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娇 作者:将欲晚   文案:   云簇是帝后独女,美艳无双,倾城绝色。   京中勋贵公子都想娶她,扶摇直上,可她早已订婚。   未来的驸马沈慕来自边寒之地,云簇娇气,对这桩婚事更加不满。   又正好认识一个自岭南来的书生,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秘辛:   那未来的驸马样貌平平、性子刻板,规矩还多。   云簇更想退婚了,并在这时盯上了身边的书生。   长得赏心悦目,人也和善体贴。   这岂非是绝佳的驸马人选?   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禀报父皇,她先在一次宫宴上看见了熟人——   落魄书生成了锦衣公子,云簇还听人唤他沈二哥。   -   众人皆知抚南王府二公子长于边关,一生最厌恶的便是娇气的女人。   曾经为了退婚,不惜抹黑自己的名声。   沈家要退婚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等着看笑话。   却不想一次宴上,有不长眼的纨绔来给公主敬酒。   酒杯被沈慕截住,“我替公主喝。”   就连剥虾布菜,都由他代劳。   事后有人取笑他。   沈慕面不改色,就是脸有点疼:我家殿下天生娇贵,自然该宠着的。   一生最爱吃喝玩乐的娇贵公主&嘴硬心软又傲娇的白切黑少将军   Tips:   1.掉马修罗场,但这是个甜宠文   2.男主前期披马甲,后期打脸追妻+吃醋小能手   3.女主最美最娇,一辈子被宠   4.女主最大!全程不虐女主!5.SC,1V1,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主角:云簇,沈慕 ┃ 配角:预收《嫁皇叔》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宠爱一辈子   立意:用双手创造幸福生活 第1章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窗外骄阳盛夏,窗内旖旎如春。   曲生楼二楼的天字号雅间里,临时搭起来的高台被红白两色的轻纱拢住,透过朦胧的轮廓,能隐约看到几个清瘦的身形在调试着手中琴萧,还有时不时传出来的几曲小调。   台下摆着桌椅和长榻,小几上挤满了瓜果茶点,俨然是把这房间当成了戏台茶楼。   而台下唯一的观众是一个穿着杏黄短衫,水绿襦裙的少女,云朵似的披帛斜搭在腰上,一把团扇覆在面上,像是在午睡。   裙摆落在地上,长发垂落肩头,从远处看是美人如画。   走近了才会知道,美人的一双长腿实际上是侧搭在椅背上,没骨头似的在长榻上倚着。   轻蝶敲门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家公主这毫不矜持文雅的坐相。   好在台上的人都知道规矩,不敢乱看也不看出去乱说,她无奈叹一声,端着酒壶走近。   云簇听见声音,伸手将扇面挪开,露出那双娇如星月的双眸。   额前戴的红宝石额饰垂在眉心,更显美艳俏丽,她分明只是随便抬了抬眼,却让人感觉,她眼里有细碎的光。   轻蝶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低声在她耳边禀报道:“京城又来信了,皇上和太子都请您早日回京。”   听到“京城”这两个字的时候,云簇长睫动了动,迟疑了一瞬,道:“就说我病了,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不能回去!”   说完,她示意轻蝶将桌面上的杂物挪开,然后给自己认真斟了一杯酒。   轻蝶:“……”   台上的帷幔正好在此时缓缓拉开,乐声跟着响起,四个穿着广袖长衫的少年翩翩起舞,柔美且不失硬气,丝毫不输宫中的舞女舞姬。   云簇没再说话,似乎已经沉浸其中。   轻蝶无奈,但也知道自家主子下定的主意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她不再劝,转身想要退出去,结果才刚一站起来,房门就自己开了。   一个穿着墨色锦袍的年轻男人立在门口,丰神俊朗,表情却不大好看。   云簇下意识往外望,却在看到他的瞬间,唇边的笑立马僵住,“……三哥?”   云簇的三哥,帝后的第三子,隋王云治。   轻蝶也愣住,忙跪下去见礼,“……三少爷。”   跳舞的小倌也都停下,被云治冷峻的视线一扫,不知所措地跪下见礼,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云治的眼神更冷了,垂在腰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云簇立马捕捉到,拎着裙摆扑过去抱他。   想都没想,云治立马揽住她的腰背,怕她扑空。   “三哥,我好想你。”   小姑娘声音又娇又嗔,明明知道是借撒娇来转移话题,云治却一点办法没有。   他反手将房门关上,另一只手去捏她白嫩的耳朵,面上严肃,眼里却已经带了笑,“想我还不赶快回家,病了?爬都爬不起来?”   云簇小声呼痛,委屈道:“还不是你们逼我嫁人?”   真是被宠坏了,一张口就是颠倒黑白,云治又气又笑:“谁逼你了?”   云簇理直气壮:“阿爹!”   她是今上顺平帝唯一的嫡女,父兄手心里长大的明珠,这十六年一路顺遂,唯有一点不大满意。   她有一个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是世代镇守岭南的抚南王府二公子,名沈慕,今年十八。   虽然云簇心里不情愿,但这桩婚事是她祖父在位时定下的,没那么容易退掉,只能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   往常都没什么人提起的,但或许是因为云簇已经满了十六岁,所以催她成婚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一向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的顺平帝,都流露出了默许的意思。   云簇如临大敌,一连几日都梦到有人强绑了她上花轿,拜堂成亲。   云治看她这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谁敢逼你成亲,一言不和就离家出走,还跑到这么远的江北来,不怕遇到危险?”   说到这的确有些理亏,云簇小声嘀咕道:“江北是我的封地嘛……哪里算是出走,再说大哥肯定会派人保护我,怕什么。”   云簇再后退两步,坚决不肯妥协,“反正我就是不想嫁人,更别提我和那姓沈的连面都没见过,圆的扁的都不知道,就这么嫁到千里之外的岭南去,万一他真的是个丑八怪,又或者是个人品恶劣、不学无术的纨绔,那怎么办?”   云治无奈道:“……沈家世代忠良,二公子又怎会是个纨绔,更何况几年前我见过他一次,模样清俊出众,还算配得上咱们的大小姐。”   云簇仍有理由,嘀嘀咕咕地不满意,“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云治说不过她,只得道:“就知道你不会轻易回家,临行前大哥吩咐了,等我从川南回来,再接你一起回去,至于成亲的事,等你十七了再说。”   云簇将信将疑,“真的?”   云治揉揉她的脑袋,嗔道:“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完,像是要证明他这话的真实性似的,一直侯在外面的小厮敲了敲门,催促道:“主子,咱们该启程了,周公子已经在城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知道了。”云治应了一声,眸光落到始终跪在那边的轻蝶身上,嘱咐道,“照顾好小姐。”   竟是连坐都不坐一会儿了,眼下才入夏,半年时间不回去,云簇心里又有些不舍得了。   她自小就是在这几位兄长身边长大的。   她跟着云治一直送他上了马车,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二楼雅间。   进门之后,才发现那几个跳舞的男倌还在角落里杵着,云簇再没有什么看跳舞的心思,吩咐道:“带上你们的东西,撤了吧,我有些累了。”   本来也只是图个新鲜。   四人对望一眼,开始收拾各种的东西。   轻蝶瞧出她兴致不高,压低声音问道:“主子对他们不满意?是不是长得还不够俊?”   云簇摇摇头,“我都没注意看他们长什么模样。”   轻蝶笑,“那沈公子呢?公主也没见过嘛?”   平时少有人会在她面前提沈慕,但或许是今天云治多说了几句,云簇倒也没恼,仔细想了想,说:“应当是见过一次的。”   “一次宴会上,远远见了一面,那时应该也就七八岁吧,只不过……”她顿了顿,道,“应当是不会太好看,要不然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倒也有些道理,可是……   “可是三皇子哪会骗公主?不是说样貌很出众吗?”轻蝶问。   “三哥不是说了,几年前见的,或许现在又长残了也不一定。”云簇没好气,“再说,他难道长得好看我就愿意嫁了吗?一个男人,光是样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少生些气,又不能多吃一碗饭。”   离别的惆怅都被怒气压下去,云簇哼了一声,连玩乐的心情都没有了,干脆直接打道回府。   云簇站起来预备离开,那四个男倌各自抱着各自的乐器,敛衽行礼。   虽然他们不知道云簇的真实身份,却也知道她绝非凡人。   云簇见他们顺从的几乎要贴在地上了,眉心动了动,示意了一下轻蝶。   轻蝶立马从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金子,扔给他们做赏钱。   那几人跪下接了,连声谢赏。   云簇没再搭理,自己先行一步,她径直去推门,却没想到正好撞上来送热水的店小二,差点就失重栽到热水壶上。   小二也被吓了一跳,尖叫着往边上躲,手里的托盘十分不稳当,热水壶摇摇欲坠。   云簇神色霎时一凛,本能地往边上避让。   哪想到边上也有人。   但是云簇方才下意识地避让动作实在有些快,这会儿就算想再转个方向也来不及了。   咚的一声。   云簇跌进了那人的怀里。   她已经算是高挑了,可那人更高,跌过去的时候,肩膀才撞到人家的胸口。   好在是没撞到热水上。   云簇微微舒了一口气,那店小二也在这时终于稳住了,拎着水壶急急忙忙地认错道歉。   屋内听到动静,几个男倌儿都挤出来看,年纪最小的那个见云簇跌倒,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小姐……”   云簇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后直起身子,才要站起来像接住她的这个人道谢,就听到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跟着下一瞬,她的肩膀被握住,狠狠一推。   那人竟直接把她推开了。   这次是直接扑到了轻蝶的身上,好在轻蝶稳稳接住了她。   “主子!您没事吧……”轻蝶担心道。   云簇没答,霍得转身,想质问方才那人为什么要推她,她方才只是借个力,没打算死赖着。   却没想到这一抬头正好撞上那人幽深的瞳眸,云簇一愣,那人的视线也跟着移开,掠过大敞的房门,旖旎的红帐,最后停在那四个跪伏着的,白净又顺从的翩翩美少年身上。   再加上方才还在分发赏钱,这情形,估计是个人都要误会。   云簇到嘴边的话霎时噎住。   又听得那人一声不屑的笑。   再之后,他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云簇几乎要被这人的无礼态度气笑了,当即就想追过去,却不想那人步子迈的飞快,直到过了长廊,转身下楼的时候,那人深深望过来,云簇这回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身形高而挺,细腰劲瘦,肩背削直,脖颈修长,双唇薄而滟,眉骨精致,星目如画。   是有些温柔的长相,打扮也颇为文秀,可那双眼睛却凌厉而深邃。   像是一汪深潭,只看一眼,就拉着你沉溺其中。   云簇顿住,那人回身离开,正巧这时候轻蝶追过来,“主子,您没事吧。我这就派人去追。”   “不用追了。”想到他方才微蹙的眉心,云簇轻笑一声,说,“人家估计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不知廉耻的浪.荡.女人,以为我要占他便宜吧。” 第2章 娇气的女人   说完,云簇也下楼离开了,轻蝶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回府吧。”   江北是云簇的封地,而他们如今待的这座城则是江北的首府,曲阳城。   因而云簇的封号便是曲阳公主,自然也专门建了公主府。   只不过公主府离这边实在有些远,云簇倚着车壁,无聊地翻了翻旁边的书册,正要说什么,一抬眼却看见轻蝶带笑的眼睛。   “笑什么?”云簇眯了一下眼睛,问。   轻蝶自小跟在云簇身边,关系并非一般主仆可比,因此平时相处并不拘谨。   轻蝶给云簇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奴婢只是觉得,大概长得好看还是有点用的吧?”   云簇拧拧眉,不甚在意道:“有什么用?”   轻蝶笑答:“至少像方才那位公子的长相,公主就发不出来脾气。”   云簇哪能听不出来她是在调侃自己方才的话,挑了挑眉,振振有词地反问:“姓沈的会有他好看吗?”   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哼了哼,说:“要是沈慕真能长这模样,我嫁给他倒也认了,反正本公主不缺钱不缺权,他能让我赏心悦目就成。”   话是这么说,但是沈慕又怎么可能这么好看?   连轻蝶都觉得不可能,小声嘀咕,“要是真好看的话,哪会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除非岭南的姑娘都不喜欢美男子。”   云簇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头,说:“好了,甭替你主子担心了,最后嫁不嫁还是看我自己。”   马车在公主府二门内停住,轻蝶撩开车帘先下车,然后再回身扶云簇。   晚膳早就备好了,云簇吃完之后到寝殿旁边的玉泉宫泡了会温泉,热水濛濛,她倚在石阶上昏昏欲睡。   轻蝶敲门进来送干净衣裳,见云簇趴在岸边,蹲过去给她倒茶。   云簇抿了一口润润嗓子,轻蝶问:“公主,明天咱们还去曲生楼吗?”   云簇闭着眼睛,说:“明天在府里睡觉。”   然而,第二天她还是出门了。   这次去的是浮生楼。   没有曲生楼那么大的名气,地方也有些偏,但听人说这里荷花酒酿的一绝,云簇到江北半个多月了,还一次都没来过。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在公主府里才安生了半天就忍不住了,带上轻蝶来浮生楼喝酒。   可她们出来的有点晚,到的时候,整个一层大堂都已经满了。   云簇今日戴着一顶遮面的幂篱,月白色的轻纱长至脚面,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盖住。   店小二正在堂中忙碌,见她们二人进来,便放下手中活计去迎,又有些为难:“姑娘是来吃饭的吗?可真不巧,咱俩店小,现下已经坐满了。”   轻蝶皱皱眉,转身环绕四周,云簇也走过来,她被罩在幂篱里,有些闷热,   轻蝶便加快语速,问:“雅间呢?一个位置都没了?”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小姐,您看,眼下正是饭点,大家都是刚坐下,您若是真等下去,没个半个时辰估计等不到。要不,您还是到别家去吃吧……”   云簇拧着眉环顾一周,果然如小二所说,连个快吃完的都没有。   云簇有些纠结,正好在这时候听到一阵呼啦啦的门帘被撩起的声音,又有新客人到了。   云簇下意识往外看,正和来人的视线四目相对,隔着一层轻薄的幔,于半空交汇。   只一瞬间她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昨日在曲生楼见到的美貌公子。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比昨天多了几分深沉之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进来之后也先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因为云簇遮着脸,便很快移开目光,接着将整个一层大堂打量了一番,似乎在找些什么。   云簇倚在柜台上,单手支着下巴,见他没认出自己,莫名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提醒道:“这位公子也是来吃饭的,客满了,我比你早来都……”   本是好心提醒,可他连听都没听,径直抬步往里走,目不斜视,直接忽略了她。   看来是对哪个姑娘都这样了?   云簇好气又好笑,气鼓鼓地等小二把方才和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结果没想到的是,方才小二和她说了完就转身离开了,反倒是一直坐在柜台里的掌柜的钻出来了。   那人给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交给掌柜的。   掌柜的捧在手里仔细翻看了一遍,在云簇震惊的目光中,对着那男人深深行了一礼,恭敬道:“二公子。”   二公子?   哪家二公子?亦或者是这酒楼的少东家?   云簇挑了挑眉,只听掌柜的接着道:“二楼已经给您都空出来了,二公子跟小的来吧。”   看样子是少东家了,云簇微曲的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他却听见了。   他转头看过来,掌柜的也跟着看过来,见云簇还没离开,奇道:“客官还没走啊?”   说着,他便伙计招了招手,吩咐道:“给客官打帘。”   “得嘞!”伙计掸掸袖子,手脚麻利地将大门门帘掀开。   一股热浪霎时扑面而来,刺眼的阳光也就此打在地面上,轻蝶伸手遮住阳光,回头看看云簇,在等她的吩咐。   云簇最怕热了,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每到五月份寝宫都摆出冰块了。   眼下要她顶着大太阳再去找吃的,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云簇犹豫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手指暗暗戳了一下轻蝶,最后盯住了离她不远的美貌公子。   她眨了眨眼,然后撩起一边帷幔,露出漂亮的眼睛,拖长了声音问:“这位公子,你还记得我吧。”   沈慕原本不想理,可听到她出声后,又好奇她想耍什么花样,便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将她打量了一个遍。   即便昨日见过她和几个小倌同处一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今日这打扮,和昨日截然不同。   她今日穿的十分素净,从上到下都是浅绿色,头上还扣着一顶闺秀风十足的幂篱。   面前的帷幔恰到好处地撩上去,露出她精致灵动的五官,双眸灵而媚,佩在额前的珠饰微微晃动,更添了几分俏丽。   沈慕眸光微闪,沉吟了一刻,反问:“你想做什么?”   语气稍显冷淡,小姑娘娇娇怯怯地垂下了头。   说话声音也有些闷闷的,“你别误会我,我真的是个好姑娘。昨天那地方我再也不会去了,我还以为是吃茶的地方,却没想到屋里还有陌生男子在,还差点一头栽进热水里,幸得公子相救,否则我八成会毁掉容貌,家都不敢回了。”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抬眼觑了他一眼。   其实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信。   沈慕听着她的话,瞳眸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平静道:“所以呢?”   到底信了还是没信?   云簇有些猜不透,也懒得猜,又装模作样地扭捏了一番后,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所以,我真的很可怜,二公子可不可以留下我,分我一间雅间?”   那双比秋水还动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人不同意似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就同意了。   而且答应得十分自然,就像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一样。   但无论怎样,他这一点头,掌柜的也不能说什么,忙指使伙计带云簇和轻蝶找一个雅间,然后亲自带二公子上去。   两人的房间相隔甚远,沈慕还算满意,掌柜的也就退下了。   房间内便只剩下沈慕,和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厮,推鸿。   推鸿先走到桌边给沈慕倒茶,边倒边好奇道:“公子怎么答应了,不怕她别有用心?”   沈慕揉揉酸痛的眼眶,无所谓道:“小姑娘而已。”   推鸿眼睛立马亮了亮,凑得更近,问:“公子是不是……”   那姑娘的模样,实在好看,推鸿合理猜测,“公子是不是看上她了,还是认识她?看着她那打扮应该是个大家出身,可咱们没来过江北吧……”   他絮絮叨叨说一堆,沈慕伸手点在他的脑门上,先让他离自己远一点,然后才冷冷地扫他一眼,言简意赅道:“不认识,没见过,不喜欢。”   推鸿的话霎时噎住,沈慕道:“萍水相逢而已,昨天是我太过敏感,态度不好,今日权当赔礼,反正一个雅间也不碍什么事。”   倒也是……   对于除曲阳公主之外的女人,主子一向都很有宽容心。   不过,推鸿想了想,说:“咱们早晚都要和曲阳公主退婚,您日后总要娶妻,我看今天这姑娘就不错。”   沈慕却很绝对,冷冷吐出两个字,彻底封死了推鸿接下来的话。   “娇气。”   连阳光都受不得,日后还能做什么?   他实在觉不出来这样的女人有哪一点好。   沈慕自小长在南境草原,马背上长大,平日所见皆是勇武飒爽的将士。   因此,他向来最烦两种女人。   一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二是刁蛮任性的富家女。   沈慕冷哼一声,“我连公主都不要,会要她吗?” 第3章 公主怎么在这?   这回,推鸿彻底没话说了。   他们此行离开岭南,就是要往京城去,一是为了看望世子沈秦,二就是为了退婚。   只不过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他们才会中途转到江北曲阳。   沈慕抿了口茶,不想再提这事,推鸿也很识时务地闭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给沈慕。   沈慕展开铺平,是一张地图,推鸿也坐下,两人细细商讨了起来。   房门始终紧紧关住,一左一右的两方雅间都十分安静,整个二楼都悄然无声。   云簇离开的时候都觉得有些恍然,下到一楼看到滴漏才发现已经过了申时,怪不得酒楼都没有人了。   她特意问了掌柜那位二公子有没有离开,想认真道个谢,掌柜却说不必。   “既如此,麻烦掌柜和你家二公子说一声,今日的事多谢了,这份人情我定会还的。”   说完,她撂下一方手帕和一锭金子,转身离开了。   她们今日没乘马车,是骑马来的,眼下太阳微沉,已经不太热了。   轻蝶将马牵来,云簇带上幂篱,遮住脸,和轻蝶一人一骑往公主府走去。   想到方才的那锭金子,轻蝶有些心疼,“主子,咱们是不是太不低调了。”   云簇笑了笑,说:“他家既然能开这样一间酒楼,哪会看上我这锭金子?我不过是谢他这两日帮了我。”   说到这,云簇就想起昨日那盆热水,眼睛眯了眯,吩咐道:“记得叫人去查一查。”   “主子放心,早已派人去查了。”   她们这趟来江北,看上去是只带了轻蝶一个人。但实际上,皇上、太子和两位王爷明里暗里又派过来不少护卫,有些话甚至不用云簇开口,就已经有人去办了。   云簇自然也知道,笑了笑,说:“总之,昨日还真是多谢了这位二公子,要不然一盆热水泼脸上,谁知道会不会毁容?”   说着,她又觉得今天这谢礼还是少了,她这张脸哪能就值一锭金子?   “派人去查一查他的身份,若是没什么异样,别亏待人家。”   “是。”   -   沈慕走出雅间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   隔着半敞的宣传,能看到瑰丽的霞光洒在陌生空寂的长街上,最后拢出一片金光。   道旁有繁茂满枝的花树,夏意浓郁,艳而不绝。   此时街上没有太多人,但是两旁已经有零零散散几处支起来的摊位了,有的卖书画摆件,有的卖首饰玩具。   还有揽客的秦楼楚馆,艳红的绸子已经挂出来了,灯笼在门前招摇,只等天再黑些,直接上街拉客。   曲阳真不愧为江北首府,作为除京城之外大秦最繁华的城市,街上的每一处布景都分外精致好看。   再加上这里是曲阳公主的封地,城中规制,街边种的花,牌坊门楼上的漆,都得符合公主的心意。   繁、艳、闹。   是沈慕来这里之后的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也是岭南从来没有的。   在南境,从来只有广阔的草原和连绵的峪山山脉。   就连他们抚南王府里,都没有几件贵重的宝物,军中年年吃紧,他父王又不敢和皇上开口要钱,只得年年往军队里补贴自己的俸禄。   想想这两边百姓过的日子,分明都是秦朝境内,却仿佛隔了一道天堑。   沈慕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抵在拇指上,轻轻转了转戴在上面的汉白玉扳指。   下到一楼,掌柜的连忙上前,推鸿走过去刚要说什么,掌柜的却已经捧出那方手帕和金元宝了。   “二公子,这是今天白日里的那位小姐留给二公子的谢礼。”   满室霞光的映衬下,那金子更显贵重闪亮。   推鸿瞬间瞪大了双眼,他自小长于岭南,哪怕在王府都没见过这么足量的金子。   他忙唤住沈慕,开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有些结巴:“公子!您看……这……”   沈慕蹙眉看过来,推鸿没见过世面地感叹:“这,姑娘真有钱啊。”   的确有钱,动辄出手就是一锭黄金,几乎能买下半个浮生楼了。   沈慕浓墨似的双眉蹙起又展开,接过那锭金子,仔细看了看,淡淡道:“留着吧。”   说完,他将金子轻轻撂在柜台上,发出锵的一声轻响。   马车就停在门前,沈慕上了车,吩咐道:“走吧,就去纪泓的宅子。”   他们原本只是路过江北,所以没找住处,这两天都是歇在浮生楼里,可没想到意外出了些变故,十天半月的怕是走不得,便托人找了间宅子,暂且落脚。   沈慕不喜太闹,因此这宅子远离闹市区,一路过去有些远,沈慕有些疲惫地倚在车壁上,想休息片刻。可他才刚刚合上双目,就听到一道极轻的声响自不远处掠过。   ——有人。   沈慕双眼霎时睁开,单手撩开一角车帘。   推鸿正在外面驾车,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沈慕拧了拧眉,这下连气息都听不到了。   他没有声张,推鸿回头问他怎么了,沈慕道:“饿了,去买袋栗子吧。”   “是!”马车停在路边,推鸿很快就买完回来了,他撩开车帘将栗子递给沈慕,外间的情形在那一刹那被沈慕尽收眼底。   随风轻荡的树、繁闹的商铺、吆喝做生意的小贩,边吃边逛的路人……   帘子很快被放下,沈慕说:“太闹了,从巷子里穿过去吧。”   巷子极静,和外面繁华的主街形成鲜明的对比,声音似乎也在此时被放大了好几倍。   沈慕捏开一个栗子放在手心,仰头又靠了回去。   穿了巷子之后,路程明显近了许多,约摸两刻钟就到宅子门口了,沈慕下了车,站在大门外,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那声音消失了,跟到这里,人就走了。   沈慕将盛栗子的袋子塞给推鸿,吩咐道:“叫人直接把晚膳送到书房来。”   -   不知道这宅子从前是做什么用的,虽然没几个下人,房间院子打扫的倒是很干净。   这正和沈慕的心意,他吃完之后叫推鸿进来收拾,自己则站在书架前,想找两本书看看。   “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推鸿问。   他跟着沈慕多年,默契最好,方才听他说要买栗子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沈慕这回没瞒他:“是有人跟着。”   推鸿是沈慕的护卫,千挑万选出来的,功夫自然不会差。这一路上这么远,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的轻功比他更强。   这样一个人竟然跟了他们一路……   推鸿神色一凛,立马跪地请罪道:“属下失职!”   沈慕随手挑了一本书翻了翻,不在意道:“起来吧,那人没什么恶意,应当只是来探查一番。”   “探查?”推鸿疑惑道,“咱们这次落脚江北,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说着,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总不能是……”   话没说完就被沈慕打断,他嗤笑一声,说:“放心,不会,大哥在京城,他暂且不会派人监视我。”   唯一的可能都被否定,推鸿想不明白,沈慕将书又搁回去,笑了笑,笃定道:“咱们白天遇见谁,就是谁了。”   遇见谁……推鸿仔细将白日的行程回想了一遍,不大确定地问:“是那姑娘?!”   沈慕点了点头,说:“她身份不一般。”   他今天下午仔细瞧过她撂下的那锭金子,新鲜光亮,斤两很足,且毫无剐蹭痕迹。   市面上根本不会有这种金子,除非,这些金子都是新打制出来,根本没有在市场上流通过。   但是朝廷最近根本就没有再往民间输送新钱,这只可能是宫里用作赏钱的金锭子。   这么年轻,漂亮,行事又这么不寻常的姑娘……   沈慕心中很快有了猜想。   “但是,公主怎么会在江北?”推鸿听完沈慕的推断,颇有些奇怪道。   这也正是沈慕想不明白的地方。   虽说江北是她的封地,但是公主出行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亦或是,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这两次的遇见也根本不是偶然?   沈慕长腿支着,半环手臂倚在书架上,头微微仰起往后靠。   即便心里有天大的疑惑,但他的状态依然舒展且自然。   良久,他才终于出声,吩咐道:“估计只是对我起了些好奇的心思,应当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还是叫人去公主府查探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曲阳公主。”   推鸿应声,想退下却又被叫住。   “再叫人去打听一下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有眉目了立马回来报我。”   -   “公主,江一回来了。”   听到敲门声,云簇放下手里的话本,道:“进来吧。”   “怎么样?”   江一是太子云淮派给云簇的人,跟在她身边也有三四年了,他躬身行了一礼,回禀道:“回公主殿下,属下去查过了,那人应当是从岭南来的,认识他的都只叫他二公子,具体名姓不知。”   不是浮生楼的少东家么,怎么又扯上岭南了?   岭南来的,还是二公子。   云簇拧起眉,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那也是从岭南来的未婚夫。   江一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应当不是,那人好像是个书生。”   “属下派人去查了他进到曲阳城之后的所有行程,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日日出入书铺酒楼,买笔买纸,吃喝玩乐。”   “是么?”虽然江一否认,但云簇仍是有些不放心,吩咐道,“再叫人去盯着他,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家的二公子。”   “是。”   “还有,将他平日里常去的地方列出来,改日,我亲自去会会他。” 第4章 在下姓季   云簇最爱海棠和扶桑,因此曲阳城的道旁种满了这两种花。   酒楼外的海棠树多高大茂盛,旁支斜溢,有几枝上结着大朵的海棠瓣,几乎戳进了二楼的大堂里。   天气闷热,二楼的窗户开着,云簇被花枝挡了视线,她伸手拨开,正好能将街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对面是个书铺,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相约走进铺子里挑书,时不时会凑到一起谈笑说话,看上去是在讨论什么。   他们在书铺里待的并不久,付了钱之后就走出了书铺,往南边方向走去。   算着时辰差不多要去吃晚膳了,但没走几步,便见到南面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过来。   云簇挑起长眉,倾了倾身子望过去,果真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果然是他。   云簇朝旁边招了招手,指着楼下问:“是叫什么来着?”   轻蝶往下看一眼,答:“季文。”   “季、文……”云簇重复一遍这名字,勾了勾唇角,“倒很文气。”   轻蝶说:“是,已经派人去过岭南了,岭南的确有个季家,祖上是辅佐抚南王的武将,后来从商从文,家里这一辈一共四个儿子,二儿子就叫季文。”   云簇听着,正巧外面两拨人碰上,季文朝那几个书生行了一个端方规矩的君子礼。   这是只有文人才会使的礼数。   “看来是我想多了。”云簇收回视线,接过轻蝶递过来的银筷,点了点桌上的几道菜式。   “你也坐下吧。”云簇夹了一筷子青笋,“晚上不是还要去邓府尹家赴宴,先填填肚子吧。”   云簇这回到江北是私下出走,消息和谁都没有透露,就连江北的官员都完全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的消息。   江北府的府尹邓辉前一阵更是根本不在曲阳城内,到别的地方巡视去了,三天前刚回来。   为了犒劳各地官员,今日邓府尹特意在自己私宅开宴,宴请江北的大小官员。   这原本是没有云簇什么事的。   但不知为何,公主殿下大驾光临的消息突然在几个官员之间传开了,邓辉亲自来公主府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并且恭恭敬敬地送了一份宴会的请帖来。   云簇心里是不想去的,可是江北的官员都是他父皇亲自挑的人,各个都是朝廷的栋梁,这些年江北能繁华兴盛至此,实在离不开这些官员的勤恳敬业。   云簇身为江北属地的公主,自然不好拒绝这些为江北做出贡献的臣属,她收了请帖,又特意郑重打扮了一番,预备今晚赴宴。   中途会来这酒楼,也只是为了看看那人到底是什么底细。   现下看也看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也该去邓府了。   “参见公主殿下——”   云簇被轻蝶扶下马车的时候,邓辉正领着十几个官员在门口侯着,一见到她便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问安。   云簇第一反应竟是先往四周看,整条街都是安静的,早早就被衙役们清空了,没有人看见。   云簇舒了口气,朝他们抬抬手,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在臣属面前,她一向很有公主的架子。   进了后院,云簇被请上主座,邓府尹坐在她的右侧位,一个一个地介绍今晚的宾客。   被点到的是谁,谁就上来参见公主殿下,官员介绍完了,还有各府的亲眷子女,这问安声足足重复了五六十遍。   看着云簇头疼地皱眉,邓府尹忙小声告罪道:“禀殿下,臣也只是请了诸位下属官员,没想到他们会拖家带口的来,扰了殿下清净,是臣的失职,”   “无事。”反正她是公主,高居台上,没人敢来打扰她,云簇倒没有难为人的意思,“开席吧。”   可没想到的是,宴上三巡未过,便见一模样俊朗,衣着青衫的公子站起身,朝云簇遥遥举杯:“学生宋乔今日能借此机会得见公主真颜,实在是三生有幸,公主殿下高贵如天仙下凡,学生敬殿下一杯。”   说着,他颇为期待地朝云簇躬了躬身。   云簇长眉微挑,还没来得及说话,宋乔对面又站起来一个人,五官端方,举手投足很有文人气质。   他和宋乔身量年纪都相仿,隔桌对望,倒像是在对峙。   他先是对云簇行了一个臣子礼,然后才敬酒道:“臣赵会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今日屈尊大驾,实在是臣等人三生之幸,公主在上,臣敬您一杯。”   云簇晃了晃指尖半满的酒杯,没说好也没有动作,视线从台下诸人身上缓缓掠过,倏地绽开一抹笑。   她今日着盛装,妆容亦是万分精致,恰到好处的胭脂点缀在眼尾,只寻常看你一眼,就让人觉得她眸底含春。   云簇举起酒杯,朝宋乔和赵会一人示意了一下,掩面饮尽杯中酒。   看到公主殿下这么和善好说话,底下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就更按捺不住了。   云簇自小被奉承到大,哪会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不等再有人上前敬酒,她便借口酒醉,暂时离席了。   邓府尹的夫人忙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来给她带路,云簇摇了摇头,自己走出了后院。   其实她的酒量很好,方才饮了几杯也没什么感觉,这会出来只是躲个清净。   她虽然早就订婚,但是谁都知道,皇家对这桩婚事的态度颇有些暧昧。   云簇是帝后独女,日后三个哥哥任谁登基,她都是唯一的嫡长公主。   群臣看在眼里,免不了要动动心思,毕竟曲阳公主驸马这位置,没有人会不想要。   云簇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在后院随意逛了逛,然后延着长廊的另一头拐回去。   只是没想到这边长廊两边竟种满了月季花,藤蔓在廊顶肆意攀爬,垂下来的几株繁茂鲜艳,却有些挡人视线。   轻蝶见有几株都要碰到云簇头顶的发簪了,想上前替她拨开,却被按住。   “嘘——”云簇小声道。   轻蝶这才发现,她们已经到了后院,摆宴的长桌就离着他们不足十步远,但因为花墙太盛,还没有人看到他们。   公主不在,桌上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   邓府尹郁郁地闷了一杯酒,冷冷地瞪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少尹宋和。   “宋大人平日到底是如何教子,今日竟敢当众向公主敬酒?若是公主不喜,该如何?”   宋和从前是状元出身,现下官位却比邓辉还低一级,平日里最看不起他,这会儿听他说话,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公主都没说乔儿什么,府尹大人就不必多管闲事了吧。”   赵会的兄长赵谦亦忍不住附和:“是啊,府尹大人,你怎知公主殿下会不喜?咱们江北人杰地盛,难道不比那能冻死人的岭南强多了?”   这话一出,便有更多心思活络的人出声:“没错没错,我曾见过那位沈家二公子的,身上戾气极重,粗俗得很,哪里配的上公主殿下?”   “是了,我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和他兄长还有仇怨,实在不是良配……”   ……   越说越离谱了,轻蝶忍不住小声道:“公主,你信他们的话吗?”   云簇摇摇头,“不可信,但也应当有几分真话。”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个说自己曾见过沈慕的人,对轻蝶说:“他曾在岭南峪山做过关口守御,当时的顶头上司应当就是沈慕,两人的确是见过的。”   轻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云簇也没再解释什么,宴席也没必要再回去了。   云簇没打算惊动邓府尹和其他宾客,随手招了个婢女叮嘱了几句,便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后门开在一条小巷里,除了门前挑着几盏灯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光亮,但从那巷子里拐出来,竟然是通往一条繁华的长街。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街上依旧热闹,人声喧闹,街边摊贩的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   “馄饨——新鲜的小馄饨——”   “馄饨——又大又香的馄饨——”   云簇本就有些饿,听到这吆喝声更忍不住了,她拉着轻蝶一路寻过去,正巧摊位上还有一桌空座。   “轻蝶,坐那——”   “老板,来一碗馄饨。”   云簇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看好的位置也叫人捷足先登。   她长眉微扬,掐着腰走到那桌前头想和人家理论理论,却没想到那人倒先抬起头来了。   “姑娘,是你?”   云簇倒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衫,手边放着几卷书册,如山水画一般精致的眉眼温和又带着点惊讶。   没有之前几次见到时的疏离,仿佛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云簇不准痕迹地将他打量个遍,最后停在他的右手上。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一枚名贵的白玉扳指,掌心和指节处都没有一点老茧。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却绝不会是武将会有的手。   云簇淡淡地抬眼,笑着道:“好巧。”   她将周围环视一遍,然后道:“公子。咱们三次遇见,也算有缘,这儿已经没位置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分半面桌子给我?”   沈慕将她的小东西尽收眼底,这会听到她主动开口,唇边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不枉他在外面苦等了一个时辰。   沈慕故作为难地思索了一刻,又看了看周围,终于松口道:“姑娘请坐吧。” 第5章 文弱书生   云簇笑了笑,抬眼示意轻蝶先去买馄饨,然后走过去,坐到了沈慕对面。   坐下后,云簇下意识地想把胳膊支起搭在桌面上,却发现桌上有没擦干净的油渍,她皱皱眉,手腕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沈慕看她一眼,招呼伙计:“把这儿再擦一下。”   伙计应声过来,囫囵地抹了一遍,桌面更油亮了。   云簇没吃过路边摊,今天被香味吸引来,却没想到会这么不干净,顿时有些后悔。   可她是自己说要和人家拼桌的,这会儿也不好嫌脏,两只手指在桌子底下搓了搓,然后将手搭在了膝盖上。   沈慕看见她的动作,长眉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   娇气。   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他示意站在身后的推鸿给两人倒茶,然后主动介绍道:“在下姓季,名文,不知姑娘该怎么称呼?”   季文是自小跟着他的一个下属的名字,季家全族都在岭南,和抚南王府又亲近,身份上比较容易动手脚。   而他叫人传给云簇的,也是这名字。   “季公子。”云簇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头果然又舒展开了几分,然后道,“我叫曲云。”   封号曲阳加上姓氏。   沈慕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她这名字的含义,倒是够敷衍的。   面上却扬起笑,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曲小姐。   馄饨正好在这时候上桌,年轻的伙计一手端着一碗,分别放在了两人的跟前。   沈慕抬抬手,示意姑娘先请,云簇倒也没客气,捏着勺子搅了搅,舀了一颗馄饨往嘴边送。   却没吃。   “怎么了?”   沈慕见她将勺子又放下,不由得问道。   “有葱。”   云簇向来讨厌葱花的味道。   沈慕茫然地看过来,鲜香浓郁的骨汤里只能看见十来个鲜肉小馄饨,哪里有葱花?   轻蝶却已经招呼伙计过来把这碗换走。   正不巧伙计在那边收拾桌子,闲着的掌柜的听到动静,干脆自己过来了。   轻蝶问:“掌柜的,这里面是不是落了葱花?我家小姐从不吃葱的,我方才特意嘱咐您了一句,您忘了?”   掌柜的看看碗,再回头看看灶台,抱歉道:“……是,是老朽忘了。”   他忙端走又重新煮了一碗,这回还特意多放了几个馄饨,“方才葱碗被我碰倒了,有一半掉进了盆里,我拿勺去捞葱,怕是那时候沾上味儿了。”   听着这话,沈慕的眉头又恨不得拧成结,心里连连冷笑——   真麻烦。   云簇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附身闻了闻,果然没有味道了。   沈慕见她这动作,实在不明白葱味有什么受不了的,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这味道真有那么难闻吗?”   云簇边用勺子撇开汤最上面的那一层浮沫,边点头:“有。”   沈慕从这个字里,莫名听出几分郑重来,他十分无语地舀了口汤喝,嫩绿的葱沫入了喉,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我天生挑食的。”许是看出了他的眸中的不解,云簇道。   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沈慕顺着这话问:“听曲,姑娘的口音,应当也不是本地人吧?”   云簇一愣。   沈慕又抬眼在她身上扫了一瞬,道:“看这衣裳,应当也是大家出身,也怪不得那日会那么大方,直接留下一锭黄金。”   云簇的人没查到沈慕和浮生楼到底有没有关系,她听完这话顿了顿,顺势道:“我只是那日把公子当成了浮生楼的少东家,才留下金银聊表谢意。”   说到这,她正好借此给自己编了个身世,“只因我家里便是从商的,别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实在让公子见笑了。”   沈慕半真半假道:“在下祖上是从军的,那浮生楼是在下一个好友开的。”   “原来如此。”云簇点点头,佯装无意地问,“季公子是曲阳人吗?”   沈慕说:“在下是岭南人士。”   云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松了手里的勺子,十分惊喜地抬头,“岭南?我哥哥就在岭南从军的!”   “哦?是吗,这么巧?”沈慕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给她垫话,“不知道是在岭南哪里,虽说在下只是个文弱书生,但在岭南也还有些人脉。”   云簇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岭南瑞城吧,季公子知道吗?”   “我家正在瑞城。”沈慕道。   瑞城是岭南首府,不光季家,抚南王府沈家也在那,云簇今天兜兜转转就是想打听些关于沈家的消息,但都不好太明显。   云簇见好就收,又不忘给下回见面留个引子,“今日太晚了,若是日后再见,季公子可一定要给我说说岭南好不好,我哥哥一去五六年没个音信,我实在担心。”   沈慕答应道:“曲姑娘纯孝,季某自然知无不言。”   两人一边说着话,各自碗里的馄饨也都见了底,轻蝶从怀里掏出一方精致的手帕递给云簇,她沾了沾唇,擦去了嘴角的残污,然后直接将帕子扔到了脚底的渣斗里。   这动作一气呵成,沈慕眼见着那方至少值个五两银子的真丝帕子被脏污汤水淹没,无声地叹了口气,本来要去掏东西的动作也生生止住。   上次云簇除了留下一锭金之外,还留了一方手帕,上面虽然没有名字花纹,但看材质针脚就知贵重,沈慕原本想借此机会还给她,却发现好像没什么必要。   估计在人家公主殿下面前,真丝也和碎纸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骄奢淫逸!   云簇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经骂了她三遍,她招呼轻蝶过来,悄摸声吩咐了一句:“给店家多结些钱,方才咱们多要了人家一碗。”   “是,奴婢晓得。”轻蝶答。   而推鸿这时已经牵了马来,两人一左一右,在馄饨摊前告别。   接下来的几日,云簇没再出门,只是叫人好好守在沈慕的门前,若有异样再来报她。   轻蝶端来云簇最爱吃的乳酪,“公主,咱们不趁此机会多打听打听沈二公子吗?”   云簇拿着银汤匙把上面的核桃仁和葡萄干搅匀,反问:“若你是他,一个女子成日出现在你眼前,还总是套近乎,你会怎么想?”   轻蝶这回明白了。   云簇道:“试探也不能急于一时,毕竟这江北可是我的地盘,想留住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这时,房门被人敲了敲,是公主府的大太监崔成崔公公。   他掐着尖细的嗓子禀报:“殿下,邓大人又来了。”   云簇听着就开始头疼。   那晚的宴上,她没留句话就走了,邓辉十分惶恐,生怕她生气,日日过来要请罪。   但前几日她都不在府中,没见,今日正赶上,不好再拒之门外,无奈道:“快请进来吧。”   邓辉眉眼耷拉着走进来,依礼跪下,念了一句公主万安,云簇叫他起,他也不敢起来。   “殿下,当日臣也实在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动了歪念头,打扰了殿下,是微臣之过。”他深深一揖,“这次微臣来,首要就是请罪,二来就是给您送帖子,将功补过来的。”   云簇实在不知道为何江北这群官员这么执着地想让她跟着一起参宴。   邓辉却已经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了,“太子殿下特意传了信叫臣好好照看公主,臣又早听说公主喜爱热闹玩乐,这次的宴席特地开在了城外的别院,请来的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大家一起赏花看景,吟诗作对,陪公主解闷。”   这话还是委婉的。   大秦谁不知道,曲阳殿下最不喜宫中规矩束缚,一旬十天,有八天都在宫外玩乐,邓辉私下揣度着公主的心思,觉得她应该就是爱热闹。   但实际上,云簇真的只是喜欢玩而已。   只不过,这宴会听着倒也挺有意思,云簇修长的手指贴在桌面上敲了敲,道:“倒也不是不想去,只是别叫人知道我的身份,一堆人巴巴地贴上来,实在扫兴。”   “是,微臣遵命。”邓辉忙不迭答应。   翌日,城外紫林山庄开宴,宴席的名头借的是赏花。   这山庄没有院墙,四周都是用海棠树围起来的,灼灼茂实的花瓣被风一吹就要落一回,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软软的草地。   通往山下的石阶也被尽数染成了粉色。   沈慕伸手摘掉落在头顶的花瓣,不理解道:“到底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海棠。”   跟在他身边一起上来的纪泓拂开袖子上的花瓣,笑着道:“公主喜欢。”   沈慕挑眉看他一眼,“你倒清楚?”   纪泓理所应当地点头,语气颇有些自得,“自然,在曲阳,谁会不知道公主殿下的喜好?”   纪家是曲阳的大家族,世代簪缨。   纪泓是纪家小公子,长得好看,人又温和又爱笑,因此曲阳城没谁不识得他。   两人边说边往庄口走,路上有人看到纪泓,便过来打招呼。   沈慕站到一旁去等,却没想到寒暄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没一会儿就乌泱泱地聚了一群人,站的地方就那么大,没人敢挤纪泓,便来挤他这个“无名小卒”。   沈慕不好发作,避了又避,还是被生生挤到了树丛里去,他踉跄着撑住一颗海棠树,却因为手上力度太大,生生折断了半颗树。   两截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树枝就这样轰然落地,满满当当的树枝和海棠跌进土里,撞碎了满地的埃尘。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齐齐转头往这边看。   “……”   众目睽睽之下,沈慕尴尬地收回左手,变掌为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刚想要解释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   “发生了何事?”   沈慕的身子蓦然一僵。 第6章 你怎么在这?   今日这宴上,云簇是真的不想惹人注意,因此今日穿了一身烟灰蓝的裙子,在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女之中,显得格外素净。   却没想到,还没进山庄大门就遇上了一位熟人。   那日在私宴上见过的宋乔。   云簇只顾着往前走,是宋乔先看见她的,一路小跑走过来,连身边同行的几位伙伴都甩到了身后。   “参见……”他拱手想要请安,却被拦住。   “曲。”云簇及时打断他的话,“我姓曲。”   宋乔先是一愣,随后从善如流道:“见过曲小姐。”   云簇颔首示意了一下,矜贵地点了点头,“宋公子。”   没想到云簇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宋乔十分欣喜地往前伸了伸手,“公……曲小姐先行。”   这显然是要和云簇一路上山的意思了,云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不想和他一道,可还没有开口拒绝,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巨物坠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却只看到灰尘漫天和洋洋洒洒落下的花瓣雨,然后才注意到那边围着的乌泱泱一群人。   云簇拧了拧眉,下意识地去问轻蝶,“发生了何事?”   轻蝶还没来得及答,就听到宋乔说:“不如过去看看?”   人那么多,云簇可没兴趣凑过去,她想转回视线,却在偏头的最后一刻,倏地顿住。   宋乔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云簇没答,当即抬步往那人群里走去,她离得不远,十来步就走到了,旁边围着的人不自觉给她让开路,她却停在了人群最外边。   宋乔追上来,见她突然停住还以为是埋伏进了刺客,抬手就想喊人。   “不必了。”云簇的视线缓缓从周边扫过,最后轮到半截栽进土里的桃花枝上,她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   轻蝶闻言回望了她一眼,云簇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自己看错了。   方才恍惚一眼,竟好像看到了季文的背影,走过来一看却连片衣角都没寻着。   这么近的距离,他不可能有时间离开,更何况这花枝这么粗,哪能会是那么个手指比女人还白嫩的书生做的。   是她过于谨慎了。   她不再纠结,对轻蝶道:“走吧,咱们先进去。”   宋乔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不敢随意插嘴惹她不快,只得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山庄里,人愈发地多了起来,虽然没人识得云簇,却都认识宋乔,云簇敏锐地察觉到四处投来的,打量她的视线,皱了皱眉。   她停住步子,回头去看宋乔,颇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跟着我?”   宋乔狠狠一噎,想解释,可触及到她无辜而茫然的视线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边正犹豫着,云簇却已然没了耐心,拧着眉头看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命令道:“不必跟来了。”   说完,她便带着轻蝶离开了,只剩下宋乔原地一声叹息。   公主殿下说的话,他自然是要听从的,可心里又实在不甘心,只好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发呆。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桃红色褶裙的女子走过来,俏生生地想和他打招呼,“乔哥哥,你……”   一句问候没说完,他竟直接忽视了她,朝云簇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没注意她还是不想理,但无论是因为什么,都足够羞辱人的了。   郑玉斐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气得眼圈都发红,唯有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哭出来。   跟在身后的婢女见自家小姐这模样,也不敢说话,肩膀都吓得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郑玉斐才平复下怒气,冷冷吩咐道,“去查那女人的身份,立刻。”   -   紫林山庄很大,却几乎四处都种满了海棠,云簇坐在树林里的一方石凳上,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   那娇嫩的颜色,将她的手指衬得更雪白。   她并不想在人堆里掺和,自己一个人却又有些无趣,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见天边飞来一片纸鸢。   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很快就落在云簇头顶树梢上了。   云簇扬了扬眉,果不其然,很快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一穿着水绿短衫,桃红百褶裙的俏丽女子带着几个婢女护卫走过来,模样焦急。   轻蝶当即往旁边跨一步,挡在了云簇面前。   那女子也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伸手示意自己的婢女和护卫都退开,然后对云簇福了福,“打扰姑娘了。不知道姑娘有没有瞧见一个纸鸢飘过来?”   云簇眼眉动了动,探出手指往上指了指。   女子这才看到自己遗落的纸鸢,想上前取回来,又看出她们的警惕,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道:“这位姐姐,我带了护卫,不大方便过去,不如你帮我取一下?”   那纸鸢就挂在离云簇几步远的树梢上,不太高,她一踮脚就能够到,云簇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儿,拨开轻蝶想要上前帮忙的手,亲自帮她拿下来。   “是这个吗?”云簇摊开手心,问。   那女子笑了笑,“正是,多谢姑娘帮忙。”她示意身后的婢女去取,然后主动道,“看着时辰还早,前院还有茶在烹着,姑娘不如给我个致谢的机会,与我同去?”   云簇没说话,她又主动介绍自己的名姓,“我姓郑,名玉斐,家父江北府少尹郑申。”   而这时,她的婢女也终于走到了云簇面前,伸手要去拿那只纸鸢。   可就在她将要拿到的那一刻,云簇却忽然松了手,纸鸢倏地飘到地上,婢女抓了个空。   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凝结,郑玉斐脸上表情微微一滞,云簇却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弯了弯唇,语气轻慢:“抱歉,我没拿稳。”   “无妨。”郑玉斐叫回自己的婢女,“就在那了不是?我自己捡就好。”   说着,她朝云簇这边走过来,云簇站着没动,唇边的弧度慢慢抿直,笑意未达眼底。   郑玉斐去捡那纸鸢。   悠悠的风在树林里穿过,卷着簌簌的花瓣撩开一阵寂静芬芳。   这角落有些偏,这会儿没人说话,便只能听到脚底碾压泥土里的声响。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熟悉的说话声。   ——“是在这儿吗?”   是宋乔的声音。   云簇眯了眯眼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转头去看郑玉斐。   只见她的脸色霎时一白,立在她身边的婢女也显出慌乱的神色来。   原来是和宋乔有关。   方才纸鸢会落在她的头顶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郑玉斐又正好在这时出现,明明抬手就能够到的东西却非要她帮忙,言语间还有想带她离开的意思。   云簇只看她和她那几个护卫之间挤眉弄眼的,就知道这事蹊跷。   原本想给她点教训,没想到事情的起因竟是宋乔。   男女之间还不是情情爱爱的这点事?   云簇撇撇嘴巴,觉得没劲。   她并不想见到宋乔,转身便想走,却忽的听到咔嚓一声布料撕扯的声音,回头一看,郑玉斐竟然已经摔倒在地,裙摆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贴在膝盖上,汩汩冒着血。   正好脚步声在此时停住,宋乔拨开枝叶望过来,正看见云簇居高临下地打量人,而郑玉斐则是小脸发白,正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地上。   像是被人推到了似的。   宋乔脚步顿住,来回扫量着两人,一声曲小姐被噎在嗓子里。   他想问一句怎么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非是公主殿下已经知道自己和玉斐的事了?所以才容不下她想要教训?   “乔哥哥——”   郑玉斐见宋乔没什么反应,忙出声叫他,声音又轻又嗲,足足拐了一百八十道弯。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受用,宋乔拿手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到底还是没去扶,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云簇的身边,“曲姑娘。”   他放缓了声音,“我想,姑娘应当是误会我和玉斐的关系了。我只拿她当我妹妹。”   他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了,但是郑玉斐还是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明白,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眼眶唰的一下胀满了眼泪。   “乔哥哥……”她抬眼看他,“你不是说最喜欢玉斐的么?”   宋乔再咳一声,蹙眉撇清关系,“玉斐,我向来是拿你当亲妹妹的。”   “乔哥哥……”   “够了吧?”云簇实在没心思听他们痴痴缠缠的争辩来争辩去。   她的声音不算很冷,却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郑玉斐本就心虚,这会儿更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云簇的视线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掠过,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眼尾勾出一道弧线,看上去特别单纯无害。   可说出的话,却比冷刀子还戳人心肺。   “有些人,有些事,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算计也没用,毕竟——”   她故意将尾音拖长,转头去问宋乔,看上去十分无辜,“凡事都要看自己配不配。你说是不是,宋公子?”   这话听上去有些没头没尾,但宋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话看起来是说给郑玉斐,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   虽然当今皇上对沈家这桩婚事不满,但沈家这位置却说不容外人觊觎或是动摇的。   云簇见他神色,便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就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可她才刚要离开,就忽然听到几步远的一颗树后有人奇怪地咦了一声。   “季文兄——你怎么在这?” 第7章 沈慕知道她长得好看   季文?   云簇一怔之后,立刻转身循着那声音望去。   海棠树下,穿着青衫的男子眉目精致,身量挺拔,也正好在此时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云簇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勾唇问道:“季公子怎么在这?”   说完,她偏头示意了一下轻蝶,“既然都是熟人,还不请季公子过来?”   她的语气倒是轻松至极,可眸中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更何况,沈慕能看出来,轻蝶会武功,且功夫不低。   沈慕抵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握成拳,却又很快舒展开,脸上也挂上了一抹尴尬的笑。   他没等轻蝶过来请,就先迎上去了,走近了之后二话没说,先给宋乔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再侧过身子给云簇行礼。   两人都被他这大阵仗吓了一跳,宋乔茫然地看向云簇,云簇也拧起眉头,“季公子这是何意?”   沈慕微微一笑,先发制人地将这件事先定了性,“抱歉,实在是这样山庄太大了,在下没来过,一时走岔了路,结果正撞进曲小姐的家事,实在不是君子所为,罪过罪过……”   云簇只觉得他这一长篇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懂,“家事?”   沈慕十分无辜地看了一眼刚刚才被婢女扶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的郑玉斐,“姑娘不是在教训夫君和妾室吗?”   看着云簇再度拧起的秀眉,沈慕恍然大悟道,“难道,是未婚夫……?”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云簇和宋乔的神色都显出了那么一点不自然。   沈慕自然是故意的。   其实他刚才的话虽然是半真半假,但也是确实没听全事情经过。   只看到了后半段。   但因为他知道云簇的身份,所以几乎瞬间就判断出了云簇话中的深意。   宋乔想娶公主,公主说他不配。   这句话不压于一道晴天霹雳,不止砸在宋乔的头顶,也正劈在他心上。   沈慕不想娶她。   从他八岁那年知道自己有一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妻的时候,就不想。   后来知道她的身份,更知道她是如何被娇纵多年之后,他更是排斥。   但这桩婚事是先帝驾崩前的遗旨,沈家是绝不敢,也不能退婚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公主自己退婚。   因此,他不希望在她口中听到一丝一毫偏向于自己的话。   但他失望了,云簇撩了撩眼皮,目光倦怠地从宋乔身上掠过。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   他也配?   沈慕心尖一凉。   宋乔估计也听懂了那眼神的意思,再没脸继续待下去,叫人扶着郑玉斐一道离开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高个男人从另一边匆匆走来,沈慕瞧他一眼,只见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卷细细的纸条递给云簇。   云簇展开一看:安。   她的神情霎时一松,握着纸条将其揉成一团,然后递给了身后的轻蝶。   轻蝶紧绷着的肩膀也终于松懈下来。   沈慕余光察觉到这两人细微的变化,知道这人应当是云簇一早安排在外围的暗卫,而这张纸条约摸是来禀报他是不是个歹人。   于是,他适时开口,“曲小姐,既然是场误会,在下也告辞了。”   云簇却扬了扬眉,“正好我也累了,一起吧。”   -   紫林山庄在城外,回头城中还有一段路程,云簇走到马车旁,问沈慕:“季公子,你是怎么来的?”   沈慕道:“在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因此是骑马来的。只是……”   他有些犹豫地往回望望,“那马被我借给一位朋友了,实在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就离席。”   云簇想了想,干脆撩开车帘,大方道:“不如与我一道乘车?”   沈慕忙退后两步,“男女有别……使不得。”   云簇皱眉。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是一个凌厉逼人的性子。   却没想到书生就是书生,别的没有,酸腐气倒是十成十的足。   云簇瞪大眼睛,有些不满意,“我一个女子都不怕。”   沈慕只好上了车。   车帘撂下,沈慕仍然谨记自己的书生人设,十分敬业地离她八丈远,后背紧紧贴着车门框子。   那副令人惊艳的英朗眉眼,也意外的染上了几分柔和。   云簇抿了抿唇,移开目光。   她是有正事要做的。   心里默默提醒了自己一句,云簇这会干脆不再铺垫来铺垫去,开口就直入主题。   “其实,公子猜的没错。我的家中真的为我订了一门亲事。”   沈慕不防她这么直接,微微一愣。   云簇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脖子,顺着铺下的台阶接着爬,“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哥哥。”   这回,沈慕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但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并且适时作出一副“请继续”的模样。   云簇便继续了,她强行挤出三分羞涩来,声音也放轻了一些。   “其实,他不是我的兄长,而是我家里给我定下的未婚夫,可都已经是七八年没见过了。”   沈慕默了一会儿,问:“那姑娘是想……?”   云簇道:“我就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没什么别的意思。”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可怜,若是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恐怕真要生出几分怜惜来。   沈慕却实在是服了她这空口说白话的本事,他接着道:“若是姑娘不介意,不如把那位公子的名姓告知在下,在下才好派人回去打听。”   云簇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假装为难的垂下头,“其实,公子能帮我查到他在哪当差,我就已经满足了。”   说完,她又怕自己这理由有些牵强,特特又重复一遍,“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这一番颠倒黑白之后,沈慕终于明白她的目的了。   他佯装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好吧,姑娘可记得他在哪处军营当差?”   “仿佛就是瑞城沈家军。”   果然。   沈慕伸出食指,曲起在眉心轻轻敲了两下,慢悠悠地将她想听的话说出来。   “这么巧,沈家军的少统领沈二公子,正是我的旧识呢!”   云簇眼睛一亮,可随即却又听得他轻叹一句,“这位二公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啊……”   这下,云簇是真的怔住了。   她完全没想到会得知一个这样的回答。   虽然她父皇和三位哥哥都不大愿意让她嫁到岭南,却没有人说过沈家一句不好。   有时候,云簇自己也在想,或许沈慕真的没有那么好,他们都夸他,只是因为不想否决皇祖父的眼光罢了。   因此,当这一句和她心底的喜恶倾向完全一致的感叹在耳边响起的时候,这些年来的所有往好处的暗示都全然崩塌了。   云簇只觉得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明白自己的想法——   她不想嫁给沈慕,不想嫁到岭南。   不想吃苦,也不想受委屈。   马车仍旧在骨碌碌地前行,车轮无意间撵到一颗小石子上,车厢一阵颠簸。   沈慕余光分辨出她的表情,始终带着一缕警惕的眉眼终于舒展开,眼底添了几分隐秘的笑。   但他也明白凡事都要点到为止,因此很快收敛了情绪,预备找个借口离开。   思及此,他侧了侧身子。   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跟着是一队捕快从街上急急忙忙地穿过去。   江北府一向富庶太平,鲜少会有卫队在大街上大马而行,百姓们既好奇又害怕,围在街边吵吵嚷嚷,一边想往前看,一边又被往后推。   他们的马车正好被人群拦住,轻蝶站在车辕上看了看,最后无奈吩咐车夫换条路走。   “主子,您坐稳。”   咻的一声马鞭破空声响起,马车便由左至右的掉了个头,云簇正走神,根本没听清方才的提醒,这会儿被惯性猛的一推,身子便往左边倒去。   沈慕正坐在她的左边。   就这样,她的上半身直接砸到了沈慕的怀里,撞进了一片宽阔而结实的胸膛。   沈慕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却在最后一刻转了方向,伸手搭在了她的腰侧,将她稳稳地扶住。   毕竟是公主。沈慕心道。   却不想那张精致的面孔骤然放大,就这样闯进了沈慕的视线。   沈慕知道她长得好看。   却是第一次离这样近的去打量她这个人。   修长的黛眉如画中远山,桃花眼精致明艳,眼角弯曲上翘,眼尾拖长,拉出一条勾人的弧线。   明明只是随便看过来,却像是含着一汪春水,又像是春日的花枝上,开出了一朵娇艳的桃花。   眼尾半寸处还点着一点泪痣,仿若天下最手巧的画师不慎滴下的浓墨,成了画龙点睛一笔。   引得桃花更深邃,叫人想沉进去探探。   而云簇方才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弯吓到了似的,眼睛里的惊慌失措此时还没散去。   被沈慕捕捉到,他竟莫名地想到了方才在紫林山庄时,云簇最后看宋乔的那一眼。   仿佛是站在云端藐视众生的仙人,矜贵而淡漠。   但是现在,她被拉下来,高高在上好像都被打碎了。   沈慕喉结滚了滚,忙止住心中肆意的幻想,偏过头去。 第8章 她若是出事,都得陪葬……   皎洁的月光投在薄薄的窗帐上,透过缝隙,淌到沈慕淡青色的长衫上,像是有水在流动。   沈慕仰头倚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双眸微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抹月色,不知是在沉思些什么。   ——咚咚。   两声敲门声响起,沈慕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来人没听见回话,在门外头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推门进来了。   推鸿先走进来,眼见着自家主子仍然保持着他两个时辰前离开的动作,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连忙让开身子,把跟在他身后的人让进来。   “主子,程大夫来了。”   程迈单手背着一个医箱走进来,拱手朝他行了一礼,“二公子。”   沈慕嗯了一声,但没抬头,只伸出左手搭在桌面上,示意他给自己诊脉。   程迈卸下医箱,折起袖口坐在桌旁的木凳上,捋着胡子替他把脉。   ——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   这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脉象了。   程迈捋胡子的手顿了顿,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迟疑地问:“二公子可有哪不舒服?”   沈慕言简意赅道:“头晕。”   程迈更茫然了,握着他的手腕斟酌再斟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咳,二公子,依老夫看,您应该是没……”   眼看着没病两个字就要吐出口,推鸿忙咳嗽两声。   程迈把话咽回去,抬头看他,推鸿拼命眨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指心脏。   程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被迫理解年轻人的暗号,艰难地分辨许久,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许是两人沉默太久,沈慕忽然抬头看过来,眼底闪烁着不悦和警告的神色。   推鸿一凛,忙找补道:“程太夫……没有什么静心安神的药吗?”   程迈愣了愣,去翻找药箱,“去火的,行不行?”   沈慕:“……”   看着程迈关切的眼神,沈慕真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他泄了气,摆摆手示意不必了,“算了,程叔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程迈有些不放心,沈慕侧目看一眼推鸿,推鸿立马会意,半劝半骗地给人推到隔壁院子休息了。   等再回来,沈慕已经挪到桌边,铺平了宣纸和拓本正准备练字。   推鸿走过去给他研磨,见他一笔一划写得平心静气,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声,“主子,公主……”   他原本想问,公主殿下那边还盯不盯人了。   可刚说了公主两个字,就见沈慕笔锋一顿,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洇。   冷刃一般的目光扫过来,推鸿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主子又何必在意呢,您不过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沈慕冷冷睨他一眼,“絮絮叨叨说什么?”   推鸿自然不敢重复,殷勤地放下墨锭,将那副废了的字拿走搁到一边,再给他铺一副新的宣纸。   沈慕沉舒一口气,到底是没心思再练字了,他将笔往笔搁上一搭,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白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起正事,推鸿也正经起来,他伸手才怀里掏出一沓公文,呈给沈慕,“如主子所料,果真是合邯山的那群匪寇等不及进城来了。”   “果然么?”沈慕接过,展开公文一看,上面写的是二十六个名字,尽是罗姓,他忍不住蹙眉,“这是……”   推鸿叹一声:“罗家二十六口,尽被杀了。”   “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   罗家在江北一代是著名的米商,总铺就在曲阳城。   六月六是罗家一年一度的开仓放粥日,在郊外普陀寺外搭建粥棚,城内所有的穷人都可以去领一碗粥和一小袋米。   这放粥的活动已经延续了十几年了,今年由长孙女罗锦主持。   罗锦才十七,对施粥的流程不大熟悉,为了当日不出差子,提前几天就带着管家和老妈子住进寺里了。   老太太不放心,第二天亲自上山想帮衬孙女,可没想到马车崴在半山腰,罗锦便亲自去接。   结果这一接接出了事。   年轻貌美的罗锦被潜伏在普陀山上的几名贼匪盯上,二话不说绑了回去,老太太护孙女心切,拼着老命想去救,结果连着几个护院轿夫一并被踹下山,一命呜呼。   罗锦被拖着进了山寨,匪头子想占她当压寨夫人,却没想到看似文弱的罗锦却有一副硬骨头,趁着匪头在她身上情迷意乱的时候,直接拿头上簪子将他扎成太监,然后从山顶上一跃而下。   匪头断了命根子,自然不肯放过她,就连尸体也捡回来挂在山门前暴晒了七天七夜,然后又搜罗了线索,将罗锦和老太太的尸身打包送回了城内罗家。   同时留了一封信,不许报官,还要再赔一名女子和三千两白银来。   并要求三日后,让美人带着银子上山来,否则就灭罗家满门。   罗老太爷收着信当场就晕死了过去,主事的罗家大爷又不在,罗家上下急得团团转。   一家子正愁,不想那贼寇根本没等到三天,当日晚上就带人屠了罗家上下,将满院的金银财宝都搬了个彻底。   沈慕听到这,忍不住皱眉,“当晚没有当值的守备军么?”   推鸿答:“有是有,只不过那晚不知是哪个军中头头家中过寿,一半的人都去给他贺寿了,当值的就留了几个新兵,当时听到动静寻过去之后,连个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就被弄死了。”   “查过那过寿的是谁了?”   “查过,没什么异常,那晚之后就被免了职,邓府尹叫人罚了一百板子,人早已废了。”   “事后诸葛亮。”沈慕嗤一句,又问,“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么,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恶劣且十分惨重,邓辉怕城中大乱,便先压了下来,之后便是曲阳公主来了,邓辉更不敢声张,只敢叫人偷摸去查,直到最近才再寻到那波匪寇的踪迹。”   “是有了新线索?”沈慕问。   推鸿点点头,说:“好像是那波人用的兵器从山底下被人捡到,交到了衙门,今天咱们碰着的就是衙役往义庄去比对兵器去了。”   沈慕将人名单一折,又仔细叠好,递还给推鸿,“倒是巧,一个月都没查出什么来,咱们一来就找到了。”   显然推鸿也想到了其中蹊跷,“咱们在找他们,他们也在找咱们。”   “他们是想引咱们出去。”沈慕仰面往后靠了靠,“合邯山那群人的大部头已经被尽数歼灭,剩下的这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多大气候,没钱没地,等不及了。”   合邯山是岭南境内的一座山,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是卡在两座城池中间的位置,因此常年有匪寇出没。   一年前,沈慕带了三千人去剿匪,将合邯山的山头炸平,归为了军中练武场,至于山上赃物,都上交给了朝廷。   可他毕竟对地形不熟悉,虽是大胜,当日仍是有一小撮贼匪顺着土路遛下山,一路往北来了。   沈慕会落脚江北的主要目的就是这群穷寇。   当时他清点过人数,知道逃走的这一波也就十来人左右,除了人均一把直背刀,没有什么银钱和物资。   也怪不得他们宁愿惊动官府,也要掠夺罗家金银珠宝,看来是真的要过不下去了。   不过……   沈慕眼神暗了暗,双手交叠搭在脑后,左手拇指转了转右手上的扳指。   “他们既然敢这样放肆,就说明现在绝不止十几个人了,他们定是招了新人入伙。”沈慕的声音很沉,“你先去知会一声邓辉,和他透个底,咱们在曲阳不能太出风头。”   推鸿应下,转身便要出去。   沈慕又叫住他,“别说我的身份。”   推鸿自然明白,但又不知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沈慕看他那表情就懂了,他揉揉眉心,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朝他招了招。   推鸿走过去。   沈慕曲起两指使劲敲了敲他的头,无语道:“我想退婚,却不想死。那是公主殿下,她若是出事,咱们都得陪葬,明白了吗?”   推鸿捂着额头:“明白了!”   翌日。   云簇原本打算往常一样睡到巳时再起。   可天刚蒙蒙亮,阳光还没透进来的时候,她就被外间的窸窸窣窣声吵醒了。   云簇不悦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将被子拉高了一些,眼睛又使劲地闭了闭。   可她睡不着了,烦闷地蹬了蹬被子,趴在大床上再度翻身,眼睛还没睁,胳膊先从被子里伸出来,摸摸索索一阵,摸到床架子上。   她懒得开口,曲起手指敲了敲架子。   笃笃两声——   正在外间忙碌的轻蝶听见,端着清水推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伺候晨起的小婢子。   “殿下,您醒了?”   云簇没答话,只是手往外探了探,接过她递来的温帕子,然后翻了个身,仰面对着帐子顶,将帕子一把扣到自己脸上。   这才终于有了几分清醒的迹象。   轻蝶扶她起身,其余几个婢子过来穿衣的穿衣,铺床的铺床,云簇顶着乱糟糟的长发坐到梳妆镜前,颓废地往桌面上一趴,有些厌烦地拨开贴住脸颊的碎发,“怎么回事,方才那么吵。”   轻蝶握着篦子给她梳头的手指顿了顿,伏到她耳边悄声说了句,“方才是江护卫在点人呢,殿下,城中戒严,咱们公主府也出不去了。”   “什么?!”   云簇这回是彻底醒了,直起身子,柳眉倒竖,桃花眼都瞪圆了,“邓辉疯了么?他敢管公主府?”   轻蝶忙道:“他哪敢,是太子殿下的人……”   “大哥?”云簇的表情仍没有半分缓和,“理由呢?”   “仿佛是城中出了什么乱子,邓府尹下令全程戒严,并连夜带着太子殿下手书来见了崔公公。”轻蝶声音很小但语速飞快,“崔公公又当即叫来了江护卫,然后今天早上我一醒来,他们就告诉我,让我禀报您,近日先不要出府了。”   “禀报?”云簇冷笑两声,“这是通知吧?”   轻蝶不敢说话,云簇站起身子,吩咐,“立刻传崔成和江一来见我,我倒想知道,这京中是出了什么大事!”   有人应下,正要去办。   她却又反悔,“不,给我更衣,我亲自去问。”   一刻钟后,云簇换了一件明显就是外出穿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一绺坠着珍珠流苏的丝带将头发绑住,流苏从耳边垂下。   她带着轻蝶往门口走,刚到廊下就被人拦住了。   云簇也不说话,就那么淡淡地打量着拦她的两个护卫。   那两人没一会儿就被看得心虚,缩了缩肩膀想往旁边撤。   正在这时,江一抱着剑走过来,面容冷峻,朝云簇行礼。   云簇高高扬起眉,脸上明摆着的不高兴,“我可不敢受江大人的礼。”   江一丝毫不慌,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回殿下,太子曾给卑职下过死命令,一切以公主安危为上。”   罗家事血腥,他不敢讲给云簇听,只一句带过解释了一下,“城中有要案,为了殿下安危,卑职也只能得罪了。”   “要案?”云簇一怔,有些不信任的反问,“什么要案?”   她最了解大哥这个人了,还不是嫌她出门太多,找借口罢了。   江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犹豫,他自小跟在太子身边,也算是看着云簇长大,近两年又是贴身护着云簇,自然知道她的性子,看似散漫随和,实际上最是倔强。   这次若是不告诉她,估计是不会乖顺听话的。   江一踌躇了一会,最后斟酌了一下尺度,言简意赅融成四个字,“……入室杀人。”   云簇眉头拧得更紧了,“入室杀人?那叫邓辉去查凶手啊?把人都围在公主府,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敢直接闯公主府行凶,不要命了吗?”   可她这话音刚一落下,就听得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砰——   有人在大力拍门。   云簇脸色一白,江一长剑出鞘,瞬间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9章 姻缘命中注定   江一持剑护住云簇,随后用眼神示意廊下侍立的护卫,众人小心翼翼地抽出兵器,剑尖转向门口。   云簇原本是不害怕的,被他们这大阵仗一吓,心里倒真有点打鼓。   万一真有什么丧心病狂的匪徒呢?   “来人啊!”敲门声还在继续,并有一道女声,“是没有人吗?”   云簇一愣,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   门外又传来一声抱怨,“公主不在也就算了,护卫也这么没眼力见,守门的呢?!!”   这语气……   云簇伸手拨开江一,示意他先把剑放下,然后亲自走到门边,隔着缝隙往外瞄了瞄,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宁?”   一片死寂,没人说话。   云簇琢磨着可能是自己声音有些小,又唤了一声,“阿宁?宁书?!”   这回,门外没沉默太久,一道十分惊喜的声音:“簇簇!”   只听这称呼就知道不是歹人了,江一眸色一闪,收起剑示意手下去开门。   吱呀——   厚重的门板被人推开,一个穿着湖蓝色男装的高挑女子现在门口,左手握着一把剑,右肩上拎着一个干瘪的包袱。   她一见到云簇便笑起来,长剑和包袱往地上一扔,冲进来就要抱人。   “真是你!阿宁!”   来人姓章名宁书,是云簇外祖家的表姐,两人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   云簇这会儿也不嫌脏了,扑过去和她拥抱起来,两个姑娘开心地转了个圈,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江北这么远,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么,舅舅和舅母怎么样,表兄没来吗?”云簇叫轻蝶捡起行李,自己拉着人往内苑走,嘴上一刻不停。   章宁书贴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逃……!”云簇惊讶地像是要蹦起来,章宁书拿手捂住她的嘴巴,使劲瞪了她一眼。   云簇这才意识到身后还跟着江一呢,她掩饰般地咳了两声,朝他摆摆手示意不必跟了,可他一转身的时候又忍不住威胁加暗示:“咳,江护卫,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而且大哥也挺忙的,最好别去打扰他,明白了吗?”   江一绷直唇角,应了一句是。   人都走了,空荡的花园只剩云簇和章宁书两个人,章宁书不必再顾及什么脸面和身份,伸出手狠狠捏了捏云簇的耳朵。   她虎着脸质问,“叫什么?没听说过逃婚的啊。”   云簇却瞪大眼睛:“你那亲事不都订了三五年了,当初不是挺满意的,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   章宁书十三岁订下的亲事,对方是文远公长子,蒋实。   “还不是你刚离京那会儿,我和蒋实见了一面,他说他母亲身子忽然不大好了,问我愿不愿意提前婚期。”章宁书比划了一下,至今提到仍有些愤愤不平,“原本这也没有什么,反正我早晚也是要嫁给她的,可他竟然得寸进尺地暗示我日后少抛头露面,说她母亲最不喜女儿家出门招摇。”   “招摇?”云簇听着就生气了,“男人花天酒地叫风流,咱们看看戏逛逛街就招摇了?!”   章宁书符合,“对嘛,再说我平生最爱招摇了。”   她刻意加重了“招摇”两个字。   云簇想到她方才说自己是逃婚来的,忙追问:“那后来呢?舅舅同意提前婚期了?你不要嫁就逃出来了?”   “没有,我把他当日的话添油加醋告诉我爹了。然后就退婚了。”   云簇一怔,“那叫什么逃婚?”   章宁书振振有词,“这么说更威风一点啊!”   说完,她又扭头去看云簇,托着下巴思索片刻:“不过,我这也确实算不得什么,京中又吵又闹,我出来找你躲清静罢了。”她拿肩膀撞撞云簇的,笑,“我觉得吧,你这才叫逃婚呢。”   这一句话就让云簇开始垂头丧气,她想到自己那令人糟心的未婚夫,长叹一声,把那日从季文那里打探到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给她听,说完更惆怅了。   “什么?不好相与?那怎么行……”章宁书边说边点评。   云簇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章宁书听着就觉得义愤填膺。   两人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差相拥落泪,泣不成声了,好在轻蝶及时进来打断了她们,说是午膳备好了。   云簇点头叫人传菜,并示意婢女将所有酸口的菜都放到章宁书那边。   章宁书夹了一筷子酸汤羊肉放到碗里,正想赞一句这比章府厨子做的好吃百倍,忽然又想到别的什么,鼓起一张俏脸,“待字闺中真好,若是我没退婚,现在估计正在文远公府侍奉公婆呢吧。”   一句话再度戳中云簇敏感的神经。   云簇说的有点可怜兮兮,“我觉得我最近一点都不顺心。”   章宁书给她夹了几筷她爱吃的菜,安抚似地问:“曲阳城有没有灵验的庙啊?要不咱们去上柱香,去去晦气?正好也游山玩水走一走,都说江北景色不输江南,我正好奇。”   说到这,她有些奇怪地问:“今天这样好的天气,你怎的没出门?”   章宁书了解云簇,知道她是一天都闲不住的性子。   云簇又被戳到痛处:“还不是我大哥……”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她扭脸问章宁书,“对了,阿宁,你今天进城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啊。”   云簇更纳闷了,“不是说全城戒严么?”   章宁书想到来时路上的繁华喧闹,没忍住笑出声来,“禁什么严啊,我看是你被禁了足吧。”   -   “骆将军。”   一名城卫军骑马追出巷子,一手持鞭一手握着封信,“骆将军,这是您要的城中守备图。”   “还有,我们大人已经及时撤下戒严令了。”   推鸿坐在马上回身,接过信件,然后握着鞭子拱了拱手,“骆某谢邓大人信任。”   