一番,有孕的昭仪,的确原本只是花房的一个小宫女,除了圣上恩宠,背后无丝毫靠山,再者方才他又听她说,受过祖父的恩惠,祖父生前秉着医者仁心,上至皇帝太后,下至街边乞丐,都曾医治过,更别说后宫里的宫女长侍们,受过祖父恩惠的人,数不胜数。   贺显突然双膝跪地:“娘娘,我祖父被何家人无端杀害,先帝虽已替我张家报仇,可是何家人不分是非,处处打压我们张家,我几次考取太医院不中,就连现在在民间行医,也要改名换姓,天下何有这般的道理?”   “那张医士想见陛下说什么呢?难道让陛下提拔你入太医院吗?”   “张某师从祖父,虽不认为自己医术高超,但考取太医院应当也是游刃有余,张某如今已不想考虑自身前途,可是何家咄咄逼人,不给我们张家留后路,我一人便罢,难道我们张家往后世代的子弟都要受人打压吗?苦学数十载,最后竟被那种小人逼得更名换姓,才能行医于世吗?”   贺显义愤填膺:“在下想要面见陛下,只求讨一个公道,何家纵然是权贵,人在天地间,上有王法,民心有公道,难道真的就放纵他们恣意横行吗?”   “何家得势猖狂,的确让人愤恨,”永嘉先让姜尚宫将贺显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张医士可有想过,你这般直接进宫,就算能在天子面前参何家,诉说苦楚,但若天子也有难言之隐,一时里也动不得何家,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任何家追杀你吗?”   贺显悲愤叹气:“我有幸碰到娘娘这样的贵人,这是我能见到陛下最近的机会了,我不想连累母家,可我现在一介白衣,自己又无能为力去面见天子,我若一直畏何家之势,忍气吞声,我们张家便也毁了,在下宁愿豁出这条命,也想试一试,万一天子也忍耐何家许久,只是差一个人,参奏何家呢?”   “天子若真准备好收拾何家,那自会安排人,在朝堂上明言参奏,现在朝中那么多大臣默默不言,就是因为天子还没有想好啊,张医士这般撞上去,徒劳殒命罢了。”   贺显闻言哭欲无泪,他见永嘉也算苦口婆心与自己说了诸多,似乎想明白什么,他拱手对永嘉道:“那娘娘今日来见在下,可是想给在下指一条明路?娘娘若是能帮助在下,帮助张家,那在下日后定以命相酬。”   “张医士言重了,何家在朝中树敌颇多,不止你我,若我们大家联手,未必不能将何家扳倒。”   贺显有些意外:“娘娘您也……”   永嘉笑了笑,错开话题:“张医士若信得过本宫,便回答本宫几个问题。”   “娘娘请说,”贺显连忙道。   “当年张院首是因救护皇后娘娘不利而被何家人杀害的,可是我听闻,何皇后原是中毒而死,既是中毒又何来救护不利之说?”   “娘娘竟连此事也知道?”贺显更加意外。   永嘉看出贺显的意外:“陛下知道,本宫自然也会知道,只是本宫有一处疑点,何家与张老无冤无仇,为何在明知皇后娘娘是中毒之后,还要一剑当庭杀了张院首呢?本宫从前只是猜测,或许是先帝或者何家想要掩盖何皇后中毒的真相,但如今越想越不明白,若真只是想掩藏秘密灭口,方法诸多,为何何家蠢到一定当庭杀害张院首,将事闹得人尽皆知的地步?”   “此事,张医士可有仔细想过,张医士可会知道些什么?”   贺显再次被问的沉默不语,事到如今,他竟已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她似乎是无意闯进来帮助他的,可是为什么,她能将他心底之事猜的那般尽透,就连她方才的疑问,也是问到了最最关键处,问到了他在心底掩埋的最深处。   “在下可以回答娘娘的问题,只是在下想知道,许多事,娘娘为何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本宫知道张医士心底顾忌的是什么,许多事本宫无法详尽的告诉你,但是本宫可以告诉你一样,就是本宫与你,都想何家倒台。”永嘉望着贺显又补充:“本宫不止在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贺显闻言,蜷在一起的手指慢慢放松开,他慢慢垂下头:“贵人所问的,在下原本也想不明白,当年文思皇后病故后,宫中纷传,是淑贵妃下毒谋害中宫,但前皇后崩逝那日,我正好也在宫中,替祖父送饭,祖父私下告诉我皇后中的毒是牵魂散,他让我不许多嘴,尽快离宫,我放下饭便走了,谁知,我走不久后,祖父又被叫到中宫,何家人围在一起,一语不快就将我祖父杀害了。”   永嘉听着贺显的话,藏在衣袖下的手隐隐颤抖:“所以…张医士是想说…”   “牵魂散乃是剧毒,一旦服下,超不过半刻,人必殒命,若是如此说起来,淑贵妃以此下毒谋害文思皇后,只怕前皇后娘娘还未踏出贵妃的宫门,便已毙命了。”   永嘉声音已经压不住颤抖:“这件事,你可同旁人说过?”   “祖父因此丧命,我又何敢多说,本来先帝惩戒了何家人,我张家既报了仇,也不想揪着往事不放,可是不曾想,这些年,竟是何家反揪着我们张家人不放,所以我才想讨回公道。”贺显叹气:“可是娘娘,如今连淑贵妃都已经死了,我心底的这个秘密,都是前朝后妃们争宠陷害的恩怨,与现在何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永嘉从椅子上起身,姜尚宫从后扶着她颤抖的身子,永嘉盯着贺显,一字一句,说的郑重:“本宫恳请张医士,今日之事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这两日请您一直待在府上,不要出门,过几日我让这位嬷嬷亲自去府上寻医士,届时请张医士与我进宫,将今日你与我说的话,当着天子的面再说一遍。”   贺显虽不解,但见永嘉如此郑重的模样,不禁点头应下,他不放心的追问一句:“娘娘,这件事,真的能绊倒何家吗?”   “张医士若信我,便与我去见圣上,若不信,本宫也不为难医士。”   贺显闻言连忙站起身拱手:“在下原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想着碰运气罢了,既然娘娘觉得此事行得通,那在下便依娘娘吩咐,在下豁得出这条命,只要能换来张家日后的安稳。”   永嘉见此,郑重向贺显行礼:“那本宫先告辞了。”   贺显闻言,正欲相送,雅间的窗子忽然被从外破开,一时涌入三四个执着匕首的黑衣蒙面人。   永嘉三人皆是大惊,姜尚宫下意识将永嘉护在身后,黑衣人冲来,执着匕首先朝贺显刺去,寒光凛冽的匕首狠狠插在药箱上,险些将药箱劈裂。   雅间之内惊心动魄,姜尚宫和永嘉看着贺显的险境尚未回神,另两个黑衣人已提着匕首袭来。   两人被逼得步步后退,永嘉被刺客踢来的椅子撞击在小腿上,力道之大,她身子直直被撞跌在地,落地的一瞬,永嘉只觉腹部绞痛,疼的头脑发白。   姜尚宫惊叫,她看着朝永嘉刺去的匕首,下意识扑到永嘉身上,用背去挡。   血溅的那刻,永嘉瞳孔瞪大,痛苦到极致,已哭不出声来,她泪流满面,颤抖的抱着姜尚宫,但下一刻见到的,却是身前的黑衣人‘哐当’落地,她的眼底,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尚宫没有感受到疼痛,却听见背后痛苦的尖叫,她回头看去,一时间惊喜的哭出声来:“陆大人…陆大人…”姜尚宫从地上爬起,却发现自己衣摆上皆是血,她一低头,见到永嘉素色的衣裳浸满了血,不禁慌声唤道:“殿下,殿下…贺医士,贺医士,”姜尚宫在慌乱的场面里,四处寻找贺显,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他:“贺医士,救命!救命!”   贺显抱着药箱躲在角落里,他看着永嘉与姜尚宫身前正在与刺客们搏斗的男子,又看了看地上浑身是血的,面色惨白的永嘉,咬了咬牙,他抱着药箱,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过去,爬到永嘉身边。   贺显颤抖着手替永嘉诊脉,又从破裂的药箱中寻出银针,刺入穴位里。   姜尚宫满面的泪:“怎么样…怎么样了…”   贺显沉重摇头:“孩子已经保不住了,”他又抬头看着与歹人搏斗的陆翊,这几个刺客显然身手不凡,陆翊单枪匹马,难以招架:“若拖延下去,我们就算不被这帮歹徒杀死,娘娘也会血流过多而死。”   陆翊背对着姜尚宫等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底大震,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永嘉,见她满身是血,陆翊心上霎时一空。   永嘉失去意识之前,眼底皆是陆翊的身影,她最后看到的是他惊慌悲痛看来的眼神,和那柄直直刺向他的匕首。 第77章 朕的孩子没了   廊前的雨一直下, 滴落殿前的石阶上,暮色的天,风雨如晦。   沈邵负手立在殿前, 目视庭院里雨中飘摇的花枝,雨来风急, 枝头春色片片零落, 辗转成泥, 楼外花池里养着他从宫中太液池为她捕来的鱼,如今豆大雨点砸下, 鱼儿潜底, 藏入石缝里。   长万从外头迎着雨跑来, 跑到屋檐下:“启禀陛下,奴才去查问,听门上的人说是陆大人将殿下抱下马车的…”   沈邵望着殿外的雨:“还有呢?”   长万弯腰站在沈邵背后,他仰头望着天子的背影,笼罩的天光暗淡, 长万暗暗咽了咽口水,垂头回答:“没有了…下人们说陆大人将殿下抱回寝殿就走了…”   长万回了话,见天子久久不语, 他瞧见师傅王然带着两个小厮, 从庭院外疾步走进来,长万紧绷的心口一松。   王然在殿前收了伞, 拍掉身上的雨珠,走上前:“禀陛下,今日负责看守府门的小厮已经打死了,殿下在外私雇的马车夫也寻到了,已经着人绑了, 陛下您要亲自审审吗?”   王然话落,廊下又是一片沉寂,众人望着天子孤寂的背影,私下面面相觑,提心吊胆,许久,沈邵僵直的背影一动,他慢慢转身,似要开口,众人忽听一侧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急急推开,芸香从里头跑出来:“陛下,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   呼吸间都是刺鼻的汤药味,永嘉挣扎着睁开眼,目下一片白茫茫,许久才瞧出点色彩,她睁眼望了许久,终于看清楚四周熟悉的床幔景设,姜尚宫手捧着药碗,双目通红跪在床榻前,见她醒了,眼泪霎时掉下来:“殿下…”   永嘉脑海中一片混沌,头疼欲裂,她闭上眼睛,沉寂许久,她忽然抬手抚上小腹,那里又冷又疼,长睫压着泪,随她睁眼,从眼角掉出来。   她猛地想起昏迷前那最后一瞬,慌忙看向姜尚宫:“陆将军呢?他怎么样?还有张…”   寝殿的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嘭’的一声响,惊得永嘉话语一滞,姜尚宫急急回头望去,心上顿时一沉。   沈邵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框,这段说长不长,说远不远的距离,永嘉躺在床榻上,她似乎看到他周身的阴霾,又似乎并不能看清他。   沈邵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进来,他的视线,打从进门起,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似冰寒冷,似火灼热,满是煎熬。   姜尚宫转回头,对着榻上的永嘉沉默摇头。   “都滚出去。”沈邵负手立在床榻前,他声音算不上高,却十足沉冷。   寝殿内的女侍三三两两全部退下,沈邵垂眸俯视仍留在床榻前的姜尚宫,面上笑意玩味,似有几分冷:“姜尚宫是忠仆,一向不听朕的,你留下来是想护着她?你觉得自己能护得住她吗?”   沈邵冷笑问着,忽然转头看向殿外,大声唤王然,王然很快带着几个长侍跑进来,候在寝殿门外。   沈邵收回目光,先是落到永嘉身上,最后看向姜尚宫:“拖下去,杖毙。”   姜尚宫跪在床榻前,听着沈邵的发落,缓缓闭上眼,一语不发。   殿外的王然一愣,他在门槛外愣站了片刻,待再次对上天子投来的冰冷目光,连忙弯腰垂头,带着人走入殿中。   永嘉周身一震,她紧盯着沈邵,她看着奉命走近来的宫人,慌忙抬手死死拽住姜尚宫的衣袖,她用尽所有力气去问沈邵:“为什么?你不能动姜尚宫,你不能动她…不是她的错…”   沈邵听着永嘉的质问,看她苍白额头浸出的汗,寂寂不语。   姜尚宫被王然带着人拖下去时,没有丝毫的挣扎求饶,只双目直直望着永嘉,她们指尖松开的一瞬,她只劝:“殿下保重身子。”   永嘉想要阻拦,可她身上力气殆尽,她望着被越拖越远的姜尚宫,挣扎的想要爬起身,最终狼狈的摔回榻上。   寝殿的门在外关锁的那一刻,永嘉的心血似被抽尽了,她摔在榻上,四肢虚软冰冷,她的身子随着她的心一起颤抖。   沈邵撩起衣摆,在床榻旁坐下,他望着伏在榻上的人,抱住她的双肩,将她从榻上扶起,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的眼神似深夜,看不见波澜,瞧不清喜怒。   沈邵将永嘉抱到怀里,他用指腹去擦拭她额头的汗,擦她眼角的泪。   永嘉急急抓住沈邵的手臂,她眼底皆是血红,一张小脸惨白,连唇瓣都是无血的,她的声音虚弱不堪:“别杀她,不是她的错,不关她的事,你不能杀她。”   “朕知道,永嘉,”他继续异常平静的替她擦眼泪:“可朕的孩子没了,朕狠不下心怪你,总要有人替我们的孩子陪葬。”   “朕说了不许你出府,朕私底下不止一次告诉过姜尚宫,你的身子不能折腾,可她偏偏纵着你,还要私下替你雇马车,帮着你出府,她该死。”   沈邵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用勺子盛了药,递到永嘉唇边:“吃药吧,好好养身子。”   永嘉僵在榻上,她推开沈邵递来的勺子,掀了被子,跑下榻,她急急的向外跑了几步,便无力的摔在地上。   沈邵手中的药被永嘉推洒了,药汁洒了满身,他似乎未恼,他看着摔在地上的人,放下药碗,弯身去抱她。   他从后环住她的腰,她愈发的瘦,他单臂轻轻松松抱住她,她已被力气挣扎,被他抱回床榻。   “沈邵,你若杀了姜尚宫,我会恨你一辈子。”   沈邵望着永嘉含泪的眼,他捧着她的小脸,指腹抚着她的唇:“朕不杀她,难道你想朕去杀陆翊吗?”   他话落,眼瞧着她神色一僵,他抬手将黏在她额前的碎发一缕缕拨开,他捧着她的小脸,她如今脆弱的,让他明明恨,却忍不住心疼心软。   “永嘉,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与朕说吗?”他神色深深的望她。   “求陛下,别杀姜尚宫,行吗?”   沈邵低笑起来,嗓音一片哑,他手掌抚摸着她的发:“你不说,没关系,朕会查出来,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沈邵离开时,永嘉紧紧拽到他的衣袖,被他用力挣脱开,他头也不会的出了寝殿,大门打开,视线里是被长侍压跪在地上的姜尚宫,她口被堵住,毫发无伤。   永嘉的眼睛瞪大,她见沈邵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他身边的下人放了姜尚宫,拿掉堵在姜尚宫口上的绢布。   姜尚宫急急从地上爬起,踉跄的朝殿内跑。   ***   沈邵大步出了夕佳楼,早候在外面的庞崇大步迎上,庞崇低身见礼:“陛下,京城巡卫司来报,在楚国医馆里发现数名尸体,都是通身黑衣,刺客打扮。”   长万站在王然身边,听见庞崇的禀告,犹豫再三,斗胆开口:“禀陛下…奴才方才奉旨审问那车夫,车夫说殿下今日去的就是楚国医馆。”   沈邵闻言瞬间转头看向长万。   长万感受到天子直直投来的目光,一时心上发虚,他面上故作镇定,低垂下头,继续回禀:“那车夫还说…他等候时听见了楼上的打斗声,再不久就…就……”   “就什么?”沈邵蹙眉。   “就看见陆将军抱着浑身是血的殿下出来,他们先是回了陆宅,随行还跟着一个医士模样的人……再后来,陆将军才将殿下送回府。”   庞崇闻言,在旁斗胆猜测:“陛下,莫不是那些死了的刺客是冲着殿下去?陆将军在场救了殿下的命?”   沈邵负在身后的手开始控制不住颤抖:“去查…去查那伙刺客,是谁的人。还有陆翊,盯着陆翊,那个随行的医士,也要给朕找到,全都要给朕找到!”   身边的人散去,沈邵独自站在殿前,他忽然害怕的厉害,他宁愿是她偷跑出去见陆翊,也不愿这世上有谁处心积虑想杀她。   ***   何府,何铎屏退所有下人,独自进了何长钧书房。   “长公主没死,我在外面亲眼盯着的,被陆翊给救了。”何铎急声开口:“怎么办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那些刺客呢?”何长钧闻言先问。   “死了两个,另几个被陆翊重伤,我已派人都灭了口了。”何铎回答。   何长钧松了口气:“那便好,”他叹罢,接着冷笑:“这长公主真是命大,这么多人都杀不了她。”   “我当时远远的看着,她是被陆翊抱出来的,满身都是血,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染了别人的血。”何铎回忆着,他仍旧心急:“父亲,如今我们刺杀失败了,可会引火上身?”   “那些刺客都是我在北疆培养的无名死士,本该死在战场上,被我救回来的人,早被除了名,如今既然都死透了,这世上便查不到他们的踪迹,别说长公主,就是陛下都查不到,你慌什么?”   何铎见何长钧如此,也松了口气:“儿子只怕万一。”   “不怕万一,”何长钧拍了拍何铎的肩膀:“为父此番归京前,早做了准备,你放心,这世上没人能轻易动得了我们,陛下若执意与咱们翻脸,咱们也是不怕的。”   何长钧说着又问:“你可有去长公主府探探消息?那长公主到底有没有伤着?”   “陛下去了长公主府,现在府里面跟铁桶一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着。”   何长钧闻言,一时不禁眯眼:“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陛下了?对了,你说陆翊救了长公主,陆翊那边呢,你可派人盯着了?”   “陆翊出城了。”何铎疑惑说道。   “出城了?”何长钧也意外,他正欲说什么,房门忽然被人扣响,人放进来,是何铎的贴身小厮阿远。   “什么事?”何铎看着阿远。   阿远闻言,对着何长钧和何铎见礼,紧接着道:“启禀大将军,常德找到了!” 第78章 真相(一)   “找到了?人在哪?”何铎急声追问。   “在…在京郊的一处园子里, 有人看守着,小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特回来禀报大将军和公子。”阿远垂头回答。   何铎闻言看向何长钧, 似等他决断。   “看样子他是被人俘走多日了,”何长钧眯眼琢磨着:“看守他的人可多?”   “小人四处探了探, 在场的少说有七八人。”   “这样, 你带着一队人即刻去京郊守着, 找机会灭口,切记不要闹出动静来。”   何铎在旁听着, 不由问道:“爹…这人我们要不要提回来审审?万一他招了什么, 我们也好做准备?”   何长钧闻言, 先是对阿远挥手,让他退下带人去京郊灭口,待阿远走后,书房的门关上,何长钧才开口:“当年的事他也不清楚, 关键的是他娘,咱们还是小看长公主了,没想到淑太妃人都埋土里了, 她的儿女还揪着事情不放, 也怪我当时心软,就不该留籍尚宫母子的性命。”   何长钧声音发冷:“救他回来也没什么用, 平添累赘,且刚生了刺客的事,陛下一定会查,我们最近不能再闹出动静了,灭了他的口最简单, 一了百了。”   “那籍尚宫呢?长公主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何铎说着,忽然想起:“我与惠王同在吏部,他已经告假多日不曾露面了,他是不是去北疆找籍尚宫了?”   何长钧闻言,心上一沉:“惠王告假有多久了?”   “自爹爹回京就……”何铎说着一停,他猛地抬头与何长钧对视。   何长钧一拳砸在桌子上:“是我大意了,是我大意了,到底还是小看了长公主。”   “爹爹若让惠王寻回籍尚宫,那我们……”   “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来,”何长钧双目眯成一条缝隙:“我会派人在北疆归京的必经之路埋伏,一旦惠王踏入,格杀勿论。”   何长钧说罢,看着担忧不已的何铎,长叹一声:“铎儿,成败只此一举,若是不成,我们就只能……”   ***   夕佳楼外的雨一直下,姜尚宫不分昼夜的守在永嘉床前。   “殿下一点都不肯信陛下吗?”   永嘉躺在床上,听着姜尚宫的问,她抬头拉了拉姜尚宫的衣袖,让她坐到榻上来:“刚才王然他们,可有伤到你?”   姜尚宫握住永嘉的手,摇了摇头:“殿下安心,没有伤到奴婢,倒是您,身子这么虚弱…”她说着,忍不住落泪:“何家那帮杀千刀的。”   永嘉闻言,忽然想起:“那些刺客呢?”   “奴婢方才在外头听说…都死了。”   “是陆将军?”   姜尚宫摇头:“陆大人也被他们伤了,我们是趁着他们追不上,才逃的。”   “那看来是被何家人灭口了,”永嘉冷笑:“如今死无对证了。”永嘉说着,突然拉住姜尚宫的手:“你方才说,陆将军受伤了?可严重吗?他现在在哪?陛下可有迁怒他?”   姜尚宫听着永嘉这一连串的问,先是安慰她:“殿下莫急,将军只是轻伤,贺医士已经替他包扎了,奴婢正要向您禀报,奴婢先前自作主张,让陆将军护着贺医士出城了。”   “那帮此刻是从医馆涌进来的,奴婢怕他们听到您与贺医士的谈话,泄露出去,如今他们虽都死了,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真让何家人知道了,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贺医士灭口,所以奴婢就麻烦陆大人护着贺医士去咱们京郊的园子里躲躲。”   永嘉听见陆翊无恙,松了口气,她听着姜尚宫的安排,点了点头:“尚宫想的周全,尚宫疑我为何不告诉陛下,其实我与尚宫顾虑的一样。”   “贺医士的话,你信我信,但何家抵死不会承认,空口无凭,不可能开棺,再去验尸求个真伪。”   “那届时,陛下又会信谁?”永嘉看着姜尚宫,她的话很是平静:“总归不是我。”   沈邵猜忌她太久了,他对她母妃,对她一家人的偏见已成执念,他曾经深信的“真相”,又怎会因一个人一句无法求证的话,而有动摇。   姜尚宫闻言一时沉默,她没有告诉永嘉,陛下因为孩子没了,在长公主上下牵连杀掉多少人,她心想,陛下这般在意孩子,或许为了这个孩子,愿意去看清何家的真面目。   姜尚宫犹犹豫豫的开口:“万一呢……”   “我不敢赌这个万一,”永嘉打断姜尚宫:“若成便罢,若不成,何家势必会追杀贺医士,追杀张家人,那我们便害了他。”   “今日这场刺杀,我只怕是何家人知道了什么,才会光天化日,京畿重地,迫不及待的来杀我,如今桓儿深入虎狼之地去寻证人,已是危险万分,我们更不可以轻举妄动。”   “我们必须将当年的事情查的水落石出,所有证人证据,务必一击即中,彻底压到何家才行。”   姜尚宫闻此,深深叹气:“是奴婢欠思量了,奴婢只是心疼殿下,如今孩子没了,奴婢只怕陛下不明真相,误会您,迁怒您…”   “他对我如何…都无妨,”永嘉笑笑:“我原也没企望过,要他对我好。”   “只要他不伤害你和陆将军便好。”   姜尚宫望着永嘉,一时还想说什么,忽听寝殿的门被敲响,是芸香的声音传进来:“陛下说殿下方才的药洒了,要奴婢重新煎了送来。”   姜尚宫闻言起身,朝殿门处去,开了门,从芸香手上接过药,低声问了句:“陛下呢?”   芸香听了,先是下意识看了看殿内床榻上的永嘉,接着望着姜尚宫,将声音放的更低:“陛…陛下回宫了……”   姜尚宫听罢,面上不动声色,她望着芸香一笑:“去厨房看看殿下的药膳,若熟了,便送过来。”   芸香应了好,转身退下,姜尚宫重新关上了门,她转身朝永嘉床榻处去,心道是自己方才蠢,竟一时妄想无情之人的恻隐之心。   ***   沈邵自那日离开,此后多日不曾出现在长公主府。   姜尚宫心疼永嘉伤了身,芸香虽是御前的人,见长公主小产后,一直缠绵病榻,天子一眼也不来看,也难免心寒。   屋漏偏逢连夜雨,府里不知又从哪传出了谣言,说长公主出府与陆将军私会,流了孩子,惹怒陛下失宠了,还有说,长公主诱君惑上,行不伦之事,落得今日,是上天的报应。   姜尚宫听见,气的想抓人把板子,又生怕惊动永嘉,传到她耳里。   芸香也悉数听见了,不久御前来人了,府里打死了好多个侍婢,但圣上依旧没来。   窗外的事,永嘉也隐约听见了,她从未放在心上,她每日心急如焚的等,只盼沈桓能安全回来。   按照与沈桓约定的时日已超了两日,永嘉还未等到弟弟,她再坐不住,让姜尚宫出府,去京郊寻陆翊,求他想想办法,能不能派些人去接应沈桓。   姜尚宫离府许久后,永嘉见芸香一脸喜气的从夕佳楼外跑进来,永嘉下意识以为是沈桓回来,她望着芸香,来不及开口询问,便听她道:“陛下来了…陛下来看您了…”   永嘉面上才涌上的丁点笑意,瞬间淡去,她缓缓垂下眼眸。   芸香见此,默默抿了抿嘴唇,她欲退下,一转身便见站在殿门外的沈邵。   沈邵将永嘉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跨过门槛,一步步走入殿中。   芸香连忙低身退下,她出了寝殿,顺便关了殿门。   永嘉连日饮药,又辅以药膳,气色养好了许多,却仍透着苍白。   沈邵默默走到床榻旁坐下,见她回避着垂眸不语。   “朕等了多日,如今你可想好,要与朕说什么?”   “孩子…”永嘉终于开口。   沈邵神色微动,他一双眼盯着永嘉一动不动,眼下皆是期待。   “本不该来这世上,若生下受罪,我宁愿他从未来过。”   永嘉话落,寝殿一时陷入沉寂,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眼去看一看沈邵,她也不知他是何样的表情反应。   下巴上一疼,那疼痛仅是一瞬,便放轻力道,永嘉被迫抬起头,沈邵的上身压近,她望进他的眼里,她看不懂,不明白他此刻的神情。   “你知不知道有人要杀你?”他红着眼问她。   她却平静:“知道。”   “是谁?”他继续问她。   她不肯回答了。   “为什么不告诉朕?”他忽然握住她的肩膀,他轻轻摇晃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朕?”   “若臣没有证据,臣说是谁,陛下肯信吗?”她费力想挣脱开他。   “朕为何不信?”他却将她抱得更紧:“是你,是你根本不相信朕。”   永嘉闻言不禁笑了。   “陛下曾经如何都不肯相信臣,臣如今怎能肯定自己说了,陛下就一定会信,一定会替臣报仇?”永嘉望着沈邵,她面上似在笑着,一双美目却是通红:“陛下既然这般信臣的话,为何当初,臣一遍一遍告诉陛下,文思皇后的死与淑太妃无关,陛下如何都不肯信呢?”   夕佳楼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漫长的沉寂,忽然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破,紧接着寝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沈桓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永嘉闻声转头看去,她看见门前的那道身影,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第79章 真相(二)   沈邵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沈桓, 瞧见他身上的伤,不由眯了眯眼。   沈桓的目光落在永嘉身上,见她小脸苍白憔悴, 不禁心口泛疼,他转眸看向沈邵:“陛下想知道什么, 不必逼问阿姐, 我今日全都告诉你。”   ***   长公主府大门处, 姜尚宫看着未曾下马的陆翊:“将军要走吗?”   “天家私事,我做臣子的不便参与, 如今王爷带着证人平安归京, 想来长公主殿下也能安心了, ”陆翊说着一顿,似有犹疑,接着还是对姜尚宫道:“劳烦姑姑替我向殿下带句话,往事繁杂不可追,日后定会否极泰来, 如今一切以身子为重,万不要劳心伤神。”   姜尚宫闻言,她瞧着马背上的陆翊眼下一片热, 心里满是感激:“多谢陆大人, 奴婢一定将话带给殿下。”   姜尚宫在府门外目送陆翊远去,才转身引着贺显向府内去。   夕佳楼内, 沈桓话落后留下一阵沉寂,沈邵蹙眉不解的看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沈桓。   永嘉听着沈桓的话,有几分着急的开口:“桓儿…”   沈桓看出永嘉的担忧,他用眼神示意她稍安,接着继续看向沈邵:“陛下想知道是谁行刺的姐姐?若臣说是陛下的亲舅舅, 陛下可会替阿姐杀了他?”   沈桓说着,不等沈邵开口,他转头朝殿门外喊:“押进来。”   永嘉向殿门处看,见府上侍卫将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丢了进来,为首那人她识得,是何铎的贴身小厮阿远。   沈桓亲自走到阿远身边,拿掉堵在他口上的粗布:“当着陛下的面,将你们方才的招供再说一遍。”   “是…是大将军,大将军派人刺杀的长公主,不巧被陆…陆将军撞见,救了长公主,事后伯爷见行刺不成,还…还去灭了那些刺客的口,以求死无对证。”   阿远招供完,沈桓看向沈邵,见他的情绪未生几分波澜,沈桓心底冷笑,他抬腿踢了一脚阿远:“还有呢,继续说。”   “大将军知道常德被…被长公主抓了,还…还命奴才去灭常德的口。”   阿远说完,沈邵面上终于生了波动,他蹙眉:“常德是谁?”他问着,又不禁转头去看永嘉。   “陛下难道就不好奇,大将军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等不及的去刺杀我姐姐吗?”沈桓从旁开口:“那是因为他害怕,怕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的陛下知道,陛下的生母,他的亲妹妹,是被他一手策划,害别人不成,将自己害死了。”   沈桓此番回来的突然,正撞见沈邵,许多事未来得及与永嘉商议,永嘉听闻许多事,也是意外。   提起文思皇后,沈邵面色一沉,他盯着沈桓:“你在胡言什么?”   沈桓料到沈邵不信,他转身看向殿外:“将籍尚宫带上来。”   沈桓口中,‘籍尚宫’三个字一出,永嘉明显看到一旁的沈邵变了脸色。   籍尚宫被人带上来时,面如死灰,沈邵看清楚籍尚宫,猛地站起身,他显然是懵了。   “你…你不是死了?”沈邵紧盯着籍尚宫,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沈桓看着隐隐欲失控的沈邵,默默走到床榻旁,他站在永嘉身边,暗暗握住她的手。   永嘉仰头看着沈桓:“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籍尚宫是死在沈邵面前的,服毒自尽,当时有数名太医在场,都未能救回来。   籍尚宫与何家人众口一致,都说是因为何皇后发现淑太妃私情,在出宫前就与人有染,生下的永嘉公主也并非皇室血脉。   何皇后原是想禀给陛下处置,不想被淑太妃提前发现,为了隐瞒事情真相,对何皇后痛下杀手,下毒害死了皇后。   沈邵不信,籍尚宫以死明志,说皇后临终前千念万念,要沈邵为她报仇,又有仵作在场,冒着天家忌讳,验了尸,的确是中毒而死。   沈邵一步步走到籍尚宫身前,他盯着这张熟悉的脸,确认是母后的陪嫁,籍尚宫无疑,他的情绪一时失控,沈邵一把抓住籍尚宫的衣领,红着眼大质问:“你不是服毒自尽了吗?为母后殉葬了吗?你为什么没有死?是谁?是谁指使你骗朕的?沈桓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教何家害了朕的母后?”   沈桓此番去北疆寻籍尚宫回程的路上,遭到了数次刺杀,险些就将命丢在路上,在离京最近的城池关口处,他们又一次遭到了何长钧派来的刺客埋伏,折了两个随从,沈桓也负了伤。   抵京后本想即刻来长公主府见永嘉,可伤势太重,不得不先到近处,京郊园子里去包扎伤口,不想在那里遇到了陆翊。   陆翊将何长钧前几日派人刺杀永嘉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听后更是心急,也等不及包扎伤口,就要往京城里去,却听见后院响起打斗声,赶过去,发现一伙人正要灭常德的口。   陆翊和沈桓将常德救下来,顺便俘了这一伙人,为首的阿远是何铎最贴身的小厮,不仅陆翊和沈桓认得,籍尚宫与常德更是认得。   阿远经不住拷打,很快招了,说何长钧怕常德泄露籍尚宫的消息,也因他知道太多南边茶政上的事,所以才派他们前来灭口。   沈桓方才一听陆翊说永嘉遇刺,便知定是何长钧派的人,再仔细一审阿远,果然招了个干净,不仅招了何长钧派刺客刺杀,连之前何铎设计陷害永嘉与陆翊,又威胁淑太妃身边的陈尚宫,用陈尚宫老家一族亲人的命胁迫,偷换了淑太妃留给永嘉和惠王的遗书。   沈桓未听过永嘉提起母妃的遗书,听到阿远的招供,连忙追问:“什么遗书?遗书在哪?”   “在…在我们公子的书房藏着。”   沈桓将籍尚宫从北疆带回来的一路,也曾逼问过当年的真相,但是籍尚宫抵死不肯开口,后来在京城外又遇到一伙刺客,原以为是大将军派来救自己的,不想竟是来杀她与沈桓的,籍尚宫心凉半截,后被沈桓带到庄子上,又见何长钧派人来杀她儿子,最后一点指望没有了。   沈桓再审讯,便也同阿远一样,将当年的事都招供了,知道自己既愧对先皇后,又欺君上,更是害了淑太妃半辈子,不求活命,只苦苦哀求能放她儿子一条性命,儿子常德没有参与当年谋划,对往事也是丝毫不知情。   籍尚宫向沈桓招认了当年之事的本来面目。   文思皇后当年的确发现了淑太妃在宫外怀孕的私情不假,但不同的是,她知道后,及时向先帝揭发,原以为先帝会按照宫规处置了淑太妃和永嘉公主,万没想到,先帝却警告皇后保守秘密,不可外传。   文思皇后不仅没想到先帝知情后丝毫不处置淑太妃,更没想到的是,先帝早早便知情,早早知道淑太妃入宫前与人有染,还是专宠了十数年,早知道永嘉公主并非自己亲生,却捧在掌心里,比待自己的嫡子还要宠爱。   “皇后娘娘因此受了打击…”籍尚宫跪在夕佳楼内,听着沈邵的质问,将当年的事情悉数道来:“娘娘不理解先帝的偏心,更恨先帝的偏心。”   “娘娘心疼陛下您远在边关吃苦,淑太妃母子却在京中享乐,大将军写信给皇后娘娘,说先帝偏心至此,只怕日后会废太子,再立惠王为太子,那何家一族便完了。”   “大将军说…趁着惠王的羽翼尚未丰满,应尽早绞杀,以防后患,便撺掇娘娘向惠王殿下下毒,大将军说,只要惠王殿下死了,陛下您的太子之位便稳了,娘娘也不必担惊受怕,被淑太妃夺去后位…”籍尚宫说着,眼看身前的天子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已有几分站不稳。   “娘娘也是糊涂…奴婢更是糊涂,大将军告诉奴婢,若能劝动娘娘,必替我儿谋个好前程,奴婢猪油蒙了心,娘娘纠结许久,终于还是为了陛下…派人去悄悄毒杀惠王殿下。”   籍尚宫话音未落,忽听沈邵大吼:“你们别说是为了朕!”   籍尚宫看着天子猩红的双目,被吓得身子一抖,她连连磕头赔罪。   王然一直候在殿外,眼见天子状态不对,连忙跑上前,欲扶住天子,却被沈邵用力一把推开。   沈邵盯着籍尚宫,目眦欲裂:“说!继续说!”   “可…可事情败露,被先帝提早发现,先帝为了保全您的名声,将此事压了下来,却要私下赐死了皇后娘娘…娘娘恨先帝不顾念夫妻之情,更恨陛下偏袒淑贵妃…便…便故意跑到淑贵妃宫中刁难…大将军知道皇后娘娘生前最后去了淑贵妃宫中,又知道先帝不想将娘娘下毒害惠王的事宣扬出去,便逼迫奴婢说,是淑太妃暗害皇后娘娘,欲谋求中宫之位…”   永嘉坐在床榻上,听着籍尚宫的一番招供,她没有料到,何皇后一家,不仅仅是陷害她母妃的清白,而是欲害人却害己,明明罪孽深重,却不知悔改,还要毁了母妃的后半生,毁了沈邵与她们数十年的手足之情。   夕佳楼内满是悲声,永嘉望着沈邵僵直的背影,她想象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庞崇忽然从殿外跑进来,看着殿内跪了一地的人,身形一顿,似有怔愣。   沈邵一寸一寸的抬起头,他猩红的眼底似有湿润,他盯着殿门口的庞崇:“说。”   庞崇对上沈邵投来的目光又是一愣,他片刻回神,拱手恭声回禀道:“启禀陛下,属下带兵去何家时,正撞见何长钧带着儿女三人出逃,禁军与他的府兵起了冲突,混乱之中,让他三人逃了。”   庞崇话落,夕佳楼内的众人皆是一愣,唯有沈邵,他听着庞崇的回禀,先是沉默,接着忽然仰头低笑起来。   许久,沈邵慢慢冷静,他眼底神色凛冽:“派人去追,抓到了,格杀勿论。” 第80章 一起回琅琊   听完沈邵和庞崇的对话, 永嘉和沈桓一时面面相觑。   她们意外,不知沈邵是何时,又是为何派兵去捉捕何长钧, 籍尚宫明明才招供。   庞崇领命后退下,经他方才的打断, 沈邵似乎从先前渐近失控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他依旧背对永嘉, 不知是不肯还是不敢回头。   “那你中的毒呢?当时那么多太医都诊断你断了气,难道何长钧连那些太医都收买了吗?”   籍尚宫连忙摇头:“那是…是苗疆的假死药, 人服用后呼吸停止, 宛若死人, 只要七日内服下解药,便能再活过来。”   沈邵闻言,身子依旧颤抖不止,他笑声阴冷:“何长钧连你这么个奴婢的后路都想好了,却任由母后去死?你还敢说他是为了朕?”   籍尚宫跪在地上瑟缩不敢语。   “母后做错了事, 你们不仅无一人想法子救救她,还瞒着朕,踩在母后的尸骨上继续算计…籍尚宫, 朕当时那般信你, 是看在你伺候了母后几十年的份上,朕没想到, 母后善待你几十载,你却因为何长钧一句好处承诺,便背弃主上,如今你们母子可得到了好处?”   籍尚宫疯狂磕头:“奴婢也不曾想到大将军的计谋会…会害死娘娘,奴婢若知道, 怎敢让娘娘涉险,陛下饶命,奴婢糊涂,奴婢糊涂。”   “你现在说得好听,为什么母后出事后你们不来告诉朕,偏等着母后走到绝路,才告诉朕,甚至攀蔑他人…你们把朕的信任,当成害人的筹码,不是你们糊涂,是朕糊涂,朕是这天下最蠢的人,信了你们这帮小人的话。”   永嘉望着沈邵狼狈的背影,他仰头狂笑,脚下步子踉跄,恍若摇摇欲坠。   沈桓握着永嘉的手更用力几分,永嘉感受到沈桓的举动,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弟弟。   他此刻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静,却似乎也是恨到极致,神色冰冷。   籍尚宫这一众何长钧的走狗,不止沈邵恨,她们又何尝不恨,若不是她们栽赃陷害,她们怎会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母妃含冤而终,他们不仅算计文思皇后至死,连她们母妃也不放过,威胁逼死陈尚宫,偷换母妃遗书,不过是想让她再触沈邵的逆鳞,让他们之间更加如履薄冰。   籍尚宫见沈邵如此,更是吓得颤抖如筛,继续磕头求饶,她脑袋一下一下用力磕在地上,很快磕得满脸是血。   沈邵见此毫无动容。   姜尚宫适时带着贺显上前。   沈邵出现的贺显,眯了眯眼眸,他盯向姜尚宫:“这是什么人。”   姜尚宫闻言,从后推了推贺显,贺显在外候了多时,一入殿中,瞧见被困被绑的一地人,心下有些发慌,感受到姜尚宫的提醒,他咽了咽口水,小步向前走,没走多远便跪在地上,他磕头说道:“小人是…是前太医院院首张景钟之孙,张显。”   “张家?”沈邵闻声低喃,他想起曾听人说,何家偏房的一个庶子曾在皇宫里将张太医于庭前杀害,他那时还在从北疆赶回来的路上,归京后听说父皇处置了何家庶子,安抚了张家,后来事情太多,此事如浪淘沙,被遗忘脑后了。   贺显将文思皇后所服的毒药药性告知沈邵,说明从毒性来看,何皇后所中的毒与淑太妃无关,又说明当年祖父被何家人杀害,就是为了掩盖此事。顺便将这些年里,何家如何打压张家,通过各种手段,不许张家子弟接近御前的事都说了出来。   永嘉一直望着沈邵的背影,待贺显将话说完,她明显能够察觉到,沈邵整个人更加颓废。   她是恨过沈邵,但是如今,她更恨何家。   文思皇后自以为是爱子深远,但用心不纯,若非父皇及时发现阻止,那害死的便是桓儿,或许还会有沈邵的前程名声。   何家更是用心歹毒,为了何家的利益,他们拼了命的想将沈邵抚上皇位,为此何长钧不惜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舍弃,编织一个谎言仇恨,欺骗沈邵,让他不顾父子亲情,手足之情,登上九五之尊。   可怜沈邵不在京城,北疆五年的风沙,让他对京城中的她们都陌生了,反而更亲近朝夕相处的舅舅表兄,所以他毫无防备的被由他母后和何家人一手编织的圈套套住,骗得死死的。   沈邵命人将贺显送回张家,又将籍尚宫等人全部压下斩首,但独独留了常德的命。   永嘉不明沈邵的安排,但她已无心参与,往后便是他与何家人的恩怨,与她与弟弟与母妃都无关。   自见到籍尚宫后,沈邵一直没有回头,如今所有恩怨落幕,寝殿之中,唯剩他们姐弟三人。   王然识相的与姜尚宫一起退到门外。   沈桓盯着沈邵一动不动的背影,上前一步,将永嘉挡在身后,他一双眼警惕的盯着沈邵。   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沈邵僵直站了许久,终于嗓音颤抖着开口:“老六,朕想与你姐姐单独多几句话。”   沈桓闻言一愣,沈邵前去边关前,所有兄弟里,他们是最亲近的,他从不与其他兄弟似的唤沈邵太子殿下,只叫三哥,沈邵从不恼他,唤他小六,有时也会随着阿姐的口吻,唤他桓儿。   但时光无情,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再也回不到曾经。   沈桓没有动,而是转头看向永嘉,征询她的意见。   永嘉曾经想过,真相大白的那天该以何样的姿态面对沈邵,但这一日在今天到来时,她曾经所有的设想准备都变成了浮云,她已不知要如何面对沈邵,她们之间的裂痕,永远无法修补,从前所经历的事,也让她们再无法回到从前。   永嘉对上沈桓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   沈桓见此,似有一声无奈的轻叹,他转身向殿外走,路过沈邵时,脚步有一瞬的停顿,最终仍是什么都未说,走了出去。   夕佳楼外的花儿开的艳俏,在这繁华的盛夏里,沈邵背影孤寂的站在寝殿中央,周身却觉不出一丝暖。   他们二人都未开口,殿中陷入长久的沉寂。   “永嘉,”不知多久,沈邵终于张口,嗓音一片沙哑。   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再没有后话,又陷入沉寂。   “陛下早派人去抓何长钧了?为什么?”永嘉将方才的疑惑问出口。   “朕查到了,”沈邵嗓音寂寂,很是低沉:“朕那些日子没来看你,是故意等着,你府上防守薄弱,贼人会不会再次趁机行刺。”   “陛下又抓到刺客了?”   “抓到了来你府上刺探消息的人,朕亲自审了,是何长钧。”沈邵的声音有些幽远空洞:“朕今日查到人,出宫前就让庞崇带兵围了何府,朕没想到,原来朕才是局中人,一直不曾清醒的那个,朕不知道,原来你查了这么久的真相,朕今日来本想给你个交代,却不想…”   永嘉原以为沈邵那几日不来是为了怄气,她也意外他会派兵去围何府。   沈邵话落,久久听不见永嘉的回答,他不知她此刻的反应,不知她是何神情,他背对着她久久站着,却没有勇气回头。   “永嘉,孩子没后,朕这么久不来看你,你可怪朕?”   “不怪。”永嘉回答的轻巧,毫无迟疑。   沈邵心头隐隐作痛,他又问:“如今真相如此,你可恨朕?”   永嘉却沉默,没有作答。   她的沉默,像是把利刃,一寸一寸,厮磨着刺入他的心口,血肉模糊的疼。   沈邵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问下去。   “你身子不好,多留在府上修养,朕…回宫了。”他说完,一时没有动,似乎在等她的回话。   沈邵站立等了许久,没等到永嘉口中的一个字,他肩膀颤抖,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寝殿外走。   寝殿的门被他‘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他跨出门槛,门外是等候的王然,还有留下的沈桓与姜尚宫。   沈邵没有抬头去看他二人,只一步又一步向外走,走出了夕佳楼。   王然紧忙从后跟上,下台阶时,沈邵身子一个踉跄,直直的楼梯上摔下去,王然心上一抖,他惊慌的大叫一声,疾跑下台阶,沈邵撞坏了头,脸上全是血,没了意识。   王然惊慌失措,大声传唤轿子,带着沈邵急急回了皇宫,传召了一众太医。   沈桓看着人清理了夕佳楼台阶上的血迹,转身回寝殿看永嘉。   “他走了,宫里太医多,想来没什么事。”   永嘉闻言,低低的嗯了一声。   “阿姐…我…我听贺医士说,你…你…孩子……”   “都过去了。”永嘉告诉沈桓。   沈桓复归沉默,有小厮从外跑回来,将信封交到沈桓手上。   沈桓将信递到永嘉手上:“这是我命人去何府搜出来的母妃的遗书。”   永嘉指尖有几分颤抖,她展开信,上面的字迹虽有几分潦草,但一眼便能看出是母妃所写,她那时候,应该已经病的握不住笔。   永嘉眼眶发湿,她望着信上的内容,忽然哭出来。   母妃最后的愿望,从未要求过什么,她知沈邵心怀仇恨,绝不会让她入皇家陵地,她也从未稀罕过皇家的风水宝地。   母妃劝慰她,若自己死后,连京城都容不下她,便将她葬在家乡琅琊,魂归故里,于她也算是最好的归宿。   沈桓抱住哭得伤心的永嘉:“阿姐…都是我不好,让你和母妃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不孝。”   永嘉不许沈桓这般说自己,她靠在他肩膀上,手执着母妃留下的遗书。   “桓儿,若离开京城,舍弃皇家的富贵,你可愿意?”   沈桓将永嘉抱得很紧:“我只要阿姐,阿姐去哪,我便去哪。”   “那我们和姜尚宫一起回琅琊,完成母妃的心愿,好吗?” 第81章 你要离开朕吗?   沈邵是在夜半醒的。   王然急匆匆的赶到长公主府, 吵醒入睡的诸多人,立在夕佳楼外,禀告说陛下醒了, 想见她一面。   永嘉被姜尚宫叫醒,起身梳妆, 姜尚宫看着妆台镜子里, 永嘉略有苍白的面色, 不禁心疼,口上不情愿的问:“殿下, 一定要去吗?”   永嘉闭着目, 闻言亦未睁眼, 只是嗓音平淡的道:“皇城里,天子脚下,有什么资格不去吗?”   王然出宫时已备好的马车,从长公主府接了永嘉,便直奔皇宫御门。   永嘉已经许久没有入宫, 其中经历了太多事,她已经记不起,从前最后离开御门那日, 都曾是何光景。   走入正殿, 穿过廊道,进入内室, 御榻前是长万正在侍奉汤药。   王然走上前,从长万手中接过了药碗,长万连忙垂头退下。   永嘉一步步走到床榻前,榻上沈邵正坐着,额前包着绢布, 额角处似有血迹隐隐透出,他没有盖被,一身白色寝衣,肩上披了件玄色的单衣,似乎摔得不轻,脸色、嘴唇血色褪尽,一片惨白。   他正仰头看着她,唇角颤动,但许久也未能说出一个字。   王然从旁暗暗打量,他适时上前,将手中捧着的药碗递给永嘉。   永嘉看着递到面前的碗,又看了看垂着脑袋不肯看她的王然,最后看向沈邵,他正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突然对上她投来的目光,神色有一瞬触动,隐隐的,但他的目光不曾移开。   御门寝殿,在此番略有微妙的僵持下寂静片刻,最后永嘉抬手,接过王然递来的药碗,她走近床榻前,侧身坐下。   王然立即低身退下,从外关上了殿门。   永嘉端着药碗,指尖的温度已经十分温了,再耽搁一阵,这药就凉透了,她用勺子盛了药,沉默的递到沈邵唇边。   两人同坐于榻上,距离分外的近,沈邵目光一错不错的留在永嘉面上,他张口含住她递来的药勺,将药喝下。   永嘉垂着眸,目光悉数落在褐色的药汁上,她只一勺一勺喂给沈邵,但却不曾抬眼看他。   他微微向前倾着身,离她更近,她能感受到他微烫的呼吸,一碗药见底,永嘉放了药碗,拿起一旁的手帕,递给沈邵。   沈邵却不动,他手掌撑在榻上,静静的望着她。   永嘉的手在半空悬了一阵,见沈邵不为所动,她正欲收手,手腕却被用力攥住。   沈邵执起永嘉的手腕,借着她的手,用她指尖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用过绢帕,却不肯放开她,他一只手攥着她的腕不松开,另一只手将她掌心的帕子慢慢抽掉,掷在一旁。   他握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拉近,他不肯她后退,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牢牢的将她圈进怀里。   沈邵让永嘉知道,即便他受着伤,依旧能轻而易举的强迫她。   永嘉试着挣扎,被他愈抱愈紧。   “你会离开朕吗?”他忽而开口。   永嘉听着沈邵沙哑的声音,听他声音里透出的颤抖,她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她困在他怀抱里许久,才缓缓抬眸,她问他:“陛下在说什么?”   他听到她的回答,一下子将她扯进怀里,他们胸膛相依,他下颚抵在她柔弱的肩头,他全身都在颤抖着。   “阿姐,你若怨若恨,便打朕骂朕,怎样都好,但不要离开朕。”   永嘉似乎早料到沈邵如此,她一时没有挣扎,由他紧紧禁锢着,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渐渐与她自己的心跳重合。   沈邵话落,久久见永嘉不言不动,他缓缓放开她,双手抱住她的肩头,微微低下头去看她的反应。   “朕往后好好补偿你,补偿你母妃,朕明日便将父皇的遗诏公告天下,追封你母妃为皇太后,与父皇同葬在一处,好吗?”   永嘉觉得有几分可笑,曾经沈邵以为母妃害了文思皇后,难容她葬入皇陵,如今她知道,文思皇后曾想杀害桓儿,母妃又怎么可能想与杀子仇人同葬一处。   “不必了…”永嘉开口回绝。   “陛下看到的那封遗书,是何铎是伪造的,何家人的用心,如今想来陛下也明白了,臣母妃真正的遗愿,是想魂归故里,葬在琅琊的乡土下,陛下若真想补偿,不如许臣将母妃的陵墓南迁回琅琊。”   沈邵闻言先是一愣,他对上永嘉投来的目光,紧接着连连点头。   “好,好,朕都依你,只要你想,朕都依你。”   永嘉向沈邵道了声谢。   沈邵沉默了一阵,接着又道:“你还尚未出月子…不宜太过折腾,若想迁陵,老六正好在京,不如就交给他办?”   “母妃的遗愿,臣与桓儿一定都要亲手完成的。”永嘉垂眸说道。   沈邵又连连点头:“朕…朕知道的,只是…只是你如今的身子,切莫太折腾,不如等一等…等一等再去?”   永嘉一时沉默,她知道沈邵这几番推脱阻止是因为什么,她垂眸沉默片刻,接着仰头看向沈邵,应了句:“好。”   沈邵一愣,紧接着脸上霎时溢满喜色,他抱住永嘉正想说什么,忽听她开口:“臣如今的确有心无力,迁陵之事繁杂,非一日之功,臣想让桓儿与姜尚宫前去琅琊,先择一块风水宝地,待琅琊诸事完备,臣再从京迁陵过去,也算尽了儿女孝心。”   沈邵听着永嘉的安排,思虑片刻,便连忙点头:“都依你,都依你。”   交代完正事,永嘉欲起身离开,却被沈邵一把抓住不放:“留下陪朕…”他好似祈求,但口吻一如既往的霸道。   永嘉垂眸,目光落在沈邵紧紧握着她小臂的大手上,她转眸,透过殿内的窗子,看了看外头将要黎明的天。   沈邵再不给永嘉思考的时间,他手上一用力,拉着她倒在床榻上,他胳膊腿并用,压着,搂着,锢着,不肯松开。   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又辗转向下,吻她之前,他声近缱绻痴迷:“永嘉,朕宁愿你恨朕,这一辈子,朕也绝不放手。”   ***   永嘉是次日晌午离宫的,回府后,命人将沈桓召来。   夕佳楼内外,屏退了闲人,殿中只留姜尚宫与沈桓,永嘉说了自己心底的安排。   沈桓听罢,猛地站起身,第一个不答应:“不行,我怎么可能留阿姐一个在京?”   姜尚宫闻言也是心忧,见沈桓不同意,正想跟着附和,却听永嘉问道。   “那你可有旁得,万无一失的法子?”   沈桓被永嘉问得一滞,他低下头:“就算现在一时想不到,我也不能将阿姐一个人留在这虎狼窝里。”   姜尚宫从旁看着沈桓与永嘉的僵持,想了想,从旁开口:“殿下…不如奴婢留下陪着您,让王爷独自去?”   “不行,”永嘉一口回绝:“我比你们都了解陛下,我不想,也不能出一点差错。”   “依照陛下的性子,你们此番提前去琅琊,只怕也会派人从旁暗暗窥视,尚宫,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许多事,我只放心交给你和桓儿,我们没有机会出错,一旦失败,就不知道未来何时才会有机会。”   “可是…”姜尚宫依旧犹疑:“您现在的身子,教奴婢与王爷,如何放心将您一人留下?”   “你们去琅琊后,尽快行事,你们提早一日准备好,我才能提早一日离京,”永嘉想着昨晚:“陛下如今是绝不会放我离京的,若你们牵牵挂挂,犹犹豫豫,那我们便都留在京里,一辈子留在京里,等死好了。”   “阿姐!”沈桓连忙打断永嘉的话,他几番叹气:“好,明日我便与姜尚宫启程去琅琊,我一定尽快完成,早日接阿姐前去。”   沈桓与姜尚宫去琅琊启程前,沈邵果然从大内派了一队人,说是怕沈桓人手不足,这些人都是宫里头做事老练的,皆听凭沈桓差遣吩咐。   永嘉意料之中的事,沈桓清楚沈邵派人来的深意,也不曾推脱,御前谢了恩,又在家中与永嘉告别,带着姜尚宫,和一队人马上路。   ***   沈邵听闻贺显在京城是有名的妇科圣手,又因张家的遭遇,直接提拔他入太医院,又吩咐他与何院首一起,照料调理永嘉的身子。   何家府兵与禁军起冲突之事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何长钧父子三人抗旨潜逃的消息也传遍了朝野上下。   陛下因病辍朝已有两日,朝中大臣猜测纷纷,风雨骤来,许多人摸不着头脑,更有许多与何家亲近的党羽,自危心惶。   自沈桓与姜尚宫离京后,沈邵便用尽各种借口,半是哄骗,半是强迫的将永嘉接到宫中来住。   永嘉在宫中住了已尽月余,终于收到沈桓从琅琊传回来的信,说母妃陵址已经择好,万事具备,只等她从京南下。   永嘉收到沈桓来信的前日,隐约在御前听到,何长钧逃往至北疆后,领着大部何家军在北疆造反了。   午后,沈邵处理完政务,永嘉将沈桓邮回来的信递给沈邵看。   沈邵坐在永嘉身旁,手执着信纸看了许久,才打破沉默,缓缓开口,他嗓音有几分沙哑。   “永嘉,你会离开朕吗?” 第82章 消失   “陛下总这般问, 是觉得臣会跑吗?”   御门内寂寂片刻,沈邵听着永嘉的反问,他放下手中的信, 转身一把搂住她的肩。   “是,朕怕, 朕怕你会…”他似乎说不出口, 只是双臂很用力的揽着她。   “陛下为什么怕?”永嘉继续问, 她盯看着沈邵,与他对视片刻, 忽而一笑:“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臣便是真的想跑,又能跑去哪呢?”   沈邵与永嘉静静对视片刻,突然捧住她的小脸,他倾身,一寸一寸的吻她。   永嘉手抵住沈邵的胸膛, 她一畔推他,一畔摇头躲闪,忽然她颈后感受到一抹凉, 是沈邵握来的大手, 她一时动不得,由着他欺负上来。   沈邵吻着永嘉的唇, 那么软,他们的鼻尖撞在一起,呼吸交错,他听见她压在嗓间的细碎的哼声。   沈邵许久才肯放开永嘉,他见她眼角发湿, 忙用指腹擦拭:“朕会派一队侍卫护着你南下,等到琅琊安顿好你母妃,再由他们护送你回来。”   永嘉听着沈邵的安排,他派的这一队人,除了看护,更多的该是看守与监视。   永嘉知道拒绝没用,索性一口答应下来。   沈邵见了,面上生了几分笑意,他抬手揉了揉永嘉柔软的发,命芸香等人替永嘉收拾行礼,王然忽然前来,说御门外有大臣求见。   因为何长钧在北疆造反,朝堂上大多态度都是积极备战,剿灭反贼,只是派哪个将军去清缴,却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沈邵让永嘉留在内殿休息,他踏出殿门,去外见大臣。   沈邵午后离开御门一趟,不知去了哪,永嘉也无心过问,她看了看芸香帮忙收拾的行礼,如今夏日,她却装带了不少云肩,外裳。   永嘉捏着微厚的料子,出神看了片刻,她抬头去看芸香,正对上她的目光。   芸香神色一顿,她连忙低头躲闪开,询问:“殿下…行李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必带这么多厚衣裳,这些物件也用不上,我们在琅琊待不了几日,迁了陵便回来,少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   芸香闻言,连忙点头应好:“奴婢这就重新收拾。”   寝殿的门开了,有晚风穿过廊道徐徐而入,吹动殿内的烛火,永嘉闻声望去,见沈邵独自负手而入,他看着还在收拾的芸香,挥了挥手,教她退下。   他明知故问:“行礼怎么还没收拾好?”   永嘉看了看捧着行礼退下的芸香,又转眸看向沈邵:“东西太多,用不上,明日少装几件就好了。”   沈邵抬了抬眉,眼中才有的光亮又淡了下去,他长‘哦’了一声,凑到永嘉身边去,抱住她,故意在她耳边呵气:“明日就要走了,朕舍不得你。”   永嘉没接话,她在他怀中忍了片刻,轻轻挣脱:“臣要沐浴了。”   沈邵不舍的放开手,他坐在小榻上,静静盯着永嘉走远的背影片刻,突然起身追了上去。   夏夜静谧,偶得蝉鸣,月色无垠,殿中烛火暖。   永嘉挣扎过,实在抵不过他的力气,宽敞的床榻,被褥烫人,沈邵挽住永嘉的湿发,他亲她的头顶,他的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手指挤进她指尖的缝隙,紧紧扣住。   “朕明日送你出城…”他低身,从后吻住她的耳朵,辗转片刻,他又说:“待你回来,朕再去城门接你。”   永嘉没力气去回答,被沈邵几番折腾,不得不应他,低低的答了一声好。   次日,沈邵亲自送永嘉出城门,她下了他的御辇,改乘旁得马车,永嘉刚坐在马车上,忽听窗子被敲响,她推开窗,先入目的是王然,她顺着王然的目光向后看去,是跑下车的沈邵。   方才乘御辇出城时,他在车上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如今好容易放开,许她下车,他却又追了上来。   临到关头,永嘉很怕沈邵会反悔。   她坐在车上,透过窗,低眸静静看着车下的他。   沈邵一时也不知自己为何追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就下了车,他抬头看着车内她,看到她眼底略带的警惕,生怕他反悔似的,沈邵察觉到,自嘲的低笑了笑。   “去吧,时辰不早了。”他说完,不等她回答,转身朝御辇处走去。   永嘉看了看沈邵的背影,一言未发的关上车窗,芸香随行跟着,见此对车前的侍卫,道了句:“出发。”   永嘉的车队远远离去,沈邵的御辇也未曾停留,他上了车,便立即调头,返回城内。   永嘉一路上走得很急,不过十日便抵琅琊,沈桓和姜尚宫早早等候。   沈桓在琅琊临时置了间宅院,为永嘉接风洗尘。   “阿姐你猜,我在琅琊遇上了谁?”   永嘉接过沈桓递来的筷子,她看着还在忙前忙后的姜尚宫,唤来她快来坐下,她转头问沈桓:“是谁?”   “宋大哥,他如今在这里任职。”   永嘉有几分意外:“宋哥哥竟在这,”她顾忌着一旁的芸香,感慨了一句,未再说什么。   “陵地的事宋大哥帮了不少忙,阿姐既来了,我们改日登门去谢谢他。”   永嘉点头:“这是应该的,就明日吧,等一会用过了饭,我们去买些东西。”   “东西我都准备好了,阿姐不用操心,”沈桓说着,咬了咬筷子:“只是……”   “只是什么?”永嘉看出沈桓的犹豫,她转眸去看姜尚宫,却见姜尚宫也躲开了眼神。   永嘉更是疑惑。   “也什么,”沈桓故作爽朗一笑,他低头吃了两口饭,在永嘉一直等待的目光下,他才咽了口中的东西说:“宋大哥成亲了…就前两个月。”   饭桌上似有一时寂静,永嘉微微低眸,她能感受到沈桓和姜尚宫一齐望来的目光,永嘉面上一笑,她抬起头,对上二人的目光:“那正好,明日连带着贺礼一齐补上吧。”   次日,永嘉与沈桓,姜尚宫一起登门,去拜访宋思楼。   宋思楼听人禀告,说惠王来访,亲自跑到门外去迎客,他跑到府门外,看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道身影,身子却是一僵。   永嘉被姜尚宫扶着走下马车,一抬头便撞见愣立在府门石阶上的宋思楼。   光阴最是无情的东西,永嘉如今偶尔还能想起年少时与宋思楼和弟弟们去京郊赏桂的情景,记忆里的人犹是熟悉,可现下活生生立在眼前的人,却是陌生了。   物是人非大抵都是如此。   沈桓翻身下马,他瞧着怔愣的宋思楼,几步跑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宋大哥不请我们进府去喝杯茶?”   宋思楼才被沈桓唤回神,他从永嘉身上收回目光,低下脑袋四处看地,意外之下更有无措。   “听说嫂子手艺不错,不知今日能不能吃上嫂子亲手做的糕点。”沈桓手扯住宋思楼的手臂,又道。   宋思楼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直直看向沈桓,张着口想说什么,可嗓子里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在沈桓略深的目光下,他低下头,一直紧绷僵硬的面上才扯出一丝笑来。   “内子的手艺粗浅,比不上京城,更比不上大内…只怕要王爷见笑了。”   沈桓搂住宋思楼的肩膀,转身向宋宅内走:“你可不能替嫂子谦虚。”   永嘉看着两人走在前头,命随从将车上的礼物卸下,她携着姜尚宫走在后头。   宋思楼将她们请入正堂,不久有仆人前来奉茶,沈桓说明来意,宋思楼闻言,几番说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席间气氛尚算融洽,永嘉几次对上宋思楼看来的目光,她面上挂着笑意,不等她开口,便见他飞快躲闪开。   正堂的门忽被敲响,推门入来,行在最前头的女子,一袭青蓝色的衣裙,不算华丽却格外干净雅致,容貌虽称不上美人,但眉眼温婉,胜在清丽。   女子走入,对客见礼:“官人说有贵客来,妾做了些点心,手艺粗浅,还望贵人们莫嫌弃。”   宋思楼看着走进来的妻子,连忙站起身,他其实是有几分局促的,但对上妻子投来的温柔的目光,霎时间安定不少。   他的反应,惹了妻子的几分不解,他走到妻子身边,手臂揽在她的肩膀上,先是朝她笑了笑,接着对众人介绍:“这是内子,福柔。”   福柔再次向众人行礼。   永嘉转头看了看姜尚宫,随后站起身,朝福柔走过去,姜尚宫手捧着一个精致匣子,跟在永嘉身后。   “宋夫人,初次见面,略备了些薄礼,还望你不嫌弃。”永嘉说罢,姜尚宫打开匣子,走上前双手奉给宋夫人。   匣子里头躺着一对双蝶玉钗,玉体晶莹,雕工细致,上头的蝶活生生的,好似翩然欲飞,瞧上一眼,便知是价值不菲的好物。   宋夫人瞧着永嘉送上的贵重礼物,一时不敢接受,她满是意外的转头去看宋思楼。   宋思楼看见永嘉送上的礼,他目光落在她面上,瞧她得体又亲切的笑,他又看向惊讶的妻子,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姜尚宫递来的匣子,再转手递到妻子手上,他今日第一次郑重看向永嘉,拱手道谢。   沈桓等人在宋府略坐了坐,推辞了宋思楼留他们用晚膳,告辞归家。   永嘉在琅琊停留了半个月,母妃的棺椁重新下土,迁陵之事顺利完成,很快,她便收到了沈邵从京寄来的信。   永嘉倚在屋前廊下看信,听见脚步声,一抬头见是沈桓。   沈桓远远便看见永嘉手上拿着信,他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过信。   沈桓看着信上,沈邵说迁陵之事既完,便催促永嘉尽快归京,恨不能团了信纸,撕的细碎。   永嘉顾忌着一旁的人,制止了沈桓的动作,她从他手中拿回信,瞧他眼底的怒,声音平静:“那明日便启程归京吧。”   永嘉从琅琊启程,沈邵很快便收到了消息,永嘉离开的这一个多月,他几乎掌握她全部的行踪,他知她路上在哪里停留,知她哪日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又见了谁。   沈邵算着归期,心里头急切,想早日出城去接永嘉。   她离开他身边,便像是放飞的风筝,他虽时时牵着线,可总是怕有一阵风,将线吹断,风筝跑了。   沈邵在得到永嘉归京消息后的第五日,又收到了南边传回来的信。   王然奉命沏茶回来,刚踏入御门,便听见里头‘嘭’的一声响,王然手一抖,手上端着的茶险些没溢出来。   他心提在嗓子眼,一步一步往殿里探去,见书案被掀翻了,奏折落了一地,有得还被砚台里的墨汁污了。   王然看到浑身颤抖的沈邵,他胸膛起伏剧烈,眼底是一片猩红。   王然连忙跪地,放下茶盏,埋头收拾狼藉,他拾到一张信纸,瞥见上头的字迹,霎时心头大震。   “长公主一行人,在行到徐州后,消失不见了。” 