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锦鲤》 作者:余一尾   文案   #看上去是悬疑其实是搞笑甜文#   世人都说,断案如神的宁王,在战场上毁了容貌,所以整日戴着面具。   阮秋色:假的。他那张脸倾国倾城,寻常人看上一眼都要被勾了魂。   世人都说,宁王铁面无私,刚正不阿。   阮秋色:假的。我拿他画了美人图,就被他找上门来,百般折磨。   世人都说,宁王一心断案,事必躬亲。   阮秋色:假的。命案现场都是我替他去,还得把那恐怖的场景画下来给他破案。   世人都说,宁王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阮秋色:假的。我……我就是那个女色。   大理寺卿美王爷vs软萌天才女画师,谈情破案两不误。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女强 甜文 悬疑推理   主角:阮秋色、卫珩 ┃ 配角:时青、云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王爷vs天才画师,谈情说案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是阎王也是美人 “好看得吓死个人。”……   正月十四,盛京。   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西市的酒馆里人声喧嚷,一团热闹。   “说起这‘吊死鬼’的案子,那可真是骇人听闻。”   说书先生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似的:“那尸体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绝对是吊死鬼索命!这案发现场半点痕迹也无,除了鬼,谁能做到?”   酒馆的暖炉里炭火正旺,听书的酒客们却觉得一道寒意窜上脊梁骨,让人一阵瑟缩。   “年节里说这个干什么?晦气!”粗莽的汉子将酒碗摔在桌上,不满地嚷了起来,“再说了,咱们盛京有铁面阎王坐镇,怕什么妖魔鬼怪?”   周围的酒客纷纷点头称是,那说书先生面上一僵,只好讪讪地赔个笑脸。   “先生,我初来京城,”提问的是个白净的书生,“请问这‘铁面阎王’是哪家庙里的神仙?我好去拜一拜保个平安。”   这一番提问将说书先生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他惊堂木一拍,起了个势。   “这‘铁面阎王’,说的就是当今宁王殿下。他十六岁协助镇北将军击退胡虏,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执掌大理寺,专断那重狱要案。这宁王不仅心细如尘,屡破奇案,更是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根本捱不过十二个时辰,要不怎么叫阎王呢?”   说书先生抿了口茶,接着道:“但这‘铁面’二字,说的不光是他铁面无私。这宁王出入厅堂,都戴着一个铁面具,据说是当年在战场上毁了容貌……”   ***   朔风呼啸,漫天飞雪。   晋中离京不过二百里,原本也是富庶繁华地。与京中的热闹不同,这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道路上也空寂无人,若不是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还以为是座空城。   时青叩响了客栈大门,举着烛台的小厮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看他,确认了是这里的住客,才拉开门栓让他进来。   时青上了二楼,径直进了天字第一号房。窗边有一人长身玉立,正对着外面的雪色出神。他着玄色披风,颈间滚了一圈貂毛,更衬得点墨似的眼瞳沉沉如水。   时青看着那人倾城绝色的侧脸,有一瞬间的怔愣。   “跟了我十六年,还没看惯?”那人开了口,声线低沉清冷,含着隐隐的不耐。   “王爷恕罪。”时青赶紧低下头,心中惭愧不已。王爷最讨厌别人盯着自己的脸看,他方才却看得出神,犯了这个忌讳。   卫珩眉毛一挑,这才将视线落在这位刚进门的贴身侍卫身上。   “如何?”   时青稳住心神道:“第五起悬尸案是在城东的通益坊,死的是个员外郎。杀人手段和前几起一样,倒悬在屋梁上,割喉而死。属下仔细搜寻了整个屋子,并未找到任何犯人留下的痕迹。”   卫珩眼里含着沉思,轻轻点了点头。   时青有些自责:“属下无能,若是王爷亲临现场,定能……”   卫珩嘴角微勾,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无能二字,还轮不到你。”   他这话虽是回应时青,目光却淡淡地转向了窗外,声音轻得近乎低喃。   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时青自知失言,垂首不语。王爷心细如尘,敏锐过人,若是亲临现场,必然能找到蛛丝马迹。问题就出在……他无法亲临现场。   王爷极畏惧尸体,一旦靠近,便会心律失衡,呼吸不畅,严重时浑身痉挛,汗如雨下,直至晕厥。   这毛病生在平常人身上也没什么,可王爷偏偏身为大理寺卿,遇上了棘手的案子,这个弱点就分外难缠。   正如这起京中人称“吊死鬼案”的悬尸连环杀人案,无线索,无证据,无证人——他们微服离京十几日,查访了四处案发地,也是一无所获。   时青压下心头思绪,转开了话题:“王爷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回京,免得误了陛下元宵家宴的时辰。”   卫珩仍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淡淡开口:“正逢年节,你看这晋中,简直像个死城。”   ***   盛京酒馆里,说书先生讲完了宁王断案的故事,忽然想起了什么:“明晚莳花阁要办一场美人宴,诸位客官听说了吗?”   莳花阁是京中第一教坊,盛京无人不知。听到“美人”二字,酒客们纷纷兴奋起来。   “什么美人宴?说来听听。”   那说书先生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莳花阁开业至今,正逢十个年头,不仅停业半月,修葺一新,更请人作了一幅绝色的美人画像挂在中堂。莳花阁特地为这美人像办了个盛大的揭幕礼,名为“美人宴”,盛京男女老幼皆可免费前去赏画。   “不过是幅美人像,有什么稀奇。”酒客们不屑一顾。   “那可是阮秋色所作的美人像!说是花了一个月的工夫,画上的人跟真的似的!”   听到“阮秋色”三个字,酒客们一脸了然,甚至还带了些暧昧的笑意。   “原来是阮家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她还嫌没丢尽她爹的脸?”   “可不是嘛。她爹是先帝亲封的书画状元阮清池,十四岁就执掌整个画院的天才!阮公的秀丽江山图,挂在天子的厅堂——可她倒好,日日泡在那风月之地画美人。这不就是在打阮公的脸吗?”   本朝推崇文治,书画盛行。阮家出了三代画院院首,虽不曾登朝致仕,但在文人士子的心中也是头一份的书香门第。那阮秋色离经叛道,自是惹得众人鄙夷。   “她丢脸的事情何止这一桩?出身世家,却整日打扮成个男人样,出入那烟花柳巷之地。年近二十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这辈子怕是嫁不出去喽。”   “嫁不出去又如何?”一道清亮的声音穿透了喧闹的人群,“是莳花阁的姑娘不够美,还是清风馆的小倌不够俊?我要是嫁人,才是真的想不开。”   说话的人少年模样,刚从门口进来,正抖落着身上的薄雪。这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短衣,身量不高,背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却压不住一身的清逸潇洒。   走近了一看,那少年却是个明明白白的姑娘家。虽然穿着男装,头发也在脑后高高一束,可她皮肤生的细嫩,一双杏眼圆圆,女孩子天生的灵活娇俏藏不住。   可不正是酒客们口中没出息的阮家后人,阮秋色?   “阮丫头来啦,快坐快坐。”店主老林头赶紧收拾出一张桌子给她坐下,“老规矩,还是二两羊肉,半斤黄酒?”   “今天不喝黄酒,来一壶去年陈的梅花酿。”   阮秋色大喇喇地敞开腿坐下,又看一眼方才出言嘲讽的几人,勾唇一笑道:“毕竟莳花阁给了五百两的酬金,眼下我荷包充盈得很。”   他们都是这酒馆的常客,知道阮秋色性情洒脱豁达,不会计较这些闲言碎语,便仍然笑嘻嘻同她搭话。   “阮小爷莫往心里去,我们就是喝多了黄汤放屁。谁不知道您妙手丹青,画出的美人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家里那本京华十八艳都快翻烂了,就等着您出新的美人册子呢。”   阮秋色漫不经心地笑笑,也真没往心里去。这一方酒馆里,谁都可以是调侃排揎的对象,没什么较真的必要。   况且她落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放肆不羁,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   “酒来喽。”   老林头端上酒肉,看着阮秋色倒了满满一杯梅花酿喝下肚去,眉目都舒展开来,像只餍足的猫儿。   “阮丫头,你画的美人图真那么好看?能值五百两银子不说,还能让莳花阁专门操办一场美人宴来?”   阮秋色还没来及张口,就有酒客抢先应声:“阮画师画的肯定是云芍姑娘!那盛京第一花魁,可不得好看得跟仙女似的?”   那人话音刚落,就遭到了旁人反驳:“要我说肯定是画水芝姑娘,我看过她凭栏远眺,那身段儿气质,万里挑一!”   阮秋色又慢慢饮下一杯酒,舒服地叹了口气。   “非也非也。”她眯着眼睛,手指在空中虚虚摇了摇,“我画的这位美人,有云芍十倍之颜色,水芝百倍之气质,当真是上天入地遍寻不着的谪仙啊。”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向着众人眨了一眨:“好看得吓死个人。”   ***   上元佳节,盛京的街市熙熙攘攘,道路两旁挂满了花灯,入夜后便是如星如雨的美景。   酉时的钟声敲过,卫珩与众多皇亲国戚一起站在高耸威严的宫墙上,俯瞰着乌压压的人群。与百姓一起,等着观赏一年一度的皇家焰火。   他身前几尺,身穿龙袍的年轻帝王正携着帝后之手,微笑着向百姓们致意。今上登基三年,勤于政务,体恤民情,处事不似先皇一般雷厉风行,人人都说他是位好脾气的君王。   而这位好脾气的圣上,方才在家宴时似是闲话家常地提起:“朕听闻那悬尸杀人案闹得人心不稳,百姓惶然,宁王你身为大理寺卿,年节里也要多辛苦些,朕敬你一杯。”   卫珩双手举杯,躬身一揖:“谢陛下。”   皇帝面色和煦,笑意却未达眼底:“朕相信你断案如神,这悬尸案,半月之内该当告破吧。”   卫珩面上波澜不惊,不闪不避地望进那人眼底:“臣遵旨。”   盛大的焰火燃烧殆尽,卫珩走出宫门,时青已经驾着马车等在一旁。他正要上车,身后却传来急急的呼声:“宁王殿下,等等微臣呀!”   看到来人是京兆府尹魏谦,卫珩径自上了马车,并没有等他的意思。   魏谦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跟着跳了上来:“不知这元宵佳节,良辰美景,王爷打算如何度过?”   卫珩瞟他一眼,凉凉地开口:“查案。”   “元宵节哎!”魏谦的眉头夸张地皱起,“皇上也是的,那悬尸案一点线索也没有,半月之内怎么可能破案嘛,简直是……”   “慎言。”卫珩的眼神忽的严厉起来,把魏谦那句“刻意刁难”堵在了喉咙里。   魏谦自知失言,轻掩着嘴静默了半晌,又耐不住地鼓噪起来。   “反正这一晚的工夫你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如表弟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体会一番人间至乐。”   卫珩干脆闭了眼,不去看他眉飞色舞的劲头:“没兴趣。”   魏谦急了:“你都不问是去哪儿?”   “除了莳花阁还能去哪儿?”卫珩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扫过魏谦袖口露出的一角花笺,“带着教坊的请帖参加陛下的家宴,你本事得很。” 第2章 是我心上人 “大人若是在梦里看一个人……   正月十五的莳花阁,张灯结彩,暄煌如昼。   盛京百姓将宽敞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从大门口一直排到了天井处的舞台边上。舞台上空悬着一幅卷起的画轴,就等美人宴开场,方可揭晓。   阮秋色从角门进来,就看见莳花阁当家的苏三娘,正急得走来走去。一看见她,顿时满脸喜色:“哎哟,阮小爷你可来了!”   她边说边推着阮秋色往楼上走:“出大事了,云芍姑娘听说你画的不是她,发起脾气来,怎么也不肯在美人宴上露面呢。”   这美人宴名义上是为了赏画,但百姓们更想看的还是歌舞。原本定了云芍的霓裳羽衣舞作为开场,哪知道会有这种波折。   “三娘别急,”阮秋色胸有成竹地安抚她,“我与云芍要好得很,我去劝劝——”   她边说着,才走到云芍房门口,一只绣花软枕就被扔了出来,正好把她砸了个晕头转向。   “哎呀,”阮秋色也不恼,笑嘻嘻地把枕头又递了回去,“云芍姑娘这待客的方式,好生别致。”   云芍一手支颐,歪在床上半躺着,明艳的眸子斜斜上翻,檀口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哟,你倒是还敢来。”   阮秋色大睁着眼睛,不解道:“我有什么不敢?我画了别人这件事,不是早就差人来跟你说了吗?”   云芍一惊,也不装那妩媚妖娆的样子了,直接翻身坐了起来:“哪有?是水芝方才过来讥讽我不是那画中人,我才知道这回事。”   她顿时想通了其中关节,撸起袖子就要出门:“我找那小贱人算账去。定是她拦了你的人,想看我的笑话。”   阮秋色笑着去拉她的手:“现在当务之急是你的开场舞。你要是惊艳全场,压了她的风头,可不比找她吵架解气?”   云芍想了一想:“也对。”   她娇笑着轻拨了拨如云的发髻,腰身一扭,又是风情万千的模样:“我堂堂盛京第一花魁,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牵着阮秋色往楼下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嗔她一眼:“差点被你这个大猪蹄子糊弄过去。你倒是说说,那画中人换作了谁?”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应答,就看到云芍眼中掠过一丝顽意。   她欺身上前,手指在阮秋色下巴上轻佻地一勾,声音软软:“难道奴家还不够美吗?”   这话若是让别人说,就有些自矜自傲之嫌。可云芍此刻粉目含春,眼中波光流动,含着无边无垠的媚意,若有人说不美,简直该自戳双目了。   “不是你不够美……”阮秋色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头:“只是,我又梦见那个人了。”   云芍眼中一片了然,收起了那副撩人的媚态,像寻常闺蜜般兴致勃勃地探问道:“就是那个总在你梦里出现的仙子?”   阮秋色点点头,面颊突然染上些晕红:“大约半月前,我终于在梦里,看清那人的脸了。”   云芍常听阮秋色说起,这十多年来,她总能梦到一个谪仙般出尘的身影。可惜那人的面容在梦中一直忽隐忽现,看不分明。   常做同一个梦已经很不寻常,梦中人的样貌还逐渐清晰,简直像是聊斋里的故事。若不是她听阮秋色说了许多年,也是不会信的。   “好吧,”云芍捏了捏阮秋色的脸,暂且原谅了她的朝三暮四,“我倒要看看,你那梦中人,是何等的人间绝色。”   ***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魏谦坐在莳花阁二楼的看台,冲着身旁的卫珩挤眉弄眼,“云芍姑娘的霓裳羽衣舞可是京中一绝,一年就表演个两三场,是不是恍若仙女下凡呀?”   卫珩的面容隐匿在一张狐狸面具之下,看不出表情。这面具还是方才魏谦强拉着他来莳花阁的路上,随手在花灯会上买的——要真让这位大理寺卿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铁面来莳花阁听歌赏舞,只怕在座的看客们都要冷汗涔涔。   “你对仙女怕是有什么误解。”卫珩冷冷开口,将魏谦饱满的热情浇灭了七七八八。   “你这人好没意思,”魏谦翻给他一个白眼,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也是,你每天面对着自己那张人间绝色的面孔,自然看不上其他——疼疼疼疼!”   卫珩不动声色地把脚从魏谦脚背上挪开,后者则是敢怒不敢言:他这位好看的表哥,最恨的就是别人议论调侃自己的长相。他触了卫珩的霉头,只好受了他这一踩。   但这人也忒狠了些,他脚骨都要给踩断了好么!   卫珩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盏茶,淡声道:“本王陪你看过了你那心上人的表演,先告辞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魏谦扯住了袖子。   “刚才是心上人,接下来是我偶像,”魏谦可怜巴巴地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马上就要揭晓我偶像阮秋色的新作了,看完一起走。”   卫珩挑了挑眉,正要去掰开魏谦的手,就听见空中一声脆裂的响声,束缚着画轴的机关爆开了漫天金纸,与人等身的巨幅画像就这样徐徐展开在了面前。   方才还喧喧嚷嚷的大堂顿时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响起了阵阵抽气声。   观众们呆呆地看着空中悬挂的画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谦更是一脸呆滞地望着那幅画,半晌才指着画像,缓缓扭头去看卫珩,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画上不就是……”   这画的不就是他面前这位,周身杀机四伏,笼罩着一层万年寒冰般气场的活阎王吗!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拿开了卫珩脸上邪笑的狐面,果然看到面具下面,是一张与那画上一模一样的绝色面孔。   只是这位正主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里射出的寒芒叫人毛骨悚然。   魏谦了解卫珩,他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表哥,此刻这般,是气疯了的样子。   吓得他赶紧把面具扣了回去。   卫珩没心思理会他这一串小动作,只盯着偌大的舞台上,刚被苏三娘请上台的瘦削身影。   阮秋色仍是穿着一身潇洒的男装,面对台下的观众,露出了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   卫珩死死盯着舞台上的小姑娘,听见苏三娘问她,这画上的仙人究竟是谁。   这问题的答案她们早在台下商量好了。若说这人是她梦里出现的,多半没人会信。但若是编出一个旖旎的故事,百姓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商家需要噱头来造势,阮秋色也并不顾及什么名声,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卫珩就听见她大大咧咧,毫不做作的清脆嗓音落入耳畔:   “是我心上人呀。”   ***   上元佳节,良辰美景。   盛京的人们都在赏花灯,猜灯谜,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阮秋色老老实实跪京兆府衙的大堂,满脸写着无奈二字。   堂上端坐的京兆尹魏谦大人也很是无奈。原本在莳花阁里欣赏了他最心仪的云芍姑娘之舞,又观摩了他最崇拜的阮秋色之画,就可以回家洗洗睡了;现在却偏偏要在这冰冷府衙,处理这起聚众闹事案。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开始说起。   半个时辰前,卫珩站在莳花阁二楼的看台上,浑身的煞气简直可以镇住鬼魂。魏谦本以为这位阮画师要倒大霉了,却听见卫珩说:“给你一刻钟,让在场的所有人再也看不到这幅画。”   魏谦浑身一凛,他这是要灭口?   “天……天子脚下,王爷还是要遵纪守法……”魏谦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因为这一幅画就害了所有百姓啊!”   “你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卫珩的白眼简直要翻出面具来,“本朝有律,凡是聚众三百人以上的场合,需提前三日向官府报备,否则……”   魏谦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明白!安排!马上给您安排!”   卫珩看到他差人去京兆府调兵,才冷冷地又吐出一句:“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魏谦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问清楚这阮画师是何时何地见过您的真容,又是怎么把您当成了心上人?”   听到“心上人”三字,卫珩眼里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魏谦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您为何不自己问呀?”   卫珩死死盯着舞台上笑得没心没肺的阮秋色,咬牙切齿道:“本王怕忍不住捏死她。”   ……   于是就有了这出聚众闹事案。不仅那副画被京兆府没收,阮秋色作为始作俑者,也被捉到了京兆府候审。   “堂下何人?”魏大人一拍惊堂木,声音很是威严。   阮秋色老老实实地应道:“草民阮秋色,是二酉书肆的画师。”   二酉书肆的名字魏谦并不陌生。   阮秋色的父亲是前朝书画状元阮清池,大约十多年前,这位不世出的天才留下了一幅神乎其技的秀丽江山图,就从盛京人间蒸发,不知所踪。听说他将女儿托付给了市井中的好友,也就是二酉书肆的主人抚养长大。   “本官知道你是谁,也倾慕你的才华。”魏谦索性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但实话跟你说吧,你画了不该画的人,那人很生气,所以本官不得不以聚众闹事罪把你抓回来。”   阮秋色不解地抬头看他:“可草民何罪之有呢?草民只不过将梦里见过的人画在纸上,有什么问题吗?”   这答案倒是魏谦没想到的。   “梦里见过?你的意思是,你没跟这人见过面,全凭想象画的?”   阮秋色不明所以,茫然地点了点头。   魏谦更纳闷了:“你不是说这是你心上人吗?”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阮秋色半真半假地认了下来,“大人若是在梦里看一个人看了十年,难道不会有些喜欢他吗?”   “……”   魏谦没料到这阮秋色说话这般直白大胆,一时愣住了。   他沉吟了片刻,才语重心长道:“不管你喜不喜欢他,本官劝你一句,若是在现实中遇上了这个人,什么话都不要说,赶紧跑。” 第3章 凶得很 “凡是看到我面容的人,要么我……   魏谦来到宁王府拜见的时候,卫珩刚刚沐浴出来,才换上寝衣。他素来有些洁癖,莳花阁里熏的花香过于甜腻,他不愿意沾在身上。   “微臣参见宁王殿下。”   魏谦进了宁王府的东厢房,先装模作样施了一礼。这才看见穿着莹白寝衣坐在桌案边,施施然倒茶的卫珩。他头发半湿,完美的下颌线一路延伸,消失在微微敞开的衣领中。   虽然是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样貌,到底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宁王殿下,您这无边美色若是不加遮掩,臣可控制不住内心的邪念啊……”   “你是觉得,”卫珩挑眉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活着没什么意思?”   若是往常,魏谦肯定见好就收,不敢再开这位宁王的玩笑。但今天他竟然泰然自若地又接上一句:“臣以前只听说过楚王梦遇神女,使得雨从天降;曹植梦遇洛神,成就了惊世文章。今日才知道,若是让画家遇上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才更是一段佳话,就如我们阮画师遇上了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宁王殿——”   话没说完,当空飞来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茶杯,下一秒卫珩的剑就刺了过来。   魏谦赶紧闪身避过,赶紧收敛了玩笑:“朋友朋友,有话好好说……”   卫珩却不准备停手,又是一记寒芒刺来:“好好说你听了吗?”   魏谦知道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议论自己的相貌,也明白今天玩笑开大了,索性站着不动,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卫珩的剑堪堪要刺在他胸口,却硬生生转了个弯,刻有龙纹的剑柄去势不减,直击得魏谦一口浊气奔涌而出。   “咳咳……宁王殿下消消气。我来找您不是为了开您玩笑,方才说的也都是大实话。”说着从身后中拿出画轴,将那幅惹祸的美人图徐徐展开。   卫珩的目光在画上定格了一秒,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到底怎么回事?”   魏谦把画放在桌案上,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跟卫珩细细汇报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阮秋色坚持说这画上的人是在她梦里出现的。”魏谦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至于那句‘心上人’,你不必太当真,毕竟她都不知道你是个活人,只是说说而已。”   卫珩凶狠地瞪他一眼:“谁问你这个了?”   魏谦乖巧地摸摸鼻子,看着卫珩又将目光投在了画上,眼里若有所思。   阮秋色多少也算是他偶像,魏谦生怕卫珩气急了要如何整治她,赶紧打个圆场。   “阮氏书画一脉,可就剩了阮秋色这一根独苗。你就是再气,也不能断了阮状元妙笔丹青的传承。”他挠挠头,又补上一句,“况且我已经狠狠斥责于她,她吓得不行不行的,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就在魏谦这一挠头的动作里,有本画册从他袖中掉了出来,封面上画着个香肩半露的美人,上书“京华十八艳”几个大字,边上签着阮秋色龙飞凤舞的大名。   卫珩面色阴沉地捡起那本册子摸了摸,封面上签名的墨迹还没干。对于魏谦是如何“斥责”阮秋色的,他心里大概有数了。   魏谦干笑一声,看着自己心爱的画册落到阎王手里,急得脑门冒汗,却是敢怒不敢言。   卫珩随意翻了翻,眼中换上了意味不明的神色:“这般画法,以前从未见过。”   魏谦忙不迭地上前解释:“阮秋色的画,求的就是一个惟妙惟肖。这画册是去年画的,不过与真人七八分像,她去年闭关了大半年,钻研出了绘画的新法子,可以将真人还原至九分。”   魏谦朝着今晚那幅惹事的美人图努努嘴:“她擅自画了你虽是不该,但不得不说,这幅是精品中的精品啊。”   卫珩冷哼一声:“阮清池当年为帝后画像,尚且需要帝后端坐着来参照。这阮秋色若只在梦里见过我,如何能画得出这样一幅画来?这鬼话你也信?”   魏谦急了:“京中谁人不知那阮秋色是个过目不忘的奇人?自她幼时起,京中但凡是家里有个聪明孩子的,就常被父母带上门去挑战阮秋色的记忆力,无不败北而归。”   魏谦没说,他也是当年败北的聪明儿童之一,自那时便成了阮秋色的铁杆迷弟。   卫珩淡淡地瞟他一眼,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抬高了音量道:   “明日一早,把她给我带过来。”   魏谦急了:“这无缘无故的,我一个百姓父母官也不好随随便便把人抓来呀。”   卫珩那话却不是对他所说。   “属下遵命。”窗外有人应了一声,然后又是一片死寂。   如果再给阮秋色一次选择的机会,她死也不会画那幅该死的美人图。   昨日来观看的百姓太多,非要说她扰乱治安,进一趟京兆府衙她也认了。   这一大清早把她抓到大理寺是怎么回事???   她一个本本分分的良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到这重刑犯人才来的修罗殿?   “你们别欺负老实人啊!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断没有抓我来这大理寺的道理!”   她身后的差役倒是客气的,许是男女有别,没有捆缚他的双手,也没有上镣铐,“请”她来的过程里,说话都称得上好声好气。   如果他能放下悬在她后脖颈的那把刀就更好了。   那差役押着阮秋色一路到了大理寺的地牢。阴暗潮湿的气息铺面而来,身材单薄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我我告诉你们啊……我看过人审案子的,好歹要给我定了罪名才能抓我下大狱啊……”   那差役仍是一言不发,步履不停,逼着她往深处走。   监牢尽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阳光从地牢气窗的缝隙间透过来,洒在那人身上。端的是长身玉立,风姿摄人。   阮秋色的心跳的咚咚响,却不是因为那人的身段气质万里挑一,而是那人的身形和她梦中那位隐约对上了,联想起魏谦昨日说过,她画了不该画的人——   那人面上一副银质面具,此刻正反射着冬日白惨惨的阳光,照的她心里瓦凉瓦凉。   竟然是“铁面阎王”!   阮秋色比谁都清楚这宁王的事迹。二酉书肆三日一发的盛京小报上常常刊载宁王断案的故事,她还给画过几期配图:戴着鬼脸面具的宁王形色可怖,只差一对獠牙,足可以吓得全盛京的顽劣小儿哇哇大哭。   “不知……王爷让草民来此,所为何事?”阮秋色紧紧贴着牢门,畏畏缩缩地问。   卫珩凝眸打量了她半晌。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在她身上游走了几个来回,阮秋色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穿出个洞来。   就在阮秋色被他看得按捺不住,想要开口再说句什么的时候,她看到卫珩缓缓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虽然心里早有预期,她还是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口凉气。   该怎样形容眼前这张脸?   她想起了多宝阁里最剔透的羊脂白玉,也不及他肌肤的莹润清透。   她抚过含苞初绽的蔷薇花,那柔软纹理下透出的一点粉红,也没有他弧线优美的唇瓣那般鲜活。   她跋涉过破晓前泛着雾气的黛色山谷,却觉得那浩渺的远山丝毫不及他眉睫间氤氲的韵致。   她在湖心深处的船上望过漫天星辰,此刻却觉得他眸色沉沉,犹如深夜里无边无垠的湖水,而天上的星子,定是揉碎了落在他眼睛里荡漾着。   梦中萦绕多年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也会慌乱无措,连呼吸都静止下来。   阮秋色没空去想她的梦中人为何摇身一变,成了冷血无情的铁面阎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说宁王在战场上毁了容,是以出入都需要面具遮丑?   那宁王分明是为了盛京道路不至于拥堵,大理寺的门槛不被踏穿,才时时遮住自己颠倒众生的美貌哇!   “阮秋色,”卫珩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利落清脆,很是好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阮秋色稍稍松了口气,把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下放了一点点。   “草民拜见宁王殿下。”   卫珩气定神闲地端详她片刻,直看得阮秋色心里发毛,才慢悠悠地说:“你可知我为何终日以这面具示人?”   “……因为王爷国色天香美貌惊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阮秋色张口就来,暗自给自己的机灵鼓了鼓掌。   卫珩喉头一梗,咬牙接着道:“本王曾经发过一个誓。凡是看到我面容的人,要么我杀了她……”   阮秋色听他沉吟之声,试探着接口:“要么您嫁给……啊不,娶了她?”   那些江湖儿女的话本子都这么写,她很懂行。   此言一出,卫珩的脸色黑如锅底。   “……要么我挖了她的眼睛。”   阮秋色这才注意到卫珩身后的空地上,竟摆满了刑具。方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美人身上,竟没有察觉这牢房里阴阴惨惨,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应是大理寺最叫人畏惧的刑讯之所——戒律房。   看着阮秋色呆若木鸡的神情,卫珩终于找回一点愉悦。眼神扫过站在阮秋色身后的时青,他凉凉地开口:   “还不动手?”   “遵命。”沉默了一路的侍卫身法快得惊人,阮秋色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手持一把弯钩状的匕首立在她面前。   “不不不……不是吧?”阮秋色吓得一个激灵,“王爷您认真的吗?”   哪有人因为别人看了自己就挖人眼睛的?就算是皇室贵胄,也不能拿别人的生身性命开玩笑啊!   卫珩并不答话,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点欺男霸女的弧度。   “王爷你讲点道理,在今日之前,草民真没看过您的脸啊!”   那弯弯的匕首已经伸向了她的左眼,阮秋色骇得踉踉跄跄往后退。   “我最喜欢看人在这间房里说谎,因为再狡猾的犯人被这一百零八样刑具伺候过,也会吐得干干净净。”   卫珩冷笑一声,从身后摆放刑具的桌案上拿起那幅美人像,掷在阮秋色面前:“可你的谎话这般拙劣,倒叫本王好生遗憾。”   “草民知错了!”阮秋色知道,所谓梦里见过他的说辞根本无法令人信服,只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了个头,“我要早知道您是宁王殿下,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自画您的像啊!”   卫珩的眼皮不耐烦地抬了一抬,侍卫上前扣住了阮秋色的后脑,迫得她仰脸看向卫珩。   她眼睛本就生得圆而大,此刻蓄满了惊恐,更比平时还要大上几分。   看着阮秋色可怜兮兮的模样,卫珩面色越发沉郁:“时青,你手脚太慢了。” 第4章 让她哭 “说到当牛做马,本王倒突然想……   阮秋色突然明白了魏谦昨日说的“赶紧跑”是什么意思。这宁王绝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   侍卫手腕一翻,要看那匕首就要刺过来,阮秋色骇得紧紧闭上眼睛,嘴上却不敢停:“王爷您人美心善大慈大悲饶了草民吧!”   “您要我的眼睛也没什么用啊!不如留着草民一双狗眼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您说东我绝不往西……”   匕首抵上阮秋色的眼皮,她浑身一颤,终于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还有许多想看的美景没有看呢……   她才琢磨出十足写实的画法,还有很多很多素材没有画……   她还没名扬画坛,让那个人看到呢……   她的传奇生涯才刚刚开始,怎么可以变成瞎子呢???   而且眼睛被挖出两个窟窿,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阮秋色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更凶,直哭得抽噎了起来。   看着她泗横流的扭曲表情,卫珩这才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   今早时青正准备出发去拿阮秋色过来,被他心念一动叫住,交代了一番。   “阮画师如此冒犯,王爷只是吓她一吓,叫她吃点苦头,实在是心地仁善。”时青对卫珩一向敬服,自是说一不二。   可说起吓唬小姑娘,他毕竟没什么经验:“那属下该何时收手?”   卫珩也有些拿不准,但他面上仍是胸有成竹的表情:“那就,吓哭为止?”   阮秋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知道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莳花阁的姑娘们最擅长梨花带雨,个个都能哭得分外惹人怜爱,那些王孙公子一看,魂都要飞了。   真哭起来才知道,什么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都是姑娘们辛辛苦苦对镜练出来的。眼下她眼泪与鼻涕齐飞,哭得噎住还忍不住打两个嗝,和燕子巷口流鼻涕光屁股的陈家小傻子也没什么分别。   阮秋色对姑娘们肃然起敬。原来单单一个哭字也要下苦功夫,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正胡思乱想着,心里的委屈倒消散了几分。她不敢懈怠,继续卖力干嚎,试图用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换回美人王爷和那护卫残存的良知。   头顶上方传来了美人清润好听的声音:“慢着。”   阮秋色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卫珩正俯首看着她,眼中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愉悦?   “说到当牛做马,本王倒突然想起有件事可以给你做。”   阮秋色顾不得分辨他眼神是喜是怒,急道:“只要不挖我眼睛,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说本王逼迫于你。”   阮秋色点头如小鸡啄米:“王爷不计较草民的过失,草民感激不尽!”   “如此甚好。你的眼睛就暂且留在眼眶里养着。若是这件事你办得让我满意,兴许我会把它们再赏给你。”   阮秋色很有眼色地连连谢恩,心里却暗自将那宁王骂了一百八十回。拿她的眼睛做顺水人情再赏回给她,还真是仁慈得不行哦!   呸!蛇蝎美人!   心里骂归骂,她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温顺如鸡的样子:“不知草民有什么可以为王爷效劳?”   卫珩摇了摇头:“不急。需要用你时时青自会去找,你要做什么,他会仔细交代于你。”   说罢,又转向侍立在旁的时青:“送阮画师回去吧。”   阮秋色还在腿软,撑着地慢慢站起身:“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和刚才还要挖人眼睛的凶神一起回去?她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往外走出两步,到底是舍不得那美人图。阮秋色去而复返,摆出一脸谄媚的表情:“王爷,要是草民表现得好,让您高兴,可不可以将这画赏给草民?草民怕是这辈子都画不出比您更美的美人了……”   “美人”二字惹得卫珩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   “可以呀。”卫珩皮笑肉不笑,时青仿佛听见了他的磨牙声,“毕竟我要交给阮画师的差事颇有几分凶险,若你不幸因公殉职——”   “我一定把画烧给你。”   ***   阮秋色从大理寺回去,着实提心吊胆了几天。   她一个画师,能完成什么凶险的任务呢?   听闻西山近来有虎出没,难道是让自己去深山老林画虎?   啧啧,这差事倒是既凶险,又适合她来做。但美人那般出尘,不像是会欣赏恶虎的样子。   当今圣上坐拥四宫十二院,妃子们各个国色天香。难道美人是想让自己秘密潜入宫中偷画妃子洗澡?   阮秋色倒是很愿意。但她深切怀疑宫中的妃子是否及得上美人三分颜色,更遑论让他惦记了。   南境近来战事吃紧,莫非是要她潜伏去敌军内部,伺机绘下敌方的地形战术?   这个听上去像那么回事。   为国为民,纵然奉上这一具皮囊,阮秋色也觉得甚是光荣。只是万一不幸阵亡,她一身画技,一腔热望,真是可惜了了。   阮秋色在悲壮和悲凉的情绪中摇摆不定,胸口的豪气和怂气此消彼长,难分伯仲。   时青在第四日下午找上了阮秋色。   这次不需要做戏吓唬她,时青面上带着和煦礼貌的笑意。他驾着一辆马车停在二酉书肆门口,看样子已经等了多时。   “阮画师,跟我走一趟吧。”   ***   “时护卫,我们这这这这是要去哪里啊?”   阮秋色眼看着马车驶离繁华的市区,一路出了城门,往盛京南面的氓山驶去。路上渐渐人迹罕至了起来,日头将倾,隐隐有几分萧索之感。   阮秋色心里有点虚。难道真是要去深山老林里画虎不成?   时青武艺高强,跑起来比她快的多。要是真遇上猛虎,她可不就是送上门的食物?   不行不行,她一定得第一时间,死死抱住时青大腿不放。   天色将暗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停在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已有官府的卫兵在此候着,领头的捕头见到时青立马迎上来:“时大人,辛苦您跑一趟。”   时青看着阮秋色跳下马车,才对着领头的巡捕拱拱手:“你们久等了。马车脚程太慢,我们赶紧去现场看看,天黑了就不好办了。”   那捕快前方带路,时青和阮秋色紧随其后。一栋破败的村居前围满了交头接耳的村民,喧喧闹闹。   门口守着的捕快看见上司带着人来,赶紧从村民中隔开一条通路。林捕头停在门口,对着时青一拱手:“大人,请。”   时青却不碰那木门,只是抬了抬手掌,残破的木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内功?   阮秋色还在出神,就觉得一股又腥又潮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铁锈的味道,又夹杂着一点咸咸的腥臭。阮秋色用袖口捂住口鼻,从时青身后探出头,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入目是大片的暗红色,在地上蔓延成不规则的一滩,边上已经凝固干涸,中间却还湿润着。   暗红色的源头,是屋子正中央倒吊着的人。   这人□□着上半身,两手无力地垂落。他双脚被绳子紧紧绑住,悬吊在横梁之上,颈间一道干净利落的刀口,鲜血正是从这刀口绵延不绝地流出。   他双目圆睁,脸上写满震惊错愕,似是想不明白自己何以丧命于片刻之间。   “血……血……死人了!”阮秋色无意识地喃喃,突然明白了眼前是何景象。鼻端弥漫着血液的腥臭味,她胃里一紧,赶紧转身跑出村屋,扶着门口的香椿树呕了起来。   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死于凶杀,尸体还如此形容可怖的是第一次见。   如果宁王是想让她恶心,那真是出人意料的成功。这画面她想忘也忘不了,晚上怕是要做恶梦。   时青简单地查看了现场,又问了那捕头几句,见阮秋色还不进来,便出来寻她。   “阮画师可好些了?”   阮秋色已经不吐了,只是用手抚着胸口顺气。蓦的,她想起了什么,忙问时青:“时统领,这莫非就是近日来传说中的‘吊死鬼’干的?”   京中的说书摊子十有八九都在宣传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据说那凶手已经做了五起案子,最近的一次是在元宵节前,而且是在离京城最近的晋中。街头巷尾现在都在议论,说是接下来就要轮到京城了。   这青云村虽然只是郊区,但到底也是京畿范围,还真让传言说中了?   时青点点头:“此案遇害者众,是大理寺亲查的重案,是以王爷派你我二人过来。”   阮秋色不解:“我只是一个画师,带我来凶案现场做什么啊?”   时青对她一拱手:“阮画师,此案能否顺利告破,可全要靠您一支画笔。”   难不成是要她协助证人,绘制那杀人凶犯的通缉画像?   “若是要画通缉画像,你们叫我去衙门见证人便可,何必大费周章将我带至此处?”   时青温和地笑笑:“阮画师误会了,此案并无目击证人。”   “带阮画师过来,是让您画尸体。”   “……” 第5章 妙笔生花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   不止是画尸体,还有那村屋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时青都先拉着阮秋色仔细看了一遍。   “时统领,我实在是怕尸体怕得不行,别提画了,你让我看我晚上都要做恶梦的……”   阮秋色畏畏缩缩地扒着桌角,怎么也不肯靠近尸体一步。   时青却一本正经道:“王爷公务繁忙,无法亲临。特命我带着阮画师将这凶案现场角角落落仔细看过,再绘成图画给他过目。王爷说,若是阮画师无法绘图,以致案子无法告破,那他就只好治阮画师贻误办案之罪。”   卫珩的原话是:“女人家天生胆小矫情,她要是不肯画,你就拿刀比划比划,吓唬吓唬也就罢了。”   阮秋色还想再挣扎一下:“时统领,我只是书肆里一个小小的画师,资历又浅画技也不怎么样,这要是有个偏差,更是耽误办案啊。”   “阮画师过谦了。王爷说您是过目不忘之奇才,又兼有当世少见的绘画技法,所画之物无不栩栩如生。这份差事没有人比您更适合了。”   阮秋色过目不忘在京中是人尽皆知的,只是她一战成名的那些年,卫珩与时青已经去了边关打仗,所以并不知晓此事。   昨日时青听到魏谦对阮秋色的描述,简直喜不自胜。魏谦刚走,他就忍不住进屋去向卫珩贺喜:“阮画师擅长丹青,又过目不忘,正是能解王爷燃眉之急的人才。”   卫珩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开口:“若非如此,她三番两次触我霉头,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   听了时青的话,阮秋色有些动摇。没想到卫珩嘴毒得紧,心里对她却如此倚重。   父亲常说她是天生的画师。天才与庸才的不同不在于手,而在于眼。不仅可以在看见画面的瞬间快速解构,如何勾勒设色皆心中有数;画师的眼,看得定然比常人细致八分。   而阮秋色不光有一双画师的眼,她对画面还有着见之不忘的记忆力。漫不经心地一瞥也就罢了,若是她凝神细看过的场景,数月都会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一般。   这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无疑是老天爷赏饭吃——她绘画不需比对着参照,也不囿于环境。   但眼下是要画尸体啊!凶案现场啊!   谁要记得这种阴森可怕的场景一辈子啊!   她的过目不忘原本是锦上添花,现在完全是伤口上撒盐啊!   时青看阮秋色仍是一脸纠结不愿,只好祭出自家王爷原话来逼她一把。   “王爷还说,‘阮秋色那眼睛若是看不得尸体,那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就地挖了给我带回来吧’。”   听到“挖眼睛”,阮秋色头皮一紧,只好慢慢松开桌子腿站了起来。   她眯着眼睛飞速觑那死人一眼,又赶紧转头,做足心理建设之后再觑一眼,如此反复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推着时青往外走:“快走快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时青边走边回头看她:“阮画师已经胸有成竹了?不再看看了?”   阮秋色愤愤道:“我何止是胸有成竹,我现在胸有死尸,还有死尸屋子里一大堆物什。”   完事以后她一定要去庙里上上香,这差事可怕得紧,要是被鬼魂缠上,早晚要被吓死。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也不会放过那宁王!一定夜夜跑去他府里鬼压床!   阮秋色脑补了半天,也想象不出卫珩一脸惊恐,向她讨饶的样子。只能回想起那日在地牢里惊鸿一瞥,那人神色冷清,却仍好看得勾魂摄魄。   唉。她暗骂了两声自己的出息,知道自己就算做了鬼,也拿美人没什么办法。   ***   回到宁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阮秋色被时青带着,在偌大的府里迷迷糊糊地走,夜色中建筑们都是影影绰绰的黑色巨物,唯有时青手中的灯笼照亮的方寸之间清晰可辨。   穿过了几道回廊,时青直接把阮秋色带去了书房。宽敞的桌案上已经陈设好了笔墨纸砚,小瓷瓶里装着的各色颜料井井有条地立在小木架上,看得人心生欢喜。   阮秋色一眼便看出那宣纸的与众不同来:“时统领,这纸是哪里买的?京中的纸坊我都去过,从没见过这般匀净柔韧的。莫不是那纸坊老板看人下菜碟,不给我拿好东西?那我可要找他闹一闹。”   时青还没答话,屏风后面已经传来了卫珩凉凉的声音:“这是御赐的澄心堂纸,你要是在市井纸坊里见到,那老板才是大祸临头了。”   卫珩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来,脸上戴着面具。他像是刚刚睡醒,声音里有点懒洋洋的软,就算说着尖刻的话,也不让人感到气闷。   阮秋色并不理会他,又将鼻子凑近了砚台闻了闻:“有桐油味,这是徽州的漆烟墨了!这个我用过的。”   这墨质地细滑,黑亮如漆,用来画美人的乌发眉眼最是合适,就是贵的很,阮秋色练笔的时候,也只舍得用来点睛。   卫珩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支颐看着她东摸西揣,兴奋不已的样子,倒也没说什么。   阮秋色又摸了摸水滑莹亮的紫玉砚台,这才转向那些装满颜料的瓶瓶罐罐。   卫珩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叽叽喳喳的赞美,却听到阮秋色“啧啧”了一声,嘴角嫌弃地撇了撇。   “王爷,相比您极品的笔墨纸砚,您选颜料的品味实在是不敢恭维啊。”   卫珩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这是宫廷画院侍诏胡廷玉亲手研制的。”   阮秋色了然地笑笑:“如此一说我就明白了。从前父亲教我研制颜料的时候常说,他当年有个姓胡的师弟,天分有余却耐性不足,磨出的颜料总是不够细腻。不过嘛……用来应付外行还是绰绰有余的。”   卫珩看着她得意得眉飞色舞,只不作声。   阮秋色第一次在卫珩嘴下讨得便宜,正得意着,又打开了一个颜料罐,顿时眼睛都看直了:“这这这莫非是产自西域的青金石?”   青金石这种颜料极为稀有珍贵,阮秋色从没见过,只听父亲说起过。当年阮清池为先皇太后作贺寿图时,曾用这颜色画过太后头上的点翠。其色碧蓝澄明,盈盈如水,其间散落着点点金光,实在极品中的极品。   原以为石青与那青金石相差不大,可以取而代之,见过后者才知道一分价钱一分货。阮秋色收起刚才的洋洋得意,谄媚地笑道:“王爷真是好品味。”   她顿了顿,笑容又扩大几分:“如果草民差事办得好,这些画材可否赐给草民一二?”   卫珩才不吃她这一套:“你有空说这些废话,不如赶紧去把画儿画了,本王明日还要早朝。”   听到他这样说,那死尸的画面顿时涌入阮秋色的脑海,端的是一个栩栩如生。阮秋色愁眉苦脸地甩了甩头,试图把那画面从脑中甩出去,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卫珩:“王爷,草民为了您的公务奔波了一天,好歹给口吃的再办事吧。”   他们赶着回来,晚饭也没有吃,再加上在刚刚看见尸体还吐了一回,眼下确实饿得狠了。   膳房的灶火已经熄了,重新开伙做饭怕是要费上不少工夫。卫珩也不为难她,吩咐膳房上些冷吃的酱鸭并几样小菜,灶上还有温着的甜汤,和着几样点心一起送来。   阮秋色眼巴巴地等着吃饭,时青趁这工夫上前禀报了那悬尸案的情况。   死者陈平,氓山脚下青云村人。家有一妻,案发当晚其妻外出,早晨归家才发现丈夫的尸体悬于横梁。她立刻尖声惊呼,赶来的村民报了官。   案发现场与前几桩悬尸案无异,不仅家中财物分文未少,也并未留下什么其他的痕迹。   听八卦是阮秋色除了绘画外最大的爱好,尤其是这种第一手信息。可时青的讲述四平八稳,无趣得紧,阮秋色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致,埋头吃起了点心。   吃饱喝足,再也没什么拖延的借口,阮秋色只好打定主意,速战速决。   她并不用炭笔打稿,捡了支硬些的松鼠毛笔,蘸了墨就落在纸上。她下笔飞快,不一会儿便勾出了那死者的轮廓。   宁王府的灯烛用的也是顶好的南海鲛烛,把桌案那一方天地照得明亮如昼。卫珩坐在灯光稍暗处打量桌前立着的少女,她垂着眼帘盯着画纸,睫毛在眼睑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小巧的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专注无比。   没个正形的丫头,画起画来却还挺像样。   他慢慢喝完了一盏茶,阮秋色已经勾完了线稿,摆弄起那些小罐子的颜料来。她取了几样在瓷盘里戳戳点点,几笔调匀,就开始上色。   卫珩坐的有些乏了,便起身去看她的画。   虽说见识过阮秋色画得有多像,卫珩看到她的线稿,还是暗暗心惊。那死尸被吊着双脚悬挂在房梁上,身体的肌肉壮实,颈上豁开一条刀口,皮肉外翻。他双目圆睁,面上筋肉因惊恐而扭曲。   阮秋色兀自作画,浑然不觉他的靠近。她用的是叠墨画法,此刻已经铺完了一层浅色,要在其上渐次叠涂深色,直至整幅画作完成。   阮秋色直起身子去洗笔,冷不丁撞上一个冰冰凉凉的物件,她全心想着凶案现场的场景,颇有身临其境之感,顿时寒毛直竖,吓得惊叫了一声:“啊啊啊啊鬼啊!”   方才卫珩正倾着身子看画,冷不防阮秋色突然直起腰,头顶便撞上了他的面具,又被阮秋色的尖叫震得耳朵疼,他赶紧滑开一步,站在一旁袖手看她。   阮秋色这才回神,知道自己撞得是个活人,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要不是这始作俑者,自己何必去那骇人的凶案现场,留下噩梦般的记忆,更别说还要三更半夜在这陌生的王府画这种恐怖的画了。   想到这里,她愤愤地哼了一声:“王爷何必躲在人背后,鬼鬼祟祟地吓人?”   卫珩不以为意:“心中有鬼,自然看万物都是有鬼。”   阮秋色被他一噎,只好用笔一下下地戳那朱砂红泥泄愤。一边戳一边小声嘟囔:“你府上当然没鬼,谁不知道鬼最怕恶人……”   “你说什么?”卫珩挑眉。   “没什么啊,”阮秋色怂得坦坦荡荡,立刻回身对他挤出一个微笑,一本正经道:“我说王爷立身持正,心中坦荡,鬼魂自然不敢近身的。” 第6章 灯下看美人 卫珩好看的脸在光线里明明……   阮秋色将那尸体和周边的环境画的栩栩如生,画完已近子夜,她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抬手去揉僵硬的后脖颈,在满眼泪花中看到卫珩的身影走到近前。   卫珩倾身去看那画,只看了一眼便说:“不对,这不是那人干的。”   阮秋色一听来了精神:“你是说,不是那‘吊死鬼’干的?”   卫珩皱了皱眉,显然对“吊死鬼”这个称号不太满意。   他指着画面上的一滩血迹道:“血量不够。那人所犯凶案,皆是将活人倒吊许久,待到头部充血后割喉,令血迹喷射丈余。而此案血量不仅少于前几起,血迹边缘也十分平滑,乃是倒吊之后自然流出,定是死后才被吊起。”   阮秋色不解:“说不定这杀人魔昨晚转了性了,就想先杀人再吊起来呢?”   卫珩斜了她一眼:“你以为连环凶犯都像你那么随便?”   阮秋色被他一噎,正想说点什么反驳回去,时青已经开口解释:“王爷的意思是,连环作案的凶手,往往有自己特定的杀人手段,方能满足自身特定的欲念,故而不会轻易改变杀人方式。”   听了时青的解释,阮秋色明白了几分,但还不死心:“说不定昨晚那杀人魔碰上了什么意外,不得不先行杀人?”   卫珩有些不耐:“那凶手行为缜密,前几起案子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有什么理由在一个普通农户家里失手?”   说罢,他似乎对这画失去了兴致,转个身回小桌前坐下了。   他施施然喝了口茶:“时青,把阮画师送回去吧。”   阮秋色心头一暖,没想到美人嘴上不饶人,却还是有几分细心。正兀自感动着,就听到他补上一句:“免得夜半三更遇上那真的杀手,倒是我宁王府的孽债。”   呵,她真是猪油蒙了心,脑袋进了水,才会觉得宁王好心。   阮秋色偷偷翻了个白眼,又想起了什么:“哎,既然不是那悬尸杀人魔,那王爷可知道凶手是何人啊?”   “我不需要知道。此案是单纯凶杀,明日移交京兆府处理就是。”   阮秋色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简单地了结,她辛辛苦苦画了一晚上的图,到头来根本没派上什么用场,不禁有几分不甘心。   “王爷,这案子都到了跟前,何不一鼓作气把它破了呢?听闻您断案如神,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查明真凶的。”   卫珩对她的吹捧不为所动:“大理寺只断重刑要案。”   阮秋色一脸颓丧:“那我的图岂不是白画了?”   “本王看着你画的图,判断出此案并非连环杀人,你说图白画了,是觉得本王的判断毫无用处?”   见卫珩这般油盐不进,阮秋色有些气闷:“真凶早一天落网,百姓也早一天心安不是?”   听说书的讲故事也要听个结局,拉她去案发现场,故事已经起了个头,却不告诉她案子的真相,她当然抓心挠肺的难受。   “难为阮画师如此心系百姓,”卫珩声音里有几分讥诮,“既然如此,如今你也勉强算是我府上半个幕僚,也不是闲人。本王就派你去协助京兆尹的捕头追查这个案子,也算是满足你为国为民之心了。”   阮秋色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连摆手,后悔不迭:“王爷万万不可啊,草民只是一介画师,身体文弱不说,脑子也不太灵光,当不起这个重任啊!”   卫珩把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抬起头看向阮秋色:“本王已经下了这个命令,你说当不起这个重任,是说本王识人不清吗?”   阮秋色被他颠倒是非的话术震惊了。一时也不敢再提什么拒绝的话,只好讷讷地应了。   这大半日的经历,对她过去风花雪月的十九年来说,无疑是修罗场里走了一遭。不仅被那血腥可怖的案发现场吓了一大跳,还亲手一笔笔画在纸上。   虽然作画时阮秋色一向心无旁骛,只专注于画面本身,是以并不觉得有多害怕,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追查真凶的任务落在了自己头上,还有真正的悬尸杀人魔逍遥法外,占据脑海的画面瞬间变得阴森起来。   夜里的寒风透过窗户,吹得阮秋色打了个激灵。今晚天上无星无月,只有沉沉乌云,更显得诡谲瘆人。   “王……王爷。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请您务必答应……”   卫珩隔着面具斜了她一眼:“既然是不情之请,我为什么要答应?”   “草民就是客气一下,”阮秋色有求于人,面上十分乖巧,“虽说是不情之请,但也特别情有可原。王爷若是不答应,草民说不准小命难保,以后也再难为王爷效力了……”   卫珩被她说得不耐烦,摆摆手道:“你有话便直说。”   阮秋色一脸谄笑:“王爷,现下我满脑子都是那案发现场的惨状,想忘都忘不了。我胆子极小,回去必定是辗转难眠,杯弓蛇影。要是发了噩梦,肯定会吓出病来的。”   她顿了顿,才道出自己的目的:“不知王爷能否将那幅我给您画的画像赐给草民,草民将它挂在房中,害怕时只要看一看您的美貌,一定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时青也是佩服这位阮姑娘作死的本事,已经三番两次触到王爷的逆鳞,竟还没领悟到他最讨厌听人议论自己的长相,“美人”,“美貌”这样的词,以前听到了,八成是要动手的。   没想到这阮姑娘张口就来,才短短几日,说出的“美”字比这几年听到的都多,让人实在忍不住要捏一把汗。   卫珩捏了捏手里的杯子,静默了片刻。   这阮秋色怎么看都是脑袋少根筋的样子,又攥着一把小聪明四处点火。对她发怒,总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况且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功力简直登峰造极,就算是一时半会儿镇住了她,过上半天又要故态复萌。   卫珩没与这样的二皮脸打过交道,是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阮秋色见他不语,决定换种方式同他说理:“王爷,虽然您发过毒誓说这张脸不给人看,但是我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这双眼睛已经是您的了,您把画赐给我看,不就相当于自己看么?也不算违背誓言啊。”   她满嘴歪理,卫珩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画是不可能给你的。”良久,卫珩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着阮秋色一脸失望的神色,他又道:“不过念在你是为大理寺办差受了惊吓,于情于理本王是应该给你些好处。”   他右手覆上面具,把它摘了下来,动作行云流水。   烛火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曳,卫珩好看的脸在光线里明明暗暗,又多了几分朦胧韵致。   “看吧,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时青驾着马车把阮秋色送回了书肆,店里的众人都已经歇下,阮秋色也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独居的阁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但她仍然坚持着点了一根蜡烛,抱着膝回味美人好看的模样。   怪不得那些酸溜溜的文人说要灯下看美人,影影绰绰果然更有一番风情。那动人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栩栩如生,只差落在纸面上。   可惜美人实在不好惹,若非他心甘情愿让她作画,阮秋色还真的不敢下笔。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以后她好好表现,美人说不准就答应了呢。   阮秋色吹熄了蜡烛,乐观地进入了梦乡。 第7章 查案 她断案生涯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林……   清早,时青来接阮秋色的时候发现她面色青黄,眼下大大的黑眼圈十分醒目。   “阮画师可是没睡好?”   阮秋色双目无神,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啊。昨晚有你家王爷美貌护体,虽说是睡着了,但是凌晨时分梦到悬尸杀人魔正在拿绳子捆我的脚,吓了个半死……”   跟着她出来的俞川听见这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怪不得天还没亮你就鬼吼鬼叫,整个书肆都被你吵醒了。”   阮秋色无奈地扶额:“串串,我那是被噩梦吓醒了,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俞川却不理她,只打量着牵着马的时青:“这位官爷是?”   时青早交代过她,有关凶案的事情一概不可告诉外人知晓,阮秋色虽然只是大理寺的临时工,又是被赶鸭子上架,却也有几分使命感。   她连忙上前牵了另一匹马,冲着俞川摆摆手:“这是我在酒楼新认识的朋友,今日约好了去郊外春游的。”   说罢翻身上马,招呼时青跟上,动作颇有几分熟练。   “阮画师,想不到你骑术这么好。”因着在城里,两人骑得慢,时青看着阮秋色稳稳地坐在马上,语带赞赏。   阮秋色回头冲他一乐,得意都写在了脸上:“我从小跟着我爹走南闯北,骑马算不得什么。”   她停了停又道:“我这个人一向随便,老是唤你时统领也觉得怪生疏的,以后怕是还要打上一阵子交道,不如我叫你一声时大哥,你愿不愿意?”   时青也甚少与市井之人有来往,听她这么提议,新鲜之余倒也没什么不情愿:“阮画师叫着方便就好。”   阮秋色听了却不乐意:“我都叫你时大哥了,你还‘阮画师’的叫,听着怪别扭。熟人都叫我阿秋,时大哥你随意些,叫我阿秋,阿阮都可以的。”   时青礼貌地笑笑,却没应声,似乎是觉得有些叫不出口。   阮秋色也不再为难他,只暗暗想,这人真是古板得紧。   她转念又想,也只有这样古板的人,才能应付那挑剔的美人王爷吧。   阮秋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时青聊天,说话间就到了青云村。京兆府的林捕头已经等在村口,时青带阮秋色过去,对林捕头一拱手道:“这位阮画师是王爷新招来的助手,王爷命她协助您办这悬尸案,就拜托您多照应了。”   林捕头忙拱手回礼,时青转身对阮秋色道:“把你送到,我也得回去帮王爷办事,你跟着林捕头,凡事多小心些。”   阮秋色没想到时青还要走,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但他有公务在身,她也不好拦着,只好挥手与他作别,跟着林捕头往村子里走。   这桩案子本以为是“吊死鬼”连环作案,故而接到报案的京兆府直接将案子转给了大理寺。而昨日时青带阮秋色来查验案发现场,因为赶着回去复命,也就没有立刻盘问相关证人。   所以今日她断案生涯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林捕头一起查问死者陈平的妻子,辛四娘。   案发当晚,辛四娘就住在村口吴寡妇家里。命案发生后,因着卫珩下令要保护现场,她便依然宿在吴寡妇家。   那辛四娘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纤细。眼下她身披缟素,泪眼盈盈,更显得温婉娇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案发当晚你不在家中,原因为何?”   林捕头声如洪钟地一开口,就吓得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   “夫君平日在运河上做工,一连两三日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奴家一人在家害怕得很,晚上常去村口吴婶那里与她同住,前个晚上也是如此。哪知道一早回家,就看到夫君……”   她想起那可怖的场景,眼泪止不住,哭得抽噎了起来。   阮秋色一向怜香惜玉,不忍见姑娘流眼泪,正想上前递个帕子,就听见林捕头重重咳嗽一声,极有威严。辛四娘听了也强忍住哭声,等着他继续问话。   “也就是说,你丈夫原本说了前日晚上不会归家,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家里,还被悬上了房梁,横死家中?”   “不是我夫君说的,是和他一起做工的尤二,前……前日下午放工回来告诉我的。”辛四娘回忆着那日发生的事,却微微有些迟疑。   林捕头对尤二这名字有点印象:“这尤二,就是那日前来报官的人?”   “正是的。尤二是我家邻居,那天奴家骇得大叫一声,身子便吓软了,瘫在地上足有个一时半刻。醒来时已经有村里人围在身边,他们说尤二听见喊声过来看过,已经去报官了。”   她犹豫了片刻,又怯怯地说:“夫君离家前说过,尤二去年年关欠了我家几贯钱,已经拖了一年多,这几日他便要找个时间讨回钱财的,却不知造化弄人……”   阮秋色和林捕头对视一眼,心里暗想:美人说这案子容易,果不其然,才审问几句便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嫌疑人。林捕头招呼门口的小捕快进来,让他去提那尤二过来。   又问了辛四娘几句,她那日下午便去了吴寡妇家帮着纳鞋底子,直到次日早上才回到家中。刚一开门便吓得晕了过去,说不出什么其他的线索。这一番盘问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说着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寡妇原本等在门外,听到哭声,便端了热茶上来,为林捕头和阮秋色各盛了一杯,又给辛四娘递了一杯在手里。   林捕头摆摆手,正要谢绝吴寡妇的好意,就见阮秋色已经捧起了茶碗,吹吹热气,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   “吴婶子,您是个讲究人。”阮秋色满意地咂咂嘴,“这茶叶看着像是蜀地的秀芽,尝起来气性温平,应当是寒露之后的晚秋茶,正适合这寒冷冬日。”   吴寡妇被她夸得一愣一愣:“我们乡里人哪懂这个,这茶是年前我儿子的同乡托人捎回来的,本来都舍不得喝,今天正好用来招待贵客。”   林捕头咳嗽一声,对阮秋色在查案过程中还不忘风花雪月表达了不满。这一咳嗽也打断了她们的寒暄,让盘查进入了正题。   吴寡妇的说法同尤四娘没什么两样,案发那日傍晚,尤四姐来她家里与她作伴,两人纳了半晌鞋底,拉了拉家常就睡下了。她家里同辛四娘家隔了半个村子,是邻里喊着死人了她才一起过去,正看到辛四娘昏迷不醒,于是就照顾了她一阵。   说话间,那尤二已经被带到了吴寡妇家门前。他似乎是被人从床上刚揪起来,一脸惺忪的睡意还没褪去,衣服也穿得歪七扭八,此刻松松垮垮地走过来,没个正经。   “青天大老爷,昨日报官的时候,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再要问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他两手揣在袖笼里,声音油腔滑调的,听得阮秋色不太舒服。   林捕头瞪起眼睛呵斥道:“官府办案,问你就问你,你啰嗦个什么?”   尤二被他的威严镇住,方才收起了流里流气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候他问话。   “前日是你告诉陈夫人,陈平在运河做工,当晚不回家了?”   尤二愣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哎呀……草民那天走得早,听见工头吩咐陈平再去挑几担石料填一填河堤,料想他干到天黑就会在工地住下了……要说是草民说的,那也算是的……”   林捕头眉毛一横,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尤二身子一震,忙不迭地应声:“草民倒不是说陈平今日指定不回家,只是看见陈娘子一人在家,便……便开了一两句玩笑话。”   辛四娘面色通红,满脸羞愤道:“是你说我夫君今晚回不来了,还说……还说……我晚上一个人寂寞,你要过来……”那尤二定是说了些污言秽语,辛四娘说不出口,只恨恨地瞪着他。   尤二斜着眼小声嘟囔着:“装什么正经,晚上还不是被陈平弄得那么浪,你叫的时候倒是不怕人听见……”   看着辛四娘羞愤欲死的模样,阮秋色才算明白她说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非要去与吴寡妇作伴是为了什么缘故。   阮秋色最看不起满嘴浑话,轻薄女人的混混,便也学着林捕头重重一拍桌子:“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   尤二挠挠头,站在一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听林捕头又问:“你住在陈平家隔壁,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尤二想了一想:“那晚我回家之后,吃了点剩饭,喝了几口酒,早早便睡下了,什么也没听到啊。”   “那你家可还有别人?你早早睡下可有人作证?”   尤二讪讪地笑了一下:“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草民是个混日子的,哪个肯把女儿嫁给我哟……我爹妈也死得早,一直是一个人住的。作证嘛……自然是没人作证的。”   他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大人难道是疑心草民杀了陈平?大人明鉴啊!我与陈平一起长大,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会杀他呀!”   林捕头听他在那里干嚎,也不多说什么:“陈夫人说你欠了他们家不少银两未还,陈平正打算向你讨债。你又说不清楚前晚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只能去你家里搜一搜了。”   尤二一听要搜他家里,顿时变了脸色:“不是说是那‘吊死鬼’干的吗?怎么疑心到我头上?”   林捕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你还知道那悬尸杀人魔的事迹,不光有杀人动机,更有伪装现场的嫌疑。”   尤二郎吓得软倒在地,跪着膝行到林捕头和阮秋色面前,连连磕头:“大人明察啊!真不是草民杀的人啊!”   林捕头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色都没变一下。他令左右的捕快架起尤二郎,带着阮秋色直奔尤家去了。 第8章 唐突美人 “王爷你放心,我在莳花阁好……   “哈哈!我果然是有点断案的天分,初次登场就旗开得胜,把案子给破了!”   阮秋色说得眉飞色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我一眼就看出那尤二郎有问题,果然在他炕头翻出了他给陈平打的欠条。人要不是他杀的,那欠条是自己跑到他手里的不成?”   虽然查案都是靠林捕头审问,但她也在后头瞧得明明白白。现在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吹一吹牛,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大理寺后堂的梅花厅里,卫珩正端坐在桌案后批着公文。桌前横陈着一展屏风,将他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任阮秋色在屏风外面说得唾沫横飞,他也只是垂首看着眼前的卷帙,不予置评。   倒是时青立在一旁,一边替他将公文分类,一边问上阮秋色几句和青云村案有关的细节,就像说书先生身边总有个捧场的,一来二去两人才能将故事说圆了。   阮秋色说完,见美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觉得有几分没意思,便悻悻地说了句:“王爷,好歹我头一次帮大理寺办案,就顺顺利利地把案子给破了,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卫珩的视线仍然胶着在公文上,只是抬起了一边眉毛,声音淡淡的:“要是真把案子破了,我自然要嘉赏你。但你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来邀功,我还能说什么?”   阮秋色被他兜头泼来一盆冷水,也顾不上他许多规矩,绕过屏风便冲到了案前:“王爷是说那尤二不是凶手?”   没料到阮秋色会直冲过来,卫珩怔忡了一秒。   阮秋色也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戴着面具。此刻他挑着一边眉毛,微微睁大了的眼里带着点方才的嘲弄戏谑,又分明有一丝惶然。他嘴唇微张,连着下颌优美的弧线,轻而易举就将人的目光勾了去。   于是她也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的神。   “我让你进来了吗?”卫珩飞快地敛住表情,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悦,冷得阮秋色浑身一颤。   可她胆大皮厚惯了,也不怕卫珩生气,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凑上前:“王爷你放心,我在莳花阁好歹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您的美色我承受的住!”   卫珩的目光要是能化作刀剑,指定能将阮秋色戳出几个窟窿。   “我看你是没把本王的话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时青,点了她的哑穴,让她安静思过。”   时青神色虽有几分为难,也只好抱歉地笑笑,走向阮秋色:“阮姑娘,得罪了。”   “等等等一下!”阮秋色没想到卫珩真要整治她,赶紧跳出一丈远,“您要惩罚我可以,但是咱俩的私人恩怨也不能耽搁公务啊!您先告诉我尤二为什么就不是犯人了?”   卫珩看着她一蹦三尺高的样子觉得滑稽,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第一,尤二一个运河边普通的工人,就算听过悬尸杀人案,如何能将案发现场处理得和前几起案子一般无二?   第二,本王与你没什么私人恩怨。你以下犯上,唐突朝廷官员,本王依律治你,也是公务。”   他停了停,没听见阮秋色应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被时青点了哑穴,脸憋得红红的,八成正在心里骂人。   不知为何,卫珩心情突然大好。看看时间差不多,他站起身来,让时青传了晚膳。在外等候了许久的侍从端着饭菜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将外间的桌子摆满了。   待到侍从们退出梅花厅,卫珩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阮秋色望着桌上的饭菜眼睛发直,他心念一动:“阮画师的舌头厉害得很,只是不让说话恐怕还是学不会安分。”   卫珩嘴角甚至扬起了一分笑意:“今日的晚饭也一并罚没了吧。”   看着阮秋色灰败的脸色,他心情舒畅地想,果然鱼肉百姓使人快乐,历代暴君诚不我欺。   等到第二天早上时青来解了阮秋色的穴道,她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憋了一晚上不能说话也就罢了,还被书肆里的人取笑了半天,纷纷问她为什么出门踏青回来,把自己弄成个哑巴。阮秋色有口难言,牙都要咬碎了。   这一日时青把她送去了京兆府,魏谦再见到阮秋色,乐不可支,全然没有父母官的架子:“没想到阮画师不但没受责罚,还得了大理寺一个小小职位,真是因祸得福呀。”   阮秋色知道他与美人是一丘之貉,也不想理,只从鼻孔里“哼”地出了口气。   魏谦不但不脑,反而一脸关切地凑上来瞧她的嘴:“莫不是叫那铁面阎王拔了舌头?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   阮秋色被他夸张的音调逗得笑了起来:“得了魏大人,要不是您,我何至于落到那阎王手里?”   魏谦也笑眯眯道:“那阎王虽是凶恶,却也好看得很,本官也是叫你一饱眼福嘛。”   阮秋色瞄了一眼时青,冲魏谦挤挤眼睛,随即做出一脸正色:“大人,我今日奉宁王之命,是为了那尤二的官司而来,昨日虽然从他家里搜出证据,王爷却认为他兴许并非凶手。”   魏谦也点点头:“昨日审了半晚,他一口咬定那借条是他趁着陈平妻子晕倒在门口时,偷偷进去拿的,那时陈平已经悬尸梁上。但在案发时他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又与陈平有利害冲突,所以凶嫌仍不能洗脱。”   时青见他们聊起案子,便又像昨日一般告退了。魏谦带着阮秋色来到衙门的后堂,林捕头正等在那里,想来也是刚到。   “听街坊邻居说,陈平和夫人感情甚好,二人成婚两年多,从来没在人面前吵过架。”阮秋色回忆着昨日打听出的信息,试图从中找到突破口,“平日里也没听说陈平与谁结仇,他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连尤二这样的混子问他借钱他也借了,谁会跟他过不去呢?”   林捕头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最有嫌疑的还是那尤二了。”   阮秋色摆了摆手:“昨个美人……啊不,宁王殿下说了一个疑点,那尤二一介普通工人,如何得知悬尸杀人案的细节?据说那现场与前几起案子几乎一般无二。”   魏谦答到:“昨日审问尤二,他咬死了不承认杀人,但悬尸杀人案他是知道的,说是从京城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这就对了,”阮秋色解释道,“京城里的说书先生我最熟悉,他们对那案子也是道听途说,还添油加醋夸张了许多,有人说那凶手是把人吊着脖子活活缢死;有人说凶手会做法,将活人魇住了,自行上吊;更有人说凶手是吸血蝙蝠成精,吸干人血后尸体也像蝙蝠一般倒挂。那尤二若是听了这些,如何能将案发现场还原得跟前几起案子一样?”   魏谦和林捕头对视一眼,也都点点头。   “没错,前几起悬尸杀人案俱都发生在蜀中等地,离盛京路途遥远。官府有意封锁了消息,当地的乡民也很难将详细的情形传给外人,更别说传来盛京了。”   阮秋色的手指下意识地划着桌面:“但若不是这尤二,又会是谁呢?”   看样子,还得去到青云村走一趟。 第9章 同车 鼻端是好闻的香气,余光里……是……   吃过午饭,阮秋色和林捕头又到了青云村。前一日他们才来盘问过相关的证人,村民们也见怪不怪,见到他俩,都上前拱拱手,打个招呼。   到了吴寡妇家门前,却见门户紧闭,家中似是无人。   正好有挎着篮子的妇人路过,阮秋色忙上前抓住她打听:“大娘,您可知道陈家娘子和吴婶上哪里去了?”   那妇人叹了口气:“看病去了呗。昨天下午抓了那尤二郎回官府,终于给了陈平一个交代,陈家娘子便说要回到家里去住,许是触景生情,又哭得晕厥过去。吴婶子担心她的身体,今天一早便带着她去城里找庆春堂的大夫去了。”   阮秋色听了心里同情,跟着感叹道:“这吴婶子倒真是个好人,待这陈家娘子好得像女儿一般!”   那妇人却叹了口气,神色变得有些古怪。阮秋色觑着她脸色,赶紧追问了几句,那妇人才道出,原来这辛四娘和吴寡妇,也算是远亲。   辛四娘原本家住十里外的彤云村,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不成器的混混,所以从小就养在吴寡妇家,不仅和青云村人感情亲厚,与吴寡妇家的儿子更是情投意合。   待到两人成婚的年纪,本以为会是一段佳偶天成,却半路杀出个陈平,上辛四娘家里去提了亲。辛四娘那贪财的父亲,收了陈平三十两银子当聘礼,便不顾女儿苦苦哀求,硬是许了这门亲事。   彼时吴寡妇家里一穷二白,吴家儿子吴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带着辛四娘在婚礼前夜私奔,却叫辛四娘的爹带着彤云村的人追回来狠狠地打了一顿。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第二天辛四娘便被绑着送进了洞房。吴维心灰意冷,养好了伤就离开青云村,外出做工去了。   阮秋色没想到现实中的事情竟然和说书先生口中那些情深缘浅,棒打鸳鸯的故事一样曲折。她和林捕头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样的意味:原来有杀人动机的,不止是尤二郎一人。   “大娘,那吴家儿子吴维,近日可回过村子?”阮秋色试探着问道。   那妇人诧异地看了阮秋色一眼,眼中却有了几分悲戚:“他怎么可能回来?他都死了两年啦!”   阮秋色大惊,细问之下才知道原委:吴维远赴蜀地做工不出三个月,冬日里雪天路滑,过蜀道的时候一个不慎便跌了下去。与他相熟的同乡讲义气,带人仔细搜寻了崖底,找到了摔得不成样子的尸身给送了回来。   辛四娘和吴寡妇听到噩耗,都哭昏了过去,只想着和吴维一起去了。她们一个痛失所爱,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想不开也是自然。   巧的是正在这当口,辛四娘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她只好断了寻死的念想,也苦劝吴寡妇想开些,自己一定为她养老,日子便也这样过下来了。   那妇人说罢又叹了口气:“四娘也是个命苦的,吴家儿子和陈平都这么死了,她带着个儿子,以后可怎么过哟!”   阮秋色也跟着唏嘘了一阵。送走那妇人,她和林捕头又在村子里转了转,向村民问了问情况。天色渐暗,左右等不到吴寡妇和辛四娘回来,只好先回京城,明日再来探问。   等回到京城,天已经完全黑了。阮秋色和林捕头回到京兆府还了马,打算去大理寺找卫珩汇报这一天的进展。   拐过街角,远远地就看到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暗色的车帷饰以蛟龙伏虎,想必就是是宁王府的马车。   阮秋色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上前,正赶上卫珩和时青步出大理寺的正门。门口的卫兵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卫珩冲他们摆了摆手,银面具熠熠生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射着灯笼的光,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暖意。   “美人王爷!我正想找你禀告今日查案的结果呢!”阮秋色兴奋地冲他挥挥手,态度熟稔又赖皮,“正巧碰上您回府,能不能让我蹭个马车呀?”   卫珩的额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抽,他看也不看阮秋色,径自上了马车。   “王爷您不答话,我就当您答应啦!”阮秋色笑嘻嘻地跟上,攀在车辕看他。   卫珩沉眸注视她片刻,突然开口,话却是问向时青:“时青,本王最近脾气是不是好得过分了?”   时青苦笑一下,暗道这话没法接,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王爷一向心胸宽广。”   卫珩却突然笑了起来。饶是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那牵起的嘴角仍是弧线优美,在夜色中惹人心动。   “既然如此,那本王就捎你一程,上来吧。”   阮秋色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美人竟然同意了,自然心中欢喜得很。   宁王府的马车比寻常马车高出一截,阮秋色身量虽然娇小,手一撑车辕也就跳上了车,动作灵活,一点也不觉得狼狈。   她好奇地打量着宽敞的车厢,暗自感慨,皇室生活果然奢华无比。车厢里设了桌案,燃着淡淡的熏香,佛手柑的清冽味道混着雪松的清香,闻起来安定颐神。   阮秋色自然是不敢坐在卫珩身边的,她背靠车窗坐在马车的侧边,鼻端是好闻的香气,余光里……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卫珩上了车便摘下了面具,随手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他许是有些疲惫,正阖了目靠着车座后面的软垫养神。敛住了满眼的冷色,他的眉目在灯光里呈现出一种氤氲柔和的情致,阮秋色原本只敢用余光去瞧,见他闭着眼睛,便大胆了些,直直地盯着他看。   如果说她这样的□□凡胎是女娲娘娘造物时随手甩出的泥点子,美人的好样貌一定让仙人也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又仔仔细细地精雕细琢才能造化成吧。   阮秋色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好看的美人,若是能画在纸上,流传百世,才不叫暴殄天物啊。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到美人淡淡地说了句:“白日里打听出什么了,说说吧。”   阮秋色忙回过神,把从妇人那里听到的故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还学说书先生一般,加上了不少伤春悲秋的评语。卫珩听她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忍不住抬眸一瞥,目光沉似深水。   “呃……”阮秋色嘴巴张了张,突然忘词了。   “你刚说到那吴维伤痕累累,眼看爱人被绑进洞房,立时睚眦俱裂,几欲泣血。”卫珩一本正经地复述她刚才最后一句——只是语气平淡,面色无波,与她方才手脚并用,眉飞色舞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阮秋色讪讪的摸了摸鼻头,老老实实地接下去:“然后他就远赴蜀地打工,结果过蜀道时雪天路滑,失足摔下山崖了。他同乡带人找了几天才找到尸首,听说是惨不忍睹的。”   卫珩点了点头,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   阮秋色乖巧地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好不容易又找到个嫌疑人,却是个死人。王爷你说,接下来我要怎么查呀?”   卫珩正在沉思,被她的声音一惊,定定地看了她片刻。   “怎么查是你的事。”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冷淡淡,“到了,阮画师下车吧。”   阮秋色对着那张好看的脸,在心里连句“小气”都骂不出。只慢吞吞推开车门下了车。   咦?这是哪里??   本以为会看到西市热热闹闹的街景,面前却是高门大户,匾额上大大的“宁王府”三个字熠熠生辉。   “王爷您怎么出尔反尔!”她愤愤地冲着正迈步下车的卫珩低嚷,“明明说好捎我一程的!”   卫珩挑眉看了她一眼:“我只说捎你一程,可没说捎到哪里。”   说罢转身进府,留阮秋色在原地跳脚。   嗯,又是心情舒畅的一天。 第10章 关心你 “本王的人,也要你来多嘴?”……   自那青云村案发生之后,盛京街头巷尾无不传说着“吊死鬼”的阴森可怖。   阮秋色虽然知道此案并非那连环凶手所为,但卫珩严令封锁了消息,反倒让吊死鬼杀人的传闻愈演愈烈。   这两日案件也并无进展,阮秋色忙了一天,晚上来到酒馆里,发现客人都少了一半。   “这‘吊死鬼’在天子脚下杀人,皇上震怒,听说在朝堂之上对着那铁面阎王掷了茶杯呢。”酒客们低声议论着,一句“铁面阎王”就将阮秋色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可不是么,皇上还下旨要宁王十日之内破案,将那‘吊死鬼’捉拿归案,不然定有重惩!”   阮秋色眼皮跳了跳,想起这几日卫珩云淡风轻的样子,竟不知他背负着这样的压力。这青云村案对他来说应是不在话下,但真正的“吊死鬼”要到何处去寻?   “如今这十日之限都已过了大半,我看这铁面阎王再厉害,也斗不过鬼神喽。”说话的那人又压低了声音,“这宁王大权在握,但与皇上毕竟不是一母所生,想来皇上等这个惩治他的机会,也等了不少时日。”   阮秋色捏着杯子的手紧了一紧,突然觉得刚才喝进嘴里的酒没了味道。她不再贪杯,搁下银钱就匆匆跑出了门。   “启禀王爷,有位阮画师在门外求见。”   卫珩微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眼。他惩戒了阮秋色两回,似乎惹恼了她,这几日她奔忙于青云村和京兆府,也没再来找他汇报案情。   这样也好,耳畔清净不少。只是她深夜来访,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带她过来。”   阮秋色进了书房的门,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两颊通红,额上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阮画师怎么如此匆忙?”时青取了块白色的方巾递给她。   阮秋色感激地冲时青笑了笑,接过那丝质的巾帕,随意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不是,还要赶着宵禁回去,所以就从西市跑过来了。”   “何事?”卫珩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她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爷,我在酒馆听人说,皇上只给了你十日捉拿那连环杀手,否则便要严惩于你,是真的吗?”   “你来就是为这个?”卫珩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凝眸看了她半晌,“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阮秋色被他一噎,原本想说什么也忘了,便只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里隐隐透出点委屈,像只被人推拒的小狗。   卫珩轻咳一声,又道:“你若真操心得慌,就赶紧破了青云村的案子。”   “可这青云村案根本不是吊死鬼做的,我就算破了它又有什么用呢?”阮秋色看着他不慌不忙的样子,觉得心里更急了几分。   卫珩挑了挑眉:“那你深夜跑来我这儿,又有什么用呢?”   阮秋色被问住了。她在酒馆里听到众人议论,便什么也没想就跑来问卫珩。   有什么用呢?她没法帮他破案,更没法帮他出谋划策,应对皇帝的发难。   她只是……   “我来关心你呀。”   阮秋色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就看到卫珩和时青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   时青抿了抿唇,憋住了嘴角的笑意。这阮姑娘真不是一般女子,说话直白得让人耳热。他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哪里见过有人这样同卫珩说话?也难怪王爷错愕,耳朵都红了。   卫珩看着阮秋色大睁的圆眼,里面干净澄澈,一片坦然。   倒显得他心里那一丝异样是多心了。   他哼了一声:“兔子关心老虎?自不量力。”   阮秋色被他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暗自磨牙:“听说皇上上朝的时候冲你掷了茶杯,砸中了吗?”   时青没忍住,笑出了声。   卫珩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对阮秋色道:“皇上朝会时,没有喝茶的习惯。”   许是阮秋色脸上的失望太明显,卫珩突然生出了一点气闷:“时青,送阮画师回去。”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阮画师喜欢强身健体,今日你骑马,让她跑着回。”   时青拱手领命,听到阮秋色磨牙的声音清晰可闻。   ***   到了案发第七日,青云村案依然没什么进展。阮秋色跟着魏谦细细审了此案的相关人等,却没再问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说起来也奇怪,她原是被美人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了这查案的差事,但这几日辛苦下来,竟也生出几分责任感,对此案的真相越发上心。   她也去寻过卫珩几回,可无论她怎么缠磨,卫珩都是冷着一张脸并不搭腔,打定主意让她自食其力。   “哼,什么铁面阎王,我看你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跟我装腔拿调罢了。”阮秋色又一次碰壁出来,觉得美人真是分外小气,连点提示也不肯给。按说以他传说中断案的功力,早就该找出凶手是谁了,何必让她在原地打转。   眼见着皇上给的期限将至,不仅吊死鬼杳无踪影,小小的青云村案也没个着落,她每次看见卫珩气定神闲的样子,都觉得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服:“凭我自己就破不了这个案子吗?”   阮秋色心里生出许多韧劲,便又去了京兆府,一见魏谦便说要去案牍库里查阅历年案卷。没吃过猪肉总要多看看猪跑,没准就能速成出一套断案的方法了。   “你确定?”魏谦的神色充满怀疑,“那卷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阮秋色点点头。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毕竟作画这样磨人的事情,她已经画了十五年。只是看看卷宗又有何难?   两个时辰过去,阮秋色苦着脸承认,难,真难。这卷宗干干巴巴,竟比《论语》还无趣许多。   经史子集什么的,她从小看了就头大,就连女儿家必读的《女诫》,她也是看一行忘一行。   所幸阮清池对她是自由放养,读不进的书便也罢了。她虽然对古板的经典著作无甚兴致,却最喜欢那些小说画本,诗词歌赋也是读了不少。书画相通,她写得一手娟秀好字,自觉不比那些官家小姐差在哪里。   可她那两下风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应付枯燥乏味的卷宗就力不从心了。只看了一会儿上下眼皮就止不住地打架,非得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睡过去。   阮秋色是个有毅力的人,她效率不高,便拿时间弥补。吃饭是京兆府送来的公餐,睡觉也只是在案牍库里打个地铺。看到第三日中午,她正努力分开两片黏糊糊的眼皮,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入了京兆尹的案牍库,不是时青是谁?   “阮姑娘,王爷叫我来寻你,”时青在阮秋色面前站定,“听说你看了两三日卷宗,当心别伤了眼睛。”   是魏谦差人去找了卫珩几次。卷宗字小,夜间灯光暗,难免费眼。魏谦觉得,如果卫珩已然对凶手心中有数,没必要让阮秋色再白费功夫。   阮秋色才不相信卫珩会如此好心:“他是怕我看坏了眼睛没法再给他画画吧。”   时青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阮秋色对卫珩很有几分了解。   阮秋色鼓了鼓腮帮子,又对时青笑笑:“时大哥,我这个人做事情讲一个有始有终。这两日我看卷宗颇有些心得,没准再看两天就能破案了。”   时青似是早料到她要拒绝,只温和地劝道:“阮姑娘,要不你去跟王爷交流一下看案卷的心得?他眼下就在京兆府的议事厅,就等着你过去呢。”   阮秋色只好跟着时青去了议事厅,看到卫珩正与魏谦对坐着喝茶闲谈。阮秋色没见过他与别人闲谈,一时竟觉得他多了几分人情味。   “阮画师来了,”魏谦待她一向热情得不像堂堂京兆尹大人,此刻也是满面愉悦,指着她对卫珩道,“你派来阮画师帮忙查案,她可上心啦,这几日不是在案牍库就是去青云村,比林捕头还认真几分。”   阮秋色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摸了摸鼻尖,又状若无意地看了卫珩一眼,明明没期待他夸奖,心里却又分明生出了些隐隐的盼望。   “我大理寺的人总不至于是混吃等死的草包,”卫珩喝了口茶,语气平淡,“看来阮画师颇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   阮秋色料到他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压下心头一点四处乱窜的失望,她眯起眼狡黠地笑了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再好看的美人,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魏谦大吃一惊,对阮秋色激怒卫珩的本事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暗暗觑了时青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就像阮秋色说的只是平常话语。   更让他吃惊的是,卫珩也只是拂了拂茶叶,冷哼一声道:“难不成阮画师这几日一事无成,我还要褒奖你?”   阮秋色噎了噎,气哼哼道:“草民不如王爷睿智,只好多努力些。王爷若是无事,草民就回去继续看卷宗了。”   她拱手一揖,转身欲走,却被卫珩叫住:“等等。”   “阮画师对本王给的差事如此上心,倒叫本王过意不去了。”卫珩纤长的五指轻轻扣在梨花木的几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你这几日衣不解带,回去洗漱休整一番吧。”   他的目光在阮秋色眼下的青黑处停了片刻,到底咽回了那句:我大理寺的人,没有你这么邋遢的。   卫珩这一番话落在旁人耳里,勉强算得上关心了。阮秋色不由得愣了愣:“那案子怎么办?”   “你当我是来与你闲话家常的?”卫珩扬眉道,“你磨磨蹭蹭破不了案,我才来收拾这烂摊子。”   阮秋色一惊:“王爷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为何一点提示都不给我?倒叫我白白浪费许多时日……”   卫珩好整以暇地看她:“这是你经手的第一桩案子,本王想让你亲力亲为地破案,才更快意。况且本王早就给了你提示,你悟不出来,倒成了本王的罪过?”   他什么时候给过提示了?阮秋色在脑海里搜刮了半晌,也找不出可以被称作“提示”的一言半句。   卫珩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微微一哂道:“还不快去?此案申时在大理寺开堂审理,你若迟了,我可不放你进来。”   阮秋色连忙回神:“我去去就回,王爷你一定要给我个交代的!”   魏谦见她出门,才悻悻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做你手下人真可怜,辛辛苦苦不说,还要被你这样挖苦。我们阮画师脾气也是真好啊。”   卫珩斜睨他一眼:“本王的人,你多嘴什么?” 第11章 告破 听卫珩的语气,不像是青天大老爷……   阮秋色回二酉书肆的路上,看到京兆府的差役分成几路,持着锣鼓沿街通传“吊死鬼”一案即将开审的消息。   往年大理寺的重案审理不对民众开放。听说去年宁王向圣上进谏,对于危害民众的刑案,应允许百姓前来旁听,更能安抚人心。   今上准奏后,大理寺兴建了可容纳三百余人的刑堂,而这“吊死鬼”案,是新法施行后的头一桩公案。   新修的刑堂高大巍峨,气势森然。阮秋色拾阶而上,一进大门,就看到宽阔的走道两旁,已有不少百姓落座。阮秋色觉得新奇,细细看过去,有几人眼熟得很,原来都是青云村的村民。   距离申时还有一刻钟的工夫,阮秋色正想找个空位坐下,一位身着官服,蓄着胡须的中年人已然上前对她说道:“您就是阮画师吧?我是大理寺主簿杨钦。王爷给您安排了座位。”   阮秋色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是在高堂之上,大理寺卿的主位右下,另设了一方桌案,正与主簿的位置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她头皮一紧,心里有些发憷:“我也没个一官半职,这样不好吧?”   杨主簿笑笑:“王爷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您若不落座,王爷会怪罪于我的。”   阮秋色迎着众人的目光,在堂上尴尬地捱了一刻钟,终于等到狱吏击响了登闻鼓,嘈杂的大厅立时安静下来。   卫珩与魏谦一前一后,缓缓走上了高堂。   魏谦的神色一改往日的悠闲自在,而是像那日与阮秋色初见时一般庄重肃穆。他经过阮秋色身侧,突然偏过头,冲她挤了挤眼睛,惹得她有些失笑。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具之后,只是一道凉凉的眼神扫过来,阮秋色突然就笑不出了。   她第一次见到公堂之上的美人,身着绛紫色大科官服,目光森然,周身笼罩着凛冽的气场。他落座于她左首,两人的距离不足一丈,却像隔着千里万里,高不可攀。   “将此案相关人等,带上堂来。”   平日里只觉得卫珩说话的声音像霜雪般冰冰凉凉,此刻又加入了几分低沉,如同风雪来前层层压下的乌云,有种慑人的威严。   先进来的是辛四娘和吴寡妇,两个妇人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站在大堂中央有些惶然。紧接着,狱卒押进了一个披枷带锁的老头,形容邋遢,身上滚得一身尘泥。他不像寻常犯人那样呼天抢地,只是踉踉跄跄地被狱卒推着,跪在堂下,讷讷不言。   辛四娘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个“爹”字卡在喉间,竟是怎么也叫不出来。   围观的百姓一头雾水,青云村的村民却纷纷议论了起来,这老头不就是三十两银钱就把女儿卖给了陈平的那个势利鬼,辛槐吗?   卫珩肃然道:“辛槐,你于正月二十一晚上在青云村杀害陈平,并将尸体悬于房梁,企图干扰办案,你可认罪?”   阮秋色心里一阵奇怪。他们查案时也曾走访过辛四娘的母家彤云村,都说这辛槐早就跟辛四娘断了来往,怎么会成了此案的凶手?   那辛老头仍低头跪着,不言不语。倒是辛四娘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案子不是尤二郎做的吗?又与我……”她顿了顿,似是对着辛槐叫不出一个爹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卫珩呵斥道:“本官问的是犯人,旁人不得喧哗!”   他又等了一等,见辛槐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朗声道:“将凶器呈上来。”   林捕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托盘上赫然是一把银亮的匕首,把手上的缠布被染成褐色,应当是血迹无误。   “启禀大人,这把匕首就埋在辛槐家后院,是被猎犬搜出的。”林捕头说罢,将这匕首呈上了卫珩面前的桌案。   “辛槐,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   他声音威严十足,辛四娘像是刚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泪水却倏地涌了满脸。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地上跪着的辛老头问道:“人真是你杀的?”   辛槐仍不答话。在场的村民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大堂里顿时有些喧闹。   魏谦正想喝令全场肃静,却听卫珩慢悠悠开了口:“辛槐,本王只有一点不解。你先是为了区区三十两卖了女儿,眼见女儿日子安稳,又跑去杀了她丈夫。你和你女儿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辛槐僵硬地摇了摇头,神色一瞬间变得无比凄苦。他突然躬身向下,对着堂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小人认罪,无话可说,但凭大人处置。”   卫珩却摇了摇头:“本王查案,一向是要明明白白。你无缘无故为何杀人?又是谁指使你伪饰现场?这一桩一件都要明明白白,才不叫陈平无辜枉死啊。”   “无辜?他还无辜?”辛槐猛然抬头直视卫珩,额角的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他就是个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闻听此言,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她眼里噙着泪,望着一向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父亲:“他禽兽不禽兽,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己的日子自己受着,要你来逞英雄?你早干嘛去了?”   她话语虽是冷硬,神色却甚是凄苦,语气也带了哭腔。辛槐低下头,避过了她的目光:“我毕竟是你爹。当年你哥哥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赌坊的人找上门来要砍他的手。爹也是没办法……”   “你当然没办法!哥哥混账欠下来的银子要卖女儿来还!”   辛槐的头深深埋下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半句来。   卫珩冷眼瞧着他们父女争执完,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么说来,你是得知了陈平暴虐,愤而起意杀人,也是合情合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指使你伪饰凶案现场的人是谁?能将“吊死鬼”的手段还原得一般无二,可不就该是吊死鬼本人吗。”   百姓们听到“吊死鬼”一词,顿时一片哗然。   辛槐变了脸色,又是重重磕了一头:“大人明察!此案是小人一人犯下,与旁人半分关系也没有!”   卫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俯首在地,漫不经心道:“人人都知,皇上只给了我十日来破‘吊死鬼’案。如今就是第九日,原想着你也是爱女心切,便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供出真凶。”   “谁知你这般不识抬举,真以为瞒得过吗?”   卫珩陡然提高了音量:“将人犯带上来。”   狱吏押上来一个面上带伤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捕快的官服,满是灰土不说,更是伤痕累累。他颈上戴着木枷,双手也被枷锁铐在胸前,神色苍凉,双目亦是无神。   “王爷,罪人已带到。”   卫珩还没应声,人群里却炸开了锅:“这不是吴家那小子,吴维嘛!”   “他不是死在蜀地了?怎么还活着啊!”   阮秋色大吃一惊,却见那吴寡妇咬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望向年轻人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关切。辛四娘则是满脸惊愕的神色,眼泪都忘了流,只呆呆地看着吴维,似乎也是刚刚才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这吴维竟没有死?那摔下悬崖,又被送回来的尸首是谁?他这两年去了哪里?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青云村,反而让自己的死讯坐实呢?   阮秋色脑袋里冒出一堆问题,大堂之上又不能随意开口提问,憋得很是辛苦。   那悬尸杀人的连环杀手,竟然就是他吗?   魏谦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只好看着卫珩等他解释。   卫珩这才抬目,将大堂上的诸人环视了一圈,又将目光定在吴维身上:“罪人吴维,冒名顶替同乡张彦,赴任蜀中定远县巡捕一职,你可知罪?”   那吴维跪在地上一叩首:“卑职……草民知罪。”   围观的村民一阵哗然,阮秋色咀嚼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明白过来,那日失足滑落山崖的,不是吴维,那就一定是美人口中,那位被他顶替的同乡了。   吴维一介普通乡民,到了蜀中也只能干些卖苦力的活。而那位同乡则大不一样——想要在官府为吏,须得通过武举,再加上几层选拔,不是易事。他顶替坠崖的同乡去赴任,倒真是摇身一变,人生的境遇天翻地覆。   阮秋色刚想通了这一层,就听见卫珩沉声道:“你在蜀中,汉阳,昌平,颍川,晋阳五地接连犯下悬尸杀人的罪行,又指使辛槐以同样手法杀害陈平,手段残忍,罪大恶极。你可知罪?”   吴维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咬紧了牙齿,全身都颤抖起来。   却是一声不吭。   “我大理寺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你冒名顶替朝廷官员已是重罪,若拒不承认杀人罪行,是白白自讨苦吃呀。”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伤痕累累的吴维,眸中迸出一丝狠戾,“本王没时间与你空耗。你若认罪,本王便给你个痛快。再不认罪,牵连了旁人,更是得不偿失了。”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惊慌低泣的吴寡妇和辛四娘,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吴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浑身一颤,整个身子突然颓唐地垮了下来。   “罪人吴维……知罪。”   吴寡妇怆然扑跌在地,泪如雨下:“大人明察啊!我家儿子不会是那连环杀手,他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呀!”   卫珩并不理会堂下的喧嚣吵嚷,眼光淡淡一扫,狱吏便呈上了罪状让吴维签字画押。   “凶犯吴维,残害五条人命,罪大恶极。大理寺上承圣谕,于十日内捉拿凶犯。明日就是第十日,便判你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阮秋色愣愣地听着卫珩冰冷肃然的宣判,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铁面阎王断案,向来是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而今天这案子草草了结也就算了,听卫珩的语气,不像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反而更像是酷吏……屈打成招?   阮秋色深吸一口气,看着卫珩面具下冷肃无波的眼神,暗自希望自己的想法只是错觉。 第12章 扑入怀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皂香味,和着……   “王爷王爷,”少女清脆的声音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跟在身后:“这案子怎么就这么破了,你是怎么想到吴维没死,又怎么知道凶手是辛槐的?”   说话的正是阮秋色,庭审结束,卫珩与魏谦下堂去后厅休息,阮秋色也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地追问。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您给我解释解释啊!”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本王只管断案,不负责说书。”   阮秋色便把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谦,看得他只好轻咳一声,向卫珩拱手一揖:“王爷,下官也觉得一头雾水,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卫珩瞟他一眼,步履不停,却终于开了口:“那便许你们一人提一个问题,问吧。”   阮秋色先开了口:“先说说你怎么知道吴维没死?”   “吴维的故事漏洞百出,也只能糊弄住你。”卫珩斜斜地看了阮秋色一眼,“蜀道天堑,雪天下山崖寻人绝非易事,他那同乡不仅不畏艰险去寻尸首,还出钱出力给吴寡妇送回来,逢年过节还托人送礼给吴寡妇,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他很热心啊。”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你这脑子只适合去听人说书。”卫珩没好气地接着道,“普通人去报官寻尸,按照地方官府的效率,寻上半月也未必寻得到。我差人查探过才知道,这位义气同乡是蜀中府衙新招的捕快,吴维落崖之后他亲自带人去找,才在三天内就找到面目模糊的尸首。”   魏谦点点头:“这么说来倒是可疑得很。这同乡不仅热心得过分,身份又这样凑巧。幸好凡是赴任的官吏都有案牍画像记录在册,就算吴维一时蒙混了过去,只要细细一查,还是能看出个分明的。”   他笑着又看了阮秋色一眼,“也是咱们官府做事马虎,那画像绘得实在拙劣了些,若是让阮画师妙笔丹青,吴维是断然顶替不了的。”   卫珩凉凉地应了一句:“若是让阮画师那样一张图画上半日,只怕大江南北再没有官吏上任了,得等到天荒地老去。”   被质疑了业务能力,阮秋色很是不服:“王爷你这话可说得偏颇了,我在画师里手脚算极快的好不好!您也不看看您让我画的……”   她还想继续说,却见卫珩一记凌厉的眼刀袭来,分明是让她禁言的意思,于是赶紧改口道:“那种人物小像,我半天就能画百十张的。”   魏谦也没察觉到什么,只笑了笑接着道:“查到了吴维,青云村和悬尸连环凶案便有了联系,所以王爷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便查到吴维与辛槐勾连作案?”   “没有那样麻烦。”卫珩淡淡道,“我只是派人查了悬尸杀人案后京兆府开具的官凭路引,就查到辛槐年前去过蜀中而已。”   阮秋色一头雾水道:“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蠢,看不出吴维的事有蹊跷。”卫珩凉凉地刺她一句,又道,“也说明他能接触到悬尸杀人案的知情者,从而实施模仿杀人;还说明他有杀害女婿,好让女儿和老情人再续前缘的动机。”   阮秋色突然明白了卫珩曾说过,他给了她此案的提示,指的是什么——   “此案的关键就在于,模仿杀人的凶手熟知吊死鬼案的现场,方才能将陈平的死状还原得几乎一致。”魏谦已经回过味来,先她一步开始分析,“你索性从出入过案发地,又与陈平有关的人查起,如此便牵出了辛槐。”   想通这一点,魏谦不禁失笑:“怪不得案发第二日,你叫时青来我这里翻了官凭路引的记录,你那时便知凶手是那辛槐?”   卫珩刚要点头,就看到阮秋色跳了起来:“王爷你也太过分了吧?明明知道凶手是谁了,还让我辛辛苦苦去查案,这不是耍我玩吗?”   要知道这几日她在明凶手在暗,每天提心吊胆,却仍是兢兢业业地在青云村和京兆府之间两头跑,结果全是白费功夫!   卫珩掩唇轻咳了一声:“我让你查自有我的道理。这吴维不就是你查出来的?”   阮秋色暗自磨牙,什么道理?无非就是在记恨她画了他的画像挂在莳花阁,所以给她找不痛快罢了。   说话间已行至京兆府的□□,卫珩的马车就停在那里等着,早有侍从拿了脚踏过来,卫珩便施施然上了马车。   阮秋色见他进了马车,瞪着放下的车帘小声嘟囔:“好小气的美人……”   话音没落,就见那饰以蛟龙的紫金色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美人沉静无波的漆黑眼瞳和她对上,惊得阮秋色浑身一颤,差点咬了舌头。   “还不上来?”卫珩淡淡开口,虽然隔着面具,但阮秋色分明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挑着眉毛,面色云淡风轻,但气势却压得人不得不遵从。   “美……美人王爷,”阮秋色上过他的当,可不会再吃亏,只舔舔嘴唇,挤出一个笑脸,“京兆府离西市近的很,今日便不劳驾王爷送我回去了。”   “你是什么金枝玉叶,要本王来送?”卫珩冷哼一声,“大理寺还有公差让你做,你若是不想上车,就走着过来吧。”   说罢撂了车帘,命车夫驾车便走。   从京兆府走去大理寺可不是一小段路,阮秋色忙了一天,哪有多余的力气耗在路上,赶紧几步追上马车:“王爷等等我,捎我一程啊!”   卫珩在车里好整以暇地摘下面具,听着窗外阮秋色着急的呼声,嘴角忍不住扬起了几分。   马车转了个弯,眼看就要出了府衙的边门,阮秋色心一横,扒住车架纵身一跃,挤过车夫就往车帘里钻。她身手一向利落,眨眼的工夫已经钻了进去,车夫被她一惊,执马缰的手猛地一紧。   阮秋色钻进车厢,刚要站稳,马车骤然停了一停,她去势止不住,直直向前扑了过去。   卫珩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就僵在了嘴角。   他眼见着少女突然钻进马车,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神色,紧接着那满脸的沾沾自喜就变成了惊恐,在他面前突然放大了几倍,连着一副温温软软的身子撞进了他怀里。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皂香味,和着她温暖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手心里满是柔软的触感。   这香气,温度,触感,还有近在咫尺的女子的面容,对卫珩来说太过陌生,以至于他一向清明的神思就这样中断了片刻。   阮秋色抓着他前襟的衣料,感觉自己的小心脏要爆炸了。   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见美人的脸,他讶然微张的唇离她眉心不过三寸,似四月里的樱花般粉润。   事出突然,他眼底还残存了一点笑意,又加上九分慌乱,在这张美得让人无法自持的脸上,拼凑成了十二分的生动。   阮秋色感到一阵麻麻的痒,先是从胸口狂跳的心脏扩散到四肢百骸,接着涌向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马车忽然一颤,打破了二人之间近乎静止的空气。原来是车夫回过神来,见车内没有新的指令,又复前行。   卫珩眼中的怔愣转瞬即逝,他抓住阮秋色胳膊的手瞬间有了动作,毫不犹豫地——把她推了出去。   他这一推没收着力气,阮秋色毫无防备地跌向一旁,右臂重重撞上窗边的小几,痛得“嘶”了口气,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你干嘛呀!”她用左手揉着被撞疼的胳膊,满心的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犯得着这样推我嘛……”   卫珩像是才回过神,避开她的目光,望向另一边窗户,脸色绷得很紧:“本王最讨厌别人碰我。你再这般莽撞,当心自己的爪子。”   阮秋色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手揉着胳膊,一边愤愤地靠着车窗坐下。过了一会儿还觉得心里憋闷,脸上也烫的很,索性打开车窗吹一吹冷风。   冬夜的风冰冷刺骨,扑得阮秋色一个激灵,脑海里沸腾的怒火褪了几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个问题。   一个从审案之时就让她觉得奇怪的问题。   “等等,能教辛槐伪饰杀人现场的,除了吊死鬼本人,还有目击的百姓和参与办案的官员,那吴维可不就是办案官员?你怎么能断定他就是那‘吊死鬼’?”   “他不是。”卫珩阖目淡声道,“只不过本王需要他是,而已。” 第13章 闹别扭 “我看错了人,你真叫人失望!……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阮秋色眼瞳猛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卫珩,“你明知那吴维不是‘吊死鬼’,还判了他明日午门斩首示众?”   她想起方才庭审时,卫珩迫使吴维认罪时眼中的狠厉之色,顿时觉得一股寒意爬上了脊梁:“这是为什么啊?”   卫珩脸上仍带着方才的冷色,他抬眼直视阮秋色大睁的眸子,双目平静无波:“本王做决定,要向你一一解释?”   若是平时,他话说得这样冷硬,阮秋色未必敢接。但此刻她心中的震惊压倒了一切,反而将声调拔高了几度,在冷风中显得尤为尖锐:“就为了……赶在皇上的十日之期前结案?”   他不是铁面阎王吗?执掌刑律,铁面无私。天下没有难得住他的案子,罪徒畏之惧之,百姓服之敬之。   阮秋色从前不认得他,只知道有个顶厉害的大理寺卿坐镇京中,纵然像“吊死鬼”那样的传言在京中沸沸扬扬,她也敢一个人走夜路。   后来她认识了这位阎王,发现他脾气虽差,嘴也毒得很,可心里对他却有着没来由的信任,就算让她频繁出入凶案现场,夜里却也能安然入睡。   可这位全天下最公道最正义的存在,却对人命轻描淡写,只当做自己应付差事的牺牲。叫她如何想得通?   他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   阮秋色突然觉得一口郁气梗在喉间,却比他方才那一推更叫人窒闷许多。   面对她声音里满满的质疑不解,卫珩面色丝毫未变:“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旁的无需多问。”   “你真是……”阮秋色心中郁气更盛,指着卫珩,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我看错了人,你真叫人失望!”   “呵,”卫珩淡淡嗤笑一声,“不合阮画师的意,真是虎口逃生之喜。”   他那般轻描淡写的回应更叫阮秋色气愤:“我要下车,我才不办你这种黑心差事!”   卫珩并没有拦她的意思。   “下车可以,”他眼里寒光闪闪,“眼睛和爪子,你留一个在车上。”   ***   阮秋色背对着卫珩坐着,两人一路无话,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宁王府。   她脾气一向是极好的,以前被卫珩那样欺压,也从没觉得真正生气。   但这次卫珩犯的是原则性错误,阮秋色决定气得久一点,不能与这人同流合污。   她又深知自己那点出息,多看几眼卫珩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再大的气也只能偃旗息鼓。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去看他,总能守得住自己的一点志气。   下了马车,阮秋色也只是缄默地跟在卫珩和时青的身后,不发一言。时青耳力极好,车里发生的一切他心里清楚,知道这二位眼下闹上了别扭,虽然觉得无奈,可也不便多说什么。   就这样一路行至书房,时青吩咐侍从备上了笔墨纸砚并一众画具。卫珩走到圆桌边坐下,阮秋色拧身立在书桌旁,两人谁也不愿先开口,气氛一时间冷凝下来。   “王爷,是否先传晚膳?”时青尴尬地立了半晌,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   卫珩淡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时青赶忙挥挥手,让门口侍立的仆从上菜。蒸腾的香气飘入阮秋色鼻端,她咽了咽口水,却很硬气地不为五斗米折腰:“时大哥,你问问你家王爷,今日有什么差事要我做,我一刻也不想和伪君子多待。”   时青看看她,又看看脸色冷了几分的卫珩,不愿当个尴尬的传声筒,只温声劝道:“阮画师还是先吃饭吧?今天的活,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成的。”   卫珩冷笑一声:“谁许她吃饭了?她气性这样大,饿一晚上肚里也是饱的。”   时青无奈地笑了笑,又将声音放软了几分:“王爷,今日跑了一天,属下都有几分饿了。阮画师晚上还要辛苦,吃些东西才有力气作画呀。”   卫珩沉吟片刻,又硬邦邦地说了句:“她若是想吃自己不会说吗?倒要你来传话?”   时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秋色已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道:“时大哥我不饿。对着你们王爷我食不知味,吃什么都难以下咽。”   时青两头看了看,决定退出这场幼稚的争吵,便叹了口气,对着卫珩抱拳道:“王爷,请容属下先去自己房里用晚膳,稍后就来。”   行至阮秋色身边时,他压低了声音:“阮姑娘,时某认为无论何故,饿着自己总是不值当的。”   时青一走,书房里的气氛又冷了下来。阮秋色站在原地肚子饿得暗暗作响,又听到卫珩那边已经有了动作。他进食时几乎没有声响,但那一阵阵飘来的香气对阮秋色肚里的饥虫来说,着实是种折磨。   时青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起来。是啊,她何苦为了置气饿着自己,让那凉薄自私的宁王更快活呢?不值当不值当。   想到这里,阮秋色便也气鼓鼓地走到桌前坐下,也不看卫珩,拿起筷子便要夹桌子正中的水晶鸭脯。   一双莹润如玉的手执着象牙筷挡住了她的筷子,跟着是一道凉凉的声音:“你不是硬气得很?”   阮秋色又羞又恼,千言万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哼”字。她赌气归赌气,筷子却不停,夹了边上的兔肉急急地吃了。所幸卫珩没再说什么,也未加阻拦。   如果此时阮秋色抬头看一眼,就能看到卫珩嘴角虽仍抿着,眉眼间却带了一点笑意。但她打定主意今晚要赌气到底,不能半途被美色迷昏双眼,所以只是埋头苦吃,两人一时无话。   时青这一去,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阮秋色吃饱喝足,余光瞥见卫珩早停止了动作。她又等了等,还是忍不住问道:“今晚到底要我画些什么?”   卫珩见她拧身背对着自己,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心中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快。   他顿了顿才说:“今日审理那辛槐,堂上听审的一干人等,你去都给我画出来。”   阮秋色瞪大了眼睛看他,又飞快地别开眼:“那一共有上百人!你这是故意刁难!”   卫珩斜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刁难也好,命令也罢。今日堂上一共一百一十四人,你画不完别想回去睡觉。”   阮秋色的牙咬了又咬,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涉及公事她推诿不得,只得任由这黑心美人拿捏。她在心里劝了自己几遍识时务者为俊杰,才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软话:“王爷,这一百一十四人着实多了些,我一一去画怕是天亮也画不完,您能不能……宽宥一二,放我一马?”   “哦?阮画师今日不是才说过,人物小像自己半日就能花上百十张吗?”卫珩端起桌上的茶盏,悠闲地饮下一口。   阮秋色听他说起今日自己的大话,只好苦着脸道:“我那时不过是收到您的眼色,想着赶紧把话题岔开才这么说的,算不得数的呀。”   她又想到什么,“不过,为什么让我作画的事,不能说与京兆尹大人知晓呢?”   卫珩轻咳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今日倒是机灵。”   他脸色缓和了些许:“今日堂上听审的,西席四排第三十六位,你去把他画出来。”   他既然做了让步,阮秋色便赶紧走到桌案前开始作画。   今日她坐在大堂侧首,堂下的人看的一清二楚。她阖目想了片刻,便在纸上几笔勾勒出大堂的布局,又一一落笔,将人物的轮廓描画在空置的画面上。   卫珩奇道:“我只让你画一位,你画这么多做什么?”   “王爷有所不知,”阮秋色头也不抬,笔飞快地勾画着,“我脑内的记忆向来只有画面,一一去数反而麻烦,万一数错了呢?不如把那一小片都画个大概,您把那想要的人勾出来即可。”   她作起画来手脚快的很,几笔就勾出一个大致轮廓,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一眼便知。   卫珩见阮秋色已经画出了几个人形,便走到她身侧,捡了只毛笔蘸上朱砂,在已经画好的几人身上一一打了个叉。   阮秋色回忆着今日堂上的画面,将它们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她没有察觉卫珩走进,只是鼻端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甘冽的香气,与她方才扑进他怀里时闻到的一般无二。   视野里出现了他纤长好看的手,蘸了朱砂画在她的画上,红艳艳的甚是醒目,叫人无法忽视。   眼前的图景陡然换成了马车里他近在咫尺的容颜,往日里清冷的神色染上几丝堂皇,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阮秋色心跳乱了几分,赶紧闭上眼睛,甩了甩头。   这美色简直防不胜防,谁叫自己过目不忘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投入眼前的画作。   卫珩见她突然停笔,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少女眉头轻蹙,双目紧闭,长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拢住了心中所想。他正想要出声提醒,就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又低头画了起来。   笔尖的墨有些干,阮秋色伸手去够砚台,衣裳一紧,痛得忍不住轻嘶口气。   方才在马车上她撞到的是右臂,怕是伤到了筋肉,做了大动作就会疼起来。   她想抱怨两声,眼前又浮现起美人好看的脸,心里的气闷便消失的无声无息。阮秋色只好叹了口气,笔尖在砚台上匀了匀,又落在纸上。   她画得专注,没发觉卫珩凝神看了她胳膊半晌,不动声色地将砚台挪近了些。   ***   “就是此人,把他仔细画出来。”   卫珩朱笔一圈,圈住了画上第三排,一个样貌平平的男人。阮秋色凝神去想,此人年约三十,头发衣饰俱皆整齐,也不蓄须,听审时无甚表情,实在是个掉人堆里找不着的角色。   她也不多问,又细细描绘起来。   时青进来时,就看到阮秋色正画着一幅人物肖像。卫珩立在桌案前,细细审视着画上的男人。   见他进来,卫珩淡淡地横了他一眼,没追究他为何一顿晚饭吃了一个时辰。   时青上前去看那画,对画中人的栩栩如生心中一喜。官府悬赏捉人的画像大多有几分模棱两可,但阮秋色所作的画像,若是有人搞错,那真是有眼无珠了。   “等这幅画完,再画十张一模一样的。”卫珩也对这画十分满意。看到身旁的阮秋色不住地揉着手臂,他状若无意地补上一句:“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半个时辰。”   阮秋色刚听到他说“再画十张”的时候,以为他是在刁难,可卫珩后半句听起来又像是在关心她,倒叫她有些糊涂。她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用休息,一回生二回熟,剩下的我两个时辰就能画完了。”   卫珩不知怎的便有些气恼:“你不是手臂疼?不行便不要逞能,省的回去说我大理寺如何苛待你。”   阮秋色不太明白为何刚才还好好地,他突然生起气来。只好对上他横眉冷目的眉眼,茫然道:“我这胳膊方才可能扭到了,现在勉强还能活动自如,但再歇下去,只会越来越痛,到了明日可能抬都抬不起来,还不如现在速战速决呢。”   卫珩见她说得有理有据,也无话反驳,只好闷声说道:“你倒是有经验得很。”   阮秋色也不觉得他是讽刺,没心没肺地接茬:“我这人小时候性子皮,平日里又莽撞,磕磕碰碰也是常事。既然还要画上两个时辰,王爷不妨先去休息,画好了我让时大哥去叫你。”   卫珩淡淡地哼一声:“本王用不着你来安排。”   他说着去书架上拿了本书,便坐在阮秋色作画的桌案旁看了起来。   见他不领情,阮秋色撇撇嘴,也不再多话,只继续飞快地画了起来。   她画得专注,将那人的身形衣饰,五官特征画得一丝不苟。时青坐在稍远处,过来给她磨了一回墨,又帮卫珩添了几次茶水。   阮秋色终于勾完轮廓,取了颜料来上色,刚蘸了蘸就奇道:“哎,王爷,这颜料比上次的可细腻多了。”   卫珩眼睛也没抬一下,只盯着书本道:“上次那画院侍诏胡廷玉以次充好,本王命他亲自研磨了一日一夜。若再入不了你这内行的眼,本王只好禀明圣上,革了他院首的职位了。”   阮秋色不禁咋舌,那胡大人不过是有些粗枝大叶,在绘画上却也是颇有造诣,当这画院院首是实至名归。只可惜碰上了睚眦必报的美人,实在是运气差了些。   十张图画完,阮秋色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月华遍地,却不见月亮。许是子时已过,月挂中天,被屋顶遮了去。   她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和手腕,侧头看去,卫珩的书松松拿在手里将要落下,头却微微歪向一边,似乎是睡着了。   她环顾四周,时青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书房空空如也,只剩了他们两人。   阮秋色轻轻捶了捶发酸的脊背,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她踮起脚尖,悄然走到卫珩面前蹲了下来,仰头去看他沉睡的面容。   听说官员们五更天便要起来早朝,而他拖到子时才入睡,又要处理一整天的公务,想来也是很辛苦的吧。   睡着的美人,敛去了周身的冷冽之气,如画的眉眼看上去安静又柔和。   阮秋色托腮看着他,暗自钦佩,美人果然是美人,睡相也如此好看。她平日里住在书肆,虽是独自睡在阁楼,但楼下小厮们的呼噜声清晰可闻。就连她自己,坐着睡觉也常常口水挂在下巴上,根本就控制不住。   然而美人睡觉不仅不声不响,眉目也比醒着的时候舒展许多,看得人心生欢喜。想起傍晚他不近人情的一推,阮秋色发觉自己一点也生不起气来了。顶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怕是做什么都能叫人原谅吧。   然而想到吴维被错判的事,她又觉得自己太没原则了些。   嗯,等美人醒来,还是要再劝他一劝的。   看着他手里的书堪堪就要落下,阮秋色怕惊扰了他好眠,便轻轻夹住那书脊,缓缓用力,想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   她刚一动作,就见卫珩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他瞳仁黑得好似无边暗夜,染着还未清醒的一层迷蒙,左手却无比精准地扣住阮秋色的手腕,右手覆上她的咽喉收紧。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加思索,全凭本能。   阮秋色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陡然一紧,她两手慌乱地挣扎起来,袖口拂过桌面,将桌边的茶杯带下了地。   瓷杯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时青几乎是一瞬间就掠进了房内,看清楚屋内的情形,大惊失色道:“王爷!”   卫珩被这两声响动一惊,这才彻底醒转,目光清晰处便是阮秋色惊恐的神色,他连忙松开扣住她咽喉的手,看着她躬身不住地咳嗽,才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你……”卫珩开了口,难得的有些语塞,“……你不该在我熟睡时靠近。”   阮秋色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脸颊也咳得通红。刚才的事虽然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卫珩混沌之中使上了十分力气,她毫不怀疑,若不是卫珩及时发现是她,八成会在混沌中拧断她的脖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吐出的声音却支离破碎的,只好先抬起仍被卫珩扣紧的手腕摇了摇。他的手下意识地紧攥着她,力气大的让她隐隐作痛。   阮秋色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好心怕那书掉了惊扰他休息,结果竟落得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卫珩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她手腕,赶紧松开,将左手背在了身后。   他手上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手腕上凉一些,颈子上热一些,有些烫手。   卫珩知道方才是自己没有道理。他微微启唇,道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打定主意,等下她怪罪起来,自己听着不还口便是。   时青赶紧倒了杯热茶端过来,阮秋色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她看见卫珩负手立在一旁,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嘴角紧绷,还用余光偷觑着她脸色,莫名让她想起了学堂里做错事还不愿认的小孩子。   于是她长出一口气,苦着脸叹道:“美人王爷,方才可不是我主动碰你的。你非要来碰我,我避之不及,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   卫珩有些吃惊。原以为今日的旧恨新仇加起来,阮秋色总要借题发挥地闹一闹,却没想到她这般好打发。   他暗自舒了口气:“本王……不怪你就是了。”   阮秋色走到桌案前把刚画好的画拿给他看。多亏了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然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混在人群中,旁人谁能记得住长相。   上过色的画像比方才的黑白线稿还要逼真,卫珩接过画像,在灯下细看了起来。   阮秋色边看边佩服自己,不仅过目不忘,画技还如此高超,不禁面露得色地望着卫珩道:“王爷,这人到底是谁呀?”   卫珩逐一看过,十张画像几乎一模一样,并没有因为赶工就粗糙了哪张。   他翻动着画纸,语气平淡无波:“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吊死鬼’。”   阮秋色觉得自己胳膊上的汗毛突然立了起来。   “王……王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声音打起了颤,“不是说没人看过那杀人魔长什么模样,你怎么知道这人就是呢?”   一想到那神出鬼没,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日和她同处一室,刚才又由她亲手画在纸上,阮秋色就觉得不寒而栗,忍不住退开半步,离那些画纸远一些。   “你可知那连环杀手为何执着于将活人倒吊割喉,让人流干净最后一滴血?”卫珩微微颔首,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在灯光下竟然有几分诡谲。   阮秋色吓得身子都抖了三抖:“我……我不知道啊……”   “真巧,”卫珩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突然收了方才的诡笑,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本王也不知道。”   阮秋色半晌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向时青:“你家王爷刚才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她见惯了卫珩嘲讽人,却第一次看他开玩笑。   时青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我家王爷喜欢开玩笑,每年都要开……两三次吧。”   卫珩也不理会他们的小动作,只接着说:“本王虽不知道他为何钟爱这样的手法,却知道杀人者必有所图。图财,图色,或是为了复仇,意气,又或者是为了满足自己龌龊肮脏的妄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画纸:“你们认为,这位‘吊死鬼’,他图的是什么呢?”   阮秋色想了想,刚要开口,就听见时青先一步答道:“他杀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贫有富,但从不取财,死者之间相隔千里,全无联系。莫非……他是对人血有某种迷恋?所以如此爱看人放血。”   “若只是嗜血,他为何不将人绑到荒僻处杀死,反而大费周章地在百姓家中作案?”卫珩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以他不留痕迹的本事,若想无声无息地杀死几个人,是易如反掌的。”   阮秋色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他是不是为了冒充鬼怪吓人?”   卫珩难得对她赞许地点了点头:“也不算错。我们这位连环杀手,虽然未必是为了冒充鬼怪,但他找了最为骇人的方式作案,又如此大张旗鼓,存的便是要让人尽皆知的心思。”   “人尽皆知有什么好的?”阮秋色眨眨眼睛,满脸不解。   “你身为画师,也想让自己名扬四海,永垂青史,就不许人家凶手也有点志向?”卫珩淡淡一哂,“人心的执妄无奇不有。这杀手看着一座城池因为自己门户紧闭,人人生畏,便觉得自己有滔天本事,心里满足也说不定。”   阮秋色“哦”了一声,努力去体会一个杀手的变态想法:“所以他作案离京城越来越近,就是为了更能彰显自己的本事?说不准还是为了挑战你这个铁面阎王呢。”   灯影下的卫珩目光灼灼:“那么这样一个残暴自负的凶手,听到有人冒充了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阮秋色愣住没有接话,于是他顿了顿,又说:“本王猜他定然是怒不可遏。他会愤怒到无论如何也要在庭审时出面,亲眼看一看冒充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阮秋色灵光一闪,这几日发生的事突然串了起来。   “于是王爷故意拖了这案子几天,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为的就是有足够的的时间让这消息传到凶手耳朵里,好确保他一定会出现在审案的现场?”   难怪他明面上看不上这乡村小案,把这案子转给京兆府,背地里却一早查出了凶手,却仍然派自己没有章法地乱查了几天,硬是将破案的日子拖延了许久。   原来不是为了戏弄自己,而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啊。   卫珩点点头,眼里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没错,而你也的确不负我所望,没头苍蝇一般,什么也没查出来。”   阮秋色有些无奈,这人不挖苦自己两句,是不是浑身不舒服?   “那王爷是如何将目标锁定在此人身上的呢?”   卫珩刚想说“你那一双眼睛是用来摆设的吗”,又想起阮秋色这一晚上的经历着实有些可怜,便忍住了嘲讽她的冲动,只说了句:“直觉。本王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这般能掐会算,仔细布局,阮秋色不信他最后锁定目标是靠直觉。但想也知道,他如何判断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今日天色实在太晚,还是以后找个机会问他个分明吧。   阮秋色于是点点头,一脸真诚地应道:“王爷我懂。东街口的刘半仙也是靠直觉算命,一算一个准。”   卫珩轻哼一声,不计较她小小的冒犯:“时青,送阮画师回去吧。”   时青向他一拱手,便跟在阮秋色身后往门外走。   阮秋色前脚出了门,听见卫珩在身后道:“等等。”   她一回头,就看见卫珩朝她走了过来,手心里握着什么。   “这是御赐的伤药,你仔细涂抹,明日便不会抬不起来胳膊。”   阮秋色接过那小瓷瓶,看它静静躺在自己手心,玉绿色的瓶身传来了一点暖意。   还是温热的呢。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抬头看向卫珩:“美人王爷,为何你对杀人凶犯心中所想如此清楚呢?你就不怕猜错吗?”   她澄澈明净的眼神直直看进了卫珩眼底,与那复杂阴晦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卫珩开了口。   “连带这位‘吊死鬼’,本朝共出过八个连环凶犯。其余七个,都是由我亲手送入了大理寺的死牢。”   一阵风刮过,阮秋色瑟缩了一下,却觉得这冬夜的朔风,也比不过此刻卫珩眼中的寒凉。   “唯手熟尔。”   ***   过了子时,京城早已进入宵禁,路上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阮秋色骑着马与时青并行,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话。   “时大哥,做王爷是不是明争暗斗,危险的很呀?”阮秋色回想着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我看美人他就连睡觉也不安稳,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手里的书,他就那么大的反应。”   时青看着她微笑,目光里有几分暖意。   “别的王爷我不敢说。只是我们王爷,早年跟着镇北将军南征北战,现在又身居要职,着实遇上过不少生死险情。”他顿了顿,真诚地说,“阮画师刚才不怪王爷,真是颇为大度。”   阮秋色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在梦里也要那样的防备,实在是辛苦得很,就不忍心与他计较罢了。”   时青笑了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一句:“有些事情不便与阮画师明说。但你的出现对王爷来说,实在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阮秋色不禁追问:“实在是什么?”   时青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我不该多嘴的。”   接下来不论阮秋色如何追问,他只是缄口不言,用微笑搪塞过去。目送着阮秋色进了二酉书肆的大门,时青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   ***   “你送她回去的时候,当真发现有人跟着?”   宁王府的书房里,卫珩听了时青的复命,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倏然变色,添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狠戾。   “那人轻功甚高,几乎一点声息也无。今日若是换做旁人去送阮姑娘,怕是发现不了的。”   卫珩点点头,时青曾在暗处与大内第一高手过招,也未曾落於下风。既然他说那人轻功甚高,那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我没料到他胆大至此,竟欲对本王身边的人下手。”   “属下不敢打草惊蛇,虽然发现了那人,却没做反应,也没叫阮姑娘发觉。”   “你做得很好。”卫珩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她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又是一夜不得安眠了。”   只是那连环杀手已经盯上了她……   卫珩眉头皱了起来:“那人定然会在明日斩了吴维,本王向皇上复命之后,再以‘吊死鬼’的名义动手,好给本王致命一击。他手脚仔细,若非抓了现行,是没有证据定罪的。”   “只能……加派些人手,盯紧了她。”   想到阮秋色战战兢兢愁眉苦脸的样子,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卿大人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考虑有欠妥当。 第14章 谁动心了 那宁王,当真有些喜欢她吗?……   也许是因为青云村案顺利了结,连环杀手也已经有了眉目,这一晚上阮秋色睡得格外香甜。   她睁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睡饱了的舒坦惬意。天才蒙蒙亮,熹微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和着几声遥远的犬吠,让人觉得心里平静得很。   阮秋色翻了个身,一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近在眼前,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美美美……美人王爷?   他怎么会在这儿?还躺在她的床上?   她心里惊雷滚滚,卫珩却只是静静地睡着,神情安宁祥和。阮秋色看着他的睡颜,心头突然产生了一点蠢蠢欲动的念头。   云芍如凝脂般水滑的皮肤已经是世间极品了,那美人的皮肤像玉石一样剔透,摸起来又是怎样的手感?   阮秋色念头一转,手已经探上了美人莹润的脸。入手处还没感觉出质感,却见他眼睛倏地睁开,眸光阴沉,寒芒如剑。   “本王最讨厌别人碰我。时青,她哪个指头碰的,你剁了便是。”   他眼中的厉色过甚,吓得阮秋色连连后退。时青握着把匕首走上前来,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大步——   掉在地上,吓醒了。   暄白刺眼的日光直直地晒在脸上,饶是冬日,还是有几分热度。   果然又睡到中午了。   阮秋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经过昨晚的折腾,又画了那么久的图,浑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更别说还隐隐作痛的手臂和喉咙。   人们常说梦和现实相反,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二酉书肆的门口支了个小报摊,来往的路人看见了,多半会驻足买份小报。不为别的,单就“悬尸狂魔终落网,吊死鬼故弄玄虚”这个头版头条,就够吸引人的。   “哎,你们去看了吗?刚才在午门,那‘吊死鬼’已经被斩首啦!”   “他害了那么多人命,五马分尸都不为过!我就说嘛,铁面阎王出马,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听说他今日面圣回来,马车后头跟着赏赐队伍,足有半里长呢!”   阮秋色听着路人的议论,心里有些小得意。眼下整个盛京知道此案真相的人不过五个,她就算一个。今日被斩首的只是大理寺的一名死囚,为的就是麻痹那真正的罪犯。   昨日她画的凶犯肖像,被卫珩分发给了精锐的暗卫。只要悄悄将此人找出,等到他下一次作案,抓到了现行,就能将他定罪。   她也是昨日才知这美人王爷在京城是如何的手眼通天。不仅在各家客栈商铺暗藏眼线,麾下的十名暗卫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那凶犯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过大理寺设下的天罗地网。   卸下了多日来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阮秋色正是一身轻松。她悠闲地吃过午饭,去西市转了一圈,买了几样瓜果点心,打算回书肆拿上两本最爱的志怪话本,窝在阁楼,度过美滋滋的一下午。   “串串,这些新出的话本,看着怎么不如从前有趣儿了?”   阮秋色在客栈柜台,随意翻着这两月新出的故事,饶是封面上画着多么恐怖的鬼怪,她也觉得提不起兴致。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见过了真正的尸体,这几日的经历也比故事里虚无缥缈的要刺激十倍。   俞川没好气地翻给她一个白眼:“怎么不如从前有趣?托‘吊死鬼’的福,这两月鬼故事卖的比从前好多了,你手里拿的就剩这最后一本了。”   阮秋色意兴阑珊地把那本《子夜奇谈》放下,目光随便一扫,突然注意到旁边的柜台里,花红柳绿的一排排话本。   “串串,帮我拿下那本《风流王爷俏女官》。”   俞川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不是最烦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本了吗?转性了?”   阮秋色挠挠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听说京中的官家小姐最喜欢看这些情呀爱呀的,常打发仆人偷偷来买,我就想看看这些书好在哪里,让女孩子们这样着迷。”   “你还记得你是女的啊?”俞川轻笑一声,将那话本拿给她,又压低声音道,“这本书寡淡的很,你要真有兴致,哥哥这里还有珍藏的《香艳寡妇猛掌柜》,包你看得脸红心跳。”   阮秋色瞪着眼睛拧了一把俞川的胳膊,拿起书跑上了楼。   ***   虽然这本《风流王爷俏女官》在俞川看来只是蜻蜓点水,但对于情爱故事阅读经验为零的阮秋色来说,还是足够让人脸红耳热的。   那风流王爷将小女官按在窗台上,这样那样的场景在她脑海里不断地回放着,以至于她晚上刚见了卫珩,脸就“唰”地一下红了起来。   “喝多了?”卫珩与时青从雅间门外进来,坐在了阮秋色身侧。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从面具后面透过来,看得阮秋色简直无地自容。   面对这样风姿清雅,气质高贵的美人,她到底在乱想些什么啊。   阮秋色低低地“嗯”了一声,赶紧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尴尬:“王爷英明神武,我敬你一杯。”   为了庆祝“吊死鬼”一案顺利告破,卫珩今晚包下了盛京最大的云来酒楼整整一层,宴请大理寺并京兆府所有的官员差役。他处理完公务,来得晚了些,宴席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   阮秋色知道,这酒宴一来是为了刺激那悬尸杀人犯,二来是让他觉得衙门都在花天酒地,加大他今夜作案的可能。   “我也来!”坐在对面的魏谦更是兴致高涨,高高举起酒杯,在空中虚虚一敬,“我要敬王爷和阮画师一杯,你们二位珠联璧合,才将这案子破解的如此顺利啊!”   卫珩一记眼刀射过去,魏谦浑身一缩,讪讪地又将杯子放了下来。   阮秋色被那句“珠联璧合”闹得脸热,唯恐魏谦再说什么暧昧不明的话,赶紧一抬头,将整杯酒咽了下去,又对着他亮了亮空杯道:“大人也是功不可没,我再敬你一杯。”   她倒了满杯的酒正要饮下,手腕却让人捉住了。   卫珩隔着衣料按下了阮秋色执着酒杯的那只手,目光里夹杂着意味不明的神色:“阮画师今晚喝得有些多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刚才暗卫来报,那连环杀手已经去了二酉书肆所在的后巷,潜伏了起来。   倒真是如他所料,这样沉不住气。   袖口薄薄的衣料隔不住他手上的温度,阮秋色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倒不是她反应过激,主要是……那风流王爷和小女官的奸情,就是从替她挡酒开始的!   窗台上对着小女官亲亲抱抱的王爷突然换成了卫珩的脸,阮秋色被自己猥琐的想象力臊得无地自容。   就听见卫珩又补上一句:“……女孩子别喝这么多酒。”   连台词都一毛一样!   她以后怎么面对高冷自矜的宁王!   淫|书害人啊!   “王王王……王爷说得对!”她胡乱地点点头,将那酒杯往桌上一搁,便要起身离席,“我今晚喝多了,我还是先回去醒醒酒!”   魏谦疑惑地看了过来:“你只喝了三杯……”   他话没说完就被卫珩的眼神吓得噤声,只在心里暗暗嘀咕:谁不知道阮秋色乃是女中豪杰,喝上半斤烧刀子也面不改色的呀。   卫珩跟在阮秋色身后,送她出了雅间的大门。   看着阮秋色单薄娇小的背影,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了她。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她不敢抬头看卫珩,便只低着头盯着他腰间悬挂的香囊。   卫珩低头看着阮秋色难得安静乖巧的样子,声音里有种自己也没察觉的柔软:“不管发生什么,你只需记住,本王……会护住你的。”   ***   阮秋色走在回书肆的路上,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方才羞愧得无地自容,是因为自己单方面对美人王爷产生了这样那样香艳的幻想,就像一个满脑废料的登徒子一般,觉得很是对他不起。   可是美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落在耳里,她再迟钝也不得不往那旖旎的方向去想:难道他喜欢她么?   这个大胆的念头多少吓到了她。美人怎么会喜欢她呢?他昨天还对她冷嘲热讽,又是推她又是掐她脖子的,就算是无心之举,也与喜欢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他今天怎么就转了性子,又是替她挡酒,又说出了那样亲热暧昧的一句话?   阮秋色摇摇脑袋,试图将脑中塞得满满当当的绯色念头都甩出去,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走到了书肆门口。   店里的小厮正做着打烊的准备,阮秋色魂不守舍地上楼,都没想起跟人打招呼。   进了小阁楼,头一件事就是将那本《风流王爷俏女官》塞进了书柜最里侧,仿佛这样就能眼不见心不烦。   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忍不住将那书又拿了出来,细细地翻看了一回。   那宁王,当真有些喜欢她吗?   这书上说,若有一个人,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你却偏觉得她可怜,那便是喜欢的开始了。   初看时只觉得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可代入了她与美人一想,又真有几分道理。   昨日美人王爷对她那一推搡一锁喉,若换了别人,肯定是要跟他生气算账,她却轻飘飘地原谅了他。阮秋色知道自己大度,并不觉得委屈。可落在美人王爷眼里,不就会觉得她有些可怜吗?   因为这可怜对她生出些喜欢来,才说出想要护着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她喜欢那宁王吗?   阮秋色托着腮想了许久,那宁王对她这般过分,她却对他生不起气来,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么?   她想起昨日卫珩坐在椅子上睡着的疲惫样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大约是喜欢他的,因为那一刻,她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阮秋色有了新的苦恼。那美人王爷生的这样好看,她如果日日相对,肯定会自惭形秽的呀。   她索性翻出了收在柜子里的镜子。阮秋色平日里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依着惯性把头发束好再洗漱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照镜子的必要。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审视起自己的脸。   皮肤没什么瑕疵,就是不够白,也没有云芍那样水滑。   眉毛是不是该修一修?京中最近流行小山眉,不知道放在她脸上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嘴唇有些干了,明日要去买一盒口脂点一点。   阮秋色对着镜子笑了笑,觉得整张脸上,最满意的还是眼睛,圆圆的杏眼,笑起来弯弯的,明亮又讨喜。   一阵凉风刮来,阮秋色瑟缩了一下。   奇怪,刚才她关了窗的呀。   阮秋色眉头皱了皱,正准备放下镜子去关窗,就看到明晃晃的黄铜镜身里,出现了另一张脸。 第15章 惊魂 说好护她周全呢!男人……男人果……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却又让阮秋色无比熟悉的脸——她昨晚一笔一划,才将此人细细描画了十遍。   昨日落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平凡长相,此刻在铜镜中,有着微微的扭曲,突然就变得无比瘆人可怖。   “吊死鬼”怎么找上了她!   一声尖叫冲上阮秋色的喉头,正要破口而出,那人指尖突然亮出一点寒光,阮秋色只觉得自己脑后尖锐地刺痛了一下,整个身子瞬间不能动弹,那声尖叫也湮没在喉间,只余一声呜咽。   与身体的麻痹不同,她的心脏却以前所未有的剧烈幅度,一下一下地,擂击着紧.窒的胸腔,将她肋间撞得生疼。   她看到那悬尸杀人魔的嘴角弯成了诡异的弧度,眼底泛着隐隐的赤红,只是这一点微小的变化,就让他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宛如恶鬼,狞笑着,想用一根长绳并一把凶器,拖你和他一起下地狱。   不要怕,不要怕,她会没事的……那么多暗卫,那么周密的布置,就算被盯上的人是她,只要那杀人魔将她吊起来,掏出了凶器,他们一定会冲进来救下她的。   阮秋色在心里拼命地重复着这句话,却无法控制周身的颤抖。   她看到那嗜血的杀人魔一边走近,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盘长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桌边,灭了灯。   ***   “王爷,灯已经灭了约莫半刻,是否要进去救人?”   时青与卫珩站在距离二酉书肆半个街区的隐蔽处,一抬眼就能看到阮秋色所在的阁楼黑洞洞的窗口,里面的情形一概不知。   按照原来的计划,总要探听到那凶手将人悬吊而起,最好是隔窗看到那人掏出凶器,再冲进去将他一举擒获。否则若这人反口咬定自己只是寻常盗贼,便没有定罪的十足把握。   只是此人着实谨慎,不仅灭了灯,也不知用什么方法,里头一点声息也无。他轻功高强,更容易觉察暗卫的靠近,所以伺机抓捕的暗卫也只能远远合围住可能的出口,等待卫珩发出信号。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具后,神色不明。   “那人不会立刻动手。按他的习惯,总要等到头部充血后,才一刀割喉。”卫珩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却仍沉稳镇定,“……再等半刻。”   时青还想说什么,可看到卫珩面具后冷凝的视线与紧绷的嘴角,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心里必定也不轻松。只好听他指令,立在一旁待命。   阮秋色觉得,自从那凶手灭了灯,短短的半刻钟像几个时辰一样难熬。   她四肢无力动弹不得,那凶手轻而易举就捆缚好了她的脚踝,一个纵身,绳穿房梁而过,她便一阵天旋地转,静止时已经头尾倒置,被悬吊在了房梁之上。   她看着那人一步一步靠近,倒置的面孔,看起来反而更加阴狠。   美人说过,那人喜欢看血液喷溅得遍地都是,所以把人吊起后,总要等上一段时间,让血液汇聚头顶。   可她觉得不知为何,自己明明才刚被吊起来,不仅心跳得更为剧烈,血液也像是瞬间涌进脑中,憋得她晕晕乎乎,眼睛都觉得要胀出眼眶了。   那人忽然伸出手指,在她发烫的颈侧轻轻一探——   那双手冰凉滑腻,如毒蛇的皮肤扫过,阮秋色浑身打了个激灵。   “呵,”那人嗤笑一声,阴鸷的眼锁定了她惊恐的表情,“女人就是没用,减半了药量,心脏还这样受不住。”   阮秋色猛然放大的瞳仁倒映出那人手上拿着的一把窄刃银刀:“那我便快些,免得你死在前头,血可就流不出来了。”   说……说好的等头顶充血再动手呢!   仿若一道电光劈进混沌的脑海,阮秋色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他在她脑后刺的那一记,不只是让她动弹不得,还是为了催动心跳,让血液加速流出!   可是美人不知道啊!   眼下屋里漆黑一片,屋外的人怎么知道那凶手已经要动手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获了阮秋色的心脏,她呼吸一窒,滚烫的眼泪溢出了眼角,倒流着渗进了她的鬓发。   恐惧到了极点,她眼前反而浮现出方才分别时,美人难得温和的表情。   说好护她周全呢!男人……男人果然都是大骗子!   她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看着那人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举刀至她颈边,眼看就要挥下——   耳边传来了破空之声。   一道黑影飞身掠过窗台,一脚踢向了那凶手执刀的手,那凶手措手不及,银刀落了地,他反应过来,飞快地冲出门去,与在正门蹲守的暗卫缠斗在一起。   另一道身影也越过了窗台,急急朝她走了过来。   阮秋色泪眼迷蒙地看着他一袭白衣,银面半覆,只觉得他一步一步,好像走在天上。   卫珩与时青对视一眼,后者手中飞出一道寒芒,斩断了空中的绳子,卫珩长臂一舒,一手揽住阮秋色的肩头,一手勾住她腿弯,将人横抱了起来。   阮秋色的意识有些涣散,只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想努力地勾一勾嘴角,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时青见那杀手已经被暗卫擒获,便来看阮秋色的情况。方才打斗的声响惊扰了二酉书肆的伙计们,周围的商户也有人开窗来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阮画师可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了?”   时青暗暗心惊,方才王爷下令再等半刻,片刻后却又改了主意,命他立刻破窗救人。看当时屋里的情形,要真是再等上半刻,恐怕阮画师的血都流干了。   卫珩的手指在阮秋色肩头紧了一紧,她身子很轻,在怀里没多少分量,真如看上去一样单薄。但此刻这小小的身体随着心律微微震颤,他甚至感受得到她剧烈的心跳。   “备马。”   他没多说什么,抱着阮秋色从窗口跃出,几个纵身就落在了二酉书肆的后巷。暗卫牵来一匹高头骏马,他飞身落在马上,将阮秋色扶着侧坐在身前,猛地一挥马鞭,箭一般飞驰了出去。   怀里的人身体软得不可思议,在颠簸的马背上无力维持坐姿。卫珩只好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把她箍在怀里。   阮秋色的脸贴在他胸前。冬日里衣料不薄,他却能感到滚烫的温度从她脸上的皮肤透过来,烫的他胸口发紧。   是中了毒。   他没想到那凶手制服受害者,让血液流得干净,是用了毒。   之前的几起案子距京城路途遥远,消息一来二去地传,早过了仵作验尸的最佳时间。当地的仵作办事马虎,大多应付了事,往往只验了腹中无毒,没人往别处去想。   方才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慌来,才让时青立刻去救人。若真晚上一时半刻,她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卫珩的手臂紧了紧,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似乎放缓了许多。   ***   太医院院首傅宏大人半夜被管家冲进门来叫醒,还觉得脑袋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就被人一脚踢下了床。   他坐在地上,正要发怒,突然看清了来人脸上戴着面具,周身煞气迫人——   不正是那铁面阎王?   他吓得瞌睡全无,看着卫珩将怀中少年模样的人小心地放在床上,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向来不近女色,又与他无甚来往的宁王,深更半夜抱着个瘦削少年放在他榻上,此情此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   莫说他不好男色,就算他有那个心思,如今年逾五十,跟夫人都是分房而睡,多少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傅宏站在原地心思乱转,却见卫珩凌厉的眼神破空而来:“还不快来救人?”   ……   “王爷,这位……姑娘,是中了钩吻之毒。此毒会麻痹人体周身的肌肉,却能加快心跳。若不及时救治,中毒者会呼吸衰竭而死。”   看到卫珩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傅宏连忙补上一句:“所幸王爷带来的及时,我这里有太医院秘制的解毒丸药,再命人取荠苠草煎成药汁,一日服用五次,便可痊愈。”   “那你还等什么?”卫珩眼刀一横,吓得傅宏赶紧出去亲自取药,没注意到这位阴恻恻的宁王大人,紧握的拳头一松,周身的戾气也消散了几分。   ***   阮秋色醒来的时候,便看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卧房里。这房间古朴雅致,只是有些整肃,是中老年人偏爱的装饰风格。   她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看到屋内的桌子边上,有人伏案休息。   那清雅秀致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美人王爷。   昨晚惊心动魄的记忆忽然全都涌向脑海,阮秋色瑟缩了一下,刚感觉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的神色复杂了起来。   卫珩浅眠,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便坐直了身子。他脸上有被袖子上的绣纹压出的红痕,落在阮秋色眼里,仍然是好看得要命。   卫珩眨眨眼睛,目光恢复了清明。看见昨晚还虚弱如纸的阮秋色已经能坐起身来,他刚松了口气,想要起身走近些去看她。   就看到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脾气好得任人搓圆捏扁也不怎么生气的小姑娘,此刻却是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   “所以说,王爷昨晚替我挡酒,跟我保证会护住我……”   她声音仍然有些喑哑,一字一顿地问他:“……就是为了让我赶紧回去,送到那杀人魔手上吗?” 第16章 跟你分手! “自此我与王爷恩怨两清,……   其实阮秋色没什么想不通的。   站在大理寺卿的角度,卫珩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   他劝她早点回去,是怕凶手那边生了变数,不仅会放虎归山,皇上那边也无法交待。   他没提前知会她凶手要找上门,也是对的。那凶手狡诈多疑,若她早有准备,反应便会不够自然。   他甚至特意给了她一句保证。那保证听起来太过温暖,轻而易举就让人陷入了旖旎遐思,尽管他本意并非如此。   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若昨日之事发生在任何一个无辜百姓头上,恐惧折磨只会比她更甚。好歹她笃信有人来救,好歹她手里攥着一句铁面阎王的难得的温情,能让自己有片刻安心。   可无论她把这套通情达理的说辞在脑海中过了多少遍,心底里一小角上总蹲着个小姑娘,皱着眉,扁着嘴,眼里酸酸涩涩,全是委屈。   这个小姑娘昨晚走在回家的路上,满心想着那人说的两句话,心都跳乱了。她平生第一次去想:这人喜欢我么?我又喜欢他么?得出了两个肯定的答案,还欢喜地照镜子,打算描眉点唇,以后落在那人眼里,能再好看那么一点点。   她没什么想不通的,也没什么要问宁王的。只是那个委屈巴巴的小姑娘,在心里不依不饶地闹着,一定要问一问卫珩,问一问这个男人:你昨日那两句话里,就没有一点真心么?   卫珩在她目光灼灼的逼视下,艰难地开了口:“昨日……是我思虑不周,没料到那人会用钩吻之毒。”   阮秋色了然地点了点头。   她的问题里藏了私心,他的答案里却没有。   