说完马鞭一扬,拐出巷子,直接纵马出了城,到了城外的茶摊边上喝了几口茶,换成马车,绕着盘桓的山路上了普陀山。   “主子。”推鸿走进普陀寺,将那封信递过去,“戒严令也撤回来了,城中相安无事,百姓应当没有收到消息。”   “嗯。”沈慕立在一间偏僻的禅房窗边,顺着半开的窗口能看见大殿上来来往往的信男信女,他伸手摸出一个火折子,把看完的守备图点燃扔进了火盆里,“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列出来,派人看住。”   “是。”推鸿应下,又问,“公主府那边呢?要不要再去解释一下。”   昨晚推鸿带着抚南王府的令牌找上了邓辉,说明了屠害罗家满门的凶手是从岭南过来的流匪,他们抚南王府愿意配合剿匪。   邓辉又惊又喜,喜的是多了助力,惊的是那波贼寇不容小觑,而公主还在城里。   为了公主安危,他连夜上门,又拟了戒严令,但没能发出去。   因此,现在全城除了公主府,没有任何变化。   沈慕不知想到什么,手指抵在唇边笑了一声,然后才敛起神色,“封禁不是正好么。她成日出门闲逛,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   再说,最近沈慕也实在是不想见到她了。   他语气有些恶劣,像是在幸灾乐祸,“现在出不了门正好。”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间传来一道轻快明朗的女声,穿过午后的骄阳,穿过浓茂的阴凉,传至他的耳畔。   沈慕眸中笑意微凝,抬眼望过去。   一道明艳的红穿过人群和挂满了祈愿牌的千年老树,往这边走来。   她今日应当是特地打扮了一番,长发挽成髻,一支看上去就很明贵的簪子插在发间,额上没点花钿,而是戴着一串红宝石链子,流苏自发间垂至眉心。   上面是一件浅色坦领短衫,胭脂红的褙子添出一抹亮色,胸口和小臂都露着大片皮肤,如无暇美玉。   齐胸襦裙更是娇艳,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银丝勾线,大颗的珍珠坠在花蕊上,一看就不是凡品。   沈慕蹙着眉,发现这人是从不知道低调收敛为何物。   明明派人通知过公主府,这曲阳城不安定,她却仍要大摇大摆的出门,还打扮得这么惹眼。   沈慕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的周边,只见除了一个脸生的同伴之外,就只带了一个护卫。   抱着剑走在两人身后,脸上神色淡漠。   沈慕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瞬,那护卫立马有所察觉似的望过来,但沈慕站的位置是视角盲区,除了一丛郁郁的矮树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沈慕冷哼一声,“倒是警觉。”   大殿外,云簇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握着一锭碎银,在卖香的摊位边上挑挑拣拣。   原本是出不来的,她让章宁书去扮凶又装可怜,江一被闹得没办法,最后让步只能出来半天,并要寸步不离地保护。   “我也要这个吧。”云簇不大会挑,跟着章宁书买了一样的。   两个人计划是先去大殿内上香,然后再求签,找高僧解签。   普陀寺算是江北的一座名寺了,来来往往拜佛求签的人很多,云簇她们来的晚,要等一会儿。   天气很热,只有树下稍微凉快一些,云簇却怕有蚊虫和落叶,让江一去买了一把伞。   结果他刚买回来,云簇和章宁书就捏着香走进宝殿了。   佛像前头摆着蒲团,是供人叩拜的,可是云簇不愿跪,立着把香上完。   端跪在一旁念经的僧人没见过这么求佛的,没忍住睁眼看过来,云簇却不觉得自己不虔诚,两手捏着香,想求的倒是很多。   她低声默念,“一愿父皇身体康健,万岁金安;二愿三位兄长身体生活顺遂,永不争吵;三愿安稳的生活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婚期来得晚一点,最好能退婚。”说完,她走到香案前,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章宁书早在旁边等着了,两人到侧殿去求签,云簇抱着签筒晃了晃,掉出一根签来。   她拿给案前的老僧人解答,江一跟着退到她的五步之外。   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问:“施主求的是什么签?”   云簇想了想,“姻缘。”   和尚握住那支签,摆到檀木桌上,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云簇:“这是何意?”   老和尚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天空,“姑娘的姻缘或许早已注定,何必费心去求呢?”   拿着灵签走出大殿,大门口正对着的方向,有一颗千年的古树,翠绿的枝叶间挂满了绑着红丝带的木签。   有的压弯了枝头,丝带垂到行人的发间。   云簇握着手心那支写着“命中注定”的灵签,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子烦躁。   都说挂的越高越灵验,那扔到水底应该永远不会灵验了吧。   寺前正好凿了一方池塘,云簇使劲一扔,灵签沉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章宁书正在这时走过来,见她两手空空,奇怪道:“你的签呢?”   云簇指指台阶下面,“扔了。”   看出云簇心情不佳,章宁书换个话题,说:“看这周边景色尚可,去走走吗?”   江一去牵马,云簇和章宁书站在最末的一级石阶上等他,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布料撕扯的声音,跟着是女子的哭叫和男子的斥骂。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伯跟着被踹倒,像是那姑娘的父亲,身上的担子倒下去,两桶米酒泞在土路上。   下一刻,两个护院打扮的男人像拎什么脏东西一样拎着一个小姑娘,哐得一声,狠狠掼进了那滩脏污里。   老伯忙要去扶,却被护院一脚踹开,“老东西!敢得罪我们汤家?!”   周围的人一听“汤家”,迈出去的脚立马收回来。   章宁书小声问:“汤家是哪家?”   云簇摇摇头,她也没听过。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那小姑娘已经被人揪着头发扇了十来个耳光,脸颊肿得说不出来话。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护住父亲,跪在地上不停叩头,求饶。   一个穿着锦衣锦靴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那姑娘的神色像是在看脚尖一块泥。   他抬手指指不远处围着的人群,不屑道:“在曲阳,还没有我汤劭贤得不到的女人。尽管跑啊,我倒要看看,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管汤家的事!” 第10章 我等着你来   汤家在曲阳十分特殊的存在。   长子汤昇在京城吏部任侍郎,次子在江北兰阳任知州,老太爷是上一任江北府尹,如今虽已致仕,却是如今宋、郑两位少尹的恩师。   因此,汤家虽无人在曲阳为官,势力却是不输于任何一家。   云簇不知道这些,可是曲阳的百姓却是心知肚明,汤劭贤是汤家长孙,没人敢惹。   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唯有云簇和章宁书立在阶上没动。   跪在地上的父女俩相依为命地抱在一起,小姑娘跪在米酒泼出来的泥里面,短衫被揉搓得蜷在一起,毫无体面。   云簇蹙了蹙眉。   小姑娘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膝行爬到云簇的脚边,用力地磕头。   一下接着一下,没一会儿石阶上就撞出一片血痕,“姑娘救救我……救救我爹,小女子给您当牛做马,求求了……”   不远处的厢房里,沈慕顺着半开的窗子,正好能将寺院门口的情形尽收眼底。   他看到周围人哪怕不敢上前阻拦,也皆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看到站在云簇身边的女子怜悯地抹了抹眼角,又看到云簇垂下头去,手指微微发颤。   沈慕嗤笑一声,不知该说天真还是无知。   这普陀寺这么大,上山的路那么多,这桩闹剧不早不晚正撞到云簇的眼睛里,又这么恰好地来求她垂怜。   推鸿站他身后,见他这神情就知道此事有蹊跷,正想开口问一句,就见云簇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那刚牵马回来的护卫,就走上前将那父女俩扶了起来。   一句“派人拦住她”只得咽回去,沈慕叹一口气,心里又骂了一句蠢。   “算了,她是公主,我不能暴露身份,不好拦,邓辉会给她收拾烂摊子的,让她去造吧。”   寺外。   那父女俩和江一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汤劭贤骑着马走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弯折的马鞭。   云簇虽然站在阶上,却仍比他矮上一大截,汤劭贤俯下身去,握着马鞭的右手探过去抬她的下巴。   “把你赔给少爷,倒也不是不行。”   他油腔滑调地开口,眼看着手指就要碰到云簇光洁的下巴,却忽然听得嘭地一声闷响——   少女扬手反拧住他的胳膊,直接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拽了下来。   汤劭贤直直摔进泥土里,发出痛苦的闷哼。   马鞭也脱手,从半空往下坠,被云簇一把捞起,轻巧地握在手中。只听得噼啪一道破空声响起,马鞭卷着怒火朝汤劭贤的脸上抽去。   “你他娘的敢打老子——”   汤府的护院们先是集体傻掉,听到自家主子暴跳如雷地怒骂声才回过神来,齐齐拎着棍子往前冲。   云簇没理,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慕站在窗前不由得拧起长眉,眸色深沉难辨。   眼看着护院们就要打上来了,周边的围观百姓都有些心急地提醒,“姑娘,你打不过他们的,快走吧!”   ……   夏风在簌簌地吹,普陀寺院墙边立着的几棵参天大树忽然掉了几片叶子。   方才不知道去到哪里的江一单手持剑飞了出来,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长剑一扫,护院手里的棍子纷纷被打落。   章宁书随手捡起一根长棍也迎了出去,长腿一抬,就把一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人又踢出了十步远。   那十几个护院根本就不够他们俩打的,没半盏茶的功夫就把这群人踹的七零八落。   围观者惊呼,护院哎呦哎呦地叫痛,汤劭贤被马鞭抽得四处打滚,却怎么也逃不开。   纷纷吵吵中,云簇旁若无人地走下台阶,抬腿踩住汤劭贤方才将要摸上她脸的那条手臂,脚尖一转,鞋底狠狠地碾了上去。   “啊——”   一阵杀猪般的尖叫声几乎要穿透整座普陀山。   云簇本就因为求签的事情心烦,这会儿愿意管这档子闲事也多半是因为心里的火撒不出去。   她皱皱眉,低斥一声,“闭嘴!”   汤劭贤脸色苍白,鬓角都被冷汗打湿,他挣扎着威胁,“你……你知道爷是谁吗,你今日敢这么对我,汤家……不会放过你!”   汤家?   云簇凝神琢磨了一下,终于觉出几分耳熟来,“……汤仪?”   汤仪是汤劭贤的祖父,他听到云簇毫无敬畏心地念出这个名字,气得眼前发昏,“你,你敢直呼我祖父的名字,你等着死——”   云簇扬了扬眉,脚下用力,痛呼声代替后半句话冲出他的喉咙。   正好江一解决完那群护院走过来,章宁书扔开棍子拍了拍手,云簇扬扬眉,唇边挂着不屑的笑。   她往后伸了伸手。   江一和她对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两指宽的木牌放到她的手心里。   云簇掂了掂,然后把牌子挂到马鞭上,手一松,马鞭啪地打在汤劭贤的脸上。   “这是本小姐的名姓住址,我等着你来。”   说完,云簇撤回右腿,带着章宁书和江一转身离开。   方才被扶到树荫底下的父女俩人见他们离开,悄悄对视一眼,小女儿左手垂在腿边,在裤腿上使劲抓了一把,小碎步走到云簇面前,扑通一跪。   云簇脚步一顿。   那姑娘二话没说先嘭嘭磕了两个响头,垂泪道:“小姐,您今日救了我们父女,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为奴为婢报您恩情。”   江一蹙着眉要把她拦开,却在触到云簇眼神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云簇亲自扶那姑娘起来,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磕破的额头,像是有些心疼似的。   那姑娘局促地挪了挪脚。   云簇倏地一笑,“妹妹,还是先学学演戏再来吧。”   小姑娘一愣。   云簇手指往下,捻住她的衣领,摸了摸,然后解下荷包扔到旁边的桌上。   发出咚的一声。   云簇俯身贴到她的耳旁,放低了声音,“回去和你主子说,就说是公主赏的。”   说完,她冷嗤一声,扬长而去,再没停留。   从沈慕的方向望过去,只能看到她眼底的波澜,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可在这一刻,看着她微微晃动的额饰,以及那双似乎带着几分轻蔑的双眼,沈慕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那日在马车上,她撞到自己身上那次。   无论是惊慌还是高高在上,她都是那样出众。 第11章 只卖艺,不卖身   “簇簇,在想什么?”三人前后骑马走在路上,章宁书控着马缰贴过去,离她更近一些。   云簇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的神情实在有些奇怪,章宁书方才没听到她和那小姑娘说了什么,但这会儿也觉出不对来了,“是不是那父女俩有蹊跷?”   云簇眯了眯眼睛,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原本就感觉有些不对,方才那姑娘跪下求她收留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她后领处绣着一朵湛蓝的花。   七朵花瓣,每一片花瓣上都点着几粒白点。那是京城独有的宜兰。   云簇抿抿唇,压低了声音没让江一听到,“她们是京城来的。”   章宁书一愣,但她努力往好处想,“或许……或许是大表哥担心你,才悄悄安排了人?”   云簇想到刚到曲阳时,她到曲生楼玩,结果在那里差点被一壶热水毁了容,现在又来了两个不知来路的父女,怎会是她哥哥派来的人。   更何况,东宫的护卫有一大半都派到曲阳来了,云簇不说,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外面惹事。   不过,这些话云簇都没有说出口,她怕章宁书担心,于是假装作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点了点头,“或许吧。”   章宁书看看天色,又看看走在她们身后的江一,转开话题,说:“今天也没几个时辰了,咱们一会儿去哪儿?”   云簇想了想,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章宁书好奇,“什么好地方?做什么的?”   云簇勾唇一笑,有些诱惑地,“去看男人!”   -   普陀寺。   云簇离开之后,沈慕便叫人去查方才在寺外,她到底和那父女俩说了什么,但是打听了一圈人,都没人听到。   “算了。”想到方才的如日光一般明艳的云簇,沈慕摆摆手,“叫人好生看顾好她,别叫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是。”   “汤劭贤呢?”沈慕又问。   “气得晕过去了。”推鸿想到方才看到的那惨烈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公主是真的狠啊,胳膊都给人家踩脱臼了。”   沈慕冷嗤一声,“他是活该。叫人把他送回府,别在佛寺门口惹眼,叫人看见还以为出了什么命案。”   推鸿点头应下,“属下这就安排。”   “等等——”不知想到什么,沈慕忽然又叫住他,他并拢两指朝推鸿招了招。   推鸿附耳过来,沈慕唇边带着一味笑,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   -   一辆飞速行驶的马车穿过主街,拐进达官贵人最多的伍东巷,留下一片烟尘。   行人们纷纷避让,有好奇者探头张望,想看看是谁家的马车,但车辕上没有半点标记,布帘子也是朴素的麻布。   直到汤家大门前,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没封口的布袋子从车上扔下来。   车夫猛抽一鞭,马车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被扔下来的布袋子露出一角,一个人从里面滚了出来。   外衫被扒,头发散乱,满身是血,但是看着起伏的胸膛,应该还活着。   “哎呦,这是谁啊,怎么了这是。”   “看这样子是被打劫了吧……”   “瞧着眼熟,莫不是汤府大少爷吧……”   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传进耳朵,汤劭贤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睁开眼睛。   有人一惊一乍地,“他醒了!醒了!抬头了!”   汤劭贤烦得要死,他吼了一声,“都给爷滚开!”   周围人一怔,再没人敢上前来了,大门正在此时被人推开,两个护卫走出来,看到趴躺在地上的人,奇怪地走过去,用脚尖踢了一脚,“谁啊你?知道这是……”   话没说完,汤劭贤阴沉着一张脸抬起头,护卫吓得退后两步,“少少少少少爷?”   汤劭贤挣开缠在腿上的麻袋,狠狠瞪他一眼,“还不快扶老子起来!”   没一会儿,大少爷被人打的半死又扔到汤家大门前的消息已经穿的合府尽知。   汤仪和老夫人,以及正休沐在家的汤家二爷一齐来到汤劭贤的院子。   “回老爷、老夫人,少爷就是手臂脱臼了,其他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不必挂心。”府医帮汤劭贤把伤口包扎好,禀报道。   今天跟着去普陀寺的护院也都互相搀扶着回来了,此时正跪在院外挨板子。   噼啪落板声和哭叫求饶声混在一起,汤仪重重地将手中的杯盏撂下,“停。”   板子停下。   汤仪命令:“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护院哆哆嗦嗦地开口,将白日里的情形照实叙述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女子留下一块牌子。   汤仪皱起眉,“牌子呢?”   护院连滚带爬地呈上去。   那是一块极为普通的黑色木牌,却触手生凉,纹路古朴,绝非凡品。   汤仪眉头蹙得更紧,将牌子翻了个面,果然见背面的右下角刻着一朵小小的云纹,金墨勾色。   “父亲,怎么了?”汤二爷看他神色不对,忙问。   汤仪叹口气,把牌子递过去。   汤二爷拿来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抖,“这是……”   金墨云纹,除了皇室谁敢用。   又说是个女子,这般大胆的行径,除了曲阳公主,还有谁敢?   汤仪缓缓点了点头。   护院不知道主子们在想什么,战战兢兢地补充道:“……那疯女人离开之后,又来了一群黑衣人把我们都打晕了,等我醒来,就只看到一柄断掉的箭。”   他说着,又把断箭呈给汤仪。   汤仪接过一看,比平常的箭更短一些,刺进人身上不会立马要命,倒像是山中匪寇爱用的家伙什。   或许,公主殿下离开之后,又有山匪劫火打劫?   汤仪正苦苦思索,汤劭贤却有些等不及了,他是汤家这一辈独苗,自小被捧着长大,哪受得了这委屈。   见祖父仍不说话,便有些急切地唤了一句,“祖父!您要为贤儿做主啊!”   没成想汤仪却冷冷瞪他一眼,“来人,都给我看好少爷!三个月之内,谁也不许放他出院子,违者打死!”   汤劭贤傻了,一直坐在床边垂泪的老夫人颇为不满,“老爷!”   汤仪却没解释,带着汤家二爷径直回书房了。   -   “如何?”   沈慕正在书房里,处理岭南寄来的急件,听到房门被推开,也没抬头。   推鸿走进来,手里端着热过的晚膳,他摆到桌上,答,“已经照主子的吩咐去做了,想必明日一早,汤家大少被劫匪掳去的消息就会传遍曲阳。”   “嗯。”沈慕搁下笔,把信封好递给推鸿,“引蛇出洞,合邯山的那群人很快就会忍不住了。”   说完,他又顿了顿,接了一句,“也是给汤劭贤一点教训。”   至于是什么教训,他却没说。   推鸿也没问,他把密信收好,然后把粥碗推得更近了一些。   沈慕扶住,捏着汤匙搅了搅,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公主那边呢?”   推鸿老实道:“派人跟着了。”   沈慕嗯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那她现在在哪?”   推鸿还没答,沈慕就自顾自地补了一句,“我只是想确认她安不安全。”   推鸿心说谁问你什么原因了,嘴上却老老实实地答话,“回主子,说是一下山就去曲生楼了。”   曲生楼?   沈慕动作一滞,“那不是……”   “青楼。”像是怕他忘了这是哪似的,推鸿又解释,“但是里面都是男倌,而且只卖艺,不卖身。” 第12章 相貌平平,脾气暴躁   从曲生楼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辉映的灯火点亮长街,好似一片橘红的,不真实的梦。   竭力吆喝的小贩打破这虚幻,章宁书深吸一口气,闻到一阵清甜的糯米香。   在曲生楼光顾着尝美酒,却没能填饱肚子,章宁书指指那边,说:“那边好像是卖凉糕的,我去买几块。”   “嗯。”云簇有些疲累,没跟着去,就在远处等她。   又怕在街中央被行人冲撞,便和江一走到街对面的空处等。   旁边是一间书肆,打扮斯文的学子进进出出,甚至还有人在架子前站着翻书。   云簇好奇地透过窗格去看,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曲姑娘?”   她回头,穿着淡青色锦袍的年轻男人站在屋檐下,一抹橘黄的灯火打在他的肩侧,给他锋利的眉眼衬出几分柔和。   “季公子。”云簇朝他点头笑了一下,“真巧。”   沈慕指指书肆门口,说,“是啊,我出来买几本书。”   云簇啊了一声,不知道回一句什么,便有些敷衍地问:“这么晚还用功啊?”   沈慕笑了一下,说:“毕竟较没有祖上庇荫,难免要刻苦些。”   云簇有点累了,和他闲聊两句就想告辞回府了。   看着她倦怠的神色,沈慕垂下眼皮,无意瞟到她领口沾着一块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印了一枚唇印。   他拧了拧眉,下意识去看不远处的曲生楼,不是说卖艺不卖身么?   再看向云簇的时候,不由得多了两分不满的审视。   云簇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头看了看买糕点的章宁书,说:“天色已经不早了,季公子也早些回府吧,告辞。”   说完,她转身便走。   沈慕不知怎么忽然脑子一抽,下意识地叫住她:“上次姑娘拜托我查的——”   云簇回头,眸中有疑惑闪烁。   沈慕顿了顿,恢复了如常表情,“是姑娘未婚夫,的上司的事,我查到了。”   云簇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事。”她转身又回来,问:“如何?”   沈慕将手里的书册交给推鸿,抬了抬手,和云簇并肩走到没人的空当处,才回答道:“据在下一位从军的朋友说,那上司,也就是沈家二公子,倒算一位优秀的将领,前些日子还领兵去剿匪。”   “剿匪?”   “嗯。”为了不引起怀疑,沈慕故意说的模棱两可,“不过具体如何是军事机密,在下也不知晓。”   但云簇根本不在意这些,只问:“那……不知这位沈二公子脾气如何,相貌如何?”   这话问出口其实是有些招人怀疑,但是云簇已经想好了理由,“季公子别误会,是我一个表姐,自小最崇拜将士,一心……”   她作出一副矜持又开不了口的模样,最后问:“总之,你是懂的吧?”   这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沈慕想起自己上次和云簇暗示过的,便答:“听说相貌平平,脾气……不大好相与,但出身尊贵,还算良配。”   其实,曲阳公主殿下早早许给抚南王府二公子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皇上早前对这桩亲事还颇为认同,因为怕沈慕出去朝三暮四,欺负了他的宝贝女儿,所以故意广而告之。   但两人都只为套话,根本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云簇听了这话还觉得很好笑,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她出身再尊贵的?   沈慕见她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道:“不过,他虽然脾性急,但抚南王府规矩最严,平日生活里也遵守军中铁律,想必沈少将军不会是一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相貌平平,脾性暴躁,家中规矩还多,云簇最后一点热情彻底湮灭。   正好这时候章宁书买了糯米凉糕回来,云簇正好顺水推舟道:“我姐姐来寻我了,季公子,回见。”   沈慕也没再拦,拱手告辞,却没有离开,直到看到云簇两人钻进马车里,才敛了笑,打道回府。   两人一住城南一住城北,背道相驰。   云簇坐在马车里,小窗的竹帘被固定在车壁上,撩开了一道缝隙透气。   微燥的晚风拂在道两旁的树枝上,有嫩叶和花瓣簌簌落下发出声响云簇眯起眼睛,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   好像有谁在跟踪她似的。   -   汤府。   “少爷。”汤劭贤的贴身小厮福来把药碗端到他的手边。   汤劭贤嗯一声,接过药碗,没急着喝,先问:“打探出什么来了么?”   福来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老太爷院子里的人嘴太严,小的旁敲侧击问不来,塞银子也塞不进去,怎么也打听不出那疯女人是什么身份。”   汤劭贤一口喝干了药,重重往桌上一撂,“本少爷亲自去问!”   说着,他一把掀开被子,踩了靴子就要出门去,可还没出院子就被人拦住,是汤仪身边的人。   他们朝汤劭贤拱拱手,冷漠道:“少爷请回。”   汤劭贤差点忘了,自己已经被禁足了。   满腔怒火撒不出来,他伸手指指那两个人,镗地一下踹翻了拱门旁边的花盆。   无辜的扶桑花连根带土洒了一地,汤劭贤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转身回房。   “再去打听!”   福来应声退下。   这时,又不知是谁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汤劭贤蹙着眉头,却见是他派出府办事的福贵。   “又怎么了?”   福贵上气不接下气地指指门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少爷……咱们赚来的钱都被老爷收去了。”   “什么?!!”汤劭贤霍得一下站起来。   门恰好被敲响,只见方才在选中拦下他的其中一人走进来,朝他传达汤仪的意思:“少爷见谅,老太爷说,从今日起,没收您所有的钱财,省得您惹是生非。”   说完就走,全然不管汤劭贤已经头顶冒火。   他嘭的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又是那个疯女人!” 第13章 他在骗我   云簇回公主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简单梳洗了一下就睡了。   第二天照例睡到日上三竿,直到竹帘和帷幔都遮不住阳光,云簇才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   她敲敲木桌,拖着懒懒的长音唤人,“轻蝶——”   “诶。”轻蝶就守在门外,一听到动静便推门进屋,伺候她起床更衣。   每日晨起都是最没精神的时候,云簇靠在床栏上,垂着眼睛要去接帕子。   轻蝶递给她,又附到她耳边,悄声禀报道:“汤大人来了。”   汤大人?   云簇转了转眼珠,这才想起来是哪位汤大人,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问:“几时了?”   “巳时三刻了。”   “才这么早?”云簇拧拧眉,有些烦躁地说,“那再等等吧,汤仪话多,现在出去估摸着要说个把时辰。”   轻蝶没忍住笑了一声,“是。”   云簇把帕子递回去,说:“把人请到明善堂去,我去玉泉宫解解乏。”   等再从玉泉宫出来时,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了,云簇在家里多穿绵柔方便的短衫素裙,披帛搭在肩上,遮一遮爆烈的骄阳。   长发用一根金簪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竟莫名有几分贤良温柔。   云簇很满意,穿过长长的回字廊,拐进了明善堂。   汤仪正在客座上端坐,听到动静忙转过身来,见到云簇先是一愣,然后站起身来行礼。   他似是要跪下去,被轻蝶眼疾手快地拦下了。   云簇指了指他身后的位置,“汤大人不必多礼,坐吧。”说完,她也径直走到主位落座。   坐下之后,也没急着问他来做什么,而是接过轻蝶递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见她如此不紧不慢,汤仪不由得有些不安,干笑一声率先打破沉默,“老臣致仕多年,实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公主仙姿。”   云簇作出一副在回忆的模样,汤仪见她如此,便又比划着添了一句,“上次见到公主时,公主才那么高,是个小孩子。”   云簇十二岁那年随着云淮来过一次江北,那时的江北府尹是汤仪。   原本是事实,可他这语气却实在有些僭越,八成是想拉近关系,也倚老卖老地卖弄一番。   云簇微微一笑,“是吗?我不记得了。”   汤仪再要说出口的生生噎了回去。   “当时年纪小,只记得是和大哥一起来的,什么事都是大哥帮忙打理的,倒是不记得别的什么了。”   提到太子,汤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交握在桌前的两手不自在地动了动,讪讪笑道:“是老臣逾矩了。”   果然太子比公主更有震慑力。   云簇瞧着他这神情,心里好笑,却也没继续抻着他,撂下茶杯,主动问:“不知道汤大人今日来是所为何事?”   汤仪叹口气,羞臊开口:“还不是为着老臣那不成器的孙儿。”   他说着站起身,郑重一拜,“都是老臣管教无方,才让他无礼冲撞了公主殿下,臣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眼下在府中禁足面壁,老臣便舍下这张老脸,亲自来给殿下赔罪。”   说着,颤颤巍巍地再揖一礼。   云簇就那么等他行第三拜,然后才示意轻蝶去扶,“汤大人严重了,您是老臣,我受不起这礼。”   说是受不起,不还是稳稳地坐在那?汤仪心中腹诽,面上却惶恐不安。   云簇并不计较,也不愿和他真结了仇怨,公主架子摆够了,道:“原本教子之事,我是不该过问的,不过汤小少爷实在顽劣,这次便也罢了,若是下次再冲撞了谁,怕是本宫也做不得主了。”   能让公主做不了主的人还有谁?   这话听着和善,实际上是隐隐地威胁。   汤仪当然听懂了,忙保证:“绝不会了!老臣定会严加管教!”   “嗯。”云簇点头,给旁边的轻蝶递了个眼神。   轻蝶立马会意,悄悄溜出去,只留他们两人在堂内说话,见没了下人在,汤仪果然开始叙旧闲话,“老臣久不进京,已是许久没有朝皇上和几位殿下问安了……”   他又扯上云簇的几位皇兄,虽然早已料到,还是耳边嗡嗡得烦。   云簇漫不经心地敷衍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点,一下,两下……   数到三十的时候,轻蝶进来了,“主子,传膳吗?”   云簇蹙眉斥道:“没见有客在吗?先搁着吧。”   轻蝶满脸愁绪,欲言又止,汤仪便主动起身,“时辰不早了,公主玉体金贵,老臣便不打扰了。”   云簇抬手掩唇咳了一声,压下微微上扬的嘴角,为难道:“那……来人送汤大人。”   汤仪告辞,云簇临了嘱咐了一句,“还望大人不要把我在曲阳的消息透露出去。”   “自然。”   汤仪这边一走,那边传膳的婢女便鱼贯而入,侧间撑起一张大桌,对面的小几上摆了两架消暑的水车。   她惯是会享受的人。   云簇早就饿了,婢女给她布菜,又将她爱吃的都挪近了。   “殿下。”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簇回头,只见有人敲了敲小间的窗,她挑挑眉,推开窗子,果然见外面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持剑少年。   眉眼和江一足有五成相似。   此人名江其,是江一的七弟,上面还有五个姐姐,自小被宠着长大,性子相当活泛,又因为和云簇年纪相仿,所以自小便跟在她身边。   先前云簇离京时,怕连累他被罚就没带他一起出来,还是云治来过之后,写信回京叫江其过来接着保护公主。   而江其这两天才到,云簇又紧跟着把他安排出去了。   江其踮着脚,下巴搁在窗沿上,“殿下,您叫我查的,我都查到了!”   云簇哦一声,招呼他进来,“说说看。”   江其先笑嘻嘻地叫了一声轻蝶姐姐,又给云簇行礼,然后才道:“那姓季的还真有蹊跷,那日我跟着他,他竟然在小巷子里绕了两圈,像是知道有人在跟踪似的。”   “是么?”云簇问,“那他近日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哪?”   “就是城里的书斋和普陀寺。”   “普陀寺?”云簇神色微动,“那昨日……”   江其知道她什么意思,但摇了摇头,打消了她的疑惑,“昨日他一整天都待在城内的书斋,属下是亲眼看见他出去进来的,直到黄昏后才出来。”   一整天都在城内,那便不会在跟踪她了。   云簇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倏地想到了什么——   昨日遇见,季文说他出来买书,可他原本就待在书斋里,怎会特意再晚上出来? 第14章 是敌是友   云簇的眉心一点点收紧,按着桌角的手指也用了些许的力道。   他在说谎。   或许晚上的相遇,这些日子所有的遇见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簇沉默凝思,未发一言。   轻蝶和江其见她在想事,也未曾打扰。   竹帘在这时被人撩起,一脸困倦的章宁书走进来,正打着哈欠,看见屋里这几个人木头桩子似的不说话,奇怪地问:“怎么了?”   她坐到云簇的身边,将头埋到她的脸上,看上去随时随地都要再睡过去似的。   云簇思绪被她打断,也没生气,拿手指顶顶她的额头,无奈问:“姐姐,你比我起的还晚,这么困吗?”   章宁书闷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指了指桌上摆开的午膳,“为什么傻楞在这,不饿吗?”   云簇没瞒她,将季文的事儿大致说了说,又讲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   章宁书蹙眉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先拿起汤勺给云簇盛了一碗莲藕汤,然后才说:“怀疑什么?去查不就是了。”   云簇一怔。   章宁书也觉得奇怪呢,“你从前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等小事还需要纠结得连午膳都忘了吃?江其不是在这么,叫他继续跟着查不就得了。”   云簇也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自己给自己挽尊道:“我不是还要从他这打探沈慕的消息么。”   章宁书更不明白了,她握着汤匙的手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挑了挑眉,“直接叫人抓来问,不比你旁敲侧击来得踏实?”   云簇瞪她,“那么粗鲁干嘛?”   章宁书觉得好笑,“不是你一脚踩断那汤什么玩意儿一条胳膊的时候了?”   云簇反驳,“那能一样么,季文就是个书生,你没见过他那双手,比寻常的闺中大小姐都白嫩纤弱,再说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跟踪我,万一弄错了呢。”   章宁书再度挑了挑细眉,认真而探寻地盯了她许久。   直把云簇看得有些发毛,才收回目光,伸筷子去给她夹菜,“也对。”   云簇得意地扬了扬眉,招手吩咐江其,“先去找人给我盯着他,不!叫人把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给我守住,我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是敌是友。”   “是!”   -   五日后。   东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阴暗无光,偶尔会有窸窸窣窣地轻微声响,是野猫从墙上溜过。   咚得一声闷响,在夜幕和晚风的遮掩下并不怎么显眼,四周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没人会在意这边。   “少爷,少爷……”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墙根底下响起。   有人被扶了起来,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能看到他的脸,额头青肿,眼里藏着狰狞恨意——   是汤劭贤。   跟在他身后的是小厮福来,猫着腰护在他的身后,在墙根底下往前溜进,最后停在巷子口。   那里微微透出一点光亮,再往前,能隐约看见恢宏堂皇的公主府。   “主子,就在这儿了。”福来用气音说。   汤劭贤蹲在暗处看过去,不禁想到了白日里祖父说的话。   “贤儿,你可知道你那日招惹的是谁?”汤仪叹一声,“那是公主,当今皇上最疼宠的女儿,惹不起她。”   汤劭贤没想到那天的疯女人竟有这身份,愣着说不出话。   汤二爷也在旁边附和,“忍一忍吧。”   那之后,他便被困在府里,汤仪和汤二爷轮番看着他劝他,生怕他会再出门惹事。   汤劭贤面上答应,心中却甚是不忿。   公主又如何?   他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她是公主,汤劭贤也忍不下这口气。   于是,他费劲力气偷跑出府,原想报复断手之恨,可看到公主府外头不间断的护卫又不敢做什么,胸前起伏个不停。   眼看着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他们在这蹲藏了太久了,虽然离得远,但还是很容易被发现。   汤劭贤恨声磨了磨牙,“先走。”   他逃出汤府已经半天加一夜了,很可能已经被祖父和二叔发现,派了人来寻他了。   “走,先出城。”汤劭贤做了决定。   于是,两人趁着天色还未大亮,悄悄溜出了城门,往郊外去。   “先去找个铺子吃些东西。”汤劭贤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掸一掸锦袍上的灰尘,指了指不远处,“那有烟,去瞧瞧。”   两人便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是一个卖馄饨的铺子。   福来上前敲门,却无人应答,汤劭贤蹙眉,正要亲自上前,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眼,十几个蒙面大汉将他们团团围住。   汤劭贤下意识捂住吊在胸前的手臂,往后退,却被人一脚踹翻,跟着和福来一起被踢进了院子里。   刚接上的手臂被身子一压,再度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汤劭贤痛得大喊。   为首的一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脸来,从眼角到脖领有一处十分明显的刀痕,言行举止都透着匪气。   他抬腿踩住汤劭贤的胸口,几个喽啰立马过来将他捆住,捆死猪一样结实,然后再踹到墙角。   为首的匪头不止从哪摸出一把刀来,刀刃挑开汤劭贤的衣襟,冷笑着说:“倒真让胡老三说对了,果然是个富贵哥儿。”   汤劭贤一刻不停地抖,匪头刀刃上移,刀片拍了拍他的脸,“这就怕了?那就拿钱吧。”   汤劭贤没被堵嘴,颤抖着开口,“我……我没钱。”   “没钱?”匪头嗤嗤笑了两声,“你家总有钱吧。写信,拿银子换命。”   有人端来一沓纸和笔墨,匪头把刀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缚在手臂上的绳子断开。   匪头进了屋,派了两个小弟把他和福来关进旁边的柴房。汤劭贤脖子上架着刀,握着笔的手不停的抖,纸写废了一张又一张,可他们也不着急,就那么拿刀守着他。   因为房子不大,汤劭贤甚至能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先是一阵厮磨,然后是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尖叫。   再一会,一阵细细的呜咽。   汤劭贤浑身发麻,守在他身后的一人推开门去隔壁瞧,紧跟着听到一道满含怒火的骂声,“这女人是水做的么,这么不禁事儿,晦气!”   “大哥别生气,咱们再给您寻好的。”   说着,脚步声响起,一个半.裸的女人从房间里被扔出来,从汤劭贤的方向看,只能看到眉心一点朱砂。   甚是美艳。   汤劭贤眼神动了动,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握紧了笔杆,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似的。   “这位好汉……”汤劭贤试探着开口,“在下倒认识一个女人,甚美,就是性子有些暴烈。” 第15章 像是暴雨扑落的蝶   待在府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专眼就到了七月十五,佛门中的盂兰盆节。   对于任何一间佛寺来说,这都是一个大日子,白日里在寺内需净坛绕经、上兰盆供、众僧受食。   晚上还要施放焰口,放河灯,烧法船。   种种仪式皆是重头戏,佛门弟子皆要参与其中,各地的香客信徒也会赶来祭拜。   普陀寺虽是小寺,在七月半这日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广开寺门,迎天下香客进香拜佛,全寺的僧人分列跪在大雄宝殿上,默念《盂兰盆经》。   云簇穿着一身暗灰色的男装混在香客之中,就连白净的面皮都抹黑了些许,细眉画得粗粗的,再加上她身量高瘦,脊背挺拔,倒真看不出和寻常男人有什么区别。   跟在他身后的是江其,两人顺着人流上过香之后,便该回到各自的厢房等待受食。   “这些时日,季文除了回家就是来这儿了,他在这儿有个固定厢房,几乎每一日都来这温书。”   佛门清净,在学子中,这倒也常见。   但或许是普陀寺这三个字真的出现了太多次了,云簇拧了拧眉,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两人拐进后院,江一往西边悄悄一指,“就是那。”   平凡无奇地一间厢房,云簇佯装迷路想往那里走,却忽的被一年轻男子拦住,那人蹙眉打量他们,“两位小哥儿,走错了吧。”   云簇和江其对视一眼,江其主动开口问,“不是乙字七号么?”   那人摇了摇头。   江其陪笑,“那,许是我们走错了,见谅,见谅。”说完,作出一副十分窘迫的样子,拉着云簇离开了。   两人回到他们自己的厢房里,江其四下查探无人之后,云簇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念又觉得奇怪,问道:“方才那人是寺内的香客吗?”   江其皱眉回想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哪见过……”   他敲着额头在房间里头转了两圈,忽的,左手狠狠敲在右手手心里,“主子,我想起来了——”   云簇看过去。   他道:“那仿佛是季文身边的人。”   “季文?”云簇功夫不算高,只自小和几位兄长学过几套强身的拳法和骑射,却也能看出那人身量轻盈,绝对是个有真本事的。   季文一个书生,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护卫左右?   云簇想不通,干脆利落道:“你去跟着季文。”   江其犹疑道:“主子,今天咱们可是偷溜出来的,连我哥哥都不知道,若是我再离开,您身边无人……”   “咱们今日出来不就是为了探查清楚这季文究竟是敌是友的吗?”   云簇反问:“要不然不是白出来这一趟?”   江其一时有些举棋不定,云簇推了他肩膀一下,“放心,我老实待在房间里,绝不出门。”   她虽然任性,但还算信守承诺。   江其决定道:“我去去就回,主子在这儿等我。”   云簇点点头,等江其翻窗出去后,果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她关紧门窗,将门锁拴上,然后放下帷幔,躺到床上假寐。   她并非佛教信徒,今天这一天混下来只觉得疲惫,迷蒙间听到一点动静和轻微的脚步声,想起身看个究竟,却觉得肩膀被人按住似的,怎么挣扎也起不来,眼皮又好似千斤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坠入了梦中。   云簇觉得自己仿佛在悬崖边上奔跑,又像是在马上疾奔,整个身子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疼,从胳膊到肩膀都抬不起来。   她尝试着仰头,却感觉有人迎面打了她一巴掌似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霍得一下,云簇睁开眼睛,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还一颠一颠的。   她的手脚都被缚住,像是被装进了一个箱子里,她用肩膀去顶四周,却浑身酸软用不上劲。   只要底部有几个米粒大小的小孔,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应当是透气用的。   云簇懵了一刻,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被下了药,在普陀寺的那间厢房,有蹊跷。   从初到曲阳差点毁容,后来被人算计,再到今日,她竟然被人绑架了。   她不知道对方晓不晓得她的身份,她只知道,敢在背后害她的人,她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咬牙想象了一下若是脱身还怎么惩治幕后凶手,但这困境到底是要先破开。   云簇安静地在箱子里伏了一会儿,能隐约听到外面有木鱼声声和钟声。   或许还在普陀寺里,江其应当也离得不远。   云簇沉默着,最终还是决定赌一下,她安静地积蓄力量,等身上的酸软劲儿过去,忽然猛的往身旁的木板上一撞。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可却只感觉关着她的箱子晃动的幅度停了一瞬,跟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接着往前了。   云簇并未气馁,一下接着一下地撞,直到肩膀疼得已无知觉。   外间的人似乎觉得她自不量力,步子稳稳的,再没听过,云簇也终于放弃,没再蛮力撞下去。   但其实她的目的,早已达到。   一根冰凉细长的物体滑落她的脖领之间,云簇知道,那是她束发的金簪。   云簇偏过头去,动作艰难地拿嘴叼住簪柄,金属硌在牙上,泛着一股儿奇异的苦味。   云簇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口腔里全是那股苦锈味,她颤抖着用头去够缚在前胸的手臂,狠狠地把簪子插进了皮肉里。   起先有些打滑,使了几次力才刺进入。   鲜血顺着手臂淌到箱底,跟着透过那几个小孔,淋漓滴到地上。   云簇疼得肩膀轻颤,眼泪不自觉地滑落脸颊。   自小到大,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心里已经默默数到七八百,四周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忽的,她感觉自己被抬了一下,像是迈过什么东西,钟声木鱼声越来越远,她已经离开了普陀寺。   唯有一串马蹄声从身边飞速掠过,跟着扬起一片尘土味。   云簇闭上眼睛,泪水打湿了卷翘的羽睫,像是被暴雨扑落的蝶。 第16章 捂住耳朵   沈慕和推鸿策马飞速掠过,尘土飞扬中,隐约看到前面有几个人在搬着箱子往山下走。   他起先并未在意,但那几人速度实在太慢,挡在不算宽敞的山道上,沈慕不得已勒住缰绳,停了停。   那几人僵着手臂往山壁的方向让,沈慕挑眉盯住他们的动作,眸色微微一暗。   四人抬得箱子不算很大,通体乌黑,看上去就是后院抬石头装花草的普通箱子,他们的动作却格外小心。   好像里面有什么易碎的珍宝。   因为沈慕带着一顶斗笠,那几人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一人出声,“这位公子先请。”   沈慕收紧了手心力度,无意间一偏头,竟看到有一串猩红的印迹落在土里。   混着尘埃,像是一块泥泞的红漆。   那几人只顾着抬箱子,自然没有注意身后,沈慕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心,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从他们旁边行过。   直到拐出弯道,确认那几个挑夫看不到他们之后,沈慕才撩开斗笠,勒绳停马。   推鸿不解地跟着停住,“主子,怎么了?”   沈慕蹙眉道:“派人回寺里瞧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方才那几个人抬的,可能是个人。”   推鸿一愣,“那么小的箱子……?”   沈慕原本想着,许是普陀寺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听到推鸿这话,忽然有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派出去跟着公主的人还在吗?”   推鸿怔住,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另一边的土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主子!”   沈慕转身,竟是他平日安在云簇身边的暗卫。   “何事?”沈慕问道。   暗卫答:“主子,曲阳公主自今天上午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属下原以为她一直待在公主府里,可直到公主府的护卫统领急着找人,才发现她竟然偷偷溜出去了!”   或许是早已有了心里准备,沈慕竟不觉得多讶异,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   他闭了闭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来,对推鸿吩咐道:“你去见邓辉罢。”   “主子,那您……”   沈慕没答,转而又吩咐那暗卫,“全程搜寻曲阳公主的下落,但记得,别太声张,露了身份。”   说完,他一把解下挂在推鸿马侧的长剑,握在手中。   推鸿见他这动作还有什么不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赞同。   他向来是有话直说的,“主子,咱们对她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来曲阳之后,合邯山匪寇之事尚未解决,却还要分一部分人去保护她,眼下又起祸端,您还要亲自犯险吗?”   言语间丝毫没有对待皇室的尊重和谦恭,沈慕并未生气,只是淡然地拍拍马头,“她是公主。”   推鸿皱眉,“主子!”   沈慕抬手止住他的话,“既然没有退婚,我有责任保护她。”   “更何况,就算那是别人,我也会救。”   说完,他再没有给推鸿开口的机会,猛的一挥鞭,往山下追去。   -   云簇整个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又一直晃,胃底往上返了酸水上来,惹得她不断干呕咳嗽。   从未受过这样的罪,手臂还在汩汩往外淌血。   虽然心里已经绝望了,可是她仍没有放弃,肩膀一下一下地撞向箱壁。   到最后,力道已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云簇垂着头咳嗽两声,眼皮越来越沉。   意识在拉扯,就在将要沉入混沌时,她忽然感觉箱子停住了。   接着是刀剑相锉的声音,云簇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蹴鞠,被人撞过来踢过去。   外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只能听到乒乒锵锵的打斗声。   今日原本计划了埋伏合邯山匪寇的,因此沈慕带出来的大部分人,都去支援邓辉那边了。   又怕会走露风声,沈慕一个人提剑赶来,正好在半山腰上将他们截住。   那几个挑夫功夫一般,只是力气大了些,为了不让他抢走箱子,竟你来我往地将其传来踢去。   沈慕原本不愿伤人,见状也只得抽出剑刃,横向一扫,四人的膝盖上齐齐出现一道血痕。   沈慕凌空跃下马背,脚底在其中一人肩膀上狠狠一跺,长剑支住地面,双腿如剪刀一般劈开,一脚踢开一个。   三个人都倒下了,剩下的那个不用打就已经腿软得爬不起来了。   他颤颤巍巍地往后缩了缩,趁着沈慕走过去检查箱子的功夫,从怀里摸出一记信号弹,捻子一拉,红色的焰火直冲上天。   沈慕想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劈晕他,然后抓紧时间去解救箱子里的人。   可没想到箱子的锁那么重,用普通的银针根本捅不开,沈慕犹疑一瞬,压低嗓音,对里面的人道:“捂住耳朵。”   陌生的声音透过木头闷闷地传进云簇的耳朵,她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就听到锵的一声在耳边炸开。   铁锁被剑劈开,沈慕腾出一只手扣紧了斗笠,然后才去开箱盖。   穿着男装的少女被捆住,身子像颗虾子一般蜷着,脸上易容时涂抹的暗色被泪水冲刷的一道一道的,脖领处被汗水打湿。   发髻也散了,长发盖住肩膀和手臂,混着不知名的液体,一片脏污。   许是见惯她平时的光鲜亮丽和趾高气昂,沈慕见她狼狈如斯,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用剑隔断绳索,然后压着嗓子道:“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松了手里的剑,往剑鞘一.插,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他还没走出半步,就感觉脊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顶住,余光一瞟,竟是云簇握着一把金簪抵着他的肩。   她的手指在颤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写满了怀疑和警惕,“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有那么一瞬间,沈慕是真的想一掌将她拍晕带走的。   可才一抬手,就看到满手的鲜血,再想到路上蜿蜒滴落的血迹,沈慕哑着嗓子问:“你……受伤了?”   云簇歪了歪头,还没来得及答,就听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乱的脚步。   听起来不止一个人过来了,沈慕倏地想起那枚信号弹,再顾不得别的什么,偏头去看,果然看到远处卷起一片灰瀑,正滚滚而来。   电光火石间,他竟然还记得不能在云簇面前暴露身份,至少,也是不能暴露武功。   马还在远处。   眼看着那群人就要走进,沈慕一把拉过云簇,从半山腰上一跃而下。   失重感冲上额顶,云簇下意识闭紧眼睛,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滚落的这边竟不是土砾和沙地,而且郁郁葱葱的树林。   云簇被人抱着一路滚下,额头被护住,不知过了多久才停下。   抱住他的人闷哼一声,应当是肩膀撞到了什么东西,云簇一惊,仰头想看,额头正好撞上斗笠的边沿。   遮面的斗笠掉落。   那张熟悉的,俊美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闯进云簇的视线。 第17章 疼——   云簇顾不得腰背被硌得生疼,讶然地张了张嘴巴,“季公子?”   沈慕拉着她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就知道藏不住,他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群人竟是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沈慕顾不得别的,朝她摇了摇头,让她噤声,又蹲下身子,示意她爬上来。   云簇半个身子都没有知觉,她抿了抿唇,没有矫情,爬上沈慕的背,任由他背着自己往树林深处走。   树林茂盛而又杂乱无路,沈慕却根本不用思考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手护住她,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搁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大概是没危险了?   云簇悄声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向来指使别人指使惯了,没什么自觉,下巴抵在人家肩膀上,呼出的热气尽数扫在沈慕的颈侧。   沈慕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轻咳了两声,没答。   云簇心里急,又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这一天折腾下来,半条命都没了,她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沈慕的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膀,软绵绵地催促:“快说啊。”   沈慕只觉得肩膀像是被火烧似的冒着热气,方才不在意的细枝末节瞬间被放大几倍,他好像才意识到,被他背在背上的,是一个貌美的女子。   就这样,他的步伐稍稍迟疑了一下,远处响起一阵哒哒地马蹄声,是方才被他遗在山腰上的马听到哨声自己寻过来了。   “曲姑娘,你再忍忍。”他说着便要将她放到地上,去拉马缰。   却没想到背上毫无动静。   他一愣,又放大了一些声音,“曲姑娘,曲姑娘?”   依旧只有薄弱的呼吸声在耳畔一起一伏。   各种不好的念头霎时涌入脑海,沈慕的呼吸几乎停了一瞬,他抬手扶住她的腰,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地上,手指去摸她的脉搏。   应当只是昏过去了。   沈慕松了一口气,将她打横放到马背上,然后飞身上马,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绑了她的人具体是谁还没查到,沈慕不敢轻举妄动,又因为将她带在身边,也不敢露了行迹,再被包围住。   他控着马缰一点点绕出树林,沿路给推鸿留了记号,然后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不远处还有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溪,不深,但胜在清澈。   沈慕抱着云簇跳下马,然后狠狠拍了一下马屁股。   马吃痛跑掉,一时间只剩下沈慕和云簇两人。   只不过云簇还昏迷着,沈慕叹口气,将她放到溪边一处干净的空地上,然后俯身洗干净双手。   云簇的右臂已经被血污完全糊住了,沈慕用水打湿了布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她的袖子。   白嫩的皮肤将伤口映衬的更加惊心。   沈慕分明是极能忍痛的,但不知为何,看见她这伤口,竟觉得有些心疼。   她那么娇贵,定然没受过这样的痛。   沈慕勾了勾唇,似乎能想象出,她若是醒着的话会作出什么样的动作和反应。   他解开自己的外衫,从里衣上扯下一角,然后拽下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伤口处,替她包扎好伤痕斑斑的胳膊。   又见她唇色苍白干涸,便起身到河畔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叶柄和叶心对折,舀了一捧清水,想给她润一润唇。   可云簇躺着,实在太低,他只得单膝跪地,一只手去抬她的上身倚在自己的膝头,另一只手给她喂水。   可她嘴巴紧紧抿着,水都顺着脖领流下来了,沈慕无法,心里默念了一万遍的“得罪得罪”,然后去捏她的下巴。   但也不知是他的力气太大,还是那几滴水真的起了用处,云簇皱着眉咳了两声,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半空相遇,云簇僵硬地抿了抿唇,转头看向自己半.裸的手臂。   再将视线挪回来,虽然没说话,但沈慕仿佛已经看懂了她的意思。   他尴尬地咳一声,“你身上有伤,若是不立马清洗包扎,怕是会感染。”   云簇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伤口处有一股舒适的凉意传来,她陈恳道:“多谢。”   虽然到底也没搞清楚他接近她的目的,但至少能确定,他并无恶意。   否则,她方才昏迷的时候,他就已经动手了。   思及此,云簇的笑也更真诚了一些。   苍白的面庞上好似染上一抹桃色。   沈慕抿了抿唇,别过头去,“你先起来吧。”   云簇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坐直,再想要站起来时却觉得膝盖一痛,咚得一声又跌回去。   沈慕听到动静忙回头,正好看见她将暗灰色的裤腿拨上去,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小腿。   再往上,却是膝盖处的大片擦伤,彻底毁坏了精致如玉的美。   应当是方才从山腰上滚落的时候擦破的。   云簇瘪了瘪嘴巴,就一个字,“疼——”   是真的疼,疼得站不起来。   沈慕看她水汪汪的桃花眼,觉得她比祖宗还难伺候,可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伸手给她扶,“伤口不深,先用清水洗洗吧。”   他扶着她走到溪水边,搬来一块大石头给她坐,然后便背过身去,说:“先将沙土和脏污洗干净,再用干净的布将血水擦干净。”   他说着,将方才裁多的一块布递过去。   因为是背着身的,所以他这动作实在有些别扭,云簇没忍住笑出声,问他,“干嘛走那么远?”   沈慕说:“非礼勿视。”   孤男寡女,的确是该注意些,云簇伸手去接,却见他很快松了手指,并且又往远处走了几步,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   见他这动作,云簇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不满来,有些冲动地叫住他,“你方才扯我袖子的时候怎么不说非礼勿视?” 第18章 云簇俯身爬上他的背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云簇就已经后悔了。   两人这孤男寡女,死寂沉默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云簇掩饰一般地干咳一声,没再说别的,只撑起身子想弯腰去取水,却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沈慕原本是想当什么都没听见的,可久久听不到回音,正要开口问一声,就感到袖口被人拽住。   他偏头去看,只见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仰着巴掌大的脸,桃花眼眨呀眨,竟有些可怜巴巴。   他掩饰般地拿手抵在唇边,还没说话,就听云簇道:“我够不到……”   她侧着身子坐在小溪边上,的确有些艰难,沈慕不想承认自己心软,又见不得她像只小猫儿似的巴着他的袖口。   只得叹一声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   这样一来,他便比云簇矮了一截,受伤的小腿正好搭在他的身上。   沈慕拿着布条沾水,一点点给她清理伤口,云簇一开始还咬牙忍着,没一会儿就疼得受不住,小腿一缩一缩的,坐在石头上差点仰过去。   好在沈慕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住,另一只手去按她的小腿。   触手温凉细滑,沈慕无意识地缩了缩手指。   云簇却懵然不知,还诚恳地谢他扶住了自己,“谢谢你,季公子。”   或许是她的语气过于纯净认真,沈慕竟无端生出一股子负罪感来,握着她小腿的手指无意识紧了紧,想松开,却没有松手。   最终,大掌顺着脚踝划过白嫩的小腿肚,握住,清洗上药。   云簇咬着牙轻轻战栗,沈慕没抬头,却说:“疼就直说。”   云簇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格外的娇气。   她摇摇头,没说话。   沈慕握着她小腿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下,就算再反应迟钝也该有感觉了,云簇只觉得一股热流和酥麻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直顶额心。   挡在鞋子里的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知怎么,她觉得有点口干,抬手不自在地捋了捋额角的碎发,却没忍住透过指缝去看男人清隽的侧颜。   如远山一般浓郁的眉,朗朗有神的一对星眸,鼻骨高挺,下颌线流畅且朗硬。   和从前温润书生气的他完全不同,今日的他,竟更像一个征战杀伐的将军。   可他的手指又是那样纤瘦干净,没有一点像是握过剑的。   如果他会些功夫就好了,以后就能保护她,而不必躲躲藏藏了。   云簇这样想着,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曲阳城里萍水相逢,虽然是多说了几句话,但人家干嘛要保护她?   等她过了年回京城,两人怕是再也不会见了。   又或许……   那时的他已是新科状元郎?那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罢。   云簇越想越远,一时有些发愣,再回过神来时,正好看到他又撕下一条衣襟,给她包扎膝盖,动作轻柔。   云簇抿了抿唇,犹疑了一下,说:“季公子,谢谢你。”   说完,她像是怕觉得自己不够诚恳似的,又补了一句,“我会报答你的。”   沈慕手上动作一顿,说:“我不缺金银财宝。”   谁说要给你金银财宝了。   云簇心里嘟囔着,嘴上却十分不饶人地问:“那你缺什么?总不能叫我以身相许吧。”   这话一问出,沈慕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云簇见他忽然不说话,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而感到冒犯和不自在,便故作轻松地缓和气氛,“说笑呢,你可别忘了,我有未婚夫的。”   谁知沈慕竟直接抬起头,问:“你这么在乎你的未婚夫?”   云簇当然不在乎,这时候拉他出来也不过是撑面子。   可是沈慕的神情竟十分认真,云簇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认真起来。   反正他今天救了她,和他说一句实话也算是报答了吧。   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岭南太远了,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觉得我有的害怕。”   于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沈慕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云簇也后知后觉地体会出一点丢人来,便找补道:“可是,我不得不嫁,因为我大哥会打死我的。”   这话当然是有些夸张了。   沈慕瞧见她天真而瑰丽的眉眼,想象不到这世上会有谁能狠下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她这张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就连他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云簇见他又不说话了,有些无趣地鼓了鼓腮,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沈慕将布条扎好,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伸手递给她。   “走吧,我带你回城。”   云簇还一脸茫然着,沈慕只得把手再往前伸一伸,原本是要扶住她的,可是看她的身上脏乱,膝盖上小臂上都有伤,又叹一口气。   他背过身,蹲跪下去,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无奈道:“上来就是了。”   云簇咬了咬唇,俯身爬上他的背。   柔软的身躯贴住男人坚硬的脊背,沈慕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耳朵也微微发红。   还好云簇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双臂虚虚环住他的脖子,一颗头都埋进胳膊里,有几缕碎发飘进沈慕的后脖颈。   明明没有风,却仍是痒痒的。 第19章 我还要嫁人的   好在沈慕并没有背着她走太久,顺着小溪拐进方才发现的那山洞里,点了火坐着歇息。   没过一会儿就见推鸿带了人来了,见到两人安然无恙,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他似乎有一肚子话想问,却被沈慕用眼神止住,最后先扶了云簇上马车,到城门口前才分道扬镳的。   江其不知道去哪儿了,是江一在城门口等着她,旁边还站着一脸焦急的章宁书。   她今日有些不大舒服,便没陪着云簇一道出来,却不想这短短半天就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拉着云簇仔细端详,眼眶里转着泪,替她觉得痛。   而一向娇气的云簇罕见地没有叫痛,笑笑安慰她,和江一一道回公主府了。   府医早早地在府里等着,又是仔仔细细地给她检查并重新包扎了一番,才放她回去睡觉。   这之后,云簇是真的出不去门了。   一是因为江其被罚了五十藤棍,在床上一直趴着养伤,云簇觉得有些愧疚。   二是沈慕看着她看得更严了。   云簇觉得自己这公主做的没有半点威风劲儿,又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上次的事也的确留了些阴影。   她没有再过问这件事,而是全权交给了江一。   而江一每日总是有一大堆的公文要处理,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管这件事。   直到八月初,拒那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身上的各处伤口都已经结痂,府医嘱咐要多走动走动,云簇才终于被放出府。   可出了门也不能骑马,江一牵着马车站在院门口,云簇十分无奈地上了马车。   夏季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街边的桃花和海棠都有些蔫儿了,没了生机勃勃的劲儿。   云簇趴在窗边,伸手去够两旁垂下的柳枝,一甩一甩的。   在家里的这段日子,没有收到半点季文的消息。   原本她是有些生气的,可是转念想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住在哪,又怎么会有消息传来呢?   更何况,他停在曲阳也只是为了落脚罢了,也不知这些天过去,他还在不在曲阳。   正想着,马车已经拐进最繁华的主街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总觉得街上比先前更热闹了不少。   “江一。”她撩开一点车帘,问,“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江一没回头,单手执鞭狠狠往马背上一抽,冷淡道:“山匪被剿平了。”   “……山匪?”   云簇看他这表情,猜测道:“难道那日劫走我的是……”   江一用一种“不然呢”的眼神看过来。   云簇这回更有些后怕了,她从小到大连手指都没擦破过皮,这次被人劫走,弄得一身狼狈,身上的伤疤不知涂了多少灵丹妙药才去了疤痕。   可即便心里再战战兢兢,她面上也不愿意表现出来半分半毫。   她抬手把帘子撩的再高一点,半个身子钻出马车,轻蝶在后面扶着她,怕她掉下去。   “江一!”云簇气鼓鼓地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主子啊!你是把我也当成你的弟弟了么!”   江一一滞,握着马鞭的手微微一紧,“公……”   他脱口便要说公主两个字,想到场合不对,只能咽下去,改口道:“小姐,属下并非……”   可这回,他仍没能把话说完。   只因云簇忽然扬声唤了一句:“季公子!”   那声音里的惊喜与欢欣是江一从未听到过的。   顺着云簇的视线偏过头,只见一穿着暗红色锦袍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喧闹和来来往往的人流,他却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的方向。   莫名的,江一从那眼神里读出几分打量。   云簇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她撑着江一的肩膀跳下马车,朝他招了招手,“季公子!”   沈慕顿了一瞬,将眼底的暗色敛起,等走近时,只余满眼的从容淡定。   “曲姑娘。”他笑着揖了一个君子礼,“看样子是大好了。”   云簇走过去,笑着道:“还要多谢那日公子的救命之恩。”   她想到方才江一的话,说:“我听说那日劫走我的人是山匪,凶神恶煞的,公子舍命去救我,实在是大恩情。”   那日他在她面前除了包扎的时候手脚麻利了些之外,并没有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   而在云簇看来,他抱着她滑下山坡,自然也是因为不会功夫。   因此,这件事并未引起她太多的怀疑,反而误打误撞地博得了更多的信任。   沈慕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像是张扬的桃花灼灼开放在最美艳的时候。   可现在,已经不是夏季了。   他虽然救了她,但也不过是因为责任和本心罢了。   就算是别的什么人,他也会去救的。   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为了退婚的。   云簇见他沉默,忍不住歪了歪头,奇怪地问:“季公子,你在想什么?”   沈慕回过神来,淡淡笑了一下,“曲姑娘不必谢我,那日我虽救了你,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去说的事情,日后姑娘还要嫁人,别怪季某冒犯就好。”   他这样一说,云簇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夫。   她转头先去看江一和轻蝶,命令道:“你们先退下!”   轻蝶欲言又止,江一却已经牵着马车退开了。   等方圆一片都只剩他们两人相对而立,云簇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有些无措地抬眼,想看看季文是什么表情,却一看到他眼底的客气和疏离。   好像有什么变了。   就在那一瞬间。   好像只是一阵风拂过,却已经和方才不同了。   云簇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说:“是了,我还要嫁人的。”   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去退婚了,但她还是要嫁给别人的。   沈慕适时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要告辞。   却听到一声,“簇簇——”   云簇尚未反应过来,他先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穿着青衫的高个男人站在两人的不远处,像一丛挺拔清隽的竹。   他五官端正,唇边带着和煦的笑,又叫了一声,   “簇簇——” 第20章 那是一个亲密的,娇宠的……   云簇终于听到回过神,扭头去看,一双桃花眼霎时睁大,眼尾勾起,晕出一抹惊喜来。   她先朝那人高高扬了扬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快步扑过去。   沈慕眼皮微微挑起,审视般的神色落在云簇的身上。   而那人也往前几步迎过来,朝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那是一个亲密的、娇宠的动作。   看样子,两个人应该认识很久了。   云簇自然不会注意到身后的视线,她欢喜地仰起脸,唤道:“善延哥哥!”   徐善延揉了揉她的头,然后替她将发髻两侧垂下的流苏捋正,温柔地将她打量一个遍,才放心道:“看你这蹦蹦跳跳的,伤全好了?”   云簇一听这话就鼓了鼓腮,明白了,“是大哥派你来的!”   徐善延笑着摇摇头,右颊露出一个清浅的梨涡,不是很明显,却仿佛盛着夏日里最后一点明媚和煦。   他嗔怪地虚点着云簇的额头,“还不是担心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还被人拐了去,若不是我拦着——”   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周边,接下来的话就那么咽了回去。   沈慕毫无自觉地任他打量,直到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才抬步走过去,朝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十分不解地问:“曲姑娘,不知这位是……”   云簇一怔,显然是以为他早已走了。   沈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作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又问:“是在下打扰曲姑娘了吗?莫非这位就是姑娘说的那位……”   未婚夫三个字眼看着就要吐出来,云簇忙上前止住他的话。   “季公子!”她笑着侧过身子,抬手介绍道,“这是我堂兄。”   沈慕的眸子微微一暗,他怎么不记得哪家王爷府上还有这么一位公子?   沈慕心里纳罕,面上却十分规矩客气地寒暄道,“原来是曲姑娘的哥哥……冒犯了。”   徐善延唇边的笑一顿,不甚在意地还了一礼,随后问道:“这位是?”   “是我在曲阳认识的一位朋友。”云簇踮起脚尖附到徐善延耳边,悄悄道,“是岭南来的书生,曾帮过我的。”   “岭南?”徐善延眸色一沉。   云簇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方便说,于是便扯了扯徐善延的衣袖,“回去说。”   说完,她急急忙忙地朝沈慕告辞,拉着徐善延往马车的方向走。   江一和轻蝶都站在车身旁,见到他之后,齐齐行礼问安。   徐善延摆摆手,扶云簇上了马车,自己则和江一并排坐下,一道驾车离开了。   沈慕站在街角未动,一双眼睛盯着那架马车愈行愈远,眼底终于显出些许的探究来。   一直隐在巷子里的推鸿见他久久未动,走过来站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主子,是有什么不对吗?”   沈慕沉默了一会,忽然冷不丁问:“现如今,有哪位王爷有二十左右的儿子。”   “二十?”推鸿琢磨了一会儿,一个个列举出来数,“慧王有三子,但早已成亲;端王无子、郑王无子;洵王无嫡子,庶子们年岁也不算大,应当十五岁左右;至于岳王……”   他顿了顿,道:“岳王应当是有个儿子的,但好像是养子,说是从前安阳长公主的遗腹子。”   “养子?”沈慕蹙眉。   “是。”推鸿想了想,“不过此子极为低调,属下也不知道他年岁几何,但按着安阳长公主的年岁来推算的话,应当比您大上个两三岁。”   沈慕沉默着,过了好半晌也不见他出声,推鸿试探着问一句,“主子,要派人去查吗?”   沈慕却摇摇头,冷静道:“不必。”   -   徐善延和云簇一道回了公主府,进了花厅,云簇让徐善延先坐,自己回房更衣。   章宁书正窝在她房间小榻上看话本,听见动静抬起头,奇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才出去半个多时辰。”   云簇拉开衣柜,走到屏风后换衣裳,边解衣扣边道:“善延哥哥来了。”   “谁?”章宁书撂下书本。   云簇拖长声音重复道:“徐善延——”   “他怎么来了?”章宁书捧起书又接着看起来,语气却不大友善。   云簇失笑,换了一身粉白相间的短襟襦裙,肩上裹着同色的披帛,她坐到章宁书的对面,把头伸到书册和她的眼睛中间,眨了眨眼,问:“干嘛这么不待见人家?”   章宁书拿书脊拍拍她的肩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长叹一声,怜爱地摸摸她,“没什么,大概天生的吧。”   她不愿意说,云簇也不追问,她重新挽好发,戴上耳坠,不忘问一句,“不去见见?”   章宁书冷笑一声,“我才不去。”   一刻钟后。   两人一齐出现在花厅门口,云簇穿着粉白裙装袅袅婷婷,章宁书穿着松松垮垮的男装,毫无见客的自觉。   徐善延眉心微拧,很快恢复了温柔神色,“原来章小姐也在。”   章宁书挑眉睨他一眼,“假模假样,你不知道我在吗?”   徐善延一噎,没说话。   这两个人大概真的是天生气场不和:徐善延天生温柔,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除了章宁书,而章宁书呢,性子活泼开朗,对谁都带着笑,却唯独讨厌徐善延。   几个人自小就认识,云簇早习惯了他们这样子,适时地出来缓和气氛,“善延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到底是不是大哥派你来的呢!”   “自然。”徐善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把方才在街上不便说的话重新续上,“若不是我拦着,太子殿下怕也是要来曲阳了,二殿下也急,大家都关心你,又知道你受了伤,更是急得不行。”   “正好我在淮阳办事,离得近,太子便给我传了信,教我来看看你,还带了太医和灵丹妙药,让他再给你瞧瞧伤?”   云簇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哥哥们……还有父皇,是不是生气了?”   她这小心翼翼的语气,哪会有人真生得出气,徐善延把信放到桌上,推到她那侧,“这是太子给你的信,怕他们生气,就和我回去吧。”   云簇没有接,徐善延接着道:“眼看着就入秋了,江北气候多变,还是回京吧,更何况,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若是往日,一提起卸妆婚事,云簇是铁定会生气的,没想到今日听到之后竟异常冷静。   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嫁给沈慕。” 第21章 动心   徐善延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云簇,似乎是想看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云簇毫不畏惧,执拗地和他对视。   终于还是徐善延败下阵来,他隔着一张桌子给云簇理了理衣袖,问:“是不是沈家人欺负了你?要不然怎么忽然不想嫁了?”   云簇皱着眉,“我本来就不想嫁。”   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只不过现在更不想嫁了而已。”   徐善延没听见她后半句话,但是眉头却不由自主地舒展开,他看着云簇皱成包子似的小脸,忽然一笑。   手指曲起,悠悠地在椅背上点了两下,最后妥协道:“谁让咱们公主殿下娇贵呢,这件事我会适时和你大哥说的,但具体如何我也不敢做主。”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云簇拿上桌上的信,一蹦一跳地就要走。   结果又被徐善延叫住。   他看着云簇欣然的眉,唇边漾开一抹和煦的温度,起身走过去,虚虚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先让太医给你瞧瞧。”   云簇答应了,探过头又去看章宁书。   章宁书冷笑着看了一眼那全程将自己忽略的男人,把手里攥着的话本一扔,摆摆手,兀自走了。   云簇想去拉她,章宁书却朝门外指指,没让她跟来。她纠结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跟着徐善延走了。   -   纪府。   沈慕负手立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墙边的一颗桃花树。   原本该是灼灼夭夭,此时却收敛了花瓣,没有盛夏时那般好看了。   推鸿一拐进院子,就看见自家主子盯着一颗桃花树看,还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不知道的,以为那不是树,是个人呢。   他感觉自家主子越来越奇怪了。   明明刚才在街上还说没必要,一回府又叫他立马去查。   情绪也十分的阴晴不定,出门的时候满面春风,在街上徘徊了小半天,真遇上了又冷言冷语的。   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推鸿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但走进房间时,又立刻把满头雾水都藏起来。   一本正经地开始禀报查来的消息,“回主子,那人名徐善延。”   “是安阳长公主和驸马的独子,长公主薨逝之后,皇上本是要亲自抚养的,但不知为何又没有接进宫,而且送到了岳王府,并记到了岳王名下。”   “不过,皇上和岳王都不大喜欢徐善延。”   “不喜欢?”沈慕觉得奇怪,这怎么听都不会是不喜欢吧。   推鸿却点头,解释道:“因为这徐善延天煞孤星,曾克死过两任未婚妻,皇上和岳王都觉得当初长公主早逝或许也是他克死的。因此,京中除了太子殿下都不大待见他。”   沈慕抓着其中一个字眼不放,“都?”   推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意会了他这话中深意。   补充道:“还要除了公主殿下。”   沈慕却嘭的一下关上了窗,冷着脸,“与我何干?”   推鸿:“……”   院子里的景象都被一层薄薄的窗纸挡住,沈慕移开视线,“我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推鸿带上门退下之后,沈慕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仰面坐到书桌后的太师椅上,一手抬起遮住眼睛,一手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   从他没忍住让推鸿去查那徐善延的身份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心思变了。   从前,他只想离那未婚妻远一点,再远一点。   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名声去让她退婚。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她没有那么厌恶和抗拒,甚至觉得,每日这般相处,也挺好的。   沈慕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就算她不是传言中的跋扈女子,他也不该有一点心软靠近。   毕竟,她是公主。   皇上的女儿。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击的频率渐渐下滑,蓦地,他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掌展开又收紧,白玉扳指硌在木质扶手上,发出一阵危险的吱呀声。   挡在眼上的手背也枕到了脑后,一双好看的,温柔的双目只剩下酝酿着狂风暴雨的凌厉。   -   沈慕闷在浮生楼已经有七八日了。   合邯山匪寇的事还没有完全处理完,又因为牵扯上了尊贵的公主,因此邓辉处理起来十分谨慎。   又有太子的人插手,徐善延也横插一脚。   又因为不想曝光公主身份,即便查到汤劭贤也没办法立时问斩。   好在太子那边说他来处理此事,而沈慕作为另一方势力插手此事,既要和太子周旋,又要注意隐藏自己。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出面了,因此在邓辉那边自始至终都是推鸿去交接处理。   沈慕处理完最后一封文书,狼毫往笔搁上一放,正好房门在此时被人推开。   他没回头,伸手揉了揉眉心,问:“是大哥来信了吗?”   他离开岭南也有三个月了,就算再瞒着,京城那边也该收到消息了。   推鸿把信呈给他,“世子的信。”   沈慕接过,展开一看,果然一大半都是写来骂他的。   他大哥沈秦比他年长五岁,十六岁那年就进了京,到现在七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岭南。   美其名曰在京城加官进爵,实际上就是被软禁监视了起来。   他们沈家坐拥重兵镇守岭南,皇上自然是放不下心的。而沈秦为质,换了他们沈家顺遂平安。   如今沈慕又偏要进京,他自然是大怒。   沈慕早料到这一点,因此异常平淡地看完,然后把信撕碎,扔到了脚边的火盆里。   火舌瞬间将纸墨吞噬,沈慕眼底阴晴不定,久久未言。   不知过了多久,半敞的窗格透出几缕晕黄的霞光,长街又变得热闹起来。   沈慕伸手将窗户推得更开一点,原本是想吹风透透气,却不想正看到穿着短襟石榴裙的女子拐进了长街。   她是背着身子倒退着走的,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朝远处招手,面上的笑灿烂且明艳。   有那么一刻,沈慕竟觉得她是在朝自己打招呼。   但事实证明不是。   着素色长袍的徐善延快走了几步追上去,身后还跟着一个懒洋洋的章宁书。   再之后,是几个婢女和护卫。   一行人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但奇怪的是,沈慕却始终能看到云簇在人群中穿梭:   时而停在小摊贩边上看看东看看西;时而拉着章宁书钻进脂粉铺子大肆挥霍;时而笑得弯腰,没有半点闺秀的矜持。   沈慕忍不住想,或许,他只是有些羡慕吧。   羡慕她如此恣意潇洒,永远不必忧愁身后会有风雨。 第22章 簇簇吃醋   有徐善延在,安全什么的自然不是问题,云簇磨了他好久,终于等到他松开,带着她和章宁书一道出门了。   不过章宁书好像心情不大好,一路上都懒洋洋的,云簇拉着她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逛。   最后章宁书的兴致虽然没提起来,随从手里的大包小包倒是拿满了。   徐善延笑一声,建议道:“时辰不早了,不如先吃点东西?”   云簇点头,仰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浮生楼竟然就在眼前,她指指牌匾,说:“就这儿吧。”   章宁书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徐善延也说好,于是他们进了浮生楼,却因为来得太晚没了雅间。   云簇逛街逛得脚跟酸痛,她看着大堂靠窗正好空着两桌位置,便道:“就坐那吧,我不想走了。”   于是,几人走过去坐下。   云簇、章宁书和徐善延三人一桌,轻蝶在旁侍立。   剩下的人一桌,就坐在他们身后。   小二手脚麻利地过来上茶倒水,殷勤道:“几位贵人,吃点什么啊?”   章宁书不理会,云簇懒得动脑子。徐善延十分自觉地开始点菜:“酸辣藕片、清蒸野鸭、佛手金卷、肚丝、珍珠片、再来一份罐焖野鸭汤。”   除了酸的辣的就是甜的,反正都是重口味的。   正和云簇的口味。   这店家上菜速度也很快,没一会儿就摆满了整副桌面,章宁书看着那满江红的菜色,不准痕迹地挑了挑眉梢。   云簇浑然未觉,她先给章宁书夹了几筷子她最爱吃的藕片,然后才给自己夹。   却没想到,餐碟眨眼间就被堆满了,徐善延握着公筷亲自给她布菜,见她愣住,便温柔一笑,“快吃吧。”   章宁书在旁边坐着,冷眼旁观,只觉得这男人的殷勤已经要溢出来了。   从前还能克己复礼地当个哥哥,一听要退婚,心思也忍不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章宁书就是很看不惯徐善延这温文良善的样子。