第83章 告白   长州是三郡要塞, 北临江峡,南抵淮岭,乃四通八达之地。   永嘉选择在长州逃跑, 便是借助此处优越的地理位置,让沈邵的人马猜不到她们逃跑的方向, 以防被他们围追堵截。   永嘉等人在长州甩开追兵, 向西南下临邛, 那里有沈桓偷偷预备好的宅院。   沈桓与姜尚宫提早一月南下,不仅是择选陵地, 更是为了提早布置好逃跑线路, 永嘉等人退到临邛后, 暂时住下,避一避风头。   临邛的宅院里备足了粮食与水,众人闭门不出待了三日,第四日沈桓带了名小厮出门探查,见四处都贴了公告, 街上巡逻的兵卒也多了。   沈桓埋着头,沿着人流稀少处走,绕道回了宅子。   “王爷, 外头如何?”姜尚宫见沈桓回来, 最先迎上前,接下他递来的草帽。   沈桓叹了一声, 他走到永嘉身边坐下,将在街上的情景告诉她们。   现下的情形,也在永嘉的意料之中,沈邵特派的卫队,怎可能这般好打发, 现在只是他们这些人就已经将长州附近的州府都惊动了,再过两日,等她逃走的消息传回京里,沈邵必定会加派更多人手,到那时候各路关卡严防死守,她们才是真的插翅难逃。   “阿姐,我没想到他们的动作竟然这么快,才几日竟追到临邛来了。”   “不是他们的动作快,是沈邵早有准备,他疑心我要逃,必然早做好了如何抓我的准备。”永嘉回答。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再这样拖下去,怕是没几日便会被抓到了。”   永嘉闻言,沉默静思片刻:“惠州我们不去了,直接回京。”   “回京?”   沈桓和姜尚宫皆是一愣,姜尚宫不解问道:“我们好容易逃出来,为何要回京?”   “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我们是在长州逃跑的,沈邵知道了必定会封锁长州上下,乃至左右的州郡,这里看着天高皇帝远,却是最危险的地方,”永嘉看着姜尚宫解释:“就像尚宫方才说的,我们好容易从京逃出来,自然最不想回去的地方就是京城,沈邵料想我们不敢回京,京城的搜寻相比长州,反而更松懈。”   “我们先回京,让沈邵在南方寻搜上一阵子,他在南边找不到人,久了自然就转移注意力,等风头过去,我们再回南边。”   沈桓闻言沉默思考一阵,最后点了点头,赞成道:“的确,便是我们现在退到惠州,要不了多久官府之间通了气,追兵很快就到,我们一旦晚上一步,必然很快被抓。”   永嘉和沈桓计划好,当夜便离开临邛,昼夜赶路,绕道江淮北上,一路水陆交迭,半个月后回到京城。   彼时从南边传来消息,说长州闹了草寇,官家封了路,进出的商贾必须要有保人,车马人货都需层层关卡筛查,管理之严密,街上巡逻的卫兵更是一日多过一日,一时间南郡百姓民心惶惶。   永嘉等人抵京后,住在京郊的园子里,前后几里的土地都是永嘉从前购置的,中央处曾是淑太妃的陵墓。   在京郊住了两日,京城一切如常,果然比在南边太平许多,沈桓想办法联系到陆翊,来京郊一叙。   陆翊收到沈桓的信,急忙赶到京郊,看到永嘉几人,知道她们是逃跑回来,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意外。   陆翊对沈邵和永嘉之间,除了最早沈桓醉酒无意说出外,帮忙捉捕籍尚宫前后,也几乎知道了实情。   对于这段关系,陆翊期初是惊心,他也试探过,但实在不知永嘉的心意,他更不敢轻易置喙,怕她困扰难过,他原是想,她们若是两情相悦,他又何必去打扰她。   只是没料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这般的结局。   陆翊看着他们躲藏的园子,两间略有简陋的小屋,屋内连床榻都没有。   “这地方多有简陋,不如两位殿下搬到寒舍去,我家里虽称不上好去处,但至少被褥齐全,夜里能好好休息。”   如今在沈桓心里,除了阿姐,最信任的人便是陆翊了,他听着陆翊的邀请,其实是有几分心动的,毕竟他们还要京里躲上许久,他自己在军营时吃苦也算吃惯了,只是心疼阿姐和上了年纪的姜尚宫。   沈桓虽心动却不敢直接应下,他转头看向永嘉。   永嘉听到陆翊的邀请,摇了摇头,向他道了谢:“陆将军今日来见我们,也是担了风险,若我们都住到将军府上,来日不慎暴露,恐会连累将军。”   陆翊正想说自己不怕连累,便听永嘉接着说:“将军已经帮了我们许多,大恩大德,难以为报,若再连累将军,我实在是心愧难安。”   陆翊还想说什么,被一旁的沈桓打断,沈桓最是了解永嘉,他先岔开话题,打算容后再议。   他问陆翊:“我听你方才说,京城还不知我与阿姐失踪了?”   “是,”陆翊点头:“京城里也只是少数人听说您与殿下南下迁陵了,以为你们还未回来,如今朝堂上吵得最激烈的,是为了北面的何长钧。”   陆翊说着,如今看到永嘉和沈桓,再回想起这阵子早朝上,天子终日沉郁的面色,才明了几分。   沈桓听此稍稍安心,他接着问:“听说何长钧在北疆造反了,已经破了一座城池,还斩了朝廷亲命的郡守,看来这次,是彻底与天家撕破脸了?”   “何长钧行路至此也怨不得旁人,都是他自己种下的因,可惜他手里握着何家军,想要将他彻底拿下,是要废些心思的。”陆翊说:“如今朝廷上,派谁出征,也是吵个不停。”   “那陛下的意思呢?”沈桓问。   “陛下倒是私下召见过我,陛下有心御驾亲征,要我从旁随军。”   永嘉闻言,心头微动,她抢先问道:“旨意已经下了?”   她询问的语气有几分急切,引得一旁沈桓注目。   陆翊摇了摇头:“旨意倒还未下,但我看陛下心意坚决,应该是不会再变了。”   永嘉听着陆翊的回答,心上愈发沉闷,她听着陆翊与沈桓继续交谈,低下头静静的沉默许久,忽然又开口说道:“陆将军,我与桓儿还不知能再京平安待几日,一旦有变,可能立马就会离开,有些话,我怕今日不说,日后便难有机会……”   陆翊望着永嘉,听她此话,心里头隐隐作痛,不甚鲜明,但像无数细碎的针,密密麻麻的扎过来,他忍着疼,面上装作平常:“殿下请说。”   “若陛下真有意要你陪同亲征,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加小心。”   陆翊道谢,他一时会意错了,主动开口:“臣也会竭力保护好陛下安全…”   永嘉闻言,略略垂眸,她没有接陆翊的话,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有些话藏在我心里也许久了,总是不知该不该与你说,如今不说,又怕来日后悔…陆将军,您救过我的命,母妃与阿弟的命,是我一家的恩人,我心里一直万分感激您,但也正因如此,您帮助我许多,我与陛下之间的恩怨,您也不可避免的参与了许多,如今我开罪陛下,我怕…很怕会连累您。”   陆翊听完永嘉这一番话,她说的也算十分直白,他听懂她言下之意,拱手对她道谢:“多谢殿下提醒…臣会小心。”   永嘉今日说出这一番话,其实也是冒险的,她一直拿不准沈邵对陆翊的态度,毕竟他曾亲口与她说过,要杀了陆翊,但他一直迟迟没有下手,她也不甚清楚,究竟是沈邵只是为了威胁她,还是因为他对陆翊还有旁的安排利用。   今日听见陆翊说可能会随着沈邵出征,讨伐何长钧,她心底有几分不好的猜测,沈邵扶持陆翊便是为了打压何长钧,如今何家已是强弩之末,沈邵亲征之后,一旦除掉何长钧,难保不会反戈,借着战场凶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并除掉陆翊。   她迟疑,是怕自己小人之心,挑拨君臣反目,反而会害了陆翊。   陆翊听了永嘉今日一番叮嘱,他懂她为何迟疑,她这番话也算是肺腑,他道了谢,沉默片刻,又张了张口:“臣其实……若殿下愿意,臣可以舍下这些功名利禄,臣不就不求这些,若两位殿下愿意,臣愿意跟随殿下,效犬马之力。”   沈桓神色微动,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正想开口,却先听永嘉一口拒绝。   陆翊若是跟着他们,便是彻底背叛了沈邵,来日一旦被沈邵捉住,因着各种原因,或许她与桓儿,可以苟活性命,但是沈邵必定会杀了陆翊。   更何况……   “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日后建功伟业,会有一片光明前途,如今我与阿弟既离了京,早不是什么皇室贵眷,又身无长物,如何能让将军屈就于我们?”   “我心里感激将军,更不让将军因为我们,而放弃大好的前程。”   陆翊听着永嘉的拒绝,却一时摇头:“臣不在意,臣斗胆,臣想告诉殿下,那日臣在宫中求娶,与殿下说过的话,此生不变。”   陆翊话落,引得永嘉迟迟不语。   她回忆起他曾说过的话,他说,她是笼中的雀,被人折断了翅膀,但他愿意做她新的翅膀,她想去哪,他便陪她去哪。   他还说,此生不求身外华物,利禄功名如烟,但求一心人,结发白首,此生唯一。   永嘉这一生,从未像今日这般自由过,离开了皇城,丢掉了,那本不该属于她的公主身份。   陆翊看着永嘉久久的出神,他再次开口,嗓音似有蛊惑,分外温柔。   “殿下,可愿臣跟随,相守相互?” 第84章 有人在京郊好像看到了长……   永嘉寂寂不语。   沈桓听着陆翊的一番话, 在旁愣住,他完全不知那段求亲之事,沈桓怔愣好一阵, 他看着陆翊面上的认真,看着他眼底的隐隐颤抖, 沈桓回过神, 他站在永嘉身后, 抬眸见她长久的沉默。   沈桓上前一步,他靠近永嘉身边, 轻拉了拉的衣袖:“阿姐……”   永嘉听见沈桓的提醒, 她微微侧头, 看着身旁神色满含期待的弟弟,复垂下眸,沉默片刻,再抬眸望向陆翊道:“将军深恩,永嘉愧不敢受。”   永嘉说着, 低身对着陆翊郑重一礼。   他太美好了,曾经带给她的都是温暖,她如今逃亡之身, 未来命数皆不在她掌控中, 她如何能自私的将他拖进黑暗里。   陆翊看着俯身见礼的永嘉,四肢微微发硬, 忽然他双手抱拳,弯身还礼。   沈桓从旁看着二人,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张不开口,最后皆化作沉默。   沈桓送陆翊从园子离开, 陆翊临行前说,有什么事尽管联系他,必定尽快赶到。   沈桓几番拱手道谢,他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眼看着陆翊眼下藏不住的落寞,只好忍住作罢。   沈桓望着陆翊骑马远去的背影,折返园子,见永嘉和姜尚宫已回了房中,收整着行李,沈桓走到永嘉身前,拉起她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向外走。   姜尚宫见此,倒没跟上,她眼见着永嘉被沈桓拉出去,低下头继续整理为数不说的几件衣裳。   永嘉被沈桓拉到屋外无人处,她轻轻挣脱开他的手:“桓儿…有什么事非要出来说?”   “阿姐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沈桓见永嘉躲闪的态度,有几分怒其不争。   “陆大哥心里一直有阿姐,如今我们从宫里逃出来,待风波过去,我们便寻一个僻静乡下,安稳的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自然是好的,”永嘉垂眸回答,相对于沈桓的几分激动,她却分外平静:“可若风波过不去呢?我们一死容易,难道要连累陆将军一起吗?”   沈桓先是一顿,接着心有不甘:“天下之大,总会有我们容身之地的,阿姐,且不说旁得,我只问你,若陆大哥能平安与我们在一起,你可愿意?”   永嘉被沈桓问得沉默。   “我不知道桓儿…我如今已不想去考虑男女私情,我只求我们一家三人,一个平安。”   ***   永嘉等人暂时在园子里住下,陆翊时常与沈桓通信,信上说沈邵的注意力还是在南方,她们失踪的消息还没流到京城,京城现下大部分的注意力,仍在北疆的何长钧身上。   有陆翊在朝中关注着风向,沈桓住在京郊也稍微安心些。   如此在京郊住了一个多月,天气入秋,南边的戒严仍旧没有松懈。   永嘉料到自己无声无息,在沈邵众多人手监视下跑掉,沈邵一定会不甘心,也料到他恼羞成怒下,一定会派人大肆搜捕一番,但没有料到,他竟会这般执着。   从她在长州消失,辗转到临邛,再回京城至如今,也有两个月了,南边的戒严却越来越紧,永嘉开始担心,若是沈邵迟迟不松懈南边,再恍然回神,在京城或是北边四处搜捕,那她们被抓,怕是迟早。   陆翊这日,独自驾车到了园子,他说快入秋了,天气渐凉,置办了些衣物,还让人做了两床新被褥,不知她们能不能用上。   沈桓看着陆翊送来的这一车东西,心里感激,邀他留下吃饭。   “阿姐今日亲自下厨,你是有口福了,”沈桓拍了拍陆翊的胸膛,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园子里走。   陆翊心有迟疑:“我…我还是不进去打扰了,这些东西都是临时置办的,可能有粗陋之处,殿下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告诉我,我再去补上。”   “缺什么少什么,你得亲自问过阿姐才知…”沈桓拉住陆翊不放手,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你再扭捏下去,就是十个我来帮你,也没用。”   陆翊一愣,接着耳朵红起来,他低下头,被沈桓拉进了园子。   永嘉正做好菜,姜尚宫端到园子里的石桌上,见与沈桓一道走进来的陆翊,面上露出笑来:“陆大人来了,快坐,奴婢这就去告诉殿下。”   陆翊耳朵红了一路,眼见姜尚宫的热情,脸上更是发烫,他磕磕绊绊的开口:“尚宫不必…不必打扰殿下…”   “可殿下也是要来一起用膳啊,”姜尚宫笑说,她将菜放到桌子上,转身朝厨房处去。   陆翊听着姜尚宫的提醒,想起自己说的胡乱话,一时面色更红。   永嘉听闻陆翊来,让姜尚宫多加一副碗筷。   四个人围桌而食,永嘉主动给陆翊倒了杯茶:“粗茶淡饭,将军莫嫌弃。”   陆翊双手捧着茶杯,听着永嘉的话,连忙摇头:“不不不,殿下的手艺,实在是在下有口福了。”   沈桓端着碗,从旁看着陆翊在永嘉面前害羞的像个小媳妇似的,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引得姜尚宫也笑了,永嘉放下茶壶,嗔怪的看了眼沈桓,一转眸,对上陆翊通红的脸,但他眼睛却是明亮的,正看着她,待对上她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双手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喝起来。   沈桓被永嘉暗瞪了好几眼,心里生怕阿姐生气,便想法子转了话题。   “陆兄,这南边已经封了快两个月,天子就不怕百姓生怨吗?”   “百姓倒还好说,几辈人都守在一块土地上,如今戒备严了,影响的都是些两地倒卖的商贾,再这般封下去,只怕大部分都要撑不住了,但是官府下的令,也没办法的事。”陆翊回答。   永嘉从旁静静听着,一些商贾,有损不了根基,也难怪沈邵在长州一封便是两个月。   沈桓听着思虑道:“如今天子的注意力一直在南方也是好事,只是怕时间久了,我与阿姐身在京城,一旦暴露,便跑不掉了。”   陆翊叹了一声:“现在南方不能回,北方更不能去,西北只怕也不安全。”   “西北怎么了?”沈桓疑惑。   “昨日早朝上,有突厥的使臣先到,说突厥小王爷和使团不日抵京,要来朝见陛下,但还不知具体是何事,”陆翊分析道:“如今何长钧引得北疆不安宁,若突厥趁虚而入在西北闹事,无疑雪上加霜,更严重的,一旦两方勾结,只怕会引得江山动荡。”   “那…陛下是怎么想的?”沈桓闻言,一时忍不住忧心,他虽早决定与阿姐远离京城旋涡,可是这大魏的江山是他父辈留下的,荣华富贵他可以丢,但若外戚异族想动摇他沈家的江山,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已经接连贬斥了许多大臣。听说前阵子还大病了一场,我那日没有上朝,是听旁人说,那日刚要散朝,陛下便在大殿下晕倒了,幸而旁边的长侍眼疾手快扶住了,要不陛下险些从高阶上摔下来。”   沈桓听着陆翊的话,下意识去看一旁的永嘉,却见她垂着眸,静静的替姜尚宫夹菜,似乎未闻。   “那现在呢?”沈桓追问。   “大内的消息,外头也探不到真切的,但我在朝上看陛下的面色,应该没有大碍…”陆翊说着,又道:“陛下是否御驾亲征,可能就要看此番突厥的来意了。”   “陛下若向北讨伐何长钧,那必得先让南方安定,到时候戒严自然就会打开,两位殿下便可回到南方去。”陆翊说着,尚有几分不舍:“只是不知道,陆某日后来能不能吃到殿下您家的茶饭了。”   沈桓闻言笑起来:“这好说,等我们在南方安定了,便想办法给陆兄递信,你得空,就来寻我和阿姐,今日是以茶代酒,到时定要佳酿招待,与陆兄一醉方休。”   沈桓与陆翊又聊了些时政,陆翊说一旦知道陛下的决断,便将消息递给他们,替他们争取最好的逃跑时机。   永嘉与沈桓连连道谢,眼见天色不早,陆翊起身告退,永嘉与沈桓亲自将他送到园外。   陆翊是驾着马车来的,车内东西太多,他打算直接将车留下,便解了马身上的车套,正要与沈桓和永嘉道别,忽听见车内一阵细碎的动静。   陆翊久经战场,一向敏感警觉,他示意永嘉与沈桓静声,他悄悄靠向车厢,手已握在腰侧的佩剑上。   沈桓见情况不对,下意识站到永嘉身前,伸长手臂将她拦在身后。   陆翊猛地推开车门,长剑出鞘,欲从车内窜出的身影猛地僵住,陆翊将剑架在小贼脖子上,见他年岁不大,眯了眯眼睛,呵斥道:“什么人?”   “大侠饶命,”小贼直接瘫软跪下,举起双手,眼睛瞅着脖子前寒光凛冽的剑,周身颤抖如筛:“我实在是太饿了…只想寻些吃的,没想做什么坏事…我什么都没拿,您不信就搜我的身…”   永嘉站在沈桓身后,看着车厢内枯瘦的男孩,心里略有几分不忍。   他们如今逃亡,自然是草木皆兵,但也不能因此随意害人性命,她想了想正欲开口,却见陆翊已经先一步放下了剑。   他搜了搜那男孩的身,没发现什么利器,也没偷藏什么东西,见他面上沾着泥点,衣裳也很破旧,枯瘦的身子,都经不起他的一个拳头。   陆翊想起自己幼时,他将剑收入鞘中,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子给他:“走吧。”   男孩捧着银子,连连道谢,他眼睛看向一旁的沈桓和永嘉,忽然顿住,他直直盯看了半晌,匆忙收回目光,低下脑袋,再次对陆翊道谢,一溜烟跑远了。   似是一场惊不起涟漪的风波,永嘉与沈桓送走陆翊,唤了两个小厮,将车厢内的东西都移到园子里。   将入夜,京城府尹衙门的大鼓被敲响,有乞丐模样的男孩,称是从南边逃命来,他在京郊看到了,朝廷在南边发榜要找的一男一女。 第85章 将她抓回去   秋夜的晚风寒凉, 打在御门外的花枝上,花叶随风零零落下。   王然照常沏了盏金菊茶,太医说, 这时节饮此茶消火是最好的,长万见师父端茶走来, 帮忙推开殿门, 等王然走进去, 又连忙将门关上。   王然看着书案前,一坐便是一整日不抬头的沈邵, 端茶走上前, 他将茶盏轻放在案上, 在旁低身开口劝说:“陛下连熬好几日,太医说您身子刚好,要多休息…”   沈邵沉眸批着折子,对王然的话,似乎充耳未闻。   王然见此不禁暗叹, 只好先退到不近不远处,静静的守在沈邵身边。   自长公主在长州失踪后,陛下已两个月不曾露过笑脸, 除了上朝, 见大臣,便是没日没夜的批折子, 一整日里很少合眼休息,便是累极睡去了,总是要很快惊醒,口里喊着长公主的名讳。   更别说进后宫,司寝局被皇后娘娘叫去训话, 好容易鼓起勇气,劝说陛下进后宫,结果当夜王司寝直接被贬了官职,皇后娘娘想来求个情,也是在御门外,连门都能进去。   大臣都知陛下再早朝上晕倒过一次,却不知在宫里,这两个月里,已经晕倒了四五次,陛下像是故意作践自己似的,就是不肯合眼好好休息。   王然跟在沈邵身边十多年,只在当年文思皇后病逝时,见过陛下如此状态,也是没日没夜的奔波,丧仪那日,百官尽散,唯他陪着孤零零的陛下,在雨中一站便是一整日,后来陛下晕厥,再醒时,就好似恢复如常。   可现下,王然看着沈邵灰白的面色,饶是再年富力强,一直这般折腾下去,只怕要出大事。   “陛下,”王然思及,再次上前,虽有犹疑却还是开口说道:“皇后娘娘宫里今日已经来请三次了…请您去用晚膳,娘娘说,心疼陛下,陛下若不去用膳,娘娘便一直等着您……”   王然话落,见沈邵手中的笔一停,他眼底一亮,以为劝说有用,却见沈邵转头直直看过来:“南边来信了吗?”   王然被沈邵问得一愣,他见沈邵斥满红血丝的眼底,忍不住心底发酸,提醒道:“陛下,今早上不是才到了封信…”   沈邵闻言,一时盯着王然不说话了,他沉默许久,好似恍然了,慢慢收回目光,继续批折子。   王然眼看着沈邵的反应,心底的酸涩褪不去,怀中犯愁,适时殿门从外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长万探身进来,不敢惊扰沈邵,他站在入门远处,对王然暗使眼色。   王然会意,看了看案前依旧批折子的沈邵,静静退下。   王然推着长万出了殿门,转身便张口呵斥:“你这是什么规矩,在御前也敢鬼鬼祟祟的?”   长万挨着骂,也来不及说委屈,他急忙附在王然耳边,小声禀告道:“府尹来报,说有人在京郊看到了长公主。”   王然闻言,眼睛一时瞪大:“当真?”   “府尹自然是不信的…说长公主在南边迁陵,以为那小乞丐是疯子,但听那小乞丐说陛下在南边发榜寻人,府尹不知真假,派人去京郊探了一番,果然在!”   “府尹不明缘由,不敢轻举妄动,特来禀报。”   长万说着,话音未落,便见王然急急忙忙的跑回殿内。   “陛…陛下!!方才京城府尹来报,说是…说是在京郊见到了长公主与惠王。”   王然跑到沈邵身边,他声音落下,却见案前的沈邵久久没有动作,长久的寂静下,本是惊喜的王然心里头开始打鼓,他再次开口:“陛下…府尹来报…说在京郊见到了长公主…”   王然时刻观察着沈邵的反应,他面色无波,可王然明显看见沈邵执在手中,剧烈颤抖的笔。   王然正欲再上前进言,忽见沈邵猛地站起身,他直接跨过身前的书案,一言不发奔向御门外。   王然见此,匆忙在后面追上,听沈邵急唤庞崇。   “带一队人马,随朕出宫。”   长万站在背后,见陛下带人直接在宫廷内策马远去,不禁询问王然:“师傅,这么晚了,陛下还亲自出宫?您不要劝一劝吗?”   王然望着沈邵的身影远去,他回眸看眼了长万,叹了一声,似恨他不机灵:“劝什么?不想活命你就追上去劝。”   “旁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陛下这两个月为何如此?你还真认为是外头大臣们说的,陛下担忧何逆?陛下是一颗心都随着长公主丢了,今日好容易有了长公主的消息,你还敢拦?”   长万挨了骂,缩着头不敢再出言。   沈邵飞快策马在前,庞崇在后面紧紧追赶,这样深夜出宫,实在是帝王大忌,庞崇也不清楚陛下为何这般焦急出宫,他费力的追着沈邵,腰间的佩剑时刻准备握在手里,生怕天子出什么意外。   沈邵一路径直往京郊奔去,他握着缰绳的大手不住颤抖,连带着整个心脏都在颤抖。   他不知心头的滋味,他不敢去喜悦,他生怕,自己晚上一步,她便再次逃走了。   沈邵又不禁笑自己蠢,他在南边搜了两个月,丝毫无果,竟想不到,她竟然回来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沈邵又想,若一会在京郊看到了永嘉,她不愿同他回来,该怎么办?   她一定是厌极了他才会跑的,若他再将她抓回来,她是不是会更加恨他?   沈邵的人马在京郊外停下,沈邵示意庞崇先将园子悄悄围住,一只苍蝇都不可以透进来,更不能放出去。   他自己则在园外弃了马,步行靠近,他推开宅院的门,瞧见院内屋舍里的灯火,心里隐隐发颤。   沈邵盯着灯火通亮的屋子,一步一步靠近,他瞥见一旁竹竿上晾着衣裳,其中一件米白色的他识得,一定是永嘉的。   沈邵走了一路,最后心跳快的似要溢出喉咙。   他走到房门前,他心里想着,就算她更加恨他,他今日也必须将她带回去,她便是恨得一刀将他杀了,也好过他如今备受煎熬。   沈邵双手扶上粗糙的柴门,臂上用力,‘吱呀’一声,将屋门从外推开。 第86章 “小王此番是来求亲的。……   屋内烛光摇曳, 临时搭建的床榻上,被褥整齐的叠放着,直接置在地上的小食几, 上头还有半盏未凉透的清茶。   环顾四周,这里处处流露着生活的痕迹, 沈邵周身沸腾的血液, 在这空荡无人的屋子里, 渐渐冷却下去,他飞快转身, 急唤庞崇。   庞崇领兵赶来, 见天子孤寂的背影, 他站在屋舍门前,背影被屋内的灯火照得通亮,面容却隐在暗夜里,看不清神色。   “搜!”   沈邵下令,缓缓仰头, 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庞崇抱拳称是,策马领兵在前后几里宽阔的园子仔细搜寻, 数十支火把燃起, 燎燎火光将四周照得通亮如白昼。   庞崇领着人将园子上上下下搜寻数遍,未发现可藏身之处, 他急急赶回向沈邵禀报。   沈邵垂眸看着单膝跪地的庞崇,回想着房内那盏还未凉透的茶,他们便是骑马,也跑不了多远。   “追,出城追。”沈邵大步向园外去, 庞崇看着天子疾行的背影,连忙从地上起身,追上前去。   沈邵跑到园外,跨上马背,不待身后的军士,策马向城门处追去。   庞崇带兵佩剑,一路急追。   ***   城外五里,突厥使团驻扎此处过夜,昨日他们又派了使臣,提前入城进宫,禀告突厥小王爷明日便抵京,面见圣上。   突厥营帐,有随从从外跑回来,禀告穆勒:“人来了。”   穆勒坐在帐中,闻言不禁耸肩一笑,他侧眸瞧了瞧烛光暗影处:“还真追来了。”   穆勒挥手让随从退下,他拿起案上的汉文书卷,仔细瞧着。   沈邵领着兵马,在营帐不远处停下,他瞧着几间帐内的光亮,眯了眯眸,派人前去探查。   有侍卫快步跑去,又跑回来,跪地禀告:“是突厥使团。”   沈邵想起今早上送到案前的文书,他带人马上上前。   中央营帐的帷幔撩起来,明亮的光影一闪,又暗下去,穆勒从营帐中走出来,看着马背上的沈邵,故作惊讶,接着微微低头,行突厥礼仪。   “皇帝陛下,莫非是来迎接小王的?”   沈邵盯着马下的穆勒,他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接着侧眸看向庞崇,直接下令:“搜。”   庞崇欲行动,却听穆勒阻止:“这是要做什么?”   “朕丢了件心爱之物,不知是不是被人偷走了,小王爷不必惊慌,朕只是搜查一番,若没有,自会带人离开。”   穆勒闻言,却依旧站在原地不肯动,他向后瞅了瞅沈邵背后的大队人马,先是笑了笑:“陛下既是要抓贼,小王将随行的人都叫出来,站成一排,由着陛下认看,如何?”   “既是贼,自然会藏起来,怎会乖乖站出来,等着旁人抓?”沈邵唇角笑意冷淡:“小王爷几番推脱,莫非是藏人了?”   “陛下说得是玩笑话,小王连城门都没进,满队都是我突厥人,小王有什么理由藏匿大魏的贼人呢?”穆勒笑说,他仰眸直看沈邵,慢慢的面上笑意也淡了下去:“小王此番来大魏,是为了两国和睦交好,小王这还没能进城门,皇帝陛下就命人搜小王的营帐,只怕有损和气吧。”   庞崇听着突厥小王爷的话,听他言下之意,下意识转头看向沈邵。   沈邵自然能听懂穆勒隐隐的威胁之意,他却冷笑:“小王爷既想和睦,便该给朕让路,若是因为小王爷,朕找不回心爱之物,就不必提什么交好了。”   穆勒听着沈邵的回答一顿,接着他挑了挑眉,感慨问:“也不知是什么稀世珍宝,竟让陛下如此在意?”   他话落,见沈邵眉目冰冷,又转而一笑:“陛下既说到交好,小王近来倒是听到一个笑话,听说陛下的舅父领兵造反了?听说这造反之人,与当年我部的左狄王一样,很有势力,不知陛下现在可有对策。”   “我来贵国前,父王曾说,陛下的舅父写信来,求突厥愿助,我父本是不同意,可现在陛下现在要强搜小王的帐子,小王怕……”   庞崇闻言微变脸色,没想到何长钧竟已开始勾结外敌。   “小王爷不必怕,”沈邵直接打断穆勒:“不过是我大魏养得一条家犬,一时脱了缰绳,朕自会管教,但小王爷若非要与那犬类同声同气,就别怪朕,再请小王爷去深宫做客。”   沈邵话落,换得穆勒面色一变,他冷笑:“陛下这是执意要搜本王的营帐了?”   沈邵闻言缓缓抬眸,他的直线越过穆勒的头顶,望向远处。   “庞崇,搜。”   禁军涌入突厥的几间营帐,帐内时有惊慌声传来,穆勒听在耳里,他仰头看着马背沈邵,脸色难看。   庞崇连穆勒所住的主帐都搜寻了数遍,仍无所获,他从营帐中走出来,路过穆勒,对沈邵摇了摇头。   穆勒见此,冷笑一声:“陛下可死心了?”   沈邵见庞崇无果,微微眯眸,他复将目光落在穆勒身上,转而反问:“小王爷此番来朝见朕,是有何事?今日既见面了,便直接说清楚吧。”   穆勒被沈邵闻言的一顿,他又几分不甚相信:“陛下在此问我,明日是不打算让小王进城了吗?”   穆勒问完见沈邵久不回答,只静静盯着他看,他暗暗咬牙,随后似想起什么,怀中的怒忽便淡了下去,他面上扬起笑容来。   “实不相瞒,小王此番来大魏,是向陛下提亲的。”穆勒说着,转身指向一旁的数十辆马车:“那里面都是小王的聘礼。”   沈邵顺着穆勒所指看向马车,他又转头看向庞崇,庞崇暗暗点头,示意已经搜查过了。   “提亲?”沈邵微微蹙眉:“突厥想与大魏联姻?”   “是,”穆勒急忙点头:“不知陛下愿不愿意?”   大魏与突厥联姻早有先例,如今何长钧在北疆作乱,若突厥不稳,也是麻烦。   穆勒见沈邵一时沉默,又补充:“其实并非全是为了两国联姻,小王也是真心前来求娶,小王心中有仰慕之人,回国后日思夜想,念念不忘,所以求了父王,前来向陛下求娶。”   沈邵听此,轻嗤一声:“是么,小王也看上谁了?”   穆勒闻言,先是却着沈邵一礼,才郑重开口:“皇帝陛下,天空和雄鹰可为小王的真心作证,小王心慕您的皇姐,此番前来,是想求娶永嘉长公主,做小王的王妃。”   庞崇站在穆勒身旁,听他说言,心上一抖,他匆忙抬头去看天子。   燎燎火把燃在苍穹下,沈邵直身坐在马背上,火光将他的面容照得通亮,他直直垂眸盯视着地上的穆勒,面色阴冷如冰,他眼眸眯起,眼底神色晦暗。   庞崇随在沈邵身边多年,他一眼便察觉到沈邵的杀意。   如今的局势,不宜与突厥结仇为敌。   穆勒心里清楚,此话一出,必引得沈邵动怒,他是故意为之,想气一气大魏皇帝。   他抬头与沈邵对视,他也是经历过战场生死之人,自能察觉到沈邵眼下方才一闪而过的阴鸷,那里头裹满了浓烈杀意。   穆勒此番来大魏,只带了二十余名护卫,他与父王料定局势,大魏皇帝此时不敢与突厥结仇,甚至还可能会与突厥结盟,也算是冒险,为表诚意,他亲自带队来大魏提亲。   穆勒看着沈邵的眼神,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自己未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待反应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向后挪了一步的右脚,一时四肢微僵,羞耻涌上心头。   沈邵看着穆勒的举动,冷冷嗤笑一声。   沈邵丝毫不曾遮掩的嗤笑,让本就羞耻的穆勒,霎时双耳通红,他折了面子,下不来台,渐渐恼羞成怒。   他暗暗咬牙,继续追问沈邵:“陛下还没回答小王的话,陛下可打算将您的皇姐许配给小王,长公主天仙人物,婚后小王一定会珍重待她。”   沈邵耳听着穆勒口中‘天仙人物’、‘婚后’、‘珍重’,听着穆勒对永嘉的肖想,他攥在缰绳上的大手愈紧,他恨不能一剑削了穆勒肮脏的脑袋。   庞崇在旁听着穆勒不要命的火上浇油,他正欲上前,打断这剑拔弩张之势。   忽听长剑出鞘,天子已拔剑架在穆勒脖子上。   “你不过是魏宫的一个阶下囚,好容易被你老子赎回去,不好好在蛮夷之地藏着,竟还有胆子来朕面前痴心妄想。”   “朕的皇姐,你也配?”   “滚。”   穆勒僵直站着,他垂眸看着沈邵架在脖颈上的剑,暗暗咽了咽口水。   此间屈辱,自不可言,穆勒怀中又恨又恼,却也再清楚不过的知道了沈邵的杀心。   他没胆量再用自己的命去激恼一回沈邵,他的的确确没曾料到,沈邵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他也不敢去赌,沈邵到底敢不敢真的杀了他。   穆勒抬了抬双眉,慢慢移身,将自己的脖子移开沈邵寒光冷冽的剑。   他退远,看向沈邵,一时不敢轻易开口。   “滚回去,告诉你父王,朕的家室,他若非要插手,那朕就先停了互市,待将犬类宰了,再去与你们清算。”   人在屋檐下,穆勒也看出沈邵是真动了怒,他低头默不作声,见沈邵策马转身,带兵远去。   城门下,沈邵驻马,转头看向身后的庞崇。   “派一队人跟住穆勒。再调一队人马,在京暗中搜寻。” 第87章 随小王去突厥吧   御门屋檐悬着的纸灯笼, 在晚风下‘咯吱咯吱’的响。   庞崇在外求见,王然在内开了门,请他入内。   数十盏灯火通明的殿内, 沈邵正坐在案前批阅北疆的线报,何长钧在斩获一座北城后, 正积极招兵冶铁, 备战之势十足。   庞崇走到书案前, 对沈邵拱手见礼,随后请罪道:“陛下恕罪, 属下方才接到消息, 派去跟随突厥小王爷的那支队伍, 在下关露了行踪,被突厥人发现,两方起了冲突,皆有损伤…”   王然静静站在一旁,闻言暗暗看向沈邵。   沈邵撂下手中的奏折, 蹙了蹙眉,抬眸看向庞崇。   庞崇对上沈邵的目光,身子微顿, 他略略低头:“突厥小王爷气恼至极, 让人传消息回来,说……”   “说什么?”沈邵眉心更紧, 他看着吞吞吐吐的庞崇,有几分不耐。   “突厥小王爷原话是说…望…望陛下不要欺人太甚…”庞崇话落,匆忙跪地。   御门内一时寂静,王然看着跪地的庞崇,又看了看沈邵, 垂下头保持沉默。   沈邵眸底神色晦暗,他盯着地上的庞崇片刻,接着平淡开口:“起来吧。”   庞崇连忙谢恩,站起身来,他斗胆继续追问:“陛下,还要派人继续跟着突厥王爷吗?”   沈邵闻言沉默,久久没有开口。   庞崇见沈邵的反应,不禁转头看向王然,王然对上庞崇投来的目光,想了想,在沈邵身旁低声开口:“陛下,其实长公主与突厥小王爷也没什么交情,就算遇上,想来殿下也不会与突厥小王爷同行的。”   沈邵自然知道永嘉与穆勒没什么交集,可穆勒却对永嘉满是觊觎。   “追到下关之前,他们可有什么举动?”沈邵反问庞崇。   “回陛下,一切如常,因为突厥王子心有不快,所以赶路很急,没有什么多疑的停留,咱们的人一路跟着,也未发现长公主与惠王的踪影。”   庞崇话落,沈邵又是一番沉默。   许久,沈邵低下头,轻声道了句:“不必了。”   庞崇领命,正欲退下,忽听沈邵又吩咐:“南边的围禁也解开吧。”   庞崇一愣,接着连忙低头称是。   永嘉期初在长州消失时,他噩梦成真,心急如焚,一时将南郡围的水泄不通,生怕她逃掉了。   他关心则乱,一时失了理智,在南郡苦寻了两个月,却没想到,她竟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京来,就在他眼皮子下躲着。   沈邵不禁嗤笑一声,他一直是小瞧了永嘉。   他想起她之前哄骗他的话,她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去哪呢?   是啊,永嘉,早晚有一日,朕会找到你,捉回来,一辈子不放手。   沈邵想着,如今南郡的围禁一点一点的解开,早晚有一日,永嘉会觉得南边安全了,她母妃葬在那里,她迟早会再回去。   ***   穆勒终于甩掉了沈邵的人马,他的队伍慢下来,几番确定无人尾随后,向南折返,回到下关西侧的渭阳县。   渭阳县的一间客栈,穆勒将突厥人马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仍引得店内不少客人注目。   穆勒垂着头,上了二楼,敲响最西侧的一间客房门。   沈桓早早透窗看见客栈外,突厥的人马,他开了门,放穆勒进来,第一句便是不耐烦:“你又跟来做什么?”   穆勒听着沈桓不善的语气,瞪了瞪眼:“卸磨杀驴也没有你这么快的吧?知不知道,为了帮你们逃跑,小王伤了好几个兄弟?”   “谁用你多管闲事?本王和阿姐一样能跑。”沈桓瞥开目光,不欲理穆勒。   穆勒眼看着沈桓的态度,气便不打一处来:“你现在神气了,当年你在突厥被俘,若不是小王我搭救,你还不知道少了那块胳膊腿。”   沈桓扯了扯嘴角:“你也一样,若不是我阿姐帮你想对策,你现在早不知道死在哪呢,突厥也跟着左狄王的姓了,你救过我,我阿姐救过你,咱们便算是扯平了,你赶紧离开,少与我们纠缠,道不同,不相为谋。”   “嘿—”穆勒闻言手指着沈桓:“你这人,好生不要脸,你阿姐救我,那是我欠你姐姐的人情,关你屁事?要还人情,我们分开还,你还我的,我还你阿姐的。”   沈桓挥手打开穆勒伸来的手指:“你才不要脸,别以为我不知你盘算什么…”沈桓说着一顿,他瞪了眼穆勒:“你的人那么惹眼,要是惊动了沈邵,就是连累了我和阿姐,若真想报恩,便赶紧走。”   沈桓话落,不由分说的推着穆勒出门,客栈的门一开,便见永嘉和姜尚宫站在门外。   穆勒见到永嘉,连忙推开身后的沈桓,他微微低身,对永嘉行突厥礼:“昭昭姑娘。”   开着屋门,她们几人太过惹眼,永嘉先走入内,关上了门,才对穆勒低身回礼:“还要多谢小王爷,那晚的搭救。”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被沈桓气得生疼的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他挑了挑眉,撞了下沈桓的肩膀:“听见没?”   沈桓躲开穆勒,嫌弃不语。   “昭昭姑娘不必多礼,姑娘于小王有恩,小王自然要竭力相助的。”   那晚,陆翊放走了在车内偷盗的小贼,永嘉与沈桓本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京城内外从未贴过告示,京城中人更不知,她二人失踪,再有平头小民,也不会认识永嘉长公主和惠王。   结果入夜,沈桓照例抱着剑,在园子前后巡查一番,却发现了巡防营的人,在暗中鬼鬼祟祟。   沈桓装作不曾察觉,立即回到房舍寻永嘉,姜尚宫正在旁煮茶。   永嘉一瞬想到那个被放走的男孩,不敢犹豫,与他带着姜尚宫从园子后面逃跑。   逃出城不久,便听后面城内来报,说天子下令封城门。   他们不曾料到沈邵动作如此之快,也幸而提前逃出来,跑了没多远,便撞上突厥的队伍。   穆勒见她三人急匆匆,一时好奇,问东问西,永嘉怕耽搁久了被沈邵追上来,只好说寻借口搪塞穆勒。   穆勒听说她们被沈邵追捕,便说要报恩帮忙,让她们藏在他的帐中,一定能躲过追兵。   永嘉与沈桓住在京郊时,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她向穆勒道了谢,说自有打算,穆勒留不住她们,便说若是遇到追兵,想办法帮她们拖延一番,还非要派两个护卫跟着她们,说是保护她们安全。   永嘉再三婉拒不成,她们如今躲避沈邵的追兵已是艰难,不想再与穆勒横生枝节,只好先答应下来。   她们一路向北逃,从天黑至天明,没有遇上追兵,后来在渭阳县停下休息。   之后突厥的侍卫收到信鸽,说是穆勒引了沈邵的注意,将追兵引开了,又在下关打发了。   穆勒笑嘻嘻的拱手说完,又对永嘉笑道:“昭昭姑娘,本王这两日一直在考虑件事。”   永嘉闻言,望着穆勒,静等他开口。   穆勒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昭昭姑娘说大魏皇帝追杀你,但小王却觉得不真,你那位皇帝弟弟,可是很看重你,怎舍得杀你?”   “他说他丢了件至宝,亲自带兵出城来寻,小王便试探他说,要娶你做王妃,你猜怎着?”   穆勒话落,引得永嘉面色微变,一旁的沈桓立即上前,推了穆勒一把,让他离永嘉远远的。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还想娶我阿姐?做梦!”   穆勒被沈桓推得踉跄,他向后连退了数步,却不恼,看着沈桓的反应,反而笑起来,他指着沈桓:“就是你这反应,比你还恼,甚至拔了剑,要杀了本王。”   穆勒耸了耸肩,他目光又转落到永嘉面上,瞧她微变的面色,笑意愈深:“昭昭姑娘…本王怎么觉得,大魏皇帝说丢了的“至宝”,就是你呢?”   “他对你的反应,可不像是弟弟对姐姐。”   永嘉一时躲开穆勒的目光,垂眸片刻,复抬头直直看向他:“小王爷多心了。”   “如今多亏小王爷引开追兵,王爷仗义出手,永嘉心里感激,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只是王爷的身份迟迟滞留大魏多有不便,耽搁久了,难免会有危险…王爷还是尽快回突厥才安全。”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不由笑了一声:“昭昭姑娘这话,也是要撵本王走了?难道是因为本王猜中了?”   “本王说了,昭昭姑娘对本王有恩,此番前来大魏,就是寻姑娘报恩的。本王也并非只是想试探大魏皇帝,本王是真心来求娶姑娘的,”他说着,手指向窗外:“外头的马车,都是小王的聘礼。”   穆勒话落,见永嘉寂寂不语,又看沈桓愈发难看的脸色,他低叹一声又道:“当然,本王虽想娶姑娘,但也绝不会强人所难,姑娘不愿意,便当小王今日不曾说过的。”   “小王之所以走远了,又折返回来寻姑娘,是想问,如今大魏皇帝四处派人抓你,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搜查到这里,姑娘可有长久安全的容身之所?”   “若是没有,不如随小王去突厥吧,那里天高地阔,草原无际,不比你们大魏逊色,小王以上宾之礼相待,还姑娘救小王与父王的恩情,姑娘可愿意?” 第88章 虞姑娘,后会有期   “不必了。”   永嘉和沈桓几乎同时开口。   穆勒听着拒绝, 话语一滞,他转看向沈桓,正气恼的想说一句‘关你何事’, 便听永嘉又开口补充:“多谢小王爷,我与阿弟自有打算, 不劳王爷费心了。”   “那敢问殿下有何打算?”   永嘉听着穆勒的追问, 却一时沉默, 事发突然,她现下的确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但是突厥, 异域之邦, 她便罢, 阿弟却是大魏真正的凤子龙孙,突厥与大魏之间的局势瞬息万变,即便穆勒是个重情义,可托付的人,但突厥内部错综复杂, 穆勒上面还有掌权的老王爷。   她与阿弟的身份,一旦去了突厥,不出事便罢, 一旦生事, 便是大魏的麻烦,先祖的累赘。   “我们自是有打算的, 轮不上你来费心。”沈桓从旁开口,紧接着又开始遂客:“快走快走,你们在这里待得久了,引了官府的人来,那我们大家就都别想走了。”   穆勒懒理沈桓, 他现下是看明白了,这姐弟二人对他的防备甚深,他这一路又是派护卫,又是引追兵的,全都是一厢情愿。   穆勒有几分受挫,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异域之人,她们也是大魏皇室,大魏与突厥敌对多年,近来才刚刚停战,他们心有防备也是应当。   他又想,总没有因为恩情,反而挟持恩人非要报恩的道理。   “昭昭姑娘,若小王猜的不错,你现在应该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打算,小王这有个提议,不知可否行得通。”穆勒对永嘉说:“在大魏与突厥相连的边境,有茶马镇,专为两朝互市而开,那里住着大魏与突厥的子民,姑娘若不想随小王去突厥,不如就到茶马镇上去。”   “那里是边塞,人员流动复杂,大魏皇帝若想寻你,只怕要废些功夫,再者若真有人抓你,你大可入突厥的疆土,提我的名字,自会有人护着你们。”   穆勒说着,见永嘉沉默,他想了想又道:“若去茶马镇,我们正好顺路,你们乔装随着我的队伍走,一路上也可省去诸多麻烦,我一定将你们安全送到。”   沈桓思考着穆勒的提议,茶马镇地处西北,除了京城,他停留最久的地方便是西北,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尚是熟悉的。再者,沈桓又想到陆翊,日后陆翊回西北继续任职,他与阿姐之间也好照应。   穆勒说完,他看出永嘉神色间的摇摆,他缓了片刻,又说:“这只是本王的提议,一切都尊重姑娘的意思,姑娘若无需小王,那小王即刻便带人离开,不给姑娘惹麻烦。”   穆勒话落,又看向沈桓,向他挑眉瞪眼,一个劲的使眼色。   沈桓在西北生活过,他应该最清楚,茶马镇绝对是他们躲藏的好去处。   沈桓看了穆勒片刻,走到永嘉身边,他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阿姐…不如我们就同路去茶马镇。”   如今南边的围禁虽解,但永嘉只觉得南边围禁解得突然,也不知是否与自己在京城被发现有关,她只怕是局,不敢贸然回南方去。   永嘉看向穆勒:“小王爷,若一路同行,请问多久可以到达茶马镇?”   穆勒听见永嘉的询问,不禁面上一喜:“我们脚程快些,半个月足矣。”   ***   茶马县,顾名思义,自因两国之间的茶马交易而得名。   互市之下,除了政府严格把控的官方茶马交易外,还有边地百姓,南北商贾在此地以物置物,相互交易。   随着穆勒的队伍,永嘉等人一路顺畅的抵达茶马县。   沈桓在茶马县教偏僻之地,置了间简单的宅院,先在此处落脚。   穆勒见永嘉与沈桓一切妥当,便打算告辞,临行前,他约永嘉单独站在小院中说话。   他闲聊感慨,说自己此番前去大魏,无功而返,又惹怒了沈邵,回家后,还要想想如何与自己父王交代。   永嘉闻言,不禁心里愧疚:“若非帮我们,小王爷也不会如此,说到底还是我们姐弟拖累了王爷。”   穆勒闻言,满不在意的一挥手:“这是本王自愿的,与姑娘有何干系?”   “再说了,我父王就我一个儿子,总不会真的罚我,我父王就算气,也是气我不争气,没能娶个王妃回去。”穆勒笑容痞气,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永嘉眨眼。   永嘉心里感激穆勒,但是实在禁不住他时不时的热情直接。   穆勒话落,见永嘉一如既往的不接话,只能无奈的耸了耸肩,他忽然从手链上摘下一颗绘刻着图腾的狼牙,双手递给永嘉:“这个送你。”   永嘉瞧着穆勒突然递来的东西一愣,她与他对视,在他几番催促的目光下,仓促接下来,她不解:“这是…?”   “这可不是普通的饰品,这颗狼牙是小王十二岁时,亲手屠狼得的,”穆勒说着,语气隐隐透着少年人的骄傲,他指了指狼牙上的图案:“这是我们王室专属的图腾,你拿着它,若是遇到危险或是有急事,用这颗狼牙,便能见到我,突厥的人更不敢也不会伤你。”   永嘉没想到这颗狼牙竟如此贵重,她连忙递还回去,穆勒却背着手不肯接。   他转移话题:“公主殿下,小王心头一直有个疑惑,今日必得问出来。”   永嘉眼见穆勒的认真,怀中也生出几分紧张。   穆勒故作严肃的盯着永嘉半晌,最后面上突然咧嘴一笑:“您得闺名究竟唤什么?”他问完,又急急补充:“可莫要再取别的名字骗小王了。”   永嘉见穆勒忽而笑嘻嘻的模样,知他是故意逗她,她回过神来,一时察觉到自己因紧绷太久而发酸的脸颊,永嘉揉了揉脸颊,忍不住一笑,她认真的想了想:“就唤昭昭。”   “昭昭?”穆勒不信:“你弟弟们都不知道这名字。”   “以后就唤昭昭,虞昭昭。”永嘉补充,她握了握手中的狼牙,向穆勒郑重道谢。   穆勒一挑眉,他妥协:“好吧,虞姑娘,后会有期。”   ***   永嘉与沈桓在大魏与突厥边境的茶马镇住下,因人流复杂,果然更好藏身,警惕了半个月,见安全无事,便慢慢放下心来,打算先定居一阵。   北地天空辽阔,入冬也比京城早,十月的天竟已零零落落的开始飘雪。   沈桓怕永嘉冷,早早买了三张上好的狐皮,替永嘉做了三件大氅,这里靠近草原,因地理优势,沈桓略略计算过,若是同样的皮料,运到京去,至少要贵上十倍不止。   沈桓这日上街去将做好的大氅取回家中,又收到陆翊寄来的信。   半个月前,御驾亲征的消息便已经传遍整个边境,永嘉与沈桓都时刻关注着前线的战事。   沈桓拿信归家,他拆开信封,迅速看了一遍,随后递给永嘉。   永嘉看着陆翊信上说,沈邵与何长钧在北疆开战,战争初期,一切顺利,望他二人不必太过担心,待战争结束,他就想办法尽快回西疆去。   永嘉稍稍放心:“但愿战事早些结束。”   沈桓又拿起信,逐字逐句的看过,随后放到一旁的烛台上,焚烧掉。   “何长钧领兵多年,何家军也是祖祖辈辈扎根在北疆的,北疆的地势他们烂熟于心,想要彻底拔出何家这个祸患,只怕还要废些功夫。”   永嘉闻言点头:“陆将军曾在何家军待过,想来也算知己知彼。”   “不止他,皇帝也待过,”沈桓顺嘴说出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看了看永嘉的面色,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下去:“这场仗终究要看老天爷更偏向谁。”   永嘉闻言未再接话,她看着沈桓提回来的东西,询问:“那是什么?”   “给阿姐和姜尚宫做的大氅,快入冬了,北疆不比京城,落了雪,很是冻人。”沈桓说着:“阿姐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永嘉依言拆开包裹,去试大氅,沈桓环视屋子,想起自自己回来,便未看见姜尚宫,不由询问:“阿姐,姜娘呢?”   “去街上替我买药了。”   沈桓闻言,心上不由一疼,神色一时间便落寞下去,走到永嘉身旁,他将大氅披在她身上,亲自替她系带子。   永嘉看着身前沉默的沈桓,她抬手,指尖轻点了点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她轻笑着劝他:“桓儿,阿姐没事。”   沈桓闷闷不语,他系好带子,上下打量永嘉,他望着她担忧的眉眼,终还是咧嘴笑出来:“这大氅做的简单,可穿在阿姐身上,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永嘉被沈桓逗得一笑:“就你嘴甜。”   沈桓又替永嘉脱掉大氅:“阿姐歇歇,我去街口等着姜娘,天快黑了,怕她一人不好走夜路。”   永嘉将蜡烛装进灯笼里,递到沈桓手上,送他出门。   永嘉独自在家等了一阵,久久不见沈桓和姜尚宫回来,她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院子外仍没有动静,永嘉实在坐不住,出门去寻。   街口空荡荡的,不见沈桓,更不见姜尚宫,永嘉在附近找了许久,她寻不到人,心慌不止,返回家中,也不见他们回来。   永嘉等了一夜,次日天色大亮,沈桓和姜尚宫,一个人都不曾回来…… 第89章 大魏很快要完了   永嘉整夜未等到人, 再也坐不住,她带上帷帽,锁了家门, 到街上去寻人。   她沿着市街,逢人一路打听, 期初没什么线索, 后来遇上了许多同她一样找人的乡民。   有人惊动了临近的官府, 调查整日,发现是突厥生乱, 违背缔约, 趁夜色, 在边境劫掳了大魏百姓。   永嘉的心一时更沉了。   沈桓与姜尚宫彻夜未归,她便知他们一定是出事了,否则桓儿绝不会将她独留在家中,她最初怀疑是沈邵的探子,探到了他们的行踪, 却没想到是突厥。   与沈邵的人比起,突厥更危险,永嘉强压住心慌, 她不敢让自己多想。   永嘉不知突厥为何要劫掠大魏的百姓, 经过左狄王一劫,突厥内部也是百废待兴, 老王爷与大魏之间奉行和平之政,休养生息。   此番突然生乱,永嘉不禁怀疑,是不是突厥内部又生事了,但无论如何, 她都必须将桓儿和姜尚宫平安救回来。   永嘉离开人群,从街上归家,她想起,之前穆勒留给她的狼牙。   永嘉取了狼牙,在马厩中牵了马,直奔边境,边境之北,有突厥的卫兵。   跨境的关口,有大魏的守兵,永嘉看着守兵,怕自己形单影只过不去,一个不慎还容易暴露身份。   永嘉坐在马背上,在离关口不远处,遥遥等待,等得时辰久了,她观察到出入边境的车队,都需出示一纸文书。   永嘉想了想,调转马头,返回集市上,她等在集市通往边境必经的关口上,奉上车队便拦下,询问可否能带她一路,进入到突厥境内。   重金之下,天色渐黑之时,永嘉终于等到同意她随行的商贾,她跟着商队,凭着他们的文书,出了大魏边城城关。   永嘉握了握手中的狼牙,与商队告别,寻到突厥边境守城的士兵,尝试是否能联系到穆勒。   她早已权衡过,前面只有两条路,成与不成,唯在此举。   若突厥真的内乱,她拿着狼牙,未必能见到穆勒,说不定还会因为这颗狼牙而引火上身。   可她若不试上一试,如今大魏的官府对突厥劫掠大魏百姓的举动,迟疑不定,天子正在北疆剿除逆贼,没有天子御令,他们不敢擅自与突厥起冲突。   从西疆向前线递信,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月之久,就算得了命令同意派兵营救,永嘉怕届时桓儿与姜尚宫早已命丧黄泉。   她没办法坐以待毙,就算豁出自己,也要搏一搏。   突厥边境营帐,篝火燎燎,永嘉寻到士兵,将狼牙递上去,自称是穆勒的朋友,想见他一面。   守门的两个突厥士兵,看着永嘉递来的狼牙,他们一时盯看永嘉,一时仔细看着狼牙,一时又面面相觑。   最后两人将狼牙奉还,单膝跪地行礼。   永嘉见此,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她松了口气:“烦请二位转告小王爷,就说有位虞姑娘,在茶马镇等他。”   突厥士兵闻言称是。   永嘉迟疑的想了想,又忍不住询问:“不知近日,可有大魏人被抓来?”   两个士兵听了,又相互对视一眼,最后其中一位先开口:“敢问姑娘与王爷是……”   永嘉正要开口回答,忽见营帐之内,有一队人马持着彤彤火把而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有力。   人马愈来愈近,领头之人与桓儿年纪相仿,一身暗蓝色的胡服,长须连鬓,乍一看去,轮廓有几分像穆勒,却不及穆勒长的周正,犹是那双眼,狭而长,透满让人不适的精光。   永嘉隔着帷帽仔细打量来人,见来人也正紧盯着自己。   身前的两个士兵,转身跪地,对来人行礼,口中唤:“阿罕小王。”   小王?   永嘉听着这二字,不仅挑眉,难道是穆勒的兄弟?   阿罕紧盯着永嘉,开口质问地上的士兵:“她是什么人?”   突厥士兵闻言,先是回头看了看永嘉,接着转头回答:“禀小王,是穆王爷的朋友,她手上有穆王爷的狼牙。”   “狼牙呢?”阿罕嗓音冷冷的又问。   永嘉看着来者不善,想了想,还是将狼牙递给士兵。   士兵拿了狼牙,奉给阿罕。   阿罕攥住狼牙,在火光下仔细看了许久,最后又抬头看向永嘉,他盯看了许久,最后冷笑一声:“表兄的狼牙怎么可能在一个大魏女人手里?来人,抓起来,她就是个贼!”   阿罕话落,守城的两个士兵,一时迟疑:“这……”   阿罕见此,瞬间瞪眼,他看着迟迟不动的士兵,抽了腰间的鞭子,一鞭挥过去,站在左侧的士兵瞬间摔跪在地上,抱着左腿嗷嗷大叫,另一个见此,连忙掉头,朝永嘉奔去。   永嘉身旁的马儿,受了皮鞭的惊吓,她看着转身来抓自己的士兵,想跑已经晚了。   永嘉被突厥的士兵捆了,带到内营去,到了内营,阿罕吩咐士兵将她带到关押女囚的牢房去。   永嘉听此,便知自己这是正好撞到枪口上,这个阿罕应该就是抓走姜尚宫和沈桓的人。   永嘉听着阿罕对大魏劫来的人的安排,松了口气,想来阿罕是对她们别有用处,暂时不会伤人性命,姜尚宫与桓儿应该都还平安。   塞翁失马,永嘉想到,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姜尚宫,待与姜尚宫团聚,她便想办法,联系到穆勒,如今能救她们的,就只有他。   永嘉自在边关处被抓,一路上并未挣扎,她知挣扎无用,惹急这帮人还不知要出什么旁得事。   永嘉一路走着,草地坑洼难行,她被捆着手,由人用力拽着向前走,她脚步慢了半刻,之后便踉跄起来,再行了没多远,不知从哪冒出大石,脚下一绊,直直的就甩了下去。   她摔倒在地,帷帽掉下来,滚落草丛里。   数十只火把通亮,将永嘉的小脸照得分外清晰,她一抬头,迎面对上的突厥士兵一愣,霎时间呆住了。   阿罕坐在马背上,见永嘉摔在地上,他握在手中的鞭子已然举起,却在将要落下的一瞬,触到她的侧颜,阿罕举着鞭子的手臂一僵,他的鞭子久久悬在半空。   阿罕在马背上怔坐了好一会,他回神突然翻下马背,直奔永嘉身前,一把推开牵着永嘉同样怔住,不曾回神的士兵。   阿罕在永嘉身前蹲下,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借着火光,直勾勾望着她的小脸,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   他亲自替永嘉将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一边解一边道歉:“美人,是我粗鲁了,来,我替美人揉揉。”   阿罕解了绳索,说着就去捉永嘉的腕。   永嘉手腕上一松,她飞快打开阿罕触来的手,急急向后躲去。   阿罕见此也不恼,他面上笑容欲甚,他笑起来,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缝隙:“都说大魏的女人的美,我也见了许多,却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的美人,不,应该是天上的仙子。”阿罕一边说着,一边要将永嘉从地上抱起来。   永嘉看着靠近的阿罕,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哆嗦,她几乎忍不住,怀中的恶心一涌而上。   永嘉知道如今是最遭的,比被关到牢房还要遭。   阿罕凑过来的一瞬,永嘉本能的一脚踹在他胸膛上,她奋力想将他踢远,她骂他:“滚开,别碰我,滚开。”   阿罕胸膛上受了疼,却依旧不闹,他低头看着奋力踢他的两条细腿,他一把抓住永嘉的脚腕,牢牢的抱住:“仙子,仙子别怕,我不送你去牢房了,你随我去我的营帐做客,好不好?”   永嘉的脚腕被阿罕握住,她继续挣扎:“你放开,放开我。”   阿罕口上一直应着好,却不肯松手,他握在永嘉脚腕上的大手忽然用力一扯,将永嘉扯近,他一把抱住她。   美人入怀的一瞬,阿罕彻底失了理智,他大吼身旁的士兵,让他们退远,背过身去。   他欲亲芳泽,永嘉在被阿罕抱入怀中的一瞬,她胃底的恶心再也忍不住,她忽然想起沈邵,眼泪掉下来的一瞬,她一巴掌打在阿罕凑过来的脸上,她趁着他怔愣,拔了发间的玉簪,狠刺向他的颈侧。   阿罕身子一僵,他瞬间夺过永嘉手中的簪子,抬手一摸火辣辣的颈侧,一片血迹。   簪子只刺破了阿罕的肌肤,未能伤到他的性命,永嘉欲跑,被他恼羞成怒的捉住。   他扑过来的一瞬,永嘉做好你死我亡的准备,她意料中的疼痛未至,先听一声痛苦的闷哼。   永嘉睁开眼,他看到阿罕脸涨得紫红,他的脖子被人从后环住,那强有力的手臂,勒得阿罕额头青筋根根暴起。   永嘉坐在地上,她盯着阿罕,手脚并用,匆忙向后退去。   待她从惊恐中冷静下来,目光缓缓向上,越过阿罕头顶,看到他身后的人,她身子慢慢停止颤抖,眼泪却落得更厉害。   阿罕险些被穆勒勒死。   穆勒松了阿罕,从后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踹趴在地,一脚踏在阿罕背上:“你个畜生,连你哥哥的人也敢动。”   阿罕伏在地上,艰难的喘息,他双目斥满血丝,眼角因窒息而浸出眼泪来,他双唇剧烈哆嗦着,脖子上的青筋乱跳。   穆勒眼瞧着阿罕伏在地上的狗模样,又狠狠的在他背上踩了一脚:“活腻了是不是?背着我与大汗,在大魏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穆勒说着,从腰侧抽了刀,从后用刀尖抵在阿罕脑袋上:“想死是不是?我现在就宰了你。”   “表哥!”地上阿罕痛苦大喊,他嗓子充血,声音变了调,一片沙哑:“饶命!表哥饶命!”   “我…我不知道她是表哥的人。”   “你放屁,”穆勒用刀背狠拍了一下阿罕的脑袋,他弯腰,从阿罕的袖口里搜出一颗狼牙:“我的狼牙,你这畜生瞎了眼,不认识?”   “我…我以为她…她是小偷。”   穆勒转了刀刃,直接架在阿罕的脖子上:“再说谎,我便剁了你。”   阿罕声音一滞,紧接着哭出来,声音越哭越大:“表哥饶命…表哥饶命,我不是故意,我只是趁着大魏生乱,想劫些财,再抓些人回来做苦役。”   “我也是想着,那大魏皇帝都在战场上被流箭射死了,大魏很快就完了,我…我这才敢动手的…” 第90章 阿姐,我想去北疆前线……   阿罕话一出口, 穆勒下意识抬头去看永嘉。   深夜湿漉的草地,摔坐在地上的人,面色苍白, 一双美目微瞠,如扇的长睫随着她的目光颤抖。   穆勒低头, 他又狠踢了阿罕一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收了刀, 命人将阿罕押下去, 好好看管。   阿罕软着腿被人拖走,穆勒望着草地上的永嘉, 朝她一步步走过去。   穆勒蹲在永嘉身前, 伸出双臂, 欲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永嘉几乎是本能,猛地打开穆勒的手,她躲开他的触碰,匆匆向后退。   穆勒看着永嘉的反应,动作一滞, 他手臂悬空僵了片刻,慢慢放下,他耐着性子轻声询问:“自己可以站起来吗?”   永嘉盯着穆勒, 她闻声似乎回神, 长睫一点点垂下,隐隐颤抖, 她掌心撑地,沉默着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穆勒仰头看着永嘉,也直身站起,他瞧她微晃的身子,生怕她再摔倒。   晚风吹拂, 含霜似的冷,穆勒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欲披到永嘉身上,却见她又向后躲去。   穆勒心中惭愧,垂头道歉:“阿罕是个蠢货,他有没有伤到你?待我回去,定扒了他一层皮。”   永嘉摇了摇头,她盯看穆勒半晌,一时沉默不语。   穆勒察觉到永嘉的目光,率先开口解释:“我是前几日接到消息,说阿罕在茶马镇闯了祸,赶过来收拾他。方赶到边境关口,有人禀报我说阿罕抓走了一个手持我狼牙的姑娘,我一听就知是你,急急追过来,还好算及时,否则我必宰了他给你赔罪。”   永嘉闻言才开口:“我弟弟和姜尚宫被阿罕的人抓了……”   穆勒闻言惊诧,他连忙转身命令身后随从去寻人放人,紧接着又连连道歉。   “这里风大,不如我先送你回家?”穆勒本是想先将永嘉带到突厥的帐子中休息,可见她似乎被吓得不轻,防备十足,便又改口。   他说完,又连忙补充:“我的人会放了沈兄和姜尚宫,护送他们回家…夜里冷,我陪你回家一起等着?”   永嘉由穆勒陪着归家,一个时辰后,院中传来马蹄声,永嘉匆忙起身跑到屋外,正见沈桓翻身下马,姜尚宫也从马车中走出来。   沈桓看着屋门前的永嘉,大步跑上前,一把抱住,他见她苍白的脸,心疼又自责:“阿姐…阿姐,都是我不好…”   永嘉抱住沈桓的手臂,上下检查他的身子,她急急问他:“有没有受伤?”   沈桓摇头,他看见屋内的穆勒:“突厥是怎么回事?”   穆勒叹气:“是我表弟那个蠢货闯出的事,我们接到密保,说大魏皇帝在前线作战,被流箭射中,箭尖上涂了毒,不治身亡。”   “他是个没出息远见的,算着大魏要生乱,就瞒着我和父王干起了打家窃舍的勾当。”   穆勒说完,换得沈桓怔愣,他不甚相信的反问:“沈邵…死了?”他又紧接着摇头,语气笃定:“不可能。”   “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我前日刚收到朋友的信,说前线一切顺利…沈邵怎么可能死了?”   “这密报就是我们前几日接到的,说是十日前就出事了,你那朋友送信过来,少说也要半个月吧?”穆勒见沈桓激动的反应,开口解释:“这消息北疆已经传遍了,有人亲眼看到你兄长的尸体…”   沈桓愣愣盯着穆勒,心里渐渐发慌,他忽而感受到身旁人的颤抖,一低眸,瞧见的是永嘉煞白无血的面色,她身子一晃,便要摔倒。   沈桓忙扶住永嘉,他紧紧抱着她肩膀:“阿姐…”   穆勒看着姐弟俩的反应,叹了口气。   “劫掠大魏百姓,究竟是你和你父王的意思,还是你那表弟的意思?”沈桓忽而抬眸,盯着穆勒问。   “自然是那蠢货的意思,”穆勒眼睛微微瞪圆,他明白沈桓的言下之意:“我知道沈兄的意思,抛开旁的不讲,就看在你姐姐救过我的份上,我也要与你们说句实话。”   “若大魏真的生乱,我父王一定会派兵,这不是我能阻止的,我的身份,也不会去阻止。”   “我能替你们做的,就是提前递消息出来,你们早些离开茶马镇,以免开战后,再想跑就难了。”   沈桓听着穆勒的话,一时沉默,许久之后,他道了句多谢。   他们之间的身份本就是对立的,穆勒的话,也算肺腑,若没有阿姐的恩情在,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交集,两国利益之下,他也没有资格去要求穆勒按兵不动。   沈桓先将永嘉扶到小榻上,随后亲自送穆勒离开。   “既然不是你父王的意思,不止我们,还有很多大魏百姓被你表弟劫掠,若可以,希望你能将他们放回来。”   “这是自然,”穆勒点头:“如今我还能做的了主,但日后,局势驱动,你我既不能去改变,你便好好护着你姐姐离开。”   “若大魏皇帝真的死了,你们南下,也不会再有人捉捕。”   沈桓点头,目送穆勒离开。   如果沈邵真的死了,那么不久消息传出,长安一定会乱,届时北有何长钧,这边突厥南下,西疆动荡,南有倭寇虎视眈眈,大魏必将大乱。   沈桓独自站在院中,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拳。   