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算计好一切的宁王,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   阮秋色勾起嘴角,挤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好像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王爷让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要如何补偿于我呢?”   卫珩暗自松了口气。她方才的问题问的明明白白,他却觉得难答得很。至于补偿,他昨晚就想好了:“你若是想要本王那幅画像,也不是不行。”   阮秋色简直要气笑了。   她要那画像做什么?难不成回去挂在墙上,日日提醒她自作多情的单相思么?   说话间,傅宏带着端药的小厮进了门。他上前为阮秋色诊了脉,便舒了口气,朝着卫珩拱手道:“这位姑娘体内余毒已清,喝过这帖药回去休养一二日,便能恢复如常。”   阮秋色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往日里最怕喝的苦药在今日的心境下,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卫珩点点头,正准备让傅宏先退下,就听见阮秋色抬高了音量:“王爷那幅画,草民不想要了。”   她目光如炬,直直地看进卫珩眼底:“草民只愿从今以后,不办您的差,不与您打交道,最好干脆不用再看见您。自此我与王爷恩怨两清,再无瓜葛,就请这位大人做个见证,成吗?”   傅宏听到这话头落在自己身上,紧张地屁都不敢放一个。   卫珩眨了眨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阮秋色这一番话竹筒倒豆子般干脆利落,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被冒犯的生气,而是没来由的心里一紧。   “你这是何意?”   卫珩这些天对阮秋色多少有些了解,她大大咧咧,脾气随和,遇事也很能想得开。昨日之事虽然凶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不至于如此计较。   想来想去,难道是那钩吻之毒,还能影响人的心智?   可她不是余毒已解吗?   阮秋色看着卫珩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又有些不忍心。   她方才话说得狠,可她今日的委屈,也是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   说到底卫珩没做错什么,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阮秋色叹了口气,决定和他明明白白的摊牌。   “昨日那凶手找上门时,我正看着一本书。那书上说,倘若有一个人,明明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却让你觉得委屈得很,那你便进入了喜欢的第二阶段。可我不想再委屈了。”   卫珩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与人对谈时,很少觉得跟不上对方的思路,此刻却结结实实地有些怔愣。   阮秋色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明白白,结合在一起,却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正犹豫着要怎么接话,就听见阮秋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喜欢这种事强求不得,我没什么资格指责王爷。您以后总要喜欢旁人的,可不要让她像我这般失望才好。”   她说完这一番话,觉得自己不但果断干脆,还很宽容大度,便起身下床,打算离开。   站起来时脚下一软,卫珩正想上前去扶,却见阮秋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身旁小厮的胳膊。她不好意思地冲那人笑笑,道了声抱歉,声音温温软软。   回头面向他时,又换上了一脸不温不火的表情:“那草民就先告辞了。”   阮秋色头也不回地走过了卫珩身旁,胳膊却被人扯住。   “你方才说的本王一句也没听懂。”卫珩心里一阵憋闷,他不知这憋闷从何而来,只好找她问个明白。   “你把话说清楚。”   阮秋色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和她平日里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点不同,明明是牵起了嘴角,看上去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模样。   “没法说清楚,王爷。”她扯着卫珩的袖口,将自己的胳膊挣了出来,回头看着卫珩的眼睛认真道,“毕竟我们女孩子,脸皮是很薄很薄的。”   阮秋色走在路上,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   话本里面的女主角受了委屈,总是要哭哭啼啼,再与那男主角进行“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这样的拉锯战。   哪像她,快刀斩乱麻,潇洒利落地同不喜欢自己的人划清了关系,连一滴眼泪都没搭上。   她是有点喜欢美人王爷,像今天这样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也没什么。左右这喜欢才到了第二阶段,及时扼杀在摇篮中才是明智之举。   对,就是要像这样,不为不相干的人难过半分。   她就是这么酷的女子。   阮秋色走了好一会儿,卫珩还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全程围观了大型分手现场,还被强行拉作见证人的傅宏大人觉得自己后背凉嗖嗖的。他生怕被恼羞成怒的宁王殿下灭了口,赶紧拱手道:“下官方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下官先告退了!”   说完拉着那小厮匆匆离去,只留卫珩自己在屋子里怀疑人生。   他先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阮秋色方才的话,还没理出头绪,就看见时青打点完那吊死鬼案,前来同他复命。   “犯人尹受,祖籍川南,在蜀中青云山习得武艺。他幼时父兄残暴,饱受折磨,母亲也……”   “本王没空关心杀人凶手的苦衷,”卫珩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打断了时青,把方才阮秋色的一番陈词挑重点说了一遍,“她这是何意?”   时青沉吟片刻,犹疑道:“阮画师不像是会这样计较的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卫珩眉头凝神细想了一番,突然眼前一亮:“她提到有本书,说是昨日凶手找上门的时候还在看的,那书里一定有什么玄虚。”   没有什么能阻挡大理寺卿大人追求真相的执着,他果断地命令时青:“去把那书拿来。”   ***   今日莳花阁里的云芍姑娘难得早起。她对镜细细描画着妆面,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浅色的身影,往她身上一扑,蹭的她口脂涂歪,向着颊面延伸了去。   云芍看清了来人是阮秋色,妆盒往桌上一搁,就要发火。   没想到阮秋色扁着嘴,小表情委屈得不行。   “我失恋了云芍……”她抱着云芍的胳膊,没出息地哼唧道,“好伤心啊……”   而与此同时,宁王大人正与他的贴身护卫,对着一本《风流王爷俏女官》细细参详。   “王爷可是想出点眉目了?”眼看卫珩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时青将目光移开些许,小心翼翼地探问。   这书是时下流行的情爱故事,两个大男人一起看,着实有些尴尬。   “这书里的王爷真是混账。”卫珩下了断语。   “……是。”时青犹豫着接了口,“光天化日对那小女官肆意轻薄……着实风流了些。”   “阮秋色最后说了句,女孩子脸皮薄,”卫珩回忆着方才那番对话,感到有些线索串在了一起,“还说什么喜欢、强求、委屈,难道……”   时青心下有些了然,正犹豫着怎么对卫珩解释,就看到他家王爷目光灼灼,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昨日情急之下,本王急于救人,只好与她共乘一骑。”   为了不让她掉下马去,他揽了她的腰,两人贴的极近。   “嗯?”时青不知话题为何转到了这里,只好随口应声。   “她莫非觉得……”卫珩沉吟着,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难以置信,“……本王是在轻薄于她?”   阮秋色的话说得含糊,但她拿这本艳书来影射,他要是还想不明白,倒真对不起大理寺卿的身份了。   一想到阮秋色今日种种反常竟是因为这个,卫珩有些恼了:“她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污蔑本王。”   “本王轻薄她?”他把那本册子丢在桌上,冷笑一声:“不过是昨日没打压她,就叫她狂成这样么?” 第17章 我失恋了 “那依阮画师之见,我该如何……   “所以说,你以为那个大猪蹄子关心你,其实人家没这意思?”   “然后你说了一堆喜欢人家之类的倒贴话,又要跟人老死不相往来?”   莳花阁里,云芍听阮秋色讲完了事情的原委。阮秋色没说那人是谁,也模糊了所有的细节,但男男女女无非那点破事,云芍三言两句就抓住了重点。   阮秋色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   “恕我直言,你这不叫失恋,”云芍放下手里的瓜子,“这叫碰瓷。”   阮秋色一脸茫然。   “你怎么就这点出息?”云芍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我盛京第一花魁摊上你这么怂的姐妹,真是丢脸。”   阮秋色挠挠头,不解道:“我哪里做得不对?”   她觉得自己处理得果断干脆,还很光明磊落啊。   “哪里都不对!”云芍恨铁不成钢,“谈恋爱哪能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说喜欢对方?当然要故弄玄虚,让对方拿不准你的心思,才会更加在意你啊!”   “谁要跟他谈恋爱了?”阮秋色惊得一蹦三尺高,“他又不喜欢我,我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所以才说你怂,”云芍涂着艳丽蔻丹的指甲在她脑门上点了一点,“若是我看上的人敢不喜欢我,我一定千方百计地勾引他撩拨他,等他对我死心塌地了,再来个始乱终弃,这才叫解气。”   阮秋色动了动心思。面对那样冷血冷情的铁面阎王,勾引撩拨他是什么样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后脖颈凉嗖嗖的。   她只好闷声闷气地对云芍说:“反正我失恋了,是好姐妹的话,你就要哄我开心起来的。”   自那日阮秋色对卫珩放出那一番狠话,已经过去了三日。   第一日晚上,卫珩宽宏大量地表示:“若她今日恭恭敬敬地过来请罪,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时青淡定地笑笑:“刚才言凌来报,阮画师今日和莳花阁的云芍姑娘逛了一整日的街,买了好些胭脂水粉之类女儿家的玩意儿,这会儿正在西市的成衣铺里做衣裳,今日怕是……”   “谁问你了?”   卫珩横了他一眼,却没追问为什么自己手下最精锐的暗卫之一,还留在阮秋色身边做些跟踪盯梢的差事。   第二日下午,卫珩觉得手里的公文有些看不进去:“本王宅心仁厚,可以再给她一次认错的机会。若她今日……”   “今日阮画师在莳花阁里泡了一天,让云芍姑娘换了七八身衣裳给她作画,现在约莫正在上色。”时青忽略了自家王爷铁青的脸色,从善如流地答道。   到了第三日中午,卫珩正用着午膳,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   时青心领神会地接道:“方才云芍姑娘盛装打扮,说要带阮画师去赴宴。”   “我问你了吗?”卫珩怒瞪他一眼,撂了筷子。被这一打岔,都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   他轻咳一声,敛住了面上的表情:“赴什么宴。”   时青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是镇北侯世子在府中设的赏花宴,听说邀请了不少京中的世家公子。”   卫珩眉头皱了皱,冷笑一声:“裴昱那小子,也不怕镇北侯打断了他的腿。”   时青观察着他的脸色,又补上一句:“云芍姑娘原话说的是,‘今日这些王孙公子个个有财有貌,随便哪个不比你那大猪蹄子强?特别是京中首富贺兰家的长公子,又好看又温柔,还特别有钱’。”   卫珩当然不会觉得那个“大猪蹄子”是说自己。饶是如此,他也觉得心里一阵烦闷,于是冷冷哼了一声:“她惹怒了本王,还有心思吃喝玩乐?”   时青抿着嘴角答道:“阮画师……没去赴宴。”   听了这话,卫珩脸色稍霁,就听见时青又说了句:“阮画师背着画箱去了清风馆,说是今年的美人画册不画女子了,要改画小倌。”   “……”卫珩咬了咬牙,“反了她。”   阮秋色在清风馆也算熟客。按说这清风馆不待女客,不为别的,本朝民风虽然开放,但若有女子登门,不论已婚未嫁,家里多半会来闹事。   而阮秋色既未婚嫁,家中亦是无人,她喜画美人在盛京无人不知,平日来清风馆里采风都没人收她的钱。   毕竟在阮秋色所作的画册里出现过的美人,无论男女,身价都是要涨上几番的。   “阮小爷可有日子没来了。”清风馆的头牌宿月公子半躺在榻上,一边翻着手里的书册,一边同她搭话。   阮秋色勾着他的轮廓,讪讪地笑了笑:“这不是年前给莳花阁画了幅美人像,足足花了我一个月的工夫。”   宿月眨了眨眼,目光定在她手中的画笔上:“听说了。说是那画中人美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难怪您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他这话是在自贬,但语气却听不出什么委屈的意思。阮秋色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他的神色,不得不说,宿月生得极为好看,他身形纤瘦,皮肤雪白,一双桃花眼里是琥珀色的瞳仁,笑起来双目含春,不笑的时候又藏着一点淡淡的孤冷。   美人王爷的眼里也总含着冷色,但那是霜雪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合着他周身的气场,总有些高不可攀的感觉。   阮秋色心思乱了,手也跟着乱,落在纸上的线条就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她暗叹口气,只好另拿出了一张画纸,重新作画。   与宿月边聊边画,等到大致上完了色,天色已经黑透了。   宿月懒洋洋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语气便有些不对味:“阮画师今日,画得可不够像啊。”   “有吗?”阮秋色懵懵懂懂地去看,却看不出什么毛病,“哪里不像?”   “眼神不像,我从来不这么看人的。”宿月盯住了她的眼睛,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怕是阮画师作画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别人。”   阮秋色被他点破了心思,两颊顿时有些发红,她想辩解两句,但张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随口说一句,你害羞什么呀,”宿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下倒当真像个女子了。可阮画师最吸引人的,本来就是那股洒脱的男孩子劲儿,如今这扭捏样子我可不喜欢。”   走在回莳花阁的路上,阮秋色还在想刚才宿月说过的话。   其实她也不喜欢自己这样。她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平日里和谁都是大大咧咧地相处,要多潇洒有多潇洒。没道理喜欢了人,就变得扭扭捏捏起来。   也许过上一阵,等那美人王爷对自己没什么影响的时候,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洒脱了吧。   云芍今日出门的时候,约她晚上一起在莳花阁里用饭。阮秋色进了莳花阁的门,就看见苏三娘迎面走了过来,满脸焦急之色。   “三娘这是怎么了?”   “出大事了!”苏三娘帕子在身前一甩,声音急得发颤,“云芍姑娘赴宴未归,我刚刚差人去问,说是被大理寺的铁面阎王扣在侯府了,说不准今晚还要下狱呢!”   ***   卫珩坐在镇北侯府内院的凉亭里,喝着一盏已经不再温热的茶,面色阴沉不定。   太医院的傅宏大人匆匆从内室出来,上前对他躬身一揖道:“微臣已经给世子用了安息散,算是勉强稳住了。世子脉象急促不定,恐有心肺衰竭之象,应是中毒所致。”   傅太医叹了口气:“可惜以微臣浅薄才学,实在不知世子所中是何种毒物。”   卫珩点点头,淡声问道:“可会致死?”   傅宏一怔,半晌才犹豫着点了点头:“不知毒源,微臣也说不准,只是按照世子如今的脉象,若不能及时解毒,恐怕撑不过三天。”   卫珩正要说什么,却见到时青带了个人来。   瘦瘦小小,穿一身秋香色的男式短衫,跟在时青后面,目光闪躲。   可不正是阮秋色?   “呵,”卫珩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她,“是谁跟本王说了‘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阮秋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前两日才说了狠话,今日便主动过来找他,确实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为了云芍,她只能腆着脸笑笑,打了个哈哈道:“还有人敢对王爷这般说话?真是……真是应该好好责罚。”   卫珩勾起了嘴角,声音里藏了两分讥诮:“阮画师对自己了解得很,知道自己记性不好还喜欢狡辩,所以特意找人做了见证。”   他微微错身,身后站着的傅宏尴尬地和阮秋色打了个招呼。   “那依阮画师之见,本王该如何责罚你呢?” 第18章 有毒 “阮画师说的对,本王再怎么凶恶……   阮秋色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任由潮水般的尴尬将自己淹没。   她那日话说得重了些,美人王爷恼她也是自然的。但说到底吃了亏受了委屈的还是她自己,相信他也不会真要对她如何。   卫珩见她一副乖觉听话的样子,觉得这几日积郁在心里的气消了几分。便淡淡地说了句:“罢了。本王今日没空,念在你知错就改……”   听到他口气松动,阮秋色心中一喜,急急问道:“那请问王爷,云芍姑娘是犯了何事?我能见见她吗?”   时青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果然看见王爷刚刚放松的嘴角又绷了起来。   他家王爷等阮秋色请罪已经等了三日,眼看耐心就要耗尽,若不是镇北侯世子出事,保不齐今晚就要抓她去大理寺按头认错。   向来心高气傲的王爷勉强给了她个台阶,阮画师却偏往枪口上撞,这二人今日怕是不得相安。   “阮画师心系好友,本王怎么能不成全。”卫珩盯住阮秋色的双眼,嘴角笑意凉凉,“此案云芍姑娘凶嫌最大,理应被大理寺收押的。阮画师与她姐妹情深,不如就去做个伴吧。”   镇北侯府的东厢房外,围拢了不少下人。镇北将军平日里治下甚严,故而此时无一人闲谈议论,皆是恭谨地站着,满面肃容。   卫珩进了内室,就见镇北侯和夫人正守在床榻边,目光焦灼地看着榻上沉睡不醒的青年人。   侯夫人咬着帕子低声啜泣,镇北侯亦是双眉紧蹙,满面愁容。这位手握重兵征战四方,一生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在爱子的生死面前,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并不比寻常的父亲更有力量。   “阿珩……”镇北侯嗓音沙哑,觉出不对,马上改了口,“王爷来了。”   他想要起身行礼,肩头却被卫珩按住:“舅舅不需多礼。”   他迟疑着看了一眼榻上的年轻人,此刻正安静睡着,面上却隐隐透出青紫色,昭示着他命悬一线的危机。   “裴昱的情况,我已经听傅大人说过了。”卫珩声音低沉,暗含了罕见的安抚之意,“稍后审问过那莳花阁的舞姬,查出毒源是早晚的事。”   镇北侯听到“莳花阁”三个字,眸中闪过一丝薄怒:“这不成器的逆子……”   他半生戎马,治军甚严,对自己也是克勤克俭,最恨铺张奢靡,莺莺燕燕之风。他平日里都在京畿大营里待到酉时之后才回府,竟不知自己的世子白日里就敢在王府宴饮取乐。   侯夫人抽噎着说道:“昱儿都这样了,你还计较这些……”   镇北侯一噎,瞪了夫人一眼:“还不都是你惯的?早跟着我出去打仗,他何至于如此!”   卫珩正想打断二人的争执,就听见侯府里的管家急匆匆地奔到了门口:“侯爷不好了,端王府,庆国公府,还有户部尚书府里都派了人来,说是家里的公子来咱们府上赴宴回去,都中了毒不省人事了,要找您讨说法呢!”   镇北侯听了一惊,眼下他自己的儿子尚且命悬一线,哪里能给别人说法?但闹上门来也不得不去处理,只好心乱如麻地起身。   “舅舅稍安勿躁。”卫珩抬手拦下了他,转向管家,目中一片沉着:“你去告诉他们,此事本王揽了。若要说法,便来大理寺讨吧。”   ***   云芍眼下只是被拘禁在镇北侯府的偏房,时青带了阮秋色过去,到了门口,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阮画师,今日王爷心情不好,有什么话你便顺着他……”   阮秋色十分疑惑:“我也没敢和他顶嘴啊。”   时青回忆了方才情境,倒也真是如此,只好温和地笑笑:“那便请阮画师能不说话,就别说话了吧。”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按说心里委屈的是她才对,却还得顾着美人王爷的心情,谁叫她有求于他呢。   偏厅里光线昏暗,她进了门,四下里望了半天,才看见角落里缩着的云芍。   她精致美艳的小脸上满是惊惶之色,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全没有往日里神采飞扬的样子。   “阿秋?”云芍愣愣地看她进来,满脸都是惊讶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阮秋色走到她跟前蹲下:“我听说你出了事,来看看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云芍扑了个满怀。   “他们都说毒是我下的,我没有!”云芍在她怀里有些发颤,“连铁面阎王都来了,你说他可会对我用刑?都说没人能在他手里熬过一晚上……”   阮秋色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温声劝道,“那铁面阎王,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云芍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很可怕的,就是他让人把我关到这里的。他戴着个铁面具,眼神凶得能吃人。还有他那个护卫,对女孩子一点都不客气,可没礼貌了。”   阮秋色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时青押着去见卫珩的场景,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虽然这样劝云芍,可当初也是被吓得不轻。   “那铁面阎王虽然凶恶得很,但是更看重真相,你没有下毒,他一定会还你个清白的。”   云芍靠在她肩上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门口,突然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弹了起来。   “阮画师真是了解本王。”卫珩站在门口,周身笼罩在暮色里,像一尊冷面修罗。他缓步走进房中,在桌边坐下,侍从也赶紧进来点上了灯。   灯影下卫珩的目光明亮如星子,先是扫过了瑟瑟发抖的云芍,又定在跪坐在地上不敢转身看他的阮秋色身上。   “今日之事,云芍姑娘说说吧。”他声线清冷,含着一点隐约的讽意,“阮画师说的对,本王再怎么凶恶,总归是不吃人的。”   ***   “今日宴会散了之后,我本来就要回去的,可那镇北侯世子说自己寻得了一本谢玉娘传下来的舞谱,我便留下来,等他差人去拿。那人寻了许久,我与世子就在凉亭里喝茶聊天。”   云芍与阮秋色坐在桌子另一边,有了熟人壮胆,她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今日的情况。   见卫珩点点头,云芍接着说下去:“没想到舞谱还没拿到,世子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发作。先是狂喊乱叫,接着便呼痛,整个人滚在地上抽搐,满脸都是冷汗。闹了有一个多时辰,镇北将军就回来了,先是派人查验了今日宴会的菜肴,然后派人去请了您过来,后面的事您都知道了。”   阮秋色理了理事情的脉络,赶紧问她:“他们为何怀疑是你下的毒?”   云芍委屈地眨了眨眼:“我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盒杏仁酥吗?他们验过了宴席里吃剩的吃食酒水,没发现有毒,只有我带来的杏仁酥,当时被吃了个干净。”   那杏仁酥阮秋色是知道的。这几日她都同云芍一起待在莳花阁里,今天上午云芍在厨房鼓捣了许久,才亲力亲为地做了这么一盒点心,说是要拿去讨贺兰公子的喜欢。   她当时还调侃,随便从哪里买一盒就可以充数的,偏要亲手去做,怕不是真对那贺兰公子有了心思?   云芍难得有些忸怩。那贺兰公子喜欢看她跳舞,总来莳花阁里一掷千金地捧场,她想做个点心回报点心意,也是情有可原。   没想到这好心好意也能引出祸端来,阮秋色不禁叹了口气。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道:“那杏仁酥,我不也吃了吗!”   云芍与她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她刚做好那盒点心,美滋滋地去找阮秋色献宝,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拿了一块吃了。   阮秋色面上不禁有了几分喜色:“那就是说,杏仁酥无毒,那毒不是云芍下的了?”   卫珩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喜悦:“那只能说明你吃的时候还没有下毒。云芍姑娘,这杏仁酥做好后,都经过谁的手?”   云芍仔细想了想:“没……没有了。我做好以后先是盛在盒子里拿进房间,然后阿秋吃了一块。之后我把它包起来一直贴身带着,没经过别人。”   卫珩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那么云芍姑娘还是洗不脱嫌疑。今日赴宴之人皆身中此毒,此案牵涉甚广,只能让你去大理寺委屈一晚了。” 第19章 又同车 “我坐了三次王爷的车,真是荣……   要将嫌疑人带回大理寺,通常是由差役套上枷锁,一路押解着回去。   可今日卫珩吩咐侍从向镇北侯府里借了辆马车,让云芍乘车过去,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诧异。   一来是他身为大理寺卿,从来不会过问这些押解犯人的小事;二来他一向冷面无情,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怜香惜玉联系在一起。   阮秋色自然不会觉得卫珩是存了照顾她朋友的心思,但她稍微想一想,倒也是想得通的。花魁让差役押解着游街,此案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加上案情仍在一片迷雾中,实在不利于京中的安定祥和。   她扶着云芍上了车,正想自己也上去,就听见不远处,宁王府的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还不过来。”   阮秋色转过头,隔着车窗正对上卫珩的视线,才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云芍的眼神里更是带了满满的质询。   阮秋色不自在地低了头,挤出一句:“我和云芍同乘就可以了……”   她对卫珩才闹了那样的龃龉,若是同车,难免有些不自在。   “阮画师急着蹲大理寺的牢房,本王无意阻拦。”卫珩的目光平静无波,“但眼下本王要去莳花阁里搜查,需要有人带路。”   他说着又斜了阮秋色一眼:“听说阮画师是那里的常客,自然熟悉得很。”   阮秋色原想陪着云芍,听他这样说,也只好点头应了。她隔着车窗与云芍耳语了几句,又抚了抚她的手背,便朝着卫珩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到了马车边上,看见傅宏还恭敬地站在一旁,半是好心半是私心地去问他:“傅太医可要上来同乘?”   若是三人同乘,似乎不会那么尴尬。   ”不不不不,“傅宏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小声对她说了句:“王爷向来不喜欢与人同乘的。”   相熟的官员上下朝时同车,本是同僚和睦的佳话,可那宁王从不与人交好。   某日早朝路上,丞相的车辕当街崩裂,宁王乘马车从旁经过,竟是无情拒绝了丞相同车之请,害得丞相误了早朝,这事满朝人尽皆知。   阮秋色站在原地愣了一秒,就听到卫珩不耐烦地声音从车里传来:“磨蹭什么?”   她不知怎的便有些愉快,轻轻一跃,跳上了马车。   卫珩私下里似是不喜欢戴着面具的。阮秋色上车后关上了车门,他便把面具拿下来搁在一旁。   几日不见,阮秋色觉得他的脸又好看了几分。她不敢一直盯着他瞧,便转了脸,有些没话找话地与他闲聊:“听说王爷平常不喜欢与人同车的,那我坐了三次王爷的车,真是荣幸得很。”   她刚说完就觉得车里的气氛又尴尬了些,正想打个哈哈遮掩过去,就听见卫珩竟然接了话:“阮画师怎么能叫平常。”   他这话多少有些暧昧了,阮秋色觉得自己的心脏跳乱了一拍。   卫珩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你是灾难。”   他面上的神色一本正经:“人应对灾难,总要用些非常手段。”   阮秋色咬了咬牙,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好地同他说话做什么!   然而马车又行了一阵,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王爷您说,镇北侯世子,还有今日来的王孙公子们,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对卫珩的本事很有几分信任,但毕竟人命危在旦夕,云芍又牵涉其中,总想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才能更安心些。   卫珩没有立即回答。阮秋色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却觉得他向来沉稳平静的目中起了一丝波澜。   良久,他才轻轻说了句:“本王不会让裴昱出事。”   据说卫珩十二岁起便跟着镇北将军四处征战,陆续平定了北境、西南多场动乱,直到他十八岁那年远征西夷,俘虏了西夷皇室和数不尽的珍奇财宝回京,使得西南边境再无异动。他也因此获封宁王,执掌大理寺,从此坐镇京中。   这么说来,他人生中那样长的光阴,应是和镇北侯与裴昱一起度过的。   阮秋色从他话里听出一丝少见的担忧来,便温声说了句:“王爷与世子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卫珩闻听此言,眉头突然一拧,像是想起了什么糟心的事:“与那样的纨绔?”   他冷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莳花阁。   阮秋色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引进了厨房。经过一日的劳作,云芍上午做杏仁酥的地方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能从橱柜里翻找白日用过的材料。   “我记得做杏仁酥时,要用到杏仁粉,面粉,还有白糖与猪油……”   阮秋色努力回忆着上午的情形。她只在作画的间隙来看过两趟,知道云芍新熬了猪油,面粉与杏仁粉散乱地摊在桌上。   眼下那罐猪油还在桌上摆着,已经又用去了一些。她在橱柜里翻翻捡捡,不一会儿就将面粉袋和杏仁粉袋子都找了出来。莳花阁一向讲究,做点心与做饭用的不是一样材料,也一直都放在不同的橱柜。   这一会儿工夫,时青也去询问过了厨房的管事,这几日进出厨房的人都有哪些。   莳花阁的厨房人流很大,不仅有三位主厨和六位帮厨,平日里姑娘们想要换个口味,也会差遣服侍的人来做几道菜。   厨房入夜后便会落锁,不仅主厨,苏三娘,管事的手里各有一把钥匙,当红的姑娘们手里也是有钥匙的,为的是客人们夜里饿了,可以做两个菜讨他们欢心。   白日里厨房时时都有人,若真想在食材里做手脚,恐怕也得入了夜才更稳妥。   傅宏上前查看那两袋粉末,先是拈了些面粉细细嗅了嗅,又尝了尝,对卫珩道:“回禀王爷,这面粉没什么异常。”   再去看那袋杏仁粉,却是被用得干干净净,只有袋子上粘的一些微末。   阮秋色笑了笑:“做杏仁酥需要大量的杏仁粉,今日准备的不够,云芍倒得干干净净,恨不能拿勺子刮一刮呢。”   厨房的管事站在一边,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惊讶道:“昨个云芍姑娘吩咐了要用杏仁粉,我买了两斤啊。”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便知道问题可能出在这杏仁粉上。傅宏上前,小心地用指甲刮下一点袋子上残存的粉末,细细查验了一番,却更是一头雾水:“这杏仁粉倒是无毒的。”   阮秋色刚觉得一阵泄气,就看见傅宏又将装杏仁粉的袋子整个拿起来,放到鼻端细细嗅了嗅,突然瞪大了眼睛道:“王爷,这袋子闻起来,隐隐有股赤血藤的味道……”   卫珩沉声问道:“赤血藤为何物?”   傅宏拱手道:“赤血藤是种植物,其汁液提炼出粉末,白色,无味,可以凝血,是种常见的药材。赤血藤本是无毒,服用过量也只会有些腹泻,只是……”   “只是什么?”   傅宏犹豫了片刻,才接上一句:“微臣只是在毒经里看过,赤血藤若遇上了一种花香,即可化作剧毒。但那花珍奇的很,产在西南的深山里,京中是很少见到的,所以医馆里还是常用赤血藤来止血,微臣也从未亲眼见过赤血藤化作剧毒。”   见卫珩沉吟不语,傅宏迟疑道:“臣记得那花叫作……叫作……”   “紫玉瑞香花?”   说话的却是阮秋色,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赶紧解释道:“云芍说过的。说是这花甚是少见,三年才得一开,香气醉人。京中只有镇北侯府当年从西南带回的几株,育了好些年才育成一方小园。”   她顿了顿又说:“今日这宴会不就是为了赏花?赏的就是这紫玉瑞香花啊。”   案子查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些豁然开朗,阮秋色面有喜色:“傅太医,这赤血藤的毒如何解,毒经上一定有记载吧?”   傅宏陷入了更加长久的迟疑,半晌才道:“毒经有载,这赤血藤若混合了紫玉瑞香……无解。”   闻听此言,卫珩眸中厉色汹涌。   傅宏吓得有些结巴:“可、可是,毒经上说若真是中了这种奇毒,中毒者立时七窍流血,暴毙身亡,不会像世子他们一般胡言乱语,浑身剧痛……依、依微臣之见,世子他们所中的必定不是赤血藤之毒。”   阮秋色看着卫珩冷凝的神色,不禁有几分担忧。裴昱他们身上的毒,烈性诡异,还不知能撑多久,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毒源,却是误入歧途。   卫珩思量片刻,沉声道:“那就只能先找出下毒之人了。” 第20章 有钱 “喜欢我的姑娘多得很,”贺兰公……   卫珩派人将莳花阁上下细细地搜查了一遍。   排污渠边找到了一些杏仁粉的残迹,应该是昨夜被人倒去了大半,又掺入了不少赤血藤粉末。剩余的杏仁粉不太够用,云芍只好全都做成了糕点,却不知道自己做的点心可能会成为杀人的剧毒。   卫珩料到下毒之人一定是早早备好了赤血藤粉,否则去医馆细细一查,难免露馅。而赤血藤长久存放之地一定会留下气味,所以他遣人带了细犬来嗅探,却在花园的土壤里发现了藏物的暗格。   这凶手倒是缜密的很。   莳花阁里一干人等也被仔细讯问过,却没人能提供多少线索。光是厨房的钥匙就有十来把,况且并没有怎么严加看管,若是凶手有心,想拿也是拿得到的。   从莳花阁回大理寺,颇有一段距离。卫珩在车上阖目思考,阮秋色不敢打扰他,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只将手指背在身后,在车壁上轻轻描画。   “干什么呢?”是卫珩的声音。   阮秋色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小心地看一眼卫珩,他并没睁眼,也不知道是怎样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我在……画画。”阮秋色回答得有些心虚,毕竟她在背后悄悄勾画的,是他的剪影。   卫珩淡淡一哂:“没有纸笔,你怎么画。”   阮秋色也笑了笑:“画画不是一定要纸笔的,在心里画就可以了。就像王爷在心里推演案子一样。”   看到卫珩似乎仔细在听,她便顺着说下去:“这方法是……有人教我的。我从小被人带着跑遍了大江南北,那时候性子皮,总不愿意规规矩矩地坐车。那人便教我闭了眼,在心里画画。”   一开始她是坐不住的,总觉得手脚都痒痒,但看看身边人闭着双目,像棵青松般一动不动,她也不由得沉下气来,咬着牙,强迫自己进入心中的图画中去。   阮秋色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还不够定,心画时总忍不住手也跟着动。若换成那人,心中画着万里河山,也是岿然不动的。”   卫珩不由得抬目看了她一眼。   阮秋色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陌生。她说完了最后一句,还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里有几分神往,但怅然之色要浓烈得多。   “那人是你爹吧。”卫珩难得应了一声,闲话家常般的语气。   阮秋色没回答,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十年前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好像又落在了她眼前,雪幕中有个男人的背影步履匆匆,任她在后面如何的追赶哭求,摔得满身泥泞,也终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不是你爹。”   这是那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驶过了永宁门,入目的繁盛街景便换做了高门大户。这一带是世家望族聚居之地,建筑物也都是别处没有的气势恢弘。   阮秋色隔着车门叫住了车夫,又冲着卫珩拱手道:“王爷,我有些私事要去办,稍后自己回大理寺就好。”   卫珩没说什么,阮秋色便跳下车,对着路边的门户牌匾仔细瞧了起来。   ***   世家宅邸占地甚广,阮秋色一户一户地看过去,看到“贺兰府”三个大字时,卫珩的马车早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匾额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是百年前的书法大师郑郄所作。   贺兰氏世代为商,东市里专为达官显贵开设的商户十之七八都是贺兰家的产业。百余年的积累使得贺兰家的生意在各州府盘根错节,族人更是借由联姻,科举,与官家势力结合得紧密。是以民间有句俗语,贺兰家打个喷嚏,全国都要抖三抖。   阮秋色上前拍了拍门,值夜的小厮出来客客气气地问她:“客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这小厮低眉敛目,说话前先是规矩地行了一礼。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贺兰氏延续了百年的兴旺,想来与这森严的家规密不可分。   阮秋色不假思索道:“我来找你们长公子。”   那小厮仍然拦在门口:“长公子恐怕已经歇息了。敢问您尊姓大名,我明日回禀了公子,给您寄去名帖,再请您来拜访。”   他这话说得礼数周全,阮秋色却听出来这贺兰公子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那便请你通传一声,我是大理寺派来查案的,姓阮。你家公子今日去了镇北侯府赴宴是不是?眼下有个案子,要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那小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没全信了她的话,但牵涉了大理寺,他想了片刻,便去后宅禀报了。   阮秋色抿唇笑了笑。她方才扯了谎,此刻她来找这贺兰公子,其实是受了云芍嘱托。   今日宴席上共来了六人,镇北侯世子中毒后,另外五人家里都遣了人来侯府讨说法,只有贺兰公子那里没有消息。   云芍对那贺兰公子多少有些好感,眼下便担心得不行,一定要她上门去看一看。光是打听还不够,必须要亲眼见着他安全无碍才能安心。   云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今这贺兰氏大半家业操持在长公子手里,即便贺兰公子真的中了剧毒,府里多半也不愿传出风声,免得对家蠢蠢欲动。   阮秋色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便看见那小厮匆匆走来,恭敬地朝她一揖:“姑娘请随我来。”   贺兰府竟比宁王府还要再大几分。阮秋色跟在那小厮后面,没一会儿就绕晕了自己。那小厮将她带到了花园里的凉亭,有一人正端坐在亭中,身子裹在雪白的貂裘里。   那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他生得剑眉星目,此刻面上没带着笑意,看着便有些锐气。与那硬朗的眉眼不同,他下巴生得秀气,唇又极薄,整张脸便笼上了一层阴柔,让人捉摸不透。   阮秋色看着传说中的贺兰公子,也明白阅人无数的云芍为何青睐此人。被这样的人一掷千金地欣赏着,哪个女子都会有些动心的。   “阮姑娘好,”那贺兰公子轻浅一笑,“恕我孤陋寡闻,竟不知大理寺还招了女子。”   他声音清朗,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阮秋色便也笑笑:“是我扯了谎,公子莫怪。我只是受了一位姑娘之托,过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贺兰公子脸上便带了微讶之色:“我怎么会不好?”   阮秋色犹豫了一瞬,到底是想着不能随意泄露案情,便只好模糊地说道:“有位喜欢你的姑娘,她觉得你或许出了事……”   “喜欢我的姑娘多得很,”贺兰公子眼底蕴了些笑意,“阮姑娘是说哪一个?”   听到他这么说,阮秋色是吃了一惊的。她只知道云芍口中的贺兰公子是个好看又温柔的人,却没听说过他说话不仅直白,而且自恋。   她只好跟这贺兰公子解释:“这位姑娘……据说你常常为她一掷千金,应该也是你喜欢的。”   “啊,那我知道了。”贺兰公子挑了挑眉。   阮秋色舒了口气。她完成了云芍的嘱托,便向贺兰公子拱了拱手,礼貌地告辞。   刚走出几步,却被他叫住了。   “阮姑娘,我要纠正一下,”贺兰公子一本正经道,“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姑娘。”   阮秋色转过身,就看见他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灯影里看过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我一掷千金,主要是因为有钱。” 第21章 大猪蹄子 阮秋色愤愤地补上一句:“你……   “公子这么说实在让人寒心,”阮秋色瞪着贺兰公子,立刻便生出了些气恼,“若不是为了你,云芍何至于沦落到大理寺去?”   她心里颇为云芍不平。京中的王孙公子拜倒在云芍石榴裙下的不计其数,也从没见云芍对谁假以辞色过,她对这贺兰公子的用心可以算是难得。   更何况,要不是为了给这贺兰公子做杏仁酥,云芍怎么会惹上这人命官司?   “大理寺?”贺兰公子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怎么回事。”   阮秋色自知失言,一气之下竟然把案情泄露了出去,便硬邦邦地说了句:“现在也与您无关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转身便走。   贺兰公子抬了抬手,带阮秋色过来的小厮便会意地跟上前,给她带路。   他目送阮秋色走远,便紧了紧身上的貂裘,也起身向后宅走去。   凉亭外侍立的老仆赶忙打着灯笼,走在了他身侧。看着他裹紧衣裳的动作,忍不住絮叨了一句:“少爷一向畏寒,这么冷的天,您出来做什么。您屋里有地龙,不正好可以招待客人?”   贺兰公子眯起眼笑了笑 :“周叔,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头次见面,怎么能往卧房里带。”   他这话是有意戏谑,周叔便也同他打趣道:“我竟不知少爷的脸皮薄成这样,您是怕人家看见您满屋子挂的美人图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了他寝房,周叔上前打起门帘,屋内的暖气便扑了人一脸。   他房内的装饰甚是清雅考究,看得出主人品味不凡。只是中堂四壁,能挂画的地方,都挂着一幅美人图。那画上美人,或素净婉约,或明艳动人,与四周饰物悉心搭配过,竟也不显得格格不入。   那些美人图风格不一,左下角却题着同一个名字。   “阮秋色,”贺兰公子凝视着美人像下角的题字,有些出神。   他声音里有极为清浅的失落,“你不记得我了。”   女大十八变,记忆里那个眼睛黑葡萄似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个有模有样的大姑娘了。可她还跟小时候一样穿着一身男装,眉眼间也有股其他女孩没有的英气。   他想起多年以前,看到她骑在她爹肩膀上,一大一小两人说着私房话:“我们阿秋聪明成这样,以后要怎样的男儿才能与你般配呀?”   女孩才不过六七岁,还不知道什么是害羞,捂着小嘴笑得眉眼弯弯:“自然是要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孩子啦。”   她爹眉头微皱,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还小,不懂事。好看的男人未必靠得住,听爹的话,与其嫁给天下最好看的,还不如……不如嫁给天下最有钱的。”   小丫头甜笑着去捂她爹的嘴:“我才不呢,爹俗气死了。”   阮秋色,阮秋色。   默念了两遍她的名字,贺兰公子低低地笑了。   你可要听你爹的话啊。   ***   站在贺兰府的门口,阮秋色有些茫然。这一带她平时很少来,夜里也难辨方向,一时想不明白去往大理寺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好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就看见街角处她刚才下车的地方,有辆马车还停在那里。   车窗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在寂寂深夜里,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安。   “王爷怎么还没走?”她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车,扬起一个笑脸,“难道是在等我?”   不近人情的宁王大人会专门停下来等她,真是让她有些意外。   “呵,”卫珩轻笑一声,“本王说了要你今晚去与云芍姑娘作伴,怕阮画师忘了。”   阮秋色连连摇头:“不敢忘不敢忘。王爷便是不等我,我也要走回大理寺去的。”   马车动了起来,在青石板路上驶得平平稳稳。   “见过贺兰府上那位了?”卫珩一手支颐,语气淡淡。   “王爷怎么知道我去找那贺兰公子了?”阮秋色有些讶然,转念想到他一向长于观察,便继续说道,“云芍不放心,求我去看看他。他并未中毒,一切安好。”   她觑着卫珩若有所思的神色,老老实实地自首:“方才我为了见到他,佯称自己是大理寺派来查案的。而且一时气愤,不小心将云芍被大理寺下狱的事说了出去……不过别的事情我一句也没说的。”   卫珩却没怪罪,只是斜睨了她一眼:“气愤什么?”   阮秋色想起方才那贺兰公子说的那句“我从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心下仍是不平:“早知道就不去看他了。云芍身陷囹圄还记挂着他,可他根本就没将云芍放在心上过。”   她声音气闷极了:“亏得云芍还记挂着他爱吃杏仁酥,眼巴巴地给他做了,哪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   卫珩眼皮跳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愤愤地补上一句:“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她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但覆水难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珩刚刚舒展的神情顿时难看了起来。   “呃……”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是说……”   话没说完就被卫珩打断了:“本王知道你说什么。”   阮秋色本来就悬着的小心脏顿时更虚了几分。那日她把喜欢他的话一股脑地说给了卫珩,只是想着早点斩断了情丝,两人以后也再无见面的机会,便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没成想这才过了三天,她就因为云芍身上突发的案件,不得不主动找上门来。   这一整晚卫珩都没提那日的事,她原本心下暗喜,以为他也觉得尴尬,所以佯装不知,便可以避而不谈。可卫珩这一开口,显然是要旧事重提的意思。   她紧张地等他说下去。   “阮画师的心思,本王没什么好说的。”卫珩不咸不淡地哼出一声,“但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不要异想天开。”   这一口郁气梗在他心里三天,终于吐了出来。一想到阮秋色那日横眉冷对的样子,他就觉得浑身不适。这不适感邪门得很,先是从心脏底下传出来一点麻,然后整个胸腔都觉得憋闷。   想想也是,自己难得的好心却被当成刻意轻薄,心高气傲的宁王大人当然无法忍受。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阮秋色道歉,却看到她大睁着双眼,气得满脸通红。   “我……我真是瞎了眼!”   才会喜欢你这种随便践踏别人心意的大猪蹄子!   卫珩皱了皱眉。   他觉得这语气不像是道歉。   但阮秋色既然说自己瞎了眼,也勉强可以算是承认错误的意思。   卫珩得饶人处且饶人,很是大度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   马车刚停在大理寺院内,阮秋色就急急地跳下了车,一刻也不想与卫珩多待。   她目光落在时青身上,眼睛顿时亮了亮:“时大哥,你带我去找云芍吧。”   时青看了看刚下车的卫珩,见他点了点头,便在前面引路。   关押云芍的地方并不是阮秋色那日去过的地牢,甚至不像个监牢,只是大理寺内一个平平常常的房间。   阮秋色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瞪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卫珩:“王爷尾随至此是何意?我们女孩子夜里说些私房话,您也要听吗?”   卫珩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无名火来自何处。   他没理会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长腿一迈,先一步进了房间。   云芍正没精打采地坐在桌边,听见响动,便抬头看过来,正对上卫珩目光灼灼的视线。   “请问云芍姑娘,贺兰公子最爱吃杏仁酥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第22章 去床上睡 “你这白眼狼,知道什么叫轻……   “启禀王爷,属下赶到时,那姓秦的仆妇一家,没有活口。”   夜半时分,大理寺的议事厅里灯火通明。卫珩听了暗卫的回话,面无表情地问道:“死因为何?”   “死者七窍出血,像是中毒。”   这姓秦的仆妇,便是云芍口中,告诉她那贺兰公子最喜吃杏仁酥的人。她多年前曾做过贺兰府的厨娘,后来不知怎么被赶了出来,也再难进入别的世家府第,便一直在莳花阁里做帮厨。   云芍知道了这一层关系,便主动去打听那贺兰公子的口味,对秦妇所说自然也是深信不疑。   卫珩点了点头,对着时青沉声道:“带阮秋色过来。”   ***   “又要我去画尸体?”阮秋色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叫了起来,“王爷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方才都与云芍解衣睡下了,听见时青在门外叫她,才匆匆换上衣服出来,却不料卫珩竟然大半夜地让她去做这样的差事。   “凶手杀人也不看时辰,”卫珩淡然回应,“案情紧急,你跟着言凌,速去速回。”   言凌就是方才去秦宅查探回禀的暗卫。   阮秋色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眼前这人不光在车里那样羞辱她,大半夜的还这样随意使唤她,真当她是个软和的面团,可以随意揉捏吗?   “既然案情紧急,王爷何不亲赴现场查探?”   卫珩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咄咄逼人地追问,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但他迅速地敛住了眸中的神色,语气变得有几分不容置喙:“本王没空。”   “呵,”阮秋色冷笑一声,“深更半夜,不知王爷有什么好忙?”   卫珩的目光平静无波:“睡觉。”   阮秋色真想咆哮他一脸:那我就不要睡觉吗!   就听见卫珩凉凉地说了一声:“阮画师不想帮朋友洗脱罪名了?”   这一句话戳中了阮秋色的软肋。她是为了云芍的事才来寻他,当然巴不得案子早点解决,好离此人越远越好。   心里纵然有天大的怒火,她也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应声:“我这就去。”   阮秋色刚出门,卫珩就对侍立在旁的时青皱起了眉头:“她这又是怎么了?”   今晚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方才却又和那日一样,像个夹枪带棒的炮仗。   那股熟悉的不适感如鲠在喉,卫珩觉得十分不痛快。   时青的面上浮起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一个时辰前,他随行在马车边,也听到了车里的对话。此刻面对一脸茫然的自家王爷,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那姓秦的仆妇,名唤秦桂枝,家住通济坊杨花巷北。   阮秋色远远地看到那户人家窗户映出灯影,暖黄色,若不是知道里面死了一家人,她也许还会觉得有几分温馨。   此时已近子夜,屋里亮灯,却是一片死寂,才更让人觉得阴森。   一阵夜风刮过,阮秋色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她站在屋门口踌躇片刻,直到言凌上前推开了房门,对着她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她才缓缓走进了屋内。   这屋子的结构很是简单,一间不甚宽敞的小厅带着两间卧房,厅里正中间就是一张饭桌,桌上摆着四五叠菜,有肉有蔬,还有一盆丸子汤。   汤已经冷透了,面上浮着一层半凝固的油脂。   地上蜷缩着三具尸首,一男一女,并一个十多岁的男童。他们的手紧紧捂住了肚子,惨白的脸上,神情狰狞痛苦,眼耳口鼻都往外渗着一点血迹。   阮秋色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心看。这几具尸首并不像那悬尸杀人案一般形容可怖,只是晚上还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现在冷冰冰地窝在地上,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阮画师,王爷还等着您回去回话,我们快些吧。”   言凌在她身后催促了一声,阮秋色点点头,先是仔细观察了几具尸体,又在这屋子的角角落落细细查看了一番,这一来二去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卫珩吩咐她前来现场,不止是要记下尸体的样子,案发现场的一应细节也都要记在心里,方便他查问。   这堂屋后边带着一个厨房,此刻里面还亮着灯。阮秋色进去一看,晚上做过饭的器物们都还没收拾,锅里的汤也还有一半没盛出来。   阮秋色的目光定在厨房角落的橱柜上,将这里检查完,就可以回去交差。   她伸手拉开柜门,正对上一双溢满恐惧的眼睛。   “啊——”   言凌听见阮秋色的尖叫声,立时冲进了厨房,就看到她和橱柜里蹲着的一个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那女孩不过四五岁大,吓得狠了,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又不敢大声哭,憋得要背过气去。   “吓死我了,”阮秋色抚着胸口顺气,又挤出一个尽可能和善的笑脸,“你是谁呀?怎么躲在这里?”   那小女孩怯怯地看着她,半晌,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   卫珩说到做到,阮秋色去查看现场的工夫,他真的回宁王府睡了两个时辰。   等阮秋色哈欠连天地被带进宁王府的书房,卫珩也伸了个懒腰,从屏风后的卧榻上起身,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阮秋色后槽牙咬得死紧,才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卫珩目光落在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身上,面上一僵,迅速地回到屏风后面,戴上了面具。   那女孩被阮秋色哄了一路,才刚止住了哭,此刻看见气场森然,银面半遮的卫珩,顿时吓得浑身一颤,又哇地一声,开始嚎啕。   “怎么回事?”卫珩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他没什么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此刻觉得这哭声刺得人头疼。   “这是秦桂枝家的小孩,她这两天闹肚子,所以没跟着家人一起吃饭,早早就睡下了。言凌第一次去查探的时候破门而入,孩子吓得躲在橱柜里,刚才被我发现的。”   阮秋色板着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蹲下来摸摸女孩的头,又像方才那样柔声安抚了一番,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她的哭。   卫珩走到桌案边坐下,冷眼瞧着她对自己与对那孩子判若两人的态度,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阮秋色安顿好孩子,也走到桌边,硬邦邦地问:“从哪里开始画?”   案情当前,卫珩没时间计较她态度的轻慢,只沉声说了句:“尸体。”   ***   阮秋色画完,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淡,东方隐隐地露出了鱼肚白。   她边画边回答卫珩的问题,有时语言描述得不够细致,便做个草图跟他解释。等到卫珩问完了所有的问题,阮秋色困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笔还拿在手里,人就伏在案头睡得不省人事。   她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只要亲自跑一趟就能解决的问题,宁王大人却非要折腾她一晚上,真是好深的心机。   卫珩看着桌上堆满的画稿,目光微沉。   二更天的时候,时青带着大理寺的仵作来回禀案情,那秦桂枝一家皆是死于砒|霜中毒,桌上的菜都一一验过,只有那丸子汤里有毒。不光桌上的汤碗,汤锅里也验出了砒|霜。   阮秋色带回来的小女孩方才是吓得厉害,才不言不语只知道哭。等她安定下来,也问了些信息出来。   秦桂枝今日回家很晚,丈夫和儿子都等着吃饭,所以一进门就钻进了厨房,先是给闹肚子的小女儿热了小米粥,又连着做了四菜一汤端上桌。小女孩乖乖喝了粥就去睡觉,小孩子觉深,家人在地上苦苦挣扎时,还兀自睡得香甜。   小女孩问一句答一句,末了怯怯地说了一声:“娘今天……好像不高兴。”   ……   卫珩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一点,将所有的线索在心里串了起来。   他仍在出神,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句含糊的呓语,是阮秋色在说梦话。   卫珩想起她今日的各种顶撞,不禁又是一声冷哼。   “起来,”卫珩毫不留情地戳戳她的肩膀。   他想了想,到底是良心未泯,补上了一句:“去床上睡。”   阮秋色不耐烦地挪挪身子,咕哝了一声,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   她眼下泛着隐隐的淡青,看上去实在是累得狠了。   卫珩盯着她的睡容看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罢了,本王再做一回好人。”   他一手穿过阮秋色的腿弯,一手揽上了她的肩膀,微一使力,就把她抱了起来。   他低眉敛目,看着怀里沉睡的女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这白眼狼,知道什么叫轻薄么。”   阮秋色的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嘴角隐约带了点笑意。   卫珩眉目舒展了几分,刚将她放在屏风后面横陈的榻上,就听见她黏黏糊糊地梦呓道:“大猪蹄子……” 第23章 来日方长 “阮姑娘就送到这里吧,”贺……   阮秋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矮榻上,衾被拥在一边,差点要垂到地上。   她迷迷瞪瞪地把被子卷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的情形,就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清冽的,雪松混合了佛手柑的淡香,和美人王爷身上的一模一样。   阮秋色把微微有些发烫的脸埋进了被子里,知道自己昨晚睡在了他的榻上。   她记得自己昨晚是趴在桌上睡的,那么是谁将她挪到了榻上?难道是……   阮秋色甩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美人王爷那样凉薄的大猪蹄子,才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出了书房的门,就看见王府的侍从正立在门口。阮秋色瞧着他面熟,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那侍从恭谨地低下头:“阮画师,王爷与时统领去大理寺了。王爷吩咐过,阮画师若是醒来,便请您去大理寺找他。”   阮秋色点了点头,又小声去问那侍从:“昨日是王爷让你们把我挪到榻上睡的吗?”   侍从愣了一愣,摇头道:“昨日是小人值夜,言侍卫走了之后,书房里便只剩您与王爷,王爷辰时出了书房便去了大理寺,中间没吩咐我们进去过。”   他答得隐晦,阮秋色听明白了,两颊便泛起了些可疑的晕红。   她抬脚欲走,突然觉出哪里不对来:“你们王爷后来没去睡觉吗?”   侍从犹豫着答道:“王爷一向是宿在书房的。”   但床被她占了,所以没睡成。   阮秋色更加意外了:“书房里那方窄榻就是你们王爷的床?我以为只是临时休憩用的……”   她在二酉书肆的床都要比那榻宽上几许,更不要说以宁王这煊赫的身份,总该要睡木质名贵,雕花精美的大床吧?   侍从又犹豫了许久,才迟疑地答道:“王爷……从来不在床上睡。”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王爷的私事,有些不妥,便马上闭了嘴,只催促阮秋色快些前往大理寺。   ***   阮秋色走在路上,还在琢磨昨日的案子。   昨夜卫珩听了仵作的汇报和秦家小姑娘的证词,又仔细研究了她的画稿,最终说了句:“这样看来,这汤里的砒|霜只可能是出自秦桂枝之手。”   阮秋色困得要命,闻听此言,还是打起精神问他:“为什么啊?”   卫珩看了她一眼,竟然破天荒地耐心同她解释了一番。   那毒是下在汤锅里。汤锅之前用来煮过粥,秦家小姑娘喝了,没事。   厨房里所有的食材,仵作一一验过,无毒。   用来做汤的丸子还炸出来一盘,就摆在桌上,亦是无毒。   秦桂枝曾在贺兰家做工,讲究得很,上桌之前每一个餐具都要一一洗过,提前在餐具上下毒也是没有可能。   所有的信息加在一起,便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那砒|霜只能是秦桂枝做汤的时候自己下的。   阮秋色听明白了,点头道:“正是秦桂枝让云芍做了杏仁酥,莫非她就是在杏仁粉里下毒之人?眼下她死于砒|霜,难道是看到王爷接管了这个案子,所以畏罪自尽了?”   卫珩还没回答,阮秋色就推翻了自己的设想:“她就算要自尽,也不至于拉着自己的丈夫儿子一起死呀。而且她还特意给闹肚子的女儿熬了小米粥,不像是想要寻死之人会做的事。”   “秦桂枝不会给裴昱他们下毒,她没有动机。”卫珩沉声道,“凶手只是借她之口传递了信息,又将她灭了口而已。”   他深吸了口气,目光似乎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这位神通广大的凶手,是如何让秦桂枝心甘情愿地,毒杀了自己一家三口。”   ***   阮秋色进了大理寺里卫珩办公的梅花厅,就见他还在对着昨日自己的画稿细看。   她想起方才他榻上衾被的香气,昨日的气消了几分,又觉得有些别扭,一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犹疑着,却见时青带了个人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雪白貂裘,内里是绀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他对着卫珩躬身一揖道:“见过王爷。”   阮秋色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他,一时有些惊讶:“贺兰公子?”   贺兰公子又转身看向阮秋色,嘴角弯起一个熟稔的弧度:“阮姑娘,又见面了。”   他想了想,又笑着说了句:“我与阮姑娘倒是有缘。”   “贺兰公子,”卫珩淡淡开口,语气里满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今日找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府上从前的厨娘,秦桂枝。”   贺兰公子直直地对上卫珩探究的眼神,面上笑意不减:“王爷不请我坐下吗?”   阮秋色观察着这二人之间流动的气场,微微有些惊讶。   卫珩面对生人,一向是气势森然,能压人一头。她昨日见这贺兰公子,只觉得是个不正经的纨绔,却不想他面对卫珩这样游刃有余,丝毫没落下风。   卫珩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贺兰公子便施施然落了座,这才不紧不慢地答道:“府上佣人上百,王爷只给我一个名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的。”   “那厨娘十多年前在你府上做事,后来不知何故被赶出府,之后便一直在莳花阁里帮厨。”   贺兰公子眉头轻蹙着回忆了片刻,突然朗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幼年时有位厨娘,给我做了碗杏仁酪,我吃了之后上吐下泻了三天,听说她因此被赶了出去。”   他顿了顿,轻叹口气:“其实也怪不得她,在那之前没人知道我不能吃杏仁。”   “什么?”阮秋色吃了一惊,“你不是最爱吃杏仁酥,而是不能吃吗?”   卫珩却没有一点惊讶的神色,只凉凉地说了一句:“若是贺兰公子真爱吃杏仁酥,只怕他现在没命在这里跟你说话。”   贺兰公子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挑,面上却仍挂着礼貌的微笑。   “那秦桂枝为何要对云芍撒谎?”阮秋色有些不解,“难道是为了报复当年被赶出府,所以想再让你上吐下泻一回?”   贺兰公子失笑道:“我又不是当年的小孩子,知道是杏仁,又怎么会吃呢?”   “所以说,”卫珩目光如炬,盯住了贺兰公子的眼睛,“那凶手为何要煞费苦心,只为护你周全呢?”   阮秋色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来。那下毒之人借秦桂枝之口误导云芍,让她做了杏仁酥送去,便是为了不让贺兰公子吃到,方能避免他中毒。昨日卫珩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去追查是何人向云芍传出了贺兰公子爱吃杏仁酥的消息,却不料刚查出秦桂枝,她便死了。   贺兰公子对着卫珩,笑得滴水不漏:“凶手是何人?秦桂枝吗?”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当年打发她出府,给了一大笔银钱,她心里应是没什么怨言的。更何况,她与中毒的那五位公子毫无瓜葛,有什么下毒的动机呢。”   这话卫珩昨晚也说过,阮秋色刚想点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赶紧向卫珩急急地辩白:“那五人中毒的事不是我跟他说的,我昨日没有泄露案情……”   卫珩浅淡地“嗯”了一声,才道:“贺兰家的眼线遍布京城,如何能瞒得过。”   贺兰公子低笑一声,一脸谦虚:“王爷过奖。”   卫珩也不再与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秦桂枝已经死了,一家三口,死于砒|霜中毒。那凶手是个女子,也许是莳花阁的人。与赴宴的五位有仇,与贺兰公子你,多半有些感情。请公子仔细想想,记忆里可有这样的人?”   他声音严肃了许多:“那中毒的五人命在旦夕,你可要仔细回答。”   阮秋色在一旁,犹犹豫豫地插话:“王爷,为什么说凶手一定是女子啊?”   卫珩的目光仍落在贺兰公子脸上,却也回答了她的问题:“此案应为仇杀。用毒的凶手,多半是与受害者力量悬殊;再着,凶手与秦桂枝相交匪浅,若是男人,实在太可疑了。”   贺兰公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却很有些为难的样子:“王爷,我与那五人不算熟悉,若不是镇北侯世子盛情邀请,根本不会去赴宴。我怎么知道他们与谁有仇?至于莳花阁里心悦我的女子……”   他转头看了阮秋色一眼,声音里又带了几分玩味:“多了去了,阮姑娘是最清楚的。”   ***   云芍在大理寺那间朴素的偏房里关了大半天,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见阮秋色远远地走了过来。   她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才发现阮秋色身后还跟着一人。   “云芍姑娘。”那人面上带着微笑,抬手一揖,“闻听你落难,我便来看看你。”   云芍低下头,轻轻一笑道:“贺兰公子有心了。”   阮秋色没好气地在旁边“哼”了一声,把云芍拉到一旁,悄声提醒她:“云芍,这人也是个大猪蹄子。我昨天替你去看他,他亲口说自己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你可别以为他跟你两情相悦,都是骗人的。”   云芍微微一怔:“我几时说过我们两情相悦了?”   看着阮秋色突然愣住的样子,她伸手捣了捣阮秋色的腰窝,佯嗔道:“他不过就是我的客人,只不过出手最大方,我才做点心回赠给他。而且他人也风雅有趣,我自然不希望他出事。你昨日是不是对人家胡说什么了?”   阮秋色想起她给这贺兰公子摆过的脸色,顿时心下一窘。   云芍落落大方地过去与贺兰公子寒暄了几句,便扯了阮秋色过来说:“我这朋友昨日也不知对公子说了什么,若是有得罪公子的地方,请您多包涵。”   贺兰公子笑得和煦:“阮姑娘很有趣。”   阮秋色不知道自己有趣在哪里,窘迫得更加厉害,只好对他讪讪地笑了笑。   与云芍告辞之后,她便给贺兰公子引路,带着他往外走。   “昨日见姑娘,不像是这般拘谨的样子。”   阮秋色心里惭愧,便回头冲他笑笑:“昨日是我冒失了。”   贺兰公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有对不住阮姑娘的地方。”   阮秋色不知他这是何意,讶然地顿住脚,等他说下去。   “昨日我说,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姑娘,是对你说了谎。”   贺兰公子的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仔细想想,我是喜欢过一个姑娘的。”   阮秋色一头雾水,正想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就见他上前一步,突然抬手,轻抚上她的颊边的发丝。   脸上的肌肤敏锐得很,他手指温润的触感擦过她面颊,阮秋色忍不住战栗了一瞬,有些愣住了。   等她觉得不妥,想要后退一步时,他已经松开了手,温声道:“有只小虫。”   阮秋色压下心里异样的感觉,正想同他道谢,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阮秋色。”   她扭头去看,卫珩站在她身后几丈远的地方,目光凛冽。   “公务在身,你乱跑什么。”   他声音里是浓浓的不悦,竟然让阮秋色心里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来。   “阮姑娘就送到这里吧,”贺兰公子体贴地笑笑,“我们来日方长。”   阮秋色顾不上体会他话里的意味深长,匆匆忙忙地冲他点点头,就回身往卫珩那里走。   “昨日没来得及好好地介绍,”贺兰公子清朗的声音落在她身后,不疾不徐。   阮秋色回头看去,他眉目舒展,眼神温和,像在看着一位相识已久的故人。   “我叫贺兰舒。” 第24章 肌肤 女子腕上的肌肤最是细嫩,白生生……   此时此刻,卫珩周身的气场只能用黑云压境来形容。他转身疾步走向议事厅,阮秋色一溜小跑才跟得上。   这么些天她也算是摸着了卫珩的脾气,许久没见他这般阴沉的样子,却不明原因,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同他说话。   议事厅里,傅宏大人原本坐在椅子上等候,见卫珩进来,赶紧站起了身。   “傅太医,”卫珩声线冷凝,“你与阮画师速去速回。”   阮秋色一脸迷惑地问道:“去做什么?”   方才卫珩说她公务在身,她还当他只是心情不好,寻了个托辞怪罪,没想到真是有事。   而她的公务,不就只有……   “户部尚书的二公子,已经毒发身亡。”卫珩的声音死水一般平静,“你与傅太医去看看。”   “毒发?!”阮秋色吃了一惊,“不是说能撑三天吗?那世子岂不是也……”   她察觉到卫珩眸中的神色更冷了几分,这才明白他一身的煞气是从何而来。纵然他嘴上如何不待见裴昱这个表弟,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怎么会不心焦?   阮秋色叹了口气,可怜她昨晚画尸体画到凌晨,现在手腕还酸麻着,却又要去那死过人的现场了。   “只是看看,”卫珩察觉到她脸上的为难,补上一句,“替本王看看。”   ***   进了尚书府的门,阮秋色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寻常人家死了人,悲伤肃穆是肯定的,可这尚书府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面上的神情比起哀恸,更近似于恐惧。   管家将阮秋色与傅太医带到了后宅,停在西侧厢房门口。房间里传出了女人的悲泣声,哀婉凄切。   “据说这二公子死前折腾得很厉害,死状可怖,”傅宏侧过身来,小声提醒,“请阮画师做好准备。”   饶是做好了充分的预期,阮秋色仍被那具尸体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叶二公子上身未着寸缕,被挠得没有一块好皮。他身上斑斑血痕有深有浅,皆是被指甲抓出的样子。伤口流出的血液粘稠,近乎黑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腥味,不同于人血的铁锈味,而是带了些泥土的腥气,让她想起儿时为了钓鱼去土里挖过的蚯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此联想,只是想象中蠕动的虫身与面前血肉模糊的尸身结合在一起,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傅太医取出一块白巾遮住了口鼻,又递给阮秋色一块,示意她遮上之后再上前查看。   阮秋色站在傅太医身后,看他检查叶二公子的尸身。她极力忍耐着那尸体瘆人的死相,逼迫自己仔仔细细地将他审视了一遍。   “傅太医可看出什么眉目了?”大约过了一两刻钟,阮秋色观察完尸体,试探着向傅宏问道。   “奇怪,奇怪得很。”傅宏用布巾揩下一点叶二公子身上的黑血,凝神细看了一番,方才沉吟道,“让我再想想。”   ***   “启禀王爷,《毒经》中记载了一千零九种毒物,微臣不说都见过,总是熟记于心的。但像中毒的五位公子这般症状的,确实没有。”   傅宏想了一路,此刻向卫珩禀报时,语气便十分笃定。   “特别是叶二公子,他毒发前浑身作痒,拼命地抓挠,流出的血液又是黑色,微臣便有一个猜想,却毫无根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卫珩答得干脆利落。   傅宏把那布巾呈放在卫珩面前的桌案上,垂手道:“微臣觉得公子们所中的不像是毒,而像是蛊。”   “蛊?你是说那掩埋人偶,用来施行诅咒的法子?”卫珩抬眼看他,眸中有几分不耐,“本王不信鬼神。”   傅宏连忙躬身一揖道:“微臣所言,并不是指巫蛊之术。上古时期,巫与蛊原本是两样东西,只是蛊毒之术渐渐式微,便与巫术合称一体,名存实亡。上千年过去,如今只有西南苗疆之地,还流传着与蛊毒有关的传说。”   听到“西南苗疆”几个字,卫珩瞳孔一缩,盯住了傅宏:“说下去。”   傅宏接着道:“微臣早年有个师兄,最喜钻研毒物。曾听他说起过,蛊实为毒虫,种在人身体里,长则潜伏数载,短则立时发作。蛊虫顺着血液游走于全身,发作时会给宿主带来极大的折磨,或则剧痛,或则奇痒,蛊虫以人血为食,中了蛊的人,血液的颜色也会有异常。”   他的目光定在那方染了黑血的巾帕上:“微臣师兄一生周游四方,多年前在京城小聚时曾提起过,如今只有西南边境一小国还存着施蛊养蛊的本事,且只有王公贵族可以掌握,平头百姓只闻其名。不过这些都是微臣道听途说,没有凭据的。”   卫珩双手交叠,目露沉思之色:“……那小国可是名为含光?”   阮秋色皱了皱眉,觉得这“含光”二字,好生熟悉。她搜肠刮肚了一番,也没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便求助般地望向了卫珩。   “含光国?”傅宏倒是有些印象,“那不就是四年前镇北将军率军覆灭的西南小国?微臣还记得,当时您与镇北将军出征西夷,那含光国虽是依附于我朝,却内通西夷,才被……”   “没错。含光国负隅顽抗三日,全军覆没。国破后本王便与镇北将军继续行军,后续的收尾与俘虏的押运,是裴昱一力完成的。”卫珩道。   “我想起来了,”阮秋色灵光一闪,“当时世子押送含光国俘虏进京,我还去街上围观了呢。”   她记得那日镇北侯世子端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之上,身后是押运俘虏的囚车,还有从含光国缴获的珍宝,装了足有十辆马车。   百姓们夹道欢呼,将鲜花抛掷在道路上。镇北侯世子神态端方,并无半分骄矜之色,她那时还感慨过,世子不过十六七岁,竟也是独当一面的少年英雄了。   含光国覆灭于镇北将军之手,世子清缴了国库,押送俘虏回京。而如今世子身中奇毒,中的还极有可能是出自西南的蛊毒,这一切断然不是巧合。   阮秋色忧心忡忡地问:“难道是含光国余孽未消,前来报复?”   “不可能。”卫珩答得毫不犹豫,“含光民风悍勇刚烈,宁死不降。当年一战,几乎战至了最后一人。国君国后双双自刎宫中,王公贵族全员殉节。当年押送回京的俘虏只余一人,便是含光国的公主。”   “那公主现在何处?”阮秋色眼睛亮了亮。   卫珩顿了顿,才道:“死了。”   “裴昱班师回朝的第七日,她跳下城楼,摔死了。”   ***   鼓楼的钟声敲了二十四下,便到了府衙散值的时间。   自傅宏走后,卫珩便一言不发地看着案头的画稿和那方带血的巾帕,陷入了沉思。   阮秋色坐在一旁,等着他提和现场有关的问题,却一直没等到他开口。   她坐得有些无聊,又不敢打扰他,听到了酉时的鼓声,才观察着卫珩的脸色,小声问道:“王爷,那我去与云芍一起用饭了?”   卫珩骤然被打断了神思,怔了一瞬。   他还没作答,时青便上前说道:“云芍姑娘的饭食半个时辰前就送过去了,此刻应该已经用罢了。阮画师不妨留下来和王爷一起用晚膳?”   “可以吗?”阮秋色有些犹豫。今日的卫珩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她不是很想留下来往枪口上撞。   “传膳吧。”是卫珩的声音。   大理寺食所的菜色不比宁王府里精致,但给大理寺卿的晚膳配额,还是十足丰盛的。   阮秋色看着侍从将菜一一端上来,觉得有些不自在,悄悄对时青讲:“时大哥,要不我去食所跟你们一起吃?我总觉得……”   时青将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阮画师,我们王爷查案的时候总不愿按时用膳,今日得亏是同你一起,他才想得起来晚膳的事,你就陪他一起吃吧。”   他顿了顿又说:“王爷查案时劳神,我便吩咐厨房炖了江南新贡的刀鱼,开春头一茬,十分鲜美,阮画师就不想尝尝吗?”   阮秋色有点动心。她听说过刀鱼味美,还有补脑的功效,可惜金贵的很,加上京中并非产地,平常是吃不上的。   说话间侍从已经端上了一口砂锅,似是刚离火,丝丝缕缕的白汽从砂锅盖子上的小孔溢出,满屋子都溢满了鲜味。   阮秋色坚定地坐了下来。她抬眼去看卫珩,饭菜的香气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仍是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虽然在饭桌前落了座,但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王爷,那我就先开始吃了?”阮秋色试探着说了一句,见卫珩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兴冲冲去掀那砂锅的盖子。   那鱼汤盖着盖子尚且这样香气四溢,揭了盖子一定会鲜掉舌头的。   “啊,”她手刚碰上锅盖,突然一声惊呼,“好烫!”。   那砂锅厚重保温,加上刚离火不久,盖子才掀了个口,滚烫的蒸汽便扑在阮秋色的手腕上,烫得她嘶了口气,锅盖也落了在桌面上,“当”的一声响。   卫珩一惊,抬眼看她,才发现她抱着手腕一脸痛色。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想也没想,拽着她那只胳膊就往外走。   议事厅外的院落里存着两个水缸,是为防火患用的。卫珩将阮秋色被烫到的手腕按进水缸里,才盯着她蹙紧的眉头,冷声说了句:“你还能不能更蠢一点。”   那缸里的水冰冷刺骨,倒是缓解了几分痛意。阮秋色委屈巴巴:“我哪知道那汤烫成那样。”   手腕在水里浸了一会儿,觉出点冷来,阮秋色挣动了几下,便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卫珩横了一眼:“蒸汽烫伤,比火还麻烦,老实泡着。”   “知道了。”阮秋色扁着嘴应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王爷先松手,我自己也可以泡的。”   卫珩似是才觉察到自己仍握着阮秋色的小臂,赶紧松开,将手背到了身后,不自在地握成了拳。   阮秋色又在水里浸了一会儿,感觉手腕上痛意淡了许多,便拿出来甩了甩腕上的水。自己看着伤处,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便伸到卫珩面前:“王爷您看,现在好些了吗?”   女子腕上的肌肤最是细嫩,白生生地伸在他面前,连青紫色的细小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现在这截手腕上烫出了一片红痕,卫珩看着,觉得那股熟悉的不适感又来了。   这不舒服的感觉在他心里盘桓了一天,看到那贺兰公子之后,更是愈演愈烈。即使专注于案件,也觉得心底深处暗含一股郁气无法纾解。   等等……   “好些了吗?”阮秋色见他没有反应,又把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被卫珩一把握住了。   他目光定定地凝在她腕上,瞧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王爷?”阮秋色心脏漏跳了半拍,迟疑想抽回手,却不敌他的力气,只好轻轻叫了他一声。   “我知道了。”卫珩仍盯着她手腕,眼里却生出些跃动的喜色。   “知道什么?”阮秋色的呼吸放慢了些。   卫珩吸了一口气,对上她迷惑的眼睛,沉声道:“我知道秦桂枝一家是怎么死的了。” 第25章 醋了 “本王的不悦是阮画师造成的,”……   二月初的风仍然有几分凛冽,阮秋色浑身瑟缩了一下,目光落在还被卫珩攥着的手腕上,一时有些愣住了。   半晌,她才怔怔地问道:“怎么死的?”   卫珩没有立刻回答。他挥手叫来了院内当值的差役,沉声吩咐道:“去叫时统领,让他把秦桂枝身上的证物都带过来。”   说罢才看向阮秋色,语气比方才轻快了些:“进去吃饭吧。”   只一盏茶的工夫,时青就带着一个被封存的小箱屉来到了议事厅。阮秋色与卫珩已经吃了些菜,只那锅鱼汤在卫珩的坚持下,又扣上了盖子温着。   秦桂枝身上的证物不过衣裳一套并些女人的钗环首饰,她身为厨娘,平日里不能如何打扮,但头上一钗,腕上一镯,都是成色上佳的金饰,镂刻成了缠枝并蒂莲纹,虽然看上去有些年头,倒也是十分精致的。   “王爷就别卖关子了,”阮秋色看过了证物,也无心再吃下去,急急问道,“秦桂枝一家到底是如何中毒的?”   卫珩却只盯着那镯子道:“本王记得,这镯子昨日是戴在秦桂枝右手上?”   阮秋色想了一想:“没错,是右手。”   “可桌上的筷子,也是放在碗的右边。”卫珩接着道。   “那又怎么样呢?”阮秋色有些不解,“只能说明她惯用右手啊?”   “一个惯用右手的厨娘,怎么会把镯子戴在右边?做起活来不费事吗?”   阮秋色细细回想了昨日她看过的尸体,突然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她左手腕上,有一点点红痕,很淡,我昨天没有在意。”   