她总觉得他无害的皮相里藏着一头吃人的野兽。   因此,她总是忍不住和他做对,想看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   章宁书慢吞吞地咽下藕片,眼睛滴溜溜地转,忽然冷不丁出声问云簇:“簇簇,这浮生楼是不是你上次和我提的那个地方?”   云簇茫然了一瞬,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啊?”   章宁书提醒她,“就是,就是那个季公子嘛,你不是说,你俩经常在这遇上吗?”   哪有经常啊,不就遇见过一两次嘛。   云簇心里腹诽她的夸张,却不会在徐善延面前下了她的面子,点了点头,等着她继续说。   章宁书果然顺着接下去了,她问:“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他了?”   云簇想到那日他疏离的模样,撇了撇嘴,摇头,“我也不知。”   或许是女人天生敏感,她总觉得他在故意躲着她似的。   虽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见云簇被别的事牵走了思绪,徐善延果然脸色不悦,但对着云簇仍旧温柔,他亲自给她斟满酒,“快吃菜吧。”   云簇嗯了一声,但仍有些心不在焉。   正在这时,大堂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着玫红短衫的女子站在门口,面上戴着遮面的轻纱,不知掌柜的说错了什么,她直接一耳光掴了上去。   掌柜的整个人都被打蒙了。   旁边围着的小二和跑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儿,想上去拦都没拦住。   红衫女子仍是怒意不减,好在身后的婢女及时劝住,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女子冷静了一下,但仍然趾高气昂,她抬手指了指楼梯口,怒道:“这上面连声响都没有,怎么会满了呢?!你敢骗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掌柜的当然是不知道了。   可这上面都被沈慕包下,他不敢打扰,这泼辣女子又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两厢踌躇之时,那女子又有些等不及了,掌柜的只得建议:“要不,您到别家去吃吧……”   云簇竖着耳朵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章宁书奇怪地看她,她摇了摇头,掩唇弯了一下眼睛。   这话如此耳熟。   她大概已经猜到楼上的人是谁了。   那女子自然不知。   大约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吧,云簇瞧着,只觉得她的头顶在冒火似的。   果然,那女子咬牙切齿地点一点掌柜的,然后啪的一声拍在了柜台上。   “来人!”   身后婢女扯她袖子,小声提醒:“小姐,别暴露身份。”   那女子却顾不得别的了,怨愤地瞪掌柜的一眼,说:“是他在赶我走,他竟然敢赶我走!”   说完,她拍了拍手掌,四个穿着甲衣手握长剑的护卫走进浮生楼,齐齐对那女子行礼,“小姐!”   女子得意地朝后示意了一下,挑衅一般地看那掌柜的,“如何?现在还赶我走吗?”   掌柜的现在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看这女子穿着打扮就知道她身份不一般了,更别提这四个冷面护卫。   正踌躇不决的时候,二楼忽然传来一声开门关门声,跟着有脚步声响起,沈慕穿着石青色的长衫走下台阶,脚步淡然。   再看他怀里还抱着几本诗经,倒真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   那红衣女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从头发丝到脚面整个打量个遍。   眼看他逐渐走近,一缕酡红从脖颈爬上耳廓,隔着面纱都能看出羞涩来。   云簇瞧着她这动作,不知何时就撂下了筷子,专心盯着那边瞧。   “公子……”掌柜的像是看到救星。   沈慕朝他摆摆手,一转身视线落在那女子的身上。   “这位小姐。”他显然已经听到了事情的始末,“方才楼上是被在下包了,因为在下喜静,现在歇息够了,倒也可以让给小姐。”   那女子一撩面纱,欢喜溢出眉梢,“真的?”   沈慕平静一笑,“自然。”   云簇瞧着这一幕竟十分熟悉。当初她在这初次见他,不也是这般场景?   他给她让出一间雅间,两人就此结识。   原来,他是对谁都如此的么?   不知为何,云簇竟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入喉的美酒也品不出味道。   云簇咬了咬嘴唇,握着酒杯的手指渐渐收紧,看着那女子目送他出去。   忽然有什么按捺不住了似的。   “季文!”   云簇没忍住开了口。 第23章 沈慕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账……   沈慕脚步一顿,没想到云簇竟然会在这。   握着书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面上却是克制的,眉梢都没动一下,“曲小姐,真巧。”   的确很巧,云簇看着那眼巴巴望着他的红衣女子,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搅了搅无辜的披帛,“确实很巧。上次的事还没谢过公子,不如今日我做东,请公子吃饭?”   红衣女子一听这话,刀子似的眼神立马扫了过来,或许是女人天生便有几分敏感,她瞬间就判断出了这两人交情不浅。   于是,她立刻道:“公子分我一间雅间,无以言谢,不如随我公子告知名姓,小女子必有重谢。”   两个女人都来邀他,沈慕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幕。   他正要说话,就听到云簇背后传来一声,“怎么在这站着?不吃饭啦。”   徐善延走过来,眼底关切丝毫不曾掩饰。   倒是忘了,还有个好哥哥跟着呢。   沈慕冷哼一声,“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就不打扰两位姑娘的雅兴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或许是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云簇眼底并没有什么波澜。反倒是那个红衣女子转身要去追。   章宁书这时也走过来,看云簇这表情,了然道:“要不回府去?”   云簇还没说话,就见那红衣女又折回来,毫不客气地拦在云簇几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将云簇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冷笑。   最后又来一句,“谁叫你穿红衣裳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颐指气使的语气和她说话呢。   云簇眨眨眼,没理会。   红衣女子伸手拦住她,眉梢高高吊起,说:“本小姐最讨厌有人和我穿同样颜色的衣服,以后不许这么穿!”   云簇不耐烦地抬眼,“你是谁?”   红衣女子轻蔑一笑,走上前,贴近了说了一句,“我姓云。”   云簇:“……?”   看她愣怔,还以为她是被自己震慑到了,红衣女子顺势拍了拍云簇的肩,威胁道:“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安分一点,你争不过我的。”   云簇:“……”   一走出浮生楼,云簇便立马叫人去查那女子的身份。如此张扬不知收敛,倒也很快有了消息。   “公主,那女子是庄河王的嫡女,荣秀郡主。”   庄河王?   云簇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转头去问徐善延,“善延哥哥,庄河王是谁?”   徐善延也有些不确定,说:“仿佛是皇上的一位庶堂弟,封地在岭北庄河县,离京甚远。”   岭北……   岭北的郡主又怎么会在江北,这离着何止千丈远?   这会徐善延也说不准了,他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因为这两年岭北太平,皇上论功行赏,召庄河王进京述职?”   他觑着云簇的神情,又道:“听说沈慕也会在年末时候进京,虽不知为何,但皇上定会和他商讨你们之间的婚事,簇簇,你不是想退婚么,你至少也要比他先进京,先说服皇上和你大哥吧。”   云簇知道他说的在理,可心里又十分犹豫,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犹豫的。   来曲阳有两个多月了,日子由夏到秋,她舍不得离开也是正常吧。   云簇觉得自己心情有些低落。   那日回府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   直到五日后,徐善延也该走了。   他本就有公事在身,这次拐道来江北也只是看看云簇。   云簇和章宁书一齐送他离开,徐善延飞身上马,看云簇耷拉着小脸,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云簇抬眼瞪他,徐善延纵马过来,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哥哥在京城等你。”   说完一扬马鞭,带着护卫出城去了。   眼看着那一行人也拐出了巷子,最终化作远处的一个小小墨点。   云簇的心情更低落了,旁边的章宁书撞撞她的肩膀,“怎么啦,又不是见不到了。”   云簇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烦躁地侧过身去,把头扎进章宁书的颈窝里,“宁宁,你说,我该不该回京啊。”   “想回就回了。”章宁书答得认真,“如果你真想退婚,现在的确该回去了。”   “可是……”云簇有些丧气,她不甘心地问,“你也在这住了两个月了,你不也觉得这里挺好的吗?”   章宁书瞧她这样子,很不解,“是很好,可咱们又不会长住,你难道不想回家了吗?”   云簇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从前也是很恋家的,每天缠着父皇,缠着哥哥们。   现在,她好像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这里的景、这里的物、这里的潇洒自在。   也舍不得这里认识的新朋友。   想到这,云簇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子莽劲儿,她倏地抬起头,和章宁书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下。”   说完,她直接推开江一冲进了府里,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骑着马疾奔出了巷子。   云簇狠狠一抽马鞭,骏马痛苦地嘶鸣一声,四蹄扬起,如风一般掠过长街,最后停在了浮生楼的门前。   云簇高坐在马背上,飘扬的裙摆铺在马背上,如盛放的红牡丹一般灼目。   她扬起头去看楼上,似乎在数那一间房会是季文的。   可是久久,都没有一点动静。   她有些丧气,原本如天鹅一般骄傲扬起的脖领慢慢垂了下来,握着缰绳的手指动了动。   她勒马想要离开,却在转头的那一刻看到了想见的那个人。   沈慕负手站在街角,神色有些复杂。   云簇却浑身不觉,朝他使劲摆了摆手,“季公子!”   沈慕走过去。   云簇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质地晶莹润泽,一看便不是凡物。   她递过去,掌心摊开,像献宝一样,“季公子,这块玉佩有大佛寺的高僧开过光。若来日你高中为官,它能保你顺遂平安。”   沈慕十分清晰地看到玉佩的最下方刻着一道精致的云纹。   怕不是开了光,而且因为象征着曲阳公主的身份吧。   看着云簇真诚地弯着眼角,沈慕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账。   她只是一个天真娇纵的小姑娘。   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何苦再招惹她、利用她?   反正她已经想要退婚了。   沈慕没有去接那枚玉佩,只道:“姑娘,那日的事我早已忘了。”   眼看着少女眼中晶亮的光一寸一寸灭下去,沈慕很好的掩饰住眸中情绪,问:“还有别的事吗?”   云簇有些无措,“没,没有了。”   “既如此,麻烦姑娘让一让。” 第24章 收拾东西,回京   他的语气其实并无变化,可在云簇听来,却异常扎耳。   她有些不死心,握着玉佩的手指骨结泛青,“你是不喜欢这个吗?”   沈慕没答,抬步想要从她身旁走过。云簇见他要走,下意识地伸手去拦。   结果她忘了自己还坐在马上,非但没拦住,重心还往边上一倾 ,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啊——季文!”   沈慕听到她叫他,忙回身去看,这回也顾不得别的什么,当即伸手将她接住,稳稳托在了怀中。   裙摆在划出一道弧。   少女如桃花一般艳丽的眉眼闯入眼帘。   沈慕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垂下眼避开她的脸,“姑娘,下来吧。”   云簇后知后觉有些羞涩,她抿了抿唇,撑着他的肩膀想要跳下来,却忽然听到一阵炸雷似的怒吼在身后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云簇和沈慕双双回头,发现竟然是云荣秀站在不远处,一脸警惕地瞪着他们两个。   云簇眼睛转了转,慢吞吞地跳下来,沈慕怀里一空,偏头看了一眼已经在整理发饰的云簇,手指微蜷着背到了身后。   云荣秀却已经气得要炸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两人就这么抱在了一起?!   云荣秀气冲冲地走过来,扬手就要给云簇一耳光,却被云簇反手捏住手腕,动弹不得。   沈慕将要动作的手不着痕迹地又收了回去。   云簇本是想打回去的,可是想到是在季文面前,怕吓到这个文弱书生。   她顿了顿,最终只把她狠狠掷开。   云荣秀却更生气了,想直接叫人把这女人打死,却怕给人留下暴虐的印象,于是强撑起一抹笑,柔柔地开口,“抱歉,是我莽撞了。”   她又转头去看沈慕,有些羞涩,也有些小惊喜,“季文哥哥,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什么叫真的会来?   沈慕一怔,偏头去瞧始终跟在身后的推鸿,却见他也紧锁着眉头,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他正要问,云簇却先反应过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耳朵,仰头去看沈慕,目光在他和云荣秀之间不住的游荡,问:“所以,你今日来这儿,实际上是和她约好的?”   怪不得不接她的玉佩,怪不得会在门前偶遇。   原来和她的偶然,其实是和别人的必然。   沈慕瞧她这神色也明白她是在想什么了,张了张嘴,解释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云荣秀见此,得意地扬了扬眉。   云簇却没生气,反而勾了勾唇,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终究是有什么东西灭掉了。   她将玉佩又揣回口袋里,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朝沈慕示意了一下,“今日是我冲动了,季公子别放在心上。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说完,她扬鞭离开。   渐沉的黄昏里,只能看到她纤瘦窈窕的背影。   云荣秀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子要去和季文说话,却发现身后一片空寂。   他不知何时竟已经离开了。   -   云簇没有立即回公主府,而是纵着马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   直到天色整个沉下来才悠悠地往回走,结果刚拐进坊口就看到江一纵马而来,看那神色,颇为焦急。   云簇忙叫住他,“江一!”   江一看到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拱手行礼,道:“主子,章小姐要回京了,属下正派人四处寻你呢。”   “回京?”云簇有些奇怪,“怎么这么突然,是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倒没有。”江一摇摇头,说,“是安乐公府传来了一封急信,仿佛是家中有事。”   具体什么情况江一也不得而知了,云簇也没再细问,回了府之后先往章宁书住的院子跑。   章宁书正坐在小榻上收拾衣物,一件一件叠整齐后码进衣箱,看上去并不焦急。   云簇松了一口气,坐过去,“怎么了,怎么要回去?”   章宁书无奈的摇摇头,把方才收到的信递给云簇,“你看看就明白了。”   云簇一目十行地看完,发现满篇就只有一个主题:老太太病重。   安乐公府章家是云簇的外祖,信中说的老太太自然就是她外祖母,章宁书的亲祖母。   “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祖孙关系和善,若是真的重病,章宁书绝不会这么淡定,莫非是这封信有蹊跷?   章宁书一笑,把家书撕碎扔到了旁边的火盆里,解释道:“这应当是二婶来的信,祖母身体只是托词,八成啊,是大姐姐那边又出了事。”   她口中的大姐姐是章家二房的嫡女,章宁杉。是章家这一辈年岁最大的女孩,五年前就嫁进了东宫,为太子妃。   既是云簇的大表姐,也是大嫂。   章宁杉向来性子和善,云簇长这么大就没见她和谁红过脸,他大哥也敬她爱她,至今东宫后院空置。   这能出什么事?   章宁书其实也不太清楚,“我离京之前好像就有些苗头了,好像是因为身孕的事儿。”   云簇皱起眉。   “不过,也的确是出来太久了。”章宁书摊摊手,“你也知道二婶的那个脾性,我只怕我再不回去,整个公府都要被她搅得天翻地覆。而且,我也真有些担心祖母的身子。”   说着,她继续收拾起行李来。   云簇便在一旁沉默着。   约摸一刻钟后,章宁书将衣箱盖好扣住,趴在箱盖上去看云簇,“想什么呢,不高兴我走啊。”   她说着就去拉云簇的手,云簇咬了咬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   “我和你一起回京吧。”   怎么又想回去了,白天不还眷恋着呢吗?   云簇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没解释,只说了一句,“总是要回家的嘛。”   说完,她扬声唤了轻蝶来,“收拾行李!回京!” 第25章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庄河王年末要进京述职,途径江北便在这落了脚,云荣秀是他唯一的嫡女,这次进京是想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亲事?   沈慕转着白玉扳指,眸子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云荣秀已经派了许多人来查咱们了,昨日还托人来府中松了一封信,不过您昨日回来的晚,今日又出去的早,还没来得及给您,就在浮生楼撞上了。”   “撞上?”沈慕冷笑一声,“她恐怕是在守株待兔吧。”   推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就听得沈慕接着道:“既然是想定一门好亲事,那还是安分些好。”   翌日。   天刚蒙蒙亮,整个曲阳都还在沉睡。庄河王落脚的驿站亦是万籁俱寂,两个守在门口的府卫缩了缩脖子,没忍住也打了个瞌睡。   忽然一封信笺从远处飘来,正好落在府卫的脚边。   “这是什么东西?”   有人捡起来,拍干净尘土,仔细一看,信封上竟然写着两个大字:荣秀。   谁不知道这是他们家郡主的名讳啊,两个府卫的手都在颤,也顾不得是清晨,忙不迭跑进去禀告他们王爷。   啪的一声——   薄薄一张信纸被狠狠排到桌上,隐约能看到艳色的桃花瓣和力透纸背的几行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竟是一封毫不遮掩的情书。   庄河王气得脸色涨红,怒瞪着跪在腿边的女儿,质问:“这是谁写来的!”   云荣秀一大早被从床上抓起来,还一脸懵然,抬手去看那信,当即羞得满面通红。   “我……”她张口便想否认,却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一个人。   是他吧。   她来曲阳之后没见过别人。   一定是他吧。   云荣秀有些犹豫,庄河王见她这忸怩的样子就知道她有事瞒着,一拍桌子,急切道:“快说!”   云荣秀从来没被这么凶过,看着庄河王严肃的面容,脾气当即便冲了上来,她梗着脖子和他对峙,“我已经十六了,还不能有个心上人了么!”   庄河王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心上人?你是要嫁进京里的!在这江北要什么心上人!”   云荣秀不管,只呜呜的哭,庄河王头疼得按了按太阳穴,再不想管她,甩袖走了出去。   房门嘭的一声被关上。   “把郡主都给我看好了,若是再让她踏出这院门一步,本王拿你们是问!”   -   “主子,云荣秀已经被禁足了。”   守在驿站的探子一回来,推鸿就来禀报沈慕了。   此时沈慕正在喂鱼,闻言抖了抖盛着鱼食的小匙,给满池塘的锦鲤都喂了一顿饱餐。   他将铁匙扔回旁边的托盘,在旁边的水盆里地洗净了手。   推鸿很有眼力见地递上干帕子,沈慕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了水珠的手背。   “嗯。”他应了一声,淡淡道,“算是给她点教训,我也没空陪她拉扯。”   推鸿心想,同样都姓云,您这耐心还真是时好时坏呢。   沈慕看他垂着头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瞪他一眼,命令道:“叫人去公主府再守着,别让公主一时冲动去找云荣秀算账,暴露了身份。”   自从徐善延来了之后,他便把自己的人撤了。   因为怕他带了太子的人,会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身份。   眼下还没来得及把人再补回去。   “是。”   推鸿领命走了,可没过一盏茶又回来了。还是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地回来的。   “怎么回事?”沈慕霍得站起身。   推鸿一手撑着膝盖换气,一手往城门外的方向指,“主子!公主已经出城、出城回京了……”   “什么?”   沈慕只觉得猝不及防,他愣了一瞬,才接着问,“什么时候?”   “属下在周围打听了一番,毫无消息,又去试探了一下邓辉,他亦是全然不知。”推鸿猜测着说,“应当是昨晚就走了。”   昨晚。   沈慕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该想到的,毕竟,云簇是那么明媚,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沈慕袖手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摆摆手,“算了。不必理会。”   推鸿觑着他的神色,应了一声,但没动,同时心里默默开始数:   一、二、三……   还没数到二十,就见沈慕忽然转过身来,长叹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妥协道:“算了,安排些人去看着她,一定要确保她安全抵京。”   早已出城的云簇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曲阳距京城不算很近,但一路走来都是风景,云簇来的时候算是游山玩水而来,离开的时候却全然没了兴致。   起先,章宁书还想哄她开心一点,结果发现她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闷在马车里不下来。   章宁书问她怎么了,她也答不上来,便以为她是近乡情怯。   谁知一直到进了京城城门,她仍是怏怏不乐的。   但因为早就提前给京中传了信,太子早早派了人来城门口候着。章家也来了人。   马车先送章宁书回了安乐公府,章宁书跳下马车,有小厮上前给她搬行李和从江北带回来的小玩意。   她站在车辕旁和云簇说话,“回家了,无论因为什么都别不开心了。”   云簇答应了。   两人暂时分别,云簇又缩回马车里,有些疲惫地倚着车壁打盹,手里却在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云簇在京城自然也是有公主府的。但皇上舍不得她在宫外独居,因此她仍是住在后宫的琼华殿。   章府离皇宫不算远,马车骨碌碌行了有一刻钟,便已经能看到恢宏的宫墙。   “公主,咱们回家了。”   听到轻蝶唤她,云簇睁开眼直起身子,车帘被撩开一大半,熟悉的宫门映入眼帘。   两旁的护卫穿着整齐的银甲,齐齐行礼道:“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许久没有见过这阵仗的云簇忽然一愣,握着玉佩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松开,这一路上都在纠结、在不甘心的事好像也没有了意义。   曲阳的那些微末之事又算什么?   她可是公主殿下。 第26章 在曲阳,是不是遇上了什……   云簇本来的打算是,一进宫就给她父皇请安的。但才进宫门,就见皇上身边的大太监见喜守在那,他看见云簇先迎上来打了个千儿,有些心疼地念叨,“小殿下瘦了,瘦了。”   云簇唤了一声“公公”,见喜高兴地应一声,道:“小殿下,皇上说了,您一路辛苦,先回琼华殿好好睡上一觉,先不忙请安呢。”   “可是……”云簇离京几个月,其实心里也是很惦念着父皇的,但见喜又说皇上正在御书房和朝臣议事,便也打消了念头。   琼华殿可比曲阳的公主府舒服多了,沐浴更衣之后,她随便吃了点粥填肚子,困倦涌上来,早早就睡了。   还是家里好。   床前的帷幔缓缓遮住烛光和月亮,等再拨开时,已经是翌日巳时过。   云簇翻了个身,一头扎在软枕里,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京了。   轻蝶带着梳妆的婢女在伺候她起身梳洗,云簇坐在妆台前,漆木描金铜镜里映出她略带倦意的面容。   轻蝶一边递帕子一边问:“殿下昨日没睡好吗?”   云簇摇摇头,从妆奁里挑出一只简单的青玉簪,示意轻蝶用这个,“只是有些累,不要弄得太麻烦了,见过父皇之后就回来,不想打扮。”   时辰已经不早了,云簇便没吃东西,命人去传轿,琼华宫的掌事太监朱成走进来,“殿下,乾安殿派人来接您了。”   -   云簇进来的时候,顺平帝撑在龙椅上假寐,案前摆了几座小山似的奏疏,手边也摊开了几本。   “儿臣参见父皇。”云簇行礼,正要屈膝下跪的时候,顺平帝睁开了眼。   他今年也不过四十来岁,正是壮年,看上去并不显老,只是眼底的乌青悄悄暴露了几分疲惫。   顺平帝一睁眼便笑了,看着女儿怯生生地抬头瞧他,勾了勾唇,朝她招手,“愣着做什么,来父皇这儿。”   云簇这次离京,毕竟是偷偷跑出去的,就算再理直气壮,也免不了有些心虚。   正想偷偷觑一眼他表情,就听到了熟悉的,宠溺的语气。   云簇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咬了咬唇,顾不得还有宫人在,直接扑进顺平帝的怀里,“父皇……”   顺平帝怕扶手会磕到她,一手垫住,一手去摸她的长发,“怎么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语气一沉,肃着脸问:“有人欺负朕的宝贝女儿了?”   云簇摇摇头,抹去眼底的湿热,小声道:“没人敢欺负我。”   顺平帝握着她的肩膀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她除了神色稍倦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才放了心,伸手点点她的额头。   “也是,朕差点忘了咱们公主殿下可是敢离家出走的大人物了。”他哼一声,“谁还敢欺负你。”   云簇倚在他的腿边,看出他并没有真生气,撒娇道:“我知道错了嘛!我以为父皇是腻了我想赶紧让我嫁人呢,这才跑出去,怕碍了父皇的眼。”   何为空口白牙的颠倒黑白,这就是了。但看着小姑娘振振有词的模样,责骂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顺平帝无奈地叹一声,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妥协一般,“算了,你这性子都是朕宠出来的,无法无天啊。”   云簇反驳,“哪有无法无天,儿臣心里装着父皇呢,昨日一进宫就想来请安的。”   顺平帝笑着问:“是么,那倒是朕冤枉你了?”   云簇噘嘴,说:“儿臣只是关心您,干嘛取笑我。”   “好,是朕不对。”顺平帝对她向来很有耐心。   不过今日或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父女俩人絮絮说了几句,便没什么精神了,云簇有些担心,想传太医来,皇上却按住她的手,道:“父皇没事,朝中事忙,有些倦了。”   “那……”原本想在乾安殿用膳的,这回却犹豫了,云簇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行告退,“那父皇,您先歇着吧,儿臣改日再来请安。”   顺平帝这回没拦,又细心嘱咐了几句,最后道:“也去看看你大哥,这几个月,他不知道有多担心你。”   云簇答应,随后退出了乾安殿。见喜亲自送她出门。   眼下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宫门前头的甬路都是一片安静的,朱成在撵轿旁边守着,见她出来,忙迎上来道:“殿下。”   云簇嗯一声,扶着他的胳膊上了轿。   朱成看了看左右,附过来小声道:“罗贵妃请您去安庆宫用膳,裕妃给您送来了榛子酥,这时还在咱们琼华宫等着没走呢。”   罗贵妃和裕妃一个是后宫位份最高的,一个是现下最得宠的。   都想争先,都想讨好云簇。   云簇拧拧眉,“现在几时了?”   朱成道:“怕是快到午时了。”   云簇想了想,“去东宫。”   “那裕妃和罗贵妃那边?”朱成问。   云簇冷嗤一声,“不理会,让她们等着去吧。”   说着,她一把拉下轿帘。   在曲阳散漫惯了,云簇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要打发人先去知会一声,可惜没来得及,没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东宫的守卫见到公主的轿撵,亦是十分惊讶,云簇没下轿,只是拉开了一点帘子,问:“太子在吗?”   守卫摇摇头,正要说话,就见一穿着素净的美貌妇人疾步走出来,“是殿下回来了吗?”   守卫们回过神来,齐齐行礼,“参见太子妃。”   云簇也是一愣,惊喜道:“嫂嫂!”   章宁杉以为会看到太子,听到云簇唤她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迟缓地抬了抬头,当即十分欢喜地弯了弯眼睛。   “小妹来了。”她温柔地招招手,“怎么不下来啊。”   云簇下了轿撵,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嫂嫂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我大哥欺负你了?”   章宁杉捂嘴笑了一下,嗔道:“不过是天气转凉,不大适应罢了。”   说着,她拉住云簇的手往里走,“没想到你会这时候来,还好午膳还热着,便坐下一起吃吧。”   云簇嗯了一声,又问,“怎么这时辰还没吃饭?”   章宁杉笑容一顿,一缕说不清的郁色从眼底划过,她掩饰道:“原起的晚了些。”   云簇看出她脸色不好,但想到八成是她们夫妻的事,约摸是太子皇兄太忙了,嫂嫂担忧他的身子?   因此并未多问,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花厅,章宁杉亲自给云簇布菜,她命人将一盘芹丁撤走,“小妹不爱吃这个,换了笋片来。”   她总是这般细腻体贴,云簇托着腮,笑眯眯地,“嫂嫂,你真温柔,我大哥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   她惯会嘴甜哄人的,往常章宁杉总会温柔地笑,今日却有些反常,手上动作莫名顿住,人也怔怔的。   “怎么了嫂嫂?”云簇有些担心,想到在曲阳时章宁书说过的话,便问,“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章宁杉说,“没有。”   云簇却不信,“嫂嫂,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和大哥吵架了,还是他欺负你了?”   关切的话像是一股暖流融进心口,章宁杉犹豫了一会儿,眼尾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她垂下头,小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哥哥。”   云簇皱起眉,“这是什么话?”   章宁杉抹了抹眼尾,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云簇也不好再追问。   章宁杉也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唇边重新挂上恬淡温和的笑,关切道:“对了,听书儿说,你回来这一路上情绪都不高,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云簇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摸腰间的玉佩。   章宁杉瞧她这模样,再想到她离京缘由,心里很快有了猜测,于是委婉试探道:“小妹,在曲阳,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 第27章 她还得不到一个男人吗?……   云簇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说。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有宫人行礼问安,“参见太子殿下。”   章宁杉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眼睫颤了颤,交握在桌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白皙的骨节都泛红。   但她还记得云簇在,勉强一笑,掩饰道:“小妹,殿下应当是回寝殿更衣了,我派人给他传话,他知道你来一定高兴。”   云簇哪会瞧不出来这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哥哥什么时候都能见,她悄悄推一下章宁杉的手背,“嫂嫂,别告诉他我在这,你去见他吧。”   “怎么……”章宁杉有些犹豫。   云簇莞尔一笑,像是在鼓励,“去吧嫂嫂,哥哥一定在等你呐。”   终于,章宁杉还是动摇了,她小声朝云簇说了句抱歉,又嘱咐她先别走,过会儿再来招待她。   云簇答应了,说去花园里转转。   章宁杉这才放心,带着婢女起身离开。   方才吃得有些饱,倒真是想散步消消食。   云簇今日没带轻蝶,也没叫东宫的人陪着,自己一个人悠悠钻进后花园,轻车熟路地找到花廊下一架秋千。   她坐上去,手边还有一方石桌,上面摆着几个话本。   从前云簇也常来这里小坐,她侧过身子,偏头去摆弄架子上的花枝,正入神,就听得锵地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云簇皱眉,想叫个小宫女来问问,却发现自己没贴身带着人。   她只得再静静听着,心里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若是宫女太监打碎的东西,那跟着定有谢罪求饶的声音。   可是,她全然没有听到。   那么,就只剩下主子们了。   贝齿咬在下唇上,云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嫂嫂情绪不好,别真是出什么事了。   于是,云簇没唤人来,自己一个人往方才发出声响的方向去了。   好在这花园的路她还算熟悉,左拐右拐地,竟是到了一处水榭。   可那亭子外竟也没有宫女守着,云簇拧了拧眉,觉得奇怪。   正要上前,忽然听得一道女子的哭声,“云淮!放开我!”   云淮是太子的名讳,而那哭声,分明是章宁杉。   云簇心下一沉,忙要绕过去说和,结果才刚拐到门口的方向,就看到了令人惊掉下巴的一幕——   还穿着太子朝服的云淮正将章宁杉抵在廊柱上亲吻,一手握着她的细腰,一手垫在她的脑后。   像是凶狠带着蛮劲儿,又好似比水还温柔。   而被钳在怀里的章宁杉,先是不断挣扎,跟着也顺从了,回挂住他的脖子,沉溺其中。   云簇猝不及防看到兄嫂亲热的一幕,先是怔住,随即慢慢红了脸。   她一下捂住嘴,没让自己惊叫出声,然后迅速藏到了一颗大树后面。   粗壮的树干将她挡的死死的,云簇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云淮已经将章宁杉整个端抱了起来。   她忙回头,心里暗暗唾骂自己莽撞,两手也从嘴巴上挪开,一左一右捂住眼睛,倚着树干慢慢滑下去,脑袋埋入双膝,把自己整个人团得严严实实。   怎么会这样……   云簇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虽生于皇家长于后宫,却自小被父兄护着,对于男女之情并不敏感,虽然也去过不少烟花暧昧的地方,实际上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亲密举动。   不过,她心里多少是懂得一些的。   可是,可是……   那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真的是她大哥和嫂嫂吗?   云簇忍不住怀疑,她大哥是多么端方严正的男子,嫂嫂又是多温柔守礼的女人,怎么会,怎么会在朗朗白日下这么孟浪。   这完全不像他们啊。   若不是亲眼所见,云簇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私下是这样相处的。   还是,成了亲就会变?   她抱着这样的疑惑,在老树后面藏了好一会儿,等到水榭那边彻底没了动静,才偷偷起身,做贼似的溜回了花厅。   可没想到的是,她回来的时候,章宁杉已经在了,只不过是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窗边看书。   云簇耳廓仍有些泛红,走进去的时候有些心虚,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溜之大吉。   她咳一声,故作镇定道:“嫂嫂,我有些累了,今日便先回去了。”   章宁杉却将宫人都打发出去,朝她招了招手。   云簇走过去,见她移开书册,那底下竟压着一只青玉簪。   是她早上叫轻蝶簪发的那一支。   章宁杉笑笑,指尖将簪子推过来,“这是你的吧,小妹。”   她是十分笃定的语气,云簇一滞,先摇头,再点头。   章宁杉看了看被宫人合上的房门,拉着云簇的手坐下,脸上已经全然没了初时的郁郁。   云簇有些好奇,想打量她,却不好盯着她看太久,目光只得在桌面上不断游离。   章宁杉见她这蔫头蔫脑的模样,没忍住掩唇一笑,温柔地问:“小妹,你方才看到了是不是?”   云簇讷讷点头,像是闯了什么大祸似的。   “怎么这么丧气?”章宁杉给她推过去一杯茶,“我这个被偷看的,都没怎么样呢。”   听她的语气,仿佛并不是很在意。云簇更好奇了,因为在她的想象中,章宁杉多少会有些羞臊和尴尬。   没想到,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云簇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嫂嫂,我觉得……你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章宁杉反问,“哪不一样了?”   “就是……感觉你开朗了不少,从前不是太爱说话,做什么都细声细语规规矩矩的,如今……我刚刚还听你叫了大哥的名讳。”   云簇看着她,“嫂嫂,若是从前,你是绝对不肯的。”   章宁杉一笑,算是默认了,她拍拍云簇的手背,说:“大约是因为你大哥吧。”   云簇没懂,迷茫的眨了眨眼。   章宁杉道:“你是知道我的出身的,我爹娘向来不看中我,在他们眼里,我只是用来联姻、稳固家族的工具,所以那时我很不自信,做什么都谨小慎微的。”   “可是你大哥出现之后,让我有了自信,他对我好,让我知道自己也是值得的。”   “就算我们有争吵,有拌嘴,他都会用爱给我安全感。”章宁杉看着云簇,“所以,是你哥哥改变了我。”   云簇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章宁杉却也没解释,只是笑眯眯地反问,“小妹,你没觉得,你好像也有点变了吗?”   变了吗?   云簇直到回了琼华宫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章宁杉温柔却一针见血的声音在耳畔自动回响,“小妹,从小到大有什么事能这么扰乱你的情绪?”   “你是金枝玉叶是掌上明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何必让自己这么不开心?”   云簇抱膝靠在床头,下巴搭在膝盖上,手里仍摩挲着那块玉佩。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送人东西,就被拒绝了。   她以为她只是不甘心。   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不止是不甘心,还对这个男人动了别的心思。   因为一个男人,她变了。   或许这就是喜欢吗?   也是。   一个样貌出挑,性子和善体贴,还救过她的年轻男人,怎么会不动心。   她和沈慕退婚之后,总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一个喜欢的男人。   云簇想到那日云荣秀站在沈慕身边,得意洋洋的样子,心口便堵得慌。   难道,她还比不上云荣秀吗?   一个男人而已,她有什么得不到的。   就算得不到,她抢回来总行吧。   云簇握着玉佩的手倏地一紧,眸中不自觉地涌上一抹暗色。   良久,她终于松开手指,扬声道:“来人,叫江一来。” 第28章 你们还没见过吧?……   秋色沉沉,沈慕却在梦中回到了夏天。   花园里桃花开的正盛,簌簌花雨下,穿着石榴裙的少女正在扑蝶。   他迟疑地走进去,云簇正好转身,明媚的眼眸,额心坠着一点明贵的红宝石。   “季文。”她迎上来,指尖托着那蝴蝶。   “送给你的。”   她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纯净。   沈慕伸手想去接,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来。   云簇等着等着,有些急,她靠得更近了一些,“季文,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给你了,你不想要吗?”   沈慕无法回答。   云簇恼了,手指一松撒开蝴蝶,任它飞走,自己也拂袖离开。   沈慕想追,却坠入一片漆黑。   画面一转,他看见云簇穿着公主朝服立在大殿之上,眸光灼灼盯着他。   咬牙切齿地,“沈慕,季文……你竟然敢骗我!”   沈慕说不出辩解的话,伸手想去拉她,却被人一剑斩断了袖口。   “别碰她!”那人护住云簇,“她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滚远些!”   沈慕一片茫然,想解释,却又被人拉走,一片甜腻的香味扑来,云荣秀贴近,撒娇道:“沈慕,你是我的了。你要娶我了。”   沈慕推开她,想去找云簇,云簇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锥心的反问在耳边回响。   “你骗我?”   “你到底是谁?”   “你讨厌我,不想娶我,所以骗我?”   混乱的梦境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沈慕伸手想打碎这一切,却只看到陌生的男子拦着云簇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两人齐齐转身,沈慕清晰地看见,那男人是徐善延。   “她是我的了。”   画面再转,公主府张灯结彩,喜烛双辉,徐善延和云簇穿着大红喜服步入洞房,云簇神色娇羞,桃花眼几乎要溺出蜜来。   “你既然不喜欢我,我找别人就是。”   “这天下的男人,谁会不想娶我?”   梦境的最后是两句话,沈慕只觉得眼前一沉,失重感紧跟着传来。   再睁开眼,是一片青色的帷帐。   还好是梦。   这是沈慕醒来的第一反应,他沉沉地舒出一口气,摸到床边的柜子去找水。   “主子,您醒了?”   正好推鸿端着饭菜进来。   沈慕嗯了一声,示意他把东西放下。   云簇走后没几日,他也收拾东西预备进京,可他运气不好,正赶上连绵的雨天,只能临时找个客栈歇脚。   他拉开窗帘,天气终于放晴了。   推鸿却没走,沈慕皱眉看他,“有事?”   推鸿道:“主子,徐善延也回京了。”   “什么?”沈慕一怔。   徐善延原本有公事在身,按理不该回京,可在云簇刚进京城不久后,他竟是也要回去了。   这其中目的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沈慕眸色微沉。   推鸿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他是嫌自己多嘴,犹疑着想要退下。   沈慕却叫住他,“等等。”   “无论如何,派人拦住徐善延。不能让他比咱们先进京。”   -   徐善延那边算是状况百出,返程的日子一拖再拖。   沈慕这边却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终于赶在九月初进了京。   他此次奉皇命,替父领受封赏的,因此进京之后,只来得及给大哥沈秦传个信,然后就得进宫觐见皇上。   但这不算是正式觐见,只算得上是请个安,向皇上说明一下,他已经到了。   和安殿。   “臣沈慕参见皇上。”沈慕跪在金殿上,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顺平帝坐在龙椅上,温声道:“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沈慕谢过,顺平帝派人赐座,他推拒了两声也就坐下了。   他是为着合邯山匪寇一事进京,折子已经呈给了皇上,但他心里明白,今日不是为了谈公事的。   果然顺平帝关切了几句抚南王夫妇的身体,便开始把话题往沈慕身上带,“羡文啊,朕上次见你时,你才那么高呢,当时正是随你爹娘来京中述职,如今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羡文是沈慕的字,顺平帝这么称呼,是主动表示亲近的意思。   沈慕露出恰到好处的,晚辈专用的,和顺的笑,“皇上还记得。”   顺平帝哈哈一笑,“自家人,朕怎会不记得?”   短短一个时辰,这已经是顺平帝第二次提到“自家人”这个词了。   沈慕就算再蠢,也该听懂他的暗示。都说皇室对曲阳公主和沈家的联姻不满意,可眼下看来,坊间传闻和事实并不相符。   沈慕的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是先帝选给云簇的夫君,如此近水楼台,他又何必将人推开?   只要顺平帝同意这亲事,任凭谁也左右不了。   思及此,沈慕几乎是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和恭敬同顺平帝说话,时不时还编一些奇闻异事,说是岭南的怪谈,顺平帝听得津津有味,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许。   沈慕矜持地收敛好笑意,两人相谈甚欢,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外间的动静。   殿外,云簇一下轿子就看到见喜正抱着拂尘倚在廊下躲懒,她抿了抿唇,踮脚走过去,冷不丁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见喜?”   见喜这条老命差点被她吓没,双腿一软当即跪倒,云簇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被惊了一下,抚着心口后退两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见喜砰砰磕两个头,又忙问,“这时候殿下怎么有空过来了,是找陛下有事吗? ”   云簇自然不会和他计较,缓了一下道:“倒是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前几日见父皇脸色不好,忧心他太过劳累,没有按时用膳,这不就来瞧瞧。”   她说着便要进去,没有半点叫人通报的意思。   毕竟她往常都是自由进出和安殿的。   可今日却不同,抚南王府的二公子正在殿内面圣,见喜是知道他和公主殿下的关系的,也知道公主殿下十分不满这桩婚事。   若真让公主殿下在这撞见,没准会当场闹起来。   见喜忙上前拦住她,云簇皱眉,“有人在?”   可她也没听见议政的声音啊。   见喜犹豫道:“是……是有人在。”   这时,殿内也已经隐约听到外间有动静,皇上用眼神止住沈慕的话音,问:“见喜,是谁来了?”   沈慕扭头去看窗外,透过蒙着影纱的窗格,只能隐约看到一道窈窕的背影。   见喜没答,云簇听见便先大声答应了,“父皇!”   沈慕身子陡然一僵。   皇上也没想到云簇会在这时辰过来,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沈慕,商量意见似的对他说:   “是簇儿来了,你们订婚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面,今天倒是巧,不如先见上一见?” 第29章 沈二哥   见一面?   若是真在这遇上, 沈慕下意识抬眼看看了顶上的漆金盘龙藻井,多半会沾上血。   他这一沉默,顺平帝反而起了兴致, 眉梢微微抬起,言语间听不出喜怒来,“怎么, 不想见?”   沈慕摇摇头,否认道:“皇上多虑了。”   眼看着皇上唇边溢出一个满意的笑, 沈慕又跟着补充, “臣只是在想, 现下若真见了面, 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哦?”顺平帝问, “为何?”   沈慕低眉顺眼,将刚刚搜罗好的借口缓缓道出, “回陛下,臣和曲阳殿下是自小婚约, 因为臣在南境的关系,多年来没有走动, 不知道公主会不会对这桩亲事有些许疑虑。若是今日贸然相见, 一是未有准备,二是过于突然, 臣回京路上奔波数日,实在怕冲撞了公主。”   他说的委婉又客气, 顺平帝捋捋胡须,问:“冲撞?你却不怕冲撞了朕?”   沈慕却不慌不忙,笑着回道:“臣于陛下,是晚辈是臣子, 皇上体谅臣、爱重臣,但于公主乃是未婚夫婿,臣又是个好面子的人,这心态自然大有不同。”   这一番话实在算得上是油嘴滑舌,但也确实说到了顺平帝的心坎里。   他一双灼灼的厉目终于漫出一个笑来,“好小子,是个会说话的,不像你父皇和兄长,成日只知道舞刀弄枪,你倒是个人精。”   沈慕闻言垂下头去:“谢皇上夸奖。”   顺平帝被说服了,便叫人先带着云簇到侧殿休息,等他处理完公事再传她。   小太监领命出去传话,果然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云簇离开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朝臣,在朝政大事上,她一向守礼。   沈慕去拿手边的茶,手指在杯壁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直到脚步声完全不见,他才拨开茶盖抿了一口。   皇上便又和他絮絮聊起琐事来。   沈慕算计着时间,没聊多久,便很有分寸的告辞了。   皇上也没阻拦,小太监趋步上前替他打帘子,沈慕拱手谢过,随后大步离开。   他不知道云簇是被带到了哪个侧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沈慕离开的时候,云簇正伏在窗边赏景,听到脚步声抬头,却因为隔着一层窗纸,看不大清楚。   云簇皱皱眉,刚想问是谁,见喜便来敲门,“公主,皇上请您过去。”   进了殿,方才沈慕坐着的椅子还没撤下去,云簇行了礼,想到方才一晃而过的背影,有些好奇地开了口,“父皇,您不是在见朝臣吗?”   “怎么?”顺平帝放下手中的杯盏,看她一眼。   云簇道:“方才那人离开,我隔窗瞧了一眼,仿佛是个挺拔的年轻人,难道是大哥?二哥?”   说着,她又自己将自己的想法否决,“不对啊,这时候大哥应当在东宫议政,二哥不是还在云山学堂上学呢吗?”   顺平帝意味深长的一笑,道:“不算是朝臣,是沈家的小子。”   “沈家……”云簇先是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沈家不是只有世子在京吗?难道说……”   看着顺平帝缓缓点了一下头,云簇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沈慕也来京城了!”   一提到沈慕这个名字,云簇好看的眉眼几乎完全皱在一起,她不高兴地撅撅嘴,“既然是他来了,那刚才父皇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顺平帝无奈道:“瞧你这样子,真放你进来啊,朕只怕这大殿都被你拆了。”   “我哪里有那么凶嘛!”云簇气呼呼地坐下,看着手边还没撤下的,方才沈慕喝过的杯盏,十分嫌弃地推远了,“我还以为是他沈二公子不想见我呢。”   “这是哪的话,朕的宝贝女儿,他还敢瞧不上?”   听到这话,云簇总算是笑了一下,她仰着脸撒娇,“父皇,你召他进京总不会是为着亲事吧,我不想嫁人。”   顺平帝敲敲手边的折子,“朕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他这回进京是代父领赏的,不是为亲事而来。”   云簇伸长了脖子看一眼,见折子上果真写着“抚南王府敬上”几个字,这才放了心。   顺平帝见她这动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朝云簇招招手。   云簇一脸疑惑地走过去,顺平帝抽出折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分明没用多大力,可她皮肉细嫩,额前红了一块,虽然不疼,眼睛也水润润的。   顺平帝看她这可怜样子又自己心疼了,替她揉了揉头。   云簇就那样仰着脸朝他笑,顺平帝触到那干净纯澈的眼神,动作微微一顿,跟着叹一声,道:“你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就算朕真答应了你和沈家退婚,以后还能一直不嫁人吗?”   云簇抿抿唇,想说自己其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毕竟她的人还没找到季文,还是等稳妥之后,再说为妙。   -   沈慕离京之后,便直接回了京城的抚南王府,他大哥沈秦独居于此。   “二公子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事跟着他们家多年的老管家钟伯,是看着沈秦和沈慕长大的。   行礼和包裹早早便让推鸿送回来了,方才沈慕是一个人进的宫,这会儿为了方便,便骑马回来了。   钟伯叫人去牵马,沈慕朝钟伯笑了笑,问:“大哥呢?”   钟伯已是许久没见过沈慕了,今日骤然相见竟不知不觉含了两汪热泪。听到沈慕的话才回过神来,道:“世子去衙门了,一会儿便回来。”   “好。”沈慕点点头,“那我先回东园了。”   东园是他的住处。   他说着,几步跨上台阶,便要拐到东园去,却被钟伯拦下。   “还有事?”沈慕问。   钟伯叹一声,“二公子,世子吩咐了……”   话说到一半顿住,沈慕奇怪地看着他。   “世子说,您一回来,便让您到他的书房里去……跪着。”   -   沈秦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他身量很好,眉眼和沈慕至少有五分相像,但沈慕是装出来的书生气,他却是真的淡雅如山水墨画,通身寻不出半点将军该有的杀伐果决之气。   许是被京城这座牢笼囚的太久了吧。   沈秦接下披风交到贴身小厮的手上,小厮接过,又悄悄地说了一句,“世子,二公子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沈秦嗯一声,挥手让他退下,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纸洒进书房,红酸枝木雕花书案的边缘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箔,隐隐透出亮色。   烛火未亮,沈慕垂首跪在桌前,半个沉在阴影中,另外一半沐浴在余晖中。   沈秦关上书房门,走近看着弟弟削瘦但挺拔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他淡淡开口。   沈慕背对着他,垂在腿边的手指蜷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   沈秦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   “是。”   “陛下封赏下来就立刻回岭南。”沈秦不是在商量,“爹娘身边不能没人。”   沈慕没说话。   沈秦也不再多话,说完便走,可他手指刚触到门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句——   “哥!”   沈秦动作一顿,仍旧推开了门。   “大哥!”沈慕抬高了一点音量,“汝阳伯退亲了,这已经是第二家了。”   沈家是大梁唯一的异姓王爵,身份何等尊贵。汝阳伯谢家一个伯爵,原本是攀不上沈家的。   可是沈秦进京的第二年,自幼和沈秦订婚的元国公家大小姐便称病退了婚,跟着四五年都没有人愿意和沈家世子攀亲。   毕竟荣华虽好,也得有命享不是?   谁又看不出沈秦的进京为质呢?   沈家只得放低条件,最后挑挑选选搭上了汝阳伯。   可这定亲不到两年,女方又退了婚。   如今沈秦已经二十三岁,年岁越大,越难觅得佳妇。   沈慕看着他停住的背影,“大哥,你已经为家里献上了七年的青春心血,真的足够了。”   沈秦只道:“你还小。”   还小么,都已经十八岁了。   沈慕苦笑一声,“大哥,我并非无知幼童,你又何苦把苦累都担在自己身上。”   原本嫩柳一般瘦弱的弟弟早已长成参天松柏,沈慕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臂。   兄弟两人无言良久,沈秦回握住他的手。   “你说的对,阿慕,你长大了。”   沈慕勾了勾唇,眉眼间晕开一抹笑。   沈秦无奈地敲敲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教训道:“不过,你也该改改你这性子,凡事都不能急躁。”   “?”沈慕却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一头雾水。   沈秦瞪他一眼,“别说你到拐到江北不是为了和曲阳公主退婚啊,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皇上拿这桩婚事牵着咱们家,可这毕竟是先皇赐下的,就算要退,也该慢慢想法子,既不能让皇上起疑,也不能……”   “大哥……”沈慕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断他,“我不想退婚了。”   “?”这回轮到沈秦一头雾水了,“不想退婚了?”   自从沈慕知道自己有个公主未婚妻之后,年年生辰的愿望都是顺利退婚,就连年初往京城寄家书,信里都在打听这件事。   这才过去短短半年,心思就变了?   对上沈秦怀疑的目光,沈慕难得有几分心虚,他一手背到身后去,一手抵在唇边干咳两声,“是这样,我忽然觉得这桩亲事对于咱们来说也不光只是牵制,任何一件事都有双面,若我真娶了曲阳公主,皇上或许也会更有忌惮呢。”   沈秦挑挑眉,目光如炬地反问:“是么?”   他本来只是随口提一嘴,这会儿却撩袍直接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像是来了兴致一样,说:“如此听来,你定是有了详细的计划,来——”   他敲敲桌面,“说来听听。”   沈慕神色一僵。   沈秦冷冷哼一声,“看来在曲阳这几个月,你不光剿了匪啊。”   沈慕自知理亏,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将心思和盘托出,最后还不忘补充道:“云簇是个好姑娘,我从前是带了偏见看她。”   沈秦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别的,只问:“她呢?就算你不想退婚,公主殿下愿意么?”   若是放在半年之前,他或许还要犹豫一番。   但眼下,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云簇不会愿意。   虽然他能感受到云簇的爱慕之意,可她若是知道他骗了她……   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接受的。   看着沈慕有些颓丧的垂下头去,沈秦还以为云簇不喜欢他,这回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主动将话题引开,两兄弟十分默契地聊起别的事来。   之后几日,沈慕都没有离开抚南王府。   一是因为怕在街上和云簇撞上,二也是因为他的确没有事干。   皇上封赏不是只赏他们一家,还有其余几家也会陆陆续续地进城来,然后一并封赏。   这日,沈慕正在书房里看兵书,就听到房门被人敲了两声,跟着沈秦推门走进来。   沈慕放下书册,起身迎过去,又亲自倒茶给他,“大哥,找我有事?”   沈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来,放到桌上,屈指在上面敲了敲。   沈慕拿过来一看,竟是东宫送来的贴子。   “这是?”   沈秦一笑,“三日后在东宫会有一个宫宴,京中所有年轻的公子小姐都收到了帖子,咱们家自然也不例外。”   沈慕觑觑沈秦的表情,皱眉,“大哥是要我去?”   “那日的宴会,太子一定会在。”沈秦说,“太子对于曲阳公主来说,可不止兄长那么简单。你想娶人家的掌上明珠,不得先摸清对方的态度吗?”   “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   沈秦笑得像个狐狸。   沈慕却道:“我暂且不能和公主见面。”   “放心。”沈秦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笃定道,“公主那日不会在。她会出城。”   沈慕将信将疑地收下了。   三日后,某间茶楼里,二楼的窗户微微推开一个缝隙。   沈慕负手立于窗前,眼看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街上穿行而过,很快便出了城门。   街对面卖栗子的老翁佯装无意地抬了抬头,手里的蒲扇往下点了点,那是一个确定的动作。   果然出城去了。   沈慕接收到信号,吩咐道,“派人看护好公主,但别露了行迹。”   推鸿应下,立刻着人跟上。   沈慕这才放下心,道:“走吧,去赴宴。”   云簇的马车则一路未停,愈行愈加偏远。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郊,到了一处陈旧的佛院。   轻蝶扶她下了马车,驾车的江一去敲门。   很快,一名穿着灰色袍子的小尼姑来开门,见是云簇,忙行礼道:“殿下来了。”   云簇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步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天的古树,问:“她呢?”   小尼姑答:“净悔法师正在堂内念经。”   “好。”云簇点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   小尼姑走了,云簇叫江一和轻蝶都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往佛堂走去。   别看寺院古旧,佛堂却修缮地十分气派。   云簇沿着长廊往前,透过半敞的轩窗正好看到净悔法师的侧颜。   那是一名极美的女子,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子绾在脑后,眉目似画。   她阖着双目,手中握着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木鱼。   整个人身上都染上了几分柔和的佛意。   云簇没再走近,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个时辰,直到茂盛的枝叶都挡不住阳光,她才抬手抚了抚眼角,转身预备离去。   可她才刚刚抬步,净悔竟然主动开了口,“簇儿。”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云簇一愣,随后走进了佛堂。   里面没处坐,云簇便随便找了个蒲团跪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唤了一声:“……净悔法师。”   净悔放下木槌,侧过身去看她,像是感叹,“你长大了。”   云簇整个人僵住,桃花眼酿出水汽。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自己亲近。   净悔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伸手抹去她的泪,“好孩子。”   云簇身子一僵,试探般的伸出手。净悔立刻将她拥进怀里。   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云簇抱住她,泪水打湿了灰色的僧袍。   “好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了?”   净悔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云簇在她的颈窝处使劲摇了摇头,像个刚刚落水在甩水珠的小狗,说话还一噎一噎的。   “没有……我只是……”   只是想你,母后。   最后几个字在舌尖卷了几次都不敢吐出口,云簇犹豫着。   却听得净悔抱着她哭道:“我便知道,他们是不会好好待你的。”   这他们指的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云簇皱了皱眉,想解释。   净悔却直接将她的话堵了回去,“母子连心,母子连心,你是我十月怀胎的女儿,他们又怎会重视呢?你还这么小,你那父皇却非要把你嫁到边关的苦寒之地去,女儿,娘知道你是不愿意的。”   云簇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抱着净悔的手指松了松,净悔却没察觉。   “女儿,别嫁到岭南去。”净悔心疼地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还想时常见见你,女儿,答应我,好吗?”   “不嫁到岭南……那要嫁去哪呢?”   “就嫁回章家,为娘只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她说着,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眼睛含着水,异常哀切。   云簇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地凉掉。   章家这一辈只有三子,长房的大表哥和二表哥早已娶妻嫁人,只有二房的章宁阳没定人家。   也正是太子妃的亲弟弟。   她原本以为,二舅母一家只是虚荣了些,眼光高了些,却没想到他们的胃口比天大。   那边才传出太子和太子妃不睦的消息,这边就把手伸到她身上来了。   怪不得对她一向冷淡的净悔会叫住她。   原来是为了章家二房的荣耀和富贵。   云簇在心底冷冷嗤笑一声,不是在笑别的,是笑自己蠢。   她自己抹干眼泪,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净悔仍在说着,云簇却半个字都不想再听了。   她松开净悔,作势答应,然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   许是离开时关门的声音有点大,竟把旁边院子的住持都惊动了。   从云簇第一次来这已经有三四年了,每一年都是在廊下坐坐便走,从不多说一句话,今日怎么……   云簇瞧出住持眼中的疑惑,却也没解释,她回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只吩咐了一句,“日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放进来和她见面。”   住持摸不着头脑,仍是应下了。   云簇这才上了马车,把帘子一撩,冷冷道:“回去。”   江一和轻蝶都瞧出她不高兴,没有多话,很快驾车离开。   他们很快便到了城门口,江一看着近在咫尺地城门,问了一句,“殿下,直接回宫么?”   云簇想了想,问:“大哥在哪?在东宫么?”   江一答:“东宫有宴,想必是在的。”   “算了,还是直接回琼华宫。”   每年的这一天,云簇都会自己一个人去佛寺看净悔,基本上一待就是大半日,天黑才回来。   太子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因此听到宫人禀报说公主殿下已经回琼华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太子和云簇都有一双桃花眼,只不过云簇的风情娇媚,他却显得十分凌人。   宫人自然是答不上来的,于是他挥挥手,叫人去知会章宁杉一声,亲自往琼华宫去。   太子来的时候,云簇正把自己锁在寝殿里不出来。   他拍了拍门,“簇儿。”   云簇抱着膝盖缩了缩身子,没动。   “簇儿。”太子一看这情形便知道她是遇上什么事了,于是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一脚踹向殿门,“大哥进来了。”   红木门闩被他三两脚踹裂开,云簇一怔,扭头去看他。   太子快步走过来,身上还带着一点秋意寒。   “怎么了?”他抬手将云簇搂进怀里。   原本有一肚子委屈的,可是见到大哥的这一刻,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难道还缺净悔那一点疼爱吗?   明明父皇和哥哥都已经把她宠到天上去了。   她用头蹭蹭太子的胸口,“没事。”   “真没事?”   “真的没事!”   太子看她像只小猫一样在自己肩头撒娇,向来刻板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挂上笑。   他不再追问,只道:“你嫂嫂正在主持宫宴,书儿也来了。”   “走吧,大哥带你去见她们。”   东宫寻芳亭。   寻芳亭这名字起的雅致,景色也颇为怡人,许多年轻的公子小姐立于假山之前,颇有兴致地交谈。   沈慕却躲在一处角落,无聊地饮着茶。   忽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慕神色未动,淡淡道:“纪泓。”   纪泓嘻嘻一笑,坐下,“这就猜出是我了?”   沈慕懒得理会这无聊的玩笑,纪泓也不在意,杵着腮道:“回京多久了?”   “没几日,刚刚安顿下来。”   纪泓问:“之前不是说冬天回来,怎么提前这么久?我下个月回曲阳,还以为咱们能一道回来呢。”   沈慕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有些急事要处理。”   “怎么样,都解决了吗?”纪泓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沈慕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不是吧……”他有些不可置信,“什么棘手的事儿你沈二少都解决不了啊?”   沈慕不想说是和云簇有关,便敷衍了两句,又问:“……你今日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太子?”纪泓恍然,“怪不得你会来参加这劳什子宫宴,原来是有事要找太子殿下啊。”   沈慕没否认。   可纪泓却有点愁,“方才好像见太子殿下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大确定。”   他说着一拍脑袋,“对了,介绍你认识个朋友,他从前是太子殿下的侍读。”   说着,他拉着沈慕走出寻芳亭。   于是,沈慕也就并未察觉,寻芳亭内的某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好像是公主殿下来了。”   有人悄悄地巴望,又不敢大声,怕会惊动刚进来的贵人。   云簇和章宁书携手走进来,她们径直走到边缘的一处石桌旁坐下。   桌上还残留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云簇往边上瞅瞅,却没有人。   “是宫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茶吧。”章宁书说着,将茶杯推到一边,又叫人换了新的来。   云簇也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她想到佛寺的事,便问章宁书,“外祖母身体如何?”   章宁书摆摆手,“果然是二婶夸张了,祖母精神矍铄,哪有半点病重的样子。”   “没事就好。”   章宁书却没有半点喜色,犹豫了一会儿,问,“你知道太子表哥和大姐姐是因为什么闹了不愉快吗?”   “什么?”云簇还真不知道,那日忘了问。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章宁书只是听她爹娘无意间提了一嘴,“但我知道,大姐姐和二婶狠狠吵了一架呢,二婶这几日成日到祖父和祖母跟前哭诉,说大姐姐当了太子妃便不认她这个娘了。”   怪不得。   云簇冷哼一声,“她难道把嫂嫂当过女儿看么?”   章宁书自然也是向着章宁杉的,可这几日国公府被霍氏闹得一团糟,虽说她爹才是公府掌权者,可毕竟二房是太子妃的亲爹娘,也不好太过。   只能冷着处理。   云簇瞧她满脸愁容,便开解她,“别想了,回头我和嫂嫂提两句,她和大哥会有办法的。”   章宁书忙拦她,“别,若是让大姐姐知道,又要难过了。”   “不会。”云簇笃定道,“我觉得嫂嫂性子变了很多,我觉得她能处理好。”   “真的吗?”章宁书还是有点担心,“是大姐姐和你说什么了?”   那日看到的事自然不好和她说,云簇只得故作高深,“总之,你别问了,信我就是。”   “哦。”章宁书果然没再问,可一双杏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云簇被看的心虚,“干嘛?”   章宁书打量着她,“簇簇,我怎么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呢?”   云簇不承认,“哪有。”   “怎么没有!”章宁书伸出左手,一件事一件事的数,“在曲阳你就很奇怪,回来的路上更奇怪,我当时以为还以为你是怕陛下和太子表哥骂你,现在想想,他们哪舍得动你半根毫毛?还有大姐姐这事,你绝对有事瞒着我!”   “真没有!”云簇怕她声音太大会让章宁杉听到,便去捂她的嘴。   章宁书自幼习武的,手上力气可比只会花架子的云簇大多了,两人就这样嬉闹起来,章宁书掐住她的细腰,逼供似的问:“到底说不说?”   云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点头,“说,说。”   章宁书这才松开她。   云簇扶正发簪,左右观望了一下,才抿了抿唇,说:“在曲阳……咱们见到的那个书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章宁书不知道这时候提他干嘛。   云簇又抿了一下唇,贴到她耳边,说:“我喜欢他。”   “啊?”   这四个字简直如一道惊雷劈过来,若不是云簇死死按着她的手,章宁书大概真的会跳起来。   云簇倒是淡定,“这么惊讶吗?”   章宁书见她这样子,真恨不得晃着她的肩膀,将她晃清醒些,可不远处还有人在,她只得压低声音,道:“你也说了,他只是个书生,你们之间天差地别,就算你和沈慕能退婚,他也配不上你。”   云簇满不在乎,“那又如何?”   “我已经是天子嫡女,金枝玉叶,若论身份,又有谁比得上我?”   章宁书答不上来。   “所以,何必在意这些。”云簇道,“沈慕出身王府又如何,不照样是样貌平平,脾气暴躁,规矩还大吗?”   她至今记得季文和他说过的话。   “而季文呢,长得万里挑一不说,人也温柔体贴,还舍命救过我呢。你倒是说说,哪个是良配?”   章宁书觉得自己竟有点被说动了。她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问:“那他呢,季文知道你的身份么?他若是知道你是公主,敢娶你吗?”   原以为云簇会迟疑一下,可没想到她竟扬了扬眉,眼底晕出一个笑,狡黠又灵动,还带着点恶劣。   “我管他愿不愿意,本公主的话,他敢不听?”   这倒是她一贯的作风了,章宁书无奈地摇摇头,“那现在,这个季文还在曲阳吗?”   这倒是把云簇问到了。   她也不知道季文还在不在曲阳了。   不过,云簇想了想,说:“我派了江其去找,算算日子,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太监走过来,对着云簇行了一礼,恭敬道:“公主殿下,江其大人回来了,正在外面等您。”   彼时,沈慕正在跟着纪泓,认识他在京中结交的几位好友。   纪泓介绍了一圈,直到最后一位,“羡文,这是博望侯宴方,宴兄,曾给太子殿下坐过伴读。”   宴方个子不高,模样亦是十分文秀,听到这忙拘了个礼,“不过是殿下抬举罢了。”   沈慕微微一笑,“宴兄。”   其他人也都是人精,知道纪泓多说这一句定是有话要和宴方说了,客气了几句便散了,只剩纪泓,沈慕和宴方三人。   纪泓看上去和宴方很是熟稔,没有多说客套话,“宴兄,不知你方才有没有看到太子殿下?”   宴方道:“匆匆一瞥,好像是往外面走了。”   “走了?”纪泓嘟囔,“那可真不巧啊。”   沈慕也皱起眉。   太子若是不在,他在这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他也开始酝酿先行离开的借口,却不想宴方忽地一笑,“沈兄,看来你是真不记得我了?”   沈慕:“我们见过么?”   纪泓也没料到有这一处,一脸疑惑。   宴方解释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扬州胡家应当沈兄的外祖家,我家和胡家也有姻亲。”   “咱们在胡家婚宴上见过一回,我姐姐嫁给了沈兄的表弟,若是论关系,我还应该叫一声沈二哥呢。”   “原来如此。”沈慕实际上根本不记得这些了,但为了不落对方面子,还是随口敷衍了一句。   宴方却仍在喋喋不休,沈慕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有些烦了。   正在此时,他看见推鸿出现在了园子门口。   沈慕正好借此机会告辞,他给纪泓递了个眼神,然后对宴方说:“宴兄,抱歉,家中有事,先告辞了。”   他说着拱了拱手,大步朝推鸿走过去。   却没想到推鸿还真的有事,他一脸焦急地看了一眼满院子的人。   沈慕会意,“出去说。”   他说着便往外走,却没注意到,宴方竟也跟着出来了。   东宫很大,花园也弯弯绕绕的,云簇怕隔墙有耳,便没叫江其进来,而是一路拐出了花园,停在了一处甬路上。   “找到人了么?”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江其却摇摇头,“公主,那季文已经离开曲阳了。”   “离开了?”   “是。”江其道,“因着那季文是书生,属下想着他总要进京科考,便派了一路人沿着进京的路找,但为了以防万一,又带了一波人直接回了岭南。”   他说到这儿一顿,抬头悄悄打量了一下云簇的表情。   云簇皱眉,“看我干什么?查到什么了倒是说啊。”   江其咽了口唾沫,使劲咬了咬牙,才说:“属下查到,那岭南季家的二公子季文,正好好的在岭南读书呢。”   “根本没有出过岭南。”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云簇却觉得自己没听懂似的,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没有出过岭南?”   “没有出过岭南是什么意思?”   江其不敢回答。   云簇也不再追问,她一手撑住墙面,一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竟是低低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异常清晰,夹杂着偶尔刮过的风,有些渗人。   一主一仆便这样沉默着。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云簇皱皱眉,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她本能地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正好拐角处有一个巨大的花坛,她躲过去,让郁郁葱葱的长枝将她整个人都挡住,她想等人过去再出来。   却忘了江其长手长脚的无处可避,一下子便将这里有个人暴露出来。   脚步声倏地停住。   沈慕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总觉得有些眼熟。   江其却是一下子认出他来,眼睛倏地瞪大,一句“季文”脱口便要叫出来,却又被他强行咽下去。   正在此时,空旷的甬道裹进第五个人的脚步声。   宴方疾步追来,眼看着被落下一大家,忙气沉丹田,想喊住他,“沈兄。”   “沈二哥!” 第30章 儿臣想退婚   沈二哥?   云簇一听这喊声, 倏地抬起头来。她伸手拨开郁郁繁茂的花枝,那熟悉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视线。   季文……   不,不是季文。   云簇忘了自己还撑着墙面, 手指曲起,在粗糙的墙面上蹭出五道血痕,明明是很疼的, 可在此时竟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轻飘飘的秋风吹过来,却像是一记冷冽的耳光狠狠掴到她的脸上。   往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   曲阳城里, 他几次拒绝自己的心意。   普陀山下, 他抱着自己滚落山下。   那日和安殿外, 她被人拦住。   原来从最开始的相识, 那名字身份便都是假的。   她这满腔心意, 竟是错付了。   而原本匆匆而行的沈慕也闻声顿住脚步。   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僵硬地侧了侧身, 偏头去看。   立在花坛之后的云簇穿着一件绘金彩云纹宫装,细腰长摆, 褶裙逶迤拖地,水蓝色的凌锦上绣着大片的嫩荷。   明明秋季都已过半, 她却仿佛将整个盛夏都嵌在了身上。   他本以为, 初见云簇,她已是无双丽色, 但或许是宫城的富贵养人,云簇此时, 倒像是比曲阳时更骄矜了许多。   他现在才知道。   原来,穿着公主冠服的云簇,才是最美艳的。   可是,这样的云簇却冷着一双桃花眼, 眸底布满了警惕和漠然。   她淡淡嗤笑一声,重复道:“沈二哥?”   沈慕所有话都被这三个字截住,他想辩解,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云簇睨着他的神色,忽地冷冷一笑,拨开烦人的枝叶,转身便走。   江其见她神情不对,狠狠瞪了沈慕一眼,立马扶剑追上。   跟在最后面的宴方骤然见到曲阳公主出现,愣怔之下,忙躬身行礼。但云簇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理会他。   他只得自行起身,想叫住前面的沈慕,“沈兄!”   可没想到沈慕也像没听见似的,径直便往前追了过去。   “公主。”沈慕腿长步子大,纵使落后一截,也很快就追上。   他想伸手握住云簇的手臂。   “公主。”   其实,沈慕也不知道这时候叫住她能做什么,或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   “放开我!”   云簇却根本不想理他,她想走,却被扯住袖子,满腔幽怨像是在这时候郁结住了似的,贝齿几乎撕掉了下唇上的一块皮肉。   她使劲攥了攥被墙皮磨破的手腕,真想直接一巴掌掴上去。   可巴掌都抬到了半空,却又止住了动作。   沈慕已经闭上了眼。   但久久没有动静。   再睁眼时,只能寻得半片水蓝色。   -   琼华宫殿门紧闭,云簇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任谁来也不见。   渝北涝灾,皇上、太子和几位朝臣都在御书房闭门长谈,轻蝶自然是不敢在此时贸然打扰,在廊下急得团团转。   云簇是皇上捧在心尖上的明珠。   琼华宫任何风吹草动,自然也瞒不过后宫的心思。   “娘娘。”一个小宫女匆匆走进元阳殿,“已经查到了,曲阳公主是在东宫宴上受了委屈。”   “委屈?”裕妃倚在软榻上,正擦拭玉簪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天下还有人敢给她委屈受?”   小宫女垂着头,“据说是在东宫遇上了抚南王府家的二公子,两人在东宫外的甬路遇上,当堂便吵了起来。”   小宫女说的绘声绘色,裕妃冷笑一声,将手里簪子搁下,“这个云簇,还是这么气性大。那沈二公子呢,什么反应?”   “咱们家少楚公子在宴上来着,但一场热闹只看了个尾巴,奴婢派人去问了公子,他说隐约是看到沈二少爷去追了,但被公主狠狠甩开,末了便也没什么动作了。”   “这性子,哪个男人受得了。”裕妃说完却又笑了,“不过也是,人家是尊贵的嫡公主,哪又看得上别的什么男人呢。”   小宫女不敢言语,默默将头垂的更低。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齐乐公主到。”   齐乐公主云筝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清秀,裹着夜色走进寝殿来,“母妃。”   云筝是裕妃的独女。   裕妃拍拍榻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云筝在母亲身边依偎许久,眼睫眨了眨,终于开口问道:“母妃,听说,今日和少楚哥哥进宫来了?”   林少楚是裕妃大哥的儿子,比云筝大四岁,表兄妹关系一向是极好的。   可裕妃却没回答她这话,反而凝神打量她,直把云筝打量的低下了头。   “母妃。”云筝性子软,说话声也很低,“怎么这么看着女儿。”   裕妃皱眉,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筝儿,你别忘了,你是公主,是尊贵的金枝玉叶,这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你为何就偏偏喜欢那个没出息的林少楚呢!”   虽然林少楚是她亲侄子,可是侄子又怎么比得上女儿呢。   林少楚二十一岁了,还只是一个依仗家族荫庇的秀才,虽然在世家纨绔面前不算多废物,但在裕妃眼中,是绝对配不上她的女儿的。   云筝不敢顶撞,只敢小声辩驳,“少楚哥哥人好,又温柔,我觉得他好。”   “筝儿。”裕妃气得瞪眼,“同样是公主,那云簇配的是岭南少将军,是王爵公子,就连这,人家都看不上呢,再看看你,自小到大把着林少楚不放,天天追着人家跑。”   她恨铁不成钢,“你们都是皇上的女儿,容貌品性也不差她哪去,筝儿,你为何不能争气些,在这婚事上压她云簇一头?”   她倒是激昂亢奋,云筝却喏喏的,“我,我怎么能和姐姐比。”   裕妃一辈子都是骄傲性子。   出身,样貌,才情,处处都是占得一个先。   入宫之后,也是备得盛宠。   唯有在这女儿身上,消磨掉了所以的昂扬斗志。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朝云筝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   云筝咬了咬唇,福身退下了。   看着女儿乖巧文静的背影,裕妃的眼睛闪过一抹暗色,她示意贴身宫女珍玉跟上去,“替本宫好好看着公主,眼看着云簇回来,送进宫里的帖子也变多,别让云筝出去,剩的她总惦记着那个废物表哥。”   珍玉应了,却也有疑虑,问:“娘娘,总这么关着公主,岂不是更看不见别人,只惦着少楚公子。”   “哼。”裕妃冷笑一声,“少楚毕竟是我亲侄儿,林家是我母家,母族荣耀与我在后宫中的地位息息相关,我又怎能不为他着想?”   珍玉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筝儿嫁回去充其量是亲上加亲,旁的又有什么用?”裕妃展开双手,对着烛光欣赏指甲上的蔻丹,“还是得娶一个身份贵重的,才能更进一步。”   珍玉这会明白了,“可是娘娘,曲阳殿下和沈家还有婚约,这时候,咱们怕是鞭长莫及吧。”   裕妃嗤嗤一笑,“她都当场和未婚夫吵起来了,咱们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   和安殿内。   顺平帝沉着一张脸坐在御座上,手边的折子堆得比小山还高,见喜又搬进来一摞,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又有折子呈上来了。”   顺平帝揉揉眉心,随手捡起一本翻开看,没看两页就扔到桌上,再捡起一本,仍是如此。   直到折子翻到底,他脸上的愠怒再也绷不住,抬手一掀,满桌案的折子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满地,轰隆隆倒了个痛快。   “人呢!叫来了吗!”   见喜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禀皇上,沈二公子已经在殿外侯着了。”   顺平帝深吸一口气,“传!”   “臣沈慕参见皇上。”沈慕撩袍问安。   顺平帝没叫他起,满地的折子也没叫人捡,“说说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沈慕听懂了,他深吸一口气,“陛下,近日外间的传言实质上是一场误会。臣和公主殿下初遇,并不曾在东宫殿外有任何不愉快。”   顺平帝点点头,“所以,你是想说这些留言不实?是故意针对你?”   沈慕准备好要辩解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这传言来得蹊跷,他能看出来,难道皇上便看不出来吗?   他今日会怒火冲天的把他传进宫,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传言有损公主形象皇家名誉。   又或许,他在怀疑,这传言是谁散布出去的。   沈家一向不喜这桩婚事,他们明白,顺平帝也明白。   而他初次进宫就拒绝了和公主会面,又再几日后不明不白的传起了他和公主起冲突的传闻。   顺平帝会怀疑谁,不言而喻。   想明白这点之后,沈慕稍稍放下了心。   顺平帝只是怀疑他的动机而已,好在还没把算盘打到退婚上。   沈慕沉默了一瞬,立马跪下,诚恳开口道:“那日臣和公主的确在东宫偶遇,剩下的却都是谣言臆测,臣会派人去查是谁散步的这些谣言,也可以向皇上保证,绝对会补偿公主殿下,不叫她再受了委屈。”   “是么?”顺平帝抬了抬眉,眼底晦涩不明,“朕以为,你会想退婚。”   “先帝赐婚,沈家之幸,何敢推辞?”   顺平帝的怒意终于平息了一些,他给见喜递了个眼神,见喜立刻蹲下去收拾散落的折子,顺平帝抬抬手,“先起来吧。”   沈慕应一声是,刚要站起身,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太监焦急的阻拦,“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云簇却不管这些,她冷着眉眼,直接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小太监,闯进了和安殿。   顺平帝见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斥道:“胡闹!簇儿,这和安殿也是你能闯的?”   云簇却不管这些,她扑通一声跪到顺平帝腿边,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这样大的动静把顺平帝都吓了一跳,沈慕额角一跳,顾不得别的,忙要去扶她。   云簇却避开,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连个眼神也不愿意施舍。   “怎么了”顺平帝皱眉问,“见喜,还不快把公主扶起来?”   云簇却不要人来碰她,她恳求一般双手贴地,额头碰上手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父皇!儿臣想退婚!” 第31章 卑微又混账   云簇虽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但顺平帝知道,她其实比谁都更倔强。   或许是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她总是要比别人更要强一些, 更别提会在外人面前垂泪示弱了。   