穆勒方才与他说,若他无能,便逃命自保。   现在大魏还没有乱,突厥就已经有人安耐不住,伤害大魏子民,若大魏真的乱了,届时打家劫舍,烧杀抢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何况他身是皇子,这江山是祖祖辈辈呕心沥血创下的,是父皇传下的。太平盛世,他还可抛弃身份,随阿姐自由自在的生活,可现下,危急存亡之时,他怎能再只图自己轻松享乐,不顾国家,不顾子民,兀自逃窜?   沈桓忽而转身,回到屋中,姜尚宫正陪着永嘉。   永嘉静望着走进来的沈桓,她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一时没有开口。   沈桓对上永嘉的目光,心底隐隐泛疼,他唇色忽有些苍白:“阿姐,我想去北疆前线。”   若沈邵战死了,北疆军士无首必乱,他冠着沈家的姓氏,身体流着沈家的血脉,他若不能扭转乾坤,那么他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91章 圈套   永嘉一时没有回答。   屋外的风, 透过门窗的缝隙涌进来,吹得烛盏摇曳。   “我陪你一起去。”长久的寂静下,永嘉忽而开口。   沈桓闻言一愣:“阿姐不拦我吗?”   在穆勒开口时, 永嘉就已料到沈桓的决定,她了解桓儿, 他不会眼看着大魏生乱而无动于衷, 她虽非皇室血脉, 可受着皇室的恩惠,父皇的宠爱, 冠着沈家姓氏二十余年, 她同样也不会坐视不管, 更不会去阻拦。   永嘉摇了摇头:“若陛下真的出事,你与我,边关的将士,大魏的百姓,没人能真正的独善其身。”   “我陪你一起去, 我虽不懂兵法打仗,但可以和姜娘一起烧饭洗衣,尽些微薄之力。”   “不可。”沈桓立即拒绝, 他上前几步, 站在小榻前,他低头看着永嘉:“前线时局不定, 我不能让阿姐随我一同冒险。”   永嘉欲开口,被沈桓打断:“现在沈邵生死不定,我已没有时间犹豫,必须亲眼去北疆一看,阿姐, 你不能去。”   永嘉明白沈桓所言,她只觉怀中发闷,压得她透不上气来。   她看得出来,桓儿同样不愿沈邵真的中毒箭而亡。   她现在静下来想想,若是五年前,她们听到同样的消息,大概会是怎样的情景?   永嘉闭了闭干涩的眼,那里面无一滴泪。   “阿姐,无论北疆是何种局势,我都有对策,阿姐,算我求你,你与姜娘留下来。”沈桓望着永嘉苍白的小脸,他声音透着微微的颤抖:“北疆无事最好,若出事,我一死容易,但阿姐与姜娘不行。”   永嘉猛地睁开眼,她一把拉住沈桓的手:“不许胡说!”   “阿姐,答应我好不好?我若真的出事,你便去求穆勒,让他派一队人护送你回琅琊。”   “不许胡说!”永嘉听着沈桓的话,眼泪霎时掉下来:“你不会出事!你不许出事!”   沈桓望着永嘉掉下的泪,他轻轻一笑,双手捧住永嘉的小脸,指尖抹掉她面上的泪:“阿姐莫哭,我再不说了,相信我,等着我回来。”   ***   沈桓次日便独自前往北疆,穆勒得知消息,送来了两匹雪域战马,让他轮换着骑,可最快赶到。   沈桓昼夜不停,越往北,天气越冷,身上的狐裘被风雪穿透,单薄似纱。   路上跑死了一匹马,抵达北疆城池下时,沈桓身下的马儿也奄奄一息。   城上有兵守卫,看着城下的沈桓大喊:“来者何人!”   沈桓报上身份,守卫的兵面面相觑,紧接着有人跑走,似去通传,不一会城头上出现一个穿着银甲的身影。   马峥站在城头向下望,一时双目瞪大,诧异开口:“惠王殿下?”紧接着连忙吩咐人开城门迎人。   马峥亲自跑到城门处前去相迎,他之前听到了些小道消息,说惠王爷与长公主南下迁陵后齐齐消失了,陛下震怒,一时在南边封城寻人,同时又将京城的王公大臣隐瞒的死死的。   但这么大的事,时日久了,纸包不住火,还是透了些风声出来。   马峥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如今看着千里单骑的沈桓:“惠王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沈桓未语,他翻身下马,牵着马,随着马峥向城内走,待入了城,身后的城门关锁,沈桓忽然顿住脚步,他看了看左右无人,一把拉住马峥,他目光微微颤抖,低着嗓音:“陛下中箭…驾…架崩了?”   马峥怔住,他盯看着沈桓:“惠王殿下,您…您怎么知道…”   沈桓虽心里已有准备,闻言心上还是一沉,像是被重重砸颗巨石,沈桓攥在马峥胳膊上的手忍不住用力:“那么多将士,怎会需要陛下亲自领兵?陆翊呢?他…他可还好?”   马峥听着沈桓的问,避重就轻:“陆将军一切都好,惠王殿下,您…您是从哪得了消息,又是从哪来?”   沈桓看了眼马峥:“陛下驾崩的消息,军中都传遍了?为什么不先瞒下来?若军心大乱,该如何?”   马峥瞧着沈桓透满血丝的眼底,一看便是多日未眠未休,他想了想,先反手扶住沈桓:“王爷,臣先带您去营帐中休息,事情太多,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您先休息,容臣慢慢与您说?”   沈桓连日赶路,的确累得四肢发虚,他已有几分站不稳,他见城内将士们还算井井有条,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便点了点头:“也好。”   马峥将沈桓送到营帐中休息安置。   沈桓吩咐:“将陆翊叫来,本王有事要与他商议。”   马峥闻言微微一顿,随后点头:“是。”   马峥安顿好沈桓,出了营帐,低声交代了几句外面守帐的士兵,随后转身离开。   沈桓鞋也没力气脱,直接倒在床榻上,闭着眼,他弯着手臂,盖在眼睛上,久久的一动不动。   如今是最糟糕的结果。   即便从马峥那得了印证,他还是不相信,或是没办法去相信,沈邵真的死了。   他曾经冤枉母妃,可恨可恶。他那般对阿姐,他更恨不能杀了他。   可他,也可怜。   可怜他自幼为父皇所忌惮,那并非他的错,只因他有一个强势的外祖与舅舅,他没办法去选择。   可怜他自以为的亲情,亲人,却是欺骗与利用他最深的人。   如今,他更是死在了亲人的毒箭之下。   他努力想维护,想抓住的,到头来皆是一场笑话。   沈桓心尖发酸,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想骂沈邵活该,他伤害了这世上原本待他最好的,从未对他有任何企图,所求,真心相待的人,他活该落得如此下场,是上天的报应。   可想他短暂的一生,他又像极了一个可怜虫,或许他这般死了,没一个人肯真心为他留一滴眼泪。   沈桓突然眼眶发热,他霎时低声笑起来。   营帐的帘子忽然被撩起,伴随着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影踏进来。   沈桓闻声,拿下盖在眼上的手臂,他睁开眼,坐直身子,看向来人。   沈桓口中的话一时滞住,他目色一顿,直直的盯向来人,慢慢眯起眼来。   沈邵走入营帐,看着床榻上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沈桓面上,察觉到了他微红的眼角。   沈邵沉默片刻,他举步向沈桓走去:“永嘉呢?” 第92章 圈套(二)   沈桓听着沈邵开口第一句询问, 目色渐冷,他沉默不答,站起身便向帐外走。   沈邵抬手拦住沈桓。   沈桓垂眼看着拦在身前的手臂, 接着微微侧头,冷笑一声:“怎么, 还想故技重施?沈邵, 我可不欠你的。”   沈邵对上沈桓看来的目光, 对视片刻,缓缓放下手臂, 沉声开口:“如今多事之秋, 不宜你来去折腾。”   沈桓闻言, 转头将目光从沈邵脸上移开,脚下步子一时停着未动。   沈邵看着沈桓的侧脸,继续问:“你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哪听到的?”   “不必套我的话,”沈桓面上冷笑不褪, 他再次转头盯视沈邵:“我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   沈邵闻言一默,垂下的手臂慢慢背到身后,他低头垂眼看地, 良久问出一句:“她好吗?”   “你有什么资格问她好不好?”沈桓几乎是申斥。   沈邵抬起头, 看着态度不善的沈桓,似在极力隐忍, 半晌终是一语未发,他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侧首回看:“总之,你现在不能离开, 待战事结束,你爱去哪去哪,没人拦着你。”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见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营帐。   ***   沈邵回到帅帐,召来马峥,命他将沈桓昼夜急赶来北疆的消息放出去。   沈桓数日未合眼,沈邵走后,他独留在帐中,在沉思中渐渐睡去,次日晌午,沈桓才被外头的马鸣声吵醒。   有士兵在外禀报,说陆将军正在营外候着。   沈桓连忙翻身下榻,踩着鞋,亲走到营帐门前,帷幔撩开,外头竟飘了小雪,寒风裹雪股股涌入。   沈桓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他连忙将陆翊请进来,放下帘子,有几分嘚瑟着坐回到床榻上。   陆翊是奉沈邵的旨意,命他与沈桓去军中巡营,他话一出口,便见沈桓诧异瞪眼。   “我?”沈桓立即拒绝:“我不去,我算什么?我现在只等着事情过去,尽早离开。”   陆翊闻言叹了一声,他先跑到一旁的衣架上帮沈桓拿外裳:“臣来之前,陛下就猜到殿下不肯去。”   沈桓冷哼一声:“那他还多费什么口舌?”   陆翊走回床榻前,先将衣裳递过去,见沈桓不肯接,便直接放到他身上:“殿下,陛下说,您既是为了大魏而来,就不该因介意他,而无动于衷。”   陆翊话落,沈桓倒是一时沉默了。   “随臣一起去巡营吧,”陆翊又劝:“如今何长钧虎视眈眈,陛下布局至此,是最关键之处,胜败就看此时。”   “殿下,您也是正因知道我们败不起,所以才在知道陛下许是遇险后,不顾自身安危赶来。”   “罢了罢了,”沈桓忽然摆手打断陆翊的话,他拿起衣裳:“我随你去便是。”   陆翊替沈桓引路至校场,看士兵操练。   两人并肩骑马而行,沈桓转头看了看后面被落远的侍卫,握着缰绳靠近陆翊,压低嗓音:“陆兄,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殿下请说。”陆翊闻言看向沈桓。   “我母妃葬在琅琊,我想请你江湖上的朋友,去琅琊帮我跑一趟……”   ***   沈桓千里单骑赶至北疆消息很快传到何长钧耳朵里。   何营驻地,帅帐里,何长钧指尖捏着线报,久久沉默不语。   何铎拿过何长钧手上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父亲,我这边也有探子来报,说现在幽州城内,是陆翊陪着沈桓在巡营,看样子,沈邵是真的出事了。”   “尚不好说,”何长钧眯了眯眼:“只是这惠王突然来北疆的确稀奇,我才他也是得到沈邵不测的消息,这个傻子,来北疆送命,不如趁乱回京登基。”   何铎听了,也是嗤笑一声:“他大概也是知道,就算登上皇位也坐不了几天,沈邵死了,这江山很快就该改姓何了。”   何长钧看了何铎一眼,默默不语,他兀自琢磨一阵:“沈邵究竟死没死,我们探一探便知。”   “如何探?”何铎不解问道。   “沈桓巡营说不定就是个幌子,是沈邵给咱们设的障眼法,但是…”何长钧冷笑一声:“他们兄弟之间一向不合,沈邵若活着,是绝不会允许沈桓掌兵,握到实权的。”   “可若是沈邵死了,有陆翊从旁协助,那整个军营就是沈桓说了算?”何铎从旁接话。   何长钧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我们探一探沈桓的虚实,便知这幽州城的天有没有变。”   ***   沈桓几乎每日都要去巡营,有时是陆翊陪着,有时是马峥陪着,他饶是住在军营里,离着沈邵不远,一整个月来,愣是一面都未见到。   彻底入冬后,北疆开始下雪,乌泱泱的盖下来,风吹如刀割,刺得肌肤生疼。   帅帐里,王然正在替沈邵奉茶,顺便回禀沈桓的行踪。   “惠王殿下只是每日按照陛下旨意巡营,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营帐里,有时会与陆将军一起喝酒,谈得也都是战场上的事。”   “没有提永嘉?”沈邵的目光从北疆地图上抬起,直看向王然。   王然对上沈邵的目光,心上微微紧张,摇着头:“不曾提及。”   “那他可有书信往来?”   “也没有。”王然继续回头:“跟在惠王殿下身边的侍卫仔细,从未见王爷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沈邵心上发沉,他有几分不信:“他怎舍得这么久都不与永嘉联系。”   王然闻言,低眉不敢言语。   “告诉人,盯得再紧些,若有书信或消息,及时来报,”沈邵说着一顿,想了想又补充:“还有陆翊…也要留意他的书信往来。”   “陛下是怀疑陆大人?”王然试探开口。   “朕非怀疑他不忠,他是难遇的将才,他若老老实实的,不肖想永嘉,朕不会薄待于他。”沈邵说了句,便摆手,命王然退下。   十二月,大雪压境,前线来报,何长钧调整大部兵马来袭。   沈邵连夜召见沈桓。   次日,有众多将士看到,沈桓手持虎符,于城中调整兵马,由陆翊随护在侧,二人一同领兵出城迎敌。 第93章 中计   沈桓与陆翊领兵, 追敌百里,一朝不慎,陷入谷地, 反落了圈套,大军被从中切断, 头尾之间断了联系。   几次突围不成, 大军上下开始人心惶惶, 一时步入窘境。   何长钧接到线报,不禁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何铎从旁附和:“父亲英明神断。我们即刻派大军前去, 将沈桓他们绞杀在谷地里, 那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不急, ”何长钧摆了摆手,他将线报放在书案上,背过身去看墙上的北疆地图:“咱们这位惠王殿下就是被先帝宠坏的黄口小儿,亏得还有陆翊从旁协助,几万大军竟被咱们三千兵士围困的出不了峡谷。”   何铎听了, 先是嗤笑一声:“陆翊算什么,他的功名都是运气好罢了。”他笑罢又道:“连沈邵都是父亲您的手下败将,沈桓自然不值一提, 如今看来沈邵是真的中毒身亡, 否则怎能让沈桓这个蠢材掌权领兵?”   “父亲,现下只要我们再杀掉沈桓, 那幽州军群龙无首,根本不配与咱们何家军为敌。”   何长钧耳听着何铎的话,却站在地图前默默不语。   “铎儿,你觉得我们应该立即派大军与沈桓在谷地开战?”   何铎闻言点头,可见何长钧并未出言肯定, 不由不解开口:“那父亲以为我们该如何?”   何长钧将何铎叫到身边来,他指着地图上沈桓等人所陷入的峡谷:“铎儿,那三千兵士不过是我们抛出去诱敌的死棋,如今沈桓中招,我们岂有再去顾死棋的道理?”   “谷地易设埋伏,却不宜开战,如今我们占上风是因站了先机,若派兵正面冲突,我们未必能获全胜。”   何铎听着何长钧所讲,似乎明了,他点了点头,问道:“父亲如此说,可是已有高见?”   何长钧闻言,手指在地图上向右移动,最后停在幽州城上:“沈桓的大军被我们围困在谷地里,现下幽州城内必定空虚,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偷袭城池,将这幽州城拿下,彻底断了沈桓的后路。”   “到时候,他们前后无依,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   自带着大军入谷地后,沈桓派了数队人马“突围”,几日下来,也将峡谷周围的何长钧布设的兵力与周围地形,探的一清二楚。   临时搭设的帅帐中,沈桓询问负责突围的副将:“若我们全力突围,大概需要多久?”   “回殿下,半日足矣。”副将说着,又试探询问:“殿下,我们现在可要准备突围吗?”   “不急,”沈桓却摇头一笑:“我们先等上三日。”   大雪夜,风卷起地上积厚的雪,数万只火把燃起,将城墙烧的通亮,幽州城内外厮杀声响彻通夜。   日升又月落,谷地深处,沈桓带着大军静等三日,第四日黎明,尚未通亮的天际升起三支烟火。   沈桓与陆翊带着大军前后突营。   此后整整十日,幽州城外血流成河,何家军损失殆尽,何长钧带着百余名伤病残将向北窜逃,沈邵派马峥带了三千精骑追捕。   这场仗虽是沈邵布局许久的结果,但沈桓千里单骑赶来,也是加速了战事提早结束。   沈邵最早是未料到沈桓会赶来前线的,他们姐弟两人躲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可不论沈桓是顾及他也好,还是沈家的江山也好,他的到来,无疑是填上了一把锋利的刃。   有了沈桓,沈邵索性就将假死做的更真一些,放了权,巡营也好,虎符也好,命陆翊马峥从旁协助也好,就是为了让何长钧对他的死深信不疑。   沈邵比旁人更了解自己这个舅舅,平日为臣虽有大意过失,可在战场上,也算是当今世上的为数不多称得上是劲敌之人。   他猜到何长钧不会轻易相信他中毒箭身亡,即便将沈桓掌权的局面做得再真,何长钧也一定要试探一番才肯安心。   前线何家军入侵的消息传来,他便将计就计,让沈桓与陆翊领军前去,故意露出破绽,让何长钧自以为占了先机。   何家军来攻幽州城时,城内守军只有何家军的一半。   沈邵早与沈桓商议好,若是何长钧来偷城,仍要沈桓故作被缚,按兵不动,他自设法将何家军拖在城外,待何家军昼夜攻城疲累之时,以三支长短烟火为号,再命沈桓带兵前来,从后包围,他开城迎敌,前后夹击,将何家军尽斩杀于城门之下。   五日后,马峥派人提前传回消息,何长钧于魏阳关拔剑自刎,其子女何铎何欢及十余名残兵被俘,正在押送回城的路上。   传言,何长钧穷途末路,自刎前曾仰天长笑,他说兵败至此,非他在战场上筹谋用兵之错,是天不亡沈家。   笑沈家兄弟二人竟也有齐心协力之时,他是败在算错了人,他又说如今他们合力诈他,赢了他无妨,早晚有一日,他们一定会因权势地位反目,都是凤子龙孙,谁心甘情愿称臣。   沈桓听闻,冷笑一声。   他这一生所求的,念在心里的,不过母妃与阿姐。   如今母妃故去,只剩阿姐一人,他的全部心思,都只愿阿姐余生平安无忧。   祖宗的江山稳了,现下他只剩一事未了。   ***   何长钧身死,几代何家军埋葬黄土,幽州城稳,天下定,天子全胜归京。   沈桓在北疆与沈邵告别。   沈邵按照先前承若,没有阻拦,他询问了句:“可需朕派几个侍卫从旁护送?”   “不必了。”沈桓一口回绝,他说着又冷笑填了句:“也还望陛下不要偷偷派人跟随。”   沈邵闻言一时寂寂不语,良久,他嗓音带了几分低哑:“她可恨我?”   沈桓看了沈邵一眼,他转头望向远处的空地,沉默许久才淡淡嗤笑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沈邵再次沉默,他命人替沈桓挑了匹宝马,临别之际,他好似看开般的,对沈桓嘱咐:“若离开京城,她能过的快乐,朕不会再穷追不舍,只是……她身子不好,你要替朕,照顾好她。”   沈桓望着沈邵,听他所言,也信以为真似的,拱手一礼:“多谢皇兄恩典。”   沈邵拍了拍沈桓的肩膀,目送他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沈邵立在原地,静静望着沈桓愈行愈远的身影,他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王然:“可派人跟上了?”   “陛下放心。”王然垂首。   沈邵收回目光,转身向帅帐中走,这世上,他不放心将永嘉交给任何一个人,除非他死了,这世上,也休想有人染指永嘉的余生。   她跑了,他不怪她,他只怪自己没有看好她。   如今何逆已除,他再无后顾,便是他亲自走遍大魏的每一寸疆土,也一定要将她寻回来。   寻回来,攥入掌心,这一辈子,再不会放手。   北疆大局定,沈邵命马峥留下处理后事,择日启程归京。   沈桓自从北疆离开后,一路南下,果然如他所料,沈邵到底派了人尾随。   他与阿姐刚刚逃离京城时,沈邵封了整个南郡,不计后果的四处搜捕,他太明白沈邵的不甘心,如今经了一场战事,沈邵怎可能轻易放下?   沈桓南下的路上故意走的很慢,停停走走停停,生怕背后的人办事不利,不小心跟丢了。   沈桓算着沈邵归京的日期,先去了洛阳,化雪逢春,料峭春意下,沈桓在洛阳整整停留了一个月。   沈邵在京中收到无数封沈桓独自一人在洛阳游玩的消息,沈桓惬意潇洒,沈邵心急如焚。   他时常做噩梦,梦见那群蠢材又将沈桓跟丢了,梦见他再也找不到永嘉。   他又梦见沈桓嗤笑自己,梦见沈桓叫嚣说,他就是不回家,就是不去见阿姐,让他别想顺藤摸瓜,将永嘉找出来。   王然已经无数次见到陛下在梦中呼喊着惊醒,满头的冷汗,双目下全是血丝,张着口急促的呼吸,每每茫然的睁着眼寻找,找遍寝殿的每一处角落,找着找着,眼里的光便暗了下去。   许久后才能回神,闭上眼睛,平复很久,再睁开眼时,就一切如常,变回了帝王。   杏花开满枝头时,沈桓终于从洛阳离开,沈邵的人马一路跟随,跟到了琅琊。   沈桓拜访宋思楼,随后祭奠亡母,沈邵的人偷偷跟在沈桓身后溜进了淑太妃的陵园。   不久,有一封急报快马加鞭从琅琊送往京城。   送信的来人说,长公主有消息了。   王然接过信时,手都是抖得,他双手奉着信,连忙递给沈邵。   沈邵盯着王然奉来的信,他直直盯视许久,指尖颤抖的接过,他拿信拆开,不止指尖,他的身子,他的心跳,皆在颤抖。   沈邵抽出信纸,急切的看。   王然候在一旁,等着长公主的好消息。   本是安静的御门,慢慢的似乎陷入凛冽的沉寂,王然看着沈邵渐渐苍白的脸,心上微顿,他转头看向地上送信的人,已然跪地匍匐,大气不敢喘。   王然又看向沈邵,心底霎时发凉,只怕大事不妙。   王然见盯着信一动不动的沈邵,不由上前一步,他试探的开口:“陛下……”   沈邵毫无反应,王然急起来,他斗胆触碰龙体:“陛下…陛下……”   王然见沈邵执信僵坐着,似乎连气都不喘,他急唤许久无用,吓得正欲派人寻太医,忽听见沈邵笑起来。   沈邵抬起头,盯着王然一直笑,笑着笑着眼中就有泪掉出来,口中不停说着:“他骗我,他骗我,他在骗我。”   王然险些被沈邵这般反应吓得也哭出来,他连忙上前,扶住沈邵的手臂:“陛下…陛下您别吓奴才…”   沈邵仰头大笑,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身,将书案上的器物全部掀翻至地。   王然吓得跪在地上,他斗胆捡起落在地上的信纸,瞧见上头所写,双手一抖,信纸又掉落地上。   王然猛地磕头在地,信上写,随惠王一路南下,辗转回到琅琊,淑太妃陵园里,发现了长公主的墓碑。   “沈桓在骗朕!他是故意!他就是故意的!朕不信!朕不信!”沈邵歇斯底里怒吼,他说着就大步往殿外走:“朕要亲自去看,朕不信,朕要亲眼见到,朕要拆穿他的把戏。”   王然看着直奔殿外的沈邵,连忙从地上爬起,追上前去。   御门殿中,王然一声惊呼,随后殿中乱作一团。   沈邵还未行至殿门,他的背影一僵,下一刻整个人便直直的摔下去。 第94章 永嘉来了吗   天子晕倒, 御门内围了一众太医。   王然站在外围,看着龙榻前跪着诊脉的何院首等人,他稍稍退远, 扯住从琅琊回来送信的人,低身询问:“你们可看清了, 确定是长公主的墓?”   送信回来的侍卫也不曾想天子竟会因此晕倒, 此时正战战兢兢, 他听见王然的问,连连奋力点头:“我们随着惠王殿下进去, 都看得真真的, 就在淑太妃旁边, 惠王殿下还上了香,捧着酒壶在墓前坐了许久才走。”   王然本就沉闷的心,一时间更沉了。   长万突然跑进来,伏在王然耳边,说:“皇后娘娘来了。”   王然神色微闪, 他转头看了看床榻上还昏迷的沈邵,大步向殿外迎去。   白毓晚在淑华宫听到御门的动静,连忙带着人赶来, 她看着迎出来的王然, 急声询问:“陛下怎样了?本宫听人说陛下晕倒了,好端端的怎会晕倒?”   王然随着白毓晚身边走入, 他闻言低垂着头,只答:“太医们还在诊治,娘娘宽心。”   白毓晚急走入内殿,跪在殿中的一众太医让开路来,白毓晚走到床榻前, 看着榻上沈邵苍白的面色,心上着急,她望向身旁的何院首:“陛下如何?”   “禀娘娘,陛下是连日操劳,又…又因急火攻心,才一时晕倒。臣已替陛下施了针,待配了方子饮下,好好休养,便无大碍。”   “那陛下何时能醒?”白毓晚又问。   “娘娘安心,待陛下饮了药,臣再为陛下诊脉。”   白毓晚闻言点了点头,她又开口嘱咐:“你们务必照顾好陛下。”   殿内一众太医齐答:“臣等必将竭尽全力。”   白毓晚吩咐完,又走出内殿,将王然召到身边来:“太医说陛下急火攻心,究竟是什么事,你们在御前是如何照顾陛下的?”   王然立即跪地请罪,却闭口不答白毓晚的询问。   白毓晚低头看着连连谢罪的王然,知他是故意逃避,语气一时似有几分怒:“王长侍,本宫今日问了你数次,你都故意不答,怎么,本宫便问不得你话吗?”   王然听着,连连磕头:“娘娘息怒,实在是奴才的罪过,奴才愚笨,没照顾好陛下。”   白毓晚话说至此,见王然仍不肯说出实情,她怀中含怒不散,开始责骂:“本宫是陛下的妻,陛下有什么事,是本宫不能知道的?”   “你不说,好,本宫问旁人。”她说着,就召御前的其他人,问来问去,问到了从琅琊送信回来的人头上。   陛下在内殿晕着,皇后娘娘又在外殿发怒,御门上下一时人人自危,送信的人吓跪了底,他求救看向王然,见王然埋着头不语,他又仰头望着眉色含怒的皇后,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   “是…是因为南边来信,长…长公主殿下病…病逝了。”   白毓晚一怔,她盯着地上的人,不甚相信:“你…你说什么?”   “长公主病逝,陛下骤闻噩耗,经受不住,才…才晕了过去。”   白毓晚身子微晃,被身后的尚宫及时扶住,她仍未回神似的,口中低喃:“怎会?姐姐怎会…”   王然从地上起身,命人搬了椅子来,请皇后坐下,他垂头道:“娘娘节哀。”   白毓晚更是愣了,她盯看向王然,听他的话,久久不曾回神。   自去年长公主与惠王殿下南下为淑太妃迁陵离京后,便再未回来,至今也有半载。期间也传过不少风言风语,白毓晚也暗中听得不少消息,她虽不明白长公主与惠王为何放弃天家的权势富贵不要,她也猜测过,许是自幼含着金汤匙,对这些俗人所追求的,早已看淡,可无论如何,人自有自的活法,选的路总是不同。   白毓晚沉默许久回神,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的奴才们也还不知,”王然抢先开口回答。   白毓晚看了眼王然,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语的传信人,想了想站起身,往内殿去,看了看沈邵,叮嘱几遍太医,就出了御门,回了淑华宫。   白毓晚几乎一路沉默,贴心的尚宫一路扶着她,待回到寝殿中,屏退左右,才开口劝道:“娘娘莫要忧思,人各有命,长公主许就是福薄的。”   “本宫不是忧思,”白毓晚摇头:“本宫今日瞧陛下病在榻上,似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尚宫不解询问:“娘娘说的是什么事?”   “书昭仪受宠,本宫从前是觉得她的姿色在后宫中颇有优越,可是天下的美人无穷无尽,千姿百态,比她貌美的大有人在,陛下为何偏偏就青眼于她?”   “书昭仪的出身…当着皇上的面,指不定如何狐媚呢。”尚宫从旁猜测。   白毓晚低着头,闻言轻嗤一声,她摇了摇头:“书昭仪是美,可不仅因为她美,更因她美得像长公主。”   白毓晚话落,引得尚宫怔愣,许久仍是不解:“娘娘是何意思……”   “从前本宫未曾觉得,今日将从前的事串起来,只怕陛下对长公主的心思,并不十分干净。”白毓晚落寞的倚在凤位上:“本宫近来一直细想,哥哥想娶长公主又有多大的过错?陛下何故要发那么大的火?长公主遭何欢的算计,哥哥也是受害者,陛下却只向着长公主。若说他们姐弟情深也罢,可真的姐弟情深,长公主和惠王为何要逃?”   “本宫还听到消息,说陛下之前在南边封了三个月的城,并非是因为闹贼寇,而是为了抓长公主,”白毓晚淡笑了一声:“再看看今日,长公主死了,陛下便跟着晕倒了。”   尚宫听了白毓晚这番话,细细一想,不禁心惊:“可…可他们是…是血亲。”   “谁又知道呢,或许只是陛下痴心不成,否则何用寻书昭仪这个替身。”白毓晚说罢,又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寝殿,长叹一声:“本宫在想,若有一日,本宫死了,陛下可会为了本宫,掉一滴泪吗?”   “娘娘您是陛下的发妻,陛下还是很看重您的。”   白毓晚听着尚宫一如既往的安慰,自嘲一笑:“本宫不是陛下的妻,本宫…只是陛下的皇后。”   ***   天子情况稳住,御门内的太医渐渐散去,只留下两名当值守夜。   王然打理好御门上下,守在沈邵床前喂药。他心底发愁,瞧陛下如此状态,若长公主真的仙逝,只怕陛下……王然深叹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月落日升又月落,沈邵是夜半醒的,他昏迷了整整一日。   王然见沈邵醒了,跪在床榻旁,欣喜不已,急忙小心询问:“陛下…您可有哪里不舒服?”   王然话落等了许久,却见沈邵睁着眼,躺在床榻沉默许久不答,王然静等了许久,他眼瞧着沈邵这般状态,心底的喜悦慢慢淡了下去。   “陛下……”许久,王然又开口:“皇后娘娘来看过您,还有贵妃娘娘也来过,陛下…您可有什么吩咐奴才?”   王然说完,殿中又恢复沉寂,无边长久的沉寂,就当他以为沈邵不会开口的时候,忽听见天子干涩艰难的嗓音。   “永嘉呢?她来看朕了吗?”   王然被沈邵问得话语一滞,他心里头不禁发酸,又愁又叹:“陛下…您…您要保重身子啊,这江山还得靠您撑着呢。”   沈邵听此,又沉默不语了,片刻,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鞋也不穿,下了榻就向外跑:“她不来见朕,她是怨朕呢,朕去找她,朕去找她便好了。”   “王然,快,快叫庞崇,给朕备马。”   王然看着急急跑下榻的天子,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他连滚带爬的追上沈邵,拦在他身前跪下:“陛下,太医说您需好好静养,您现在折腾不得啊。”   “陛下,待您养好身子,再南下也不迟啊。”   沈邵怔怔盯着拦路的王然,忽然抬手一把推开他,继续向外走:“朕现在就去,对,朕不能迟了,朕现在就要去。”   王然再次从地上爬起,他自知拗不过沈邵,只能磕头哭求着:“陛下,那您也要更了衣,才能见长公主殿下啊,现在外头冷,您衣衫单薄,如何能赶路啊。”   沈邵停下脚步,他看着身上挂着的中衣:“快,替朕更衣,再去备马,马上,朕现在就要去找永嘉,沈桓这个骗子,朕要戳穿他,朕一定要戳穿他。”   王然拦不住沈邵,心知此事不好惊动皇后,也知即便惊动了,未必就能拦住陛下。   王然只好命庞崇准备人马,又召了几位太医一路随行。   沈邵自昏迷醒后,滴水未进,被王然劝说着好容易更了衣,便翻身上马,带着人一路出宫,出城,往南下去。   沈邵一行人走得很急,几乎昼夜赶路,不到五日便抵琅琊。   天子南下,惊动了琅琊郡守,消息传到宋思楼耳中,宋思楼立即递给了沈桓。   沈桓知道有人将消息递回了京城,他心想沈邵一定会派人来仔细调查,却未料到,沈邵竟会亲自前来。   他接到消息,一路直奔陵园,在陵园门前,正撞见要闯入内的沈邵。   沈桓翻身下马,急跑上前,他拦在陵园门前,将欲上前的沈邵一把推开。   沈邵被沈桓推得一个踉跄,待他站稳住,回身之时,一拳狠狠砸在了沈桓面上。 第95章 给朕挖   沈桓被沈邵打的连连后退, 不待他反应,又被沈邵上前一把抓住衣领。   沈桓看到身前的沈邵一愣。   他面色苍白的厉害,眼里血丝密布, 双唇无血,眼下一片青黑。   他可谓狼狈到极致。   沈桓很是意外, 他不曾料到沈邵会是如此状态, 二十年来, 他从未瞧见过沈邵这般模样。   沈桓几番用力,才挣脱开沈邵, 他退后两步, 整理被揪皱的衣领, 随后抬起头,直直看向沈邵。   “这才几日未见,陛下是将北疆的承诺全忘了吗?”   沈邵赤红眼看着拦在陵园门前的沈桓:“永嘉呢?”   沈桓对上沈邵的目光,沉默片刻,随后移开眼:“陛下既答应不干涉我们的生活, 阿姐在哪,陛下就无需过问了。”   “朕问你永嘉呢!”沈邵的情绪几近失控,他再次冲上前, 猛地推开沈桓, 直奔陵园中去。   沈桓急急追上,又将沈邵拦住。   兄弟二人僵持在陵园门前的杨柳树下, 沈邵侧目看着沈桓:“你别以为自己在北疆立了功,朕就不会杀你。”   沈桓闻言不甚在意的嗤笑一声:“好啊,那顺便就将我也埋在这里,让我们一家人好团聚。”他说罢蜷指蹭了下生疼的唇角,擦下血迹来。   沈桓话落, 却见接近暴怒的沈邵,一时僵愣住。   “什么叫团聚?”他怔怔问他:“什么叫团聚?”   沈桓瞧沈邵心存侥幸,不肯死心的模样,冷笑反问:“陛下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不知为何吗?”   沈邵身子明显一晃,他踉跄退后,眼看就要摔倒,被庞崇跑上前及时扶住。   “朕不信!”沈邵大吼着摇头:“朕不信!”他忽然挥开庞崇,指着沈桓:“来人,扣住他,扣住他!”   沈桓被禁军控制住,沈邵疾步跑到陵园内,庞崇连忙从后跟上。   琅琊的春,不输江淮,陵园的选址,依山傍水,春风拂绿,景色如画。   沈邵仓皇的脚步在入园后一寸一寸的慢下来,到最后,他僵停在原地,浑身颤抖,寸步难行。   庞崇从后跟随,他瞧见天子忽然僵住的背影,慢慢上前,站在沈邵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庞崇心上亦是一僵。   拂柳树下,淑太妃的陵墓旁,新添了一座陵墓,黑色石碑上刻着字“先显永嘉长公主墓。”   沈桓被人押着走进陵园,他瞧见沈邵的背影,瞧见他忽然冲上前,将墓前的香案掀翻,他几乎咆哮着:“挖!给朕挖开!”   “沈邵,你疯了!”沈桓大骂,试图挣脱身后两个壮如牛的侍卫。   庞崇等人皆因沈邵的话愣住,他们一时迟疑不前。   沈邵转头,瞧着犹犹豫豫的人:“都愣着做什么?给朕挖开!”   沈桓见庞崇等人真的上前开挖,他忍不住眯眼,瞧向沈邵大喊:“沈邵!活着的时候你让她痛苦,如今人走了,你就不肯给她一个清清静静吗?”   沈邵几乎崩溃,他冲到沈桓面前,再次一拳重重捶在他面上:“你住嘴!朕的永嘉没死!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死!”   沈桓又挨了一下,他咬牙奋尽全力挣脱开禁锢,抬拳还手,他一拳砸下去,沈邵的唇角也破出了血。   两人似要厮打起来,侍卫连忙冲上前,再次将沈桓锢住,牢牢困住他的双臂。   “好?”沈桓嗤笑:“你说她好?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她的身子都是被你折腾坏了,你现在还有脸说她过得好?”   沈邵懵怔:“永嘉怎么了?永嘉怎么了?她的身子怎么了?”   “她被何家人刺杀流了孩子伤了身你不知道吗?她被困在深宫里,你不顾她的感受不顾她的尊严,只为了你心里那点龌龊的私欲,不管不顾,恣意放纵,你可有想过,她心里的压力,她的难过她的煎熬?”沈桓红眼盯着沈邵:“你现在这副模样,在我眼里,不过惺惺作态,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如今我们更不欠你一分一毫,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管阿姐的生活?”   沈邵怔怔听着沈桓的骂,他让人意外的不曾动怒,他双目盯看着沈桓,眼下的红似要溢出血来,嗓音几乎带了哀求:“你只告诉朕,永嘉还活着,告诉朕她还活着,朕马上就让他们停手。”   沈桓嗤笑:“陛下若不怕亡人不安,尽管去挖,反正对不起她的事,生前的都做尽了!”   “啊——”沈邵忽然双手抱头,仰天痛苦嘶吼,他突然转身,奔向陵墓,他随着众人一起挖。   地上的土被挖开,露出内里的棺椁来。   沈邵怔怔瞧着沾满灰土的棺椁,突然大喊退下,他命全部人退远,只自己站在棺椁前。   沈邵愣站许久,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场众人皆变了脸色。   沈桓双目不禁瞪圆,他是万没料到,沈邵竟会行至此步。   沈邵站在棺椁前,他颤抖抬起双手,触上上头沾染的尘土,他触着棺身,慢慢双手落到棺盖上,他用力去推。   沈桓欲开口阻止,却忽听一旁的庞崇急呼‘陛下’。   沈邵用力之时,腔中忽然一疼,一股腥甜涌上,不受控制的从腔中喷洒出来。   场面乱做一团,所有人都跑向墓前去救天子。   沈桓虽松了禁锢,却是愣住,他看到浑身是血被救上来,已经昏迷的沈邵,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庞崇将沈邵移到琅琊行宫,连忙召请太医,抢救整夜,呼吸才终于稳定下来。   庞崇原以为陛下在御门晕倒已是严重,他如何都不曾料到,会有今日这番情景。   天子一直昏迷不醒,似乎烧糊涂了,口中一直说着胡话,弱弱的听不清,侧耳贴近,才听到是长公主的名讳。   昏迷后三日夜里,行宫上下惊喜,见天子终于醒了。   沈邵躺在陌生的榻上,他双目空洞的望着床顶,望了许久神色忽然一动,眼里似有了光,他侧头看向守在一旁的庞崇:“备车。”   庞崇看着虚弱至极的沈邵一愣:“陛下您是要去哪?”   “陵园,朕还没看到永嘉,朕要去看永嘉。”   庞崇听着沈邵的话,又看了看一旁暗暗摇头的太医,瞬间跪地:“陛下,您现在的身子不宜折腾,陛下您要以龙体为重啊!”   “备车!”沈邵勉强着从床榻上撑身坐起,踩着鞋便下榻:“朕现在就去。”   庞崇从地上爬起,扶住脚步踉跄的沈邵,陪着他向外走。   太医见沈邵衣衫单薄,连忙寻了披风,跑着追上,披到沈邵的肩头。   深夜里,行宫燃起了火把,庞崇命人匆匆备车,他将沈邵扶坐到车上,从旁骑马跟随,命人前去陵园。   众人皆心里发愁,陛下前日险些没在陵园里丧了命,如今好容易醒了,竟还要去。   车轮辘辘,响声溶在深夜里,赶到陵园时,那里还如先前一般狼藉。   沈邵下了车,他看着不曾复原的墓,眯了眯眸,他下令:“推开!”   庞崇连忙命人下去推棺材。   烈烈火焰环绕,将周遭照亮的通透如白昼,沈邵站在高处,棺盖一寸一寸推开,内里的全部展露。   沈邵看着棺材里齐齐摆放的衣物,他隐隐颤抖的双眼缓缓闭上,沉寂许久,他忽然仰头大笑,他虚弱着,连笑声都不甚明朗,满含着沙哑,劫后余生似的庆幸。   一旁跟在的太医从旁扶住沈邵,生怕他这般大喜大悲的再晕过去。   沈邵虚弱的笑声渐渐止住,他再睁眼,眼下一片冰冷狠厉:“沈桓在哪?”   有兵士犹犹豫豫的开口:“回陛下,三日前有人看见惠王殿下骑马出城了……”   跑了。   沈桓跑了。   沈邵低头冷笑,他幸而知道跑,不然此刻他恨不得将沈桓宰了。   “给朕追,各路关口打听,只要发现疑似他踪影的,就一路追下去,朕不信,他还能逃到天上去。”   侍卫领命退下。   沈邵再次看了眼装满衣服的棺椁,转身离去,他路过墓碑时脚步一顿,他侧眸看,上头‘永嘉’二字格外刺眼。   “把这碑给朕毁了。”   沈邵话落,头也不回的离了陵园。   有快马加鞭从京中递来的信。   是王然从宫中传信来,说那日天子在御门晕倒,皇后前来看望,几番逼问天子晕倒原因,送信的人藏不住,说了实情,被皇后娘娘知晓。   天子当时从御门离宫走的太急,王然来不及上禀,后左思右想向南递信,却不想送信的人即便快马加鞭还是未能追上天子的御驾,拖到今日才送到,王然在信中禀明了经过,又向沈邵请罪。   沈邵垂眸看过王然的信,庞崇从旁知情,犹豫询问:“陛下可要向皇后娘娘解释,长公主其实……”   沈邵将信纸放在烛火上,信纸燃起,火光燎燎,沈邵在火光中侧目,他看向庞崇,冷冷道了句:“不必。”   庞崇看见天子的眉眼,连忙垂头称是。   信纸被焚烧的一干二净,化成片片灰烬。   “朕便是要让皇后知道,让皇后母家知道,让京城知道,让全天下都知道,永嘉长公主病、逝、了。” 第96章 陛下正在等您   沈邵毁了碑, 将假墓平了,又命人清扫修缮陵园。   去追沈桓的人久久没有消息,沈邵决计回京, 临行之前,去淑太妃墓前上了炷香, 他跪在墓前看着墓碑上那略有冰冷的字迹, 忽然想起幼时, 他随着沈桓跑去淑太妃寝宫玩闹,打碎了父亲新赏给淑太妃的玉如意, 听说那东西珍贵, 整个后宫独一份, 连母后都没有。   他害怕父皇母后责罚哭起来,宫人们瞧见地上的狼藉吓得都跪在地上,淑太妃急急赶来,他以为她要责骂他,却不想她一把将他抱起来, 只仔细检查他可有受伤,哄他不哭,还拿酥饼给他吃。   沈邵缓缓闭上眼睛, 藏住眼底的酸涩, 许久他从地上站起身,转身一步步出了陵园。   沈邵走时特意叫来当地郡守, 命他仔细看护淑太妃的陵园,不得有失。   ***   沈桓在沈邵昏迷当夜便策马逃跑,他着实没料到沈邵会疯到如此地步,他更怕沈邵醒后自己跑不掉,反成他拿捏阿姐的把柄。   沈桓决定要跑, 出城前特意乔装去见了宋思楼,请他待沈邵走后,帮忙修缮陵远的狼藉,将他布设的假墓损毁掉。   宋思楼起先是大惊,本想询问来龙去脉,但见他着实着急,便先一口答应下来。   沈桓没了后顾之忧,趁夜离开了琅琊。   待行到淮中地界,果然发现了沈邵的追兵,沈桓几番乔装,陆路又改水路,甚至跑到大山里躲了两日,在京西绕了大半地界,几路追兵才算彻底跟丢。   即便如此,沈桓也未敢直接回到茶马镇,先去了疆北停留几日,几番确认无人尾随,才回到西疆的茶马镇。   陆翊在北疆战事结束后,又被沈邵派到西疆领兵。   自沈桓离家至今,数月过去,永嘉几乎每日提心吊胆,期间有很长一阵子,陆翊与沈桓齐齐失联,若非陆翊江湖上的朋友递消息过来,永嘉险些冒险跑去北疆寻人。   回到茶马镇后,日子复归从前的平静,沈桓没有告诉永嘉在琅琊发生的那些事,只说是自己贪玩,一来躲避沈邵的人跟随做障眼法,二来顺便去琅琊看了看母妃。   永嘉原本恼他久久没个消息,但现在见他平安回来,又不免开始心疼他瘦了一大圈。   陆翊时常来茶马镇,他驻军的镇上有间茶点铺子,铺子掌柜的妻子是从江南嫁来的,做的一手正宗软点。   永嘉和姜尚宫都喜欢吃,但因为行动不便,沈桓许久才乔装去买一次。   自陆翊来后,知道永嘉喜欢,他每每前来,都要带上一大包,他来的勤,慢慢点心堆积的吃不过来。   这日傍晚,陆翊又从军营中脱身,提了一大包点心来茶马镇。   姜尚宫下厨,做了一条很肥的江鱼,西疆深居内陆,少有江流,江鱼是稀罕物,鲜活的更是难得。   这鱼还有沈桓英雄救美换回来的。   昨日他出门替永嘉买药,正撞上三两个突厥浪子在大街上调戏大魏女子,沈桓路见不平,将那女子救下,女子竟是从东边来看望亲戚,家中本是带了一车活鱼,但赶路至此,一车鱼只剩两尾是活着的。   女子为了感谢,赠了一条活鱼给沈桓,沈桓几番推脱不成,接受了女子好意。   陆翊借着鱼,半是玩笑的打趣沈桓此番英雄救美,沈桓被他闹的害羞,便指着点心:“别以为我不知你打得什么坏心思,想娶我阿姐,光靠几块点心可是不够。”   他说时,永嘉正从厨房捧着碗筷出来,听着沈桓的胡话,不由暗瞪了他一眼。   陆翊见沈桓的话被永嘉听了去,一时害羞起来,红了耳朵,埋头一口接着一口的喝茶水。   姜尚宫端着热气腾腾的鱼出来,沈桓开了坛酒,几个人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夏日晚风徐徐,夕阳落却十分,天光柔和朦胧,晚霞醉人。   席间,陆翊忽然想起什么,与沈桓和永嘉道:“不知你们近来可有察觉,突厥不甚太平?”   “出什么事了?”沈桓问。   “是从京中传来的消息,陛下让我们这几位驻边将士多多留意边疆动向。先前陛下与何长钧在北疆开战时,突厥就已趁机有所动作。”   沈桓不禁蹙眉:“北疆战事刚停,朝廷不宜连续开战。”   陆翊闻言点头:“陛下也是这般意思,但只怕突厥变卦。”他说罢举起杯盏,先引了一口酒,随后又开口:“如今我只怕这茶马镇不太平,你们住在这会不安全。”   “可沈邵与地方都通着气,旁得地方,我与阿姐也没办法藏身,只有这茶马县人员混杂,还能躲藏一二。”沈桓叹道。   “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二位殿下,觉得可行。”   “什么法子?”沈桓问。   “我驻军地的下设县东买了一处宅子,风景好,也算依山傍水,最主要的是僻静,建在湘山麓地上,那里人烟稀少,殿下若不嫌弃,不如搬到那里去住,一来安全,二来我常年住在军营里,想请二位殿下帮我添点烟火气。”   陆翊这话说得极尽客气,他如今堂堂一品大将,天子在西北赏了将军府,他完全不必跑到僻静处买宅子,这间宅子是为了谁买,永嘉与沈桓心里都有数。   沈桓闻言举起酒杯敬陆翊:“陆兄当真是为了我与阿姐费心了。”   陆翊连忙也举起酒杯:“殿下言重了,我只能尽些微薄之力,还望二位殿下不嫌弃。”陆翊说着,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永嘉面上。   沈桓将陆翊的反应尽收眼底,与他碰杯:“只是新宅再僻静,终究是在大魏的地界里,怕是一点风吹草动,宫里那位马上便能知道。”   “这点我也考虑过,”陆翊说道:“陛下派来寻找二位殿下的那队人马每到一处,总是要先联系当地府衙,让府衙帮助一起寻人,这样形式既方便又迅速。”   “殿下住到寒舍后,我会仔细留意消息,再提前与府衙打招呼,若哪日人马真找来了这里,我就尽快通知殿下,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桓和姜尚宫都被突厥掳去过,不是每一次都能好运遇上穆勒相救,如今茶马镇一片太平,就有突厥浪子公然在街上劫下大魏女子欲行不轨,若哪日突厥进犯,阿姐和姜尚宫是女眷会更危险。   沈桓思虑过后,便一口答应下来:“那便打扰陆兄了。”   陆翊连连摇头:“还有多谢殿下帮我照看宅子。”   沈桓与永嘉和姜尚宫搬去了湘山宅院,陆翊早已提前将宅院上下打理妥当,一切用物置办好,等着永嘉和沈桓入住。   搬到此处后,陆翊跑来的次数更多了。   一来是沈桓不能再想在茶马镇时那般方便露面,许多东西需陆翊捎带,二来陆翊心有记挂的人,忙完公事,便忍不住想来见她。   陆翊替永嘉买药,他心疼她每日都要喝苦汤药调理,遇上几次,见她蹙眉喝药的模样,再买药时又绕路替她买回一包蜜饯。   沈桓趁着姜尚宫替永嘉煎药的功夫,打开油纸包,一枚一枚的吃,陆翊走神片刻,一回头见一包蜜饯被沈桓吃了大半,几乎下意识的抬手抢过来。   蜜饯被抢走,沈桓一愣,他怔怔瞧着陆翊:“你做什么?”   陆翊看了看沈桓,又将目光落到蜜饯上,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将蜜饯包起来:“这是给你姐姐的,她吃药苦,得吃些甜的。”   沈桓原是愣的,见陆翊这副模样,一时‘噗嗤’一声笑出来:“呦,陆兄怎还护起食来?”   “这铺子的掌柜年纪大了,不时常开张,我今日好容易买到这些,你姐姐天天喝药,少不得这个,我是怕被你吃没了,一时再买到了。”陆翊被沈桓嗤笑,一时有几分不好意思。   沈桓闻言挑眉,面上笑意不减,继续打趣陆翊:“陆兄如此护食,日后若是我姐夫,我岂非要受苦?”   陆翊霎时脸一红,他下意识向房内打量,生怕这话被永嘉听到,可发现她不曾听到,心里头一时又不禁有几分奇怪的失落。   沈桓趁着陆翊出神,劈手将蜜饯夺回来,他拿在手中掂量掂量:“我不吃便是了,一会就给阿姐拿去,说是我们的陆将军送来的。”   陆翊见沈桓挑眉坏笑,他故恼似的:“殿下休要打趣我。”   沈桓哈哈一笑,他又说:“我不白吃你的蜜饯,我想着阿姐这副方子已经吃上许久,应该再诊脉瞧瞧,看看可否能停药或是更换方子。”   “这好办,明日我从军中带个医士来,让殿下带着帷帽,你与姜尚宫稍稍回避。”   陆翊话落,又被沈桓耻笑:“陆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在情爱这方面就是个憨傻的,我已与阿姐说好,明日我们去街上找医馆诊脉。到时候我就寻借口留在家里,让你帮忙陪着我阿姐去。”   沈桓话落,见陆翊愣愣的不说话,不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是不是乐傻了?明日来时可要打扮的精神些,你有没有新衣服?记得穿新衣服来。”   陆翊被沈桓弄得脸红,他挠了挠头,虽害羞目光忍不住总向想窗子内望,似在找寻什么身影,最后他看向沈桓:“多谢沈兄,明日我一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沈桓见陆翊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摇头笑说:“你就是个木头。”   陆翊丝毫不生气,由着沈桓如何说,他又停留了一阵,便起身告辞,返回军营。   陆翊从湘山别苑策马赶回军营不过两刻钟。   他回到帅帐,瞧见外头新添的面生侍卫一愣,他心头一时疑惑又戒备,忽见帅帐的帘子一开,王然从里面跑出来。   “陆将军总算回来了,陛下正在帐内等您。” 第97章 终相见   陆翊瞧见王然, 心上骤紧,一时紧张的说不出话。   王然看出陆翊的迟疑,笑着又道:“陆将军, 陛下正等着您呢。”   陆翊才缓缓点头,他望着王然一时沉吟, 终究没问什么, 心藏疑虑, 埋头走入帐中。   沈邵此番是微服离京,未提前通知任何人, 一来行程严密安全, 二来也能趁机检查西北军纪, 最主要的,是因近来突厥异动频频,恐有战事,特来查验军马。   陆翊走入营中,看着主位上的沈邵, 连忙上前跪地行礼请罪。   “陛下恕罪,臣不知陛下前来,让陛下久等了。”   沈邵先道了句平身, 随后又道:“无妨, 你既回来,便引朕去看看军马。”   陆翊连忙从地上起身, 跟在沈邵身后,又一路出了营帐,他从旁暗暗观察沈邵神色,似乎如常,陆翊垂下眸, 心跳如鼓,不敢放松。   ***   次日沈桓早早等着陆翊前来,还暗暗告诉姜尚宫,催促永嘉打扮。   结果从清早等到晌午,再到午后,都不见陆翊前来。   沈桓深知陆翊不是爽约的人,更何况是与阿姐的约,他心想着,只怕是陆翊被什么严重的事情耽搁了。   永嘉见沈桓一整日急盼盼的模样,有些不解:“桓儿,为何非要等着陆将军?我们自己不能去吗?”   沈桓闻言回头望了一眼也等了许久的永嘉,思虑片刻:“也罢,我陪着阿姐去。”   沈桓套了马车,他亲自驾车,陪永嘉出门。   午后的街道行人不多,一路畅通无阻,沈桓在医馆门前停了车,他转身撩开车门上的帷幔,正想让永嘉下车,忽然余光瞄到一个身影。   沈桓心头一僵,他来不及再瞧得仔细,瞬间转身窜入车厢内。   永嘉意外看着突然进来的沈桓,正要说话,忽见他手指抵在唇上,做噤声手势,随后他又拿起她放在车座一旁的帷帽,带在头上。   永嘉见沈桓带好帷帽后,转身匆匆撩起一角窗幔,向外查看,看了许久,他才放下帷幔,坐正身子,摘下帷帽。   “怎么了?”永嘉不解询问。   沈桓面色有几分凝重,他望向永嘉,许久才道:“阿姐,我刚刚看到王然了。”   “王然?”永嘉一愣:“王然是御前的人,他怎会……”   永嘉话语一滞,她与沉默沈桓对望,怀中一寸寸冷下来。   沈桓怕再撞见什么人,便提议与永嘉先回家中,永嘉点头称好,沈桓便又带起帷帽,出了马车,观察左右无人跟随,一路驾车回到湘山别院。   王然是沈邵的人,若非跟着沈邵,绝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这么远的西疆。   沈邵来了,他来做什么?   如今西疆一无战事,二无灾祸,沈桓越想越心忧,他来回在院中踱步,又想到,如今在西疆能绊住陆翊的也只有沈邵,若是沈邵知道了他与阿姐在此处,一定会连累到陆翊。   沈桓转身走回屋中去寻永嘉,正要开口,忽听永嘉先道:“不如我们先搬回茶马镇?若是住在这里被发现,陆将军难逃干系,但回到茶马镇,陆将军总可以推说毫不知情。”   “我也是这般想,”沈桓点头:“只是不免要阿姐再折腾一番。”   “这些都是小事,”永嘉说着将帷帽递给沈桓:“你不方便驾车,先寻个车夫帮我们驾车到茶马镇外,待入城后你再驾车。”   沈桓点头称好,他接过帽子去外头寻车夫,永嘉和姜尚宫在家中收拾简单的行李。   一切准备齐全,忽有个农夫推着一车白菜来扣门,姜尚宫前去谨慎开门,从农夫手中接过一直信条,农夫说,是军营里一位军爷模样的人让他来送信。   姜尚宫心猜是陆翊,匆匆道了谢,关上了院门,急跑去寻永嘉。   拆开信条果然是陆翊的字迹,上头写着:天子突访,查问军马,安心静等,不必急乱。   永嘉拿着信条前后看了两遍,不想竟是虚惊一场,依陆翊所言,沈邵尚未发现她与阿弟就在此处。   屋院的门又‘吱呀’一声推开了,永嘉警惕抬头,隔窗向外望,见是归来的沈桓,悬起的心才缓缓放下。   沈桓回到屋中后,永嘉将陆翊传来的信条递给他看,沈桓看后,沉吟片刻:“若沈邵只是来察验军马的,不如我们先留在此处静等几日,以免一走动,反而打草惊蛇。”   ***   沈邵只在西疆停留了三日,先是看过西疆囤备的军马,又特意仔细查看了前年突厥老王爷为赎儿子,送来的万匹雪域战马。   天子归京当日,陆翊便急急赶去了湘山别苑。   此番也算是有惊无险,好在现在天子归京,永嘉与沈桓也算安全了。   日子重新复归如常,一日复一日,如涓涓溪流,静远流长。   盛夏过秋又来,湘山的秋景极美,漫山的红叶,绚丽热烈如火,陆翊说待入了冬,大雪压境,山体通白,几缕炊烟袅袅,倒像是仙境了。   永嘉听陆翊这般说着,竟有些期待西疆的冬。   这里陆翊来家中吃饭,饭后几人围着小石桌烹茶,闲聊岁月,姜尚宫怕永嘉冷,特跑去屋中寻了间淡紫色的云肩披在永嘉肩头。   永嘉抬手将云肩系好,捧起茶,继续听沈桓与陆翊讲曾经在西疆的事,那时她身困在京城,每每忆起,都难免惊心动魄。   沈桓忽然将话题引到永嘉身上:“阿姐,陆兄前阵子与我说他常佩戴的荷包丢了,阿姐手艺好,不如有空亲自替陆兄绣了一个吧。”   陆翊听着沈桓的话一愣,接着耳朵红起来,他饮了口茶,暗暗打量永嘉的反应。   永嘉也是一愣,随后她看向陆翊:“我手艺不精,将军若不嫌弃,我那正好有一块料子,适合做荷包。”   陆翊闻言,连连摇头:“不嫌弃不嫌弃,能得殿下亲手做的,是我的福分。”   沈桓在旁见着陆翊一遇到永嘉就变得憨傻的模样,不禁哈哈一乐,他又追问:“那陆兄一会与阿姐说说,喜欢什么图案,我瞧着,那池里的鸳鸯便是不错。”   陆翊一听,脸色更是红了。   姜尚宫也在旁偷笑。   永嘉瞪了眼沈桓:“就你胡闹!”她说完,又看向陆翊:“不如绣几张枫叶吧,我瞧着骊山上的枫叶甚美,将军平日行走军中,配在身上也是妥帖。”   陆翊闻言连连点头:“好好好,都听殿下的。”   沈桓见此又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也不怕永嘉恼,脑袋瓜一转,又想出个注意:“阿姐既然这般喜欢枫叶,那我们何不趁着现在骑马去山上走走?”   他说完,桌下的腿轻撞了撞陆翊,陆翊愣了片刻,立马会意,附和说着:“我们如今远看和身处林间,又不同的风景,殿下既喜欢,我们便趁闲到山上郊游一日,若错过了时节,再想看枫叶,便要等到明年。”   姜尚宫也从旁说道:“是啊殿下,再说医士也嘱咐,要您多走走,多散心。”   永嘉禁不住这三人的轮番劝说,只得应下来,大家约好,后日一同上山赏枫。   后日一早,陆翊抵达湘山别苑,姜尚宫推说自己不会骑马,套车上身又麻烦,她老胳膊老腿的,就不拖累大家了,她自己留下看家,做了饭等着她们回来。   此番沈桓倒是没强求,不等永嘉开口,先应下姜尚宫,随后急拉着永嘉和陆翊一同上山。   三人策马上山,本是一路好好的赏着枫叶,沈桓却突然说自己瞧见了野兔,也策马去抓。   永嘉还未来得及阻拦,沈桓已经先骑马一溜烟的跑了。   沈桓跑了,林间一时只剩下陆翊和永嘉,两人骑马寂寂的走了一会,永嘉忽然想起什么:“将军的荷包,我已经绣好了,将军若是急用,一会便随我去家里取。”   “不急不急,”陆翊几乎本能的先摇头,随后似察觉到不对,又急急点头:“着急着急。”   永嘉被陆翊的模样逗笑了。   陆翊见永嘉笑了,他瞧她难得的明媚的笑颜,心里开心,他也傻笑着挠了挠头,说道:“臣本不急着这一个荷包,只是是殿下亲手绣的,所以臣才心心念念…”   永嘉听着陆翊的话一时沉默,随后她又笑笑:“陆将军,我早不是什么殿下了,你不必这般客气…就唤我昭昭吧。”   “昭昭,”陆翊闻言轻喃了一句。   永嘉点了点头:“这是我母妃告诉我的,听说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很好听,”陆翊由衷夸赞。   永嘉笑笑,道了声谢,随后她抬头四处寻找沈桓:“怎么跑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陆翊闻言:“不如我们去找找?”   永嘉与陆翊入林间寻找沈桓,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寻到人,陆翊想起在家时,沈桓曾瞧瞧与他说,待入林后他会寻借口离开,先回家去,让他陪着永嘉,在林中多玩一阵。   陆翊见永嘉寻不到沈桓开始着急,他怕她急坏了身子,便开口安慰:“沈兄许是提前回家去了,不如我们先回家看看?”   林子这般大,若漫无目的的找起来,也是无边无际,又想沈桓这么大的人,总不会像小孩子迷路。   永嘉点头:“那我们回家看看,”她说着调转马头,想要走出林间,回到宽敞的山路上,结果不知马蹄碰到了从哪里突出来的树枝,枝尖锋利,划伤了马蹄,马儿受了疼,胡乱跳起来,在树林间乱跑乱跳。   永嘉几番控制不能,险些被马甩下马背。   陆翊瞧见永嘉的马失了控,心上一惊,他急忙策马追去,还是晚了一步,永嘉从马背上摔下来。   陆翊赶到永嘉身边,飞快跳下马,他蹲身想将永嘉从地上扶起,永嘉似乎扭到了脚,疼得厉害,一时站不起来。   陆翊察觉,犹豫片刻,他臂弯穿过永嘉的膝窝,另一手拖着她的背,一把将她稳稳的从地上抱起来。   永嘉身子一僵,她下意识挣扎。   陆翊知道永嘉这些年,极排斥旁人的触碰,反感异常,医士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只说是心里作用的缘故。   陆翊察觉到永嘉的挣扎却未放手,反而一时将她抱得更紧,他唤她的名字:“昭昭,别怕。”   永嘉似乎被唤得回神,她仰头愣愣瞧着陆翊,又听他安慰:“别怕。”   “我…我自己能走。”永嘉开口。   陆翊却似未闻,永嘉受惊的马儿跑远了,陆翊抱着永嘉走到自己的马儿旁,将永嘉稳稳的抱上马背,他教她坐稳,随后帮她牵马。   陆翊牵着马,一路走下山,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永嘉在漫长的路上慢慢冷静下来,瞧着陆翊心有不忍,犹犹豫豫终究还是开口:“不如…我们还是骑马回去吧。”   陆翊闻言却是一笑,他仰头看马背上的永嘉:“我不累,你安心坐着,很快就到家了。”   永嘉闻言,复沉默下来。   陆翊一路牵着马,从湘山上走后别苑,从晌午至傍晚,到家门前时,夕阳落却,天际已朦胧隐现出银月的轮廓。   陆翊又抱永嘉下马。   永嘉仍是排斥:“我自己可以走。”   陆翊却不放手:“你伤了脚,还是要少走动,相信我,”他说着,不等她回应,便大步向前走,推开苑门,抱着她走了进去。   入了院门,陆翊脚下本是从容的步子猛地一顿,他瞧着屋院中央的众人,脊背渐僵。   陆翊心知大事不妙,他脑海中略有几分空白,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抱在怀中的人,已开始隐隐颤抖。   陆翊一低眸,触到永嘉瞬间褪去血色的小脸,她的唇瓣颤抖着,一片惨白。   院内正屋的门被锁着,屋门前,窗子前都站了侍卫把守,永嘉与陆翊身在院中,能明显听到屋舍内,沈桓用力踢门,叫骂的声音。   满院侍卫林立,在院子的正中央石桌上正烹着一壶清茶,水沸则溢,发出‘滋滋’的声响,石桌前端着的人,一袭暗紫色的长袍,玉冠玉带,他的目光正直直的投望在院中一男一女身上。   沈邵的目光从陆翊面上移开,随后落向他怀中紧抱着的永嘉,最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那双正抱着永嘉的大手上。 第98章 认错   傍晚的风不似寻常般的冷, 席卷着落入尘土里的枯叶。   陆翊察觉到永嘉的害怕,一时将她抱得更紧。   永嘉颤抖的目光从沈邵身上移开,她仰头看着陆翊, 她不想连累他,开口让他将自己放下来。   陆翊明白永嘉在顾忌什么, 他念着她脚上的伤, 依旧紧抱着不曾放手。   几步之遥, 沈邵将陆翊的举动尽收眼底,‘嘭’的一声响, 沈邵撂下手中的茶盏, 他从石桌前站起身, 举步朝陆翊走去。   “放手。”沈邵嗓音冷到极点。   陆翊能明显感受到,沈邵靠近后,永嘉那抑制不住的更剧烈的颤抖。   陆翊没有松手,他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 解释道:“陛下,殿下的脚扭伤了,走不了路。”   沈邵眯了眯眼:“那便给朕。”他说着伸手欲从陆翊怀中夺人, 又被陆翊躲开。   沈邵紧盯着陆翊, 眼底已有杀意,他再次一字一顿的道句:“给朕。”   陆翊自能察觉到沈邵的杀意, 永嘉亦是看到,她虽惧怕的厉害,思绪却是清醒的,她再次催促陆翊将自己放下。   陆翊迟疑,见永嘉在怀中挣扎的要落地, 他只好松手。   永嘉站在地上的一瞬,沈邵立即上前,一把握住永嘉的腕,将她拉扯到身旁。   她腕上一截细腻的肌肤落到他略有粗糙的掌心,永嘉感受到沈邵的触碰,她几乎是本能的奋力甩开他的手,他握得力道大,她挣扎的更是用力,她脚上本就有伤站不稳,经与他这一遭拉扯,她甩开他禁锢的一瞬,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上。   沈邵本想护住永嘉,却抓了个空,他眼看着她摔在地上,神色一深,急忙蹲下身,想将她抱起来。   陆翊亦是神色一变,他也下意识想去扶永嘉,却先被沈邵一把推开,陆翊踉跄的退了两步,他对上沈邵阴冷的神色,见他慢慢朝永嘉蹲下身去,眼里的神色也渐渐变柔和了。   沈邵蹲在永嘉身前,伸出手臂欲去抱她,却被她抬手猛地打开,她看着他的神色里全是戒备与厌恶,身子不住的向后躲。   沈邵已经有近一年没见到永嘉,他几乎日思夜想,连梦里也全都是她,如今他终于见到她,可她的眼神,冰冷陌生的,让他心痛。   沈邵不顾手臂上的疼,他耐着性子,将嗓音放得更柔和,他再次上前靠近她:“永嘉……”   永嘉听着沈邵的唤,奋力摇着头继续向后躲,她闭上眼,抬手捂住耳朵,似乎不愿听见他的声音,不想见他的人。   陆翊眼瞧着这般情景,再次凑上前,想帮永嘉解围,他没走两步,却猛地被人从后顶膝提了一脚,他摔跪在地的那刻,两柄大刀瞬间压下。   沈邵听见陆翊的一声闷哼,却未给他一瞬神色,他只望着用力抱着头捂耳,面上有几分痛苦的永嘉。   沈邵心脏疼得厉害,他再顾不得旁得,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到怀中。   怀中的人自然霎时睁开眼,紧接着是奋力的挣扎,沈邵抱起永嘉不放手,他抱着她起身朝院中的石桌处走去。   永嘉倒在沈邵的臂弯里,随着他转身,她的目光触到了被大刀架着脖子,压跪在地上的陆翊。   永嘉心头一僵,她一时停了挣扎,怔怔瞧着陆翊。   永嘉再被沈邵抱坐到石桌上的那瞬才又回神,她仰头望着身前的男人。   天光暗淡,晚风徐凉,他的眉眼早刻入她的骨血里,处处透着冰冷。   沈邵望着永嘉透着几分苍白的小脸,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她再次躲开。   “永嘉……”他再次颤抖着开口,嗓音透满沙哑。   “放了陆翊。”   沈邵这些日子来想过无数种情形,想象在见到永嘉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是恨他,怨他,还是也会有几分想念他。她痛骂他也罢,平静与他说话也好,甚至她一语不发,不肯理他,这些情形,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万没有想到,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放了陆翊。   沈邵积了满腔的情绪,他不知自己该怒才好,还是该耻笑自己,他望着永嘉那一双不曾看他,不含温度的眼睛,他心里又痛又无助,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嘴硬的甚至是负气的问她:“朕若不放呢?”   永嘉听着沈邵的回答,似乎也料定他的回答,她不等他反应,瞬间抬手从发间拔了簪子,抵在脖颈侧。   沈邵神色一变,他几乎一瞬抬手,一把握住永嘉的腕,他用力想将她的腕拉开。   “你做什么!”他震惊瞧着她,眼底生了几分红:“怎么,你为了他,难道不要自己的命了吗?”   永嘉不肯放手,两厢僵持着,她只沉默望着他不说话。   沈邵瞧着为了陆翊,竟对他以死相逼的永嘉,他心里恨恼倒极致,他几乎用蛮力,想要将她的簪子夺过来。   他似乎低估了她的认真,争执间,锋利的尖头刺破她细腻的长颈,霎时有血珠冒出来,越涌越多。   沈邵心头大震,他盯着永嘉脖颈间的血,周身一僵,他惊愣的瞧着她冒血的伤口,猛得抬手,一把捂住她的颈子。   