她看着自己方才被烫红的手腕,恍然大悟:“难道也是烫伤?所以才将镯子换到了右手?”   卫珩凝眸不语,阮秋色接着道:“可这又与她一家被毒杀有什么关系呢?”   “蒸汽。”卫珩道。   他让时青揭开了砂锅的盖子,白色的雾气混合着鱼汤的香气,缓缓升腾到了空中。   “秦桂枝一家,就死于做汤时的蒸汽。”   阮秋色似乎明白了一些,又还差那么一点,就听见卫珩说:“凶手把毒淬在这镯子的缝隙里,做汤时蒸汽升腾,凝在镯子上,又落进了汤里,就成了毒杀秦桂枝一家三口的元凶。”   “原来是这样!”阮秋色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轻呼出一口气。   她面上不禁带了些喜色,晃了晃还有些红肿的手腕:“看来我这伤没白受,到底是给了王爷破案的灵感。”   卫珩不着痕迹地将视线避开了她手上的伤处。   “喝汤吧,”他淡淡道,“刚才不是急成那样。”   阮秋色看着那砂锅里炖成乳白色的鲜美鱼汤,仍在冒着蒸腾的热气。昨晚秦家三口蜷缩在地的惨相突然涌入脑海,她顿时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问卫珩:“那王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案情有所突破,卫珩的心情好了许多。他自己动手盛了碗鱼汤,才不紧不慢地回答:“查那镯子。”   阮秋色没立刻明白,细细想了一回才觉得了然:“秦桂枝珍惜这镯子,才会忍着做事不便也要戴在右手,必不会让那凶手把镯子拿去慢慢下毒。所以凶手必须准备好一个一模一样的毒镯子,在她眼皮底下换掉。是不是这样?”   卫珩看着她掩饰不住小得意的神情,破天荒没打击她,一边喝汤,一边点了点头。   阮秋色长出了一口气:“这凶手行事还真是小心,若非遇上王爷,兴许就真的逃出法网了呢。”   “小心?”卫珩低笑一声,“秦桂枝烫伤左手,晚上又做了费事的丸子汤,你觉得这是巧合?”   阮秋色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对,连忙摇了摇头。   卫珩淡哂一声:“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若有人非要促成巧合,就只能露出马脚。”   他接着道:“从镯子查起,只是因为这样比较快。”   ***   派去贺兰府上的暗卫很快就来回报,秦桂枝的金簪金镯果然是当年被发配出府时的补偿。   贺兰家行事严谨,账目亦是滴水不漏。那镯子是出自京中老字号凤翔楼,是贺兰家的产业。给秦桂枝的原是一对,前两年她家中逢丧,便将一只镯子拿到当铺当了五十两。   那当铺也是贺兰家的产业,很快就传回了消息,几个月前,那镯子已经被人赎买走了。   “谁买走的?”卫珩问。   暗卫垂首道:“是莳花阁里水芝姑娘的丫鬟。”   去莳花阁的路上,阮秋色还在感慨:“贺兰家可真是有钱啊,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他们家里的铺子。”   她不提还好,听到“贺兰”二字,卫珩又觉得心里一阵不适。   阮秋色浑然不觉他神色有异,回想起自己昨日在车上对卫珩慷慨激昂地控诉贺兰舒,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贺兰公子也不像我昨日说得那样过分,是个……”   她想起贺兰舒和煦的笑容,也笑了笑道:“挺温柔的人呢。”   卫珩一直闭口不言,阮秋色回过神来,察觉到他嘴角紧绷,眼神不善,隔着面具也能感觉到他满面阴沉。   她歪头看他,有些不解:“王爷,这么快就查出了凶手,您不高兴吗?”   他高兴什么高兴?   卫珩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浊气奔涌不止,尤其是她方才说那贺兰舒“温柔”,他立刻便能想到早上在大理寺院内,贺兰舒伸手去摸她脸的样子。   他真想戳着阮秋色脑门让她清醒一点:那叫什么温柔?那才叫轻薄!   他好心好意救她,反被她误解怪罪,这贺兰舒行止轻浮,倒成了温柔?   这是什么道理?   卫珩瞟了阮秋色一眼,突然一本正经道:“本王的确不悦。”   阮秋色眨了眨眼,不知道又是什么惹到了他。   “本王的不悦是阮画师造成的,”卫珩接着道,“阮画师若是有点良心,就该想办法让本王高兴起来。”   阮秋色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生霸道,但又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问了句:“如何就是我造成的?”   卫珩没答,她想了想又问了句:“那如何能让您高兴呢?”   卫珩凝眸看着眼前那张白净的小脸,突然向她伸出了手。   阮秋色愣住了,一时也忘了躲。   在她惊愕的目光里,卫珩摸上了她半边脸颊。   阮秋色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感觉到他手指微凉,划过她面颊,是像玉石般温润的触感。   她脸颊上那方寸的皮肤简直要失去知觉,和麻酥酥的心脏一起,不听使唤。   直到颊上的软肉被人捏住,她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人捏着她的脸,还往外扯了一寸。   卫珩满意地看着阮秋色晕红的小脸被拉到变型,突然笑了。   “如此,本王便高兴了。”   卫珩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嘴角却一本正经地绷了回去:“阮画师,做人要公平。”   ***   莳花阁三楼,云芍房间对面,便是水芝姑娘的厢房。   房内装饰着烟罗软纱,灯影迷离,氤氲成一派情意绵绵的氛围。   水芝姑娘屈膝跪坐在屏风一侧,轻抚瑶琴,醉人的乐声和着她玲珑有致的剪影,倒是说不出的秀雅动人。   屏风另一侧,清贵的公子端坐在椅上,目光落在眼前的地面,神思似是跟着乐曲游走了去,曲终半晌,才抚掌赞道:“水芝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   “贺兰公子谬赞。”屏风后面传出的声音泠泠如水滴落在玉石之上,“公子纵着我的任性,允许我在屏风后面接待,实在是善解人意。”   贺兰舒轻笑一声:“我喜欢姑娘的琴声,见不见你的人,倒也没什么所谓的。”   水芝姑娘发出了一声感激的喟叹,正想说什么,却听见房门骤然被人推开的声音。   有杂乱的脚步走进了房间,接着来人便开了口。   “贺兰公子是个温柔的人,”那声音森冷中带着点戏谑,“可本王不是。”   面前的屏风被身穿黑衣的侍卫移开,银面半覆的颀长身形落入她眼帘。   “水芝姑娘,本王需要见见你。” 第26章 不放你走 “小心。”卫珩稳稳地扶住了……   门口守着的丫鬟被大理寺的差役拦在门外,满脸焦灼地看着水芝:“姑娘,我拦不住他们……”   “宁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水芝从那面具认出了他的身份,却是柳眉倒竖,粉面含嗔:“就算是王公贵族,来了莳花阁也要讲究礼数吧?”   她微微偏过身,只以侧脸对着贺兰舒:“让公子受惊了。”   贺兰舒看着她的脸,似是入了神,并没说什么。   “水芝姑娘有所不知,”卫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本王这个人,从来不讲礼数。”   水芝垂下眼睫,硬声说道:“王爷,先来后到,眼下我有客,恕不能奉陪。”   卫珩施施然走到圆桌另一端坐下,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本王来你这里,是想讨一碗丸子汤喝。”   他将杯盏移至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就是昨日你吩咐厨房,让秦桂枝做的丸子汤。”   水芝瞳孔猛地一缩:“王爷这是何意?我听不明白。”   “那本王就再说明白点。昨日秦桂枝端着一碗丸子汤到了你的房中,进去的时候金镯子戴在左手上,出来的时候便换到了右手。中间发生了什么?”   水芝一言不发地跪坐着,只是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本王猜猜,定是你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热汤在她左手腕上,又借着替她擦拭的工夫,劝她将镯子脱了下来。”   水芝的眼睫颤了颤,想开口说什么,却终是咽了下去。   “秦桂枝有个习惯,厨房里当日剩的食材,便会拿回家里吃用,尤其是像丸子这样做起来费时费力的。   “她欢欢喜喜地带着肉丸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腕上戴了十多年的镯子,竟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淬了砒 | 霜的凶器。”   “而当她一家三口翻滚在地上,疼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都还不知道始作俑者,便是今日和颜悦色的水芝姑娘呢。”   卫珩说得云淡风轻,话语间却透着藏不住的寒凉。   “你有什么证据吗?”   水芝的面色褪尽了惊惶,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冷静。   “辛苦宁王殿下,今晚来我这里说故事,”她声音尖锐,含着若有似无的嘲讽,“但没有证据的话,故事说得再好,也对不住您铁面阎王的名声呀。”   “你很聪明。”卫珩看着她的目光里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欣赏,“本王喜欢聪明人,所以,本王要赏你。”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进来的是阮秋色。   她端着一个瓷白的双耳海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的丸子汤。这汤还冒着热气,蒸腾起来,熏的她的脸有些微红。   她两只袖子挽到了小臂上,露出一小节纤细白皙的手腕,在海碗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小巧。她左边的手腕,有一块隐隐发红,而右边,戴着一只缠枝莲纹的金手镯。   那手镯顺着胳膊垂下来,时不时地与碗沿碰撞作响,发出泠泠的声音。蒸汽氤氲,在手镯上润出了细密的水珠来。   “阮画师亲手烹制的丸子汤,与秦桂枝昨晚喝的一模一样。”卫珩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冷,“水芝姑娘,喝吧。”   水芝双手攥着裙摆,骨节隐隐发白。她似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谢王爷美意,可小女眼下没有喝汤的兴致,希望王爷不要勉强。”   “本王最喜欢勉强了。”卫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以眼神示意时青,将一个空杯子递进水芝颤抖的手里。   “要么老实喝了这汤,要么承认自己交换手镯,毒杀秦桂枝一家。”   卫珩将水芝急变的脸色收入眼底,突然硬起了声音:“还有在杏仁酥中下毒,毒害镇北侯世子等五人的罪行。”   水芝手一颤,那杯子直接滚在了地上。   卫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索性亲自又取了只杯子,舀了一勺热汤,塞进了水芝手里。   “砒 | 霜的滋味听说很是难熬。要忍受肠穿肚烂之苦,直到七窍流血而亡。”他看似惋惜地叹了口气,视线突然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贺兰舒身上,“像你这般美丽的女子,在地上翻滚挣扎,怕是不好看呢。”   水芝微微偏过头,深深地看了贺兰舒一眼。从方才卫珩进来,他便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却从未与她交汇过。   她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盛了汤的茶杯,半晌,轻叹一声,竟缓缓将那杯子举到了唇边。   卫珩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慢着。”他扬起了一边嘴角,“本王改主意了。”   他又盛了一杯羹汤,放在了贺兰舒面前。   “好喝的汤不能让水芝姑娘独享,贺兰公子何不一起尝尝?”   水芝的瞳孔骤然放大了些许:“不可!”   “有何不可?”卫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她,“相信贺兰公子不会拒绝本王的美意。”   沉默了许久的贺兰舒低头笑了:“王爷好意,贺兰自然笑纳。”   他说着端起了盛汤的茶杯,毫不犹豫地举至唇边,仰头就要饮下。   “公子!”   水芝的眼里溢满了水光,声音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一般滞涩:“汤里……有毒。”   ***   直到水芝被大理寺的差役押出了房门,阮秋色才放松了一直屏住的呼吸。   “居然真是水芝姑娘……”她心里有几分惊愕,几分怅然。水芝姑娘在莳花阁里最为清冷孤高,与她并不相熟,她没想到水芝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王爷真是好棋。”贺兰舒轻笑一声,“将我叫来,原来是要陪您演这场戏。”   “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卫珩语气微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方欠了他人情。   “不必。”贺兰舒看着桌上的空杯,轻叹口气,“是我欠了水芝姑娘一份心意,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阮秋色想起方才水芝被带走时,眼里水光盈盈,只是盯住贺兰舒不放,也觉得有几分感慨:“是啊,她明知公子是在配合宁王做戏,却还是宁可承认罪行也不愿你犯险,是真心倾慕你的。”   贺兰舒神色僵了一瞬,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见卫珩冷哼一声:“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这话阮秋色也不能否认。她叹了口气,看卫珩转身向外走,便想着跟上他的脚步。   才刚走两步,胳膊却被人轻轻拉住了。   “阮姑娘,”贺兰舒笑得眉眼温和,“这镯子怎么能一直戴着。”   他抬起她的手腕,轻轻将那只可能残余着□□的金镯子取了下来。   “多谢公子。”手被他抓着,阮秋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想将手抽出来。   “阮姑娘手腕纤细,适合戴镯子。”贺兰舒并没松手,反而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玳瑁镶金手镯,錾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纹,花朵叶脉包镶红宝碧玺,看上去轻灵生动。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镯子扣在阮秋色手腕上,满意地欣赏了一瞬,才松了手:“想着能再见到阮姑娘,就带来了,我眼光不错。”   阮秋色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去解那镯子:“贺兰公子这是做什么,这不合适……”   那镯子机关精巧,她鼓捣了半天不得要领,竟也没能解开。   “没什么不合适,”贺兰舒笑得眉眼弯弯,“我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送礼物给合适的人,阮姑娘全当是满足我的愿望吧。”   想起他之前说过自己一掷千金是因为有钱,如今送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却说是爱好,阮秋色有些无语。她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卫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磨蹭什么?”   阮秋色只好讪讪地朝贺兰舒笑笑,晃了晃手腕道:“这镯子我下次再还给公子。”   “送出去的礼物我从不收回,”贺兰舒轻轻摇了摇头,“但我很期待阮姑娘说的‘下次’。”   ***   卫珩带着阮秋色,下一站却是去了镇北侯府。   他这一路上一言不发,嘴角绷得很紧。阮秋色知道,他是担心裴昱他们身中之毒。   方才水芝姑娘虽然认了罪,却对下毒的原因,用了何种毒物缄口不言。卫珩问了几次,失去了耐心,便语气狠厉道:“本王知道上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若不是裴昱他们还等着解药,你以为还有命在这里顽抗?”   水芝大惊失色,不似作伪:“他们还没死?”   “不可能!”她整个人都挣扎了起来,声音凄厉,“赤血藤混合了紫玉瑞香,是无解的剧毒!他们怎么还没死?”   卫珩眯着眸子打量着她的脸色,只吩咐差役将她带了下去。   如此一来,虽然查出在杏仁粉里下毒的人,却解不了裴昱他们身中的蛊毒,卫珩心里焦灼,也是必然。   傅宏夜里下了值,便到裴昱房中照看着。见卫珩进来,连忙躬身一揖:“参见王爷。”   卫珩的手微微一抬:“裴昱情形如何?”   傅宏沉吟片刻,低声道:“世子情况反复,方才心率又乱了些,微臣用了凝心散,刚稳住了。”   卫珩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青年,许是痛意上来,他嘴唇都被自己咬破,出了血。前段时间还生龙活虎的样子,如今却隐隐有了灯尽油枯的态势。   “王爷,”傅宏看着他的脸色,“可是案子办得不顺利?”   卫珩没有回答,只是眼中划过的薄怒泄露了内心的感受。   “世子的情况撑不了多久,微臣觉得,或许可以先从解药下手……”傅宏小心地说着,“臣今日倒是想到一个主意……”   “快说。”卫珩语气焦急。   “王爷可曾听说过陛下的秘府?”   “你是说,历代君王存放秘闻典籍之所?”卫珩眼里亮了亮,“那里面定有关于含光国的密报,或许就有蛊毒的破解之法!”   “正是。”傅宏捻须微笑,“只是那里卷帙浩繁,又有些不能公开的秘闻,不知陛下是否会允许王爷……”   “事急从权,”卫珩已经匆匆往外走去,“陛下会同意的。”   ***   名为秘府的所在,其实是一座六层的木质高楼,位于宫苑边缘的荒僻处,平日少有人来。   这座高楼始建于开国皇帝之手,距今已逾两百年。经过历朝历代的积累,内里的典籍已经填满了四层,均是从全国各地,包括周边各国搜集来的情报资料。   虽叫做秘府,倒也没有多少敏感不可见光的内容,是以卫珩要看,皇上也就允了,只是只许他带一名随从。   阮秋色站在这幢庄严恢弘的高楼下面,心里有些兴奋。方才卫珩的目光在她与时青之间逡巡了片刻,最终选择让她跟着。多半是为了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等一下看到典籍便能记下来。   带他们过来的侍卫打开了门上的三把锁,恭敬地一抬手:“王爷,请。”   陈旧的书卷气铺面而来,卫珩呼出了一口气:“进去吧。”   秘府里每日都有秘书监驻守,分为日夜两班。秘书监在二楼办公,他们熟知这四层楼的典籍内容,去问他们,无疑事半功倍。   卫珩带着阮秋色往楼上走。秘府里不兴火烛,楼梯光线昏黑,什么也看不清。阮秋色没走两步,就绊了一跤。   “小心。”卫珩稳稳地扶住了她,也没松手,就这样牵着她往楼上走。   楼梯吱呀,和着两人的脚步声。阮秋色暗自希望自己的心跳声能再小一点。   二楼书架间能看见点点烛火,应是秘书监办公之处。卫珩携着阮秋色向光亮处走去,还没走到近前,脚步突然一滞。   阮秋色将头从他身后探出,就看见通道的尽头,一方宽大的桌案前,一位中年男子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   额上插着一把锃亮的匕首。   暗稠的血液自他额头上蜿蜒而下,缓缓流过了眉毛,再流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阮秋色不禁捂住了嘴,挡住口中的惊呼。她才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卫珩背靠身后的书架,双手死死地扣在书架边缘,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滑跌在地上。   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一句:“阮秋色。”   “王爷?”阮秋色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吓得怔住了。   卫珩一字一顿,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快走。”   “趁现在还能走,马上离开。不然……”   他眼底猩红,直直地看进阮秋色眼睛里:“我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第27章 交颈 她何德何能,能得到这种艳情话本……   阮秋色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稍加回忆就反应过来, 卫珩方才说的那番话,她在那本《风流王爷俏女官》里原原本本地看到过。   话本里写的是,心机小姐给那风流王爷下了媚|药, 又让丫鬟将自己与王爷锁在一间房里, 原想着生米做成熟饭。没想到王爷守身如玉, 拼着最后的力气打晕了她, 又破窗而出, 闯进了小女官的屋子里。   然后王爷红着眼睛走向了小女官的床榻,说:你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作为艳|情话本的女主角, 小女官能走吗?   必须不能啊!她不仅没走,还义正言辞地回答:王爷,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我怎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话本写到了这里,是配了页插图的。   那画面太美,阮秋色不敢细看。   卫珩说完那几句话,眼中最后一丝清明也消失了。他浑身脱力,背靠着巨大的书架, 滑坐在地。   阮秋色脑中警铃大作, 顾不上去想卫珩误中春|药的合理性,三下五除二便在心里做好了打算:“王爷保重,我……我出去帮你叫人!”   她说着便拔腿就跑,没看到卫珩的双手紧握成拳,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阻止。   楼梯上漆黑一片,阮秋色有了刚才绊倒的教训,便用手扶着栏杆往下走,一边走, 一边回想起方才上楼的时候,卫珩牵着她的手,她心里不是不欢喜的。   方才在楼上,她想到那话本,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也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点自己很不想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悸动。   阮秋色脑子里全部的三纲五常,全拎出来抖落抖落,可能也没有半两重。加上她既没打算过嫁人,也没打算过守身至死,若真要去帮卫珩解了燃眉之急,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她再随性洒脱,也觉得这种事还是要两情相悦。眼下卫珩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不想倒贴上去,更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阮秋色心乱如麻地跳下最后一阶楼梯,冲到了楼门口,抬手一推,没推动。   她简直想爆一声粗口。   这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什么情况?!   阮秋色死命地拍门,又大声叫人,等了半晌,也没有人过来。   楼上是眼看就要兽性大发的王爷,面前是紧锁的大门,阮秋色置身于这样尴尬的情境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那本淫|书诅咒了。   不然她何德何能,能得到这种艳情话本女主角的待遇!   她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只能回身上楼,去与卫珩商量。   “王……王爷。”阮秋色站得离卫珩有一丈远,“楼门被人锁上了,我们都出不去。”   见卫珩没有反应,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请王爷再忍耐片刻,时青看我们一直没回去,应该会找来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知道王爷现在一定难受的很,但一来咱俩不太合适,二来……”   阮秋色扫了一眼走道尽头那具额头上插着刀的尸体:“这地方……终归也是不太合适的。”   卫珩没有吭声,只是以身体做出了回答。   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阮秋色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看他,就看见昏暗的灯光里,卫珩蜷缩在地上,唇上褪尽了血色,如纸一般苍白。他紧咬着下唇,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阮秋色吃了一惊,赶忙拿下了他脸上的面具,就见他双目紧闭,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王爷你怎么了?”阮秋色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推了推他的胳膊,在他耳边疾声问着。   卫珩没有回答,他似乎听不见她问话,只将身体又蜷缩得紧了些。   阮秋色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与那些旖旎春情没有半分关系。她抬头看了看端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秘书监的尸体,脑中隐隐串起了一条线来。   他们过来看到尸体时,他额上的血才流下来,凶手应是刚刚才杀的人。   这秘府门上有三道锁,那宫廷侍卫开了半天才全都打开。凶手若想提前潜入,难度应该不小。   更有可能的是,那凶手在他们进来之后,才想办法解决了门口的侍卫,跟在他们身后潜了进来,又趁着他们耽搁在楼梯上的工夫,想了什么办法,先他们一步,进来杀了人。   而当他们看到尸体时,那凶手已经悄悄离去,又锁上了门。   阮秋色又急又怕之下,竟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有过的清晰。   那么卫珩突然失控倒地,是为什么呢?难道凶手给他下了毒?   阮秋色想起自己中过那吊死鬼的钩吻之毒,赶紧伸手去探卫珩的脖颈。   他颈上也是一片滑腻的汗水,入手只觉得冰凉。阮秋色按住了卫珩颈上的主脉,探到他的心律跳得极为不稳,时快时慢不说,连强弱也波动极大。   此案的凶手擅长用毒,万一给卫珩也下了蛊可怎么办?   阮秋色彻底慌了。她摇动卫珩身体的力气又大了些,甚至抬手去拍他的脸:“王爷你醒醒!你醒醒啊!”   “开门……”卫珩眉心皱得很紧,从齿缝间挤出了破碎的字句,像是做了噩梦的呓语,“开门啊……”   他声音细小,阮秋色附耳到他唇边,才听清了只言片语,她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现在开不了门啊王爷,你醒醒,我们才能想办法出去啊!”   卫珩的身体微微一动,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双手按着太阳穴,牙关紧咬,似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只是不住地抽搐着,口中挤出一两个简单的音节。   阮秋色用力想按住他,又贴近了去听他在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不要”,“开门”这样的字眼,她看卫珩发作得越来越厉害,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咬咬牙,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还能做些什么。   这幢高楼盖得密不透风,除了大门这一处出入口,每层只余一个气窗,比人头大不了多少,她是肯定爬不出去的。   她伸手去卫珩身上摸索,检查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若是有传信用的工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虽然这宫苑荒僻,但若时青他们警觉一些,不是没有可能看到。   就着昏暗的灯光,她翻遍了卫珩袖里和胸前,最后在他腰封里找到了一个细细的金属小圆筒。   她直觉这东西可以用来发信号,却不知道该怎么用。便俯身在卫珩耳边叫他:“王爷,王爷快醒醒,醒一下下就好,告诉我这东西怎么用啊!”   卫珩喉间溢出了一声低喘。他身体的抽搐渐消,阮秋色刚觉得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他的喘息声有些异常。   粗重,吃力,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阮秋色见过哮喘病人发作的样子,竟觉得此刻的卫珩与他们无异——只有喘不上气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呼吸声。   她心下大骇,握着那小圆筒的手都抖抖索索起来。她低头费力去扭那圆筒,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暴露在空气里好一阵子,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眼泪落在上面,只觉得滚烫。   可她刚才伸手摸到卫珩的皮肤,比她的手还要冷上几分。   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卫珩吸进了长长一口气,弓起的身子骤然舒张,紧闭的眼睛大睁开来,却失去了焦点,只空洞地睁着,目视着天花板,又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他眼里血丝遍布,盛着满满的痛色。那痛苦无处安放,最终随着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   “会死的……”他声音哑得连不成句,全是无助与惊惶,“你会死的……”   阮秋色吸了吸鼻子,觉得胸腔里一片酸涩。她不知道卫珩想起了什么,也知道此时说什么卫珩也听不到,但眼睁睁看着他这样难受,自己却无能为力,她觉得心脏像是被谁揪住了一般,疼得厉害。   “你会死的啊……”卫珩咬着牙,喉间哽咽难言,“母妃!”   那小圆筒不知被阮秋色按到了哪里,竟然自己打开了。阮秋色就着灯火去看,除去盖子,圆筒的一头闪着粼粼的光,似乎是易燃的磷粉。   她拿着那圆筒走到气窗下面,死马当成活马医,将磷粉那头在书架上用力一擦,然后对准了窗口。   片刻之后,圆筒中穿出一声尖啸,一缕火光冲出窗外,升至半空,突然炸开了一片巨大的白光,像个圆弧状的穹顶,拢住了他们所在的大片宫城。   阮秋色看着一瞬间明亮如昼的夜空,眼泪止都止不住。   太好了,太好了。   这烟花信号应当是在最为紧急的关口用的,这样的动静,时青他们一定会看到,卫珩会得救的。   她回到卫珩身边,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躺在地上,双眼迷离地望着远处,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地上太凉,阮秋色想起他冰冷的体温,赶紧俯下身,吃力地扶起他上身,让他背靠着书架坐着。   “王爷,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您再坚持一下……”   她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将卫珩的手握了起来。他还在发抖,全身都在颤抖。喉间溢出些声音,阮秋色凑上去听,半天才分辨出,那是一个“冷”字。   冷。   好冷。   卫珩眼前是一大片的血红,浸透了床褥。那血色还在流淌,源头就在他怀里,准确来说,是在他怀里的人手腕间深可见骨的刀口上。   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扶不动她,只能扑在她身上,紧紧地抱着,却无法阻止那人身上的热度一丝一丝地褪了下去。   他绝望地去拍大门,那扇门那样结实厚重,他撼动不了一丝一毫。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门外一片死寂,没有人来,一个人也没有。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那锁又大又沉,他拿灯台狠狠砸了几十下,只割的满手鲜血。   而钥匙,只有床上躺着的那人知道在哪里。   他双手拢着她,哭着求她给他钥匙,他哭得喘不过气,稚嫩的童声破碎不成句:“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啊母妃!”   “你开门啊!求求你了,儿臣以后听你的话,你不想看到儿臣,儿臣一定远远地躲开,再也不让你烦心了……求求你把门打开,儿臣叫人来救你……”   他怀中的人眼睛已经渐渐失神,强撑着用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   “傻孩子……”她声音很轻很轻,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哪有母亲不想见自己的孩子……”   “母妃只是,太厌恶这张脸了。”   他泪眼迷蒙地抬头,看着母妃那张和自己长得九成相似的脸。父皇常说,这世上没有比母妃更美丽的女人,每每看着他的脸,似乎也能看出母亲的样子,所以最是喜欢他。   他不明白这样好看的容貌,如何就招致了母妃的厌恶。就听见怀中人幽幽地叹道:“这样……也好。生来半点由不得自己,总算是可以解脱了。”   他心下大骇,连忙想要下床,准备在房间里找门上的钥匙。   袖子却被母妃扯住了,他回头去看,母妃唇上没有半分血色,却努力地扯出了一个微笑:“阿珩,母妃觉得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无法拒绝。母妃的性子向来冷情,不喜欢他的亲近。他从前以为母妃讨厌自己,今天才知道原因为何。他对这样一个拥抱的向往多过了心里的恐惧,下意识地爬上床,把母妃抱在了怀里。   “阿珩……”怀中人绝美的眼睛里终于涌上了泪水,一字一句说得哽咽,“你别怪我……”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她的衣料上,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别怕……”女人感觉到他身体不住地颤抖,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她凝眸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眼泪淌了满脸:“母妃怕冷,你抱着我,别让我一个人走,好不好?”   他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乖孩子。”怀里的人满意地喟叹一声,在他怀里渐渐没了声息。   他记得她的嘱托,片刻也不敢松手。只是感觉怀中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僵硬,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好冷……   母妃,儿臣也觉得好冷啊……   阮秋色听他嘴里只反复说“冷”,犹豫了片刻,突然倾身上前,双腿跪在他身体两侧,直起了腰身。   然后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卫珩生得高大,他的头无力地垂在阮秋色肩上,压得她浑身颤了一颤。他侧脸贴着阮秋色颈上的皮肤,冷得像冰,阮秋色咬牙忍着,一手轻抚他脑后,一手落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一开始,她看到他情况反常,以为是中了毒,而此时此刻,怀里的人身上颤抖,呼吸却多少平复了些,她渐渐觉察出来,他是在害怕。   她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只能用自己方式给他一点安慰。也许他此刻根本察觉不到,但既然他说冷,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这样抱着他,用身体给他一点暖。   卫珩的身子动了动,他把头微微转了过来,埋在阮秋色颈间蹭了蹭。   是暖的。   怀里的人,还是暖的。   他贪恋地贴上热源,只想与那温暖离得更近一些。   阮秋色感觉到卫珩冰凉的鼻尖擦过自己的脖颈,浑身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抚在卫珩脑后的手顿了顿,正要说什么,就感觉一片潮湿柔软蹭在了她颈间。   “痒啊……”她颤声说了句,卫珩却没离开,手还环上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在了怀里。   什么情况???   阮秋色一头雾水,刚觉得他怕成那样,真是个小可怜,怎么场景又切回了情爱话本?   卫珩埋首在她颈间温暖的皮肤上,呼吸渐渐匀了起来。没有血液的腥臭味,只有淡淡的皂香,还有说不出来的什么香气。   她身子这样软,还在轻轻挣动,不似那一夜他绝望地抱了整晚的僵冷。   她还是暖的啊。   阮秋色觉得真是非常不对劲了。   “王爷?”她试探着叫了声,卫珩没有应答,均匀的呼吸轻喷在她脖颈间。但他又分明没有睡着,每隔一会儿,就会用脸轻轻蹭她,手也揽着她的腰,一点都没有松开。   “王爷,你不能这样的,”她强撑着发软的身子,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出于同情才抱你的,你怎么能这样趁人之危呢?”   卫珩又蹭了蹭。   阮秋色浑身一颤,只好换种方式让他开口:“王爷,这种事情要跟喜欢的女孩一起做,你难道喜欢我吗?”   卫珩还是不理。   阮秋色又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见对方一直没什么反应,只是无赖地抱着她不撒手,一时也觉得心下不爽。喜欢她就说句话,不喜欢她就松开,有那么难吗?   “你不要一直蹭了啊,很痒的!”阮秋色拔高了声音,索性出言讽刺他,“就算是中了媚|药,你也别光知道蹭人啊!”   卫珩抱着阮秋色,已经缓和了一刻钟,眼下心跳渐渐平稳,周身的颤抖也偃旗息鼓。他迷蒙的神思里甚至传来了些许声音,清清亮亮,像只叽喳的鸟儿。   是阮秋色的声音。   他无意识地笑了起来,凝神去听她在说什么。一开始是听不清的,只听见些“痒”,“蹭人”这样的只言片语。可一旦他沉下心来,就感觉周身包裹着的厚重冰墙渐渐消融,阮秋色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   只听她比平时娇软的声音里带了些薄怒,明明白白地问道:“王爷,你只会这样蹭来蹭去,难道还是个处男吗?”   卫珩的意识瞬间清醒了。   ***   时青带着禁军赶到的时候,那幢六层的木楼已经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王爷!”他惊呼一声,赶紧上前去砸门上的锁。他武艺高强,三两下就将那些锁砸开,推门进去,只看到一楼的几排书架正熊熊燃烧。   这楼体皆为木质结构,存放的又都是书籍,烧起来既快且狠,眼看着火势已经蔓延上了楼梯。   高处传来坍塌的声音,时青心里一震,连忙高声叫道:“王爷,阮画师!”   禁军一茬一茬地抬水进来扑火,可火势着实凶了些,一时竟扑不灭。时青接过水桶,浇了自己一身,又在楼梯上浇出一条通路,正要往楼上冲,就看到阮秋色扶着卫珩,二人面上都有些烟黑,衣裳也狼狈得很,就这样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他赶忙上前从阮秋色手里接过卫珩的胳膊,三人快步下了楼梯,步出了大门。   禁军扑火的速度赶不上木楼燃烧的速度,卫珩命他们全员撤出,不多时,轰然一声,整幢楼就塌了下来,里面的万卷书籍付之一炬。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还在燃烧的秘府,轻叹一声:“可惜了。”   “是可惜。”卫珩危险地眯起眼,看着面前的残垣,语气森冷:“所以做了今晚之事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   时青扶着他往外走,阮秋色慢慢跟在后面。此处离宫门不远,马车就停在宫门口。   直到卫珩上了车,阮秋色才走上前,闷声问时青:“时大哥,你上车与王爷共乘,我骑你的马回去好吗?”   她声音不小,刚好也让卫珩听见。   时青愣了一瞬,正想出言婉拒,就听见卫珩对着阮秋色开了口:“你先回住处,今晚不用跟来大理寺。”   阮秋色二话没说,骑上时青的马,一骑绝尘。   时青一脸古怪地上了车。他鲜少与卫珩共乘,一时竟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王爷,方才在楼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方才他听见阮秋色那句大逆不道的发问,意识瞬间清醒,顿时怒从心头起,正想出言斥责,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还贴着人家的颈子,手也搂得极紧,阮秋色的腰身都被他搂得微微反弓,紧贴着他的胸膛。   英明神武的宁王大人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有这般窘迫过。   卫珩身体犹在脱力,赶紧松开手,让自己靠回了书架上。怀中的热源骤失,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关爱自己的心理健康,而是如何跟阮秋色解释这尴尬的情形。   所幸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阮秋色鼻子动了动,警觉道:“什么味道?”   是木质燃烧的焦糊味,和着燃烧时劈啪作响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才明白那凶手将他们二人锁在这里,当然不是还原话本里的情景,而是想活活烧死他们啊!   “王爷,您能动吗?”她急急去扶卫珩,“那凶手锁了门,又放了火,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大约一刻钟前,我放了您怀里的焰火,时大哥应该会带人来救我们,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卫珩眼睫一颤,被她搀着站了起来。他平复了一下慌乱的心境,才沉声说道:“我们得先找到含光国的秘文。”   “都什么时候了?”阮秋色急得脑门冒汗,“命重要还是案子重要?”   “命重要。”卫珩不紧不慢地翻起了书架上的册子,“但是我没有力气,你砸不开门,我们只能等时青来救。”   他淡哂一声,又道:“你知道那是什么焰火,就这样草率……”   话没说完,他看到阮秋色红透的眼眶,突然说不出半句批评她的话了。   “放了就放了吧。”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架子上,“去四楼,找四百六十二号书架。”   阮秋色没犹豫,拿了秘书监桌上的灯盏,转身就往四楼跑。时间紧迫,也不知道火势如何,能找到关于蛊毒的记载固然是最好的。   卫珩一直背对着那具尸体,缓慢地挪着步子,也跟了上去。   四百六十二号书架上果然是关于含光国的记载,眼下火势还没蔓延到这里,阮秋色飞速地翻阅着,努力搜索与“蛊”这个字相关的信息。   卫珩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和她一起找。   外头传来不小的响动,像是有人群朝这边奔跑过来。紧接着响起的是时青的声音。   阮秋色正想回答,突然一声巨响,两人脚下一歪,似乎是三楼的梁柱烧塌了,眼看四楼就有倾覆的危险。   他们不能再耽搁,卫珩随手抓了没检查过的几本书册塞进怀里,阮秋色依样效仿,但两人一共也拿不了几本,便要赶紧离开四楼。   不知怎的,阮秋色忽然看向了书架上某一册自己刚刚翻阅过的册子。她方才翻得急,倒没在这本上找到蛊毒的记载,只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册上三个字吸引了视线:情丝绕。   她心里一动,把那册子也揣在了怀里。   后面的事情时青也知道了。   “王爷,这凶手下毒,杀人,放火,实在是嚣张得很。但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   时青的声音里难得忧心忡忡:“方才看到那白焰,我匆忙调集了三百府兵赶到宫门外,还传令给了京畿营的驻军,令他们整装待发。虽然当时一看到秘府方向有烟,我觉得事出有异,就以救火的名义协同禁军入了宫,但今日这一番动作,落在陛下眼里,多半是……”   卫珩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顿了顿又说:“这事别让阮秋色知道。”   时青明白了今日多半是阮秋色自作主张,放出了白焰,只好叹一口气道:“阮画师方才为何要自行离去?秘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卫珩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他思忖良久,到底是觉得时青是身边最为可靠的人,犹犹豫豫地跟他商量:“假如……本王是说假如,你无意间轻薄了一位女子,那你该当如何?”   时青瞪圆了眼:“王爷轻薄了阮画师?!”   他跟了卫珩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想到过,“轻薄”二字会真的落在自家王爷头上。   这种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的喜悦是怎么回事?时青不敢往下细想。   卫珩面上一抽,颇有些不自在地把头偏向了一边:“本王说了是无意。”   时青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王爷将阮画师轻薄到了何种地步?”   卫珩回忆了一番方才自己贴在阮秋色颈间的场景,白玉般的耳根突然变得通红。他本就不是会与时青一一讲明的性子,便掩唇轻咳了一声道:“本王不是那艳本里的浪荡子。虽然是无心之失,但既然做了,本王负责就是了。” 第28章 撩他 一想到自己将要踏出勾搭心上人的……   阮秋色心里装着事, 一路纵马疾驰,却没直接回书肆,而是到了莳花阁来找云芍。   她在门口下了马, 就看到云芍的侍女提着一个竹编衣箱, 刚出了莳花阁的大门, 正快步走向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   阮秋色认出那马车是云芍专用的, 车壁上绘了盛开的芍药, 便赶紧跟了上去。   “阿秋,你来的正好,”云芍眼睛一亮, 招呼她上车,“我正要去西山别馆泡汤泉, 去去晦气,你正好与我同去。”   盛京里一到冬日,便很流行泡温泉。京中的浴场多是以煤炭供热,只有西山脚下有几处天然泉眼,水里富含硫磺,很是养人, 都建成了温泉别馆, 价格不菲,供京中的贵人消遣。   西山离京有一个时辰的车程,阮秋色惦记着蛊毒案,就想要推辞:“不了不了,西山太远,而且我也没带换洗衣服。”   云芍不由分说地将身子探出马车来拉她:“今日我做东,宿在西山别馆,明日一早送你回来, 一点也不折腾。我带的衣服有三四身,你挑一套便是了。”   她这才看清阮秋色一身烟灰,狼狈得很,便笑了起来:“你这是刚去矿上挖了煤吗?怎么脏成这样。”   阮秋色还有些犹豫:“我就是怕……”   她怕大理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又不便与云芍明说。   “怕什么?”云芍挑了挑眉,“你为我的案子,这两天里里外外地忙。如今我的嫌疑洗脱了,你也没别的事了吧?”   她这话一说,阮秋色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早就与卫珩讲明今后不帮他办差事了,这一次是为了云芍才又找上门去,如今还真没有留在大理寺的理由。   她本来也不是犹豫的性子,便利落地跳上了车,决定将那些阴晦复杂的案情丢到脑后,泡个痛快的澡,解一解这几日的困乏。   云芍选定的这家别馆雅致得很,门口植着几树遒曲的腊梅,竖着一方厚重嶙峋的怪石,上书“兰亭”二字。   阮秋色隐隐觉得熟悉,就听见云芍笑道:“贺兰家的汤泉馆就是比别家的更有些情调,你说是不是?”   怎么又是贺兰家。阮秋色无奈地笑了笑,若是贺兰家的产业还涉足殡丧,那可就真包办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了。   更衣间里烧着地龙,云芍一进门就脱起了衣服,一脸嫌弃道:“在大理寺闷了两日,我觉得身上都有一股陈腐气。”   阮秋色也解起了腰带,笑道:“哪有那么夸张?明明宁王也整天在大理寺待着……”   阮秋色说了一半,赶紧闭上了嘴。她是想说,卫珩也整日泡在大理寺,但他身上只有好闻的香气,没别的味道。   云芍也没在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宁王身上的煞气那么重,肯定把别的什么都盖住了。”   她三两下除净了衣物,觉得阮秋色磨蹭,便嬉笑着凑了过去:“你怎么这么慢啊,我来帮你。”   她有意和阮秋色玩闹,便从背后抱住了阮秋色的腰,要解她的衣服。阮秋色怕痒,又想起今日在秘府里卫珩环在她腰间的手,觉得十分不自在,便扭着身子躲闪。   两人正笑闹着,云芍突然凑上阮秋色的颈间嗅了嗅:“有男人味。”   她鼻翼翕动了两下,补充道:“还挺好闻。”   阮秋色立时呆住了。   云芍扳过她的身子,小脸上满是警觉:“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大概每个被闺蜜捉奸的现场都是一样的尴尬,阮秋色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慌乱地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呢……”   大概是她摆手的幅度剧烈了些,袖间掉出了一本册子。   正是方才匆忙离开秘府时,她临时起意揣上的那本。其余的几本都交给了时青,只有这本揣在袖子里,一时忘记了。   阮秋色赶忙把那册子捡起来,放进柜子,又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身上的衣服,便急急地推着云芍进了浴室。   云芍定的是个雅间,汤泉建在室外,暖雾蒸腾,可以一边泡着,一边赏梅。   阮秋色把整个身子浸在泉水里,才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你可别想混过去,”云芍靠在池边,不紧不慢地继续审问:“在车上我就看出来你心神不宁的,心里肯定有鬼。”   阮秋色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有些无措。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可瞒的,便将今天的事掐头去尾,省掉了与案子有关的部分,说给了云芍。   “你说那大猪蹄子抱了你?”云芍眼睛瞪得溜圆,惊奇地叫道,“还在你脖子上蹭来蹭去?”   这汤泉建在室外,院落之间只有一墙之隔,阮秋色纵然大大咧咧,此刻也想去捂云芍的嘴:“你小声一点啊。”   她脸上红得厉害,也不知是觉得害羞,还是被温泉的热气蒸的。声音却有些发闷:“最关键的是……他什么都没说。没说喜欢我,也没说为什么要这样。”   云芍听了这话,低头细细想了一会儿。   等她抬头时,秀气的眉毛已经拧在了一处,看着阮秋色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   她声音里很有几分忧心忡忡:“你这大猪蹄子,是个高手啊。”   ***   卫珩的马车直接去了大理寺。   他脚步匆匆,步上了灯火通明的公堂,眼神睥睨地对着堂下跪伏在地的人。   他声线极冷,一开口就凛得像风雪过境:“你可知罪?”   地上那人是裴昱的亲随,高彬。裴昱出事后,他自请看顾,每天|衣不解带地随侍在裴昱床边,寸步不离。   高彬抬起头,目光沉静:“小人不知何罪之有。”   “今日傅太医与本王说起秘府之事,在场的旁人只有你。接着秘府里秘书监被杀,凶手放火烧光了所有典籍,你敢说这是巧合?”   “回禀王爷,小人一直守在世子床边,从未出府。”高彬对上卫珩的眼睛,语气平淡,“更没有去过您说的秘府。镇北侯府里应有不少下人可以为我作证。”   “呵,”卫珩冷笑一声,“原来你是有同伙。”   高彬弯腰一拜:“王爷口中所言,属下确实一概不知,请王爷明察。”   “本王当然要明察。”卫珩眯起眼睛,目光淬了冰一样的寒凉,“带去刑讯房,小心些,别让他死了。”   回到宁王府,沐浴更衣完,正看着从秘府中抢出来的书册,时青便来与他汇报。   “阮画师跟着云芍姑娘去了西山别馆泡温泉。”自从出了吊死鬼那件事,言凌便隐秘地跟在了阮秋色身边,随时能将她的消息报告给卫珩。   卫珩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时青犹豫了一瞬,接着道:“那温泉是贺兰家的产业,而且……”   卫珩面上不动声色,耳朵却竖了起来:“而且什么?”   时青一拱手:“贺兰公子得了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乘的马车走得快些,兴许能与阮画师她们同时到。”   “……去了就去了。”卫珩话说得随意,手里的书页却捏得变了形,“高彬呢?”   “已经用过了一轮刑,什么也没问出来。他本想咬舌自尽,幸好及时制住了。”时青说着,目光里有几分不忍,“刑讯房……已经很久没见过血了。”   那高彬从少年时起,便跟在裴昱身边,是他最亲近的侍从。卫珩协同镇北将军南征北战的那些年,纵然不爱与人亲近,他们几个也是一起喝过几场大酒,分食过半生不熟的烤肉的。   “你也觉得本王心狠。”卫珩的叹息几不可闻,“可裴昱撑不了多少时日,本王没有别的办法。”   “属下不敢。”时青连忙躬身一揖。   “高彬身上一定有问题。”卫珩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眼中暗光流动,“罢了,既然问不出来,你便亲自去查吧。”   ***   云芍说卫珩是高手,阮秋色不明就里,愣愣地问她:“怎么说?”   “不承认,不拒绝,不负责,典型的渣男手段,”云芍言之凿凿,“小妹妹,你这是遇上爱情骗子了。”   看阮秋色茫然地眨了眨眼,云芍恨铁不成钢:“你可长点心吧,遇上这样的人,赶紧离得远远的,可别上赶着给人骗了。”   “可是……”阮秋色闷闷地低下了头想了半晌,才可怜巴巴地看向了云芍:“我就是很喜欢他啊。”   “前几天不还说断的干干净净吗?”云芍气地戳着她脑门质问,“不是潇洒地失恋了,然后各走各的路吗!”   “我没办法……”阮秋色躲着她的手,扁扁嘴道,“我看他一个人那么可怜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了。就很想抱抱他,让他别那么孤单。”   她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云芍:“要不我直接去找他摊牌算了?他要是说不喜欢我,那我也什么都不再想了,离他远远的就好。”   云芍的回答是一个大大的白眼。   “哪个渣男不会装可怜?”她抬高了声调,“人家一示弱,你就越陷越深,你这么好心怎么不去庙里当菩萨啊?”   阮秋色被她说得像只缩头缩脑的鹌鹑,一句话都不敢接。   “你就记住一条!”云芍指着她的鼻子,不容置疑道,“先喜欢的人就输了。你绝对不能先松口,你要是说了喜欢他,他还不得蹬鼻子上脸,把你踩进地底下?”   见阮秋色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的样子,云芍的语气缓和了些:“你是我的姐妹,我不能眼看你往火坑里跳。你也不是不能与他来往,只是要讲究方法。”   云芍凑近了阮秋色,语重心长道:“先撩他,等他对你死心塌地了,才是两情相悦,美事一桩。”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但听了云芍勾勒的美好图景,阮秋色又高兴起来了:“怎么撩?”   “他故意与你亲密,就是等着你按耐不住,找上门去摊牌,”云芍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先按兵不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然后呢?”   “然后你千万不能顺了他的心思。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反着答。一来是让他知道,你不是个好拿捏的,二来嘛,他摸不准你的心意,就会忐忑不安,才能把你放在心上。”   阮秋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怎么反着答啊?”   云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的心思就是等你这个傻鹌鹑承认你自己的心思。你心里怎么想,反着说就对了。”   阮秋色被她这一长句话绕晕了,努力归纳了半天,总结出一句来:“不能让他知道我的想法,我心里怎么想,一定要反着说。”   云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泡过了温泉,阮秋色身上暖洋洋的,趁着云芍对镜子涂抹面脂的工夫,她细细地翻着那本秘府里带出来的书册。   让她在意的“情丝绕”三个字,原来是流传在含光国的一个传说。说的是含光国始于母系,最早的国君是九天之上的仙女。这位仙女降临凡间,使得西南风调雨顺,子民无不臣服。她虽有丰功伟业,却情路坎坷,一生共有九位丈夫。   仙人专情,凡人却多情。仙子的第一位丈夫爱上了别人,抛下妻子与人私奔。仙子恨极,从此在每一位丈夫身上,都悄悄地放了一只金色小虫,名为情丝绕。若人变了心,这小虫就会啮尽凡人的心血,让他痛不欲生,直至死亡。   仙子经历了八任丈夫,才遇到一个专情一心之人,与他生下的孩子,便成了含光国新任的国君,代代相传。   阮秋色看得唏嘘不已。她想了想,若她也能有这样一只小虫,不就能让卫珩一心一意地喜欢自己了?   但一想到卫珩那张好看至极的脸,她又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便是真有了这样的小虫,也是不忍心放在卫珩身体里,让他受什么折磨的。   云芍说得对,果然先喜欢的人就输了。   翌日一早,阮秋色从云芍的衣裳里,挑了件银红色的小袄,配上白色绣着芍药的留仙裙,看上去明丽活泼,很有几分少女的灵秀。   “我就说嘛,人靠衣装,你别整天穿得像个男孩子。”云芍对自己的审美十分满意,强拉着阮秋色要给她上妆。   阮秋色觉得麻烦,只让她涂了些胭脂,又点了点唇,便有了些面如桃花的味道来。   她甚少穿着女装,如此一来还有些不习惯,只催着云芍赶紧一起回京。   没想到在别馆的大堂里,遇上了意料之外的人。   “贺兰公子?”云芍有几分惊喜,“怎么您也在这里?”   贺兰舒笑得爽朗自然:“昨日一时兴起便来了,怎么,你们要回京了吗?”   见云芍笑着点了点头,贺兰舒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阮秋色身上:“阮姑娘穿男装就很好看,换上女装更让人赏心悦目了。”   没人不喜欢听别人夸奖,阮秋色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也微笑着冲贺兰舒点了点头:“贺兰公子,早上好。”   云芍含着笑意看着他们对话,就听见贺兰舒语气轻松地问:“刚巧,我也要回京,不知能不能搭云芍姑娘的便车?”   云芍还没回答,就听见阮秋色奇怪道:“公子来的时候没乘车吗?”   以他未来贺兰家主的身份,就算是在别馆里,应该也备着不止一辆马车的。   “虽然有车,可我还是想与你们同乘。”贺兰舒笑得意味深长,“一个人坐车,很孤单的。”   回京这一路,阮秋色总觉得有些尴尬。   她手腕上还戴着贺兰舒送的镯子,昨日云芍看见,便笑眯眯地问:“贺兰公子送的?”   阮秋色简直以为云芍会读心术。她还在震惊,就听见云芍兴奋道:“这镯子在多宝阁拍卖之前我就看上了。礼部侍郎的二公子便想买来送我,结果财力不敌贺兰公子,我可是半个月没理他。”   云芍知道那大猪蹄子与贺兰公子不是同一人,也不继续闹阮秋色,只是不无惋惜地感叹:“贺兰公子人生得好看,又这样有钱,还温柔得紧,你怎么就没看上呢?”   阮秋色很想告诉她,送人礼物只是贺兰舒的个人爱好,算不得喜欢她。但想了想,贺兰舒这人怪得很,许多说辞她都觉得荒诞,云芍未必会信。   眼下在车上,阮秋色想把镯子还给他,但碍于云芍在场,退他的礼物多少会下了他的面子,最好还是之后单独去还。   贺兰舒却从容得很,时不时与她们闲聊几句。   阮秋色觉得他在云芍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举止有度,温和有礼,虽然是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却客气得有些疏离,完全不像对她这样自来熟。   她倒也很能理解。阮清池养个女孩子不方便,从小就将她作男孩打扮,见了别的男孩子,也从来不避讳,都是与他们称兄道弟的。   所以贺兰舒在她面前更能释放出本性,在云芍面前反而要端着公子的架势,也很自然。   阮秋色想着要将那本秘府册子交给卫珩,便在大理寺下了车。问了问门口的差役,卫珩一早便来了大理寺,眼下应是在梅花厅里办公。   她径直到了梅花厅,卫珩果然正听着时青在禀报什么。   “王爷,”阮秋色敲敲敞开的门,将那册子拿出来晃了晃,“昨天有本书落在我这里了。”   卫珩与时青一起抬头看她,时青的眼睛亮了亮,温和地笑道:“阮姑娘,第一次见你穿女装。”   他语气赞赏,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想说什么,就看见卫珩面色不善,眼里简直射出了寒光。   卫珩危险地眯起眼,牙齿咬得死紧:“你为了见那贺兰舒,还打扮成这样?”   阮秋色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她事先不知道贺兰舒也在西山,当然没有为了他刻意打扮之说。   但她记得云芍的叮嘱,今日卫珩问什么,她心里怎样想,便要反着去说。   一想到自己将要踏出勾搭心上人的第一步,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阮秋色脸上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直视着卫珩,脆生生地答道:“哎,对呀。” 第29章 醋大了 卫珩眯起眼睛,不容置疑道:“……   阮秋色下了车, 云芍便收起了客套的笑脸,直直地盯着贺兰舒道:“公子送了阿秋手镯,到底是何意?”   贺兰舒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意:“我是何意, 云芍姑娘怎会不知?”   他承认得坦坦荡荡, 倒叫云芍有些意外。她想了想才道:“我这姐妹心眼实, 公子若只存着春风一度的心思, 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   “云芍姑娘多虑了, ”贺兰舒微微摇了摇头,“我对阮姑娘的心思,比你想象得认真, 也长久。”   云芍打量了他片刻,才又笑了起来:“那我便跟你直说了。阿秋近日为了个不值当的男人颇费心神, 而我呢,还是比较看好公子的。”   贺兰舒谦虚地微微颔首,感谢她的赏识。   云芍接着道:“不如我来帮助公子追求阿秋?”   贺兰舒的面色僵了一僵。他昨夜就宿在阮秋色她们隔壁的雅间,她们泡汤时的私房话,多少听见了一两句。   尤其是后来云芍慷慨激昂的恋爱教学,他在隔壁听得头大。   若真信了她的邪, 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云芍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礼貌地笑笑, “但是对自己喜欢的姑娘,还是少些套路,多些真诚为好。”   ***   大理寺内,阮秋色说完那话,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卫珩的目光定在她身上片刻,一边嘴角讥诮地上扬:“才认识他几天,就惦记上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阮秋色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刚才提到的贺兰舒。   她立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卫珩的脸色可以说是非常难看了。   阮秋色说了两次反话,觉得今日撩汉成果颇丰,便喜滋滋地拿着那书放在卫珩的桌案上:“王爷,这书里没写到蛊毒,但有个挺有趣的故事……”   卫珩眯起眼睛,不容置疑道:“把衣服脱了。”   “嘎?”阮秋色傻在了原地。   这撩汉手腕竟这么管用?她才说了两句,冷冰冰的宁王就欲 | 火焚身了?   “你也算大理寺的人,穿成这样怎么办差。”卫珩声音冷肃,“时青,给她拿套差役服来。”   时青满脸为难,也只好领命去了。阮秋色回过神来,想起云芍的教诲,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便昂首挺胸道:“我不脱。”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女孩子本来就是要穿裙子的。”   卫珩冷笑一声:“你哪里像女人?”   他这话说得过分,阮秋色心下不忿,便反唇相讥道:“我若不像女人,王爷昨日难道是想抱男人不成?”   她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世人都说宁王向来不近女色,是以二十有三还未娶妻,许是因为毁容之后自卑的缘故。   现在她知道卫珩不但长得容色倾国,性情虽然倨傲了些,但也是自信昂扬的,不像是有什么隐疾。   所以他……难道……喜欢男人?   本朝民风虽然开放,但卫珩身为王爷,肯定不能光明正大地与同性相好。所以看到她总是身穿男装的样子,算得上半男不女,才对她有了些心思?   阮秋色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今日穿着女装的样子,贺兰舒夸了,时青眼里也是有赞赏的。只有卫珩,一看见她就冷若冰霜,显然是不满意她这样的装扮。   这下问题就变得有些棘手了。她听说乌衣巷里的陈秀才就是个断袖,娶了貌美的娘子却对她不闻不问。那娘子脾气也是个烈的,忍了三年闹到了官府,和离时闹得满城风雨。   嗯,事关自己的终身幸福,撩汉之事还是先暂停一下,与云芍商量过再做打算。   而阮秋色重提昨夜的事,让卫珩十分地措手不及。   是啊,她哪里不像女人?   他想起昨夜甫一清醒时,自己的唇还贴着阮秋色的颈子。   他还记得她脖颈上皮肤细腻软嫩,有好闻的香气。他又想起自己的手环过她十足纤细的腰身,也算得上不盈一握。还有她的声音,昨日特别的含羞带嗔,除了内容豪放,还真没有哪里不像女人。   卫珩觉得自己的耳根又热了起来。   他们二人各怀心思,时青已经拿了差役服过来。   阮秋色一反刚才的抵触,接了衣服便打算去屏风后面换。那屏风背光,她想到自己的身形会被投影在上面,便不好意思地问:“王爷,时大哥,你们先出去等等?”   卫珩哼了一声,径自步出了门。   “王爷,阮画师穿女装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何必非要让她换呢?”时青压低了声音,问得小心。   卫珩眉毛拧了拧,挤出一句:“看了心烦。”   时青叹了口气:“您昨日还说要对人家负责任,怎么今日又杠上了?”   若是往常,时青不会说这般逾矩的话,可昨日卫珩说那句“负责”时,虽然有几分别扭,但他瞧着绝不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家王爷自幼失恃,十来岁便被送到镇北将军身边。军中皆是男儿,王爷又是个极冷清的性子,是以这许多年来,没接触过几个女子。   而他回京后身居高位,每日在王府和大理寺之间两点一线。王爷生得好看,又不喜欢女子倾慕的眼光,是以大理寺和王府连只母猫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心仪的女子了。   时青毫不怀疑,若不是阮秋色误打误撞地闯入了卫珩的生活,他是打定主意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她既然对贺兰舒有意,哪还需要本王负责。”卫珩说得轻松,袖中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昨日之事无须再提。”   他话音刚落,阮秋色已经换好衣服,站在厅里等他们进来。尺寸最小的差役服穿在她身上,还是长出了一截,松松垮垮地挂着,看上去颇为滑稽。   她苦着脸看向卫珩,果然见他神色缓和了许多。卫珩的断袖之癖在她心里又坐实了几分,阮秋色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情路比那含光国女王顺遂不了多少。   “王爷,昨夜秘府里的凶手可有什么线索没有?”她今日来找卫珩,一是为了送书,二来也是想知道昨夜他们遇险的真相。   时青方才正向卫珩禀报的也是这件事。   “王爷,高彬作为世子的亲随,这些年并无异常。”时青垂首道,“所以属下查了他家里,倒真有所发现。”   卫珩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高彬有一弟,名唤作高礼。先天有些弱症,不能从军,便走上了读书的路子。”   卫珩回忆了片刻,接道:“听高彬说起过。他弟弟天分极高,被破格录取至太学院。”   “正是。高礼是六年前入的学,”时青语气凝重了些,“他病逝在次年冬至,入学不过一年。”   卫珩眼里掠过些沉思:“如此便串上了。”   时青明白他意有所指:“臣去查了查,除了世子以外,中毒的其余几位公子,包括贺兰公子,都是那一届太学院的学生,他们应是同窗。”   本朝太学,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方能入学,但每年会组织一场考试,取两三位成绩极优者破格录取。   阮秋色站在一边听他们对话,弱弱地插了一句:“你们说的高礼,是不是西市高屠户家里的二小子?”   时青愣了愣,点了点头:“阮画师认识他?”   “认识的,只是不算熟。”阮秋色回忆道,“他自小聪明过人,高老伯宠得很,小时候带他来跟我比过记忆力的。”   当然,她全凭过目不忘的本事赢了高礼。那孩子跟她一般大,心气也高,当时气得厉害,以后再见到她,也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到底两个人也没有熟络起来。   阮秋色想了想,又说:“他被选上进入太学院,高老伯高兴地宰了两头猪,请街坊邻居吃了流水席。兴许是功课辛苦,后来就很少见到他了。”   卫珩食指在桌上轻敲了敲:“你还能想起什么来?”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他……”阮秋色搜肠刮肚地想着,“是秋天,银杏树叶子都黄了。他浑身湿淋淋的,背后都是污泥,像是掉进水塘了。”   “我当时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理,还偏过头躲着我……”她一旦回忆起来,脑中的画面就细致得很,“他脸上有擦伤,三处,一处新擦伤的,还往外渗血。另外两处已经结了痂。”   卫珩听得专注,阮秋色的叙述却戛然而止:“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他。他病故之后,我不忍心看高老伯伤心的样子,只让人带去了礼金,没去参加丧礼。”   阮秋色看着卫珩沉思的样子,也觉出不对来:“好好的学生,怎么可能动辄受伤落水,他不会是让人欺负了吧?”   她听说过私塾里会有些顽劣学童,以欺负弱小的同窗为乐,但没想到在太学院这样的最高学府,也会有这种事发生。   卫珩沉吟片刻,才道:“把那届学生的名单呈上来。”   他将那份名单看到了末尾,才指着最末一个名字道:“这崔湛可是前年殿试一甲,如今供职在翰林院的那位?”   “正是。他与高礼都是那一年破格录取的平民出身,如今是翰林院修撰。”   卫珩的视线定在那名字上:“那便去会一会此人。”   差不多到了午饭的时间,时青让厨房上了午膳,原是想告辞,留卫珩与阮秋色一起用饭。   卫珩却破天荒开口道:“你也留下一起用吧。”   他想起昨日之事,总觉得与阮秋色独处有些不自在,便留时青与他们一起。   三人各怀心事,都是一言不发,时青觉得这顿饭吃得好生艰难。他余光一扫,看见阮秋色夹菜的手腕上戴着的镯子,便同她搭话:“阮画师这镯子看着十分别致,是哪里买的?”   阮秋色怔了一瞬,老老实实地答:“是贺兰公子送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卫珩将碗搁在桌上的声音重了些。   她方才一直在琢磨卫珩到底是不是断袖这件事,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今日卫珩的不快,好像都与贺兰舒有关。先是不满意她的打扮,又主动问她是否惦记上了贺兰舒,现在时青提到了贺兰舒送的手镯,他的脸色马上就有些难看。   以上种种,怎么看都像是……醋了?   阮秋色心里五味杂陈。按说卫珩吃醋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考虑到他很可能喜欢男人,这醋吃的就有些意味深长。   半男不女的她阮秋色和英俊有钱又温柔的贺兰舒,他要不是个瞎子,肯定会喜欢后者啊。   “呃……”时青犹豫地开了口,“那阮画师觉得贺兰公子如何?”   他虽然很不想开这个口,但阮画师分明是对自家王爷有意,如果真让两人误会下去,以后怕是更难收场。   阮秋色头大如斗,理了理他们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才意识到,倘若卫珩真喜欢贺兰舒,那自己方才承认惦记人家,落在卫珩眼中,岂不是成了他的情敌?   那还撩个屁啊。   阮秋色连忙摆手:“贺兰公子这个人不怎么样的。”   她想了想,赶紧又加上一句:“他又花心又喜欢乱花钱,谁喜欢他是要倒大霉的。” 第30章 想亲他。 阮秋色觉得卫珩的形象前所未……   贺兰舒刚进了府门, 就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周叔将手里的貂裘披在他身上,跟在他身后絮絮地念叨:“这倒春寒厉害着呢,公子哪来的兴致跑那么大老远去泡汤?染上风寒可不容易好……”   贺兰舒将那貂裘紧了紧, 朝周叔眨了眨眼, 笑道:“诗经里说‘愿言则嚏’, 准是有人挂念我。”   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周叔不满地瞪他一眼:“八成在背后说你坏话。”   贺兰舒不在意地笑了笑, 没说什么。   刚说过贺兰舒坏话的阮秋色,此刻便有些内疚。她在心里跟他说了几声抱歉,抬头一看, 卫珩的面色并没有好上半分。   “阮画师这辈子可千万别做亏心事,”卫珩冷冷地撂了筷子, 才不紧不慢道,“你没有说谎的慧根。”   阮秋色方才话没说完,眼珠子就开始闪躲,还偷偷咽了两口唾沫。他要是连这都看不出,还做什么大理寺卿,去街口摆摊拉二胡算了。   这下就连时青也觉得尴尬无比, 急匆匆地扒了几口饭, 就站起来,躬身问道:“王爷,是否要传那崔湛来大理寺?”   卫珩摇了摇头:“去翰林院。”   翰林院坐落在宫城脚下,不仅翰林学士们在其中拟诏修书,曲艺书画界的翘楚也都待命于此,随时听候君王的传唤。   阮秋色跟着卫珩穿过了高大巍峨的院门,便止不住地兴奋起来。她左顾右盼地像只刚出窝的小鸡仔,急切地在这陌生的地界找着什么。   “画院在西边, 前面右拐到底。”卫珩淡淡地说了声,脚步没停,径直往崔湛办公的编修房走去。   阮秋色被点破了心思,也不再掩饰自己假公济私,缠着卫珩一起来这里的目的。画院是世间所有画师尽皆向往的所在,不仅藏有许多名家之作,画师里的佼佼者也都汇聚于此。   听说在她出生以前,阮清池身为画院院首,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手迹。她一直想来看看,只是以平民加上女流的身份,是进不了翰林院的大门的。   她朝着卫珩爽朗一笑,轻快地说道:“那王爷便去办事,走的时候来画院叫我一声?”   听到卫珩轻哼了声,全当他是答应了,阮秋色转过身,高高兴兴地往西边去了。   卫珩看她步履轻快,几乎有些蹦蹦跳跳,嘴角微微扬了几分。   ***   编修室里只有崔湛一人。他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铁面阎王,他面上波澜不惊,神色没有半分惊讶。   “微臣见过王爷。”崔湛躬身行礼。   卫珩打量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知道本王为什么来。”   “是。”崔湛垂首道,“不如说,我一直在等王爷来。”   卫珩也不与他绕圈子,坐下来开门见山道:“在齐晟,叶之诚,赵伦,卫朗四人欺凌高礼一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   他所列举的四个人名,就是除裴昱以外中毒的人。   崔湛愣了许久,才苦笑一声道:“半是观众,半是帮凶。”   卫珩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崔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幽幽道:“王爷,你相信人性本恶吗?”   卫珩没有回答。   “在进入太学,遇到他们之前,我是不信的。”崔湛的目光似乎望向了遥远的地方,“我不信这些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竟然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他们乐此不疲地作弄他人,只因为那人出身民间,又有些许聪明,些许傲骨。”   高礼与他同样出身微贱,甫一入学,多少和身边的贵族子弟有些格格不入。寂寞的太学院里,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成为了朋友。   太学院里课业辛苦,他们本分念书,相互勉励,从来不敢惹是生非,只希望早日学成,参加科举,就可以光耀门楣。   直到有一日,博士在课上出了道题目,点名一人回答。那人答不出,班上的同窗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说出答案。高礼是博士最欣赏的学生,博士点了他的名,他便答了,谁知道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一开始他们只是私下里辱骂,推搡。后来就愈演愈烈,在高礼的衣橱倾倒秽物,床褥里倒冷水,甚至在他书桌下面放蛇。再后来这样的欺辱已经满足不了他们,高礼的脸上身上便时常带伤,往往是旧伤结了疤,又添上新的。”   卫珩看着面前的地面,声音有些滞涩:“就无一人制止?”   崔湛“呵”地笑了一声:“谁敢?那几个人都出自京中最有权势的家族。何况太学有律,在书院滋事者一律逐出。高礼虽为受害者,可无一人敢为他作证,若闹到祭酒那里,高礼也会被逐出书院。”   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不敢的。”   他读书有一半是为了功名,但高礼却是真心热爱,否则也不会在所有人都闭口不言时给出答案。高礼不愿失去在太学院读书的机会,家里也对他寄予厚望,不能辜负。所以一日一日的忍着,捱着,原想捱过两年,便可参加下届科考,也就熬到头了。   可人的恶念滋长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只是折磨高礼很快就不能满足那些人了,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欺凌中感到了无聊,便想将这欺凌升级。他们……想要高礼的命。   说到这里,崔湛的情绪明显激动了些:“那年十月三十,他们硬将高礼推进了东湖,本想活活淹死他。那日我躲在湖边,等他们走后立刻将高礼救了上来。”   卫珩想起阮秋色见到高礼的最后一面,他浑身湿泥,应该就是在落水之后。   崔湛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画面。高礼沉得不深,被他捞出来时,只昏了片刻就醒转过来。他才觉得庆幸,却发现哪里不对。   高礼的眼中,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他只是喃喃地,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问的是,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纯然的恶,为什么恶人活的坦坦荡荡,从无一丝不安。为什么偏偏是他遇上了这一切,他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崔湛的目光陷入了迷离:“他其实是自杀。高礼天生弱症,落湖之后便一病不起。高彬后来告诉我,他窗前的泥土全是药味,那些药他根本没有喝过,就这样生生将自己耗尽了。”   高礼出事时,高彬还远在边关打仗。等他回来,高礼坟前的青草也长了几寸长。他知道弟弟的身体是什么情况,虽然弱了些,却不至于在这短短的时日身故,便不依不饶地,一一去查问高礼生前的同窗,又细细调查了弟弟之死的真相。   卫珩盯着崔湛的双眼:“你就是高彬的同伙。”   “我不是,我只是将过往的事告诉了他,也知道他一定会做些什么。”崔湛平静地摇了摇头,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倒情愿我是。至少不必再受良心的折磨。”   卫珩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没有说谎。   “你只是旁观,帮凶又怎么说?”   崔湛一怔,良久,才凄凉地笑了笑:“您以为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淹死高礼?那天,高礼是被我骗过去的。”   “我方才讲给您的,他们作践高礼的事情,一多半是借了我的手。捉蛇的是我,倒秽物的也是我。我若不做,等着我的便是和高礼一样的结局。”   崔湛说到这里,双手掩住了面颊,喉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哽咽。   “高礼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说他不怪我,他还……他还劝我想开一点,不必为他的事自责。”   有水滴从他指缝间落下,砸在地上,毫无声息。   他想起那日高礼靠着湖边的大树,瘫坐在地上,絮絮地同他说话。   高礼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怨恨,只有目空一切的死寂。他们进入太学院,原以为是命运的转折,殊不知落在那些王孙公子眼里,只是送上门让人践踏的蝼蚁。   既然都是蝼蚁,已经很可怜,又何必互相埋怨。   高礼那日说了许多,直到崔湛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来,才目光幽深地望着他道:“你别太有良心。良心这东西,从来只作践好人。”   那是高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卫珩听罢,沉思了片刻,才道:“那四人中毒之事,高彬脱不了干系,深究起来,你也有包庇共谋之罪。本王现下没空治你,你若还知道什么,说出来,可以将功折过。”   崔湛微微一愣:“您是说,中毒的只有四人?”   他面上充满了惶惑不解:“高礼那日在课堂上顶撞的并非那四人。还有一人,虽然没有亲自动手欺凌过高礼,但那四人对他马首是瞻,他才是这恶人帮的核心。”   卫珩眼里的光一闪而过:“那人是谁?”   崔湛又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似的,吐出了三个字。   “贺兰舒。”   ***   阮秋色朝西走到底,果然见到一扇六角形的门洞,内里的照壁上书着一个大大的“画”字。她站在门口端详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去,连脚步都轻了许多。   她听阮清池说起过,画院里吃过午饭,画师们便会一起在明心堂里作图,是以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间巨大的陈列室,里面呈放着一排一排的画作。阮秋色大喜过望,赶忙进去细细观赏。   这些名家之画作按年份排列,一进门便是前朝巨匠吴道子、顾恺之等人的作品,越往里走,年代也就越近。阮秋色仿若饿了许久的人突然见到食物,欣赏画作的眼神都有些贪婪,急切地想看得更多一些,又忍不住驻足,细细品味。   沿着走道步至尽头,阮秋色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她知道这陈列室最里面是谁的画作,于是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有些踌躇。   近乡情怯这个词,她从前没什么感触。自她记事起,便跟着阮清池天南地北地游历,从没在哪里停留超过半年。家乡这个词,她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而此时此刻,几步之外陈列着阮清池当年的画作,阮秋色却突然觉得怯了。那画上每一个笔触,都是阮清池一笔一划教过她的,她闭上眼睛也觉得清晰可见。   她记得阮清池带着她满世界地去寻好矿石,又手把手地教她打磨;她记得儿时顽劣静不下心,阮清池故意板起脸来训她,却严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还记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大作,阮清池语气夸张地把她捧到了天上,那副小画也被他小心地保管着,一直贴身携带。   原来她的家乡,都藏在画里。   近乡情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是时隔多年后重返,那手把手教过她,全心全意宠过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阮清池的手迹就挂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而她舍不得去看。   阮秋色几乎是逃着出了陈列室。   站在院中,她情绪稍缓,就听见不远处的建筑里传来了人声。   原来是明心堂里,画师们大多完成了今日的画作,正在彼此欣赏作评。   阮秋色兴致起来了些,便走到近前去看,却见到画师们纷纷围着大堂中央的一张桌子,交口称赞。   “孟侍诏所作的这幅英女像,真是英姿飒爽,气韵十足。”   “可不是嘛,今日的命题是绘女子,我们都只会画些仕女,哪里有孟侍诏这般胸襟情怀,竟画了巾帼女英雄呢。”   阮秋色听出来他们在夸的这幅画,画的是前朝传说中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英女,便很有些兴趣地凑了上去。只见被人群围起来的那位孟侍诏摆手笑道:“雕虫小技罢了。左右人物画也上不得台面,不过是画着玩。”   