除非,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着女儿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顺平帝的心口莫名塌下去一块, 他抬手捏捏云簇的耳朵,睨了一眼沈慕, “到底发生了什么, 和父皇说说。”   云簇抬头, 眼睛通红, “这外间传闻铺天盖地的卷过来, 到底是何居心?儿臣长这么大又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既然沈家不想娶, 儿臣退婚便是。”   这回,皇上还没说什么, 沈慕便等不及要开口,“公主, 这件事绝非臣所为。”   云簇眼风冷冷扫过, 没说信还是不信。   沈慕无奈,上前一步, 拱手还要解释,却被顺平帝打断, “好了,你们的婚事是先帝赐下,随意退婚既是不孝也是不敬,怎可冲动随意?”   “父皇……”云簇想接着说些什么, 顺平帝却没给她机会。   他将云簇从地上扶起来,又亲自替她整理好裙摆和衣襟,“簇儿,不得任性,流言蹊跷,却也不得随便怀疑,更不能妄下结论。这件事朕会叫人去查,你先回去。”   说完,他坐回御座上,一手支住头,一手去揉太阳穴,看上去说不出的疲惫。   再多的话也要咽回去了,云簇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预备退下,临走前却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父皇,保重身体。”   顺平帝手中动作一顿,无声地点了点头。   云簇一走,沈慕也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了,他拱手拘了一礼,跟着退出了和安殿。   云簇知道他定会跟过来,因此一出正殿便加快了速度,直到拐出殿门,走上宫道,才稍稍放缓动作。   她今日来和安殿,是特意要哭这一场的,因此宫女侍从一个没带,她看看明朗的天空,深呼一口气,便要回琼华殿。   可她步子还没迈出几步,就感觉一阵清风从袖侧飘过,她下意识地抬头,沈慕竟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前。   “你……你怎么过来的?”   大惊之下云簇竟忘了他真实身份,脱口便问,却在音落之后意识到不对,冷下脸来,扭身便要走。   沈慕抬起手,虚虚拦住,像是恳求一般,“殿下,就算判人死罪,也该给个申诉的机会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云簇冷冷地扫他一眼,最后视线停在他的手背上,“让开!”   沈慕无奈地抿了一下唇,“只要一炷香的时间,殿下。”   “让开。”   “一盏茶。”沈慕退让道,他看着远处走来的巡逻护卫,“又有人来了,若是在让人看到咱们在和安殿前僵持,怕是更说不清了。”   云簇抬了抬下巴,冷哼一声,“你觉得本公主会在意吗?”   好说歹说却仍是说服不了,沈慕左右看一眼,发现除了老老实实守在殿门里头的护卫,此处并无他人。   沈慕后撤一步,“公主,得罪了。”   说完,还不等云簇反应过来,直接上手拉住云簇的小臂,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带到了自己身边。   云簇一声尖叫被他裹在怀里,跟着身子一轻,她竟被沈慕直接带着翻过甬路那边的宫墙。   那十仞高的城墙像是平地一般被他踩在脚下,云簇从上往下看,只觉得万分新奇,可还没仔细瞧个清楚,就被一双瓷白的手虚虚盖住眼睛。   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被他手指衬得更加莹润通透。   云簇被这一抹沁绿晃了神,等眼前的手指挪开,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八角亭中。   而沈慕也早已松开她,正要拱手向她请罪。   他这行礼的动作慢条斯理的,云簇平白生出一股闷来,贝齿叼住下唇里的一块皮肉,她狠狠地咬了一下,然后倏地抬起手,打了她昨天想打却没动手的那一巴掌。   “放肆!”她斥道,眼圈不知为何又红了。   但这回她没让眼泪落下,她微微扬了一下头,然后将身子侧了过去。   她侧过去的意思就是不想让沈慕看见她哭,但这人就是偏偏讨厌的紧,脚下一挪也跟着转过去,“怎么哭了?”   云簇推开他,想走。   沈慕忙又去拦,“被打的是我,我还没哭,你却哭了。”   两人曲阳一别实在算不上愉快,后来回京后,云簇还曾构想过,若是他们再见着,她要和他说什么,带他做什么。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两人的京城再遇却是如此兵荒马乱。   算起来,东宫见到之后,她们根本就没有好好说过话。   许是方才沈慕的语气,让她一下子就回到了曲阳时候,心里有些心酸。   沈慕见她表情不对,想开口安慰却又知道,罪魁祸首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他张了张口,还是说了最平常也最无力的一句话,“对不起。”   云簇没有理会。   意料之中的结果,沈慕苦笑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殿下恼我,但这次的事绝非我所为,公主,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完,便等着云簇赏他一声冷笑,谁知等了许久,云簇却只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   “知道……?”沈慕愣住了。   云簇有些讽刺地勾了勾唇,眸色显得有些深沉,“我知道是谁做的。”   沈慕有些急,“既然知道,殿下今日又为何……”   云簇打断他,一双眼睛无辜地瞪大,反问,“你不知道吗?”   云簇瞧着他,用的是一样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眼神,直到沈慕被她看得脊背发毛,她才淡淡一笑。   “在曲阳时,你几次帮过我,还有一次是救命之恩,无论如何我还得谢你。”云簇道,“并且,我其实也对你隐瞒了身份。”   她说着,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自己,“虽然你可能早就查到了我的身份了。”   沈慕皱眉,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云簇道:“我知道,你们沈家一向是不满意我的,否则,你也不会那么费尽心机、拐弯抹角的,毕竟那是先帝赐下,你们沈家什么都不能说,若是想退婚,也只能是我提。”   她昨日将自己闷在寝宫里一夜,倒也不是一直在走神哀怨,也是想了一些事情的。   比如沈慕隐瞒身份的动机,就被她猜到了。   “其实,你若是真的不想娶我,我也不会死赖着的。”云簇笑了一下,“所以,今日我主动提了退婚,既如了你的愿,又免得日后父皇迁怒于沈家。”   “公主。”沈慕听不下去了。   云簇却只当没听见,接着道:“因此,今日之事就算是我隐瞒身份的赔礼,至于你的救命之恩,我也记在心里,就算日后咱们接触了婚约,若你有事,我亦会相帮。”   她每一句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规规矩矩的。   沈慕从前各种冷落疏离,现在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没了自嘲和苦笑的心情,他忍不住问:“公主,我们之间,难道只剩这些可说了吗?”   云簇抬眼:“我以为,你更想这样。”   “我不想。”   他答得诚恳,云簇却笑了,“沈公子,如果你不想,咱们就不会在曲阳提前认识了,不是吗?”   她一句话戳进他心口的裂痕,沈慕还想解释,却听得她冷冷问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请问沈公子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沈慕愣怔了一瞬,云簇说:“没有的话,那麻烦公子让一让吧。”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当初在曲阳,云簇凭着满腔热烈去浮生楼找她,他就是用这句话,哐当一下将其破的星火不剩。   真是自作孽。   沈慕看着云簇愈行愈远的背影,只觉得要把自己毕生的气都叹完了。   明明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亲事,他什么都不必做,就等着成亲便罢,却偏偏要闹出这样的事来。   原本对他新生爱慕的未婚妻瞬间变成了高冷骄矜的冷面公主。   一句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就连他的解释都不想听。   沈慕抬手,蜷了蜷被云簇推开的手指,又想叹气了。   -   云簇离开御花园后,径直朝回了琼华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想到沈慕当方才的样子,到底没忍住怒气,握拳锤了锤门。   却忘了她的手指本就带伤,刺痛从指尖传来,疼的她立马团了团眉毛。   她唤人,“轻蝶!”   却不想出来的是章宁杉。   “嫂嫂……你怎么来了?”云簇没捡到她在,有些奇怪也有些惊喜。   章宁杉见她握着手指,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忙叫人去传太医。   太医很快赶到,替她上药包扎了之后,便告退了。   章宁杉看她包的看不出本来样子的手指,轻手轻脚地托起,放到嘴边轻轻的吹,“疼吗?”   云簇摇摇头。   章宁杉又仔细看过之后才放心,将她的手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到底怎么伤的?”   云簇咬了咬唇,触到章宁杉温柔的视线,将她和沈慕从曲阳到京城的相遇相识的事毫无保留的说了一遍。   章宁杉仔细听着,最后听到东宫发生的事之后,没忍住皱了皱眉,她想到今日听说的消息,问:“所以,你是想退婚,是不是?”   云簇双手环住膝盖,点了点头。   章宁杉沉默了,云簇把下巴搭在胳膊上,想看看她的表情,却发现她好像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挨着她坐得更近了一些,“小妹,你真想退婚?”   云簇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   章宁杉叹一声,摸摸她垂下来的长发,说:“因为方才你说到他名字的时候,不是含着怒气和怨怼,小妹,若要退婚,你真的舍得吗?”   “如果你真的舍得,我就去和你大哥说,让他亲自去求陛下。”   “只要你日后不后悔今日的冲动。”   云簇下巴搭在膝盖上,一双明媚的桃花眼看上去有些深沉,她望向窗外,看见有一片枯黄的树叶飘飘荡荡,最终沉到了地上。   那一刻,她想到了很多,但是脑海中的画面最终停在两人初次交换名姓的那一天。   他出现在邓辉府衙的门外,在一家馄饨摊上,两人坐着吃了一碗馄饨。   当时她觉得,真巧。   现在想来,他应该是一早就等在邓辉的府门外,专门守株待她呢吧。   而那之后,他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大约都是算计好的。   云簇讽刺一笑,收回目光,回答:“我不会后悔。”   她的声音虽轻,却很是坚定。   这下,章宁杉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她了解云簇的性子,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   云簇接着道,“就算以后我心思变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反正,至少现在是不会后悔。”   爱恨分明,一切随心。   这便是云簇了。   更何况,这件事错的又不是她,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过这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觉得好像有点在撒娇抱怨似的。   章宁杉摸摸她的头,无奈道:“你这孩子,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既如此,我回去和你大哥说,让他劝一劝父皇,安排退婚。”   云簇蹭蹭她的手掌,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过,章宁杉还是得事先说明,“你和沈家这毕竟是先帝赐下的婚事,要退也没那么容易。所以还是要耐心些,别急,知道吗?”   -   出宫之后,沈慕便径直回了抚南王府,他穿着一身觐见陛下才穿的正经礼服,却连头发丝上都带着一点颓废丧气。   回来后也没做别的,连晚膳都没传,直接就回东园了。   不远处的花廊下,沈秦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默默转身离开。   管家钟伯跟在他身后,自然也看到了沈慕,他忍不住问:“世子,看二公子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您要不要去看看?”   钟伯自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只是单纯的关切沈慕。   沈秦却心如明镜,他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件事,只能靠他自己。”   第二天,沈慕一觉睡到了正午,他睁开眼睛时,灼人的光已经扑到了帐子上。   自回来之后,他几乎夜夜浅眠,这回或许是因为身份已经被戳穿,没什么再提心吊胆的了。   他倚在床头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唤人进来伺候。   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用膳,但是沈慕并没有什么胃口,随便喝了两口粥就搁下了筷子。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问:“世子呢?”   婢女答:“世子在书房呢。”   沈慕点点头,叫人进来收拾,然后自己去了沈秦的澜园。   他进去的时候,沈秦正倚在榻上看书,沈慕问:“哥,今天没上朝会吗?”   沈秦看他一眼,安静地翻了一页书,没说话。   沈慕瞧他这姿态,有些莫名其妙,“怎么,有事,和我有关?”   沈秦睨他一眼,“皇上这几日一见到我,便提你和公主殿下的婚事,我不知道你什么态度,只能避开,就连下了朝,都不敢在宫里多留。”   说着他点了点边上的矮几,从旁边拨出一沓信来。   沈慕打眼一瞟,竟全是东宫送来的。这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要太子殿下想要说婚约的事儿的。   眼看着沈慕沉默下去,沈秦拍拍他的肩膀,承诺道:“虽然大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要你真心喜欢……”   沈慕却打断他,道:“大哥,我同意了。”   “同意什么?”   他垂着眼睛,看着桌上的帖子,语气很淡,“如果下次太子再请你过去,说公主殿下想退婚的话,就答应了吧。”   -   云簇这几日都住在宫外的公主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坚持要退婚的事,又或许是朝政实在繁忙,皇上这会竟像是忘了她似的,竟没有派人来召她回宫。   云簇在外面乐得清闲。   这日,她正坐在在吊椅上,边喝茶边赏秋景,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宫里来了人,让她即刻进宫。   云簇端着茶杯的手指在杯壁上点了点,心里有预感,应该是退婚的事有了进展。   可没想到,她还没到和安殿,就先在半路上遇上了不想见的人。   裕妃正扶着婢女的手往元阳殿走,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偏头一看,却是云簇。   想到方才从和安殿离开时听到的只字片语,裕妃隐秘一笑,主动迎了上去,“是曲阳殿下吗?”   云簇听到她的声音先皱了皱眉,她没有下车,反而撩开四周围着的帷幔,只露出了半个身子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裕妃娘娘。”   对于她这态度,裕妃早已习惯了,她难得没有露出不悦来,反而笑了笑,像是好心提醒似的,说:“本宫刚从皇上那回来,看陛下好像脸色不太好,不知道是怎么了。”   云簇撑着下巴看她,猜道:“大约是说退婚的事吧。”   裕妃藏住笑,故作惊讶地问:“退婚?这婚事都定下多少年了,怎么闹得要退婚的地步了?”   云簇看她几乎藏不住眼里的得意,笑了一下,说:“那不是该问你么?裕妃娘娘。”   裕妃一愣,“问我?”   云簇睁着那双无辜的眼,却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退婚呢,这时候,不是裕妃娘娘帮了我么。”   裕妃将要说出口的话立马被噎了回去。   云簇高坐在步撵上,除了将裕妃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之外,对于远处的情形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宫道的尽头,穿着石竹色锦袍的沈慕正往这边走来。   云簇的眼风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跟着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对裕妃道:“裕妃娘娘,别以为本公主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只是不在意罢了。”   她朝沈慕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马上就退婚了,喜欢的话,就替你女儿争取吧。”   说着,她用手敲了敲扶手,“咱们走。”   小太监应一声,挥了挥拂尘,脚步抬起步子接着往前,裕妃纵使心头再愤愤,却不敢在这大庭广众的地方有所动作。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往后避让开。   而云簇则重新落下帘子,就像是没看见沈慕似的,吩咐人从岔口拐到另一条路上去。   却不想沈慕却丝毫不顾及还有裕妃在场,直接就追了过来。   云簇懒得看他,怠怠地问:“干嘛?”   她竟连语气委婉一些都不肯了。   沈慕追到她旁边,站定,“臣有话想对公主说。”   看着那边还没走远的裕妃明显泛青的脸色,云簇难道好脾气,至少没叫人赶他离开,她挥退了婢女,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慕双手交握合于胸前,对着高坐在步撵上的云簇深深一揖。   云簇被他这大礼吓了一跳,皱眉瞪他,“你这是做什么。”   沈慕也不拐弯抹角,一开口直入主题,“公主是不是真心想退婚?”   云簇反问,“你觉得呢。”   沈慕笑了一下,说:“我觉得是。”   之前提到这两个字,沈慕总是焦急的、慌乱的,甚至是排斥的,可是今天他竟然是笑着说出退婚这两个字。   云簇秀眉一拧,扶着步撵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公主想退婚,我答应了。”沈慕语气很淡,“昨日我大哥就已经进宫和皇上,太子深谈过了,我想,今日皇上传召公主殿下和臣来,应当是有了决定。”   “是吗?”云簇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原来你比我还急?”   竟然昨天就进宫来了,云簇偏过头去,心里憋着气,想要嘴唇,却想起来上次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只生气地抿了一下。   而她的这些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沈慕的视线,沈慕微微垂了一下眼睛,将眼底的笑意藏住。   再抬头,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否认道:“臣只是想告诉公主,这次替公主达成心愿,臣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可偏偏他这幅样子最让云簇生气,她冷哼一声,“怎么,要我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臣不敢。”沈慕双手拘在胸前微微一抬,唇边溢出的笑竟是透出几分势在必得,“只是,想求殿下日后能给臣多行个方便。”   云簇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行个方便?”   沈慕理所当然道:“公主貌美,退婚后必定有许多勋贵公子求娶。”   他特意凑近了一步,因为个子高,再加上云簇稍稍俯了一下身子,以至于他那温热的呼吸都灼到了云簇白玉似的耳垂。   说出来的话卑微又混账。   “臣毕竟帮过公主几次,就算退婚后又和那些人站在了同一起点上,也总该有个先行的特权吧?” 第32章 见不得人的心思   不知道太子和顺平帝到底说了什么, 那日在和安殿,竟然就这么退了婚。   见到云簇和沈慕也是半句多余话都没说,只吩咐见喜把解除婚约的圣旨当众宣读, 然后便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跪安了。   但云簇悄悄地抬眼观察着,却发现顺平帝脸色不太好看,这下, 即便是理直气壮的云簇也有点心虚了,她故意放慢了脚步,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 又回了大殿。   顺平帝正在看折子, 见她进来也不觉惊讶。   云簇轻声道:“父皇。又让您替女儿费心了。”   顺平帝将她召上前来, 摸摸她的长发, 既温柔又无奈:“谁让你是真的掌上明珠呢,算了, 这不孝的名声就由朕来担吧。”   云簇鼓了鼓腮,认真谢过父皇恩宠, 然后又因为心里愧疚,答应回琼华宫了。   那之后, 她便又过上了晨起向父皇请安, 白天逛花园看话本的无聊日子,很是乖巧安分了一阵。   但她骨子里到底不喜欢安静, 又正好快到章宁杉的生辰,云簇便招呼了章宁书, 约着一道逛街,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可以买回来逗章宁杉一笑。   只是这两人都是再懒散不过的了,她们约了巳时三刻在宫门外见, 却没想到双双赖床迟了到,直至午时一刻才见上面。   而定下的雅间已经超了时,无奈只能坐到二楼的散桌上。   云簇到的时候,章宁书已经在了。   “这儿!”章宁书看见云簇上楼,忙隔着人群朝她招手。   云簇弯了弯眼睛,将帷帽摘下交给轻蝶,朝她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位置旁边就是二楼的窗户,因为半开着,所以将云簇的视线都挡住了,她直到走近才发现,章宁书竟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因为有些意料之外,云簇脚步顿了顿。   那年轻男人自然也看到了她,笑着站起身,彬彬有礼地朝她拱了拱手,“表妹。”   章宁书也跟着站起身,却是戏谑地眨了眨眼,跟着叫了一声,“表妹。”   云簇心里悄悄地骂她,面上却温和有礼,“睦表哥。”   这人是章宁书的亲哥哥,云簇的二表哥,章宁睦。   只不过,他们虽自小相识,却并不算很亲近,因为章宁睦实在性子太温和了,云簇觉得无趣。   却没想到他今日也来了,云簇唇边挂着客套有礼的笑,然后走过来,挨着章宁书坐下了。   章宁睦招来小二,“倒茶来。”   小二应一声,然后问道:“几位客官想吃点儿什么?”   章宁睦看向云簇,云簇看向章宁书,章宁书无奈地叹一声,说:“二哥,你看着点几样把。”   章宁睦点点头,望向墙壁上挂着的菜单,时不时会问小二两句。   趁着他这边说话的功夫,云簇在桌子底下拿手指戳了戳章宁书的腰,压低声音道:“你二哥怎么来了。”   章宁书跟着压低声音,“大概就是……”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想找个更好的形容词,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章宁睦就已经点完菜了。   他好像很了解云簇的口味,指了指那边的酒坛子,问:“表妹,小酌几口如何?”   云簇一脸讶然的点了点头,实在没想到章宁睦会主动提出要喝酒。   然而章宁书却并不惊讶,反而是挤眉弄眼地朝云簇暗示了一番。   只不过云簇没看懂罢了。   酒菜很快上齐,章宁睦接过酒壶,亲自给两个妹妹斟满了酒,“这是清酿的桂花酒,不醉人,倒是可以多喝一点。”   云簇举起杯,掩唇饮下。   她虽然好酒,却还是第一次和桂花酒,酒液划入喉咙,香甜中竟还带着一丝酸。   但也不奇怪,反而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章宁睦看她皱起眉又松开,笑着道:“酿酒时,原料除了桂花还有山葡萄,所以香甜中会带一些酸味。”   云簇好奇地问:“睦表哥怎么会懂这些?”   章宁睦再替她将酒杯斟满,“只是平常多看了些闲书而已,略懂皮毛。”   这又是云簇没想到的了。   她原来只觉得章宁睦是个不爱说话的书呆子,却没想到竟也喜欢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想到这,她再开口时,言语间也就不知不觉的亲近了一些。   却没看到旁边的章宁书眼睛里带着一抹促狭的笑,跟着也不走心的夸了他几句。   三个人便这样边吃边聊,因为兴致渐起,都没注意到骄阳已经悄悄挪向了西边,二楼大厅里的其他人也都吃完离开了。   云簇握着酒杯晃了晃,有些不满意地抿了抿嘴巴。   她扬声唤道:“小二——”   却没人应,章宁睦皱眉,放大了声音替她喊了一句。   店小二的答应声从楼下传上来,跟着是一阵踏踏地跑上楼梯的脚步声,章宁睦吩咐道:“再上一壶酒来!”   云簇跟着循声望过去,却先瞧见了跟在小二身后上来的人。   沈慕穿了一身艾青色锦袍,如青竹一般挺拔郞硬。腰间还束着一根玄色革带,将他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来。   云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忽地皱了皱眉,悄悄地瞟了一眼旁边的章宁睦。   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原本也可算是丰神俊朗,可看过沈慕之后,忽然有些寡淡无味了。   心里百般心思划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将视线挪开,转身对章宁睦道:“睦表哥,时辰不早了,酒壶也空了几个,不如出去逛逛吧。”   章宁书忙附和,“是啊,今天出门不是为了逛街的嘛。”   章宁睦自然说好,然后先起身跟着小二到柜台结账。   云簇和章宁书落在后面,章宁书偷偷看一眼沈慕,问:“他怎么还不回岭南?”   前几日章宁书进宫来找云簇,她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了,章宁书震惊又恼火,同她骂了沈慕整整一下午。   云簇想到那日沈慕截下她说的话,心里隐约有些猜到了,但只当不知道,她拉着章宁书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没有说话。   沈慕竟然难得的没有搭话,反而像是不认识她们似的,面无表情地扭头问小二:“麻烦收拾一下,我们坐那。”   说完他抬手指了指,正是方才云簇他们坐过的位置。   小二看着除了那里以外的十几张空桌,犹豫着问:“客官,要不要换个位置,更快些。”   沈慕却一言未发,直接走过去,跟在他身后的推鸿给小二试了个眼色,示意他手脚麻利些。   小二便不敢再多嘴,拿了抹布便上前收拾。   沈慕没有站到旁边去等,而是直接坐在了云簇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摸了摸云簇刚才用过的杯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杯壁上还残留着温度似的,就连方才云簇巧笑嫣兮的模样都能分毫不差的在心里重现。   手指也就不自觉用了些力气。   推鸿站在一旁,眼看着他像是和那杯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马上就要把那杯子捏碎了,便想着出声提醒一句。   却没想到,沈慕已经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把杯子撂下了。而这时,店小二也已经收拾完离开。   沈慕伸展了一下刚刚握紧的手指,视线落在了身边半敞的窗户上,“有的人太闲了,去给他找点事做。”   他的语气很淡,但推鸿却一下子就懂了,他心里腹诽自家主子强装淡定,面上却分外肃然,“属下明白。”   -   这边,云簇三人已经拐进了主街,顺着方向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进去逛。   云簇和章宁书挽着手走在前面,章宁睦落后几步跟着她们,一路护佑。   看过几家之后,云簇和章宁书走进来往顾客最多的一家首饰店,不小的店面处处塞满了人,云簇没忍住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停在了门口。   看着那么多人,她有些不太想进去,却不想老板娘已经看见了她们,亲自走过来揽客。   她看云簇和章宁书身上穿戴皆是上品,忙堆笑道:“两位小姐不进来瞧瞧么?咱们小店刚上了一套红宝石头面!”   章宁书有些动心,云簇便点了点头,要往里面走,谁知老板娘却忽然拦住了章宁睦,有些为难地指了指店门,“现在客多……这位护卫大人便先在此等等吧。”   三人皆是一愣。   章宁书掩着嘴巴没心没肺的笑,云簇却轻斥一声,“胡说什么!这是我家兄长。”   老板娘忙告罪,“原来是公子爷!奴家眼拙!眼拙!”可她仍是有些为难,“可是……奴家这店里都是年轻的小姐姑娘,公子爷进来怕是也要避避嫌。”   云簇探身一看,果然如此。   这回,她也忍不住有些犹豫。   虽然用膳时聊得火热,可现在并肩走在街上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她原本以为章宁睦只是出来吃一顿饭,然后便要去忙自己的事,却不想他竟真的一家店一家店地跟着逛了下来。   方才便也罢了,现在要他一个公府公子像个小厮一样在店门外守着,云簇有些过意不去。   她心里正琢磨,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近及远传来,一个穿着官服的衙役翻身下马,一脸急切地朝着章宁睦行了个礼,“大人,柳大人正找您回衙门。”   章宁睦一愣,下意识看向云簇,云簇心里却十分感谢这桩巧合,道:“既是公事,睦表哥赶紧去吧,别误了正事才好。”   章宁睦却有些犹豫,“我若是走了,你们两个弱女子……”   云簇笑了一下,说:“睦表哥放心,我大哥的人在跟着呢。”   章宁睦看了看周边空旷一片,到底是没再说什么,跟着那人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愈行愈远,云簇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是表兄妹,但就这么走在一起,她心里还是有些尴尬的。   章宁书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自然是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的,但也记得云簇之前说她喜欢季文,不,是沈慕。   所以今日会带他一并出门来,也是想看看云簇的态度。   眼下看,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了。   她心里悄悄地叹一口气,但不想让云簇知道,便拉了拉她的袖子,“走吧,进去看看。”   云簇点了点头。   老板娘亲自带两人进店挑选,等再送出来的时候,老脸笑得比花还灿烂。   两人又去别的地方逛了逛,一路顺着往前,却是少有商铺,反倒是卖小吃糕点的铺子更多了。   逛了这许久,倒真有些累了,可是眼下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每一家前头都排着老长的人龙。   云簇不想挤,停在原地有些纠结。   正在此时,一阵甜香从背后飘来。   云簇好奇地回头去看,却是沈慕捧着几个大大的油纸包站在他们身后。   看到云簇转身看他,他浅浅地弯了一下唇,走过来,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云簇。   云簇没忍住瞟了一眼,米糕、枣泥酥、绿豆糕、糯米团子……   都是云簇爱吃的,皆是热腾腾冒着香气,最边上,甚至还摆着两串精巧的糖人。   云簇却不想领情,她抬抬眼睛,瞪着沈慕,“干嘛?”   沈慕笑了一下,将油纸重新包好,然后对云簇道:“觉得你会喜欢。”   他又往旁边递了递,示意轻蝶接过去,轻蝶却没动,去看云簇的反应。   云簇皱眉盯着他的手,冷哼一声,“我不喜欢,不必了。”   说完,拉着章宁书转身便走。   轻蝶朝沈慕躬了躬身,也跟着离开。   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沈慕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将那一袋子吃食递给推鸿,“你吃了吧。”   推鸿看着那足有几斤重的,五花八门的糕点果子,已经觉得有些撑了。   章家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的巷口,因为不想沈慕再追过来,她便也没有再继续逛下去,和章宁书上了马车,然后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章宁书瞧她这样子,无奈地笑了一下,却也没去打扰她。这一天玩下来实在有些累人,她揉了揉眉心,靠在一旁假寐。   结果,两人都不说话,车夫便以为云簇也是要去章家的,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安乐公府的大门口。   章宁书知道她一会儿还要回宫,便自己先下了车,让自家车夫把云簇再送回宫去,谁知云簇也跟着下来了,说:“倒是许久没看外祖母和舅舅们了,进去看看吧。”   章宁书点点头,先吩咐人去传话通报了。   但其实,看望是假,想试探一下章家二房态度倒是真。然而十分不巧的是,丫鬟来回禀说,二太太去东宫看望太子妃娘娘了。   于是云簇便去看望了一下老国公和老夫人,陪着二老絮絮说了一会话,便告辞离开了。   她坐上回宫的马车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眼下天气渐寒,白日愈发地短,云簇撩起帘子看了看西沉的金轮,忽地吩咐道:“不回宫了,回公主府。”   车夫应一声,掉头往公主府去。   等到公主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一撩车帘有凉风吹过,云簇拢了拢领口,裹上了轻蝶递过来的披风,“不早了,去传膳吧。我在暖阁用。”   云簇回寝殿换了衣裳,然后再到暖阁,膳食已经摆放整齐,伺候布菜的宫女立在旁边候着,云簇坐下,却看到桌边放着两个精致的红木食盒。   她好奇地揭开盖子,以为是厨房送来的,“这是什么?”   轻蝶小心翼翼地觑一眼她的神色,答:“是……是沈二公子送来的。”   云簇一下子就皱起了眉,“沈慕?”   怎么是他啊。   云簇看着那食盒,忽然就有些嫌弃似的松开了手指。   轻蝶早料到她会是这反应,便道:“没想着今天公主会回来,因此厨房便没有预备糕点,陈嬷嬷见这里面的糕点还热着,便给您拿过来了。想着您多少尝几块也是好的。”   云簇抿了抿唇,没说话。轻蝶见她这模样,心里也有了数,走过去想将那食盒撤下去,云簇下意识拦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松开手指。   淡淡道:“你们下去分了吧,扔了也怪可惜的。”   -   抚南王府。   世子沈秦仍在衙门处理公务还未回来,沈慕便是一个人吃的饭。   过一会儿,推鸿带着风刮进来,沈慕抬头看他一眼,问:“怎么样?”   推鸿欲言又止。   沈慕却是猜到了,“都扔了吧?”   推鸿摇摇头,“那倒没有。”沈慕挑了挑眉,他又补充道:“只不过是分给了底下伺候的婢女……罢了。”   最后两个字他越说越没底气,沈慕都要气笑了,“这又好到哪去了?”   推鸿挠挠头,不敢说话。   “算了。”沈慕有些无力地摆摆手,“下去吧,别烦我了。”   推鸿应一声,便要退下,可一转身看到沈慕似乎很是发愁,又忍不住走回来。   “还有事?”   推鸿小心翼翼地献上计策,主动建议道:“主子,您自小便少和姑娘家相处,更何况公主殿下也是一般人家,您若是摸不透她的心思,不如找个人问问?”   沈慕挑眉,“问你?”   推鸿忙摇头,说:“主子,咱们这偌大王府,难道还没有懂女子心事的男人吗?”   沈慕倏地一愣,竟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一刻钟后,整个抚南王府里所有订过婚成了亲的都被推鸿叫到院子里,沈慕看着那乌鸦鸦一片,忽然觉得这主意真是蠢透了。   若是让人知道他这种事还要拿来请教府里的下人,一世英名全毁了。   推鸿瞧出他的想法,压低声音道:“主子,表哥表妹,天生一对。您再不努力,怕是……”   他故意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沈慕脑海里却已经浮现出了那一句亲密的“睦哥哥”。   他冷冷地睨了推鸿一眼,随手指了个站在最前面的,吩咐道:“先让他来吧。”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跟着沈慕进了书房,行完礼有些无措。   沈慕示意推鸿把门先关上,酝酿了一下,随便编了个理由,问:“不必紧张,你们都是抚南王府的人,要看要入冬,世子命我对你们这些下属多关切几句。”   护院感动地行了个大礼,“多谢世子,谢二公子。”   沈慕咳了两声,先随便关心了几句,然后才婉转地问出自己想问的,“听说,你已经成了亲?看你年纪应当还不算大吧。”   提到妻子,护院憨厚一笑:“是。她是奴才的表妹,自幼便一起长大的。”   他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想炫耀,挠挠头,说:“毕竟都说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嘛,二公子您说是吧嘿嘿。”   一把无形的刀狠狠戳进了沈慕的心口,推鸿觑着他的表情,琢磨着那刀背上恐怕还得浇了半坛子醋。   沈慕:“……好我知道了。先回去吧。”   护院退下,推鸿又去叫下一个。   好在和表妹青梅竹马的还是少数人,但跟着进来的这些人年龄,身份都是各不相同,对于沈慕提出的“怎么认得自家娘子,怎么求得婚事”这个问题,回答也是全然不同。   他们回答得五花八门,沈慕听着更是头疼,他起身到廊下透气,命推鸿将这些通通记下来,最后等满院子的人全部问过之后,竟然已经写满了厚厚一沓纸。   推鸿交给沈慕,沈慕随手翻了翻,发现这竟比书架上的《孙子兵法》还厚上半寸。   他忍不住怀疑,“能有用吗?”   却忘了,从前,他连平乱剿匪之事都不会犹疑退缩的。   沈慕翻回到第一页,只见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第一,要温柔,只对她一个人温柔。   第二,要了解她的一切习惯,包括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   第三,要关心她,时刻注意她的心情愉快与否,不高兴就带她出门散心。   ……   第七,要记得她的生辰,给她买喜欢的首饰和衣裳。   ……   前几条倒是还算正常,越往下越跑偏,甚至到后面,因为推鸿分辨不出哪个有用哪个无用,直接把原话记了下来,乱糟糟的一团堆在那里。   “别看姑娘家都脸皮薄,容易害羞,但实际上她们也是很喜欢亲近的,所以,如果她不高兴便抱她,亲她,有时候她越是抗拒越是挣扎,实际上心里越是喜欢得紧,但若是这样也哄不好,那就只能……”   后面几句被推鸿略去了,但是他们王府里多数人都是从过军的糙汉子,想想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沈慕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立马将那一沓纸推开,像是怕被什么东西沾染似的。   推鸿以为是自己记错记漏了什么,想走过去检查一下。可他刚走过去,沈慕便随手将其塞进了抽屉里,“你先下去吧。”   “……是。”推鸿有些狐疑,却不敢问出口。   等推鸿关上门离开,整个书房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桌边燃着的灯火一跳一跳地在闪动。   沈慕沉默了一会儿,从手边抽出一卷兵书,摊开在桌面上。   蜡烛许久没有挑芯,变得有些暗。晕黄的光莫名生出几分暧昧,将沈慕专注的侧颜照得半明半暗。   不知过了多久。   也仿佛没有多久。   沈慕忽地将兵书合上,紧绷着的脊背往椅背上一靠,双眼阖起。   他微微抬起了头,领口因此敞开了些,深邃的锁骨匀称迷人,修长的脖颈如一张崩起的弓。   灼人的烛恰好在此时跳动了一下,好似蓬勃的心脏在跃动。   沈慕的喉结亦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好看的唇紧紧抿住。   他抬手,挡住眼睛。   好在书房内没有别人,他的心思也不会有人知道。 第33章 这男人狐狸精吗?   十月二十。   大半年末述职的外官都进京了, 庄河王一行自然也不例外。   庄河王命人将拉着行李和包裹的马车先送回王府,然后在驿站稍事休整,带着云荣秀一道进宫向皇上请安。   云荣秀生在庄河王封地, 还是第一次进京,她坐在马车里,听着街边的繁华喧闹、吵吵嚷嚷声, 有些新奇,撩开帘子, 探头往外看。   她的贴身婢女春桃看她明显有些兴奋, 笑着道:“郡主, 您日后就住在这儿呢。”   这句话算是说到云荣秀的心坎儿里去了, 她得意地扬了扬眉, 让春桃再和她多说些京城里的事。   春桃进城之后,倒还真打听了不少趣闻, 她随便捡了几个说,云荣秀却兴致缺缺, “平头百姓的事有什么意思。”   春桃闻言转了转眼珠,道:“那公主可知, 近日曲阳公主和抚南王府退婚一事?京城里传的正热闹呢。”   云荣秀倒是知道两人早有婚约, 却不知道已经退了婚,春桃将自己听到的说给她听, 末了又忍不住感叹,“奴婢听说, 抚南王府是坐拥南境的藩王,咱们大梁唯一的异姓王,就连有些皇室王爵都比不得他们,公主殿下竟然不满意, 退了婚。”   云荣秀却是冷哼一声,骄矜地抬了抬下巴,“你这婢子懂什么,岭南偏远穷苦,除了身份高些还有什么?更何况,他身份再高还能高的过皇上吗?异姓藩王而已,怎敢与皇室相提并论?”   云荣秀一向很有皇亲国戚的自觉,春桃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认错请罪。   很快到了宫门口,他们的马车不能进宫,庄河王先下了马,然后命人扶云荣秀下车。   来迎候的小太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庄河王也得有十几年没有进过京了,入眼红墙金瓦,庄严肃穆,他竟有些紧张。   他搓了搓手,带着云荣秀跟着小太监去见顺平帝。   顺平帝在和安殿等着他们,明显是要说公事,因此,云荣秀只是在御前磕了个头,便先退出来了。   顺平帝对晚辈一向和蔼,特地指了御前伺候的宫女水林陪着云荣秀到御花园逛逛。   御花园不算大,亭台楼阁却分外雅致。水林知道云荣秀第一次来,便带着她四处逛了一圈,最后到嶙峋假山后的花亭小坐。   云荣秀端起茶杯润喉,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地乱瞟。   明明已经是深秋了,在她们庄河,后院花园都光秃秃的了,可是在这里,每一丛花,每一棵树都修剪打理的分外精致美丽。   她侧了侧身,竟看到几株迎风的海棠花。   可是,都这个季节了……   云荣秀忍不住开口问:“那是海棠吗?”   水林看过去,答道:“回郡主,那是花房特意培植出的秋海棠,除了花期稍短,同夏海棠并无分别。”   “原来如此。”云荣秀走近了一些,想折一株,却被水林慌忙拦下。   “你干什么?”云荣秀有些不满。   水林却道:“这是曲阳公主最喜爱的花,旁人不能动的。”   她说的直白,云荣秀有些挂不住脸,偏偏在后宫又不能发火,她勉强笑了一下,“既如此,是我莽撞了。”   但这亭子却待不下去了,算着时间,庄河王在和安殿也该出来了,云荣秀便提出要回去。   水林带着云荣秀原路返回,却不想穿过一条甬路时,竟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从眼前走过。   他身边也并无婢女内监侍候,看上去应该是个侍卫,可他看见云荣秀却直接掠过,当她不存在一般。   云荣秀方才闷着气,正愁无处发泄,因此娇吓一声,命令,“站住!”   整条甬道都没有别人,那人已经走出很远,但仍是听到了动静,他顿住步子,转回头瞧了瞧。   云荣秀自报家门道:“你是何人?本郡主乃庄河王之女,还不速来见礼。”   那人毫无动静,云荣秀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他的一声笑,跟着,竟然直接走了。   云荣秀怒火更甚,气势汹汹地想叫人将她拦下,却被水林扯住了袖子。   后宫怎么和会有护卫这么大摇大摆呢,水林有些无奈地提醒:“郡主,那是曲阳公主。”   云荣秀忽地一愣,瞧着那渐渐行远的背影,忽然觉出几分眼熟来。   -   京城郊外,有一处月牙湖,月牙湖边种满了银杏和红枫树,每到深秋,树叶簌簌铺满湖岸,给繁闹的京都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因此,秋日里总是有很多人结伴前去游湖赏景。   云簇这日正是约了章宁书一道游湖,因为不想太引人注目,因此换了男装,却没想到会半路被人叫住,不过她看到不是皇上和太子之后,也就没有太在意,就连那人说了什么,都没有着耳去听。   她这一路行的急,可等到马车行到了两人约定的地方时,却并未看到章宁书的身影。   她以为章宁书只是贪玩误了时辰,却不想枯等了一刻钟之后,忽然见安乐公府一个小厮急匆匆过来。   云簇皱了皱眉,忙问:“你家小姐呢?”   小厮答:“回公主,我家小姐随着二太太一道去东宫了,走得急,因此派奴才来知会您一声。”   又去东宫了……   云簇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从前二舅母也经常到东宫去见太子妃,也便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章宁书不来,她连婢女都没带,自己一个人看秋水落叶,一个人游湖又有什么趣儿?   她想吩咐车夫掉头回宫,却又想起她们是约在城外的。离那月牙湖也没有多远了,现在打道回府,岂不是更可惜。   于是,云簇仍是命令车夫往月牙湖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挑选的时候不对,还没下车就能听到湖边游人嬉笑说话的声音,云簇挑开一点窗帘,入眼秋景之下,几乎都是成群结队的年轻男女。   看着外间那么热闹,她忽然不太想下去了。   小时候,皇后章氏生下她便和皇上彻底恩断义绝,没多久便自请出宫,到了城外的寒寺带发修行。   皇上不舍得把她交给一般嫔妃抚养,干脆待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好在,那时太子已经长大,为着这个妹妹也操了不少心。   可即便如此,他们毕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云簇身边。   每当他们上朝或是在御书房议政时,云簇便只能自己待在乾安殿西侧的暖阁里,那房间那么大,太监宫女泥胎木偶似的,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因此,云簇打小便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有时候在偌大的宫室里,她会想,别人到底能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呢。   云簇望着车窗外,怔怔的出着神,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人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笃笃笃——   车壁被人敲响。   云簇的思绪被拉回来,手指一松放下了窗边的竹帘,又去撩跟前的车帘。   “谁?”云簇问。   马车旁的沈慕长身玉立,唇边带着笑,朝她行礼,“公主殿下。”   云簇一怔,跟着便拧起了秀眉,“你怎么在这?”   怎么这么巧,又碰上了。   沈慕只当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嫌弃,“方才在路上偶遇了殿下的车架,便一路跟着过来了。”   他答得倒是诚恳,云簇没好气道:“谁准你跟踪我了?你知不知道,跟踪公主是多大的罪过!”   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声音都抬高了些许,肩膀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可说完又有些后悔,她不想叫人猜到身份,后知后觉地去看周围有没有人。   沈慕瞧她这模样,像是山林里警惕猎人的雪兔,毛茸茸的,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这抹笑瞬间被云簇捕捉到,她凶巴巴地瞪人,“笑什么?”   沈慕这才将笑意敛住,道:“臣跟踪公主,有罪。”   他说着还朝云簇躬身行了一礼,严肃又正经道:“臣该罚。”   云簇一怔,咳了咳,拿起公主架子来,“那你说,该当何罪?”   身后是漫天秋叶,涧肃的秋风不时刮过,卷起几分凉意瑟瑟。   云簇没忍住拢了拢领口,沈慕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似的。   人家都裹住披风,他却只穿一件裁剪精致的月白锦袍,更显肩平背直,清瘦挺拔。   听到云簇的话,他不自觉地歪了歪头。   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冷落疏离的眼睛藏着笑,薄薄的唇抿成一道月牙,“不如,就罚臣陪着公主游湖如何?”   云簇抿了抿唇,没答,反而将车帘一把落下。   狭小的马车闭塞又安静,云簇没忍住弓下腰,双手遮住脸颊。   这男人是狐狸精么?   怎么站在那就会勾人。   云簇在心里悄悄唾骂自己没出息,耳廓红彤彤的。   沈慕见她如此也不恼,反而十分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悠然地笑了一下。   那日叫推鸿整理过的“哄(追)女人大全”,他过后删删减减,将可用的几条重新誊抄了一遍,最后封订成册。   那之后,他几乎每日睡前都要拿出来研读一番,书页都要被磨破了。   如此看来,还算有效?   云簇自己在马车里平复了一会儿,等再露面的时候,沈慕仍然等在原处。   她的语气不是很好,“你干嘛还在这等着。”   沈慕看向四周乌泱泱的人群,说:“公主,无论何时,无论是做什么,你要你需要有人在你身边,我都会来。”   许是他这句话实在诚恳,云簇竟有些心软,她咬了咬唇,最后决定道:“游湖可以,但你不许走在我身边!”   沈慕自然答应。   于是,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的往湖畔走去。   看着像是主仆,后面那“仆从”的气质却又不像。   二人这怪异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云簇被看得心烦,便指使沈慕去租一艘船来,去湖心玩。   沈慕便去租船。   云簇也跟在他身后,看他和船工交涉。   两人这边正专心致志。   也就没有注意到那边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停住,云荣秀穿着一身华丽的绣裙,被人扶着走下了马车。   她环顾四周,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云簇的身影。   方才在宫里,她便觉得那身影眼熟,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里成形。   她立马叫人去打听曲阳公主是去了哪。   云簇并没有遮掩自己行踪的意思,因此她查的并不费力。   一路追到了月牙湖,也终于看到了曲阳公主的长相。   是她,竟然是她。   想到在曲阳时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云荣秀心里是又酸又怕。   她竟然是公主。   云荣秀咬了咬牙,叫跟过来的护卫都等在原地,自己则带着春桃往云簇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这时,云簇已经登上了小画舫。   云荣秀扔给船工一锭金元宝,指着那缓缓行远的画舫,命令道:“我要一个一模一样的,跟上。”   船工拿着元宝喜笑颜开,忙不迭应了。   船夫调控方向,画舫从水面徐徐而过。   云簇坐在船舱最中,沈慕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   许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湖中心没有几个人,云簇推开窗户看船外的景色——   清水涟漪,波纹荡荡。   云簇双手撑在窗格上,山水怡人,已经瞧不见繁华的京都。   不知怎的,云簇竟想到了江北,想到了曲阳。   那是一个青山秀水的地方,记得曲阳城外的普陀寺边上,也有一个这样的湖。   第一次是和章宁书一道去的,当时,她们是去求签。   云簇忽地自嘲一笑,想到了那个可怜的,被自己扔到水里的姻缘签。   当时琢磨不透,现在才理解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就不免带出沈慕来。   现在对她百般讨好,又是送吃的,又是陪她游湖。   当初干嘛去了?   云簇偷眼去看坐在一旁的沈慕,撅了噘嘴,又觉得生气了。   这下,连游湖的心思也没有了,赏景也赏不出什么花样了,她拍了拍窗格,“回程。”   船夫一怔,沈慕也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公……”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叫公主,沈慕斟酌了一下,改了个称呼,“曲姑娘,咱们连一半都没走完呢。”   却不知这个称呼正好踩到了云簇的痛点。   她冷哼一声,故意道:“不想和你待在同一个地方。”   “……”她忽然发脾气,沈慕很是头疼,像问一句怎么了,又怕惹得她更不高兴。   没办法,只能下令往回返。   等画舫靠了岸,沈慕先下车,然后回身去扶云簇。云簇却故意避开他递来的手,一蹦一跳的上了岸。   沈慕动作一顿,手指蜷了蜷,若无其事地收回。   到了岸上,云簇更是一句话不和他说了。沈慕只好跟在她身后,打算护送她上马车再离开。   走到一半,云簇忽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   她仰着头去看沈慕,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你跟着我干嘛?”   沈慕不敢在她生气的时候油腔滑调,老实答:“我……不放心公主,送你上了车我再走。”   云簇却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指了指两人中间的空地,“你就停在这,不许再跟着我了。”   沈慕一愣,果然不敢再往前。   云簇冷哼一声,转身跑开了。   云荣秀坐在画舫上,离得不远不近,正将这一幕收于眼底。   她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招呼春桃,“回府。”   云荣秀回到王府的时候,庄河王正在花厅里等她,见她回来的这么晚,便教训道:“你是未出阁的郡主,怎么能在外面待到这时辰才回来。”   云荣秀垂着头没说话。   庄河王毕竟是疼爱女儿的,说了两句便也不再提这事,吩咐下人赶紧传晚膳来。   始终沉默的云荣秀却忽然抬头,“那她怎么可以?”   庄河王没听懂,“她?谁?可以什么?”   “算了,没什么。”云荣秀忽然又不想说了。   用完晚膳,云荣秀难得没有黏着庄河王,很快便告退说要睡了。   庄河王却叫住她,然后从一旁的花瓶里抽出几卷画轴,摆到了桌上,然后示意云荣秀打开。   云荣秀狐疑地抽出一卷,却发现那上面画的竟是一个模样板正的年轻男人。   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柳遇晖,平遥伯长子,年二十有一。   云荣秀一愣,“这是……”   庄河王捋着胡子一笑,“为父今日叫人搜罗来的,你瞧瞧,有没有满意的?改日相看相看。”   云荣秀一个个打开,直到最后将整个八仙桌都铺满了,却连眉毛动没动一下。   庄河王观察她的表情,“荣秀,你不喜欢?这么多,没有一个喜欢的?”   云荣秀冷冷地盯着那一桌子画,“这里面身份最高的才是个侯府次子,日后连爵位都没有,哪里配得上我?”   “怎么能这么算……”庄河王想解释,但看到云荣秀的表情又咽了回去,他无奈地问,“那我明日再派人挑一些?”   云荣秀却摇了摇头,说:“我想嫁给沈慕!”   “沈沈沈沈……”庄河王一下子瞪大眼睛,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禁不住要问,“宝贝女儿,你知道沈慕是谁家的公子吗?”   云荣秀仰了仰头,“不就是抚南王府么?怎么,咱们这姓云的还配不上他这个姓沈的么?”   哪有这么简单。   庄河王看着女儿天真的脸,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小,不懂,总之,绝不能嫁给沈慕。”   “沈慕都退婚了,我也姓云,为什么不能娶我?”   庄河王却严肃道:“荣秀,就算退婚,沈慕日后也还是要娶公主的。”   云荣秀异常执拗,“不!我非沈慕不嫁!”   父女俩不欢而散,云荣秀气呼呼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春桃在后面跟着她,却被她甩开一段距离。   刚踏进院门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春桃忙走进屋子。   云荣秀看到春桃进来,将最后一套茶具摔个粉碎,春桃过去抱住她的手指,心疼道:“郡主,您这么金贵,可别伤到手了。”   云荣秀却问起了别的事:“曲阳公主和沈慕为什么退婚?”   这是皇家机密……她一个婢女怎么会知道。   可云荣秀正在气头上,又不能不答,春桃想了想,说:“奴婢听说前一阵传了一阵流言,说是公主殿下和沈二公子在东宫宫宴上大打出手,沈二公子还打了公主一巴掌,事后皇上大怒,跟着就退了婚。”   春桃听得消息都来源于市井,比着真实情况不知夸张了多少倍。   可云荣秀想到今天在湖边看到的那一幕,却觉得这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之前在曲阳时,她便察觉到云簇对沈慕有爱慕之意。   死缠烂打,从曲阳到京城。   如今退了婚还要占着他,这世间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她握紧拳头,眼里妒火在熊熊燃烧。   春桃看着她这模样有些怯怯的,云荣秀却忽然又笑起来。   她朝春桃招招手,“你帮我办件事,谁也不许告诉。”   -   那日月牙湖一别,沈慕足足有三四天没敢再派人去公主府门前打探云簇的行程。   直到这天推鸿给他带了个消息来,“主子,徐善延要回京了。”   沈慕这几日都快把这个人忘干净了,他皱皱眉,“什么时候?”   推鸿估算着,“三日内应该就能进京。”   沈慕有些头疼地摆摆手,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改了主意,“等等!”   推鸿回身,疑惑地看着他,“主子,还有何事?”   沈慕长叹一声,“算了,去查查,公主在不在公主府。”   半个时辰后,沈家的马车停到了离公主府不远的巷子口。   沈慕弯身走下马车,看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门,竟莫名有些紧张。   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那日云簇到底为何生气。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立在车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推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这犹豫不决的模样,竟代他生出几分急切来。   大约踌躇了半盏茶的时间,沈慕终于迈出第一步。   他走到门前,示意推鸿去敲门。   却没想到推鸿的手刚搭上门环,大门竟然自己开了。   云簇裹着一件兔毛披风,一张小脸都陷进了毛茸茸里,她不由得瞪大眼睛,奇怪道:“怎么是你?”   沈慕当即问:“不然会是谁?”   徐善延么?   云簇却不悦地瞪他一眼,“与你何干?”   正在这时,一个骑马过来的小随从也停在公主府门前,沈慕瞧他的打扮,应当是安乐公府的人。   他匆匆下马,恭敬地呈给云簇一封信。   云簇笑着递给他一包碎银,“拿去玩吧。”   沈慕立在旁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连对章家的下人都温柔,却不愿意施舍给他半分。   小随从打了个千儿便离开,云簇也要关门了。   关门之前,她倒还记得瞟一眼沈慕,“你也有事吗?”   沈慕摇了摇头。   “那你来干嘛?”   沈慕指指天上,语气有些可怜,更有些得寸进尺。   “深秋天寒,臣自此路过,想和公主殿下,讨杯茶喝。” 第34章 你是不是吃醋了?   云簇咬了咬唇, 明显还在记仇,所以不太想让他进来。   沈慕其实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看着云簇的不情愿的样子, 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想行礼告辞,却没想到忽地有一阵风从门缝处溜过去,云簇被冻得脸色缩了缩脖子, 脸色被兔毛领子衬得更加苍白。   “怎么了这是?”沈慕皱了皱眉,抬手想去摸她的额头。   却被云簇避开, 她偏过头, 乌鸦鸦地眼睫颤了颤, “我没事。”   说着, 她想转身离开。   沈慕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细瘦的腕子本就白皙,触手更是雪似的凉。   红唇也惨白, 沈慕严肃道:“到底怎么了?”   云簇不满他这生硬的态度,斜睨他一眼瞪他, 刚要开口,腹部便是一阵绞痛, 想骂人都没有力气。   太疼了。   她咬紧牙关, 再撑不出没事人的样子,腰背紧绷着的力道松了松, 整个人都是软下去。   她想唤轻蝶来扶她,还没开口就被一道强劲可靠的力道捞起来。   沈慕扶着她的手臂, 眉眼中的关切丝毫没有遮掩,“我扶你回房?”   云簇迟疑了一下,“轻蝶……”   沈慕立刻道:“还不快去请府医!”   好吧,她现在没有力气, 轻蝶可能也扶不住她。   这样想着,她对轻蝶点了点头,然后任由沈慕将她扶回了寝殿。   但是,到门口的时候,她便怎么说也不让沈慕进去了。   沈慕怕她没力气,摔倒,想将她直接抱到床榻上。   云簇使劲瞪着他,“你若是敢抱我,我就再也不许你进我的公主府!”   但是因为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软软的,以至于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有些像撒娇。   沈慕无奈答应,却不愿离开,就在院子里寻了个石凳坐着等。   府医很快就来了,跟着轻蝶进了寝殿侧室,然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殿门。   此时云簇已经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下,脸色苍白,府医垫了丝帕给她把脉,然后问:“殿下,您这几日是不是又受凉了?”   云簇点了点头。   府医收起帕子,提笔写下方子,然后道:“殿下您体内寒气过重,才会催发疼痛,我给您开的四季汤记得可以稍稍缓解,但一定记得要保暖,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了。”   “还有,一会儿让轻蝶姑娘给您热敷一会儿,也会好一些。”   轻蝶一一记下,送走府医之后,便命人烧了热水来,打湿帕子给云簇热敷。   约摸一刻钟之后,腹部终于暖了起来,手脚也有了温度,云簇缩在被窝里,很快便萌生了睡意。   轻蝶给她盖好被子,将帘子拉好,轻悄悄地走了出去。   却没想到一出屋子,沈慕还坐在那里等,轻蝶一愣,忙迎上去。   还不等她开口,沈慕便急切地问:“如何?公主到底怎么样?”   若不是轻蝶对云簇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光看他这焦急的样子,还得以为公主到底怎么样了呢。   不过这话轻蝶自然是不敢说的,她只是恭谨地福了福身,有些为难道:“二公子,公主殿下并无大碍,且已经睡下了。”   “睡了?”沈慕一愣。   轻蝶点了点头,“公主这几日着了凉,一直没有睡好……”   但她没有说完,就被沈慕打断了,“公主无事便好。”   轻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点了点头,她想委婉地问一句您什么时候离开,又怕失了分寸会惹恼了沈慕。   算了,这天这么冷,就算现在不走,一会儿也要走的。   轻蝶这样想着,便没再说什么,朝他行了个礼就退下去小厨房煎药了。   等离开沈慕视线之后,还不忘交代下面的人看好公主,别让人打扰到她。   寒风寂寂,外面刺骨地冷,屋内却早已烧上了银丝碳,温暖如春。   云簇这一觉睡得香甜,等醒来时,都已是快用晚膳的时候了。   外间的天色早就沉下来了,廊下的灯笼都亮了,云簇裹着厚实地披风推开门,想叫轻蝶,却一眼看到僵立在院中的沈慕。   她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房间里的沙漏,距她睡下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他便一直等在这儿么?   云簇难得有些心软,她咬了咬唇,轻声叫他的名字,“沈慕。”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的真实名姓。   原本听惯了的两个字从她的嘴巴里吐出,竟莫名叫人听出几分温柔缱绻。   沈慕回头看她立在门口,第一反应却是皱眉,“站在这不冷吗?”   云簇缩了缩脖子,没答,只道:“你干嘛一直等在这?”她说完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沈慕见她不看自己,还以为他生气了,走过去,带着几分讨好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哪有那么容易生气啊。   云簇听着他的语气,心里很不满,她难道脾气很不好嘛。   沈慕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一直不说话,还以为她不想理他。   纵使心里再不甘心,也只得告辞了,“看到公主无碍我就放心了,天气转凉,公主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我……臣,臣便先告退了。”   他说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云簇看着他被月光半拢着的背影,忽然开口,“沈慕!”   沈慕脚步一顿。   云簇抿了抿唇,“天这么冷,本公主就赏你喝杯热茶吧。”   一炷香后,云簇和沈慕并肩出现在用晚膳的花厅里,下人们各自埋下头,不敢随便乱看。   云簇坐到主位上,然后指着离自己最远的位置,命令道:“你坐那里!”   沈慕轻笑,应下。   跟着有婢女上前为两人布菜,云簇不再说话,就当他不存在一般。   她不开口,沈慕也没有主动打破沉默,他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只是心里默默地记下了云簇沾了筷子的所有菜式。   要对她好,对她体贴。   一顿晚膳就这样吃完了,轻蝶最后给云簇盛了一碗四季汤递过去。   正在这时,守门的护卫忽然急匆匆地走进来,隔着房门请安道:“公主殿下。”   云簇捏着汤匙顺着碗边轻轻吹了吹,没抬眼,“什么事?”   护卫道:“回殿下,岳王府的徐公子来了。”   徐公子?   沈慕正夹菜的手指微微一顿,跟着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放到了云簇的碟子里。   云簇瞧着他夹过来的那片冬笋,唇边掀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捉到了玩具的小猫,透着几分得意。   她故意重复了一遍,“岳王府的徐公子——”   边说着边去看沈慕的脸色,果然黑了脸。   云簇终于满意了,但又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有外人在,不方便,请善延哥哥先回去吧。”   “外人”沈慕眼皮跳了跳,没说话。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眼看着太子妃生辰就在三日后,章宁书终于有空了,云簇本来想去章府看她,章宁书却说要约在外面。   于是,两个人就去了她们之前最常去的那家客官,并提前订了二楼的房间。   云簇知道,章宁书这应该是有话要和她说的意思,因此便提前一会儿到了酒楼,却没想到一楼大厅竟已经坐了不少人。   小二来迎她,“客官您里面请!”   云簇朝他指了指楼上,但还没来口,就忽然听到坐在门边的几个男人忽然齐齐爆发出一阵笑声。   云簇奇怪地看过去,正好听到其中一个男人使劲拍了拍桌子,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兴奋,“原来天家的大小姐也要上赶着倒贴男人!”   天家?   大小姐?   倒贴男人?   云簇听着这几个词,不由自主地就皱了皱眉,店小二见她杵在门口不说话,也有点奇怪,“客官,您是来吃饭的吗?”   云簇看一眼那几个男人旁边的桌子,“我坐那。”   小二应一声,带她和轻蝶过去,“您吃点什么?”   云簇随口说了一串菜名,然后给他扔了个银锭子打赏,“慢些上菜,我要等人。”   小二喜笑颜开地应了,不敢再打扰。   隔壁桌的几个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依旧在没遮没拦地谈天论地。   “你说得有没有准啊,那公主是什么人啊,能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吗?”   “怎么不准!我二表叔在江北府尹家做工,我说的都是他亲眼所见。要不然公主殿下怎么一连几个月没消息呢,其实就是跑到江北去了!”   “就为了一个男人……最后还不是退了婚。”   “是啊是啊,跟皇家定下的婚事都敢退,看来这沈家二少是真心厌恶公主了……”   “就这还在死缠烂打哪!我和你说……”   这边说得欢实,全然不知道他们造谣的当事人就在身边坐着。   章宁书没一会儿也来了,见到云簇坐在楼下原本还觉得奇怪,云簇却招手示意她过来,并无声地嘘了一声。   章宁书脾气最是急躁,听到了没几句也反应过来了,脸色涨得通红,她一撑桌子就要去找他们算账,却被云簇拦下。   章宁书看她淡然的样子,有些急,“簇簇!你就不生气?!”   云簇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   章宁书不明白,这脏水都泼到头上来了还怎么冷静,但毕竟这不是她的事,她也只能干着急,“至少,派人查一查是谁干的吧!”   云簇淡淡一笑,很是自信:“放心,自然有别人去管。”   “静等着就行了。”   这回章宁书也不好说什么了,两人没再听下去,预备上楼去她们原本订好的位置。   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吩咐小二把饭菜送到楼上去,徐善延竟然来了。   他看上去是特意来找云簇的,但是云簇见到他却有些奇怪:“善延哥哥,你刚进京没有公事吗?”   徐善延笑着摇摇头:“太子正忙着照顾太子妃,没空理我。”   云簇怀疑地点了点头,既然来都来了,没办法只能叫着他一起。   但其实云簇今天找章宁书是想说章家二房的事,徐善延在这,她们就没办法说了,于是只能趁着饭菜还没上来,她和章宁书使了个眼色。   章宁书收到暗示,咳了一声,说:“簇簇,你不是还说有东西落在方才的铺子里了吗,我陪你去找找吧。”   这么拙劣的借口,谁看不出来。   云簇有些心虚地去看徐善延的脸色,徐善延仍旧温和。   云簇硬着头皮附和章宁书的话。   徐善延却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冷不丁问了一句:“簇簇,听说……你和那沈家二公子退婚了?”   这实在不像是徐善延会问出的话,更何况,这婚事都退了半个多月了,整个京城都已经传遍,为何还要在此时提起?   云簇心里觉得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问:“的确退婚了,善延哥哥,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徐善延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问问而已,是我唐突了。你快去玩吧。”   云簇只好点了点头,然后和章宁书一道告辞了。   两人携手离开酒楼,却根本不知道去哪,最后还是章宁书说:“另寻一处地方吧。”   也只能如此了,云簇点了点头,吩咐轻蝶去找马车。   章宁书陪她站在路边等轻蝶回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章宁书忽然也提起退婚的事来,“算起来你和沈慕退婚也有一阵了,之后打算如何?”   之后?   云簇一怔,跟着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勾了一下唇。   然而不等别人捕捉到,笑容就已经放下了,她摇了摇头,说:“最近父皇忙于朝政,没空理我,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章宁书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笑着说:“三日后是大姐姐的生辰宴,太子表哥一定会宴请朝中各大臣和勋贵,你到时候挑一挑不就行了。”   但事实上,三日后的太子妃生辰宴男女分席,女眷在后殿,男子则在前院。   当日,章宁书被章家大太太,也就是云簇的大舅母带着去和各家夫人小姐应酬,云簇这边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云簇看着底下打扮的花花绿绿的各家小姐,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呵欠,她撑着下巴,看着那边章宁杉也在和几位夫人寒暄说话。   她却半眯着眼睛,看上去像是要睡了。   好在坐在高位上无人打扰,直到章宁杉过来,摸摸她的头,说:“是不是无聊了?要不先回宫去吧。”   云簇点点头,又贴过去说:“嫂嫂,我还给你买了别的礼物,你到时候要来琼华宫拿。”   章宁书曲起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知道你惦着我,会的。”   云簇嘻嘻一笑,在这宴上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便带着轻蝶先行退席。   但她并没有回琼华宫,方才喝了点酒,她想先到御花园里散散酒气。   眼下已经算是入了冬,但御花园的景致不变,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一片娇艳欲滴的桃雪。   云簇被吸引过去,正想伸手攀折一枝,却仿佛听到有说话声。   且应当是有男有女。   云簇皱皱眉,今日东宫设宴,除了皇上和后宫的几位嫔妃,都去东宫给章宁杉庆贺生辰了,怎么会有人在这偏僻地方。   云簇觉得蹊跷,食指比在唇间,朝身后的轻蝶无声地嘘了一下,轻蝶会意,放轻了声音退远了一些,而云簇则是悄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近了。   云簇的身子正好被大朵的桃雪杜鹃遮挡住,透过花瓣间的缝隙,隐约能看到那边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人披着墨色的披风,站在一片花红柳绿之间,挺拔又显眼。   云簇虽然只能看到他一个背影,却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沈慕。   那他身边的女子是谁呢?   云簇的视线不自觉地挪到他身边的女子身上,竟发现那身形十分眼熟。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得沈慕开口道:“郡主,您若是没有别的事的话,臣先告退了。”   郡主?   听到这两个字,云簇忽然想起在曲阳遇上的那位郡主来。   果然,那女子一开口也是熟悉的声音,正是云荣秀。   云荣秀很不满沈慕对自己的冷淡,她拧起眉,找借口道:“御花园太大了,我没来过,麻烦沈公子将我送回去吧。”   沈慕却毫不领情,躬了躬身,道:“恕难从命,告辞。”   说完,他转身便走。云簇看他转过身来,下意识便往后躲了躲。   花枝微微晃动,但并不明显。那两人应当也没发现,因为云荣秀直接抬手拦到了沈慕面前。   沈慕皱眉,垂眸去看她。   云荣秀却没有任何要让开的意思,她哼一声,“我是郡主,你要听我的。”   毕竟是在宫里,她又年纪小,还是个傻子。   沈慕无语片刻,才道:“恐怕郡主想差了,沈家和贵府同为郡王品衔,并无上下之分。因此,就算您是郡主,也并不能指使我。”   说完,他再没有给她半分说话的机会,直接将她绕过去。   只剩被气得满脸通红的云荣秀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最后也走了。   云簇瞧着分道扬镳的两人,没忍住笑了一下,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捂住了嘴巴,没让自己笑出声。   躲在花丛后面偷听的事,她可不想让人知道。   因此,她特地等沈慕和云荣秀的背影都远得看不见之后,才走出那片花丛,预备离开。   但因为方才站的太久,双腿有些酸麻,她微微弯下腰,给自己锤了锤小腿,等恢复知觉之后才重新站起身,预备离开。   却不想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她忽然撞上一片宽阔的胸膛。   身后是瑟瑟冷风,身前却被温暖包裹。   只一瞬间她便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谁,想后撤一步退开,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握住了腰。   跟着,一张厚实的披风沉甸甸落在肩头,她被人对待易碎的青瓷一般裹住,就连领口都严严实实地收紧。   云簇半垂着眸子,视线正好落在沈慕给她系带子的手指上,瓷白瘦长,骨节分明,衬得翡翠扳指都仿佛更浓翠了几分。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是拿刀的武将,为何手上没有茧子。”   当时,她就是因为这个细节,才没有怀疑沈慕的身份。   沈慕却没有答,他系完披风带子便收回了双手,对上云簇认真疑惑的眸子,轻轻笑了一下。   “为什么偷听?”   他的声音实在温柔,如一道不合时宜的春风闯进初冬。   云簇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被他抱在怀里,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沈慕看她这么乖,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微微低下头,嘴唇离着云簇的耳朵很近,他问:   “殿下,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35章 挑男人   吃醋?   云簇眨了眨眼睛, 她吃什么醋。   什么是吃醋。   她不过是好奇,为何云荣秀会出现在这罢了。   沈慕原本是想逗逗她的,却不想她这么直白的把心思挂在脸上, 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漂亮又无辜,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反问,“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这下, 反倒是沈慕觉得心口酸胀了。   当初在曲阳,她看到云荣秀站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样子。   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沈慕凝着云簇的双眸, 企图从中找出任何一点遮掩和不自在来。   可是他失望了, 她是真的没有吃醋。   这一刻, 沈慕忽然无比地后悔自己当初在曲阳拒绝她的心意。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或许两人成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   从御花园和沈慕分开后, 云簇便直接回了琼华殿。   她吩咐伺候的宫人都退下,然后让轻蝶把江一叫来。   江一来得很快, “殿下。”   云簇抬抬手免了他的礼,也没有多说别的废话, 单刀直入道:“派几个人去寒寺看着,无论是谁去看她都要回来禀报我。包括太子和两位殿下。”   江一怔了一下, 寒寺那可是……   云簇看出他在想什么, 说:“就是要让你去看着她。”   江一应下,“是。”   “还有, ”云簇想到前几日章宁书和自己说的话,声音也由此冷了几分, “这件事不允许告诉太子,否则,你便不用跟在我身边了。”   云簇对待下属一向和善,这已经算得上是最严重的话了。   江一也跟着严肃起来, 郑重道:“属下明白。”   “好,你下去吧。”云簇朝他摆摆手,“告诉轻蝶,让她一个时辰后去东宫把章二小姐请来。”   “是。”   但还没等一个时辰后轻蝶去请,章宁书就已经自己过来了。   云簇正盖着毯子在小榻上看话本,章宁书一进来便是满身的酒气,云簇掩住鼻子,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快去换身衣裳吧。”   章宁书便去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云簇的干净衣裳,看着自己换下来的那一身,她亦是十分嫌弃,扔给轻蝶道:“拿去扔了吧,臭死了。”   云簇忍不住莞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怎么喝这么多酒?”   章宁杉毫无闺秀的自觉,翻了个白眼,说:“自从我退婚之后,我娘急死了。”   “急什么?”   章宁杉说话没遮没拦的,“给我找第二春呗。”   云簇有些无奈,她点点章宁杉的嘴唇,“你若是能收敛这张嘴,估计大舅母也不会那么急了。”   章宁杉满不在乎,而且她看的很清楚,“我的出身和样貌摆在这,又不会真的嫁不出去。”   说着,她嘻嘻一笑,将目光投向云簇,“你比我出身高,又好看,现在也退了婚,恐怕求娶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吧。”   云簇摇了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章宁书说:“反正无论如何总是要留在京城,岭南太远啦。”   云簇这回只是沉默,没再发表什么意见。   两个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章宁书看看窗外,说:“天黑的早,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传膳早些休息吧。”   云簇却拦住她,算算时辰,道:“别回去了吧,方才在宴上,我约了嫂嫂晚上来取东西,你不如留下一起,用了晚膳再走吧。”   既如此,章宁书想了想,便也留下了。   只是天色从明等到暗,却没等来章宁杉的影子。   云簇觉得奇怪,于是差了一个小太监去东宫打听一下,却没想到只隔了不到一刻钟小太监就匆匆赶回来了,进门的时候还有些气喘。   “怎么回事?”云簇皱了皱眉。   小太监一脸喜色:“殿下,太子妃娘娘大喜!”   云簇和章宁书齐齐一愣,还没琢磨出什么滋味儿来,就见东宫报喜的小太监已经撩着帘子进来了,喜气洋洋地给两人拘了个礼,“公主殿下,二小姐。咱们家太子妃有喜了,差奴婢给您报个喜。”   云簇和章宁书眼睛齐齐一亮,“果真么?”   她们是又惊又喜,想去东宫看看章宁杉,来传话的小太监却有些为难,“太医说太子妃娘娘体虚,需要静养,眼下怕是已经睡了。”   倒也是,云簇冷静下来,也就不打算去添乱了。   太子妃有孕是大事,也是国之大喜,次日顺平帝叫人往东宫送去了不少赏赐,还专门许给太子五日的朝假,让他好好陪伴太子妃。   这样一来,原本太子分担的朝政也一并压还到了顺平帝身上,云簇一连几日到乾安殿请安,都没见到人。   直到十一月初,各地外派官员述职觐见之事都处理完,朝政大大小小的事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顺平帝才将云簇召去乾安殿。   父女俩有大半个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云簇特地早早去了,叩头请个安,并陪着顺平帝一道用了早膳。   用过膳之后,云簇看着顺平帝两眼底下青黑一片,想着要不要早点告退,让父皇多休息休息。   却没想到顺平帝朝见喜招了招手,见喜便抱着一大摞册子过来了。   云簇不明所以,见喜将那些册子放到桌上,然后再分门别类的码好,云簇抬眼一瞧,那每一小堆的最上面哪一册里竟然还夹着一个纸条。   她好奇地抽出来一张,只见上面写着,公府京城。   “……”   云簇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她再抽出第二张,公府冀州。   再跟着就是什么侯府京城、侯府端州……   云簇看着那摞得小山高的册子,不可置信道:“这些,总不会全是……”   顺平帝点头,他捡了一本翻开,审视一般翻看了一下,“这都是朕命人寻来的,爵位都是侯府以上,年龄22岁以下,相貌英俊无妾,并且他们都来自离京城很近的州府。”   云簇却只觉得头疼,“这得有几百本吧。这么多未婚的勋贵公子么?”   顺平帝说:“眼看着你便要过十七岁的生辰了,婚姻大事若是还没有个着落,朕怎么能放心。”   这一刻,云簇竟然有些后悔那么快就把婚给退了。   如果还没退的话,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事。   她有些绝望地问:“父皇,难道您想让女儿一个个地相看吗?”   顺平帝皱眉,“怎么看的过来,朕只不过是挑了几个还瞧得上眼的,让你随便选几个罢了。”   “之前你的婚事是你皇祖父做的主,朕也不好说什么。但现在既然退了婚,朕就不能不为你多考虑一些了。”   说着,他也不管云簇是什么态度,直接就拍板决定道:“过几日朕教人寻个由头先传几个人进宫,你先瞧瞧,若是不满意再换一批。”   如果不是知道顺平帝是在说男人,云簇只听这语气,倒像是批发什么物件似的。   总归是顺平帝一片好意,云簇不想让他不悦,最后还是挑挑拣拣选出来几个还算顺眼的,交给了见喜。   之后,云簇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又因为天气愈冷,她也不大爱出门了。   半月之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循例,宫里会举办一场雪宴。   这从前就是后宫的一场小宴会,诸位妃嫔和皇子皇女凑在一块,虚伪地亲近一番。   今年顺平帝却亲自下了谕旨,凡三品以上官员都可偕亲眷参宴,就连顺平帝和太子、太子妃,都会亲临。   云簇觉得麻烦,可宴会前一日,皇上还特意派人来琼华宫传话,吩咐云簇一定要穿得漂亮一些。   这下云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纵使万般无奈,云簇也只得顺从。   次日,扶摇殿。   云簇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窄袖襦裙,外间裹着的貂裘火红艳丽,将她肤色衬得更加如雪如玉。   她一进殿门便吸引了全数人的目光,尤其是右侧一列的年轻公子们,他们虽然早听说曲阳公主貌美,却很少有机会这么近的看她。   她逆着大殿外的煦阳和风雪,是冬日里最艳的一抹绝色。   云簇朝顺平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顺平帝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簇儿,坐到朕的身边。”   因为后位已经空悬了十几年,所以每次宴会上,皇上身边都是不设座椅的,就连罗贵妃和裕妃,也只能和其他嫔妃一道坐在下首。   今日,却让云簇上去了。   不少后宫里的妃子又恨又羡,分明都是皇女,她们的女儿却半点得不到皇上的关怀。   云簇迟疑了一下,不太想上去,如果坐到顺平帝身边,岂不是连喝酒都不自在。   顺平帝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大笑着对底下的太子说:“瞧你这妹妹,真是长大了,待在朕身边都嫌烦了。”   云簇又嗔又怨地看一眼顺平帝,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太撒娇,只道了一句,“父皇总是取笑儿臣。”   说完,她便走到顺平帝身边的位置坐下了。   她一坐过来,顺平帝眼看着高兴许多,举杯邀底下的臣子皇孙多饮了好几杯。   皇上的面子自然是没人敢不给的,也有不少人趁着举杯的空档偷偷去瞟云簇,但她坐在御座旁,也没人敢放肆。   没人过来说话,顺平帝也没空理她。   云簇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夹菜,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叫到上面来。   好在顺平帝也知道自己在这,底下人都提心吊胆的,没过多久就推说疲惫,起驾回宫了,后宫各个妃嫔也忙跟着离开,没一会儿,整个扶摇殿就只是年轻的一辈人了。   殿内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云簇命人将甜汤换成葡萄酒,静等着有人来和她搭话。   但奇怪的是,等了许久都没有一个人来。   怎么回事?   她以为那日顺平帝给她挑选的那几位公子,都已经接收到暗示了。   云簇觉得有些奇怪,她坐得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底下的人,很快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有几家贵女和公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没说几句还会无意识地往这边瞟几眼,然后又立刻把目光收回去。   直觉告诉云簇,他们再说的一定和她有关。   于是,她招来轻蝶,叫她去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一炷香后,轻蝶回来了,脸色却很不好看。   云簇问:“怎么了?”   她周边并无别人,可以放心说话,轻蝶犹豫了一下,说:“殿下,那日在宫外的酒楼,您记得咱们当时听到了什么吗?”   云簇先是一怔,跟着很快反应过来,“已经传到宫里来了?”   怪不得没人敢来找她说话,原来是以为她对沈慕情根深种呢。   轻蝶点点头,语气愤怒,“且这流言越传越离谱,如今,已经传成沈二公子在曲阳,是故意隐藏身份,就是为了让您退婚的了。还说您非要眼巴巴地贴上去,几次碰了壁。”   云簇嗤笑一声,大差不差的,倒是真猜对了几分。   轻蝶见她还在笑,都有些替她急了,跺了跺脚,说:“殿下,现在一盆脏水都泼到您跟前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云簇没答,视线却已经悄悄地溜走,在底下的位置上不住地打转。   她在找沈慕,沈慕的身份自然也是要来出席今日的宫宴,不过他是和世子沈秦一道,因此开宴之后,两人都没说上话。   眼下,沈秦不在,沈慕正侧对着她的方向,和手下推鸿交代着什么。   大约是有什么正事要谈吧。   云簇将视线收回来。   淡淡道:“流言的根源本不在我,急有什么用?”   轻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云簇还是那句话,“放心,这件事我们不用管,会有人处理。”   她说的这个人是沈慕。   而那边沈慕也的确在处理这件事。   推鸿问:“主子,要不要派人去查?”   沈慕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不查。这拨流言和之前退婚时传出来的那一波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推鸿道:“是,之前那次属下去查,只查到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然后线索就断了,属下怕打草惊蛇,就没再深入。”   “你做的对。”沈慕说,“咱们在京城,岭南的沈家怎么能在京城有那么大的势力呢,若是连后宫的事都能查出来,岂不更让皇上忌惮。”   推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   “把眼下我们查到的证据整理成册,然后交给世子,让他明日早朝时给皇上过目。”