他明显是吓坏了,捂住她颈侧的手掌冰冷而颤抖,他一时急得说不出话,他怕得厉害,另一只手去握她手中的簪子,他语气祈求似的与她讲:“好、好、好、朕放了他,朕不杀他,簪子给朕,给朕。”   沈邵拿不走永嘉手中紧握的簪子,她流下的血浸透他的指缝,从他的手指尖淌下来,沈邵看着心惊,他怕她再次自伤,彻底败下阵来,他转身看了眼庞崇。   庞崇对上沈邵的目光会意,他命压着陆翊的侍卫收了刀,他亲自上前,押着陆翊,走到正屋的旁得偏房,开了门将陆翊推进去锁上,命人在外看守。   永嘉知道沈邵此番是来抓她的,他大意放走过她一次,现在他绝不会掉以轻心,轻易放过她。   陆翊被关在房舍中后,永嘉手上的力道微微松开,掌心的簪子瞬间被沈邵抽走。   沈邵拿过永嘉的簪子,低眸看了看,舍不得丢,他抬手将簪子收入怀中,随后他再不顾旁得,一把将她从石桌上抱起来,大步向院外走。   永嘉用力捶打沈邵,命他放下她,他自然不肯,他求她听话些,他不怕她捶在胸口的疼,只怕她本就流血,再这般用力,反而会伤到自己,沈邵索性将永嘉的小手握住,贴在心口,他抱着她直奔上马车。   沈邵此番来寻永嘉,只带了一队兵马,随行的太医都留在了行宫,马车在街巷间疾驰,急急赶到行宫门前,稳稳停下。   沈邵立即抱着永嘉下车,他阔步向行宫内走,大喊召太医。   沈邵将永嘉抱入行宫正殿,将她稳稳的放在床榻上,她闹了一路不肯随他走,如今被他抱到榻上,仍要挣扎起身。   沈邵一边制止永嘉,一边急声催促:“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沈邵双手轻抚上永嘉的双肩,他稍稍用力,将她老实的按坐在床榻上:“永嘉,别闹了,朕知你气朕,恼朕,你先听话,包好伤口,朕由你打,由你骂,由你出气好不好?”   无论何时,永嘉从未想过用打骂来发泄对沈邵的怨,对沈邵的恨,后来的一切都弥补不了曾经的伤痛,她唯想逃离他,逃得远远的,她只有远离他,才能有彻底疗伤的机会。   沈邵如何哄劝也无济于事,终于等到何院首匆匆提箱赶来,沈邵才算稍稍松了口气,他直接免了何院首的礼,让他上前查看永嘉脖颈上的伤口,他等不及的焦心的问:“伤口如何,危不危险?”   何院首从外头跑进来瞧见永嘉时,忍不住怔愣,他在京时可是听说,长公主病逝在琅琊了……   何院首本是怔愣,被沈邵急唤得回神,他一时无心顾念杂事,连忙上前去查验伤口。   这位置伤得危险,但好在伤口不深,只伤在皮肉上。   何院首借着查看伤口之余,趁机打量永嘉,更加万分确定她是长公主无疑,他看过伤口,便弯腰后退,退远几步站定,对着急沈邵的回禀:“陛下宽心,殿下索性伤口不深,只要先敷上止血的药,待止了血,再涂抹上臣研制的药膏,四五日伤口便能愈合。”   沈邵听了,紧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连忙命何院首去配止血的药,待何院首正要转身退下时,沈邵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叫住他。   “长公主的脚腕也伤了,你再给瞧瞧。”   永嘉坐在床榻上,听沈邵在旁指挥,这情景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她任由他摆布的从前。   何院首蹲身半跪在地,想要查看永嘉脚上的伤口,却被永嘉躲开。   何院首动作一滞,他一时拿不定注意,仰头去看沈邵。   沈邵察觉永嘉排斥的举动,其实他私心里也不希望旁的男人触碰她,沈邵想了想便摆手作罢,只让何院首再顺道拿来些活血化瘀的药来。   何院首退下后,沈邵又一并屏退了庞崇和王然,殿中一时只剩下他与永嘉二人。   沈邵替永嘉捂伤口的手沾满了血,他瞧她颈侧血迹斑斑,不禁拿起帕子想替她擦拭,却再次被她躲开。   沈邵自见到永嘉起,明显感受到她的排斥,他自知是自己亏欠她太多,她恼他也是常理,他本是藏了满肚子的话,但此情此景,当他真的面对她时,他许多话都说不出口。   道他嘴硬也好,道他执拗也好,他并非是不肯说出,只是每每话到嘴边,他都没有足够说出来的勇气。   殿门被推开,何院首从外跑回来,将药送上,便又退下。   沈邵命下人打了盆热水送进来,他浸湿绢帕,替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她仍是躲闪,最后他没了法子,只能用些蛮力,他握住她的后颈,不许她乱动,任由她如何踢打他,他也不肯放手,只手法细致的,一点一点的将她颈上胡乱的血迹擦干净,随后拿了草药敷在伤口上。   草药触到伤口的一瞬,她明显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沈邵看出了她的疼,连忙放轻手上的力度,可他口上仍忍不住负气:“如今知道疼了?朕若不拦着,你还想替他死不成?”   永嘉闻言仰眸,直直的瞪看向沈邵,她眼底因为伤口的刺痛带了些红,她目光直直盯视他,虽一言未发,却霎时让他噤了声。   沈邵在永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无奈叹气,继续替她涂抹草药,只道:“朕轻些,轻些便是了。”   沈邵替永嘉涂好药,又用细白的绢布耐心包扎了伤口,他处理好她脖子上的伤口,复蹲下身去,他蹲在她身前,不等她躲,先一把抓住她的脚腕。   永嘉一惊,她没料到沈邵会有如此举动,待她反应过来,瞬间欲抽回脚踝,她几分用力却挣不脱他的掌心,她见他开始脱她鞋子,衾袜,又见他抬手撩她的裙摆。   永嘉终于忍无可忍,不得不开口与他说话:“放开!放开我!”   沈邵手执着永嘉的玉足,低头不说话,他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神色一深,他指尖力度微重,轻捏住她洁白柔软的脚背,他半蹲半跪在她身前,将她的玉足放在他的膝头,他一手制止住她不许乱动,一手去拿药。   沈邵将药倒在掌心搓热的功夫,永嘉便将脚收回去,她匆匆落下衣摆,藏起来,不想他看,不愿他碰。   沈邵见了叹气,他仰头去看永嘉,耐心劝着:“上过药,你若不想朕碰你,朕保证再不碰你一根手指。”   “我要回家。”永嘉盯着沈邵。   “朕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我们一同回家去。”沈邵装作听不懂永嘉本意似的,自顾自的低头回答,他说着再次去裙摆下捉她的脚腕。   “我要回湘山别苑。”   玉足在波澜的裙摆间左右躲闪,似一尾滑溜溜的鱼,沈邵原是耐着性子,可听见永嘉的回答,眼下的冷意一闪而过,他直接撩开裙摆,将永嘉的足捉住,捧在手心,再次放到膝头,他开始用掌心的药汁揉搓她肌肤的红肿处。   他开始时手上力度不轻,他闷声回答她的话:“那不是你的家!那是陆翊的家!”   永嘉在沈邵的力道下,不禁疼得闷哼,她躲闪的愈发激烈,他却不让她,握着她,带了几分强硬,后来,他发现她不躲了,回神似的一抬头,瞧见她微红微湿的眼。   沈邵心头霎时一疼,刀刃割裂似的,他盯着永嘉,慢慢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垂下头,继续给她敷药,动作愈发轻柔,半晌半晌,闷闷的道出一句极短的话:“朕非故意的。” 第99章 跟朕回去   殿中烛火摇曳, 映着一扇扇窗外愈深的夜。   永嘉听着沈邵那声极短极闷的话,她有几分意外的瞧他,他却不肯抬头, 只埋着头替她揉搓脚踝处的扭伤。   待上好了药,沈邵又替永嘉将鞋袜一件件穿好, 他起身, 转身向殿外走。   永嘉静坐在榻上, 见沈邵的身影一路出了殿门,她心头微动, 手掌撑着床榻起身, 脚踩在地上时, 受伤的脚踝仍是刺痛,她顾不得疼,强忍着一步步快步向外走。   永嘉走到殿门前,静听外头似乎无人看守,她飞快打开门, 刚要跑出去,正撞见折返回来的沈邵,他手上原本沾染的血迹已经洗净。   沈邵刚走到殿前的台阶, 还未踏上, 便听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闻声抬头, 正遇上跑出来的永嘉。   永嘉瞧见沈邵,脚下步子一停,她僵身站在殿门外。   沈邵一步步走上台阶,他走到她身前,垂眸瞧她微白的小脸, 似有一声叹息:“外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抬手想去握她的腕,永嘉察觉沈邵的举动,她飞快躲开,将手藏到身后去,她又向后退了半步,脖颈僵直,眼眸却垂着:“我要回家,我要见桓儿。”   “你与朕回京,朕自不会为难小六。”   “我不会回京,沈邵,我早不欠你什么了。”永嘉抬起眼眸,神色透了些冷。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目光,心口作痛,他忍不住抬手,想去触碰她,再次被她排斥的躲闪开。   “是,是,朕知道,是朕欠你的永嘉,”沈邵又上前一步,他克制不住的想抬手去抱她,可他手臂刚刚举起,低眸触到怀中本就隐隐颤抖的人猛地一个激灵,沈邵悬空的手臂一僵,他也有痛苦的问她:“你就这般讨厌朕吗?”   永嘉抬手,双臂紧抱住身子,她不想回答他的话,她只想逃。   “你如何肯放过我?”   沈邵用力摇头:“朕不会,朕不想,朕不能,阿姐,给朕一次机会好吗?让朕好好补偿你。”   “我不需要!”永嘉红眼瞪着沈邵:“你若真想补偿,便给我个自由。”   “那不是自由,那是逃避,你只是一直在逃避朕。”沈邵无措反驳:“阿姐我们自幼的感情,今时今日,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永嘉似乎能听见沈邵语调的隐隐哭腔,可她望着他的眉眼,那么冷,早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也是爱过沈邵的,将他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她得到的,是无尽的痛苦。   “我的确在逃,可我只想逃远你,沈邵,你与我说往日的情分,那我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她的语气再平静不过,她似乎真的在求他,可是他听在耳朵里,冷得像冰一样,要将他的心冻住,那么绝情。   “阿姐是觉得,朕现在在逼你吗?”沈邵红着眼反问:“朕若是真的能狠下心,朕现在就将你绑在车上带回去,可是朕不舍得,阿姐,朕不舍得。”   永嘉不知自己许是眼花,她似乎瞧见了沈邵眼底的泪。   永嘉自然也懂,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沈邵要是一味用强,她又能如何?她想解脱,唯有一死,可沈邵将她的钗环都没收了,她连死都不能。   “阿姐,再给朕一次机会好不好?”   “你又让我如何原谅你?”她闻言反问他。   沈邵却是愣住,他似乎不相信这是她说出的话,他有几分激动的抱住她的肩:“阿姐,你是肯了?”   永嘉匆忙挣扎,沈邵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连忙松开了手:“朕不碰你,不碰你,阿姐,你告诉我,你愿意给朕一次机会,对吗?”   永嘉不回答,只微微撇开头:“我饿了。”   沈邵又是一愣,紧接笑起来,他眼角弯着,甚至有泪掉下来。   “好,好,朕命人备吃的,朕这就去。”   沈邵先哄着永嘉回到殿中,见她转身,一步步走得艰难,他忽然追上前去,从后一把横抱起她,他不顾她挣扎,一路抱着她走到床榻前,将她稳稳放坐在床榻上,他让她等等,又赶忙跑到外头,亲自吩咐人去备晚膳。   晚膳很是丰盛,几乎都是永嘉爱吃的,王然特备了酒,永嘉和沈邵对坐在长案两侧,屏退了一切闲人。   殿中烛火燎燎,映着两人的眉眼,空中似有酒香弥漫,透着说不出的朦胧。   沈邵替自己和永嘉斟酒,永嘉却先一步盖住杯口:“我在吃药,陛下自己喝吧。”   沈邵倒酒的手一顿,他依言为自己斟满,放下酒壶,抬头问她:“…怎么还在吃药?你哪里不舒服,朕一会让何院首来替你把脉。”   永嘉没回答,只是拿起筷子夹菜:“先吃饭吧。”   沈邵听了,讪讪的应了一声好,他也拿起筷子,开始给永嘉夹菜。   沈邵先端起酒杯,兀自饮了一盏,他似乎还是不甚相信,犹豫的开口问永嘉:“阿姐真的愿意给朕机会,与朕重新开始吗?”   永嘉盯着沈邵空了的酒盏看了半晌,她主动拿起酒壶,替他将酒盏倒满。   她似乎在与他谈心,很是直白的开口:“沈邵,我是恨你的。”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却不恼,反而受宠若惊似的,他将她亲手倒的酒喝光,看着她笑,说傻话似的:“你恨朕,朕也高兴,你肯恨朕,也好也好,朕最怕的,是你连恨也不肯。”   “是么…”永嘉继续给沈邵倒酒,她冷眼看他:“可我这般恨,又如何会原谅你?”   沈邵看着永嘉频频给自己斟酒的举动,他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却情愿让她得逞似的,一盏接着一盏喝,最后酒壶空了,又叫王然上了两壶新酒。   永嘉是知道沈邵酒量的,喝到后来,沈邵似乎醉了,不等她倒酒,他自己便直接拿起酒壶喝起来,永嘉看着沈邵微红的脸,听他的醉话。   “阿姐,你知不知,朕找不到你,每一日朕心如刀割?”   沈邵心以为自己没醉,他的酒量远胜于此,但是现下他情愿相信自己是醉了,或是希望永嘉相信他是醉了的。   只有醉了,他似乎才能丢弃什么,在她面前可以什么都不要,与她说些他平日里不敢说的话。   “朕知错了,阿姐,永嘉,你肯原谅朕吗?”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醉醺醺的凑到她身边,他想去搂她,果然又被她躲开,他颓废似的坐在她身旁。   “我不会原谅你。”她回答他。   “不好,不好,”他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孩子似的一把抱住身边的人,他用力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他混沌的嗓音从下模糊传来:“求你,跟朕回去,跟朕回去,好不好?”   永嘉感觉到锁骨处一片湿,她听着沈邵的话,微微仰头看着屋顶,她心里没有一丝痛快或难过,她只是疲惫的紧,她自知余生再没力气与他纠缠下去。   她推他,打他,踢他,他就是不放手,贪恋似的抱着她。   他借着醉,与她无赖起来,他用鼻尖蹭她的脸颊,他唇间湿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他低声求她,一声阿姐,永嘉的唤着她。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动作,身子僵冷的厉害,她忍无可忍,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抬手一巴掌打在他微红的面上。   ‘啪’的一声巨响落下,殿内是长久的沉寂。   沈邵挨了永嘉一巴掌,似乎清醒不少,他本就是清醒的,可连装醉,她都不肯。   “阿姐,”他不怕她打他,他凑上前还想抱她:“你打我出气也好。”   永嘉挣脱沈邵抱过来的手臂,她抬手对着他的脸侧又是一巴掌:“别碰我。”   沈邵偏着头,有片刻的懵怔,随后他低笑一声,应着她的话点头:“好,好,朕不碰。”他口上应着,动作上却愈发过分,他一把将她扯到怀中紧紧锢着,她挣扎不过,只能用手奋力捶打他,他便将她抱得更紧,他抱起她,转身便往床榻处去。   永嘉心口发凉,她被沈邵放到床榻上的一瞬,她狠狠踢他,她听见他闷哼也不停手,双脚并用,沈邵撑身在床榻上,由着身下的人发泄。   永嘉几乎本能的踢打了沈邵一阵,慢慢冷静下来时,才发觉他其实什么都未做。   沈邵见永嘉不再打他,他慢慢握住她的小手,一下一下替她轻轻揉着:“你这般心里可有舒服几分?若这般能解气,你便打朕出气。”   永嘉用力抽出手,她目光直直盯着沈邵。   沈邵对上永嘉的眼神,渐渐的他似乎目光朦胧起来,眼底填了几分醉意,最后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慢慢的支撑不住,摔倒在床榻上,他倒下去,也不忘记攥住他的手腕,他一只手臂搭在她腰上,似乎只有这般锢着她,他才能有安全感。   永嘉如今也无法确定沈邵到底有没有醉,她一只手被他攥着动不得,她另一手推他搭在腰间的手臂,推了几番,他手臂沉得足像根铁棒。   永嘉推不动沈邵,渐渐听见他的呼吸在耳边平稳了。   永嘉忍耐的等了一阵,她以为沈邵是睡熟了,她想办法,挣脱他攥在腕上的手,又一点一点的从手臂下移出身子。   永嘉废了很大的力气,耗了很多时辰才终于从沈邵怀中脱了身,她坐在床榻上轻轻呼气转身,回头见榻上的沈邵仍睡得很沉。   永嘉松了口气,她慢慢下了床榻,秉着呼吸,放轻脚步向外走,永嘉走到殿门前,抬手打开殿门的一瞬,忽听背后沈邵清晰的声音。   “你要去哪?”   永嘉闻声脚步一停,她回头,看见沈邵匆匆跑下床榻,他三步并两步的直奔着自己而来。   永嘉看着追过来的沈邵,方知他今日这整晚都在装醉。   永嘉慢慢转回头,她今夜与沈邵谈了许多话,她如今知道他所说的皆不是醉话,都是他想讲给她听的,她也明白,他是决心不会放了她。   沈邵大步赶到永嘉身前,他站在她的背后,猛地将她刚打开一道缝隙的殿门关上,‘嘭’的一声响,从缝隙间缕缕吹入的冷风被隔绝在外。   “你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永嘉能感受到沈邵背后贴近的温度,那温度如芒在背。   沈邵从后环抱住永嘉,他弯身,额头抵在她肩膀上:“朕说了,朕不能,朕不会,朕不肯。”   永嘉闭了闭眼,她尝试万种方法,他求她,她便也求他。   “行尧,求你放了我吧。”   永嘉话落,明显感受到背后的人身子一颤,他一时将她抱得更紧了。   “朕做不到…永嘉…朕做不到。”   果然他才是这世上对她最狠的人。   永嘉心底冷笑,她口上又说:“就当是我前世欠你的,我还清了,求你饶了我,放了我。”   “阿姐,原是我欠你的,我们数十年的情分,你就不肯给朕一个赎罪的机会?”沈邵从后将永嘉抱得愈紧,他好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阿姐,皇贵妃好不好?这是朕能给你的最高的名分,你等等朕,朕知是委屈了你,朕心里只有你,你知道的,朕最爱的也是你。”   沈邵说的越多,永嘉心里越冷。   他以为她迟迟不肯答应,是计较他给的名分吗?   永嘉愈发觉得可笑。   “我没想要过你的名分,从未想过,我不想要什么皇贵妃,哪怕是皇后,我也不曾想过。沈邵,我早说过,我就这一副身子,我什么都没有,我敌不过你,曾经你深觉我是欠你的,用母妃的命要挟我,你待我的种种,我如今想忘都忘不掉。”   “现下也是一样,你口口声声说想求我原谅,可你关着桓儿和姜尚宫,你拿刀架在陆翊脖子上,你一样是在逼我,只要你不放手,你知我逃不掉,你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囚禁我。”   “你觉得,你的道歉在我这里又有几分真?我又会信你几分?你有什么资格求我原谅你?我凭什么要原谅你?”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他圈在她腰身的手臂慢慢放松开,他不曾料到她这番话,甚至不敢相信她这番话。   “在你眼里,朕这些年来对你就只有报复吗?”他抱住她的肩膀,有几分用力的将她身子转过来,他想看她的眼睛:“那朕待你的心意呢,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你告诉朕,朕的心意算什么?还有你曾经对朕说过的话,全都是假吗,都是哄骗朕的吗?我们之间的回忆也都是空吗?”   “永嘉,你真的觉得我们这些年的感情,就只有朕威胁你,强迫你,你对朕也只有畏怕和恨吗?”   永嘉不回答。   沈邵看着这般沉默的永嘉,眼里皆是无助,许久,他不肯死心似的,继续问她:“那你可有爱过朕?”   “不曾。”   沈邵没料到她回答的这般绝情,她的话,让他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痴都只是个笑话。   他望着她,曾有一瞬想负气的说,他就是不放手又如何?可他又想起她与他说的话,他怕她真的觉得,他是要囚禁她。   沈邵恼不起来,怒不起来,他面对她,只剩下无助。   “永嘉,你要朕如何才好?”   “我要回家。”   沈邵彻底败下来,他一下一下点着头:“好,朕放你回去。”   “明早再回去,行吗?”他又问。   永嘉意外沈邵会答应,她闻言坚持要当晚回去,沈邵没办法,只能唤人备车,永嘉上了车,却见沈邵一并跟了上来。   她盯着他:“你做什么?”   他与她面对面坐着,他说:“你既不随朕走,那朕便跟着你,跟到你愿意原谅朕为止。”   永嘉便知道沈邵怎可能轻易就放手,她听着他的话垂下眸,沉默未答。   车轮碾过街道的声音传遍夜晚的街巷,永嘉在这略有压抑的车厢沉默许久,她忽然想起什么,抬起眸看向沈邵。   她一抬眸便正对他直直看过来的目光,她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西疆?”   沈邵听着永嘉的问,回想起几个月前,他曾来过西疆察验军马,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那时他派出去找她的人,已经将大半个大魏找遍了,西疆也开始寻找了,他那番去西疆原只是因为突厥异动,他怕边疆动荡,特来看看最重要的战马。   西疆有一批战马最是健壮,是当年突厥王为了赎小儿子,献给大魏的雪域战马,雪域战马不仅强悍,与寻常的马比,更是十足的耐寒,所以才能得‘雪域之狼’的美称。   这进献的万匹雪域战马,在大魏驯养的很好,经了两年的调-教,训练有素,与大魏的骑兵也磨合的默契,随时可以做战时准备。   他那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见军马备足,也放了心,因是微服私巡,他并未在西疆多停留,南下直接回了京城。   京城的日子十年如一日般,没有永嘉,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孤家寡人,他孤独的住在皇城里,一日挨一日,他之前派去跟踪沈桓的人都是废物,硬生生的将人跟丢了,他彻底断了与永嘉之间的线。   他也恼过自己,若是最早,她南下迁陵,他陪着她去,是不是就不会丢了她,他也后悔,想着北疆战事时,沈桓明明是主动前来,他却还是大意,他应该无耻些无赖些,将沈桓扣到皇城里,永嘉那般在意她弟弟,她肯定会来京城救他。   他恨自己,明明有机会不失去她,明明有机会可以找打她,可他都错过了。   他想起这些,便再次忆起沈桓,他那时千里单骑,难道是料定了他不会抓住他不放吗?   千里单骑……   他想起沈桓骑着的那匹奄奄一息的马。   他一瞬想起那马是品种极特殊的雪域战马,那时在军营他不曾想起,如今猛地忆起,雪域战马不流于市,沈桓能得到这样的马,只有旁人相赠,除了大魏西疆的军营有,便是突厥有。   无论军营还是突厥,他料定她们一定身在西疆。   他快马加鞭的追来,他也怀疑过陆翊,可想那时候陆翊正随自己在北疆打仗,他便开始怀疑穆勒,他想起年前他得到永嘉出现在京郊的消息去追,被他故意阻拦,他原是料定了永嘉是被穆勒带走了,可他最后到底是高估了陆翊的忠心。   “朕若是能早些想到,也不会这么晚才找到你。”   永嘉原以为是她们在西疆地界里到底没躲藏好,漏出了风声,连陆翊也没能预料到,却不想,破绽竟出现在那么久远的战马上。   马匹战马,是穆勒送给桓儿的,他是挑了最好的马,想他在路程上省些力。   她不知该说是上天安排的阴差阳错也好,还是说沈邵太过心细也罢,她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那匹马是桓儿用茶叶从突厥人手里换的。”   私用战马是死罪,永嘉怕沈邵怀疑到陆翊头上,他如今本就对陆翊起了杀心,她不能给陆翊再多填把柄罪名在沈邵手里。   永嘉一开口,沈邵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口上什么都没说,他也计算过时间,那时候,陆翊未必有能力将手伸到西疆那么远,可无论如何,他回到西疆后,在明知永嘉在此,却不上报,甚至极力隐瞒。   永嘉或许不知道,可他是男人,他太清楚陆翊安得是什么心思。   永嘉即便替陆翊辩解,也未将实情告诉沈邵,茶马镇也好,穆勒也好,都是她逃离沈邵的后路。   她已不想与沈邵再无用辩解下去了,她逃过一次,还可以逃第二次,天涯海角,哪怕沈邵是皇帝,她不信她便没有活路可走。   她如今要想办法让沈邵先放了桓儿,姜尚宫和陆翊,想办法让他放松警惕,他如今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他是大魏的皇帝,他就算任性到极致,背后总有江山催着他,他总有没有耐心那日,他总有等不下那日,便是大家一起靠下去,他也总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只要他稍有松懈,只要他露出破绽,她便带着一家人逃跑。   永嘉想过,要是她再回到宫里,做沈邵的笼中雀,她宁愿死在无边无际的大漠里。   辘辘的车轮声止住,马车在湘山别苑外停下,永嘉第一个推开车门想要下去,可她才身子一动,便被沈邵从旁拉住,他将她拉入怀中,抱起来。 第100章 沈邵留给她唯一的路   沈邵抱着永嘉下了马车, 又一路稳稳的推门走入院中,待到石桌前,他才肯将她放到地上, 又想扶着她落座。   永嘉抚开沈邵伸来的手。   沈邵看着永嘉排斥的举动,喉结暗暗滚动, 他向她解释:“你脚上的伤, 何院首叮嘱要少走路。”   永嘉闻言未做回答, 她看着把守在各个屋门口的侍卫,对沈邵道:“你先将桓儿他们放了, 他们又不是犯人。”   沈邵听了, 便挥手, 让门前的侍卫将锁打开,全部退下。   关着沈桓的屋门率先被踢开,沈桓头一个怒气冲冲的走出来,他身后跟着姜尚宫。   沈桓正想大骂侍卫,忽然目光触及到院中站着的永嘉和沈邵, 他立即快步上前,拉住永嘉的手腕,将她藏到身后, 他挡在沈邵和永嘉中间, 满眼怒色的瞪看沈邵。   沈邵瞧着沈桓这一系列的举动,并未开口, 一旁偏房的门也‘吱呀’一声被人慢慢打开,沈邵闻声看去,目光触到走出来的陆翊,不禁眯眸。   沈桓看了眼也被放出来的陆翊,随后又转头看向沈邵, 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沈邵看着沈桓,神色不定,他只冷淡开口:“琅琊的账,朕还没与你算。”   沈桓闻言一滞,他目光一时有几分躲闪,他转头去看永嘉,对上她不解的神色,她问他:“琅琊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沈桓忙道,他又转回头去沈邵:“你若想算账便单冲着我来,离我阿姐远点。”   沈邵不接沈桓的话,他只看着沈桓身后的永嘉:“天色不早了,朕今晚住哪?”   “这没你住的地方,”沈桓抢先开口:“沈邵,我们不欠你的,你凭什么追着我和阿姐不放?你做了皇帝,便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是,”沈邵冲着沈桓笑笑:“等你哪日也做了皇帝,再来问朕凭什么。”   沈桓被沈邵的话气得一滞,他连连冷笑,骂他没脸没皮。   沈邵好似未闻,只等着永嘉安排自己。   榭香园只有三间房舍,永嘉和姜尚宫住一间,陆翊和沈桓住一间,沈邵单独住一间。   永嘉安排好,沈邵再不顾沈桓不依不饶的揪扯,转身往房舍中去,走入房舍之前,他脚步一顿,先是望了眼永嘉,忽略沈桓,最后目光冷淡的落到陆翊身上。   沈邵扫了陆翊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回头,进了房舍,王然连忙跟上,顺便带上了屋门。   永嘉望着入了房中的沈邵和王然,她目光又扫过院内外留守的一众侍卫。   沈桓不解的拉扯着永嘉的衣袖:“阿姐,你怎么还留他在这住?”   “那你能赶走他?”永嘉反问:“你若能一人打倒外面所有的侍卫,我们便能逃出去。”   永嘉话落,陆翊和沈桓一时皆是沉默。   外头人多势众,他二人皆是不敌的,更何况屋内还有沈邵,惊动了他,敌他一人也是难的。   “那我们就由着他这般下去?”   永嘉目光扫过外头的一众护卫,她收回目光垂眸:“明早再说。”   永嘉转身欲往房中去,忽被一直沉默的陆翊叫住。   “昭…殿下,你脚上的伤……”   永嘉摇了摇头说无事,她望了陆翊,满心的愧疚:“陆将军,我还是连累了你。”   陆翊望着永嘉沉默许久,最后他垂头苦笑了笑,再抬起头时,语气一派轻松,他改唤永嘉的名字。   “昭昭,陆某有所求,所以算不得连累。”   永嘉听着陆翊的话,她心里一时酸涩的厉害,除了愧疚还有旁得,交织在一起,她低下头:“我不会让他伤你的。”   ***   沈邵在湘山别苑住了一夜,翌日早起,见永嘉和姜尚宫备好早膳。   几个人围在石桌前吃饭,沈邵兀自给自己盛了碗粥,王然站在一旁,见此正要拿出银针来验,却被沈邵拒绝了。   王然闻言虽有犹豫,却只好作罢,他刚要收回银针,却忽听见永嘉开口:“还是验一验吧。”   永嘉说着,站起身,走到王然身边,从他手中拿出银针,她先试了沈邵的碗中粥,又试了盅内的粥,和桌上的每一道菜,确认无误后,将银针还给王然。   沈邵眼看着永嘉这一番举动,却没敢多嘴,他一边吃粥,一边看她试毒。   永嘉将银针递给王然后,又让姜尚宫去厨房多取些碗来。   她给王然盛了一碗,王然受宠若惊的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永嘉面上却无多余的表情,她神色淡淡的,又让院外看守整夜的侍卫们盛些粥。   沈桓见此气得想摔筷子,强忍了半晌,最后气闷的夹菜吃。   沈邵将沈桓的反应瞧在眼里,他又看回到石桌前继续吃饭的永嘉,心里不忍暗笑,他就知道永嘉总是心软的,无论她面上如何冷淡,她心里总是热的。   姜尚宫给每位侍卫都送了粥,见盅内的粥见了底,又到厨房锅中盛了些填上。   早膳的石桌上一片寂静,永嘉平静的吃饭,时不时给沈桓和姜尚宫夹菜。   吃过饭后,永嘉和姜尚宫一起收拾了碗筷,沈邵看着永嘉前后忙碌的身影,有些陌生,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她,填了些烟火气,倒似真实也不真实。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与她变得遥远了。   收拾了碗筷,姜尚宫去烹茶,永嘉和沈邵几个围坐在石桌前喝茶,昨日的剑拔弩张好像烟消云散了似的。   陆翊自清早时便垂头默默不语,沈桓几番想与沈邵拌嘴,都顾及着永嘉没能开口。   整个一早上,最最高兴的当属沈邵。   他昨夜只怕永嘉出逃,或是赶他走,不想今早上,永嘉只是冷淡,她虽不理他,却也不想昨夜那般,厌恶他,唯恐躲避他不及。   热腾腾的茶在炉中沸起,茶雾弥漫,水汽似乎可以氤氲了人的眉眼。   永嘉静喝了一口茶,她看着晕倒在石桌上的沈邵和石桌旁的王然,又抬眸看向院外晕倒了一地的侍卫。   她与沈桓几人匆匆起身,将昨夜就已收拾好的行李从房中拿出来,推开院门,快步向外逃去。   湘山别苑中备了些迷药,原本是永嘉觉得地处偏僻,家中只有她们三人住着,不甚安全,恐遇上贼乱或是山上藏着的猛兽,防身来用。   她们住了许久,贼乱和猛兽没遇到,倒是先遇上了沈邵,于永嘉来说,他反而较前者更让她恐惧。   永嘉昨夜想到,若想跑到,必须先解决外头的守卫,她们人员单薄,硬碰硬是不行了,只能智取,幸而想起这个闲置的迷药,便打算加到早膳中,她们几人先提前服用解药,明日再想办法,将早膳分发出去。   正巧遇上王然今早细心,他拿出银针试毒,永嘉正好接过,一一试过,既验不出迷药,又能顺便解了沈邵的疑心,往后再给那些侍卫分发粥饭,沈邵也不会太过在意。   永嘉又叮嘱沈桓“做戏”,她让姜尚宫给旁人分粥时,他尽可做出不情愿的模样,沈邵见他如此不耐烦,更会打消疑虑。   永嘉和沈桓陆翊等人,路过倒了一地的侍卫,急匆匆的离开,昨夜沈邵从行宫带来的马车还停在院外,陆翊让沈桓等人上车,他架着车沿着深长的街巷向外走。   昨夜,永嘉几人计划过,若能逃离沈邵,便先往茶马镇去暂躲两日,实在逃不过,最下策还有穆勒可以求助。   坐在车上,永嘉紧绷了一早上的心,才终有了片刻的松缓。   沈桓抬手轻握住永嘉的手:“阿姐,放心,没事的。”   永嘉闻言对着沈桓淡笑了笑,她正想点头,急驶的马车突然停住,车厢摇晃,车内坐着的几人,身子不受控制的前倾,险些摔倒。   沈桓最先稳住,连忙扶住永嘉和姜尚宫,他连忙问车外:“陆兄,怎么了?”   车门之外,陆翊却久久不应。   如今草木皆兵,沈桓与永嘉对视一眼,心里头不禁紧张起来。   沈桓让永嘉和姜尚宫留在车内别动,他手握住腰侧的佩剑,从内慢慢推开车门,沈桓走出车外,瞧着眼前一幕,握在剑上的手不禁一僵。   庞崇的剑架在陆翊脖颈上,他望着从车内走出来的沈桓,直接开口道了句:“惠王殿下安。”   沈桓目光越过庞崇,看到街巷口把守的重重侍卫,心里暗骂沈邵狡诈。   庞崇察觉到沈桓的目光,开口解释:“陛下吩咐我等留守在此处,若有贼人私逃,杀无赦。”   “沈邵是将我们都当贼人了吗?”沈桓气恼。   “自然不是,殿下息怒,”庞崇说着,将目光落到陆翊面上,眼底瞬间露出杀意:“陛下所说的贼人,是叛将——陆翊。”   庞崇说着刀刃一凛,沈桓瞬间拔刀,他挡住庞崇的刃,大喊住手。   永嘉听到外头的动静,连忙从车内走出来,她瞧着眼前的一幕,心头一寒:“庞将军!”   庞崇听见永嘉的声音,他转眸先看了看永嘉,又看了看沈桓,慢慢收回了刀,他退后一步,向沈桓赔罪:“惠王殿下,多有得罪,只是圣命难为。”   永嘉听着庞崇的话,心里的寒冷慢慢浸透四肢,她身子不禁开始颤抖,她终于明白,沈邵怎可能轻易中了她的招,他之所以能在院中对她毫无防备,是就准备好了后路,好在外面设好了陷阱。   他料定了她一定会出逃,他让她以为自己得逞了,可是看到庞崇,看到湘山别苑通往外面唯一的巷口,看到巷口处把守的,多过院内数倍的侍卫,永嘉才知道反而是自己中了计。   因为她们出逃了,所以庞崇执意要杀陆翊。   前路被堵死了,她们也没有退路。   沈邵留给她唯一的路是,要么任人宰割,要么缴械投降。 第101章 陛下肯为了我废后吗   何院首从行宫赶来, 下人们小心翼翼的将昏迷的天子抬到屋舍中去。   何院首给天子诊了脉,配了解药,服下后, 只等天子醒来。何院首看过天子,又去看王然和一众侍卫, 他路过庭院, 瞧见永嘉等人, 忍不住暗暗摇头,心叹他们竟敢给天子下药。   永嘉被庞崇带回了湘山别院, 他执意要绑陆翊, 永嘉和沈桓几番阻拦无果, 陆翊也能看出来,天子舍不得动永嘉,沈桓也是同宗兄弟,自要拿他第一个开刀。   知道逃不掉,未免矛盾激化, 陆翊开口劝永嘉和沈桓,说无妨,便由着庞崇将自己绑了。   永嘉坐在庭院的石桌前, 她想着被庞崇绑起来的陆翊心里难受。沈桓根本坐不住, 在庭院里来来回回踱步,他实在忍不住跑去找庞崇, 让他先放了陆翊。   庞崇铁面无私几乎与丞相范缙之如出一撤。   商议无果,沈桓气恼转身,他又跑去找何院首,询问沈邵到底何时才能醒。   何院首摇头:“这…不好说。”   沈桓又碰了壁,他颓废的走回到永嘉身边:“阿姐, 大不了我就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永嘉闻言一把拉住沈桓:“不许胡说!”她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庞崇,又转头看向沈桓:“陆将军还在他们手里,你不许胡来。”   “他是皇帝便能无法无天吗?”沈桓双手握拳,重捶在石桌上:“怎么,我们就坐以待毙被他抓回去吗?”   永嘉听着沈桓的问,慢慢垂下眸,一时沉默。   ***   沈邵昏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他睁开眼,瞧着略有昏暗的屋舍,茫然一瞬,旋即料想明白,他扶着隐隐泛疼的额头,忍不住苦笑。   沈邵醒后在床榻上静躺了一阵,四肢才慢慢缓了些力气,他叹这迷药也是够烈,心里想着,不禁生了些难过。   沈邵起身下榻,他推开屋舍的门,庭院中的景象一寸寸落入目中,他所有的目光最终都落到庭院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王然还昏着没醒,庞崇远远见到沈邵醒了,连忙跑上前:“陛下,您身子如何?”   沈邵挥了挥手,说无碍。   庞崇又抱拳禀告:“属下无能,只绑了陆翊,还要听凭陛下圣断。”   “将人提来,”沈邵开口吩咐,他对上永嘉遥遥看过来的目光,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沈邵走到石桌前,在永嘉对面落座,庞崇亲去马车里,将陆翊提到沈邵和永嘉面前,他抬腿照着陆翊后膝处用力一踢,陆翊受不住力,摔跪在地。   永嘉看在眼里,心口发凉,隐隐泛着疼,她面上强忍着,迫使自己冷静。   沈桓气得咬牙,他冲上前,一把将庞崇推开,正想将陆翊扶起来,却被从后涌上的两名侍卫押住。   永嘉看着一时间都被制住的沈桓和陆翊,垂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紧,她转头直视沈邵,直接开口:“放了陆翊,桓儿,我同你走。”   永嘉话落,沈邵尚未开口,先听沈桓急声大喊:“阿姐!你不能和他走!”   沈邵侧眸淡看了眼沈桓,他又将目光落回到永嘉身上,他听着她的话,心里却复杂的紧,他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他故意问她:“朕若不答应呢?”   “那陛下就带着我的尸体走。”   沈邵苦笑一声,果然,她不仅肯为了陆翊违心的与他走,还是肯为了陆翊,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这样的情景,已非初次,沈邵遥遥想想,永嘉最早肯为了陆翊舍命是什么时候,似乎还是在京城。   那时候,怪他自大,以为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以为她是爱他的,又怎会看上陆翊?也怪他心软,他明知陆翊对永嘉心怀不纯,可她每每对他三言两语的解释,他便愿意去信她,或者不敢去质疑,他也算自欺欺人,怕她爱的人不是他。   到头来,果真是一场骗局,他情愿深陷其中的骗局,他怪不得永嘉,事到如今,他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一次次的手软,放了陆翊的命,留他至今,留他占了永嘉的心。   “朕怎舍得你死。”沈邵苦笑着说,他从石桌前站起身,绕到永嘉身前,朝她伸手:“我们走吧。”   永嘉望着沈邵递到面前的掌心,望着他掌心一道道熟悉的纹路,她努力平静自己颤抖的身子,抬手一点一点搭上沈邵的手。   他一瞬将她的手握紧,他拉着她从石凳上起身,一步步向院外走。   永嘉随着沈邵向外走,她忍不住回头去看,见庞崇命人解了陆翊身上的绳索,沈桓挣脱身后的侍卫,他大步追上去,将永嘉拦下。   “阿姐!”他急得一时数不出话。   永嘉对着沈桓笑笑:“你与陆翊去哪都好,天下之大,山河秀丽,别为我耽误了这一生,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如今选了,你们也该为自己选一选。”   “桓儿,听话。”   沈邵握着永嘉的手,听她这一番话,一时将她的小手攥得更紧。   他命人拦住沈桓,转身带着永嘉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向外,永嘉坐在车内,听见沈桓在后面追赶的呼唤,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小。   “你若不舍得你弟弟,朕可以让他回京陪你。”   永嘉静坐车厢内,闻言并未抬眸,她只淡淡回答了句:“京城有什么好,笼子罢了。”   沈邵闻言一时沉默,他双手握着永嘉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他说:“朕会待你好的。”   永嘉笑笑,反问:“皇贵妃吗?”   沈邵能轻易察觉出永嘉话出口时的不屑,他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又听她道。   “可我不想做妾。”   永嘉虽对皇贵妃的位分不屑又不满,可沈邵听在耳里却是高兴的,他连忙点头:“是,是,朕知道是委屈了你…你等等朕,等等朕可好?”   永嘉听着沈邵的回答,不禁抬头去看他,她仔细盯看了他半晌,唇角似有笑意:“陛下肯为了我废后吗?”   “朕肯的。”   她话音未落,他便已开口,他几乎没有考虑,或早已考虑。   永嘉心底冷笑。   她们之间公于世的关系,沈邵想给她名分,莫不是疯了?   沈邵忍不住去抱永嘉,将她抱到怀里,他温热的唇附在她的耳唇上:“阿姐,只要你不离开朕,你想要什么,朕都想尽办法送于你。你回来,让朕好好补偿你。”   永嘉仍是有几分敏感的,她忍不住抬手去推沈邵,将他推开。   “陛下觉得我有权力离开你吗?”她望着他,认命似的苦笑:“只要陛下手,天涯海角,我又能躲去哪呢。”   沈邵不忍心见永嘉如此悲观,他一遍一遍告诉她:“朕不会让你受苦的,阿姐,相信朕,朕再不会让你受苦。”   马车听到行宫外。   沈邵先起身下车,他站在下面,伸手接住永嘉,将她稳稳抱下来。   他牵着她的手入宫门,跨过门槛时,他忍不住侧头看她:“别再跑了,好吗?”   “陛下明知我心不在这里,明知我是想跑的,如今这话,我若告诉陛下,不会再跑了,陛下信吗?”   沈邵耳听永嘉那句心不在这,不禁心头泛疼,苦涩的厉害。   “阿姐,早晚有一日,你便不会再想跑了。”   永嘉不置可否,她随着沈邵走入殿中,她开口:“我不想回京,我想在这多住几日。”   沈邵闻言沉默片刻,似在思量,最后他点头:“好。”   “不要派人去打扰陆翊和桓儿,你放过他们,我会留在你身边的。”   “朕知道,”沈邵闻言一叹,他双手搭在永嘉的肩头,他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垂头望着她:“朕只想要你,有你在,朕自无心去理他们。”   永嘉听懂沈邵的言下之意,她仰头看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姜尚宫还在湘山别院…”   之前在湘山别院时,场面有些乱,沈邵只顾着永嘉,一时也忘了姜尚宫,他点头:“朕现在派人去接她。”   半个时辰后,姜尚宫被人从湘山别苑接到行宫,她被王然拦在寝殿外,说陛下和长公主正在殿内。   姜尚宫点头,随王然一起站在殿外候着,如此情景,似乎岁月倒流,又回到了曾经。   沈邵总想想法子哄永嘉开心,他知她心里一定是怨他的,可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放手,更无法不允许旁人占了她。   沈邵在寝殿想尽办法与永嘉腻了一会,最后还是被她因着午睡的由头撵了出去。   沈邵不得已出了寝殿,他看着已经等候的姜尚宫,命她进去伺候永嘉。   姜尚宫低着头,奉命入内。   永嘉本无睡意,见姜尚宫进来,她掀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身,她急急将姜尚宫召到身边,拉住她的手:“话可都告诉桓儿了?”   姜尚宫点头,却还是犹豫:“王爷担心您…”   “没事的,”永嘉摇了摇头:“哪怕是去死,也总好过如今这样的结果。何况我是一心求生…姜娘,只是连累了你,陪着我一起冒险。”   “奴婢不怕,奴婢要一直陪着殿下。”   永嘉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姜尚宫紧紧攥着自己的大手上,她想,若要事情成功,总要在沈邵对她彻底放下戒备的时候。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沈邵放下戒心…… 第102章 轻吻   在行宫住了五日, 她与沈邵所需的每一样衣食只能由王然亲自经手。永嘉知道,如此谨慎仔细,除了是防范旁人, 也是在防她,沈邵怕她再故技重施。   今早上沈邵来与永嘉说, 是时候该回宫了, 问她愿不愿意。   永嘉想了想, 点头答应了。   沈邵听了高兴,却没像往日里那般想尽办法黏她, 反而出宫去了。   永嘉落得清闲, 她坐在妆台前, 一边梳头,一边挑选口脂。   住在行宫这几日,永嘉不愿与沈邵同房,沈邵此番倒是与往常不同,他只白日里想尽办法留在她身边, 她即便不理他,他自己也能寻出些乐子来逗她,等入了夜, 她开口撵他, 他便是再不舍,也起身往隔壁偏殿中去。   永嘉将妆台上每一样口脂都拿起来细看了看, 最后挑了其中颜色最艳丽的。   姜尚宫端了清茶从外推门进来,见永嘉正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她走上前,一边给永嘉奉茶,一边道:“奴婢打听, 陛下应该是去军营了。”   永嘉闻言倒没多意外,按沈邵的计划,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归京,如今他罢了陆翊,西北这么大个军营总是要有人来管。   “衣裳准备好了吗?”   姜尚宫点头:“殿下放心,一切妥当。”   ***   沈邵入夜时才从外归来,手里提了个油纸包,他亲手提了一路,待入殿中见到永嘉,便凑上前去,想将包裹给她。   油纸包里是沈邵特意去买的点心,他今日出门前特找了姜尚宫,问她永嘉可有什么喜欢吃的,姜尚宫说了间铺子,说永嘉爱食那家的点心。   沈邵对西北的路小街小道不熟,离了军营,愣是与王然等人寻了很久,才在市街一家不起眼的小巷拐角寻到,付钱买了点心,沈邵怕点心凉了不好吃,也不计较往日里的干净,将点心抱在怀里,抱了一路,马车紧赶慢赶的跑着,回到行宫时,夜还是深了。   沈邵提着点心,刚凑到永嘉身边便察觉不对,他匆忙放下点心,去抱榻上的人,捧起她的小脸,果见一片绯红。   再一看榻上的几案,上面倒了的酒壶,壶盖掉下来,银色小酒盏里的酒也见了底。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触碰竟没躲,反而顺势依进他怀里。   沈邵明显一愣,他垂眸看着怀中依偎的人,一时紧张的脊背发僵,他将永嘉抱在怀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身,她似乎出了些细汗,额前沾满碎发,他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语气着急:“怎么喝酒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不应,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听不甚清楚。   沈邵见了,一把将永嘉横抱起来,先将她放到床榻上去,想让她舒服躺着。   她却不依,有几分不老实,紧抓着他的袖口不放。   沈邵只得又将永嘉抱起来,他坐在床榻旁,将她抱在怀里,她身子有些微微发烫,满是酒香,沈邵见她迷迷糊糊的模样,低声唤她:“永嘉,永嘉……”   她似乎听懂了,却仍是迷糊,唇间轻哼了两声,算作应答。   沈邵听在耳里,被永嘉磨得心间发麻,怀中生了些许燥热。   沈邵抱着永嘉哄了一会,又与她商议:“我们躺下盖着被子睡好不好?不然要着凉了。”他一畔说着,一畔扯了被子,想先裹在她身上。   可被子刚一上身,便被她挣扎的扯开,闹脾气似的,将被子踢得远远的,她睁开眼,眼底泪汪汪的望着他:“…热。”   沈邵只道永嘉是来折磨他的,她身子的热度似乎染到他身上,沈邵一时将永嘉抱得更紧些。   他瞧她通红的小脸,叹也似的:“好端端的怎么喝上酒了?朕就一日没看住。”他试探的用唇碰了碰她的额头,果然烫人:“朕命人去备个醒酒汤,你喝了能舒服些。”   沈邵说着,松开手臂,想让永嘉在床上乖乖等会,他刚要起身,再次被她一把拉住,她紧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又往他怀中依。   沈邵心跳愈快,他尚来不及高兴,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他捧起她的小脸,双眼一错不错的盯着她,格外认真的问:“你可知我是谁?”   沈邵问着,见永嘉湿漉漉的眼底生了些迷茫,灼-热的心头霎时凉了一半,他却不肯放弃,一直等着她。   永嘉仰头好似仔细瞧了沈邵许久,最后‘咯咯’的望着他笑。   “行尧…”   沈邵听着永嘉的回答,眼底一热,险些没哭出来。   “对,我是行尧,对,是我。”他一时间开心起来,面上的笑意拢不住。   她见他笑了,自己却不笑了,一时悲伤起来。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反应,她现下敏感的足像个孩子,他赶忙敛下笑意,心头紧张,连忙问:“怎么了?”   她抬手,将他捧着她小脸的手拽下来,委屈似的看了他半晌,自己忽然抬手捧起他的脸,带他靠近自己。   她语气带了几分哭腔:“你答应待我好的。”   沈邵快要疯了,他从未觉得世上还有旁的事,让他比此刻更要煎熬。   沈邵感受着永嘉微热的掌心,他们靠得很近,鼻尖险些就要碰上,呼吸间皆是彼此。   沈邵手掌撑在榻上,稳了稳身子,望进她含醉的眼底,回答的格外认真:“朕一定会。”   他话音未落,忽觉唇上一热,她捧着他的脸吻过来,须臾间,又离开。   沈邵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了,他抬手一把紧锢住永嘉的腰,他与她一道倒在床榻上。   沈邵撑着手臂,目光灼-热瞧着身下的人,他的视线烫的厉害,他抬手只是将她鬓侧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   沈邵一时没有动作,他望着永嘉许久,才试探的开口询问她:“可以吗?”   永嘉躲在沈邵怀里,又‘咯咯’的笑起来,她揪住他胸前的锦衣:“你要欺负我。”   沈邵真的疯了,他一把握住她胡乱在他胸前的小手,他攥着她细白的皓腕压在榻上,他修长的手指,挤进她玉白的指间,紧紧扣住。   “朕不敢欺负你,朕想你。”   他气息滚烫如火,他吻她,他尝到她唇上口脂的甜。   永嘉缓缓闭上眼,她察觉到腰腹处一松,紧束的衣带被轻巧扯下,似乎有风透过衣料间的缝隙钻进来,她冷得想要发抖。   沈邵不知怎得,头愈来愈烫,愈来愈晕,眼下永嘉的身影也开始摇晃,渐渐模糊,最后眼下生黑,再没了意识。   永嘉推开身上的沈邵,她一边躲远,一边整理被他扯乱的衣裳,她转头,看着倒在床榻一动不动的沈邵,又一点一点凑近,她试探的推他:“沈邵…沈邵……”   许久发觉他不应,永嘉紧悬的心才落下来,她匆匆下了床榻,一路不曾回头,跑到殿外,姜尚宫正等候在廊下,见永嘉跑出来,连忙迎上,两人一道去了偏殿。   永嘉将姜尚宫提前准备好的女侍衣裳换上,她望着桌子上的沙漏:“时辰还没到,再等等。”   永嘉和姜尚宫在行宫住的这几日,已经将行宫守夜侍卫的轮班规律摸清楚,行宫分为内宫和外宫,内宫由庞崇亲自带队巡视,相对棘手,待出了内宫,到了外宫便容易许多。   永嘉随在沈邵身边深知他的习惯,他不喜留人在殿门口守夜,既便亲近如王然,待服侍沈邵安寝,也是退到侧殿的小间里去睡。所以她夜里出逃,在寝殿外几乎撞不到人,只要再躲过十分熟悉她的庞崇,她便能由姜尚宫领着,由女侍的身份,逃出行宫。   沙钟里的细沙将要流尽了,姜尚宫打开侧殿的门,先向外望了望,见正殿处还是一片平静,她先出了门,永嘉随后跟上,两人又将侧殿的门关好,快步下了台阶,往外去。   这时辰正好是夜里侍卫交班的时候,其实每日交班的时辰也不定,永嘉大多推演出规律,第二日要比第一日晚半个时辰,第三日要比第二日晚半个时辰,待到了第四日,又换成第一日的时辰,如此循环。   今日正用的是第二日的交班时辰,亥时末。   姜尚宫与永嘉一路往外殿方向走,这个时辰,果然一路顺畅,走到中门时,两人被侍卫拦住。   姜尚宫抬起头:“我是长公主身边的人,陛下吩咐,要我去做一碗醒酒汤。”   侍卫自然识得姜尚宫,听了理由,让开路来。   永嘉埋头随在姜尚宫身后,出了中门,一路走远,听见后头关门的声音。   到了外宫,两人紧提着的心都稍稍放下,姜尚宫根本未往厨房方向去,与永嘉直奔行宫大门。   大门之内和之外各有两名站岗侍卫,一共四人,隔日换班。   永嘉和姜尚宫到大门处时,果然又被拦住。   “这么晚了,尚宫去哪?”   这边侍卫话音一出,门墙高处,忽然跳下两个黑影。   姜尚宫闻言垂头不语,侍卫两人正疑惑,面面相觑,正要再开口询问,颈后突然一疼,眼下生黑,失了意识,摔倒在地。   沈桓上前将大门内的门栅拿下,从内开了大门,陆翊带着永嘉和姜尚宫走在前,走出行宫大门时,永嘉触到并肩倚在石柱上,失了意识的侍卫。   陆翊瞧见的永嘉的目光,怕她害怕,连忙与她解释:“别怕,只是被我们打晕了,再两个时辰便能醒。”   陆翊将永嘉和姜尚宫送到宫墙外的马车上,又跑回去帮沈桓。   沈桓留下断后,他拖着被打晕的侍卫,将他们拖到一旁草丛后,待处理好人,正遇上赶回来的陆翊。   他朝陆翊点头,两人并肩正要向大门处走,忽听远处有人大喊:“是什么人!”   沈桓远远瞥了一眼,与陆翊迅速向大门外跑,他们的动作,惊动了远处正迟疑的侍卫,侍卫们见此,以为是刺客,连忙举着火把,拔刀追来。   路过大门时,陆翊飞快弯腰拾起地上的门栅,他示意沈桓一起将大门关上。   沈桓瞧着陆翊手中的门栅,立即会意,两人将行宫大门关上的一瞬,侍卫们正举着火把跑上门前的石阶。   陆翊从外将门栅套在门环上,他与沈桓听着宫门的撞门声,飞快转身跑向马车,两人几乎同时跳上车,陆翊一把攥住缰绳,调转车头,驾着马车一路往西北的茶马镇去。 第103章 我宁愿陪着他   深夜的长街沉寂, 辘辘车轮声在微冷的空气里回荡。   姜尚宫从车上的包裹里取出披风,披到永嘉肩头。   永嘉坐在车内有些出神,感受到落在肩上的披风, 她下意识抬手,将披风紧紧裹在身上。   沈桓在车厢外坐了一会, 他回头见行宫的侍卫们没有追上, 暗松了口气, 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身进到车厢里。   车厢厢壁上悬着一盏光亮微弱的烛灯, 沈桓瞧见灯下永嘉略带苍白的小脸, 不禁担心。   “阿姐…你还好吗?”   沈桓话落, 见永嘉一时未答,心里不禁更紧张起来,他有几分无措的去看一旁的姜尚宫,想从她那处得到些答案。   姜尚宫还未开口,忽见永嘉解下腰间贴身陪着的荷包, 青葱玉指探入期间,从里面拿出一颗刻着图腾的狼牙。   “桓儿,”永嘉将狼牙递给沈桓:“你带着这个去找穆勒, 我们在茶马镇躲不了多久。”   沈桓接过狼牙, 他望着永嘉迟疑:“阿姐,你……”   “我没事。”永嘉一如既往的回答。   沈桓听着, 心里还是悬着,他握紧手中的狼牙:“待到了茶马镇,我就去找他。”   沈桓与陆翊换着驾车,绕过西疆大营,抵达边境上的茶马镇时, 天际已朦朦有光,不久将要日出。   大家在曾经的旧宅院里安顿下来,沈桓起身去找穆勒。陆翊怕沈桓独自前去危险,想陪他一同,可沈桓顾虑着茶马镇总不太平,他不放心将永嘉和姜尚宫单独待在此处,便让陆翊留下。   沈桓走后,姜尚宫先去院子里锁上了院门,陆翊站在院子里喂马,抬头见姜尚宫正在搬行李,便开口:“姜娘,等下我来拿。”   “不麻烦大人,奴婢拿就好。”   陆翊听着惭愧笑笑:“早不是什么大人了。”他将手中的草料喂完,走到姜尚宫身旁,伸手将她捧着的包裹拿下来,他两手提着,和姜尚宫一同回到屋内。   永嘉拿着火烛,寻出房里留剩下的蜡烛,她看了看外头快要亮的天,只燃了两支。   陆翊将包裹放下,三人坐在屋内静等沈桓。   “殿下睡一会吧。”姜尚宫看着永嘉无血的唇色,心疼劝道。   永嘉摇了摇头,沈桓不回来,她没法安心睡下,她目光落到坐在墙边长木凳上的陆翊:“桓儿应要好久才能回来,陆将军先睡一会吧。”   陆翊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他望向永嘉笑了笑:“我不累。”   永嘉正要开口,忽听见屋外的院门一响,永嘉意外,心想沈桓不该这么快回来,她思及,似乎想到什么,心底微沉。   陆翊听到门院的动静,立即警觉,他握住腰侧的佩剑,静步走到屋门前,他身贴在门上,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陆翊看着闯入院中的几人,神色微深,他转身,指了指外头,示意永嘉和姜尚宫静声。   几人唇语对话,姜尚宫紧张的问:“什么人?”   “突厥。”陆翊回答,他想想又补充:“来者不善。”   茶马镇地处边界,一向不甚太平,在加之如今突厥内部不定,引得茶马镇上日益不安宁。   “那怎么办?”姜尚宫着急,她下意识走到永嘉身边。   陆翊想着外面的人,若等他们近来再厮杀,虽可设个埋伏,但一个不慎容易伤到永嘉和姜尚宫。   “我出去会他们,你们留在房中千万不要出来。”   陆翊转身欲走,却被永嘉一把拉住,他垂眸看着永嘉紧攥在他衣袖上的手,有几分怔愣。   “他们那么多人,你一人怎么行?”她神色着急:“我们还是藏起来…”   永嘉话未说完,忽听见外头的撞门声,有人在外面大笑:“兄弟们,我瞧见了,里面有女人。”   陆翊听着外面满是猥琐的笑声,心头一凛,姜尚宫抱住永嘉的肩,已将她护在怀里。   陆翊将永嘉的手从衣袖上轻轻拿下,他对着她安慰一笑:“放心。”他说罢,不待她反应,提剑直奔屋门前,他一手搭在屋门上,缓缓拿掉门栅,外头撞门的一瞬,他瞬间打开屋门。   突厥贼人撞了一空,摔在地上,他大骂着捡起刀向陆翊腿处看去。   永嘉心上一惊,她那句‘小心’尚未喊出口,便见下一刻,血迹四溅,地上的贼人的被抹了脖颈。   永嘉看着血,面色瞬白,怀中的恶心滚滚涌上。   姜尚宫匆忙捂住永嘉的眼。   外头的几个突厥贼人看着身死的同伴,面面相觑片刻,一齐举刀:“杀!”   陆翊手臂青筋暴起,他提着剑冲到屋外,迎上贼人,以一当十,搏命厮杀。   永嘉强忍着,她将姜尚宫挡在眼前的手压下,她抬眸向外看,看着刀光剑影中的身影,心揪的厉害。   她见他受了伤,那一刀砍在他肩背上,瞬间迸溅出血滴来。   永嘉心在抖,身子也在抖,她颤抖的手抓住姜尚宫的手臂:“家中是不是有酒?”   姜尚宫愣愣点头。   “去,去找出来。”   姜尚宫虽不明何意,她忙依照永嘉的话,去翻剩余的几坛酒。   永嘉下榻,去拿桌案上的烛灯。   这十余个突厥贼人皆身手不凡,不似寻常的兵卒,陆翊奋力抵挡,又斩杀了三人,他的反抗激得余下的七八人暴怒,看着同伴丧命,各个红着眼,要取陆翊性命。   短短功夫,陆翊身上又填了七八处新伤,他一人抵着数人劈来的刀,步步后退。   有人趁功夫,欲背后偷袭,眼看刀要砍到陆翊头上,却突然一声惨叫,永嘉举着酒壶从后砸到贼人头上,酒壶落地破碎,满地的酒水。   姜尚宫将备好的灯烛掷到地上,熊熊烈火瞬间燃起,贼人身上沾了火,满地打滚大喊救命。   陆翊趁着对面几个贼人分神,他用尽全力,抵刀将他们推开,他忙退后数步,退到永嘉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令一坛酒,猛地朝贼人砸去。   那些贼人瞬间后退,陆翊连扔了数坛酒,他拿过姜尚宫手中的烛灯,掷到地上,火烧着酒,在地上瞬间连成一片,浓烟四起。   陆翊拉着永嘉和姜尚宫跑到马车上,他驾车,穿过火海,一路离开屋院。   突厥贼人被困在火海里,陆翊回头见无人追上,他驾车跑了一阵,寻了一处僻静破旧的凉亭,暂时歇下。   他身上受了许多伤,血一直流,永嘉和姜尚宫齐齐扶着他躺在马车里,没有药,两人只能先撕碎衣裙,替他将伤口扎紧。   永嘉原是心惊,她现下越看陆翊的伤,眼睛越红。   陆翊唇无血色,虚弱的靠在车内,他瞧见永嘉通红的眼,心里难过,他想笑笑安慰她,意识偏偏越来越沉。   “陆将军,陆翊,陆翊,”永嘉看着昏沉过去的陆翊,心底怕得厉害,她急急唤他,想要唤醒他。   可他毫无反应,身上的血不停的流,浸透布料,染红了她的手,永嘉看着陆翊苍白的面色,越来越怕,她忽然起身,跑出车外,开始卸套在马背上的车。   姜尚宫看着永嘉的动作,追出来,急问:“殿下您要做什么?”   “我去请医士,我去请医士救他。”   “不行!”姜尚宫着急:“外面太危险了,那几个突厥人还不知身在何处,你不能去,奴婢去,奴婢去找。”   “来不及了,”永嘉解开套车的动作不停:“我会骑马,我去找更快,姜娘,你照顾好他,我很快就回来。”   姜尚宫眼看解下套车,就要骑上马背,她跑出来,一把牵住缰绳:“殿下,现在这么乱,奴婢怎能放心您一个人去呢?您若出什么事,要奴婢如何与王爷,与太妃娘娘交代。”   永嘉见姜尚宫红眼掉出泪来,她仰头闭了闭眼,随后睁眼,望向车厢内昏迷不醒的陆翊,最后看向姜尚宫。   “姜娘,哪怕我今日豁出命,也要将医士请回来,他是为了我受伤至此,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我欠他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清,若今日他因我而死,我宁愿陪着他。”   永嘉用力,从姜尚宫手中夺过缰绳,她翻身上马,一路朝市街急奔而去。   秋日晨早雾蒙蒙的天,风含着霜,似软刀子割在肌肤上,永嘉策马疾驰,一路上的光景如往昔时光,在脑海中倒退。   她想起他在长安街上,陪着她一起替母妃寻药,想起他那柄珍视万分的佩剑,那颗还魂丹…想起他站在肃王府门外,大口吃冷掉的点心的模样,在弄玉堂,在大王府……   还有中秋夜皇宫的那场大火,汹汹火光中,他冲进来时的模样。   永嘉忽觉面上湿热,不知是何时落下的泪,被风吹打着,留下刺痛的疼。   她想到桓儿让她绣给陆翊的荷包。   那荷包绣好了多日,她迟迟不曾给他,荷包上绣着湘山秋日里的枫叶,漫山红叶如火,像他这个人,美好热烈,光一样的。   马蹄踏在人数寥落的街道,风吹动她满头青丝,她的身影逆在日出的光里。   永嘉心想,待陆翊伤好,要将荷包送给他。 第104章 痴心   清早里, 医馆尚未开门,永嘉寻了数条街,扣了七八间医馆的门, 终于有人愿意开门卖药给她,可无论永嘉如何相求, 医士都不肯随着永嘉走。   这阵子茶马镇局势动乱, 不少人家遭了贼乱, 现下人人自危,皆怕引火上身。   永嘉想着陆翊流血不止的伤口耽误不得, 只能先拿着药返回凉亭, 一路策马疾驰, 险些错过前来寻她的沈桓。   沈桓眼见永嘉的身影从旁一晃而过,连忙调转马头,急唤阿姐,向前追去。   永嘉停下马,看着前来的沈桓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沈桓拿着狼牙去突厥寻穆勒, 所幸老天保佑,一路顺利,见到穆勒, 略略交代来龙去脉, 穆勒连忙带着人,陪着沈桓一道回茶马镇接应永嘉, 不想赶回家中,一片火烧后的狼藉,院内尸体横陈,满地的血。   沈桓面色霎时一白,他不顾穆勒的阻拦, 急匆匆的冲向屋舍,险被屋门口横着的尸体绊倒,踉跄进入屋中,见屋内空旷无人,又环顾院中,发觉马车不见了,沈桓惨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他心猜陆翊应该是带着永嘉逃了。   邻近的村民发现失火,上报给官府,惊动了官府的人前来查看。   穆勒看着院中死的皆是突厥之人,他带着族人若在此处遇上大魏官兵,恐多有不便,忙先带着沈桓离开,他们在附近找寻永嘉,最后在北边不远处的破旧凉亭边发现了马车。   沈桓见陆翊重伤,得知永嘉独身骑马前去街上买药,他来不及松口气,急忙追去市街寻人。   “失火惊动了官府,想来很快就会惊动沈邵,此地不宜久留,阿姐我们先去突厥。”   “陆翊呢?陆翊在哪?”永嘉急问。   “我已让穆勒先带着他去突厥找医士,阿姐放心,有姜尚宫在旁陪着。”   沈桓带着永嘉一路往突厥边境处去,赶到时,发现穆勒正在那里等着。   穆勒见沈桓将永嘉平安找回来,稍稍安心,他不等沈桓开口询问,先解释:“我已派部下将陆翊和姜尚宫先送到营中去了,我随身带着金疮药,刚才给陆翊上了些,应该无性命之忧。”   沈桓和永嘉闻言连连道谢。   穆勒带着沈桓和永嘉入突厥境地,路上,沈桓询问院中那伙袭击永嘉的突厥人。   穆勒解释:“那些都是左狄王的残部,我父王杀了一些,有些趁乱逃了,因在茶马镇界内,我们不好出兵逮捕,不想被你们遇上。”   沈桓闻言点头,不知前阵传出来的突厥异动,可就是因这伙残部闹得。   “小王爷,此番前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们的身份,只怕要给你添麻烦。”   穆勒听着永嘉的话,侧头目光越过沈桓的身影,与她的视线对上,他只开口笑言:“昭昭姑娘,小王之前总觉得我们之间缘分未尽,你瞧,你这不是来我们突厥做客了。”   永嘉闻言,心头发暖,又向穆勒连连道谢。   穆勒将永嘉和沈桓带入突厥大营。   