人群里便传来了附和的声音:“是啊,胡院首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自元宵节去了趟莳花阁,回来便强要我们画人像。”   如今的画院有两位侍诏,一位是胡廷玉,便是曾被卫珩逼着研磨了一日夜颜料的倒霉蛋。他出身寒门,却很有些天分,阮清池辞官时特向先皇举荐了他继任院首。   另一位就是面前这位众星拱月的孟广泽,他出身绘画世家,听说近来颇得圣心,大有取代胡廷玉之势。   阮秋色探头看了看被众人围住的画像,就听见那孟侍诏轻飘飘地说了句:“听说那日莳花阁展示了一幅美人图,是阮清池唯一的女儿画的。胡院首兴许是觉得咱们的功底比人家落了下乘,才敦促我们多努力些。”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人群里果然就炸开了锅。   “跟那阮秋色比岂不是跌了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欺负女人。”   “可不是,她的画也只配挂在莳花阁,还能入了圣上的眼不成?”   “她也就是靠着她爹的名气混口饭吃,要是阮公知道她成日里就会画美人,还不得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能进入画院的画师,原本也都有些文人骨气。但胡廷玉不理俗事,反而是孟广泽把持画院多年,那些看不惯他作风的画师便纷纷自请离去,留下来的多是上行下效,说话也多了几分尖酸之气。   “你说什么地底下?!”阮秋色气得冲上去揪那住那人的衣领,“我爹明明就还活着!”   她气的急了,一时忘了阮清池当年临走前的决绝,脱口而出的还是一个“爹”字。   众人被突然冲出来的女子惊住,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那被揪着衣领的画师与身边人交换了眼色,知道来人就是他们方才挤兑的阮秋色,便有些讪讪的:“阮公失踪已近十年,我们都以为……”   孟广泽眼珠一转,笑着来打圆场:“原来是阮公之女大驾光临。听说你擅画人物,不如过来指教指教我们的画作?”   阮秋色心里明白,方才他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语气里便有些微妙的贬义,才带起了众人的攻讦。此刻听他话里拿腔拿调,更觉得心下不爽,索性走到那幅英女像边上,认认真真地点评起来。   “这幅画平平无奇,无甚亮点。不仅构图中规中矩,笔触亦是不够流畅圆融。下笔的方式有多位名家的影子,却不得其神,而且……”   阮秋色说了第一句,那孟广泽面上便有些难看。她的点评句句犀利,听到后面,孟广泽终究是按耐不住地打断了她:“听说阮画师素来只爱画些美人册子,不知阮公会作何感想?毕竟他一生是只画山水,不画人物的。”   阮秋色不知她为何将话题岔开至此,下意识地接了句:“我爹说过,世间万物并无高低之分,选择自己喜爱的题材入画即可……”   “所以阮画师喜爱的就是美人?”孟广泽语气尖锐地截住了她,“还是说,阮画师就喜欢烟花柳巷的风月之所,丝毫不顾及阮公的名声?”   他这一番问话让阮秋色愣了愣。她记忆中的阮清池,自由得如同天边一朵闲云,名声又能值多少斤两?他若真在乎名声,也不会养个女儿,连《女诫》《女则》长什么样子都没给她看过。   孟广泽的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个问题,又怎么能给出答案?   见她不语,孟广泽更是步步紧逼:“我也算是你师叔,你年轻气盛大放厥词,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是阮公教女无方,才让她不敬师长,不守妇道,整日浪迹在外面,半点规矩也没有。”   阮秋色被他这一番说教震得发懵,她甚少与人吵架,虽然觉得他处处诡辩,但也不知该从何处还口,一时气得脸蛋通红,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围着他们的众人见阮秋色吃瘪,也纷纷指点着她议论起来。   孟广泽大获全胜,斜眼看着阮秋色道:“你若知错,便给师叔鞠躬认个错。年轻人冲动,我也不是不能谅解。”   阮秋色对他怒目而视,一句“我呸”卡在喉间呼之欲出,但多少顾忌对方年长,所以忍着没说。   真是越想越气。   “原来孟侍诏作画,不是靠手,而是靠嘴啊。”   一道凉薄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回头看去,明心堂前一人长身玉立,戴着银质的面具,身上紫色团龙官服贵气逼人,也不知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身后站着面色沉沉的胡廷玉,恭谨的站姿让众人瞬间意识到,面前这人就是京中声名赫赫的宁王。   “你的画阮画师点评不得,不知本王有无资格欣赏?”   他虽是问句,但语气森然,孟广泽大气也不敢出,匆忙站到一边,让位给他看画。   卫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嗤地一声笑了。   “垃圾。”   孟广泽以为自己听错,茫然地“啊”了一声。   “本王说你画得垃圾。”卫珩很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你所绘之英女,修颈削肩,柳腰纤细,皮肤也是白嫩得紧。这样的病弱女子,如何能在军中隐藏十载,又如何能上阵杀敌,捍卫国疆?”   “孟侍诏没上过战场,见识短浅,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浅薄无知昭之于众,不觉得惭愧吗?”   看到孟广泽呆若木鸡的样子,卫珩唇角勾出一丝冷笑:“你身为画院侍诏,墨守陈规,画得千篇一律。心中更无半分真意,与现实差之千里。就凭这一点,你想当阮画师的师叔,本王觉得不配。”   他这一番话说得既狠且毒,孟广泽被当众下了面子,牙关紧咬,却半句话也不敢反驳,气得站立不稳。   在场众人也看清了形势,知道宁王是在为阮秋色出气,一时间全都噤若寒蝉。   “王爷息怒。”胡廷玉向着卫珩拱了拱手,“画院风气如此,是微臣之过。那日在莳花阁欣赏了阮画师之作,微臣很受启发,便想着与画院诸君共同探索写实画风的奥妙。王爷今日教诲臣等定会谨记在心,勉励自身。”   卫珩看着胡廷玉,哼了一声:“本王原以为你是个粗枝大叶的废物,没想到与画院里其他废物一比,你倒成个顺眼的了。”   他看也不看众人齐变的脸色,转身便要离开。刚走出两步,看见阮秋色还愣在原地,便没好气地回身道:“愣着干嘛?想留在这儿给孟侍诏当师叔?”   孟广泽没料到他临走前还又补上一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卫珩见阮秋色跟上了,步履虽是不停,却淡哂一声道:“平日对本王牙尖嘴利,如今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半句都不会顶回去?”   阮秋色只闷闷地跟在他身后,并未答话。   卫珩以为她心里还在委屈,便也没说什么,只带着她上了王府的马车。   他一上车便摘了面具,轻捏着眉心,在脑中将这几日得到的线索串在一起,想着想着,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阮秋色……好像过于安静了。   平日里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此刻不声不响,倒叫人心里发憷。   他抬眼看向阮秋色,却见她小脸憋得通红,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眼底亮晶晶的,好像星辰闪烁。   “你做什么?”卫珩奇怪地问道。   阮秋色看见他好看的眉毛微挑,瞳仁黑沉,带着一丝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不禁脸更红了几分。她紧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啊啊啊啊怎么办好想亲他啊!   她以前就觉得卫珩嘴毒,却不知道他真毒起来,是让人想掐死他的程度。可那一字一句说得再尖刻,落在她耳朵里,也像天籁一般动听。毕竟他是为了替她出气才骂人的啊。   阮秋色觉得卫珩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心里的喜欢简直要溢出来,又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所以憋得难受。   若卫珩真不喜欢女子,她突然靠近,多半会引起他的不适。撩汉大计,还是得徐徐图之,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所以她只好压抑住满心欢喜,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谢谢王爷,方才为我解围。”   何止是解围,简直是大杀四方片甲不留好吗。   卫珩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方才他看到孟广泽对阮秋色几番羞辱,心里便不爽到了极点。想也没想便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想想才觉得有些不妥。   他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最近却管的有些多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并不喜欢,而原因为何,他眼下却不是很想深究。   时青骑马跟在马车侧边,有意无意地留意着车里的动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本想为王爷和阮画师解开误会,却弄巧成拙,本来还在担心该如何收场。   没想到王爷方才这般争气,阮画师出来时望着他的目光里都是满满的仰慕。方才在车里道谢时,声音也是藏不住悸动的。   自家的猪不仅会拱白菜,才学会了花式拱白菜,时青觉得万分欣慰,就听见卫珩淡定地开了口。   “本王只是教他们一个做人的道理。”   “什么道理?”阮秋色问。   “打狗也要看主人。”   时青眼前一黑,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   阮秋色满心滚沸的悸动被他拿盆冷水兜头一浇,也顿时偃旗息鼓。   卫珩看她面色急变,意识到话说得多少有些过分,于是不自在地找补道:“你是本王骂惯了的人,别人想骂,自然要看本王答不答应。”   时青真想冲进车里捂他的嘴。求求您别说话了,真的。   他家王爷即便真打一辈子光棍,也是全凭自己本事。   阮秋色被爱慕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些,再看卫珩时,不想亲他了,反而特别想打他。   再想想方才心里乱撞的小鹿,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自然不会去接卫珩的话茬。   两人沉默着坐了许久,阮秋色才开口问道:“接下来是回大理寺吗?”   “不急。”卫珩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先去见你心心念念的贺兰公子。”   ***   贺兰舒看到阮秋色时,面上倒是十足的惊喜。   他目光在她不合身的差役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笑着说:“阮姑娘怎的不穿早上那一身衫裙?真的很好看。”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当然,这样也是很好看的。”   阮秋色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轻笑一声道:“贺兰公子这样会说话,也难怪贺兰家生意这般红火。”   贺兰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卫珩冷冷地打断了:“贺兰公子,不知你对高礼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贺兰舒微眯着眼思索了片刻,才道:“有些印象,是我在太学院的同窗罢,只是他上了一年便退学了,之后也……”   “他死了。”卫珩声音极冷,“始作俑者,据说就是镇北侯府里中毒的四位公子。”   贺兰舒薄唇微张,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少兴趣,也不继续追问,只轻叹道:“那还真是报应不爽啊。”   “若说报应不爽,那些恶人的头领却没得到惩罚呢。”卫珩低笑一声,锐利地看进贺兰舒眼底,“有人说,那中毒的四人在太学院以公子你马首是瞻,可我看公子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倒显得天道不公。”   贺兰舒长睫轻颤了颤,声音也凉了下来:“王爷这样说可就血口喷人了。我已经说过,我与他们不熟。王爷大可去查一查,这些年我们有无来往。”   他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卫珩的眼睛:“王爷若没有别的事,这会儿也到了晚膳时间,我就不留您了。”   卫珩定定地打量了他片刻,转身便走。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还没出门,却被贺兰舒叫住了。   “阮姑娘,你便真是大理寺的人,此刻也该散值了吧。”他目光和煦地落在她身上,“不如留在这里陪我用个晚饭?”   阮秋色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拒绝的话,就听见他接着道:“一个人吃饭孤单的很,阮姑娘就当是做件善事吧。”   卫珩方才已经步出了门,听到贺兰舒的话,也回身紧盯着阮秋色,目光里五味杂陈。   阮秋色觉出他目光不善,匆忙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了笑容温和的贺兰舒。   迎着他们二人的注视,她硬着头皮,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也好。” 第31章 她醉了 突然就不想送她回家了呢。   阮秋色觉得卫珩的目光灼灼, 简直能在她背后烧出个洞来。   她不敢回头,双手垂在身体两旁,无意识地捏着差役服的下摆。   “阮秋色, 你要知道……”   卫珩的声音冷冷地在她背后响起。在阮秋色的记忆里, 卫珩只唤过她一次大名, 还是在初见的时候。   习惯了他语带讥诮地叫她“阮画师”, 眼下他忽然叫她名字, 阮秋色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等着他的后文。   卫珩顿了顿, 终究只吐出一句:“……随便你。”   阮秋色听见他带人大步离开,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有些失落。   贺兰舒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问道:“那我便让人传膳?不知道厨房的菜色你是否喜欢……”   “贺兰公子,”阮秋色吸了口气,扬起一个笑脸,“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小馆子,你愿意同我去尝尝看吗?”   贺兰舒的眼神瞬间柔软起来:“阮姑娘喜欢的馆子, 我自然愿意去的。”   ***   “王爷, 兵部尚书府里的齐晟公子,方才身故了。”   时青从门外匆匆进了书房,看到自家王爷坐在圆桌前,手里持着象牙箸,对着桌上摆满的菜肴,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声音惊扰了卫珩的思绪,让他眼睫颤了颤,才回过神看着时青, 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时青心下有些讶然,王爷方才竟然是在发呆?   他连忙将方才说的又禀报了一遍。   卫珩点了点头,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沉吟道:“……死了两个。”   时青知道他担心什么,忙道:“傅太医已经去看过,齐公子死状与叶公子无甚差异。太医推断,毒发的时间与中毒者自身体质有关,叶公子与齐公子平日纵声酒色,体质虚浮。世子毕竟从小苦练武艺,目前的症状还算平稳。”   卫珩冷笑一声:“裴昱这两年和那些渣滓混在一起,能好到哪里去?”   时青缄声不语,注意到卫珩的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像是等他继续说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着说道:“阮画师……带贺兰公子去了西市的林家羊肉馆。”   卫珩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时青知道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正愁怎么知道他作何感想,就看见卫珩捏着筷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是在生气。   时青心下了然,便又试着问了句:“是否要将阮画师叫回来,让她去查看一下齐公子的尸身?”   这是公务,也算是给了王爷一个叫阮画师回来的台阶。   “不必了。”卫珩目光森然,“她明知道贺兰舒有问题,又与本案有重要的关系,竟一点不知道避嫌,还带他去吃肉。”   他冷哼一声:“我大理寺不需要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时青不知为何,竟然有点想笑。   他忍住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阮画师也不光是为了吃肉。那馆子虽是羊肉馆,但最有名的还是酒。言凌说,阮画师叫了馆子里最贵的酒,别名七日醉,说是喝了之后要醉上七天的。”   时青观察着卫珩骤然变黑的脸色,又补上一句:“叫了三大坛。”   “咔嚓”一声,卫珩手里的象牙箸断了。   ***   今日的羊肉馆里生意冷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   考虑到贺兰舒的身份,阮秋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他进了老林头馆子里唯一的雅间。   说是雅间,也只是一间与大堂隔开的小房间,门上挂着布帘。好在今日客人少,雅间里也是安静得很。   “贺兰公子尝尝这酒,”阮秋色脸上笑意盈盈,给贺兰舒满上了一杯,“这酒名叫九酝春,配方已经流传了千年。加上老林头的改进,可以说是全京城最浓最香的好酒了。”   贺兰舒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给她夹了块羊肉:“先吃点东西,免得胃里不舒服。”   阮秋色讪讪地放下酒杯,将那块羊肉吃了下去。羊肉和蹄筋一起炖得软烂,汤里加了些许花椒,吃下一口,浑身都是舒坦的热气。   “这羊肉也是京中最好吃的,”阮秋色餍足得眉眼弯弯,“我把珍藏的私房馆子都告诉了公子,够朋友吧?”   贺兰舒低笑一声,将“朋友”两字细细咀嚼了两遍,突然抬眸问她:“我与阮姑娘算是朋友了?”   “怎么不算?”阮秋色瞪起了眼睛,“一起喝酒吃肉,便是朋友了。何况,你还送了我这个。”   她把腕上的手镯在贺兰舒眼前晃了晃,突然笑开了,举起酒杯道:“第一杯酒,敬朋友。”   贺兰舒歪着头,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禁笑了。   “敬朋友。”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阮秋色看他将那杯酒喝完,也不含糊地一口饮下了自己杯中的酒。这酒入口甘醇,刚喝的时候觉不出劲儿,所以容易喝多,才有了“七日醉”的别名。   醉上七天虽然是夸张的说辞,但她第一次喝的时候,着实醉得不省人事,还是老林头叫了二酉书肆的人才把她抬回去。而以她的酒量,喝倒个把个男人不成问题,足见这九酝春的威力。   她又将自己与贺兰舒面前的杯子满上,想说什么:“贺兰公子……”   贺兰舒抬手,打断了她:“既然是朋友,你称我公子,我叫你阮姑娘,似乎听着生分了些。”   阮秋色挠挠头,觉得是这个理。她犹豫道:“旁人都唤我阿秋或者阿阮,公子也可以这样叫我。那我唤你贺兰大哥?”   她又觉得有些别扭。时青为人沉稳,叫一声大哥也是自然。可这贺兰舒性子不定,时而温柔有礼,时而说话间又有些不羁,总和“大哥”二字不太相称。   若是唤他的名字,又似乎太过亲密了些。   贺兰舒看她苦恼,便道:“你不妨先叫我贺兰。”   他话只说了一半。现在先叫他贺兰,等到以后……   他想象着阮秋色用清亮的嗓音,唤他的单名“舒”字,就觉得心下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而我,要叫你秋秋。”贺兰舒眼里满含笑意,在阮秋色反应过来之前先举起了酒杯:“敬秋秋。”   他声音清澈悦耳,“秋秋”两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不觉得哪里油滑不适,只是多了许多亲近。   阮秋色虽被那句“秋秋”震得心里一麻,但看他主动举杯,也赶紧顺坡下驴:“敬贺兰。”   推杯换盏过了几旬,一坛酒见了底,羊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阮秋色瞧见贺兰舒面颊已经染上了几许微红,便趁热打铁地继续给他倒酒,一边倒,一边状若无意地说了句:“公子的口音里好像有些江南的味道,跟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不大一样。”   贺兰舒轻笑一声:“秋秋好耳力。我儿时在江阴祖宅待了许多年,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口音,却瞒不过你。”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小和……父亲,走南闯北的,到一个地方总爱学点地方话,也就比别人敏感一些。”   她想了想又问:“那公子是何时回到京城的?”   “好像是十……”贺兰舒回忆了片刻,才说:“我也记不大清,可能是七八岁,八九岁?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时常把自己当成土生土长的呢。“   阮秋色喝了口酒,也感慨了一句:“那与我也差不多。在京城住久了,偶尔觉得那些漂泊的日子像是做梦一样。”   她想起从前,大多是些美好的回忆,倒也没什么惆怅,便积极地对贺兰舒又劝起酒来。   第二坛酒也很快见了底。两人面上都带了些酡红,贺兰舒对着阮秋色笑道:“秋秋好酒量。“   他顿了顿又道:“也好胆识。头次吃饭,还真敢与个男人一起喝这么多酒。”   “贺兰贺兰,”阮秋色眼里虽有些迷蒙,性情却比平日还活泼了几分,“你也要对我说教,觉得我这样不合规矩吗?”   贺兰舒摇了摇头,嘴角爽朗的咧开:“我就喜欢你不合规矩啊。”   阮秋色嘿嘿地笑了一声,看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便试探着说:“贺兰,你家里富可敌国,念书的时候,同窗一定不敢欺负你。”   贺兰舒抿了口酒:“年少时都是在家里请大儒来教,后来入了太学院,同窗虽然都是王公贵族子弟,但也恪守礼数,自然不会有人欺负我。”   更不要提贺兰家与朝中勋贵的关系盘根错节,先皇后说起来也算是他表亲。他在太学院里求学的那些年,身边的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阮秋色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他们都很听你的话咯?”   “什么叫听话?”贺兰舒有些失笑,“在书院就是念书,我还能让同窗伺候不成?”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便继续给他倒酒。   又喝了几杯,她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你对高礼,还有什么印象啊?”   贺兰舒的目光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在试探我。”他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直直地看进阮秋色的眼底。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冷声道:“从你答应留在我府上用饭开始,你就做好了打算,从我嘴里套话。”   阮秋色被他拆穿了心思,顿时觉得窘迫不安:“因为……”   “我本来是真的高兴。”贺兰舒的眼里是极浓的失望,“阮姑娘,你就是这样对朋友的?”   他用回了“阮姑娘”这个称谓,声音里也满是冷漠。阮秋色以前从没算计过别人,立刻便被愧疚感淹没了。   “抱歉……”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高礼他也真的很可怜,我情急之下就……”   她慌乱地拿起酒杯一口饮下:“我自罚三杯。我不是故意要算计你,如果你真的没有欺凌过高礼,我当然是愿意与你做朋友的。”   贺兰舒看到她一脸愧疚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上的失望之色多少退了些。   “我不会对你说谎。”他深深地看了阮秋色一眼,“我没有欺凌过他人。”   他说得认真又郑重,阮秋色愣愣地点了点头。   “虽然你动机不纯,但今日的酒肉还是很得我心的。”贺兰舒面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我们不谈别的,还是喝酒吧。”   阮秋色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她心里愧疚,喝的也便比贺兰舒勤了许多。   第三坛酒喝完,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贺兰舒看她满脸酡红趴在桌上,嘴里还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什么,不禁笑了起来。   “我们秋秋真善良啊。”   他低叹了一声。她藏不住心思,从提议要来羊肉馆开始,脸上的表情就有几分不自然。等她点了三坛烈酒,傻子也看得出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倾身过去摇了摇阮秋色的肩膀,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他,眼底还有朦胧的水光,像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鸟。   “认得我是谁吗?起来了,送你回家。”他温声道。   阮秋色看着他,先是傻乎乎地笑了笑,突然又皱紧了眉头,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你是……”她压低了声音,还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人偷听,才把贺兰舒拉到跟前悄声道,“你是我的情敌。”   贺兰舒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额角一抽,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就看见这小人儿脑袋一歪,倒在了他肩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拨开了落在她面上的碎发,欣赏着阮秋色懵懂的睡颜。   他脸上带了些笑意,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低沉而又暧昧。   “情敌……要抱你啦。”   ***   已经过了亥时,酒馆里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贺兰舒抱着阮秋色往外走,怀里的分量不沉,至少不像他心里的满足,充斥着整个胸腔,满得要溢出来。   他低头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浅淡的阴影,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点笑意,就这样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像个天真的瓷娃娃。   突然就不想送她回家了呢。   老林头犹疑着迎了上来:“这是二酉书肆的阮姑娘,客官不妨把她留在这里,我叫书肆的人来接……”   他话没说完,看到贺兰舒突然变得冷淡的脸色,一时也不敢接着说下去。   贺兰舒看都没看老林头一眼,只抱着阮秋色继续往外走。   “站住。”   很清冷的一道声音。   贺兰舒回头看去,阴影里有个人背对着雅间的外墙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光线之中,脸上的面具反射着凛凛的寒光。   “把她放下。” 第32章 怀抱 用小巧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鼻尖……   “想不到王爷还有听人墙角的雅兴。”   贺兰舒挑了挑眉, 脸上仍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   “请问王爷是以何身份命令我把人放下呢?”   卫珩一步一步,走到了他近前, 眼里闪动着点点寒光。   “阮秋色是大理寺的人。”   贺兰舒闻言, 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下并非公务时间。堂堂大理寺卿, 总不至于连手下人的私事也要插手吧?”   卫珩盯着他的双眼, 冷笑一声:“若本王偏要插手呢?”   “那恕我不能从命。”贺兰舒淡笑了一声, “阮姑娘约我来此地饮酒,如今她醉成这样,我如何能放心将人交到王爷手里?”   他将怀里的人掂了掂, 抱得更紧了些,才道:“毕竟是喜欢的姑娘。”   卫珩眯起眼打量他面上的表情, 半晌,突然勾起了一边嘴角。   “真巧,本王也不放心贺兰公子。”他语带讥诮,“阮秋色算是大理寺的公差,你却与一桩公案脱不开关系,于情于理也不该与你过从甚密。”   他话音一转, 语气里充满了威压:“你若不放人, 今晚便来大理寺监牢一叙吧。”   贺兰舒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定定地与卫珩对视片刻,才道:“王爷搬出了大理寺卿的身份,看来我是不得不从。”   “但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您能插手到几时?”   贺兰舒将阮秋色放在一旁的长椅上,又扶着她的身子,让她趴在桌上睡着。这才回身挑衅地看了卫珩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卫珩看着趴在桌上睡得正酣的小姑娘,眸色渐深。   “王爷, 是否要叫二酉书肆……”老林头躲在角落看完了卫珩与贺兰舒剑拔弩张的对峙,这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可一接触到卫珩面具后冷凝的目光,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卫珩迟疑了片刻,上前小心地将阮秋色抱了起来。   他掂了掂怀里的分量,觉得比从前沉了些许。   她是喝了多少酒?   他抱着阮秋色往外走,门前等待的侍从连忙将马车牵到了街角。   卫珩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从一个怀抱换到另一个怀抱,她似乎浑然不觉,脸上还挂着那样恬淡安适的笑容。   卫珩磨了磨牙:“不知轻重。”   出了暖和的酒馆,夜里的凉风吹过来,阮秋色怕冷似的,脸在他胸前蹭了蹭,整个身子也往他怀里缩了缩。她喉间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句什么,听不清内容,只觉得声音软绵绵的,像只没长牙的奶猫。   卫珩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一整晚都翻腾在胸腔里的郁气,一丝丝地泄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快意。从酒馆到马车跟前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须臾之间就走到了。   “王爷,是否要将阮画师送回二酉书肆?”时青侍立在车边,试探着问道。   卫珩犹豫了一瞬,沉声道:“这个时辰将她送回去,难免会有流言。回王府吧。”   “是。”时青替他撩开了车帘,看他抱着阮秋色进去,才敢露出嘴角的笑意。他家王爷下达什么命令时,一向能省一个字便省一个字,如今特意解释一番,倒显得欲盖弥彰了些。   卫珩将阮秋色放在车里的座椅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骤然离开了热源,她似乎觉得不习惯,眉头微微皱了皱,便迷迷糊糊地偎了过来,脑袋点在了他肩膀上。   卫珩将呼吸放轻了些,才用余光去看她。她脸上是酒醉的酡红,呼吸声粗重了些,眉头还微微蹙着,不太舒服的样子。   “笨成这样,还想套人家的话。”他冷哼一声,手指点在阮秋色的额头上,“不怕被人卖了?”   阮秋色感觉到有人戳她脑袋,扁了扁嘴,不耐烦地去打那只手。   卫珩将她乱动的小手握住,眼底带了些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轻声说了句:“还算有点良心。”   马车行在路上,车轮碾到个不大不小的石子,猛地晃了一晃。   阮秋色没什么意识,自然是稳不住的,身子眼看就要倒向一边。   卫珩下意识地勾住她的腰,往身边一带,却是将人揽在了怀里。   应该松开的。他心里明明白白。   但他的手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落在阮秋色的腰上,全然不听主人使唤。   重新回到温暖的怀抱里,阮秋色即便人事不知,也忍不住满意地在他胸前蹭了蹭。   卫珩觉得她脑袋简直像块火石,蹭在他胸膛的衣料上,钻出零零碎碎的火星儿,多少有些滚烫,却让人不想拂开。   从西市到宁王府的路,好像比往日短了许多。   卫珩抱着阮秋色下车,动作大了些,她难受地哼了一声,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卫珩一低头,就看见一双泛着潋滟水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亮晶晶地注视着自己。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措,正想别开视线,就见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脸。   “你长得好像他啊……”阮秋色的声音不似往日的清脆,多了些含混软糯,和轻抚在他面颊的小手一道,像一阵朦胧潮湿的雾气,拢住了人全部心神。   卫珩的嗓音不知不觉哑了:“像谁?”   阮秋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她高兴了好一会儿,才努力地直起身子,把嘴巴凑得离他近一些,用细细小小的声音神秘地说了一句。   “大猪蹄子。”   “……”   卫珩有点想把人扔出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不与醉鬼一般见识,只抱着阮秋色继续向里走。   眼看就要走到书房门口,怀里的小姑娘不安分地挣扎起来,眉头也皱得紧紧的,像是想从他怀里下来。   “别乱动,”卫珩将她颠了一颠,“再动就把你扔了。”   阮秋色挣扎地更凶,小手拍在他胸前,像是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还来劲了?”卫珩迈步进了书房,正准备将她放在椅子上批评教育,就看见她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睛里满是水光。   他敏锐的直觉感到了不妙,正想赶紧脱手,却还是没来得及。   “哇”地一声,阮秋色吐了。   ***   时青见卫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爷多少有些洁癖,如今被吐了一身,心里自然很是抓狂。   更重要的是,阮画师的身上也沾了些秽物,总不能放着晾一晚上。   时青虽然早就看出来卫珩的心思,却从没像此刻一般笃定。毕竟,若王爷不喜欢阮画师,怕是早就让人把她扔在院子里了,哪会像此刻这般,眼神复杂地盯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记得……王府厨房里还有个女帮厨?”卫珩沉吟许久,才开了口。   时青抿了抿唇,答道:“前年她在院子里不小心撞见您没戴面具的样子,发了一刻钟的愣,当天就让您打发走了。”   见卫珩还不死心的样子,他补上一句:“府里这两年来,也就来过阮画师一个女客。”   这下事情变得有些难办。阮秋色身上衣服脏了,不光要替换,最好还能帮她洗漱一番。   卫珩尴尬地咳嗽一声,下定了决心似的:“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   “等等,什么情况?”   云芍的袖子挽在肘间,小臂上还沾着淅淅沥沥的水珠:“半夜三更把我叫过来给阿秋换衣服洗澡,洗完了就叫我把她留在这里,自己走人?”   她眼睛瞪得溜圆,也顾不上害怕戴着面具的铁面阎王:“再怎么说阿秋也是个姑娘家,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本王说过了,”卫珩抱着手臂,嘴角一本正经地绷着,“本王与阮画师还有些公务要聊。”   “她睡得跟死猪似的,聊什么聊?”云芍看着卫珩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暗道,信男人的嘴还不如信世上有鬼,一双白眼能翻到天上去。   卫珩朝着时青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解决眼前的混乱。   时青硬着头皮走上前,微笑着伸手:“云芍姑娘,请。”   云芍一把打开他的手,声音拔高了几度:“不要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阿秋——”   话没说完,人却是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时青满脸歉疚:“云芍姑娘,得罪了。”说罢扛起她就往门外走去。   卫珩抱着胳膊走到了桌案前坐下,心下暗忖,这一晚着实闹腾了些。   从贺兰府回来,他一直心神不宁,难以集中思绪去思考案情。而此刻阮秋色就躺在屏风后的软塌上,他一抬眼,就能看到月光将她的身形投在屏风上,是一道起伏有致的弧线。   他心里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便将与此案有关的证物线索都摊在桌面上,对着它们细细思考。   不知不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屏风后面传来衣料刮擦的声音,接着响起的便是阮秋色细细软软的声音:“要喝水……”   卫珩被她打断了思路,也没生气,下意识地便倒了杯茶给她端过去。   直到水杯递在阮秋色嘴边,他才意识到什么,淡淡地哼了一声:“还要本王伺候你。”   阮秋色乖乖地捧着杯子喝完了整杯水,眼睛半睁不睁地看他,突然又傻笑起来。   卫珩接过杯子放在一边,手撑在塌边,俯身看她:“你笑什么?”   阮秋色抬手捂住了脸,嘴边还挂着甜笑,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我想做一件事。”   她半醉不醒,酒后的酡红扩散到了眼睛周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憨憨的傻气,眼睛里却又流动着光彩,像是在算计什么偷偷摸摸的小勾当。   卫珩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移不开眼睛。   “做什么?”他凑近了些,定定地注视着她。   阮秋色看着他俊美无倜的脸突然靠近,像是有些怔住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卫珩听见她声音柔柔,又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意:“我、我喜欢一个人。”   她手上突然使了些力气,猛地将他向前一拉。   卫珩撑在床榻边的胳膊忽的一软,就这样被阮秋色拉得跌在她身上。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她闪亮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带着些许酒味的温热鼻息轻轻地喷在他面颊。   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里面盛满了坦坦荡荡的喜欢。她就这样看进了卫珩慌乱的眼底,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卫珩定了定神,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阮秋色眼睛迷离地眯了起来,明明笑得天真无邪,却又透出点轻轻浅浅的媚意。   然后用小巧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鼻尖。   她声音娇娇软软,一字一句,温热地轻吐在他们相隔半寸的唇齿之间。   “我想亲他。” 第33章 喜欢的人(新增2000 ) “我们王……   时青将云芍送回了莳花阁, 刚刚解了她的穴道,就被她一阵拳打脚踢,险些挠花了脸。   “你们仗势欺人, 臭不要脸!”云芍憋了一路, 早就按捺不住地跳脚, “那铁面阎王到底想对阿秋做什么!”   时青被她挠得无法, 只好一手把云芍两只手腕制在了背后:“云芍姑娘, 我们王爷一向守礼,不会对阮画师如何的。”   云芍两手不能动弹,便用脚去踢他的小腿:“阿秋是个姑娘, 以后还要嫁人的,这孤男寡女在一块儿叫怎么回事?”   时青只好又点了她的穴道, 见她不再乱动,才抱歉地冲她笑笑:“我们王爷难得对女子上了心,阮画师怕是……很难嫁给别人了。”   “那怎么行!”云芍身子虽然不能动弹,却还是能说话的,“阿秋有喜欢的人,而且贺兰公子……”   时青了然地笑笑, 才道:“阮画师对王爷也并非无意, 云芍姑娘无需担心。”   云芍眼睛瞪得溜圆:“阿秋喜欢的明明是大猪蹄子……”   她看见时青面上尴尬的神色,更加难以置信了:“你们王爷难道就是……”   时青礼貌地点点头:“常听阮画师这样称呼王爷。”   “完了完了,”云芍顿时愁眉苦脸,“那丫头平日里便是个直肠子,喝醉了酒更是藏不住,肯定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没好气地瞪了时青一眼:“你们王爷惯会玩弄女人感情,指不定以后要怎么欺负我们阿秋。”   时青嘴角一抽,很想为王爷辩解, 但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要从何辩起。   毕竟,玩弄女人的浪荡子和从未经历人事的小处男,站在王爷的角度,他也不知道哪个更丢人些。   ***   卫珩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里,脑海里一片空白的瞬间,只有寥寥几次。   第一次是从藏身的衣橱里出来,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同母妃一起过夜,却看见她了无生机地躺在那里,鲜血流了半床。   第二次是被送到了镇北将军身边,初次踏上已经偃旗息鼓的战场,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   那一次他抽搐昏迷,高烧了整整三日。   说到底,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滋味,总是相连着巨大的痛苦。所幸经历得多了,渐渐也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不被自己的情感所动摇。   但这次不一样。   女孩子声音温软,眼睛里像藏了星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时候,他脑中是空的,胸腔却感到鼓胀,有什么东西充盈了心脏,又涌上头顶,让他觉得有些晕眩。   他看着阮秋色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疑心起来,今天到底是谁喝了酒?   阮秋色双眼迷蒙,红唇微张,一点一点地往他唇上凑过去。   卫珩屏住了呼吸。   下一个瞬间,却见她懊恼地皱起了眉头,飞快地伸手把嘴巴紧紧捂住,又退了回去。   “不行,”阮秋色一脸愁容地劝诫自己,“不能亲他的……”   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卫珩弧度优美的唇线,喉间滚了滚。似乎是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板着脸训斥道:“管好你的嘴呀!”   很凶的口气,用软糯的声音说出来,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卫珩听见自己声音低哑地问她:“……为什么不行?”   阮秋色捂着嘴眨了眨眼睛:“不能让他知道我喜欢他的……”   她喝醉了酒,问一句答一句,倒是很乖的样子。卫珩心里有些密密麻麻的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循循善诱:“知道了又如何?”   阮秋色想了一会儿,毫无防心地小声告诉他原因:“他很坏很坏的,是个高手呢……要是让他知道我喜欢他,就要……就要欺负我了。”   卫珩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是谁?”   阮秋色浑然不觉,还对着他懵懵懂懂地笑了一下,才用手去摸他的脸:“他啊,跟你一样,长得很好看的……”   卫珩按住了她的手,原是想拿开,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作,任她将手贴在他脸上。   阮秋色难得找到了倾吐的对象,便絮絮地说了起来:“他虽然好看,可是脾气很差的,对我也凶……”   “我画了他的像,很好看很好看的……可是他都不喜欢……”   阮秋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音含糊,有时前言不搭后语,卫珩初时听得不耐,细细地听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却渐渐松了。   阮秋色说着说着,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上去光鲜,其实过得很辛苦的……”   “你看,有这么辛苦,”阮秋色煞有介事地用胳膊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给卫珩看,“我很想帮他,可是我只能帮到一点点忙。”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一点点距离,有些颓丧:“你看,就这么一点点。我很没用的……”   卫珩轻笑了一声,眼神忽然变得很软。   “你帮了很多忙。”   他将两根手指探进阮秋色捏出来的小半寸空间里,扩张开一掌宽的距离:“至少有这么多。”   阮秋色看着自己被撑开的手指,甜甜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她默默地看着卫珩,眼里多了些委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卫珩听见她可怜巴巴地说:“可是……他、他喜欢男人的……”   ***   次日清晨,时青走进书房之前,犹豫了片刻。   昨夜他回到王府,本想进去与王爷禀报一声,走到门口,却见房内空空如也。再探头一望,只看到屏风上暧昧交叠的人影。   时青匆忙退开,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王爷怕是有什么误解。虽然他之前不近女色,可一旦开了窍,到底是比旁人手脚利索。   争气,太争气了。   时青站在门边,清了清嗓子,为的是让里面的人听见,好有个准备。   没有听见预想中匆匆忙忙的动静,时青好奇地探头一瞧,只见卫珩端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本册子看。他面色并不像时青想象得那般春风得意,仍是沉沉如水的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不悦。   “王爷?”时青试探着叫了一声。   卫珩的视线却没离开书页,像是入了神。   时青走到近前一瞧,才发现卫珩手里正是昨日阮秋色送来的册子。她细细看过,里面没记载关于蛊毒的信息,那册子便一直放在桌上无人问津。   此刻卫珩正在思考,时青也不打扰他,只端着手里的托盘走到屏风前。隔着屏风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看样子正睡得酣甜。   时青清了清嗓子,叫了她一句:“阮画师,起来喝醒酒汤吧。”   这醒酒汤还是昨日王爷吩咐下的,军营里流传的土方子,效果甚好,只是需要趁热饮用。   阮秋色做了一个餍足的美梦。梦里卫珩的脸近在咫尺之间,还被她强拉着为所欲为了一番。幸好是在梦里,不然羞都要羞死了。   她在梦里好像很想亲他来着,最后亲上了吗?有些记不分明了。   朦胧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阮秋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激灵坐了起来。   她只记得昨天为了套贺兰舒的话,喝了将近两坛的九酝春。老林头的馆子是知根知底的,喝醉了也会叫二酉书肆的人来接,所以她放心地让自己醉到了人事不省。   可为什么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宁王府的书房了?   她低头一看,身上穿的也不是昨日的差役服,而是一身淡青短衫并杏黄色的襦裙。鼻端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和卫珩身上的很有几分相似。   衣服换了,似乎还洗了澡?什么情况???   阮秋色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很少醉成这样,断片更是从未有过,细细想来,多少能回忆出零散的画面。   她先想起来贺兰舒轻晃她的肩膀跟她说话,接着是卫珩好看的下巴,在她面前一晃一晃的,似乎是抱着她在走。后来他皱着眉望着自己,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为什么?   ……再后来是云芍,给她洗澡的时候嫌她乱动,手拍在水面上溅起了不小的水花来。可是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应该就睡着了……吧?   “阮画师?”时青见她坐起来后便没有动静,又唤了一声。   “哦哦,我马上来。”阮秋色回过神来,低头理了理衣服,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卫珩,就被时青塞过来一碗醒酒汤:“阮画师,快趁热喝了,不然要头疼的。”   阮秋色这才觉出一点宿醉的不适感。她接过那碗汤,感激地冲时青笑了笑,一边喝一边偷瞄卫珩。   他手里拿着本书兀自看得专注,眉眼里隐约有一丝冷峻,但还是好看得勾魂夺魄。   阮秋色想起昨日是他抱着自己回来,心里又涌出点羞意,脸也跟着红了几分,忍不住偷笑起来。   又细细地打量他一眼,这才看清卫珩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   阮秋色嘴里的醒酒汤一口喷了出来。   是那本从秘府里抢出来的,上面记载着“情丝绕”的册子!   无怪她这么大反应,昨夜的梦她记得虽然不全,但最后这一段是清晰可见的。   那时她不知说了什么,卫珩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手撑着榻边就要离开。她哪里肯让他走?两手一圈,勾住他的脖子就将他拉倒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自以为神秘地说:“你别走,不然……不然我就把小虫子放进你的耳朵里,你就再也走不了啦。”   卫珩还没作答,阮秋色见他白玉似的耳垂几乎贴着她的唇,此刻隐隐泛着微红,便觉得可爱得很,鬼使神差地,就忍不住……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轻,只勾起了一片潮湿酥麻。卫珩轻嘶了一口气,咬牙问道:“什么虫子?”   香香的美人在怀,阮秋色心满意足地用唇蹭蹭他的侧脸,毫不藏私地讲给他听:“就是含光国女王啊……她有金色的小虫子,放在男人身体里,他们就不能变心了,不然……死得很惨很惨的……”   她想起书中的记载,心有戚戚,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威胁卫珩,便安抚地摸摸他的脸,软绵绵地哄他:“我不会放小虫子在你身上的,我才舍不得呢……我这么喜欢你,会对你好的。”   卫珩的肌肤上像是被她点起了火,心里却冰凉一片。一想到她此刻的软语温存是对着不知道哪个野男人,他就气得无法自持。   何况那人还是个断袖。   卫珩按捺住摇醒她的冲动,只撑着身子强行坐了起来。阮秋色迷迷瞪瞪地望着他,还努力伸手去够他的脸:“你生气了吗?”   按住她乱动的小手,卫珩深吸了一口气:“这虫子的事,你在哪里看到的?”   阮秋色半天摸不着他,便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她含含糊糊地答:“就是……书里嘛……”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阮秋色呆滞地望着拿着那本册子正看的卫珩,脑中警铃大作。   无缘无故他为何去看这本书?   难道……   阮秋色不敢再想下去。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便去夺那册子,急道:“王爷,这书不能看!”   她只觉得热血轰地涌上了头顶,嘴里慌乱地说着:“这书里是胡说的,我我我也是胡说的,您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卫珩身子一错,让她扑了个空,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她:“一大早发什么疯?”   阮秋色愣了愣。他面上平静无波,不像是昨夜被自己肆意轻薄了的样子。   她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爷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不行吗?”卫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若真信了你,恐怕要错过重要的线索了。”   阮秋色一脸茫然:“什么线索?”   卫珩把那册子摊开在桌面上,时青也走过来看。   “你自己看,中了情丝绕的男子,有何表现?”   阮秋色记得的,那男子若是变了心,便会被那小虫啮尽五内心血,痛不欲生地死去。   书里的描写还要更详细些,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又是小虫,又是心血,还这样折磨人。不觉得像什么吗?”卫珩道。   阮秋色觉得一道灵光劈进了混沌的脑海,与时青对视一眼,她恍然大悟:“……蛊毒?” 第34章 错位(新增4000 ) 还是男人更了……   阮秋色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前天夜里她将“情丝绕”的传说细看了几遍, 甚至都记在了脑子里,怎么就没把它和蛊毒联系起来呢?差一点就真的误事了。   卫珩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本来就笨, 再打岂不是更不灵光?”   阮秋色看他神色一如往昔, 更加确定了自己昨夜确实是做梦, 便放心地笑了笑。   “洗漱去, ”卫珩淡淡催促道, “该用早膳了。”   看到阮秋色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卫珩脸上的波澜不惊便再也维持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想起昨夜阮秋色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情状, 耳根一热的同时,神色却有些复杂。   时青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脸色, 心里觉得奇怪。   按说昨夜天时地利人和,王爷和阮画师的感情应是有所突破才对。怎么今早看起来,一个无知无觉,另一个满脸纠结,实在不像是捅破了窗户纸之后春心萌动的样子。   “王爷,昨夜您跟阮画师……”时青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不顺利吗?”   卫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很快又反应过来,耳根变得通红:“什么顺利不顺利?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他语气难得激动了些,更显得欲盖弥彰。时青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开口:“是,王爷。属下只是觉得,王爷对手下人都这般关心,今后若有了喜欢的女子,定会对她极好。”   卫珩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有话, 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斜睨了时青一眼:“你倒是越来越啰嗦。”   时青低头笑笑,从善如流道:“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吧。”   他比卫珩年长一岁,刚被镇北将军选到卫珩身边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时的卫珩失恃未久,脸色总是苍白脆弱,又好看得不似真人,时青同他说话都不敢放大了音量。   战场最能催化少年的成长,卫珩虽然见不得尸体,无法亲自上阵,但他天生聪敏过人,谋兵布阵屡出奇招,渐渐成了镇北将军麾下最重要的谋士。军情总是十万火急,容不下个人的喜怒哀乐。他家王爷虽是越发沉稳,也越发不近人情了。   这样说虽是僭越,但一路看着卫珩走来,时青偶尔会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个年迈的老父亲。所以那句“上了年纪”,半是玩笑,也半是认真。   卫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喜欢阮秋色,这是昨夜才知道的。   喜欢这样的情感,对他来说实在陌生了些。所以当他听到阮秋色应下了贺兰舒的邀约,还带他去喝酒,看到她安然地睡在别人的臂弯里,心里突然汹涌的那股怒气,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   那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她醉酒之后的举止那样大胆,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唇,而他分明可以轻易挣开,却鬼使神差地,屏息等待着。   后来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对某人的心情,误以为是说自己时,他心里不是不欢喜的。   可等到最后知道了她喜欢别人……   “王爷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是值得高兴的事。”时青目露欣慰。   听了这话,卫珩的神情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懊丧:“她心里另有其人。”   时青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满脸诧异。昨日他在莳花阁刚与云芍确认过,阮画师确实对自家王爷有意。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竟叫王爷生出了这样的误解?   “您说的可是贺兰公子?”时青问。   卫珩摇了摇头,目光里含了些冷意:“本王知道是谁。”   时青还想再问几句,却见阮秋色洗漱罢,清清爽爽地走了进来,看到卫珩与时青一脸严肃地相对,还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呐?”   卫珩迅速换上了一脸平静的表情,时青苦笑一声,只好闭口不言。   ***   吃过了早膳,卫珩便切入正题,对时青问道:“水芝那边查出什么了?”   水芝自那日被抓,便一直缄口不言,半句也不肯吐露。这条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只能从源头上去找答案。   “属下去京兆府翻了乐籍册,水芝本名林婉知,是太学院前任博士林望之女。四年前,先皇在位时最后一次科举,考题泄露,证据直指林望。先皇震怒,亲判了斩立决,是由端王监斩。”时青道。   端王是卫珩的叔父,其次子卫朗,便是此次蛊毒案中,中毒的五人之一。   卫珩点了点头:“此案本王知道。”   科举泄题,事关天下学子的前途,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案发当时他还在西征回京的路上,等他回到京城,此事已然尘埃落定,主谋被斩,家中男丁尽皆流放,女子充入乐籍。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此案也是由端王定的罪?”   时青点点头:“端王时任大理寺卿,奉旨亲查此案,不出三日便查到了元凶。可不知为何,先皇当时虽赏赐颇丰,没过两个月,却将端王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调离,给了个明升实降的虚衔。”   至于卫珩凭借战功获封亲王,又被授以大理寺卿之位,都是在那之后的事。   卫珩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本王那伯父若真有三日破案的本事,这天下也就再无法外之人了。”   多半是这案子判得不明不白,父皇事后心里怀疑,又碍于端王皇亲的身份不便明察,才不着痕迹地革了他大理寺卿的官职。   大理寺卿之位,多是授予曾有过功勋的王爷,往往只是个名头,真正做事的还是手下的大理寺少卿。像卫珩这般喜欢亲力亲为地查案,让大理寺少卿形同虚设的,反而罕见。   阮秋色在一旁听得明白:“王爷是说,端王当年冤枉了林望?此次中了蛊的卫朗是端王府的二公子,这便是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   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三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监牢的路上,时青突然开口道:“王爷,昨天夜里庆国公府上的赵伦公子,说是情况不大好,或许撑不过今天。”   卫珩步履不停,只是淡瞟他一眼:“昨日之事,为何今日才说?”   时青心里一紧。昨日他得了信回来,正撞见王爷与阮画师共处,便不想打扰,再者……   “属下私心里觉得,他们四人也算是恶有恶报,无需让王爷费心。”   “本王只信因果,不信报应。”卫珩声音淡淡,“查出因果,按律处之,是大理寺的职责。至于善恶,那不是你我该考虑的。”   时青自觉有失,便默然不语。   “可是王爷,就说高礼的案子,律法又能做些什么?”阮秋色忍不住替时青辩解,“律法帮不了高礼,甚至无法惩戒那些恶人。再者说,若林望真是无辜,端王也是拿着律法害得他家破人亡啊。”   卫珩面上肃然无波,只道:“律法若有疏漏,则完善之。若被不法之人利用,则惩处之。可若有人妄图越过律法,认为自己才是天道,你觉得会如何?”   阮秋色低头想了一想:“若那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补了律法的空子,我觉得也没什么干系……”   “呵,”卫珩一哂,只说了句,“本王听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从来不觉得是在教人心存善念。而是以暴制暴的人,终会变成暴行自身。别的不说,秦桂枝就是个例子。”   说话间便来到了关押水芝的大牢,两日过去,她水米未进,看上去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往日温婉明媚的眸中只余一片枯槁,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毕竟是旧识,阮秋色看得不忍,只是远远站在一旁。   “还是什么都不说?”卫珩漫不经心的接过寺正递来的审问记录,问得漫不经心。   那寺正恭敬地垂首,摇了摇头,看着抱膝坐在监牢角落的女子道:“卑职无能。犯人一直一言不发,就像现在这样。”   卫珩眯起眼打量水芝。她似是将自己与外部的世界隔绝开来,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不动不言,脸上全无一丝反应。   “你父亲若是知道女儿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可会后悔当年泄题之事。”卫珩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才开了口,语气满是凉薄讥诮。   水芝古井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灼痛,却并不应声。   卫珩也不恼,只嗤笑了一声,接着道:“那登科的举子不过给了他一千两白银,就叫他卖了一家老小的命么?”   水芝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不配提我父亲。”   “我们?你是说本王和端王?”卫珩佯装诧异,“我们身为大理寺卿,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不能提起有罪之人?”   “我父亲不会泄题!”水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不过是端王怕他儿子的丑事败露,故意构陷!”   卫珩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什么丑事?”   水芝的目光躲闪了一瞬,却没应声。   “你若是想包庇高彬,那大可不必。”卫珩观察着她的脸色,“那四人欺凌高礼之事,本王已经知晓。高彬想为其弟报仇,与你里应外合,现在也已经伏法。”   水芝瞳孔一缩,显出瞬间的讶然。卫珩没放过这细微的变化,接着道:“你父亲当年身为太学院博士,是否也对高礼之死心存疑虑,才触到了端王的逆鳞,借着考题泄露之事诬陷于他?”   水芝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才道:“父亲……当年确实在查这件事。”   “你说谎。”卫珩平静道,“本王提到高彬时,你掩饰不住惊讶。你根本就没听说过高彬与高礼的事,你想包庇的另有其人。”   水芝面上终于显出一丝惊慌,但她很快压抑住了慌乱,直视着卫珩,冷笑一声:“看来王爷也是无计可施了,连诈我这样的法子都使了出来。”   卫珩丝毫不为所动:“本王已经查出那几人中的是西南苗疆的蛊毒,解毒只是时间问题。原想给你个机会供出同谋,将功折过,你不要不知好歹。”   水芝嗤笑了一声:“王爷这是与我说笑呢。我母亲家里世代名医,怎会不知那蛊毒不过是传说里的玩意?”   “怎么,你的同谋连这也没告诉你?”卫珩淡淡道,“这蛊毒名为情丝绕,是含光国公主带在身上的。你不会半点都不知道吧?”   听到“含光国”这几个字,水芝眼睫颤动了一瞬。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卫珩,瞳孔猛地放大了几分。   卫珩顿了顿又说:“蛊毒的解法秘府里有载,倒也不难,只需取银环蛇颈上的毒液即可。本王的人已经捉到了那蛇,不日便可回京,解毒之后再去找你的同谋也不迟。”   卫珩看着水芝骤变的脸色,勾起了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本王有的是耐心。“   阮秋色站在远处,暗暗佩服卫珩瞎话连篇的本事。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自然,若不是事先知情,恐怕她也会被蒙在鼓里。   果不其然,水芝倚靠着监牢的墙壁,垂首静默了片刻,猛地抬起了头。   她满脸都是汹涌的泪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都是魔鬼!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   卫珩平静地看着她疯狂的眼神,只沉声问了句:“他们做了什么?”   水芝脸上划过了极深极浓的痛色,想起往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没回答卫珩的问题,只是哭着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恶人就是死不了呢……”   卫珩正想再说什么,她突然眼睛一闭,朝着边上的墙壁,直直地撞了上去。   ***   “王爷,你方才不该那样逼水芝姑娘。”阮秋色从地牢里出来,仍觉得心有余悸,“幸好她身上没多少力气,撞得不重,不然又搭上一条人命。”   卫珩面色未变,也没应声。   阮秋色叹了口气,知道他未必会同情有罪之人,便换了种说法:“若是水芝姑娘真的殒命,线索不就又断了?”   卫珩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本王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她刚刚全程都在场,明明没听到水芝回答什么啊。   “王爷已经知道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了?”   卫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径自往前走着。阮秋色急于知道答案,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问。   卫珩被她缠得无法,终于停下来看着她道:“一个女子,宁可撞墙而死,也不愿说出那些人所犯的罪行,还能是因为什么?”   阮秋色茫然地眨了眨眼。   卫珩叹了口气,忍住戳她脑门的冲动:“当然是因为名节。”   见阮秋色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只好同她解释:“那几人玷污了她。”   他顿了顿才道:“也是顾虑到女儿的名节,她父亲必定不愿声张,背地里却在搜寻那些人的罪证,才招致了端王的报复。”   阮秋色听明白了,却多少有些不能理解:“可是水芝姑娘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替罪人遮掩呢?”   “罢了,指望你明白这个,是本王想多了。”卫珩叹了口气,放弃同她解释,“你若知道名节,昨夜便不会与男人一起喝酒,还喝到酩酊大醉了。”   他说完便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段,才发现阮秋色并没跟上。   卫珩挑了挑眉,回头看去,却见她仍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心下一忖,昨夜阮秋色是为了帮自己套话,才邀了贺兰舒饮酒。方才被他这样一说,怕是心里觉得委屈。   他轻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就见阮秋色迈着步子跑了过来,站定在他面前。   “王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她目光灼灼,语气郑重其事,倒叫卫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打量着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总算是点了点头。   “王爷是否觉得,我身为女子,还与人喝酒,是不合规矩,有失体统?”   卫珩愣了愣。他当然不喜欢看阮秋色与别人喝酒,尤其是贺兰舒这样别有用心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道:“身为女子,自然是谨言慎行些好。”   阮秋色深吸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是否觉得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最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卫珩皱了皱眉,心里莫名的不快:“女子文静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王爷是否认为,你口中的所谓‘名节’,对女人来说就该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   卫珩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圣贤书里都这么写,便下意识地说道:“重视名节……有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王爷同别人是不一样的。”阮秋色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失望,“我爹说过,若有人对我说女子就该如何如何,那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混蛋。没想到王爷也是如此。”   卫珩突然背上了“骗子”和“混蛋”两个名号,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些问题无论你去问谁,都会是一样的答案。”   相比之下,她爹的想法才让人觉得奇怪吧。   “不是的,”阮秋色坚持道,“有人不这么想的。”   卫珩挑眉看着她,看上去颇不认同。   “我爹不这么想,俞川不这么想,贺兰公子也不这么想,还有……”阮秋色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却再也想不出别人了。   她只好顿了顿,犹犹豫豫地,又极小声说了一句:“我以后要嫁的人,一定也不能这么想。”   卫珩只捕捉到一句“要嫁的人”,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了许多。   阮秋色心里满是难言的失望。她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彻彻底底的异类,也从不奢望他人的理解。可是卫珩不仅没有指责过她不合时宜,还怒斥过画院里出言讽刺她的孟侍诏。   所以她原本以为,卫珩与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因为是同类,她对他的喜欢更多了一些,也相信只要她足够努力,有朝一日卫珩也会喜欢上她。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她想当然。   阮秋色叹了口气,懊丧地对着卫珩拱手道:“王爷,我有些事要回去想一想,就先告辞了。”   卫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皱着眉头问时青:“她又怎么了?”   时青开始怀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这对小情侣谈上恋爱。   他无奈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阮画师与别的女子有许多不同,她这样随性惯了的人,想来是不喜欢听到别人说教的。”   卫珩觉得莫名其妙:“难不成本王还得夸她酒量好?”   时青有些失笑:“那倒不用的。只是王爷方才的答案,真的是您真实所想吗?以属下对您的了解,您若是说出了内心真正的想法,未必会让阮画师失望。”   毕竟,若王爷真看重女子的三从四德,根本就不会喜欢上阮画师呀。   “您不妨仔细想想,抛开所有圣贤书中的道理,阮画师提出的问题,您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卫珩抿唇思量了片刻,突然抬头道:“现在要紧的还不是这个。”   “嗯?”时青挑眉看他。   只见卫珩眼神坚定,一脸决然道:“先去解决·情敌。”   ***   阮秋色径直去了莳花阁。   云芍听说她昨晚洗过澡便睡死了过去,心下暗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大猪蹄子就是宁王啊?”   昨夜云芍来王府帮她更衣沐浴,自然会看出她与卫珩关系不一般。阮秋色没心思解释这个,只苦着脸道:“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   她把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当怎么了呢,”云芍打了个哈欠,“这世上像你爹一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宁王就算古板迂腐了些又有什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俩八字还没一撇,何必操心这种谈婚论嫁之后才要考虑的问题。”   阮秋色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   她七八岁时跟着阮清池回京,有天路过私塾,看到里面的学子整整齐齐地背书,便觉得羡慕不已,也缠着要去。   阮清池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何况是读书这样的好事。便托了旧友,硬是将她这个不合时宜的女孩子送进了私塾。   哪成想没过两天,小姑娘就哭着回来了。   他一问才知,先生给她的课本与别人不同。男学生们学的是《论语》、《孟子》,还有《列国游记》作为课余消遣。可到了她这里,却只能捧着《女诫》、《闺训千字文》这样枯燥无聊的书本看。   她心里不平,去与先生争辩。然而先生并不机会,左右收她也是碍于熟人面子,做个样子便不错了。   学堂里的男学生却纷纷过来指责她无理取闹,都是半大孩子,说起刚学不久的礼教却是一套一套。   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后都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她这样的异类,定是嫁不出去云云。   她只有一张嘴,说不过那么多男孩子,委委屈屈地受了气回家,觉得学堂真是世上第一没道理的地方。   阮清池看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轻叹一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秋啊,学堂不讲道理,咱们以后不去便是。你只需记住,那些满嘴说着女子就该如何如何的,不是骗子就是混蛋,他们啊,只想从你手里抢东西。”   小姑娘哭得抽抽搭搭:“我、我有什么东西?”   “你拥有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你天生记忆力过人,若是去读书,没有男孩儿比的过你;你有绘画的天赋,只要用心,未来定是前途无量;你从小便跟着爹走遍了五湖四海,那些男孩儿只能在游记里看的地方,你统统都去过,你说他们怎么能不妒忌?”   阮清池眉眼温和地望着她:“你若信了他们的鬼话,这辈子便只能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女子,如此,便叫他们得逞了。你听爹的,以后若有人对你大放厥词,你就啐他一口,让他少管闲事。”   小姑娘愣了愣,可怜巴巴道:“那我嫁不出去怎么办?”   阮清池轻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道:“这么点大还操心起嫁人了。你要知道,真心对你的男人,一定像爹一样,愿意让你过你喜欢的日子。你就要找这样的人。”   阮秋色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爹是在骗人:“能找到吗?”   阮清池笃定地看着她道:“能的。爹当年喜欢的女子,就像你一样,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他脸上还带着笑,话音里却有些惆怅:“可她没有你的运气。”   阮秋色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详,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阮清池揉揉她的发顶,朗声笑道:“她没有你这么好的爹啊。”   他说着将小人儿揽进了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像在自言自语:“爹不是不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嫁个好人家。爹也知道,像这样教你,你的路便走得比别的女子更孤独,更艰难些。但人生不过数十载,爹总盼望你能……”   阮秋色不明白阮清池话里的沉重,只乖乖地窝在父亲怀里玩着手指,随口问道:“能做什么?”   “能有选择的机会。”阮清池扶着她的肩膀,与她视线相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知道,你手里的机会,爹喜欢的女子倾尽一生也苦求不得。她得不到的,爹便想给你,因为你们是这世上爹最珍重的人。”   阮清池叹出了一口气,眼里涌上了许多无奈:“这是爹的执妄,也是爹的心意,请你……决不要辜负。”   这话她当年听不明白,后来才渐渐懂了。   她知道这世上的姑娘,大多是从一方小院嫁到另一方小院,从此夫君便是她们的天。   若遇上了开明的人家,还能像书里写的那样,与丈夫举案齐眉,保留些闺阁里的乐趣;可若是摊上了迂腐的夫家,就像阮清池口中的骗子混蛋,那便会被拘在三从四德里,将年少时的一点自由烂漫悉数耗尽。   但她不同。天地之大任她自由来去,书画的海洋浩瀚无边,任她徜徉其间。   纵然世人都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纵然她年近二十也无人敢娶,她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这幸运是阮清池的馈赠,是他作为父亲留给她最大的心意,也是最大的心愿。   她不敢,也不能把阮清池的心意,赌在一个不认同这一切的男人身上。   她想得明明白白,可是……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啊。   阮秋色闷闷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委屈:“我以为他喜欢男人已经够棘手了,没想到还得想办法纠正他的迂腐。谈恋爱怎么这么难啊……”   “宁王他……喜欢男人?”云芍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精彩。   她迅速地掂量了一番,若是继续掺和小姐妹与那铁面阎王的爱情纠葛,知道的秘密太多,怕是有被灭口的风险。   想到这里,云芍果断地将麻烦推了出去:“阿秋啊,说到底,还是男人更了解男人,断袖更了解断袖。你不是与清风馆的宿月公子关系要好?不如去问问他?”   ***   平日里的清风馆,到了午后才会开门营业。但今日来的这位客官,竟是没人敢拦,一路看着他登堂入室,进了头牌宿月公子的房中。   店内的鸨公与小厮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样的意思:方才戴着面具气势凛然地走进来的人,真是铁面阎王?   都说他不近女色,竟然是因为喜欢男人?   时青沉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进了屋子。众人吓得瑟瑟发抖,唯恐因为知晓了铁面阎王的秘密而被灭口。   宿月正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冷不防进来了两个男人,着实吃了一惊。   他看出前面那个杀气腾腾的人是谁,脸上的惊讶扩大了几分:“宁王殿下?稀客啊。”   卫珩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心里暗暗做着估量。   长得好看,脾气不好,又被阮秋色画过像,还喜欢男人的,只能是他了。   作为清风馆的头牌,卖艺又卖身的,日子过得自然辛苦。至于她口中的“帮不上他的忙”,八成是说宿月身价高昂,她就算不缺钱花,也没法为他一掷千金,更别提赎身了。   如此想来,阮秋色昨日酒后吐露的真言,只有一点没有对上——   这名叫宿月的小倌哪里跟他一样好看?任谁来看,都是他好看多了好吗?   简直是见了鬼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卫珩眼神不善地盯紧了宿月,语气沉沉:“本王来给你赎身。”   “哦?”宿月眉毛一挑,诧异道,“我与王爷素昧平生,不知是哪里入了您的眼?”   卫珩咬了咬牙:“本王有一个条件。”   宿月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离开京城,”卫珩沉声道,“从此以后,再也不见阮……”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阮秋色一进清风馆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往日里热情迎客的鸨公和小厮们,此刻都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满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她也没打扰,径直走去了宿月的房间。   只是房里站着的人着实让她意想不到。   “王……王爷?”阮秋色听见自己声音滞涩,活像个撞破奸情的可怜原配,“你在这儿做什么?”   卫珩庆幸自己此刻戴着面具,否则脸上不知道会有多么难堪。   时青则绝望地捂住了脸。   只有宿月,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目光在他们几人之间转了转。   然后笑吟吟地对阮秋色道:“王爷是个好人,说是来帮我赎身呢。” 第35章 做戏 情敌一号富可敌国,情敌二号花容……   宿月这话说的暧昧不明, 可字字为真。   卫珩张了张嘴,只觉得百口莫辩。   阮秋色更是万念俱灰。卫珩喜欢男人原本只是她的猜测,虽然心里已经有七八成把握, 但到底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   现在好了, 不光喜欢的男人是断袖, 而且情敌一号富可敌国, 情敌二号花容月貌。   