沈慕勾唇一笑,有些冷,“在京城,当然要寻求皇上陛下的护佑。”   “是。”   这边和推鸿交代完,推鸿很快退下,沈慕看了看墙角的沙漏,已经开宴一个多时辰了。   云簇应当吃饱了吧?   他方才早就捕捉到了云簇投过来的目光,想去和她说说话。   可视线在正殿环顾一周,却没有云簇的影子,于是,他便绕出去,顺着旁边休息的回廊,一路往外,最后在一处专供人休憩的小亭子里,看到了云簇的身影。   只不过,不只是云簇一个人,她的身边,还坐着三个男人。   是三个。   云簇看着眼前这三个人,自己也十分意外。   她本是出来散散酒气的,坐下想吹吹风,却被这三人围住。   然后便傻傻地沉默着,直到此刻。   最后还是云簇先出声打破了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咳一声,“请问,三位公子……是哪家的公子?”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对手”两个字。   先下手为强。   几乎是同一刻,他们一齐开了口,“在下宁远侯世子谢存。”   “在下尚书府陶宗。”   “在下宁国公赵胜。”   “……”   三个人的声音明显叠在了一起,云簇是一个字都没听见,但是看他们这架势,也明白了他们的目的。   只是,她有些奇怪,忍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你们难道没听说一件事吗?”   “公主殿下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我倒贴沈慕,不甘心被退婚啊?”云簇是真的觉得奇怪,没遮没拦地就问了出来。   那传言都已经恶劣至此,竟然还有人愿意来和她说话搭讪?   那三人齐齐地沉默了一瞬,跟着又异口同声道,“流言止于智者,臣并不在意。”   这下,轮到云簇沉默了。   而坐在她正对面的着蓝衣的谢存看出她神色恹恹,便趁此机会先开了口,“臣其实早早便对公主殿下有敬仰之心,奈何公主早有婚约,只得把一颗真心藏起,如今听说公主退婚,自然要来向公主表达爱慕之意,别说外间的话只是流言,就算不是,臣也丝毫不会在意。”   另外两个自然也不甘示弱。   “殿下,臣也是。”   “殿下,臣对公主亦是真心可鉴。”   明明只是第一面,他们却像是已经钟情了她三生三世一般。   云簇听着这些情话,只觉得手背上都糊了一层猪油似的,腻得她说不出话来。   如果能有人来把她叫走就好了。   云簇心里想。   而在不远处的沈慕却全然不知道云簇在想什么。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三个年轻的男人对着云簇谈笑风生。   而云簇时不时还会应和两句,并且唇边始终挂着温和的笑。   他离得有些远,不大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撑在旁边廊柱上的手几乎要扣掉一块木头,五指紧紧地扣住,骨结泛着红。   到底在说什么。   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完么。   沈慕强忍着怒火和醋意没有往前,只怕云簇看到他跟过来会觉得不悦。   直到一阵冷风簌簌吹过,他看见云簇被冻得缩了一下脖子,领口也拢紧了几分。   他再忍不住,抬步便往那边走去。   却不想还没有拐出回字长廊,就听得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公主——”   沈慕霎时僵住,回头去看。   云簇也抬头,见到来人时,面上的表情明显地放松了,她十分惊喜地弯了眼睛,唤道:“善延哥哥。” 第36章 一直对你好   云簇正愁没人来解救自己。   就看到了徐善延。   她的心里猛舒一口气。   这时候, 徐善延已经走过来,温文尔雅地拱了拱手,“簇簇, 打扰你了吗?”   那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时候冒出来的人是谁。   云簇却已经等不及似的,站起身走到徐善延身边, 求助般地拉了拉他的袖口。   徐善延会意,然后对那三人道:“抱歉, 太子殿下有事找公主殿下, 怕是要打扫几位雅兴了。”   云簇立马配合道:“既如此, 失陪了。”   说完, 两人便并肩离开, 一直拐出了回字长廊。   扶摇殿是宫里专门举办大型宴会的宫殿,因此是半开放的宫宇, 一拐出去,就能看到御花园的假山流水。   云簇和徐善延谁都没先开口, 直到两人走到一池荷塘边上,徐善延忽然停住步子, 问:“簇簇, 你还记得这里吗?”   这里?   眼下已是冬日,御花园里的池塘要么结成冰, 要么抽干了水干枯一片,云簇探着身子瞧了瞧,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枯塘。   她为什么会记得?   云簇不解地抬头,眼睛里透着疑惑。   一抹若有似无的失落从徐善延眼底一纵而过,他笑笑,说:“也是, 许多年了,不记得也是常事。”   听他这语气,云簇更奇怪了,她急着想让徐善延讲给自己听。   徐善延却摇了摇头,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云簇有些不高兴,“先把人家的好奇心撩拨起来,却又不说什么事。”   徐善延无奈,只好简单解释了一下,“当时,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池塘边。”   第一次见?   也是,徐善延是在岳王府被养大的。   直到七八岁时,岳王叔带他进宫参加宫宴,云簇才第一次见他。   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具体是在哪里,云簇倒是真的不记得了。   云簇有些抱歉。   徐善延却说:“没关系,以后会有更多的事可以记。”   云簇没明白他的意思,徐善延也没有解释。   两人便又沉默下来,静静地立在池塘边,看着那已经干枯的池塘。   忽然,徐善延轻声问:“簇簇,有时候,我真的很感谢陛下和岳王。”   感谢?   云簇和徐善延认识多年,自然知道他一个外姓子在京中的处境。   怎么想都不该是感谢吧。   徐善延笑了一下,眼睛里盛着冬日的暖阳,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小时候我在想,为什么都说我是父王的儿子,是皇家血脉,我却不姓云,而要姓徐呢?   “后来我又想,既然说将我过继到岳王府,又为何不上族谱,不改姓名?   “现在我却要感谢他,让我长于岳王府,却还是姓徐。”   云簇懵懵懂懂地,有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徐善延拍拍她的肩膀,“也没什么,不过是感慨一番罢了。”   云簇觉得他最近一段日子一直都奇奇怪怪的。   徐善延却只是笑,说:“只不过是在宴上喝醉了。”   “走吧,我送你回琼华殿。”   -   沈慕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跟过去,可他完全控制不住脚步,不知不觉地就跟在两人后面,不远不近地缀着。   直到那两人停住,沈慕一个闪身,藏到了一棵树后。   看着徐善延温柔地替云簇整理好歪掉的貂裘,而云簇也并未避嫌推开,就那么乖巧地站在原地等他弄完。   沈慕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好像过于自信了。   云簇真的不是非他不可,这满京城未婚的名门子弟,皆是她的退路。   而他,从意识到自己动心的那一刻起,就再无退路。   沈慕站在树后,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云簇和徐善延谈天说笑,双眸赤红,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暴起。   但他终究是克制住了,直到那两人的往前行的身影彻底消失看不见,他才抬起因为绷紧了力气而僵直的手腕,狠狠砸在了树干上。   冰凉粗糙的老树皮一下子将他的指节磨破,鲜血汩汩地淌下,可他却像全然没有知觉一般,只是眸色深沉狠厉。   像是一把渴血的长剑。   -   精心准备的一场宫宴,云簇却没到一半就逃了,事后怕顺平帝会生气,第二日,云簇特意守着下早朝的时辰,到乾安殿门口守着。   没想到正碰到皇上在和臣子说话,她想要退身避开,却被那臣子叫住。   “公主殿下。”那人遥遥地朝云簇行了一礼。   倒是瞧着有几分眼熟。   云簇见他官服品级很高,虽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却也按着规矩回礼,“大人安好。”   那人听这称呼就知道云簇没认出他来,于是便自我介绍道:“殿下,在下抚南王府沈秦。”   云簇一愣,怪不得这么眼熟,顺平帝此时也走过来,看他们两人凑到一块,有几分感叹地说:“当初两家结亲,倒是没说过几句话,如今曲阳和羡文退了婚,竟是在这碰上了。”   沈秦忙道:“是羡文年轻莽撞,不知天高地厚,配不上公主殿下。”   再明显不过的阿谀奉承了,皇上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拍了拍沈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云簇注意到皇上手里握着一封奏疏,想来应该是方才沈秦交给他的,她怕误了正事,便福了福身,想要退下,改日再来。   顺平帝却先看穿了她的意思,他将奏疏交给身后的见喜,道:“陪朕一道回去吧,朕正好有话想和你说。”   进了大殿,云簇便要躬身请罪,顺平帝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只问了一句,“当日,你是不是和徐善延走了。”   云簇一怔,诚实地点了点头。   顺平帝的脸色便不太好,他甚少会对云簇摆出这样的表情,“你知道徐善延是你岳王叔的儿子,按礼,你们是堂兄妹。”   这才是云簇最不明白的一点。   明明徐善延已经过继给了岳王,却不改名姓,不入族谱,这在法理上怎么算是真正的过继?   可皇上又说云簇和他是堂兄妹,岂不矛盾?   顺平帝叹一声,眉头拧起的沟壑盛满了岁月的故事,他缓缓讲起了徐善延的身世。   “朕小时候,安阳皇姐和岳王兄都是在纯阳殿住着的,朕最小,被安阳皇姐照顾着,一直到了十几岁,当时安阳皇姐已经二十岁了,却因为生母出身低,不受重视,始终没有指婚。”   “朕当时就想,等朕日后登基,一定给安阳皇姐许个好人家,后来,朕做到了,可是皇姐已经是二十四岁的老女了,她自小不得重视,即便是公主也没有任何天家架子,嫁到徐家后,怕被婆家不喜,拼了命要生一个孩子。”   “后来,倒是真的怀上了,只是生下善延不久就难产去了,而公主薨逝,徐家却还在欣喜嫡长孙的出生,何等悲凉。”   顺平帝就算现在提到这件事,仍然气得双手发颤。   “所以,朕抄没了徐家。”顺平帝语气很平,他怜爱地摸了摸云簇的长发,眼底带着几分心疼,“天家公主,本该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却被他徐家践踏至此。”   “当年,朕心疼刚出生的小儿,本想抱进宫,认作自己的儿子,但当时朕刚登基不久,朝局不稳,只得养到你岳王叔膝下。”   “朕想着,皇姐做了一辈子好人,此等善心该当永存,便亲自为他取名善延,希望他能把母亲的善延续下去,却没想到,养到底也只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后来他长大,进宫来,和朕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他爹和他的家人。”   “若不是他是皇姐的最后一点血脉,朕当时就让他和徐家人同罪!”   说到这,他胸口起伏得厉害,明显是气急,跟着又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沉了语气,带着点毋庸置疑。   “簇儿,你是朕的女儿,也是公主。”顺平帝的眼神失了焦,像是在看云簇,又像是透过她,再看别的什么人,“当时你母后自请废位时朕便想过,即便你母后不在身边,朕也一定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因为你是朕最尊贵的掌上明珠。”   “簇儿,徐家的人,配不上你。”   因为血缘和姓氏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实在是太过不讲道理。   更何况徐善延本就没有什么错。   但云簇也知道,这时反驳,只会更加败坏徐善延在顺平帝心中仅剩不多的好感?   所以,云簇并未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出默认的意思。   今天又回忆了太多的往事,顺平帝看上去有些疲累,而云簇也十分知趣地没有再打扰,她躬身退下,并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殿门轻阖声在空寂的大殿内响起,单手支着下巴假寐的顺平帝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殿门的方向,眼底有什么叫人看不懂的神色在悄然涌动。   过了一会,他沉沉地叹一声,抬手拿起方才随手撂下的折子,翻开。   -   今年的风雪好像来得格外的猛,宫宴后又一连下了好几场雪,云簇也收到了许多要去游园赏梅的帖子。   她并不喜欢梅花,因此一个也没有赴约。   而没有出门的这几日,后宫里也出了两件事:   一是裕妃被降为裕嫔。   二是云筝被许给了林家嫡长孙林少楚。   这倒是云簇所没想到的,顺平帝虽然宠她,却也要顾及前朝和后宫的平衡。   有时候对于一些并不算过分的嫔妃,基本就是大而化之。   因此上次她就算知道流言是裕妃传出去的,也没有向顺平帝告状,因为不想让她平添烦恼。   可这次处置裕妃,顺平帝却丝毫没有留情,又没有说裕妃犯了什么错,倒像是当众表示,裕妃不得圣意了似的。   云簇甚至还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缘由,但都被顺平帝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来了,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干脆不再去猜。   毕竟,无论如何,裕妃被惩治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云簇一连几天心情都不错,就连送到琼华殿的帖子她都十分给面子的翻开看了。   不过,基本上就是赏花对诗,云簇翻一本扔一本,直到她翻到一个,邀她到郊外的别院去赏雪烤肉。   京城人都矜贵,爱好也多风雅,倒是少见这样的请帖,云簇挑了挑眉,没再细看,直接将帖子合上扔给轻蝶。   “去回吧,我去这个。”   轻蝶翻开一看,手指微微顿了顿,但看云簇已经继续去看话本了,想说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只福了福身,应道:“是。”   雪宴在三日后。   云簇还没有亲自烤过肉,但是想想便甚是向往,因此她头一日早早就睡了,第二日特地起了个大早。   却没想到房门一拉开,风雪大盛。   云簇被扑了一脸雪粒子。   轻蝶端来热水给她洗脸洗手,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有些担心云簇的身体,便劝道:“殿下,这么大的雪,要么奴婢派人去回个话,别去了。”   云簇却很兴奋,“正好下雪,若是不下雪,今天还不知道要赏什么呢,烤肉也就索然无味了。”   轻蝶拗不过她,只得给她多裹了几层衣裳,狐裘,风帽,羊毛毡靴和汤婆子是一应俱全。   云簇觉得自己被裹成了球,实在不好看,可一走出房间又妥协了,紧紧地抱着汤婆子不松手。   因为宴会办在郊外的庄子里,马车行的也艰难,云簇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赶在午时之前到了。   好在马车里十分暖和,云簇盖着毯子有些萎靡,直到下车被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   她扶着轻蝶的手进了往庄子里走,一边走一边期待道:“听说雪天烤鹿肉最好,可是我从没见过。不知是谁家的宴会这么有创意,从前,京城可没有这么会玩的人家,而且京城也没下过这么大的雪。”   她正说着,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来。   这时不远处有踩雪的咯吱声传来,她抬头去看,穿着墨色貂裘的沈慕站在风雪里,正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专注,以至于云簇竟产生了一种,他已经等待了千百年的错觉。   云簇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她忙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想法都清走。   她咳了一声,环顾四周,“真的是抚南王府的帖子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宾客呢?”   说着又忍不住紧张起来,“不会因为雪大,把雪宴停了吧。”   她可是不远万里,兴致勃勃地赶来了。   她的表情几乎都写在脸上,沈慕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弯了弯唇角,说:“自然不会,公主殿下随我来吧。”   他边说着边将手臂伸过来,示意云簇扶住他,“雪天路滑,公主小心。”   云簇嗯了一声,扶着他拐进了花厅的暖阁。   这庄子不多大,暖阁倒是修缮的异常精致。   碳火烧得正旺,云簇一进屋便被暖气扑了面。   她将裘衣脱下交给下人,有些好奇地将暖阁打量了一圈,然后问:“怎么只有我一个人?”   沈慕正在解裘衣的带子,闻言手指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完,才说:“因为,这帖子只发给了公主一个人。”   云簇一愣,“……什么意思?”   沈慕脱去了臃肿的外裳,此时又像棵青松似的挺拔,他坦然地道:“意思就是,今日本就只请了殿下一人,我不过是想见见殿下罢了。”   想见为什么不直说。   偏偏要发帖子说是什么烤肉赏雪。   云簇自觉受了骗,当即便要离开。   沈慕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下,跟着暖阁的帘子被掀起,几个小厮抬着烤肉的架子进了暖阁。   随着一起鱼贯而入的还有牛肉和鹿肉,以及一大桶热酒和蘸料。   沈慕吩咐他们摆好便退下,然后才放下手臂,对云簇道:“看吧,没骗你。”   云簇这才满意,半推半就地坐到了旁边的小杌子上。   沈慕显然是烤肉的熟手,他将已经事先用文火烤出油脂的牛肉条整整齐齐地摆到铁奁上,时不时地会刷上些热酒和粳米汤。   等到牛肉颜色变得很深之后,他又手脚利落地撒上粗盐和香料,跟着翻面,再重复操作。   云簇什么都不会做,只好托着腮看他动作,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转身去看窗外。   这暖阁设计果然精巧,一边一整面墙都掏成了窗格,浅色的明瓦糊着窗,隐约能瞧见外面的鹅毛大雪飘飘落下。   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偶尔耳边会传来碳火崩裂的声音,还有滋滋的油声。   扑鼻的肉香直冲过来,云簇转头,焦酥的牛肉被沈慕用刀子分成几个大块。   他用刀尖插了一块放到小碟子里,先递给云簇。   云簇接过,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   沈慕怕她吃得急,腻到,于是又倒了一杯米酒给她。   云簇接过,然后说:“你也吃啊?”   沈慕却摇了摇头,跟着再去烤鹿肉。   云簇这回没再去看雪,而是握着酒杯看他分切生鹿肉。银刃划在尚带有血丝的肉块上,粗野又蛮力。   但奇怪地是,沈慕这双比细瓷还白的手做起这种事来却半点不显突兀,反而添了几分优雅。   云簇不知不觉入了神。   沈慕烤完鹿肉,注意到云簇的目光,插了一块递给她。   云簇伸筷子去夹。   将要夹到的时候,沈慕却往后缩了缩手。   像是在逗弄小猫小狗。   云簇不满地瞪他,“干什么?”   沈慕却挑了挑眉梢,唇边带着一抹笑,“殿下,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这是什么问题,看着那块诱人的鹿肉,云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沈慕又问:“那我对你好,你讨厌吗?”   云簇更是奇怪了,她皱了皱眉:“别人对我好,我干嘛要讨厌?”   沈慕唇边笑意更深,眼睛里也有光一闪而过,他将那块鹿肉递到云簇的唇边。   他说:“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一下公主殿下。”   “提醒什么?”   “提醒你——”   “我应该,会一直对你好了。” 第37章 我喜欢的是季文,不是沈……   什么叫……一直对她好?   云簇眨眨眼。   沈慕瞧她一脸茫然的样子, 不知道她是真没明白,还是假没明白。   他又递过去一块肉,抬起头, 认真地说:“我以为我已经表现的够明显了。”   云簇忽然叫他这一句话说得有点慌乱,她抬起手,想去捂他的嘴, 却没来得及。   沈慕毫不遮掩,“公主殿下, 我心悦于你。”   他说完也未曾移开眼神, 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云簇, 坚定而明亮。   云簇不知道为何, 像是触到烛火的飞蛾, 她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那热烈烫得她心头发慌。   这样想着, 她倏地站起身,也不看沈慕, 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屋里太热了, 我要出去透口气。”   说完, 她撩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虽然外间也始终烧着碳火,但毕竟没有烧着地龙的暖阁暖和, 云簇被冷气扑的一震,神思也更清明了一些。   轻蝶方才被她打发出去休息了, 抚南王府的下人不知为何也都不在。   整个外堂都很安静,云簇没有披狐裘,就那么直接推开门,走到了外面的长廊上。   风雪已经渐渐地停住了, 地上墙上白茫茫落满了雪,偶尔有寒风掠过,带起一片雪雾云烟。   云簇伸手去摸栏杆上垂下的冰柱,触手冰凉让她脸颊上的热度也逐渐退去。   方才,沈慕是不是对她,对她表白了。云簇咬了咬唇,有些不知所措。   当初不是都答应要退婚了。   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月,怎么又反悔了。   云簇忽然从心底生出几分恼怒来,觉得沈慕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她忽地从旁边抓起一把雪,随便团了团,泄愤一般往空旷的院子里扔去。   松散的雪团无辜地坠落,又融进积雪里。   除了冻得通红的双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簇却仿佛从这无聊的游戏里找到了乐趣,她再团起一团,扔出去,再团,再扔。   直到那边栏杆上、窄凳上的落雪都被她扫干净,原本白嫩的手指也冻得像萝卜一样红肿。   可她却仍意犹未尽似的,想直接走到院子中间去,沈慕终于在这时候除来,一把握住她的小臂,顺着衣袖下滑,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   “云簇!”沈慕心疼地拉住她的双手,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晚。   云簇不说话。   沈慕将她两只手都握在手心里,然后带着她又回了暖阁。   云簇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沈慕用一个眼神止住了动作。   他稍稍用了几分力,将云簇一把拉扯进自己怀里,大手裹着云簇的小手,轻轻地替她揉搓着。   一边揉一边无奈地说:“你若是不喜欢,直接骂我说我拒绝不行么,何必要糟践自己的手?”   云簇垂着眼睛,不挣扎也不说话。   沈慕无奈,又不敢再惹她,干脆也闭上嘴,只专心给她暖手,等暖的差不多了,又吩咐人打了一盆热水来。   他往水盆里倾倒了几滴无色的药水,然后握着云簇的手浸入热水中,因为怕云簇受不了抽回手,所以把自己的手掌覆在了云簇的上面。   云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垂着眼睫,静静地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掌,忽地眨了眨眼,鸦羽一般的长睫颤了颤。   沈慕有一半浮在水面上的手背一凉,一滴眼泪坠下,融进了温水中。   沈慕一愣,他立马抬起头去看云簇,这才发现她的眼圈泛红,眼泪半含不含,桃花眼里盈满了委屈。   他顿时有些无措,想抬手去给她擦眼泪,却被云簇避开,挣扎间险些把水盆掀翻。   沈慕不敢动了。   云簇背过身去,然后又忽然蹲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整张脸埋了进去。   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虽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沈慕却知道,她定是哭了。   虽然具体不知道缘由为何,却是因为他才哭的。   是被他惹哭的。   得到这个结论的沈慕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就连一张口,都觉得充满苦涩。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直到云簇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沈慕,你喜欢我是不是。”她明明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沈慕知道,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云簇稍稍抬起了头,让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闷,“你也知道,我喜欢你。”   她这样轻易地把喜欢两个字说出口,沈慕竟有些慌。   他想止住云簇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两个相识相遇我已经不知道是谁的错了,但我承认,后来先动了心思的人,是我。”   “你温柔体贴,英俊逼人,又救我帮我,我动了心。”   “甚至当时还想着,如果我未婚夫是你就好了。”   “可是,沈慕,你别忘了,当初拒绝我心意的人是你,后来答应退婚的也是你。”   “如今百般示好,故作深情的也是你。”   说到这,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你是真的有点喜欢我,那日宫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世家公子对我示好?徐善延对我温柔?”   “无论什么,我想,你大概有些急了。因为即便我们退了婚,你依然笃定地把我划为你的势在必得,要不然你当初只要死缠烂打不退婚不就好了?”   “你退婚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再为你回头,因为你知道,在曲阳时我就对你钟情。你今日表白的话,其实也不过是通知我罢了。”   “沈慕,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这好像是两人相识以来,云簇第一次对他讲这么多话。   但遗憾的是,是充满提防和讽刺的语气。   沈慕有多想否认,他并非如此。   可在触到云簇红彤彤的眼睛时,他竟一句辩解也说不出了。   云簇此时也已经站起身,她伸手抹干净眼角的泪水,仰起脸,抬头看着沈慕。   她明明比沈慕比矮了许多,却莫名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目光像是化为一把凌迟的匕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忽地,她弯了弯唇角,笑容里带着些遗憾。   “我承认,在曲阳,我先动了心。”   “但别忘了,我喜欢的人,叫季文。”   “不是你。”   最后三个字如轻飘飘的羽毛,却在吐出来的那一刻化为箭矢。   狠狠地刺进沈慕的心口,并划了一个鲜血淋漓。   直到云簇决绝离开,沈慕仍愣怔在原地。   扑面的雪风从半开房门里直涌进来,沈慕被刺骨的寒冷包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竟然在发颤。   他半生戎马,在岭南屡战未败。   但面对云簇,别说运筹帷幄,只能溃不成军。   -   云簇出来的时候连披风都没穿,把轻蝶吓了一跳,她忙把自己的披风脱下将云簇裹住,问:“殿下,您的外裳呢?”   云簇只说了一句回家,然后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轻蝶吓了一跳,忙将她撑住,但终究独木难支,只得求助庄子里的人,“来人!”   下人们听到动静纷纷跑过来,七手八脚地要去扶。   沈慕在这时走来,他也只穿着单衣,脸色发白,手上却很有力气。他想伸手将云簇抱起,却忽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拦住。   沈慕一怔,来人对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在下是公主殿下的贴身暗卫,自会照顾殿下,就不麻烦沈公子了。”   说着,他将云簇一把抱起,步履不停地将她抱上马车。   但沈慕却仍不放心,想要跟着一道。   一旁的轻蝶咬了咬牙,有些犹豫,但想到方才云簇出来时的状态,还是下定决心道:“沈二公子,奴婢斗胆说一句,我们公主殿下怕是不想见您。”   沈慕急切的动作霎时一僵,扶着车门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滑落。   是啊,云簇不会想见到他。   而轻蝶对他又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那暗卫坐到了车夫旁边的位置上,朝沈慕拱了拱手。   马车跟着飞快行过,转瞬消失在沈慕的视线中。   回程的路行的比来时快多了,但始终守在云簇身边的轻蝶仍有些着急,她时不时便会伸手去摸一摸云簇的额头。   却是一次比一次更烫。   好在太医都早早地等在了云簇的寝殿外,只等暗卫将云簇抱进房间,便立即打开药箱开始诊治。   安静的房间里瞬间涌满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轻蝶将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个安排了一遍,有的烧水有的更衣有的去宫里传信。   可即便如此心里仍是不大踏实。   好在几位太医都捋着胡子说公主殿下只是受凉发了热,等一剂苦药灌下去,晚上便会醒来。   轻蝶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   到了晚上,云簇果然醒来了。不过身上仍是烧得很热,轻蝶按着太医的嘱咐又给她喂了一剂清热的药,伺候她再度睡下。   然后拿温热地帕子给她擦拭热敷,整整熬了一夜,直到破晓时分才撑在床边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轻蝶拿手背碰了碰云簇的额头。   已经不烧了。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然后命人重新去烧水,预备给云簇擦一擦身子。   但热水还没烧开,云簇就已经醒了,“水。”   她的嗓子干涸沙哑,轻蝶忙给她倒了一杯白水,扶她起来,一口一口地喂她。   云簇靠在轻蝶的怀里,像是一株即将渴死而又沐浴甘霖的麦苗,总算是回过了一点劲儿。   轻蝶心疼的看着她,问:“殿下还有哪里难受吗?”   云簇摇了摇头,半句未答,然后又重新滑进被窝里。   轻蝶给她掖好被子和帷幔,轻哄着她,“睡吧殿下,再多睡一会儿吧。”   -   送走云簇之后,沈慕在庭院里孤站了很久。   直到风雪再起,重重的车辙印都被重新覆盖住,他的手指也冻得紫红不堪。   下人们看出他情绪不对,都不敢在这时候去触他眉头,最后,还是沈秦急急赶到了。   他看着傻站着的沈慕,当即便扬手要打他,可沈慕却只是疲惫地撩了一下眼皮,跟着又垂了下去。   似乎看到是他,很失望。   沈秦瞧他这样子,也实在下不去手。   末了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就算你把自己冻死,又有什么用?”   沈慕肩膀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这么垮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没用的,再也没用了。”   就算他再使出百般战术。   沈慕也成不了季文了。   沈慕忽然有些想笑,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仿佛那上面真有一块石头似的。   沈秦看着弟弟这样子又急又气,他忍不住问:“公主到底说了什么?”   沈慕却仍是摇头,“无所谓了。她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沈秦恨铁不成钢地斥骂道,“你自己若是都想放弃,那才是真的没有机会!沈慕,五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被你学到狗肚子里了吗?”   沈慕一怔,眉毛轻轻皱起,他露出疑惑的表情,那样子,竟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会吗?”   他的语气很诚恳。   沈秦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上前两步,环住他的肩膀,安抚一般地劝道:“会的,只要你还想争取,就永远有机会。”   沈慕迟缓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把这句话搅碎再重新吸收理解,大约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忽然紧紧攥起了拳头,然后转身便要往外走。   “我去找她,去找——”   然而他话还没说清楚,就被沈秦一记手刀劈晕,僵直地倒了下去。   沈秦将他架住,无奈地摇了摇头,“来人!将二公子扶回房间里去。”   -   沈慕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眼前空茫茫一片,除了他自己,再寻不到任何东西。   他试探着往前走,脚下步子迟疑且拖沓,他小心翼翼地唤着,“公主……”   自己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却没有一点回音。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都要散了架了。   他终于看到一点光,但仍是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晰。   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却见到云簇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在他眼前走过。   他顿时呼吸一滞,心如刀绞,上前将那男人拉开,却在靠近的那一刻发现了什么不对。   云簇和那男人齐齐转身,沈慕这才发现,这男人竟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然而,他却听到云簇盈盈唤他,“季文,走吧。”   沈慕心口一窒,忙去拉她,却被猛地甩开,跟着像是从高空坠落一般,沈慕伸手想去抓住一点什么。   “公主——”他明知徒劳,却仍在唤她。   然而跌落地那一刻,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躺在床上的沈慕霍然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摆设,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似的。   他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起身想要下床。   但昨日在天寒地冻里折腾了许久,再壮实的身子也要大病一场。如今病去如抽丝,即便是沈慕,也觉得手脚有些酸软。   于是,他伸手想扶一下手边的矮几,却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道呼啸的风声。   沈慕耳朵一动,眸色危险。   他扶着床站起身,不忘从枕下摸出匕首,跟着放轻了脚步,往门口走去,将耳朵贴在门上。   果然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落地,朝这边走来,沈慕眸底划过一丝冷然,握着匕首的手指背到身后去。   四、三、二……   他心里在数着脚步,却在默念到二的时候,就先发制人,抬腿将门踹开,跟着拔出匕首,毫不迟疑地刺向那人的喉管。   刺客果然被吓了一跳,但他反应还算敏捷,在瞥到匕首的寒光时便已经将身子侧过去,抬臂将沈慕挡开,跟着跃身飞踹。   沈慕虽然大病未愈,速度却不算慢,他拧身避开,刺客踹了个空。   两人齐齐拉开一些距离,然后又在同一时刻厮打纠缠到了一起。   来人功夫不弱,但面对沈慕,仍是不免落了下风。   沈慕的动作几乎快到模糊,月光下,他如一头灵敏皎洁的豹,先是一掌打向那人的肩膀,匕首去刺他的侧腰。   但传来的却不是兵器入.肉的声音,而是锵的一声脆响。   跟着,一块玉佩整整齐齐的碎裂成两片,垂直坠到地上。   沈慕眼风不经意地一扫,发现那玉佩的款式十分熟悉,而其中的一块碎片上,隐约能瞧到一片云纹。   沈慕倏地一愣。   而就在他走神的这一个呼吸间,一道带着怒火的拳声狠狠地砸过来。   沈慕分明已经注意到了,只要抬手去挡,就能躲开。   但他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只将头往旁边偏了一下,并没有真的去躲。   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嘴角,牙齿都痛得一颤,沈慕闷哼一声,匕首也落了手,整个人被打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他伸手撑住扶栏。   拳头却没有就此止住,那人眼看着沈慕落了下风,直接伸手攥住他的脖领,狠狠摔到旁边的墙面上。   沈慕像是提线木偶一般闭上了眼,任他去打。   那人的拳头像是裹了风,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而且毫无章法,有时候会偏一下打到墙面,他也不在乎,提起拳头再来。   沈慕一开始还坦然受着,后来也不自觉地弓起身子,却被来人又一拳砸在胸口,那力道如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胸腔里猛地一震,沈慕被打得不住咳嗽,牙齿磕破口腔,涌出血来。   拳头还在往下砸,血水眼看着便要喷在来人的脸上。   然而,就在冲破牙关的那一刻,被沈慕生生咽了下去。 第38章 与我无关   沈慕狠狠抹了一下嘴, 稍稍溢出的一点鲜血沾到苍白的唇上,艳丽逼人。   皎洁流光映衬下,竟为他平添了几分脆弱感。   等来人终于泄完火停住动作后, 沈慕撑起身子,试探地动了动肩膀。   痛。   锥心的痛从由那一处传至四肢百骸。   沈慕纵使再能忍也皱了皱眉,他看着眼前的人逐渐恢复了冷静, 才笃定地吐出几个字,“承王殿下。”   云济原本正在揉自己酸痛的手腕, 闻言动作一凝, 慢慢抬起了头。   “原来, 你知道我是谁。”云济目光里满是审视, 将沈慕由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何打你了?”   沈慕的胸口,肩膀到处都是伤, 脸上也被胡乱砸了几拳,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显狼狈。   他勾了勾唇角, 好像是想笑一下,却毫无温度, 他咳了两声, 然后偏头吐出一口血雾来。   云济眸色冷沉,他用脚尖将那匕首踢起来, 抬手握住。然后将匕首横着搁在沈慕的脖颈上。   说来奇怪,他明明是武将, 皮肤却比女人还薄还细,云济将匕尖往前抵了抵,“你知道我是谁,所以笃定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沈慕却只是苦笑了一声, 仿佛被人拿匕首按着的不是他一样,“公主怎么样?”   云济眸光霎时沉下去,他的语气也森冷了许多,“我妹妹的事,与你何干?”   “我只想知道公主怎么样。”沈慕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哀求。   云济冷哼一声,“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许再纠缠和招惹她,否则,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别说岭南,我让你连京城都有去无回。”   沈慕闻言却只是勾了勾唇,眼睛里漫出一抹冷淡的讽刺来,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云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微表情,他一偏头看了看天边隐约破开的拂光,没再继续和他浪费时间。   他往后一甩,匕首便横插进不远处的红木廊柱上,沈慕看过去的时候,匕首把还在微微地颤。   但云济已经翻墙离开。   眼看着天色乍亮,云济急匆匆地往公主府赶,却不想在门口撞见了刚刚下车的太子。   他忙避开,却被太子一眼瞟见,太子走过去拎住他的衣襟,上下打量着,“干嘛去了?”   云济被他看得无端心虚,他咳了咳,将袖子往身后藏了藏,“没什么。大哥也来看簇簇了?”   太子冷哼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说了一句,“走吧,一起进去。”   太子昨日便已经来看过云簇了,晚上回东宫眯了会儿,趁着下早朝之前再来瞧瞧。   云济却是一直在云山学堂读书的,昨日刚休了冬假,才回宫就听说了云簇病倒的消息。   这便慌慌忙忙地来看她。   看着云簇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云济当即火从中来,趁着云簇未醒便去找沈慕替她撒气。   一夜颠簸也实在有些倦了,云济走着走着便打了个呵欠,太子无奈地瞪他一眼,“夜里做贼去了吗?一会儿看过簇簇之后便早些回去,父皇也念着呢。”   “还有——”太子扯住他脏污一片的袖口,“别让簇簇知道你去干了什么蠢事,省得她跟着担心。”   云济顺从地答应了。太子支使他先进外间等着,自己则是吩咐下人带他往小厨房去,亲自盯着底下人煎药。   云簇朦朦胧胧睡了一觉,醒来一睁眼,便看到一个人伏在她的床头打盹儿,因为身上盖着的披风滑下去,因此时不时还会在梦中打个寒颤。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云簇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她瘪了瘪嘴巴,拖长声音,“二哥——”   伏着的人一下子便醒了,他眼底还带着些睡梦中的茫然,却已经本能地去抱床上的云簇,“在呢。”   云簇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大哥是太子,长兄如父,云簇对他又敬又怕;三哥话最少,性子也冷,平日多在外驻军;唯有二哥云济,平日和她最是亲近,教她骑马射箭,带她吃喝玩乐。   云簇所有的委屈都藏不住了,明明不是什么大事的,可是就是很难过,就是想哭。   她扑进云济的怀里,脑袋使劲往他胸口蹭了蹭,一头乌发散着,像个小疯子。   云济的心都让妹妹哭化了,他一下一下拍着云簇的背,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别哭了,哥哥回来了。谁欺负你了,和哥哥说。”   许是真的憋了太久吧。   云簇抽抽搭搭地哭,眼泪顺着眼睫滴滴滚落,最后将云济胸口的整片布料都哭湿了。   她不说话,只哭。   就像在外面的小孩子遇到了家人,纵使没有委屈也会觉得委屈。   后来,云济也不问了,就那样安静地抱着她,直到她的胸口起伏稍稍平缓之后,才将她从怀里挖出来。   云簇也终于平复下来,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忽然伸手挡住了两只核桃眼。   云济勾唇一笑,出声唤人端热水来。然后亲自拧了帕子,像摩挲小猫似的给她擦脸。   他挥手让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然后又重新递了一块帕子给云簇,示意她自己按着眼睛,“哭够了?”   云簇一半脸被帕子挡着,只剩一张嘴巴,她咬了咬嘴唇,先点点头,再摇摇头。   云济无奈,抬手揉了揉她的长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回京便听说你病了,眼下看,却像是受了委屈。”   其实他已经听过云簇身边伺候的人回禀的事情经过了,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不太清楚,因此想听云簇自己讲给她听。   可云簇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我没事,风寒而已。”她说完怕云济担心,还特地又加了一句,“还有些想二哥了。”   之前太子和云济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曾说过云簇在曲阳便和沈慕相识,而自从回京后,情绪便一直不对,有时高兴,有时哀怒,阴晴不定。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太子仍是猜测,他们的小妹或许是对沈慕动了心。   当时云济是一个字都没信。   他们的妹妹还小呢,哪里知道什么是动心什么是喜欢。   可当真看到云簇向自己瞒着沈慕的时候,云济才不得不相信,妹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的心里除了父亲和兄长,竟然有了别的男人。   而且这男人还不是什么好男人,只知道惹她伤心。   酸涩从心底油然而生,云济看着自家妹妹干净的眉眼,只恨方才打的太轻了,给沈慕留了情。   他这边走了神,也就没有注意到云簇在唤他。   喊了两声都没应。   云簇鼓了鼓腮帮,将帕子扔到一边,想去扯他的袖子。   却发现他这大冷天竟然挽着两折,露出一段手腕来。   云簇以为是方才弄水洇帕子的时候怕弄湿所以折起来了,便想伸手帮他放下来,却没想到竟看到他墨蓝色的袖口有一块洇黑的痕迹。   她好奇地摸了摸,竟是冰凉的,凝固了的液体。   云簇立刻竖起柳眉,去拉他的胳膊,她指着那一块痕迹问:“这是什么?是血!”   云济这才恍然回神,一愣之下有些支支吾吾的,“额,不是我的血。”   他怕云簇担心,也怕云簇伤心。不敢告诉她实话,眼睛一转便要说些别的来哄她。   云簇却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寻出端倪,她冷静下来,“你是不是去找沈慕了。”   云济听她的语气一下子就生硬了许多,不像刚才软软的,心里顿时有些委屈,但他又不愿意表露出来,冷哼一声,“怎么,你心疼了?”   云簇没理,拽着云济的两条胳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说:“我只是担心你罢了。”   云济这才重新露出笑容,有些得意地说:“放心吧!你二哥厉害着呢,只有我打他的份,我没受伤。”   云簇听到这话心口本能一紧,但随即又意识到,那人如何与他何干?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催着云济快些回宫更衣休息。   这时,太子也端着药进来了,看着云簇把药喝下之后,留了一包蜜饯在桌上,然后和云济一道离开了。   一人回去休息,一人去上朝。   云簇看着两个哥哥离开的背影,没吃蜜饯都已经觉得甜了。   何必在意那些有的没的。   反正,她总是有人惯着宠着的。   其他的什么人什么事,与她无关。   -   沈慕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人揍了,但却怎么也瞒不住沈秦的眼睛。   第二日沈家饭桌上,沈秦看他明显有些迟缓的右手,神色冷了下来,“谁打的?”   沈慕本不想说,却被沈秦隔着桌子狠狠踹了一脚,他只好老实回答:“是云济。”   “云济?果然。”   沈秦再温和也见不得人将自己弟弟欺负成这样。   他将筷子狠狠撂下,不容置疑道:“我会去向皇上奏禀,年末封赏已经结束,父王母妃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你立刻回岭南!”   沈慕急了,“哥!”   沈秦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向来淡漠无波的眼睛里煞红一片,“怎么!你难道还要为了这个女人,再也不回家了?”   沈慕怔了怔,大声反驳道:“怎会!”   于是这句话将沈秦的理智终于拉回来了,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来,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抱歉地拍了拍沈慕的肩膀。   两兄弟就这样静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沈慕忽然道:“哥,你回去吧。”   “什么?”沈秦倏地抬头。   沈慕毫不避讳他的视线,条理清晰地将他的计划说出来,“你在京七年,眼下又是年关,岭南又太平,这时提出回家孝敬父母,就算皇上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我还在这儿。大哥,我会替你留在京城。”   沈秦却只问:“为了曲阳公主?”   沈慕摇头,坦然道:“这件事在我还没离开岭南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大哥,你已经到了婚娶之年,总不能真的把一辈子都耗在京城吧。”   “那你呢,你真以为你留下后,皇上就会让我走?一个换一个,这世界哪有那么好做的买卖?”   更何况,那可不是什么唯利是图的商人。   而且手握天下权利的帝王。   沈慕却笑了笑,“大哥,皇上挑你留京为质,一是因为你是世子,而也是因为当年你就已经是威震岭南的少将军,而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罢了。现在我也慢慢长成,皇上对我的忌惮也不会少。”   否则当时也不会那么急着在朝提起婚约的事,把云簇直接吓到了曲阳去。   “更何况,当今皇上最重名声,一门两子都扣在京城,他怕武将心寒,也怕激化了岭南和朝廷的矛盾,他不会,也不敢。”   沈秦看他笃定算计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在寻常勋贵人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要么在考取功名立志为国效力,要么吃喝玩乐充当纨绔子弟。   而沈慕,明明该是沈家最耀眼明亮的天才。   却只能默默将自己的光辉隐藏在抚南王府的匾额之下,跟在父亲和兄长身后,当一个庸庸碌碌的二公子。   为了不被皇上忌惮,连剿匪平叛这样对于武将来说最微末的功,也要记在兄长的名下。   甚至人家尊称他为少将军,也只是因为他姓沈。   大家只知南境沈家,也知道沈家二公子,但对于沈慕本人,却是连见都不曾见过。   若真论起对沈家的牺牲,怕是也不输沈秦。   也正是因此,沈秦才有些犹豫,他自己已经陷进京城这桩泥潭了,总不能再把弟弟也拖下水吧。   沈慕明白他的心思,他勾了勾唇,故作轻松道:“还有,大哥,我这么多年也才有这么一个喜欢的女子,总不能真狠心让我断心绝情吧。”   “你今年二十多岁还没成亲生子,现在我要替你分担这重任,你总不会不肯吧。”   这话半真半假。   但沈慕把它说得像是十二分的假话,倒是让沈秦有些动摇了。   沈慕是真的动了心,认了真。   但他心里仍是有些纠结,最后只留下一句,我再仔细想想,便先下了桌。   他这一走,沈慕也没有了再继续吃饭的胃口,他将碗碟往边上一推,“来人,撤了吧。”   粗使丫鬟鱼贯而入,将碗盘尽数撤下。   跟着一道进来的还有推鸿,他走到沈慕的身边,看上去有些无奈,“主子,您决定好了?”   沈慕淡淡地点了点头。   推鸿有些不理解,“你不是打算来年咱们的势力稳固些,再和世子提么。”   沈慕盯着窗外,天色早已沉下来了,外头漆黑一片,就连月亮都藏起来了。   他说:“来不及了。”   推鸿不明白,之前不是计划的好好的,为什么现在才说来不及。   沈慕道:“因为公主。”   推鸿恍然。   按着之前沈慕的计划,是由公主主动退婚,之后本就不在皇上重点观察之列的沈慕便可顺理成章的消失,然后在京城安插势力,当沈家在京城的眼睛。   但是现在,他和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必定早就派人盯上了沈慕。   这之后,他的行踪就不会再向从前那般无人在意。   他们的动作必定拖慢。   而在京中每多待一刻,就会多一分危险。   所以才会提前和沈秦提起。   但是,推鸿忍不住问:“主子,这样您不就被推到了皇上眼皮子底下了吗?”   沈慕却只是道:“或许这样,她便能把我瞧得更清楚一些吧。”   不是说只知季文不知沈慕么?   那他就试着再离她近一些,让她了解得再多一些。 第39章 臣爱慕公主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云簇病着,干脆便一直窝在公主府里修养,顺平帝恨不得一天三次的派太医到公主府给云簇请脉。   这下, 全京城没有谁不知道曲阳公主殿下病了。   沈慕的帖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递来的,但是一封都没有递到云簇面前。不过也不单是针对他一个人,京中各家都想借着这次机会多多讨好公主, 因此递上来的拜帖比雪片还多还厚。   云簇看了烦,干脆一个人都不见。   这日, 云簇正在廊下闲坐着晒太阳, 轻蝶走过来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压低声音回禀道:“殿下, 江一来了。”   江一?   自从上次派他去往寒寺之后便没怎么见过他。   云簇眉梢一动, 道:“叫他来见我。”   过一会儿,握着长剑的江一走进来, 朝云簇行了个礼,“属下参见公主。”   这一去许久, 倒是晒黑了不少。   云簇问:“是寒寺有情况了么?”   江一点了点头。   他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探查到的消息一一说给云簇听。   “寒寺是崇礼寺的一个小小分支,寺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住在崇礼寺的, 因此寒寺并没有什么人。”   “平时来往的人也很少, 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没有一个行人,净悔法师一般就是每日晨课, 念经然后早早睡下,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的安排。”   “但也有例外, 这段时间章家二房的人去过几次,不过都被院里的小尼党回去了,净悔法师问过几次,之后便也不再问了。”   “不过章家二房的人倒是还送过来几次食盒, 属下派人仔细翻看过,并不任何夹带,也没有毒,只是最最普通的桂花糕。”   “属下把净悔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查了个干干净净,共有三人,一个是从宫里跟出来的,还有两个都是从章府一路伺候着净悔法师的。”   云簇沉吟一会儿,问:“还有什么别的异常吗。”   江一摇了摇头,“只看背景,看不出什么来。”   这话有道理,而且云簇相信江一一定是竭尽所能去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快到腊月初三了?”   江一一愣,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腊月初三是净悔出宫的日子。   虽然净悔已经自请出宫修行十六余年,但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并无人知道。   最开始皇上下发的谕旨也只是暂且除去皇后之衔,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帝后关系已然崩裂,但没人敢提。   而在皇后成为净悔法师在外修行这些年,皇上也并未亏待过章家,也没有迁怒任何人。   就连每年腊月初三,皇上也会命嫡出的几位皇子公主,和章家几位晚辈一起到崇礼寺看望净悔法师,以全孝道,以表情分。   但是云簇一次都没去过。   她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面对,且表露自己的情绪。   她只会在她每年生辰时,去寒寺坐一坐。   是她作为女儿最后的一点感念。   但是今年……   云簇曲起食指敲了敲下巴,说:“你先下去吧,好好休息休息,这件事我会安排的。”   两日后。   身体终于大好的云簇吩咐人备下马车,进宫。   轻蝶怕她再受凉生病,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她往身上裹。   云簇不想穿得这么臃肿,僵持了许久,直到轻蝶抬出太子殿下来,她才妥协。   因此也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云簇拐进甬道时,已经快到午时了。   顺平帝像是料到她会来晚,午膳是等她姗姗来迟之后才命人传上来的。   暖阁里十分暖和,云簇脱去厚重的裘衣,十分殷勤地给顺平帝捏了捏肩,“父皇。”   看她这讨好的鬼精样子,数落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顺平帝长叹一声,拉她过来,将她按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好了,别和朕卖乖,病刚是痊愈,好好吃饭!”   云簇笑嘻嘻地应了一句是,等宫女将菜肴都摆好之后,她忙夹了一块顺平帝最爱吃的鱼肉给他,“父皇,给。”   顺平帝无奈睨她一眼,直接道:“说吧,是有事求朕,还是又惹了祸要让朕帮你拦着你大哥?”   云簇不满意地哼一声,“原来父皇眼里我是惹祸精。”   顺平帝但笑不语。   “其实只是有件事想禀告父皇。”   “哦?何事?”顺平帝问。   云簇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两分,她怕顺平帝生气,更怕她会伤心,“父皇,下月初三,我想跟着大哥一起去崇礼寺。”   崇礼寺?   顺平帝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握着筷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就顿了顿。   云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想开口解释些什么,顺平帝却很快恢复如常,只是筷尖一转,将夹起的菜放到了云簇的碗碟里。   云簇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他的乾安殿,由他亲手教养长大。   其中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即便身为君王,他也难免会和寻常人家,因为女儿的渐渐长大而有些患得患失。   好像只是去一次崇礼寺,就会失去云簇似的。   明明知道不可能,但顺平帝还是有点心酸地问:“你是不是不想待在父皇身边了?”   云簇一怔,惊讶于顺平帝的想法,怎么会把这件事想得这么严重。   她回答道:“怎么会呢,我永远不会离开父皇身边的。”   “并且,我就是很重视父皇的感受,所以才会来和先来和您说。”云簇认真道,“我觉得父皇会答应。”   本就是合规矩的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顺平帝不明白,为什么云簇会突然想去崇礼寺。   云簇不想说没有找到证据的话,于是便道:“只是今年看到嫂嫂怀孕,忽然有些好奇了,想着她毕竟十月怀胎生下我,便想着去看看。”   顺平帝闻言沉默了一会,答应了。   云簇立即谢过,顺平帝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云簇答应了。   一顿饭用完,云簇没有多留,她又待了一会儿便请安告辞,却没有想到,一出来便撞上了沈慕。   沈慕正往乾安殿的方向来,想必是来找顺平帝有事。   她没有多想,收回目光想要从他身边离开,却无意扫到他颊侧有一块青紫色的伤痕。   她脚步一顿,想看的再仔细一些,沈慕却在这时躬下身朝她默默行礼,跟着便径直进到大殿里去了。   云簇不敢相信的眨眨眼,他这时擦肩而过却当自己是陌生人?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再百般纠缠,以后便形同陌路正好!   云簇生气地跺了跺脚,想到自己方才原本还想开口关心一下他的伤势,她就恼怒。   还好没开口,否则不是被他笑话自己沉不住气?   云簇走了。   沈慕被见喜迎进了侧殿,“二公子,您稍候,奴婢去通报一声。”   沈慕点了点头,等他离开后摊了摊掌心,血痕遍布,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破了皮。   是他方才自己掐的。   他只怕自己忍不住要去靠近云簇。   沈慕长叹一声,很快合上掌心,重新放到身侧,见喜也在这时候通报完了,他朝沈慕打了个千儿,恭敬道:“二公子,您跟奴婢来吧。”   沈慕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谢,跟着进去了。   皇上正在临摹碑帖,见他进来将笔放下,指了指桌旁的椅子,“坐。”   沈慕谢过,但是没坐,反而观赏起顺平帝刚刚写成的这副字。   顺平帝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只是一笑,问:“如何?朕的字怎么样?”   沈慕说:“笔锋遒劲,颇有书圣之意。”   “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你这孩子会说话,不像你哥哥,每次朕问他,他都要劝朕精进腕力。”   沈慕也跟着笑,说:“大哥常年行军,骑射功夫最好,自然要劝陛下精进腕力了。”   顺平帝笑笑,说:“那你呢,今日递折子是什么事,朕听说,你大哥想送你回岭南了?今日是来找朕辞行的吗?”   他说着从旁边翻出一道折子,“应当是昨日呈上来的,朕还没来得及细看。”   沈慕却后撤一步,对着顺平帝深深地揖了一礼,“臣并非是来辞行,臣只是想请皇上不要答应。”   他说着抬头看一眼那折子,明显松了一口气,“还好臣来得及时。”   皇上一愣,“不要答应是什么意思,你想留在京城?”   他有些奇怪,蹙眉凝视着沈慕。   沈慕却在这目光下扑通一跪,垂首道:“请皇上赐臣死罪!”   顺平帝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皱眉示意见喜去扶,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到底有什么事,先详细说来给朕听听。”   沈慕踌躇片刻,似是在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他说:“臣爱慕公主殿下。”   顺平帝倏地一怔,脸上表情也不好看了起来,他问:“你说你爱慕公主,那你当初为何要退婚?”   沈慕还跪着,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他解释道:“臣和公主殿下在曲阳相遇,对殿下有些误会,回京后和殿下再遇,一时没想通。”   他这话模棱两可的,顺平帝的脸色愈发不好,沈慕像是也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说废话,忙补救,声音都放大了不少,“但是现在臣已经知道错了!”   顺平帝问:“所以,你留在京城是为了公主?”   沈慕这会没犹豫,坦然地点了点头。   皇上命令,“你抬起头,看着朕。”   沈慕便抬起头,如玉的眸子和顺平帝,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顺平帝无声地盯着他,像是在检验他话中真假,沈慕毫不示弱,与他对视。   两人便这样僵着,过了好一会儿,顺平帝才收回眸子,再开口时,语气里也添了几分无奈。   他摆摆手,妥协一般,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朕也没什么法子,你随便吧。”   沈慕大喜,忙磕头谢恩。   皇上却说:“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具体如何还是要看公主的态度,她说不喜欢,朕也没什么法子。”   但沈慕已经很满足了,他千恩万谢地又行了个礼,然后才跪安退下。   宫外,推鸿一直在轿子旁侯着沈慕,见他一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沈慕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急,然后回身给送他出来的小太监了一点碎银子打赏,然后才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   马鞭破空抽下,车帘放下。   沈慕问:“都安排好了?”   推鸿道:“是。而且您吩咐的折子也写好了,届时会放进咱们王府呈给御前的请安折子里。”   沈慕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吩咐道:“你一定给我盯住了,让那折子在初三之后再送到大殿上去。”   推鸿不解。   沈慕道:“下月初三,宫中的几位皇子都会去崇礼寺看望皇后,大半的人都会在那边关注着皇后那边的情况,不会有人注意到咱们抚南王府。”   “咱们就在那天动手。”   “是。”   -   腊月初一,一行人便已经到了崇礼寺,太子便吩咐大家先在崇礼寺休整一日,等初三早上再一并到寒寺去叩头。   云簇带着轻蝶回了自己的房间,旁边是章家两房夫人的房间。   但因为章宁书身子有些不舒服,大太太也跟着留在府里,因此,旁边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   云簇没人说话,刚用过晚膳就觉得无趣了,她想了想,先派人去打听他大哥在哪。   轻蝶回来道:“回殿下,太子正在前院和几位王爷在一起呢。”   那就是没在房间了,云簇想了想,说:“那便去找嫂嫂说会儿话吧。”   轻蝶提着灯笼陪她,却不想刚拐出回廊,就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一阵哭闹争吵声。   云簇一愣之下反应过来,朝轻蝶轻嘘了一下,然后示意她灭掉灯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那是章家二太太的房间,此时却非只有她一个人。   章宁杉坐在上首位,合着眼睛,一只手抵在额角不停地揉着。   二太太则是坐在一旁哭,脚底全是碎瓷片,她哭了一会儿便开始骂,“我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女儿!在家不孝敬父母,嫁了人也不知道为夫家考虑!”   “你现在大着肚子,太子殿下碰不得,你却连贵妾都不给殿下安排,平白让人家笑话咱们家小气,笑你善妒!”   章宁杉看上去很是疲惫,未发一言。   二太太便更是变本加厉了,“你那姨表妹到底哪不好?现在送到东宫去,既能帮你伺候殿下,也能替你做事,巩固位置。你难道还真以为太子能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女人么?”   章宁杉听到这儿终于没了耐心,她使劲一拍桌子,温顺的眉眼带着怒意,“说够了没?”   二太太见她还对着自己凶,当即便开始掉眼泪,“好了好了,我生你养你,你如今成了太子妃,便要不认我这个母亲了。”   “赶明我就要去找陛下给我评评理,看看太子妃是不是就可以不循孝道,就这太子也能忍得!”   她动不动就把孝道的帽子扣下来,章宁杉怕会影响太子名声,不敢真的惹急了她,只好背过身去,不说话。   云簇却不是那好性子的人,她站在门外听了片刻,实在忍不下去,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哐当一声门响把屋内两人都吓了一跳,云簇示意轻蝶赶紧去扶章宁杉坐下,自己也走到她面前,小声道:“嫂嫂你没事吧。”   章宁杉摇摇头,然后又着急地去推她的手,示意她不想掺和进来,“别脏了你的名声。”   云簇听了这句话便已经明白了,她勾唇笑了笑,“嫂嫂,你别管,我替你料理。”   她说着将帘子放下,走到二太太跟前,丝毫没留情面,直接道:“跪下!”   二太太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指着章宁杉的手指微微发颤,“我跪她,她会夭寿的。”   云簇冷笑一声,“我不怕夭寿,每天那么多人祝我们千岁无双呢。”   她没功夫墨迹,朝外面招了招手,一个暗卫走进来,直接将二太太按跪下。   云簇居高临下地笑一声,说:“二舅母,我送你四个字——尊卑有别。更何况,你也配当一句母亲?”   她说着,去扶章宁杉,还特意挡住了她的一点视线,章宁杉却温柔地推开她,对着跪在那里挣扎的二太太说:“我最后一次对你留情。”   说完,和云簇一道离开。   但两人还没有走出太远,章宁杉忽然觉得肚子有些疼,她皱眉握紧了云簇的手臂,求救道:“小妹!”   云簇忙扶她坐到旁边的廊下,问她还能不能走。   章宁杉艰难地摇了摇头。   四周无人,云簇道:“轻蝶,你就在这看着太子妃,我去找人。”   章宁杉怕她孤身一人会遇到危险,云簇笑了笑,宽慰道:“放心吧,我身边有暗卫随行,嫂嫂你且等一等。” 第40章 沈慕将云簇端抱到胸前……   但章宁杉仍是不放心让云簇自己一个人去, 云簇无法,只得命轻蝶先去前院通知太子,然后自己陪着章宁杉在这里等。   腊月的晚上是很难熬的, 云簇看章宁杉捂着肚子的时候在微微发颤,她忙命侍卫将衣裳脱下给章宁杉垫在身下,又把自己柔软的裘衣脱下给章宁杉盖上。   章宁杉怕她冷, 云簇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嫂嫂放心, 轻蝶一会儿就到, 我冻一会儿没事, 你和孩子不能有事。”   可没想到的是,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轻蝶还没到, 云簇有些担心,“我去看看, 嫂嫂且稍等一下。”   章宁杉没带着婢女出门,云簇便把护卫留给她, 自己起身去看   可没想到,她才刚刚拐出长廊, 就被人从后面狠狠砸了一下, 她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直接就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 她被人捆着双手横放在马背上,像个麻袋一样一颠一颠的, 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她的头是耷向地面的,云簇挣扎着动了动,想让视野再开阔些,看看眼前所处的境地是什么样的。   却不想她怎么挣扎都徒劳无功, 反倒是惊动了旁边的人。   “吁——”是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响起。   跟着云簇身下的马也停下,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她,将她从马背上拉了起来。   三四个蒙面的大汉出现在云簇面前。   云簇娇嫩的手腕被磨得生疼,但她只是稍稍皱了皱眉,随即转开视线去打量周边的环境。   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四周很黑,但是借着劫匪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还是能隐约分辨出些什么。   她像是被带到了一处荒野的矮山上,四周都是枯黄的杂草,看上去萧瑟又凄凉。   其中一个蒙面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冷笑一声,说:“怎么?小公主,你还想着能从我们手里逃脱?”   竟是知道自己身份的。   云簇见他们毫不遮掩,并没有露出什么惊慌的神色来,反而是十分淡定地问:“我嫂嫂呢?”   那劫匪听她质问却没生气,高声大笑了两声,将手里攥着的绳子狠狠一扯。   他手上的绳子连着云簇被捆着的手腕。   他这一拉,云簇急被迫贴了过去,男人粗粝的手指狠狠地捏住云簇白嫩的下巴,先是回答了云簇的问题,“放心,公主殿下,我对她没什么兴趣。”   说完,他又用一种像是打量又像是欣赏的目光将云簇上下扫了一个遍。   “我只对你有兴趣……”他拖长了声音,抚在云簇脸上的手指如毒蛇一般黏腻。   云簇恶心地偏了偏头。   那人还要得寸进尺,却是另一个人出言止住了他的动作。   “大哥,还是算了吧,咱们当时不是答应人家了。”   答应?答应什么?   云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将他们交谈的每一句都听到了心里去。   那男人依依不舍地看了云簇一眼,眼睛里带着些不甘心,但到底是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   他将绳子放开了些,握着马鞭狠狠一抽,对其他人道:“走!”   云簇又重新变成了“麻袋”。   眼前只能看见枯黄的草尖儿,胃里不断地往外呕着酸水。   她紧紧闭了闭眼,开始整理这一天来发生的事。   她身边是始终跟着暗卫的,她们的职责是贴身不离地保护她,但是现在她被绑走,就说明暗卫已经被杀死。   能在太子,在京城,在那么多里里外外的保护下将她掳走的人,一定不会是简单的谋财眸色。   云簇心里沉了沉,这应当是一次早就计划好的绑架,就为了等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天。   那为什么要绑她呢?   看重她公主的身份?看重她在太子和皇上眼中的地位?   不,不对。   云簇在心里否定自己的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掳走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岂不是最佳选择。   既能把握皇家血脉,又能去抹黑太子东宫的名声。   而且,那人说,只对她有兴趣。   那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本就是她。   不图身份,只为了她这个人。   云簇又想到方才那两人的对话。   答应了,答应了什么?   那人说完之后,领头的就放下了触碰她的手。   是答应不伤害她,还是答应不会玷污她。   难道,他们其实是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   云簇觉得自己简直越猜越离谱,但是又感觉好像隐隐摸到了一些真相。   她正纠结沉默,忽地听到前方有一阵疾速行来的马蹄声,跟着那领头劫匪的声音响起,“先停下!”   所有人都跟着停下,包括云簇。   云簇艰难地歪了歪头,能看到过来的人是应当是某家高门大户的车队,因为马蹄上镶嵌的蹄铁都是刻着水纹的银铁。   他们的主子是个年轻人,被人扶着走下马车,云簇能隐约瞧见他身上的黑色狐裘拖着地。   火把和灯笼交织出一片光,将这一方小小的荒地彻底照亮。   “这位好汉,请问你们这是绑了人要去哪儿啊?”那个年轻人打量着云簇。   绑匪笑笑,不动声色地往这边挪了挪,拱手道:“这位爷,我们不过是管教自家不听话的婆娘罢了。”   云簇皱眉,但因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便没有说话。   那年轻人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说了一句,“姑娘家多娇嫩,可别失手玩出人命来。”   说着,便转身离开。   挡在云簇身前的绑匪大笑着应下,主动让开路,让他们先走。   年轻人的马队从旁边行过,云簇的心不知为何,揪成一团。   劫匪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冷笑一声,撒开云簇便要继续赶路。   却不知被哪飞过来一支箭,正中肩膀。   他吭哧吐出一口血来,甚至有一点还波及到了云簇身上。   云簇厌恶地皱了皱眉,跟着便听到唰唰唰一通拔剑的声音。   双方竟是不知为何撕打在了一起。   那中了箭伤的劫匪也红了眼,冲进了混战之中。   云簇的马因为无人控制,受了惊,两条前蹄仰起嘶鸣一声,云簇两只手还被绑着,直接就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闭上了眼睛。   但奇怪的是,云簇最后并没有摔落,反而是被人凌空抱起,护到了怀里。   救下她的人将她箍的紧紧的,两人的身体也贴的很近。   直到云簇的心跳都平复正常了,他仍在抱着她。   云簇不由得皱皱眉,感受着腰间的那只手,心想着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吧。   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温柔的询问,是方才那年轻公子的声音。   “小姐,没事吧。”   云簇睁开眼,正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样子倒是还算清俊。   但云簇此时无暇欣赏,她只是很无语地问:“能把我放下来了吗?”   这位公子这才恍然想起来,局促地将云簇放到了地上,然后身上要去帮云簇解她手上的绳索,“姑娘受苦了。”   云簇皱眉,但强忍着没说什么,直到他将绳子全部解完,才说:“你认识我?”   那人一愣,忙解释,“只是恰好路过,看着姑娘可怜,便拔刀相助罢了。”   云簇揉了揉手腕,不动声色地将眼前这人打量了一遍,问:“你是京城人士?”   那人点点头,自报家门道:“在下钟升。”   云簇点点头,和唤了一声,“钟公子。”   钟升一笑,看云簇穿得单薄,便将自己的外裳脱下给她披上。   云簇扫了一眼他的衣裳,道了一句谢。   而不远处,绑走云簇的几个劫匪也已经基本被制服了,云簇瞧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眼睫微微一颤。   但她没说什么,反而是钟升大手一挥,“都抓起来,带回京。”   云簇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看了看周边的荒野,再看看姓钟的这一队平白无故冒出来的马车。   钟升眼里带着笑,开口建议,“姑娘,你家在哪?不如在下送你回家?”   云簇想了想,答应了。   两人走到马车前,钟升伸出一只胳膊递给云簇,示意她扶着自己上车,云簇却并没有伸手去扶,她敏捷地爬上去,钻进马车之前,特意回了个身。   她扶住门框,金玉镯子碰到木头上清凌凌地响,她神色十分认真,“多谢钟公子相救,回家后,我会好好谢你的。”   钟公子微微一笑,当即便要放下帘子启程。   然而,就在这时,四周的林子里忽然猛地窜出几个人,将这马车团团围住。   钟升一怔,手不自觉地握住身侧的剑,云簇注意到他的动作,眸光往下撇了撇,发现他握剑的手指竟在微微发颤。   云簇的秀眉一下子锁紧。   钟升手下的人也都抽刀抵御外敌。   “来者何人?”   “你们又是谁?”   两方对峙,谁都不敢先动手。   云簇将这情形尽收眼底,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   一波接着一波,到底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忽然有一道极轻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深色的箭矢由远及近飞速而来。   无论是钟升的人还是后来围上来的人,都下意识地那兵器格挡。   却没想到那箭矢直接越过所有人,咻地一下插进了马屁股上。   马一下子吃痛失控,扬起前蹄便往前冲,几个妄图阻挡的黑衣人被马蹄踩倒,马车便这样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   云簇被惯力一下子推到了车壁上,她下意识地扒住车窗,被疯马带着往前跑。   身后还隐约能听到钟升气急败坏的声音,“拦住她!拦住马车!”   但随着接连一道箭羽从耳边飞速掠过,后面的人竟是都没追来。   这下,云簇只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这疯马拖死。   然而下一刻,一把长剑从远处飞来,将马车前的两条车辕砍断,疯马没了束缚,速度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在了眼前。   车轮滚滚往前又走了一阵,但没了拉力,终于是停下了。   云簇被绑匪绑着都没怎么紧张,这会儿被疯马拖着走倒是提心吊胆的,再加上疯狂的冲力让她在车厢里东倒西歪的,肩膀和小腿撞得生疼。   云簇最受不住疼的,她缩了缩肩膀,试探着想要站起身来,却感觉腰上一疼,咚得一声又摔回了原地。   “呃啊——”云簇的眼泪一下子就被摔出来了。   四周空旷,没了灯笼火把,漆黑一片,她一个人蜷在马车的角落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方才射箭将她拦截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有些害怕,想出声问问有没有人。   又怕会将坏人引来,一句话在喉口滚了几滚还是咽了下去。   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于是,云簇忍着痛下了车。   但出人意料地是,厚厚的车帘掀开,外面竟不是一片漆黑。   除了皎洁流转的月光,破烂的马车旁,竟放着一个暖手的汤婆子和一提闪烁的灯笼。   云簇一愣,提起灯笼往旁边看。   空荡荡的,没有人。   她将灯笼又提高了一点,让它能照的更远一些,轻声问:“有人吗?”   没人回答,只有时不时刮起的风在提醒她这是在荒野。   云簇抿了抿唇,她攥紧了领口,纠结了一下还是将汤婆子搂在怀里了。   实在太冷了。   她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腿,提着灯笼想要分辨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   但是她实在高估自己了,研究半天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云簇有些颓丧地垂头,却在目光触及到脚底草地上的时候倏地一愣。   她抬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将灯笼贴近,想看的再清楚一些。   脚底的一丛枯草上,竟隐约有一层光亮。   云簇伸手去摸,顿时手指也被染上了一点银色。   这是什么?   云簇觉得奇怪,抬了灯笼再往别处寻,一处跟着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云簇锤了锤酥麻酸痛的腰,发现已经竟然已经走出了那片荒野,借着月光,能看到远处有房屋。   这银粉是给她指路用的。   云簇的眉梢微微一动,她蹲下身去,想查看地仔细一些。   可手指才刚刚抹上草叶子,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   像是有人。   云簇神色一凛,握着灯笼的手紧了紧,没有动作。   身后的声音却也停了,云簇再竖起耳朵去听,毫无异常。   云簇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她伸手掸了掸脚面的土,然后撑着膝盖站起身,可一下子没站稳,身子晃了晃,整个人便朝着身后仰了过去。   但她并没有摔倒,反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簇身子一僵,半阖的眼皮微微颤抖,她抬了抬眼,却看不到抱着她的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男人光洁的下巴和喉结。   来人将她扶住,很快就松了手,并且一句话都没说,看她平安无事之后便要转身离开。   却不想腰间垂下的玉丝绦被人拉住。   他的脚步被迫一顿,脊背僵了僵,却没有回头。   云簇看着眼前的人,缓缓松了手,“你是谁。”   她的声音很轻,尾音稍稍拖长了一些,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很坚定,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背对着她的男人听到她出声,并无动作,也无回答。他只是将被拽歪的丝绦重新捋正,然后加快了脚步。   “站住!”云簇抬高了一点声音。   可是那人却连停都未停,云簇眼看着他的背影愈行愈远,忽地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气来,她将灯笼一摔,跟着把手里抱着的汤婆子狠狠掷了出去。   无辜的汤婆子在地上滚了几滚,螺帽被摔飞,热水整个倾了出去。   “沈慕!”云簇直接叫破,“你若是再往前一步,这一辈子都别想着能见我!”   那人终于停住步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簇快步追过去,绕到他的身前。   月光下,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云簇仰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分委屈来,她一句话不说,先拢起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沈慕神色微凝,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检查她是不是受了伤。   可在将要触到的前一刻,他生生止住了动作,将手指收了回来,最后只问了一句,“没事吧?”   云簇咬了咬唇,没回答,只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救她?   又为什么不出现?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沈慕却只是无奈一笑,最后说了一句,“我怕你不想见到我。”   他的语气有些沉,也带了几分疲倦。   不像从前和云簇说话时,虽然听起来恭恭敬敬的,但实际上,总是带了一点点撩拨。   云簇一怔,握着手腕的手指缓缓松开,说:“送我回去吧。”   沈慕应了一句,回身看了看那可怜的汤婆子,最后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从前到后将云簇裹上。   云簇默默没动,难得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   没了灯笼,只剩柔和的月光落在两人身上,给两个各自披上一层浅浅的银。   两个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但若真仔细想,其实也每隔多久。   沉寂的夜给两人笼了一层奇妙的结界,好像之前那些矛盾和冲突都可以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似的。   云簇这样想着,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她微微偏头,原本是想看看沈慕现在是什么表情。   却不想先被旁的什么东西拉扯住视线。   沈慕右手的拇指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勒痕,深深的一道红陷进了皮肉里,好似沟壑一般。   想到方才破空的箭声,再看那伤痕的位置。   很明显应该是射箭拉伤的。   但是云簇自己也是学过骑射的,知道弓弦绷紧的时候十分坚硬,不比匕首刀剑慢,因此会拉弓的人多会在拇指上带一个扳指,以保护骨结。   云簇记得,从前在曲阳时,她是见过沈慕手上有扳指的。   但因为他的手指异常细嫩,当时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带着玩的,毕竟在京城有许多纨绔都会把玉扳指当配饰一样佩戴。   可是……   云簇拧起眉,直接上手去拉沈慕微微蜷起的手掌。   沈慕对她毫无防备,因此猝不及防被她捉了个正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摊开了双手。   手指细长,依旧是一副保养的很好的贵人手。   但除了右手拇指上,掌心也有一些细小的伤痕,在他白瓷一般的手指上显得异常触目惊心。   云簇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自沈慕眼底飞速掠过,然后被压了下去,没有让云簇瞧见。   沈慕笑了笑,抽回手,说:“没什么,被树枝划了两下而已,不碍事,咱们继续走吧。”   云簇却半个字都不信,她执拗道:“我先前便想问,你明明会骑射和用剑,为何这双手比女人还白净?而且,我是见过你的功夫的,比我二哥的强上不止一点半点,但是为何上次被他打成那副样子?”   沈慕并不想回答。   云簇却直接横跨一步挡到他的身前,“你要是不说,就不走!”   沈慕却始终沉默。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应当是来了很多人,踩在枯黄的草地上,从各个方向朝两人逼近,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姑娘?”   “姑娘——”   云簇耳尖地听到其中有一道声音应当是之前那个钟公子的。   她的眉心轻轻一蹙。   沈慕注意到,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因为他这边人手不够,所以方才没办法直接正面现身,才会设计将云簇的马车带离开。   之后又因为怕云簇一个人待着害怕,所以便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还没有来得及回去看看。   不过,他还以为那边两相对峙着,多半会两败俱伤呢。   现在看来,是他大意了。   云簇想到方才那钟升仿若故意贴近自己的手指,说:“我觉得他有些奇怪。”   沈慕沉默下来,他听着周边愈走愈近的脚步声,忽地蹲下身,半跪着着对云簇行了个大礼。   云簇被吓了一跳,她捂着嘴巴后退两步,“这是做什么?”   沈慕沉声道:“先向公主请罪,今晚您怕是不能回崇礼寺了。”   “什么意思?”   沈慕说:“此地空旷,我又没带着兵器,我们只有两个人,遇上人多怕是无法甩脱,怕是只能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躲去哪儿?”云簇问。   沈慕环顾四周,最后往高处指了指,他说:“树上。”   云簇一愣。   说话间,四面的脚步声离得愈发近了,沈慕不敢再拖延,轻声道了一句得罪,然后将云簇一把抱起。   他走到一刻最盛最大的树下,一手紧紧握着云簇的腰,一手攀住树枝,三两下就上了树。   云簇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蜷在他怀里的汤婆子,被他掂来甩去。   直到最后稳稳坐在树干上,沈慕才将云簇端抱到胸前来,又用衣裳给她撑开一点空间,怕她娇嫩的皮肤被枝叶割着。   云簇眼看着自己脚尖悬空了几丈高,脚趾都吓得缩了缩。   她默默攥紧了沈慕的衣襟,紧紧闭上了眼睛。 第41章 沈慕,我有点怕   那群人终于摸到这儿了, 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到一块儿,最后正好停在云簇和沈慕所在的树下。   “少爷,没有人。”   “少爷我这边也没有。”   “少爷, 这儿也没有!”   ……   钟升被围在最中间,几个下属朝他禀报道。   云簇拧眉听着,但因为树杈实在太高, 她只能听见先前的几句回禀,跟着便是一团模糊。   她有些心烦, 下意识地想往下倾一倾身子, 却忘了自己是在树上, 还好及时被沈慕拉了回来。   但即便如此, 看着悬高的树干, 云簇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沈慕感觉到她的心跳声, 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安抚一般, 拍了拍她的背。   明明隔着厚厚的冬衣,但是云簇却觉得, 沈慕的手掌像块烙铁一样贴在脊背上, 既温暖又灼热。   并且那股热意顺着脊背一直传到了头顶,整个脸颊都是热的。   云簇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 将身子侧过去了一些。   两人贴得近,树上的位置又十分有限, 又怕动作太大会将树干折断,因此沈慕可以说是仰躺在树干上给云簇当肉垫的。   云簇这一动,身子贴着沈慕,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他身上点火。   后背是冰凉的, 怀里却是一团娇软馨香。   沈慕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偏偏怀里的云簇毫不察觉。   