陆翊和姜尚宫提前抵达营中,召了医士来看,穆勒的金疮药十分有效,止了血,又饮了几副汤药,伤情算是稳定下来。   永嘉紧悬了一路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将买来的药给突厥医士,询问可能有些用处。   穆勒亲自安排永嘉和沈桓的住处,就设在他营帐西面不远的两间帐子,他还调了身边的两个女侍去服侍永嘉。   永嘉再三婉拒不成,只能感谢收下。   穆勒安顿好永嘉,又带着沈桓去他的帐中,穆勒拍了拍沈桓的肩膀,与他玩笑:“小王就不送殿下女婢了,我想着你总不会娶我们突厥的女子做王妃,就不给殿下添红尘乱账了。”   沈桓知穆勒是在取笑他,他抬手推开穆勒搭在肩头的胳膊:“去去去,谁稀罕?”   “不稀罕?”穆勒挑眉:“不如小王今晚上送几个美姬来,殿下瞧瞧稀不稀罕。”   沈桓若非心里头十分感激穆勒的搭救,现下早将这欠揍的小子一脚踹出去,他还未来得及踹,老王爷身边突然来人,将穆勒叫了过去。   穆勒听着帐外的通传,先是沉默片刻,随后仰头朝外喊了句:“知道了。”   穆勒说罢欲走,却被沈桓先一步拦住,他神色微深,口中的话却是迟疑:“你……”   穆勒拍了拍沈桓的手,面上笑意一如既往的肆意:“你好好歇着,我晚些再过来。”他说罢,收回手,大步流星的走出营帐。   穆勒被来通传的人一路紧看着,半步不离,带着他直奔老王爷营帐。   营帐门前,穆勒深叹了口气,低头走入。   老王爷坐在帅椅上,抬起眼皮看着走进来的儿子,开口便问:“我听阿罕说,你带了几个中原人回来?”   穆勒闻言,后牙暗咬,心骂阿罕这个欠削的伙,面上对着老王爷却全是乖顺的笑:“爹的消息好灵通,儿子就是带几个朋友回来,没想到都惊动您了。”   “朋友?”老王爷看着穆勒的笑脸,也对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两声。   穆勒见着自家爹的笑脸,正要点头应承,却不想老王爷突然变脸,一掌猛的拍在桌子上:“狗屁朋友!那是大魏的皇子和公主!这种人是能随便领到我们大帐中来的吗?”   穆勒见老爹怒了,忙先敛下笑脸,他想了想:“那皇子又不是没来过,况我不也去过大魏的皇宫吗?”   “这能相提并论吗?你还不知羞耻?这事你还敢提?”老王爷见穆勒犟嘴,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那大魏公主怀着什么心思。”   穆勒听着后话,先是沉默一瞬,随后他耸了耸肩,满不在意的开口:“有什么不敢?”   “羞不羞耻也发生了,难道要当成伤疤捂一辈子吗?况且爹用万匹战马赎我的事,全突厥都知道了,我想瞒也瞒不住啊。”   老王爷一时竟不知骂穆勒什么好,气得只能拍桌:“我不与你废话,总之你带回来的这几尊“大佛”留不起,快快送走。”   “他们得罪了大魏皇帝,如今也只是挂了个皇室的名,逃命天涯还不如个百姓呢,父王不必多虑他们的身份,就当他们是大魏的寻常百姓,留他们住上些时日,暂避风头。”   “若是得罪了大魏皇帝,那我们更留不得,”老王爷态度坚决:“如今我们就依靠着与大魏的互市,你敢收留他们,不是与大魏皇帝作对?”   “父皇可知儿子如何能总大魏皇宫活着出来?”穆勒忽然开口。   老王爷听着穆勒突然冒出来的话,疑惑蹙了蹙眉:“什么?”   “儿子收留的,不止是大魏的皇子公主,还是咱们父子俩的恩人,当年在魏宫,若不是长公主替我出谋划策,我不是死在左狄王的细作手里,就是死在大魏皇帝手里,父亲呢,说不定也惨遭左狄王毒手。”   穆勒话落见老王爷一时沉默,缓了缓又开口:“父皇自幼教导孩儿要重情重信,如今恩人落难,难道要孩儿袖手旁观吗?”   “你的恩人,不是寻常……”老王爷叹气,却被穆勒打断。   “恩人便是恩人,难道对方是大魏人便不成了吗?难道恩人也分贵贱?”穆勒反驳:“这是什么道理?”   老王爷被穆勒反驳的无言,父子俩静静对视半晌,最后老王爷又是一拍桌子:“你给我滚出去!”   穆勒倒是不生气,前一秒还据理力争,下一秒瞬间换上笑脸,他对着突厥王一礼:“多谢爹爹。”   老王爷却是更气:“滚滚滚,快给我滚。”   ***   穆勒让永嘉和沈桓安心留下,一切吃穿用物,他都亲自留心,穆勒所做种种,也对得起他当初的一句上宾之礼。   永嘉和沈桓心里虽万分感激,但也知留在突厥不是长久之计,穆勒虽什么都不说,可她们自知身份,怎会不给他惹麻烦?   如今只是苦于陆翊重伤未愈,实在折腾不得,永嘉心想,待陆翊伤好,她们便离开突厥,想办法到南方去,南方有渔船出海,她们实在无路可走,去海上躲个一年半载也好。   陆翊的伤由突厥医士医治,那医士曾去中原求学,颇懂些针灸原理,陆翊内服药,外敷金疮粉,再加之施针调理,伤口渐渐开始恢复。   永嘉白日里几乎与姜尚宫都在陆翊的营帐里,帮忙煎药,浣洗些衣物,陆翊每每惭愧不已,他羞于麻烦旁人,更何况是永嘉。   ***   永嘉逃跑那晚,到了次日晌午,迷药的药效才尽褪,沈邵醒时,殿外以庞崇为首跪了一众请罪侍卫。   沈邵睁眼看,看了看身旁空旷的床榻,又缓缓闭上眼。   他感受到额前久久不散的疼,这疼熟悉的一直延伸到心坎里。   沈邵突然兀自笑了一声,笑声低低的,其中各种滋味,沈邵想,这世上故技重施能骗到他的,也只有她了。   那晚的话,果然还是她的谎言,他是痴心至极,念不出真假,一味的信,一味企望她的真心。   她还是跑了,果然跑了……   王然一直候在一旁,见沈邵醒了半晌,却睁着眼一直躺在床榻不动,他听见沈邵似乎笑了一声,更是摸不着头脑,王然犹豫半晌,终还是上前:“陛下,何院首正在殿外候着,还有庞崇将军也…也一直跪在殿外请罪。”   王然话落,沈邵仍是沉默,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王然等着等着,心里开始打鼓,他琢磨着欲再开口,忽听见沈邵问。   “你们去找她了吗?”   沈邵话一出口,王然霎时跪地。   “今早府衙来报,说在茶马镇发现了长公主殿下一行人的踪迹。”   沈邵闻言,眼底隐隐有了些光亮:“她在茶马镇?”   “府衙说,长公主所住的房舍失火,有边境百姓看见,长公主与惠王殿下随着一个突厥人,往突厥境内去了……” 第105章 永嘉,回来。   在突厥休养了几日, 陆翊恢复了些体力,今日吃过药后,已经能下地慢慢走路。   午后突然有人来请永嘉几人, 说穆勒在外营设了席,新宰了牛羊, 请他们前去吃烤肉。   陆翊以行动不便为由, 道谢后说不去了。   奉命来请的人却说:“小王爷特意叮嘱, 几位贵客都要请去,小王爷如今已在席上等着各位了。”   陆翊心想着来此处打扰多日, 穆勒既坚持, 他也不好拂人家的面子, 只得应下。   外营距内营较远,来人特备了马车,请永嘉等人上车后,他随车夫一道坐在外面,往外营方向去。   沈桓坐在马车上, 撩开窗幔向外望:“好端端的,穆勒怎么跑那么远的外营烤肉,陆兄身上还带着伤呢……”   陆翊闻言, 淡笑着摇头说无妨:“小王爷也是一片好心。”   永嘉原是同姜尚宫在一旁静坐着, 听见沈桓和陆翊的对话,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 她也撩开窗幔,看着一路朝突厥大营远去的方向,忽然开口大喊停车。   沈桓和陆翊听见永嘉毫无征兆的叫停声有些意外,皆转头看向她,沈桓问:“阿姐怎么了?”   永嘉话落, 见马车未停,她未先理沈桓和陆翊,而是继续开口:“停车!停一下车!”   马车依旧不停,甚至在唤停的声音下越跑越快。   沈桓与陆翊对视一眼,也察觉到不对,沈桓连忙推门,却发觉上了锁,大家心头一沉。   料不定来人到底意欲何为,沈桓在颠簸的车厢内起身,抬腿几番用力踹门,不料车门结实无比,沈桓几脚踹下去,丝毫不动。   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永嘉等人被困在车内,眼看马车就要驶出突厥边境,忽听后面有快马追来的声音。   沈桓透过车窗向外看,见是策马而来的穆勒。   穆勒从后大喊停车,车夫依旧不应,他急追了一路,终于在关口前拦下了马车。   穆勒驻马在车前,盯着车外坐着的他父王贴身护卫,冷声开口:“转道回去。”   那护卫闻言不应,只从怀中拿出老王爷的狼牙,举在手中给穆勒看:“小王爷您还是回去的好。”   穆勒盯着护卫手中的狼牙渐渐眯眸,他挡着前路没有动,两厢对峙许久,穆勒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护卫。   “你今日若不放人,孤便提着你的人头,去向父王谢罪。”   护卫看着直指来的剑尖,将手中的狼牙攥紧,他反问穆勒:“小王爷,为了几个外域人,您要一再忤逆老王爷吗?”   穆勒闻言不答,他手上剑锋一转,架到护卫脖颈侧:“回去!”   锋利的长剑在秋日骄阳下映出凛冽的剑锋,护卫感受到颈侧的冰凉,鼻息下皆是剑身浸染的血气,他暗暗咽了咽口水,缓缓放下狼牙,不甘的低声开口:“回去。”   穆勒将剑从护卫脖子上移开,却未放下,而是一剑砍向车门上锁,铁锁断裂,穆勒将护卫和车夫驱赶下去,他自己也跳下马。   车门被从内推开,穆勒看着车内的永嘉几人面上皆是歉意,他亲自驾车,一路回到大营中。   穆勒刚驾车入营中,还未来得及安顿永嘉几人,便被突厥老王爷急急召过去。   穆勒几乎是被人看押着,一路带到突厥王帐中,他刚一进帐内,被率先飞来的书卷重重打在身上,穆勒受着疼未躲,继续向前走。   “你个逆子,给我跪下!”   穆勒挨着骂,依言跪下。   老王爷看着跪地的儿子,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接着用力拍着桌子与他讲:“大魏皇帝来信向我要人,你把人截回来,怎么,为了那几个异域之人,你是想将整个突厥都赔进去吗?”   “我们如今就靠着与大魏的互市,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你敢得罪大魏皇帝,若互市关了,你可想过突厥会怎样?突厥的百姓又会怎样?”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当我是朋友才来投靠,我怎能出卖他们,向大魏皇帝卖好,这与小人何意?”穆勒听着老王爷的骂,跪在地上闷闷开口。   “你个蠢货!”老王爷听着穆勒的话气得直跺脚,他在书案上寻找一周,拿起青铜酒杯举起看了看又放下,最后还是抓起案上的一捧书卷砸到穆勒脑袋上。   “朋友?别说他们都是汉人,他们还姓沈,那是人家的家室,你胡乱参与什么?”老王爷手指着穆勒:“我告诉你,入夜之前,你务必将这伙人给我送到大魏皇帝手上,否则我便先让人绑了你,再绑了他们送去给大魏皇帝,今日若不自己走,明日就没有体面了。”   “爹爹!”穆勒心急想继续解释,却听突厥王开口。   “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绑了你。”   穆勒垂头在地上沉默跪了半晌,最后慢慢起身,他转身之前,又听老王爷开口。   “穆儿,你未来会是突厥的王,你这辈子从你出生起,便注定你与大魏之人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他们会提防你,会猜忌你,若你强大了,他们还会忌惮和打压你。人与人之间如此,突厥与大魏之间更是如此,累世的恩怨,臣民的利益,注定我们永远是敌人。”   “你知那大魏为何肯与我们开互市?那是因为大魏内乱刚平,也是恢复元气之时,你想大魏此时若军马充足,我们可还有太平日子?”   “将人送回去吧,你与她们总不会是同类人,你的心也该收回来,好好为突厥的子民想一想。”   穆勒走出老王爷的营帐,他垂头许久,颈后泛着酸疼,他慢慢抬起头,仰头看天,阳光刺得人眯眼,草原的天空清澈无际,万里晴空无云。   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向老王爷汇报,说穆勒将人送走了。   ***   穆勒离开老王爷营帐后,脚步缓慢的走回去寻永嘉等人。   他听过父王的话,却无论如何都不做到,将他们送回到虎口去。   其实见马车一路往突厥边境外去,永嘉已经大致猜到背后的人是谁,她一直等着穆勒回来,见他情绪低沉,先开口说要与家人离开。   如今穆勒却再无法向往常一样开口挽留,他面上皆是苦笑:“抱歉。”   “该我们说抱歉才对,”永嘉低身对着穆勒低身一礼:“叨扰多时,给小王爷填麻烦了。”   “不麻烦,”穆勒苦笑不止:“只是我食言了,未能护你们周全。”   “小王爷的大恩,我们永世难忘。”沈桓对穆勒拱手,接着解下腰间的玉佩:“今日一别,不知往后何时能见,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是我珍视之物,你送了阿姐狼牙,这是我们的回礼,望君保重!”   穆勒听说是沈桓母妃留下的遗物,一时有些迟疑,但抬头对上沈桓坚持的目光,他面上终不是苦笑,缓缓抬起双手接过。   穆勒道了谢,说会好好保管。   “那你们可想好了去处?”   “我们先往北疆去,想办法去云南,那里山高林深,我们避世而居,总要沈邵找上一阵。”   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穆勒闻言只能点头:“我替你们备了两匹马和一辆马车,车上有些盘缠,你们在路上应急…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瞒着你父亲将我们放走,可会有什么事?”永嘉还是有些担心。   穆勒察觉到,耸肩笑笑,神态里还是未曾磨灭的玩世不恭:“我父王就我一个儿子,总不舍得打死我,我可是他亲生的,他舍不得对我如何。”   “倒是你们,尽快上路,我怕晚些瞒不住了。”   永嘉和沈桓几人再次向穆勒道谢,随后有伤的陆翊和姜尚宫乘车,永嘉和沈桓骑马,不向南边的茶马镇去,而是一路向东,打算在突厥东境之外,大魏的晋阳城入关。   午后起身,一路疾驰,深夜之时,终于赶出突厥疆土,在往前几里,便是大魏北境城关之一的晋阳城。   沈桓决定先在此处停下,过夜休息,待明早城门一开,再混迹人群入境。   穆勒准备的马车还算宽大,坐下四人绰绰有余,还有一人可卧,因陆翊有伤,永嘉在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衣服,尽量铺的软些,能让陆翊少受些苦。   陆翊却不肯自己躺下,他推让给永嘉和姜尚宫都不成,最后沈桓做主,扶着陆翊躺了下去。   为了腾出车内的空间,姜尚宫将行李都放到了车外,深夜里,即便关着车门,寒风还是能从缝隙里透进来,丝丝缕缕,却格外冻人。   姜尚宫想起车外行李里还有两件云肩,想替永嘉和沈桓取来,便推开车门下了车,借着车厢内透出来的微弱的光,翻找行李。   永嘉睡得浅,被姜尚宫下车的动静吵醒,她闭着目,有些疲惫的依靠在车壁上等姜尚宫从外回来,可等了一阵,听见外面许久没有动静。   永嘉缓缓睁开眼,她看了眼睡着的陆翊和沈桓,悄悄推开门,她向行李处看去:“姜……”   永嘉口中的话一滞,她的睡意瞬间散掉,她看着空旷的车外,行李尚在,姜尚宫却没了身影,永嘉心上发紧,她连忙下车,在马车周围寻找,仍不见姜尚宫身影,环顾四野,月色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空旷,无人无踪。   永嘉立即跑回马车上,唤醒沈桓和陆翊,她心急的连声音都在颤抖:“姜…姜娘不见了。”   沈桓和陆翊也是瞬间清醒,沈桓跳下车,他打开火折子,在车厢四处查看,并无任何挣扎的痕迹,待到行李堆前,沈桓神色一深,他蹲下身,手中的火光照亮行李上一封无署名的信。   永嘉从沈桓手中拿过信,拆开信封,入目的是熟悉到刻骨的字迹。   整张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大字。   “永嘉,晋阳城府,回来。” 第106章 求他   城府屋门檐上悬着两盏纸灯笼, 深夜冷风吹得明纸内的灯芯恍惚,幽幽火光摇曳。   庞崇从外阔步走来,上了台阶, 王然亲自替他开门,请他入内。   房中, 沈邵正坐在书案前批阅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 庞崇在外卸了佩剑入内, 向沈邵低身行礼:“启禀陛下,姜尚宫已抓来了。”   沈邵闻言, 执笔批阅的手慢慢停住, 他抬起头, 看向不远处站立的庞崇。   “突厥来送信的人走了吗?”   “回陛下,还没走,说是突厥王让他们留下,若陛下有吩咐,让他们及时帮忙。”   沈邵闻言, 眼眸垂下,继续看折子,只是开口:“让他们回去吧, 顺便给突厥王带个话, 就说今日多谢帮忙。”   庞崇拱手称是,却未直接退下, 他有几分犹豫的问:“请问陛下,姜尚宫要如何安排…”   “给她辟间屋子住下,只看好了,不要让她跑了。”   庞崇领命退下,出了房舍, 从王然手中取回佩剑,王然站在屋外看了看里面继续处理政务的沈邵,抬手缓缓关上了屋门。   长万见屋门关上,又见庞崇的背影走远,他凑到王然身旁,低声悄悄询问:“师傅,姜尚宫就是个奴婢,您说长公主费尽周折逃了这么久,可能为了个奴婢自投罗网吗?”   王然闻言淡看了眼长万:“陛下最是了解长公主,且不说殿下本就心软,那姜尚宫与殿下的情分,又怎是寻常奴婢可比的?再者…”王然看了看左右,见无杂人,将声音压的更低:“陛下早已派人将晋阳城外围了,长公主想跑,又能跑去哪?”   长万听后更是不解:“那陛下为何不直接将长公主抓回来?可省去许多麻烦。”   王然听着长万的问,一时无奈摇头,最是似叹笑一声:“陛下是不肯死心,想让长公主殿下主动回来。”哪怕是使些手段,也想她主动回来。   ***   晚风含霜似的吹过晋阳城外的萧疏草地。   沈桓眼见永嘉目光渐渐发凉,忙从她手中拿过信,待看到信上的字,不由气得发抖,沈桓直接团了信,执着火折子便烧了,他告诉永嘉。   “沈邵做梦,阿姐我去救姜尚宫,你和陆大哥继续南下,等我救出姜尚宫,便去追你们。”   永嘉听着沈桓的话一时未语,姜尚宫被沈邵那般无声无息,轻巧的劫走,可见她们早被沈邵围住了,只是这茫茫暗夜里她们不曾察觉罢了。   沈邵明明可以将她们所有人都抓回去,可却偏偏只抓了姜尚宫,永嘉知道,沈邵此举无非是想她主动去求他,无论她从前逃走了多少次,最后还是要主动回去,去见他。   信纸上,沈邵所写的‘回来’二字,一如呈在眼前,清晰的,并未因烧毁而散尽。   “我陪着沈兄一起去。”陆翊闻言开口。   沈桓摇头拒绝,说他身上伤势未好,不能冒险。   永嘉在沈桓与陆翊的对话中缓缓转身,沉默向马车上去,她们被困在晋阳城下,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前面是沈邵,后面是沈邵的帮凶,姜尚宫落入敌手,连坐以待毙都不成。   次日早,城门一开,沈桓便独身入城,早有人在城门内等候,见沈桓来,替他引路至城府。   果然如永嘉所料,沈桓此番前去一样是有去无回。   永嘉与陆翊商议,沈邵想抓的人是她,只有她前去,才有可能将沈桓和姜尚宫救出去,她必须前去,她想让陆翊独自南下,即便最后她们都逃不回来,她至少希望他能平安。   陆翊不肯永嘉独自涉险,更不肯自己独自逃命。   “沈邵对你已起杀心,我独自前去,无论如何我们四人的性命皆可保全,可陆将军若再涉险,有何闪失,我会愧疚一辈子。”   陆翊闻言一时沉默,他也知自己别说现下一身的伤,便是没有受伤时,他一人也抵不过那么多禁军,执意随着前去,反成累赘。   永嘉与陆翊一道进城,永嘉前去城府,让陆翊先行南下。   去城府的途中,一路畅通,沈邵在城门口备了接她的马车,到城府门前,下车后府内又备了软轿。   早在永嘉入城那刻起,就有人快跑回给沈邵递信,即便这局是沈邵亲手布下的,即便布下之时他已料定好了结局,可如今收网之时,他仍是坐立不定,忍不住紧张。   沈邵想亲自去府门口等永嘉,可急匆匆的走到半路,又突然停住脚步,折返回来,派了王然带着软轿去等。   王然等到永嘉,连忙迎上前,请她上轿。   永嘉目光落在停着的软轿上片刻,收回目光,径直向前走。   王然瞧着永嘉的举动一顿,他不敢迟疑,招呼轿夫抬着空轿从后跟着,自己连忙追上前,替永嘉引路。   晋阳城府的景设中规中矩,因地处疆土最北,墙壁会比南方厚上许多,园里树木高大,树干粗壮有力,深深的扎根在泥土里。   永嘉一步一步随着王然向前走,每一步都踏在离他愈来愈近的路上。   书房门前,王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内恭声道了句:“陛下,长公主到了。”   王然话落,门内久久没有回应的声音,他正心头疑惑,耳边忽然‘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被从内打开,随着房门寸寸打开,沈邵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王然仰头看见沈邵,连忙侧身退到一旁,让出路来。   永嘉站在屋前的廊下,隔着一道门槛,与门内的沈邵静静对望。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与上次相见,期间不过隔了短短几日,可他望着她的眉眼,恍生错觉似的陌生。   永嘉与沈邵错开视线,她主动举步向房内走,沈邵见了,连忙侧开身,替永嘉让路进来,她路过他的身边,他隐隐的,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香。   永嘉走入房中,寻了位子坐下,她率先开口:“放了桓儿和姜尚宫,我随你回京。”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一时低头耸肩轻笑了笑,他一步步走向她,在她身前站定,垂眸凝望她的小脸,只开口反问她。   “永嘉,你说的话,自己可相信吗?”   永嘉闻言,看着沈邵一时沉默。   沈邵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侧头,对屋外喊了一声:“将人带进来。”   永嘉随着沈邵的话,转头向屋门口看去,待看清来人,永嘉所有的冷静一时如镜落地般破碎。   庞崇捆绑着押进来的,本该是前去南方的陆翊。   永嘉看到陆翊,一时惊得站起身,她盯着他身上被麻绳勒破伤口浸出的血迹,下意识要上前,却被沈邵一把拽住手臂。   “你做什么!”永嘉试图挣脱沈邵的禁锢,她盯着他质问。   沈邵不肯松手,他微微弯了弯唇角:“不做什么,朕只是让你见他最后一眼罢了。”   “我已经来找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沈邵听着永嘉的质问,他扬了扬眉,将目光慢慢转到被庞崇压跪到地上,堵了嘴,满身是血,几番挣扎都不能起身的陆翊。   沈邵望着陆翊猩红的眼,与他对视。   “为什么?”沈邵冷笑了笑:“朕一路信任扶持他,朕赐了他一条天下任何人都眼红的坦途之路,让他位拜一品,将他当左膀右臂,可他呢,竟肖想朕的女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他为臣不忠,欺瞒君上,朕只要他一人的命,已是便宜。”   “你明知道,他对我动心之时,并不知你我关系,他还傻到向你去求婚。”永嘉反驳,却听沈邵冷笑更甚。   “是啊,其实那时候,朕便该动手杀了他。是朕,犹豫不决,一等再等,留他到今日,留着他骗了你的心。”   沈邵说罢,忽而笑笑,他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朕让你选,”他说着缓缓放开她的手:“永嘉,朕让你选,他的命和你的自由,你想要什么,朕今日都依你。”   永嘉听着沈邵留给她的选择,不禁冷笑,给与不给,又有何意?   “放了陆翊,我与你走。”   沈邵听着永嘉的回答,面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眸中的光渐渐暗淡,最后他低嗤一声,也不知在笑谁,他只说:“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地上,陆翊听着永嘉的选择,挣扎的更剧烈,他一直摇头,呜呜的发声,却因堵着嘴,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沈邵先看了眼永嘉,见她望着陆翊的眼底透了些红,他不禁冷笑问她:“心疼了?”   永嘉闻言,冷眼瞪着沈邵不语。   沈邵对上永嘉的神色,低笑一声,接着抬了抬手,示意庞崇放陆翊说话。   布条被拿下,陆翊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不要,告诉永嘉不要答应。   沈邵听着陆翊的话,挑了挑眉,他唇角笑意愈冷:“陆将军有骨气,别急,朕可以留你一条命,可你以为,朕会给你好日子过吗?”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神色一变:“你答应放了他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永嘉,朕现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朕没那么大度,他觊觎你,骗走了你,朕不可能轻易放了他。”   “不过,”沈邵忽然抬手,他轻轻捏住永嘉尖白的下巴,他更靠近她一步,他低眸俯视她。语气暧昧的开口:“你可以开口求求朕,替他向朕求个请,朕说不定会答应。”   永嘉想甩开沈邵的手,她欲后退,却被他长臂从后锢住腰身,他将她锢在怀中,不许她躲。   永嘉冷冷看着沈邵:“你究竟要做什么?”   沈邵闻言挑眉,他望着永嘉,唇角笑意不明:“吻朕。” 第107章 新笼子   永嘉险些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疑惑盯看沈邵:“你说什么?”   “朕说,吻朕,”沈邵抚在永嘉下颚上的手缓缓向上, 托起她的小脸:“朕若高兴了,说不准可以饶了他。”   永嘉盯着沈邵唇角的笑, 她只觉他是疯了, 她一时奋力挣脱他, 连连向后退了数步。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举动,不禁挑了挑眉, 他眼尾反倒隐隐的透出些笑意来:“所以你是不肯了?”   秋日午后阳光热烈, 永嘉明明身处屋内, 却觉冷冽的厉害,她僵身站在原地,紧盯着沈邵。   沈邵眸底含笑等了等,见永嘉依旧僵站着不动,他心里忽觉有几分畅快。   沈邵抬手命庞崇将陆翊拖下去, 打五十板子,可他话音方落,却听身旁一直沉默的永嘉开口, 她的声音很急:“住手!”   沈邵闻声转头去看永嘉, 见她满眼都是对陆翊的关切,心里原本的畅快慢慢淡去, 眼底一时也没了笑意。   永嘉心知就是寻常人打五十个板子,必要皮开肉绽,丢掉半条命,何况陆翊如今满身的伤,那些旧伤就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经不住再填新伤。   沈邵嗓音有几分冷:“怎么,为了他,你又愿意了?”   “本是你不肯放过他。”   是,是他不肯。   沈邵心里承认,他就想知道,为了陆翊,永嘉究竟肯做到什么地步,为了旁得男人,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沈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不必去要挟她,”陆翊开口阻止永嘉。   沈邵心底本就烦闷,听见陆翊的声音,不禁蹙眉,他瞥了眼庞崇。   庞崇看到沈邵的目光,立即会意,欲再次堵上了陆翊的嘴,陆翊奋力挣扎,庞崇一时制伏不能,有其他侍卫上前帮忙,他们一脚踢在陆翊背上,才刚愈合的伤口瞬间破裂,浸出血来。   永嘉眼见陆翊一声痛苦的闷哼,本就无血的面色瞬间惨白一片,永嘉看在眼里,心像刀割似的疼,她大喊住手,可根本无人听,侍卫依旧一拳一脚重重落在陆翊身上。   永嘉看着被血染红的大片衣料,她想跑上前阻拦,却再次被沈邵一把抓住。   他攥在她臂上的大手分外的紧,力道重的生疼,永嘉挣脱不得,转头去看沈邵,对上他一片冰冷眉眼。   “好,我答应,让他们住手,我答应。”   沈邵好似如了愿,可心底没有一丝畅快,他与她僵持对视,恼也不是,笑也笑不出,许久,他才缓缓松开紧攥着她的手。   沈邵松开永嘉,索性向后退了两步,他半倚半靠在书案前,展着双臂,双手有几分慵懒的搭在书案上,他原是气恼到极致,反看着她笑出来,好整以暇的瞧着她的艰难窘迫。   永嘉僵身站着,她对上沈邵眼底的笑意,那笑讽刺的紧,她不敢回头去身后的陆翊,不敢看他身上的血,永嘉紧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她睁眼的一瞬,猛地快步上前,她几乎是冲到沈邵身前,仰眸对上他微垂的目光,他不肯迁就她而低头。   永嘉克制隐隐颤抖的身子,她抿了抿唇,踮起脚去触碰他。   他们之间的呼吸倏而拉的很近,她凑来的一瞬,沈邵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鼻息间皆是她的香,她触到的一瞬,他的心跳似乎空了一拍。   本是蜻蜓点水,她欲撤身离去的一瞬,腰后忽被他有力的手臂锢住,他臂上稍一用力,便让她毫无反抗的困在怀里。   沈邵尝到了甜,顷刻转静为动,霸道起来。   她贴在他怀里,双腕被他轻拢在腰后,他掌心叠着她的腕,压在她单薄的美背上,另一手,掐住她白嫩的下巴,迫她仰头逢迎。   沈邵像是早忘了,这个吻,本是为了报复谁。   他尝遍她舌尖的甜,厮磨着她的软,许久才肯放她片刻呼吸,他掐在她下巴的手放松开,他捧着她的小脸亲了亲,又抚摸她的头,指尖穿过她丝滑若缎的长发,他们额头相抵。   沈邵看到了永嘉眼中的红,却没有泪,特别的冷。   沈邵才觉出几分暖的心,霎时间跌出梦境似的,慢慢冷却下去,他不忍再与她对视,缓缓闭上眼。   他大手抚在她的脑后,他将她的小脑袋按到怀中,将她冰冷的神色隐入胸膛里,他轻轻松开她的腕,又执起她的手,垂眸触到那上头的一圈红,略有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的轻柔着。   沈邵的注意许久才永嘉身上分出一些,他微微抬眸,冷冷看着几步之远,眼眸比身上的血还要猩红的陆翊,他似乎还能从那双通红的眼里,瞧出点点的泪。   沈邵痛得略带麻木的心,终于觉出几分快感,报复的快感。   他一手搂着永嘉的腰,抬起另一只手,轻动了动指尖。   庞崇立即会意,几人合力将陆翊强行带走。   王然一直候在书房外,房内的种种他不敢多留意,见陆翊浑身是血的被带走,他怀中一个冷颤,将头埋得更低,识相的忙将房门从外关上。   合上的屋门,就像关上的窗,即便透着光,却因遮了大半,落入的房内的,就变得暗淡。   人都退去,沈邵才彻底松开怀中的人,他双手轻扶住永嘉的肩,想耐心与她说些什么。   她却瞬间离开他的怀,挥开他的手臂,连退数步,躲得很远。   “陛下可如愿了?”她冷笑问他。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冰冷,一时沉默。   “陛下是不是很得意,”她又问他:“得意自己坐拥着这世间的无上权力,我等在你眼中,不过皆是蝼蚁,可以任意践踏。”   得意?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忽然嗤笑一声。   是啊,他是得意,得意到憎恨陆翊到骨子里,却不敢杀了他。得意到,他醋到发疯,却只能用些下作的手段,求她一个吻,好让陆翊也来尝尝他曾经受过无数次的煎熬痛苦的滋味。   他当真是得意,得意至极。   沈邵不想回答永嘉的话,他只沉默的走上前,轻轻牵起她的手,被她挣扎甩开,他又去牵,如此反复,他终于握住她的掌心,他微微撩起她的袖口,继续瞧她腕上的红印,他神色渐深:“是不是疼?”   永嘉眼看沈邵此举,不禁冷笑:“陛下又何必惺惺作态?”   沈邵又不言语了。   “我要见桓儿和姜尚宫。”   “好,回京见。”他答应。   “现在就见。”   沈邵闻言,目光慢慢从永嘉的手腕上移,落到她的面上:“朕忘了告诉你,老六和姜尚宫已被朕派人送往京城了。”   沈邵话落,明显可见永嘉面上微微僵硬的表情:“所以,你若想见,只能回京见。”   好一招釜底抽薪。   永嘉隐隐心寒,她转念又想,同样的当,沈邵怎可能再上第二次,他是步步算计好,他太清楚她的软肋,只要拿捏住桓儿和姜尚宫,她便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不仅逃不掉,还要主动随着他,回到京城去。   回京的路上,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北边的枫叶是最先染红的,如今时节已将要落尽,但向南去,风愈暖,枯零零的枝头也愈变繁茂,京都长安的秋,此时正是最胜之际。   沈邵离京至今也有多时,为了尽早回宫,路行很快,两人一路同舆,但交流极少,永嘉几乎未曾主动开口,都是沈邵引出话题来逗她,遇到不得不回答的话,永嘉才会开口说几句,饶是如此,沈邵仍是开心的。   从北南下,十日后抵达长安城外,马车入城后,一路直奔皇宫,将到宫门口时,沈邵才开口与永嘉说:“朕在御门后面修了一座新殿,待回宫后,我们就住那。”   “我要回长公主府。”   沈邵闻言,薄唇微抿,他犹豫片刻,终是开口:“永嘉,朕想过,总是要给你个名分,但皇后无过,朕一时也不能休了她,你若看不上皇贵妃的位子,便先等等朕…”   “等陛下休了妻,另娶我为后吗?”永嘉嗤笑反问,她费解冷视他:“陛下莫非忘了,我名义上,还是你姐姐。”   沈邵听着永嘉的回答,一时明白,沈桓是没敢将自己在琅琊做的蠢事告诉给永嘉。   沈邵犹豫着要如何想永嘉开口解释。   “其实……”   他话一出口,便被她打断。   “我不会进你的后宫。”永嘉看着沈邵,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嫁给他的。   沈邵听着永嘉毫无余地的拒绝,口中的话一时被堵住,他再想开口,已说不出话。   他心里长叹,也罢,来日方长,不急此时,也罢也罢。   马车一路从皇宫大门驶入,天子御驾回宫的消息,在沈邵带着永嘉回到御门时,已经传遍了六宫。   永嘉重回御门,这个熟悉无极的地方,她站在殿下,仰头看着匾额上的大字,沈邵随着永嘉驻步,他站在她身旁,与她一起仰头向上看。   沈邵看了看御门的匾,又看了看身旁的永嘉,执起她的手问:“怎么了?”   永嘉好似未闻,依旧看着匾上‘御门’二字,许久才收回目光,低头走入。   沈邵带着永嘉到御门后面去看新修的殿宇。   是一间格外秀质精巧的苑子,紧邻着御门,虽占地不大,但每一寸土地都修缮到极致考究,眼瞧着不是一日之功。   苑中只有一处正殿,两侧树木葱郁,满院红叶映着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的殿宇,将原本大气恢宏的御门,显衬的甚至有几分老旧。   沈邵大手扶着永嘉的腰身,与她站在殿下,他告诉她,殿名是他亲手为她提的。   永嘉默默不语,冷眼瞧着,瞧着沈邵给她修建的,崭新的精致的笼子。 第108章 闹鬼不成?   朝疏堂匾额上的字也是沈邵亲手写的, 他原是想用‘姝’字,朝朝暮暮念她,可又怕她见了不喜, 只好忍痛改成了同音的‘疏’字。   匾额上的字,是只有沈邵自己知道的小心思, 他不说, 旁人自看不懂, 永嘉更不会多联想,她随意瞥了眼, 便兀自举步先朝殿中去。   沈邵见了连忙追上, 跟在永嘉身后进了朝疏堂。他自认为是足够了解她的喜好, 所以整个寝殿的布设都是他亲手设计的,大到格局器物,小到窗边盆栽里是什么花,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沈邵见永嘉站在殿中打量,心里暗暗窃喜, 他仔细留意她的神色,望她能喜欢高兴。   永嘉在殿中环视一周,最后慢慢垂下目光, 她不得不叹, 沈邵为了这个新笼子,的确是废了不少心思。   沈邵久不见永嘉言语, 面上更没什么波澜,他不禁上前,凑到她身边,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询问:“不喜欢吗?”   “不喜欢。”她回答的果决又冷淡。   沈邵闻言,原是喜滋滋的心里霎时浇下一盆冷水, 他来没来得及失落,眼见永嘉转身就向外走,忙又追上去,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殿门前。   永嘉感受到攥在手臂上的疼,她仰头去看沈邵。   他的身影高大,挡住了大半的殿门,有光从他身侧的空隙流入,他逆在光线里,将她笼罩住身前的阴影里。   沈邵对上永嘉直直看来的目光,慢慢的,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他有些讪讪的松开了攥在永嘉腕上的手:“朕…朕…原以为你会喜欢,既不喜欢,那我们便不住了,住回御门也好。”   他开口与她商议,一双眼认真的望着她,似在等着她的答案。   “我要出去。”永嘉移开目光,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邵期待等了许久,待听这番回答,不由一愣,视线再次相对,见她目光无温,沈邵心头发闷,却也只好讪讪的退到屋外,让出路来。   朝疏堂建在御门的后院里,沈邵拆了花园,改建了这么一座小苑,没有独立的进出口,想从朝疏堂离开,要从御门内穿过,才能真正走出殿外。   永嘉离开朝疏堂,脚下片刻不停,直奔御门。   沈邵一路跟随,果然见永嘉直奔御门正门,要出宫去。沈邵不得已,再次将永嘉拦下。   永嘉看着挡在面前的沈邵,不禁冷笑:“陛下又要用强吗?如今陛下又打算用谁的命来威胁我呢?”   沈邵瞧着永嘉唇角的冷笑,颇觉刺目,他心里泛疼:“朕只是想你留在宫里。”   “我以什么身份留下?陛下的妃嫔?”永嘉觉得好笑。   如今自然不是,可若不是,他现下又有什么理由让她留在御门呢?   沈邵深觉自己无耻,他一点点试探牵起永嘉的手:“小六已经到京了,朕明日让他进宫来见你好吗?”   永嘉唇角的笑渐渐淡去,她垂眸看着沈邵牵来的手,他与她商量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讽刺。   永嘉当夜如沈邵所愿留宿了御门。   她不肯去住他新建的朝疏堂,他也不肯她离开御门,能住的地方只剩下御门内殿的那张床榻。   哪怕过了这么久,永嘉再次身处内殿,目光触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床榻,她的心仍忍不住发抖,她不想睡到那张床上去,更不想与沈邵同床。   永嘉命王然新备一床褥子,决定到窗边的小榻上去睡。   王然听着永嘉的吩咐,一时不敢行动,他转头先去看沈邵的脸色。   永嘉眼瞧着王然的反应,她便也转头,和王然一起看向沈邵。   沈邵感受到两人一时投来的目光,尤是永嘉那道,看得他极不自在,他心里虽极不愿意,但面上却显得格外不耐烦,训骂王然:“瞧朕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然连忙低头告罪,紧接着退下去给永嘉准备被褥。   “小榻太硬了,又临着窗,只怕夜里风凉…不如还是睡榻上吧,舒服些。”   王然走后,沈邵便凑到永嘉身旁,好言好语的与她商量。   永嘉一动不动的坐在小榻上,她目光落在窗纸上,外头黑漆漆的透不进亮来,只有殿内的烛火映在上头,隐隐跳跃,或明或暗。   她似乎在出神,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沈邵瞧着永嘉的反应,沉默了默,又开口:“那朕睡在小榻上,你去床上睡,可好?”   他此话一出,她终于有些反应,轻抬了抬美眸,淡看他一眼,又移开了。   沈邵如今最怕的就是如此,自他在北疆带着一路回京起,她待他要么是忽视,要么是沉默,好容易有些反应,他也不明白她究竟是何意。   “阿姐…究竟好不好?”他像是无奈至极,拉住她的衣袖轻扯了扯,想让她有些回应。   永嘉目光一时落向衣袖上,她看着沈邵骨节分明的手,移手将衣袖收回来。   沈邵指尖一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他忽听永嘉开口。   “我与陛下本可以都好好休息一夜,是陛下非要扰别人,现下又何必在此自相矛盾呢?”   沈邵听出永嘉这是在讽刺他。   若他放她回长公主府或是雀阳宫,他们可以各自相安的睡一宿好觉,就不必挤在小榻上,可他不舍得放她离开,如今也不能让她离开,他也一样不舍得她在小榻上屈就一晚。   “不如朕让王然铺个地榻,朕睡地上,你睡床上,我们都不必在小榻挤了。”沈邵默默听下永嘉的讽刺,不接话,道出了个新法子。   他见她不语,便觉得行得通,亲自跑到外殿,正遇上捧着被褥回来的王然。   王然听闻沈邵要睡地上,心里一惊,有些迟疑,如今已是入秋时节,比不得春夏,若着了凉,再挨上一个寒冬,很容易寒气入体,他正想着要不要劝上一劝,却已听到沈邵催促。   王然只好连忙应是,望着沈邵折返回内殿的身影,赶忙又派人去多拿几床被褥。   沈邵回到内殿不久,永嘉便见王然几人捧着厚厚的褥子进来,开始打地铺。   永嘉心想着打不打地铺,总是碍不着自己在小榻上,便也懒得开口,由着沈邵自己一门心思的折腾。   地铺被王然铺的极厚,他倒是真心疼沈邵,不知是叠了几床褥子,那地铺差不多要有半床高。   沈邵从前在军营,什么样的地方都睡过,自认没那么娇气,他也觉得王然弄的太夸张,可转念想,地铺高些,他便可与永嘉离得近些,也是桩好事,便没开口说什么。   王然整理好床铺,便对沈邵和永嘉行礼告退,王然一走,内殿里一时又剩下永嘉和沈邵。   沈邵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哄永嘉到床榻上去睡,却见她兀自起身,主动往床榻处去了。   沈邵心头一喜,他面上忍不住笑,跟着起身,可走着走着,沈邵面上的笑忽淡去了几分,最后悉数散掉。   永嘉径自到床榻前,并未拖鞋上榻,而是从榻上抱了被子和枕头,转身又往小榻处去。   沈邵见了一急,他上前挡住永嘉去处,想从她怀中拿过被子:“不是说好了,朕睡地上,你睡榻上?”   她不肯松手,绕过他,继续往小榻处去。   “你若有顾虑,朕保证不去扰你,朕今夜就睡在地上好不好?”   永嘉闻言,心道自己何止是排斥沈邵,她一样排斥那张床。   “陛下若再拦着,我今夜便不睡了,可好?”   沈邵听了,阻拦的动作一顿,他眼见永嘉开始在铺床,只能垂手立在一旁,看到她有些吃力的搬小榻上的几案,还忍不住上前伸手帮她一起搬。   永嘉一直未理沈邵,待将床铺好,才转头主动问他:“陛下要沐浴吗?”   沈邵闻言一愣,下意识摇头。   “那我先去了。”她说罢转身,独自往浴室去。   沈邵见永嘉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在她身后追了两步,他察觉到不妥,忙站住脚步,只望着她的背影问:“朕派两个女侍去服侍你吧?”   “不必了。”永嘉闻言,头也未回的回绝,跨出内殿的门,往浴室去。   永嘉下水不久,忽听见浴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她心上霎时一缩,几乎本能的将整个身子藏入水底,她紧盯着大门处,隔着层层纱幔走入的身影愈来愈近。   永嘉的目光接近警惕,待她看清楚从外走进来的人,神色才慢慢缓和。   芸香听沈邵的命令,捧着崭新的中衣走进来,自那年在长州永嘉忽然消失,至今已有一年之久,期间她重回御前伺候,也是眼见了陛下种种疯魔,后来又传回来永嘉病逝的消息,陛下也跟着病了,险些没要了命去。   阔别已久,芸香今日再见永嘉,本就难免心觉生疏,当她走出帷幔,触到那一双道是熟悉的眼眸,一时更觉陌生。   芸香只觉殿下看起来与以往不同了,可仔细打量,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生了变化,还是一样动人心魄的眉眼,玉雪肌肤,浓密的墨发如缎,比起前两年,气色倒是调养的红润不少。   芸香走到永嘉身边,跪地行礼:“殿下万安,陛下命奴婢来服侍您沐浴。”   永嘉见进来的人是芸香,紧绷的心慢慢放松,打量她有些局促的表情,永嘉缓缓了面色:“不必伺候,衣服留下,你先出去吧。”   芸香闻言微滞,她对上永嘉的目光,嗫嚅半晌,才迟疑道出句:“……是。”   永嘉独自梳洗好,从水中起身,穿上芸香送进来的寝衣,回到寝殿时,沈邵一如她离开时站在殿内,似在踱步,见她走进来,便欲上前。   沈邵原想着芸香伺候过永嘉,或许能得几分薄面,不想也是刚派进去就被撵出来。沈邵现下其实是无措又无奈的,从小至大,他从未见过永嘉脾气这般冷硬过,他记忆里都是她温柔的模样,哪怕是前两年,他们闹得最僵的时候,他待她也是有各种法子。   沈邵正在原地打转,忽听见开门声,他心以为是永嘉回来了,抬腿就上前去迎,却在目光触到她时,脚下步子生生顿住。   她刚沐了浴,本就洁白的肌肤被热气晕了抹粉红,小脸似敷了胭脂,染了烟霞般,凭添出一抹艳丽,一头乌发湿了水,她一边走,一边举手拿着绢布擦拭,略有宽大的袖口顺着她纤细的皓腕下滑,露出大片香腻的玉肌。   沈邵神色一深,他先是克制的移开眼,最后目光仍忍不住落在她身上,沈邵望着永嘉,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他低头轻咳一声,腹里原预备了很多劝说她的话,可出口时,只剩下寥寥一句。   “夜深了,舟车劳顿,你还是在榻上好好休息一晚。”   说起来,这些年,沈邵是极熟悉永嘉的,永嘉其实也十分熟悉沈邵,她自一眼看出他的不自在,也心知是为什么,她闻言收回目光,一边擦头发,一边向小榻走,对他的话,一如既往的充耳不闻。   沈邵眼见着永嘉将头发擦的半干,便撂下帕子,脱鞋上榻,躺在小榻上一瞬,她侧身面向窗户,留给他一道玲珑的背影。   沈邵饶是觉得自己败了,他有些丧气的垂头,也知是不是在与她赌气,他沐浴回来,也不曾上榻,直接躺在地铺上。   沈邵倒在地铺上,一直盯着永嘉的背影,以为她至少会回头来看他一眼,可等着等着,困意席卷,也不见她有转身的姿势。   沈邵再醒时,外头的天已朦朦亮,微弱的光从窗纸上透进来,落在窗下蜷缩着的人身上,沈邵目光触到沿着小榻大半落到地上的被子,一时困意散尽,他掀开被子起身,悄着脚步往小榻处去。   小榻上,永嘉身上的被子只剩一角,秋里的清早难免寒凉,她应是受了冷,身子蜷着,姿势像极了刚出生的奶白小鹿,沈邵站在榻旁,眼瞧着,心里莫名痒痒的,他一时既气她昨晚上倔脾气偏要来着受罪,一边抬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发觉一片冰凉,又开始心疼。   沈邵拾起落在地上的被子,裹盖到永嘉身上去,他抬手往窗边探了探,明显察觉丝丝缕缕的冷风,他心觉这般由她睡下去,定是要受凉,迟疑片刻,想着她若醒了恼他也好,总是比受凉要好。   思及,沈邵便抬手将永嘉从小榻上抱起来,他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抱入怀中,她的身子果然也是一片凉,贴到他胸膛上,格外的冰。   沈邵一路小心谨慎的将永嘉抱到床榻上去,将她平方到床榻上的那刻,沈邵几乎如释重负的深呼了一口气,深觉自己领兵打仗也没这么紧张过。   沈邵从地榻上拿起被子,那上头皆是他身体的温度,暖暖的,沈邵将被子仔细裹到永嘉身上,他见她睡得颇熟,心道也是前阵子连日赶路将她累到了。   沈邵在床榻前盯着永嘉傻站了一会,眼见再不久就要早朝,他睡意几乎散尽,重躺回地榻上,头枕着双臂,望着屋顶发了会呆,又仰头去看床榻上睡着的人。   沈邵瞧着永嘉的睡颜,唇角不由自主的就添了笑,他不知已经有多久,他的心不曾这般平静过了,她不见的日子,他的心如油烹,他连深想她在何处,同谁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   沈邵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坐起身,想离她更近些,更近些…最后他悄悄撩开被子一角,凑到她身边去,沈邵初躺到床榻上一时屏息,生怕吵醒她,他盯着她纤长的眼睫瞧了半晌,才如释重负般,缓缓的呼出一口气。   清早,王然推开殿门时,瞧见殿内的情景一愣。   小榻上是空的,地铺也是空的,两人皆躺在床榻上,王然触到未落下的床幔,心头微惊,他连忙埋下头,也不敢凑到前面去,只低着嗓音:“陛下,该上朝了。”   沈邵躺在床上静静抱着永嘉,丝毫不敢乱动,他抱得小心翼翼,听到开门声,瞬间扭头看去,见是走进来的王然,他霎时扯了扯被子,将永嘉裹严实,再一回头,王然已识相的垂下了脑袋。   沈邵闻言,急忙去看永嘉,幸而她没被吵醒,他松了口气,慢慢掀开被子下榻,站在床榻上,亲手解开束带,落下床幔,将床榻上的身影悉数遮住。   沈邵才转身,朝王然走,在外殿梳洗,更衣,前去上朝,走前特意叮嘱,不要吵到永嘉,若她醒后饿了,直接传膳,不必等着他下朝。   王然将沈邵的交代一一记在心里,吩咐给长万,随后跟着沈邵一道去上朝。   ***   永嘉醒时,见身处的床榻有几分冷,她不必多想,也知是谁做的,掀了被子下榻,她的鞋还留在小榻处,永嘉去小榻上穿鞋,随后兀自更衣,推开内殿的门,走了出去。   沈邵因身处西北,已多日未曾上朝,虽紧急要务都快马加鞭的送来处理,但还有许多细碎小事堆积起来,等着沈邵拿主意。   沈邵今日下朝格外的晚,快至晌午才回到御门,他几乎未在外殿停留,直奔向内殿里寻人,却是空空如也。   内殿已被侍从整理干净,昨夜的地榻也撤掉了,小榻上重新放上了几案,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分外整齐。   沈邵看着空旷旷的内殿,几乎条件反射的开始心慌,急冲冲的到外殿,抓了人就问:“长公主呢?”   小长侍被吓跪了地,颤颤巍巍的回答:“…奴才不知。”   沈邵面色更沉,王然在旁瞧着,忙命人寻来长万,长万见跪在地上瑟缩的小长侍,连忙小跑上前,也跪在地上:“回陛下…长公主殿下一早醒来,便离宫往雀阳宫中去了。”   沈邵面色一变:“朕不是命你们看好她?”   “陛下恕罪,殿下执意要走,奴才们如何都拦不住,又怕伤到殿下…奴才无能,陛下恕罪。”长万开始连连磕头。   沈邵也是领教了永嘉如今的性子,心知她执意要走,别说长万这等奴才,就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拦下他。   沈邵大步出了殿门,直奔雀阳宫中去。   王然给长万递了个‘无事’的眼色,连忙追上沈邵。   ***   永嘉醒后,独自离了御门,往雀阳宫中去,一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宫人,他们看来的眼神颇为惊慌。   永嘉疑惑,心道奇怪,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心笑自己难道像鬼不成?转念一想,也许是因她失踪太久,突然出现在宫中,众人惊奇也是常理。   永嘉未将此事放在心里,直奔雀阳宫,沉重的宫门紧闭着,她废了力气将宫门推开,内里果然空寂无人,但宫室尚算干净,应是有人不时前来打扫。   永嘉兀自在雀阳宫中转了转,都道人走茶凉,她望着自幼生活的寝殿,从前热闹温馨的景象,画布似的,一卷卷闪过,对比往昔,再看眼下,岂是一句凄凉能是形容的。   永嘉独自在雀阳宫中待上好一会,忽想起什么,她记得雀阳宫后面正通着书昭仪的钟月殿,永嘉念起之前与书昭仪的寥寥数面,想起曾她替母妃抄过祈福的经文。   永嘉思及,从游廊下站起身,往雀阳宫后门处去,那条隐蔽的小道,她几乎没有走过,沈邵倒是对这里轻车熟路,从后殿出门,正对一扇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几步之远,便是钟月殿的后门。   永嘉今日走过这一遭逼仄的小路,想起沈邵往日常行于此,又想到他往日九五之尊的架子,在这里走后门,也是惹人笑。   永嘉扣了扣钟月殿的后门,半晌没人应,她试着推了推,幸而宫门未锁,永嘉从后门入了钟月殿,起初没遇到宫人,待将要走到正殿时,终于迎面遇上了两个女侍。   永嘉走上前,正要开口让她们向书昭仪通传一声,却先见那两位女侍霎时花容失色,接着就是‘哐当’一声响,她们手捧的铜盆掉了地,扬了一地水,她们两人也摔坐在地上,瞪眼望着她,面容惨白。   永嘉也被这两位女侍的反应惊到,她有些懵,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刚刚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更多的宫人闻声前来,却在见到她时,皆是同样的惊吓模样。   书昭仪此时刚醒不久,正坐在妆台前梳妆,不久要去皇后宫中请安,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喧哗,原以为是哪些个宫婢不守规矩闹事,派了贴身的女侍出去,打算教训一番,却不想宫外喧哗声久久不止,反倒是贴身女侍白着脸,踉踉跄跄的跑回来。   书昭仪见此,不禁神色微变:“可是出了什么事?”   “长…长…公主…娘娘…殿外是…是长公主。” 第109章 哄   书昭仪亲自跑到殿外去, 由女侍扶着,踏出殿门,便看到台阶下独身站立的永嘉和吓跪了一地的宫女。   书昭仪心里一时也是‘突突’的跳, 她与永嘉目光相对,强装镇定的试探开口问了句:“长公主殿下?”   永嘉见书昭仪神色也有异, 心底的疑惑更深, 她环视颤颤巍巍跪倒在身边的宫女:“书昭仪, 这是…怎么回事?”   书昭仪将永嘉请入了殿中,命闲人退下, 只留了最贴身的女侍。   女侍奉了早茶后, 也被书昭仪打发了下去。   永嘉追问方才在殿外的情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见书昭仪吞吞吐吐的,埋头连喝了好几口茶,也未答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殿下是何时回宫的?”书昭仪转而开始问永嘉。   “昨日。”   “与陛下一起?”书昭仪又问。   永嘉点头。   在这宫里除了御前的人,唯有书昭仪知晓她与沈邵之间。   书昭仪闻言好似恍然, 她又问:“不知殿下怎移动贵步到妾身这里来了?”   “在雀阳宫无聊,想起你我这里通着,便来看看。”   永嘉将书昭仪的问题答完, 眼见她心底似乎放下了戒备, 便再次开口询问,为何宫人们见她的反应如此怪异。   书昭仪不禁叹了一声:“是早前宫里的传言, 说殿下南下为太妃娘娘迁陵,在琅琊病逝了…”书昭仪话一出口,眼见永嘉神色一变,紧接着打圆场:“妾身期初就是不信的,只因殿下的确离宫太久, 宫里面那些没见识的奴婢,听风就是雨的,就都被那谣言唬了去……”   方才见到种种怪异情形,永嘉在心里也有多种猜测,却是着实不曾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书昭仪说话的声音渐轻,她暗暗打量着永嘉的神色,见她久不言语,一时也不敢再多言语。   永嘉太过震惊,渐渐心口泛凉,她不曾察觉到,自己的神色越来越冷。   书昭仪陪着永嘉静坐了许久,其实她知晓的也都是宫中传言,如今见永嘉这般反应,一时后悔自己可是说多了话。   书昭仪正暗自恼毁,忽见贴身女侍急急的从外跑进来,方才还被吓得惨白的脸,现下皆是喜色:“娘娘,禀娘娘,陛下来了…”   书昭仪闻言,先是去看身旁的永嘉,她自然清楚沈邵前来,是为了谁,她又看向女侍,挥了挥手,命她退下。   女侍屈膝行礼,临走前,目光不禁落到永嘉背影上,见她几乎没什么反应,不禁腹诽这长公主太没眼力,明明听见陛下来寻娘娘,还坐着不走。   书昭仪站起身,她看着垂眸僵坐在小榻上不动的永嘉,未敢出言打扰,兀自往殿门处去,恭迎圣驾。   书昭仪走到殿门口,远远望见沈邵走入宫门行来的身影,连忙早早跪地相迎。   沈邵跨过殿前门槛,他忽视地上的书昭仪,大步望殿内寻去,果看见永嘉的身影,沈邵紧绷了一路的心,缓缓松懈,他慢下脚步,往永嘉身边去。   “怎么突然自己跑来这了?你不知,朕下了朝寻不到你,有多着急。”沈邵虽心急不已,但话一出口,莫名就温柔起来。   书昭仪远远听在耳里,这嗓音温柔无奈又满含小心翼翼,全然不像是能从天子口中说出来的话。   书昭仪看着殿内的沈邵与永嘉,她慢慢从地上起身,上前先将正殿大门关上,接着退到后面的寝殿中去,打算替二人留出空间。   书昭仪一步一步往寝殿处去,路上听见沉默依旧的长公主开口,那声音与天子的截然不同,无情冷冽的让人心寒。   “陛下着急?”永嘉瞧着身前的沈邵冷笑:“陛下可敢说说自己在急什么?”   沈邵触到永嘉的眼神,寒冷的让他紧张,他面上无奈的对着她苦笑:“朕自然是紧张你啊…”   永嘉唇角笑意更冷,她从沈邵面上移开目光,又嗤笑一声。   她现在倒是明白,沈邵为何要在御门后面新修一座朝疏堂,为何昨夜想尽办法要她留宿在御门,为何怎样都不肯她回雀阳宫和长公主府。   她离京一年之久,他竟连她已身死这样可笑又无耻的局布好了,为了抹杀她是他阿姐的身份,抹杀他们之间不-伦的关系,他竟将她这个人都一并抹杀了。   倒是好算盘好主意,难怪他几番与她提及,要封她为皇贵妃,让她入后宫,原来不是他疯了,是她低看了他的算计。   沈邵能感觉到永嘉此刻愤怒至极,她不必吵,不必闹,光这样的眼神,便足够让他心慌无措。   他大致已经猜到,她为何会这般愤怒。   沈邵一时嗓间发痒,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动,接着面上又填上笑来:“你是不是听说些什么?朕正有话要与你解释…此地不方便,先随朕回去可好?”   永嘉闻言,抬眸目光扫过殿中,正见书昭仪的背影隐入后殿,她又抬眸去看沈邵,见他等待的神色里填满了祈求。   永嘉微微有些意外,她此番倒没拒绝他,起身向殿外走。   沈邵却没及时跟上,而是往寝殿中去见了书昭仪。   书昭仪即便躲在寝殿里,也大致将永嘉和沈邵在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行来的脚步声,连忙转身离开殿门。   她正走到寝殿中央,忽听见殿门被‘吱呀’一声,被从外颇为用力的推开。   书昭仪心上微惊,连忙转身,正对上天子微沉的神色,她周身一紧,匆忙跪地请安。   沈邵踏入寝殿,垂眸瞧着紧张跪地的书昭仪:“你都与长公主说什么了?”   ***   永嘉先离开钟月殿,回头不见沈邵身影,也未停留,直奔后殿门,往雀阳宫去。   王然等候在殿门口,他眼瞧着永嘉愈走愈远的身影,不禁向殿内张望,仍不见沈邵的身影,不禁疑惑。   沈邵走出寝殿,又一路出了钟月殿,果不见永嘉身影,他侧眸去看王然,不及开口,王然已垂头回答。   “殿下独自往雀阳宫中去了。”   如今是白日里,钟月殿的宫人多有来回,沈邵没走后面的小路,他带着王然从钟月殿大门出,乘着御辇,绕了大半个御花园,才抵雀阳宫门。   沈邵将下人连带着王然一并都留在了宫门外,他自己推门入内,穿过广阔的庭院,往寝殿中去。   他轻轻推开殿门,试探的倾身往里面望了望,又轻手轻脚的走进去。   永嘉知是沈邵追来了,她头也未抬,目光继续落在窗边盆栽的一株梅上。   沈邵慢慢走到永嘉身边,又在她对面的小榻上坐下,他手臂搭在几案上,身子稍稍前倾,与她凑近些,面上笑意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朕知你在气什么,可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犯人,临死前也总要听人说一句辩白不是?”沈邵笑着开口:“何况是像朕这般冤枉的?”   冤枉?   永嘉闻言神色微动,她的目光慢慢从梅枝移看向沈邵,她只望着他不语,似在等他口中的辩白。   沈邵见永嘉终于肯看自己,面上的笑不禁深了几分,他表情一时分外无辜:“这事…还得等小六回来,一起与你解释。”   永嘉眉心微蹙:“与桓儿有何关系?”   沈邵耸了耸肩。   沈邵刚离开钟月殿时便命人将安置在宫外的沈桓和姜尚宫一并接回宫来,他与永嘉在雀阳宫中静静坐等,如今快至晌午,两人一早上都没用早膳,沈邵好歹在朝上还吃了两口点心,他怕永嘉将自己饿坏了,便起身,打算去宫门外唤王然备膳送来。   他刚一起身,便惊动永嘉的目光直直看来。   沈邵注意到永嘉的目光,她似在盯他,怕他“畏罪潜逃”了似的。   沈邵不禁笑起来,忍不住与她打趣:“怎么,怕朕跑了?”他说着,趁机走到她身边去,指尖拉起她宽松的衣袖往手腕上一缠:“不如将朕绑了,朕无论去哪都逃不了你的掌心。”   永嘉看着凑来的沈邵,不禁轻轻蹙眉,她腕上微微用力,将衣袖从身上手上拽回来。   沈邵好似料到永嘉不会打理自己,他兀自寻了会趣,便转身出门去传人备膳,吩咐好后,又急急赶回来,陪她静坐。   御门其实早备好了膳,结果永嘉和沈邵二人都一口未吃,如今去传,很快就有膳食送来了雀阳宫。   沈邵亲手给永嘉盛粥。   永嘉原是被气的没胃口,但闻到粥香,身子却也饿了,她看着沈邵在手中举了半晌的粥,才缓缓抬手接过。   永嘉捧碗喝了口粥,倒是意外的极好喝。米粥被煮得喷香软糯,内里配着几味中药,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入口没有丝毫苦涩,细腻甜滑。   沈邵透过永嘉眉眼间的神色,猜出这粥是合她胃口的,他心里暗暗记下,也给自己盛了碗粥,尝起来,心觉果真好喝。   ***   沈桓和姜尚宫是比沈邵和永嘉提前到京的,抵京后就被沈邵安排在离皇宫不远的宅院里,去接人的长侍也算办事利落,不过两刻钟,便将人接到雀阳宫中。   沈桓入殿时,永嘉和沈邵仍面对面坐着用膳。   沈邵率先开口,望着沈桓:“老六,可用过膳了,朕命人多备副碗筷?”   沈桓闻言,沉默未答,他目光从沈邵面上移开,径直走到永嘉身边去。   永嘉放下碗筷,她上下看过沈桓,见他一切安好,也算放了心。   沈邵默默瞧着永嘉对沈桓的关心,又喝了口粥,忽觉得没那般甜了……他三口两口将碗中的粥吃光,放下碗筷,又拿起案上备着的手帕,擦了擦嘴。   王然在外头时刻关注着,见此,立即将备好的茶水递上,沈邵先漱了口,又接过一盏新烹的茶,慢条斯理的尝了尝。   如今沈桓已到,永嘉眼看着沈邵的举动,不由开口催促。   “陛下如今可以说说,为何合宫人都以为我死在琅琊了?” 第110章 朕后悔了   永嘉此话出口, 倒先是沈桓面色一变。   沈邵眼瞧着沈桓的脸色,他此刻倒是不急了,缓缓放下茶盏, 对上永嘉微冷的神色,开口道:“这事, 还要问问咱们惠王殿下, ”他说着, 转头去看沈桓:“六弟,你说呢?”   永嘉顺着沈邵的目光, 也看向身边的弟弟, 她不解此事究竟与沈桓有何关系。   沈桓对上永嘉和沈邵一齐投来的目光, 心里一时紧张,随即又很快觉出不对劲,他不敢直视永嘉,却盯着沈邵开口:“陛下莫非觉得此事与你无关?”   永嘉听见沈桓这话,更觉意外, 如此听来,便是沈桓对此事也是早已知情,甚至有所关联……   沈邵故作无辜的耸了耸肩。   沈桓见此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盯着沈邵:“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若非你紧追着阿姐不放, 我又岂会出此下策?我只是想替阿姐求个清静罢了。”   永嘉越听越糊涂:“桓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桓闻言, 原本对着沈邵颇足的气势,霎时间弱了下去,他格外缓慢的转身,看着永嘉的神色透出几分小心:“阿姐……”   “我提前寻了当地最有名望的阴阳先生,说是对活人无碍的, 才敢去刻假碑,”沈桓到底还是将自己在琅琊做的事招出来,他不肯自己背锅,一并拉上沈邵:“我原是想,能让他彻底死心,往后我们也能清静了…可不想他丧心病狂,见了假墓还不死心,偏偏自己跳下去挖……”   永嘉早被沈桓做出的事惊到,又听到沈邵去挖墓,更是发怔,她不禁转头,目光直直的去看沈邵。   沈邵哪里又不心虚?   他轻咳一声,低下头,躲闪不语。   沈桓一直没敢与永嘉交代此事,也是压在心里多时,今日说出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格外愧疚的道歉:“阿姐你可气我?”   沈邵闻言,也连忙抬头,想看永嘉的反应。   永嘉此刻,震惊大于意外,她全部的心思,都停留在那句‘沈邵命人挖墓’,沈桓后头的话,她几乎未听入耳里。   永嘉久久不语,沈桓和沈邵各怀心思,却一样紧张。   沈邵率先起身,他拉起沈桓便向殿外走,口上说着:“阿姐自然生气,走走走,你先出去……”   沈桓原是不肯,到底被沈邵推着,两人一同出了殿门。   走下台阶,沈邵又一路推着沈桓往雀阳宫外走,沈桓终于甩开沈邵的手,神色不善的盯着他。   沈邵自然知道沈桓的目光是何意,他故作不懂,转了话题:“朕想着你从前在吏部做的不错,如今回来,再去吏部如何?”   沈桓一直盯着沈邵,听他此刻的话,神色更冷,他颇觉可笑:“陛下也曾想至我于死地,你对我母妃的种种,对阿姐的种种,难道你自己现在全都忘了?”   沈邵闻言,神色一点点暗下去:“朕没忘。”   沈桓听了更气:“那你还……你难道不觉自己错了?”   “你固然是受了旁人的蒙骗,可我没办法替阿姐大度的原谅你,我们既都受了伤,便彼此放过,各寻清静不好吗?”   沈邵想回答不好。   他已尝过没有永嘉的滋味,刀山火海还是富贵安逸,没有她的生活,他感受不到有何意义。   “朕自然知道自己做错了,”沈邵目光坚定的看着沈桓,直言开口:“朕如今后悔了。”   这话,不像是皇帝说出口的。   沈桓也没料到沈邵能说出这样的话。   “朕后悔了,”沈邵说得坦坦荡荡,平静的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这声后悔,比他曾经日里夜里,实实在在的煎熬,太轻巧不过。   “你悔了又如何?”沈桓反问:“你后悔,阿姐就一定要原谅你吗?”   “可朕放不下,朕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独不能失了她。”   “那你更该放了陆翊。”   沈邵闻言,有些颓废的苦笑了笑:“谁又稀罕他那一条命,可朕放了他,永嘉一定会离朕而去,去找陆翊,朕不敢再冒险了,朕经不住再失去她一次。”   沈桓看着沈邵,忽觉出些可悲。   虽然如今他位登九五,凌驾于全部兄弟之上,可沈桓仍觉得自己比沈邵幸福的多,自幼便比他幸运。   他的母亲虽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太子,可是母亲温柔,从不苛求他做任何事,父皇待他也是分外疼爱,皇子里,他大抵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除了父母的疼爱,他还有阿姐,从小到大,又有谁不曾羡慕他有阿姐?   沈桓知道,沈邵也羡慕,比旁人更羡慕。   皇后强势,沈邵自幼为储君,务必事事出众,他必须比所有的皇子都优秀,父皇忌惮何家,又因早早立下的诸位,很少与沈邵亲近。   年少时,沈邵不仅与阿姐感情好,兄弟里,与他也是最亲近的,若往后的岁月,一直兄友弟恭下去,对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美好的?   可人会变,命运会阴差阳错。   “三哥,”沈桓沉默半晌开口,这称呼遥远,唤出口时,太过陌生。   沈邵闻言,神色隐隐一动,帝王的锻炼,他的情绪早已深不可查。   “其实你从不懂阿姐,”沈桓望着沈邵:“你觉得一直这般下去,你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   沈邵沉默。   他深信,早晚有一日,会求得永嘉的心。   ***   晨昏定省,书昭仪早起时向皇后告了假,傍晚请安时早早前去了。   宫中流言已经传了一整日,说有人在清早上,看到长公主还魂,独身行走在宫墙甬道上。   要说今日众人视线盯得最紧处,便是书昭仪的钟月殿了。   晌午时,钟月殿还有人说活生生的长公主出现在殿内,与书昭仪喝茶说话,过了晌午,天子去过一趟钟月殿,再打听起来,钟月殿内的人就全部闭口不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白毓晚自一早就听到流言,问了后宫来请安的嫔妃都说不曾亲眼看见,等了一整日,御门也没传出什么说法,天子对此毫无解释,一天酝酿下来,大家心里早已猜测纷纷,只等着能从书昭仪那里问出些消息来。   书昭仪原以为自己是早到的,不想入了淑华宫,见众人比她前去的更早,四下目光齐齐投来,神色各异,皆透着好奇。   白毓晚坐在凤位上,看着书昭仪入内,行礼请安,轻声道了句:“平身,坐吧。”   书昭仪谢恩起身落坐,她方才坐下,便先听夏贵妃开口:“书昭仪今日宫里可是很热闹啊,许久不见的陛下和长公主一时都到你宫里去了?”   夏贵妃一家之言,却是问出了众人的心里话。   书昭仪原也是宫中最受宠的,除了中宫皇后的尊贵地位,后宫里论起恩宠,书昭仪当属第一,可她自福薄流产后,圣宠也是愈发稀薄,陛下许久没再翻她牌子,但也不曾多宠幸旁人,陛下好似因皇嗣之事受了打击,长久不进后宫。   嫔妃们不敢埋怨皇帝,自将所有不满都落到出身低微的书昭仪身上。   皇后听着先开口的夏贵妃,随着众嫔妃,也看向书昭仪:“今儿早上你宫里的人来告假,本宫听说是因…长公主?”   见皇后亲自询问,书昭仪从还未坐热的椅子上起身,再次跪地:“娘娘恕罪,是妾身早起时头晕昏厥,实在无法前来请安,不得已告假。”   皇后听着书昭仪的告罪,眼下神色微动,她面上添了些笑,大度开口:“你自小产后,身子一直弱着,本宫岂会怪你?”白毓晚抬了抬手:“快起来,合宫里就属你最懂规矩,只是动不动就跪,陛下瞧见,要以为本宫欺负你了。”   书昭仪闻言,再次告罪,又连连谢恩,才被女侍从地上扶起。   夏贵妃坐在一旁,耳听着皇后的话,腹中原还想说的话一时忍住,她垂首开始摆弄手上的帕子。   白毓晚看着坐下的书昭仪,目光扫过低头沉默的贵妃,继续询问:“只是本宫这里倒听了些别的话,且问了你,才能安心,不然宫里风言风语,一会说真人,一会说鬼魂的,怪是吓人。”   白贵妃本是一直沉默,听了皇后此话,适时插了句嘴:“敢问娘娘,您说的可是今早上长公主还魂的事?”   白毓晚听见白贵妃递来的话,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看向书昭仪:“有人说长公主去你宫里寻你谈天喝茶,可有此事?”   书昭仪闻言,却是又起身跪地:“娘娘恕罪,妾身蠢笨,病晕醒后,早上的事竟都记不得了…实不知宫里竟还有这样的传言,妾身只记得醒来,见到了陛下,陛下叮嘱妾身好好休息,妾身实在是病得无心去关切宫门外头的事,娘娘若不信,不如召了妾身宫里人,一一审问了也好。”   皇后唇角的笑随着书昭仪的回话,慢慢平淡下去,她沉默盯着跪在地上的书昭仪半晌,面上再次生出些笑意:“昭仪这话说的好像自己犯了罪,本宫何至于因为些谣言将你当犯人审?”   “方才说过你,你这又跪下了,倒也是让本宫为难,你既说自己忘了,便起来吧。”   “多谢娘娘…实在是妾身自责,不能替娘娘分忧,才想出了些蠢办法,不想让娘娘为难,妾身有罪。”   夏贵妃停了玩帕子的手,她缓缓抬眸,眼眸含笑的看过书昭仪,又去看凤位上的假笑的皇后,心道还真是出好戏。   相处久了,她倒有些开始佩服书昭仪了,明明恩宠最盛,却还能做到步步小心,或许这就是出身低的好处,身段面子都能舍下,整个后宫里,也就是她,以退为进,每次都能让同样出身不高的皇后连贤惠大度都装不下去。   夏贵妃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书昭仪,挑了挑眉:“说了这么半天,书昭仪是对长公主的事丝毫不知情了?你可知欺瞒皇后是何罪?日后若查出来你对皇后娘娘知而不报,可是要受罚的。”   书昭仪将头垂得更低:“贵妃娘娘明鉴,妾身岂敢欺瞒皇后娘娘,就算是陛下来问妾身,妾身也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今晚上来来回回的话说了不少,到此处连天子都搬出来了,众人自不好再开口。   夏贵妃原也是站出来搅搅水水,借着皇后的名头打压书昭仪,如今书昭仪用天子压皇后,夏贵妃自然再不开口。   淑华宫中一时沉寂,除了跪地埋头的书昭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皇后。   白毓晚扫了眼夏贵妃,面上虽没了笑意,却还是一片平和。   “本宫几时说过不信你了?贵妃同你开句玩笑,也就是你实心眼,还当起真来,还要本宫说几遍平身,今日是不是本宫亲自扶你,你才肯起来?”   “妾身不敢。”书昭仪谢恩起身,复落了座。   此后淑华宫中的气氛一直不高,大家闲说了些杂事,白贵妃有心转圜气氛,故意提起再不几日,就是皇后娘娘生辰,以陛下对皇后的看重,一定会隆重操办,届时合宫同乐,都是托的皇后娘娘的福。   皇后闻言,眉眼才生出些许笑意来,但人心不齐,夏贵妃之流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愿做,气氛一冷再冷,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散了。   当晚众嫔妃回宫不久,便听到敬事房的消息,天子翻了书昭仪的牌子,去了钟月殿。   ***   从钟月殿到雀阳宫的那条小路,沈邵曾走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是如今日这般心态。   白日里他借着拉沈桓出宫,自己一并也回了御门,他舍不得离开她,可也没胆量单独回去面对她。他将姜尚宫留下陪着她,晚膳的时候又让御膳房做了她爱吃的菜,送到雀阳宫中去,听下人说她胃口不错,晚些时候才敢来见她。   永嘉在雀阳宫中静坐了一下午,她坐在小榻畔,撑开了半扇窗,瞧着庭院里的秋叶,自她离开这座笼子至今,一年已久,那段日子虽有平和,但终不过一段逃命之徒,她曾以为,逃远了,时日长了,沈邵就该放手了。   但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的明白了沈邵的偏执,震惊比不上心惊,若往后余生,都是一条你追我赶之路,不如趁早做个了断。   今日之前,即便她被沈邵捏着把柄,不得不随他回京来,可她心里一直没有停止计划如何再次逃跑,她原是想先寻出沈邵关押陆翊的地点,设法救出陆翊,然后大家一起逃离,可以往深山里,或是海上去。   但雀阳宫平静的午后,让她起伏的心跟着一起平静了。   她才知,她曾经领教过的,沈邵的疯,对比他在琅琊的所作所为,不及十之一二,她都没胆量再去赌,谁又知沈邵真的疯起来,会不会因怒杀人,她不能再害陆翊,即便是逃,也要先救出陆翊,让他逃得远远的,逃到沈邵寻不到的地方,逃到与她此生再无瓜葛的时候……   寝殿的门,‘吱呀呀’的响起,推门的人,格外轻手轻脚。   沈邵走入殿中时,望见小榻上的那道身影不禁一愣,他晌午离开时她便坐在那,如今深夜寂寂,她的身边只多出两盏灯火。   永嘉闻声望去,她平静看着沈邵,即便晌午时他将桓儿拉出来,想要遮挡一二,可他的心思,他的所作所为,她岂会不懂?   假死之事,固然是桓儿先挑起骗他的,但能让此事从遥遥琅琊,遍传京城,让合宫皆知,天下之大,除了他,又可有第二人能做到?   他的心思,早暴露无遗,他不满如今的隐秘,还想求个名正言顺,可天下人岂是傻子?他稳坐皇位,掌人生死,定自认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可她不会如他的愿,公理私心都不会如他的愿。   沈邵驻步在正殿木雕月亮门洞之下,他望着永嘉的眉眼,那是刻入他心头的情丝,晚风透过半敞的窗子吹入,燎燎烛光摇曳,她的乌瞳像雪山一样,干净澄澈,却也很冷。   两人静望良久,沈邵脚步挪动,慢慢朝永嘉行去。 第111章 蓄谋已久   “朕听说今晚御膳房做的白川鱼很合你胃口, 不如朕将那厨子调来,以后留在你宫里伺候。”   沈邵行到永嘉身边坐下,来雀阳宫前, 他纠结了半日,见面要与她说些什么, 他猜她一定很恼他, 他想若先主动开口解释, 她会不会能稍稍消气。   可走进来,看到她, 他率先预备好的说辞像是被锈在喉咙里, 几番辗转, 脱口而出时,大变了模样。   “不必了,”永嘉的语气很平静,平静的让沈邵有些意外:“北地的鱼,吃习惯罢了。”   沈邵听着永嘉的回答, 神色不可查的微微一暗,半晌他才苦笑着说:“不过一年而已,阿姐竟觉得比京城还熟悉。”   永嘉闻言沉默不答, 殿中寂寂片刻, 她问他:“陛下来做什么?”   “朕……”沈邵迟疑,他转而问永嘉:“你难道没话问朕吗?”   永嘉似乎想了想, 她面上忽透出些许笑意来,意味不明:“我在想,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陛下会不会还要挖坟掘墓,亲看上一眼我的尸体, 才愿意放过我?”   沈邵心痛得厉害:“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死的。”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永嘉心里愈觉可笑,面上的笑意却散了。   “陛下若没旁得事,便请回吧。”   许多话,沈邵此刻说不出口,他听见永嘉突然开口赶客一愣,只能讪讪起身:“那朕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补了句:“你若雀阳宫住的习惯,便留下住着,朕不会让旁人来打扰你。”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让旁人见到她,她最好也不要去见旁人。   永嘉闻言神色未有太多波澜,她能看出来,历经这一早,沈邵仍未死心。   他不死心,便只能由她断了他的心思。   ***   皇后今年的寿宴,未能如白贵妃奉承的一般,大操大办,沈邵以北疆战事,国库吃紧为由,裁剪宫中用度,寿宴也是一切从简。   白毓晚心有失落,可面对沈邵,皇后的风度比什么都重要,沈邵来与她商议此事时,从头到尾都笑着称好。   沈邵吩咐好事宜,起身欲回御门,一直端坐着的皇后,忽然有几分急切的站起身:“陛下……”   白毓晚唤住沈邵,她见他闻声回头,怀中不由自主的紧张,她双颊微红,带了些羞怯:“陛下可要留在妾身宫中用膳…妾身宫里新来了个厨子,做菜…”   “朕还有事,”沈邵打断皇后,眼见她眼中的光亮淡下去,他缓了缓,还是道:“皇后自便吧。”   皇后生辰那晚,沈邵在皇宫寿仙殿设宴,只邀了后宫的嫔妃们,原本还可以邀请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参宴庆贺,但因一切朴素为宜,沈邵未曾命这些人入宫参宴,只是在皇后生辰前日,准许白夫人入宫探望。   本是皇后的生辰宴,但合宫里最高兴的还是夏贵妃,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沈邵为她办的那场寿宴,且不说世上独一无二的昙莲,皇后都没眼福瞧上一瞧,便单看排场与宾客,相比起来,皇后此次可以称得上是寒酸了。   什么节俭朴素,一场寿宴,又能耗费多少银两,不过是陛下的心思,根本没放在皇后身上。   众妃先到寿仙殿,不久皇后至,最后前来的是天子。   夏贵妃跪地请安,瞧着皇后和天子这一前一后到来,心想皇后如今失宠也算是失的彻底,今日生辰,陛下都不曾去她宫里,想想皇后往日端着正妻的架子,处处瞧自己不顺眼,再看如今,夏贵妃心里愈发痛快。   她自认家室样貌处处优于皇后,放眼后宫里,便是白贵妃做了皇后,她都更服气些,却偏偏是白毓晚这样家室平庸,样貌平庸的占了正妻的位子。   沈邵落座,命众妃平身,寿仙殿中歌舞始,明月当空,火光璀璨,觥筹交错间,也是一片热闹。   高位上,沈邵与皇后相互敬酒,沈邵送了一颗鸽子蛋大的南珠为贺礼,皇后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夏贵妃坐在下首瞧着,心情忽然没有先前般舒畅,她端起酒杯,兀自饮了一盏,目光迷离的看着殿中歌舞。   书昭仪坐在离沈邵与皇后的不近不远处,她只默默吃菜,心想着今夜天子还是要翻她的牌子去寻长公主,皇后即便表面上再大度,可生辰这晚被她分去了恩宠,只怕难有不怪罪。   “陛下,”皇后再次举起酒杯向沈邵敬酒,因为南珠,她面上的高兴更真了几分,皇后目光一时扫到留在沈邵伺候的是长万,不禁疑惑:“王然呢?怎没伺候在陛下身边。”   沈邵瞧着皇后手中已经举起的酒杯,他今晚其实还是有克制的,他害怕自己饮多了酒,一会去见永嘉,满身的酒气会引她烦,又怕自己真的喝醉了,会做错事。   沈邵想了想还端起酒盏,与皇后轻轻对碰,他将酒饮下,才开口:“朕命他去办些别的事。”   ***   寿仙殿内众人推杯换盏时,王然正带着御前的下人,端着丰盛的晚膳扣响雀阳宫的门。   沈邵命王然亲自去给永嘉送晚膳,顺便管好下人的嘴,莫要将今晚皇后生辰的事泄露给雀阳宫。   皇后今年的生辰,原可以办的更隆重些,但沈邵怕惊动永嘉,才寻借口一切从简。   连着几日,晚膳再没出现那道白川鱼,倒是沈邵派人到淮州去请厨子,来做从前他与永嘉一起南下时所吃到的三鲜鲈鱼。   永嘉看着送了饭菜迟迟不走的王然:“王长侍不必留在本宫这。”   王然闻言赔笑:“陛下吩咐,要奴才伺候殿下用了膳再走。”   永嘉望着王然的笑脸,面上也笑了笑,她问:“陛下是想堵本宫的嘴吗?”   王然闻言一愣,笑脸渐渐变成疑惑,像是有几分无措似的:“殿下这说的是哪里话,陛下是关心殿下,您看这道三鲜鲈鱼,是陛下特意从淮州召来的厨子,您当年在淮州时夸了句好吃,陛下一直记得。”   永嘉垂眸,目光落向这道王然特别介绍的鱼上,心底冷笑。   沈邵这哪里是真相送鱼给她吃,他不过是想用这条鱼,让她忘记北地的鱼,就像人,也是一样。   “陛下苦心,”永嘉缓缓开口。   王然闻言,嘴角一时咧开,可他笑容刚刚涌上,便听永嘉又道:“可今晚若是吃了这个鱼,只怕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便要错过了。”   王然脸色霎时一变,他看着永嘉有些愣。   永嘉从长案前起身,不看愣住的王然,由姜尚宫扶着,一路往殿外走。   王然眼看永嘉就要走出殿门,连忙回神追上,他带着三两下人,斗胆拦住去路,王然跪地:“殿下,陛下吩咐奴才要好好伺候您在雀阳宫用晚膳,求殿下可怜奴才,您若是去了寿仙殿,陛下会责罚奴才的。”   此情此景,永嘉颇觉得熟悉,她看着王然,笑着开口:“陛下舍不得罚王长侍,”她话落,便带着姜尚宫绕过王然等人,往雀阳宫外去,   沈邵不曾直言开口说限制长公主行动,有赵九的前车之鉴,王然自不敢多加阻拦,他在地上向后扭头,看着永嘉和姜尚宫愈走愈远的背影,只能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追上前去。   王然跟随在永嘉身后,一路直奔寿仙殿,他身后跟着的御前宫人满头雾水,不明白长公主明明不喜欢皇宫,与皇后娘娘也没有太深的情谊,且平日里都是留在雀阳宫中,闲人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为何今晚,偏偏要往合宫皆在的寿仙殿去呢。   王然每跟着永嘉向前一步,便离寿仙宫更近一步,他的心便跳得愈乱。   寿仙殿内歌舞换了两载,沈邵心里念着雀阳宫中的永嘉,他看了看身旁的皇后,正欲借醉起身,却忽听殿中丝竹声一止,殿内的舞蹈也一点一点停下来,舞姬们慢慢从中央退到两侧,将大殿正门处的路让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向大殿正门处。   沈邵坐在主位上,顺着舞姬们让开的笔直的路,他看到了自己惦记了一晚上的身影。   寿仙殿内霎时陷入沉寂,众人望着走入的人,连呼吸的声音都不自觉的轻了。   殿内久久没人说话,除了众嫔妃,主位上的皇后似乎也愣了,只剩天子一人神色不明的望着长公主。   永嘉站在入门处,环视殿内众人,将她们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随后微微仰头去看正对面的主位上坐着的男人。   永嘉目光与沈邵对视不疑,她一步一步走向殿内,朝他走近。   随着她行入的身影,两侧的舞姬,依次跪地俯首。   永嘉路过夏白两位贵妃的席位,向前又走了两步,她站在与沈邵和白毓晚的最近处,微微屈膝见礼:“永嘉——请陛下,皇后娘娘安。”   白毓晚此刻仍未能彻底回神,她愣愣瞧着永嘉,微张着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邵盯着殿下站立的永嘉,他瞧着她的小脸,难得见她施了脂粉,她此刻的目光,更像是对今晚的寿宴,蓄谋已久。 第112章 温泉   寿仙殿中长久的寂静最先被皇后打破, 她开口命宫人替永嘉准备席位。   永嘉向皇后道了谢,随后微微侧头去看身后的姜尚宫,姜尚宫手捧着锦盒上前, 向皇后道贺。   皇后见了,连忙命身边贴身的尚宫走上前, 从姜尚宫处接过了寿礼。   “这是臣珍藏了多年的一套首饰, 是父皇还在时, 由国中二十位巧匠,历时三月打造的, 原是要填在臣嫁妆箱里, 可娘娘也知道, 臣这辈子姻缘坎坷,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穿上嫁衣的那日,臣想着与其让它在臣这里明珠蒙尘,不如献与娘娘,祝娘娘与陛下, 百年好合。”   永嘉话落,寿仙殿中又落入一片寂静。   众妃的目光全都盯向那方锦盒上,京城谁人不知, 先帝对长公主的宠爱, 那套头面,定是精巧万分, 且不论本就是价值连城之物,单就是先帝的御赐这一样,就已是非同一般的珍贵。   白毓晚也是没料到永嘉会送上如此重礼,她一时也有些愣,片刻回神后, 连忙开口言谢,又安慰永嘉:“姐姐这样的人物,寻常自难匹配,定要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才有资格求娶姐姐。”   永嘉闻言平淡笑笑:“那便承皇后娘娘吉言了。”   下人很快将席位布置好,列夏贵妃的席位之前,离天子皇后最近处,姜尚宫扶着永嘉入席。   永嘉与皇后这一番寒暄对话下来,寿仙宫中的气氛稍有松弛,不再似先前那般紧张,但众人心里的好奇却越来越浓。   夏贵妃离永嘉最近,她侧头看着身旁举止如常,分外真实的长公主,忍不住最先开口:“殿下是何时回宫的?妾身已许久未见殿下,先前还有传言说……”   “贵妃。”   自长公主出现便一直沉默的天子突然开口,夏贵妃的话被沈邵打断,她抬眸对上沈邵的目光,连忙抿嘴噤声。   永嘉却好似不知情般对夏贵妃笑笑:“本宫回来有段日子了,只是一直病着,便不常出来见人。”   “那姐姐身子可好些了?”皇后抢先开口:“也是本宫粗心,竟不知姐姐回京了,也未曾前去探望。”   “多谢娘娘记挂,如今已无碍了。”   皇后笑着点头:“那便好,姐姐一去琅琊便是一年之久,本宫和陛下都很想念姐姐。”   永嘉闻言,听着皇后特意带上沈邵,她也不回避,回答她的试探:“还是臣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本想着南下迁了陵便回京,不想在琅琊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命去,让娘娘和陛下担心了。”   长公主病逝的消息原就是从琅琊传回来的,陛下期间虽去过一次琅琊,但归京后对此事只字不提,当时大家只以为天子是默认了流言。那时皇后也曾奇怪过,陛下竟就将长公主留在了琅琊,不入皇陵,也不给拟封谥号,可圣心难测,她不敢开口询问,只怕触到什么禁忌,牵连自己。   但现在看来,琅琊距京城之远,传误了未必。   王然站在殿外徘徊了一阵,才垂着头从侧门悄悄走入殿中,一路走到沈邵身边,静静候着。   皇后看了眼回来的王然,又看了看身旁的沈邵,最后将目光落到永嘉身上,她心下暗暗思索,独自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被打断的歌舞重新登台,永嘉坐在席间,一边用膳,一边欣赏歌舞,对四下投来的各种目光,视若无睹。   从事至今,沈邵只说了一句话,他沉默坐在主位上,很少看长公主,也不再与皇后相互敬酒,众人暗暗揣度可是圣心不悦,但细细观察天子面色,又好似一切如常。   整个寿仙殿,除了不看沈邵的永嘉,只有最熟悉天子的王然,知道陛下俨然动怒了。   永嘉并未在宴上停留许久,趁着歌舞更换的空隙,起身向沈邵和皇后告辞。   沈邵默默不语,皇后便点头答应:“姐姐大病初好,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早些回去休息吧。”   永嘉垂头谢恩,行礼告退。   姜尚宫陪着永嘉,在一众妃嫔的注视下,走出寿仙殿,她们并未往雀阳宫中去,而是传了轿辇,往宫门处去。   永嘉名正言顺的住回了长公主府。   ***   寿仙殿中,长公主离席后,气氛越来越低,皇后看出沈邵的倦意,便主动开口结束宴席。   沈邵先行而去,王然紧紧跟随,果见天子不曾回御门,直奔雀阳宫去,王然虽心觉不妥,却不敢在此时开口,沈邵从雀阳宫正门入内,瞧着空旷的宫室,殿内长案上的晚膳一口未动,那道三鲜鲈鱼凉的透彻,盘底的汤汁已渐渐凝固。   沈邵在长案前僵身站了片刻,突然转身,大步跨出宫门,要人备马出宫。   这时辰,寿宴刚散,嫔妃们正在回宫的路上,若是撞上沈邵只怕不好,王然转而命人备来马车。   沈邵等了半晌,见等到的是马车,本就怀着的怒意更盛,他侧眸冷视王然:“你是聋了吗?朕让你备马?”   王然霎时跪地:“陛下,此时夜已深,您若骑马去见殿下,被人瞧见,只怕会传出不好……”   沈邵闻言冷笑:“不好?朕现在还怕不好吗?她不是病了吗,朕去看自己的皇姐,能有什么不好?”   王然便磕头,换了解释:“陛下深夜出宫,也要顾及自身安危,奴才以为,还是乘马车更安全些,陛下恕罪。”   沈邵终还是被王然劝上了马车,王然陪着沈邵一路出宫,往长公主府去。   王然自然知道沈邵在怒什么,或应该说在气什么,长公主今晚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断了陛下的后路,陛下等待许久的后路。   过了今晚,不出明日晌午,满京城都该知晓永嘉长公主还活着,天子的姐姐还活着,有着这一层身份,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便永无可能。   长公主并非先帝血脉之事,是王然随着沈邵在北疆打仗时,无意知晓的,那时惠王爷千里单骑前来,与陛下在营中争吵,他候在帐外听见主子们吵起来,便连忙命其他下人退下,后来他也所幸是将其他人都遣退了,否则必出人命。   长公主府外,沈邵下了马车,直奔夕佳楼去,王然一路跟随,见沈邵怒气未消,长公主如今的性子也是冷硬,只怕两人此时碰面,难免会生争吵。   王然一步步跟在沈邵身后走,眼看走到了夕佳楼门前,他正犹豫着可要在陛下盛怒之时进言劝说,却见本是疾行的天子突然停下脚步,僵身直直的立在楼外。   王然提到嗓子眼的话一时顿住,他从旁暗暗打量天子。   沈邵停在夕佳楼外的石阶前,他仰头瞧着深夜里楼中柔和的烛火,平静的晚风吹着他的肌肤生凉,他望着那抹光,怀中的怒,像是燃了整夜的炭,奄奄一息。   他忽觉颓废,他又有什么资格怒呢,他便是怒,也只配责备他自己。   王然眼见,沈邵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心里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庆幸,那些劝说的话,已不必出口。   沈邵一步一步走上夕佳楼前的台阶,他立在殿门前,抬手敲门。   王然眼瞧着,又是一愣。   敲门声响,不久殿门被从内打开,姜尚宫看见殿外竟是沈邵,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她低身见礼,却没有让路的意思。   “她呢?”沈邵开口时,嗓音已分外柔和。   “殿下已经歇下了。”   “朕想进去看看她。”   姜尚宫迟疑,这句话听起来像命令,又像是商议。   沈邵见姜尚宫一直垂着头不说话,他抬眸越过姜尚宫朝夕佳楼内望了望,半晌他收回目光,主动作罢。   “朕…来只是想告诉她,三清山上的温泉修好了,太医说她身子寒,过两日朕忙完政务,便陪她去山上泡温泉驱寒,好好调理身子。”   永嘉没料到沈邵会有这一番话,姜尚宫自也没准备好推脱的说辞,她忽听沈邵此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邵也没给姜尚宫时间反应,拒绝,直接转身,带着王然朝楼外走。   王然一路陪着沈邵前来,实在是没料到,今晚会是这样一番情形,沈邵竟连夕佳楼门都没入,任由姜尚宫代长公主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姜尚宫看着沈邵背影越走越远,也是意外,她慢慢关上殿门,跑去给永嘉回话。   永嘉身在殿中,外头的对话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要去三清山吗?”姜尚宫询问。   永嘉一时沉默未答,只是反问其他:“给桓儿的消息,可送去了?”   “殿下放心,王爷说一定会尽早寻到陆将军下落,早日将陆将军救出来。”   ***   沈邵自那夜,匆匆急来,又寂寂而归后,再未前来长公主打扰永嘉。   永嘉在长公主府过着清静日子,她身边没有人手,又怕雇佣旁人不可靠,惊动沈邵,或是流传给他人,便只能安心等着沈桓的消息。   清净日子不过七八日,御前的人便来请,说陛下要去三清山打猎,请长公主同行。   沈邵这个打猎,不过是带永嘉去三清山泡温泉的借口,若是打猎,天子自可以不带后宫女眷,但若是泡温泉这等事,再不带三两个嫔妃同乐,便不合常理。   姜尚宫此番倒是意外永嘉会答应随行,便才匆匆收拾行李。   永嘉也是思付了多日,寻找陆翊的下落,最难便是避开沈邵,京中他的耳目本就众多,再有他在宫中坐镇,桓儿调查起来更是寸步难行。   若是沈邵离了京,也许会牵扯些注意力,桓儿寻起人也会方便许多。   沈邵之所以先派了御前的下人去请,是怕自己去了,被永嘉一口回绝,再开口就更难些,他想着先派人探探口风,随后自己再去请她,却未料到,她此番竟一口答应下来。   御门里,王然眼见着,下人传回消息后,天子难掩的高兴,沈邵高兴了一整日,夜里睡的也不甚踏实,早早便醒了,起身穿戴,早膳也未仔细用,提早带着他前去长公主府等。   王然陪着沈邵到达长公主府时,永嘉才刚刚起身。   沈邵便站在夕佳楼外,耐心等着她穿戴梳洗,府上传了早膳,他又陪着永嘉重新用了一遍。   与天子明显的兴奋比起,长公主的情绪平淡了许多,但沈邵浑不在意,大部队从皇宫中出发,御辇内是空的。   沈邵陪着永嘉从长公主乘车出发,待出了城门,他才带着她回到御辇上,由庞崇带着禁军一路随护,往三清山上去。 第113章 刺客   深秋的三清山上枫叶漫布如火, 这处的天然温泉自被发现后,朝廷拨银开凿,历时三年, 仿着泉州温泉修建,其外又建了三清行宫, 行宫半年前建好, 那时沈邵正身在北疆战场, 此番是天子初次驾临行宫。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而上,三清行宫处在半山腰的平地上, 再向北不远处便是林间的温泉眼。   行了大半日, 将要日落十分, 沈邵将永嘉安排在行宫正殿,由姜尚宫陪着,转眼间他与王然便没了身影。   不久芸香捧着泡温泉所备的用物前来:“行宫后的汤泉已备好,奴婢服侍殿下前去?”   这几年,永嘉汤药不断, 一入冬来,身上难免寒浸浸的,既来了此处, 虽是为了支开沈邵, 但借着汤泉驱寒也是不错。   “行宫后有几处温泉?”永嘉先是问。   “回殿下,一处。”   “那陛下在哪?”永嘉闻言又问。   芸香垂头回答:“京里送来了加急的折子, 陛下正在前殿处理政务。”   永嘉听此,一时放下心来,她吩咐芸香将东西留下,只让姜尚宫陪着前去。   前去温泉,要出行宫, 沈邵派了一队人马护送,抵达山间温泉处,姜尚宫命侍卫守在山门外,独自陪着永嘉入内。   天然的温泉雾气腾腾,斜阳日落的光影,将空中如烟弥漫的水雾染上一抹橘红,温泉池旁,姜尚宫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水温,随后朝永嘉点头:“这温度正合适。”   姜尚宫起身服侍永嘉宽衣,听她开口:“这里没有旁人,姜娘与我一起吧。”   姜尚宫闻言笑着摇头:“这不合规矩,殿下莫管奴婢,奴婢听芸香说,这里向西边不远,有一处小泉,是赏给我们下人泡汤泉的地方,奴婢倒时候与芸香一起去瞧瞧。”   “那里定是人多,不如这里安静,就我们两个人,也是宽敞。”   姜尚宫却仍坚持摇头:“若是让旁人看见,会笑话殿下不合规矩,那就是奴婢的罪过了,”她扶着永嘉入汤泉,自己留在岸上服侍。   “这玉雪乳是贺太医研制的,说是祖传,制这小小一盒很是费神,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是他特意献给殿下的。”   “贺太医?贺显?”永嘉想了想问。   “正是正是,之前叫顺了口,该叫张太医才对,”姜尚宫将玉雪乳递给永嘉:“张太医知您回宫了,特意送来,说是感谢殿下之前的相助。”   永嘉手执着小小的一盒乳膏送到鼻下闻了闻,香气不似寻常的脂粉甜腻,很是清冽不俗,且不说功效,单是调香应就费了不少心思。   “其实,原该是本宫谢他才对,听说他在太医院晋升很快?”   “正是呢,何院首常与他探讨药理,听太医院的人说,陛下也属意他日后接何院首的班。”   永嘉闻言只点了点头,她将玉雪乳递还给姜尚宫,未再说什么。   “奴婢替殿下松了发髻吧。”   热腾腾的水汽有些醉人,永嘉缓缓闭上眼睛:“好。”   发髻松散开,有不乖巧的发丝落在肩上,痒痒的,永嘉不舒服的动了动,忽听身后,姜尚宫轻‘呀’了一声。   永嘉睁眼回头,便听姜尚宫叹气埋怨:“芸香这丫头,做事怎还愈发粗心了,竟不知备梳子。”   “殿下等等,”姜尚宫说着起身:“反正离着也不远,奴婢去取来。”   “没有便罢了。”永嘉开口。   姜尚宫想了想:“殿下还是等等。”   永嘉最终拗不过姜尚宫,只能放她回去取梳子,她独自留在汤泉,背贴在温热的石壁上,她身子微微下沉,尖白的下颚没入水面。   空中晚霞际漫,偶有双燕并肩飞过,耳畔只有潺潺水声,在静谧的山林间愈发幽远,永嘉缓缓闭眼,困意似醉。   有脚步声漫行而来,停在身后,她的一捧发被身后的人执在掌心,木质的梳子从上至下轻轻梳通。   永嘉有些意外,这里距行宫虽算不上远,却也不近,她轻声问:“怎回来的这样快?”   她话落,身后的人却久久不回答,永嘉更疑惑,她似乎恍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去,神色不禁一变。   沈邵屈尊降贵的单膝跪在温泉池畔,他对上永嘉略带的惊恐的目光,目色微深,他敛下眼底暗色,面上透出笑意来,他调侃逗问她:“是不是朕没伺候好殿下?”   永嘉下意识在池水中转身,玉白的手臂紧抱在身前,她盯着案上沈邵,在水中步步后退。   沈邵瞧着永嘉这般警惕的模样,似是意料之中,他唇角笑意微苦,正想告诉她,他不会下水。   永嘉退到泉水中央,与岸上的沈邵拉开了些距离,她气恼问他:“你来做什么!”却见他突然侧头紧盯向远处,面上的笑意一时间寸寸淡下去,永嘉正狐疑沈邵的举动,便见他突然跳下水。   永嘉心上一惊,她盯着下了水,直奔着自己而来的沈邵,吓得匆匆向后躲,她嗓间的惊呼声来不及脱口,已被沈邵略有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   永嘉身子一个激灵,霎时颤抖起来,她美目瞪大,挣扎着要推开沈邵,他却更近一步,不顾她力道微弱的捶打,他一畔捂住她的嘴,一畔从后拦腰紧锢住她,常年执剑,他指腹带着一层薄茧,握在她滑腻的细腰上,略略生疼。   “有人。”他贴在耳畔,低声开口。   永嘉挣扎的动作一滞,美目颤抖,微微发愣,她又听他在耳边道了句:“憋气。”   永嘉被沈邵拖入水底,她不善水性,一入了水,身子愈发紧绷,唯靠着依附他。   潜入水底,人世间的一切喧嚣消散,耳畔寂静无声,四目相对,永嘉又恼又羞,又气又怕,她将手臂紧紧环抱在胸前,却仍觉难堪,又忍不住抬手去遮挡沈邵的眼睛。   即便周身浸在水里,永嘉仍能觉出自己在不停的出汗,心间燥热,她此时仍是懵怔,不知究竟是在躲什么人。   沈邵自能感受到永嘉的不安,他搂在她腰际的手臂,愈收愈紧,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他另一手轻握住她的细腕,将她挡在眼睛上的小手拿走。   沉得久了,她腔中的呼吸越来越稀薄,四肢愈发无力,沈邵察觉到,他轻托起永嘉的下颚,吻上她的唇,渡气给她。   水底的岁月似乎都漫长了,永嘉艰难的依靠着沈邵,她感受到沉溺的滋味,她原是轻推他胸膛的小手慢慢收紧,泛白的指尖紧攥住他的衣料。   温泉池中立着一块天然山泉石,因质地坚硬,外形整齐光滑,并未被除去,而是留在池中一角,上面刻了字,用以为碑。   沈邵带着永嘉从水底游到石碑旁,两人躲在石碑后,浮出水面,永嘉双手踏在沈邵肩上,大口呼吸。   沈邵一面抱着永嘉,一面向外探看,他收回目光时,正对上她微红的眼底透着羞恼,她饶是不甚相信,却仍是下意识压低声音。   “沈邵,你是不是耍我?”她红着眼问他,她的小脸比眼睛更红,玉白的肌肤似醉,染了朵朵嫣红。   沈邵忍不住轻抚了抚永嘉的小脸,若是往常,他定是会笑着开口逗她,但今日,他面上无一丝玩味:“朕倒想是真的在耍你。”   永嘉闻言话语一滞,她粉唇轻轻抿起:“那些是什么人…刺客?”   沈邵点头:“但都是黑衣,蒙着面,看不出是那伙人。”   “那现在该怎么办?”永嘉明显紧张起来:“门外的侍卫呢?”   “被朕遣走了,”沈邵有些无奈:“如今只能先带着你跑。”   永嘉还想气问他好端端为何偏要将侍卫遣走,可眼下绝不是抱怨的时候,她肌肤上皆是水,耳朵发烫:“…我没有衣服,怎么跑?”   沈邵让永嘉躲在泉石后不要出来:“朕帮你去取衣服。”他话落,便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拽住。   沈邵感受到衣袖上的力道,动作一滞,他垂眸瞧着捏拽在袖口的葱白指尖,微微发愣,他的目光从袖口缓缓上移,落在她粉白的小脸上。   永嘉对上沈邵直直投来的目光,有几分不自然,她一时撇开眼眸,拽在他衣袖上的指尖却未松。   沈邵等了等,见永嘉垂着眼不说话,不禁轻声询问:“怎么了?”   “你……”永嘉闻言,粉唇轻动:“外面都是刺客,你…你要怎么拿衣服。”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一时间反换成他沉默,他眼底生出些高兴的笑意来:“你这是在关心朕?”   这时候,永嘉没心情回答沈邵这样的问题,她只问他:“不如我们还是在水下躲一躲?”   “这可不行,”沈邵忽然抬手揉了揉永嘉的脑袋,引得她黛眉轻蹙,问他为何。   “朕怕自己忍不住。”他匆匆覆在她耳畔回答,随后抬手将她攥在袖口的小手拿掉,快速潜入池底离开。   永嘉来不及阻止,身边已没了沈邵的身影,她独自躲在泉石后,心脏跳得飞快,险些要从嗓间溢出来,她想着他刚刚的回答,忍不住,他明明比她更会憋气,有什么忍不住,偏要去冒险。   半晌,永嘉又回想起沈邵方才的回答,她似乎一时间想明白什么,身子不禁一颤,脸颊滚烫,耳唇红得似要滴血,她怀中羞耻,更是在水下紧紧抱住自己。   永嘉正暗骂沈邵无耻,忽觉背后一凉,她被吓得险要惊叫,一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悬起的心一时放下。   永嘉正奇怪自己的反应,忽觉身上一暖,沈邵一件一件将衣服悉数裹在永嘉身上,他抱着她上岸,又将唯一一件披风,用力裹住她,眼见她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才略略松了口气。   沈邵悄悄上岸,他握住永嘉的手,与她低声商议:“朕数到三,我们便站起身,向山门处跑,若遇上人,朕拦着,你不要回头,只管跑,跑到山门有王然和庞崇在那守着。” 第114章 沈邵背着永嘉,一步一……   永嘉和沈邵在泉石后刚一现身, 果然惊动了正四处找寻她们的诸多刺客。   沈邵牵着永嘉的手腕,带着她快步往山门处跑,却不料不知从哪潜入的刺客埋伏在山门处, 挡住了前路,背后的刺客执刀追上, 将永嘉和沈邵团团围住。   沈邵攥在永嘉腕上的大手愈紧, 他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为首的刺客将目光落到永嘉面上, 不禁眯眼,随后他挥着长刀向前一指:“就是这小娘们, 兄弟们, 咱们在茶马镇上遇到的就是这小娘们。”   永嘉听着刺客口音便知是突厥人, 再听到他的话,不禁一瞬想起,之前她与陆翊逃到茶马镇上遇到的一伙左狄王残部,陆翊也是被他们所伤,险些没了命。   永嘉心知他们这些人大多身手不凡, 沈邵现下更是手无长刃,她怀中愈紧,下意识贴近沈邵身边, 指尖轻拽着他的衣料, 压低声音:“他们都是左狄王的残部,身手不凡…”   沈邵能明显感觉到永嘉的紧张, 他下意识拍了拍她攥在衣料上的小手,语气嗤笑似的与她道:“不凡?若是真的不凡,会沦落成丧家犬吗?”   沈邵说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对面的突厥刺客听得一清二楚,对方瞬间被激怒, 单枪匹马的冲过来,沈邵瞬间将永嘉扯到身后,他望着直直砍来的大刀,在刀尖将要触来的一瞬,游刃有余的侧身躲开,他一手牵着永嘉,一手重击在刺客腕上,顷刻间反手将刀夺过,下一瞬刀刃逆转,直架到刺客脖颈上。   沈邵告诉永嘉:“闭眼。”   永嘉闭眼的一瞬,似能听到鲜血迸溅而出,鼻下的呼吸霎时充斥满血腥,身子不受控制的一颤。   一击毙命,刺客头领倒地,其余几个刺客一时怔愣,面面相觑,不知何人高喊了句:“杀!”众人才回过神来,举刀冲向沈邵。   沈邵推着永嘉,让她往山下跑,他一人挡住砍来的数把大刀,刀刃摩擦碰撞,火星四溅,永嘉被火光晃了眼,她看着苦苦支撑的沈邵,一时回神,想到山门下的庞崇,转身想要跑去搬救兵。   永嘉直奔山门处,跑到半路,却被追上的刺客拦住,大刀挥来的那瞬,四肢不受控的僵硬住,她心想着要躲,双腿却像绑了千斤重,寸步难移。   疼痛并未袭来,只是眼前的光线一暗,有一道身影急窜至她身前,似一座山,遮挡住了她眼前的全部,包括那把杀气腾腾的刀。   耳畔似有一声闷哼,极熟悉的,又陌生,紧接着那声闷哼被一道惨叫覆盖,应声落下的,是两颗圆滚的人头。   永嘉脸色惨白,她美目微瞠,纤长的睫上挂了些泪,她像是断了线的美丽木偶,僵站着,一动不动。   沈邵转身,他触到永嘉此刻的模样,心上霎时一痛。   三清温泉的水已被鲜血染红,沈邵面上身上皆是血,分不清是旁人的还是他的,突厥的刺客还剩下五名,沈邵单手执着剑,握剑的五指愈紧,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他望着小脸惨白的永嘉,下意识将她搂入怀中,他安慰着亲吻她的额头,感受到一片冰凉。   “别怕,永嘉,别怕,继续跑,下了山就安全了。”   他的嗓音绕在她的耳畔,永嘉怔怔听着,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他将她从胸膛上推远,推着她向山门处去。   此情此景,所剩的突厥刺客已然看明白,今日只剩下你死我亡,他们心知沈邵已经受了伤,以五敌一尚有胜算,绝不能放跑了人去找救兵。   五人对视一眼,四人迎着沈邵而上,剩下一人,绕过沈邵去抓永嘉。   小腿上的疼,钻心裂骨似的,永嘉摔在地上,双膝触地,膝上的旧伤,更如雪上加霜,疼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夺命的刀再次砍下时,永嘉有几分认命的闭眼,比触到提前而至的,是铁刃断裂的声音,砍下的刀在中途折断,一并断掉的是沈邵手上的刀。   后面的画面,永嘉已看不清了,映入她眼底的皆是那道熟悉的背影,有鲜血迸溅而出,落在她面上,滚烫的,刺痛她的神经和心跳。   ***   温泉似血海,尸体横陈,沈邵更似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他身上的锦衣已看不出本色,满满的皆是黑红的血迹,他面上皆是血,比血还红的是他赤色的眼底。   沈邵蹲在永嘉身前,他垂眸注视她受伤的小腿,他握剑的手不停的颤抖,悬起的手,迟迟不能落下,不敢去碰。   “疼吗?”   他眼下皆是血丝,问了她,却不待她答,兀自低低的说:“怎能不疼。”   “朕背你回去。”沈邵说罢,一把从地上拉起永嘉,将她背起,一步步,有些缓慢的向山门处走。   “我自己可以走。”永嘉轻推着沈邵的肩,想让他放下来,可他拖着她的手,却愈来愈紧。   “你受伤了对不对?伤到哪里了?”永嘉伏在沈邵肩头,听着他略粗的喘息声,渐渐觉得不对,他身上血迹太多,已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沈邵听着永嘉着急的询问,低笑一声,他不回答她的话,只反问她:“阿姐这是在心疼朕?”   永嘉气恼沈邵此刻还说这种没用的玩笑,她想挣扎着下地自己走,却又害怕反伤到他。   沈邵见永嘉不回答,兀自笑着:“阿姐肯心疼朕,伤算什么,朕死了也值。”   永嘉听了,一时更气他的胡话,她让他住嘴,不许乱说。   他听着,笑声愈低,却透着愉悦,反而更与她说个不停。   沈邵背着永嘉出了山门,走在下山的路上,日落人间,晚霞散尽,天色愈晚,两侧的枫林慢慢隐入无边夜色里。   “永嘉…朕后悔了……朕知错了,朕就是个混人,你一定还怨朕对不对?朕不怕你怨,你若有怨,打朕骂朕,怎样惩罚朕都好,只要……你别离开朕…”   “你可知,那时六弟在琅琊建了你的假墓,骗朕说你不在了,朕那时便想,若你不在了,那朕独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只是留着一副躯壳的行尸走肉。”   “永嘉…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朕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留下来,给朕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再给朕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沈邵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他的气息已十分不稳,却不肯停,背着她,一步步走,一句句说。   “沈邵……”永嘉开口打断他的话:“别说了。”   他听了她的回答,身子忽然一晃,像是要摔倒,却还是被他稳住,他撑着身子站定了定,便背着她继续向山下走,他轻轻摇头:“不好…不好……朕要说,朕害怕,若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说了……”   “你住嘴!”永嘉似是真的恼了,若非顾忌着他受了伤,她恨不能伸手打他:“不许再说这种胡话!”   沈邵听着永嘉的骂,却反而更开心,他眼眶湿湿的,也不询问她了,只自然自语:“你在关心我…阿姐在关心我。”   守在山下的王然和庞崇看着从山上走下的沈邵和永嘉,险些没被眼前的此幕吓飞了魂。   庞崇急急冲上前,他发觉沈邵受了伤,想从他背上接下长公主,沈邵却躲开,不许他伸手。   “山上的刺客,清理了,再派人立即封山,仔细搜查,若有发现逃脱贼乱,立刻绑了,一个不放。”   庞崇立即领命,他看着沈邵已失了血色的嘴唇,有些担心,可不巧他们是随着沈邵步行而来,没有撵轿车马,天子受伤如此,还偏偏要亲自背着长公主,只怕要加重伤势。   王然一畔派人跑回去急备车马,一畔陪着沈邵,一步步往行宫处走。   永嘉几番想从沈邵背上下来,他却紧抱着她不肯放,她若挣扎用力,便听他轻‘嘶’一声,应是被扯到了伤口,永嘉瞬间便不敢再乱动了。   这段不近不远的路,沈邵每一步都滴着血,他却像是生了执念,也不知是不是在惩罚作践自己,他终是一步一步将她背回了行宫。   王然跟了一路,心揪了一路,一入行宫又急忙让人去请太医。   行宫正殿,沈邵将永嘉稳稳的放在内殿的床榻上,他放下她的一瞬,好似如释重负,他转身,想要查看她腿上的伤情,却被一阵急袭而来的天旋地转,伴着眼前如夜漆黑,她的身影在他眼中愈发模糊,最后被黑暗湮没不见。   沈邵晕倒,王然来不及扶,他的身子直直的重摔在地上。   永嘉心上一揪。   她顾不得腿上的伤,急急起身,同王然一起去扶沈邵,两人一起用力,却也难将沈邵扶到床榻,王然急得满头大汗,他匆匆跑出殿外,要召侍卫进来帮忙。   因着小腿上的伤,永嘉亦支撑不久,摔跪在地上,她努力挪向沈邵,靠近他,用力拖着他的肩,拉扯着他,让他的头枕在她膝上。   深秋漆黑夜里,冷风似霜,殿内的烛火燎燎,照亮沈邵的眉眼,永嘉从未见过他面色如此苍白,比面色还白的是他的唇,褪尽血色,他面颊上溅了血,凝固成深黑色,她手掌无意抚过沈邵的身体,触到了一片流淌的湿热。   永嘉的身子一僵,她感受着掌心的那抹热,僵愣许久,才缓缓的,一点一点翻开掌心,她垂眸,入目的那一片鲜红,映在她白嫩的掌心,分外刺眼。   永嘉忽觉得很冷,满殿火光通亮,她却觉得置身冰窟,很冷很冷。 第115章 犹如触到烛火,灼热烧……   沈邵是三日后的晌午醒的, 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黛青色的床幔,他睁着眼怔怔看了片刻,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眸底凝了神, 他躺在床榻上, 匆匆侧头向床边看。   沈邵睁着眼在床榻前找了一圈, 眸中才凝起的光亮,渐渐暗去。   王然一直守候床榻旁, 见沈邵寻找的目光, 不禁询问:“陛下…您找谁?”   沈邵闻声却不言语, 他收回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然眼瞧着沈邵的反应,心下暗暗琢磨一阵,试探开口:“长公主殿下正在偏殿…殿下腿受了伤,太医叮嘱需要静养。”   沈邵闻声, 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他侧头看了看王然,紧接着强撑着手臂坐起身, 便要下榻。   王然不禁一急, 他急忙凑上去扶沈邵:“诶呦,陛下, 您怎起身了。”   沈邵脚踩着榻下的鞋:“朕要去看看她。”   “陛下,您这么重的伤,更需好好躺着静养…您若想见长公主,不如奴才命人传个软轿将殿下接来也好。”   “不要折腾她。”沈邵立即开口。   王然闻言一滞,他虽心里担忧, 但奈何不了沈邵,只能跪地先帮着沈邵穿好鞋,又扶沈邵站起身,扶着他一步步向偏殿处走。   偏殿的门开着,沈邵缓缓走到门前,隔着一道不高不低的门槛向殿中望去。   明亮的日光从大扇的窗牖透进来,照亮窗下的贵妃榻,榻旁摆着一张香案,上头坐着的香炉青玉质地,袅袅薄烟糅着香从炉顶逸出。   贵妃榻上斜倚着一道纤细身影,女子一袭素白寝衣,三千青丝低绾,发髻慵懒的垂落在肩头,女子的身影浸在大片日光里,柔和的光影模糊着她的轮廓。   沈邵停在殿门外,目光似痴,静静看了半晌,许是他的视线强烈而灼热,引得榻上正看书的人儿,抬头望来。   永嘉瞧见殿门外站着的沈邵一愣,不等她开口,先见他由人扶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永嘉看着步步走近的沈邵,慢慢撂下手中的书,坐直身子,他的面色透着病白,他走近她身前,在贵妃榻一侧坐下,近距离看去,他眼下的血丝未消,透着淡淡的红。   永嘉对上沈邵的目光,欲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静静对望,王然瞧着殿中气氛,默默垂头退下。   许久,是沈邵先开口打破沉默:“这几日朕晕着,没能照顾好你……”   “我无碍,有姜尚宫照顾,一切都好。”   沈邵听着永嘉的回答,唇角扯出些淡淡笑意:“那便好。”   他话音落下,殿中再次陷入沉默,窗外日光柔和温暖,萦绕在两人周围,似一根无形的牵引着的线。   姜尚宫从何院首处取了外敷的药膏回来,被王然拦在了门外。   “我还要给殿下送药。”姜尚宫举了举手中的药膏。   王然盯着药想了想,趁着姜尚宫不备,抬手拿过:“我帮尚宫送。”王然说罢,不等姜尚宫反应,先推门入内。   王然捧着药垂头走入殿中,他将药奉到沈邵面前:“陛下,这是刚送来的,配给殿下的药膏。”   沈邵抬手接过,不必他挥手,王然已率先退下。   王然走出寝殿,关上殿门,满脸堆着笑。   姜尚宫不愿理王然的笑脸,侧头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殿门,有些放心不下永嘉。   殿门之内,沈邵拧开盖子,他看了看盒中的药膏,又抬眸去看永嘉:“让朕看看你的伤。”   永嘉闻言,藏在衣摆下的小腿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她想开口拒绝,沈邵的手已先一步撩开她裙摆,他的指尖探入,触到她腿上细滑肌肤。   永嘉感受到沈邵指腹的粗糙,犹如触到烛火,灼热烧人,她瞬间缩回小腿,拉拢裙摆,一并将玉足也遮盖住。   沈邵的手僵在原处,他看着她的举动停顿半晌,才缓缓将手收回,他的神色仍是平静,略略垂眸,似是在看手中的药膏。   永嘉也是后来才察觉到自己这过于强烈的反应,她缓了缓,朝他伸手:“我自己可以来。”   沈邵闻言慢慢抬眸,目光落在永嘉伸来的白嫩掌心,他面上笑笑:“朕不放心…”他在与她商量:“还是让朕仔细看看。”   永嘉心底还是排斥的,她听着他的话,一时不动,两人之间,慢慢陷入了僵持。   沈邵对上永嘉的视线,许久,终是他先败下阵来,放下药膏:“也好,你自己来也好。”   永嘉略略松了口气,她先转了话题:“那些刺客…可查清楚了?”   沈邵出正殿时,遇上一直候在殿外的庞崇,庞崇一路护送沈邵至偏殿,顺便禀报了这几日来的调查结果。   “庞崇又抓到了两个在外围放哨的突厥残兵,一审问果然是左狄王的残部,他们此番来行刺朕,是想借着自己突厥子民的身份,挑起大魏与突厥之间的战争,好为他们的旧主报仇。”   永嘉闻言,心中唏嘘,亡命之徒,果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怎会…认识他们?”沈邵见永嘉出神,有几分试探的询问。   永嘉闻言,略略答过:“是在茶马镇无意遇上的,那时候他们被突厥王追杀,就跑到大魏地界来,突厥王许是不方便在大魏疆土上用兵,就放了他们,不想他们竟一路逃窜到这来。”   “没事了,”沈邵下意识握了握永嘉的手:“别怕,再也不会有事了。”   永嘉感受到沈邵握来的手,仍是想躲,她欲从他掌心抽回手,却仍被他紧紧住。   永嘉诧异,不禁抬眸去看沈邵,两人视线对上,她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自责:“都怪朕,是朕没护好你,连累你受伤…”   这事本就无法预料,何况腿上那刀砍得不真,养一养便无碍了。   可永嘉看着沈邵的神情,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了护她,也是九死一生,她答什么,听来都难免轻巧。   永嘉沉默半晌,她视线无意触到他的胸膛,看到他身着的素白中衣上,隐隐透出的血迹,不禁一愣。   “你的伤…如何?”   沈邵听着永嘉的问,才是真的愣住,他忽然傻笑起来,像是失而复得般,他握着她的小手更加用力。   “放心,朕命大着,死不了。”他明明想她多心疼他些,可回答起来,就说得格外轻巧。   永嘉还是忍不住说:“你为何总不带侍卫?”   沈邵原想如实答,与她在一起时,他总觉得身边有人碍眼,便习惯的将身边人遣得一干二净。可他又怕这话出口,她会生气,便只好笑嘻嘻的与她保证。   “朕再不会了,朕日后一定会多带侍卫出门。”   永嘉听了保证,便也作罢,再不说什么。   沈邵却觉得失望,他便捏着她的手问她:“阿姐是不是在关心朕?”   永嘉不想回答,她几番挣脱沈邵的掌心失败,只能开口告诉他放手。   他自然是不肯,与她提条件:“阿姐回答朕,朕便放手。”   永嘉原想着自己再多用些力气,许能挣脱沈邵的手,可又怕他执意不放,两厢拉扯,扯到他胸膛上的伤口。   “我关心的是大魏的江山。”   这话听起来太无情。   沈邵心里失落,口上却逗她:“朕那么多兄弟,死后还怕没人接班吗?”   永嘉有些意外沈邵会说这种话,她回答了他的话,从他掌心抽回手,她微微垂眸:“你若真想后继有人,不如将心思放在自己的子嗣上。”   沈邵此刻已经有些后悔,刚才执意追问永嘉的回答。   他面上继续与她开玩笑:“阿姐这么说,莫不是吃醋。”   永嘉闻言,淡淡看了眼沈邵,她无心与他开玩笑,或是开这种明知不可能的玩笑,她出口的话变得更加无情:“陛下知道我在说什么。”   天空中有大片云朵遮住了太阳,窗外的日光渐渐褪去,云下的阴影有些冷,如同殿中的气氛。   沈邵听着永嘉的话,他默默与她对望,许久,他负气也好,固执也好:“朕不知道。”   “朕只知道,我们曾有个孩子,若他能生下来,朕现在也是后继有人。”   殿中的气氛像是因为这一句话,彻底降至了冰点,沈邵甚至感觉到了冷,也许是因他重伤在身,刚刚苏醒便穿着单薄的中衣,迎着风一路赶来见她,着了寒凉,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   沈邵慢慢低下头:“抱歉……”   他不该提及过往,他该拼命掩盖,让她忘却的过往,他一直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岁月,于她来说,并不如他感觉到的一样美好。   “永嘉…朕不知该怎么办…朕不知该怎么办才能让你原谅朕。”他看起来真的很虚弱,他的声音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   永嘉忽而想起,沈邵满身是血的模样,想起刀光剑影中,他留给她的一道道背影。   她难能心软一次,目光不再那么冷,她开口,像是在劝他:“行尧…我现在不想提这些事……你先回去吧。”   “你身上的伤,要好好养着,待你伤好了,我们之间,也的确需要好好谈谈。”   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你追我赶下去…… 第116章 告发长公主   沈邵从永嘉寝殿离开, 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庞,更加苍白。   王然看着情绪低沉,兀自走出来的沈邵, 连忙迎上前,姜尚宫低身行礼, 待看着王然扶着沈邵离开的背影走远, 连忙走入殿中去寻永嘉。   沈邵走出侧殿, 庞崇正执剑护卫在外,他随在沈邵身后, 一同又回到正殿去。   王然急命人去召太医。   庞崇看着沈邵的面色, 有几分迟疑的开口问:“陛下…那些突厥刺客, 该如何处理?”   沈邵坐在床榻上,他听到庞崇的问,一直低垂的头慢慢抬起,露出他眼底渐渐涌上的阴色。   “剁了。”沈邵想着永嘉腿上受的伤:“一截一截剁了。”   庞崇一愣,他观察到沈邵的神色, 脊背忽而生凉,他的迟疑引得沈邵视线看来,庞崇匆匆垂头, 连忙称是。   ***   沈邵身上的伤实在严重, 何院首听闻他醒后便衣衫单薄的迎风跑出去,更是惊诧不已, 连连不放心的叮嘱:“陛下切要爱惜您自己的身子,好好静养才是。”   “长公主腿上的伤如何?”沈邵闻言却问。   何院首一顿,他不曾想自己方才说了那么利害,沈邵开口第一句竟会问这事。   “回陛下…殿下幸而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伤的有些深, 只需静卧好好养着,不出两个月,应该下地自由行走。”   沈邵点了点头,他继续问:“那刀伤可会留疤?她一个女孩子家……”   “陛下放心,微臣已经在替长公主殿下研制祛疤的药膏,定尽力让殿下受伤处恢复如初。”   “朕没什么大碍,你只全心照顾好长公主便好。”   何院首闻言一时迟疑,他有些无措的看向王然。   王然对上何院首的目光,忍不住在沈邵耳边劝:“陛下您还是要多当心自己的身子…不然…”王然说着一顿,他想了想又接着道:“不然殿下也会担心的。”   沈邵闻言看了眼王然,片刻收回目光,兀自低笑一声,自言自语似的:“是么……”   ***   在三清行宫养伤的这阵子,沈邵每日都会去永嘉殿中,她腿上的伤,就似他心口的一道疤,她挡着不让他见,他心口的伤疤便难以愈合。   沈邵几乎每日来见永嘉,都要因这事与她厮磨许久,时日长了,永嘉耐不住,便答应给他看看。   她养伤的日子,疏懒装扮,每日里身上也只穿着最素净无华的寝衣,长发有时绾着有时散着,沈邵日日来看她,总觉她有千般模样,永远看不够。   沈邵这日终于得了永嘉的应允,霎时间高兴笑起来,比得了糖吃的孩童还好哄得模样。   他指尖小心翼翼的触到她的衣摆时,又不禁仰眸去看她的反应,他一抬眸自对上她透满紧张的目光。   永嘉即便口上应了,但心里待沈邵的排斥,是积年累月留下的烙印,不受她所思所想所控制。   永嘉没料到沈邵会抬眸看过来,视线直直对上的一瞬,她心底的紧张似有一根线牵引着,逐步蔓延扩散。   永嘉一时撇开头,逃避似的。   沈邵将永嘉的反应尽收眼底,指尖彻底在她衣摆处停住,他开口,似在与她解释:“永嘉……朕只是想看看你的伤,看过了,才能安心。”   永嘉听到沈邵这番话,又是意外,她仍偏着头不看他,指尖却捏紧裙摆,又缓又慢的一点一点向上提,她微蜷着的玉足率先露出来,接着是纤细的脚踝,她肌肤雪白,莹莹中还透着些粉。   沈邵的神色随着永嘉指尖的动作愈深。   待那泛红的刀疤赫然出现在眼下时,沈邵的心紧跟着一疼,犹似旷世完美的瓷器上裂出的一道痕,那样的碍目刺眼。   沈邵眼看着那道伤,目色渐冷,他恨不能将伤到永嘉的刺客,寻出来,挫骨扬灰。   永嘉露出伤口,等着沈邵看过,匆匆便要撂下裙摆,遮起来。   沈邵的动作却比她快上一步,他的大手一把握在她纤细的脚踝上,他感受到她肌肤的冰凉,他的掌心宽大,一半捏在她的脚踝,一半落在她白嫩柔软的脚背上。   永嘉整个身子一颤,她不禁向后缩,却如何挣脱不开他的掌心。   永嘉心底羞恼:“沈邵!”   沈邵闻声抬眸,他眼下的红,引得永嘉一愣。   沈邵好似刚刚回神似的,他缓缓松开紧握着永嘉的手,去寻一旁外敷的药。   他指尖沾了药膏,有些执意的替她涂抹,他指尖落到她肌肤上时,分外的轻柔。   有些疼伴着些痒从小腿上隐隐传来,永嘉下意识的咬住下唇,因为疼她仍是忍不住的躲闪,他察觉到,起先是追寻着她的躲闪,后来,他的掌心压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哄着她:“忍一忍,朕轻些,再轻些就好了。”   自那日后,沈邵每每来看永嘉,总是要亲自替她上了药,才肯安心离去,他看着她腿上的伤愈渐好转,面色也如云散日霁。   沈邵和永嘉在三清行宫修养了小半月,他虽伤的重,却也不怕一番路程颠簸,迟迟拖延着回宫,只是怕永嘉在路上吃苦。   永嘉其实也心急着归京,她在三清行宫一拖便是半月之久,也不知桓儿在京里可寻到了陆翊,若是寻到了,她每蹉跎一日,陆翊便要多受苦一日。   政务催着沈邵,永嘉也几番提及想要回京,沈邵终于在再三询问何院首,确认不会影响永嘉伤口的情况下,下令收整行李,启程归京。   回到京城,三清行宫的日子就好似一场大梦,沈邵是梦醒之人。   永嘉住回长公主府,何院首日日奉沈邵之命前去请脉,沈桓得知永嘉在三清山上受了伤后,也是担心不已,跑了不少地方,寻来不少涂涂抹抹疗伤的药来,拿给何院首看,问可否得用。   何院首见了,直言安慰沈桓,请他安心,不必太过紧张,保证定会医好永嘉腿上的伤,不留疤痕。   这日何院首走后,永嘉叫住沈桓:“陆将军可有消息了?”   沈桓闻言却一时吞吞吐吐,他半晌只道:“阿姐还是先好好养伤,陆兄的事交给我就好。”   永嘉听着沈桓这般答复,不禁心急:“我这点小伤不碍事,你究竟有没有寻到陆将军的消息?昨日问你,就被你搪塞过去了,你到底在瞒什么?”永嘉这般追问着,心底渐生不好,她更加着急起来:“是陆将军出事了?”   沈桓一听,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就是…阿姐受着伤,我不忍心再让你操心。”   “陆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的这点小伤,与他受的那些苦比起,又算得了什么?”永嘉蹙眉催促:“快说!”   “陆兄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永嘉神色一变:“沈邵对他动刑了?”   “不曾,”沈桓怕永嘉着急,连忙摇头,接着垂头叹了口气:“只是陆兄之前受了重伤,一直未能痊愈,刑部大牢那样的环境,如何是能养伤的地方?如今旧伤迟迟未愈,天也渐凉,陆兄在里面难免吃苦。”   “为何不请医士?即便是判了罪大恶极的囚犯,也能请医士前去看病,陆翊何错之有?为何不给他看病?”   沈桓一猜自己将此事说出,永嘉定是要急的,他先安慰永嘉莫急,接着解释:“陆兄又哪如那些寻常囚犯?他所处的牢房在刑部大牢的最内部,那里关押的人,事事都要经过沈邵批准。”   如此说……   那便是沈邵不肯给陆翊医治了…是啊,他口口声声说想要陆翊的命,又怎会派人给陆翊治病呢,他巴不得陆翊因着一身伤病死才好。   “刑部里你可有能靠得住之人?”永嘉问沈桓。   “我还在找,阿姐知道,我自入仕后,便一直在吏部,再加上刑部处处都通着沈邵,我不敢轻举妄动。”   永嘉闻言点头,这事的确急不得,可是陆翊在牢中的处境,让她们身在外面的人,又如何能不心急?   “那医士呢?”永嘉又问。   “我这几日替阿姐买药,倒是在京中医馆见了不少艺术精湛的医士,只是我还在顾虑他们的身份…”   沈桓话落,永嘉一时陷入沉默,她目光落向沈桓买来的那一堆各式各样的药瓶上,忽而想到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沈桓。   “医士的人选,便交给我,你如今只管在刑部寻到可靠的人,能放我们悄悄放医士进去给陆大哥治病。”   