她谈个屁的恋爱哦。   宿月见他们二人都没应声, 便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王爷方才还没说完,您有什么条件?”   时青看着自家王爷绷得死紧的唇角,默默掬了一把同情泪。   王爷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告诉喜欢的女子, 我准备砸钱让情敌离开京城,再也不见你的面?   这样的行径若是出现在话本子里, 怕是妥妥的嚣张跋扈男配角。   早知如此,方才卫珩成竹在胸地要来这小倌馆,说什么也该把他拦住的。   卫珩静立在原地,默然不语。他眼中暗光流转,似是在思考应该如何解决眼前这荒诞的局面。   宿月等得不耐,便开口催促道:“王爷, 除了离开京城, 还有一个……”   “本王改主意了。”卫珩沉声打断他,语气已然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窘迫,“本王要请你演一场戏。”   ***   午时刚过,莳花阁里的小厮不紧不慢地洒扫擦桌,为下午的开张做着准备。   苏三娘百无聊赖地倚着门边,与隔壁的商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个春日的午后,却不像往日一般平静祥和。苏三娘余光一瞥街角, 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   一群衣衫华丽,俊逸出挑的小倌气势汹汹地朝莳花阁走了过来。   为首的便是清风馆的头牌,宿月公子。   苏三娘与那清风馆的鸨公也算熟识,毕竟两方的客源交集不多,也常常聚着吃个饭,交流一番生意经。故而对这位宿月公子的脾气,她再了解不过。   他性子冷僻孤傲,看不上眼的客人一句话都不愿与他们多说。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家的混账公子强闯了他的房间,直接被打个半死,丢在街口任人围观。   偏生这位头牌背后不知道有什么靠山,吃了这么大的亏,那公子也只能咬牙忍了。在清风馆里,这位爷可以说是横着走也不为过,鸨公同他说话都只敢柔声细气的。   是以苏三娘看他面色冷峻,浑身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气息,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炸。   “哟,什么风把您这几位吹来了?”她甩着帕子,揣着笑脸将人迎了进来,“可是要找哪位姑娘呀?”   来的有七八个小倌,加上他们随侍的小厮和几个护院,浩浩荡荡有二十来人。   “三娘说笑了,”宿月冷冷清清地开口,满脸都是不悦之色,“我来找东西。”   这倒真是让人有些惊诧了。苏三娘眉头皱了皱,脸上的笑还没褪去:“咱们莳花阁能有您什么东西?”   宿月“啪”地一声,将一张画纸拍在了大堂的桌子上:“我来找这块玉。”   那画纸上画着一块玉佩,有半个手掌大,雕刻着精美的花样。   正是出自阮秋色的手笔。   苏三娘瞧着这玉佩有些熟悉,她每天迎来送往,对客人的衣饰多会留个心眼。细细想了一会儿,她突然一拍大腿道:“这不就是贺兰公子身上的玉佩嘛?”   “没错,”宿月下巴微微扬起,眼神睥睨,“我送的。”   苏三娘下巴都要惊掉了:没听说过贺兰公子有龙阳之好啊。他也是莳花阁的常客,难道是男女通吃不成?   “这是我的护命玉,”宿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如今丢了,三娘说我是该不该找呢?”   “该,当然该!”苏仨娘回过神来,忙道,“可为什么要来我们莳花阁里找?”   “昨天夜里那人来寻我,身上的玉没了。我一问才知道,前个他来了趟莳花阁,找了你们水芝姑娘。回去便不见这玉了。”   宿月说得有条有理,声音冷冷淡淡:“他自己不好意思来寻,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我珍之重之的信物,所托非人也就罢了,总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叫你们水芝姑娘出来问问吧。”   苏三娘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尴尬道:“水芝姑娘,前些天让大理寺带走了。就是在贺兰公子来的那日。”   “哦?”宿月眉梢一挑,轻笑了一声,“那我便只能自己去找了。”   他眼皮一抬,跟在身后的小倌们便要往楼上走。   这一番动静大了些,莳花阁里的姑娘丫鬟们纷纷出了屋子,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往下瞧。   苏三娘只来得及去拉落在最后的那名小倌:“等等,使不得呀……”   那小倌衣袖被她扯住,便回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苏三娘定睛一看,他戴了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精致如画的眉眼露在外面。那眉目生得极美,眼神却锐利地吓人,让她不由自主地便松开了手。   看着小倌们前呼后拥地上了三楼,苏三娘还在原地愣神:方才那位是新来的小倌?虽然盖住了半张脸,皮肤也粗黄了些,可是以那眉目间的风华,以后的风头难保不会压过宿月公子呢。   宽敞的走廊现下站满了人,不光是来的那一二十个小倌,莳花阁的姑娘们也都带着丫鬟,好奇地站在门边张望。   水芝性子冷傲,人缘说不上好,是以今日这出闹剧居然没一个人前来阻拦。   水芝房门上落了锁,宿月淡扫一眼匆忙跟上来的苏三娘:“钥匙。”   苏三娘硬着头皮上前道:“钥匙在水芝姑娘贴身的丫鬟红药手里。水芝姑娘走的时候吩咐了,她私房的财物都留给这那丫鬟。红药也是个忠心的,只说锁上门,要等水芝姑娘回来。”   有人挤过了走廊上的人群,来到了水芝的房门前面。她穿着莳花阁里丫鬟统一的衫裙,面上妆容素淡,落入人群,也不是会引人注目的面孔。   那日卫珩闯入莳花阁里捉拿水芝,便是她在门前拦了半晌,却没能阻止他们进去。   “水芝小姐怎会偷拿您的东西?”红药走到众人面前,冷冷开口道,“还请公子不要污蔑别人清白。”   宿月抱着手臂站在廊道内,好整以暇地看她:“清不清白,一搜不就知道了。”   他见红药仍没有开锁的意思,便朗声对着带来的护院道:“把锁破开。”   一名魁梧的护院捡了个板凳,便去砸那锁。红药冲上前想要阻拦,却被另两个护院按在了一旁。她挣脱不开,只好气愤不已地瞪着宿月。   “差点忘了,”宿月轻快地拍了拍手,“凭水芝姑娘的身份,倒也未必会看得上我那块玉。可她的丫鬟就不一定了。”   他走到红药面前,居高临下地轻笑一声:“她的屋子也要搜。”   红药的目光瞬间变得有些阴狠,她挣扎了几下,却扭不过人高马大的护院,只高声叫道:“你们欺人太甚!霸道!无耻!”   宿月挑了挑眉,愉快地对她笑了一笑:“谁说不是呢。”   ***   一番搜寻下来,却是没什么结果。   兴冲冲进屋的小倌们,出来时多少都有些垂头丧气:“公子,什么也没搜到啊。”   “我就说嘛,”苏三娘上前打圆场,“我们莳花阁里的姑娘怎么可能做这种不干不净的事。宿月公子还是上别处再好好找找吧。”   她也不敢怪罪这位脾气老大的主,只好声好气地想将他赶紧劝走。   “哎呀,那是我弄错了?”宿月笑眯眯地接住了苏三娘递来的台阶,“既然没有,那我们就告辞了。”   众人看他态度急转,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大张旗鼓地来,却又这样没头没尾地走,看上去并不像很在意那玉佩的样子。   宿月想起什么,又走了几步,停在了红药面前。   “姑娘方才表现得那样激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房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红药愤愤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宿月轻笑了一声,对着带来的小倌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等等。”   众人身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疏离的声音。   苏三娘闻声看去,只见方才被她拉住的那位漂亮小倌,此刻正面朝着红药,右手微抬,指向了天井上方东南角的屋梁。   “去搜那里。”   一楼大堂里有人应了一声,几步便飞身上了房顶。   红药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   莳花阁门前的车道旁,阮秋色坐在宁王府的马车里,隔着车窗向外张望,想知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   先是看到以宿月公子为首的一群小倌出了莳花阁的大门,接着就见一人,戴着面纱,在时青的掩护下匆匆走了出来。   他径直上了马车,带进来一股淡淡的香味。阮秋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一把扯下了面纱,轻嗅了一下胳膊上的衣料,满脸的嫌弃:“什么味道。”   阮秋色凑近了些闻了闻:“好像是苏合香加上一点点麝香味,宿月公子惯用的熏香。”   其实这么说也是多此一举,毕竟卫珩身上穿的就是宿月的衣服。   卫珩淡哼一声,目露不悦:“你倒是了解得很。”   阮秋色怕他又将自己当成了潜在的情敌,连忙摇头解释道:“宿月公子喜欢男人的。”   她说完这句,一想起自己前途无望的爱情,脸上的神色多少有些失落。   这神情落在卫珩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   卫珩的目光更不悦了几分,牙齿咬得死紧:“本王知道。” 第36章 上妆 阮秋色觉得有些好笑,张口便道:……   马车里静默了片刻,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今日卫珩为了扮作小倌,穿的是宿月公子的衣裳。月白色的衣袍外是一层浅青色的罩衫, 更显得清雅秀逸, 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风流情致。   方才在清风馆, 他摘下面具的那一瞬, 就连宿月也看得失神,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的计划我听明白了。要我配合您做戏,引得那丫鬟露出马脚却也不难。”   “只是您若是这样出现在莳花阁里,只怕没人会信我才是头牌。”宿月说着, 轻笑了一声,“您这容貌太过点眼了些。”   卫珩眼神不善地盯紧了他, 正要开口说什么,阮秋色却扯住了他的袖子,轻声道:“我有办法的。”   清风馆这样的场所,文房四宝并常用的颜料总是常备的。阮秋色讨了些藤黄和赭石的粉末,兑上珍珠粉,再与面脂调匀在一起, 调成了暗黄色的膏状。   又向鸨公借来了未开封的眉黛等妆物, 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妆画得不熟,很难将人画得更美,但若要画丑,还是力所能及的。”   宿月饶有兴致地抱着手立在一旁:“能一睹宁王对镜贴花黄的奇景,真是三生有幸。”   卫珩目光一横,时青便会意地站到了宿月面前:“还请公子移步大堂稍候片刻。”   他话里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宿月也没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卫珩一眼, 转身便离开了。   宽敞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卫珩与阮秋色两人。卫珩施施然走到桌边坐下,看了略显局促的阮秋色一眼,声音淡淡的:“愣着干什么。”   “哦哦,”阮秋色回过神来,忙拿着调了黄粉的瓷碟过去,“我是在想要怎么画。”   “就像你从前那样画。”卫珩看着阮秋色用手指将粉膏蘸匀,语气随意道,“看你熟门熟路,以前应该没少给自己画过。”   阮秋色抿唇笑笑,才道:“女孩子太过白嫩,容易招贼惦记,在路上危险的很。所以我自己琢磨的方子,这个颜色涂上去就像皮肤里透出的黄气,很自然的。”   她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探上了卫珩白皙如玉的皮肤,轻柔地抹开,将那粉膏涂匀。   入手处肌肤光滑细腻,阮秋色讪讪地笑了笑:“不过跟王爷一比,我可算不上白嫩。”   卫珩看着她眼睫微垂,目光认真地落在他脸上,便觉得两颊有些发热,幸好被粉膏盖住,看不分明。   他轻咳一声,别开了视线,任由阮秋色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擦过。   半晌才轻声说了句:“那也危险。”   阮秋色涂得专心,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想着方才卫珩说的计划,便问:“王爷,水芝的丫鬟藏了什么啊?”   方才当着宿月,卫珩不便解释,只说水芝的婢女在莳花阁里偷藏了重要的证物。若是直接去问,她必不会说,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将证物销毁。所以要他借着丢了东西去找。   卫珩迟疑了片刻,才轻声说了句:“蛊毒的解药。”   “什么?”阮秋色的手抖了一抖,眼睛瞪得溜圆,“那丫鬟便是下毒的元凶吗?”   卫珩还没回答,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将我们关在秘府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也是她么?”   卫珩点了点头,以眼神示意她专心些:“此地不便谈论案情,回去再说。”   阮秋色应了一声,想起他方才说过,那丫鬟心思缜密多疑,一定会把东西藏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也就是莳花阁里。   而她藏了东西,又碰上人大张旗鼓地搜查,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慌乱。而人在心慌意乱之时,便会有下意识的反应——看向自己藏匿物品的方向。   这也是卫珩要乔装成小倌的原因。为的就是混入人群里,捕捉到那丫鬟细微的表情变化,推断出解药藏在哪里。   “你确定这个办法可以奏效?”阮秋色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但实际操作起来,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那丫鬟说不准聪明的很,就是不往那边看呢?”   “不会,”卫珩声音淡淡,“若是让她察觉与案子有关,当然会警惕。可看到来人是一群小倌,又一无所获时,她心神一松,直觉的反应便藏不住了。”   阮秋色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看到脸上的粉膏都涂匀了,便又沾了些,去涂卫珩颈上裸露的皮肤。   手刚挨上他脖颈,便被他握住了。   卫珩抬眼看她,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痒。”   阮秋色觉得有些好笑,张口便道:“王爷也知道痒?那天……”   她想起的是那天在秘府,卫珩一直蹭着她的脖颈,任她怎么喊痒也不松手。   那日的事情过了,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所以她今日脱口而出,还没说出什么,自己脸先红了。   卫珩也想起那日,自己对时青说他轻薄了阮秋色,还说要对人家负责任。   那时他心意未明,只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没什么不好意思。而今时的心境不同于往日,光是想想那日的亲密,就有些心猿意马,再说什么“负责任”的话,倒像是充满了私心。   但既然阮秋色主动提起,他也不想含糊其辞,就这样随意揭过,否则显得太怯懦了些。   卫珩便直直地盯住了阮秋色的眼睛:“那天什么?”   他面上涂了黄粉,肌肤黯淡无光,阮秋色却觉得他眼睛里的光华比往日还要摄人心魄。她心跳突地乱了,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就是……”   有拍门声传来,接着响起了宿月公子没好气的声音:“你们在里面磨蹭什么?这可是我的房间……”   阮秋色慌乱地将手挣了出来,也不顾卫珩的躲闪,三下五除二替他抹匀了脖子。   宿月进来以后,眯着眼打量了面色暗沉的卫珩片刻,从衣橱里找了条面纱出来:“还得戴上这个。”   卫珩皱着眉冷哼了一声,满脸都是对不速之客的不悦之色,更不愿意去戴那条娘里娘气的面纱。阮秋色以为他是不会戴,便接过来帮他覆在面上,两手绕到他脑后系上结。   她手上打着结,随口说了句:“要掩盖王爷的美色,还真不容易啊。”   这话要是从陌生人嘴里说出来,卫珩怕是会生出割了那人舌头的狠心。可是此刻,少女怀里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心里的郁气突然就消了。   他没再说什么,就这样戴着那有损威仪的面纱出了门。   马车里的空气沉默了许久,渐渐生出了些尴尬。阮秋色坐得无聊,忍不住先开了口。   “王爷,解药找到了吗?”   卫珩淡淡应声:“嗯,藏在屋梁上。”   “真的?居然真的有用?”阮秋色的眼睛亮了亮,由衷的敬佩道,“还真像你说的,王爷好厉害啊。”   卫珩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将头转向了窗外,眼底却带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阮秋色想了想,又问了句:“那王爷是如何知道红药便是真凶的?”   卫珩本来没有在外面议论案情的习惯,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解释起来。   “涉案的水芝、高彬两人,彼此并未串通,却都想掩护一个共同的同谋,那便是本案真正的凶手。”   “水芝重视善恶,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掩饰自己投毒的罪行,就了结秦桂枝一家的性命吗?”   阮秋色想起水芝今早在牢里的恨声哭泣,还有撞向墙壁的决绝,摇了摇头。   “既然凶手不是她,为何她要认罪?”卫珩问。   阮秋色想了想:“那只能是因为她知道凶手是谁,想要包庇。”   “没错,”卫珩点了点头,“有人将汤洒在秦桂枝腕上,说服她脱了镯子,又偷偷交换,这一切都是在水芝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所以那日本王一说,她立时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也就是从当铺里赎回镯子的,她的丫鬟红药。”   阮秋色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点头思考着:“那她为红药顶罪,是因为主仆情深吗?“   卫珩淡哂一声道:“她们二人可不是普通的主仆。水芝顶罪的原因,许是为了情义,许是觉得自己投毒的罪行既已暴露,没必要再牵扯旁人。”   “那你怎么知道红药手里有解药啊?”阮秋色问。   “因为高彬。本王了解高彬,他就算是复仇,也不会选择下毒的方式,更不会毒害裴昱。红药或许找过高彬结盟,但在赏花宴上下毒的事,高彬应该是不知情的。”   “既然如此,高彬将那日我们要去秘府的行踪告诉红药,就不是为了帮助同谋,多半是受到了威胁。最有可能的威胁,就是裴昱的命。”   卫珩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这或许就是裴昱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可是,”阮秋色有了新的疑问,“红药为何要毒害世子和那四人,又是如何下的蛊毒呢?”   “按照本王的推测……”卫珩沉吟道,“下毒的不是红药。”   “那是谁?”阮秋色急急地追问。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了大理寺,卫珩掀开车帘,回头说了一句:“那就说来话长了。” 第37章 人情(新增1000字) 欠了人情便要……   卫珩说罢, 径自下了马车,大步流星地往内院走去。   他话说了一半,成功地勾起了阮秋色的好奇心, 却和说书先生一样, 要“且听下回分解”。   阮秋色叹了口气, 也跳下了车, 眼见卫珩已经走出了十几步, 赶紧一溜小跑去追他。   “王爷王爷,你就别卖关子了,”她说得又快又急, 微微有些喘,“凶手到底是谁?”   卫珩云淡风轻地看了阮秋色一眼, 只说了一声:“审案时你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审案?”阮秋色问。   卫珩淡声道:“那要看裴昱他们什么时候醒。”   “啊?”听了一半的秘密最是折磨人,阮秋色鼓起腮帮子,可怜巴巴的:“这样只听一半,真的很心痒啊……”   言谈间已经行至了卫珩办公的梅花厅,他走到门口,突然转过了身。   阮秋色没刹住脚, 鼻子正撞在他胸前, 疼得轻嘶了一声。   她捂着鼻子抬起头,正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就听见卫珩轻咳一声道:“本王要换衣服。”   阮秋色脸上一红,飞快地点点头,向后退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您脸上的黄粉也要快些洗掉,藤黄多少有些毒性,接触皮肤虽然无碍, 总归是不好的。”   她话音刚落,时青捧着一身官服过来,后头跟着端着水盆的差役。   “王爷,大理寺内不方便沐浴,您先擦擦脸,”时青指挥那人将水盆放在桌上,“解药已经给世子与端王府二公子送去了,送药的差役就留在府上,等他们醒来便可将人带来大理寺审问。”   “嗯。”卫珩低声应道。   时青将官服放下,便准备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却被卫珩叫住了:“你留下,本王还有话说。”   “王爷请说。”时青将门关好,恭敬地立在一旁。   卫珩用巾帕沾了水,擦洗着脸上和颈上的粉膏。半晌才冷哼一声,开口道:“阮秋色……没什么看男人的眼光。”   他着实不觉得那清风馆的宿月公子是什么值得心悦的对象。   “嗯?”时青心下为难,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阮画师喜欢,自然有她的道理。”   卫珩满脸不悦地将巾帕扔进了盆里,溅起了“啪”的一声响:“什么道理。”   时青在他阴恻恻的目光里,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兴许是因为那人姿容出众,或者才华过人……”时青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家王爷的优点,除了这两样,也想不出别的,“阮画师性情豁达爽直,应该不是为了钱财或权势。”   “不对。”卫珩笃定地摇了摇头,“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若是为了容貌才华,阮秋色没有理由退而求其次,去喜欢那清风馆的小倌。若是说到钱财权势,那就更不可能了。   卫珩冷哼一声,对时青下达了命令:“你想办法,把原因问出来。”   与此同时,阮秋色站在院内,陷入了另一种纠结。   方才在清风馆里,卫珩虽然言明了自己出现在宿月房间里,还要为他赎身的原因,可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虽说他的计划确实奏效,成功地让红药露出了马脚。可是平常的男子,能马上想到去小倌馆里搬救兵吗?她前脚离开大理寺,不过一时半刻,卫珩后脚就到了清风馆,怎么看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   更何况,为宿月赎身的代价着实太大了些。就连方才在清风馆,宿月自己也说:“若只是这样的小事,我可不敢承您赎身的恩,全当是您欠我一个人情吧。”   阮秋色想起宿月方才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卫珩的样子,顿时觉得他话里意味深长。   欠了人情便要还,这一来二去,可不就勾搭上了?   阮秋色突然充满了危机感。   正胡思乱想着,紧闭的房门打开,时青拿着卫珩换下来的衣服,走了出来。   阮秋色连忙上前问道:“时大哥,这衣服你准备怎么处理?”   时青愣了愣,道:“准备带回王府,让侍从清洗过,再还到清风馆去。”   “那给我吧,”阮秋色忙不迭地自告奋勇,“我与宿月公子相熟,我帮你还。”   她心里算盘打得响亮,若宿月真对卫珩起了什么心思,这借借还还的便容易还出事情来。还不如由她经手,顺便探探宿月的口风,将奸情扼杀在摇篮里最好。   她说着便将时青手里的衣服接过来,往怀里一抱,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转过身想继续去问卫珩,关于那蛊毒案的事。   卫珩看着她怀抱那人的衣服,便笑得心满意足的样子,胸口的气顿时又不顺了。   “本王需要你多管闲事?”他眼神寒凉,语气也是冷冰冰的,凛得阮秋色浑身一颤,当即愣在了门口。   她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只是想帮忙……”   “呵,”卫珩冷笑了一声,“你是想帮本王的忙,还是帮你自己的忙?”   ***   裴昱与卫朗直到第二日才醒转过来。等到可以下床走动,已经又过了一日。   “阮画师,”时青站在二酉书肆的门口,脸上笑容和煦,“今日申时在大理寺审理那蛊毒案,你不来旁听吗?”   阮秋色脸上的神色犹疑不定。她当然很好奇此案的真相究竟为何,但是那日被卫珩戳破了心思,一时间又是窘迫又是汗颜,所以一急之下,干脆扔下衣服,落荒而逃。   回来也是越想越尴尬,隐隐地还觉得有几分委屈。她再怎么脸皮厚,也毕竟是个女孩子,喜欢的人冷言冷语一番,心里怎么会不难受。   “时大哥,我……还是不去了吧。”她犹豫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你们王爷见了我,没准又要生气。”   时青轻叹了口气,才道:“这两日大理寺的差役和王府里的侍从,走路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那日气跑了阮秋色之后,卫珩脸上的阴云与日俱增,周身的寒意更是迫人。周围的人像是怕被冻到,远远看见他都想绕道走。   阮秋色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   时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阮画师请务必来旁听此案的审理,毕竟你也是关键的证人。”   大理寺宽敞的刑堂内,三百余人的旁听席上只坐了寥寥十数人,更显得空旷冷寂。   这起案子牵涉皇亲,是以审理时并不对百姓开放。除了阮秋色,其余的旁听者都是这起蛊毒案里中毒者的至亲。   裴昱与卫朗身体还未痊愈,便在堂下给他们设了座位。阮秋色仔细地瞧了瞧,那卫朗与卫珩虽是堂兄弟,长相却无半分相似。他面色苍白,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的样子,肩膀有些畏缩地微微耸着,一双眼里满是惊惶,四处乱瞟。   再看裴昱,他抿唇静坐,神情容貌都与阮秋色记忆中那个高坐在骏马上的英气少年判若两人。   阮秋色还记得,他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宽肩猿背,将贴身的甲胄撑得气势凛然。然而四年过去,他皮肤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体格也不复健壮。若不是他坐姿仍保有兵士的挺拔,看上去真和寻常的公子哥没什么区别。   更明显的变化是眼里的神采。裴昱目光里曾有的昂扬之色,如今全被淡漠取代,就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一般。   也难怪卫珩每每提到这个表弟,语气里总是满满的讥诮。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如今模样,总是更让人难以释怀。   申时一到,卫珩便在鼓声里走上了高堂。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大堂两侧的旁听席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才不动声色地坐下,沉声道:“六日前,叶之诚,齐晟,赵伦,卫朗,裴昱五人,在镇北侯府赴宴之后身中奇毒,前三人已于三日前陆续毒发身亡。”   “本王曾答应过要给几位大人此案的说法,那便从头说起吧。”卫珩一拍手里的惊堂木,朗声道,“带人犯高彬。”   一名差役押着遍体鳞伤的高彬进来,让他跪在了堂前。裴昱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高彬却只垂首看着地面,并不与他对视。   “事情要从五年前,中毒的四位公子在太学院之时说起。”卫珩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四位公子对读书不甚用心,却以欺凌同窗为乐,甚至将这位出身寒微的同窗推入水中,致使他重病,抑郁而终。”   “这位同窗,便是堂下这位高彬之弟,高礼。”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简直炸开了锅,几位王公大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犬子怎么会做欺凌他人的丑事?王爷怕是弄错了吧?”端王先开了口。其余几位公子已然离世,自家儿子却还活着。若是落得欺凌他人的名声,   “皇叔稍安勿躁,”卫珩浅淡地笑了笑,“此事已有三人佐证,俱是那一届太学院的同窗。本王不会公开这三位的身份,如果各位有疑议,可与本王一起去找陛下做个论断。”   “而且卫朗是个争气的,犯下的罪行不止这一桩。”   卫珩顿了顿,才朗声道:“带人犯林婉知。”   端王听到这个名字,面色陡然一变,双手也在膝上紧握成拳。卫朗更是止不住地惊慌失措,在椅子上有些坐不稳。   两名差役一左一右,架着头上缠满纱布的水芝进了大堂。   水芝的眼神一片木然,阮秋色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禁有些担心她会不会配合卫珩,说出几年前发生的一切。   “林婉知,你看看面前这个人,”卫珩语气还是一贯的冰冷肃然,“本王只问一句,四年前,他是否伙同另外三人,奸污于你?” 第38章 大!肥!章! 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   水芝像是没听见一般, 只垂首不语。   卫朗脸上一片惨白,两手握着圈椅的扶手,有些发颤。   端王按捺不住地开口责问道:“皇侄, 今日带卫朗过来, 是要为中毒之事讨个说法, 我们才是受害之人。怎么皇叔觉得, 你现在是把卫朗当犯人审问呢?”   “大理寺的刑堂上, 只有两种人。”卫珩丝毫不为所动,“有罪或无罪之人。”   “至于堂上之人是否受害,地位高低, 善恶之别,乃至与大理寺卿有无私仇, 都不该是审案时的考量。”卫珩声音淡淡,“这一点皇叔做得实在差强人意。”   “四年前的科举舞弊案,仅凭林望家仆的证词便将其定罪,是不是草率了些?”   此言一出,不止端王面色急变,就连一直不动不语的水芝也有了反应。她抬起头看向卫珩, 眼底空茫的死寂破裂了一个缺口, 隐隐透出点光亮来。   “林望一案早已了结,又由先皇亲自宣判,本王没有缘由旧案重提。”卫珩将水芝的变化收入眼底,“但若是端王之子当真对你犯下了罪行,由端王来主审你父的案子,显然不合律法。即便是本王要求重审,也是情理之中。”   端王牙关紧咬,急道:“不可!此案由先皇亲判, 况且当年先皇已经……”   “先皇已经察觉了个中缘由,将你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撤了下去,”卫珩冷淡地与端王对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水芝,“但林望还没得到平反,至今仍是天下学子口诛笔伐的对象,背负了数不尽的骂名。”   看到水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才沉声问道:“林婉知,卫朗等人,当年是否曾奸污于你?”   水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年前的端午节,我一时贪玩,非要去看龙舟,又与嬷嬷走散,便遇到了他们……”   那日京城的运河边上熙熙攘攘,满是游人。路边小摊小贩兜售的货品琳琅满目。她很少出门,一时看花了眼,回过神时,身后已经没有嬷嬷跟着了。   正着急时,跑来个半大小子,往路边的巷口一指,说有个老嬷嬷正在找她。那是个孩子,又说得出嬷嬷身上所穿的衣饰,她便也没有怀疑,一个人往巷子去了。   哪知道里面等着的,是四个穷凶极恶的畜生。   那日父亲带着家人找到衣衫残破,满身血泥的她时,眼里是灭顶的绝望。他抱着女儿不住地说着对不起,说他一定会为她讨个公道。   结果不出半年,秋闱时父亲便因为科举舞弊的罪名被斩首示众,主审正是端王,那恶魔之一的父亲。   从那日起,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报仇。为自己,也为父亲。   “这个机会我等了四年。”水芝的声音里透出了极度的冷静,“一个手无寸铁,无权无势的教坊女子,若想杀了那四个畜生,不是一件易事。”水芝话里透出几分狠厉,“紫云瑞香花三年才得一开,混上赤血藤便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借着云芍赴宴的机会,便可以无知无觉地了结他们的狗命。”   “唯一的变数……是贺兰公子。我不能就这样害了他,才借秦桂枝之口让云芍做了他不吃的杏仁酥。没想到在这里落下了破绽。”   “你的故事里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卫珩听完,沉声开口道,“镇北侯府上有紫玉瑞香花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别告诉本王,你是看到了云芍的赏花宴请帖,才临时想出了这个计划。你那赤血藤购买已久,显然是早有预谋。”   水芝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我……偶然听人议论起的。”   “你说与不说,结果没什么分别。”卫珩淡淡道,“你下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那几人中的却是蛊毒,你就没觉得奇怪?”   水芝的眼睫颤了颤,半晌才吐出一句:“按照医书所载,那几人确实该立刻暴毙才是。”   “这就对了。你想包庇别人,总要先知道人家的身份。”卫珩不紧不慢的开口,“将含光国细作红药带上来。”   听到“含光国”三字,裴昱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水芝看着被差役押上堂的贴身丫鬟,瞳孔一缩,一时有些愣住了。   自她进入莳花阁起,红药便成了她的贴身丫鬟,这三年里她从未见过红药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眼里是极度的冷静,嘴角还有一丝上扬,含着几分凉凉的讥诮,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被发配到莳花阁的第一夜,也是她父亲被斩首于午门的日子。那晚她将三尺白绫挂上了房梁,一心只想从无边的痛苦中逃离出去。   是红药救了她。红药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的遭际,心下同情,不仅帮她瞒下了自缢的事,还说要帮她报仇。这几年两人相互扶持,远胜过了主仆的情分,是以她听说秦桂枝一家因为那镯子被毒杀,便觉得红药杀人是为了替自己遮掩,想也没想便为她顶了罪。   没想到红药不是普通的丫鬟,竟是敌国的细作啊。   “红药……你这又是何必?”水芝艰难的开口,“我一人下毒也就罢了,你又何必将它换成蛊毒呢。”   红药阴沉着脸,低头不语。   “水芝姑娘此言差矣。”卫珩淡淡道,“这蛊毒是含光国皇室才能掌握的东西,红药没有下毒的本事。她引导你用赤血藤投毒,只是为了触发那几人体内潜伏的蛊。”   这是傅宏的推测。他问过卫珩知不知道以毒攻毒的道理,说的是一种毒物若是遇上另一种毒性更强的毒物,便如泥牛入海,起不上多大的作用。但蛊毒又有所不同,因为它是活物,平日里蛰伏在人体内,若遇上了强劲的毒物,兴许便会被激发,从而发作起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五人吃下了赤血藤粉做的毒糕,又闻了紫玉瑞香花的气味,却只是昏迷不醒,没有立刻身亡的原因。   此言一出,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   “宁王殿下,我儿体内怎会有蛊?”说话的是兵部尚书。   卫珩目光一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要问卫朗了。”   自从水芝松口,卫朗的脸色就一片灰败,豆大的冷汗随着她的讲述,从额上缓缓滴落下来。此时卫珩话音一落,卫朗身子颤了一颤,整个人扑跌在了地上,口里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当年的丑事又一一败露,偏生遇上从来不徇私情,不惧王侯的铁面阎王,自知难得善终,一时吓得失去了理智。   端王横眉瞪他,口中低喝道:“起来!不争气的东西!”   “皇叔此言差矣,”卫珩声音凉薄,“卫朗争气得很,胆敢奸污含光国公主,简直是胆大包天。”   红药双拳捏得死紧,肩膀被差役死死按住,犹在挣动。她咬牙看着卫朗,眼里的恨意可以将他生吞活剥。   “是了,若只是卫朗一人,未必有这个胆量。”卫珩冰冷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谁让他有齐晟,叶之诚,赵伦这三个同伴呢。”   旁听席上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一时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议论。   端王冷哼一声道:“四年前,裴昱押解那含光国公主回京,关押在宫中玉澜堂之内。就在第七日,先皇宴请裴昱等人当晚,玉澜堂失火,公主被人救走。次日一早,城墙下发现了公主的尸体。她挑了那日子从城墙上跳下,就是为了施行巫术,诅咒我朝,这件事也成了不容议论的密辛。现在宁王说卫朗等人奸污于她,到底是何用意?”   卫珩哂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本王也只是猜测。那蛊毒只流传在含光国皇室手中,而含光国的皇室,又只余公主一人。押送她回京的裴昱中了毒,卫朗等四人与她并无直接的仇怨,却亦中了毒。而这四人又有奸污妇女的案底,本王这样推测,有什么不合理吗?”   “当年含光国全数覆灭,但在京中还是有些眼线细作,这位红药姑娘便是其一。先皇设宴,宴请征西有功之臣,宫中守卫松懈,便叫这些细作救了公主出去。至于她逃出去做了什么,又是怎样落在了那四人手里,红药姑娘应该能够解答。”   红药咬紧了牙关,不言不语。卫珩盯着她打量片刻,才道:“你若想让那日奸·淫公主的元凶落网,便要将自己知道的真相说出来。你只知道本王是敌人,却不知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吗?”   看到红药的神色似有松动,他又补上一句:“你已是死罪,难道想带着罪人的名字到地底下吗?”   红药眼睛盯着眼前的地面,半晌才道:“那日,公主是去……刺杀一个人。”   那日为了救公主出来,她们的人伤亡惨重,她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公主到了藏身之地,便沉沉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公主已经不知所踪,床边只余一张字条:灭国之恨,锥心蚀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再见到公主,已经是城墙脚下一具破败的尸体,身上尽是青紫的伤痕,一看便知曾经历过什么。她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手中紧攥着一角衣料,是成色极好的蜀锦,红药在京中多家商铺打探了许久,才查出这蜀锦曾卖给过庆国公府里的赵伦。   顺着赵伦,她才牵出了另外几位与他混在一起的纨绔,又陆续查出了高礼与水芝的事情。   卫珩目光灼灼:“杀谁?”   红药抬眼,直视着他道:“贺兰家的家主,贺兰舒。”   阮秋色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到贺兰舒被传唤到大理寺,案件已经审问得七七八八。   含光国低处西南多山之地,山中富含锡土矿脉。贺兰家的产业,上至军火兵工,下至日用碗碟,均需要大量锡土,加起来是价值数百万银钱的生意。他们派出的探山人探到了矿,可含光国素有敬畏山林的传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贺兰家进山采矿。谈判历时两年,均无成效。   直到镇北将军与宁王征西之时,贺兰家长房公子献出一条毒计,便是巧做伪证,证实那含光国内通西夷,大军过境之时,含光国定是无力抵挡,八万大山便尽收于本朝疆土,贺兰家的开采也变得顺理成章。   这些都是细作探听到的传闻。贺兰家的长房公子便是贺兰舒,含光国破之后,贺兰家的生意版图又扩张了几分,贺兰舒也因此继任了新任家主。先皇后乃是贺兰家的表亲,是以先皇设宴也宴请了贺兰舒。含光国公主便是知道了此事,才独自出门前去刺杀,应是打算在他回府的路上埋伏。   差役带来了贺兰舒,他是以证人身份来到公堂之上的,便从容站在一旁,并不需跪伏在地。他瞧见阮秋色,还笑着向她点头致意。阮秋色心情复杂,别开了眼。   “贺兰舒,”卫珩目光锐利,沉声问道,“四年前陛下宴请裴昱等征西功臣,你也在场。当晚含光国公主逃出宫禁,听说是去刺杀你。那晚她被卫朗等四人奸污,巧的是据说那四人在太学院里,便唯你马首是瞻。这一切加在一起,你要怎么解释?”   “等等,”贺兰舒理清了事情的原委,似笑非笑道,“王爷一口一个听说,有证据吗?”   卫珩眯起眼,盯住了他的眼睛道:“刚巧卫朗也在这里,你们不如对峙一番?”   卫朗从刚才起便一直跪伏在地上,看见贺兰舒进来,浑身的颤抖又加剧了几分。贺兰舒走到他面前,突然蹲了下来,目光与他平齐,温和地问道:“卫公子,请你说说看,我与你相熟吗?”   卫朗目光躲闪,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嗫嚅着说道:“不、不熟。”   “那就对了,”贺兰舒咧开嘴角,目光望向了卫珩,“那王爷方才所说,我指使你们去奸污公主,自然就不可能成立了。”   “卫朗。”卫珩朗声道,“你若坦白,也算将功折过,可包庇罪人,罪加一等。”   卫朗浑身一颤,伏在地上,半晌才轻声说:“没、没有包庇。那日是我们喝多了酒,才临时起意……”   贺兰舒将手抄在袖中,对卫珩道:“况且那日我的马车直接回了府,与京中数十位账房核对了上一年的进项,根本没有出过府门。”   他眨了眨眼:“王爷不信,可以去找他们核验。”   卫珩凝眸看他,沉沉不语。   “还有,方才你们所说,我贺兰家污蔑含光国内通西夷,更是无稽之谈。”贺兰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贺兰家的手,还伸不到军情密报上。覆灭含光国,乃是先皇亲下的军令,王爷指控我贺兰家做了手脚,难道是说先皇犯了糊涂?”   “若是如此,”贺兰舒接着道,“就请王爷翻出当年含光国通敌一案,细细查验过,确定是我贺兰家做的手脚,再来传唤我也不迟。毕竟,敌国细作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啊。”   不要说先皇已经入土为安,便是先皇在世,这样的密报卫珩也是无权过问的。贺兰舒这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卫珩盯着他半晌,也只冷笑一声道:“贺兰公子倒是真将自己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哪里。”贺兰舒拱手一揖,“贺兰无辜,全靠王爷明察秋毫。”   余下的便是判罪的工作。卫朗随后交代,他们奸·淫公主,是看她孤身一人,临时起意;而奸·淫水芝,则是因为水芝的父亲林望身为太学院博士,对高礼之死心存疑虑,有意无意地查探了此事。他们作为始作俑者,心怀不满,才奸·淫了林望之女作为报复。   按照本朝律法,奸·淫之罪鞭刑一百,便判了他两百鞭。寻常人挨上一百鞭也得去了半条命,这两百鞭下来,卫朗应是捱不过去的。   红药身为敌国细作,当年擅闯宫闱,唆使水芝对那五人下毒,又承认了毒杀秦桂枝一家的罪行,被判绞刑,秋后执行。   至于水芝,她曾遭这几人玷污,所下的毒糕又非直接致人死亡的原因,故而法外容情,只判了杖责五十。   蛊毒案尘埃落定,阮秋色坐在旁听席上,觉得这短短几日,过得就好像一个月一般漫长。   她转头去看卫珩,他合上面前的案卷,站起身来,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她身上扫过。阮秋色还记着那日的不快,一时有些无措,只是飞快地别开了目光。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走下堂,转身就要往后·庭走去。   “秋秋,”贺兰舒抬头望她,笑得眉眼温和,“好久不见。”   阮秋色看着面前和煦微笑的人,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相识以来,贺兰舒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明快敞亮的。他也不知为何,对她有种与别人不同的熟稔,虽然有时的言行奇怪了些,但实在不像是心机深沉,满怀恶念的人。   方才在堂上他一字一句答得堂堂正正,也并无证据指向他有什么嫌疑,阮秋色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此人。   她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应了一声:“贺兰公子。”   贺兰舒眉毛一挑,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上次你同我喝酒时,曾应了我说要去踏青赏花。刚巧这几日玉凰山上的杏花开了,你几时有空?”   他这一番话说得熟稔自然,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阮秋色全无印象,一脸茫然道:“我们说过这个吗?”   “那日喝到第三坛酒,你分明应了的,”贺兰舒轻叹口气,眸中带了一丝落寞,“原以为今年有了朋友,就不用一个人赏花了呢。”   他说话极有技巧,一开口便让人的心防卸下了几分。一提到“朋友”二字,阮秋色就想起那日自己暗戳戳套话的小心思,又生出几分愧疚。   那日喝多了酒,许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人家,后来记忆断断续续,想不起来也是正常。   “我说过的话肯定是算数的,”阮秋色想通之后,也没有什么犹豫,“不如我们三天后去?我还可以叫上云芍……”   “那便三日后,说定了。”贺兰舒微笑道,“我现在送你回去?”   阮秋色抬头看向卫珩的方向,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心里有些奇怪的别扭,但也没什么理由拒绝贺兰舒的好意,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阮画师,请等一等,”身后传来了时青的声音,“这起案子你功不可没,王爷备了一份谢礼,今日不便带上堂,还请阮画师同我一起去取。”   他说完又对着贺兰舒礼貌地笑笑:“贺兰公子,稍后我会将阮画师送回去,请您无需挂心。”   贺兰舒挑眉与他对视了片刻,没说什么,只对着阮秋色道:“那三日后的巳时,我去书肆接你?”   “呃……”阮秋色想起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有些不好意思,“巳时可能早了些,要不还是……午时?”   “好。”贺兰舒轻笑出声,忍住了想要揉揉她脑袋的念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阮秋色跟在时青身后,走到了大理寺的庭院内,行至小花园的假山旁边,时青突然停下脚步道:“阮画师不妨在这里稍坐片刻,我想起那谢礼被我放在库房,我去取来会更快。”   下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阮秋色便点头应了,自己在假山旁的石桌边坐下等他。   时青只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阮秋色打开一看,眼睛都发直了:“这、这是青金石的原石么?”   她第一次替卫珩画图,便惦记上了他书房里青金石的颜料。当时厚着脸皮问他要了,他也没应。   那一小罐便是价格不菲,如今他送来这么大一块,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了。   时青笑着点了点头:“王爷怕你看不上画院中人磨制的手艺,索性送块原石,让您按着自己的心意打磨。”   阮秋色瞧得目不转睛,将那块石头拿出来掂量掂量,笑容更扩大了几分:“这块原石质地细密,是做手串珠宝的上品,我怎么舍得拿它作颜料……”   她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悄咪咪说了一句:“不过若是磨成颜料,杂质极少,也是很合适的。”   “既然送给了阮画师,那怎样处置,就看阮画师的心意了。”时青道。   那日王爷把人气跑,又拉不下脸来求和,他便出了个主意:“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礼物的。再大的火气,看见合心意的礼物,也都能消个七八分。”   卫珩轻哼了声道:“本王还得哄着她?”   时青无奈地笑了笑,憋回了那句“谁让你喜欢人家呢”,只温声劝道:“阮画师若真是一片好心,那日您说得就确实有些伤人了。”   卫珩当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却别别扭扭地要他去寻这块石头来。时青看着阮秋色脸上的喜色,暗自感慨,王爷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不太开窍,送礼物的准头倒是好过了那贺兰公子。   “阮画师,”时青瞧着时候差不多,视线往假山后面一瞟,便切入了今日的正题,“我有件事……想同你咨询一二。”   阮秋色有些诧异,恋恋不舍地放下那石头,才认真地看向时青:“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时大哥的吗?”   时青在她眼里,一向是极为妥帖的一个人。眼下他面露难色,自己又能帮上忙,自然是义不容辞。   “嗯。”时青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开了口,“我……心悦一个女子,但不知道她对我作何感想。所以想问问阮画师,你们女子比较看重男人什么?”   时青拿捏着脸上苦恼与羞涩的分寸,暗道自己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为了替自家王爷套话,真是什么招都使得出来。   阮秋色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时大哥,你确定这个问题要我来回答?我的想法怕是和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的。”   “没关系的,毕竟我身边也接触不到别的女子,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时青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对,“我是说,阮画师若是有心悦的男子,你喜欢他的原因为何,若能告诉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他这样说,阮秋色也没有推辞的理由。她低头想了想,目光落在桌上的木匣上,眼睛一亮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有钱总是很好很好的!”   “……”时青愣住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假山后面,“……这样直白的吗?”   他能想象到卫珩在假山后暗自咬牙的样子——说好的爽直洒脱,不慕荣利呢?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从前是觉得有没有钱没什么要紧,但今日才知道,钱能买到的快乐,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她晚上抱着这块青金石睡觉,怕是要笑一整晚。   她话刚说完就瞧见了时青脸上为难的神色。时青不会缺钱,但也到不了一掷千金的程度,听她这样说,难免会觉得失落。   “时大哥你不要灰心,有钱虽好,但也不是最重要的,”她赶紧找补道,“或许你喜欢的姑娘并不在意这个。”   时青幽幽地叹了口气,作出了更加失落的表情:“阮画师无需安慰我。连你也这样想,恐怕其他姑娘只会更……”   “不是的,”阮秋色急着同他解释,便脱口而出道,“其实我喜欢……那个人,也是因为别的。但我的理由奇怪了些,说出来对你恐怕也没有帮助。”   时青摇了摇头,真诚地看着她:“愿闻其详。阮画师能给我一点信心,也是极好的。”   “嗯……”阮秋色沉吟片刻,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喜欢那人,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   “嗯?”时青听得一脑门问号。   “他当然也是极好看的,也很厉害。但对我来说,真正喜欢上这个人,是从第一次觉得他可怜开始的。”阮秋色慢慢地说着,声音里有一丝羞意,“他受着比常人更甚的辛苦,又过得比常人更孤独,我就越来越觉得他可怜,也就越来越喜欢他了。”   “这……”时青有些为难,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否能让自家王爷满意。   “其实旁人看他,也许只觉得光鲜亮丽,他自己多半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的。”阮秋色脸上有几分失神,“我爹说过,上天会为你准备一个命定之人,恰好与你严丝合缝,让你得到这世上最完满的完满。只有我看到了那人的可怜,我便总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命定之人,要陪着他,让他不那么孤单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所以他现在不喜欢我也好,或是喜欢男人也好,我总要努力试一试。我们两个都不太容易找到伴侣,这也像是天意呢。”   时青正想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假山后面的人径自离开了。   他完成了今日的使命,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阮画师,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们王爷肯定不喜欢男人的。”   “真的?”阮秋色瞪圆了眼睛,里面满是惊喜,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了几分。过了片刻,她突然反应过来,整张脸变得通红:“我……我没说那人是你们王爷啊……”   她自己也知道这辩白十分苍白无力,便垮了肩膀,可怜巴巴地说:“你千万别告诉他……”   时青了然地笑笑,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会说的。”   原本他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不着急的。只是王爷与他尊卑有别,他从旁点悟已是超出了本分,若去指挥王爷与人谈情,实在是逾矩了。   况且那日送了云芍回去,与她说明了阮画师与王爷是两情相悦之后,云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能将阮秋色的心思告诉给卫珩知道。   “人家小情侣谈恋爱,你可别跟着瞎掺和。”云芍抱着胳膊,振振有词,“这两厢暧昧是最甜蜜不过的,让你捅破了窗户纸,会丧失多少乐趣啊。”   时青对“甜蜜”、“乐趣”这两个词不敢苟同,但也没反驳。   “而且我们阿秋先喜欢上你们王爷,已经落了下风,很吃亏了。你可不能给你们王爷通风报信,做那助纣为虐的缺德事。”云芍不容分说道。   她这一通罪名扣下来,时青便是真想说什么,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阮秋色知道时青一向说话可信,稍稍放下心来。转念想到什么,又有些懊丧地低下头:“不过,这案子了结之后,我也没什么理由再来大理寺见他了。”   时青观察着她脸色,试探着开口道:“那日在秘府,王爷与阮画师之间,总是发生了些什么吧?”   秘府中的秘书监被杀,那尸体王爷一定是看到了,也一定是像从前一般发作了的。不然阮画师也不会在情急之下放出白焰,叫人来救。   阮秋色脸上一红,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突然就倒在地上,只说冷。我就……就抱了他。”   “……我倒不是问这个。”时青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对于王爷倒地的原因,阮画师怎么看?”   从秘府出来之后,阮秋色的心思总放在他们那日的亲密上,倒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此刻被时青一问,她才犹犹豫豫道:“我感觉他是想起了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她细细回忆着那日的场景,突然间灵光一现:“他怕尸体?!”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卫珩从来不去案发现场,只让她把尸体画出来。   “他竟然怕到那样严重的程度?”   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浑身抽搐的惨状,胸腔里有隐隐的窒闷:“可他身为大理寺卿,免不了要与尸体打交道吧?”   时青点点头,沉声道:“所以说阮画师的存在,实在是解了王爷的燃眉之急。”   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喜欢的人需要,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一想到卫珩看到尸体时那样绝望无力的模样,她又觉得心里一片酸涩。   “他是为什么怕尸体啊?”她喃喃地问。   时青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听说……是与王爷母妃之死有关。”   阮秋色想起那日他昏迷时,口中不断念着的“母妃”,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他那日一直在说‘母妃’,‘开门’之类的话。”   “王爷的母妃,是自戕而死。”时青眸色深沉,直视着阮秋色道,“屋子从内上锁,里面只有王爷与先皇妃两人。早上禁军将门破开时,王爷已经失了神智,抱着先皇妃,两个大人也拉不开。”   阮秋色想象着那样的画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之后王爷病了一个月有余。皇妃自戕乃是重罪,先皇震怒,连带着对王爷也极是不喜。等他病愈之后,就送到镇北将军那里戍边了。”   时青看着阮秋色眼底晶亮的湿意,轻叹了一声:“所以说,我们王爷真的很可怜的。阮画师今后,可以再多喜欢他一点。” 第39章 成全(新增1700+) “毕竟是喜欢……   阮秋色站在议事厅门口, 隔着窗子偷瞧里面那人的身影,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方才与时青的一番对谈,让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也对自己的情路多了几分信心。还有就是……   突然很想看看他。   手中的木匣里, 装着他送的礼物。阮秋色方才正是用了过来谢谢他这个理由, 才在时青了然的目光中, 一路走到了这里。   察觉到窗外有人, 卫珩下巴微扬,视线仍在桌面的卷宗上停驻了一瞬,才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他目光很淡, 里面藏着阮秋色看不分明的情绪,就这样一眨不眨地与她对视着。   阮秋色突然就觉得, 与他的距离像是远了许多。   “王、王爷。”她挤出个笑脸,走进了议事厅里,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里的木匣,“谢谢您送我这个。”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我很喜欢。”   “嗯。”卫珩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不知为何, 阮秋色觉得他的神态语气,都与往常大不相同。这些日子相处时积攒的那一点熟稔与放松像是凭空消失了,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公事公办。   “其实,”阮秋色不明所以地解释道,“没有这个,我也可以帮王爷画画的。”   她话刚出口,才觉得自己好像过分殷勤了些,连忙补充道:“协助王爷破案, 也是我作为正义百姓应该做的。”   “那你喜欢吗?”卫珩眸色沉沉,盯着阮秋色的眼睛道。   他这话问得突如其来,阮秋色以为被他看出了心思,脸上顿时有些发热,结结巴巴道:“喜欢、喜欢什么啊?”   卫珩声音一板一眼:“喜欢去案发现场,喜欢将可怖的尸体记在脑中,再仔细画出来。”   阮秋色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当然不喜欢。但是……”   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感觉,她是喜欢的。   这话阮秋色没好意思立刻说出口,卫珩也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只是平静地打断了她:“但是,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在本王不需要你之前,你只能留在大理寺替本王做事。”   他面无表情地对上了阮秋色的眼睛:“无论你有多么不喜欢。”   阮秋色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能留在他身边正是她所希望的,但此刻她一点也不高兴。卫珩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界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忽略了,错待了,也辜负了。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卫珩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匣子上,淡淡道:“这便是本王给你的补偿。你想要别的,尽管提出来,不需考虑花费。”   阮秋色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只闷闷地说:“我……我又不是要这些。”   “可本王只能给你这些。”卫珩平静道。   见阮秋色抱着木匣无措地站着,他别开了视线:“让时青找人送你回去吧,这几日不必来大理寺了。”   时青在花园里转了转,正估摸着时间,就看见阮秋色失魂落魄地经过了花园的角门。   “阮画师?”时青诧异地叫住了她,“这是要回去了吗?”   阮秋色原本正想着心事,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我派车送你?”时青关切道。   阮秋色摇了摇头:“不用了时大哥,我想自己走走。”   她说完也没等时青回答,只抱着木匣慢慢地走了。   时青满心疑惑地进了议事厅,就见自家王爷也正对着桌上的卷宗,目光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您刚才同阮画师说什么了吗?我看她……”   卫珩抬眼看他,眸中罕见地泄露出一丝怅然。   “没什么,”他缓缓道,“只是说清了些事情。”   时青直觉他们不是不是说清了什么,而是把话题岔得越来越远了。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道:“王爷,您对阮画师方才所言,有什么想法吗?”   因为可怜而喜欢上某个人,听起来着实无稽了些,可也并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要求。便是王爷真的认为阮画师喜欢那宿月,也不该因为这个理由就觉得气馁啊。   “她比本王想象的更喜欢那人。”卫珩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时青急得想挠头,又承诺了阮秋色不能说出来,只好劝了一句:“左右男未婚女未嫁,王爷争取争取也未尝不可啊。”   他以为卫珩是缺乏信心,又加上一句:“王爷各方各面都不比那人差,便是真去争取,也未必就争不过……”   “正是知道争得过,才不能去争。”卫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母妃是为什么死,你知道的。”   记忆中的母妃很少露出笑容,每每父皇乘兴而来,只得到一张冷脸相待,都是败兴而归的。这样年复一年,父皇竟然也未感到厌倦,每逢年节,还是会赏赐给母妃一抬一抬的珍宝绸缎。   那些赏赐大多都被封存在了偏殿,母妃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幼时只以为母妃天性冷淡,不喜与人接触往来。只是偶尔在一人发呆时,脸上会浮现出一点笑意。   他也曾问过父皇,为何母妃这样冷淡,他还是总喜欢来母妃的寝宫。   父皇没责怪他的童言无忌,只是看着他的脸,像是有些出神:“让人欲罢不能的事物,要么是极美极好的,要么,就是人得不到的。而你母妃,恰好两者兼具。”   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听得似懂非懂。父皇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母妃对朕冷淡,可阿珩热情啊。况且父皇相信,总有一天,你母妃也会想通的。”   父皇那时有多自信,得知母妃的死因后,就有多愤怒。他砸烂了母妃寝殿中每一样器物,烧光了母妃生前的每一件衣饰,甚至在年幼的他大病初愈之时,也只是过来匆匆看了一眼。   昔日让父皇最喜欢的这张面孔,如今却成了他心底插得最深的荆棘。没过多久,父皇就不顾皇祖母的苦劝,硬是将他送去了遥远的西关。   他其实不怪父皇,只觉得他可怜。这个九五之尊的男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弥留之际,父皇摸着他与母妃酷肖的那张脸,已经模糊了神智。他眼中老泪纵横,只不住地说着:“你还是怪朕,你还是怪朕……”   母妃怪父皇什么呢?他想起幼时兴冲冲地给母亲背新学的诗句,背到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时,母妃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那时他恍然无觉,但母妃死后的许多年里,那些稚子看不分明的画面反复回放在眼前。面对父皇的横眉冷对,望着天边飞鸟的怅然若失,还有独自对着妆镜的喟然长叹,都揭示着同一个答案。   “王爷……”时青看着卫珩欲言又止。   “毕竟是喜欢的女子,”卫珩缓缓睁开眼,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本王怎么能不成全。”   ***   “爱情真是使人头秃啊……”   莳花阁里,阮秋色喝得满脸醺红,愁眉苦脸地将侧脸贴在桌上,发出一声由衷的长叹。   “你那不叫爱情,”云芍学着她的样子,也将侧脸搁在桌面上,与她大眼瞪小眼,“顶天了也就是个单相思。”   “怎么不算,”阮秋色猛地直起身子,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弄清楚他不喜欢男人,万里长城就差最后一块砖了,你猜怎么着……”   她喝了两坛烧刀子,此刻已经有些半醉,便随心所欲地抓着云芍的肩膀拼命摇晃,口中卖力地干嚎:“他要跟我划清界限啊……”   云芍被她晃得头晕,偏生醉鬼的力气大得很,她一时也挣不脱,只好无奈地用手去戳阮秋色的脑门:“你再晃下去,我也要跟你划清界限了!”   阮秋色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乖乖把手背在身后,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你说他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瞧你那点出息,”云芍翻了个白眼道,“那他要是喜欢你,你岂不是上赶着往人家身上扑?”   阮秋色想了想,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嘿嘿地笑了,半晌才声如蚊讷地说:“第一次亲亲总要他主动的……”   瞧这傻样。云芍气得冷笑一声:“八字还没一撇,你怎么不给你们未来的孩子取好名字啊?”   阮秋色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名字可以到时候再想嘛……我目前只想着,最好能生一男一女,女孩一定要长得像他,以后就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男孩……男孩也要长得像他。”   她两只手托着脸,自己在美好的幻想中徜徉了片刻,突然回忆起冰冷的现实,小脸顿时又垮了下来:“可是他说他只能给我钱……”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云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深切怀疑阮秋色口中这句台词,她在某本失足少女与霸道金主的狗血话本子里看过。   “他是不是讨厌我了?”阮秋色趴回了桌上,意识有些涣散,嘴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他是嫌我多管闲事,嫌我笨,还是嫌我自不量力啊……”   云芍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以那铁面阎王的性子,若真是讨厌你,多半连看一眼都觉得费事,更别提容你在他面前晃荡了。”   阮秋色闭了闭眼,小声哼出一句:“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冷冰冰地跟我说话啊……”   “想吊着你,让你先按捺不住呗。”云芍从来就不相信时青的那套说辞,“你一定要稳住,先晾他十天半个月再说。”   阮秋色没回应,她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呼吸变得粗重绵长,已经睡着了。   ***   自那日在莳花阁里喝醉了酒,又是两日过去,阮秋色果然没有再去见卫珩。   她不是会一直伤春悲秋的性子,喝过一场,睡过一觉,最初的伤心也消退了些,索性细细梳理了与她与卫珩之间的关系。   算起来她与卫珩相识,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只是因着这两起案子,他们朝夕相对足有二十多天,也一同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险情,甚至还有过极为亲密的肌肤之亲,所以她总觉得好像与卫珩相识已久,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了似的。   然而卫珩也许并不这么想。他现在不讨厌她,可也没到喜欢的程度,充其量只是多了些耐心,少骂她两句。   这种时候察觉到她对他的心思,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所以想要划清界限,也是很自然的。   阮秋色觉得,或许自己应该退后一步,不让他觉得自己喜欢他,兴许也就不会那么戒备了。   就像猎人诱捕野兽,总要想办法将猎网伪饰一番,不引起猎物的警觉。像她之前那样藏不住喜欢,就像是敲锣打鼓冲进树林,猎物早就吓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撩汉大计,还是要徐徐图之。   第三日她又睡到接近午时,正揉着眼睛下楼,就看见大堂里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兰?”阮秋色有些惊诧,还没问出那句“你怎么在这儿”,突然想起来自己那日庭审后,答应了与他同去赏花。   贺兰舒着一身雪白的锦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清逸倜傥。他的目光落在阮秋色身上,扬起了嘴角:“哪有女孩子去赏花,不穿好看的裙子的?”   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递到阮秋色面前:“我就猜秋秋是想不起来穿的,索性带了一件过来。你换好以后,我们就出发吧。”   阮秋色讪讪地笑了笑,没敢告诉他自己把赏花的事忘了个干净。原本还想叫云芍一起,现在也来不及了。   她心里多少有几分愧疚,便伸手接过那衣裙,想了想又有些踌躇:“贺兰,我平时不穿女装,一是因为麻烦,而是因为,我不太会梳头……”   她小时候,阮清池还会笨手笨脚地给她扎丑辫子,但女儿家的发型越来越复杂,他实在无法,便将她做男儿打扮了。   “哈。”贺兰舒轻笑一声,“我猜的果然不错。”   他拍了拍手,门外便走进来两个聘聘婷婷的丫鬟。   贺兰舒望着阮秋色,眼底满含笑意:“为了让秋秋漂漂亮亮地同我去赏花,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呢。” 第40章 赏花 “王爷,贺兰公子让阮画师换上女……   “王爷, 阮画师……”时青急匆匆走进了大理寺的梅花厅。   阮秋色今日要与贺兰舒同去玉凰山赏花,这是那日庭审时,他与卫珩都听到的。只是他刚得了从言凌那里传来的消息, 说是贺兰舒正在二酉书肆的大堂, 等着阮秋色梳妆。   这就多少有些让人耐人寻味了。   自古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本朝风气开明些, 每年春天, 适龄男女的家中总会多留心些,若有合适的对象,便由家中做主, 相约同游一场。或为赏花,或为礼佛, 若相看上了,便进入正式的纳采、纳征、亲迎的流程。   阮秋色若是穿着不起眼的男装,哪怕与他打马同行,京中人也多半见怪不怪。可她若是盛装打扮,坐上了贺兰家的马车,只怕明日盛京小报的头版, 就是那贺兰家有意迎娶阮家不成器的女儿了。   卫珩翻看着手中的卷宗, 头也没抬,只淡声地说了一声:“让言凌以后护她周全即可,不需探听别的。”   时青看着自家毫无危机意识的王爷,忍不住有些着急:“王爷,贺兰公子让阮画师换上女装,其心昭然若揭啊。”   卫珩低垂的眼睫颤了一颤,沉思良久,才抬眼看向时青道:“让言凌今日不必跟了。”   “嗯?”饶是时青一向沉稳淡定, 此刻也忍不住要瞪起眼睛来。   “贺兰家的守卫总不会是废物。”卫珩淡淡地解释道,“她既无安全之舆,就不要多管闲事。”   时青看着自家王爷平静无波的面容,张了张嘴,也只挤出一句:“王爷真是……言出必践啊。”   自那日卫珩说了要成全阮秋色与意中人,便真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每日只是专注于案卷公文。完全不像前段时间,还不明白自己心意时,总是有种若有似无的焦躁,想要知道阮画师的行踪。   怎么旁人开了窍,都是气势如虹地要去追求心上人;而王爷开了窍,却像是老僧入了定,从此心如止水,不动如山了?   卫珩没有言语,听到时青出了屋子,带上了门,才丢下手里的书页,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这两日他夜里闭上眼,总是无法控制地去想一个问题:就这样放走了她,会后悔吗?   他知道是会的。   遇上她之前,他从没想过会对哪个女子动心,也不觉得此生要与什么人携手度过。说到底这世间夫妻,相敬如宾已是大幸。   他没想过自己未来会有一个怎样的妻子,但就算真的想了,也不会是如她这般,跳脱出世俗之外,眼里没有半分规矩,说话做事只凭自己心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阮秋色,却知道她有多么特别。这种特别甚至有些让人绝望——像她这样的女子,一旦错过了,兴许此生也再遇不上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遗憾,要是再放任半分,也许他真的会做出和父皇一样的选择。   他绝不能让脸上总是喜笑颜开的姑娘,变成第二个母妃。   ***   马车悠然地驶在盘曲的山路上,阮秋色倚着车窗往外瞧,山谷空茫,回荡着婉转的鸟啼,入目处尽是一片翠色。   平日里她也时常进山游玩,但今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不只是因为穿上了贺兰舒带来的滚雪细纱流仙裙和乳烟缎攒珠绣鞋,头发也梳成了京中最为流行的灵蛇髻,点缀了清雅的珍珠攒花和白玉簪,面上亦施了粉黛。   贺兰家的丫鬟打理妆容的手法娴熟,妆面一点不浓,却让她原本清秀的五官更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她刚照镜子时,自己都吃了一惊。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今日贺兰舒的态度里总有一丝莫名的郑重。他并没像往日那样与她同车闲聊,只是骑马行在马车前首,一路上与她并无交流。   方才她装扮好下楼时,贺兰舒也只是含笑看了她许久,并没说什么。   穿着一身女装,真要与他同车,阮秋色还是会有些莫名的尴尬。她将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边暗自感激贺兰舒今日的反常,一边又有些小小的遗憾。   自己这么好看的样子,真想……让卫珩也看一看啊。   贺兰家在玉凰山顶育有一片杏林,每年开春时,嫣红雪白错落有致,春风吹拂下,漫天都是飞扬的花瓣,很有几分烂漫。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贺兰舒行至车前,向她伸手。   阮秋色有些别扭地被他扶了下来。她不习惯像这样被当成个娇小姐对待,总觉得自己“嘿呀”一下跳在地上才更自然些。   两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沿着杏园中的小径向前走。   “秋秋,”走了一会儿,贺兰舒温声开口道,“你看这红杏,若是画在纸上,一定也是娇艳可人。可是白色的杏花落在纸上,是不是就要失色许多呢?”   聊到绘画,阮秋色马上被勾起了兴致。   “不会啊,”她声音轻快道,“若是画白梅,就要用黄纸,可以将花瓣画得薄而通透,纤毫毕现。若非要用白纸,也可以用留白画法,将周遭渲染成深色……”   贺兰舒含笑地看着她眼里跃动的光彩,只轻轻点头,偶尔附和两句,方才有些尴尬的气氛就这样松快了起来。   ***   申时一过,时青又步履匆匆地进门,向卫珩禀报道:“王爷,水芝姑娘请求见红药一面。”   再过一个时辰水芝便要去受杖刑,五十杖虽不致命,但打得重些,也有伤筋断骨之忧。女子受了这刑,将养三个月也未必能全好。她在行刑前想见红药最后一面,也是合乎情理。   卫珩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看看。”   红药被关在阴暗潮湿的死囚地牢,卫珩他们跟在水芝身后走近时,她正透过气窗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红药……”水芝犹豫着行至门边,轻声叫她。   红药轻身工夫极佳,早知道来人是谁,闻言也并未回头,只哼出一声道:“你来做什么。”   水芝还不习惯她这样冷淡的态度,不由得愣了一愣,才说:“……来看看你。”   “呵,”红药冷笑了一声,“可我并不想看见你。若非你从中作梗,那贺兰狗贼早已命尽。”   用赤血藤下毒,是她们一起商量好的。借秦桂枝之口,让云芍去做贺兰舒最爱吃的点心,也是先前就定下的计谋,所以红药才早早买下了金镯,以备后患。   却不料水芝暗地里让秦桂枝说给云芍的,是贺兰舒从来不吃的杏仁酥,就这样救了他一命。   “贺兰公子不是那样的人……”水芝嗫嚅道,“我同你说过的,我年幼时,爹爹曾在贺兰府上教了他一年学问,他性子极好,人也温和。我……我如今虽然再配不上他,可总不能看着他去死。”   “我们探听的消息虽无实证,但绝对千真万确,那贺兰狗贼心思歹毒,是大恶之人。公主那日寻机想刺杀他,却反被那四人奸污,你以为会是巧合?”   红药冷声说了这样一番话,到底也只是轻叹了口气道:“罢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水芝无法反驳,只能无措地站在一旁,静默了片刻。   “你还有什么要说?”红药不耐道。   水芝想了想,轻声吐出一句:“谢谢。”   看着红药突然僵住的背影,她忍住眼泪道:“不管你接近我是否全是利用之心,若不是你,我早已是梁上一抹冤魂。这些年……你我二人相互扶持的情义,我永不会忘。”   红药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了水芝半晌,脸上讥诮的神色渐渐消退了。   “忘了吧。”她直视着水芝的眼睛道,“把这些都忘了,活得好一些。”   水芝眼含热泪,低声呜咽道:“凭这残破之身……如何能活得好。只是想着父亲和你,忍住不去寻死罢了……”   红药低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何必这样想。你们中原女子把名节看得比天还大,遇上那样的事也不敢声张,只是便宜了恶人。若在我们含光国,奸污女子的罪犯,是要被当众处以阉刑的,也绝没有人会轻看了受害的女子。”   水芝擦了擦眼泪,正想说句什么,却听到一直站在远处的卫珩开了口。   “也就是说,”卫珩目若寒星,紧紧盯住了红药,“你们含光国没有名节之说,那公主从城楼上跳下,也不会是因为受到了玷污?”   红药一怔,下意识地答道:“当然。我们含光女子一生经历几任丈夫都是常有的事,传说里的女王曾换过九任丈夫的。”   卫珩眼里暗光流动,入神地思考了片刻,突然疾步向外走去。   “王爷?”时青不明所以地跟上,不知道这个尘埃落定的案子又生出了什么枝节。   “言凌呢?”卫珩走得飞快,想起今日刚吩咐过,让言凌不用跟着阮秋色,他眼里罕见地涌现了焦灼之色。   “快备马,去玉凰山。”卫珩的声音急促,有些不稳,“阮秋色有危险。” 第41章 危险 若那人真的处心积虑要为公主复仇……   “王爷, 发生什么事了?”时青不敢耽搁,一边遣了侍从去牵马,一边疾步跟上卫珩, 不解地问。   卫珩的理智被时青的声音拉回了几分, 他猛然惊觉自己方才乱了方寸, 急忙顿住脚, 闭了闭眼。千头万绪在他脑中交汇在一起, 隐隐指向了一种可能,但其中又有些模糊不清的部分,还需要验证。   卫珩的眼睛再睁开时, 神色已经恢复了清明:“卫朗呢?”   “卫朗公子方才受了鞭刑,晕过去好几次, 都让用冷水泼醒了。打到八十鞭时彻底晕死了过去,先抬回牢里,明日继续行刑。”时青沉稳道。   那就是问不出什么了。   卫珩眉心皱得死紧,转身走回地牢,对着愣在一旁的水芝沉声问道:“那四人对你行那禽兽之事时,可曾提到过什么?与那含光国公主有关。”   水芝浑身一颤, 眼里涌出些泪来。   “若非万不得已, 本王不会问你这些。”卫珩握紧了拳头,“请你务必仔细回想。”   三年多前的那一夜,每分每秒都是噩梦般的煎熬。她当时惊恐万状,自然不会过多留意那些人说了什么。这几年她努力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如今被卫珩问起,也只得忍住巨大的痛苦,仔细回忆脑海里零零散散的细节。   “我……我想到了,”水芝沉思了半晌, 才咬牙道,“那日第一个……第一个来的是叶之诚,他们说……”   叶之诚在他们几人中最为瘦弱,被其余三人推着上前,压在了她身上。那几人在一旁嬉笑着说:“上次辛苦你殿后,那娘们被我们干昏了,跟死人没什么两样,这次哥几个就让你先爽爽。”   叶之诚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在她颈上乱啃,还回头冲那几人笑道:“那娘们醒着也是动弹不得,你们能爽到哪里去。”   水芝面皮薄,咬牙说了个大概,已经羞耻得满脸通红。红药在一旁听得目眦欲裂,只恨自己不能亲手扒了那些禽兽的皮。   “果然如此。”卫珩沉吟片刻,对着水芝道了句谢,转身奔出了地牢。他疾步走出大理寺,侍从已经牵了两匹马等在门口。   卫珩飞身上马,对时青吩咐道:“让暗卫速速赶去玉凰山,找到阮秋色他们。”   时青点头应了:“那王爷你?”   “我去一趟镇北侯府,稍后追上你们。”卫珩双腿一夹马腹,话音未落,马已经奔出了几丈远。   ***   “贺兰,你们家这杏林可真大啊。”阮秋色置身林中,已经走了一刻钟,前后左右还都是一片杏树,一眼望不到头,不禁有些感慨。   贺兰舒走在前面,为她拂开低处的枝丫:“这整片山顶,除了东边的别苑山庄,全都是杏树。”   杏林的中心有座凉亭,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几样点心,比寻常铺子里卖的要精致许多。   阮秋色跟着贺兰舒过去时,正觉得有些口渴,就拿起桌边小炉上温着的热茶倒了一杯,刚捧在手里闻了闻香气,眼睛就亮了几分。   “这茶好香啊。”她浅浅尝了一口,微微眯了眼道,“喝着是乌龙茶的口味,但又有隐隐的杏子香气。”   贺兰舒微笑道:“这茶用甜杏汁炮制过,正适合女孩子喝。”   “好巧的心思,”阮秋色又呷了一口,声音轻快,“那桃子,葡萄,荔枝这些水果,不也可以入茶?”   “是啊,”贺兰舒轻笑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只要你喜欢。”   阮秋色觉得他的目光与旁人看她很是不同,让她想起阮清池偶尔满含宠溺的眼神,却又多了些什么。她心里有几分不自在,忙从桌上拿了块点心。   这点心是浅浅的粉色,也做成杏花的样子,层叠的酥皮里裹着酸酸甜甜的杏子酱,入口十分清爽。   阮秋色吃了半块点心,才对上贺兰舒的眼睛,笑道:“今日是全杏宴吗?不光有花,各种吃食里也都带了杏。”   “既然是赏花,当然要赏个彻底。”贺兰舒执了桌上的酒壶,给她倒了一小杯,“再尝尝这杏花酒,去年就酿下的,醇得很。”   阮秋色舌尖生出些馋意,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一口饮下,入口尽是杏子的甜香。   她舒坦地叹了口气,就看见贺兰舒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来了。   “贺兰,”阮秋色垂下眼睫道,“我一个女孩子,喝酒喝得这么爽快,你不觉得奇怪吗?”   “爽快有什么不好?”贺兰舒挑了挑眉,又给她倒了一杯。   “就是……男人不都觉得,女孩应该有个女孩样嘛。”阮秋色闷声道。   “可我觉得,”贺兰舒一手支颐,偏头看她,“女孩就该是你这样啊。”   看见阮秋色瞪大了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他轻笑了笑,一本正经道:“我从小喜欢的女孩子,就如秋秋这般。”   他说得这样坦率,倒叫阮秋色愣了愣。