许是因为隔着厚厚的衣服,也或许是因为天黑到谁也看不清谁。   云簇竟然并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行为已经过于亲近,她怕自己会掉下去,颤颤巍巍地又往上爬了爬,然后抓住了沈慕的领口。   沈慕被迫贴得更近,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   他的身子陡然一僵。   他扶在云簇身后的手难耐地蜷了蜷,然后往上握住了云簇的肩膀。   云簇感觉到他的动作,疑惑地抬了一下头,“干嘛?”   沈慕朝下面指了指,说:“他们已经走了。”   云簇听他这语气,分析着,“要下去吗?”   沈慕抿了抿唇,说:“难保他们不会再返回来,现在下去有些不安全。”   云簇奇怪地皱了皱眉毛,“那你这是干嘛?”   沈慕顿了一下,说:“我只是在想,如此将就一夜是不是太冒犯公主了,我去下面守着公主吧。等来人我再躲上来。”   云簇稍稍撑起一点身子,垂着眼睛打量两个人现如今的姿势。   后知后觉地有点害羞,她把下巴往衣裳里藏了藏,又想起盖着的其实是沈慕的衣裳,耳朵瞬间涨红。   还好沈慕看不见她的表情,贝齿轻轻碾了一下嘴唇,云簇咳了咳,答应道:“那……那我先起来吧。”   她说着便要起身,沈慕也跟着将自己的手撤回了一些。   却不想她这样一起来,两只眼睛就是正好对着地面,高悬半空的不踏实感迎面袭来,云簇刚松开他衣裳的手指骤然收紧,整个人又弹簧似的贴了回去。   “不不不不行!”云簇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她难得示弱,一只手抓住沈慕的衣裳还不够,另一只手还要去勾沈慕的胳膊,“沈慕,我有点怕。”   听着她娇娇软软的语气,眼下,就算是一碗毒药摆到他面前,沈慕估计也会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更别说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云簇见沈慕不说话,有些急,她没忍住用手指推了推沈慕的手臂,“行不行啊?”   说着,又有些生气,“我一个弱女子都没说什么,你,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介意这些,可说什么要给你未来妻子守身如玉的话啊。”   最后一句顺口就说出来了,可一吐出口就有些后悔,她偏了偏头,将视线移开。   沈慕瞧她的侧脸实在可爱,没忍住生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那我要说是呢?”   云簇一下子皱起秀眉,她使劲瞪了沈慕一眼,说:“那你现在就滚下去!”   沈慕失笑,他伸手护住云簇的腰背,重新躺了回去,嘴里还不忘自认忠贞,“放心。”   因为两个人离得很近,所以沈慕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压低了一些。   像是被谁拨动的琴弦,动听撩人。   云簇感觉自己的心口好像跳的更快了一些,沈慕却是毫无察觉,他接着说道:“放心,公主,臣这一辈子就非你不娶。”   云簇的耳根又悄悄的红了,明明该放没听见的,可是云簇却忍不住问了一句,“若是我不想嫁你,嫁给别人呢?”   沈慕一笑,坦然道:“那便终身不娶。”   他深深地注视着云簇的眼睛,郑重道:“等你回心转意,再来嫁我。”   云簇无意识地扬了扬唇,跟着将表情全部藏起来,她冷哼一声,使劲锤了他一下,骂道:“那你就等着吧!”   说着,她将身子侧过去,背对着沈慕的视线,然后把头往他的肩膀上枕了枕,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反正,本公主是不会对你负责的!”   说完,她直接合上眼睛,再不理会沈慕。   沈慕看着自己怀里毛茸茸的一团,再看看自己被牵扯住的袖口,十分无奈又纵容地勾了勾唇角,眼底也酿出一抹笑。   他伸手将云簇虚虚环住,另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云簇的袖口,跟着又缩回去。   过了一会,又摸一下,再摸一下。   动作轻柔且心翼翼,带着一点克制着的试探。   可手指收回来之后,又像是十分满足似的摩挲一下。   不知道的以为他摸得不是袖口,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云簇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还很沉。   沈慕抱着她不敢睡,并且还要时时注意树下的动静。   约摸快天亮的时候,钟升那波人的确又回来过一趟,有些不甘心地将周围都仔细排查了一遍。   但直到最后也一无所获,沈慕凝神看着他们的动作,眼看着他们空手而归,眸色沉了沉。   等看他们彻底走远之后,沈慕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昨夜很幸运的没有风。   凌晨时分是最冷的时候,即便身上裹着两层狐裘,还有沈慕这个天然火炉抱着她,但云簇还是被冻醒了,她躲在衣裳里瑟缩了一下,下意识便要像在家里似的,抬手去摸旁边的柜子。   却不想摸索了半天,只摸到沈慕的脸。   云簇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沈慕有些好笑,问:“赢了?”   云簇低低地嗯了一下,收回手指,但是冰凉的指尖在提醒着她,沈慕是正正经经地被冻了一整夜。   她想起前一段日子,沈慕好像也病倒了。云簇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她小声道:“是不是快天亮了,回去吧。”   沈慕看看天色,点了点头,“公主,扶好我。”   说完,他单手将云簇的细腰紧紧握住,跟着身子一转,便从树干上跳下来,另一只手握住粗壮的枝干,从半空中缓冲了一下,然后才轻巧落了地。   这期间,云簇的头一直埋在沈慕的怀里。   沈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松手的动作愈发不舍,但手指挣扎了半天,还是松开了云簇的腰,“公主,冒犯了。”   云簇垂着头,忽然背过身去,她伸出双手贴住脸颊,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慕看着她的动作,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他有多想再往前再进一步,但这样的念头终究还是被他止在了脑子里。   他将头偏过去,说:“这一夜,恐怕几位殿下都担心极了,我送公主回去吧。”   云簇点了点头。   于是,沈慕便带着云簇一路往崇礼寺的方向走,眼看着荒地变成农田,已经能看到勤快的小和尚在凿冰取水了。   沈慕停住步子,往前指了指,“公主,你往前走便是了。”   云簇奇怪道:“那你呢?”   沈慕笑了一下,说:“别让人知道你和我待在一起,若是传出去,会污了公主殿下声誉。”   云簇皱了皱眉。   沈慕说:“快回去吧,几位殿下大约已经把周边掀了个底朝天了。”   云簇神色一动,往前面走了几步,沈慕朝她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开。   云簇却在这时忽然回过头来,她问:“沈慕,我会记得的。”   “记得什么?”   “你又帮了我一次。”   她说着,脱下仍披在她身上的,沈慕的外裳,走过去抵还给他,“别再病倒。”   沈慕眼神颤了颤,默默接过了衣裳。   云簇弯了弯眼睛,没再说别的,转身往农田的方向跑去。   沈慕没走,他找了棵树藏住,一直等着她被太子的人寻到,然后安安稳稳地上了马车后,才终于转身离开。   看天色大概已经卯时过了,沈慕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很快消失在丛林里。   下了山,他随便从行人手里买了一匹马,然后快马加鞭的往城里赶去。   推鸿正在城门口的一处茶摊上闭目养神,听到马蹄声,他立刻睁开眼,果然看到沈慕。   他忙扔了一个铜板在桌上,然后解下拴在一旁的马走了过去。   沈慕勒了一下缰绳,放慢速度,他不知从哪寻来一顶遮面的草帽,扣在头上,盖住了脸,“怎么样?”   “主子放心,已经按着您的计划去安排了。”   沈慕点了点头。   推鸿说:“只是世子担心您。”   沈慕笑了笑说:“他不怪我就好。走吧,回府!”   -   云簇已经消失了整整一夜了。   太子留在崇礼寺安抚陪伴太子妃,承王云济带了大半人手一路搜寻云簇的下落。   就在他们即将要把周围整个掀个底掉的时候,云簇竟然自己走回来了。   太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真正看到云簇完完整整的回来之后,才终于放下了半颗心。   太子妃受了惊,正在房间休息,太子命人先带着云簇休息一下,然后检查一下身上有无伤口。   确定只有一些皮外伤之后,太子的另外半颗心也放下了。   他沉着眸子摸了摸云簇的肩膀,问:“到底是什么回事?”   云簇从昨晚去找章宁杉开始讲起,就连偷听到的章二太太和章宁杉说的话,都没有放过。   她想到前一段时间,章二太太往东宫去的尤其的勤,忍不住猜测道:“大哥,是不是二舅母想利用嫂嫂……”   可她没说完,太子无声地叹一口气,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处理好的。”   云簇对他一向敬服又信任,因此虽然满腔疑惑,仍是答应了。   太子又问了一些云簇被劫走之后的事,听到云簇说前前后后一共出现了三拨人,长眉一下子收紧。   “三拨?”   云簇说:“至少三拨吧,不过,我觉得那第一波和第二波应当是一伙的,看着奇奇怪怪。”   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那姓钟的好像是故意在贴近我似的。”   太子沉吟着拧了一下眉,“那之后呢?”   “别让人知道你和我待在一起。”   “会污了你的清誉。”   ……   沈慕叮嘱的话仿佛还在耳畔,云簇却并未犹豫。   她说:“沈慕救了我。”   “昨晚,我和他在一起。”   “……”好像有一道惊雷猛地劈在太子的头顶,他的眸色刹那凌厉,抵在桌边的手指一下子收紧,“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定到云簇严严实实的领口上,“他对你做什么了?”   云簇就知道他会想歪,她弯了弯眼睛,一点也不害怕,“没有。”   她答得坦然,还得寸进尺地问,“皇兄,你生气了吗?”   沈慕将眉头皱得更紧,他的眼神去冰刃一般凌厉,难得叫了云簇的全名。   “云簇,站过来。”   云簇依言走过去,但是并非好好的站着,而是小腿贴着他的膝盖,讨好地蹭了蹭,“哥哥。”   太子板正她的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妥协般地问:“所以,你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因为你们有了肌肤之亲,所以和要沈慕成亲?”   云簇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哥哥亲自查出来之后多想,也不想你难为他,所以干脆自己说出来了。”   这个解释算是勉强抚灭了几分太子的怒火。   但他仍是怒容不减,紧紧盯着云簇半晌后,他敲了敲桌面,不容置疑道:“明天去拜见净悔,回宫,之后就给我好好待在琼华宫,我会命人看着你的。”   云簇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她去抓太子的袖子想撒娇,却被太子拨开,最后手指不慎磕在他拇指上的扳指上。   云簇去捂手的动作慢了半拍,她怔怔地盯着太子的手。   太子奇怪地看她,以为她又要耍什么花招,“怎么了?”   云簇却只是奇怪地皱了皱眉,她指着那个扳指,认真地问:“哥哥,如果不带扳指拉弓,会怎么样?”   太子摊开手掌给她,五根手指的根部都起了一层薄茧,他猜测道:“大约会很疼。”   -   回到京城后,沈慕早早便睡下,但他睡得很不安稳。   当晚,沈慕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小少年时,正在和他父王学拉弓。   岭南是大梁的南界,以峪山为隔,山那边是异族领土,这边则是岭南草原。   沈慕学骑射拉弓的地方,就在乱阔的草原上,他的旁边是沈家军的将士们练兵,他的父王和几位副将正在商量着什么,听起来是要将每年冬天都会入侵的蛮族彻底赶出大梁。   当时的沈慕只有七岁,但他已经能读懂很多兵书了,并且很小就跟在父王的马背上,因此学习骑射都很快。   大家都说,沈慕比他哥哥出众,是治兵的天才。   但是沈慕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仍旧日日跟在沈秦后面,一声声的大哥几乎要把他叫的不耐烦。   小时候的沈慕话是很多的。   又是招猫逗狗的年纪。   而沈秦已经可以进父王的王帐,为行军作战出谋划策了。   沈秦没时间跟他玩,又怕他会无聊,干脆想了个法子,和他比拼射箭,赢家可以让输家做一件事。   沈慕跃跃欲试,结果到了草场才知道,是射天上飞得活物。   沈慕都没有学过呢。   沈秦才不管,他学过没有,搭箭拉弓,抬手间丝毫不拖泥带水。   三箭之后,三只可怜的飞鸟依次坠落。   沈慕羡慕得很,拉弓试了一下,果然什么都没有射到。   沈秦目的达成,揉揉他的脑袋,“明天一天都待在王府,不许再出来。”   他室在想清净一下。   可是沈慕倔强,他再搭弓拉箭,却不想竟真的射下一只飞鸟。   枯黄的落叶卷着风落下。   身后响起鼓掌的声音。   沈慕和沈秦齐齐回头,见一个穿着红色内监服的老太监握着拂尘站在抚南王旁边,正一脸赞叹地鼓掌。   见沈慕回过头来,他笑眯眯地夸了两句,问:“这是二公子吧,真厉害,再给咱家表演一个如何?”   沈慕没觉出什么不对,搭箭,开弓,一击即中。   老太监走过来摸了摸他的手,看着他手心里薄薄一层茧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当时沈慕还很小,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直到两个月后,原本给拨给军中的军费迟迟没有下来,反倒是从京中送来一大箱子玩意儿,说是皇上赐给两位公子的。   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重弓,和两支箭羽,但是有一支是断的。   沈慕看着父母,兄长阴沉的目光,仿佛忽然长大了。   忽然明白,那日当着京城来的使节,他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两个月后,到了年底,从未离开过岭南的沈慕又跟着一路进了京,在京城,在宫宴上,见到了顺平帝。   顺平帝当着所以人的面夸了沈慕一番,却故意冷落了沈秦。   原本在同龄人之间算是高挑的沈慕,看着这满是人的大殿忽然觉得自己很小,甚至微不足道。   顺平帝朝他招手,“阿慕,平时骑射累不累啊?”   沈慕抬手摸了摸眼睛,像是有些苦恼,“骑射?陛下,我已经不练骑马射箭了。”   “为什么?”   沈慕理所当然地答,“太累了。”   顺平帝眸色微动,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指上,细长,白嫩,并无任何玩弓用剑的痕迹。   小孩子的皮肤嫩,若是久不做这些事的话,茧子的确会慢慢消掉的。   顺平帝缓缓地勾起一点笑,和蔼地问:“那你现在做什么?”   沈慕说:“就在家待着最好了,不像大哥,成日在外面,都没空陪我了。”   顺平帝笑了,他看向底下坐着的抚南王,王妃和沈秦,赞同道:“阿慕说得没错。”   “一家子有一个忙碌的就够了。”   “若是沈卿一家都为国献身,朕怕是都要坐立难安了。” 第42章 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沈慕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感觉像是有人抡着锤子,往他头上狠狠锤了两拳。   爆炸般得疼。   沈慕闭目在床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在床上又闭目养神很久。   军中留下的习惯,沈慕惯常是早睡早起的,今日却破了个例, 太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时,沈慕又沉沉睡过去了。   最后是推鸿的敲门声将沈慕唤醒的, “主子。”   沈慕闭目, 让自己彻底清醒之后才应了一声, “说。”   “按着您的计划, 折子已经送到御前了。”   沈慕曲起右手食指敲了敲眉心, “好。让他们都准备着吧。”   “是。”   因为云簇出了事,所以太子等人到寒寺给净悔叩过头之后, 当日便赶回京城。   云簇一回京城,便听说了一个消息。   她们离开的这几日, 京郊出了一窝乱匪,严重影响了京城的治安。   太子担心皇上安危, 因此分出了一小波, 原本该带到崇礼寺的护卫,留在京城保护顺平帝。   也正是因此, 在崇礼寺时,守卫会相对松懈, 人手也不算很多。   但好在京中并无危险,乱匪很快被扫平关进了刑部,但跟着一道去剿匪的沈秦却出了状况,被匪头的乱箭射伤了腿。   现在正在府里养伤。   等太子亲自将云簇送回琼华宫, 并下了严令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云簇倒也没说什么,真的老老实实养起伤来。   也正是因此,京中流言四起。   琼华宫里,云簇仰躺在床上,身边堆得都是兵书和医书,可是翻遍了也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烦躁地抖了抖身上的毯子,直接将所有书册全都掀翻在地。   哐当当发出一连串的声响,轻蝶在门外听着,骇了一跳,忙推门进来,“公主,您没事吧?”   云簇却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房里烧着的地龙烤得她闷热不已,推开窗户又冷,云簇烦得在地上赤脚转了个圈,最后停下来揉了一下眉心,“我没事。”   轻蝶给她倒了一杯茶,又走过去将那些可怜的书册都整理好放出来,“殿下,这几日你一直在看兵书和医书,怎么忽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云簇的眼睫颤了颤,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有些无力地说:“都收起来吧,没什么用。”   轻蝶答应了,帮她收好,然后拿来鞋让她穿好。   云簇坐在小榻上,赤着脚在软软的鞋面上踩了踩,“真无趣啊,最近京中有什么事儿发生吗?还有沈世子那边,怎么样了?”   轻蝶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奴婢听说,沈家上书请安,希望皇上能允沈秦回家成亲生子。”   “回家?回岭南?”云簇问,“那父皇呢,答应了吗?”   轻蝶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虽然陛下还没下旨,但是应当是要答应了吧。”   “最近京中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沈秦自十六岁进京,到现在已有七八年没有回过家了,从前云簇不去想,却不代表她不懂。   她忍不住问:“那沈慕呢?”   轻蝶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二公子留下。”   云簇动作微微一滞,眼皮也慢慢垂了下去。   抚南王府势大,顺平帝将沈秦留在京中,是忌惮,也算是警告。   但如今沈秦已经到了还要婚娶的年纪,也该回去了。   沈家毕竟是大梁的南境线,是百战百胜的英勇功臣。   在民间和朝中都有很深的威望。   更何况此次沈秦为了保护顺平帝才收了重伤,若是顺平帝不答应放沈秦回去。   那大概会寒了很多武将的心。   但是……   云簇忽然想起在曲阳刚认识沈慕的时候。   当时他说自己是岭南人,除了“编排”自己之外,还和她讲过许多关于岭南的风光。   言语之间,是热爱,是向往。   云簇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那个一直爱着岭南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一次。   但她又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命令他留在京城的人,就是云簇的父亲。   云簇抿了抿唇,像是逃避似的,不想再去想这件事,她问:“还有别的什么事么?那日我嘱咐你去查有没有一个叫钟升的人,查到了吗?”   说到这,轻蝶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她道:“殿下,前几日京中流言四起,一开始还只是说您那日被劫匪掳走的事。”   “后来,渐渐的,就有人把这件事扯到您和沈公子退婚之事上来,言语间很是恶毒。”   云簇嗤笑一声,“然后呢?”   “然后,就有人在出面,说那日是他救走了公主,还拿出了证物,是您身上掉落的一根银簪。”   “银簪?”云簇皱了皱眉,想到当日在崇礼寺,的确佩戴的饰品都是朴素的银饰,她明白过来,问,“是钟升?”   “是。”轻蝶说,“他其实是尚国公钟家的嫡长孙,钟驭生。”   怪不得。   云簇一下子便明白了。   为何那日会觉得那劫匪蹊跷,为何他们偏偏会劫走自己,为何那钟公子出现的那样及时,正好能救下自己。   那本就是他们布好的一局棋,他们所图的不过是她身边的驸马之位罢了。   想到这,云簇抬了抬眉,“父皇总不会相信了吧。”   轻蝶摇了摇头,“皇上叫他走了,之后也没有任何旨意。”   云簇放了心,冷笑一声道:“父皇是了解我的,他们不过是在痴心妄想。”   “记得把这件事告诉大哥,让他把流言压下去。”   云簇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在她看来,她无论出任何事,都会有皇上和哥哥们帮她处理好。   可没想到的是,正在这个当口,太子不知哪里惹怒了皇上,被关在东宫闭门思过,承王求情,却被勒令不许面圣。   云簇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几乎以为听错了,她再顾不得什么禁足的规矩,披了衣服便要往乾安殿去,却被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见喜拦住了。   云簇瞪他,“是父皇也要把我关起来了?!”   见喜先朝云簇使了个眼色,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奴婢是奉命来传旨的。”   云簇意识到事情或有蹊跷,站在长街上愣了一会儿,然后拂袖便走。   像是被气坏了。   见喜无奈地捋了捋拂尘,跟着进了琼华殿。   殿门一关,云簇看一眼轻蝶,让她将下人都带下去,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大哥和二哥到底怎么了!”   见喜给她打了一剂定心针,“公主放心,两位殿下都无事,这不过是陛下的计划而已。”   “计划?”云簇不明白,“什么意思?”   见喜将手里握着的圣旨递给云簇,示意她打开来看。   云簇狐疑地打开,却发现圣旨是空白的,上面只有一个帝王金印。   见喜说:“公主,您们此行崇礼寺遇险之事,陛下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是幕后主使之人,却没有什么头绪?”   “幕后主使?”云簇一愣,她奇怪道,“难道不是钟家设计的么?”   见喜摇头,“非也。若真是这么简单,陛下也不必派奴婢来行此一遭了。”   云簇担心两位哥哥,又担心父皇,心里焦急得不行,见喜却还在这文绉绉地卖关子,她忙催促道:“好了!别说废话,赶紧说是怎么一回事!”   见喜这才将顺平帝的计划和盘托出。   “回公主,那钟家人的确心思不纯,但是也当真是偶遇,皇上派人仔细查过,这件事并非钟家人安排。幕后还有其他主使。”   “但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们的目标都是朝着,太子殿下,承王和您来的,还差点伤及太子妃腹中龙胎,皇上实在是后怕得紧。”   “而现在若是一天不能挖出幕后之人,几位殿下便一天不安全,陛下的心也不能安稳。”   “正好赶上年根,朝中大事小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皇上便因此给太子殿下放了个长假,让太子亲自陪伴在太子妃身边,以图安心。但是未防打草惊蛇,也是为了引蛇出洞,这才想出这么个说法。”   “毕竟,这时候,谁按捺不住,谁就最有嫌疑。”   这倒是有些道理,云簇逐渐冷静下来,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问:“那,二哥呢?”   见喜觑着她的表情,笑了笑,“公主也知道咱们承王殿下的急性子,皇上怕他再惹出事端,打乱了计划就不好了。”   这倒是。   云簇缓缓点了点头,她伸手敲敲手边的空白圣旨,“所以?这是……”   见喜忙道:“皇上知道殿下您听了这两个消息之后一定担心又焦急,因此特意派奴婢来通知安抚您,让您不要担心。”   云簇的秀眉这才终于捋顺了。   见喜又说:“只是皇上事忙,又没有太子殿下在旁帮衬,难免会顾不到公主,所以,陛下请您放宽了心,在琼华殿安心休息。”   “可是……”   云簇张口想说些什么,见喜却说:“陛下说了,您只要平安待在宫里,他便能放下心了。”   说完,见喜又无意识得抖了抖眉毛,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说一样。   云簇捕捉到他这表情,当即便问道:“怎么?有话便直说。”   见喜只得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叹道:“近日因太过操劳,皇上一直有些咳嗽,但是陛下并不允许奴婢告诉您们几位小主子。”   见喜有些愁眉苦脸的,犹豫着将心里话吐出来,“公主,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若是真心疼陛下,便好生照顾自己,别再说什么要出去的话了。若您真出了事,可教陛下怎么是好?”   云簇一僵,想到此时顺平帝定是为了他们几个儿女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顿时有些愧疚。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答应道:“我知道了,回去照顾好父皇,我不会给他添乱的。”   见喜这才真的安心。   他甩开拂尘朝云簇深深揖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而随着见喜的离开,琼华殿的大门被轰然关上。   整条长街悄然,除了凛冽而过的风雪,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   这日,京城某一处酒楼里。   “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公主殿下和钟家小少爷幽会,在野地里过了一夜呢。”   “是幽会吗?我怎么听说公主殿下是喜欢沈家那位公子的啊!”   “都是先前在胡说罢了!”   “说之前那么说啊,是公主殿下为了掩盖和钟家公子间的私情,这次到崇礼寺,名为叩礼,实际上就是偷情私会嘛!”   “现在好了,现在被太子和皇上撞破了,就算皇上不想让女儿嫁给钟家都不行了,清白都没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圣上震怒!责怪两位王爷没有管教好,整个都迁怒了。”   “这又能怪谁?这公主殿下本就是小小女子,不待在深宫里绣花,却成日到宫外抛头露面,这可好,大家闺秀没当成,反而成了淫……”   这人越说越是得意忘形,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但是他后半句没能说不来。   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从不远处飞过来,稳稳地杵到了那人手边的酒杯上。   镗的一声。   酒杯碎了个四分五裂。   没有喝完的酒水流了满地。   那人后知后觉地尖叫一声,跳起来便开始破口大骂,“格老子滴!是哪个王八蛋敢暗算老子……”   镗!   又是不知从哪扔出来一个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便飞进了那人不干不净的嘴里。   下意识地,他将嘴里的东西往下咽。   却不想,竟是一粒粗糙的石子。   这一咽,直接将他的喉咙磨破,他翻着白眼吐出一口血来。   “呜啊呜啊!”这回再他说不出话来。   旁边看笑话挺热闹的人霎时也变了脸色,饭也不吃了,撂下银子便跑。   一楼大堂很快空场。   也就没人注意到,二楼的楼梯扶拦处,站着一个冷面男子,头上带着斗笠,手里握着几颗石子,被他瓷白的手一衬,倒像是玉珠。   正是沈慕。   眼看着那些人乌泱泱地逃出去,他将石子随意扔下,然后随意拍了拍手,“都记下来了吗?”   推鸿就站在他身后,点头,“记下来了。”   有几颗石子掉落在沈慕的脚边,他低头看了看,像是孩子踩雪一样踩上去,轻轻碾了碾,等再移开,只剩一摊雪白的粉末。   沈慕轻描淡写道:“先别弄死,下手隐蔽点。”   推鸿跟他最久,知道他越是面无表情越是可怕,不由得颤了颤肩膀,“是。”   两人转身走回旁边的雅间。   房门被推鸿轻轻阖住,沈慕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分别抵在两边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看上去很是疲惫。   推鸿觑着他表情,实在没忍住,问:“主子,上次出事的时候,您不是已经让世子写折子去请皇上做主了吗?”   沈慕冷笑一声,“是啊,他不是已经给咱们做了主了?”   推鸿一怔,想起前一阵流言的确平息了下去,但是又觉得奇怪,“既然帮了,为何不直接帮到底,要留着这些人,再来霍乱公主声誉呢?”   沈慕说:“这不是一波人。”   “之前是云荣秀做的。这次……应该是那姓钟的安排的?”   推鸿恍然,“钟驭声想娶公主,所以借着舆论声势来逼公主不得不嫁给他!”   沈慕点了点头。   可是,即便是明白过来,推鸿也还是觉得奇怪,他忍不住问:“这么明显的算计,难道皇上看不出来吗?怎么可能还把公主嫁入钟家。”   沈慕闻言冷冷嗤笑一声,有些讽刺。   推鸿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属下猜错了?”   沈慕道:“不。你没猜错。这法子愚蠢,的确算计不到顺平帝,却能算计到我。”   推鸿当即怔住。   沈慕说:“你没发现吗?这流言愈传愈烈,却没有半点要遏制的迹象。难道是还没有传到京里,难道是皇上毫不知情?”   “他早知道了,这时候,京城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出他的眼线。他只是在故意纵容罢了。”   推鸿听到这,想起他们方才的动作,不由得有些担心,“那……咱们会不会暴露了势力?”   “不会。”沈慕摇头,“咱们是王爵,又是早清楚皇室的心思,有些自己的人很正常。更何况,我从前将这些势力都隐藏的很好,如今却为了公主殿下冲冠一怒,他不是更安心,更觉得我好把控了。”   推鸿默然。   沈慕却神色晦暗,“只是,云簇现在还在琼华宫禁闭而无半分消息,恐怕,还并不知道外间的情形。”   “主子……”推鸿忍不住道,“公主根本不会知道这些,您又何必为了她,故意去咬皇上的诱饵?”   沈慕却只是一笑,眸底闪过一丝温柔,“皇上是皇上,她是她,在我心中,他们完全没有关系。我做这些,只不过是为了她罢了。就算是圈套,我也不听不得有人这么哪脏水泼她。”   实际上,推鸿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有些无奈地问:“殿下,接下咱们该怎么办?”   沈慕看了看天边逐渐沉落的夕阳,说:“等吧。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算上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禁足,云簇已经被关在琼华殿有半个多月了,除了每日传膳的小太监,几乎见不到别人,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这样的生活让云簇很是不安。   但是,她又不想给顺平帝惹麻烦,只能每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正好这日,晚膳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冬瓜汤有些放凉了,小太监特意嘱咐她要热一热再喝。   云簇闻言,当即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晚膳后半个时辰,琼华殿的侧门被人大力拍响,看门的小太监忙开门,见是伺候公主的轻蝶。   轻蝶面容焦急道:“殿下病了!我要去请太医!”   这些人大约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吧。   应当是知道皇上不是真的要禁闭公主殿下的,没怎么废话便让她出去了。   天色很黑,轻蝶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太监服,悄悄溜出了琼华殿。   两刻钟后,她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云簇彼时正在偏殿等她。   见她回来的这么快还愣了一下,“不是让你去乾安殿找父皇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轻蝶却咬了咬牙,说:“殿下,皇上要将沈公子赐婚给博宁公主!” 第43章 这杯酒,我替殿下喝……   “什么?”云簇捏着书页的手指顿了顿, 问。   轻蝶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急,“殿下, 奴婢方才按您的吩咐到乾安殿,找陛下传话,可刚到殿外, 就听到殿外的几个太监在说闲话,说皇上有意将博宁公主许给沈二公子。”   博宁是云簇四妹的封号。   云簇听着, 几乎要将手里的那一捻书页抠破。   当初她皇祖父为何会在两人一出生之后就给二人指婚。   无非是为了拉拢沈家, 也是为了表示对沈家的重视。   这样的政治意义, 自然要她这个嫡公主来做, 最为妥帖。   可是如今, 她和沈慕退婚了。   但是皇室对于沈家的态度却没变。   顺平帝要退而求其次,择一位地位偏低的庶公主来, 也未尝不可。   毕竟,皇家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由她云簇落的面子, 自然要有人补上。   或许,为了补偿沈慕, 还会给博宁赐一座更大的公主府, 陪上更多的嫁妆。   想到这,云簇皙白的手背几乎要有青筋爆出, 她不敢再往下想,狠狠磨了磨牙, 道:“轻蝶,更衣。”   -   乾安殿。   顺平帝坐在御座上正看折子,沈慕垂手跪在阶下。   殿内一片沉默,只能听到偶尔一桌上有烛火爆开的声音。   谁都没有先开口, 寂静中,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顺平帝翻书的手指已经停了很久了,半阖的眼皮挡住眼睛,像是遮挡风暴的一卷乌云。   桌案上的沙漏如指缝中的流水,一点点地流逝,时间转瞬即逝。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仍是一片寂静。顺平帝动了动手指,眼底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   他将手里的折子扔到桌面上,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默。   沈慕寻声抬起头来,“陛下。”   顺平帝沉沉地叹了一声,说:“你给朕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吧。”   他的手点在一封密报上,上面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皆在近日遇害,事后要么断手断脚,要么伤了喉咙或眼睛。   沈慕冷静地瞄了一眼,不卑不亢道:“臣不知。”   这十几个人同一日出事,说是巧合都不会有人信的。   顺平帝自然已经查到这件事是谁做的,看沈慕坦然否认也并不意外。   他没有再计较下去,只是有些无奈地问:“你留在京城,就是要把朕的京都闹得一团乱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恨铁不成钢,但又无可奈何的长辈。   沈慕垂着头,将唇边的讽刺压下去,老老实实地答:“臣并无此意。”   外间偶尔有风刮过的声音,顺平帝叹一口气,“好了!”   他略微抬高了一些声音,压过风声。   “以后,云簇的事你再不用管。你既留在宫中,朕自然会代你父母好好照顾你。”   顺平帝顿了一下,缓缓道:“朕打算把博宁公主许给你。”   看着沈慕一下子抬起眼,他像是安抚一般地解释,“虽然博宁只是庶出,身份比不得簇儿,但朕不会亏待她,到时候会在京中赐一座公主府给她,你也可以继续在朝中任职。”   博宁。   这名字实在是有些陌生,沈慕沉默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博宁公主是谁。   然而就算知道,他也有些反应不过劲来。   他能确认,顺平帝一定是想凑成他和云簇的婚事的。   所以,他一直在按着顺平帝的想法步步往前,就连这次入宫。   他以为顺平帝是想试探他对云簇的心意到底有多深,怎么会忽然说要将他赐给其他人。   沈慕垂在膝边的手指往后错了错,藏在袖子里一下一下敲着腿边。   大殿内又陷入寂静。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   沈慕的动作霎时一停,半垂的眼眸几乎藏不住厉色。   是云簇来了。   顺平帝故意的。   他不仅要试探他对云簇的心思,也是想摸清楚,云簇对于他,到底有没有心思。   外间的脚步逐渐靠近。   沈慕往前挪了半步,有些急切地开口,“皇上!恕臣不能答应……”   他想赶在云簇进来之前先拒绝这桩赐婚。   但是太晚了。   云簇已经走到门口了。   见喜和几个小太监都过来拦她,却被她冷冷地呵斥开。   云簇一把推开大殿的门,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慕,眼眶当即一红。   顺平帝像是才听到动静似的,皱眉看她,“簇儿,你怎么来了?朕不是让你……”   他的话被云簇打断。   云簇快步走上前,言语间能听到她些许的不安,“父皇!您要给博宁皇妹赐婚?”   顺平帝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问:“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去找的你?”   云簇自然不会说出轻蝶的名字,她撇撇嘴巴,说:“是我想念父皇,偷偷跑出琼华殿的。自己偷听到的。”   听到这句话,沈慕已经完全可以确定了——顺平帝不仅在算计他,也是在算计云簇。   这几日,死顺平帝把云簇关在琼华殿,让她消息闭塞,心里慌乱。再到那几日在野外,几波劫匪同时出动,却没人敢伤云簇半分毫毛,也未尝不可能是顺平帝的算计。   是他高估了皇上对云簇的感情。   他以为无论如何,他是不会算计自己的女儿的。   却也低估了云簇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因为就算是算计,他仍不希望,云簇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顺平帝才会兜兜转转这么一个大圈子。   但好在,他对于云簇,始终是有一份父女之情的。   沈慕余光瞟见跪在身边的云簇,看她的神色和表情,显然是没有对这一系列巧合产生半分怀疑。   沈慕心里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这边东想西想,在云簇看来和愣怔着没什么两样。   于是,她便主动开口道:“不能把博宁许给他。”   沈慕长眉微动,缓缓抬起了头。   云簇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过于直接,她坦然地抬头,和顺平帝对视。   顺平帝没什么表情,他阖起手边的折子,只是问:“为何不能?”   云簇有些纠结,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答。   沈慕见她如此,当即往前蹭了蹭,想将云簇挡在身后,自己开口解决。   却不想云簇一语惊人,说出的话连顺平帝也愣了一愣。   她说:“沈慕既然与我有过婚约,那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一辈子都得喜欢我,一辈子只能娶我一个人!”   说完,她看着顺平帝讶然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我不嫁给他,他就得等我一辈子。”   这样霸道骄横的话,顺平帝都有些怔住了,他咳了咳,看一眼跪在云簇旁边的沈慕,不由得道:“簇儿,不得无礼,羡文是朕的子侄,并非普通的男子。”   云簇却只是哼一声,艳丽的桃花眼挑了挑,眼尾折出一道弧,里面藏着娇嗔、明快和学都学不来的恃宠而骄。   她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   “父皇,您应当最知道我的性子了,自小到大,你都是最宠我的。反正从沈慕和我订下婚约的那一天,就一辈子都写上了我云簇的名字!若是你想给他另外赐婚,就让博宁凭本事来抢!”   谁敢惹她?   顺平帝原本有些烦恼的心情都被她说笑了。   沈慕听得她这番话,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娶别人,所以故意这么说,来让皇上放弃。   但他并不想让云簇被算计进来,所以几次想拦住她的话。   甚至伸手,悄悄去拉她的袖子。   云簇皱皱眉,伸手拨开他。   顺平帝朝她招了招手,“簇儿。”   云簇站起身来。   沈慕有些急切地想叫住她。   云簇走到一半停了一下,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沈慕这下没话了。   云簇走到顺平帝跟前,不等他开口,二话不说先噗通一声跪在他腿边,然后抱住他的腿。   顺平帝被骇了一跳,他无奈地看她一眼,弯腰去扶她。   云簇却摇了摇头,撒娇似的贴得更近了一些。她压低声音,说:“父皇!女儿的大话都在人前说出来了,若是你不答应,我失了颜面,大概只能去跳河了。更何况,若是您真把沈慕赐给博宁,那女儿大概一辈子都要活在旁人的嘲笑和议论里!”   她顿了一下,将后半句每个字都咬的很重,故意显得很严重。   “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不知道是那句话忽然触动到了顺平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扶起,摸摸她的头,“朕这辈子,除了江山百姓,最想要的,就是宝贝女儿的开心。”   云簇眼前一亮,“那这么说?父皇是答应啦!”   顺平帝朝她点了点头,是默许的意思。   云簇眼眉中的欣喜几乎藏都藏不住,她高声谢过皇恩,然后叩头跪安,一蹦一跳地出了大殿。   可怜沈慕还不知道他们父女俩说了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云簇走过来,又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开,期间半句话都没有和他说。   顺平帝但笑不语,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沈慕只得起身也行一礼,然后急急忙忙地追着云簇跑出去了。   顺平帝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沉默地望了很久,才出声问见喜:“簇儿不会怪朕的吧。”   见喜抱着拂尘,答:“自然,皇上为殿下寻了个好亲事,公主会幸福的。”   这话像是安抚了顺平帝心里的某处不确定,他听完之后,眉目一下子舒展开,他伸手抚了抚御座上的金龙,“朕想也是。”   殿外,云簇没立刻回琼华殿,沈慕跟着出来,见她还未离开,稍稍松了口气。   他走过去,给云簇见礼,云簇没有理他。   刚才还好好的,据理力争把他圈进自己的领地,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冷漠了?   沈慕苦恼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古人诚不欺我,果然女人心,海底针。   可是,他此时要做的,却是把这根针给捞起来。   于是,他主动道:“公主,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不等云簇拒绝,直接给她将台阶全部铺好,“这里人多口杂,不方便,我们借一步说话?”   云簇左右环顾了一周,“勉强可以。”   沈慕一笑,抬臂请她先走,云簇却没有往琼华宫的方向去,而是往宫门走。   沈慕跟上,等两人走到一处寂静之后,才开口道:“公主,今日,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拒绝的。”   “若是以后还有这样的事,不如试着相信我。”   云簇却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用那双全世界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桃花眼紧紧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忽地一笑,“我以为,你要说我多管闲事。”   沈慕一愣,不明白。   云簇的声调有些阴阳怪气,“你方才几次拉住我。我以为你是不想我坏了你的好事呢。”   沈慕冤枉的很。   他分明是不想云簇被利用,反倒是被她品出了别的意思。   他有些无奈,想解释,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得无力地说一句:“绝无此意。”   云簇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沈慕快走两步追到她的前面去,将她拦住,他唇边带笑,被月光衬得更俊美。   他问:“公主,今日,你算不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云簇一愣。   今日明明是她主动,沈慕却说成是她给了他一个机会。   将两人的位置调转过来,仍把自己放在主动的,更低的位置上。   这一点小细节让云簇有点开心,她没忍住悄悄翘了一下唇,但是又很快压下去,最后留下一句,“哼!看你表现吧。”   -   三日后,太子,承王和云簇都被解禁。   新年也将来了。   宫中的年礼总是沉重又繁琐,这几日云簇几乎日日穿着厚厚的宫装,和后宫妃嫔,以及其他的皇室宗亲一起给列祖列宗上香行礼,到太庙祭祀祈福。   一连几日,忙的她脚不沾地。   直到大年三十这一日,宫中按规矩办了宫宴,参宴的都是皇室宗亲,今年还多加了一个人。   就是孤苦伶仃的沈慕。   他的位置安排在承王身侧,另一边是云簇。   两人座位挨得很近,几乎一抬手就能碰到一起。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像陌生人一样,各吃各的饭,各喝各的酒。   直到皇上偕罗贵妃回了后宫,让众人吃好玩好。   太子也很快离开,回去陪伴怀孕的太子妃。   承王耐不住性子,早早溜出去玩了。   于是,云簇身边便只剩下一个沈慕里。   看着空了一半的位置,云簇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她即刻吩咐轻蝶给她将杯中的牛乳换成酒,然后不忘悄悄去看旁边的沈慕。   他正在剥虾。   左手捏着虾尾,右手除去虾头,然后剔除虾须和壳子,轻轻一拨,一颗完整无缺的虾仁便落入了干净的碟子里。   他又开始剥第二个,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云簇的视线。   云簇看了一会儿便将目光收回来了。   她有些无趣地戳了戳盘子里的饭菜,却一口也没吃。   他们这边是毫无交流,而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年轻的公子小姐却是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期间还时不时往云簇他们的方向瞟上几眼。   最近一段时间的事闹得是沸沸扬扬,关于云簇的流言也从未停止。   但由于前一阵好多说闲话之人莫名其妙出了事之后,也没什么人敢大声议论了。   都只敢悄悄的说。   “看!”角落里,有人开口,“他们今天还没有说一句话,看了传言非虚,他们关系就是很不好。”   “沈家二公子名声平平,却没想到相貌如此英俊,公主殿下连这样的人都不珍惜啊……”   “人家是公主,什么没见过。”   “说不定是沈慕看不上公主,没看方才公主一直看她,他都不正眼瞧么。”   ……   在这群贵女眼中,这世上自然是没有哪个女子会比她们自己更优秀的。   即便是公主也不行。   也正是因此,她们总是愿意去往更差的一面去揣测云簇。   反而对丰神俊朗的沈慕,寄托更多一些的好感。   但是在勋贵公子们眼中,这又何尝不是机会的。   无论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她总是公主。   只要能娶到公主,这个大梁最得宠的明珠,他们便能一步登天,整个家族都跟着荣耀。   有些公主或郡主们生下的外姓公子,看着孤单寂寞的公主殿下蠢蠢欲动。   云簇正在用银筷沾了酒在木桌上作画,忽然见眼前伸过来一个酒杯。   她顺着酒杯往上,看到一个年轻公子的脸。   来人还算清秀,但是面色酡红,看上去好像有些醉了。   他是被其他人推举出来实验公主态度的试验品,灌了几杯酒下去壮胆。   他摆出自以为最温柔,最勾人的笑,朝云簇微微躬了躬身,然后举起酒杯,“公主殿下,在下敬您一杯。”   他喝的应该不算少,握着酒杯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酒水甚至都撒出来了一些。   云簇凝着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在强压着火气。   这是哪冒出来的人!   将她的好看裙子都弄脏了!   可是今天是新年,是家宴,云簇得给面子,不能随便发火。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   而那人还在傻愣愣的,完全看不出云簇不高兴了,甚至还把杯子往前伸了伸。   后面围了一圈看戏的。   大家都想知道,这事情会是怎么发展。   沈家二公子和公主殿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再看别人来讨好公主,又会是什么反应?   众人窃窃私语。   云簇伸手想去接,正在此时,一只瓷白的手伸过来,替云簇接过了酒杯。   云簇一愣。   殿内私语声骤然消失。   沈慕握着酒杯站起身,对着那醉醺醺的男人优雅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这杯酒,我替殿下喝。” 第44章 沈慕落下一吻   那人看着忽然冒出来的沈慕, 酒精麻痹了脑子,还有一些转不过来弯,他愣了愣, 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沈慕没立刻答,他扶着酒杯微微颔首, 朝他,也是朝着这大殿中, 所有在偷瞄着他和云簇的人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   “在下在追求公主殿下, 替殿下挡酒是我的荣幸。”   说完,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殿内一片哗然。   方才议论过他们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都不敢说话。   只是那一圈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云簇身上。   云簇原本是有些懵然的, 这会儿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忽然觉出几分慌乱来。   也就没有注意到, 沈慕已经把那男人打发走了,并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将一个精致小巧地碟子端来给她。   “殿下。”沈慕温柔唤她。   云簇回过神,微微低头, 见那碟子里满满当当地盛满了虾仁, 旁边摆着一碟鲜醋,沈慕亲自夹一颗放到云簇的碗里, “公主,尝一个吧?”   那么多人看着, 云簇一点也不想吃,可是莫名的,她竟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细心的沈慕。   于是,她便拿起筷子, 尝了一下。   沈慕看她动作,不禁一笑,跟着将她最喜欢的几盘菜全部挪到她面前,竟是要亲自布菜的意思。   云簇握着筷子的手缩了缩,想说他不必非要当着众人的面如此。   虽然她是公主,但是也实在不该沈家二公子卑躬屈膝地给她布菜。   若是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沈慕却无所谓,他一边给云簇斟酒一边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皇上和太子惯得,我惯不得?”   云簇有些无奈,“这怎么能一样?”   沈慕抬了抬眉,精致的眼尾酝酿出一点不满,“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公主不想被宠着,惯着?”   云簇懒得和他在这些小事上计较,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她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沈慕勾了一下唇,手指握住酒杯,替她将冰凉的酒液暖热一些,然后才交到云簇手里。   杯壁上仿佛还残留着沈慕的体温。   云簇想松开手指,却只是握的更紧了一些。   她小口抿了一下,然后对沈慕说:“我的裙子脏了,我要去换一件新的。”   说完,她使劲干咳一声,侯在一旁的轻蝶走过来,扶她去更衣。   沈慕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弯了一下眼睛。他拿起云簇方才喝过的酒杯,手指轻轻抚过杯沿,轻柔,且无端暧昧。   像是春风擦过唇瓣,带着几分依依不舍。   -   明明没有喝很多的酒,但是却醉的厉害。   大殿里温暖如春,云簇被闷得满面通红,她匆匆走出殿外,双手抵在两颊,冰凉的手指自动降了温。   轻蝶看她这样子,有些担心地问:“主子,回宫吗?”   今夜本该守岁的。   可是皇上、太子、承王皆是早早退了席,只剩了云簇一个人。   云簇摇摇头,随便拐进一处画廊坐下,正在头顶就是一盏簇新的红灯笼。   灯穗吹落,落在她的发顶,云簇觉得有些痒痒的,她抬手拨了拨,有微光在闪烁。   今日宫宴,云簇本就穿得隆重,妆容也精致,眉心垂着一颗潋滟的红宝石,折射出的光将她衬得更美艳。   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来雪,雪花覆在肩头,浓艳之下添了几分纯净。   世间一切都静悄悄的。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响起,步步行进,云簇没有回头。   沈慕走过来,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云簇的肩上,云簇偏头盯着肩膀上的云纹,抬眼,似有笑意流转。   狭长的画廊只有他们两个人,云簇只有挪一挪膝盖,就能触到沈慕的小腿。   云簇偏不老实,她轻轻抬腿,脚尖往前一点一点的,像是蝴蝶振动着轻薄的翅膀,在一下一下地撩拨着。   沈慕唇边勾起一抹笑,在烛火的映衬下添了几分隐秘,他压低声音,唤他,“公主。”   如和风细雨,落在耳畔,轻轻的酥麻。   他微微俯下身,挑了挑眉,“公主看来心情不错,看来,是很满意臣今日的表现了?”   云簇扬起长眉,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往自己身前贴了贴,“还算满意。”   嘴上说着话,腿上动作却没停。   倏地,沈慕往前逼近一步,双腿夹住云簇的膝盖,将她整个人都固定在自己跟前,云簇神色微变。   沈慕这才开始下一步动作,他伸手环住云簇的腰,使劲一抬,将云簇整个人托抱了起来,跟着扣在了胸口处。   云簇双脚骤然离地,下意识地便环住了眼前人的脖领,这样一来,两个人离得更近了。   沈慕一手搂住她的腰身,一手固定着她的腿弯,防止她会因为身子后仰而跌落。   “公主。”   沈慕将云簇抱的和自己一般高,两人平视。   他的喉结滚了滚,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公主,今天臣的表现能让你满意嘛?”   云簇被他抱着,有点怕,也有点喜欢。   为了防止他看出自己双颊羞红,干脆偏了一点头,轻哼一声,“勉勉强强吧。”   沈慕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笑,直把云簇笑得有些恼羞成怒,才抬起头,说:“那……公主,臣今天表现这么好,可不可以求公主赏赐?”   “赏赐?”云簇皱眉,“你想要什么?”   沈慕却没答。   搂着云簇腿弯的手臂一下子收紧,另一只手稍稍往上,片刻间就摸到了云簇的脊背上。   他几乎将云簇整个人都揉进自己怀里,跟着偏头,看着云簇的羞红的耳朵,不断贴近。   几乎在那一瞬间,云簇便已经闭上了眼睛。   鸦羽般的眼睫折成一道扇弧,扫在眼皮上轻轻地抖。   沈慕将笑意都藏在眼底。   然后,隔着几缕垂落的发丝,虔诚而珍重地在耳畔落下一吻。   唇瓣的温热顺着毛细血孔传至四肢百骸,直到头顶,云簇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似的。   她想逃离,却被束缚得更近。   沈慕轻轻吮吸了一下她的耳廓,带在耳垂上的红玉珠铃铛似的响,碰撞在沈慕的下巴上,落下一片温凉。   有雪落下,覆在灯笼上。   并不能把火热浇灭,反而助了兴。   沈慕的手再往上,扣住她的后脑,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渐渐的,红玉珠不动了,代替它的是一声娇媚的嘤.咛。   -   云簇没回琼华殿,而是跟着沈慕一起出了宫,回了公主府。   她原本是拒绝的,但是沈慕说,明天带她去逛庙会,去逛街。   云簇就没出息地答应了。   但是在马车里,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和沈慕说,全程背对着。   沈慕也十分知趣地没有去打扰她,坐在她旁边,随手抽了一本书翻开。   但实际上,这一路他连一页都没有翻,单手支着腮,眉眼含笑,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云簇的背影,看了整整一路。   沈慕先将云簇送到了公主府,等看她进门落了锁之后才折返离开。   公主府的宫人见到云簇回来都十分惊讶,大年下的,都要上前给公主殿下请安行礼,却被云簇用赏银给打发了出去。   寝殿的大门被嘭的关上,云簇连轻蝶都打发走了。   她肩膀抵在门里听了一会儿,等到外间彻底没了声音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将鞋子甩开,将自己整个人扔到了床榻上。   被褥很软,她陷进去,像是被一朵云包裹。   轻飘飘的。   云簇伸手勾住床头的软枕,反手压在自己的脑袋后面,像是在摞积木一样,将自己埋起来。   刚刚进屋子,房间还没什么人气,凉凉的,但是云簇一张脸却是灼热万分,她将手指垫在脸颊下,只觉得手指都在发烫。   闭上眼也没用,脑海里全是方才的画面。   怎么这么没用啊!   不就是被沈慕亲了一下嘛!   云簇抬手狠狠锤了一下床,恨自己不中意。   沈慕一定要得意死了。   云簇想到方才,沈慕几乎藏都藏不住的笑,脸上顿时又烧热了几度。   他一定在笑她。   云簇咬了咬唇。   黑暗中,她埋头冷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将头上蒙着的被子整头什么的都扒开。   云簇翻了个身,最后在心里决定,以后再见到沈慕,一定不许这么没出息。   她,她可是公主殿下!   这样想着想着,云簇不知不觉地便睡过去了,还好被子什么的都堆在身上,地龙也渐渐的烧起来了,不至于会着凉。   但她是仰躺着的,姿势很不舒服,所以早早地就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间竟然刚刚传来几声鸡叫。   云簇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地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来人……”   轻蝶也才刚刚起身不久,听到云簇唤她还以为出了什么急事,忙推门进来,结果就看到云簇还穿着昨天那身衣裳靠在床头,“我要沐浴。”   等沐浴更衣,早膳都一一传上桌之后,都没到辰时,云簇瞧着外面蒙蒙光亮,一边喝粥一边说,“新年了,拿些红包去分给永庆坊的乞丐。让他们买点吃的穿的,别再墙根底下冻着了。”   永庆坊是京城的贫民区,偏偏却挨着达官贵人最多的街市,偶尔有几次在坊间穿行,云簇印象最多的就是其中的乞儿。   但这些人帮是帮不完的,云簇便在每年年底派人去分些铜板和吃食,也算是尽一尽善心。   轻蝶应下了,带着几个小婢女从侧门出去,一边走一边吩咐着什么。   却不想差点撞上眼前的马车。   还好被后面的人及时拦住。   轻蝶稳住之后十分奇怪地绕到马车前头,皱着眉想敲门,却见车门自己打开了。   沈慕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披风,看着轻蝶温和一笑,“轻蝶姑娘。”   轻蝶一愣,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公主府。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沈公子,您怎么这时候在这儿?”   沈慕没答,只是问,“公主已经起了么?”   想到今日晨起时,云簇那个不正常的状态,轻蝶连忙点头,道:“您稍候,我派人去通传一声。”   一刻钟后,沈慕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公主府,到花厅稍坐。   一盏茶还没喝完,穿着杏黄棉裙的云簇已经袅袅走进。   她像一株长在冬日的玫瑰,是冰寒中最明亮的一点颜色。   沈慕眼睛亮了亮,不由自主地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云簇睨他一眼,态度却一点都不好。   “你这时候干嘛来?”云簇指指外头,“天还没亮全呢!”   沈慕说:“只是想早些见到公主。便没想着什么时辰的事,想来就来了。”   云簇皱眉,“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慕不在意地说:“没多久,不过刚来罢了。”   云簇狐疑地盯住他,沈慕十分坦然地回看过去,云簇这才作罢。   但其实,沈慕还是说谎了。   他昨晚几乎整夜都没睡。   昨日能亲到云簇这件事,直到半夜还在回想。   在云簇面前,他心中压着一百二十万分的狂喜不敢表现出来。   然而等回到府上,满庭的空寂冷落又忍不住让他怀疑,今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云簇竟然乖乖站在那,由着他吻?   就这样,欣喜和欲.望交织,再添上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患得患失,折磨的沈慕整宿无法安眠。   到最后,他干脆直接收拾收拾起身,早早就来公主府门口等着了。   他既然来了,两人便早早地出门了。   因着新年,街上热闹非常。   沈慕带着云簇在人流里穿梭,怕她被陌生人碰到,干脆半环起双臂,将她整个人圈在里面。   走着走着,云簇却忽然停下,她指着人最多的一处,“沈慕!那是什么?”   云簇仗着身高隔着人群远眺,见一群人或站或立,但是手里都握着一把铁圈,正往摊子前头扔。   沈慕说:“是在套圈。”   他带着云簇走过去,给她解释,“看,朝老板买圈,如果能用铁圈套中摊位上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归你。”   云簇还没见过这样的游戏,她晃了晃沈慕的袖子,“我要玩。”   沈慕笑着应下,然后问老板,“这铁圈多少钱?”   老板先问一句安,然后朝他们二人作了个揖,伸出五个手指头,“三文钱五个,五文钱十个。”   云簇的概念里还从没有“文”这个单位,她皱了皱眉,悄悄对沈慕说:“先来十两银子的吧!”   沈慕:“……”   他忙按了按云簇的手指,示意她别说话,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个铜板扔给老板,“先要二十个。”   老板高兴地应一声,把圈递过来,沈慕示意云簇去接。   云簇高兴地接过,拉着沈慕走到一处人最少的地方,跃跃欲试地想要套。   摊子上摆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脸颊的小玩意儿或是首饰摆件,云簇一个也看不上,握着第一个圈儿犹豫半天不知道往哪下手。   正在此时,最远角落里有一串小小的石头手链被人套中拿走了,摊主从铺子后面又拿了一卷小巧的挂轴补了上去。   有人好奇是什么挂轴,画上竟是一个眉心一点朱砂的白面公子。   云簇眼睛忽地一亮,她偏头去看沈慕,眼里冒出诡异的光。   沈慕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云簇忽地微微一笑,捏着铁圈晃了晃,然后倏地就扔了出去。   沈慕的心脏跟着铁圈一起被提起又落下。   云簇第一次玩,姿势很是别扭。   第一个圈儿没能套中,但是看那圈落下的角度,应当不是朝着那挂画去的。   跟着第一个,第二个……   一连扔了七八个出去,云簇一个都没有扔中。   沈慕不由得问:“你想要那个?”   云簇掐他的手臂,然后指着最当中的一盒红胭脂,“我要它。”   沈慕:“……”   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云簇的意图,手指不由得紧了紧,“殿下……”   他压低了声音。   云簇却故作无辜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盛了冰雪似的纯净,却偏偏一眨一眨地妩媚勾人。   沈慕喉结滚了滚。   拒绝的话都咽回了喉咙里,大义凛然道:“套!想要什么就套什么!” 第45章 扑进怀中   看到沈慕出手, 云簇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乱扔一气。   胭脂盒上也像是放了吸铁石一样,将那铁圈稳稳地吸了过去,发出啪嗒一声。   铁圈落地, 老板捡起胭脂盒递过来,云簇含笑接过,也不管手里还有几个圈, 通通扔出去,然后拉着沈慕走了。   两人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云簇拧开盖子, 拿手指沾了一点。因为天冷的原因, 膏体已经有些凝固了, 于是, 她将那一点蹭到手心里,拿手指的温度把它融开。   沈慕跟在她的身后, 十分轻易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她的动作,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 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动作。   云簇被她钳住,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巴, “是谁大言不惭地要和我父皇和大哥比, 说我是金枝玉叶,说要宠着我, 现在却敢说不敢做!”   这一顶帽子实在太大了,沈慕不敢接。   他半蹲下身子, 将额头正好停在云簇方便动手的位置上,视死如归道:“殿下,只要您高兴就好。”   云簇掌心和手指都是红红的,她抿唇一笑, 推了推他的肩膀,“离远一些。”   沈慕听话地离远了一点,眼睛也跟着闭上了,仿佛云簇手里的不是胭脂,是鹤顶红。   云簇失笑,她先拿掌根去贴他的额头,就在要碰到的那一瞬间,沈慕忽然紧张地缩了一下眉毛,带着些恳求地说:“殿下,回家再弄好嘛?咱们先吃饭吧。”   云簇本来就只想着逗逗他,这会也就顺着台阶下了,“那好吧。”   说着,她将盒盖盖上,毫不客气地塞进了沈慕的怀里,因为手指上的胭脂,把他的领口都蹭红了。   沈慕的衣服很浅,云簇有些抱歉,正要说什么,沈慕却从怀里掏出一方精致的帕子,握着她的手指仔细地擦干净。   从指腹到指根,像是对待什么珍宝,纵使是云簇这样从小被伺候惯了的人也觉得有些局促。   沈慕好像有点太,太温柔了。   面对他,她总是会莫名其妙脸红。   云簇想抽回手指,“别擦了。”   她拿眼睛瞅瞅他的领口,“你的衣服都脏了。”   沈慕握着她的手指往上,手背和手心相握,一齐贴了一下领口的胭脂痕迹,云簇的手指被蹭上了一点微红。   沈慕伸手替她抹去,指腹柔软没有一点薄茧,像是覆了一汪水。   “一件衣服而已,哪能有殿下珍贵。”   他现在的酸话简直是张口就来,云簇长眉皱了皱,贝齿咬在下唇上,不高兴地哼了哼,然后使劲甩开他的手,作势要离开。   沈慕忙去拦他,手臂将她虚虚环在怀抱里,“好了不说了,时辰不早了,先吃饭吧。”   云簇瞪他一眼,勉强答应。   沈慕早就订了位置,不是雅间,是在一楼大堂,靠着窗。   云簇走过去要坐到床边,沈慕却说,“缝隙里会有风透进来,坐这吧,我给你挡一挡。”   云簇抬了抬手指,果然有几丝凉风吹过,她抿了一下嘴巴,答应了。   饭菜也早早就着人点好了,他们一来,伙计就一盘接着一盘地开始上菜。   末了,还上了两壶玫瑰酿,没有温过,是冰凉的。   云簇伸手去摸,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震,可是酒香却更清冽怡人,沁到了她的心里去。   云簇最讨厌热酒,这两壶玫瑰酿让她十分惊喜,连带着对沈慕都温柔了不少。   即便只是沾了酒的光,沈慕也十分得意。   云簇的温柔让他很珍惜。   菜式一点一点的上齐,沈慕将云簇喜欢的都摆到了她的手边,并特意多要了一双筷子,替她夹菜。   云簇看他干干净净的盘子,皱了皱眉,“你不饿吗?”   沈慕笑着道,“陪你吃的。”   云簇又有点不满意了,她抬眼瞪她,“我自己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沈慕只得放下公筷,云簇给他夹了一筷子辣椒,强行递到他嘴边,沈慕无奈一笑,咬住,不敢怎么咀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他不是很能吃辣。   看着他强忍着才没有皱起的俊美,云簇哼一声,“这是惩罚!”   沈慕压了压唇角,纵容道:“谢殿下。”   两人吃一顿饭都要挨得很近,但是云簇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她的小臂紧紧贴着沈慕的,说话时,头和头都要碰在一起。   徐善延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画面。   云簇和一个男人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甚是亲密。   男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徐善延眼皮跳了跳,直接走近两人的桌边,冷不丁唤了一声,“簇簇。”   云簇和沈慕一齐抬头,徐善延神色倏地沉下去。   窝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蜷起来,发出骨骼相错的脆响。   他微微一笑,看着云簇,故作不解地问:“簇簇,这位是?”   云簇一愣,正要给他介绍,忽然听到他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沈慕坦然地和他对视,“在下沈慕。”   徐善延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和簇簇退婚的沈公子,失礼了。”   他刻意在退婚这两个字上加重语气,挑拨的心思几乎就摆在脸上了,沈慕将轻蔑的嗤笑藏在心里,刚要开口。   就听到云簇说:“善延哥哥,其实,退婚的事都是一场误会。”   徐善延脸色霎时一僵,他看着云簇认真的模样,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插了一刀。   他顾不得别的什么,直接绕到云簇的另一边坐下,他皱眉,像是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不悦地问:“簇簇,你是什么身份,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说退就退,说定就定,别人会怎么看你?”   云簇最烦别人和他讲道理,但是徐善延毕竟是她的兄长,于是她强压着脾气,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啊,反正最后都是父皇做主。”   徐善延将要脱口的话一滞,“什么意思?”   云簇理所当然道:“父皇知道啊!他是皇上,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呗,难道还有人敢有异议不成?”   这话倒是没错。   是非对错还不是皇上一句话而已。   徐善延神色一暗,没有出声。   沈慕却是忍不住笑了,但他很快将唇间的弧度抿下,看着云簇满不在意的样子,忽然开口道:“其实,这件事是我不对。”   云簇皱眉。   徐善延也抬头看他。   沈慕叹了一口气,语气里三分悔过五分柔弱,还有两分是怯懦和不知所措。   “退婚这件事,其实全都怪我,我太年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殿下之间的感情,一来二去,最后闹到了这个份上,但是,也没想到退婚之后,反而发现了自己的真心,是我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说着,拉起云簇的手开始表忠心,“一切都怪我,徐公子若是觉得这件事荒唐,有什么火气的话,都冲着我来吧。”   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显得自己十分大义凛然。   云簇这时也开了口,“善延哥哥,父皇会处理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   这样一来,徐善延再开口就显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他只得住口,然后将视线转移到饭菜上面。   正在此时,店小二来上了最后一道菜,千丝万缕面,黄澄澄的鸡蛋铺在面条最上面,旁边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徐善延的神色一下子难看起来,“簇簇不吃葱花。”   沈慕也是一僵,他的确忘了嘱咐店家不要在面条里放葱花。   而徐善延已经将那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拿起旁边的公筷,对着云簇说:“我帮你挑出来吧。”   他说着,果真拿着筷子尖,一粒一粒地将葱花挑出来。   云簇欲言又止,沈慕干脆就翻了个白眼,招了招手,扬声唤了一句,“来人!”   刚离开不久的店小二立马应合,“诶!客官!”   他小碎步跑上来,沈慕指指那碗面,“换一碗没有葱花的。”   徐善延正在挑菜的手指倏地一顿。   小二有些迷茫地问:“那这一碗……”   徐善延的脸色甚是难看。   沈慕看着他,礼貌地问:“徐公子,您说呢?”   云簇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看着徐善延愈加铁青的脸色,勉强收敛了一下,憋笑道:“善延哥哥——其实,这面不吃也行!”   -   一顿饭就这样不尴不尬的吃完了,徐善延主动提出告辞,云簇和沈慕并肩看他远去,眼看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   沈慕眼里是藏不住的冷意,云簇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沈慕听到她叹气,忽然警惕,他偏过头,忍不住问:“怎么叹气了?”   云簇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沈慕便也不再多问。   直到沈慕将云簇送上马车,云簇放下帘子想和他挥手告辞,却见沈慕也上来了。   “你干嘛上来?”云簇问。   沈慕挑了挑眉,左手两根手指夹着胭脂盒在云簇面前轻轻一晃。   云簇这才反应过来,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然后伸手要去拿那胭脂盒。   沈慕却忽然收回手来,身子后仰,胭脂盒也高高举起。   他这动作变得突然,云簇猝不及防地往前扑了个空,直接扑进了沈慕的怀里。   沈慕含笑将她端抱进怀里。   这样一来,云簇便是两腿分开坐在他的膝头,上身被抱住,两条长腿跪坐在分坐在两侧。   两人骤然贴近,云簇呼吸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沈慕感觉到她的紧张,笑着将她圈紧,“怕什么?”   云簇瞪他一眼,两只手去掐他的耳朵,使劲往旁边撤。   沈慕轻轻皱眉,呼了一下痛,云簇立刻松了手,有些紧张地给他揉揉。   结果发现他的耳根红都没红一下,她恼羞成怒地狠狠捏他的耳垂。   沈慕任由她在自己身上作恶,等她终于老实下来,才掂了掂腿,让云簇直接滑进他的胸口。   云簇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发出的声音也闷闷的,“你不能这样。”   “不能什么?”   云簇两手环住他的脖领,像是飞累了的雏鸟归朝,“不能总是抱我。”   沈慕低头去看她的侧脸,“你不喜欢这样?”   云簇往上蹭了一下,头顶撞上他的下巴,“我还没答应嫁给你。”   沈慕握着她的腰,板正她的身子,两人对视,沈慕认真地看着她,“簇簇。之前在曲阳,我的确做了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让你难过。给我个机会,用一辈子补偿你。”   “永远把你捧在手心。”   忽然的郑重让云簇有些无措,她垂下眼皮,抿唇不语。   沈慕忽然贴过来轻啄一口她的额角,“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无论是皇上和太子那边,还是其他人的议论纷纷。   都交给我。   云簇的脊背一点点塌下去,她将自己重重地砸在沈慕的怀里,“永远对我好。” 第46章 臣想迎娶公主   云簇没想到, 太子会在公主府里等她。   她当时正雀跃地往内室走,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正觉得奇怪, 回头去看是谁。   就听得一声肃然的问,“去哪儿了?”   云簇回头,正对上太子冷冰冰的, 打量的视线。   她立刻调整好表情,掩饰般地咳了两声, 目光不自觉地开始游离, “……大哥怎么在这儿, 嫂嫂身子如何?”   太子却不容许她岔开话题, 严厉道:“回答我的话。”   云簇的小脸儿一下子就垮下来, 她缩了一下肩膀,不想回答。   太子眸光停了一瞬, 他冷眼去看旁边小心侯着的下人,“先伺候公主更衣。我在偏厅等你。”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云簇说的。   云簇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回到寝殿内室, 她脱去今日的衣裳,裹着棉被坐在床边上, 等轻蝶给她去干净的衣物来。   轻蝶很快进来, 替她更衣,云簇叹了口气, 抬胳膊的姿势都比平时慢了好些。   轻蝶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催促的意思, “殿下,太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云簇没精打采地看她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他在外面嘛, 我不想面对他。”   轻蝶不明白,“公主,您又没闯祸,不过是出去逛个灯会,又能怎么样呢?您都这么大了,太子殿下总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了。”   听了这话,云簇稍稍有了一些底气,她推开轻蝶的手指,自己系上最后一颗盘扣,“我自己去见大哥,你先下去,吩咐厨房,今日早些传膳。”   轻蝶郑重地点了点头。   云簇自己站在偏厅外,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太子听到她在门外不住的叹气,一边翻书一边问:“外面不冷?”   云簇只好推门走进去,她脸上带着乖巧,讨好的笑,一进去就蹭到太子的身边,明明有别的椅子,却非要和他挤一张小榻。   “哥哥。”云簇拖长尾音。   太子瞄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云簇变本加厉地晃他的手臂。   “说吧。”太子扒开她作怪的手,“今天这日子还出门,和谁出去了?”   像在刑部大牢审犯人似的,云簇有点不满意,可是被太子寒刀似的眼神看的心里一怵,她抿抿嘴巴,小声道:“不是已经知道是谁了吗?”   太子被她这破罐子破摔的语气气得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之前,是谁说要退婚的?”   “是我啊。”云簇理不直气也壮,“我当时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现在呢?你后悔了?”太子头疼得厉害。   “我没后悔。”云簇说,“我们不过是重新开始罢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太子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和沈慕都是什么身份,你们的婚事怎么能说退就退,说定就定?”   这一点,云簇已经被两个人说过了。   她不会反驳徐善延,对着太子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也不能怪我呀,谁让他骗我……”   看着太子愈来愈黑的脸色,云簇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好搬出顺平帝来,“反正,反正,连父皇都同意了嘛。”   太子神色一凛,“这么说,父皇知道你和沈慕的事?”   云簇点点头,“应该知道吧。”   太子忽然沉声叹一口气,偏头看着云簇,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看上去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   云簇有些不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子。   但是太子什么也没说,原本反对的情绪也忽然被压下去了。   他问:“簇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沈慕,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哥哥就答应。”   云簇点了点头,顺势依偎在他的肩头,撒娇道:“喜欢。但是更喜欢哥哥,更喜欢父皇!”   太子勉强勾起一抹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底的情绪未达眼底。   -   除夕宫宴上,沈家二公子亲自给曲阳公主布菜斟酒的消息几乎已经传遍了京城。   徐善延一向温和,听到小厮来禀报王爷有请的时候,也没忍住沉了脸。   他不耐烦地深呼一口气,“有什么事?”   小厮没见过这样的他,有些惶恐地说:“奴,奴才也不知道。”   徐善延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他按了按眉心,又灌了一壶冷茶,才终于平缓了心情。   他披上衣服去前厅找岳王时,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温和。   “父亲。”徐善延拱手行礼,“您找我?”   岳王比皇上的年岁还大上些许,脸上沟壑纹路也更深一些,他看上去甚是疲惫,听到徐善延的声音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岳王发妻早丧,后院里只有几个疏解心事的侍妾,除了徐善延连子嗣也无。但父子俩关系并不好,平时见到的时候,甚至连一句寒暄的话都不会说。   因此,今天岳王主动找他,已经让徐善延很意外了。   岳王也没有拐弯抹角,见他坐下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曲阳和沈家那小子的事,你应当知道吧?”   徐善延一愣,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问:“父亲是说……”   岳王没心思和他和墨迹,冷哼一声,说:“又要订婚的事。”   他抬眼睨着徐善延,“别说你不知道。”   徐善延微微一笑,“儿子的确不知。”   岳王的眼睛里似有讽刺的笑,他上下将徐善延打量了一个遍,久久才收回目光,“那你现在知道了。”   徐善延顺从地点了点头,“是。”   岳王不大客气地说:“知道就守好规矩,你虽姓徐,但毕竟是养在岳王府,传出去不好听,也会让本王颜面尽失!”   徐善延藏在袖口里的手指紧紧地攥住,面上顺从道:“是。我明白了。”   岳王却冷冷嗤了一声,语气很是不满,“最好是真的知道,别让人家因为你都找到本王的头上,本王一点都不想管你的事。”   人家?哪个人家?   是簇簇感觉到了他的情意,还是沈慕向皇上告状了。   又或是皇上怕他出现会乱了簇簇的心思,因此特意召了岳王进宫警告一番?   万千猜测萦绕心头,但答案为何,他永远不得而知。   等再抬起头时,厅堂已经空了,岳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徐善延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一直候在外面的小厮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公子,王爷和悟缘大事去小佛堂了。”   岳王一向无心朝政,反倒是醉心佛法,渴求成佛。   徐善延并未在意,他疲惫地点了点头,“下去吧。”   -   正月初七,起印复朝。   大年下的,朝中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君臣讨论了一下这七日积攒的冗事,又互相问候祝福了几句,也便要退朝了。   见喜的拂尘都已经扬起来了,沈慕却在这时出列,恭敬地行礼,道:“皇上,臣有本奏。”   沈慕的官职不低,但其实只是个挂名虚衔而已,因此众人听到他有本奏的时候,皆是奇怪不已。   沈慕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交给见喜,他不理会众人异样的神色,坦然道:“臣想向皇上,求娶曲阳公主殿下。”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两人刚退的婚,这事儿才过去几个月,就又要当众求娶了?   这把婚姻当什么?   儿戏吗?小孩子过家家吗?   几个礼部的官员变了脸色,当场便要弹劾他。   皇上自然也没有立时答应,只说了一句,稍后再议。   但从这语气上,就可以看出,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   若是真不答应,当时拒绝就好了,   次日,皇上又有意将曲阳公主赐婚给沈家二公子的消息,彻底传遍京城。   听到推鸿来禀报的时候,沈慕正在书房里写着什么。   “主子,已经按着您说的,将皇上当时的反应传出去了。”   沈慕点了点头,“循序渐进。”   “过半个月再去推进。”   推鸿应下。   沈慕又嘱咐道:“记得,一定要把我放在主动的位置上。别让公主再蒙了别的冤。”   推鸿心里默念一句“就知道”,然后默默答应退下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沈慕一个人。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宣纸铺开,一字一句地写得认真,直到夕阳沉落,他才点燃油灯,揉了揉脖颈。   -   距离不远的公主府,云簇早早便睡了。   但她睡得并不踏实,时不时会翻个身,像是陷入一场并不愉快的梦。   云簇梦到她和沈慕大婚,梦到两人一起吃饭同行,梦到两人生活几十年,幸福美满。   但是,美满的生活好像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带着一层纱。   好像总有什么藏在两人身边,她却怎么也摸不着。   一整宿都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云簇早上很早就醒了,觉得好像在野餐奔跑了一整晚,身子酥麻又疲惫。   她躺在床上,愣愣地睁着眼睛,就那样直到天亮。   中午时,轻蝶按着云簇平时的习惯来敲门,却发现云簇已经穿好衣服在榻上坐着了。   轻蝶奇怪道:“公主,您知道沈二公子在外面等您了?”   云簇一愣,“沈慕来了。” 第47章 赐婚   沈慕来了?   云簇一愣, 然后道:“请到花厅,我在那叫他。”   轻蝶应声退下。   大约一炷香之后,她带着沈慕走进了花厅的暖阁。   风雪冰冷, 沈慕身上还裹着点点寒气,他将被风吹得冰凉的外裳脱给下人,只穿着锦袍进了屋。   云簇昨夜没睡好, 正倚在小桌上打盹,桃花眼轻轻阖住, 泛着微微的粉红色。   沈慕见她睡着, 轻手轻脚地撂下门帘, 将房门合上, 走过去坐到小桌的另一侧。   他撑着下巴, 专注的看着她入睡的侧颜,有一束冬日的暖阳正好打在她的眼窝下, 将她雪白的肌肤衬得如凝脂玉一般细腻。   一缕墨色的乌发落下来,垂在颊侧, 发丝扫到耳朵,云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毛。   沈慕注意到, 伸手想替她拨开碎发, 可他的手指才刚刚触到云簇的耳朵,就忽然被她抬手握住。   云簇仍闭着眼睛, 按着他的手却十分用力,唇边也抿起笑意, “谁准你碰我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倦懒,沈慕的心里痒痒的。像是春风扫在枯枝上,光秃秃地也忍不住发芽。   沈慕一手被她握住,动弹不得, 便用另一只手去将她的头发挽上去,然后还不忘在她耳畔停了停,压低声音说一句,“公主,我会娶你。”   云簇眼睫轻颤,睁眼,和他对视。沈慕挑了一下眉,说:“今天殿上,我和陛下求娶公主殿下了。”   云簇抬眉,“然后?”   “陛下自然没有立即同意。”沈慕说,“但是给我留了余地。”   “他是想看我的表现。”   云簇眉眼微动,没说话。   沈慕见她像个刚刚睡醒的小狐狸,丢了几分狡黠,多了几分懵懂。   他忍不住凑近一些,轻轻啄了一下她的眼角,“公主,臣为你着了迷,您可要负责啊。”   绯红一点点爬上耳垂,云簇脸上还带着热意,可她又不想再沈慕面前表现地太过没出息,强撑着气势,瞪他,道:“看本公主心情吧。”   她说完,忙将沈慕从自己身边推开,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今天干嘛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沈慕这才坐回原位,笑着看他,“来公主殿下这里,蹭一口饭食罢了。”   云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沈慕朝她摊开手掌,无奈一笑,“真的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云簇这才勉强相信,沈慕也不再逗她,只是将小桌子推开,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云簇皱了皱嘴巴,蹭过去,靠在他的怀里,慢慢阖上眼睛,她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   沈慕不再出声打扰她,他伸手将云簇环得更紧一些,云簇的脑袋栽倒在他肩上,两人就这样依偎着,沉默下去。   暖阳渐落,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   二月初三是云簇的生辰,按照惯例,会在御花园举办一场生辰宴会。   今年的生辰宴是太子妃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专门亲自帮她操办的,拟定的宾客名单送过来的时候,云簇都没怎么看。   她随意翻了翻就递还给轻蝶,“嫂嫂办的事,我还不放心么。就按这个去办吧。”   轻蝶收下,预备离开,云簇却在这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她,“等等!”   轻蝶疑惑地转回身子,云簇伸了一下手,问:“这名单里,有庄河王府吗?”   “庄河王府?”轻蝶快速地翻了翻名册,“应当是没有的,咱们和庄河王一向毫无往来。”   云簇挑挑眉,笑得有点坏,她伸出手指敲敲那名册的扉页,说:“将庄河王和云荣秀的名字添上。”   “是。”   -   二月初三。   云荣秀穿着华丽的宫裙,缓缓步下轿撵。   春桃走在她身侧,恭谨得扶着她往前,云荣秀听着远处人群里喧闹的人声,有些紧张,但又有些骄傲。   她摸摸耳垂上的耳珰,轻启朱唇,“走吧。”   春桃低声道:“是。”   