沈桓走后,姜尚宫将心间的疑惑问出来:“殿下可是有医士的人选了?”   永嘉点头:“可他未必愿意答应。”   “莫非是何院首?”姜尚宫心想着永嘉最近接触最多的便是何院首,可何院首虽医者仁心,但终究是忠于沈邵一人的,派何院首去,只怕是不妥。   姜尚宫话音落下,果见永嘉摇头,只听她开口问:“尚宫,那盒玉雪乳可还在?”   ***   沈桓在刑部奔波了多日,终于寻到了靠谱的人,愿意冒险让医士入大牢给陆翊悄悄看病。   “那人确定可靠?”永嘉再三询问。   “阿姐放心,”沈桓点头:“这人并非是我的朋友,而是陆兄的朋友,当年他与陆兄一同是皇宫侍卫,陆兄后来做了将军,不忘曾经情谊,将这人举荐到刑部,任了个小官职,他心里一直感激着陆兄,正好借此报答。”   永嘉听了这一层缘由,才算彻底放下心来,她也对沈桓道:“可靠的医士我也找到了,是太医院的张显。”   “张显?”   这人沈桓也认识,说起来,当年为了躲避何家人追杀,陆翊保护着张显在京郊的园子里住上了好一阵子,一直等到他带着证人归京,陆翊才将张显交到他手上,回自己家中去。   “可是这人不是受了沈邵的提拔,在太医院吗?”沈桓虽相信永嘉选人的眼光,可张显现下的身份,又因着与沈邵的一层关系,难免让人不放心。   “利害他是明白的,我也愿意相信他的真心,何况如今,短时间内我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张显的医术自不必说,我们的事他也大多知晓,与其再让外人得知,不如还是让他这个知情的人再知道的多一些。”   沈桓与永嘉各自约好两边的人,后日,将入夜,张显乔装进入刑部大牢。   永嘉和沈桓将人送进去后,不过一刻钟,刑部便有消息直抵御门,告发长公主与桓王偷派医士入天牢,为陆翊看诊。   深深夜色下,御门灯火通明闪烁,沈邵手执着刑部递来的密信,短短一行字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117章 他怕的,是再次伤了她……   刑部不宜留太多人, 永嘉见张显顺利进入后,便起身回长公主府,刚到府中, 便见御前来了人。   沈邵请她入宫。   永嘉抬头看了看已经深黑的天色,她问来人:“陛下…可说是为了什么事?”   御前宫人垂着头, 语气十分恭敬, 却只回答:“殿下进宫便知道了。”   永嘉闻言一默, 她看了宫人片刻,敛下眸:“本宫更了衣便去。”   宫人闻言称是, 恭敬的将头垂得更低, 永嘉转身入了夕佳楼。   姜尚宫陪着永嘉一路从刑部回来, 她瞧着外面御前来人的架势,心里愈发不安:“殿下…莫不是陛下知道了?”   永嘉闻言一时未语,如今是与不是,只有进了宫才能知道。   姜尚宫替永嘉更衣,见她默默不语, 以为她是害怕入宫,姜尚宫想起曾经沈邵怒起来,混不计后果的种种, 不禁开始心疼永嘉, 她犹豫开口:“不如…奴婢替您称病推了吧。”   永嘉听了摇头,她看着姜尚宫满眼的担忧, 安慰笑笑。   “若再早些回来,许还能推脱,可那宫人眼见着我从外面回来,我若不随他进宫,沈邵问起来, 更是不打自招。”   “何况……”永嘉像是在安慰姜尚宫,又像在安慰自己:“他也未必知道。”   ***   沈邵特为永嘉备了入宫的车辇。永嘉穿戴好,便随着御前宫人一路进宫,夜色下,御门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   王然早早的候在殿门外,遥遥望见去接永嘉的轿辇从宫外走来,连忙跑下台阶去迎,他亲自扶着永嘉下轿,又一路搀扶将永嘉请入了殿中。   永嘉面上虽平静,但心却是紧悬了一路,她害怕被沈邵发现,不因别的,只是怕他再为此伤害陆翊。   永嘉跨过御门正殿的门槛,她侧眸看了眼留在外面的王然,接着敛下目光,独自走入,她听到,殿门在身后一寸一寸‘吱呀呀’的从外关合上。   永嘉抬起眸,入目的是等着她的沈邵和一桌丰盛的晚膳。   永嘉微愣,她站在殿中,看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沈邵,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色。   沈邵原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听见门开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即刻便直奔她而去。   沈邵靠近的那瞬,明显察觉永嘉向后一退,他将她的躲闪看在眼里,却未恼,他只问:“一路来,腿上的伤可疼?”   沈邵提早备了马车和软轿,一路上,宫外乘车,宫内坐轿,根本没走几步路,永嘉闻言摇头:“不疼。”   沈邵听了放下心来,他忙先带着永嘉入席,亲自扶着她先落坐,才又绕到长案对面,与她面对面而坐。   永嘉看着沈邵的种种举动,又垂眸看了看案上的佳肴:“陛下…召我来…是有何事?”   沈邵正在替永嘉盛饭,听到她的问,随意笑答:“朕只是今日批折子晚了,召阿姐进宫陪朕一起吃顿饭罢了。”他说着将盛好的饭放到她面上,顺势抬眸对上她的眼:“怎么…阿姐觉得朕寻你是会有旁得事?”   永嘉听着沈邵的反问,故作平静的与他对视,二人视线直直交汇片刻,最后是沈邵率先收回目光,他略略低头一笑:“阿姐今日的眼神,总让朕觉得,你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朕发现了一样。”   他好像总是话里有话,可他一切的表情反应,又是那般的自然平静,永嘉一时也不清楚,沈邵是已经知情了来试探她,还是她自己谨慎过头。   永嘉拿起筷子夹菜,晚膳菜色造型各异,但一律做得很是清淡,以素菜为主,鱼虾一类一道菜也没有,饮食如此,应是顾忌着沈邵身上的伤。   永嘉想起,前几日听桓儿说,沈邵此番在三清山受伤之事,朝中并无几人知道。宫内宫外,朝上朝下,还有边疆邻国,每时每刻都盯着那个位子,盯着那个位子的人,沈邵此番受伤颇重,若是流传出去,定会引起许多蠢蠢欲动。   沈邵的前话,永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开口问他:“陛下身上的伤如何了?”   永嘉话落,沈邵本挂在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下去,他明显意外,很快又欣喜起来,面上再生出的笑意,也真切起来。   “你肯关心朕,朕自然什么都好。”   她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是这般的回答,继续夹菜吃饭,在沈邵时不时给永嘉夹菜中,两人平淡的用过晚膳,永嘉起身打算出宫回府。   沈邵今日难得没有阻拦,他站在原处,目送她一步一步向外走,眼看着她行到殿门前,抬手推开门,他终是没忍住,开口唤她:“永嘉……”   永嘉脚步一停,她缓缓转身去看沈邵,并未完全放下的心,再起悬起来。   沈邵看到永嘉望来的目光,他自认了解她入骨,她那看似平静的眼神,其实早已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的一干二净。   沈邵不忍,他面上只对着她笑:“没别的事,朕只是回来多日未见你,想你罢了。”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眼下神色微动,她终没再说什么,向他又道了声告退,便转回身,踏出御门。   王然目送永嘉的轿辇走远,他跑入殿中,触到沈邵那刻的眼神,忍不住心上一疼,他慢慢走上前,语气似叹:“陛下…您不要与长公主解释吗?”   沈邵虽恼极了陆翊,但其实单论陆翊这个人来说,在沈邵心中根本称不上分量,沈邵真正恼恨的,不能释怀的,是存在于永嘉心里,被永嘉看重的那个陆翊。   他非要将陆翊关在大牢里,想要困住的,其实是永嘉,他很害怕,自己若是放了陆翊,永嘉便会像从前一样,无声无息的溜走。   沈邵将陆翊扔在大牢后,几乎很少过问,王然日日陪在沈邵身边,自是最清楚的人,单是政务足以消磨掉沈邵大半时日,余下的,都一门心思落在长公主身上。   天子从不亲自过问,那下面的小吏,谁又敢无事向上报告一个囚犯的伤病呢?   王然今日原以为沈邵得知长公主私下派太医去看陆翊,是会怒的。   沈邵听着王然的问,只低笑一声,他并未回答,挥了挥手,命王然将桌案收拾了,兀自转身,回了内殿。   刚刚拿到刑部递来的密信时,沈邵何尝不是怒的,他气的执信的手一直在抖,可慢慢的,他又在想自己为何而气。   他气的,不是永嘉偷偷派太医去给陆翊看病,他气的是永嘉心里,从始至终都不曾放下陆翊。   可是刚刚在席上,他听到她一句关心,他顿时间不生气了,他甚至开始心疼,她害怕惹恼他,而处处小心翼翼,自以为不着痕迹暗暗打量他的诸般神情。   她只是不信他罢了。   不信他会答应,派个太医给陆翊看伤。   他若真想要陆翊的命,岂会留他至今日,他不过是没胆量,不敢那么做,他怕的,是再次伤了她。   ***   永嘉从皇宫回到长公主府后,沈桓已经带着张显从刑部大牢回来。   她一回来,沈桓也顾不得在旁的张显,连忙冲到永嘉身边,上下仔细打量她:“沈邵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永嘉此番是独自进宫的,她之所以将姜尚宫留下,就是怕沈桓比她提早回来,知道她进宫后,情急之下跑到宫里去寻她,这样反而打草惊蛇,引起沈邵的注意。   永嘉果然了解沈桓,他一回来知道永嘉被沈邵召到宫里去了,二话不说,就要出门直奔皇宫,好在姜尚宫在他心里是分量的,依着永嘉的吩咐,好说歹说,终是将沈桓劝住了。   永嘉瞧着沈桓这般紧张的模样,面上笑了笑:“我没事…只是进宫一起用晚膳罢了。”她说着,目光越过沈桓,落到张显身上:“张太医,请问陆将军的伤如何了?”   经了永嘉的提醒,沈桓一时也反应过来,他不再追问,转身扶着永嘉的手臂,和她一路向小榻处走。   张显先对永嘉行礼,随后才答:“殿下请宽心,微臣今晚已经用最好的金疮药替陆将军外敷了伤口,又留下了秘制的药丸,陆将军这几日含服着,可抑制伤势发展,待微臣回府,配了药方,熬了汤药托可靠人给陆将军带进去,只需几副药,将军身上的伤便无碍了。”   永嘉听了,悬在怀中的巨石,才稍稍放下,她对着张显一礼:“深谢张太医了。”   张显见了,连忙虚扶永嘉,直言折煞,说自己本也是为了报恩。   天色不早,沈桓命自己贴身的小厮送张显回府,张显再三言谢,告辞离府。   张显走后,夕佳楼内只剩姐弟俩与姜尚宫三人,沈桓不放心的继续追问:“阿姐…当真没事?”   永嘉对上沈桓不甚相信的眼神,摇头:“无事。”   其实何止沈桓与姜尚宫怀疑,她如今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今晚在御门的情景,沈邵的种种表现反应,的确不似寻常,可若要她举出一二,她又想不到具体因何会觉得不寻常。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做的事,因害怕被沈邵发现,所以过分在意沈邵的所有举动,变得草木皆兵。   “如今陆翊的伤势控制住了,我们该想办法将他从刑部大牢里救出来。” 第118章 许来生   长夜的灯, 照亮刑部大牢偏门上的铜锁,辘辘车轮声碾碎深夜的寂静,由远及近, 最终在偏门前稳稳停下。   先跳下车来的是一袭玄衣,身子挺拔的年轻男子, 他站在马车下, 正伸直手臂, 等着要去扶刚刚探身走出车厢的女子。   永嘉身着一件素青色的云肩,头戴着兜帽, 手中提着红木雕花食盒, 上下共三层, 瞧起来沉甸甸的。   沈桓一手先接过食盒,另一手稳稳将永嘉扶下马车。   两人从偏门处站了站,便见从靠北的小巷里跑来一个执剑侍卫,今日正逢陆翊友人再次当夜值,他跑上前, 匆匆向永嘉和沈邵行了礼,再左右仔细看过确认无人,便从腰间抽出一串钥匙, 借着昏弱的光找寻片刻, 寻了其中一柄开了偏门。   “殿下快些进去吧。”那侍卫微微躬身说道。   沈桓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重新递还给永嘉:“阿姐,我在外面等你。”   永嘉闻言点头, 她双手稳稳接过食盒,不曾犹疑,快步从偏门而入,侍卫从后跟上,替永嘉引路, 沈桓独留在门外,见二人身影隐入黑暗里,他从外关门上锁,回到马车上,驾车躲入临街的小巷里。   刑部大牢内的地形,甚是复杂曲折,侍卫引着永嘉弯弯绕绕的走,急行了一刻钟,才到关押陆翊的地牢,侍卫开了门,说替永嘉在外望风,让她下了地牢后,一路直走到尽头,会有三条岔路口,她走最右侧的那条路,陆翊的牢房在那条路上的最后一间。   永嘉向侍卫道了谢,她先点燃了预备的火折子,随后小心翼翼提着食盒,独自沿着深长的一时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向下走。永嘉行到半路,背后流入的月光,随着一声关门响,被牢房不透光的铁门彻底遮挡住,周遭霎时陷入彻底黑暗中,唯剩手中的火折子透出点点微弱的光。   永嘉心跳愈快,她忍着心间愈发蔓延而上的恐惧,一步一步,继续向下走,她依照着侍卫的话,直行到尽头后右转,墙壁开始出现一盏盏烛灯,每隔十步,是一间牢房,永嘉不敢左右乱看,直奔最深方处去。   牢房尽头的高墙上有一扇窗,泠泠月光流入,在昏暗的地牢内笼上一层朦胧。   永嘉寻到陆翊时,剧烈的心跳一滞,隔着坚硬的铁栏杆,她瞧着牢内的人,一时竟有几分认不出。   陆翊看到前来的永嘉亦是一愣,他的目光从震惊到仓皇,一时间他只想躲她,可他触到她的目光,触到她眼底的湿润,他根本舍不得转身。   眼泪不受控的掉下来,永嘉直直望着陆翊,她张口,嗓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这里脏…您怎么来了。”陆翊望着永嘉的眼泪,忍不住走上前,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道坚固的牢门。   永嘉一时说不出话,她一手擦着面上的泪,一手将食盒放在地上,她蹲身打开盖子,将里面尚温的汤药,递给陆翊。   陆翊看着永嘉递来的药,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他不多问,仰头将碗中的药喝光,永嘉看在眼里,又忙递上备好的蜜饯和自己的手帕。   陆翊目光落到那一方柔软的丝帕上,那上头似乎带着她身上的香,那般干净,干净的让如今的他不忍染指。   永嘉递上帕子,见陆翊久久不接,她忽而抬手,执着帕子轻轻抚上他的唇角,隔着轻薄的丝帕,她柔嫩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他唇上的胡茬,一抚而过,带着隐隐的刺痛。   陆翊感受到永嘉的动作,身子一僵,月色清冷,他眼底映着的,皆是她温柔的眉眼。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她。   永嘉看着憔悴不已的陆翊,缓缓收回手,她又从食盒最底层寻出一柄钥匙,递到陆翊手中。   陆翊瞧着钥匙微愣,便听永嘉开口:“这是你牢门的钥匙,后日子时,你开锁逃出来,你逃出地牢后,向东边的偏门去,外面有我和桓儿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届时你骑马往城门去,会有一个韩姓商人的商队等着你,他们会带着你出城,他们去云南采买药材,队里有人懂医术,他们可以照顾你的伤,你随着他们一同去云南,一路也好照应。”   陆翊听着永嘉这番安排,他又看了看掌心的钥匙,不禁问她:“那你们呢?”   永嘉闻言微滞,她一时垂下眸,躲开陆翊投来的目光,慢慢低头。   “陆翊…我不能再牵累你了。”   “牵累?什么叫牵累?”陆翊听着永嘉的回答,不禁摇头。   “若没有我,你该是叱咤战场的大将军,若没有我,你又怎会被困在这牢里?”   “这就是你说的牵累吗?”陆翊不停的摇头:“我早说过,我不在意权势爵位,我只在意你,若是能逃,我们为何不一起逃?你若怕牵累我而留在那座黄金牢笼里,我宁愿不要这条命。”   “不要,”永嘉闻言心上一惊:“不要做傻事,陆翊,我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沈邵不会放过我,我跟着你,你永远不会安全,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我不能再误了你,求你,一定要逃出去,去云南,去哪里都好,只要你身边没有我,后半生便可顺遂。”   “昭昭…你知道我的心,你知道我所求的根本不是半生顺遂。”陆翊忍不住眼红,永嘉的话,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刃,刺过来,让人肝肠寸断。   永嘉自然知道,可她早也知道,他的所求,她没资格去回应。   “陆翊,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早已还不清了,我只求不再继续亏欠下去,陆翊,我其实一直想与你说,那年我去到琅琊,遇见了宋思楼,他在那里过的很好,娶了妻,他的妻子很贤惠,前不久,桓儿收到他的信,说宋夫人诞下一子,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   永嘉的眼泪一直掉,唇角却笑着,她看着陆翊,视线里的他,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她面上触到一抹粗糙,是他帮她擦着泪。   陆翊的指尖在抖,心尖在抖,他的声音亦在抖,他语气故作平静的问她:“昭昭,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待你去到云南,便找一个满心爱你的姑娘,娶妻生子,日后儿孙满堂……”   “你是让我忘了你吗?”他眸底的泪掉下来,盯着她问。   永嘉一时不语,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上面栩栩如生的枫叶,在这分外暗淡的地牢里,热烈如火。   永嘉将荷包塞到陆翊怀里,她匆匆后退,躲开他替她拭泪的手。   “我亦不会再记得你,日后我们天涯一边,各自安好。”   “你留在这里会安好吗!”温柔如他,在她面前,第一次近乎咆哮。   永嘉的心在颤,在疼,她不回答陆翊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后日子时,你是能逃走最近的日子,你若不走,往后惊到了沈邵,不仅你会没命,帮你的朋友,我和桓儿也都会受牵连,徒劳一场。”   “你若真为了我们好,便拿着钥匙逃出去,离开京城,天地广大,这世上的好姑娘千万,你会遇到你命中本该的良人。”   “昭昭,不可知,若要我独自逃生,我宁愿去死。”   “你若死,我便陪你。”   陆翊所有的话,都随着永嘉这一句话堵在腔中,他许久说不出话,他不禁想要靠她更近,他上前,身子紧紧贴在牢门上,想要触碰她。   “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对不对?”他问她。   “你一直不肯答应,是怕连累我对不对?”   永嘉泣不成声,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她跌坐在地上,只捂着嘴一直哭。   陆翊的心像是被四分五裂,此时此刻,他多想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离他太远,那道牢门像是枷锁,有形的无形的,阻隔着他们。   “我们此生,终究有缘无分,陆翊,若有来生,我宁愿跪死在教坊司,也再不会在那夜入宫。”   “求求你,忘了我吧。下辈子,换我去找你,将此生欠你的,一一弥补。”   永嘉提着食盒,几乎一路狼狈的逃出地牢,她失魂落魄的跑出来,在刑部大牢外,见到沈桓那瞬,她手中的食盒摔落至地,她扑到沈桓怀中,哭的撕心裂肺。   多年的压抑,她连哭都要克制,唯有今夜,她所有的忍耐理智,随着那跌碎在地的药碗,一同破裂。   沈桓一手紧抱着永嘉,一手垂落在身侧,掌心渐渐攥拳,剧烈颤抖。   “阿姐…阿姐……不哭了…还有我在,有我陪着你。”   永嘉自流产后,虽然身子一直在调理,可损伤太重,一直难恢复,今日又经这一番大悲大喜,哭到最后,已然虚弱。   沈桓将永嘉抱到马车上,陪着她回长公主府。   ***   沈邵是子时接到永嘉从刑部回长公主府的消息的,王然一整晚陪在沈邵身侧,大气都不敢喘。   王然一直小心观察着沈邵的面色,待见他将最后一封长公主回府的密保烧掉后,忽然站起身,下一瞬,书案被他猛地掀翻,烛台落地,燃了纸张奏折,火势一瞬蔓延起来。   王然吓跪了地,他看着烧起来的火势,亦不敢起来,爬着凑到沈邵身边,急声劝道:“陛下息怒…火起了…您快随着奴才先到殿外去,御门烧不得啊陛下,您就算不顾着殿宇,也要先顾着您自己的安危啊。”   王然磕头劝了半晌,仍见沈邵站立着不动,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到那团火气的火焰上,火焰映入他的眸底,是滚滚的杀意。 第119章 忏悔信   王然劝不动沈邵, 只能连滚带爬的先跑出御门,急命人前来救火。王然匆匆安排好,正要再回殿中寻沈邵, 一转身便见烈火光影下大步走出的身影,他大步不停, 直奔宫外去, 王然见了, 暗道不好,急忙跑上前去追沈邵。   ***   沈桓一路将永嘉送回长公主府, 一直等着她入睡了, 才起身离开回府。   永嘉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朦胧间醒了数次,凌晨天色隐隐透亮时,彻底惊醒了。   永嘉睁开眼,模糊触到坐在床榻旁的身影,恍惚以为是生了幻影, 她睁大眼仔细瞧去,一时被惊得心脏发抖,猛地坐起身, 瞬间清醒。   沈邵靠坐在永嘉床边, 静静瞧她的睡颜,瞧她连梦里都是不安的。   永嘉惊坐起来, 她忙拢紧被子,悉数裹到身上,她紧盯着沈邵,匆匆向后躲去,与他拉开最远的距离。   沈邵将永嘉自清醒后的所有反应悉数看在眼里, 他的眼眸深深的,瞧不出丁点波澜。   永嘉丝毫不知沈邵是何时进来的,在此坐了多久,她此刻,仍是心慌不止,他凑过来时,她下意识去推他。   可他今日用力极大,扑来似的,一把锢住她,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永嘉推着沈邵,不禁蹙眉:“你喝酒了?你身上有伤怎能喝酒?”   沈邵闻言,原是禁锢着永嘉的怀中一松,他略略撤身,与她胸膛隔些距离,他深黑的眼底似乎透出些光亮来,仍是痴醉的,抬手一点一点抚上她的小脸,轻托起她的脸颊,他的语气委屈的像个孩子:“阿姐还知关心朕?”   他话落,不等着她回答,抱着她的手臂一用力,一把将她揉进怀里,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   永嘉被沈邵的举动吓得一愣,她疯狂推他,他的胸膛似山,她挣扎不过,受着他的吻,到最后,她彻底失了力气,由着他疯狂索取着她的呼吸,可慢慢的,她察觉到面上的热,唇间尝到了清晰的咸。   永嘉愣住,她知道那不是她的泪。   她回神时,又猛得推开,她力道极大又突然,将没了防备的他一把推开。   永嘉是极恼的,她下意识抬手,可目光触到掌心染上的血时,身子一僵。她抬眸去看他,看到他面上的泪,和胸前衣料浸出的血。   她缓缓落下手,她垂落的指尖在隐隐发颤,她只质问他:“你发什么疯?”   “朕就是疯了,”他被她推开,便再次凑上前,他不顾已经流血的伤口,感受不到身上的疼似的,再次捧住她的小脸,他含血的眼底盯着她:“朕嫉妒的发疯,恨的发疯。”   “你把来生许给他了,那朕呢?”他贴面质问,他的眼泪,火一样灼热:“生生世世都不肯给朕机会吗?朕也想过来生,永嘉,朕也想过,也想来生去寻你的,换朕去寻你。”   永嘉听着沈邵这些话,意外之下,怀中霎时不安不起来:“你都知道了?”   “从你第一次带张显去给他看病,朕便知道了。”   永嘉看着沈邵猩红的眼:“你既早知道,为何不阻拦?”   “朕怕你不高兴。”他的回答,又让她意外,他捧着她的小脸,去抵着她的额头:“可是永嘉,朕现在恨,恨得要命。”   他原是那样无助,可说出的话,吐字的语气,透满了冷,让她害怕。   “你不许伤害他,”她手掌抵在他的肩头:“放了他,我不会走。”   “你既什么都知道,就该清楚,从始至终,我从没计划要再逃走,我只想还陆翊一个自由,他是无辜的。”   “他不无辜!”他忽而吼起来,吓得她声音一滞,他匆忙察觉到,连忙轻抚着她的发,安慰她:“永嘉,朕不是有意的,朕不是故意吓你的。”   “永嘉,那你告诉朕,来生呢?来生你还要不要朕了?”他一畔安慰她,一畔锢着她,他耐心的等,等一个期待。   可她许久许久都不会回答,他的心,从未热起来的心,愈发的冷了。   “那好,”他不再等她,他唇角似有几分笑,和他说出的话一样的冷:“朕不会放他。若明日子时他能逃得掉,朕便慈悲给他一条生路,若他逃不掉,朕便杀了他。”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看他湿润未褪的眼底,皆是凛冽杀意,她忍不住哆嗦,唇间一片白。   他似乎有等她片刻反应,仍然是失望的,他不再抱她,踉跄起身,匆匆的向殿外走,走的那样狼狈。   他想,她不肯爱他,恨他也好,恨着他,下辈子也这般恨下去,只要别忘了他……   ***   沈邵离开时,窗外天光大亮,永嘉独身缩在榻上,他身上的血,蹭在被褥上,那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是那样的冷,那样冷。   永嘉从长公主府入宫时,已是晌午,秋色愈深,隐隐凛冬欲来。   行到御门时,派了人进去通传,等了片刻,走出的是王然,他向永嘉解释:“陛下昨一夜没睡,酒醉的厉害,如今尚未醒。”   “那本宫等等再来。”永嘉说罢转身欲走,却被王然先一步叫住。   永嘉又转回身,看向王然:“王长侍有什么事?”   “奴才自知僭越,可也想斗胆说一句,若是说错了,殿下要打要杀,奴才都谢恩认罚。”   永嘉听王然此言,沉默片刻,接着开口,轻声道了句:“王长侍言重了。”   王然听了,将腰弯的愈低:“陛下今日醉的实在厉害,奴才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从未见过陛下喝那样多的酒,陛下是硬生生将自己灌醉了,若是有无心伤到殿下处,还请殿下您念在陛下这一身伤,莫要生陛下的气。”   “陛下实在是一颗心扑在您身上,太在意您,关心则乱。”   永嘉静静听完王然这一番话,一时未语,王然看在眼里,霎时跪地请罪。   永嘉见了,命姜尚宫将王然扶起,她只是道:“本宫去御花园走走,陛下若醒了,烦请王长侍派人来通传一声。”   王然闻言微愣,片刻急忙连连应着。   永嘉带着姜尚宫离了御门,往御花园的方向慢步走去,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消磨着时光。   饶是走得很慢,永嘉和姜尚宫到御花园后,在凉亭处坐了诸久,沈邵仍没有醒。   时有宫人来来往往,停下行礼,又起身快步离开。   永嘉随意寻了处凉亭落座,深秋里,御花园里的花儿飘飘零落,早梅的枝丫也是枯的,满园皆是萧瑟,没有花香。   忽有脚步声从后行来,永嘉闻声转头,入目的倒是熟人。   书昭仪由侍女扶着,一步步走上凉亭,走到永嘉面前,低身行礼。   “殿下好雅致,怎也有空来宫中逛园子?”   “本宫不过也只是一介闲人。”   书昭仪听了便笑:“难得陛下也舍得让您在这里独坐。”   永嘉听着书昭仪的话,不禁蹙眉,书昭仪虽很早就知道她与沈邵之间的关系,但为人分外谨慎,这些年,从未当着她的面,明言直说过一句。   书昭仪好似没看到永嘉的意外与不悦,她指了指永嘉身旁的石椅:“妾身可以坐在那吗?”   永嘉顺着书昭仪所指,看了看石椅,点头。   书昭仪谢了恩,在永嘉身边坐下,她继续与永嘉闲聊似的开口:“妾身曾经是格外羡慕殿下的,许是那时候,天下没有女子不羡慕殿下吧。”   曾经羡慕,便是如今不羡慕了。   永嘉闻言静看书昭仪,不曾说话。   “殿下不想问问妾身,为何现在不羡慕您了吗?”书昭仪笑看永嘉,有些意外,自己话说至此,永嘉仍没有多大反应。   她便自顾自笑说下去:“妾身斗胆,妾身是心疼您身不由己,或许后宫里的那些嫔妃都身不由己。”   “那昭仪自己,便是自由的吗?”永嘉闻言反问。   “与你们这些贵人比,妾身或许称得上自由,至少如今这样的日子,是妾身想要的,人世间少有十全十美的事,妾身得了自己最想得到的。”   “荣华富贵?”   “或许殿下是看不上的。”   “像你说的,人世间少有十全十美,本宫有的,确不是如今自己想要的,所求不同罢了。”   书昭仪闻言笑笑:“与宫里那些娘娘比起,殿下至少还有陛下的爱,可她们,有的是自愿选秀入宫,想博一条尊贵荣华之路,有的是被家族所迫,不得不前来,最后大家,是一样的失望。”   “所以昭仪到底想与本宫说什么?”永嘉反问。   “妾身只是感慨,为何曾经人人羡慕的永嘉公主,如今,活得都不如妾身这等卑贱之人自在。”   “殿下…应该很恨陛下吧。”   永嘉不禁直视书昭仪,半晌,她唇角似有笑,目光微冷:“昭仪今日说的这一整番话,不怕本宫告诉陛下吗?”   书昭仪却真的不见慌张,她对着永嘉笑,分外肯定:“殿下不会。”   “殿下心太软了,”她说与她:“但凡殿下肯狠一点,也不会是今日这般的结局。”   永嘉轻蹙的眉心愈紧,书昭仪像是无意而来,无意之言,她说罢便站起身,向永嘉行礼告退。   书昭仪走后,永嘉静坐在原处许久,等着御前来人传唤,说陛下醒了,她才缓缓回过神,起身离开御花园,返回御门。   ***   沈邵在日落前才醉酒初醒,他躺在御门的榻上,脑海似裂开的疼,偶尔闪出几个陌生的片段,让他疑惑又心惊。   王然凑上前,向他禀告:“陛下,长公主晌午便进宫了,一直在等着您。”   沈邵猛地从榻上坐起身,脑海中的片段慢慢连成线,串起来,种种情形,愈发的清晰。   王然话落,以为沈邵会欣喜的急忙召见长公主,却不想见他匆匆摇头。   “不见,不见,朕不见。”   王然有几分懵,又连忙派人传告永嘉,推说沈邵身体不适,任何人都不召见。   永嘉知晓这话里有几分真假,她想着沈邵清早离开长公主府时留下的话,他不见她,是不给她机会求情,若是明日子时陆翊逃不出刑部,他便要名正言顺的借此杀掉陆翊,以泄似恨。   永嘉没有再强求求见,她早知沈邵这条路很难行得通,她听过下人的传话,沉默片刻,便带着姜尚宫离宫回府。   永嘉一路在想,明日子时,要如何才能助陆翊,万无一失的逃走。   永嘉回府后不久,夕阳西下,天边光影暗淡,渐渐黑夜漫上,天地间墨色流转。   深夜时分,永嘉将要就寝,忽而王然亲自从皇宫赶来,在夕佳楼外,递上了一封,沈邵的亲笔信。 第120章 沈邵…我恨你   夕佳楼中烛光流转, 照亮信封上‘永嘉亲启’四个大字。   姜尚宫将信递到永嘉身前:“王然留在殿外不走,说是要等着殿下您先看过信。”   永嘉目光落在那熟悉字迹上半晌,缓缓抬手接过, 她撕开信封,抽出内里的信纸, 展开来看。   “永嘉, 朕似是今日才大醉方醒, 朕自知没有资格奢求与你的来生,可朕舍不得, 放不下, 朕动了心, 生了痴,情无可寄,覆水难收,朕不知此生,可能等到你原谅那日……朕无数次想, 若此生能够重新来过,朕再不会将你拒之门外,朕想将还魂丹好好交到你手上, 午夜梦回, 朕悔恨无极,为何在你最无助的时候, 朕总是没能伸出手,拉住你。   永嘉,此生若可以重来,朕再不会去边关,五年太久, 久的让朕双眼蒙蔽,忘了阿姐的好。母族荣耀,太子之位,九五之尊,若可以选,朕都想丢下,朕只想陪着你,护着你,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污蔑你。   朕代母后向淑娘娘告罪,行尧顿首,来生愿为牛马,以赎罪过。   既往之悔,不能胜数,朕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今生。   朕曾醉的厉害,挣扎过想要醒来,却不舍,不敢,怕一睁眼,终究成了黄粱梦一场,朕越陷越深,终到今日,梦醒之时,却仍奢望你能留下。   永嘉,朕求来生,不为其他,只望再爱上你时,你不是阿姐,我们不在这九重深宫之中愈行愈远。   此生奢望,若能与你重来,偿往昔之过,朕折寿五十载无所惜……”   夕佳楼中烛燃愈明,光火摇曳,映着玉人颤抖的指尖,永嘉匆匆折上信,胡乱的想要塞回信封内,可她双手颤抖着不听话,偏连视线也模糊了,眼中似有什么掉下来,在冰凉的肌肤上滚烫划过,砸在信纸上,晕染开浓重的墨迹。   姜尚宫离开又折返回来,一入殿中,瞧见永嘉面上的泪,心上一紧,她快步上前:“殿下…您……”   “王然还在吗?”永嘉微微仰头,压住眼底的泪。   “在的,”姜尚宫闻言连忙点头:“王长侍说…陛下正在宫里等着您…”   御门廊下的灯笼,一盏明一盏弱,永嘉独身行在回廊下的光晕里,步上阶梯,御门殿中灯火通明,永嘉缓缓推开殿门走入。   沈邵一如将信交给王然后,兀自呆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的盯着朱笔染红宣纸,朱红的笔墨,沿着纸张错综复杂的纹路,层层染开。   他才被开门声惊得回神,一抬眸触上走进来的身影,一时间又微微怔住。   永嘉一步一步朝沈邵走,这条通往他书案前的路,她曾走过无数次,但今日走来,心境仍是陌生的。   沈邵随着永嘉愈走愈近的身影,慢慢抬头,他的视线落到她面上,触到她微红的眼尾,隐隐一颤。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她身前,他深望着她,试探的抬手,一点一点牵住她交叠在身前的小手。   “朕白日醉的太厉害,朕有没有伤到你?”他小心翼翼的语气中透满自责。   永嘉闻言摇头,她沉默低着头,目光落在他紧攥来的大手上半晌,终于开口问他:“你信里说…答应放过陆翊了?”   沈邵听着永嘉出口的第一句话,心口微疼,他终还是点头应她:“嗯。”   御门中一时间又陷入寂静,十指相牵,他垂头望着垂头的她,不舍退,不敢进,许久许久,他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   “让我看看你的伤。”   沈邵猛然愣住,他一时呆呆望着永嘉,不知所措。   内殿的灯火,如日灼人,沈邵依靠在床榻下,席地而坐,他的中衣敞怀披在肩上,露出胸口狰狞的刀伤,因他昨夜饮酒,现下伤口一片红肿,有几处还隐隐不停的浸出血来。   永嘉看在眼里,想起今早上她的捶打,不禁垂下眼眸,她拿起止血的药膏,略有冰凉的指尖沾了药,轻轻涂抹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她明显察觉到他胸前的肌肉一缩,不禁抬眸,正对上他毫无防备的目光。   他看着她的眼睛,匆匆开口解释:“朕…朕不疼,不疼。”   永嘉听在耳里,心上一时道不出是何滋味,她只是将落在他伤口上的力道,愈放愈轻。   沈邵心跳很快,她的温柔,恍似梦境,多少午夜梦回,求之不得。   窗外的夜愈深,殿中细碎的光似星辰,映亮她的眉眼,她跪坐在他身旁,所有的视线,所有的注意,皆是他。   沈邵望着永嘉的神色愈深,他缓缓抬手,分外亲昵的抚过她的鬓角,指尖轻轻绾起她碎发,别至耳后,他的嗓音透着低低的沙哑,期待又不安。   “永嘉,你肯原谅朕了吗?”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动作,缓缓抬眸去望他,待听到他的问,她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顿,烛火照亮她的眸,透出深褐色光。   她看着他眼中的期待,缓缓张口。   内殿未关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长万跑到内殿外,眼瞧见殿中情景,连忙垂头跪了地:“陛…陛…陛下……”   沈邵看着突然闯入长万,眼中神色一暗,他压着怀中的不悦:“何事?”   “禀…禀陛下,京卫来报,刑部大牢不知何因,突起大火,火势汹汹,事态严重,恐会波及到周围民宅…”   长万话落,殿中一时陷入沉寂,沈邵瞳孔微缩,他似是意识到什么,匆忙去看身前的永嘉。   ‘砰’的一声响,永嘉手中的药瓶掉碎至地,她滞滞的僵怔半晌,忽然抬眸盯向沈邵。   她看向他的目光霎时变了。   沈邵触上永嘉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猛地缩紧,他下意识开口,想要解释,一时伸出去想要触碰她的手,被她猛地打开,她眼底微红,匆匆后退。   沈邵感受着手臂上的疼,那疼一时透过肌肤血液似要钻进心里,他再欲上前去靠近她,却听她一声近乎失控的大喊。   “别过来!”   永嘉摔坐在地上,她红着眼紧盯沈邵,匆匆向后躲,她忽然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向殿外跑。   长万跪在内殿门外,见殿中此景,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他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片刻不敢抬头。   永嘉腿上还有伤,没跑几步,便感受到小腿处,伤口撕裂开的痛,她却丝毫顾不得,一路奔向御门殿外。   永嘉骑马赶到刑部大牢时,入目的是一片猩红火海,冲天的火光将周遭的天空照亮似白昼,永嘉盯着那片火海,她像是早已忘了腿上流血不止的伤,跳下高大的马背,就往里冲。   突然背后涌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她被人从后紧紧抱住,永嘉挣扎回头,看到的是急赶而来的沈邵。   “放开,放开我!”她拼命在他怀中挣扎,她曲起的肘疯狂撞在他的胸膛上。   沈邵强忍着闷哼,他额头霎时冒出冷汗,却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你不要命了!”他在她身后大喊。   永嘉眼眶中皆是泪,浸血一样,一片猩红,她盯着那片汹汹火海,不禁失声大喊:“陆翊!陆翊!放开我!你放开我!沈邵!你个骗子!你放开!放开我!”   沈邵的心像是被碎石碾过,他只能拼命抱住她:“你不要命了吗!为了他,你就要这样冲进去!”   沈邵将永嘉在怀中翻了个身,他仍是紧抱着她,他望着她面上泪的小脸,望着她神色透满的恨,眼底微疼,他试图平复她此刻的情绪,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永…”   他话刚出口,耳侧‘啪’的一声响,她一巴掌打过来,比火辣辣脸颊更疼的,是他的心,‘啪’又是一声响,她的巴掌落在他另一侧面上。   她左右抬手,挣扎着,用力打他的脸上,让他放手。   沈邵锢在永嘉腰后的双臂,却越抱越紧,他受着她的打,丝毫不躲。   王然是陪着沈邵一同赶来的,他站在不远处,眼看着永嘉一巴掌连着一巴掌抽在沈邵脸上,他不禁吓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哆嗦。   久了,永嘉掌心隐隐发麻作痛,她仰头盯看着沈邵:“放手!”   他紧抱着她,面对着烈烈大火,他的眉眼似是浸染在火海里,他的嗓音悲怆:“永嘉…朕不能放。”   一路的奔波与挣扎,永嘉已没了力气,她盯着沈邵,眼底的光亮悉数隐去,她开口,一字一缓:“沈邵…我恨你。”   似一把利刃,刺破胸膛的皮肉,一寸一寸插-入他的心脏,插.到最深处,贯.穿.他的身体。   沈邵张口,心上的疼,让他一时失声,他望着她,眼下亦是湿的,他苍白的唇在颤抖,他对上她的目光,像是无措的摇着头:“不是朕…阿姐…不是朕…”   永嘉看着沈邵的眼神,皆是冷意,寒冰似刃,一刀一刀磨着他。   沈邵抱着永嘉的手在颤抖,他无助的看着她:“不是朕,真的不是朕。”   她唇角似生了笑,那样的冷,寥寥烈火在旁,沈邵仿若置身寒洞,他面对她,一时百口莫辩。   此情此景,是那般的似曾相识。 第121章 陆翊牺牲   沈桓策马急急赶来时, 潜火队初将刑部大牢的火扑灭。   沈桓眼见着争执的永嘉和沈邵,急跳下马背,大步上前, 一把将沈邵推开,拉过永嘉, 护在怀中。   沈桓那一掌不偏不倚的推在沈邵的伤口上, 沈邵面色微白, 接连退后两步,王然见到, 急忙跑上前, 从后扶住沈邵。   永嘉脱离沈邵的禁锢, 她无心继续与他纠缠下去,瞬间转身就向刑部大牢的大门跑去。   沈邵见了下意识要去拦永嘉,却被沈桓挡住前路,沈邵看着永嘉的身影跑上台阶,不禁对沈桓急声大喊:“里面危险, 你就任她一个跑进去?”   沈桓闻声微愣的空隙,被沈邵一把推开,他转身回神时, 见沈邵已跑去追永嘉。   永嘉跑到刑部大牢门前时, 遇上从里面提着空水桶跑出来的侍卫,她一把将人拦住:“陆翊呢?你可看见陆翊了?”   这侍卫是潜火队新召入的, 不知陆翊是何人,他一时被永嘉问得懵怔,呆呆摇头,说自己不知。   永嘉心乱的厉害,她见了拦住小侍卫不放手, 又问:“那这大火是从哪起的?可烧到地牢了?离地牢近不近?”   “回…回长公主,这…这大火原就是从地牢起的。”小侍卫回着话,一抬头撞见疾行而来的天子,匆忙撂下手中的水桶,跪地磕头。   永嘉听着小侍卫的回答,原就站不稳的身子猛地一晃,险要摔倒,幸而被身后的来人先一步扶住。   永嘉缓缓转身头回,入目的便见沈邵的脸,那熟悉的像恶魔一样的脸。   沈邵稳稳抱住永嘉,开口劝她:“先回府歇着好不好?待这里有了消息,朕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好不好?”   沈桓追上前,听到沈邵的话,又见永嘉失了血色的面庞,难得开口附和:“阿姐,这里有我,我留下来找陆兄,你放心。”   永嘉缓了缓力气,拼命挣脱开沈邵,她不回答他与沈桓任何话,兀自转身,只一步一步朝大门内走。   一墙之隔,内里经这场大火洗劫,断壁残垣,早已瞧不出最初模样。   永嘉看着面前的废墟,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她似乎已经没了勇气再走下去,沈邵和沈桓在后看着永嘉僵住的背影,以为她不会再向前,却不料她突然直冲着废墟跑去。   没跑多远,腿上流血的伤口愈疼,一个踉跄,永嘉直直的朝前摔跪在地。   沈桓急冲上前,抱起永嘉,触到她满面的泪,不禁心疼:“阿姐…你先回府好不好,有我在呢,我留下来找陆兄,好不好?阿姐别哭,陆兄吉人天相,战场上多少刀光剑影都走过来了,这一场火奈何不了他的,何况陆兄还有钥匙……”   沈邵立在一侧,看着沈桓一直相劝永嘉,可最终,依旧没能劝动她回府,她执意要留下来等,等着陆翊的消息。   永嘉腿上流血太多,衣摆上浸染了大片的红,沈桓看着那些血迹,他将永嘉从地上抱起,一路抱到刑部大牢门外的马车上。   永嘉留下来,沈邵自不会走,   王然想着方才长公主与沈邵的那一番争执,定是又触及到旧伤,他遣了个小长侍回宫,去取外敷的金疮药来。   众人一直等到天际泛白,终于从片片废墟中清点好人数,刑部尚书急赶着来报。   “死伤如何?”沈邵直接开口问。   “回陛下,如今查得失踪有七人,受伤者上百名,其中重伤……”   永嘉听着刑部尚书的回禀,等不急的打断他:“陆翊呢?你可见到陆翊了?他有没有受伤?”   刑部尚书听着长公主这一连串的急问,一时迟疑,他慢慢的又将目光落到沈邵身上,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   沈邵见刑部尚书这迟疑的举动,不禁蹙眉:“回长公主的话。”   刑部尚书闻言,他自能觉出天子的不悦,连忙垂头应着,紧接着道:“启禀殿下…下官一时还未见到陆…”尚书说着又是一顿,他瞄了眼天子面色:“陆…陆将军,听犯人们说,火起后,陆将军最先逃出来救了不少人,后来陆将军又折返回地牢里救人,就…就再没出来……”   刑部尚书话落正要跪地请罪,却不想先听见天子一声惊呼。   “永嘉!”沈邵一把抱住晕倒的永嘉,他下意识摇晃她,想让她醒过来,可怀里人丝毫没了反应,沈邵心上一沉,他瞬间将永嘉打横抱起,登上马车,急回皇宫,召见御医。   刑部尚书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天子与长公主所乘的马车已经走远,御前的人也一并离去,尚书站在凌晨的冷风里,看着远去的马车车厢,忽而想起什么,问身边的下人:“惠王爷?”   “王爷还在里面呢,如何劝都不肯走,非要亲自下到地牢里面去。”下人闻言发愁道。   刑部尚书一听此话,瞬间转身往大牢里面跑,他一边跑,一边疑惑急叹:“你说这么多贵人都惦记着陆翊,他怎还被天子下了牢呢?”   “如今死一个陆翊已经够我交代的,若是惠王爷再有闪失,别说本官的乌纱帽,脑袋都保不住。”   庞崇被沈邵留下善后,顺便再仔细寻找陆翊,他眼见着沈桓不顾危险就要往那坍塌的地牢里去,情急之下,不由从后偷袭,一掌将人打晕,派人抬到刑部偏厅休息。   他则带着天子从西郊大营调来的兵,从上一点一点挖开坍塌的废墟。   ***   永嘉醒时窗外的天已再次黑暗下去,她睁开眼,入目的是御门种种熟悉景设。   寝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永嘉躺在床榻上,目光触到端着药碗走进来的人,她几乎一瞬从床榻上坐起身。   沈邵眼瞧着永嘉的反应,他面色无波的走到床榻前,在她身边近处坐下,一抬眸便触到她冰冷的眼底。   沈邵心里埋着的那份不安,更深了,他几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试图先将手中端着的刚刚熬好的安神药,先喂给她喝。   “陆翊呢,陆翊在哪?”永嘉躲开沈邵喂来的勺子。   似乎是意料中的结果,沈邵心知迟早要告永嘉,终是瞒不住的,他也不执意喂她喝药,缓缓收回手,将药勺重新放回碗中,他抬眸直视永嘉,嗓音微低:“今日下午…庞崇带人在地牢废墟下挖出几具尸体,仵作已经验出来,其中有一人是陆翊。”   沈邵话落,御门殿中陷入一阵寂静,永嘉僵坐在床榻上,不说话也不动,连她望着他的双眼,似乎也不再眨动。   沈邵看着永嘉这般反应,不禁心疼,他试图安慰她:“永嘉…这是个意外…陆翊原是可以跑的,他是去救别人才牺牲的,永嘉…你顾着自己的身子,节哀……”   沈邵话落,忽见永嘉眼中溢出泪来,她盯着他摇头:“我不信,不信,”她说着,似乎一时想起什么,匆匆掀开被子就要下榻,被他一把拦住。   她感受到他的阻拦,疯狂的想要推开他,两厢争执愈发激烈,他单手端着的药碗摔落,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浸染暗红的针织地毯。   永嘉几番要下榻,都被沈邵拦住,她恨极的捶打他:“我不信,你放开我,你是骗子,我要去见陆翊,我要亲眼去看他。”   沈邵几乎有几分强硬的将永嘉搂在怀里,他忍着她捶打在伤口上的疼,将她愈抱愈紧,他轻吻她柔软的发:“你不信朕可以,那时沈桓也在场,你连他也不信吗?”   他想尽办法,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你腿上还有伤…太医说了,必须要好好静养,否则要留下遗症…永嘉,听话…”   她好似真的因为他的话冷静下来,一时停了挣扎,却仍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仰头盯视他:“刑部大牢为何会突然起火?”   “朕还在查。”沈邵叹息回答。   他话落,果听见她一声冷笑:“陛下贼喊捉贼的把戏,还没玩够吗?可笑我昨晚竟还信你,信你真会放了他。”   她仍是推开他,要下榻,要离开:“是死是活,我也要去看他。”   “你不能看,”沈邵已经觉不出心上的疼,他一把从后将永嘉紧抱住,他低沉的嗓音落入她的耳畔,带着微微颤抖:“朕已命人将陆翊葬了。”   “你把他送去哪了?”她忽而转身,一把抓住他衣襟,攥得指尖泛白:“你把陆翊送到哪了?”   沈邵看着永嘉眼底布满的血丝,他抬手轻轻抱住她的肩膀,尽量将语气放得很轻:“他是孤儿,陆家在京没有祖坟,朕已派人去查他的身世,如今只能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先安葬了他,朕念他此生功勋,会将他的牌位设于太庙,以享香火……”   沈邵说完自己的安排,他仔细观察着永嘉的神情反应,却忽而见她对着自己一笑,道不出是何意味。   沈邵正疑惑永嘉面上忽生的笑意,却见她突然抬手,抽掉发间的玉簪,直直的朝脖颈刺去,瞬间浸出血来。   沈邵的心,险些没跳出来。   他一把攥住她的腕,幸而他眼疾手快,制止的及时,她只伤到了皮毛。   饶是如此,他仍是被她吓懵了,他攥在她手腕上的力道生疼,他的手一直在抖,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   “你真的要为了他去死吗?”   “朕呢?那朕呢?” 第122章 他的报应   鲜红的血沿着她纤白的长颈淌下来, 沈邵看着永嘉颈侧的血迹,整个人都在抖,他惊慌至极, 后怕至极。   “朕呢?那朕呢?”他红着眼问她,颤抖的嗓音几乎哽咽。   他话落不闻她语, 她面对他几近失控的情绪无动于衷, 沈邵等了许久, 也不见她冰冷的神色有片刻的动摇,最后是他败下阵来, 他手中紧紧攥住她的钗子, 他害怕她再伤自己。   “好, 好,就算你不在意朕,就算你恨朕至极,那你不顾小六了吗?你可想过他会伤心,你若是出事, 他会有多伤心?”沈邵一字一句的说着,犹如诉说自己,他望着她的眼眸, 似乎能见到她动摇:“还有姜尚宫, 那些你在意的人,你都不要了吗?”   沈邵话落, 见永嘉一双眼眸呆呆望着自己,她似在看他,又似出神,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绪,只趁着她出神, 瞬间抬手将发间另一只钗子快速抽掉。   柔软的长发随着被抽掉的簪子缓缓落下,蹭过她的耳畔,永嘉缓缓回神,发觉沈邵的举动,唇畔似是冷笑一声,她含在眸底的泪,一瞬也掉下来,泪珠晶莹,颗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无息的。   沈邵自知永嘉心里厌他,他先没收走她所有能接触到的自伤的利器,又用绢帕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她颈侧的血迹,之后缓缓从她身旁起身,离开寝殿,让候在外头的姜尚宫入内。   姜尚宫从沈邵处得知永嘉自伤,惊吓不轻,匆匆赶入寝殿,瞧见床榻上呆坐着的人,心上不禁狠狠一疼。   姜尚宫小跑着赶到永嘉身旁,四目相对,两人眼睛都肿的像核桃。   永嘉原是静默坐着,面上无悲无喜,只眼中的泪断了线似的一直掉,可她一抬头,触到姜尚宫的身影时,她似再没法冷静下去,一时哭得失声。   姜尚宫站在床榻旁,将榻上的永嘉搂在怀里,她轻抚着永嘉的背,一遍一遍轻声哄着:“好殿下,好殿下,想哭就哭罢,哭过就好了…”   永嘉紧紧抱着姜尚宫的腰,将脑袋深埋在姜尚宫怀中,她几乎嚎啕大哭。   姜尚宫听见永嘉的哭声闷闷的传来,一时不禁将她抱得更紧,眼泪随着她一起掉。   不知多久,永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海中一片白,姜尚宫看得心疼:“好殿下…奴婢知道您不舍得陆大人,可人死不能复生,您若自伤,陆大人泉下有知,定难安心的。”   “姜娘…我心好疼…我心好疼,都怪我,都怪我,我什么没有早一点将陆翊救出来,我为什么要顾忌沈邵,那天晚上我就该带他出来的,”永嘉一直哭,又一直摇头:“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陆翊也不会被沈邵关起来,是我害死了他,姜娘,是我害死了他。”   “殿下,殿下,”姜尚宫眼见着永嘉的情绪愈发失控,她蹲下身,仰头望着榻上的永嘉,抬手替她轻轻拭泪:“殿下是天意弄人,没人会料到起火,我们都不能料到…陆大人是为了救旁人牺牲的,若没有陆大人,整个地牢的人都会死…殿下,陆大人是英雄,您要理解他的选择……”   永嘉却忍不住一直摇头:“可我想他活,我想他活,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姜娘,我宁愿代他去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的殿下,可是殿下,陆大人怎舍得您自伤,怎舍得您随他而去呢?”姜尚宫触到永嘉颈侧的伤,缓缓还向外流着血,她心口揪着似的疼,连忙抽出绢帕,轻轻覆到永嘉伤口上:“殿下,您忘了曾经与奴婢说过的,人活一世,死何容易,生才是艰难的,哪怕是为了陆大人,为了他地下安心,您也该好好活着啊。”   “可我已经看不到前路了,姜娘,我看不清前路,母妃不在了,陆翊也因我而死,我不知道未来,沈邵还会不会伤害你和桓儿,姜娘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比姜尚宫更理解永嘉,这些年,永嘉受的伤,经历的绝望,她一路陪着永嘉走过来,没人会比她更清楚。   姜尚宫看着永嘉此刻因绝望而近乎崩溃,一时竟没有勇气去给她任何承诺的安慰,只能陪她一起流泪,替她擦泪。   “我们一起想办法,殿下,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后来,姜尚宫哄着永嘉喝下安神药,陪着她,一直等她熟睡了,沈邵才敢走进来。   沈邵又命人仔细将御门内外殿中搜查一边,稍有锋利的东西都命人收走。他一直守在床前,看着熟睡中的永嘉,看着她的惶惶不安。   他脑海中无数遍晃过她用簪子刺向自己的那幕,如临噩梦,此时此刻,他的指尖仍不止颤抖,他甚至不敢回想,若晚上刹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姜尚宫静候在一旁,她一直观察着沈邵的情绪,观察着他每一瞬的神色,她忽而跪地,垂下眼眸:“陛下。”   沈邵因着姜尚宫的举动回神,他垂眸看着跪地的她,眸底神色略深,疑惑问她:“这是做什么?”   “奴婢斗胆,敢问陛下一句,”姜尚宫情绪分外平静,这些话不像临时起意,更像是埋藏很久,等待很久,忍耐很久,她不疾不徐的开口:“陛下您真的爱殿下吗?”   沈邵此时很想像往常一般,理直气壮的答上一句自然,可是此情此景,他看着姜尚宫,看着床榻上的永嘉,怀中的话,噎在咽喉,回答不出。   “陛下许是爱的,”姜尚宫等了等,见沈邵不答,便继续开口:“可陛下的爱,带给殿下幸福了吗?这些年,陛下可想过,您带给殿下的都是什么?”   “朕也想她幸福,可她不爱朕,丁点也不。”他一时委屈像个孩子:“她连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也不肯。”   “朕后悔了,朕不甘心,连后悔也是迟的。难道这一生,朕都不能恕清罪过吗?来生也好,只要她别不要朕,朕愿意生生世世恕罪。”   “殿下想要的是自由!陛下以为殿下执意求死,只是为了陆将军吗?那是殿下已经看不清生的希望,奴婢就是读书少,也明白蛟龙游于海,若被困于江,同鱼虾列,岂非磋磨,怎能长久?”姜尚宫忽而朝沈邵叩首:“陛下若是真的爱殿下,就该放手,放过殿下。”   ***   安神药效过去,永嘉醒时,天色已暗,睁开眼,床前只剩沈邵,他正望着她,寂寂无言,殿中的光线很暗,模糊了他的眼神,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我要见桓儿。”   诸久相寂,是永嘉先打破沉默。   “好,”他先答应她:“小六如今在京外,陆翊的丧仪,朕全交由他来处理,待他回来,朕第一时间让他来见你,好吗?”   永嘉闻言,有几分疲惫的闭上眼,许久她又道:“我要出宫。”   她话落,一时换做他沉默。   “你如今出宫,朕放心不下…”他语气带着几分艰难,他似不忍心拒绝她:“等你伤养好了,朕绝不强留你在宫中,好不好?”   “我要回琅琊。”   沈邵再次沉默了,他分外颓废,一时低头,掌心捂住眉眼,许久许久,他不曾抬眸,只是问她:“一定要离开朕吗?”   昏暗里,她不答他。   “永嘉,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你不该杀他。”   “不是朕,”他从手掌心中抬头,眼尾微红:“真的不是朕,永嘉,朕给你写那封信,朕是下定决心要放了他的。”   “你如何肯信朕?”   “你又让我如何信你呢?”她冷笑反问他:“刑部大牢数十年不起火,为何偏偏在昨晚你用信骗我进宫的时候就起火了?昨日早上时你还口口声声说要杀了陆翊,你说不是你,证据呢?证据在哪?时到如今,你都将陆翊入葬了,也没能告诉我,这场大火是怎么起的,何人所为,罪魁祸首可有抓到。”   她说着停顿片刻,又是一声冷笑:“是了,贼又怎能自己抓贼呢?或许最终,还是会有贼,一个替死鬼罢了。”   沈邵听着永嘉句句所言,他忽然觉得所有辩驳都变得苍白,因她是不信他的,她深信了,是他放火趁机杀掉陆翊。   沈邵忽然觉得心口很疼很疼,不为永嘉对他的怀疑,对他的误会,对他全然的不信任,而是他忽然想起自己,想起曾经的自己。   曾几何时,面对母后的死因,面对那些人呈现给他的种种证据,他也如现在的她一般,深信不疑,认定了她的母妃就是凶手,他一意孤行,面她对自己所说的种种解释,不肯相信半个字。   现下易地而处,沈邵终于切身体会到了永嘉曾经的无助与伤感,那时的她,面对蛮不讲理的他,该有多难过,她又承受了多少,他施加给她的误解,他施加给她的坏。   她如今这般恨他,是应当的,她该这般恨他,她不肯原谅他,亦是应当的。   沈邵心想,这就是他的报应,应得的报应。 第123章 葡萄酿   永嘉终还是被沈邵强留在御门养伤。   沈邵这日下朝回来, 见永嘉正在外殿书案上提笔写着什么,他有些意外,僵持这两日, 永嘉几乎连内殿的门都不踏出半步,今日难得见她竟有兴趣到外殿来写字。   他心里高兴, 走上前, 凑到她身边去, 笑着问:“在写什…”   沈邵目光落在宣纸上,口中的话一滞, 面上的笑也渐渐淡去。   永嘉正在抄写经文, 沈邵不必问, 也知这经文是抄给谁的。   接连几日下来,永嘉都在抄经文,从早起开始,一直抄写到深夜,沈邵在旁看着, 生怕她累坏自己,又不敢开口阻止她为陆翊抄经,他便想着帮她抄一些, 刚一提笔, 便听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在做什么?”   沈邵原是规矩坐在书案旁,闻声执笔的手猛地一僵, 缓缓抬起头正对上快步走来的永嘉,她瞧他的眼神满是警惕。   沈邵对上永嘉的神色,不禁无奈耸肩,他讪讪放下笔,解释道:“朕只是怕你累…想帮你抄写一些, 你也好歇歇。”   “不必了。”永嘉回绝,她蹲身在书案前,开始整理所抄写的经文,接着起身回内殿去。   沈邵张了张口,似欲阻止,可只能眼看着她的背影愈走愈远,不久,姜尚宫带着两个长侍从殿外进来,沈邵看到长侍手中抬着的小书案,唇角愈平。   永嘉如今似是妥协了,也不像往日吵着要离开,只每日抄写经文,沈邵见此,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待到第七日,永嘉忽而说要去宝华殿。   今日是陆翊的头七,沈邵见永嘉一身素衣,头上无半只珠钗,又见她小心翼翼捧在怀中的那一叠经文,他终未说二话,只命人替她传唤了轿辇,又仔细叮嘱了姜尚宫,要她千万小心永嘉腿上的伤。   永嘉在宝华殿中待了大半日,为陆翊上了香,颂了经,又将自己连日来抄写的经文焚了,又问了殿中道长,许多法事超度之事。   将近落日十分,永嘉才离开宝华殿,她不想回御门,乘着轿辇在御花园中转了转,忽而想起那日书昭仪在此对她说的话,便下令命人前往钟月殿。   钟月殿里,书昭仪刚从皇后处请安而归,听闻长公主前来,连忙跑到殿门外相迎。   “妾身不知殿下前来,没准备什么,巧是刚刚从皇后娘娘那里领了赏,说是从南边传来的新鲜果汁,殿下若不嫌弃,与妾身一道尝尝?”书昭仪一边扶着永嘉的手臂向殿中走,一边命人将皇后赏的佳酿端上来。   两人在殿中小榻上落坐,有婢子奉了酒壶酒盏上来。   书昭仪亲自抬手替永嘉斟满一杯:“好像是南洋进贡上来的,皇后娘娘唤它做葡萄酿,听说是陛下不喜欢喝这个,便都给了皇后娘娘,娘娘施恩六宫,让我等一起尝尝鲜。”   永嘉看着书昭仪奉来的酒,先抬手接过:“葡萄酿?”   “是呢,妾身若没记错,就是叫这个名字,殿下尝尝,若合胃口,妾身便将这壶转赠给殿下。”   永嘉闻言,她手捧着酒杯,送到鼻下闻了闻,她若记得没错,当年在淮州,就是因它过的敏。   永嘉放下酒杯,对着书昭仪笑了笑:“多谢昭仪美意,只是本宫近来在吃药,怕是没这个口福了。”   书昭仪闻言,面上略带遗憾,她想了想又道:“那妾身命人做些点心来。”   “不必麻烦了,本宫这两日想着你之前说的话,多有感慨,正好路过钟月殿,顺路来瞧瞧你。”永嘉开口。   书昭仪闻言似有几分怔愣,接着又好像恍然想起般,连连摇头:“那都是妾身的胡话,殿下可千万莫放在心上。”   永嘉静望了书昭仪片刻,随着她的回答笑笑,又闲聊了几句旁的,便站起身:“本宫出来也有大半日,该回去了。”   书昭仪听了,也不强留,行礼恭送。   永嘉回到御门时,天色擦黑,沈邵正坐在案前批折子,见她回来,立即撂下御笔,起身大步而去。   “晚膳已经备上了,朕陪你一起用些吧?”沈邵走到永嘉身前,试探去牵她的手。   永嘉此番倒是没躲,由沈邵牵着,她缓缓抬眸望他:“我想与你谈一谈。”   沈邵闻言一愣,眼见就紧张起来,他连忙点头,接着挥手将御门内的所有下人一并屏退。   “出去了大半日…饿了吧?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永嘉闻言依旧垂着头,她的目光落在他握来的大手上,他掌心的温度有些烫人。   “沈邵…我想回琅琊…你放过我…行吗?”   永嘉话落,忽觉沈邵掌心一凉,他的手隐隐颤抖起来。   “我们还是先吃饭吧,朕饿了,”他匆忙说着,就想拉着她往长案处去。   她却仍立在原处,不肯随着他的脚步走:“我已不欠你什么,你放我走,这辈子,我们权当互相放过。”   他忽然松开紧攥着她的手,一时背过身去,匆匆向前走,又匆匆转回身,走到她身前,他的眼睛红了,盯着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互相放过?永嘉,朕放了你,那谁来放过朕?”   沈邵抱住永嘉的肩,他的指尖,捏得她有些疼:“若那晚,刑部大牢没有起火,陆翊没有死,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朕了?”   “永嘉,你等等朕好不好?朕一定给你个真相,给陆翊一个交代,好吗?”   永嘉一时不语,沈邵突然将她拥入怀中,他颤抖抱她,垂着头,深深埋在她颈间,他的话闷闷的落在她耳里。   “朕不放,朕不能放……”   ***   永嘉一直等着沈桓回来,三七之后,沈桓处理好陆翊一切后事,启程归京。   永嘉腿上的伤,经了这些日子的仔细调养,重新结痂,昨日沈桓递信回来,说今日晌午便能到皇宫。   永嘉一早便起身梳妆,盼着沈桓归来。   沈邵昨日也看过沈桓的信,他情绪低落了一整个早朝,待回御门,瞧见整装待发的永嘉,眼底的光一时间更暗淡了。   永嘉随着开门声转头,目光触到沈邵,停顿片刻,就慢慢垂下眸,转回头,继续看妆台上的铜镜。   沈邵掌心攥着一盒药,原是想替永嘉涂一涂腿上的伤,可走近她身前,一时间又转了注意。   他站在她背后,目光透过铜镜落在她白中透粉的小脸上,十几日的药膳吃下,她的气色好转许多,沈邵忍不住抬手,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朕带了药来,你替朕上药可好?”   永嘉的目光亦落在铜镜里,她望着内里映射的沈邵的身影,沈邵的目光,她耳听着他的话,沉默诸久,最后她缓缓转身,仰头望他:“好。”   沈邵闻言,眼底的喜色难掩,他指腹落在她的唇角,稍稍用力,擦过她的唇瓣:“你答应,是不是怕朕不放你走?”   “那陛下现在肯放我走了吗?”她顺着他的话问。   “去哪?长公主府?还是琅琊?”   “哪里都好,只要是远离陛下的地方。”   沈邵的指尖轻颤,他缓缓收回手:“你这话听起来真狠,朕若不应呢?会如何?”   永嘉不再言答了,她收回目光落在他掌心的药膏上,抬手从他掌心拿过:“我先替陛下上过药吧,桓儿快回来了。”   御门内殿的小榻上,沈邵宽了上衣,他倚靠在窗畔,目光落在跪坐在身前的永嘉身上,窗外的日光透过明纸,在她眉眼镀上一层柔光。   沈邵瞧着,日光温暖,连带着心口一并热起来,他总是忍不住想去触碰她,今日也不知怎得,她竟也不躲闪。   她指尖落下的温度有几分冰凉,力道很轻,痒痒的,羽毛划过心口似的。   “阿姐…我们就一直这样在一起,朕将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行尧,这天下本没有最好的,世间最好之物,原在人心里。”   “那你心里最好的是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朕都替你寻来。”   “我想要自由,你肯给吗?”她已不算是在询问他,更似在低喃低叹。   “你若觉得京城待久了无聊,等过了冬,天暖了,朕陪你去江南,去琅琊,你想去哪,朕都陪着你。”   