御花园,扶摇殿。   宽敞的园子里已经摆好长桌,宫女太监们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   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都是京中的贵女。   男客都在另一处的侧殿里。   今天的正主云簇还没来,各个大家小姐正凑在一起说笑,忽然见门帘子被人撩起,打外面进来一个袅袅婷婷的美貌女子。   其中有一个着紫衣的最是活泼,先站起身,问:“怎么没见过这位姐姐?”   其他正跟她说话的听到这句,也都齐刷刷地扭过头来。   顿时,十几双眼睛都在看着云荣秀。   一时间,云荣秀竟有些慌乱。   她来京中小半年了,除了最开始的几天进了几次宫,后来再也没有来过,就连除夕宫宴,她都是和庄河王在王府自己守得岁。   仿佛顺平帝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远道而来的皇弟了。   并且庄河王连云荣秀想出去参加宴会和游玩都允许。   于是,云荣秀便在王府里生生闷了几个月。   这次,云簇的生辰算是将她解救出来了。   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就算她讨厌自己又怎么样。   不还是要请她来赴宴么。   云荣秀这样想着,挺了挺脊背,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家父庄河王。”   “庄河王?”有些人还在迷茫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这位王爷。   但有的人已经及时反应过来,并且上前躬身行礼了,“原来是郡主大人。”   从姐姐,到郡主。   这个称谓的变换,云荣秀很满意。   并且,她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所有人的中间站着。   几个人将她簇拥起来,云荣秀故作自然地摸了摸耳垂上的明珠耳珰,羞涩地笑了一下。   立刻有人眼尖地看到,“郡主,您耳朵上的这颗明珠真的好漂亮啊。”   云荣秀想了一下,说:“应当是上次进宫时,皇上赏的吧。皇帝陛下很疼我们这些小辈的。”   有人眼睛转了转,接话道:“郡主是皇亲贵戚,应该的。郡主这衣裳像是苏绣的吧,这桃花纹绣的真好,比那真桃花还好看呢。”   “是啊是啊。”   周边人纷纷应和,云荣秀被夸得面色飞红,眉眼间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不过是寻常衣裳罢了。”她谦虚道。   众人又围在一起说了会话,云荣秀看着日头一点点升到当空,便道:“公主怎么还没来,这倒不像她了。”   这话一落,周围人面面相觑,“原来郡主和公主是旧识吗?”   云荣秀抿唇一笑,含糊道:“不过是在曲阳时,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她说得越是简略,就越让人觉得是事实。   有不少人想起前不久传过的一些流言,曲阳公主和沈家公子在曲阳初见,公主对沈家公子一见钟情,可是沈家公子却不惜抹黑自己也要退婚。   不过,后来沈慕曾在宫宴上亲自解释澄清,将一切都揽成自己的错。   再后来,沈慕对公主殷勤的低姿态京中人也是有目共睹,渐渐的,更没人说这件事了。   如今再提起曲阳这件事,更多人是好奇。   “原来,曲阳殿下真的在曲阳待过一段日子?那想必郡主也认识沈慕公子了。”   可是云荣秀却想岔了意,她眼底闪过一簇暗色,笑了一下说:“其实……”   她故意顿了顿,“其实,沈公子也挺可怜的。”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让周边人尽数变了脸色。   有人想提醒她慎言。   然而就在这时,太监尖利的禀报声响彻整座宫殿。   “曲阳公主到——”   一顶精致的凤撵直接被抬到了扶摇殿的门前,帘布被撩开,云簇被人恭敬地扶下步撵。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   她穿着一身红色百鸟裙,裙面上绣着一只展羽的凤凰,每一步走过,裙摆微微拖地,在日光的映衬下,凤凰翅膀流光变换。   妆容也精致,眉心画着一点娇粉,像是桃花瓣落在额间,给料峭的末冬填了一点颜色。   她缓步走过来,众人纷纷跪下行礼问安,云簇抬手抚了抚耳边垂下的步摇流苏,璀璨的宝石如天上星子,却始终不如她眸光半分光彩。   “参见曲阳公主——”   云簇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温和一笑,“诸位不必多礼。坐吧。”   大家纷纷应是,却没人敢走在公主前面,云簇笑着先离开,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停住,她转过身,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其中一小波人。   神色颇为认真。   被打量的几个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得不得体,或是脸上有什么东西,纷纷开始不自觉地互相对视。   云簇却在这时候提出疑惑,“这位是?”   大家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等看到是谁之后,不由得齐齐屏住呼吸。   云荣秀的面色唰一下涨得通红。   轻蝶十分自然地答:“回殿下,这位是庄河王府上的荣秀郡主。”   “原是荣秀堂妹——”云簇了然地点了点头,温和道歉,“抱歉,荣秀堂妹,我以为庄河王叔已经离京了呢,原来还在京中吗?”   可是这句话,却无意雪上加霜。   云荣秀的脸色由红变白。   这下,周围人谁还看不清,这位郡主大人口中说的怕是每一句实话,人家根本就不认识她呢。   有人眼睛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   云簇却恍若未见,她朝云荣秀招了招手,“既然是堂妹,就坐在本宫身边吧,也算是本宫照顾家人了。”   她说着,便吩咐宫人在自己的身边加一个位置。   生辰宴会很快开席,云簇坐在最上首的主位上,轻蝶跪坐在她的左侧伺候她布菜斟酒,而另一侧则是云荣秀。   云簇优雅举起酒杯礼敬诸位宾客,云荣秀却从头发丝都透着丧气,被衬得倒像个宫女。   云簇的余光瞟见她,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云荣秀咬牙切齿,用只能她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质问:“何必如此羞辱我?”   云簇讶然地抬了抬眉,惊奇道:“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云荣秀这回不说话了。   云簇撂下筷子,拿过旁边的绢帕给自己擦了擦唇角,动作优雅且大方。   她擦过之后,便直接将绢帕扔进了脚边的渣斗里,仿佛那上好真丝织成的手帕是一团染了墨的废纸,不带半分心疼。   云荣秀看着她这动作忍不住一愣,云簇却只是微微一笑,她握着酒杯轻轻敲了敲,说:“你知道吗?这世间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收拾一个讨厌的人。”   “但是,有些人却不值得。”   她将酒杯撂在石桌上,杯底触壁发出一声轻微的锉声,“并且,很没必要。”   云簇莞尔一笑,“毕竟,我的身份摆在这,只要我讨厌一个人,有的是人想方设法地会帮我除掉她。”   “因为,没人敢让我不开心。”   她的语气很轻,明明是很让人得意的一句话,她却说得轻描淡写。   云荣秀看着她这样子,莫名有些发怵,她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   云簇轻嗤一声,抬手摸了摸她身上的华贵衣裙,“如果你这个郡主还想好好当下去,最好就不要再给你的父王惹事。毕竟,你们能在庄河活下来,也挺不容易的。”   “衣服料子不错。”云簇掸掸手指,“可惜在京城,早就过时了。”   云荣秀的脸色霎时雪白。云簇该说的都说了,便也不在理她。   后半场的宴会有些沉默,但很快就有人来及时将沉默打破。   “皇上赏赐到——”   见喜带着一折金黄的礼单走进来,展开宣读,“皇上有旨,赐曲阳公主嵌珠宝云纹铜镜一对,青玉刻诗如意一对,金镶玉累凤珠冠一对……”   礼单长到念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丰厚程度足以让任何人咋舌,但云簇立在最前,只是十分淡定地领旨谢恩。   每年都是如此,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见喜将礼单合上交给云簇,云簇双手接过,见喜说:“殿下,皇上的赏赐已经给您直接送到公主府去了。”   公主府?   云簇一愣,今年怎么是送到了公主府,她平日并不常在那住啊?   正想着,见喜扬了扬拂尘,从袖子里竟掏出一卷圣旨来,“曲阳公主听旨——”   云簇一怔,对上见喜含笑的眼睛,缓缓跪下,整个屋子都跟着她一并,乌泱泱地矮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长女曲阳公主云簇,中宫嫡出,柔顺温成,娴淑德善。今有抚南王府二子沈慕,德才兼备,忠正良孝,可堪良配。故而今下旨赐婚,一切成婚事宜皆由礼部责成。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心。钦此——”   这竟是一桩赐婚的旨意。   云簇实在有些措手不及,她懵了一下,还是跪在她旁边的轻蝶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   云簇这才反应过来,忙叩头谢恩,“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   见喜将圣旨交给她,等轻蝶将云簇扶起身站好,他拱手行礼道:“老奴先恭喜公主殿下了。”   云簇朝他一笑,吩咐道:“辛苦公公。”   她说完,朝轻蝶递了一个眼神。   轻蝶会意,亲自将见喜送出扶摇殿。   -   云簇其实并不是很喜欢生辰宴会,但她是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有很多事情也算是身不由己。   往年的宴会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就足以令人心烦了。今天因为皇上赐了婚,来恭贺她双喜临门的人多了足足一倍有余。   云簇实在有些不胜其烦。   因此,没过多久,云簇便找借口先行离开了,但诸位宾客仍就可以留在御花园,赏景谈天。   章宁书是知道云簇不喜欢这样装模作样的宴会的,因此她从来不会参加,而是等结束后,和云簇单独待一会儿。   章宁书在御花园外等她,两人约好一道去东宫看望章宁杉。   她这肚子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孕身已经十分明显,宫里人都担心她的身子,尤其是太子,恨不得抛下一切公务天天守在她的身边。   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太子毕竟是太子,身上有自己的责任。   白日里,章宁杉便只有自己在东宫,无聊得很。   云簇倒是经常来陪她。   但章宁书一个未订婚的女儿家,经常进宫也不大方便。   “宁宁——”云簇倚在轿撵上,朝她招了招手。   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个空着的,是留给章宁书的。但章宁书听到声音却没有立时坐上去,反而是走到云簇身边,朝她挤眉弄眼地,“恭喜呀。”   她是最知道云簇心事的。   可是云簇的表情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惊喜,她不由得有些担心,“怎么了?是沈慕那个男人又——”   云簇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嗔道:“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被那群人烦得头疼,就算再高兴,也没力气雀跃了。”   章宁书看她眉眼之间却是有些许的倦色,她这才放下心来,“那咱们先去东宫吧,一会儿到那好好歇歇。”   她说完上了轿。   两人很快到了东宫,章宁杉早知道两人要来,早早派了贴身婢女来宫门口侯着她们。   云簇和章宁书被迎进主殿,章宁杉正在亲自给两人煮茶。   章宁书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姐姐,这些人怎么不叫下人去做?”   章宁杉嗔怪地看她一眼,“煮个茶而已,我明明只是怀孕,又不是残废了。”   她说着,给两人分别倒上一杯茶。   云簇走过去坐到时候的对面,安静地抿了一口。   “小妹。”章宁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赐婚的消息已经传遍和宫六院。   她不解道:“你大哥说,这桩婚事你不是情愿的吗?”   云簇朝她一笑,“宴会上被烦得有些累了,和这件事无关。不必担心。”   章宁杉看一眼章宁书,见她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才放下心来。   三个人便絮絮地说起话儿来,云簇没一会儿就又活泼起来,她走过去坐到章宁杉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肚子。   五个月大的身子,已经很显怀了。   尤其是章宁杉骨架很小,身子也相对单薄,衬得那肚子更明显更圆鼓鼓了。   云簇比划了一下,说:“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呢。”   她温柔地摸了摸,像是在摸一块豆腐一般,连玉镯子碰一下都要后怕一阵。   章宁杉拉着她的手,加重了一些力气,“哪有那么娇贵啊!”   云簇却不敢再摸了,她抽回手指,生怕会给这个未见过面的小侄女或是小侄子磕了碰了。   章宁杉瞧她这懵懵懂懂,傻乎乎的样子,实在没忍住掩唇一笑。   她看了看正坐在旁边啃茶点的章宁书,然后看看云簇。   她招了招手。   云簇凑过去。   章宁杉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仔细听,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调侃,“小妹也要成婚了,看沈家公子那猴急样儿,估计我们小妹没多久,也要做母亲了。” 第48章 沈慕哄她,叫哥哥   云簇的双颊立时蒙上一层红纱。   她用双手捂着脸颊, 然后拿肩膀撞了一下章宁杉,“嫂嫂!”   她的尾音都抬高了许多,带着一股子嗔怪, “我还没嫁人呢!干嘛说这个。”   章宁书都听见她在撒娇,撂下手里的茶点,好奇地往两人的方向看过来。   章宁杉笑得眼睛如弯月, 她捂着肚子缓了缓,扶着桌角, 道:“你这孩子, 等过两日, 嫂嫂给你送个礼物。”   “什么礼物?”   云簇好奇地问。   章宁杉朝她眨了眨眼睛, 但笑不语, 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说。   这时,章宁书也好奇起来, 她忍不住问:“姐姐,你怎么不送我些礼物。”   章宁杉伸手替她抹去唇边的糕点渣, 有些无奈道:“等你什么时候成亲,什么时候再说吧。”   章宁书不满意, 走过来便要理论, 云簇也笑她,两个人闹成一团, 章宁杉才不掺和,就这样看着两人玩闹。   晚上, 顺平帝像往常一样,在乾安殿摆了家宴。   但说是家宴,实际上只有云簇,太子, 和承王四个人。   云簇来得最晚,她来的时候,桌上的饭菜都已经摆好了,满桌子二十四道菜,全是云簇最爱吃的,甚至每人手边还摆了一壶玫瑰酿,都是为云簇生辰破的例。   以往,顺平帝是不喜欢云簇喝酒的。   云簇坐到太子和承王云济的中间,正对着顺平帝。   除了远在川南从军,连新年都没有回京的隋王云治,这一家人全是聚齐了。   顺平帝看着座下的三个儿女,各个出色挺拔,他感慨道:“治儿那孩子从前最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如今,一去川南,已有将近一年了。”   “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说着,他将目光移至云簇身上,变得更加柔和,“连我们簇儿,都要成亲嫁人了。”   云簇有些动容,她举起酒杯,恳切道:“父皇。多谢您的成全。”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   但每一次,顺平帝的纵容都是她最踏实的依靠。   顺平帝笑着和她碰了一下,“知道谢谢父皇了,看来那句老话说的没错,果真女子只要嫁了人,便要长大了。”   云簇却说:“即便嫁了人,也总是父皇的女儿。”   当着两个哥哥的面和父皇撒娇卖乖,她是一点都不害臊的。   承王笑着掐她耳朵,“撒娇精。”   顺平帝大笑一声,又谈起云簇的婚事来,“其实,朕已经看过日子了。”   “你出生那日天寒地冻的,满天飘着雪,所以,朕从前早早便想过,以后你出嫁,朕必定选在暖春时节。”   “两个月后,四月十四,朕命礼部算过,正怡嫁娶。”   四月?   那岂不是只有两个月了。   云簇有些犹豫道:“会不会太急了些?六礼怕是都行不完吧。”   皇上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过是从皇宫嫁到公主府去罢了。”   “公主府?”   顺平帝点了点头,“朕自然不舍得你嫁到偏远岭南去,婚后你就住在公主府,朕若是想你,你进宫也方便些。”   怪不得今日要把赏赐送到公主府去。   可是,云簇却仍是有所顾虑,“父皇。沈慕好歹是将门之子,若是以后真随我到公主府生活,那旁人会怎么看他?”   “那你想如何?”顺平帝脸色有些不悦。   “反正,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京城的,父皇这点且先放心。”云簇自然明白他不高兴什么,忙保证。   顺平帝果然稍稍展了展眉。   云簇权衡道:“沈家在京城也有王府,不如便住在那里?至少算是算了抚南王府的面子。”   这倒是一个折中的好主意。   顺平帝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眉眼多了几丝欣慰的笑,“咱们簇儿长大了,倒是会体贴人了。”   云簇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埋下头去,小声道:“父皇总是取笑我。”   终于,自进殿以来便一直沉默着的太子说话了,他看向顺平帝,语气里微不可察地带着一丝生硬和疏离,“父皇,今天是簇簇的生辰,一家人为她庆贺,便别提婚事了吧?”   但是云簇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察觉。   顺平帝亦是波澜不惊,他果真像是一个平凡又慈爱的父亲,向儿女妥协,“是朕考虑不周了,吃菜吧。”   -   用过晚膳后,云簇没有留在琼华宫,而是执意出宫往公主府去。   云济也住在宫外,一路将她护送回去的。   两人一人坐轿,一人骑马。   到了公主府门口,云济勒住马缰,回身,“簇簇,到了。”   云簇被轻蝶扶下马车。   她走到云济身边,摸了摸骏马的鬃毛,叮嘱:“天黑路滑,哥哥,回程一路小心。”   云济没有下马,他坐在马上,有些高,于是便弯了弯腰,将云簇的披风领子系严了一些,说:“放心吧。”   他又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不舍地感慨:“一转眼,当年的小丫头都长大了。簇簇,之前哥哥冲动打了沈家那小子,你可别记恨哥哥才好啊。”   云簇皱起眉毛,不满意了,“哥哥!”   云济见她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忙妥协道:“好,是哥哥说错了。别生气。”   云簇鼓了鼓嘴巴,“若是再说这样见外的话,我便真的生气了!”   “就算以后成亲,父皇和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也永远不会变的。”   云济是打心眼里疼爱妹妹,听到这话心里更是动容,他看着公主府,想到这个从小养大的妹妹,还有两个月便要嫁到别人家去了,顿时心里便有些堵得慌,眼眶也莫名有些发热。   他怕在云簇面前失态,便没再多说,扬鞭离开。   云簇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却没有立刻回府。   而是站在大门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出来吧。”   守门的护卫一听这话,脸色吓得苍白,难道方才两位贵人说话的时候,周围竟是有人在的么!   这岂不是他们的失职?   他们忙跪下请罪。   却发现公主殿下脸色丝毫没有愠色,反而带着几分轻松的笑。   周围空荡荡地没人回答。   大家面面相觑。   唯独云簇的神情毫无变化,她笑着用手指卷了卷垂在胸前的长发,柔顺的发丝如一尾灵活的鱼在指尖滑落。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揶揄,“不出来我便关门了,看你怎么办。”   话音才落,不远处便有轻轻的笑传来。   沈慕穿着一身银白的锦袍,长身玉立,踏着月色缓缓走进。   但他比月色更动人。   云簇早知道他在,她弯了弯眼睛,示意身边的人先退下,等他过来。   沈慕走过去,替她提一盏宫灯,悠悠的烛火已经烧了好一会儿了,没有那么亮了,一小片的光亮投在地上,只够将两人拢住。   两个人站的很近,几乎要额头相贴,云簇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慕却注意到她的动作,一把伸手拦住她的腰,用力一环,将她带到自己的胸前。   “躲什么?”沈慕的唇贴在云簇的耳边,带着一丝坏。他伸手将云簇垂下的发丝挽起,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问,“怎么知道我会来?”   云簇抬眼,瞪着他,理直气壮地,“我生辰,你敢不来?”   “自然不敢。”沈慕勾了勾唇角,从善如流道。   云簇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她朝沈慕摊开掌心,“生辰礼物呢?”   沈慕朗声一笑,将自己的手指放到她的掌心里,“我把自己送给公主殿下了,要不要?”   云簇睨他一眼,“谁稀罕?”   沈慕并不生气,他掐了掐云簇的手掌心,一本正经道:“本来是有礼物的,听到公主说我不重要,礼物便没了。”   云簇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瞪他,“谁准许你偷听我说话的。”   她噘嘴,转身就要走,被沈慕拦腰扶住,一把带了回来。   “别走。”沈慕轻声道,“闭上眼睛。”   云簇不满意地抬眼,不想顺从,沈慕便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眼睛盖住,鸦羽般浓密的长睫一颤一颤的,扫的他手心酥麻。   沈慕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   他将手指拿开,云簇已经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沈慕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拿出一串嵌着红宝石的银链。   两边有挂钩,他轻手轻脚地替云簇挂在额头上,银链在额前斜斜地画出一道弧线,红宝石雕琢成水珠形状,正垂在云簇的眉心。   好看的桃花眼没有将宝石的璀璨遮掩,沈慕忍了又忍,还是附身在她的额心落下一吻。   “我的公主殿下。”沈慕的声音里带着虔诚,像是对着世间最尊贵的神佛许愿,“祝你一世平安。”   云簇感觉到冰凉的额头落了温热的唇,她的睫毛轻轻颤抖,叫他的名字,“沈慕。”   “我在。”   “谢谢你。”云簇真诚道,她的声音被沈慕圈进怀里。   沈慕看着她乌墨似的发顶,忍不住笑了一下,偏头贴近她的耳朵,“公主,臣今天让您满意了吗?”   云簇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却不知这样也会让沈慕得寸进尺,他将云簇搂的更紧一些,故意说:“但是公主殿下却让我伤心了,殿下说我永远比不上你的兄长。”   这分明是颠倒黑白,云簇气得用头撞一下他的胸口,“我哪有这么说啊。”   她把下巴抵在沈慕的胸前,仰着脸想和他争辩,却见沈慕垂着眼睑,睫毛在脸颊上投出一片阴影。   看上去神色不大好。   好像真的有点伤心了。   云簇将要脱出口的话霎时止住。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沈慕这个黯然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慌神,最后,连辩解都忘了,直接道:“好吧,那你说怎么办?”   沈慕眸子转了转,手掌慢慢往上移了一寸,挪到她的腰窝处。   “殿下,要不然,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吧?”   他的言语低沉且毫不遮掩其中的撩拨,云簇的双颊一下子就红了,她使劲推开沈慕,再不理他。   她走进公主府,命人将府门关上,却没有即刻往里走,而是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沈慕似乎也看出来她的意思,并未生气,只是站在原处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大门拱了拱手,很快离开了。   -   两人的婚期就是定在四月十四,虽然沈慕只有一人在京,但是婚前六礼却是一步未差,规规矩矩地,行着皇家最反锁起来。   这下,就算是再不讲究的云簇也要和他避而不见了,古理上都说,新婚夫妇成婚前,是不能随便见面的。   但沈慕的信却是一天都没有断过。每日一封,雷打不动。   云簇将这些信件尽数放到自己的宝贝匣子里,全都放到了最下面,时不时便会拿出来翻看一番。   那些也不止是信,有时候是一封随笔,有时候是随手摘抄地几句诗词。   云簇看得津津有味,眼看着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反而变得平和起来。   至于沈慕那边,他毕竟是抚南王二公子,娶得还是皇上的女儿。因此提前一个月的时候,顺平帝便把抚南王一家全召进了京,还有在川南已经一年有余的隋王云治。   抚南王一家进京,是先进宫向顺平帝述职请安,然后才回了抚南王府。   沈慕这一日特意等在家里,一听到马车从皇宫启程之后,就早早到门口侯着了。   约摸一刻钟后,两驾马车缓缓停到抚南王府门口,沈慕迎上去,抚南王和王妃携手先下了马车,王妃胡氏看到小儿子,眼睛倏地一红。   沈慕矮身跪下去,“儿子参见父王,母妃。”   “快起来。”胡氏连忙上手扶住他,看着小儿子略显消瘦的面庞,心疼道,“一个人在京城瘦了。”   她才一张口,泪珠就跟着滚了下来。   王妃胡瑞云虽然十六岁就嫁进沈家,随着抚南王戎马半生,驻守边关,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江南女子,整颗心都是水做的。   沈慕自小到大最怕的就是母亲的眼泪,他一边给抚南王递上求助的眼神,一边哄道:“母妃,儿子没事。”   抚南王看到妻子红红的眼眶,无奈道:“慕儿这么大的人了,哪还用咱们担心。别忘了,他已是要成婚的人了。”   胡瑞云提起这点来便不大满意,可是对方是公主,她又不能说什么,只好深深地叹一口气,“最后啊,还是娶了她,真是冤孽啊。” 第49章 哥哥,背我   中宫空置, 因此云簇出嫁那日,是太子和太子妃亲自将云簇送出宫门,宗正寺一路随侍。   沈慕已经早早等在东华门了。   两人在午前已经一齐到太庙祭拜过先祖, 并在乾安殿叩别皇上。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游街和宴会。   因着云簇婚后会住在抚南王府,所以宴会也是在抚南王府的正堂外举报的,皇上虽未亲临, 却有太子带着圣笔亲书的圣旨来祝贺二人新婚,除却嫁妆之外, 还有数不尽的单独赏赐。   拜堂时, 太子坐在最上首, 代表皇上亲临, 隋王和承王坐在下首右侧, 抚南王夫妇坐在左侧。   按规矩,云簇是君, 沈家为臣,她是不用拜抚南王夫妇, 但是云簇却仍是躬身朝沈慕父母恭敬拜了两拜。   虽然没有跪叩,但也足以显示出公主的心意。   抚南王和胡瑞云也明显有些讶然, 他们侧身受了, 眼里带着欣慰的光。   毕竟这桩亲事,他们沈家始终处在被动的位置上, 就算知道是自家儿子心甘情愿的,也免不了心疼。但云簇这做法, 却无意于当成所有人的面,承认了沈家的位置。   都说曲阳公主娇纵跋扈,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尽实。   “夫妻对拜——”   唱礼太监尖锐的嗓音响彻云霄。   云簇被扶着转了个身子, 和沈慕相对,两人深深弯腰拜下,将要抬头的时候,沈慕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   她能感觉到,沈慕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   平日里拿刀握剑的手,今日却因为过于欣喜,而情绪外露。   云簇勾了勾唇,使劲回握了一下,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   “礼成——”   深夜漫漫,外间已经能听到宾客的喧闹声,云簇被轻蝶扶着回了她和沈慕的住处。   房门一关,云簇撑了一天的腰板立刻颓了下来,她靠住床栏,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并发自内心地感叹,“好累。”   她身上穿的喜服上面的珍珠和宝石都是一颗颗手工镶嵌的,凤凰和喜纹都是双面绣,整套礼部摞在一起,恨不得有几斤重。   凤冠也沉,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云簇忍不住抱怨,“终于知道为什么一生只成一次亲了。这么重的冠服,会被压死吧。”   轻蝶听她这没遮没拦的话,吓得心脏几乎骤停,她忙止住云簇的话,“殿下!您大喜之日,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若是平时,云簇定然不会在意,反而会笑轻蝶过于谨慎。   但今日,她破天荒的没有反驳,反而抬手捂了一下嘴巴,“失言失言。”   轻蝶瞧她这个反常的模样,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走过去给云簇锤腿,“公主,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恐怕这宴席还有的开呢,驸马怕是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   云簇抬手揉了揉肩膀,她撩起遮挡在眼前的凤冠上的流苏,拨到耳后,往外面望了望,一片漆黑里能隐约看到院子里零星的灯火,听到觥筹交错声。   云簇想了想,说:“还是等一等吧。他会早回来的。”   话音刚落,外间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沈慕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头戴玉冠,俊美的五官都被染上颜色,朗朗如星的双眸破天荒地漫着醉意,如一汪冰潭里坠落一点星火,没有熄灭,反而长风一吹,那火热彻底燎了原。   他走进来,没说话,先抬手示意轻蝶下去。   轻蝶回身看了云簇一眼,然后恭敬地朝沈慕福了一福,退下来。   但这期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云簇没有移开。   云簇和他对视,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为何,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沈慕的时候。   在曲生楼。   惊鸿一面。   那时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此,她见到了最真实,最疏离的沈慕。   不是后来刻意伪装的文秀书生气,也不是回到京城之后的温柔小意。   那时候的沈慕,身上有凌冽的寒气,带着岭南来的劲风,美而厉,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溺,靠近。   云簇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唇,今天的沈慕也是一样。   让人不自觉地为他折服。   她脸上遮面的流苏已经被拨开,沈慕将她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没有哪个男人不享受女人倾慕的目光,更何况,这是他心爱的,已经得到的妻子。   沈慕将冠帽除去,站在门前张开手臂,云簇看着他,他轻笑一声,像是古琴一拨,“簇簇,过来。”   云簇才不想听他的,可是看着他长身玉立的俊朗模样,又忍不住动摇。   沈慕朗声笑了一声,迈开长腿,几步就走了过去,他抱住云簇的腰,稍一用力,压着她往床榻上倒去。   但又忽然想到,床上铺了很多为表吉利的红枣桂圆,沈慕腰腹一动,自己给云簇当了垫子,而云簇则是稳稳落在了他的身上。   云簇坐在他的大腿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却忽然被他摁住腰,跟着上身不由自主地贴住他的胸膛。   铺天盖地的吻在下一刻将她包裹。   云簇连半个字节都没有吐出来,就被沈慕含住唇瓣,慢吮细啄。   “沈慕……”   和白日温柔良善的模样半点不相同,沈慕就像是一匹已经饿了三年的野狼,而云簇就是落入丛林的一块肉,被衔起,被撕咬,被吞咽。   云簇觉得自己的唇角都被咬破了。   这样的沈慕,让她有些怕,她抬手想要推开他,却被一把攥住手腕,就连另一只手也没有逃过,沈慕的大掌将她钳住,抬高,然后反扣到她的腰上。   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腰线往下,愈发放肆。   云簇的手指在轻轻地抖,沈慕握住她,让她几乎嵌进他的胸膛,连她的挣扎和低.吟都尽数接纳。   明明只是一个吻。   云簇却觉得自己已经被索取到了尽头。   “沈,沈慕……”   她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心里想逃离,身体却贴得更近。   这样的沈慕,让她有点害怕。   沈慕托住她的身子,慢慢往下,“公主。”   他唤道。   云簇脊背一僵,跟着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想抱沈慕,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攥着。   她觉得自己好无助,像是平摊在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簇簇。”沈慕终结束这个吻,松开她一些,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笑,看她在自己胸口乱蹭却不抱她。   “沈慕。”   云簇像是一个在要糖的孩子,在邀请。   沈慕却残忍地提出要求,“簇簇,叫哥哥。”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他竟然还没忘!   云簇使劲摇头,不愿就范。   沈慕却在她耳边又悄悄说了一句什么。   云簇的脸颊霎时通红,沈慕挑眉,亲了她的唇角一口,轻轻地问:“簇簇?”   云簇被威胁了,可是这样的威胁让她逃无可逃。   她红着脸,连眼皮都泛着粉色。   “……哥哥。”她艰难地张口。   沈慕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下力,他松开云簇的手,让她挂在自己的身上。   跟着随意一抬手,床边勾着帷帐的玉钩被击碎,红纱缓缓垂落。   烛火跳了两跳,拢出的光晕反映出两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异常亲密的姿势。   云簇从来没觉得夜晚原来这么漫长。   她几乎被折腾了整整一夜,到四更时才睡去,临睡前,将将看到一缕初升的熹光。   “簇簇。”   太阳都已经挂到正顶上了,云簇还在沉睡,就算不用早起去敬茶,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沈慕柔声叫她起床,云簇连眼睛都不愿睁开,沈慕捏她的手指,她就翻个身,蒙着被子再继续睡。   于是,两人又折腾了好一会儿。   最后,云簇是被沈慕抱着身上洗漱穿衣的。   沈慕看她这懒洋洋的模样,实在无奈,忍不住问:“殿下,你从前在宫里,起床时也这样吗?”   云簇挣扎着转了个方向,抱住沈慕的脖颈,将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用下巴去蹭他,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娇意,“你嫌弃我啦?”   她眯着眼睛问。   直接便把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沈慕忍不住笑,“公主殿下诬陷我?”   云簇才不理会。   沈慕抱她到屏风后穿衣服,云簇搂的更紧了一些,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沈慕大掌托住她的背心,低声道:“公主放心睡吧,毕竟是臣将您累着了,自然要负责到底的。”   他说着,又伸手替她揉了揉。   云簇哪想到他青天白日的就敢说这样的话,她睁开眼睛瞪他,殊不知那双桃花眼里,已经盛满了世间春色。   沈慕被这一眼全然勾了魂去,他伸手勾住她的细腰,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云簇惊得低叫一声,“沈慕——”   “还没用午膳呢。”   沈慕却说,“在哪吃都是一样的。”   于是,就这样。   两人不仅将早膳错过了,连午膳也错过去了。   他们就在床上,待了整整一天。   云簇以前从未觉得,沈慕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前装模作样的摆出矜贵温柔的样子,人后却是衣冠禽兽,大白天也不老实。   可怜她入了虎穴狼窝,只能被吞拆入腹。   -   等再醒来的时候,云簇的第一反应就是,还好她是公主,依仗身份,不需要早早起床去向公婆敬茶。   否则她一定腿软到连路都走不动了。   而且白天抚南王夫妇并没有派人来打扫他们,只是在晚膳前打发了一个小丫鬟过来,问他们这对新婚夫妻要不要到正堂一起吃饭。   沈慕没什么意见,一切都是看云簇。   云簇是有些犹豫的,除了父王之外,她少有长辈,因此也不大知道怎么和长辈相处。   沈慕看出她的犹豫,宽慰道:“没事,你随心就好,若是不想去,咱们两个人吃也好。”   云簇却问:“那你呢?”   沈慕一愣,“我怎么了?”   云簇瘪着嘴巴,“按着民间的规矩,我其实已经算是沈家人了,难道你不想和你爹娘一起用膳吗?”   “更何况……抚南王和王妃在京中也待不了多久。”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纠结。   沈慕笑着揽住她,“簇簇,你不必为我改变什么。”   他说的真诚,云簇却不懂她的意思。   “我娶你是因为爱你,却不是想让你为我做什么。”   “如果你不习惯,那就不必习惯,如果你觉得勉强,那就永远不要勉强。簇簇,我不想借口说爱而让你改变。”   云簇抿了一下唇,“干嘛忽然这么认真。”   沈慕轻笑,“不过是在说实话罢了。”   云簇见他果真没有半分生气,心里却更心疼了。   她撅了撅嘴巴,“我们夫妻一体,什么变不变的。”   她说完,便立刻唤人进来更衣。   -   虽然因为梳洗时间太久而稍稍迟了一些,但总算是赶在晚膳上桌前到了正堂。   抚南王,王妃和沈秦都在正堂等着,见云簇和沈慕手牵手走进来,忙躬身行礼。   云簇在他们即将弯下腰的前一刻扶住了他们,“不必多礼。王爷,王妃,我们不已经是一家人了吗?”   她说着,还特意抬手晃了晃手腕上的碧玉镯子。   那是婚前沈慕送给她的。   和其他装在箱笼里的聘礼不同的是,这是沈家传了几代的宝贝,是抚南王妃送给她的。   今日,云簇特意翻出来带上,以表自己已经接受了沈家。   若是在婚礼上还可以说是当着外人的面逢场作戏,眼下只有沈家四个人,云簇则完全没有装的必要了。   而她依旧如此。   没有半点要摆君臣之礼的意思,这也让胡瑞云最后半颗悬着的心彻底落地。   真的是个好姑娘。   婢女进来摆膳,胡瑞云请云簇上首坐,云簇却拉了一下沈慕的手指。   进屋便一直沉默的沈慕终于开了口,“父王,母妃,不必拘束了,簇簇坐在我旁边就好了。”   这一声簇簇叫出来,云簇没忍住笑了一下,眼睛里带着暖人的甜意。   都是过来人,抚南王和王妃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于是,也不再多事。   两人主动坐到了上首,然后是沈秦,沈慕和云簇。   饭桌上,云簇原本还有些放不开性子,一是不想给沈慕的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二也是实在不熟悉,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出人意料的,王妃胡瑞云居然是一个极为健谈的人,她年少时去过许多地方,说到什么都能侃侃聊上几句。   一顿饭下来,云簇也感觉到了沈家人对她的友善之意。   她有些高兴,再加上沈家人饭桌上离不了酒,便没忍住多喝了几杯。   等最后沈慕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出正堂的时候,云簇已经有些走不稳路了。   沈慕被她缠着,一路上停了好几次。   最后实在无奈,他松开一点手指,示意云簇站好。   云簇却不听她的,双腿软的像一摊泥,没有人扶着就要往下滑。   沈慕只得再将她抱住。   云簇这回却又不乐意了,她使劲拍了拍沈慕的肩膀。   “蹲下!”她命令道。   沈慕一脸茫然,“怎么了?”   云簇急了,她跺跺脚,“快蹲下呀。”   尾音拖长,像是沾了蜜一样甜。   沈慕整颗心都被融化了,他无奈一笑,顺从曲起一条腿,半蹲在云簇身前。   “这样好了吗?公主殿下。”他问。   云簇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很好。”   说完,她往后退了几步,期间还差点磕磕绊绊地摔倒。   沈慕吓得心口一跳,他忙伸手想把她捞进怀里,却见云簇拎起裙摆,直接快步跑过来。   她像是抱着树枝的鸟儿,扑到沈慕的背上,冲劲儿给沈慕撞得差点跌倒。   她却全然不知,眉眼间带着纯净的笑,她张了张口,撒娇:“哥哥——”   “背我。” 第50章 醉酒   沈慕反手抱住云簇的腰, 听到这称呼的时候,动作微微一顿。   “簇簇,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慕想到昨晚让她叫自己一句, 她羞愤迟疑半天才开口,这回叫的这么顺畅,总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云簇贴在他背上, 往上又爬了爬,嘴巴贴着他的耳朵, 含含糊糊地叫他名字, “沈慕, 沈——慕。”   沈慕挑眉, 唇边笑意更浓, “来。哥哥背你。”   他说着,托住云簇的臀, 另一只手握住她环过来的手臂,等她彻底抱稳之后才缓缓站起身。   云簇搂的很紧。   两人都没带随从, 因此身边连个掌灯的都没有,他只能拐个方向走大路回去, 好歹一路都点了灯。   只是如此一来, 周边来去匆匆的下人也多了起来,见自家二公子背着公主殿下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 许多还未经人事的小孩子都忙避让开,   有人想上前帮衬一下, 结果话还没问出口,就听沈慕拒绝道:“你们去忙吧,我亲自伺候公主殿下。”   这样一来,更没人敢上前了。   而今晚的事也被一传十, 十传百整个抚南王府后院都传遍了。   只不过云簇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趴在沈慕的背上睡着了。   沈慕进了两人的倚棠院,早早收到消息的轻蝶已经将热水都烧好了,沈慕直接将云簇抱进了浴房,“把公主的衣裳拿来,然后就下去睡吧。”   轻蝶看一眼云簇,应下,“是。”   房门被带上,沈慕将云簇放到旁边的软榻上,他以为自己的动作自己够轻了,没想到云簇还是醒了。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似乎是不喜欢点的太亮的烛火。   沈慕无奈熄灭了两盏,问她,“簇簇,有哪儿不舒服吗?”   云簇摇了摇头,在小榻上滚了两下,沈慕怕她直接滚下去,忙抬手在另一侧将她截住,结果云簇自己止住了,她还撑起了一点身子。   沈慕猝不及防地看到云簇的面孔在眼中放大,一时有些愣怔。   云簇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中间还摔了一下,她抓住沈慕的领口,当做是扶手一样,最后终于成功地跪坐起来。   沈慕忍不住笑,“怎么啦?”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变轻,像是逗弄小孩子。   云簇认真地看着他,半晌后,主动亲了他一下。   她轻声叫他,“抱我。”   沈慕抱住她。   云簇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哥哥,我好怕。”   沈慕一愣,原本在抚摸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怎么了?”   云簇窝在沈慕的胸口,眨了眨眼,眼眶里忽地滚出一串泪珠。   沈慕有些慌,不知道云簇这是怎么了,他捧起云簇的脸,认真地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可是云簇却一点也不老实。她不想离开沈慕的怀抱,一股糖似的往他身上黏,没一会儿,沈慕的肩膀被洇出一小片深色。   “沈慕,别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云簇便睡着了。   之后,任沈慕抱她沐浴穿衣,动作再大也没有醒过来。   第二日,云簇照旧睡到日上三竿。   她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但是床边帷幔仍是整整齐齐地被掖好。   云簇闭着眼缓了缓,才张口,“来人——”   她的声音是嘶哑的,轻蝶很快进来,先给她倒了一杯水。   云簇几口喝下,然后才问:“沈慕呢?”   轻蝶摇了摇头,说:“驸马辰时便起了,看上去像是没睡好的样子,跟着便带着骆护卫出了府,然后吩咐奴婢告诉公主,说是不用等他。”   云簇想了想,没有在意,她懒洋洋地张了呵欠,“应当是有事吧。”   “不用管了。”她闭了闭眼,“伺候我起身吧。”   很快有专值梳洗的婢女进来伺候,云簇净过脸和手之后坐到了妆台前,等轻蝶给她上妆。   “今日不出门,随意些吧。”   轻蝶正给云簇梳头,闻言应了一声,“是。”   云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无聊了。   她从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现在嫁过来才两天就舍不得沈慕了。   没有他在身边,干什么都无趣。   云簇忽然想到昨日的事,一觉醒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昨天……”云簇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轻蝶抿唇一笑,问:“公主,您真不记得啦?”   云簇摇摇头。   轻蝶放下梳子,凑到云簇耳边,悄悄地说:“是驸马给您背回来的。”   “什么?”云簇一愣,她想回头,结果忘了自己头发还在轻蝶手里攥着,这一动作竟拽到了头发。   她捂着胀痛的头皮,疼得眼泪汪汪,“他,他背回来的?那我没做什么吧。”   轻蝶也不甚清楚,“应当没有吧。不过回房之后,驸马很快就将奴婢打发出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奴婢也不知道。”   云簇捧着脸,努力回想,脑海里却没有半点痕迹。   最后,她放弃了,往后仰了仰身子,说:“算了,不想了。”   -   两人大婚三日之后,进宫向帝后请安,而如今中宫空置,本该是向如今在后宫掌权的罗贵妃请安,但云簇依然是不会去的。   因此,顺平帝在乾安殿见过两人之后,干脆都没有提这件事,只在偏殿和这一对新婚小夫妻多说了会话。   只不过云簇一直精神不大好,看上去很是困倦,顺平帝几次欲言又止,而后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叮嘱道:“就算成了婚,也要多进宫来。”   云簇抿了口茶,应道:“那是自然。”   沈慕坐在云簇的旁边,闻言立刻保证道:“臣明白。”   顺平帝点了点头。   他刚下了早朝没一会儿,也正是疲惫的时候,强撑着精神和他们又说了会话,云簇看出他眉目中的倦色,于是悄悄拉住沈慕的袖口,给他递了个眼神。   沈慕站起身,“父皇,臣和公主今日便不再打扰了,待他日无事,再来叨扰父皇。”   顺平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点头,他朝两人摆摆手,“跪安吧。”   云簇和沈慕行礼退下,可才退到大殿门口,顺平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他们,“簇儿。”   云簇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父皇?”   顺平帝笑了一下,说:“得空去看看你外祖,你成亲时他便没去,眼下一定是想见你的。”   云簇一愣,然后点头应了。   她和沈慕携手走出大殿,出宫的时候,连巳时都未到。   坐在马车里,云簇挨着沈慕,脑袋枕着他的腿,两只手抱着他的一只手臂,正在玩儿他修长的手指。   沈慕则一边摆棋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云簇闲聊。   “饿不饿?”沈慕问。   “不饿。”云簇摇了摇头,“你今天有事吗?”   沈慕腾出一只手来捋了捋她的头发,“没有。在家陪你一起用膳。”   “你父王和母妃都在家吗?”云簇还是有些改不了口。   沈慕并不在意,他说:“应当是没有的。他们是因为我们大婚才回来的,估计最多也只会待两个月吧,岭南那边不能离人。”   云簇又问:“那这两个月怎么办?”   沈慕说:“大哥先回去。”   “原是这样——”云簇了然,她想了想,“那,大哥是不是也不在家。”   沈慕倒是没有问,他猜测,“应当是没有吧?”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大哥比父王、母妃可忙多了。”   “为什么?”   云簇有些好奇。   沈慕压低声音,语气促狭,“小儿子都成婚了,大儿子却连个亲事都没定,你说为什么?”   云簇恍然大悟,沈慕没忍住,又悄悄地在背后编排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嘱咐云簇,千万别把这话说出去。   云簇大笑,又有些好奇:“原来,你们兄弟间感情这么好呀?”   沈慕一愣。   云簇道:“我先前还派人去岭南查过,我听那些人都说你们关系很差呢。果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沈慕轻抚她发梢的手指顿了顿,跟着道:“有时候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遑论流言纷纷了。”   云簇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马车内一时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云簇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骨碌爬起来,抱着沈慕的手臂爬到他的腿上,“沈慕。陪我去我外祖家吧。”   沈慕有些猝不及防,问:“现在吗?”   云簇点点头,“对啊。”   她还以为沈慕是不愿意去,便晃着他手臂撒娇,“去嘛去嘛!”   沈慕原本就没有不愿意,可是看着云簇撒娇又忍不住使坏,他故意摆出犹豫的表情,“会不会……不太合适?”   云簇瞪大眼睛,不理解地问:“有什么不合适?”   沈慕说:“毕竟,我和安乐公并不接触。”   云簇不满意了,她凑近去掐沈慕的耳朵,这回不撒娇了,反而是抵着他的额头威胁,“不去便不去吧,反正外祖家有那么多表哥陪我呢。”   沈慕笑着撞一下她的额头,“那还是去吧。”   于是,云簇便命令马车拐弯,不回抚南王府了,先往安乐侯府去。   结果因为忘了派人传信,府里有一大半的人都不在。   尤其是云簇说的表哥们,除了章宁睦和二房长子章宁和。   而章宁书也不在,说是去东宫陪太子妃了。   好在安乐公章丘和老夫人霍氏是在的,两人见到云簇实在是有些喜出望外,听到下人禀报后,忙不迭迎了出去,结果看到沈慕也来了,只得谨守身份,朝二人躬礼。   云簇不在意地笑笑,亲自将两位老人扶住,“外祖父,外祖母,不必多礼,沈慕也不会见怪的。”   章丘和霍氏这才起身,笑着将两人请进来。   章家两位太太,大太太何氏,二太太小霍氏,都在正堂侯着呢,身后站着各自的儿子,见云簇和沈慕进来,都躬身行礼。   云簇这回没去扶,受了这一礼之后才去扶何氏,“大舅母,咱们都是一家人。”   她这样说着,主动上前挽住了何氏的手,而站在另一侧的小霍氏却是被冷落了。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是现在满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云簇身上,自然没有人理会她。而站在她身后的,她唯一的儿子章宁和性子极为内敛沉默,指望他说话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小霍氏只得将火气都压下,等再抬头时,又是一副殷切的笑模样了。   “殿下。”何氏亲自给云簇倒了茶来,她是章宁书的母亲,和云簇关系自然是亲近的。   云簇谢过,却没喝,而且先递给了身边的沈慕。   沈慕看着她这动作,一愣之下,眉眼间酿出一个熨帖的笑。   “多谢公主。”他十分自然地接过。   两人坐在最上首,说话互动又毫不遮掩,坐在何氏下首的章宁睦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掩饰般地喝了口茶,却觉得有点酸。   可是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他只能沉默地陪坐。   直到章丘和霍氏说得累了,云簇也说要带沈慕出去逛逛之后,他才鼓足勇气和云簇说上第一句话。   “表妹。”他还是像从前那般唤她。   让他欣慰的是,云簇并没有斥责他的多礼,而是停住步子,回头看他,并且还叫了一句,“睦表哥。”   沈慕听到这句称呼也没怎么样,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梢,跟着也立定停在远处。   云簇朝章宁睦走近了一些,沈慕没有跟过去。   章宁睦舒了一口气,看着他和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表妹,你……最近怎么样?”   云簇展颜一笑,“自然。”   她歪了歪头,“表哥,我和沈慕新婚燕尔,怎么会这么问?”   “新婚……燕尔?”   章宁睦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再抬头,正对上云簇如花的笑眼。   他有些愣怔,也有些酸涩。   最后却只能说一句,“我明白了,表妹,新婚快乐。”   云簇弯着眼睛,“多谢表哥。”   章宁睦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云簇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一定是沈慕。   还没有入夏,时不时刮过的风还是带着点凉意。   沈慕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那么好看?”   他问。   云簇没忍住一笑,她回身和沈慕对视,“干嘛,我表哥的醋也吃?”   沈慕不承认,“怎么会。”   他说着,忽然微微俯了一下身,在云簇的耳边,说:“只是也想听簇簇叫我一声慕哥哥罢了。” 第51章 回家再和公主计较   章宁睦离开的时候, 因为情绪不大好,垂着眼睛没看路,差点撞到人身上。   是一个小婢女将他拦住, “二少爷——”   章宁睦惶然抬头,见小霍氏带着两个婢女正在不远处凝着他,神色颇为不悦。   章宁睦一愣, 忙退后半步,给她让出过路的地方来。   他拱手行了一礼, 恭敬道:“二婶。”   小霍氏见他失魂落魄的, 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二少爷怎么这幅样子?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章宁睦勉强一笑, “没什么。惊扰了二婶, 告辞。”   他抬步要走,小霍氏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 叫住他,“宁睦。”   章宁睦转身看她, “二婶还有事?”   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没精打采,小霍氏捏着绢帕掩了一下唇, 她指了指方才章宁睦过来的方向, 说:“那边公主殿下不是在吗?”   章宁睦霎时愣住,步子也不由自主地停下。   小霍氏往旁边看了看, “那边有个亭子,不如过去坐坐?”   章宁睦是长房次子, 和小霍氏的关系向来不咸不淡的,算不上多亲近。   若是平时听她相邀,定会拒绝,可是今日, 章宁睦却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跟着小霍氏到亭子里坐下了。   有下人立刻端上热茶和点心过来,小霍氏将下人都屏退,将热茶推到章宁睦的手边。   章宁睦谢过,但仍是有些拘谨,“多谢二婶。”   小霍氏却像是感觉不到他的疏离客气,兀自笑了笑,抿了口茶,和他闲聊,“今天公主殿下过来,怎么没去和她多待一会儿?你们年轻人该有更多的共同话题才对。”   章宁睦勉强笑笑,说:“公主殿下有驸马陪着。”   小霍氏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拉长语调哦了一声,“也是,驸马在身侧,你这表哥再陪着就不大合适了。”   “倒是我思虑不当了。”   章宁睦觉得自己一颗心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了,可是他在小霍氏面前还得强撑着,只勉强维持着礼貌客套的笑。   但殊不知这笑容里的苦涩已经浓得溢出来了。   小霍氏看着他,掩面喝了一口茶,将唇边志得意满的笑遮住。   两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小霍氏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我瞧着,公主殿下成了亲的确是变了许多,从前,都不从在咱们章家摆身份,如今倒是不一样了。反而是对驸马不同了,也不知这驸马怎么吸引咱们公主殿下了,都退了一次婚了,还能再把公主娶进门。”   章宁睦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小霍氏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道:“就是可惜,当初公主退婚时,也不知皇上是想把殿下许给谁?或许近水楼台,也说不定呢。”   章宁睦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二婶,话还是不要乱说罢。”   小霍氏叹了一口气,“唉,是我失言了,二少爷别放在心上,当我没说过罢。”   她说完,像是有些羞愧似的,没留太久就先行离开了。   直到许久之后,章宁睦还坐在亭子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原本想在安乐公府用膳的,但是见到章宁睦之后,云簇临时改了注意,推说抚南王府有事,拉着沈慕在饭点之前走了。   两人没在府里用膳,而是去了云簇最常去的那家酒楼。   这里长期为云簇空着一个位置,云簇最喜欢这里的玫瑰酿,每次必点。今日却破天荒的没有点酒,沈慕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抿唇将笑意藏住。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在安乐公府遇见章宁睦的事,云簇先一样一样地品评了一下今日的菜式,然后问沈慕,“沈慕,你在岭南时,都吃些什么?”   沈慕一愣,静静地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离开岭南太久了,云簇见他不说话,一时有些后悔提起他的家乡。   谁知沈慕却是一笑,说:“岭南不比京城,平日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我父王每年的俸禄,至少有一半都填进军饷里了。”   “平日,饭桌上就是普通吃食,不好不坏吧。”   云簇听了这话,奇怪道:“怎么还需要自己填银子,军饷年年都不够吗?”   沈慕一滞,笑着道:“那怎么会呢?不过是军费开销太大,我父王心疼手下的士兵,因此总添钱给他们罢了。”   云簇这才放下心来,她给沈慕夹了口菜,说:“虽然我不懂这些,但我就知道不会的,我父皇当太子之前是武将出身,因此最爱惜士兵了。”   沈慕一笑,慢吞吞吃掉云簇夹来的菜,“是嘛。”   云簇点了点头,趁机又夸了顺平帝几句,“你知道吗?我自小就是父皇养大的,那时候我小,很不懂事,父皇就把我带到乾安殿去照顾呢。”   沈慕默默听着,说:“陛下的确是个好父亲。”   云簇很是赞同,且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沈慕摇着头笑了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云簇没有注意他的表情,筷子在盘子边一滑,不慎戳烂了一块豆腐,沈慕早早等在一边,见此便帮她夹了另外一块,放到她碗中。   云簇笑着看他一眼,用汤匙捞起来吃了。   她一边吃还要一边去拉沈慕的手,在他细嫩的指腹上作怪地捏了捏。   沈慕就由着她闹。   直到云簇吃完之后,擦干净了手指和唇间,沈慕被握着的那双手才反握回去,手臂用力,直接将云簇拉过来,抱到了自己身上。   云簇被夹在沈慕的胸口和桌沿之间,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沈慕稍稍抬起一条腿,让云簇坐得离自己更近一些。那双交握的手背到云簇的后腰上,另一只手顺着腰线往上。   不知是碰到了哪里,云簇像是被人触到的含羞草,一下子便裹紧了自己的枝叶,她使劲抱住沈慕的脖颈,脊背弓成一道弧。   沈慕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慢慢贴近,云簇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但最终,想象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沈慕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如蜻蜓点水,“回家再和公主计较。”   -   安乐侯府。   小霍氏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转了好半晌了,伺候的下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断跳跃的灯火暴露了她的焦躁不安。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她的贴身奴婢掀开帘子走进来,对着小霍氏点了点头。   小霍氏的心这才定了一定,跟着有脚步声响起,是章家二爷章裕升。   小霍氏一见是他,立马迎过去,并示意丫鬟把房门关上,她一边伺候章裕升更衣一边问:“爷,怎么回来这么晚?衙门很忙吗?”   章家原是武将世家,就连现在的老公爷章丘都是真正行过军打过仗的。   但自从章家嫡女嫁入宫中为后,章丘便主动卸甲,不再担任将军职位,后来退到兵部,做了几年兵部尚书,再后来彻底致仕,没有再归过朝。   受他影响,安乐公世子,也就是大爷章裕泓虽是一品镇国将军,却是虚衔,在朝中挂了个好听的名头,实际并无半点权力。   二爷章裕升官从四品军器监,手握实权但品级不高,作为国舅,在朝中实在落面子。   但无奈近十年没有挪过位置,顺平帝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似的,每年年末官员评定升迁,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因此,章裕升虽然愤愤不得志,却没有什么办法。   面对妻子的询问,章裕升摇了摇头,“每天都是那些杂乱事,能有多忙?还不是山里的那位又有话要传,派人给我递了信,还非要我当场回复。”   章裕升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小霍氏正叠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是出了什么事吗?”   章裕升坐到了一边的太师椅上,仰面靠着,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没什么事,不过是问公主成亲的事。我就随便敷衍了几句。”   小霍氏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怎么又是问公主的事?”   “谁知道呢。”章裕升语气不大好,“在山里待的时间太久了,脑子都生锈了,云簇再受宠,也是个女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公主也一样。她每天巴巴地想知道公主的下落,能有什么用?对咱们有用的是太子,是未来的皇上!”   小霍氏点了点头,她主动给章裕升揉肩,顺着他的话又应和几句之后,才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末了,又有些担心地说:“我原本是想着,挑拨一下大房和她的关系,现在想来,不会坏了您的事吧?”   章裕升摆摆手,“左不过不承认便罢,她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说完,他又补充道,“还是要多去东宫走动。太子妃那边已经快到生产的日子了,你是她亲娘,可别在这时候又让大房那边占了尖。”   “得让她们知道知道,到底谁才是太子妃的亲娘,谁才是皇长孙的亲外祖。”   说到这,小霍氏便有些为难,自从上次在崇礼寺被云簇瞧见之后,不知道她是怎么和太子说的,太子竟是连东宫都不让她踏进了。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每次去都说太子妃不便见客,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去了。   小霍氏将这话添油加醋地说给章裕升听,章裕升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去处理,你静等着太子来请你便好。” 第52章 离京   最近, 整个皇宫的氛围都很紧张,因为太子妃快要生了。   太医院算好的预产期就在月末,接生嬷嬷早早住了进去。可谁也没想到, 就在将到临产期之前,太子妃忽然病倒了。   太医院的太医轮番上阵为太子妃诊脉,可是谁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病症。   这一日, 章宁杉挺着肚子倚在床头,太医照例为她请了平安脉, 捋着胡子一脸愁容, 章宁杉看他这表情就已经明白了。   她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 “先退下吧。”   其实, 说是大病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只是每天都很虚弱,做什么都没有力气。   若只是几天这样倒也还好, 但若是始终如此,很可能在孩子出生的时候也没有力气生产, 若是那样的话,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有三四日, 直到宫外几位命妇进宫, 探望太子妃,有个人见她如此萎靡不振, 便提议请法华寺的法师来看看。   太子实在没有头绪,只能病急乱投医地请了法师来, 没想到法师只来看了一眼便说,太子妃身边没有亲近之人,需要一个生过孩子的血脉亲人在身边压一压。   没办法。   太子妃身边生过孩子的,就只有她的母亲, 小霍氏一个人。   因此,次日,太子便亲自到安乐公府,请了小霍氏进东宫,陪伴太子妃左右。   直到太子妃生产。   外人听来,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到云簇耳朵里的时候,她却是老大不高兴,差点将手里的茶盏扔出去。   沈慕正好在此时进来,见她柳眉倒竖,忙将她拦下,问:“这是怎么了?”   云簇才不想说,她指使刚刚进来禀报的下人,命令她把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于是那婢女便从头至尾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   沈慕听完,挥手示意她先退下,房间里只剩云簇和他两个人,沈慕坐到云簇的身边,抬臂一拉,将云簇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到底在生气什么?”沈慕问。   云簇见他听完还不明白,更生气了,她使劲推了推沈慕的肩膀,不想让他抱自己,鼓着脸颊瞪他:“你是故意的!”   她生气道:“嫂嫂和小霍氏一像没有什么母子情分,如今却有法师来说这样的话,可怜这件事原本便是一桩算计,小霍氏不过是想拉近和嫂嫂的关系,借着嫂嫂肚子里的皇孙来稳固他们的位置罢了!”   她说到怒火最甚时,还使劲拍了拍桌子。   沈慕连忙握住她的手指,替她揉了揉发红的手掌。   “说便说,这么作践自己的手心干嘛?”   云簇拧着身子去戳他,“你为什么不生气?”   沈慕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生气?”   云簇霸道地说:“因为我生气了,所以你得比我还生气,陪着我一起生气才行!”   沈慕失笑,“好吧,臣遵命。”   云簇听出他在逗自己,一转身子,再不理他。   而沈慕也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忙揽着她的肩膀哄,“殿下,其实我不生气,还有另一个原因。”   云簇抬头看他,“什么原因?”   沈慕解释道:“公主,你想,咱们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得到看出小霍氏的意图,那么太子殿下怎么会看不透呢?”   云簇一怔,觉得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沈慕笑着道:“公主不过是被怒意冲昏了头脑,若是冷静来看,这事也并非多高深的计谋,章家二房不过是以为自己占一个情字,便可居高而上利用太子,实际上,却不知道太子的帐,在后头等着清算呢。”   云簇被他的话冷静下来,她想了想,忍不住开口,“你说得对。这倒是很像皇兄的作风。”   沈慕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去问她的耳侧,含含糊糊地说:“别再多想了,一切都有太子殿下呢。”   云簇被她安抚住了,渐渐地也沉溺进了情爱之中,沈慕的手不老实起来,他握住云簇的细腰,一把将她从腿上捞起来,抱起来就要往内室去。   却不想刚走了两步,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忽然紧了紧,云簇贴近他,眼睛里有疑惑闪过,她像是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沈慕!你什么时候对我皇兄这么了解了?”   沈慕一怔,而后缓缓地笑了,“殿下,我是你夫君,太子是你的兄长,我了解他,不是正应该吗?”   云簇被抱着在怀里,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思绪,但她本能得觉出沈慕在骗她,于是她揪着沈慕的衣领,一定要他给自己说个明白。   沈慕凝着她,未发一言。   他握着云簇的手指缓缓往上,撩开了衣裙,并贴到云簇的耳边,声音里带着几分克制,“公主,这时候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他手中力道猛地收紧,引得云簇低颤一声,沈慕将她握住,“是臣伺候得不尽心吗?”   顺着他的手指,云簇整个人都在发颤,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不甘心得将脑袋往沈慕的怀里扎了扎,跟着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沈慕倒吸一口凉气。   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   沈慕抱着她进屋,长腿一勾,便将房门关上,跟着将云簇抛到床上去,帷帐缓缓落下。   一夜荒唐。   -   云簇睡前还想着,一定要在醒来的时候,再好好质问他和太子到底有什么联系,却没想到一醒来,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太子妃那边不知为何动了胎气,早产生子,诞下皇长孙,所幸母子平安,在东宫修养了好一阵,身子也逐渐调理过来了。   皇长孙降生,顺平帝大喜,不仅减免赋税三年,且为章家二房赐了爵位。   章丘如今为安乐公,是世袭之位,世子乃长房长子,二房却是没有资格袭爵的。   但章丘一日不去,长房便永远是世子之位,反倒是二房借了太子妃的荣光,在自己大哥之前封了爵位,成了元庆侯。按着规矩,他是可以分家离府的。   但毕竟章丘还在,章家两房一向也和睦。   章家二房不见得会分出公府,却再也不必被大房压上一头了。   云簇觉得她父皇这圣旨下得颇为奇怪,这不是将大房架到火架上烤?   但是想想,或许正是知道了二房的行事,故意捧杀也是一种可能。   不知为何,云簇最近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让她心里很是不安。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任何事发生。   两月后。   抚南王一家已经入京近三月了,世子在岭南独守终究不是办法,于是,在七月末,抚南王主动提出,要回岭南镇守。   皇上自是无不允准。   抚南王一行收拾行囊出发后没几日,隋王也该重回川渝,但因为皇子武将需得避讳,所以稍迟了几日。   云簇在隋王走后心情便不大好,沈慕知道她们兄妹感情好,因此并不打扰,只是默默守在她的身边,陪她疏解情绪。   这日,云簇和沈慕直到快天亮才缠绵睡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到了吃午膳的时候了。   云簇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开口,“沈慕——”   奇怪地是,竟无人应答。   沈慕不在?   云簇睁开眼睛,敲了敲旁边的小桌,唤人,“轻蝶——”   这回倒是有人了,却不想轻蝶一脸焦急,一进来便快步走到她身边,跪下禀报道:“殿下!”   云簇见她这架势,心口狠狠一跳,她急忙掀开被子要起身下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轻蝶努力平复语气,急道:“殿下!”   “三殿下回川渝途中受了伤,如今已经连夜送回隋王府了。”   “什么?”   云簇霍得一下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身子还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轻蝶忙扶住她,“公主!您小心玉体。”   云簇朝她摆了摆手,“我无事。”   “三哥那边怎么样?沈慕呢?是不是代我去隋王府了?”   她一连串地问题问出来,只觉得再也坐不住,她握住轻蝶的手臂,声音轻却坚定,“备轿,更衣。”   轻蝶连声应下,扶她起床洗漱更衣,在外间侯着的奴婢进来给她整理宫裙,云簇拂开轻蝶,自己系着领口的扣子,一边系一边问:“对了。沈慕呢?是去隋王府了吗?”   轻蝶给她簪发的手指微微一顿,“回殿下,奴婢……”   她顿住,不敢再说。   云簇陡然生疑,她拧起秀眉,声音也冷下去,“回话!”   轻蝶默默跪身下去,顿了好半晌才小声道:“回公主,抚南王一行遇袭,驸马已经带上出京了!”   “什么?”   云簇怎么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她将轻蝶扶起来,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卯时未到,驸马便匆匆离府了。”   卯时?   云簇扶着椅子背,缓缓坐下去,“卯时便走了?那岂不是一夜未睡。”   云簇问:“怎么不叫醒我?”   轻蝶回道:“驸马严令奴婢不许吵醒公主,还特特嘱咐了,您醒了之后,也要瞒着,不许主动和您提起这件事。”   “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我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轻蝶这回也摇头了,“奴婢也不知。”   “沈慕没有留下别的话么?”云簇忍不住又问。   两人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   更何况,昨日在拥抱在榻上缠绵,今日晨起,却听说他已经连夜离京,云簇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   谁知轻蝶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   “驸马什么都没说。” 第53章 这件事,别告诉簇簇   云簇坐在椅子上沉默半晌, 直到外间有人来提醒她,马车已经备好了。云簇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她拢一拢衣袖, “走吧。”   轻蝶跟着出门,将她扶上马车。   隋王府离着公主府并不远,想到隋王重伤回京, 府内应该已经一团乱了,云簇便叫人直接到了侧门, 也没叫人通报, 不想再去打扰了隋王。   云簇只带了轻蝶一个人下车, 王府内来来往往的下人看到云簇忙跪下行礼, 云簇却朝他们摆了摆手, 说:“不必管我。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进去。”   越走到寝殿前人越多, 除了伺候的宫女太监,还有接连不断为隋王诊治的太医。   云簇看着宫女一盆一盆地血水端进来, 心口不住地跳,她捂住胸口, 没有即可进入, 而且扶着轻蝶的手坐到了一旁的廊下。   “殿下。”轻蝶蹲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安慰她,“别担心, 太医都在呢。”   云簇点了点头,她坐在廊下静等了半个时辰之后,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才逐渐少了起来,最后不知是谁留在了屋内, 将一干太医和下人都打发了出来。   “应当是太子殿下在里面吧。”轻蝶猜测。   云簇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你留在这等我,我进去瞧瞧三哥。”   轻蝶点头应下,留在廊下等她。   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房间内偶尔传来些轻响,云簇特意放慢了步子,怕会打扰到隋王安眠。   却不想才拐进内室,想敲门,就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交谈声。   如今已是盛夏,糊着门窗的琉璃都换成了薄纱,云簇侧了侧身子,在将要抬手敲门的那一刻,停住了动作。   她稍稍偏过一点身子,将自己的身形隐住。   屋内的声音透过薄纱,尽落耳畔。   一共有两道声音,云簇很容易就认出来,一道稍显虚弱的,是他三哥隋王的,另一道则是大哥太子的。   云簇抿了抿唇,将呼吸声压低。   屋内。   隋王上身的衣衫被尽数解开,胸前和肩膀都裹着厚厚的纱布,其中属肩膀的伤势最严重,隐隐能看到透出来的血迹。   太子坐在旁边的圆凳上,正漫不经心地翻看太医留下来的药方。   隋王倚在床边,看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大哥,说实话,臣弟最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这么淡然。”   太子闻言顿了顿,将手中的药方撂下,抬眼看他,“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隋王一滞,他慢慢垂下眼睛,“我只是没想到,簇儿刚刚大婚不到半年,他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云簇眸中情绪一跳,她谨慎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让自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屋内不知为何久久沉默下来,直到太子忽然叹一口气,说:“别告诉簇簇,沈慕也不希望她这时候知道。”   怎么又扯上沈慕了?   而且还不告诉她。   云簇本来会觉得这样偷听不好,想着万一是什么正事,要不要等会再过来。   可是听到这句话,云簇却没有了顾虑,就静等着两人接着往下说。   没想到,这两人又沉默下来,云簇性子急,等到最后都要按捺不住推门进去了,忽然听到隋王震天动地的一阵咳嗽,他撑在窗沿,冷笑着道:“就连沈慕都知道顾及着簇儿,他是父亲,却不知道考虑女儿。”   “簇儿正和沈慕新婚燕尔,和沈家人也正是亲近的时候,他却在这时候给抚南王下绊子,围困梧州。”   “若非我正巧离得不远,派人先去支援,那抚南王一行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面对沈慕,簇儿又该如何自处?”   从“父亲”那两个字一吐出来,云簇便已经如被惊雷劈过,傻楞在房门口了。   接下来的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瓢泼的冰雹,又急又快,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心口,将胸腔里的血液都冻成冰,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明明每一句话都听懂了。   可是云簇却觉得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觉得眼前发晕,倒下去之前下意识地抬手撑住门边。   这回,屋内正说话的两兄弟终于听到动静了,太子最先反应过来,他按住想要起身的隋王,冷声开口,“是谁?”   云簇咬着唇,没有应答。   太子没听到回话声,心里当即咯噔一下,他站起身,往外走去,看到云簇时,骤然沉默下来,直到云簇缓缓直起身子和他对视,他才张了张口,想问她听到了什么,可是看她这样子,已经没必要再问了。   云簇回神看到仍在床榻上的隋王,看他胸口透出的鲜血,她的眼眶里不知不觉地沁出泪水,太子走近,想去扶她,云簇却忽然退后两步,转身跑开了。   太子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忽然离开,当即便想派人去追,却听到隋王虚弱的一声,“大哥。”   隋王无奈地摇摇头,“让簇儿冷静一下吧。”   云簇这一路,直到回了公主府,都没有开口说话,轻蝶问她发生了何事,她也不理,只将自己锁在内殿,不许人进来。   房间里的烛火都被云簇熄灭了,她将自己埋进软软的锦被里,顺着那皎洁的月色,能隐约看到眼角的泪痕。   虽然隋王今天并没有将事情经过都挑明,但云簇又怎会不懂他的意思?   抚南王这一行出事是受了她父皇的算计。   而沈慕早早便想通了这一点,因此才命人不要告诉她。   那沈慕到底是担心她知道真相承受不住,还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以不愿见她?   云簇一生娇纵,做什么都是理直气壮,从不考虑后果。   可是今天,她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沈慕现在在梧州,看着被围困的父母,看着囹圄处境,会想到什么?   会想到她么?   想到这一切都是她的父亲造成的?   这一切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懦弱,竟然连进宫去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缩在床头,久久地沉默着。   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云簇摸了一把眼泪,说:“谁来都不要烦我,我要睡了。”   却听轻蝶道:“殿下,是驸马的信。”   沈慕?   他怎么这时候有信送过来?   云簇蹙起眉,将信将疑地唤人进来,轻蝶将信件呈给她。   云簇深呼了一口气才把信拆开,她撕开封口,将信笺展开。   想象中的句子都没有出现,这像是一封家书。   聊聊几行字,只是写了自己在梧州一切安好,并嘱咐云簇独自在京在注意身体,不可过于放纵。   也不必担心他,不日便归。   而对于为何离京,却没有告诉云簇这件事。只是特意分出很大的篇幅来道歉哄她,承认是自己太过于冲动,并保证,一定在半月内回家。   “勿念,安。”   看完最后三个字,云簇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将信笺打湿。   按着梧州现如今的情形,沈慕自然不可能还有时间分出心思来给他写家书。   那么,这封信便很可能是他离开之前就已经写好的。那便是代表沈慕早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天。   贝齿咬进唇瓣里,云簇忽地站起身,扬声唤道:“备马!”   -   已经过了午时,云簇换了一身男装,只带着江一一个人,骑马离开了京城。   梧州离着京城并不远,但是云簇不知道那里具体情形如何,面对一无所知的前镜,云簇却一点也不害怕。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沈慕在梧州,她想见他。   可是,真当她还有几里地便可以进梧州城的时候,她却又退缩了。   她忽然不知道该对什么说些什么。   难道告诉他,自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来找他,希望他不要怪自己吗?   云簇抿着唇,勒住缰绳,将马原地停住。   江一见她不再往前走,也跟着停住马,“殿下,怎么了。”   云簇迟疑了一会,忽然转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叹一口气,道:“找个客栈先住下吧。”   江一有些奇怪地问:“不进城了?”   云簇缓缓摇了摇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城内形势未明,先观望一下。”   她说的倒也是实情,江一没有多想,转身去找客栈先解决今晚的住宿。   不过,这荒野之地条件不算好,云簇晚上也只是随便抹了一把脸,便累得昏睡过去。   但她睡得并不好,这一夜几乎都在做梦。   她梦到了自己的父皇和三个兄长,能到他们和沈慕当众对峙,彼此残杀。   她梦到沈慕手无缚鸡,无法抵挡,最后躺在她怀里,身子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她哭着喊着沈慕的名字,却没有半点回应。   眼前倏地一黑,云簇伸手去捞,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反倒是画面一转。   方才还倒在她怀里的沈慕忽然穿着一身喜服站到她面前,就像他们大婚那一日,可是此时的眸中毫无深情和期待,反而是满满的冷意。   “沈慕……”她忍不住抬手,像去拉他。   却被狠狠拂开。   沈慕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把匕首来,在云簇惊慌失色的表情中,忽然高高抬手,将两人中间拉着的绣球切断。   殷红的锦缎绣球被一截两半,像是一根紧绷着的琴弦被挑开,云簇被那忽然松懈的劲儿推得往后一个趔趄,跟着摔倒在地。   沈慕听到动静回过神,看着她摔得眼睛都红了,却没有半点伸手扶她的意思。   “你我之情,恩断义绝。”   他冷冷地开口。   云簇不甘心,咬牙爬起来,想去扯他的袍子,“为什么?为什么!”   她厉声斥问,沈慕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血海深仇,你以为,我们还能继续在一起吗?”   “公主殿下,你怎么那么天真?”   她听到沈慕嘲讽似的质问。   忽然就开不了口了。   沈慕转身离开,最后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冷然无情的背影。   云簇跪坐在原地,眼泪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没一会儿连胸口的衣衫都被打湿了。   眼前唯一一点光亮被熄灭。   云簇彻底陷入了黑暗。   漫无边际的恐惧将她包裹住。   云簇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前追去。   “沈慕——”   “你回来!沈慕——”   可无论她怎么大喊,哭叫,都没能再找到沈慕的半个影子。   “沈慕——”   睡梦中的云簇明显很是不安,长长的睫羽带着泪,不停地抖,终于,她霍得一下坐起身,嘴里还在急切地呼喊着沈慕的名字。   原来只是一个梦。   云簇看着窗台上的月色,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掀开被子,想给自己倒杯水。   却忽然听到窗格一响,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见窗子已被人推开。   穿着一身夜行服地沈慕翻窗进来,如一直轻盈的燕。   云簇看着他,下意识想掐自己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却在下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慕将她紧紧抱住。   真切的体温告诉她,不是梦。   沈慕来了。 第54章 亲一下,再亲一下   在看到云簇满脸泪水的那一瞬间, 沈慕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不会这么清楚明析地懂得后悔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云簇好似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紧紧攥着沈慕的衣袖, 不愿松开。   沈慕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长发,等她的抽噎声停住后才将她一把抱起。   将她轻放到窗台上,让她背倚着窗格。   沈慕两手将她圈住, 长腿支在一旁,又把她垂下的小腿固定在窗台和自己身子之间, 形成了一个半弧形的包围。   云簇被他的手臂护着, 她仰起脸, 抬眼看他, 眼里还有朦胧的泪水, 存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如同带着露水的玫瑰,魅惑中带着一丝的清纯无辜。   沈慕的手掌往旁边移, 一边一个按住云簇的手指,握在手里, 顺着指缝一根根地并进去, 紧紧交.缠。   云簇低头想看,却被沈慕叼出唇舌, 被迫仰头回应。   沈慕的唇轻柔地印在云簇的唇上,舌尖顺着她的唇形描摹细画, 却没有深入,而且慢慢往上,顺着鼻梁和眼窝,吻去她眼睫上的泪珠。   “簇簇。”沈慕含糊着开口, 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让人听得清楚,“别哭。”   云簇却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滚下来,沈慕贴着她微微阖住的眼皮,只觉得嘴里发咸发苦。   他稍稍松开一些,想抬手取个帕子,帮她把眼泪擦干。   谁知云簇会错了他的意,以为他松开自己是要离开,忙不迭环住他的细腰,紧紧箍在自己身前。   沈慕猝不及防被她一抱,怕她被自己的力道带的滑下窗台,便去扶她的肩膀。   云簇便顺着他这只手臂,身子不断往上纵,眼看着就要掉下窗台了,沈慕的一直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扶不住她,只得蹙了一下眉,有些担心地开口:“殿下。”   “坐好。”   云簇却已经爬进他的胸膛,双手环住他的肩,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泪水将他的衣领都打湿。   云簇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这么多的泪,沈慕也没想到有一天,云簇会抱着他哭个没完。   他有些无奈,想着方才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凶,所以吓到她了。   他忙低声去哄,“别哭。”   云簇腻在他怀里,像是永远依偎着花枝的桃花,“沈慕,你生我气了吗?”   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听上去有些委屈,也有些害怕。   她从前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的。沈慕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低笑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倏地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他将声音压低,问:“若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办?”   云簇埋在他怀里沉默了半晌,直到沈慕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话,想要开口补救时,她才有了动作。   她直起身子,揪住沈慕的衣领,小鸟啄食一样在他的唇上亲一下。   沈慕愣住。   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云簇想了想,拉着他的衣领,亲一下,再亲一下。   沈慕觉得自己现在就算是一团冷硬的冰也该化成了水。   他看着云簇娇怯但勇敢的眸,没忍住直接伸手将她抱起,抱到旁边的床榻上,他欺身压上去,重重地吻上她的唇。   一只手握着她的柳腰,另一只手盖住云簇的眼睛。   眼睫毛在手心里乱颤,云簇被沈慕吻得直喘粗气。   不知过了多久,沈慕才松开她,眼里的目光渐渐收敛。   云簇听他在自己耳边性感但克制的喘息声,眼睛却仍然被盖着。她伸手握住沈慕的手指,没有拿下来,反而是一根根握紧,问:“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沈慕撑起身子,凝着她,“怕忍不住。”   “忍不住在这乡村野舍,就……”   最后三个字,他生生吞咽了回去。   但是云簇却仍是听得耳根一麻。   明白了沈慕的意思。   云簇在沈慕的怀里急促地呼吸,她贴着沈慕的心脏,终于问出了那一句,“你怎么来了?”   沈慕捋一捋云簇额前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的碎发,拨开,落下一记轻吻,他并未隐瞒,“太子殿下给我传的信。”   云簇抵着他,恍然道:“其实你和我皇兄早有往来对不对?”   怪不得那日提到太子妃的事,他那么清楚太子的脾气秉性。   又怪不得,他皇兄那日会说那一句,“沈慕不让她知道。”   原来他们早早便有了联系。   亏她还怕沈慕吃醋,所以不在他面前多提自己的兄长呢。   云簇莫名涌上来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她噘噘嘴,“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就是瞒着我。”   若是往常,沈慕定是二话不说就哄她了,今天却是捧起她的脸,亲亲,然后才问:“还怕吗?”   云簇腻上去,脸颊在他的掌心蹭了蹭,小猫儿似的,又娇气又乖顺。   沈慕无奈叹一声,郑重道:“公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   “永远不要怕。”   -   次日破晓,沈慕带着云簇从一条小路进了城,而江一则被留在了外面。   如果真有什么事,他方便回京向太子报信。   云簇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男装,被沈慕裹在怀里带进了城门,她以为城内空乱,但实际上却一切如常,街道上照样人来人往。   云簇被带到了抚南王夫妇现在住着的地方,但因为天色尚早,抚南王夫妇还在休息,便没去打扰。   她跟着沈慕回了他的房间。   进了门,看房门被阖上,沈慕也跟着进来,她才终于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   “不是说困于梧州吗?”云簇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觉得这情形颇为蹊跷,“怎么街上人来人往,难道没人知道你们的处境吗?”   沈慕叹一口气,这才将如今的情形给云簇缓缓道来。   梧州偏北,是一处狭小的山城,也是这一带里唯一的城。   因此,梧州是抚南王一行回岭南的必须要停靠的一处,驿站都已经打好招呼了。   却不想途径磨山时遇到了埋伏的劫匪,抚南王身边带着的大半人马都被山上滚落的乱石砸死了。   抚南王不得已在梧州想多整修几日,但梧州知府却在这时找上门来,求抚南王帮忙。   云簇觉得奇怪,“帮什么忙?”   原来,梧州紧挨着旁边的孟州,再那边便是大梁的东北边境,境线外是凶悍野蛮的游牧人,每年冬天缺衣短食,很是难挨。   但到了夏天,又是他们那边最食肥草盛的时候,所以便趁着机会养肥了马匹,带着凶悍的武士,来抢大梁的银钱粮食,想给冬日屯粮。   抚南王向来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他在南境也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若是让他坐视不理,自然是于心不忍的。   但随意出兵借兵又不合规矩,抚南王便想着向京请旨,问一问顺平帝的意思。   却没想到,就在这等圣旨的日子,孟州被袭,正在孟州回梧州的抚南王妃遇刺,甚至险些被掳走。   若不是隋王正好在附近,得知消息亲自率兵来救,恐怕王妃生死难料。   “所以,其实梧州并没有什么事,现在的囹圄之地其实是孟州。”云簇很快捋清楚整件事,问。   沈慕点了点头。   可是云簇却又不明白了,“那我们进梧州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沈慕笑了一下,走过来帮云簇去解她身上的夜行服,“不过是做个戏,给别人看罢了。”   这个别人,他没说,但是云簇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倏地沉默下去。   沈慕掐一掐她水润的脸颊,说:“好了,我马上就要去孟州了,还不能对我笑一笑。”   云簇一愣,“孟州?”   跟着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子,“我也去。”   沈慕温柔但坚定地拒绝了她,“孟州危险,簇簇,你待在这。”   “可是……”   云簇还想争辩,沈慕却说:“簇簇,只有你待在梧州,才会有人相信我也在这,这样,孟州就永远是安全的。你明白吗?”   云簇愣怔着点了点头,但仍是忍不住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傍晚,跟着我爹的马车,大大方方地过去。”   “没人敢拦他的车,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去孟州御敌。”   -   沈慕一去便是七八日,孟州到底是什么情形云簇不得而知,她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   在府里玩,府里闹,假装沈慕还在的样子。   所幸,那些监视的人并不敢真的靠近她的住处。   因为怕暴露身份,顺平帝还不知道云簇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   但实际上,云簇只能每晚孤零零地入睡,身边是凉的,只有床前的屏风上,挂着一件沈慕的锦袍。   又一晚云簇梦醒,握着锦袍的一个袖口,呆呆坐在窗前。   许久没有沈慕的消息了,她心里担心,夙夜难寐。   屋里有些闷,她坐了一会儿,想给自己倒一杯冷茶,降一降燥热。   却没想到茶壶里是空的,连半口水都没有。   云簇犹豫了一下,她推开一点窗户,站到床边透气。   这几日,她在这里是完全没有任何危险的。   她知道,这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是她父皇的人,并不敢伤害她。   于是,她便也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   却不想,就在窗户缝推开的那一瞬间。   忽然有一道破空声由远及近,唰得一下飞过来,云簇下意识回身闪避。   一根冷箭狠狠地没入窗户框子,箭羽还在摇晃。   而箭矢处泛着青紫的颜色,在皎洁的月下,更显森冷。 第55章 用匕首,一点点磨平   下意识的反应救了她, 云簇虽然不会武功,但反应还算灵敏。   云簇背身藏在墙面后,利箭从她耳边擦过, 破空声像是带着灼热的火星子将她的碎发都燎开。   云簇捂着耳朵,藏在墙角后。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心口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喉咙。   可她不是在害怕, 那一把箭划破的也是耳朵,而是她跃动的心。   当初沈慕会这么放心的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周边都是顺平帝的人, 云簇不会有生命危险。   云簇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安心的待在此处。并没有觉得害怕, 可是让她想到的是, 顺平帝竟然也会对她动手。   在这一刻,云簇心里猛然生出一个想法——就这么走出去。   和他的人当庭对质。   正在这时, 忽然听到院子内传来一阵刀剑相掠的声音,云簇登时回过神来, 她往窗外看去。   只见沈慕穿着一身青色锦袍正和人交手。   沈慕手持一柄软剑,看上去杀伤力并不强, 可他每一个刺入的动作都异常利落干脆。   将夏日的燥意都压了下来, 并注入了一抹冷冽的寒气。   月下,他如一只清冷的鹤, 又像是嗜血的蝙蝠。   院内的几个人很快被沈慕都踹趴下了,云簇眼看着没了危险, 忙门跑出去,沈慕一把将她抱住,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云簇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安慰道:“放心, 我没事。”   沈慕见她只是颊侧的头发乱了些许,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了一眼漆黑的周边,对云簇说:“这里危险,走,先进去。”   云簇点了点头,却没想到两人刚要进门的时候,竟然又有破空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接二连三地射来短箭,从他们的后面刺过来。   沈慕第一反应便是把云簇拥进怀里,跟着护在自己背后,将她推进了门。   然后身形一转,长腿在半空中划过扫下,七八支箭被踢落。   而这时射过来的箭已经织成了箭雨,沈慕拿软剑格挡,动作快到只剩一抹残影。   云簇屏住呼吸看他,不敢打扰,终于,等到埋伏之人的箭矢都射光,沈慕才算脱离了危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周边悄然响起,像是有什么在挪动。   沈慕眸色一厉,而云簇已经将挂在内室墙上的一把大弓送到了他的手边。   沈慕微微一愣,他忍不住蹙起眉,“公主……”   他知道来的都是顺平帝身边的人,所以一直都只是格挡,而没有下杀手。   可是若是真地拉弓搭箭,那便是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了。   云簇自然明白,她朝沈慕坚定地点了点头。如此,沈慕便不再多话,他接过那柄长弓,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   唰得一道十分整齐的破空声。   三支箭一道被射出,隐入黑暗之中,跟着有皮肉被射穿的声音,接二连三有人倒地。   看不见的院墙外,已经有鲜血成河。   沈慕将箭筒里的箭尽数射出,他收回弓,手腕一转,挽到身后。   云簇默默坐在墙角,垂着头,没有说半句话。   沈慕看一眼墙外,叹口气,叮嘱道:“我自己先回来的,推鸿他们还在路上,明日一早才到,所以外间的东西估计要等几个时辰才能清理干净。”   云簇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到底听到没有。   沈慕走近了一些,又道:“不过,别怕我会守着你,再也不会离开。”   云簇终于点了点头。   说完,沈慕握着长弓的手指动了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的房间,“我先去洗个手净个面,簇簇你先回房,我一会儿来找你。”   云簇答应了,沈慕于是便提着弓进了旁边的厢房。   院中寂寂无声,云簇几乎能听到旁边烛火点燃的声音。她抿了一下唇,抬头,往外看,漆黑一片。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但是,她却不是往沈慕离开的方向去,而是往院墙外,堆着尸体的地方去。   墙根底下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腥臭气直冲脑门,云簇强忍着呕出来的感觉,拿袖子掩住口鼻,拎着两根手指在尸体上翻找。   直到袖口都染上血,她才终于在那人的怀里摸出一块小牌子,黑木制成,是一块腰牌。   正面写着,拱卫军,郑丹。   拱卫军是专门保护皇上的一支军队,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亲卫,这牌子人手一块,且仅有一块。   每一块腰牌上都有特殊的花纹,云簇见过,所以能辨认出来。   郑丹应该就是死去的这个人的名字。   云簇自看见这块牌子的时候心里便彻底地凉下来了,她指尖微微发颤,牌子没拿稳,直接落入了血泊里。   溅起几滴黑红色的血珠。   云簇偏头避开,躲过这几滴脏血,肩膀垂着,眸子也垂着。   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身,却在这时无意间瞥到那腰牌是反扣着落地的。   云簇的长睫颤了颤,竟在起身的那一瞬间注意到,腰牌反面,右下方,刻着四个篆体小字:顺平帝制。   这的确是所有军中,宫中等一切由顺平帝管制之下的,都会刻有的一个符号。   乍一见并无错处。   但云簇却知道,并不是的。   她曾见过两次拱卫军的令牌,背面刻的不是“顺平帝制”,而是一片小小的云纹。   她小时候曾问过顺平帝,为什么是云纹。   顺平帝说,云纹代表着尊贵,代表着大梁皇室,代表着天家之尊。   云簇记下了,所以之后她象征身份的腰牌上,刻的也是云纹。   所以,这不会是顺平帝派来的人。   是有人假冒的。   云簇的眸子瞬间睁大,心底原本震惊,难过和不可置信都被一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包裹住。云簇毫不嫌弃地从血水中把令牌找出,转身便往院内跑,想去告诉沈慕自己的发现。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已经不止于今天的刺杀。   关于抚南王遇刺,关于她二哥受伤。   会不会也是虚惊一场,因为有人栽赃陷害,所以才会误把焦点放在顺平帝身上。   实际上,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云簇越想越认可这想法,毕竟,她父皇从来都是明君慈父,怎么会对她这么残忍呢?   她这样想着,也就忘了敲门,直接推门就走进了厢房。   “沈慕——”她高高抬起一只手臂,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手里的令牌。   谁知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房间内一股异常浓烈的酸味冲了鼻子,她抬袖掩住口鼻,后退两步贴到门上,然后扭头向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终于,她稍稍能喘上来一点儿气了。   才放下袖子,往里走。   她方才的动作不算小,声音也很大,按理说沈慕应该已经听到了她来的动静,为何没有主动迎过来。   云簇拧起眉,难道睡着了?   可是这醋味又是哪来的?   她维持着动作往里走,不忘放轻脚步,但越走近内室,竟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摆东西的声音。   沈慕没睡。   他在做什么?   云簇轻轻咬了一下唇,贝齿在唇瓣上缓缓地磨了一下,这是一个思索考虑的动作。   终于,她下定决心,往后站远了些,拉长声音,对着内室紧闭的房门,喊道:“沈慕!”   里面果然传来什么镇定自然的声音,“簇簇?”   云簇眯了一下眼睛,她扬声答:“这味道太难闻了,我还是先走,你,你一会儿去找我吧!”   说着,她往后退,有脚步声隐约响起。   “你记得沐浴之后再过来,否则别想抱我!”她又特特加上了这一句。   话音一落,果然听到沈慕稍显迟疑的嗯了一声,“好,臣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云簇多心的缘故,她总觉得沈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   云簇并未离开,她就站在远处,等屋内的声音完全消失,才转身再回去,她一把将房门推开,正弯腰在小桌后放着什么东西的沈慕也被吓了一跳。   但其实,屋内其实并没有什么异常。   云簇也没想着会看见什么,只是以为沈慕是在孟州受了伤,怕她担心,所以瞒着她不告诉。   这才又来了个出其不意。   而小桌上也果然摆着一卷雪白的纱布,云簇的秀眉一下子便皱了起来,她不等沈慕反应过来便疾步走过去,“哪里受伤了?”   沈慕缓缓站起身,没说话。   云簇的视线由上到下将他打量一个遍,衣服整齐地穿戴者,袖口,裤腿都是平整的,甚至腰间的玉佩都好好的挂在腰带上。   没受伤?   那拿纱布做什么?   云簇不解的目光正要移开,却在这时忽然看见沈慕微微藏在身侧的手指。   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走近,不容他逃避地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强行拉到两人面前。   细嫩,修长。   如玉瓷一般精致且脆弱。   可是,今日这双手上却湿淋淋地沾满了黑色的液体,云簇想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不用问,便也知道是醋了。   他的手心是柔软没有半点茧子的,可是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在孟州握着武器太多次的缘故,有几个指根处有些硬硬的。   云簇偏过头,去看桌上,纱布和匕首。   她的声音颤抖,“沈慕……”   沈慕却只是抽回手指,笑着说了一句,“不疼。”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云簇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慕的手指一点也不像一个武将的手。   竟是因为他每次握过武器之后都会用浓醋浸泡手掌,再用匕首,一点一点地将茧子磨平。 第56章 她无法面对   沈慕完全没料到她会再折返回来, 因此,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将手里的东西都放下, 想走过去抱她,和她解释,却见云簇身形一晃, 跟着软软地倒了下去。   沈慕抱住她,将她抱回房间, 找来大夫替她好生诊治, 大夫却只道是因为受了惊吓, 并不大碍。   相必这一段日子以来, 云簇是真真正正地绷着一根弦, 直到方才,因为绷得太紧所以断了。   沈慕听完这话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陪着云簇一整晚,直到第二天因为公务的原因不得不离开, 才吩咐了近身伺候的人,好生照看她, 一旦醒来立刻就派人去通知他。   但等云簇醒来的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昏睡了近一天一夜,睁开眼睛的时候, 脑子里还有点懵然。   她以为自己还在京城,醒来之后翻了个身, 想敲一敲床边的小几,但她敲了个空,却也发出来一点磕碰的声响。   外间侯着的婢女忙推门进来,云簇仰头去看, 见是一个陌生的丫头。   她朝云簇自我介绍道:“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云簇一愣,蹙眉问道:“你是?”   她说:“回殿下,奴婢是抚南王府的人,从前在王妃身边伺候,昨日被二公子吩咐着,专门来伺候公主的。”   “奴婢名阳桃。”   云簇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既如此,扶我起身更衣吧。”   阳桃应一声,走过来伺候她。   她是个健谈的人,活泼又开朗,云簇原本心情有些低落,听到她叽叽喳喳和自己说起话来,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伺候她梳头更衣之后,云簇下意识便想像往常一般,到院子里走一走,可她的手指才刚刚触到门上,昨日的可怕记忆便立刻如海浪一般涌进脑海。   云簇手指一松,犹豫着没有推门。   阳桃走过来,看看门边,体贴道:“殿下,院墙外已经尽数清理干净了。不会有脏东西污了您的眼睛。”   云簇想了想,还是垂下了手腕,说:“算了吧,我不太想出门。”   然而,还不等她转身往回走,房门竟然自己开了,沈慕站在门外,眸中毫不遮掩的惊慌和担忧。   云簇一眼瞧见他,抬了抬眼睛,沉默了一瞬,却没说话,而是嘭的一下把门阖上了。   沈慕被关在门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蹙起眉,“簇簇。”   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没一直守着她,云簇生气了,便解释道:“簇簇,是我父王那边临时出了一点急事要我立即去处理,你别生气。我听到你醒来的消息,这不是立刻回来了吗。”   云簇用肩胛骨抵在门框上,也不管门外的沈慕能不能看到,她摇了摇头,“我不想看到你。”   沈慕一愣,怎么了?   云簇却不说话,沈慕有些急了,想立刻推门进去,可看见云簇用身子倚着门,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得小声拍门,然后温柔地哄她,“簇簇,先开门,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云簇咬了咬唇,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回京城了。”   沈慕一愣,“为何?”   云簇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为什么,我有点想家了。”   沈慕按着门边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眸中的光一寸寸地沉下来,良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   三日后,沈慕派人将云簇送出了城。   来时,欣然且充满期待;走的时候却是萧萧瑟瑟,心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簇跳下沈慕的马车,江一已经来接她了。沈慕今日推说公事繁忙,并没来送她,这一路上,马车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云簇被江一扶上马车,一条腿刚刚抬上去,云簇扶着门边,车帘的一角被她不慎握进手里,流苏坠子都被拽变了形。   明明沈慕说有事的。   这周边除了两个车夫,便是几个泥胎木偶似的护卫,云簇抿了抿唇,仍是停住动作,往后看了看。   她直觉沈慕一定回来的。   她的视线在四周环顾一圈,最终敛眸,回过身,钻进了马车。   车帘放下,江一驾车,马鞭声破空而起,马车离开梧州,转头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是一片荒野,除了车轮骨碌碌碾压在地面上的声音,只有轻微的风声。   周围丛草最高的树后,沈慕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裳隐在郁郁葱葱之后,单手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握着那原本该戴在手上的白玉扳指,轻轻地转。   他眼中情绪很沉,很深,教人看不出究竟是在想什么。   -   云簇当天晚上进的京,马车走上主路的时候,江一在岔口时犹豫了一下,云簇知道,他是在想到底是回公主府还是会抚南王府。   云簇却笑了一下,说:“回王府,回家。”   府里的下人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去哪了,但也基本都知道云簇是跟着自家二公子走了。   可是如今,却只有公主殿下一个人回来了,他们二公子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会不会是两人吵架了?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轻蝶。   轻蝶早在听到云簇回京这一消息的时候便开始默默担心了,眼下看到云簇果然脸色不大好看,更是惴惴,她想开口关心问询,却怕让云簇不高兴。   欲言又止几次,最后还是云簇主动开了口。   “有什么话就问。”   轻蝶犹豫了一会儿,问:“殿下,您……和驸马……”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表达方式,“公主,是不是驸马惹您生气了?”   云簇摇摇头,说:“想什么呢,没有,不过是他手头的事情太多,没空陪我,所以我才先回来罢了。”   轻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云簇有些疲累地揉了揉肩膀,吩咐道:“去叫人烧些热水来,我先沐浴。”   轻蝶答应了,立刻转身下去吩咐了。   云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正揉着脖子的手指顿了顿,她往后仰了仰头,眼睛看着天空,夏日的灼日,很刺人。   云簇闭上眼睛,眼角有些酸。   她忙抬手抹去将要流下来的水珠,进了内室。   沐浴之后,她借口赶路疲累,将所有人,包括轻蝶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人躺进了被窝里。   还是从前的被褥软枕,云簇披散着半湿的长发翻了个身,面对着床榻外侧的方向。   从前和沈慕同床的时候,一直都是沈慕睡在外侧的,而她只要稍稍一转身,就能看到沈慕的脸。   每当这个时候,沈慕就会将她拥进怀里,搂着她再度进入梦乡。   有沈慕在身边陪着,云簇就会觉得很踏实。   想着想着,她又想哭了。   最近好像比从前脆弱了很多。   云簇抬手捂住脸颊,将头埋进被子里去。   从前也猜测过为何沈慕的手会是那样白嫩细致,却没想到竟会是他自己狠下心用匕首磨平的。   而他为何如此。   其实想想也便猜到了。   她的心里,是极度不愿意相信,她的父亲,养大她的父亲会是一个利用儿女来稳固自己朝局的人。   因此,她想去找证据,证明给沈慕看。   可是当她真的以为自己找到证据的时候,却见到沈慕在用刀磨自己手指上的茧子。   不过是握剑握了七八天而已。   这要经受怎样的痛苦,云簇觉得自己无法想象。   但是她知道,不是被逼到绝处的话,没有任何人愿意这么对待自己。   而云簇每次看到那双手,都会想到,这是因为她的父亲。   云簇每次看到,都会让自己倍感痛苦,更多的,是对不起他,觉得愧疚。   她无法面对。   也正是因此,她才会选择先回京。   不过这自然也只是一部分的原因,更多的,她还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云簇喝了口水缓了缓,然后吩咐轻蝶把江一和江其叫来。   两人在内室见到彼此的时候,其实也很惊讶。   云簇佯装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情,抿了口茶,然后直入主题,她的语气很沉也很稳,是往前很少见的肃然。   “我想叫你们,去查一个人。”   江一和江其齐声道:“请主子吩咐。”   云簇缓缓开口,“这个人,是我父皇。”   两人一愣,几乎是同时屏住呼吸,微微侧过视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云簇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没有急着想说具体要做什么,只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是我的护卫,但更是天子,皇上的人,如果你们不愿,我能理解,并且你们还是我的属下。今日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便罢。”   云簇的话很诚恳。   “但若是你们只把我当主子,那我也可以保证,虽然我让你们办的事是杀头掉脑袋的大罪过,但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寻住把柄,我必定也会拼死护下你们。”   江其闻言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江一先开了口,“公主之命,属下万死莫辞。”   云簇视线又停到江一头顶,江一缓缓拱了拱手,朝她郑重一礼。   云簇松了一口气,跟着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她坚定道:“我想知道,近日所有出入过乾安殿的人员名单。”   “上至太子后妃,下至太监宫女,每一个我都要知道。” 第57章 一更   京中最近很不太平, 先是安乐公府章家二房不知因为什么突然被撤职免官,跟着是城外的崇礼寺被宫中护卫团团围住。   云簇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在很多人眼中, 崇礼寺这三个字几乎就代表着章皇后这个人。   崇礼寺被封,那就代表着皇后已经出事了。   可她已经紧闭寺中整整十七年,每日除了颂佛念经, 又能做什么事情,让皇上不顾从前的情面, 直接封住崇礼寺呢。   云簇想不明白。   从前她一直以为, 顺平帝一直都是对章皇后留有余情的, 否则也不会容许她带发修行, 且保留皇后之尊, 更不会允许章家人还出现在御前。   可是现在,听到这个消息。   云簇忽然又不确定了。   这段日子以来, 她几乎每日都在想,她的那位父皇, 她真的了解吗?   云簇忍不住问来禀报的江一:“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一道:“其实属下也只是听说,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没有查清楚, 现在也只是知道崇礼寺前些日子死了两个小尼姑, 之后的这些事,大约是和这件事有关。”   “死了两个尼姑?”云簇皱眉。   江一点了点头, 说:“是前几日夜里,有两个小尼姑到寒寺值夜, 走来路上时,手里的灯笼结果不小心被风扑灭,她们想回程再去拿,结果因为夜色太深, 不小心踩空,跌落悬崖。”   “后来这件事被人知道后,觉得奇怪,觉得应该仔细的调查此事,可是无论怎样都差不多任何线索,后来只得上报住持。”   云簇问:“之后,查出来了吗?”   江一摇了摇头,“并无,而且,住持在半个月之后,竟然在房中就此圆寂了。”   “什么?”   崇礼寺算是皇家名寺,寺中住持不仅有衔职,也有尊号,并非普通的和尚尼姑。   如今住持无缘无故地圆寂,自然不是小事。   这几乎可以算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蹊跷了。   云簇皱了皱眉,说:“所以,是这件事引起了京中的注意?”   江一点了点头,道:“公主猜的没错,这件事很快被通报到了京兆府尹处,就连陛下都特意下旨关照此事,后来细查之下,发现果真有蹊跷。”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   云簇接着他的话顺下去,“所以,父皇才会派人封住崇礼寺。”   “正是如此。”江一又补充道,“不过,其实也并不算是封死,只是暂且将所有人都关押在寺中,未洗脱嫌疑之前,暂不能出门罢了。”   “所以说,”云簇又皱眉,一双好看的眼睛都拧到了一起,“其实这件事和净悔并没有什么关系,和章家二房被贬谪也没什么好关系?”   江一沉默了一瞬,道:“是的,其实现在一切都不过是猜测罢了,具体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云簇的眉头皱的更紧。   这原本应当是京兆府尹负责的事情,算是他的分内之事,更是衙门案情之密。   可如今,这件事不仅被宣扬出来,还传的满城皆是风雨。   云簇实在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有案子去查就是了,更何况崇礼寺远离京城,城内也不会有人特意去关心一个寺庙的大事小情,城内原本不该穿得这么快才是。   但她想破了头,也没有想出这件事究竟是原因为何,这么做,到底能给谁带来好处。   最后她只得头疼地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吧,记得派人看着崇礼寺那面,一有情况立即来禀报。“   江一记下,然后转身离开。   -   城外崇礼寺。   自从寺内十分蹊跷地死了两个小尼姑,外加一个住持之后,全寺上下都紧张死了,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死的人。   就连远在寒寺的净悔也就是章皇后,都被挪到了主寺崇礼寺内,并加以重重看护,以保证她的安全。   毕竟,对于现如今的崇礼寺来说,净悔就是他们现在存在的最大的必要。   而崇礼寺也的确比韩寺那边好多了,这次她才刚刚搬进来,就被安排到最舒适也眼线最集中的一个厢房。   她周边住的都是寺中人,以便保护她。   这日,内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净悔跪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看上去倒真像一个普度众生的菩萨。   但其实,她却没有在诵经念佛,而是拉着佛珠的两边,不停的将它向外拉,以缓解眼中和眸中的焦虑。   他她跪坐在软垫儿上,眼睛看着的是眼前的佛像,两只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边的动静,稍一有风吹草动,她便要回过头去看看。   而等看到没有人的时候,便又失望地转过头来。   她眼中的情绪显而易见,跟在她旁边一同诵经的小尼见她如此,忍不住提醒她专心。   于是,净悔闻言便就会沉下心来,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她像是在等人,可是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第58章 沈慕朝云簇张开手臂……   月挂枝头, 树影重重叠叠的打在窗前,净悔沐浴过后换了寝衣,小尼伺候她梳洗, 撂下床帘扶她躺床上就寝。   烛火熄灭,净悔盯着手边浅蓝色的床帘,有树影晃动, 眼前一片漆黑,她心里莫名生出些恐惧来。   直到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 忽然听到窗外一阵风声刮过, 她被惊醒, 见床边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 身形清瘦。   净悔松了一口气,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那男人一把将她抱到怀里, 隔着半张床帏搂在一起,看上去亲密有缠绵。   两人抱在一起, 耳鬓厮磨倾诉衷肠,却不知不远处的树梢上, 藏着一双眼睛。   云簇坐在树梢上, 穿着一身通体乌黑的夜行服,藏在密密麻麻的树影后面, 她的位置很高,再加上寺中厢房糊窗子都是粗布草纸, 遮掩并不能遮掩清楚,因此云簇几乎可以说是将房间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她紧紧攥着手边的一根树枝,看到两人抱住的那一刻险些掰断。   江一就在旁边,也穿着夜行服, 见状忙握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切勿打草惊蛇。   云簇会意,却实在忍不住,她蜷起掌心,水葱似的指甲掐进手心里,留下四道血红的月牙。   江一见她如此,眉头皱了皱,当即也顾不得尊卑上下,直接上手掰开她的手指,用气声道:“殿下,您实在气不过,掐我吧,别伤了自己玉体。”   云簇瞪他一眼,没说话,她干不来虐待属下的事。   屋内自然没有察觉到屋外的两人,很久之后两人才松开,但净悔依然依偎在那男人的怀里。   那男人很高,背影清瘦,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熟悉,但是他头上的斗笠始终没有摘,遮着脸,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云簇抿着唇,眸中涌动着暗色。   两人在屋里倾身说些什么,云簇因为隔得太远,半个字都没有听清。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那男人最后拍了拍净悔的后背,在她耳边似乎又叮嘱了一句,跟着才离开。   他亦是一身墨色,推开房门后很快融入黑夜之中,云簇纵使早早派了江其去守株待兔,但是为了不草惊蛇,不敢跟的太近,一出了崇礼寺就跟丢了。   彼时的云簇也已经在江一的护送之下出了崇礼寺,她们的马车停在半山腰蜿蜒的山道上,云簇没有立即上车,她坐在车辕前头,看着高高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其跟丢了人,回来请罪,云簇并未怪他,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若是一次便知道他是谁,那才是意料之外。”   江其听她这个沧桑的语气,一时间有些无措,他扭身看一眼江一,只见江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云簇收回往天上看的目光,她两手搭在脑后,丝毫不拘形象地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车门上,她摘下蒙面用的黑色面巾,随手一绑,将身后松散的长发绑起。   跟着,她看向面前这并肩而立的两兄弟,问:“前几日让你们去查的事如何了?”   她说的是要查顺平帝平日都会见什么人的事。   江一和江其同时沉默下来,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   云簇将两个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的眸子动了动,眼底流露出一分不解的光,疑惑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查到吗?”   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对于从前开始,的确已经够久了。   江一和江其仍然没有答话。   云簇的脸上写上几分不悦,她蹙眉,“怎么,让你们去办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云簇虽然娇纵,但从来不是一个会迁怒属下的人,也很少对属下发脾气。   甚至有时候,还不顾公主身份,和江其他们没心没肺的厮混在一起。   因此,她这边一沉下声音,江一和江其都有些怵,江一缓缓抬起头,见云簇一双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厉色和失望,她抱臂坐在马车边上,虽然是盛夏,但是夜风也有些凉,吹得她肩膀有些瑟瑟。   江一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殿下,查到了一些,但是您真的想清楚要听我们的回禀了吗?”   云簇皱眉,“什么意思?”   江一道:“若是听了,您和皇上的父女之情,终究是添上了一道不信任的裂痕。”   这话正戳云簇的心口,她霎时一愣,想了想还是道:“说吧,我早早便想好了。”   若是一切都是她的多想,自然会亲自像父皇请罪。   江一点点头,他悄然按了一下江其的手背,安抚住他的不安,开始向云簇一件一件地回禀这几日查到的事情。   果真如云簇所说,从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到每日朝见的臣子皇妃,一个一个,尽数不差。   云簇越听,双眉蹙得越紧,直到最后江一完整回禀完,云簇的视线还停在他的身上,似是灼灼带着火。   江一原本再要说出口的话都有些忘了,他顿了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迟疑地问:“殿下……是属下哪里说的不对吗?”   云簇没有多犹豫,摇了摇头。   江一更不明白了,“那……殿下怎么这么盯着属下?”   这道目光不严厉,更不严肃,像是带着点疑惑,带着点好奇,却比刚才的视线更让人喘不过来气。   云簇听了这话却忽然笑了一下,她看着沈慕,说:“我只是好奇,这些人,你是怎么查到的?”   她似是真的奇怪,问得也十分真诚。   江一和江其兄弟俩却是双双愣住,“属下……”   江一噎住之后忍不住回问云簇,“殿下,不是您让属下去查的吗?”   云簇坦然一笑,她点头,“没错,的确是我让你们去查的。”   “可是——”她稍稍拖长了一些声音,道,“皇宫内围,天子身边,多少大内高手重重保护,还有数不清,看不见的暗卫暗藏身边,只凭你们两个就可以查到皇上每日都见过谁?”   “若是真能查到,那该说是你们两个人的功夫太过出神入化,隐蔽出入宫城大内都没有问题,还是该说皇上身边的守卫太过于松懈,随便是谁都能打听到皇上每日的一言一行?”   江一和江其像是忽然被一记闷雷劈在了头顶,起先是被劈懵了,跟着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江一的眼睛霎时瞪大。   云簇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霎时笑了一下,她伸出一只手忘边上一撩,跟着敏捷的钻进了马车里。   帘子缓缓落下,云簇的声音随即传出来,“走吧,去东宫。”   江一和江其谁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吩咐,皆是愣着没有动。   云簇冷笑一声,“怎么,难道这天下除了太子殿下,还有第二个有本事,有胆子去监视天子?”   江一和江其这回不说话了。   云簇往身后一倚,不再废话,直接了当地道:“还在等什么。”   于是,江一和江其竟真的驾车去了东宫。   毕竟是穿着夜行服,云簇在马车内换了一身衣裳见太子。   到了东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了,守门的人见到公主殿下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云簇被扶下马车,才意识到什么,忙进去通传。   没到半刻,公主殿下驾到的通传声已经响彻东宫。   江一跟在云簇身后,见这阵势,有些担心地道:“殿下,咱们会不会太张扬了?”   云簇冷冷扫他一眼,嘴上说出的话也没什么好语气,她直接道:“动静大才好呢,我只怕没人知道。”   江一顿时止住不言了。   东宫的下人主动将云簇请到花厅,专门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亲自来问候云簇,并恭请她稍等殿下。   云簇点了点头,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等太子走进来的时候,她正无聊地把玩着手边的茶碗。   碗盖落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太子走过去,将杯子挪得远了些。   云簇抬头看他。   太子一脸无奈,道:“大晚上的,有事?”   他穿着一身常服,但是发冠还完整地戴在头上,应该是还没睡下,云簇没答这话,而是先问:“嫂嫂和旷儿呢?”   新出生的小皇孙取名云旷。   太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旷儿闹了半夜,刚刚才被你嫂嫂哄睡下。”   他说着,按了一下眼眶。   云簇见他这动作,满腔的怨愤忽然说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嘴巴,半个字都没说。   太子撩起眉梢看她一眼,一瞧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放下按住眉心的手指,笑了笑,揶揄道:“怎么?我们公主殿下学会懂事了?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任性了?”   云簇被看穿心思,撅了撅嘴巴。   太子却是盯住了云簇的头发,“这是什么?”   他抬手去摸,直接扯下了一块黑布。   长发散落,云簇下意识去捂脑袋。   但还是差了一步,太子已经将她束发的黑布握在了手里,他两指轻轻一捻,皱眉道:“你方才是去哪了?”   原本是来问人的,结果一句话没说,先成了被问的那一个。   云簇不高兴地盯着他,不说话。   太子凝着她这表情,眸光微动,他问:“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云簇咬了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   没有说是什么事,但是兄妹两个已然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云簇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些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太子叹一声,没说话,但他此时的表情已经无声胜有声。   云簇看着他,眼眶不知不觉地就红了,“所以,我猜的都是真的,果真没有冤枉他?”   太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云簇的肩,他的力道不重,但是手掌宽厚有力,让人很踏实,他点了点头,“多半都是真的?”   “那还有假的了?”   太子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去梧州,刺杀的人不是他。”   两人口中的他自然说的就是顺平帝了。   这件事也算是云簇心里最大的一个坎。   如今听到这句话,原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是云簇的表情却没有半分的缓和。   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委屈,抬手握住太子搭在她肩上的手,说:“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子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安慰,只得道:“簇簇,他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你尽可以还像从前一样。”   “可是不一样了。”云簇摇头,她说,“若是从前,我可以不在乎,可是现在,现在我有了沈慕。”   “沈慕又该怎么办?”   太子被问得哑然失语。   云簇喃喃道:“我临走前还想着替他辩驳,沈慕一定觉得,我其实和他没有什么分别,沈慕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太子无奈道:“不会的。”   云簇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她摇摇头,“就是会的!”   “沈慕都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她毫无道理地往自己身上揽罪名,“一切都怪我。”   太子见她这样子心疼地不得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想抱抱她。   却听到一阵风声刮过,跟着花厅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跟着有男声响起,“太子殿下,殿下毕竟已经嫁给臣了,还是交给臣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云簇忍不住一愣,她猛地回头——   沈慕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锦袍立在门口,漫漫夜色和皎皎月光都是他的陪衬。   同分别时一样,男人如松如竹,轻易地抓走了她所有的视线。   云簇不由自主地推开太子,她站起身,想走过去,却有些怯怯的。   沈慕还是第一次看的云簇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最后只是朝云簇张开的手臂,歪了歪头。   接收到他的示意,云簇抿了一下唇,没再多犹豫,当即便扑了过去。   沈慕稳稳地接住她,将她整个抱进怀里,云簇的两条腿勾住他的腰,几乎要将自己融进他的胸膛。   “沈慕!”她见他,言语间的惊喜毫不克制,“你怎么在这。”   沈慕却没答这话,而是挑着她方才的话回了,“公主说我不想见到你,却也不想问问的本人的意思?”   “嗯?”   云簇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被云簇推开之后就在原处看着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亲昵。   他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揉揉眉心,指了指门外,对沈慕说:“有话回去说,现在,立刻!带她走!” 第59章 共浴   沈慕将云簇抱回了房间, 这房间是一直给云簇预备的,很大,布置也都是按着云簇的洗好来的, 寝殿旁边还连着一个大大的浴池。   沈慕原本是要直接抱云簇去睡觉的,云簇揪着他的领子,“我想沐浴。   “不累吗?”沈慕低头问。   云簇摇了摇头, 执拗的看着他。   没办法,沈慕便抱着云簇到汤池, 两人都没带贴身伺候的人, 最后也只能沈二公子亲自伺候公主殿下。   云簇的长腿一支, 先下了水, 然后才将身上的衣物除去, 因为怕弄湿头发,所以她随手将长发高高束起, 玲珑身段一展无余。   沈慕喉结滚了滚,想要背过身去, “我去给你拿换洗衣物。”   可云簇的动作比他更快,她直接伸手扯住沈慕的腰带, 一双含了水雾的眼睛悠悠地看着他, 都不消得说话,沈慕就已经举手投降了。   沈慕只得也跟着下水, 伸手一拉,云簇就这样坐在他的腿上, 淋淋水汽将两人包裹住,仿佛身处于同人间割裂开的一片仙境。   云簇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沈慕的腰,沈慕笑着去拨弄她的头发, 问:“怎么不说话?”   云簇仰起脸,眼睛里不知是水汽还是什么,总之亮晶晶的,比之皎月也不输风采。   “你怎么回在东宫?”   她问。   沈慕这回没再多犹豫,直接了当地挑明道:“我若再不回来,只怕你真的会去闯皇宫,去金殿上质问皇上。”   云簇撇撇嘴巴,没说话。   沈慕解释道:“你不是已经猜到太子殿下其实并非一无所知的吗?”   “其实,早在我们第一次退婚的时候,太子殿下便已经和我有过一次深谈。那之后,我们也没有断掉联系。”   “怪不得!”云簇恍然,“怪不得大哥之前很少过问我们之间的事,原来你们早就暗度陈仓了!”   沈慕纠正用词,“什么叫暗度陈仓?我和太子殿下乃是君子之交。”   云簇瞪他一眼,不再纠结,只是问:“之后呢?”   沈慕道:“我自然是愿意为了公主放弃一些什么,但是对于沈家荣耀存亡,我实在不能让。”   云簇没说话。   实际上,这才是她始终无法面对的事。   沈家对于沈慕来说意味着什么,不必旁人多说半句。   而沈家人对于大梁是如何地位,任何人都心知肚明,清晰明了。   可是如今,顺平帝想打压的就是沈家。   他不止是想要沈慕一个人的命,他想要的是整个抚南王府一毁尽毁。   无论是作为大梁的公主,还是作为沈家的儿媳,云簇都无法接受。   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从一开始就是利用,又为什么要答应她和沈慕的婚事呢。   难道在顺平帝眼中,她也不过是一个棋子?   沈慕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没想到,云簇却忽然反应过来,她一下子抬起头来,“对了,还没订婚之前,我父皇曾将我两位兄长和我都囚在宫中,当时他说,是为了找出绑架我的真凶,可是那个真凶到底是谁,我到现在也不得而知啊?”   “会不会,他一直都是在骗我,将我们三人囚住,也只是为了切断我们和外界的联系,否则,怎么会那么巧,轻蝶就在那一日能轻易地溜出琼华殿去,又那么轻易地探听到他要给你赐婚的消息?”   “一步步,都是局,他不过是在引我往里去罢了!”   云簇说着,只觉得从前一团混乱的思路都清晰了起来,激动之下竟忘了自己是在沐浴,好在沈慕及时将她捞回来,安放在腿上。   他亲亲云簇的眉心,有些无奈地问:“殿下,做人何必那么聪明呢?”   云簇的眉心拧起,想争辩,沈慕却已经含住她红润的唇,研磨,挑逗,云簇不自觉陷入,被水汽沉没。   过了许久,沈慕才道:“殿下,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提别人了吧,春宵苦短,别的话别时说。”   云簇的腰被锁住,跟着有柔软的水潮将她袭卷,沈慕拥住她。   潮起潮落,直到晨起,云簇细碎的声音才完全止住。   小别胜新婚,云簇觉得自己深切地明白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但纵使被衾温暖,云簇却不能如愿和沈慕赖床赖到天荒地老。   顺平帝身边的进喜来了,是来宣云簇进宫的。   因为还没人知道沈慕已经回京,因此云簇只能作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没人知道她锦绣华服下撑着的是一双酸软,且布满印子的腿。   好在进宫的马车已经候在东宫门外了,云簇梳妆打扮之后被进喜亲自扶上马车,这期间她的脸色始终不大看好,一上了马车便闭上眼睛假寐,看上去很不好惹。   见喜不敢再和她说笑贫嘴,小声吩咐车夫赶紧驾车。   沈慕知道云簇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没睡饱就被叫起来,实在太累了。   但在见喜眼中,她此时的情绪却可以有另一种解读。   一个已经出嫁的,夫君不在身边的女人,大半夜怒气冲冲的样子闯进兄长的府邸,除了是对夫君不满意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尤其是云簇,更是一点委屈都没受过的,如今夫君抛下她十几日,自然是要来告状的。   顺平帝那边收到消息,今日接云簇进宫,也是想安慰一下宝贝女儿的意思。   若是往常,云簇一定十分感恩。   但是现在,她却越想越多了。   从沈家出事,沈慕离京,再到云簇追随而去,两人在梧州分道扬镳……   这一桩一件,自然是不会逃过顺平帝的眼睛,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盘局。   毕竟,以顺平帝的立场来看,并不希望她和沈慕关系太好,最好顺势和离才合他心意。   这一路上,云簇看似是闭着眼睛在假寐,实际上心里一直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昨日原本就没有睡饱,这样一来,脸色更不好了。   扶她下车的时候,见喜都没忍住关切地问:“殿下,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来?”   云簇摇了摇头。   “直接进去吧,别让父皇等着了。”   父皇这两个字,她叫的很轻。   但是见喜自然是没有听出任何分别的。   顺平帝正在侧殿等她,许是等得有些久了,手边还摆着几封奏折和朱笔。   云簇眸光微闪,看着他已经显出老态的背影,忍不住鼻子一酸。   但她立刻将情绪都强压下去,“父皇。”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顺平帝听到声音撂下朱笔,见她这么规矩还有些诧异,他将手边的东西都推开,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怎么今日这般拘谨,见到父皇还拘束起来了?”   云簇抿着嘴巴没答话,她起身坐到顺平帝对面,半垂着头,视线不知是落到了哪。   顺平帝瞟她一眼,问:“怎么,受委屈了?”   如云簇一路上料想的那样,他接着问:“是沈慕对你不好?”   云簇手指不自觉地搅一下衣摆,没答,反而问:“父皇近来身子如何?”   算起来,她已经有许久没进宫了。父女俩至少月余没有见过面。   顺平帝一愣,跟着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云簇的错觉,总觉得近些日子顺平帝好像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十分明显。   这样一笑,眼角酿开一片细纹,和普通老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顺平帝抿了一口桌边摆着的茶水,道:“我自然是没什么不好,只是朝中事忙,有些累,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回宫来看看父皇,小没良心。”   云簇没有辩驳,只是劝慰道:“我瞧着父皇脸色不大好,别时过于劳累把自己累病了,这样不就得不偿失了。”   顺平帝摆摆手,“哪那么容易病倒,一帮太医在朕身边围着呢,放心吧。”   他说完自己,再说云簇,“反而是你,朕听说你昨晚大半夜还去你大哥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云簇摇摇头,不说:“无事,只是想大哥了。”   她这明显就是在遮掩。   顺平帝不赞同得睨着她,“什么时候开始,有话连父皇都不能告诉了?”   云簇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顿了顿,将自己早已找好的借口搬出来,“真的没有什么事,父皇,儿臣只是觉得,京中最近出了很多事,一件连着一件,偌大的抚南王府也没有别人,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才去找大哥诉苦。”   顺平帝想了想,问:“是崇礼寺的事?”   云簇没说话。   顺平帝便当她是默认了,自顾自地和她解释,“放心,与你母亲并无关系,我知道你和章家关系亲近,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牵连章家无辜之人。父皇和你保证。”   他说的是无辜之人,云簇听出这分别。   看来章家二房果真是不干净的。   但云簇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父皇……不是因为这个。”   “这些都是父皇朝中的事,父皇自然会公平处置,无论如何,都不该我来置喙。”   顺平帝这会也不明白了,“那你是?”   云簇说:“前几日我到梧州去找沈慕,可是在梧州竟然遇袭,来杀我们的刺客,身上挂着拱卫军的腰牌。”   她半真半假的将当时的情形和顺平帝讲述了一遍。   却没有说,自己已经发现那拱卫军的腰牌有问题的事。   顺平帝的脸色果然难看起来。   云簇道:“我自然知道父皇不会害我,可是沈慕却不知道,他当真被贼人迷惑,已经几天没有理会我了。”   顺平帝一怔,“他敢给你脸色看。”   云簇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敢得很!父皇,我实在不知怎么办了。” 第60章 不想,只做   顺平帝看着自己宝贝女儿委屈的表情, 当即答应,“等沈慕回来,我一定申饬他。”   云簇抿着嘴巴, 点了点头。   顺平帝又留云簇在乾安殿一同用膳,云簇推说昨日没有睡好,没有留下。   顺平帝也没有阻拦, 命人好生将云簇送回公主府。   云簇倒也没有执意回抚南王府,进了公主府, 早早料到的沈慕也早已在公主府等她了。   云簇下了马车, 才刚进门, 就被人忽地横抱起来, 云簇的惊叫声被人用唇堵住, 熟悉的气息向她袭卷,她的心脏踏实落地, 乖巧地和他接吻。   沈慕亲够了,才松开她, 但仍然抱着她,一路将她抱回了寝殿, “今天进宫累不累?”   他没有问皇上找她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问两个人在宫里说了什么,只是问, 累不累。   云簇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隔着衣物蹭蹭他, “沈慕,你真好。”   沈慕手臂掂了掂,让她贴得很近些,低头在她额心轻落一吻。   云簇慢慢将白天和顺平帝说的话都给沈慕复述了一遍, 沈慕听完,想了想,问:“你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你想好要怎么做了,是不是?”   云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说:“我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会做到哪一步而已。”   她今天和顺平帝说的一切,几乎都是在顺着他的想法在说,就是想知道,接下来,顺平帝到底会做什么。   沈慕无奈地看着她,“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云簇不说话。   沈慕拿她没办法,只得道:“好吧,想去做什么就去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站在你这边。”   云簇揪着他的领子亲他一下。   她故意将声音放轻放柔,像羽毛一样,搔的人心口痒痒的,“多谢夫君。”   沈慕眸色一沉,正好两人已经走到了寝殿门口,他握着云簇细腰的手指紧了紧,眼看着就要往上摸索,云簇却比他反应更快。   她的腰间一个用力,长腿一撑,就从沈慕的怀里滑了出来,她转了个身,和沈慕面对面,一双眼睛挣得大大的,无辜又纯净。   “你做什么?”云簇站在道德制高点睥睨着他,“这是什么时候了?你却成日想着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沈慕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他凝着云簇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不想了。”   云簇觉得他这语气奇怪得很,挑了挑眉梢,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她想退回房间,抢先关上门。   奈何她站的地方离房门还有几步,而且双腿尚且有些酸软,自然快不过早有准备的沈慕。   沈慕唇边晕起一抹笑,他的腿长,只消得两步就追上了云簇,他拉住云簇的手臂,直接将她抱进怀里。   他低声在她耳边,“听公主殿下的,不想,只做。”   说完,两只手掐住云簇的腰,在她的惊呼中将她抗到了肩上,跟着利落地进门,关门,再将云簇扔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欺身覆上去,两人紧紧相依。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窗格处透进来的光已经掺了点点金红。   云簇的嗓子有些哑,沈慕适时倒了一杯水给她。   云簇喝完水就已经觉得有些累了,她的手臂软软垂下去,砸在沈慕胸口,人也跟着倒下去,正好倒在沈慕的臂弯里。   沈慕于是便一手搂住她,一手给她揉着她酸痛的手指。   云簇蹭了蹭,将自己蜷在沈慕身边,睁大眼睛盯着帐子顶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沈慕,你知道我昨天去做什么了吗?”   沈慕摇摇头,问:“做什么?”   云簇说:“我去了崇礼寺。”   她的语气低落,沈慕偏头吻一下她的额顶,问:“怎么?”   云簇接着道:“我看见,有一个男人进了我母亲的房间,他们紧紧抱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沈慕一愣,跟着立刻将抱着她的手臂收紧,还在她的腰侧拍了两下,说:“你看见那人是谁了?”   云簇摇了摇头,“背影看上去有些熟悉,但是没有认出来是谁。”   “所以,怎么忽然想到这件事?”   “今日进宫看到父皇,忽然觉得他好像老了很多,看着他这样子,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住在寒寺的她,你说,他真的会对她这么宽容吗?”   沈慕琢磨了一会,问:“所以,你是觉得,之前崇礼寺的事,也和皇上有关?”   云簇点点头,她翻了个身,撑起身子去看沈慕,“你有没有觉得,有太多事的发生,都是在崇礼寺附近了?”   沈慕微微一怔,云簇接着道:“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想故意引我们去发现崇礼寺的事?”   沈慕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捋,“那么目的是什么?崇礼寺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有当朝皇后娘娘在,那么若是真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目的也一定要借助皇后娘娘来实现。”   云簇眸光一闪,“章家!”   沈慕瞬间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的确。”   “如今二房已倒,大房那边处境必定也是极为艰难的。章家原本就是武将世家,在朝中也极有威望,更何况,如今太子妃生下了皇家长孙,地位更是不同往日。”   “怪不得。”云簇抿了一下唇,“怪不得嫂嫂生产之前,章家二房那么得寸进尺,大哥都没有任何动作,或许他早就知道,章家二房是留不住的。”   沈慕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他道:“虽然没有查出来,但是章家二房一定和崇礼寺脱不开关系。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在崇礼寺被人掳走,不就是因为太子妃忽然腹痛,你被单独支开了么?”   “当时,寺里只有你和太子妃两个人,太子妃身怀有孕,明显比你更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们的目标却很明确,甚至没有半点要伤害太子妃的意思,这分明就证明了,贼人是知道太子妃动不得的。”   云簇一怔,“你是说……不,嫂嫂不会是这样的人。”   她说得坚定。   对于她的反驳,沈慕也没有生气,并很快换了一个思路,“我对于太子妃了解不多,但若是太子妃没有问题的话,那或许就是小霍氏故意引你去看的呢?”   听了这话,云簇不自觉地回想当日的事。   她傍晚无趣,想去找嫂嫂聊天。   途径小霍氏的房间,听到嫂嫂的声音,不自觉地被吸引,就听到她对嫂嫂出言不逊。   于是,忍不住挺身为嫂嫂出头。   再后来,出了小霍氏房间没多久,嫂嫂就觉得身子不适,云簇将轻蝶和部分侍卫支走。   后来,又自己主动去找人。   就是这时候,她被人掳走。   掳走她的人知道她的身份,并且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将她绑着带走。   再后来遇见一个姓钟的,想要假扮英雄救美,可是她将这件事说给顺平帝听,却又不了了之,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之前深陷其中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今夜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从漩涡里摘出来,忽然发现有很多蹊跷。   小霍氏明知她和太子都在附近,又怎么敢这么放肆?   嫂嫂的胎位一向很正,怎么会忽然觉得腹痛?   说到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盯着云簇,“说起来,那日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哪?而且身边连个护卫都没带。”   云簇仔细地回想,“我记得,回京后没多久,世子就受伤回了岭南,莫非就是那一日伤的?”   沈慕说:“大哥受伤是我一早的安排,但是遇见公主确是一次偶然。”   这倒是没错,否则当时他也不会孤身一人,最后走投无路抱着云簇在树上待了一夜。   云簇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地摸到了什么,可是再深入去想,却又不能完全抓住思绪。   沈慕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殿下,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   “钟驭声。我们去查一查他。”   -   机会很快来了,没过多久,就是小皇孙的百日宴,太子在东宫设宴,请了不少勋贵世家,钟家位列其中。   钟驭声作为尚国公钟家嫡长孙,自然是要出席的。   一个人就算平时遮掩的再好,到了宴会之中,也难免会暴露一些自己的本性和人脉关系。   比如,云簇派人去查探过钟驭声,得到的消息是,他为人正派,不爱说话,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身家清白且自身优秀,在京中还算是小有名气。   总是查到的所有都是夸赞他的好词。   可是宴席过半,云簇观察到的钟驭声却是一个好酒,风流之人。   他虽然竭力掩饰自己,但是品酒时的享受和身上淡淡的女人脂粉气却是怎么都遮不住的。   他似乎已经忘了云簇长什么样子,云簇佯装偶然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这也更坚定了,云簇觉得他当时的出现是有预谋的念头。   今日的宴会,倒是两人婚后第一次同时出席宴会。   众人大多听说了前一段时日,驸马无故离京,公主殿下不堪独守空房,大半夜还跑去东宫告状,最后驸马回京后,当即被皇上叫进宫,狠狠申饬了一通。   众人便想着,这夫妻俩关系一定不融洽。   毕竟曲阳公主是什么性子,谁都清楚明白,沈慕虽然不如它父兄出息,但好歹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成日围着一个女人转,一定不甘心。   坐在不远处的徐善延明显也是这样想的,他看着云簇宁肯跑到章宁书身边坐着都不去陪沈慕同坐,当即便有了计较。   他始终默默注视着云簇的行踪,等到她因为酒醉想出去透气,便悄悄溜出去,叫住她,“簇簇。” 第61章 别吃醋   云簇乍然听到这称呼, 还以为是沈慕在叫她,刚想提醒他不要这样亲密,一转身却见到徐善延的脸。   “善延……堂兄?”   云簇将哥哥两个字咽下去, 改为堂兄。   徐善延的脸色当即一变。   看着云簇有些犹疑的打量目光,徐善延主动走进,和她并肩一起往外走。   云簇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得默认了他跟在自己身边的行为。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着,徐善延不说话, 云簇也不说话。   倒也不是不想说, 而且云簇不知道, 徐善延今天这一遭, 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想等着徐善延先开口,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吱声。   终于, 她有些无奈地顿住脚步,问:“善延兄长, 今日找我是有事?”   徐善延盯着他,眼睛里带着些受伤, “簇簇, 是从何时开始,我们变得这样生分了?难道没有事, 哥哥不能见你?”   这分明是在无理取闹,云簇有些不耐, 可是徐善延毕竟和她有自小长到大的情份,她只得放软了声音,道:“善延,你我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如今我已成婚,咱们还是应该避嫌的。”   她自认为说得还算客气,徐善延却像是半个字都没听见似的,他似乎是想拍拍云簇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放下手,只问道:“簇簇,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话本看多了,云簇总觉得这话,像是那话本里带着大家闺秀私奔的有情郎说的。   云簇皱着眉毛,认真道:“堂兄,别再这么叫我了,若是沈慕听到,他会误会的。”   其实可以有更委婉的方法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云簇不想。   她更希望能够直白的将界限摆出来,那么之后也不会再有暧昧不清。   从前都是叫善延哥哥,再不济是叫表哥,如今却是称他为“堂兄”。   最不可能发生什么的堂兄。   徐善延苦涩一笑,“看来,沈慕对你很好。”   毕竟在让人眼中,两人还处在不和之中,即便是在徐善延面前,云簇的戏一样很真。   她含含糊糊的犹豫了一会,最后说:“算是吧。”   “别提他了,咱们兄妹俩也许久未见,不如说些开心的事?”   徐善延看着她,最终是什么都没说,陪着她一道转移话题了。   但两人同时高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若是不聊云簇的婚事和沈慕之外,两人几乎无话可谈。   于是,等徐善延将顺平帝,皇上,隋王,承王挨个问候一遍之后,云簇提出了告辞。   徐善延倒是没再拦她,就这样目送着她远去。   云簇别扭地朝他道别,一拐弯离开徐善延的视线,便立即加快了步伐。   而徐善延则始终停留在原地,又因为他所在的这位置偏僻,外间有人经过都不见得能见到他。   也正是因此,他在这默默坐了许久。   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来,那人半弯下身子,顺着徐善延始终未变的视线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墙。   “徐大公子,看什么呢?”   来人问。   徐善延没理他,那人没得趣,甩了甩手臂直接坐到徐善延身边。   徐善延皱眉看向他,不悦道,“注意你的身份。”   那人满不在乎,“那么紧张做什么?这里这么偏僻,不会有人知道。再说,我前一阵帮王爷办的事办好了,怎么也要来邀个功。”   徐善延皱起眉,“该是你的,少不了。”   -   云簇回到内殿之后,仍是先坐到了章宁书身边,之后和她说够了话,才又到沈慕身边坐着。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看上去面和心不和,连菜式都是各夹各的。   但殊不知云簇高高掩起唇的水袖后面,露出一分意味不明的笑。   沈慕和她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无人注意,云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没多久,云簇又坐到了太子和太子妃身边。   今日是小太孙的生辰,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云簇身为公主,坐在高台上,同太子和太子妃接受众人叩拜自然是当的起的。   可是沈慕就当不起了。   如今看来,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众人心里心思各异,而坐在章宁杉身边正逗弄小侄子的云簇却是只有一个目的。   她和沈慕今日来,便是冲着钟驭声来的。   不枉在台上规规矩矩地待了小半个时辰,握着酒杯的钟驭声终于出现了。   云簇微微抬起些头,看着眼前这人的身形声音,想把他记进心里去,却不想还没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出口,就闻到一股子熟悉的甜香味。   云簇皱了皱眉,觉得这味道这么熟悉。   过了好一会儿,等钟驭声都要离开了,云簇才意识到什么,她默默将情绪克制在心里,直到所有人都在恭贺完,才走下台阶,回到沈慕身边。   沈慕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稍稍捏了捏,耳语道:“累不累?”   云簇摇了摇头,他坐得离沈慕更近了一些,道:“我觉得,我已经知道那日我在崇礼寺见到的人是谁了。”   沈慕一愣,跟着握住她的手指,道:“我们回家去说。”   云簇点头,答应了。   宴会散后,两人各乘一匹马车,一人往公主府,一人往抚南王府。   但等云簇到了公主府的时候,沈慕其实早早就在屋内等着了。   云簇解下披风进屋,两人一起躺到旁边的软榻上小憩。   但说是小憩,实际上只是搂在一起说话。   沈慕抱着云簇,并伸出一只胳膊给她枕,云簇毫不客气地躺过去,贴在他身边。   这回才终于开始白日在宴上未完的话题。   沈慕问:“簇簇,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云簇闻言忽然撑起身子,双肘支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他,“你先和我保证,不会吃醋。”   沈慕眯了眯眼睛,“碰到徐善延了?”   云簇点了点头。   沈慕哼一声,掐着她的腰捞进自己怀里,手指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拨弄了一下,云簇娇哼一声,往旁边躲。   沈慕哪会让她这么轻易地逃开,长臂一伸将她捉回来,“不许动。”   他将云簇抱到自己身上,固定住,道:“就这么说。”   云簇瞪他一眼,难得没有反驳,她侧了侧身子,滚到沈慕的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   “今天,我为了想探查一下那钟驭声都和谁往来,所以特意带了一种特殊的香料。中间我临时离开,就是往身上涂抹了一些香料,并且想找个借口和钟驭声搭上两句话。”   “然而就在这时,我被徐善延叫住了,无奈和他多说了几句,而我身上的香料也就完全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等我后来陪在大哥身边,等着钟驭声来恭贺的时候,竟然闻到了这股味道。”   她摸一摸沈慕垂在枕头上的头发,问:“你说,这代表什么?”   可是沈慕却没有立即去猜,而是问:“会不会是你在大殿上也残留了许多香味,由此沾染上去的?”   云簇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绝对不会,这香很奇怪,只有贴得很近才能沾染上,并且只能一次沾染,第二次,就算离得再近也不会被沾染。”   “所以,我很肯定,徐善延和钟驭声一定是见过。”   “那这又能说明什么?”   “无论说明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有了线索,崇礼寺的时候算是有了一点点的踪迹可寻。”   “当日我便觉得那人的背影眼熟,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岳王。”   “你怎么敢确定?”   沈慕皱眉,问。   云簇有些不讲道理的说:“直觉嘛。”   沈慕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逗笑,他伸出手去,轻轻掐一掐云簇的小脸,然后叹一口气,道:“看来这钟家果然不干净。”   云簇点了点头,她跟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不过,我们方才说过的这些也不能算是证据,就算是拿到父皇面前,他也不会偏帮我们的。”   沈慕赞同的点点头。   云簇想着,“如果,我们能把他活捉住就好了。”   沈慕拧着剑眉笑起来,“公主殿下这是想什么呢,若真如你猜测的那样,是岳王,那么岳王难道会没有后路,我们除非人赃并获,否则是绝对不能打草惊蛇的。”   云簇有些不甘心地问:“若是让人埋伏到崇礼寺,去守株待兔呢?”   这倒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沈慕却仍是有顾虑,“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动静太大,只怕会惊动皇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云簇却在这时候想到另一件事,“沈慕,你说,若真是岳王叔,那他和我母后的事,我父皇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若是不知道,那岳王叔连男女私情都是在最亲的弟弟面前遮掩将近二十年,这是何等可怕的事?何等无双的心计?”   沈慕闻言,竟然也有些迟疑。   云簇又说,“可说是早知道,那以我父皇的性格又怎会允许我母后还独自待在这破庙里?虽然我母亲离京数年,但终究是没有被废,还是我父皇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   “如此一来,父皇岂不是亲手给自己带上绿冠?”   “他难道可以容忍?”   沈慕对顺平帝不算很了解,闻言不由得沉默下来,云簇却是又想到一件事,“从前父皇并不喜欢我总忘章家跑的,可是我们成亲之后,父皇竟主动提起让我去看外祖的事。”   “或许,他是故意的呢。”   “或许,他就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的呢?” 第62章 正文完 “沈慕。”“臣在。”……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云簇说不出来。   她只想去探求真相,可是还没等她去查证,忽然传来消息, 皇上病倒了。   云簇的心里是极为复杂的,但最终她还是进了宫,没有带着沈慕, 自己独身一人,也没有提前通知顺平帝。   她这几日想了很多, 但想的再多, 也不及亲自问一问来得明白透彻, 她便想着, 要和顺平帝深谈一番。   却不想到了乾安殿, 正等见喜去通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侧殿有人说话声, 她好奇地走近,竟是看到顺平帝躺在榻上, 榻前跪着两个人,正低声地禀报着什么。   方才听到的说话声应当就是他们。   云簇皱起眉, 没忍住去打量卧病在床的顺平帝, 他是真的病了。   双目无神且浑浊,面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云簇紧紧搅着手指, 袖口几乎要被她扯开。   已经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还是非说不可的?   云簇站在门外, 不能听到皇上在说什么,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站在原地等了又等,还是没忍住直接推门走进去。   屋内人显然都专注于他们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云簇, 一见到她进来,皆是被唬了一跳。   顺平帝抬头看她,也没忍住皱了皱眉,“簇儿,你怎么在这?”   云簇却没答,也没行礼,只是看向跪在旁边的两个人,冷声命令,“出去!”   那两人抬头去看顺平帝的意思,看到他点头之后,才躬身离开。   云簇等他们带上门之后才走上前,她没有行礼,反而是看向旁边的,只喝了几口的药碗。   “父皇。”云簇语气有些急,就算顺平帝有再多的不是,也是将她养大的父亲。   她有些无奈地坐到床边的圆凳上,说:“父皇,为什么不吃药呢?”   顺平帝捂着嘴咳嗽两声,有些责怪意味的说:“簇儿,朕在议事,你不该进来。”   云簇却说:“父皇,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有什么比身体还重要呢。”   顺平帝拧起眉头,用狐疑打量的目光看着她,云簇坦然直视回去。   顺平帝捋着胡子,问:“簇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云簇眉眼微动,她的视线微微转过,从榻边到扫到门外,一口气轻轻吐出来,她像是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父皇。我都知道了。”   她的语气很淡。   顺平帝一怔,正在捋胡须的手指不自觉的顿了一下,他凝神睨过来,眸中带着一点点的冷意。   云簇长到十七岁,从没见过顺平帝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心里莫名心酸,却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簇儿。”顺平帝的声音沉下来,“你不该知道这些。”   云簇坐下,语气很淡,“父皇,我和沈慕的婚事,是你算计的,对么?”   顺平帝轻咳两声,语气平淡:“不是你自己像朕求的吗?”   云簇说:“当初我和大哥,二哥一道被囚进宫中,父皇说是为我着想,我当时信了。可是后来想想,这一切的一切岂不是太巧了?”   “从我们订婚,到沈家被埋伏,再到梧州遇刺,父皇,会不会太巧了?”   云簇并没有半点隐瞒,她只想将一切都摊平了展开了说,顺平帝却问:“嫁给沈慕,就真把自己当沈家人了?簇儿,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皇室血脉,谁才是将你养大之人。”   因为愠怒,导致顺平帝心口有些堵得慌,他半撑起身子,去抚胸口,“更何况,你真的以为朕会派人刺杀你?”   云簇摇头,她看着顺平帝,道:“我知道,是岳王叔。”   听到她这句话,顺平帝着实一愣。“你是如何得知?”   云簇说:“父皇,我虽被你宠坏了,却并不傻,你对母后越宽容越证明你们之间并不简单。”   “没有一个男人允许女人的不忠,父皇,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母后和岳王叔有私情,你从来没有放下过,后来成亲之后,你几次暗示我多回章府看看,其实就是想让我自己查到,看到,对不对?”   顺平帝沉默着,忽然笑了一下,眼角折起纹路,看上去整个人苍老了二十岁。   云簇忽然想起刚回京时,顺平帝分明还是运筹帷幄的盛年帝王,如今短短两年罢了,怎么就变了呢?   顺平帝道:“朕身为天子,这天下没有什么,不属于朕。”   包括权力,包括女人。   他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但是云簇已经明白了。   “簇儿,你还小,你不懂!”顺平帝说,“沈家势大,拥兵震于岭南,这让朕一辈子安心不了。”   “沈家必须除掉。至于岳王,当初争皇位时都没能赢了朕,如今想靠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翻盘,未免可笑。”   云簇原本懵懵懂懂的,听了这话,原本不清晰的线索也终于明了了。   岳王和章家二房私联,想借着章皇后和太子妃来控制太子的云簇,从而达到他们的目的。   可他们实在把皇上想的太蠢,也把自己想的太聪明,顺平帝一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可他没有事先声张,而是暗中查探,顺藤摸瓜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毕竟章家也是武将出身,除掉他们也是除掉一个后患。   至于沈慕这边,或许从一开始,对于沈慕和云簇的婚事,他便始终抱着利用的态度。   他想用云簇的婚事牵制沈慕,更想把沈慕彻底留在京城,由此将沈家的子息一根根掰断。   可是在这件事上,顺平帝却也犯了一个和岳王一样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对手,高估了自己。   他没想到竭力埋伏下,抚南王夫妇也能安全逃出,而沈慕看似普通不起眼,实则实力不输于他的父王和兄长。   顺平帝没有成功,反而因为过分筹谋思虑,将康健的身子搭了进去。   云簇实在不明白。   “父皇,你已经是天子,是君主,是皇帝,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你的,可又何必要把所有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明明是个明君,也知道沈家忠心,从未有过岐念,又何必这般偏执,要将晚年名声搭进去!”   她最后一句话已经算是大大的逾矩了,顺平帝果然脸色难看,仿佛有一口气噎在胸口,他平复半天也没压下去。   最后,他紧紧盯着云簇的脸,狠狠扬起手,巴掌带着风掴过来,云簇闭上眼睛。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皇上看着云簇微颤的双眸,终究还是放下了巴掌。   几个呼吸之后,云簇才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顺平帝落在榻上的巴掌,眼眶一下子胀得通红。   顺平帝却狠狠拍了一下床榻,嗓音干哑生塞如渴水多年的老木,他指着门口,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滚!滚出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云簇长到十七岁,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顺平帝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泪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抹了一把脸颊,倔强睁大眼睛,不让泪水再往下。   她掀裙跪到榻前,姿势端正,恭谨又规矩,她抬手,手背交叠置于额前,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用力。   跟着起身,再跪,再拜。   三跪九叩之后,云簇的额头已经通红一片了。   顺平帝看着她的动作,几番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跪在原地的云簇开口了,“父皇,天子之道,在于百姓安居,而非手中权力。儿臣言尽于此,望父皇珍重。”   说完,她再不留恋,撩起裙子站起身,直接推门离开。   见喜见她脸色不对,有些担心地想要问,云簇却直接解开腰牌扔给他,之后再无停留。   见喜摊开掌心一看,竟是自由出入乾安殿的腰牌。   她将这个留下的意思,大概就是再也没有来过的必要了。   走出乾安殿,云簇没有坐轿,她看着湛蓝的天空,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她挥退了宫女太监,说想自己走走。   太监和宫女们自然不敢不从,当即站住,等云簇在小路上转了弯,他们才接着追上,远远得缀在后面。   云簇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御花园,当下已是暮夏,花园里许多花已经到了最后的花期,争相盛放。   一个个斗艳争娇得厉害,云簇随意走到一片花丛中,看着盛放的海棠,随手折下一朵。   她自小钟爱海棠,因为她觉得海棠是天下最漂亮尊贵的花,因此,她的琼华殿里种满了海棠,许多都是从御花园移植过来的。   她的一切要求,顺平帝都会满足。   他是个好父亲,可今日他们却分道扬镳,日后也要形同陌路了。   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两个词。   云簇握着花枝,泪水打在脆弱的花瓣上,她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半张脸,不知道是在遮掩什么。   正在此时,忽然有脚步声走进。   云簇拧了拧眉,回身想去看,正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一袭软软的披风落在肩头,跟着,她的双肩被人拢住,连人带花一并带到了怀里。   “沈慕?”   云簇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   沈慕低低的笑声从额头传来,他用下巴抵住云簇的发顶,“怎么哭了。”   云簇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伸手去抱沈慕的腰,双手紧紧环住。   折下来的花枝本就脆弱,这会更是又折断了两节。   沈慕由她抱着,一只手拍她的背,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十分精准地接过那朵花。   云簇依偎在他的怀里,声音软软的,含着浓重的哭腔。   “沈慕。”她叫他。   “我没有家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了。”   沈慕却将她拉开一些,一手捧着她哭红的小脸,一手将海棠插到她的鬓角。   海棠花被折下之后,自然不如长在枝头时芬芳动人,可因为微微蜷缩的花瓣上沾了几滴泪珠,莫名有几分怜怜楚楚。   为云簇也更添几分娇媚潋滟。   “簇簇。”   沈慕轻轻吻在她的额心。   “家在这呢。我在。”   满园子的桃红柳绿留不住春色,就连盛夏也悄悄从树梢上溜走。可是高大的男人怀抱着美艳的少女站在树前,无端让人觉得,春天好像还在。   从曲阳仓皇偶遇,到后来相知相识。   京中退婚订婚,他们携手走过磕绊,误会,挫折。   但到最后,两双手仍然紧紧交握。   云簇感觉到额头上传来的温热,那是属于沈慕的体温,像是从额上递过来一股暖流,云簇止住泪,忽然笑了一下。   她唤一声,“沈慕。”   沈慕同样勾了一下唇,“臣在。”   “公主放心,永远都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