永嘉闻言低笑了笑,她替沈邵涂好药,又帮着他穿好寝衣,她微微垂头,亲自替他系好腰侧的系带。   “也好。”   永嘉离开御门,出宫之前,先绕到去了趟淑华宫。   皇后命人将葡萄酿拿来,给永嘉尝尝鲜。   “这果酒喝起来酸甜爽口,也不醉人,姐姐尝尝看,若喜欢本宫命人去冰窖里取来一坛,给姐姐拿回府里。”   永嘉闻言,向皇后道了谢:“那便多谢皇后娘娘。”   永嘉从淑华宫带了一坛葡萄酿回府,沈桓早早到了,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少,也瘦了许多。   永嘉问了陆翊的后事,沈桓说一切已妥当,让她安心。   “仵作…真的确定是陆翊吗?”永嘉静坐沉默许久之后,仍是不死心的问。   “嗯,”沈桓嗓音很低,他话落停顿一阵,又沙哑开口:“我…也在陆兄怀中看到了阿姐绣的荷包,只剩下白玉坠…”   沈桓当时也完全不肯相信,他逼着无数仵作一验再验,直到看到那颗白玉坠……   永嘉闻言,心上霎时空了,她整个颤抖起来,她盯着沈桓:“坠…坠子呢?”   “我留给陆兄了。”   沈桓傍晚时分,才起身离开,永嘉命姜尚宫亲自送沈桓到府外。   待沈桓与姜尚宫一起离开后,永嘉命下人将白日从皇后宫中带回来的葡萄酿拿来。   夕阳西下,夕佳楼中未燃烛火,只有天边晚霞,透着橘黄色的光晕,映入楼中,将杯中的琼汁照得愈发鲜艳似血。 第124章 长公主薨了   姜尚宫一路将沈桓送到长公主府外, 她站在府门前的石阶上,一直望着沈桓策马远去的背影消失走长街尽头,才转身回府。   天边残阳如血, 晕染了大半的天际,姜尚宫回到夕佳楼, 嘱咐楼外候着的女侍去小厨房将给永嘉炖着的药膳取回来, 随后推开楼内, 一路往内殿处去。   推开殿门,却是一股酒香最先扑来, 姜尚宫嗅到酒气微愣, 急急绕过屏风, 便见永嘉的身子倒在小榻上,窗外橘色的日光透过明纸落下来,照亮几案上空倒的酒壶,酒杯内还剩半盏紫红色的汁液。   姜尚宫原是以为永嘉醉了,心里暗暗叹气, 担心着她喝着汤药,如何再能饮酒,不想走到永嘉近前, 看到她满身的红疹, 整张小脸涨得紫红,一路到脖颈, 姜尚宫被吓得大叫出声。   “殿下,殿下,您醒醒,醒醒,”姜尚宫扑到永嘉身前, 她用力摇晃永嘉,可却发觉她的呼吸越来越弱,姜尚宫心慌的厉害,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她踉跄的向外跑,腿都是软的,急抓住个女侍,命她快去宫里请太医。   ***   夕佳楼内外的灯全部燃了起来,下人们进进出出,上下一片焦急。   内殿床前围了一众太医,何院首诊脉之后,面上愈发凝重。沈邵坐在床榻旁,他望着榻上面色红紫的永嘉,浑身上下连嘴唇都在抖,他盯着久久不说话的何院首:“她…她可好?”   何院首闻声抬头,对上沈邵焦急的目光,一时沉吟,他忽而跪地磕头:“陛下恕臣无能…殿下实在饮了太多葡萄酿,此番…只怕…只怕……”   沈邵盯着随着何院首一起跪地的一众太医,双目透血般红:“只怕什么!”   “殿下只怕不好。”何院首的脑袋深埋在地上,身子随他出口的话一起颤抖。   夕佳楼内骤闻哭声,姜尚宫听着何院首的话,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起来。   沈邵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周身似失了知觉,耳畔嗡鸣,他一时感受不到旁人,也感受不到自己。   许久,他眼底的泪意渐渐凝成血:“朕不管,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必须将长公主救回来,长公主若是出事,朕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夕佳楼内进进出出的人更多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召来了长公主府,何院首先替永嘉施了针,暂时封住血脉,随后太医们轮番上前诊脉,围在一起商讨各种方法。   姜尚宫跪在床榻旁一角,她看着永嘉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疹,险些哭花了眼。   王然陪着沈邵退至小榻旁,沈邵盯着几案上的酒壶,和留存的半盏葡萄酿,嗓音如浸寒冰:“永嘉哪来的酒,去查,去查是谁给她的酒!”   王然满心忐忑的领命退下,他从未见过沈邵如此面色,他不敢细想,今日长公主若是出事,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王然走后,只剩沈邵一人满是颓废的坐在小榻上,他双眼通红,望着围满太医的床榻,他看不到她,心上似被切切实实的掏出了个大洞,他一想到她紫红的面色,身如凌迟。   她明知道自己对葡萄酿过敏,为什么还要喝那么多,她真的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吗,她宁愿死,都不愿留在他身边吗……   突然殿内生了一阵哗然,又闻哭声,忽有个太医穿过人群,跑到沈邵面前,双膝直直的跪了下去:“陛…陛下节哀,殿下…殿下薨…薨了。”   沈邵垂眸怔怔盯着太医,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沈邵僵坐诸久,猛地起身奔向床前。   沈邵冲到床榻前,脚下的步子突然一滞,他盯着榻上静静不动的永嘉,忽然摔跪下去,他颤抖的去触碰她,她的肌肤滚烫骇人,要将他灼伤似的。   他突然奋力推她,想要将她唤醒,可她整个人毫无反应,他哭着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紧紧的搂在怀里。   “永嘉,别吓朕,你醒醒,睁开眼看看朕好不好,朕知道错了,朕放你走,只要你睁开眼睛,朕一定放你走。”   何院首和贺显从殿外煎药回来,触到殿中一幕,心道不好,急急冲上前,见天子紧抱着长公主,连忙开口:“陛下,快快放下殿下,殿下禁不得这般,快快让殿下平躺下。”   沈邵怔怔看着满眼急色的何院首和贺显,又看着他们手中热气腾腾的汤药,他似有一瞬的懵怔。   “她…她还…还…长公主没事?”   何院首和贺显围上前,他二人触到天子面上的泪亦是一时怔愣,听见天子的询问更是不解。   何院首最先回神,他先请沈邵将永嘉平放回榻上,随后低身诊脉,神色微暗:“回陛下…殿下的脉搏时断时续,已经极其微弱。”他说着朝贺显伸手,贺显见了忙将手中端着的汤药奉上。   何院首手端着药,给沈邵看:“这是臣和贺显配出来的解毒汤药,此药若成,殿下便能活命,若不成,臣等便只能以死谢罪。”   沈邵此刻已道不出心中滋味,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喜悦,便再因何院首的话,如遭雷劈。   那碗汤药,是沈邵亲手一勺一勺喂永嘉喝下去的,他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朕知错了阿姐,朕放你走,放你走…”   王然急急从夕佳楼外跑进来,他凑到沈邵身边,顾忌周围一众太医,迟疑着不敢开口。   沈邵喂永嘉吃下药,他时刻观察她的反应,何院首也一直诊脉,不知多久,何院首突然抬起头,已是苍老的双眼生出光亮来。   “启禀陛下,殿下的脉象暂时稳住了…待臣开方催吐,或许殿下便有救了。”   沈邵听了紧绷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他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他此时完全不像个帝王,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王然已在旁侯了许久,他心里急得只想跺脚,如今听见长公主暂时脱离危险,连忙凑上前,附在沈邵耳畔,低声开口:“陛下,长公主中毒的事惊动了惠王爷…王爷提剑而来,庞崇不得已,只能带着侍卫先将王爷押下。”   沈邵闻言神色一变,他转头看了看床榻上永嘉,分外的不舍,可想着楼外要冲进来与自己拼命的沈桓,不得已起身,他嘱咐姜尚宫和一众太医照顾好永嘉,起身带着王然,一路往夕佳楼外去。 第125章 忘记   沈邵刚一出夕佳楼便见与庞崇等人僵持的沈桓, 一旁的侍卫们见天子出来,连忙跪地行礼。   沈邵让庞崇放手,庞崇闻言略有迟疑, 还是最后率先退步,他有几分忌惮的看着沈桓手中的剑, 慢慢退到沈邵身旁, 时刻警惕。   庞崇的剑刃移开, 沈桓手中的剑却未放下,他的剑刃直朝着沈邵, 深夜灯火似能照亮他眼底的猩红。   沈邵自能察觉到沈桓此刻的情绪, 他直视他的剑刃, 又缓缓抬眸与他对视:“去看看你姐姐吧。”   他的嗓音很低,内里情绪复杂,似有自责,后怕,又有亏欠, 难过。   沈桓闻言,持剑的手似有一瞬颤抖,他红着眼盯视沈邵片刻, 缓缓垂下手中的剑, 一步更快过一步的,直奔夕佳楼内。   沈邵听着沈桓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似有一声长叹,他缓缓闭上眼良久,复睁开眼时,眼底浓重的疲惫似有一瞬的清晰,他沉声问王然。   “可查到是谁给了永嘉葡萄酿?”   王然听到沈邵的问, 心里微顿,他有几分迟疑的开口:“回陛下,是…是皇后娘娘赏给殿下的。”   “皇后?”沈邵的眉心瞬间蹙紧。   “是…娘娘得了葡萄酿后,施恩六宫,后宫许多妃嫔都得了,今日下午殿下出宫前去了趟淑华宫,便…便也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王然弯着腰,暗暗打量沈邵的神色。   “去淑华宫告诉皇后,”王然怀中打鼓许久,忽听沈邵开口:“处理掉后宫所有的葡萄酿,以后宫里不许再见此物,除去贡品之列,日后再不许上贡。”   王然闻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应是,忽听一旁的庞崇大喊:“陛下小心。”   王然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凛冽剑刃从眼前晃过,直朝着身边的天子而去。   沈邵目色一闪,他侧身躲过沈桓挥来的剑,紧接着退后数步,与沈桓拉开距离,他望着沈桓,微微眯眸。   沈桓一剑落空,再欲提剑而上,庞崇已冲向前,两人再次兵刃相向,剑刃碰撞,再深深夜色下,似有火光迸溅。   庞崇怒视沈桓:“惠王殿下,您是要反吗?”   “庞崇,退下!”沈邵再次开口。   庞崇闻言却是迟疑,忽而他手上更加用力,将沈桓一连逼退数步,将他与沈邵隔得更远,才撤手收剑,却依旧站在沈邵与沈桓中间,时刻警惕沈桓的动向。   沈邵望着沈桓,步步上前,他走到庞崇身侧,从他手中拿过剑。   剑脱手,庞崇诧异仰头,看着身旁的沈邵:“陛下…您身上还有伤。”   沈邵未回答庞崇的话,他路过庞崇,手中执剑,一步步朝沈桓走近。   沈桓看着走来的沈邵,胸膛起伏不止,他怒视沈邵,剑尖直指。   “想杀了朕,对吗?”沈邵此刻似乎比在场所有的人都平静。   “是你要逼死阿姐!”沈桓大吼。   “你今日若有本事杀了朕,朕便将大魏的江山传给你。”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不屑嗤笑:“你引以为傲的皇位,于我来说不过是狗屁!沈邵,你杀了无辜的陆翊还不够,如今还逼得阿姐去死,阿姐若有三长两短,我豁出这条命,也必杀了你。”   “永嘉若出事,朕绝不会独活。”   沈邵话落,沈桓更是嗤笑不止:“你如今倒是装得情真意切,你杀陆翊的时候,可考虑过阿姐,考虑过她会有多伤心?”   “陆翊的死,是意外,”沈邵望着沈桓,一字一顿的开口:“朕不曾杀他。”   “证据呢,这么久了你可找到证据了?你空口说自己无辜,我凭什么信你?当年我与阿姐,在你面前也是无数遍说无辜,你丝毫不信,如今凭什么又让我信你?”   “朕在查,迟早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沈桓已没有耐心再听沈邵的话,他举着剑,再次朝沈邵砍去。   沈邵此番没有躲,他亦执剑迎上沈桓,利刃相撞的声音响彻夕佳楼外,兄弟二人的身影贴近又撞远,来来回回,剑刃消磨,火光四溅。   忽有利刃划破肌肤的声响,随着剑刃划过,鲜血一涌而出。   沈桓一剑砍在沈邵手臂上,沈邵的血顺着他手中的剑刃淌下,沈桓神色微沉,他再次举起的剑迟疑,被冲上前的侍卫拦下。   王然和庞崇匆忙上前扶住沈邵,王然看到沈邵胸前血迹,不禁低呼,一看便是旧伤又裂开了,再兼臂上的新伤,沈邵的上衣几乎被鲜血染尽。   数名侍卫齐上,不久便有侍卫将剑架到沈桓脖子上。   沈邵见了,大喊住手。   沈桓闻言冷笑,他盯着沈邵:“要杀要剐随你,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过多失血,沈邵双唇已是一片白,他缓了缓涌上的晕厥,丢了手中的剑,再次朝沈桓走去。   “朕不会杀你,小六,这一剑是朕欠你的,当年让你在西疆吃的苦,朕知自己还不清。”   “你欠我多少,于我来说,已不重要,你欠阿姐的,才是永远还不清。”沈桓执剑的手在颤抖,他盯着沈邵,猩红的眼底似有雾气。   “朕知道,”沈邵闻言低下头,似是自嘲的笑笑,那笑声像是透着悔恨无极:“待永嘉好了,你便离开。”   话出口时,沈邵已感受不到心上的痛,他的整颗心,像是被人掏了个干净。   沈邵此话出口,不禁沈桓愣了,在场的王然和庞崇皆愣了。   这世上,也许除了沈邵自己,只有他最贴身的王然和庞崇知晓他这些年的执着与痛苦。   沈桓眯眼盯视沈邵:“你说什么?”   “朕…放手,待永嘉好了,你便带她走,去琅琊,或是哪里都好,只要她能开心,朕…再不会去打扰她,伤害她。”   沈桓手中的剑越垂越低,最后垂落到身侧,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沈邵,只是低沉的嗓音道了句:“希望你到时候说话算话。”   沈邵闻声已不语,王然在旁扶着他,声音满是焦急:“陛下,您伤得太重,快请太医来看看吧。”   沈邵轻轻摆手,他躲开王然的搀扶,一步一步,略有摇晃的往夕佳楼中去。   行过沈桓身旁时,被他拦住。   “你既放手,便不要再去阿姐身边,从此以后,便当做从不相识。”   这话听起来太残忍,沈邵心像是被利刃割着,比身上的种种伤疼上百倍,他闻言摇头:“朕做不到忘了她,除非朕死了。”   沈桓神色一变:“你又要反悔吗?”   “小六,最后一次,让朕再陪着她最后一次,朕保证,以后再不会打扰她,朕只求,此生若到朕闭眼那日,求她让朕看最后一眼。”   沈桓此时已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邵,他依旧挡在沈邵身前,许久许久,终于缓缓让步,他与沈邵说。   “你这辈子最不该的就是对阿姐动心。”   沈邵依旧摇头,他一步一步走过沈桓身边,一步步走近夕佳楼。   “朕爱她不是错,朕错的,是没有好好爱护她。”   ***   经了两夜,永嘉的脉象终于平稳下来,呼吸也不再短促,慢慢恢复如常,可整个人都没有丝毫反应,更不见有苏醒的迹象。   为方便照顾,沈邵将永嘉抱回了皇宫,在御门内修养,每日有太医轮流照顾,时刻诊脉,如此又过了五六日,脉象愈发平和,她却仍沉沉睡着,片刻不曾睁眼。   沈邵才稍稍放下的心,再次悬起来,他急问何院首永嘉为何这么久还不见醒。   何院首和贺显以至整个太医院都不明原因,原本按照脉象来看,长公主早该苏醒,如今这种情况,皆在意料之外。   若非要寻个解释,大家猜测,可能是因过敏中毒所致,伤了脑中经脉,才迟迟昏迷不醒。   可若按这个解释,长公主何时醒,如何醒,又成了难题。   沈桓不知从哪得知此消息,前去御门,执意要将永嘉接走。   沈邵不肯,沈桓看着阻拦的沈邵,不禁上前急扯住他的衣领:“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算盘,你以为阿姐昏着不醒,你便能一直留她在身边吗?”   沈邵推开沈桓,一拳捶在他脸上:“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她醒过来。”   沈桓面上挨了疼,似有几分清醒,他侧头望着床榻上迟迟不醒的永嘉,声音忽声哽咽:“阿姐若出事,我一定要杀了你。”   “好。”沈邵答应。   “朕已让何院首领着整个太医院想法子,朕不会让永嘉出事,绝对不会。”   ***   永嘉昏迷的日子,沈邵除了每日上朝,余下的时间皆陪在她身边,他学会不少照顾她的法子。   每日喂她喝药,替她擦身子,帮她翻身,梳头发,又从何院首那学了按摩的手法,替她按摩放松肌肉。   沈邵日复一日的照顾着永嘉,他的心越来越沉,时日久了,他生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沈邵这日照常上朝,下了朝后,淑华宫中有人来请,因入了冬,六宫正是分发炭火的时候,有两个高位宫嫔因此事生了龃龉,皇后调节不定,无奈只能请沈邵前来做主。   这等无聊小事,沈邵本不想耽误时间,可淑华宫中一遍又一遍来人请,最后皇后亲自前来。   后宫事涉前朝,那两位宫嫔之所以不睦,乃因两家在前朝便是死对头,皇后劝解不成,也因白家在朝野并无多高地位,王然自是知道沈邵不愿前去的根本原因,是惦记着御门内的长公主。   王然便悄声与沈邵请命,先回御门,由长万陪着沈邵前去淑华宫。   沈邵看着跪在地上诉苦的皇后,无奈至极,不得已前去淑华宫。   淑华宫中众妃嫔皆在,沈邵强忍着不耐,听两位宫嫔诉述各自苦楚,又指责对方不是。   沈邵暗暗闭眼,他捏着眉心,等那二人闭嘴。   却忽听身旁有人低声叫他,沈邵闻声抬眸,却见本该是在御门的王然。   沈邵神色霎变,他以为是永嘉出了什么事,却见王然面带喜色,低声附在耳畔:“长公主醒了,陛下长公主醒了。”   沈邵猛地站起身,不顾满殿诧异的妃嫔,他几乎跑着,一路奔往淑华宫外。   王然紧忙追着,他追上沈邵,看着他满面惊喜,犹豫着,却终是不忍心开口:“陛下…您要有心理准备…殿下醒来,不知怎得,竟不大认识人了。” 第126章 毁约   御门内外静悄悄的, 沈邵急步走入内殿,便见殿中女侍寂寂不敢语,姜尚宫站在床榻前亦是进退不定, 她闻声转过头来,是一双明显哭过的通红的眼。   沈邵的心悬着, 他快步上前, 目光越过姜尚宫遮挡的身影, 落到床榻上。   石榴色的被褥裹在单薄的身影上,衬得女子肌肤愈发滢白若雪, 墨发乌瞳, 她的眼眸微瞠, 眼底似含着泪,透满了懵懂与戒备,见到他来,她的身子愈发瑟缩着向后躲去。   沈邵目触到永嘉的那一瞬,心上像是被什么击打过, 他一时愣愣的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他与她对视,她的目光是那样的陌生, 警惕, 却也澄澈,干净, 懵懂的像一只新生的幼鹿。   沈邵试着一点一点朝永嘉靠近。   “你别过来!”她的声音还是那般熟悉,可内里的情绪,像是天翻地覆。   沈邵感受到永嘉的惶恐不安,他立即止住脚步,连连点头:“好, 好,朕不过去,你别怕,朕不过去。”   他话落,她似乎受到些安慰,眼底的泪意淡去几分,却仍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大半身子藏在被子下,湿漉的长睫隐隐颤抖。   沈邵侧头去问王然:“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回陛下,已经去请了,该是马上便到。”   沈邵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永嘉身上,他见她警惕害怕的模样,不禁环视殿中,心想人多,她定是害怕。   沈邵开口命殿内所有人退下,他看着迟疑不肯走的姜尚宫:“朕知你是担心她,只是此时你留下也无益,交给朕,朕会想办法一定让她好起来。”   沈邵这话虽说得十分客气,却一样不容置疑。   姜尚宫闻言沉默。   王然在旁看着,便走上前搀扶着姜尚宫就向外走:“是啊尚宫,您还是先随着我到外头一起等太医吧。”   王然劝走了姜尚宫,随后一并将内外殿的下人全部遣走,御门之内唯剩下永嘉和沈邵。   沈邵静立在床榻前,他望着角落里的永嘉,心上像是被滚油烹过,他再次试探着一点一点靠近她,他凑到床榻边,缓缓坐下,他明显看见被褥下她的身子一抖。   “朕不会过去…也不会伤你,永嘉,别怕,你无需怕朕,也无需怕这里的任何人,没有人会伤害你,没有人敢伤害你。”他试图安慰她,让她放下戒备。   她一双泪眼盯着他,隐隐的似有变化,却仍然不语。   “你只是受了伤,忘记了朕,我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了,从小就在一起,我们曾经…很亲密的,”沈邵语气轻和的说着,他落在床榻上的手,试着一点一点朝她的方向缓慢滑动:“所以…你不必怕朕,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朕,朕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神色颇为诚恳的望着她,此番话落,他再不急切开口,只是目光柔和又坚定的望着她,等着她。   被褥下躲藏的人似乎动了动,她的小脸原被遮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听了他的话,缓缓抬头,露出被贝齿紧咬着的略有苍白的唇。   可她却仍然只盯着他,不肯说话。   “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他问她,可话一出口,她刚露出的小脸又瑟缩回去。   沈邵看着一叹,他起身朝一旁的几案去,倒了杯水,又折返回来,他依旧只坐在床榻边缘,伸出手,将清水递向她。   “先喝点水,你晕了这些时日,定是难受。”   永嘉盯着沈邵递来的水,她此时尤像麻雀望见地上散落的小米,想触碰又不敢,害怕是个圈套。   沈邵自能看出永嘉的顾忌,他将水递向她更近处,向她解释:“假若朕真的想害你,方法千千万万种,又怎会用这个法子?你若不信,朕先喝给你看。”他说着收回手,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再次起身,替她倒水。   永嘉望着再次递来的水,慢慢的从被褥下露出手,一点一点的伸向前,又飞快的从他手中接过水杯。   她缩在角落里,手捧着杯子一口大过一口的喝起来,昏迷了这些时日,她俨然是渴的,很快水杯见了底。   “还要吗?”他问她。   她捧着空了的水杯摇头。   等了等,她缓缓抬眸瞧他:“你是谁?”   “朕是…”他一时迟疑,想了想:“我们是很亲密的人。”   “我为什么会在这?”她又问。   “这是你的家,你当然该在这里。”   他话落,眼见她愈发用力咬着唇瓣:“可我不认识你,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问着他,似乎很焦急。   “你生病了,昏迷了好些阵子…”他说罢停顿片刻,又道:“你别怕,一会儿会有太医来,让太医看了看,便知是为什么了。”   “永嘉,你放心,朕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绝不让你受苦。”   “真的吗?”她嗓音怯怯的问他。   “当真。”他郑重点头,接着身子向床榻内挪了挪,他刚一动,便见她又瑟缩起来,他便伸出手,笑说:“朕再去给你倒杯水。”   她盯着他伸来的手,似有迟疑,最后还是将水杯缓缓的递到他掌心。   沈邵起身去小榻处倒水,寝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敲响,沈邵以为是太医来了,便开口:“进来。”   不想推门跑进来的是王然,他面上有几分无措的焦急,沈邵看着失态的王然,眉心微皱,还未来得及训斥,便见殿门外有跨入一个人。   沈邵端着水杯的手臂一僵,他看着怒气冲入的沈桓,微微眯眸。   沈桓最先看到的是沈邵,待他目光看到床榻上的永嘉时,心上狠狠一疼,像是被什么撕扯似的四分五裂,他再顾不得旁得,飞快朝床榻处奔去。   沈邵看着沈桓略有冲动的步子,回头又见永嘉整个人已全部缩在被子下,他忽而移动步子,拦在沈桓面前。   沈桓被沈邵生生拦下,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沈桓眼底微有猩红,他盯着沈邵,冷笑问道:“怎么,你又要违背承诺,想将阿姐留下来吗?” 第127章 带她走   沈邵听着沈桓的质问, 缓了口气:“她现在受不得惊,别吓到她。”   沈桓闻言目光越过沈邵,看向床榻, 见永嘉已整个人都躲藏在被褥下,透过凸起的轮廓, 明显能察觉到她的颤抖, 沈桓激动的情绪似有几分缓和, 一时不冲动上前。   他缓缓收回目光,冷眼看向阻挡在身前的沈邵:“阿姐这样, 都是因为你。”   沈邵闻言, 没有丝毫反驳, 他微微垂眼,只道:“等下太医来,先看看永嘉的情况,朕会尽最大努力治好她。”   何院首行到殿外,由长万引入内, 一入殿中,便见陛下与惠王剑拔弩张,何院首提了提背在肩上的药箱, 垂头上前见礼:“陛下, 惠王殿下安。”   沈邵急道了平身,随后转身回头看向床榻, 见永嘉仍紧紧将自己藏在被子下。   “朕先与她商议,她若点头,你再上来诊脉。”   何院首闻言,连忙点头称是。   沈邵说罢转身欲去安抚永嘉,却先被沈桓抬手拦住:“你去商议?”沈桓明显对沈邵充满怀疑:“你便不会吓到阿姐?”   沈邵此时无心与沈桓解释, 他压下沈桓阻拦的手臂,只道:“朕若不成,便换你来,无论如何,我们一样希望永嘉尽快好转。”   沈桓暗暗咬牙,他盯着沈邵一步步朝床榻处去。   沈邵坐到床榻边:“永嘉,别怕,你刚刚不是问朕,你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现在太医来了,让太医替你诊脉看一看,我们便知为何了。”   沈桓在旁听着沈邵劝说的话,不禁冷冷嗤笑:“为何?还不皆因为你!”   沈邵似未听闻,他只专心看着永嘉的反应:“好不好?相信朕,朕保证,绝不伤害你一分一毫。”   深藏在被褥下的人似有了丁点反应,沈邵见了,唇角不禁填了弧度,他伸手轻轻握住被子一角,略略掀起,他刚有动作,藏在被子下的人果然又警惕起来。   沈邵见了便低笑一声,旋即放下被角,只继续道:“你若答应,便先露出头来,也不怕将自己闷坏了。”   他话落许久,被子下的小人又有了反应,一点一点,极为缓慢的探出头来,她一双眼,皆是明亮,却也懵懂,其间的畏怕更是明显。   沈邵望着永嘉的眼神,一整颗心都跟着软下来,他朝她伸出掌心:“别怕,把手给朕。”   永嘉闻言,盯着那掌心许久,她又抬眸去看沈邵的眼睛,很久才将小手一点一点递上去。   沈桓在旁看着,不禁神色一变,想开口阻止,却先对上沈邵转头看来的目光。   沈桓涌上喉咙的话顿住,他见沈邵的目光移开,落向身旁。   沈邵握住永嘉的小手,握住了,便不放手,却也不用力,怕弄疼她,吓到她,他开口召何院首上前。   何院首听命上前,沈邵明显能感觉到掌心里永嘉的小手在瑟缩,他不禁稍稍用力握紧,他望着她,语气分外温柔:“别怕,有朕在,你相信朕。”   沈邵将握在掌心的小手翻过来,露出她纤细的腕,他从何院首手中拿出绢布,亲自盖到永嘉腕上,他温热的掌心便是脉枕,稳稳的托住她的小手。   何院首跪地诊脉,久久没有结果,反而面色愈来愈沉重。   沈邵和沈桓都紧悬着一颗心,他们时刻盯着何院首,眼见何院首的反应,愈发不安。   沈桓着急催促:“阿姐究竟如何?”   沈桓话落,沈邵感受到永嘉的小手一抖,他急忙去看她,察觉到她紧张的神态,沈邵心上一紧,他对上何院首投来的目光,暗暗摇头。   何院首会意,他收回手,随后对沈邵和沈桓回禀。   “陛下,惠王殿下请放下,长公主殿下无大碍,只是因长久未休息好,待微臣开一副安神的方子,让长公主殿下好好休息一番,一切便都好了。”   沈邵抢在沈桓说话前开口:“如此便好,朕便放心了,快快下去开药。”   何院首领命退下。   沈桓蹙眉看着沈邵此举,见他转头安慰永嘉。   “别怕,太医说了,是你没休息好,只要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了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邵话落,见永嘉将信将疑的神情,他握着她小手的力道稍重:“你看前两次朕都不曾骗你,这次也一样不骗你。”他说罢放开她的小手起身:“朕去看看太医的方子,你乖乖坐在榻上等着朕,可好?”   永嘉闻言,缓慢的上下点头。   沈邵见了面上一笑,他转身,递给沈桓一个眼神,接着大步向殿外走。   沈桓收到沈邵的目光,他又看了看床榻上小心翼翼坐着的永嘉,他注意到她看他的目光,那样的陌生和害怕,沈桓心上一痛,他亦转身,大步跟上沈邵。   何院首正在外殿等候,见沈邵和沈桓出来,连忙见礼。   沈邵抬了抬手,他看着何院首:“现在可以直说,永嘉究竟如何。”   “启禀陛下,殿下如今的脉象皆属正常,只是虚弱了些,老臣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何原因引了殿下失忆,许是过敏中毒留下的症状,当时殿下呼吸不顺,隐有窒息之兆,也许因此影响了脑部血脉供应,产生了某些压迫,才致使殿下记忆缺失…可这些也只还是微臣的猜测,未必准确,如今之际,微臣以为,应当让殿下好好调理身子,多多休息,也许不久殿下自然而然就能想起来,也或许…很难再想起来。”   沈桓听着何院首这一番话,不由着急起来。   “就没有什么法子能让阿姐想起来吗?只能听天由命的等下去?那若阿姐想不起来呢?若靠着阿姐自己想起来,要你们这帮太医有何用!”   “殿下恕罪。”何院首匆忙跪地:“臣回去必当夙夜钻研,查阅典籍,尽早寻出医治方法。”   沈桓望着跪地请罪的何院首,深深一叹,他重甩衣袖,转过身去。   何院首见了,不禁将腰弯的更低。   沈邵站在一旁,看了看沈桓的侧影,低声对何院首开口:“你先下去替长公主开一副安神药吧。”   何院首连忙领命,起身退下。   沈桓背对着沈邵,冷笑一声:“这时候,陛下倒是当起好人来了。”   沈邵闻言正欲开口,忽见沈桓转身朝自己冲过来,他猩红的双目近在咫尺:“你以为阿姐忘了从前,你便是个好人了吗?”   “阿姐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样,皆是拜你所赐,你如今倒是不着急,阿姐失忆,忘记了你曾经的种种恶行,才是最合了你的心意!”   “你巴不得阿姐想不起来,永远想不起来!”   “小六!”沈邵冷声打断沈桓,他看着他:“朕的确后悔曾经对永嘉的伤害,也希望这些伤害从未发生过,可是朕一样珍惜与她自幼的情谊,那十数年的记忆,是朕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东西,朕又怎会舍得让她忘了?”   沈桓一直怒视沈邵,待听了他的话,一时慢慢错开目光,依旧冷笑:“孰真孰假,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阿姐醒了,我要带阿姐走。”   “不可!”沈邵瞬间出言拒绝。   “怎么,这便藏不住了?装不下去了?又要言而无信了是吗?”沈桓盯视沈邵:“我一定要带阿姐走,除非你绑了,或者杀了我。”   沈桓说罢,转身大步就往内殿中去,他大力推门而入,惊得坐在床榻上的永嘉一抖,想着身后的沈邵,他疾步上前,可刚一靠近床榻,便见永嘉受惊似的匆匆向后躲去。   沈桓看着永嘉的反应,周身一顿,他抬手欲触碰她,却见她再次拿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住。   “阿姐…”沈桓心上生疼:“阿姐我是桓儿啊,我是你亲弟弟,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阿姐你别怕,我带你回家,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去一直想去的地方。”沈桓说着,慢慢倾身上榻,想去拽永嘉的被子,让她看看自己。   “阿姐你看看我,我是桓儿啊,你别怕,别怕。”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永嘉感受到被子的拉扯,瞬间大叫出声:“别过来!别碰我!”   沈桓听到永嘉的哭声,心头一僵,他连忙松开手:“好好好,我不过去,阿姐,你别怕,别哭,我不过去。”   沈邵站在后面,看着眼前,不禁叹气。   他走上前,将沈桓从床榻前拉开,他自己坐在床榻上:“永嘉,别哭,朕在这呢,你别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你。”   “永嘉,听话,莫哭了好不好?”沈邵缓声说着,抬手一点一点触到被子:“别总蒙着自己,憋坏了怎么办?”   他触到被子,见她不躲,便又进一步,缓缓将被子扯低,露出她的小脸,他触到她面上的泪,心口微疼,他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他笑着哄她:“快擦擦。”   永嘉盯着沈邵递来的帕子不动,而是将目光落向站在床榻前的沈桓身上,她的眼神明显是害怕的。   沈邵察觉到,沈桓自然也能看到。   他看着永嘉这样的眼神,除了难过,更是生气,如今沈邵倒是变成了阿姐面前的好人了。   “小六,不如…你等下再来?”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他看着永嘉害怕的眼神,只能先转身,出了御门。   沈邵看着沈桓离开的背影,慢慢转回眸,见永嘉仍小心翼翼的盯着沈桓,他手执的帕子,轻轻碰上她湿润的小脸,引得她回神怔怔瞧来。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他手上的动作更轻,他用帕子悉数拭掉她的眼泪,他对她微微笑着,像是安慰。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触碰,她没有躲,她看着他,看着他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低下了头。 第128章 离开   沈桓自那日一气之下离开御门后, 数日不见踪影。   沈邵将永嘉留在御门照顾,仍由姜尚宫贴身侍奉,沈邵又亲自在太医院挑选了数位太医, 负责永嘉的病情,如此数日下去, 永嘉不再似先前那般敏感和抵触, 只是整个人都寂寂的, 很少说话。   芸香从外端着新煎的汤药进来,被姜尚宫先一步接过:“待放凉些, 我再喂给殿下。”   芸香闻言点头应着, 又听姜尚宫吩咐:“你再去小厨房悄悄, 锅里煮给殿下的粥可好了。”   姜尚宫眼看着芸香走出内殿,她又转头去看床榻上沉默坐着的永嘉,见她低垂着头,正望着被子上的花纹出神,姜尚宫心头稍紧, 她又左右环顾殿中,确认周围没人,才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暗红色小药瓶。   姜尚宫再次转头确认永嘉不曾看过来, 她忍着颤抖不止的手, 抽掉瓶塞,将内里的药粉倒入碗中, 又用勺子搅匀。   内殿的门忽被敲响,转头去看,是从小厨房回来的芸香,姜尚宫心上稍松,她若无其事的端起药, 走到床榻前,一勺一勺喂给永嘉。   “尚宫,奴婢看过了,那粥还要多煮上些时辰才行,”芸香闲不下来,在殿中一会擦擦这处,一会理理那处。   姜尚宫闻言‘哦’了一声,她问芸香:“陛下可是在忙政事?”   “尚宫您忘了?”芸香闻言疑惑:“陛下今早不是与皇后娘娘出宫祭祀去了吗?”   姜尚宫听后好似恍然,她侍奉永嘉吃过药,起身走向芸香:“我等下要出宫一趟,你留下好好照顾殿下。”   姜尚宫看着芸香左右忙个不停,不由拉着她往小榻处去,亲自倒了杯茶:“见你忙了一整日了,也不知偷会懒,这是我刚烹的茶,你来尝尝。”   芸香看着姜尚宫递来的茶,有几分受宠若惊,她不禁去看一旁的永嘉,又转回眸看姜尚宫:“这…不太好吧。”   姜尚宫直接将茶塞到芸香手里:“我去看看殿下,一会我出宫,你记得小厨房还煮着粥。”   芸香捧着茶盏,向姜尚宫道了谢,小口小口喝起来。   ***   沈邵是傍晚从大相国寺回宫的,回宫之后拒绝了皇后共进晚膳的邀请,直奔御门。   长万在殿外守着,见天子回来连忙行礼,沈邵脚步不停,跨入殿中,一路向内殿中去。   寝殿里只有两盏幽烛,静悄悄的,并无下人守着,沈邵环顾一周,见姜尚宫也不在,不禁疑惑,可他看见床榻上侧身躺着的身影,心上霎时便暖暖的,分外安稳。   沈邵放轻脚步,生怕吵醒榻上的人,慢慢走去,他撩开床幔,在床榻旁坐下,他看着滑落到肩头的被子,抬手正想替永嘉盖好,突然他扯被子的手一僵。   沈邵的心渐渐慌乱起来,他的手在抖,心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抖,他握住榻上人的肩膀,轻轻将人转身。   沈邵猛地从床榻上站起,他盯着芸香的脸,已然意识到什么,他飞快向殿外跑,急唤长万。   “长公主呢?长公主呢?”   长万看着情绪激动的天子,又是惊又是疑惑不解,他先双膝跪地:“殿…殿下不是正…正在内殿休息。”   “那是芸香!长公主不见了!下午谁来过!有谁来过!”   “惠…惠王爷来看过殿下,之后便和姜尚宫一起出宫了…”长万仍是懵的,他听着沈邵近乎咆哮的问,颤颤巍巍的回答。   “他们走了多久了?”   “一…一个时辰。”   沈邵闻言,大步向宫外跑,急声命庞崇备马。   ***   沈桓自见过永嘉失忆后的种种情形,心知现在这种时候,沈邵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带阿姐离开,只能智取。   他寻了可靠的医士,配了份助眠药,一面让姜尚宫喂给永嘉,一面喂给‘替身’芸香。   姜尚宫期初拿到药时,十分犹疑,生怕会有损永嘉身体,沈桓再三保证无碍,说自己已提前试过,服下后只会晕睡个四五个时辰,醒来一切正常。姜尚宫听此,才下定决心放到永嘉的汤药里。   药配好后,一连等了数日,终于等到沈邵不得不离宫,去大相国寺祭祀祈福。沈邵,王然,庞崇皆不在御前,沈桓便少了许多阻力,与姜尚宫内外配合,十分顺利的将永嘉带出了皇宫。   沈邵出宫追去,长公主府上下果然无人,他派了一队人往惠王府去找,自己则直奔城门。   天边斜阳西落,京都城门,急赶而来的沈邵,将沈桓的马车阻拦在城下。   沈桓看着追来的沈邵,并不慌张,他站在车上,与沈邵冷冷对视。   “这时候,不该带她走,小六,你听话,待太医治好你姐姐,朕绝对放手。”   沈桓闻言却是冷笑,他拔出腰侧的佩剑:“我自会替阿姐寻遍天下名医,不劳陛下费心。”   “那你可问过她,愿不愿与你走,你这般强行带走她,就不怕吓到她吗?”   “阿姐自然愿意,我想阿姐此刻若不曾失忆,该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沈桓说罢,手执长剑,直指向沈邵。   “今日,我必带阿姐离开,你若阻拦,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沈桓说着对沈邵似是嘲讽一笑:“只要你不怕阿姐哪日想起来,想起现在的一切,你大可继续一意孤行。”   沈邵僵身坐在马背上,他看着沈桓手中的剑,又看他身后的车厢,他知永嘉就在里面,他不禁开口喊她。   “永嘉!是朕!你真的要离开吗?你若不愿,便出声告诉朕,朕便带你回去。”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面上笑意愈冷,他忽然对沈邵大喊:“你住嘴!”   “你如今敢问出这些话,不过是仗着阿姐忘了你曾经的罪行,你根本不配这样与阿姐说话。你逼得阿姐至此,如今幸而老天保佑,保全了性命,你却还不肯放手吗?你还想如何,是不是一定逼得阿姐去死,你才满意!”   “阿姐的心愿,我最清楚,你也清楚,阿姐虽然忘了,但我没忘,我一定要带阿姐走。沈邵,你再不让路,便是逼我动手。”   沈邵突然无力仰头,落日的光,如血般漫红天际。   “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他出口的话,是那样的无力,心血被掏空了一般。   “我必定会比你照顾的好。”   “让朕再看看她。”   “阿姐若是有记忆,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沈桓回绝。   沈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让路,眼看着沈桓带着永嘉出城的,那车厢的背影,在他眼里愈行愈远,像是穷尽一生的追逐,终于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他本有千万种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也有千万种理由放她走。   沈邵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可今日到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   车马的背影早已看不清了,沈邵在众多侍卫的拥蹙下,缓缓调转马头。   他们这一生的牵绊,若是到此为止,于她或许是好的。   沈邵想,她既忘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那放手也是好的,天地广大,她会有崭新的余生。   心口的疼,原是麻木的,悲伤涌来,不过刹那,沈邵只觉眼前发黑,他毫无自知的,直直摔下马背。 第129章 亲征   众人大惊, 庞崇匆忙跳下马背,急急冲到沈邵身边,蹲下身欲搀扶起他。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沈邵摔在地上, 他似乎感不到疼,只茫然睁着眼, 身周天旋地转, 周围人的呼唤声越来越弱, 耳畔长鸣,长空苍白若灰色, 眼前忽然出现永嘉的身影, 他急忙伸手去抓, 她却像烟一样的散开了。   ***   沈桓带着永嘉离开长安后,未直接回琅琊,而是往淮州去,陆路转水路,半月后抵达漓江畔, 换了江船,沿江往城中心去。   姜尚宫在船头支起了一个小吊炉给永嘉煎药,如今虽是冬日, 江风微寒, 但淮州的冬景比起京里落雪后的萧条,还是十分有看头。   江中来往有不少商船, 在江畔还有停靠的渔船,整个漓江上分外热闹。   沈桓从船尾处来,见姜尚宫在船头煎药,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姜尚宫肩上。   姜尚宫连忙脱下来欲还给沈桓:“奴婢不冷, 您快穿上,莫着了凉。”   沈桓再次将披风裹在姜尚宫身上:“姜娘,我一个大男人着什么凉,倒是您年纪大了,得多穿点。”   姜尚宫闻言,也不再推脱了,她身上暖暖的,心上也暖,手摇着扇子一边煎药,看看江景,一边与沈桓闲聊。   突然姜尚宫似是吃惊的叫了一声,她眼睛盯着远处,急急伸手去拉扯身边的沈桓:“桓哥儿您瞧,那渔船上的人,可是以前的云熙郡主何欢?”   沈桓顺着姜尚宫所指看去,江畔停靠的一艘略有破旧的渔船上,一身粗布衣裳的妇人正蹲在船头,弯腰在江水中洗渔网,沈桓期初没认出,待船行得更近些,才看清那被毁了容貌的妇人当真是何欢。   姜尚宫眼看着布满何欢左脸的那道疤,不禁心头一冷,她问沈桓:“这…何家人不是都入狱了吗,她…怎会在这?”   沈桓一时未语,船越行越远,他收回目光,似是陷入沉思。   当年何长钧在北疆叛乱,最后兵败自刎,何铎何欢兄妹被俘。原本何家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但沈邵念及何皇后之情,留了何家兄妹的命。   当年北疆战事结束后,他便从北疆离开了,只后来听说沈邵将何家兄妹投狱,囚禁终生。如今能在淮州看到何欢,也只有一种猜测。   “自古不诛罚外嫁女,何铎许是没料到沈邵会留他们的命,将何欢趁乱嫁了个渔夫保命,沈邵本就不想杀何欢,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怎得还毁容了?”   “罪有应得罢了。”沈桓嗓音冷淡,何欢虽不及他父兄罪大恶极,可曾经亦没少落井下石,欺凌过阿姐和母妃。   “让她一死容易,但像现在这般活着,日日受着磋磨,才是真的报应。”   姜尚宫煎好了药,倒在碗里,她端着药,撩开帷帽走入船舱,见永嘉正在看书。   “姑娘,药好了,快趁热喝吧。”姜尚宫笑着走上前,坐在永嘉身边,将药递上去。   永嘉看着走来的姜尚宫,放下手中的书,接过药碗:“多谢姜娘,阿弟呢?”   “公子在外头呢,咱们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入城了,公子说这城中有位医士,或许能帮着姑娘想起。”   永嘉听着姜尚宫的话,一口一口喝药:“病得久了,前头的事都忘了,我似乎记得,最早醒来时,我们身边还有个人,他年纪与阿弟相仿,个子比阿弟还要高些,总是穿明黄色的衣服,他为何不见了,怎么不与我们一起走?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家了吗?”   姜尚宫听着永嘉的问,一时语塞,竟有些紧张的不知该如何回话。   沈桓撩开帘子走进来:“阿姐,你说的那人不是我们的家人,自然不和我们一起回家。”   “那他是谁?”   “不重要的人,阿姐忘了他便好,”沈桓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这是我方才在街上买的蜜饯,给阿姐解口苦的。”   永嘉拧着眉头喝光了药,她接过沈桓递来的荷包,打开拿出里面的蜜饯,先递给姜尚宫一枚,又递给沈桓一枚,最后才送到自己口中,她收下荷包,转头对沈桓笑:“多谢阿弟。”   ***   御门,王然陪着沈邵下朝回宫,南边的信使正在殿外等候。   王然从旁观察着沈邵,眼见他看到信使后,低沉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信使传回了永嘉在淮州的消息,她们一行三人何时抵达淮州,住在淮州何处,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又去见了位隐居的老道,停留七八日,又往南边去了。   沈邵手执着信,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他心疼的厉害,可见信上写,永嘉在淮州游夜市,瞧见杂耍班子舞狮,笑得开怀,他想着她那时笑眼弯弯的模样,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王然和信使立在一旁,见天子面色时晦时明,连日来只要是接到长公主方面的信,皆是如此,两人默默垂着头,不敢说话。   许久,沈邵才收了信,他告诉信使:“让南边的人悄悄跟着,若无紧急之事,不要打扰到长公主。”   信使领命退下不久,便有朝臣前来御门,今日早朝,西北驻将马峥传回消息,说互市之下,突厥近来在边关多有异动,恐会有出兵侵犯之嫌。   早朝时,朝臣们便争论不休,若突厥真是出兵南下,又该是战是和。   王然眼看着一波接着一波的朝臣求见,从早到日落,等大臣全部都出了宫,沈邵也不得歇,开始一本本批折子。   王然看着沈邵的疲累,除了奉茶奉吃食,也帮不上旁得忙,自长公主走后,陛下也是彻底失了魂,每日除了上朝,批折子,日日夜夜,便再无旁得事,更别说进后宫,连皇后娘娘主动来请安,陛下都很少面见。   每日少有的欢愉时光,便是接到从南边递回的有关长公主的信。   王然知道沈邵一直这般下去不是法子,迟早积劳成疾是要出事,他想劝沈邵不如与惠王爷商量商量,将长公主接回京来,只要是能见到面,将陛下的‘魂’召回来,也好过现在只留下这空空的躯体,一日挨一日的。   王然开口劝过,沈邵却不肯。   “小六说得对,她是怨朕的,否则也不会做傻事,朕已害了她如此,又有何脸面留她在身边,朕该成全她。哪日她想起曾经,也许还会少恨朕一二。”   沈邵批完折子亦是深夜,王然伺候就寝,忽听沈邵问:“刑部可有消息了?”   “回陛下,还没查不出来,因确认火是从牢里起的,大部分人猜测,可能是个意外。”   沈邵闻言,已无力生气:“刑部这群废物,朕真不知留着他们有何用,让他们继续查,就算是意外,也要给朕查出个原因来。”   ***   沈桓自带着永嘉离开淮州后,一路沿江西去,经历数个州郡,一来遍访名医,二来也是带着永嘉和姜尚宫游山玩水,如此停停走走,冬去春来夏又至,时过半年,才回到家乡琅琊。   西疆的形式也越来越严峻,突厥内部,老王爷因病彻底退居二线,小王爷掌权,连月来在两国边境频繁调整兵马,边关战事一触即发。   消息传回京中,主战主和声音不定,双方争吵剧烈,天子亦不曾明确表态。   八月,草长莺飞之际,突厥兵马南下偷袭茶马镇,直逼边城要塞。   马峥请旨御敌,一战败,退守古河关道,消息传京,主和派激烈上言。   九月,沈邵于朝上罢免一主和官员,五日后,往西营点兵,北上御驾亲征。 第130章 天子驾崩   天子御驾亲征的消息不到两个月已传遍国中各处, 沈桓身在琅琊,因不与州府来往,也是在沈邵北上后一个月才得到的消息。   琅琊 裕园新宅   沈桓从街上铺子买了糕点归家, 他跳下马背,有府上小厮跑上前, 接过他丢来的马鞭, 仔细的牵着马绕到府上侧门入厩。   沈桓一手提着点心, 一手提着衣摆,大步跑上台阶, 跨过门槛, 往永嘉院子去。   绛雪楼里永嘉正和姜尚宫并坐在窗下的小榻上, 借着外头明明日光,绣着手上的衣裳,沈桓从外走进来,姜尚宫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将位子让出来, 让沈桓落座,她自己又从不远处搬来个小圆凳坐下。   “阿姐手上绣的这件寝衣,似乎尺码比往日大些?”沈桓凑近永嘉身边, 笑嘻嘻的开口。   永嘉和姜尚宫听了, 一时皆摇头笑起来,永嘉抬手点了点沈桓凑过来的脑门:“就你眼尖, 这衣裳就是按你尺码裁的,原是要给你惊喜的,既被你猜到了,就给你瞧瞧。”   永嘉将所绣的图样递给沈桓看,又问他:“可喜欢?”   “阿姐的手艺, 我自然喜欢。”   “那我的呢?”姜尚宫饶是吃醋的打趣沈桓。   “姜娘做的衣服,我从小穿到大,怎会不喜欢?”沈桓一边说着,一边拆开点心包裹,他拿起一块玉露糕,伸手喂给永嘉。   又拿起一块豌豆黄,下榻喂给姜尚宫。   绛雪楼外的梅枝刚刚涂芽,似在等待今年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楼中暖洋洋的炭火,温暖着一家其乐融融。   ***   沈邵自领兵到西北后,因琅琊距京甚远,距西北更远,原本一日能收到一封关于永嘉的信,现下变成两日一封。   十一月的西北,大雪封疆,天寒地冻,战士虽有冬衣,但中原的马耐不住寒冷,王师一时陷入被动,战事不甚明朗。   玉胡关马峥领兵再次战败后,沈邵下令加固城墙,更换战略,严守不攻。   军营大帐,信使将从琅琊的来信递到沈邵案前。   沈邵看着递来的信封,立即放下手中的折子,堆叠在一旁,他片刻不停的拆开信,展开来看。   信上写,沈桓在琅琊置了新宅,一家人从之前的住处搬到了城东的裕园,那里远离市街,清静却不偏僻。   长公主住在绛雪楼,很少出府,每日除了看书练字,就是做些针线活打发时光。沈桓这一年来也请了不少医士来看,但并无什么进展,长公主依旧没能想起往事,但长公主不十分纠结往事,每日过得尚算开怀。   琅琊市街上有一家玉露糕,是长公主喜欢吃的,惠王经常亲自骑马去买。   琅琊不知哪家好事的媒婆,打听到长公主尚未婚配,跑上门说亲,被惠王爷怒气冲冲的打发走了。   信上所写的事,有巨有细,沈邵读着信,似乎永嘉就在眼前,她的一举一动历历在目。   今早起身时,他望见帐外鹅毛般的大雪,才似突然意识到,自永嘉离开他前去琅琊,竟已有一年之久。   原来煎熬的日子久了,习以为常后,也是这般光阴似箭,这一年流去的时光里,她还会记得他吗?现在的他,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个见过数面的陌生人,这一年里她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她可还会记得他吗,最初的他。   进入十二月深冬后,突厥兵马在几番强攻不下后,统帅穆勒暂时退兵休战,待过数九天,再发进攻。   琅琊在今年十二月才初落雪,绛雪楼外的梅树开了花,永嘉和姜尚宫折梅插瓶养在屋子里,永嘉又选了一瓶最好看的,亲自捧着,送到沈桓书房。   “我听下人们说,北边打仗了,州府正在募捐,我与姜娘连夜做了几双冬鞋和冬衣,你帮我们送去吧。”   沈桓原在写信,听到永嘉的话,执笔的手不禁一僵:“哪个下人嘴这么快,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阿姐何苦操这样的心。”   “国家兴亡,怎得不关我们女子的事?我们虽上不了战场,难道还不能尽些绵薄之力?”永嘉不甚赞同沈桓方才的话。   沈桓闻言,连连摇头:“阿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你关注前线战事,是怕你害怕,阿姐有爱国之心,做弟弟的怎会不支持,一会我便将阿姐与姜娘做的物资送到州府去。”   永嘉听了沈桓的解释,也不与他计较了,她低头见他书案上的信纸,好奇问:“你这是在写什么?”   沈桓看到永嘉投来的目光,下意识的挡住字迹,他面上堆笑,摇头道:“没写什么阿姐…阿姐我饿了,想吃你亲手做的面,阿姐辛苦下厨替我做一碗可好?”   永嘉一听沈桓这话便是在支开自己,又见他遮遮掩掩的,不禁怀笑问他:“是不是与哪家的小娘子在写情书?”   沈桓听了,只朝着永嘉傻笑。   永嘉见沈桓这副模样,将梅花放好后,便转身出了书房。   沈桓看着永嘉离开,略略松了口气,他今日接到宋思楼的来信,说王师与突厥之间的战事不甚乐观,御寒的物资极度短缺,天子已开始下令,让国中各郡,捐资捐物,如此下去,一旦战事变得旷日持久,那对大魏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沈桓之所以避着永嘉,是因他写给宋思楼的回信中多提到沈邵,如今永嘉既忘掉,想不起来,那他便希望永嘉能彻底将沈邵忘得一干二净,再无认识的可能。   沈桓出资在庄子上订做了一批冬衣,与永嘉和姜娘亲手做的,一并送去了州府。   一月突厥再次进攻,沈邵依旧下令坚守不动。   三月,突厥先锋兵已近疲惫,沈邵派兵出城突袭,获小捷。穆勒受挫撤兵二十里,防备休养。   四月冰雪消融,天气回暖,王师主动出击,与突厥主力汇于瓮城,战事激烈,一打起来便是五个月,再入秋之际,穆勒所在的突厥帅帐遭袭,无奈撤兵逃窜,留下先锋部队被围,悉数被歼灭于瓮城城下,王师大捷。   十月,王师与突厥兵马的最后一役,在突厥南境的草原上,突厥兵败北撤至草原深处,失南境广袤草原,天子下令在草原北处驻长城,用以阻拦突厥,长城之南的草原圈起,用为大魏养马之地。   十月中,西北局势彻底稳定,王师回朝,忽有谣言传出,天子于战场上,被敌方流矢击中,箭尖浸毒,坚持半月之久,倾尽医力,终不治身亡。   沈邵在战场上中毒身亡的消息,沈桓是在十月初便最先知晓的,彼时战事刚刚结束,庞崇自西北南下,一路到琅琊裕园外求见,他手上拿着沈邵在临终前所写的遗诏。   书房里,沈桓看着遗诏上沈邵亲笔字迹,上面的天子印更是造不得假。   沈桓双手颤抖捧着遗诏看了许久,终还是双手合上诏书,重重丢摔出去,遗诏先落在书案上,最后掉落至地。   庞崇见了,匆忙跪地去拾遗诏,他拾起来,小心翼翼的捧着,举过头顶。   “王爷,这是陛下临终所托,求您看在德仁皇帝,您的父皇兢兢业业留下来的江山,看在先帝南征北战,创下这往后数十年太平盛世的份上,看在大魏无数的百姓,边关牺牲的将士们,求您随微臣速速归京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战事初定,稍有不慎,大魏江山便要风雨飘摇。”   沈桓听着庞崇的一番话,仍是僵身不动,他立在书案后,看着书案前跪地的庞崇,他眼底微红,嗓音虽极力克制,却依旧是掩藏不住的颤抖。   “你说的好听,拿着这个假诏书便想诓骗本王带着阿姐回京吗?你回去告诉沈邵,要他少废这些心思,本王不上当,让他好好去当那皇帝,别再来烦本王,本王是不会信他的诡计的。”   “王爷!”庞崇手捧着诏书,忽然失声痛哭:“陛下已经不在了,陛下真的不在了。”   沈桓被庞崇突然的哭声吓住,他颤抖着摇头,大声反驳:“不可能!不可能!你给本王滚,滚回去。”   “王爷您糊涂啊,您带着长公主殿下一走便是两年之久,这两年里陛下没有一时一刻不是想念长公主的,可是您岂见陛下派人来强行接长公主回京了吗?陛下与您一样,也是怕再伤到长公主殿下,所以才一直忍着,宁愿自己每日备受煎熬之苦,也绝不来打扰你们。”   “陛下若想骗您回京,方法千千万万,这两年中的每一日都可以,为何非要用这种法子?”   “王爷,你若不信,大可将长公主殿下留在琅琊,您自己回京去看一看,届时您便什么都信了。”   沈桓看着庞崇一个大男人手捧诏书,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他心底越来越慌乱,他敢去相信,沈邵真的死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会这般轻易便死了,他这样的祸害该是活百年才对。   沈桓盯着庞崇,他双拳重重捶在书案上,一字一顿:“你要知道,你今日若是欺骗本王,回到京里,无论如何,本王会想尽办法,一定杀了你。”   “微臣不敢。”庞崇顿首。   十月中,沈邵在西北中毒身亡的消息流传出来时,沈桓已由庞崇和一队精骑护送,连夜从琅琊赶往京城。 第131章 正文完(注意看作话)……   沈桓将大多数护卫留在家中保护永嘉, 自己只带了两个贴身小厮随庞崇北上。   沈桓此番离家走得匆忙,永嘉不知他去了哪,去做什么, 沈桓也只是说自己会尽早回来。   永嘉又去问了姜尚宫,姜尚宫也说不知情。   永嘉闻言, 不禁狐疑看着姜尚宫:“姜娘当真不知?不许骗我。”   姜尚宫听了, 只得笑着哄道:“奴婢真没骗您, 好姑娘,我们就在家安安心心等着公子。”   永嘉一时落寞, 叹起来:“本是说好要陪我去江上游船赏雪的, 算了, 不等他了,明日姜娘与我一起去吧。 ”   姜尚宫闻言,点头应好。   次日早起,在家中用过早膳,姜尚宫带上永嘉挑好的茶饼, 煮茶的器具和厨房备的一篮点心,带了三两仆从,乘马车往漓江上去。   到江畔时, 找到船家, 租了一艘中大的客船,临上船时, 永嘉忽然想吃南街上的果脯,听说旁边酒肆酿的果酒也很好喝,正好赏雪可借着驱寒。   南街不远,姜尚宫怕下面的小厮买不好永嘉爱吃的,便亲自带人去南街上买, 留永嘉在江边等等。   永嘉站在江岸旁,一边等姜尚宫一边看雪景,稍站得久些便觉得冷,她瞧着停泊在岸边的小船,欲自己先去船上等,结果上船时,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去。   永嘉心上一凉,以为自己就要摔到江畔泥潭里去,突然背后触到一个坚实的手臂,她被人从后稳稳托住。   接着背后有力的手臂下移,环在腰间,将她稳稳抱回到岸上。   双脚踏踏实实的触了地,身后的怀抱松开,永嘉瞬间转回头,触到一双道是熟悉却陌生的眼眸。   救下她的男子,身量高高的,面容生的分外清俊,尤是那双眼,含情似的,像三月里的桃花,只是不知男子是病了还是怎得,面颊有几分消瘦,透出苍白。   永嘉转过身来,稍稍退后两步,接着对男子低身行礼:“多谢先生出手相救。”她一低眸,触到男子还踩在泥潭里,江畔淤积的泥沙将他的衣摆尽数染脏。   永嘉心头一滞,她复诧异抬起头来,看向男子。   沈邵尚愣在江岸下,他望着岸上站立的人,他的目光是自己不曾察觉到的颤抖与痴缠,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不曾见到她,他祈求梦到她,可每每梦到的皆是她布满泪的小脸。   沈邵看着怔怔瞧来,满眼诧异的永嘉,他好似回神,从泥潭中拔腿上岸来。   永嘉看着沈邵脏了的衣摆,满心的歉意,她从袖中掏出叠的平平整整的帕子,双手递上前去:“抱歉先生,您先擦一擦,都怪我将您的衣服弄脏了,您若方便,可否留下府上的地址,我明日赔您一件新衣服。”   沈邵闻言缓缓垂眸,他目光落到素白小手递来的绢帕上,那上面绣着朵朵海棠,一看针脚,他便知是出自她手。   沈邵垂眸盯了帕子半晌,才抬手捏住帕子一角,从她的掌心将帕子一点一点抽掉,他并未去擦拭衣摆的淤泥,只将她的帕子紧紧攥在掌心。   “多谢姑娘,一件衣裳而已,回去洗洗就好。”   永嘉闻言,心里仍是过意不去,正要开口,又听沈邵问:“在下也想游船,不知姑娘这船,是从何得来的?”   永嘉便抬手指向远处停在岸边的大船:“那里有船家,先生可以去他那里租船。”   沈邵顺着永嘉所指处看了看,他接着又转回头看她:“在下从长安来,若是住店,姑娘可知哪里的客栈环境好些?”   永嘉闻言想了想:“北市街上有两家客栈,听说开了多年,先生可以去那里看看。”   “听说?”沈邵微微挑眉:“姑娘不是本地人吗?”   永嘉闻言,似有几分惭愧的低头笑笑,她的两只小手交握在身前,好似局促:“…我…先前生了病,之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她说着一顿,又向沈邵解释:“不过先生放心,北市街确有两家客栈,您可以去看一看。”   沈邵听了永嘉的解释,不禁笑起来,他笑声低低的,十分悦耳。   永嘉看着沈邵面上的笑一愣,便听他道。   “在下不是不信姑娘,只是觉得姑娘面熟的很,便想,或许…我们曾经认识。”   永嘉闻言,了然一笑:“我也觉得,与先生似曾相识。”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邵字,不知可否有幸能问姑娘芳名?”   “昭昭。”永嘉笑道。   沈邵像是记在心里:“昭昭姑娘。”   ***   姜尚宫买了果脯和甜酒回来,永嘉还如先前般独自站在岸边,两人上了船,小厮在船尾乘船。   姜尚宫在船头烧水烹着,永嘉身上披了件大氅,倚在船身旁,看着船头破开层层江水,向前游去,她一手捧着甜酒独酌,一手拿着甜滋滋的果脯,喂给姜尚宫几颗,又喂给自己几颗,一时间唇齿间皆是甜的。   船到江心,犹出尘世,天地上下雾白一片,姜尚宫一个没看住,永嘉手中的酒壶便空了,果然人也缩在大氅里,红着小脸,醉醺醺的睡去。   永嘉不记得自己昨日是如何从漓江上归家的,她没想到那果酒喝起来甜滋滋的,后劲却大,她在江心睡着,着了寒凉,自回来后,在家宽衣松髻的歇了几日,才终于退了热。   这里午后睡醒,听下人说姜尚宫出府采买,永嘉便趁着机会披了件雪白的裘衣,领了两个小丫头跑到花园里去堆雪人。   才将雪人的小脑袋滚圆,便有府门的小厮跑进来,永嘉以为是姜尚宫回来了,正要躲回房里,却听小厮禀道。   “府外来了个年轻男子,说是姑娘您的朋友,来还东西。”   “还东西?”永嘉闻言意外,挥了挥手,让小厮将人带进来。   小丫头在雪里摔了跤,另一个小丫头拍手笑起来,结果没有两步,也栽倒下去。   永嘉在旁看着两个笨丫头也笑起来,她走上前,将两人从雪里拉出来。   “昭昭姐姐,我们想要梅花。”小丫头垫着脚,指着枝头高高的红梅。   永嘉抬头顺着她二人所指的方向瞧出,不禁歪头苦笑笑,那枝头太高,于她也有些难度。   永嘉走到枝头前,踮起脚去够梅枝,几番不成,正打算回头与那两个小丫头商量不如换一支,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臂,轻巧的碰到梅枝,折下来,一连震落花枝上的积雪,雪花纷纷落下,两人皆白了头。   永嘉惊诧回头,待看见身后之人,美眸不禁微微睁大。   沈邵手握住梅枝,退后几步,他先转身走到两个小丫头面前,将梅花递上去,接着又折返回永嘉身前,见她仍是怔愣。   沈邵面上带笑,他摊开掌心,递上前:“昭昭姑娘,你的簪子掉了。”   永嘉垂眸,看着沈邵掌心躺着的,那日在漓江上她弄丢的流苏玉簪子,她似乎想起,也笑起来。   “原来是你。”   “沈邵。”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大纲,正文走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是我最初的构思,开文以来,行文到现在,仍然觉得永嘉和沈邵的结局停在这里是最好的。   后面我会写昭昭篇,顾名思义,就是昭昭与沈邵,会按照目前的行文接着写下去,一切设定不变,时间线继续向下推进。   在这里,就小可爱也许会疑惑的地方,做几点解释:一,昭昭与永嘉不是割裂的。二,昭昭篇的过程,是曾经与当下交汇的过程,最后走向情感的互通与统一。   最后,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照常开始更新昭昭篇,有事会提前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