她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贺兰舒看着她,目光似是有一瞬的失神,半晌才轻声回答她:“我一直很喜欢她。”   想到她与贺兰前几日才认识,阮秋色松了口气,又喝了一杯杏花酒,才没心没肺地笑了:“你长得好看,性子又好,还这么有钱,那姑娘一定也喜欢你的。”   贺兰舒没回答,只是一边给她倒酒,一边状若无意地问了句:“有人说你这样不好吗?”   阮秋色想起卫珩那日的回答,重重叹了口气,将下巴枕在手臂上:“是啊。那人说我不该去与男人喝酒,也觉得女人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把名节什么的看得比天还大。”   她枕着胳膊郁闷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贺兰舒问道:“贺兰,你说怎么才能改变他这样的想法呢?”   贺兰舒轻轻饮下一口茶:“为什么要改变?”   阮秋色看着他犹豫了片刻,小声说了句:“因为……喜欢他呀。”   贺兰舒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的神色。再抬头时,依然笑得清朗柔和。   “男人是不会改变的。”他神色温柔,说出话却十足泼人冷水,“你应该去喜欢更欣赏你的人。”   阮秋色还想说什么,却被贺兰舒抬手打断了:“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起来之后还没吃饭吧。”   见阮秋色摸着肚子讪讪地笑了笑,他拍了拍手,示意仆从上菜。   等了许久,却没有人来。   四下里静谧无声,一道尖啸破空而来,闪着寒光的羽箭从天而降,斜斜地插入距离凉亭不远的泥土中。   阮秋色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兵刃交接的厮杀声,她心下大惊,无助地望向贺兰舒,却见他脸上也满是惊讶的神色。   二人正面面相觑,却见一名侍卫匆匆而来,跑到凉亭边拱手道:“公子,林外来了三十余个蒙面黑衣人,手持箭弩,意图不轨。您带来的护卫正在全力抵挡,请公子速与我来,山庄里安全些。”   他说着便奔在前方带路,贺兰舒拉过阮秋色的手,急急地跟在了后面。   林木渐稀,眼前却没出现庄园的影子。   贺兰舒警觉地刹住脚步,前方带路的侍卫却比他更快,一个回身,刀已经架在了他颈间。   “公子请,”他声音冰冷刻板,“前方有人在等您。”   ***   玉凰山在盛京近郊,快马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这山也不过百丈,踏马行至山顶,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   卫珩胯|下的骏马刹雪乃是千里良驹,还没行至山脚,就追上了时青他们。   “王爷,前方若有危险,请您与我们同行!”时青见他去势不减地向玉凰山奔去,便在他身后疾呼。   卫珩头也不回地越过了众人,马鞭狠甩了一记。   他猜得果然没错。四年前那日深夜,含光国公主跳下城楼一案,朝廷对外秘而不宣,草草结案,记录亦是含糊不清,只写了守城的卫兵被公主打晕,接着第二日便发现了尸体。   而他推测出那日公主受辱,故而意图自尽,原是合乎情理的。   可按照红药的说法,含光女子向来不重名节,绝不会因为被奸污就要立刻寻死。那么公主之死,就只剩了一种可能——她是被那四人扔下去的。这就说明她在被那四人奸污时,极有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一点也在水芝方才的回忆中得到了印证。那公主从一开始遇到四人时,已然动弹不得,最后更是昏了过去,那么她是如何给那些人下的蛊毒?   他一直觉得有些奇怪,蛊毒的用法会是怎样的复杂,才只流传于含光国皇室之手?   而且这样厉害的毒物,可以长久地潜伏在人体内,操控人心,原本应该大有可为,在密报中频繁出现。而秘府里有载的却只有含光国女王的故事,并且只用在了她的几任丈夫身上。   这样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这所谓的蛊毒,也就是“情丝绕”,原本就是依附于公主的身体,而下毒的方法……   应是在男女交合时,种在了男方身上。   倘若真是这样,那阮秋色与贺兰舒此时的处境就变得分外危险。因为中毒的除了那四个无恶不作的纨绔,还有另一个人。而以他对那人的了解,他身中蛊毒,绝不会是因为奸污了含光国公主。   若真是如此,那人此刻便只会有一个念头,为公主复仇。   而他处心积虑地出手,贺兰家的护卫定是抵挡不住的。   那人就是……   “裴昱?”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杏林尽头,玉凰山的悬崖边站立的人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42章 重大突破 啊啊啊快来看啊!!!……   玉凰山的断崖, 是京中人人称道的奇景。走到了山崖尽头,嶙峋的山石仍在空中延伸出一段,形如凤首, 故得名玉凰。   悬崖边上, 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负手而立, 他脸上只比那日庭审时多了些血色, 周身的气势却截然不同。他目光森然, 在猎猎山风里站成了一棵劲松。   阮秋色一脑门的糊涂:“你怎么在这里?”   裴昱出现在这里已经十分出人意料,何况他还让人以刀挟持贺兰舒,此刻在杏林中打起来的多半也是他带来的人马。   为什么呢?   “问他。”裴昱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站在她身后的贺兰舒。   阮秋色回头望去, 方才押着贺兰舒过来的侍卫已经收了刀,退回几丈开外, 显然是循了裴昱的指示,要将此事留给他一人处理。   贺兰舒迎风而立,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世子不请自来,我也是一头雾水。”   “呵,”裴昱嗤笑一声,“你在大理寺的刑堂上巧舌如簧, 瞒得了别人, 难道瞒得过我吗?”   “贺兰不知世子在说什么。”贺兰舒镇定自若。   裴昱的目光骤然变得狠厉:“我今日来,要同你算三笔帐。”   “第一,高彬之弟高礼,在你授意之下被那四人欺凌至死。如今高礼在大理寺受刑未愈,这笔账我来替他算。”   “第二,含光国内通西夷一案,乃是你一手策划。只为了那百万银两,便叫含光国举国覆灭, 我朝将士亦是死伤近万,就凭这个,你万死不能足惜。”   “第三……”裴昱眼底涌现出几许血红,含着无边无际的恨意,“含光国公主青鸾,那日刺杀你未果,反被你手下人制住手脚,任由那四个禽兽玷污折磨,甚至……”   裴昱咬紧了牙关,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剩下的话一字一字吐露出来:“没有你的授意,那四人不敢将她从城楼上抛落摔死。”   贺兰舒敛住了面上的笑意,只不闪不避地对上了裴昱的眼睛:“你有证据吗?”   “没有。”裴昱目光里尽是嘲讽,“连大理寺里我那位表哥都找不出的证据,我怎么会有。”   “那世子今日过来,”贺兰舒淡淡一哂,“是打算草菅人命么?”   “你也配叫人?”裴昱眯起眼盯住贺兰舒,恨声道,“你的确高明。你欺凌高礼,从不会亲自动手,连口头的指使都不会叫人听见。拿定了太学院里无人敢告发于你,只要培养起那四条恶犬,还不是想咬谁咬谁?”   见贺兰舒并不言语,他接着道:“含光国通敌的密文,你当然敢放心地让宁王去查,因为这条毒计本就被先皇默许。当年我班师回朝,立刻便向先皇禀明了含光国并未通敌,是先皇亲手在我面前烧掉了你贺兰家的罪证。这世上只有我知道,我没有冤枉你。”   “至于第三……”裴昱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青鸾武艺超群,哪怕断了只胳膊,那四个废物也近不了她的身。”   “我不知道那晚她去刺杀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她尸身上,分明有被枯禅指点了穴的痕迹。能使这门工夫的江湖人不出五个,其中一个就是你贺兰家的走狗,骆严舟。”   骆严舟乃是武林之中排行前三的高手,以枯禅指和修罗刀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而他三十岁那年不知何故,竟开始替贺兰家做事。   “怎么样?这算不算证据?”裴昱缓缓地逼近了贺兰舒,停在他身前五步处,突然冷笑了一声,“这当然不算。因为你贺兰公子手眼通天,联合当时的大理寺卿端王,以调查的名义骗了青鸾的尸身去,又说青鸾有意施行诅咒,不光草草结案,还将她的尸身烧得干干净净。”   他眼神里尽是不屑和鄙夷:“贺兰舒,你走夜路的时候,不觉得背上发寒吗?”   贺兰舒抿紧了唇角,目光里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身侧阮秋色轻轻地开了口。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贺兰舒偏过头与她对视,女孩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却再无方才的悠闲笑意,而是盛满了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如果我说不是,”贺兰舒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秋秋,你会相信我吗?”   阮秋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裴昱一字一句说得严丝合缝,他不是没有证据,只是那些证据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毁尸灭迹,阮秋色知道他不是说谎。   可是贺兰舒此刻的眼神坦荡通透,含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悲色,让她不忍心摇头。   “罢了,”贺兰舒见她垂眸不语,反而轻笑了一声,“世子说得有理有据,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罪人。何况是你呢。”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裴昱:“世子今日铁了心要我的命,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请求世子让我死个明白,您代高彬同我算账,可以算是体恤下属;可含光国一案,您以什么立场同我算账呢?”   裴昱喉间动了动,看着贺兰舒,一言不发。   贺兰舒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更沉了几分:“就算含光国含冤覆灭,又与你有什么干系,能让你破釜沉舟来找我算账?今日我死在你手里,贺兰家难道会放过你,还有镇北侯府吗?”   裴昱仍是不语,贺兰舒观察着他的脸色,迟疑道:“难道你对那青鸾公主……”   “你不配唤她的名字!”裴昱突然大吼一声,一个闪身上前,卡住了贺兰舒的咽喉。   他毕竟是骁勇武将出身,即便这几年蛰伏京中,行止与纨绔无异,手劲却也大大超过常人。贺兰舒立时便被掐得面色通红,无法呼吸,却仍盯着裴昱的眼睛,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果、果然……你是为情……”   阮秋色急忙上前去拉他,边拉边疾声劝道:“裴昱你不要冲动,你杀了他自己也得偿命,证据没了可以再找,王爷也会帮你……”   裴昱不动如山,任她怎样拍拉他的手臂,也撼动不了一丝一毫。   他阴沉着眼,看着贺兰舒面色由红转白,几乎要断气时,突然松开了手。   “我不会让你死得这样便宜。”裴昱冷声道。   贺兰舒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退了两步,竟然看着裴昱笑了起来:“那请问世子,我怎样死,才能让您满意?”   裴昱思量片刻,摸上了腰间挂着的宝刀。   他对着贺兰舒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才不紧不慢道:“我要先斩断你手脚,然后一刀贯穿你的肺。你不会立刻死去,只是血液浸满了胸腔,你会觉得又疼,又喘不上气,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猪猡。”   “然后我会割了你两腿间那玩意儿,听说那能让人痛不欲生。不过你痛不了很久,因为我很快就会破开你的肚腹,看看里面装着的五脏六腑,到底是红色,还是黑色。”   “最后我会剜出你的眼睛,如果你活的到那时候。”   裴昱干脆利落地做了总结,一双眼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准确而又狠辣地落在了贺兰舒身上。   贺兰舒脸色白了白,良久才低笑一声:“世子计划得周全,倒叫我恨不得立刻去死。”   “若我能想出更狠更毒的法子,我一定毫不犹豫,”裴昱冷笑一声,目光极冷极寒,“即使是这样,也难解我心头万分之一的恨。”   阮秋色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劝他,想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裴昱,青鸾公主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你搭上自己为她复仇的……”   青鸾……   听到这两个字,裴昱的眼睫颤了一颤。   他想起初见之时,青鸾蛰伏在自己的寝宫,打算在敌军将领攻进来时,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却不料进来的是武艺强过她许多的自己,不出十招便将她生擒。   国破家亡,父母亲族尽皆自刎殉节,她原本也做此打算,只是他快了一步,制住了她意图咬舌自尽的下颚。   含光国的覆灭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是他尽力劝她,与他一同进京,将那冤屈报呈给陛下,让罪魁祸首贺兰一族受到惩罚。他承诺会护住她,在御前为她说话,助她报了亡国之恨。   这原本只是少年郎自觉正义的一腔热血,却终究给了她一线希望,让她心甘情愿地做了俘虏,随他班师回朝。   若那一日就让她自绝于故土,会不会更好?至少她不会经历未来在京中所遭受的一切苦楚,不会就那样任人蹂躏践踏,直至死去。   裴昱闭了闭眼,知道即使重来一回,他也不会放她就那样自尽。   回京路途遥远,囚车又行得不快,历时将近两月。   他与她朝夕相对,又是一致的立场,渐渐也生出些若有似无的情愫。   青鸾进京面圣之心比他还要强烈,自不会想办法逃脱,于是他也没像对一般俘虏那般,日日将她关在囚车里。某日行至山谷,还应她的请求,放她进山涧沐浴。   军中只有她一个女子,裴昱无法,只能留在山溪不远处等她洗完。   水声泠泠,他周身的树木山石上能看到流动的水波光影。心仪的女子就在他背后洗浴,少年人难免心猿意马,有些坐立不安。   就是在那样分神的情况下,他脚腕一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条山中的青斑花蛇。   青鸾听他惊呼,捡了衣服披在身前就过来查看。含光国林木丛生,她对山中的毒物自然十分了解,一眼就看出那青花蛇身带淫毒。她急急地告诉他,此蛇之毒,可以迷人心智,使人欲念大涨,需要男女交合才可解,否则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血气逆行而亡。   青鸾此时未着寸缕,只用衣物遮掩了要害,更让裴昱周身血气翻涌,几乎无法自持。青鸾亦是急于为他解毒,几乎没有犹豫,就将身前最后一丝遮挡也扔在了一旁。   从那之后,裴昱在心底暗暗发誓,此生绝不负她。   他们顺利回京,陛下大喜。青鸾作为俘虏,被幽禁于宫中偏殿,而他第一时间前去面圣,禀明含光国的冤屈。   却不料陛下顾左右而言他,在他几次三番地请求下,终是道出,覆灭含光国,原本就是他与贺兰家合力定下的计谋。只因含光国山中的锡矿,足以让我朝国库充盈,才能在征西一役上更无后顾之忧。   他不知要如何告诉青鸾这残酷的真相,作为将领,他亦是没有去见俘虏的机会,只是在回京第七日,陛下的晚宴上,派自己的亲信去偏殿解救青鸾,却不料含光国的细作比他快了一步。   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只想着先将人劫出来,等父兄回朝,再从长计议。却不料他从酒宴回来,得知的是青鸾已然失踪的消息。   他知道是自己没有兑现承诺,让她失望了。但他仍存着一线希望,可以跟她解释,告诉她不是他不想帮她,只是要等,要等自己更有权势的父亲,更具谋略的表哥回来,一定能想办法帮她沉冤昭雪,惩戒恶人。   可他先等到的,是她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的尸身。   裴昱的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再睁开眼时,已是双目赤红。他死死盯住了贺兰舒,拔出刀来,一步步向他迫近。   他已经迟了四年,但终是等到这一天了。   “世子,我手无寸铁,你这样倒像是在欺负人。”贺兰舒目光沉沉,却仍能镇定地说出话来,“何不给我一个与你公平较量的机会?”   裴昱冷笑一声:“你想拖时间也该找个像样的借口。我夜探敌营取敌将首级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呢。”   他话音刚落,便有马蹄声朝悬崖而来。阮秋色满怀希望地回身看去,是十一二个通身黑衣的人,正朝这边奔来。   她又去看贺兰舒的脸色,却见他面色更白了几分,就知道来的都是裴昱的人。   “你那些护卫的微末功夫,能敌得过我训练有素的近身亲随?”裴昱嗤笑一声,将刀拖在地上,一步一步逼近了贺兰舒,“没人能救得了你,哪怕真有人来,来一个,我杀一个。”   阮秋色看他目光决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动手,她瞬间想起的,却是卫珩在车里说过的那句:“我不会让裴昱出事。”   卫珩与裴昱自小一起长大,在裴昱混迹于京中纨绔之间以前,他们的感情应该是极深厚的。   如今裴昱打定主意要手刃了贺兰舒,自己也得赔上性命,保不齐整个镇北侯府都要受到牵连。到那时候,卫珩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一想到卫珩脆弱无助的样子,阮秋色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飞身一扑,拦在了裴昱的刀前。   “让开。”裴昱冷冷开口,眼底流窜着疯狂的杀意,“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裴昱,你听我的,”阮秋色目光恳切,急声说道,“你不能这样解决问题,贺兰舒若真有罪,自有律法惩戒他,你表哥也会……”   裴昱手腕一动,那把战场上砍下过无数敌军首级的钢刀,瞬息之间便被他挥起,直指阮秋色的面门,带起的刀风让她鬓边的碎发微微一动。   “我凭什么听你的?”他一字一顿,说得如同嗜血的修罗,“让开。”   阮秋色闭上了眼,面前是裴昱的钢刀,身后是他亲随哒哒的马蹄,她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一时间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卫珩一路疾驰,上山的路被他跑得如履平地,身下的骏马奋力驱骋,脖颈上渗出带着血色的汗滴。   卫珩俯身,安抚地贴在刹雪耳边,对它说了声抱歉,手上的马鞭却挥得更重了几分。他一路飞驰进了杏林,这里的战局已然结束,地上横七竖八都是贺兰府的护卫。   他心下一沉,看清了地上的马蹄印,便驱着刹雪,向着悬崖的方向奔了过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裴昱的亲随坐在马上,合围住了悬崖突出的那块平台。   人马稀疏处,还能看到裴昱一手执刀,目光阴狠地指着阮秋色。   而她双手大张,将贺兰舒护在了身后。   卫珩纵马狂奔,在裴昱亲随的包围圈边翻身下马。   他马鞭一甩,周身煞气迫人,那些亲随在军中本就也是他的下属,俱都愣了一愣,一时间竟无人敢拦。   他匆匆朝着平台上的三人奔去,心中翻腾起复杂难言的情绪,大半是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可看到阮秋色这样不管不顾地护着贺兰舒,又有些微烦闷涌了上来,压也压不住。   “裴昱,你必须听我的。”   卫珩听见了阮秋色清脆的声音。明明是害怕的,声音里还微微有些发颤,可她又说得斩钉截铁,有种不容分说的气势。   “你必须听我的,”阮秋色睁开眼,直直地对上裴昱血红的眼睛,一鼓作气道,“因为我是你未来的表嫂。”   卫珩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看到裴昱脸上一瞬间的怔愣,阮秋色赶紧趁热打铁:“我跟你表哥两情相悦,成为你表嫂是早晚的事。俗话说长嫂如母,我作为你半个娘亲,看你这样执迷不悟,当然会很发愁的。” 第43章 表嫂 “你那表哥心黑嘴毒,除了我,哪……   裴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他父亲镇北将军只有一个亲妹, 当年嫁与先皇,诞下了当今宁王。他母亲是家中长女,嫁给他因战事晚婚的父亲时, 不过豆蔻年华, 次年就生下了他。   也就是说, 他只有一个表哥。   他不由得分了神, 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她容貌清秀, 身量娇小,妆容衣饰倒是精致,却与普通的官家小姐没什么两样。这样平凡的女子……   “就凭你, 也配得上我表哥?”裴昱鼻腔里不屑地哼出一声。   他曾经想象过自己容色倾国,智计无双的表哥, 未来会与怎样的女子成婚。就算不是国色天香,至少也该仪态万方,气质如仙。   怎么也轮不上面前这个老母鸡护崽般张着手臂,张口就要做人半个娘亲的冒失女子。   “我、我怎么就配不上了?”阮秋色眼睛一瞪,努力带歪话题,“你那表哥心黑嘴毒, 除了我, 哪还有女子会喜欢他?”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余几声鸟叫回荡在群山之间。   阮秋色眼巴巴地看着裴昱,希望自己的话能将他心里滔天的恨意扰乱几分。   她方才也是人有急智,知道裴昱红了眼,已是热血上头,只一心一意要杀掉贺兰舒。说别的他未必肯听,但他与卫珩从小一起长大,心里一定是在意的, 只要先转移了他的注意,再顺势劝几句,没准他就能听进去。   裴昱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阮秋色身后的贺兰舒轻咳一声,朗声道:“秋秋,世子杀我之意已决,你就算故意这样骗他,也是拦不住的。”   阮秋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她才刚让裴昱的注意转到别处,多少缓和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想到贺兰舒自己做了出头鸟,立时便让裴昱的目光又肃杀了几分。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的没错。”裴昱阴冷地笑了笑,刀尖轻轻拍在阮秋色颊侧,“你以为倒贴了我表哥,便能让我心软吗?再不让开……”   “我、我没骗你!”阮秋色被那冰冷的刀刃凛得浑身一颤,却仍想再做些徒劳的挣扎,“你表哥喜欢我喜欢得死去活来,你不信去问他啊!”   裴昱眉心一沉,冷冷地吐出一句“自寻死路”,眼看手上就要动作,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倒也没有死去活来。”   卫珩眼中流转着复杂难解的情绪,一步一步走向了三人。他目光先是落在阮秋色身上,又转向了裴昱,虽是迟疑,却终究说了句:“你表嫂她……说话一向夸张。”   裴昱拿刀的手颤了一颤,失声叫道:“表哥?”   阮秋色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整个人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一颗心也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因为卫珩的及时赶到高兴地狂跳,另一半则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全都落入了对方耳中,又羞又窘,心跳得更是忘乎所以。   更别提他方才口中那声“表嫂”,直接把她叫懵了。   “裴昱,我来晚了。”卫珩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痛惜,“不管是四年前,还是今日,表哥都来晚了。”   看到裴昱脸上怔忡的神色,他又说了一句:“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叫你独自面对这些。”   他说着又上前了一步:“你把刀放下,表哥跟你保证……”   话没说完,只见裴昱面色突变,身形忽地一动,一手环住阮秋色的脖子,一手拿刀架在贺兰舒颈侧,迫得他往悬崖边走了几步:“你别过来!”   他人高马大,阮秋色被他勒得脚尖虚虚点在地上,拼命拍打着他的手臂,也丝毫挣扎不动。贺兰舒被逼到了悬崖边,再退一步就是百丈深渊。   卫珩立时顿住了脚,面色阴沉了几分:“裴昱,你别冲动。”   “呵,我怎么冲动?”裴昱轻笑了一声,“为这一天我已经筹划了四年,怎么能叫冲动?”   见卫珩不语,他接着道:“我没想到你会来。说来也真是难为了你,这四年你对我这个纨绔弟弟都是不理不睬,今日却为了劝我,一口一个‘表哥’,连血肉亲情这种攻心计都用上了。要知道咱们以前要好的时候,你都没自称过表哥啊。”   卫珩被他揭穿了意图,只沉默地站在原地。   阮秋色方才的话提醒了他,以兄弟之情去说服裴昱,或许会起些作用。所以他才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希望能消解裴昱的戒心。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裴昱,他还在襁褓之中,被舅母抱进宫给母妃看。   再见到他,已经是初到边关的镇北将军营时,裴昱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活泼孩子。   那时他心灰意冷,不愿与人说话,对这个表弟亦是爱答不理。可裴昱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亲近,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表哥”的叫。   毕竟都是孩子,没过几个月,便也亲近了起来。他第一次上战场见了尸体后,高烧昏迷的日子里,小裴昱便死守在他塌边,谁来也拉不动。   说起来他在这世上的亲人,也不过是镇北侯与裴昱两人而已,如何能不看重他?   所以当他征西回京,发现自己正直明朗的表弟整日与那四个臭名昭著的纨绔鬼混时,他比谁都气愤。他不是个苦口婆心的性子,劝了一回未果,索性就与他再不来往,每每遇到了,也只是冷眼以对。   卫珩闭了闭眼,敛住了眸中的懊悔之色:“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追查含光国公主一案,才与那些人混在一起。”   “我没别的办法。”裴昱看着他,目光平静,“贺兰舒自那以后藏得极深,我是通过高彬,才知晓了他与那四人曾有过往来,便想通过接近那四人调查此案,却没想到……”   那四人行事虽然浪荡,却不知为何口风极紧,对贺兰舒只字不提。他与他们在一起厮混了四年,也没能套出当年一案相关的信息。   不过在酒后他提到含光国时,那四人面上的神色有异,分明是当年案件的知情者。   这四年调查未果,他才不得不邀请贺兰舒与那四人来府上聚会,原是想让他们熟人相见,自己露出马脚,却不料水芝通过云芍给他们下了毒,牵出了这起蛊毒案。   这才让他知道,自己四年来朝夕相对的,就是残害了自己爱人的恶魔。   “裴昱,你相信我,”卫珩沉声开口,“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查出贺兰舒的罪证,亲手让他付出代价。你有没有想过,宫中那位对舅父忌惮已久,你若真杀了贺兰舒,他怎么会不借题发挥?”   他声音鲜少这样急切:“何况舅父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表哥,你不必再说了。”裴昱眼底赤红,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决然,“这四年我不是没有想过向你求助,只是我越查下去,越知道贺兰家深不可测。且不说含光国一案没留下半点罪证,便是你真帮了我,也只会招致宫里的忌惮,后患无穷。”   “至于今日,我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还有我爹我娘……就拜托表哥了。”裴昱眼底涌现了些许潮湿,嘴角却是上扬,面上竟然带了几分笑意,“其实你今日能来,我是很高兴的。这世上我最敬服的就是表哥,能这样同你道别,我此生无憾。”   卫珩牙关紧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昱。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位‘表嫂’。”裴昱想起了还被自己钳制着的阮秋色,冲着卫珩挑了挑眉,“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们是合起伙来骗我。你真喜欢她吗?我看她像是贺兰舒的人,倒不如我带她一起下去……”   阮秋色听他这样说,挣扎得更凶,可喉咙被他手肘卡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隔空与卫珩相望,比起担心裴昱真杀了自己,更叫她忐忑的反而是卫珩的回答。   卫珩眸中掠过一丝厉色,声音沉沉如水:“你若动她分毫,我绝不会原谅你。”   “那就是喜欢了。”裴昱低笑了声,心下了然,“你放心,等我收拾了贺兰狗贼,就把她还给你。”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有一瞬的恍惚:“护不住心爱的女子这样的遗憾,我一人受过也就够了。”   卫珩见他眼神骤然变得坚定,知道他打算动手,急忙厉声道:“你所谓的万全之计,就是杀了贺兰舒之后,炸了这方悬崖毁尸灭迹吗?就算你们都被炸得血肉模糊,但硝石和火油是以你的名义从京畿营中调用的,镇北侯府怎么可能脱得了干系?”   方才他去镇北侯府找裴昱,正遇上镇北将军急急回府,说是昨夜裴昱差人从京畿营中调了硝石与火油。裴昱这几年从未过问过军务,镇北将军自然觉得事出有异,才急忙回府同他确认。   裴昱一愣,手上的动作立时停了下来。他偏头看向卫珩,眼里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什么硝石和火油?”   他的打算不过是杀了贺兰舒之后,与他一同跳入崖底。而他带来的亲随,自会将他们的尸身伪造成遭遇了山贼,被乱刀捅死的假象。   卫珩心知有异,一句“小心”还未出口,便听到脚下一声巨响,轰然响彻山谷。   伴随着火药的轰鸣,他们四人脚下这块突出山顶的巨石,刹那间四分五裂。   变故来得突然,裴昱身子左右摇晃,立刻松开了阮秋色,他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脚下的山石突然齐齐坠落,无所依凭的四人,脚下骤然一轻,眼看就要跟着一起落了下去。   贺兰舒面色大变,朗声高呼道:“还等什么!”   空中飞来一截长绳,卷在了他腰际,猛地将他拉向了地面。   卫珩只来得及飞身扑向阮秋色,却见她盯着自己身后,眼里满是惊恐,嘶声叫道:“不要!”   他听到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由远及近,穿透他左肩的衣料,深深扎进血肉,发出一声闷响。   在他感觉到痛之前,终于将泪眼模糊的女孩拥进了怀里。   他看见裴昱满脸惊惶地在他面前坠落,他也在坠落,风声夹杂着阮秋色的尖叫声响在耳畔,她眼泪淌了满脸,还想着用手去摸自己的左肩,只摸到一手濡湿温热。   那箭上应是淬了毒,他觉得眼前发黑,只好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些。   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声音破碎而又绝望。他想起好像还有话要对她说,可是意识已经朦胧,他张了张口,终是没能说出什么。   堕入一片黑暗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终究没能护住喜欢的女孩。   但他比裴昱幸运些,他到底是和她在一起。 第44章 惊雷 坠崖之后当然要酱酱酿酿…………   探出悬崖的山石轰然断裂, 贺兰舒被腰间的长绳悬在半空,眼看阮秋色被卫珩抱着,正不可阻挡地坠落下去, 只觉得胸腔一窒, 痛得手脚发麻。   他目光急急对上长绳另一头, 通身黑衣的男人, 声嘶力竭地吼道:“救人!”   神色张惶, 双目大张的样子,全无平日里半分悠闲自在的气度。   就在这心急如焚的片刻之间,却有另一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自崖边飞身跃下, 迅疾如电。   那黑衣人长臂一收,轻而易举地将贺兰舒提至地面:“属下只负责保护您。”   贺兰舒扑向断崖边缘, 山中云气氤氲,那几人的身影已然看不分明了。   他目眦欲裂,眼底泛起点点血色,趴在崖边愣了半晌,才恨声道:“骆严舟,你好大的胆子!”   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只垂手立在一侧, 声音古井无波:“属下只是恪守本分。”   “等到最后一刻才现身, 就是你的本分?”贺兰舒声音怒极,“你早知道这山石下面埋了火·药!”   骆严舟神色未变,微微颔首道:“这是宫里的意思。”   “呵,”贺兰舒气极反笑,“那我这个家主的命令,你听是不听?”   骆严舟淡淡垂首:“家主有命,属下自然遵从。”   “我要你现在下去,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贺兰舒目光极冷,“你最好祈祷她没出事,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骆严舟却没动作,只道:“宁王身边的时青,轻身功夫犹在我之上,他既然下去救人,兴许会有一线生机。”   “兴许?”贺兰舒牙关紧咬,“你的命也系在这兴许二字之上。”   “家主,您还没明白,”骆严舟轻叹口气道,“宫里要宁王的命,自然会做好万全打算。这山崖下埋伏近百,为的就是给宁王收尸。”   见贺兰舒面色遽变,骆严舟沉声道:“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也包括保您不受这儿女之情挂碍,做出危及贺兰家的傻事。请与属下一同回去吧。”   ***   从崖顶坠落到谷底,应该只是几个弹指间的功夫,阮秋色却觉得像百年一般漫长。   骤然失重的感觉如同濒死般让人难受,她无法呼吸,心跳似乎完全停止了一般,浑身僵硬麻木。   据说人死之前,平生种种会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回放,可她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看得见眼前的男人紧闭的眼和苍白的唇色。   她还没跟他表明心迹,还没体会过两心相悦的快乐,就要和他一起命丧于此了吗?   她好不甘心啊!   阮秋色想痛骂老天爷几句,却被呼啸的山风灌得张不开嘴,只能无力回天地与卫珩一起往下坠落。   胸腔里灌满了巨大的绝望,她忽然觉得腰间一沉,抬眼望去,却是一根黑色的绳子,勾在卫珩腰间的束带上,另一端被甩飞出去,在崖壁上伸出的一根树枝上绕了两圈,绳头的锚勾挂住了树根。   是时青!   两人坠落的冲势顿减,阮秋色紧紧拉住绳子,觉得从天而降的时青仿若天神一般。   而他们身前的裴昱,用力一蹬脚下下坠的山石,一个梯云纵便轻巧地向上弹出了一丈,手中的宝刀狠狠插入崖壁的缝隙,立时便稳在了阮秋色身旁几尺。   “时大哥!”裴昱高呼了一声,面上难掩兴奋,“若只有我,还真没把握护得住他们两个!你来了我就安心了。”   时青方才甩出的,是腰间的绳锚。眼下他脚踩着崖壁的突起,与那树枝一道,将阮秋色他们吊在了半空,方才得出空来回应裴昱:“我去接王爷,你接住阮画师。”   阮秋色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裴昱与时青一同动作起来。裴昱猛地拔出刀来,脚尖在崖壁上一点,便将她扯了过去,夹在身侧。   这崖壁简直是直上直下,裴昱看准了几处突起,几个纵身,下坠的速度便缓了许多。他又用刀划在崖壁上减缓冲势,不多时竟然安然落在了地面上,虽然趔趄了几步,但到底是毫发无伤。   阮秋色只觉得天旋地转,稳住身子,却看到时青肩上扛着卫珩稳稳落在地上,比裴昱还从容几分。   武林高手都是这么为所欲为的吗!他们可是坠崖哎!   阮秋色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呆呆地看着他们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劫后余生的欣喜一波波涌来,阮秋色还没笑出声,就看到时青与裴昱的面色有些凝重。   她回身望去,却见黑压压一片,全是通身黑衣的蒙面人,坐在马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四个。   “什……什么情况?”她颤声问,不明白怎么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时青与裴昱交换一下眼色,将阮秋色夹在了中间。   “阮画师,”时青低声道,声音里是难得的肃穆,“稍后混战起来,我与世子会从薄弱处破开个口子,为你和王爷抢到一匹马。”   阮秋色脸色刷白,却强忍住害怕,点了点头。   “你驾马至林子深处,设法躲藏起来。”时青深深地看进阮秋色眼底,目光里是深重的托付,“直到我们找来为止,王爷就拜托你了。”   ***   阮秋色驾着马,急急地在山林间穿行。   她不敢停下,方才的厮杀激烈无比,她也没把握时青他们是否会不敌,让后面的追兵追赶上来;她也不敢跑得太远,怕自己人不能及时找到她和卫珩,反而让暗处的敌人抢先一步,那就全完了。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阮秋色抬头一瞧,大朵的乌云会聚头顶,隐隐穿来闷雷的声音。时值惊蛰,突然阵雨也是常有的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林木渐稀,面前分出两条岔道。岔道两旁除了稀稀拉拉的树木,便是密生的灌木,高过了她头顶。   阮秋色思量片刻,勒住了马,扶着卫珩缓缓从马身一侧滑了下来。他的身量于她来说无疑是沉重的,落地的那一瞬,阮秋色险些被他压趴下。   她咬紧牙关,到底是勉强撑住了他,又将马身上储物的小箱笼卸了下来,挂在脖子上,然后吃力地一抽马臀,让它沿着一条岔路跑了出去。   又看了看另一条路,阮秋色怕留下脚印,便负着卫珩,向丛生的灌木中行去。   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腿肚子打颤,卫珩身子比她长出一截,眼下像是挂在她背上,两脚拖行在地面。林间灌木生得茂密,叶上的尖刺刮在阮秋色的脸上,细细密密的疼。   她顾不得许多,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然就这样拖着卫珩走了许久,走进了灌木丛的深处。   阮秋色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只凭着一股意志力继续前行。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都向前扑了过去。   背后的人重重压在她身上,直压得她眼前一黑,许是体力耗竭得厉害,喉间也涌上一股腥意。   她趴在原地,觉得手脚沉重得抬不起来,便自暴自弃地对着身后的人喃喃道:“不行了……再多一步我也走不动了,咱们躺在这里装死好不好?”   卫珩自然是不会回答她的,他的鼻息轻喷在她后颈,微弱,绵长,带些温热的痒。阮秋色努力转过头,看见卫珩被面具遮住的脸垂在她颈侧,便吃力地伸出手,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视线从他紧蹙的长眉扫过挺直的鼻梁,最终落在他苍白的唇畔。   美色总是能给人力量的。   阮秋色振作精神,努力撑起了上半身,又将卫珩的胳膊圈在自己脖颈,咬牙站了起来。   她回头望向方才绊倒的地方,苦中作乐地冲着昏迷不醒的卫珩碎碎念:“你看,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这一望不要紧,她看见在那灌木掩映下,赫然是一个凸出地面的石缝,那石缝有尺余高,地下还有一截,加在一起,形成了半人多高的空腔。   这不就是绝佳的藏身之处吗!   阮秋色大喜过望,身上都觉得轻快了许多。她连拖带拉,将卫珩挪进了石缝里,自己也钻进去,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她顾不上休息,连忙去看他肩上的伤势,那箭矢深深陷入卫珩肩头,深色的血液将四周的衣物染红了一片。   阮秋色揪起箭矢边上的衣料小心地撕开,就看到箭头入肉之处血肉模糊,四周的皮肤都泛着隐隐的青色。   她心下一沉,心知这箭上多半有毒,怪不得他刚一中箭就晕死了过去。   这下可如何是好?   阮秋色心乱如麻,隐隐又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熟悉。   细细一想,却是在那《风流王爷俏女官》的话本里,也出现过十分相似的场景。   彼时那小女官替王爷挡了一箭,正中右肩。两人在追兵夹击之下,逃入山林,藏匿在了山洞中。那箭上同样淬了毒,小女官气息奄奄。王爷不容分说地撕开她身上的衣料,用力将那箭矢拔出,然后……   然后不顾那小女官的阻拦,用嘴帮她吸出了毒血。   至于夜里更深露重,小女官高烧不止,身上冷得打寒颤,王爷解了衣裳,用体温拥着她取暖什么的,阮秋色捂着脸,不敢往下细想。   总、总之,第一步是要拔箭。   阮秋色搓了搓手心,握着那箭身,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三、二、一、拔!   她手上猛一使劲,那箭矢却在卫珩皮肉中纹丝不动,只有几丝鲜血从伤口溢了出来。   阮秋色原想一鼓作气,让卫珩少吃些苦头。此刻看着他伤口流血,心里便觉得细细密密地疼。   是她手劲不够吗?   阮秋色摩拳擦掌,再一次握住了箭身。   这一次她加大了力气,用力往上一拔——   “嘶——”趴在地上的人口中轻嘶了口气,虚弱道,“停下……”   阮秋色手一颤,忙低下头去看他,正对上卫珩晶亮的黑眸。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眸光沉沉,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阮秋色像是被这目光烫到了似的,慌乱地别开了视线:“王爷你、你醒了……”   “本王若是不醒……”卫珩勉力撑起了身子,被肩上的伤口痛得嘶声道,“……怕是要死在你手上。”   阮秋色连忙扶着他坐起来,让他侧身靠在石壁上,才小声说了句:“我就是想帮你把箭拔·出来……”   她想起那话本里这样那样的情节,不好意思说下去。   卫珩无力地瞥她一眼,声音还是虚弱的,但内容却呛得很:“拔·出来然后呢?让本王血流不止?”   “怎么会?”阮秋色瞪大了眼睛,急声道,“我想着那箭上有毒,先帮你拔箭,再把毒血吸出来,你兴许就会好了……”   卫珩轻笑一声:“还挺有想法。”   他想了想,没告诉她那箭上有倒刺,若死力去拔,只会带起一片皮肉,让伤口更难愈合,只随口问了句:“怎么想到的?”   阮秋色脸红了红,吞吞吐吐道:“书上看到的。”   卫珩看到她有些羞赧的脸色,立刻便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书。   那《风流王爷俏女官》他与时青一起看过,当时只觉得书里的内容香艳了些,那王爷荒唐轻薄了些,倒没觉得有别的什么。然而身处此情此景,再想起话本中的内容,顿时就有些头皮发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他耳根一热,半晌才轻咳一声道:“以后少看那些淫·书。”   阮秋色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王爷怎么知道……”   卫珩像是被呛到一般,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阮秋色心里一慌,立刻忘了话本的事,急急问他:“王爷感觉怎么样?你身上的毒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卫珩闭上眼感受了片刻周身的情况,才慢慢地说:“无碍,只是手脚有些无力。那毒物多半是为了让本王昏迷,确保本王坠崖摔死。若真用上要命的剧毒,验尸的时候反而麻烦。”   “你别这么说呀,”阮秋色眉心一皱,“呸呸呸,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   卫珩看她肃着小脸担忧的样子,心头莫名一暖。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了去,只轻声问:“我们坠崖之后发生了什么?”   阮秋色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她说故事时一向眉飞色舞,又喜欢添油加醋,卫珩听她把时青描述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仙,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总之就是这样,”阮秋色轻叹一声,怔怔地应道,“我们活下来了,跟做梦一样。”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回想起自己坠崖时,怀里抱着阮秋色,满心以为今日将会命尽于此。在昏迷之前,他是有话要对阮秋色说的。   阮秋色此刻心里也转着同样的念头。   喜欢你,心悦你,平日里要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有千千万万的障碍横亘在嘴边,怕对方不以为意,怕对方不愿回馈相同的喜欢。   直到面临生死,才觉得没说出口的话成了最大的遗憾。   “我有话要跟王爷说。”阮秋色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先开了口。   卫珩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她脸上,沉吟片刻,也道:“巧了,本王也有话要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若有似无的忐忑。那忐忑背后是微微加快的心跳,是手心里微微汗湿的麻痒,是溢满胸腔微涩的羞赧。   山林间的鸟叫,虫鸣,山风的隐啸声似乎都听不见了,不甚宽敞的洞穴里空气都像是凝固在一起,只有等待被挑明的心思,在勾缠的目光里流动着。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我……”   “本王……”   一声惊雷乍起,响彻整个山林。 第45章 做梦 初吻。   雷声在山谷中回响, 仿佛炸裂在耳边,阮秋色他们身处的地穴也跟着微微有些震颤。   眼下暮色已至,透过石缝看出去, 只觉得外面一片昏沉。阵阵春雷声中, 突然有一道电光划破天际, 惊得阮秋色浑身一颤。   “下雨了……”她微有些怔愣地望向外面, 狭窄的视野里, 丛生的灌木被大颗大颗的雨水打得微微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雷声像是将卫珩拉回了现实。他静默地坐了片刻,见阮秋色神色凝重, 便低声道:“让雨水冲散地上的足迹,这是好事。”   “可是……”阮秋色声音犹疑, 颇有些担忧地望着他道,“时大哥他们也会更难找到我们,而且王爷的伤需要快些治疗……”   她想到方才那乌压压一片黑衣人,不由得为时青他们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时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卫珩微微动了动手脚,感觉周身麻痹的症状好转了些,而肩上的痛意更强烈了几分。   他咬牙等那阵痛意过去, 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才道:“要看他们遇上的是谁。裴昱在战场上长大,虽说这些年荒废了些,但功底还在。至于时青……”   他沉吟片刻,目光安抚地看着阮秋色道:“本王身边的人,一向都是最好的。”   阮秋色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在山上埋设火·药,又在山底埋伏我们的究竟是什么人啊?万一都是高手,时大哥他们很有可能还是抵御不过的……”   卫珩将额角抵在石壁上,沉默了片刻, 才低声道:“时青他们不会硬拼,多半是借着地形拦住追兵,为你我争取些时间……”   “至于对方是谁……”他闭了闭眼,眉心微拧出一道难平的皱褶,“若是贺兰家的人,倒是不足为惧。只是此番闹出这样的阵仗,想要的又是本王的命,恐怕……”   恐怕多多少少,和宫里有关。   他早料到那日阮秋色在秘府放出的白焰,不会这样平白揭过,却没想到对方动手的速度这样快,部署得又这样精妙。   即便他今日真的命丧崖底,罪魁祸首也只会是调用火·药的裴昱,连带着整个镇北侯府也要受到牵连。   当真是一石二鸟。   而今日他躲过一难,对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未来不定会有怎样的变故在等着自己。   卫珩目光落在阮秋色的头顶,心里低叹一声,竟然有些庆幸方才那雷声打断了些什么。便是他此刻心痒难耐地想将人按在怀里,眼下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恐怕什么?”阮秋色听他话只说一半,便奇怪地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依稀可以看到他眉头紧皱,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痛苦。   “王爷伤口疼了?”她凑到近前去看他脸色,又下意识地探手去摸他额头,入手处只觉得汗湿一片。她又摸了摸卫珩的脸,觉得温度有些烫人。   “你发烧了!”她低呼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卫珩攥住她微凉的小手,原是想将她拉开,告诉她,人受伤之后,多半会发些炎症,引起发热也是正常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浑身脱力,紧握着她的手垂落下来,倒将她整个人拉近了几分。   阮秋色另一只手轻抵在他胸前,望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一把火从心底烧了起来,瞬息之间就蔓延上了头顶,烧得她脑袋有些发晕。   对于卫珩的美色,她一向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却从未想过他还可以好看到这个程度。   幽微的光影里,他面上烧得微微有些红晕,眼睛里却闪着晶亮的水光,望着她的时候,明明是虚弱的,眼神却暗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力度,缠上她的视线不肯放开。   阮秋色喉间滚了滚,半晌才颤声问道:“方才……王爷想同我说什么?”   她问的是方才打雷之前,两人各自只说了个开头的话。   卫珩被她的声音一惊,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有些无措地别开了视线。   他在阮秋色紊乱的呼吸声里沉思了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道:“本王说过,你知晓了本王的秘密,便要一直替大理寺做事。”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卫珩轻叹了口气,声音喑哑了几分:“现在,本王要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的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阮秋色有些奇怪:“什么机会?”   “离开大理寺的机会。”卫珩略微顿了顿,才认真地看着她眼睛道,“从此你就不需要和那些阴暗血腥的尸体打交道,可以开开心心地画你喜欢的世界。”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阮秋色整个人都有些愣住了。   “你又要赶我走?”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方才还是郎情妾意互诉衷肠的氛围,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方才的满心欢喜都变成了窒闷委屈,饶是她一向脾气好,也忍不住生了气。   卫珩正想说什么,眸中忽然划过一丝警觉,用力将阮秋色扯进了怀里。   “你干嘛——”阮秋色心里生着气,下意识便要挣扎,卫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低低地“嘘”了一声。   这番动作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他也咬紧牙关,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阮秋色还在惊疑,就听见沙沙的雨声里,夹杂了一丝人声。离他们藏身的所在有些距离,但因为说话的人音量不小,大致也能听清内容。   “……这条路上有马蹄印,另一条道路并无痕迹。”说话的人声调刻板,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是否要追?”   听到他后半句,阮秋色知道这是追兵来了,不由得心下大骇,浑身瑟缩了一下。   “不急。”另一个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听上去像是长官。他停顿了片刻,沉声道:“没有痕迹许是因为足迹浅,被雨水冲刷掉了。也有可能是……”   阮秋色仿佛能看见那人目光停留在这片茂盛的灌木丛,便又将身子往卫珩怀里偎了偎。眼下卫珩受了伤,她又没有丝毫战力,若真被那些人找到,只有死路一条。   她耳畔贴着卫珩的胸膛,能察觉他心跳声也急如擂鼓,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因为担忧。   “这树丛有新折的痕迹。”阮秋色听到那长官似的人音色低沉,毫不迟疑道:“搜!”   似乎有几个人步入了灌木间,四下里搜寻起来。丛生的枝丫被刮得沙沙作响,每一下都像是刮在阮秋色的心尖。   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发抖,卫珩的手轻轻落在她背上,像是安抚。只是他烧得越发厉害,手上的力气也微弱得很,阮秋色惊惧之下,甚至都没有察觉。   林木刮擦的声音越来越近,阮秋色屏住了呼吸,唯恐泄露出一点声息。   她强压住恐惧,安慰自己道,她方才走得很深,现在天色暗沉,来搜查的人忽略这条地缝也不是没可能的。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人的皂靴,她的心像是被揪起来似的,紧紧抓住了卫珩手臂上的衣料。   那人只要低下头往里一看,他们就会无所遁形。   阮秋色心脏狂跳,耳畔忽然听到了杂乱的马蹄,像是有一队人马从左边的岔路朝这边奔了过来。   前来搜查的人纷纷回身望去,阮秋色听到来人的声音由远及近道:“这里方才搜过了,有马蹄印的岔路上也没找到人。”   是贺兰舒的声音!   方才下令搜查的长官声音里带了些恭敬:“这点小事,何须劳动您的大驾?”   阮秋色听到贺兰舒声音淡淡:“那二人怕是朝着右边岔路跑了,他们没有马,想来也走不远,快去追吧。”   “可是……”那长官似乎有些犹疑,“或许您方才漏掉了什么,不如……”   “你手上弄丢了人,哪来的胆子质疑我?”贺兰舒声音冷然,满含威严,“还是你想让我亲自去追?”   那长官忙道:“不敢不敢。”   说罢挥了挥手,方才在灌木丛中搜查的几人便撤了出去,驾马向右边追去。   雨声渐渐停了,这半刻钟过得如同一个时辰一样漫长。   阮秋色惴惴不安地等着,后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贺兰舒和他带来的人马在原地立了半晌,终是没什么动作,也朝着右边岔路追了过去。   她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的好运,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才抬脸去看卫珩:“我们逃过一……”   卫珩没答,阮秋色一眼看去,却见他双目紧闭,似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探手摸他额头,方才只是有些烫手,现在却变得滚烫起来,烧得整个人晕了过去。   “喂,”她试探着去摇他的胳膊,“你醒醒呀……”   卫珩被她一晃,整个人无力地沿着石壁滑在了地上。他后背还插着短箭,阮秋色连忙将他扶起来坐好。手里摸到他裸露的皮肤,尽是灼人的热度。   她心里一急,顾不得方才跟他闹着的别扭。她以前发烧,最多也就是头脑昏沉,断不会整个人烧昏过去。   她听人说起过,小孩子若是发烧太久,脑子便会烧傻掉。她不知道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但总不能放着卫珩这样不管。   阮秋色思量片刻,便用力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条布料,将手伸出石缝沾了许久的雨水,直到衣料浸湿,才拿进来敷在卫珩额头上。   她一边轻声叫他,一边坐在他身边等着。过了一阵再去探他颈项,还是烫的吓人。   阮秋色心乱如麻,暗暗将那风流王爷的话本子骂了七八遍。什么高热的人要用体温取暖,根本就是为了情情爱爱一通乱写,对发热的人来说,降温才是最要紧的啊。   她目光落在一旁的地面上,突然看见地上放着的小箱笼。这箱笼是方才那匹抢来的马身上用来储物的,被她取下来想着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进了这石洞,急着给卫珩拔箭,倒将它忘到了脑后。   说不准里面会有些伤药什么的呢。   阮秋色急急地将箱笼打开,里面有一把匕首,一块干粮,还有一个小酒壶。阮秋色解开盖子一闻,就知道是烈性的烧刀子,估计是夜里驱寒用的。   她细细翻找过,确定那竹箱里没有任何药品,便有些泄气,只闷闷地抿了一口酒。   辛辣的味道灌满咽喉,脑子倒是清醒了几分。阮秋色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高热不止,阮清池也拿来了一坛烧刀子,擦在她手心脚心,还有热乎乎的肚皮上。   她还记得酒擦在身上,凉凉的能带走不少热量,倒确实是个降温的好法子。   阮秋色说干就干,又撕下一角衣料,沾满了酒就擦在卫珩的手心和脖颈。摸着温度像是真的凉了些,她犹豫了片刻,松了卫珩的腰带,扒开了他上身的衣服。   “我可没有原谅你,”她一边动作,一边硬声说道,“也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你现在需要降温,我没别的办法。”   卫珩身上的皮肤也是一样光洁细腻,莹润得像玉石一般,肌肉的线条却明晰流畅。阮秋色面上有些发红,用沾了酒的衣料细细在他胸腹间擦拭。   “你对我有多过分,自己心里要有点数,”她板着脸擦得一丝不苟,嘴上愤愤地絮叨,“我不计前嫌帮你退烧,你记得要报答。”   左右他现在也听不到什么,阮秋色顿了顿,小声说了句:“以身相许那种。”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等卫珩身上的温度渐渐不那么烫手,阮秋色才觉得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酒壶里的液体只剩一点,最后一次给他擦身时,她便有些心猿意马。   阮秋色没见过别的男人身上生的如何,但不得不说,卫珩的身材也满足了她对未来夫君的所有期待。   许是因为身为画师的关系,她向来对白皙温润些的肤色更有好感,但又不喜欢瘦弱柳条般的男人。   又要白皙秀逸,又要肌肉匀亭,原本她也觉得是自己眼光刁钻了些。   可卫珩不就是这样吗?他腹上甚至有着清晰可见的肌理,饱满弹润,给那玉石般的肤色添上了几许硬朗的英气。   阮秋色管不住自己的眼,亦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擦着擦着便偷笑起来,心里生出许多欢喜。   可转念一想,卫珩方才让她彻底离开大理寺,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冷漠无情了。   他明明是有些喜欢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阮秋色叹了口气,正想给他拢上衣服,手腕忽然一紧。   她心里一惊,抬眼去看卫珩,却见他握紧了自己的手腕,正眉睫半掩,眼神迷蒙地望着她。   阮秋色先上手摸了人家,便有几分心虚,又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便瞪着眼睛想将手抽回去。   却被他用力一扯,带进了怀里,紧接着天旋地转,他的身子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压了下来。   ***   卫珩烧得昏沉时,便能感觉到有双冰凉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对于高热中的他来说,只觉得十分舒服。   后来他身上没那么难受,便做了一个沉沉的梦。   梦里也是在一个山洞,他怀里抱着个娇小的人儿,好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卫珩不需要多想就明白过来,这是那本《风流王爷俏女官》中的场景。   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傍晚才和阮秋色谈论到这本淫·书,便梦见自己成了书里的人物。   但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像那风流王爷似的,又是撕人衣服,又是强行和人家姑娘肌肤相亲,还美其名曰帮人吸出毒血。   反正是在做梦,这小女官中毒便中毒,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至于趁着小女官高烧昏迷,脱人衣服用体温给人取暖这种龌蹉行为,更是想都不要想。   他在心里安排得明明白白,低头一看怀里的人,顿时愣住了。   这中了毒的小女官,生得竟然是阮秋色的模样。   卫珩心下大窘。   梦见淫·书已经很羞耻了,梦见自己和喜欢的女子成了淫·书里的主人公,这种事正人君子恐怕干不出来。   卫珩觉得怀里的女子像个烫手的山芋,可他偏又不舍得丢开。这山芋长着阮秋色的脸,此刻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若是那小女官,死了就死了。可是阮秋色呢?他能袖手旁观地看着她中毒而死吗?   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能啊。   卫珩心中左右摇摆,终于决定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底线,便抬手去解阮秋色的衣服。   那话本里的剧情走上了正轨,梦中的阮秋色自然是抵死不从,一双小手连连推拒。   那小手抵在他身前,只觉得柔若无骨,带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微凉。   卫珩低头一看,简直头皮发炸——那话本里王爷可是穿着衣服的,怎么他梦里连衣服都脱了?   正人君子的人设彻底崩塌,卫珩索性自暴自弃地顺从本心,捏住了阮秋色的手腕。   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眼里星辰闪烁,羞羞怯怯地看着他,那小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了。   去他的正人君子吧。   卫珩不管不顾地将她扯进怀里,倾身压下,一双如夜般黑沉的眸子紧锁住阮秋色茫然张大的眼瞳。   左右这是在他梦里,就算横行无忌一些,也不怕旁人取笑。卫珩静静地与阮秋色对视,眸色渐深,方才压抑住的情意尽数倾泻。   不出片刻,他微烫的唇就这样压了下来。   女孩的惊呼湮没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她唇瓣正如他想象中一般柔软,冰冰凉凉,辗转流连时只觉得甘冽,让他欲罢不能地品尝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看她。   小姑娘眼里水光潋滟,羞得结结巴巴,颤声问他:“你、你做什么呀?”   卫珩低低地笑了。他面上带着些高热的潮红,唇色更是红得能滴出水来。   他似是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做什么,想明白了,便垂首蹭了蹭阮秋色的鼻尖,灼热的呼吸轻轻喷在两人相隔半寸的唇畔。   “我啊,”他嗓音低哑,说得理直气壮,“我在做梦。” 第46章 铁证如山(新增1000!) 他对她的……   卫珩与阮秋色被人找到, 是第二日凌晨的事。   第一个发现他们的人是裴昱。他察觉那灌木丛的枝杈有不少折损的痕迹,便冲在前面去找。   太阳虽然还未出云,天色却也半明。鸟儿的啁啾在山谷中流啭, 空气里也满是雨后的清新。   裴昱细细查看着断枝与地上的细草被践踏的痕迹, 没费多少工夫便注意到不远处那道石缝。   他走进了几步, 俯身去往里瞧, 刚入目的是卫珩外袍的下摆。   裴昱大喜过望, 脱口叫了声:“表哥!”   他弯着身子想瞧得更仔细,却听见卫珩一向清冷自持的声音里带了些慌乱,低声斥道:“别过来!”   他顿了顿, 又说了一声:“去外面等着。”   时青站在树丛外的岔路口,就看见裴昱跌跌撞撞地扑出了灌木林, 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方才听见裴昱叫了声“表哥”,猜想他是找到了人,眼下看他这般惊慌,便有些奇怪:“怎么?”   裴昱愣愣地没回答,时青便有些急了:“王爷情况不好吗?”   说着也不顾胳膊上的伤势,便想往林木里冲。   裴昱连忙扣着他肩膀把人拦了下来。他目光躲闪了片刻, 吞吞吐吐地问道:“那女人……真是我表嫂?”   时青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阮秋色。打量着裴昱略带羞赧的神情,他心里有几分明白,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您方才是看到什么了?”   “什、什么也没看见,”裴昱连连摆手,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他们、他们挺好的……”   其实他也真没看到什么,只是在朦胧晨光里,看到卫珩俯卧在地上, 外袍摊开,覆住了他上身,将他和身下的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除了他颈上缠着的……一只藕节般嫩生生的胳膊。   纤细,秀气,未着寸缕,一看就是女子的胳膊。   裴昱慌不择路地往外狂奔,看见自家表嫂的裸臂已经犯了忌讳,要是让表哥知道自己在背后议论,他怕是小命休矣。   想到自家表哥看似沉稳,实则睚眦必报的的个性,裴昱只觉得后颈凉嗖嗖的。又看到时青一脸怀疑的神情,他赶紧摇了摇头,又补上一句:“他们真的挺好的,衣服、衣服都穿着呢。”   时青听了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三百两的话,顿时没憋住笑意。他目光一转,落在裴昱身后,嘴角的笑容瞬间收的无影无踪。   裴昱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刚转过头,便看见自家表哥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   时青默默地打量着二人,卫珩上身只着了薄绒中衣,虽然肃着一张脸,但耳根通红,隐隐晕上了颊面。而他后面跟着的阮秋色,身上裹着卫珩宽大的外袍,脸更是红得如同虾子一般。   他心下了然。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起天公作美。   “王爷,昨日断崖之下埋伏敌兵过百,属下与世子守了约莫半个时辰,力有不及,便避其锋芒,等待暗卫前来会合。昨夜镇北将军也调集了人手搜山,伏击您的贼人已经尽数撤出了。”时青垂首禀报道。   卫珩轻轻地点了点头。时青将他与裴昱守住的半个时辰说得轻描淡写,但想也知道那是一场怎样艰苦的厮杀。他目光落在时青胳膊的伤处,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急声道:“时大哥,你受伤了?”   时青朝她温和地一笑,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裴昱站在一旁低声说了句:“是我不小心,时大哥替我挡了一刀。”   阮秋色昨日才被他拿刀指着,又被那样挟持过,对裴昱还是有几分惧意,便往卫珩身后躲了躲。   “王爷,您伤势如何?出山还是需要骑马,山口的官道上便有王府的马车,咱们还是尽快出山为您医治吧。”时青温声道。   卫珩点点头,忍着肩上疼痛翻身上马。看阮秋色也稳稳坐在了另一匹马上,才轻驱马匹,走在了前头。   ***   回城的马车上,阮秋色与卫珩俱是一言不发,车里的气氛尴尬至极。   卫珩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女子,她脸上红晕未褪,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似是嗔怒,似是羞赧,又带了些刻意装出的无谓,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心里酝酿了几次,同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一向浅眠,许是因为昨夜高烧的缘故,今晨竟然直到听到裴昱惊呼,才清醒过来。   最先看到的是阮秋色近在咫尺的脸。   说近在咫尺都不够确切,因为他们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女孩子滑腻的胳膊松松环着他颈项,两人的身子也是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这个亲密无间是字面意思,意味着他们之间,只隔了她身上薄薄一层肚兜。   卫珩感到一道天雷轰向了自己头顶,让他向来清明的神智变成一片空白。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赶走了裴昱,他怔怔地思量了半晌,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至于梦里的内容……   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身为大理寺卿,他最擅长依靠细枝末节的线索推断出真相。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赤裎相对,肌肤相贴。除了他心里清楚没发生别的什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情景。   那么……谁先动的手?   卫珩心下了然,他昨夜高热昏迷,人事不省,肯定不会是他主动。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了。   他眼神复杂地落在兀自沉睡的小姑娘面上,到底是有些心疼。   她多半是受了那本淫·书的影响,以为他高热不止,身上便会发冷,所以学着那书里,脱了衣服给他取暖。   真傻。淫·书里那些桥段不过是为了给那风流王爷上下其手的借口,怎么她还当真了。   她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啊。   卫珩低叹口气,轻轻去扯阮秋色环着他的胳膊:“起来了。”   却没想到小姑娘嘤咛一声,身子无意识地拧了拧,柔软的娇躯磨蹭在他胸前。   她声音也是一样娇娇软软,意识朦胧间只含糊地哼出一句:“王爷别闹了……”   含羞带嗔,还透出几分委屈。   卫珩下·身像是被点起一把火,他却顾不上那些,目光直直地盯在阮秋色的右肩。   那里星星点点,遍布着斑斑红痕。   这个位置,这个形状……   总不能是她自己吸出来的吧。   卫珩双目大张,脸上满是烧灼之感。他赶紧将目光从阮秋色肩上挪开,就看到两人身旁,衣物散落了一地。   她的外裳垫在地上,而他的衣服都好好的盖在他们身上,地上散落着的,是她素白色的中衣。   卫珩向来明察秋毫,一眼便看出那中衣七零八落,满是撕扯过的痕迹。   这也不可能是她自己撕的。   地穴里只有他们两个,铁证如山,他欺负了人家,半点抵赖不得。   卫珩觉得头大如斗,他坚信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想知道来龙去脉,只能去问身侧满脸羞恼的女子。   问什么?我昨晚是不是撕了你的衣服,还在你肩上吻出这么大片印子?   他问不出口。   ***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宁王府。时青早已差人从太医院请来了傅宏,正等在门厅里。   看到卫珩肩后的伤势,傅宏不禁有些咋舌:“若只是箭矢之伤,还不至于……”   他话刚出口便看见卫珩警告的眼神,忙咽下了后半句,恭恭谨谨地做了一揖道:“还请王爷速速移步卧房,让微臣仔细取出您背上的箭矢。”   阮秋色也顾不上羞恼,诧异地问了句:“傅太医,这箭难道不是拔出来就可以?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傅宏忖度着卫珩脸上的神色,明白他伤口略有些撕裂,多半是阮秋色贸然拔箭所致,便也不敢道出真相,只含糊地说了句:“倒也没什么,只是拔箭时疼痛难忍,要用些麻沸散之类的药物。”   阮秋色放下心来,便沉默不言地跟着他们进了卫珩的书房。傅宏带来的药童点上灯烛,将稍后要用的器具一一取出,在火上炙烤消毒,傅宏则在一旁默默计算着麻沸散的剂量。   准备就绪,他看见阮秋色还站在一边,便有些为难:“阮姑娘,这处理伤口血腥的很,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主要是等会儿取出箭矢,那箭头上的倒刺就瞒不住了。   卫珩还思量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一声道:“你先去别处休息。”   阮秋色却不理会他,只执拗地站在一旁,非要亲眼看着傅宏处理伤口。   傅宏夹在他们二人的目光中间左右为难,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来了救兵。   “皇侄——”门外传来了妇人急切的呼声,接着便进来了一个打扮雍容华贵的女人。她头上插着鸾凤金钗,一双吊梢丹凤眼隐隐含着威严,饶是上了年纪,也自有一番气度。   “微臣见过长公主。”傅宏急忙躬身一揖,阮秋色也有样学样地行了礼。   紧接着跟进来的是魏谦,他一进门便无奈道:“母亲走得这样快,连我都追不上,何况表妹……”   他刚说了一半,就瞧见傅宏身边站着的阮秋色,她鬓发凌乱,身上还穿着卫珩的外袍,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羞赧不安。   什么情况?他才十来日没见卫珩,他们就……就搞上了?   这剧情发展的速度,不像是冷面无情的大理寺卿大人能干出的事啊。 第47章 癖好 “那冷面的宁王,动情的时候总有……   长公主倒没留意到阮秋色, 只看着塌上趴着的卫珩。他肩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看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的受伤了?怎么回事?”   “区区小伤,居然惊动了姑母。”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事背后的来龙去脉, 侄子自会查清的。”   长公主听他这样说, 心下也了然几分, 便没再追问, 只是转向了傅宏,轻轻咋舌道:“傅太医缝合的时候可得仔细着,给宁王缝得好看些。”   她这皇侄完全继承了皇嫂的美貌, 从小便跟个粉雕玉琢的雪团般惹人喜爱。只是后来生出变故,他离京十载, 再回京已是气质凛然的青年,每天戴着面具,倒叫她难以亲近了。   长公主惯爱欣赏美色,像她皇侄这般玉人,实在不该留下难看的疤痕。   阮秋色站在一旁心里猛点头,卫珩周身光洁如玉, 半点疤痕都没有, 这个她昨夜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他真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情,她也舍不得他身上留疤的。   卫珩目光淡淡扫过阮秋色,心下存了些疑虑。他这姑母虽然一向亲近自己,可他不惯应付,这两年来往并不算多。今日这样急急赶来,恐怕不是只为了关心。   果不其然,长公主回过神来,轻拍了拍额头, 急声道:“姑母一听时青说你伤了,便急着赶过来看你,倒把正事忘了。”   卫珩看着她脸上暧昧的笑意,心里顿觉不好,果然不出片刻,门外又进来了一人,弱质纤纤,正扶着门框轻轻喘息。   时青跟在那人身后进来,眼里满是无奈。   长公主面上满是笑意:“你表妹听说你坠崖,在我那里哭了一夜,今日非要来看看你。”   “长公主走得这样快,菡烟如何追得上嘛。”进来的女子声音娇嗔,目光落在卫珩身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眼里立时便有了水光,“王爷怎么伤成这样……”   这名叫魏菡烟的女子,乃是当朝右相嫡亲的孙女,而长公主的驸马,便是右相次子。说起来魏菡烟要叫长公主一声婶娘,与卫珩,也是隔了一层的表兄妹。   卫珩还没作答,魏菡烟已然瞧见了站在一旁打量她的阮秋色,顿时生出了女儿家天生的警觉:“这位是……”   长公主这才注意到灰头土脸的阮秋色,眉梢便诧异地扬了起来:“你是何人?”   魏谦在一边干急眼,自家母亲匆匆赶来,一多半是为了给他这堂妹与卫珩牵个红线,却不想正撞上卫珩的新欢,真叫人好生尴尬。   阮秋色如何看不出那自称菡烟的女子对卫珩的心思,一时间便有些犹疑:“草民阮秋色……”   “她是大理寺的人。”卫珩言简意赅地截断了她,“来协助大理寺办案。”   长公主却没那么好打发,目光在阮秋色身上逡巡了一圈,狐疑地笑道:“小姑娘衣裳穿得挺别致啊。”   卫珩咬牙沉吟了片刻,才道:“昨日在山中出了意外,她衣服破了……”   “哦。”长公主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昨日卫珩坠崖,失踪了一夜,若真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昨晚发生的。   女人家的衣服,得破成什么样才要用他的外袍遮掩?又是出了什么意外,才能偏偏弄破了衣裳,人倒是毫发无损?   从魏谦口中,她对这侄子还是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冷心冷情,眼里看不进半分女色。   这就对了,只怕不是意外,是有心勾引呢。   驸马身边不乏使心计耍手段的女子,长公主见得多了,自然是看不上的,语气里便含了凉凉的讥诮:“皇侄你有所不知,女人的衣服,可没那么容易破呢。”   卫珩耳根一热。旁人的衣服他是不知道,但阮秋色的衣服是不是容易破,恐怕没人比他清楚。   毕竟是他亲手撕的。   虽然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听出长公主话里的讥讽,想为阮秋色说些什么,又觉得事关女儿家的名节,不便在外人面前多言,便沉声道:“真的是意外。”   “你还是太年轻,”长公主叹了口气,也没想继续纠缠下去,只说了句,“你还是要记住,不自爱的女子,怎么指望她们爱别人?衣服脱得太容易总不是好事……”   “你说什么呢!”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明快的声音,一个水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张口闭口要教别人做人,未免也太……”   云芍远远地就看见书房里的中年妇女面色不虞地对着阮秋色,走近了一听,顿时火起。   她原是想怒斥这女子一通,可看见房里恭敬站着的魏谦,顿时明白了这人便是京中闻名的长公主,便把那句“长舌多嘴”咽了下去,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未免也太不可爱了些。”   原本已经有些尴尬的局面又被她搅乱了些,时青与魏谦俱是一个头两个大,卫珩更是暗暗咬牙:今日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两个都往他这平日门可罗雀的宁王府跑?   “你又是何人?”长公主面色更不悦了几分,微微抬起下巴睥睨地看向云芍。   “我是何人不劳长公主挂心。”云芍施施然行了一礼道,“我来,只是为了带走这位朋友。”   她扯了阮秋色的手便往外拉,行至门边,又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这朋友不是随便的女子,公主不妨问问您侄儿,我朋友的衣服,究竟是谁弄破的。”   ***   阮秋色恍恍惚惚地被云芍塞进马车,才彻底回过神来:“云芍,你怎么来了?”   云芍愤愤地瞪着她道:“还说呢,昨日镇北侯世子在玉凰山埋下火·药,害得宁王坠崖而亡的事,京中都传遍了。我知道宁王是你心上人,急火火去书肆找你,他们说你被贺兰公子带去了玉凰山,你说我着急不着急?”   所以她一听到宁王获救的消息,便径直赶来了王府,正赶上好姐妹被人数落的一幕。   “你说你,被人那样挤兑,跟个呆子似的站在原地不出声。”云芍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我有你这种朋友,真是丢脸。”   “啊?”阮秋色一脸茫然,“什么挤兑?”   方才她注意力都放在卫珩说的那句“意外”上,脑子里转着昨夜种种,听着长公主说话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过脑子。   “罢了罢了,”云芍原也是怕她伤心,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老实说,昨晚到底怎么了?”   她顿了顿,又严肃地补上一句:“你别告诉我,真是你主动脱的衣服,给人投怀送抱……”   “没有没有,”阮秋色急急地摆了摆手,“我、我只是脱了他的衣服,他发了烧,我只是给他擦身降温而已……”   云芍眉毛一挑,不动声色地等着她继续。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就、就亲了我……”阮秋色一笔带过昨日那个炙热缠绵的长吻,想到后面发生的事,羞得有些说不下去,便用手捂住滚烫的脸蛋,满面纠结地望着云芍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云芍看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底,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猛地掀开,果然看到阮秋色的上衣七零八落地破着,右肩上更是遍布赤红色的吻痕。   “哟,挺激烈啊。”云芍冷笑一声,“看不出来,你那大猪蹄子这么狂野。”   “不是你想得那样……”阮秋色无奈地扶额,半晌才吐出一句,“若是那样倒也罢了,可他……”   昨日卫珩吻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明明他人是清醒的,却明明白白地说了一句,我在做梦。   接着便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说了声:不到万不得已,本王不会这样,得罪了。   便将嘴唇印在了她肩膀上。   那里从没被异性触碰过,此刻被喜欢的人吻上,阮秋色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手刚抬起来想推开他,便觉得肌肤突然一紧。   他用力地在她肩上吸了一口。   阮秋色愣住了,男女情·事,她混迹在风月之所,多少听说过些许,也有开了苞的姑娘跟她嬉笑时说过,做那种事的时候,男人会用唇舌在女人身上点火。   就是这么个点法?   她没觉得哪里着火,只觉得疼。   卫珩力度又加深了几分,本以为能顺利吸出毒血,却什么也吸·出来。   位置不对吗?   他又换了几个地方,在她肩上来来回回地流连了许久,却只在小姑娘光洁的肩膀上吸出点点红痕。   难道是……毒血已深入她四肢百骸,所以吸不出来?   卫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瞧她身子这样冰凉,一定是因为中毒的缘故。   卫珩有些懊恼。若不是他方才拘泥于男女大防,非要做什么正人君子,她何至于如此?   还不如像那风流王爷一般当机立断,至少救回了心爱的女子。   卫珩胸腔里溢满懊悔,摸着阮秋色的脸,呢喃道:“都是我害了你。”   阮秋色右肩被他吸得火辣辣的,便没好气道:“你既然知道,就赶紧放开。”   卫珩却定定地凝视着她,眼里闪烁着灼灼的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似的,一边去解她的腰带,一边沉声道:“虽然迟了,可我不能让你再这样受冷。”   阮秋色瞠目结舌:为了不让人受冷,便要脱人衣服?这是什么道理?   卫珩很快就让她明白了这是什么道理。他不顾她的阻拦,三下五除二把她上身扒了个干净,就将她战栗的身体拥进了自己滚烫的怀里。   “这样就不冷了。”卫珩抚着她光裸的脊背,嘴唇轻轻贴在她耳侧磨蹭。   阮秋色翻了个白眼。   废话,发烧的是你,我本来就不冷。   但不出片刻,她心里满满的槽点就变了味道。卫珩的大手轻轻掠过她的脊椎,像羽毛般搔动了酥酥麻麻的痒。他口中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际,更痒,一直痒进心里。   姑娘们说的没错,男人是真的会在女人身上点火的。   阮秋色忍住喉间即将决堤的嘤咛,屏住了呼吸,等他下一步动作。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卫珩心满意足地拥着她,呼吸渐匀。   他睡着了。   他睡着了!   他还是人吗!   阮秋色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又顾及他受了伤,还在发烧,只好闷着不做声。   他身上热得人难受,手臂又紧紧箍着,她翻身不得,足足挺了半个时辰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呃……”云芍听了她删繁就简的叙述,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复杂,“这大猪蹄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   阮秋色默不作声。有没有隐疾她不知道,但自己的身体对他不构成十足的吸引,倒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何况他还说昨日只是意外。   云芍思量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再多讲讲,那冷面的宁王,动情的时候总有些癖好什么的吧?比方说喜欢啃人耳朵啦,喜欢摸人大腿啦……”   方才阮秋色的讲述略去了大半信息,听上去无聊的紧,完全满足不了热心的八卦群众啊。   “你说什么呢……”阮秋色嗔怪地掐了她一把,“裤子都没脱,摸什么大腿……”   说着说着想起什么,却愣住了。   说起癖好,倒还真有一个。   “他有个喜欢的称呼。”阮秋色脸上红了红,干脆自暴自弃地捂住,声音细如蚊呐。   “什么什么?”云芍兴致勃勃。   阮秋色透过指缝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睛,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正、正人君子……” 第48章 正人君子 卫珩过了片刻才抬起头,唇上……   “正人君子?”   云芍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古怪,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问道:“为什么呀?”   阮秋色却咬着唇,脸红了个彻底, 怎么也不肯答了。   她身上裹得还是卫珩的外袍, 鬓发也凌乱得很, 云芍便让马车直接驶进了莳花阁的后巷, 让她在自己房里沐浴梳洗一番, 又换了衣裳,才送她回了二酉书肆。   书肆众人见她回来,自然是欣喜不已。一方面是高兴她平安无恙, 而另一方面——   宁王坠崖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始作俑者却是他亲表弟, 好巧不巧的,贺兰舒又带了阮秋色去玉凰山顶赏花,而她彻夜未归,显然与此事有关。   专门负责盛京小报撰写的三位文字先生齐刷刷地摆好了笔墨纸砚,面上亦是掩不住兴奋,要从她这里获取第一手的八卦。   俞川看阮秋色一脸疲倦, 神思不属的样子, 原是想劝退了众人,让她回房休息,却听到阮秋色认认真真地问道:“宁王坠崖一事,是什么时候传到京中的?”   被她盯着的白先生愣了一愣,犹犹豫豫道:“大约是傍晚吧?街上都在议论,说是玉凰山上的游人回来说的……”   “不对,”阮秋色摇了摇头,“昨日山上并无游人。”   那山顶虽是贺兰家的地盘, 平日里倒也是开放给京中百姓观赏的,只是为了昨日与她同游,贺兰舒应是叫人清了场地,偌大的山顶一个旁人也没有。   而他们坠落崖底的时间也近于傍晚,没道理消息这么快就传遍了京城。   裴昱对火·药的事情显然是不知情的,那么放出消息的人,一定就是埋下火·药,射出毒箭,并且在山下设伏刺杀的人。   可他们放出消息的目的是什么呢?   敢使计加害宁王的人,至少也该是当朝权贵。阮秋色想起昨日在地穴中,卫珩像是心中有数的样子,便也不再去想这个对她来说十分费解的问题,只打定主意,不管对方的目的为何,左右不让他们得逞就是。   “坠崖当然是谣传,”她朝着三位先生笑笑,说得笃定,“昨日的雷雨厉害得很,玉凰山崖顶的那块巨石被一道惊天响雷劈得四分五裂。宁王殿下与世子去玉凰山游玩,得知了这事,担心有行人坠崖,才带着人去崖底寻了半夜。”   “真的?”众人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京城里传得真真的,都说裴小将军与宁王有什么仇怨,才故意加害……”   “当然是真的,昨日我与贺兰公子就在山顶,亲眼看到的,”阮秋色打断了他们道,“何况坠崖之人,怎么可能生还?小道消息固然抓人眼球,但咱们二酉书肆的小报一向以求真求实为先,不能让百姓们被人误导呀。”   看着众人面带沉思,微微点头的样子,她赶紧趁热打铁:“追求真相的重任在肩,明日小报的头版,就赶紧给这件事辟个谣吧。”   盛京小报印发量大得很,在京中口碑亦是极佳,明日消息登出,那幕后之人的打算也就落空了。   听了她这话,白先生马上摇了摇头道:“辟谣固然重要,但若只是你口中这样,倒不至于占据头版。”   他与其余几位先生对视一眼,面上浮现出鸡贼的微笑:“明日的头版我们昨日就拟好了。”   阮秋色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白先生献宝一般掏出一页字稿,最右用大大的黑字写着:首富情定荒唐画师,是慧眼独具还是被下降头?   阮秋色这才知道在旁人眼中,昨日贺兰舒带人来替她梳妆打扮,携她同游,是相看婚姻的意思。   俞川看她满脸黑线,忙摆摆手道:“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们要写我也拦不住……”   “是、吗。”阮秋色磨了磨牙,举起那字稿下面的一张插图。那画上宝马香车,才子佳人,一看就是出自俞川的手笔。   俞川摸着头讪笑一声:“你身为咱们书肆的人,贡献些新闻也是应该的嘛,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哎你别打人啊!”   ***   阮秋色被云芍带走,长公主瞪着大门愣了半晌,才道:“这女子到底是何人?好生无理!”   魏菡烟哪里看不出卫珩与阮秋色的关系非比寻常,便有些泄气地立在一旁,呐呐道:“头一次在王爷身边看到女子呢……”   她顿了顿,又觉得阮秋色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这阮秋色……难道就是书画名家阮清池先生的独女?”   从声名在外这个角度,卫珩与阮秋色倒是天生一对。   家中但凡有个顽劣男童的,哪个没被“铁面阎王要来抓你了”吓唬过?而家里的闺女若是性子不训些,哪个没被指点过:再不收心,难道想像阮家那个荒唐女儿一样,一辈子嫁不出去?   魏菡烟自小乖顺,平生最为大胆的举动,就是十来岁时随长公主进宫,撞见了没戴面具的卫珩,从此一见倾心,以成为他的王妃为最高理想,一言一行都要做到温婉的极致。   却不料被人捷足先登,那人还是父母口中最嫁不出去的反面教材,如何不叫她心情复杂。   “就是她?”长公主眉头一拧,“阮清池那样清雅秀逸的人,竟教出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姑母,”卫珩轻咳一声,眼底已经隐隐有了不悦之色,“昨日只是意外。阮画师天资过人,为大理寺立下不少功劳,不该被您这样议论。”   他顿了顿又道:“若姑母无事,我便不送了。”   长公主平日甚少被人顶撞,眼下被他下了逐客令,便也生出些懊恼,低低吐出一句“不知好歹”,便拉着魏菡烟往外走。   魏菡烟心里着急,却拗不过自己婶婶的脾气,只得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傅宏赶忙端上一碗调配好的麻沸汤上前,让卫珩悉数饮下,便侍立在一旁,等着汤药起效。   “你还不走?”卫珩看着笑嘻嘻站在一旁的魏谦,没好气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魏谦也不恼,上前道:“我还有事跟王爷商量。”   他边说边看向了傅宏,后者心领神会道:“麻沸汤见效总要半个刻钟,微臣在外面等候即可。”   魏谦看他带着药童都出了门,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色认真了几分:“昨日之事,王爷怎么看?”   卫珩静静地注视着他道:“不是皇上。”   魏谦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否则以右相那个见风使舵的老滑头,怎么可能放自己的孙女过来看你?他这人最是谨慎,才能在官场屹立数十载而不倒,若说到探听圣意,可没人比他最在行。”   见卫珩沉声不语,魏谦又道:“说起忌惮你的人,除了皇上,那就只有……”   “你确定要掺和进来?”卫珩打断了他的话,只道,“这事本王自会处理,你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魏谦摸摸鼻子,笑了笑:“也是,我今日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个。你可知右相是如何知道,昨日之事并非皇上的授意?”   卫珩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这几日你为裴昱的案子没来上朝,自然不知道青州一带出了一件大案。昨日此案由青州府的知州以密函直接递上了朝堂,下朝后皇上便留了左右两相在御书房相商,我估摸着,皇上是有派你前去亲查的意思。”   卫珩听罢,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魏谦见他不为所动,便有些着急:“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呢,京中到底是咱们的地盘,眼下这个当口你若是离京,难免会给了幕后之人可乘之机呀。”   卫珩淡淡地看着他道:“着急有用?”   魏谦哑然,只好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多谢你特地来一趟,”卫珩察觉到困意来袭,知道那麻沸散开始起了作用,便摆手道,“本王会当心。”   魏谦得了他这句话,便安下心来,看着卫珩一脸淡然的样子,不禁生出些调笑的心思:“我说,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了,搞得阮画师衣衫不整的?”   见卫珩闭上了眼,没有理他的意思,魏谦的玩心更甚,嬉笑道:“真看不出来,王爷这样的正人君子,下手倒是麻利得很。”   他这话说出来,本来也是看着卫珩身上有伤,不至于过来打他,更没指望能得到卫珩有什么回应。   却见卫珩听到“正人君子”四个字,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满脸都是惊惶的神色,像是被呛到一般,重重地连咳了好几下。   他肩上的伤口多少被牵动到,一时疼得轻嘶了一声,吓得魏谦赶紧将傅宏请了进来。   麻沸散带来的困倦阵阵来袭,卫珩的神思渐渐恍惚起来。魏谦的大呼小叫和傅宏的轻声探问都渐渐飘远,他缓慢地堕入了一片黑沉。   但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是想起了些什么。   正、人、君、子。   这四个字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昨夜的零星片段瞬间涌入了脑海。   那时他身上的烧退了些,但意识仍是混沌不清。摸了摸怀中女子的面颊,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冰凉,便心安理得地捏了捏她的脸道:“你看,本王将你治好了。”   阮秋色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被他捏醒,当然没什么好脾气。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出口的声音倒是软绵绵的:“你摸来摸去地搞什么花样啊……”   卫珩听她这话,分明是误解了他的所作所为,便一本正经道:“本王可是正人君子,这样做只是为了替你疗伤。”   “呵,”阮秋色困倦至极,仍把眼睛努力地半睁开,翻了个白眼,“正人君子会脱姑娘衣服,还动手动脚的吗?”   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卿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执拗劲儿上来,非要同她争个明明白白。   “本王怎么不是正人君子?”他板着脸说得认真,“此情此景,你可知真正的登徒子会做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啊……”阮秋色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我不正被你抱着呢吗……”   宁王大人很生气。他觉得很有必要让这位不谙人事的天真小姑娘看看,这世道究竟是如何险恶。   “你干嘛啊!”是阮秋色的声音,惊慌失措,又羞得不成样子,“你别唔……”   卫珩过了片刻才抬起头,唇上水光潋滟。他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说,本王是不是正人君子?”   “你是个鬼啦!”小姑娘不畏强权,耿直得很,“你这个流氓,你……哎呀你别摸那里啊!!你唔……”   ……   等到麻沸散的作用消退,卫珩渐渐醒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肩上伤口被细细缝合包好,疼痛一丝一缕地传来,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时青进门时,就看到自家王爷面色通红,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满脸都是怀疑人生的表情。   “王爷?”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卫珩满脑子都是昨夜自己欺负着阮秋色,非要迫得她一声一声地叫自己“正人君子”的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   良久,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叹了口气,一手挡住眼睛,低声问时青:“阮秋色家里还有什么长辈?”   时青想了半晌,才犹疑道:“阮公是家中独子,父母身故得早,阮画师又是他独生的女儿,似乎是没什么亲族的,属下去查查远房的亲戚?”   卫珩点了点头。   时青观察着卫珩的脸色,犹豫了一阵才问:“王爷查这个是要做什么?”   卫珩沉吟良久,终于小声说了句:“本王要娶她。” 第49章 挑明(修改了一下~) 大猪蹄子是坊间……   时青的消息来得很快, 还未到二更,便匆匆回来禀报。   “王爷,阮氏一族, 自阮画师的太公一代便长住盛京, 十年前阮公失踪, 阮画师的叔祖一家便迁回了祖籍, 虽然与阮画师隔了一代, 但毕竟是血亲,出面主持婚事也是合适的。”   卫珩正捧着一本《礼记》细读,时青偷觑一眼, 果然是《婚义》那一篇,便有些失笑:“王爷的婚事, 自然是禀明了圣上与太后,由宫中礼官前来操持,何须您亲力亲为地打算?”   卫珩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把婚事交到想杀本王的人手里,未免心太大了些。”   “什么?”时青闻言愣了半晌,细细一思量, 才道, “王爷是说……太后?”   卫珩并未回答,只看着书页问他:“阮家祖籍何在?”   “青州,”时青答道,“青州兰陵郡。”   卫珩倒是有些诧异,挑了眉看向时青:“这倒是巧得很。”   今日午时魏谦才来说过,青州出了隐秘的案子,皇上恐怕要派他去查;而按照本朝婚俗,婚前去女方家里纳吉, 请期,总是必不可少的。   卫珩沉吟了片刻,吩咐时青道:“皇上的任命就在这两天,你去库房仔细选些聘礼,这一趟便把两件事一起办了。”   时青点头应了,到底是忍不住面上的笑意道:“王爷与阮画师坦诚了彼此的心迹,真是件大喜之事。”   卫珩想起昨夜被那雷声阻断的剖白,面色突然僵了僵,半晌才慢慢将书放下,低声说了句:“那倒没有。”   “哦?”时青吃了一惊,“那王爷为何决定迎娶阮画师?”   卫珩别扭地别开了眼,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本王对她做了些过分的事,总要有个交代。”   昨夜他清醒时,原是做好了打算,在局势尚未明朗,前路并未安定时,不让阮秋色搅进这趟浑水里。可他们的肌肤之亲过于彻底了些,若真置之不理,实在委屈了她。   罢了,左右情势还没危急到护不住一个女子,将她放在身边,牢牢地看顾好,自己也更放心些。   “恕属下直言,”时青犹豫片刻,才道,“若王爷对阮画师如此说,她未必会答应嫁您。”   “为何?”卫珩诧异地睁大了眼,“她分明……不讨厌本王。”   自他醒来,便反复地回想着昨夜的情形。阮秋色看他的眼神里满是羞恼,却没有半点厌恶。就算是推拒他时,小手亦是软绵绵的,倒叫人欺负得更理直气壮。   更别说后来她像只温顺的小羊般窝在他怀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问什么答什么。若她对自己真无半分情意,怎么可能会有这样放松的姿态?   何况她睡着时,嘴角分明是带了笑的。   “属下以为,天下的女子,想要的都是一份真心,而非一个交代。”时青叹了口气,决定送佛送到西,“王爷至少要让阮画师知道您的心意,以真心换真心,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应。”   卫珩听了这话,眼中的神色有些挣扎,犹豫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地闷哼一声道:“本王亏了。”   “嗯?”时青有些不解。   卫珩嘴角撇了撇,难得露出一丝孩子般的赌气:“以全心全意换别人三心两意,可不就是亏了。”   他还没忘记阮秋色心心念念宿月公子的事,何况她对那贺兰舒也是关切的很,心下难免觉得不平。   他的世界里只有阮秋色一个女子,可阮秋色的世界,却是狂蜂浪蝶,五彩斑斓得很。   可他又能怎么办?   卫珩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然只能选择原谅她啊。   时青不禁有些失笑。他心里忖度了片刻,左右王爷与阮画师之间到了最后的关口,总不能眼看着他净吃这不明不白的飞醋,索性轻叹一声,同他挑明:“王爷,属下倒有个笑话要讲。”   “什么?”卫珩意兴阑珊地掀了掀眼皮。   “前几日阮画师对我说,她觉得王爷有龙阳之好。”时青一本正经道,“王爷您说,好笑不好笑?”   “她胡说什么——”卫珩当然没觉得好笑,他皱着眉头轻嗤了一声,然后突然明白过来,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时青看着他的脸色,忍住了笑意,又补上一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大猪蹄子是坊间女子对情郎的爱称。说起来,女人的心思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呢。”   时青说罢,也不去看卫珩如遭雷劈的神色,转身掩门而去,深藏功与名。   ***   这一夜对卫珩来说过得分外漫长。   两情相悦一词于他而言,原本只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书里造作的说法。可今日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才知道这真是世间最极致的快乐。   我心悦的女子亦心悦于我,这个念头在心里兜兜转转,途经之处,尽是回味无穷的甜意。   这甜意像她唇角的梨涡,像她微凉的唇瓣,又像极了她那晚看他时,眼角眉梢褪不尽的羞意。   卫珩觉得元宵夜的那场焰火像是盛放在他脑海里,吵得他不得安眠,辗转反侧。   却又甘之如饴。   天光微明时,他独自去了王府的库房。这里被侍从收拾得齐齐整整,各式珍奇宝物陈列在架上等待着主人挑选。   他却径自走到了库房最里的小门前,那门上落了锁,钥匙他一向随身携带。   小小的隔间已经数年无人问津,骤然开启的小门扬起一片微尘,在熹微的日光里上下飞腾。卫珩在门前静立半晌,缓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陈设着一桌一椅,比平常桌椅小了一圈,是给孩子用的尺寸。旁边的木架上放着些孩子的玩物,却不是寻常的蹴鞠,风筝什么的,都是些九连环,孔明锁,还有玉石做的围棋。   这些儿童的玩具,皆是由父皇从各地搜罗来的珍奇材料打造。   都是他儿时最喜欢的玩意儿。   他十九岁那年征西回京,父皇便刻意模仿着他们父子间曾经的熟稔,将他带到幼年的庭院,告诉他,这些物件一直被好好保存,一如父皇心里的父子之情。   对九五之尊的帝王来说,父皇那时的笑容可以称得上殷勤。   他淡淡地俯首谢恩,以君臣之礼做出了回应——物件可以抵抗岁月的侵蚀,人心却不能。   可后来不知怎的,在父皇薨逝以后,他还是将这些物件都带回了府中,仔细封存起来。   卫珩在桌边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出个精巧的木匣。打开一看,是一块莹莹润润的羊脂白玉。那玉佩上精心雕琢着一只鸳鸟,坠着的丝绦有些陈旧,但丝毫不掩玉石的光华。   这玉母妃戴了多年,贴着颈子,养出了剔透的水头。当年父皇一怒之下,毁掉了母妃所有的遗物,只有这块玉被他攥在手里,昏迷时也不曾放开,才得以保全。   弥留之际,母妃把这玉佩摘下来塞在他手里,吃力地嘱咐他:“听说寻常人家,婆母总要给媳妇传家的首饰……这玉佩是母妃最喜欢的,今后你有了喜欢的女子,便拿这玉佩同她求亲……”   他自然不肯,只是不断地求着母妃不要放弃,总有一日可以将信物亲手送给未来的儿媳。   母妃叹息着摇了摇头。   “母妃身上的一切,皆是你父皇所赐,唯有这玉是我自己的……”母妃执意把那玉死死按在他手里,硌得他手心生疼,“这是母妃的盼望,愿你们恩爱长久……不要,不要像母妃一样……”   他原先从没想过要将这玉送给旁人,既然是母妃最喜欢的东西,索性好好地保管着,时不时可以缅怀。不想一经封存,这些年都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但就在昨晚,他想起母妃那句“恩爱长久”,却突如其来地,生出了将这玉佩送给阮秋色的念头。   恩爱长久,着实是个难以抵挡的诱惑。   卫珩将这块玉佩细细摩挲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便要时青立刻备马去二酉书肆。   “王爷,”时青脸上有些为难,“现在不过卯时,阮画师一向晏起,您是知道的。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总还要给女儿家梳妆打扮的时间,我劝您等到午时再去吧。”   卫珩想想也是,她这两日辛苦,是该好好休息。他心里有些嘲笑自己的急不可耐,到底是沉住了气,勉强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早晨。   午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卫珩正要催促时青备马,却见他身后带着一个人,匆匆而来。   “王爷恕罪。”那人一进门便跪倒在地,面容陈肃无比。   是他派去保护阮秋色的暗卫,言凌。   他独自回来请罪,卫珩心里立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他声音还是一贯的淡定,只有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攥得有多紧。   言凌眼里尽是愧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阮画师……消失了。”   卫珩的眼瞳放大了半分。那里面原先盛放了不动声色的欢喜,此刻却像是呼啸的北风过境,所有的暖意荡然无存。   “你解释清楚,”卫珩眼神凌厉,一字一句说得凛如霜雪,“什么叫消失。”   言凌额角渗出些冷汗,垂首道:“今日阮画师辰时便出了门,属下跟着她,一路行至东湖边的落霞峰,看着阮画师进了峰顶的月老祠中参拜。等了半个时辰,却没见她出来,属下进去一瞧——”   他抬眼直直地看向卫珩,声音沉重:“祠堂内空空如也,全无阮画师的影踪。” 第50章 姻缘 “算姻缘?”俞川眼睛瞪得老大,……   落霞峰就位于京城之中, 毗邻东湖,不过四五十丈高的一个小山丘,是盛京百姓素日里最喜欢游览的所在。   一是因为站在峰顶可以俯瞰整个东湖, 大半个盛京也尽收眼底;二来就是因为, 据说在这里的月老祠中求签极为灵验, 怀春少女与新婚的小夫妻, 总归是要来这里走一遭的。   此刻已近申时, 原是月老祠中香火最旺的时辰,却见大理寺的差役用红绳将整个祠堂围了一圈,正在里面细细查看。   来参拜的香客在祠门外面越聚越多, 原本正不住地抱怨着,可一看到从祠内走出的肃杀身影,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人戴着银光熠熠的面具,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寒气,看得众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王爷,”时青匆匆出来禀报,“已经仔仔细细地搜查过, 这月老祠并无其他出口, 也没有地下密道。”   卫珩沉声不语,眼里流动着晦暗不明的光泽。   根据言凌的说法,阮秋色进入祠堂的时间大约是卯时三刻。这个时间月老祠内并没有几个香客,她进去不久,来了一对年轻夫妻,只在里面待了片刻,就拿着求到的姻缘签去外间解签的小棚里解。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个小姐,都由家里的丫鬟陪同着, 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直到言凌觉出不对,进去查看之前,这月老祠里只有这几人出入,余下的就只有祠堂里负责洒扫的道姑来来往往。   这段时间言凌一直守在出口等候,阮秋色一个大活人,如何能从这密不透风的祠堂中不翼而飞?   卫珩闭了闭眼,转身走进了月老祠内,边走边说了句:“把解签的道士叫过来。”   那道士生得五大三粗,头上扎的小髻与鬈曲的络腮胡都透着油腻,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   对着面色凛然的铁面阎王,他多少有些畏畏缩缩,半天才挤出一个谄笑来,问道:“不知王爷想问小人些什么?”   “今日辰时二刻往后的一个时辰,来找你解签的共有几人?”卫珩道。   那道士面上有些为难:“王爷,小人只管解签,记不得那许多……”   卫珩淡淡抬眼,目光里的威压立时便让那道士额上出了些冷汗,他忙不迭道:“请王爷容小人想想……今日来得最早的是位老妇人,说是替自家儿子求姻缘……然后是一位年轻小姐……”   他零零散散地说了许多,终于数到了那对年轻夫妻:“那小娘子彪悍得很,嫌她相公抽到的签不吉利,上手就是一通拧……”   “他们都说了什么?”卫珩沉声道,“越详尽越好,半个字也不要遗漏。”   许是那对小夫妻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那道士只回忆了一会儿,便说出了许多:“他们抽中的是个中签,原也没什么,只是签文里有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小娘子便不乐意,骂骂咧咧地说她夫君没用。那相公也是个好脾气的,只说了句‘左右都是天意,总不能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样抽他个十次八次,就算抽到上上签也算不得数的’……”   卫珩闻言,眼皮轻颤了颤,打断了道士:“关于那位姑娘,他们还说什么了?”   道士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凡是来这月老祠问姻缘的,总是存了些敬神的心思。抽到什么便是什么,极少有像那位姑娘一样,非要抽到上上签才罢休的。”   他思量了片刻又道:“那姑娘运气也是不好,听那娘子说,看她抽了有个八、九次,回回都是下签,最后她索性把签子都倒在地上,从上签里挑出了个合心意的数字,这不是对着神仙耍无赖嘛……”   那道士正抱怨着,看见卫珩眼里一闪而过的厉色,忙改口道:“那姑娘说得倒是有理,她说自己这叫‘人定胜天’,那娘子便又抱怨相公,还不如人家小丫头有魄力。”   见卫珩沉吟不语,那道士便自言自语道:“可她费了那样大的工夫,怎么也没来找我解签呢……”   “你怎么知道她没来?”卫珩挑眉道。   这道士所在的小棚处在祠堂东侧,正对着院墙,是看不到来往行人的。   “那小娘子说那姑娘喜欢七这个数字,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可不嘛,上签里带了七的,唯有四十七号签,可这一早上过来解签的小姐里头,并没有四十七号签啊。”   卫珩沉吟片刻道:“那对夫妻后面来的是谁?说了什么?”   道士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个小姐吧……带着个丫鬟,那丫鬟还抱怨我们月老祠名不副实,连个人影都没有,香火一点不旺。可大早上的,来的人本来就少啊……”   卫珩抬了抬手,示意那道士不必再说下去。   按照他的说法,那对夫妻离开祠堂时,阮秋色还身处其中,而那后来的小姐与丫鬟却并没看到她的人影。这期间言凌守在门前,祠堂里并无一人出入。   卫珩闭目沉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这祠堂里共有几位道姑?”   ***   “王爷,您的意思是,阮画师是自己离开月老祠的?”时青掩饰不住面上的惊讶。   卫珩目光幽深,也含着许多探究:“这祠堂里不过两名女道,阮秋色失踪时,一人在厨房备早膳,一人在后院除草,言凌看见进出洒扫的,只能是穿着道姑衣裳的阮秋色。”   时青点了点头:“可是阮画师为何要如此?”   “你说呢?”卫珩语气里满是不豫,“当然是为了甩开言凌。”   时青更不解了:“言凌一向只在暗中保护,阮画师也是知道的,为何这样大费周章地要甩开他?”   “她那身道姑衣裳,总不会是自己备下的。”卫珩沉声道,“有人给她出了主意,做了准备,助她逃离本王的视线。问题是那人是谁,阮秋色又为何要听他的。”   他抬步向外走,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去。   卫珩径直走到那道士的小摊前,淡淡问了句:“那姑娘抽中的四十七号签,何解?”   那道士想也不想便答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毕竟是吃饭的本事,他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卫珩眉心一皱,觉得这月老祠的签文太不靠谱了些:“明明是山重水复。”   “哎呀,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嘛……”那道士急忙去翻一本厚厚的解签书,那书页卷了边,和他这个人一般油油腻腻,并不能给人多少信心。   卫珩的眉心皱得更紧:“你确定这是上签?”   听起来怪不吉利。   那道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是突然在这位不近人情的铁面阎王身上,看到了些凡夫俗子的特征,面上便带了些得色。   “来求签的人,自然希望这世间所有好事都落在自己头上,”他拈着胡须,故作高深的笑道,“殊不知这人世间多得是山穷水尽,佛祖能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已是上吉。”   他等着眼前的铁面阎王露出崇敬之色,却只等到他一声冷笑。   “呵,”卫珩眼神讥诮地看着道士,“这道家的月老祠,还请的动佛祖?”   ***   二酉书肆。   俞川小心翼翼地站在阁楼小间门口,等着里面的铁面阎王问话。   “早上她出去的时候,都有谁看见了?”   卫珩细细检视过阮秋色房中的陈设,她被子叠的齐齐整整,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并一应画具,亦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回王爷的话,”俞川恭谨道,“阿秋出去的时候正与草民遇上,看她穿了女装,草民便与她寒暄了一两句。”   “女装?”卫珩抬眸,看向身后的言凌。   后者立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忙垂首道:“王爷,属下想着今日阮画师去月老祠算姻缘,穿着女装也是自然,便没有特意禀报。”   “算姻缘?”俞川眼睛瞪得老大,“是哪个男人瞎了眼,能看上我们阿秋啊?”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凝下来,卫珩回头看着俞川,目光一片寒凉:“你有意见?”   俞川后脊梁窜起一片直竖的汗毛,忙不迭地后退了两步,对这惊天大八卦有些消化不良:“不、不敢……”   他想起今日份的盛京小报上,头版头条登着阮秋色与贺兰舒香车同游的消息,顿时觉得二酉书肆前途堪忧——这岂不是相当于,亲手在铁面阎王头上种出了一片草原?   俞川不敢往下细想,赶紧一迭声地回道:“不知我们阿秋……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失踪了。”卫珩并没在上一个问题上纠缠,言简意赅道,“你恐怕是今日最后一个见到她的熟人,说说吧。”   俞川稳住面上惊诧地神色,细细开始回忆:“她今日起得这样早,原本就很异常。又穿着一身女装,我就调侃了一句,是不是要出去会情郎……”   他说着心虚地看了看卫珩,毕竟他原话说的是:“穿这么漂亮,又要去同那贺兰公子幽会?”   “若是往常,阿秋一定会过来捶我一拳,但今日……”俞川回忆着,自己也觉出不对来,“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整个人愣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答了一句‘不是’,就飞快地走了。”   “她那时神色如何?”卫珩沉声道,“有没有恐惧,或是担忧?”   俞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恐惧倒没有,只是不像往日那么悠闲自在,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道:“她脸色不是很好,一对乌眼圈,昨天像是没睡好。”   卫珩听罢,只是沉默不语。俞川心里有些着急,目光又落在阮秋色房内,发现了新的疑点:“不对呀,我们阿秋一向邋邋遢遢的,怎么会把房间收拾得这样整洁?难不成……”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俞川有些结巴:“难、难不成她是、是早就打算好出远门了?”   “不会。”卫珩淡声道,“她若是要出远门,便不会将这上等的漆烟墨盖也不盖地晾在这里。”   阮秋色爱画成痴,跟他念叨过自己这些年收罗的宝贝。搁在桌上的颜料大多是她的珍藏,断没有撂下它们的道理。   她将砚台敞着放在这里,多半是因为出门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久就会回来。   “那她是为何一反常态,将这些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俞川不解道。   卫珩凝神沉思着。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成一线,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一种可能。   “她出去,是为了见什么人。”   离开二酉书肆的时候,卫珩的目光落在了门口报摊码放整齐的小报上。   俞川一个头两个大,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头版上的八卦,就听见卫珩问了句:“昨日本王坠崖的事,是她这么跟你们说的?”   他说的是小报右下角的那篇文章,澄清了宁王坠崖一事纯属子虚乌有,镇北侯世子也没有蓄意加害,只是雷雨天里出了些意外。   “正是,”俞川连连点头,“阿秋说我们二酉书肆务必要求真求实,还百姓们一个真相。”   卫珩凝神看了半晌,唇角微勾了勾,抄起一份小报揣在了袖中,带着时青他们走远了。   ***   “王爷,阮画师究竟是去见何人?”   方才在二酉书肆,时青不便多问,此时回到了王府的书房,便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卫珩沉吟片刻,才开了口。   “她穿了女装,去见的多半是男人,而且是个很久未见的男人。”   时青点了点头。阮画师身边的人习惯了她男装的样子,没有必要特意换上女装去见。   “这人是她熟悉的,与她感情应是很好。所以她虽然急切,但不恐惧。她与那人约定了时间,为此甚至难以安眠。而她失眠时选择起来作画,桌上的笔墨纸砚就是证据。”   “难怪俞老板说她面色不好,像是熬了夜。”时青道,“可她房间里没有新作的画,难道是带着去见那人了?”   卫珩微一点头,接着道:“而且那人对她非常重要。她的房间齐齐整整,不是因为有目的地要出远门,而是在等待会面的时间里,无意中收拾了一番,就像是为某件大事做着准备,是一种仪式。”   时青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许久未见的男人,对阮画师来说亲密且重要,还要瞒着别人,带着画作去见的,只有——”   “没错,”卫珩目光灼灼,“只有阮清池。”   时青想了想,又觉得有些迷惑:“可是阮公失踪近十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呢?况且去见自己父亲,也不是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   “她特意穿了女装,说明扮作道姑,避开言凌,是她进入月老祠后才得到的指示。”卫珩眼中暗含隐忧,“若真是阮清池约她见面倒也罢了,只怕……”   “有人冒充阮公,诱导阮画师离开我们的视线?”时青亦是有些不安。   “传令给暗卫,调动京中所有眼线,继续找。”卫珩沉声施令,“若真是阮清池,她今夜定会平安归来。倘若不是……”   时青看着自家王爷眼中狠厉的神色,低声应了,立刻便出门安排。   入夜时分,阮秋色仍然没有回来。   但是二酉书肆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有人托陈家那傻小子拿来的,收到信时王爷的人便去追了,可那人早没了影踪。”   俞川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把那封没拆过的信呈了上来:“这信我不敢拆,先拿给王爷过目。”   卫珩接过那信,急急地拆开,内里果然是阮秋色娟秀的小楷:   偶遇故人,不胜欢欣。欲在故人处逗留三四日,勿念。   俞川在一旁细细看过,才道:“这确实是阿秋的字迹。可是……”   “可是什么?”卫珩挑眉看他。   俞川犹豫了片刻,说出了内心的怀疑:“阿秋平日里野得很,时常在莳花阁外宿不说,三不五时也会出远门寻找画材,以前是不会特意留信来知会我们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被人绑了,强迫她写信来报假平安吧?”   “不是强迫。”卫珩目光盯着那张字笺道,“若是被迫书写,下笔多会滞涩中断,而她这字写得流畅自然,应是出于自愿。”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俞川挠了挠头。   时青亦是觉得不解。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反常,可反常之中的每一步,都像是阮秋色自动自发的决定。   京中各处的眼线查了一天,也没有得到有关阮秋色行踪的半点线索。这一点更让人费解,倘若阮秋色顶着那张面孔,纵然乔装改扮一番,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踪迹全无。   恐怕是她从山上下来,便被直接带到了某处不与外界接触的所在。   卫珩的面色越来越阴沉,偏生宫中又传来了消息,宣宁王进宫觐见。   果然是为了青州的案子。   “知州递上来的密函里说,青州多地出现了一种怪病,患病者精神错乱,状若疯癫,且异常残暴,已经出现了当街将活人咬死的惨状。”   皇上端坐在御书房的桌案之后,眸中神色不明:“朕准备派你去追查此案。”   “臣遵旨。”卫珩面上平静无波,淡定躬身道,“不过,臣前日受伤未愈,能否恳请陛下宽限几日,容臣休养?”   阮秋色还下落不明,他如何能立时出发前去青州。   “朕自然知道宁王身体要紧,只是青州事态紧急,恐怕等不得你全然康复。”皇上沉吟片刻,才道,“三日之后,请宁王准时出发。” 第51章 归来 恍惚中她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落入……   自阮秋色从落霞峰失去音讯, 已经过去了十六七个时辰。   昨夜卫珩从宫中回府已是深夜,书房的灯烛一直明着,直到天将亮时才暗了下去。   青州之行近在眼前, 大理寺内亦是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等到下午时青进了梅花厅内回话时, 卫珩已经处理了大半公务, 又端坐在了案前, 手执阮秋色所写的那页便笺细看。   察觉到时青进来, 他立刻抬起头看了过来,眸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王爷,”时青上前轻声禀报, “依然没有探听到阮画师的消息。”   言凌发现阮秋色失踪后,立时便让京城各处城门加紧了盘查, 却一无所获。她此刻多半还在京中,可这十几个时辰,完全没有露过面。   卫珩眼底暗了暗,看着那字条沉思半晌,只说了一句:“那就只剩这一条线索了。”   他轻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叹了口气道:“把画院侍诏胡廷玉叫过来。”   作为阮清池之后最年轻的画院院首, 胡廷玉大人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 意气风流。   无奈遇上了铁面阎王,又是被逼着磨了一日一夜的颜料,又是在自己的地盘被当众斥责为“废物”,多少有些下不来台。   好在他的死对头被骂得怀疑人生,才维持住了胡大人内心的平衡。   今日得到大理寺的传唤,胡廷玉本以为又是大难临头,却没想到那面冷心黑的宁王,只是客客气气地递过来一张字笺, 语气平和道:“请胡大人看看,能从这张字笺上看出什么。”   胡廷玉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纸,凝神看了半晌,犹豫道:“……好字?”   见铁面阎王面色不豫,他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更多:“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却不拘女气,落笔之间自有一种开阔的气度……”   “本王不是叫你来鉴赏字画的。”卫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大理寺是破案的地方。”   “可是微臣只会画画,不会破案啊。”胡廷玉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卫珩对旁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奈何阮秋色失踪一事,除了知道是她自己乔装离开月老祠,且多半与阮清池有关外,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封信。   这信所用的纸张与墨,在他看来并无什么特别,但胡廷玉作为书画行家,兴许看出些不同来。   卫珩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破案并不比作画难。这纸张,墨色,包括笔触,胡大人若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都说出来。”   他倒也没对胡廷玉抱什么希望,毕竟通过纸墨来寻人,实在是大海捞针了些,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不料胡廷玉捻了捻这纸,又细细嗅闻了片刻,还真犹犹豫豫地说了句:“臣倒是能说两句,只是不知道算不算特别之处。”   “你只管说便是。”卫珩抱着手臂,挑眉看他。   “先说这纸,这纸白韧光洁,是熟宣中的一种,却又比平常宣纸薄了许多,比起写字,更适合用来拓印,制图。”   卫珩微一点头,眼底多了些沉思之色。   胡廷玉难得没有被骂,顿时受到了鼓舞,说得更殷勤了些:“您再看这墨,这墨毫无渣滓,比寻常墨色多了许多光泽,说明墨里油质较多,臣等作画时,会用这样的墨来画细微之处,因为含油多的墨不易晕染,干得也更快。”   “说下去。”卫珩的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赞许。   胡廷玉找到了破案的感觉,又细细地观察了一阵阮秋色的字,兴奋道:“虽然熟宣和油墨都有防晕的功效,可这笺上笔触纤细明晰,毫无晕迹,恐怕用的也不是普通的笔。”   “哦?”卫珩眼带探究。   “这笔应是比一般的小楷笔还细些,用的是比狼毫吸水还差的硬毫,比如马毫或是鹿毫。这样的笔本也不是来作画写字,更像是手艺人用来描花样的。”   “胡大人,”卫珩眼里着实有些诧异了,“本王必须收回之前的话。”   胡廷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心里还在紧张,就听见卫珩道:“你绝不是废物,相反,还有用得很。”   “多……多谢王爷。”胡廷玉额角一抽,却还要躬身向他道谢。   卫珩也无暇关照他的神情,急声对时青道:“按着胡大人方才说的,去查全城售卖这些画材的铺子,看看近日是否有人同时购买了这几样材料。”   时青正要领命离去,却见胡廷玉挥手拦住了自己。   “倒没有这样麻烦,”他眼里闪动着睿智的笑意,“方才微臣忘了说,这宣纸乃是上佳之品,是宣州的‘六吉棉连’,京中的纸坊是无法生产的。据微臣所知,这纸只在贺兰家的‘兰亭文房’才有出售。”   听到“贺兰”二字,卫珩的眼皮轻轻一跳。   他起身向外走去,行至胡廷玉身侧时,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哪日你在画院混不下去,可以来大理寺讨个差事。”   胡廷玉嘴角抽了抽,努力说服自己,铁面阎王这是变着法的在夸他。   ***   “秋秋失踪了?”贺兰舒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诧,“怎么回事。”   “这不关你的事。”卫珩淡声说道,“你只需让这位忠心耿耿的掌柜回忆回忆,都有谁来买过这些东西。”   贺兰家在生意场上规矩甚严,文房的掌柜不肯轻易吐口,带回去用刑又大张旗鼓了些,所以卫珩索性将贺兰舒叫了过来。   贺兰舒没说什么,朝着那掌柜点了点头,后者便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平日里买这‘六吉棉连’的人不多,只有金玉行之类做手工艺的常来进货。昨日下午,有个大约三十多岁,穿着黑衣的男子来买了一打,顺便买了最细的制图笔,还有油墨。”   “那男子的样貌你可记得?”卫珩冷声问。   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半晌才道:“记得一点,他长得没什么特别,所以记得也不是很清楚。”   卫珩抬了抬手,时青便差人带着那掌柜回大理寺,找画师绘制那男子的肖像。   “王爷怎么会把人弄丢?”贺兰舒目光微冷,话里带了些嘲弄,“明知道自己树大招风,还不派人护好她吗?”   “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本王?”卫珩冷哼一声道,“更何况,你怎知她被人盯上,与你大张旗鼓地同她出游无关?作为贺兰家的家主,难道没有人在背后虎视眈眈吗?”   卫珩这话原本也只是顶回去而已,却见贺兰舒脸色微妙地变了一变。   他神色的变化不过是在片刻之间,很快便恢复如常,还冲卫珩笑了笑道:“王爷说得有理。我们在这里推脱也于事无补,还是各凭本事,先把人找回来要紧。”   等到卫珩带人离开,贺兰舒才对着暗处做了个手势,骆严舟立刻便出现在了他身侧。   “阮秋色失踪一事,会是‘他’做的吗?”他语气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   骆严舟摇了摇头:“听说那人刚去了青州,应是无暇来京城掳人的。”   贺兰舒像是松了口气,半晌才道:“仔细去找,就算把京城翻过来,也得把人给我找到。”   大理寺对那黑衣男子的搜查并不顺利。   根据绘出的画像,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京城西边一所客栈。但大理寺的差役将客栈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男子或是阮秋色的半点行踪。   时青看着卫珩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出声劝道:“王爷再怎么忧心,总归要吃晚饭的……”   见卫珩并不搭腔,他又说了句:“或许阮画师真的是去见阮公,想在父亲那里逗留几日呢?”   “那些人将她带走,是让她去画什么东西。”卫珩沉吟道,“而且要用到那些材料,不会是寻常的画作。”   时青愣了愣才道:“王爷已经确定对方不是阮公?”   卫珩慢慢地摇了摇头:“那些人的画材需要现买,多半是出自阮秋色的要求——他们是外行。”   时青的面色有些凝重:“那阮画师会有危险吗?”   “不知道。”卫珩靠在椅背上,眼中晦暗不明,“她先知道了那些人的目的,才送信给二酉书肆,信里也没有求救的意图,说明她不觉得自己会有危险。”   “但那些人掩人耳目地将她带走,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以他们遮掩行踪的手段,多半是个很有经验的团伙。”   卫珩的眼底涌现出些许焦灼:“她以为自己不会有危险,也只是她以为而已。”   ***   阮秋色是在第三日的夜里回来的。   彼时卫珩正立在二酉书肆的阁楼里,努力搜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线索,却见时青匆匆进门道:“王爷,宫里传诏的公公正等在王府,说是去青州的密诏下来了,等您去接……”   卫珩抬了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话。   时青面上显露出一丝担忧。阮画师失踪已有三日,王爷这三日也没睡过囫囵觉,眼下已经泛起了一层青黑,而眼里的阴鸷却是与日俱增,不知道究竟作何打算。   “贺兰舒分明知道些什么。”卫珩声线凛冽地开了口,“带他去大理寺,就算是用刑,也要让他吐口。”   “王爷,”时青急声道,“贺兰家与宫里关系紧密,您无凭无据对他用刑,宫里怎会……”   “管不了那么多了,”卫珩闭了闭眼,“现在就去。”   时青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喧闹,不出片刻,言凌匆匆奔了上来,声音难掩激动:“启禀王爷,阮画师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卫珩的身影掠过身侧,径直冲下了楼。   宽敞的大堂里站满了人,都是书肆里的先生和小厮们,正团团地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像是比前几日更单薄了些,小脸煞白,满是疲惫之色,此刻正对着书肆众人的关切,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可不正是阮秋色?   “阿秋你去哪里了?”   “你这丫头,让我们担心死了……”   阮秋色听着书肆众人的寒暄,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连日的困乏阵阵涌上头顶,让她站都有些站不稳。周围人脸上尽是喜色,她便也跟着笑起来,虽然那笑容只达嘴角,到不了眼底。   楼梯上有道身影匆匆而至,她面前的人群迅速退开,让出一条道来。   恍惚中她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落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里尽是她熟悉的香气,不止是他身上惯用的熏香,还混杂着许多说不出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阮秋色脑中混混沌沌,却有种莫名的直觉,知道他这几日一定忙碌得衣裳也顾不上换。她在卫珩怀里艰难地抬头,果然看见他一向光洁好看的下巴上,隐隐也有着青色的胡茬。   她鼻端用力嗅了嗅,觉得他身上的味道真是世上第一好闻,好闻到让她眼眶都有些潮湿,咬紧牙关才能压抑住抚上他脸的冲动。   卫珩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回过神来。   他原本做好了打算,寻回阮秋色之后,先要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让她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就被歹人骗去,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然后他会细细问出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在启程去青州之前,务必要将拐带了她的贼人一网打尽,以平他这几日寝食难安的焦灼。   可是看到她的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庆幸冲淡了其他一切念头,让他根本没做什么思考,就径直冲过来将人抱住了。   全然不顾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二酉书肆里的几位小报先生面面相觑,都觉得自己八寸长的毛笔已经饥渴难耐,一定要让铁面阎王与心上人激情相拥的八卦成为明早小报的头版头条。   然而一看卫珩阴恻恻的目光,这样的念头只得偃旗息鼓。   卫珩目光淡淡地环视了一圈,看见周围聚拢的人都纷纷知趣地离开,才垂首看向怀里的人。   阮秋色也正看着他。   她目光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像是眷恋,又像是伤感,一眨不眨地不愿从他脸上离开。   向来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也从不会察言观色的宁王大人,突然打消了问她这几日去了哪里的念头。   是要问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言语无法传递的情愫在彼此的眼波里互通有无,卫珩那颗与风花雪月向来搭不上边的聪明脑袋,居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什么叫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他胸口有一小块地方,硬硬地硌着,是母妃留下的玉佩。   卫珩微微松开了阮秋色,以一臂的距离握着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柔软而又坚定。   “如果那天你没离开,”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就会来找你。我会带你去青州,也会昭告世人——”   他伸手入怀,去探那块玉佩,却不料面前的人轻轻一挣,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阮秋色抬眼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道:“王爷,那日你在山洞中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卫珩怔了一怔,心头突地一紧:“什么话?”   阮秋色低下头,无力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来:“就是,我可以离开大理寺,再也不用画那些可怕的尸体,也不用同您打交道……”   “阮秋色,”卫珩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迫得她仰起脸来看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书肆里光线并不明亮,阮秋色的脸隐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唯有两只眼睛盈满了水光,显得分外明亮。   她眼里有无措,有茫然,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惊痛。   卫珩看着那双眼睛,骤然升起的怒火熄了些许,放软了声音问:“发生什么了?”   阮秋色想挣开他的手,扭了几下却挪不开分毫,只好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那日与王爷在山洞里度过了一夜,多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她对上卫珩惊疑的眼神,缓缓道:“我先前多有误解,以为自己喜欢王爷,便总要死皮赖脸地跟着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王爷并非我心悦之人,自然……还是划清界限的好。”   卫珩的手在胸前收紧,将那块玉佩紧紧攥住,掌心被玉上的纹路硌得生疼。   “我不信。”他面容却是平静无波,语气亦是淡然,“告诉我,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像信上写的,偶遇故知,在他那里逗留了几日。”阮秋色低下头,声音不温不火,“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王爷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休息了。”   卫珩凝视着她沉默的发顶,终是松开了钳制着她手腕的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踌躇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道:“倘若我说,我愿意放你离开,是因为喜欢你,想护你周全……你的想法会有所改变吗?”   阮秋色心口像是被那句“喜欢”烫了一下,慌乱地抬头望向卫珩,眼里却没有半分喜色。   她半晌才又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倘若真是这样,就请王爷说话算话,不要再纠缠了。”   卫珩久久没有回答。   阮秋色不敢看他脸上失望的神情,急急忙忙地转身,想要上楼休息。   却听见卫珩的声音冷冷地在背后响起。   “既然阮画师拒绝了本王的心意,那你我便是不相干的旁人。”   他的声音恢复了从前的淡漠讥诮:“对于不相干的旁人,本王向来是没什么同情心的。”   阮秋色踏上了一级台阶,只觉得脑内嗡嗡作响,脚下也有些虚浮。   卫珩那句“不相干的旁人”落在耳畔,让她身子瑟缩了一下。   伤心吗?是啊。   虽然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资格。   毕竟是她拒绝了,将他难得的诚恳温柔悉数推了回去。像他那样骄傲的人,只怕现在心里恼极了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言好语。   卫珩的声音不容置疑地撞进她混沌的脑海:“明日一早,本王要启程去青州,请阮画师随行。”   “青州”这个词已经出现了第二次,阮秋色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挤出一句:“去做什么?”   卫珩听她这样问,有一瞬间的怔愣。   决定要娶她的那一晚,这一番对话在他脑海里演练过许多次。   直接说喜欢她实在太困难了些,所以他打算先状若无意地告诉她,要带她去青州。   等她诧异地问他去做什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青州有一门她远房的亲戚,要带她去见一见。   然后呢?   给他们送上聘礼,再与他们商定了婚期,然后……便可以娶她过门。   他猜想过,阮秋色的神情一定会有些惊讶,又藏不住欢喜,别别扭扭地问他,为何要娶她。   时青的耳提面命言犹在耳,到了那时,哪怕再觉得难为情,他也会将那句“喜欢”吐露给她听。   然而今夜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他说了要去青州,说了喜欢她,却乱了顺序,也乱了方寸,终究乱了想要传达的心意。   “本王与阮画师还能去做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嘲弄地响起。   “自然是去查案。” 第52章 蛊惑(新增500字!) “哭成这样,……   阮秋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半晌, 缓缓地,有些发颤地,向上迈了一步。   暗沉沉的光线里, 她背影单薄得像一只雨夜里的孤舟, 每走一步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大约走了五六步, 阮秋色身子晃了晃, 像是稳不住重心似的,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来。   她连一声惊叫都没发出来,像是全然失去了意识, 完全不顾从半空落下地会有什么危险。   好在那一个瞬间,卫珩飞身上前, 接住了她。   怀里的人轻的像一片羽毛,卫珩急急地探她鼻息,却是平稳绵长,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立刻收紧了手臂,疾步向外走去。   守在门口的时青见状,立刻迎了过来。作为王爷和阮画师美好爱情的见证, 他方才一直悄咪咪地在一旁留心着门里的动静, 自然知道今日的良辰美景被辜负了个彻底。   “王爷,”时青见状急道,“阮画师这是怎么了?”   “回府。”卫珩的声音沉稳有力,也带着一丝急切,“把傅宏叫来。”   见时青匆匆领命而去,卫珩抱着阮秋色径直上了马车。   上一次他这样抱着人事不省的阮秋色回去,还是她与贺兰舒喝得酩酊大醉,被妒火中烧而又不自知的他带回了王府。   只不过那天她脸颊红扑扑, 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将心里话掏了个彻彻底底。全不似今日一般,用戒备铸成了铜墙铁壁,把人气得肺疼。   他垂首去看阮秋色昏睡的小脸,她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长长眼睫还濡湿着,脸上亦是挂着两道泪痕。   卫珩低低地哼了一声,到底是一只手托着她的脸,用拇指将她脸上残留的泪水轻轻擦掉了。   “哭成这样,”他声音里带了些恼意,又含着些自己也没察觉的怜惜,“还敢说不喜欢本王。”   ***   阮秋色醒来的时候,人正躺在一辆精致宽敞的马车上。   这马车比宁王府她常坐的那辆大出不少,结构却更是精巧,紧紧凑凑地安置了卧榻,矮桌,座椅,还有不少储物的空间。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了坐在她身侧,闭眼假寐的人身上。他不似昨日那般满脸倦容,而是整释了仪表,换了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只是淡然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就显出一种熠熠生辉的气度来。   阮秋色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人的美色之中,急忙收回了目光。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侧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急忙甩开了他的手,一股脑坐了起来。   “王、王爷,”她慌乱地开口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想了想又小声说了一句:“我以为,昨日我与王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她等了半天,没听到卫珩回答,才抬眼小心地觑他,正和他斜睨着自己的视线对上了。   “阮画师这人有趣的很。”卫珩淡淡开口,声音凉凉的含着讥诮,“一边说要与本王划清界限,一边又变着法地投怀送抱……”   “我没有!”阮秋色脸红了几分,结结巴巴地打断了他,“请、请王爷自重,不、不要信口胡说。”   “本王胡说?”卫珩轻哼一声,“早知如此,昨日看着阮画师从楼梯上掉下来,本王就应该放你自生自灭,还省得被你这样指责。”   昨日昏迷前的记忆涌入了脑海,阮秋色自知理亏,低头呐呐道:“昨日是个意外……多谢王爷救命之恩。若您没有别的事,就请放草民回去吧……”   “呵,”卫珩低低冷笑,显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这件事本王可以不追究。但你昨日昏迷之后,强拉着本王的手不放,梦里也哭喊着求本王不要离开,又是什么道理?”   “什、什么?”阮秋色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真做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怎么会?”   “阮画师记性向来不佳,好在总知道要找人见证。”卫珩目光向窗外一瞟,“傅宏大人就在后面,要不要本王叫他来提醒提醒你?”   昨日傅宏被急召到王府替阮秋色诊了脉,末了擦着汗说,她只是疲劳过度才陷入了昏睡。   卫珩多少有些不放心,加上青州一案又与所谓的怪病有关,索性向皇上讨了傅宏,一并带上了。   “不、不用了……”阮秋色脸上仿佛有火在烧,赶紧出声解释,“王爷……草民确实没有招惹您的心思,昨日若真那样,恐怕、恐怕是因为……”   她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理由,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恐怕是将您当成了别人吧。”   此言一出,卫珩的脸色果然冷了下来。   阮秋色无力地闭了闭眼,知道以他骄傲的性子,被自己几次三番地拒绝,必定是难以忍受,只怕立刻就要将她赶下车也说不定。   不,应该说,是最好立刻就将她赶下车。   “阮画师是不是觉得……”卫珩半晌才开了口,声音凛冽如霜,“……本王脾气很好?”   阮秋色听他发怒,并不敢接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知道他脾气不好,才……   “既然知道本王并非善类,你几次三番戏弄本王,还想着可以全身而退么?”   卫珩的声音比往日低沉几分,尾音却是浅浅上扬,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落在阮秋色耳中,只觉得心尖颤了一颤。   “草民并非有意戏弄王爷……”她低着头出声辩解,却被卫珩冷声打断了。   “阮画师可真有本事。”卫珩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嘴角甚至带了凉凉的笑意,“你无意之中便将本王戏弄于股掌之间,更叫本王难以容忍了。”   阮秋色不说话了。这剧情的走向与她的计划天差地别,卫珩不仅没有愤怒地让她离开,反而将两人之间的气氛搞得诡异而又暧昧,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她,再说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卫珩却并没有因为她的缄默就放过她,他温润的手指刮擦着阮秋色的唇畔,声音低沉蛊惑:“阮画师这嘴生得灵巧,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他的唇含着笑意一张一合,她从没见他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一时间不禁看呆了去。   他那样好看的面容,想蛊惑谁,恐怕都是轻而易举的。   见她沉默不语,卫珩想了片刻,终是淡淡地撒开了手。   他眼睛看着窗外,状若无意地说了句:“阮画师睡了一天一夜还要多,眼下已是第三日的辰时,本王的车队离京已有数百里。”   “换句话说,”面对着阮秋色惊诧的目光,卫珩的嘴角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阮画师,你走不了了。”   ***   马车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驿馆,时青便让车队停了下来。   “王爷,是否在此处用早膳?”   昏睡了这些时日,阮秋色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听到“早膳”二字,顿时饿了起来。   她一见车停就想往下跑,却被卫珩抬手拦住了。   “你先坐着,等会儿有人过来。”卫珩说完这句便径自下了马车,留阮秋色一头雾水地坐在原地。   还会有谁过来?她想了半晌,也没什么头绪。   卫珩下了车,径直行至车队末尾,走到最后一辆马车前。那马车壁上绘制了艳丽的芍药,饰以软纱云帘,行在路上招摇得很。   马车里,穿着水红色衣衫的女子恹恹地歪在座上,素日里明艳的小脸一片惨白。   是正晕着车的云芍。   卫珩并不上车,只轻敲了敲车窗。   云芍看见是他,生无可恋的表情顿时鲜亮了些:“如何?”   卫珩一脸平静地直视着她道:“你教的都是什么垃圾。”   “不应该啊……”云芍疑惑地撑着下巴,“剧本走到哪一步了?”   卫珩咬牙沉吟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句:“……邪魅一笑。”   “那怎么会没用?”云芍杏眼瞪得溜圆,“在邪魅一笑之前,你不是应该已经用霸道的强吻征服了阿秋,让她软倒在你怀里,然后再冷酷地说出那句——”   云芍突然顿了一顿,飞快地换上邪魅的笑容,沉声道:“女人,你走不了了——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第53章 套路 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事情还要从阮秋色回来那晚说起。   阮秋色失踪以后, 卫珩立刻便差了人去问云芍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毕竟那日是云芍将人从宁王府中带走,第二日人就丢了。   云芍自然是一头雾水,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那天阮秋色跟她分开的时候, 满脑子都是和大猪蹄子卿卿我我的画面, 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心事。   好姐妹失踪,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每天都要差人往二酉书肆和大理寺跑上好几趟打听消息,所以知道阮秋色平安归来,她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宁王府。   看着榻上安睡的阮秋色, 她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再看卫珩时, 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王爷不明不白地把人带回府里,到底作何打算?没名没分地对我们阿秋动手动脚,是欺负她家里没人么?”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懒得同她解释什么。倒是时青犹疑着开了口:“云芍姑娘,你曾说过,阮画师分明对我们王爷有意, 是吧?”   云芍哪里肯让大猪蹄子得意, 马上用一句“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顶了回去。   时青觑了一眼卫珩状若无意的神情,又道:“不瞒云芍姑娘,我们王爷今日去找阮画师,是打算跟她……”   见卫珩没有阻止的意思,时青才说出后半句:“……求亲的。”   这倒是大大出乎了云芍的意料:“真的?”   她想了想又觉得狐疑:“堂堂一国亲王,难道不该是要娶什么异国公主, 将相之女什么的?你怕是欺负我读书少。”   时青轻笑了一声:“云芍姑娘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他话说了一半,却被卫珩冷冷地打断了:“本王想娶谁,岂会被旁人左右?”   云芍听了他这话,仍觉得不放心:“我们阿秋可是书香门第,好人家的姑娘。王爷若是存了让她做小,自己三妻四妾的心思,我也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时青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王爷,以他的脾性,此时此刻最可能说的便是:本王想娶谁,需要你同意?   没想到卫珩只是轻哼了一声,目光落在阮秋色沉睡的脸上,半晌才道:“本王只会有一个妻子。”   他话说到这份上,云芍也再没什么好为难他的,便抱着手臂道:“那不是挺好的?你情我愿,花好月圆。”   见卫珩仍是一脸沉郁,并不领情的样子,她挑起了眉梢:“怎么,我还得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卫珩咬了咬牙,没说什么,倒是时青在一旁小声说了句:“阮画师……拒绝了。”   “哈?”云芍大大地吃了一惊,“我们阿秋……这么有出息的吗?”   卫珩骤然难看的脸色让她把那句“干得漂亮”咽了回去。想了想到底是觉得欣慰,云芍不禁斜睨了卫珩一眼:“谁让你们王爷先前一直吊着我们阿秋,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你们王爷吃这一回瘪,实在是苍天有眼啊。”   “本王吊着她?”卫珩平白多了个罪名,讶然地一手指着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   时青连忙上前打圆场:“云芍姑娘也别奚落我们王爷了。这件事似乎没那么简单,阮画师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们王爷划清界限,再不往来呢。”   “就凭这丫头的出息?”云芍诧异地指了指榻上的阮秋色,“她这人既不记仇,也不会扭扭捏捏地说反话,不拉着你们王爷就地洞房都算好的,怎么可能这样吊着他?”   “所以说嘛,”时青原本以为自己看得明明白白,现在却觉得女人心海底针,令人捉摸不透,“请云芍姑娘帮我们王爷出出主意,究竟该如何让阮画师回心转意呢?”   眼瞅着两人窗户纸都捅破了,突然来了这一出,没人比他更着急了。以自家王爷的脾气,若是再让阮画师拒绝几次,铁定又闹上了别扭,这小两口的拉锯不知何时是个头。   云芍想了片刻,突然低笑了一声:“那好办,漫漫追妻路,伏低做小,死缠烂打,总能得偿所愿的。”   还有什么比看着铁面阎王吃瘪更让人愉快的吗?想想就有些小兴奋呢。   时青担忧地望向自家王爷,果不其然,卫珩满脸写着“我看你是想让我死”。   像今晚这样袒露心声的表白已经是他的极限,被冷冰冰地拒绝不说,还要让他上赶着去求对方答应,实在是为难了心高气傲的宁王。   云芍调侃够了,也无意再给好姐妹曲折的情路增加绊脚石,清清喉咙,一本正经道:“若王爷实在不愿意,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云芍姑娘请讲,”时青忙不迭地道,他又看了一眼卫珩的脸色,说了句,“王爷您……就请勉为其难地听听。”   卫珩面上虽是浑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却已不动声色地竖了起来。   “俗话说,自古套路得人心。”云芍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兴,“情爱话本里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套路,要么,烈女怕缠郎,只要男方咬死了不撒手,总能抱得美人归。”   她瞟了一眼明显不肯配合的“缠郎”,叹了口气道:“要么,那就只能走霸道金主路线,相爱相杀了。”   “怎么个相爱相杀法?请姑娘赐教。”时青恭敬地奉上了一盏茶水。   云芍不客气地接过,饮下一口道:“简而言之,就是要够狠,够霸道,说什么也要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就只好丢盔弃甲,让你为所欲为啦。”   ”呵,”卫珩冷哼一声,“这难道不是地痞恶霸的手段?”   “不不不,”云芍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地摇了摇,“长得丑的才叫恶霸,长得好看就叫霸道金主。”   她看着卫珩脸上的面具,用手肘捅了捅时青的胳膊,小声问:“你们王爷好看么?”   时青把头都要点掉了,毕竟他家王爷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啊。   “我想也是,”云芍淡淡地“嗯”了一声,“否则以阿秋阅美人无数的眼光,怎么会看上他。”   追妻的方针已定,云芍连夜从莳花阁里搬来了若干教材,交给卫珩细细品读。   看着那一堆封面上花花绿绿地写着《霸道王爷小逃妻》,《霸道掌柜爱上我》的话本子,卫珩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云芍倒是振振有词:“话本之所以是话本,那都是无数前人的宝贵经验。哪个女人不爱看话本子?哪个女人不希望像书里的女主角一样,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情?”   卫珩想起从阮秋色那里拿来的《风流王爷俏女官》,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几分道理。阮秋色既然藏了那话本,还时不时引经据典,大抵也是爱看的。   云芍是个悉心的师父,一边敦促卫珩仔细读书,一边又连夜整理出一套霸道金主必备的经典念白:   ——呵,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如果你是故意想激怒我,我告诉你,那你成功了。   ……   卫珩对着那一页密密麻麻的纸挑灯夜读,越看到后面,眉头皱得越紧。   “你们女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卫珩冷着一张脸,手指着倒数几行句子:“‘你的味道真是该死的甜美’也就算了,‘坐上来,自己动’是怎么回事??”   “哎呀,”云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后面的都是上乘武功,你现在还用不上,把前面几条背过就行了。”   就这样,云芍送佛送到西,在阮秋色昏睡的一天一夜里,还特意为卫珩量身打造了一套完整的剧情走向。   大抵分为:碰瓷、摸脸、强吻三个步骤。等阮秋色被亲得七荤八素,再以邪魅一笑宣誓主权,这一场霸道王爷小逃妻的大戏就可以落幕了。   “后两个步骤都好说,我们先来着重讲讲碰瓷。”   面对着满脸拒绝的学生,云芍苦口婆心道:“首先,霸道金主必须具备迷之自信。你要把她的一切举动都解释为勾引,撩拨,想引起你的注意——这个就叫碰瓷。”   卫珩狐疑地看着她,并不应声。   “碰瓷的时候,要狠,要凶,要理直气壮。不管她怎么解释,你都要用碰瓷的思路加以曲解,对她进行全方位的压制,瓦解她离开的意志。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   卫珩的表情看上去实在不像有信心的样子。   “这种时候就别想着正人君子那一套了,”云芍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到底是不敢上手,只说了句,“事关终身幸福,脸皮要厚,目光要放长远!”   “正人君子”四个字,又让卫珩额角的青筋抽了一抽:“……别说那词。”   “好的好的,”云芍了然地冲他挤挤眼,从善如流道,“你们的闺房情趣,我懂我懂。”   ……   按说这霸道金主的剧情走下来,阮秋色就算没被撩得不能自持,至少也该态度松动几分。   毕竟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云芍不光是盯着卫珩背过了台词,就连冰冷睥睨的眼神,邪魅一笑的弧度,也是一一练习过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云芍百思不得其解。   卫珩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她那样傻乎乎地看着,本王下不了口。”   方才在车里,阮秋色眼神直白又澄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就让他对这流里流气的追妻计划心生愧意,更别提亲下去了。   “你没亲啊?!”云芍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窗框,“强吻和邪魅一笑要一气呵成的,王爷怎么还擅自改戏呢!”   面对这不成器的学生,爱情导师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得了,我也看出来了,王爷你啊,没什么谈恋爱的慧根。万里长城非一日可造,还是徐徐图之吧。”   卫珩掩住口轻咳了一声道:“她醒了,你去看看吧。”   这倒是个惊喜,云芍忙不迭地跳下车,就要往阮秋色那里跑。   却被卫珩叫住了。   “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定然是饿了。”卫珩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你拿些吃的过去。”   “……好的。”   爱情导师吸了吸鼻子,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臭味。   ***   阮秋色见到云芍,着实吃了一惊。   “云芍,你怎么会在这儿?”   卫珩此去青州是为了公务,怎么可能会将云芍带上呢?   “当然是有原因的啦。”云芍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恋爱教学什么的倒是其次,卫珩此行带上云芍,主要是为了遮掩他真正的行踪。   “我到了燕州地界就会与你们分道扬镳,带着王爷的车马西行。”云芍道。   青州一案本就是个秘密,自然要掩人耳目地调查。铁面阎王携盛京第一花魁同游,这样的消息足够耸动,不出几日就会传遍大江南北。到时候世人都以为宁王人在西境,就连云芍自己,也不知道卫珩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听了云芍的解释,阮秋色心下了然了几分,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将“青州”脱口而出。   她心里装着事,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云芍拿来的点心,又与她说了会儿话,就看到卫珩他们用过了早膳,也上了车。   原本宽敞的车厢里坐了三个人,顿时就觉得有些拥挤。卫珩的目光淡淡扫过云芍,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   云芍却不想老老实实地下车。她平日里甚少出远门,颠了一上午,早觉得头晕恶心,难受得紧。而宁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行在路上也少了许多颠簸。   “王爷,我与阿秋还有些话要说,能不能与你们同车啊?”云芍有求于人的时候,姿态总是软和的,很快就挤出了个谄媚的笑容。   阮秋色想起傅宏曾说过,卫珩向来是不喜欢与人同车的,便拉了云芍的手道:“云芍,不如我们去你车上说?”   云芍哪里肯依,不住地冲卫珩使眼色,目光中的含义十分明确:你老婆要跑路,自己看着办。   卫珩顶着爱情导师灼热的目光,只觉得压力山大。   他细细回想了一遍那张密密麻麻的经典语录,终于横下心来,硬着头皮开了口。   “阮画师最好乖乖地待着别动。”旁人只能从他声音里听出冷冽,可他自己知道这冷冽中含着多少自暴自弃的羞耻。   “你再乱动,本王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第54章 出浴 “王爷,阿秋没带换洗衣服,还在……   阮秋色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 一动也不敢动。   那天晚上,她在二酉书肆话说得那样狠,原以为按卫珩傲气的性子, 一定会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却不料他走了另一个极端, 不肯放她走不说, 还恶声恶气的, 连数日以来好不容易积累下的一点温和也不剩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面对这样的局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珩看着阮秋色噤若寒蝉的乖顺模样,心里又生出另一股莫名的不快,冷冷地说了声:“罢了, 你们在车里待着吧。”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云芍一眼, 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递回个眼色,卫珩才径自下了车,骑上匹马,行在车前。   “王爷,”时青立刻驾马跟了上来,低声问道:“云芍姑娘教的……相爱相杀, 效果如何?”   卫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并不答话。   时青便知道进展并不顺利。他轻叹口气道:“京中的密探已经细细查问过,那日阮画师是独自骑马回到二酉书肆的,没人看到她究竟从何处而来。如果带走阮画师的真是个别有用心的团伙,那也是相当有本事的一伙人了。”   “最早看见她,是在哪里?”卫珩问。   阮秋色失踪的日子里,她的画像被暗中派发给京中各处的眼线。若她一路骑马回来,沿途一定有不少人见过她的身影。顺着她行进的路线追溯源头,兴许会有更多的线索。   “是在城西的一家绸缎庄附近。那绸缎庄规模不大, 经营了十多年,并无任何异常。阮画师只是骑马路过了那铺子,她究竟从何而来,就没人知道了。”   见卫珩点头不语,时青又道:“如今王爷离了京城,消息来往不便,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恐怕不那么容易。不如还是从阮画师这里下手,想办法问出她离开的三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珩沉吟半晌,才道:“她既不想说,本王也不想逼她。”   那日阮秋色昏迷后,傅宏细细替她诊了脉。除了过度疲劳以外,并无任何异常。云芍来了之后,也脱了她的衣物仔细检视过,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或是捆绑过的痕迹。   “除了您那晚亲口嘬出来的印子还没褪干净,别的什么都没有,”云芍的目光像是在看变态,“王爷您劲儿可真大,我都不好意思多看。”   “……”   所以那三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了只有阮秋色自己知道的秘密。   诱供她的办法多得是,阮秋色心思那样爽直,哪怕只是设法灌些酒,想知道什么还不是一问就明。   若是对付犯人,卫珩自然半点不会犹豫,可她毕竟是他喜欢的女子,她执意不愿说的,他宁可多花些工夫探听,也不想强迫于她。   “况且,”卫珩视线偏向一旁,说得有些别扭,“本王非要让她主动开口不可。”   到底是遇到了怎样要紧的事情,能让她毫不犹豫地想逃离他身边?宁王大人非常的耿耿于怀。   时青不太明白自家王爷的执念:“为何非要让阮画师主动开口?”   “她能那样干脆利落地离开,”卫珩闷声道,“说明也没有多在意本王。”   时青有些失笑,温声劝道:“说不定是阮画师遇上了什么事,不愿拖累王爷?”   “那更叫人生气。”卫珩眉头皱得死紧,“她凭什么不信本王?”   便是她出了天大的事,自有他兜着,二话不说就想跑是怎么回事?   “若是这样,”时青犹豫着开口道,“不如王爷试试云芍姑娘说的第一种套路?也不是要您死缠烂打,只是属下觉得,女人大抵还是喜欢温柔些的男子……”   霸道金主相爱相杀什么的,听起来实在不太靠谱。只是看云芍兴致勃勃,王爷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才没多说什么。   “笑话,”卫珩闷闷地哼了一声,“难道她拒绝了本王,本王还得加倍讨好于她?”   时青无奈地笑了笑,他差点忘了,以自家王爷睚眦必报的个性,那日被阮画师拒绝的气恐怕远远还没消,又怎么肯软化态度。   罢了罢了,做个霸道金主也不是没有好处,左右阮画师也跑不了就是。   马车里,云芍看着卫珩径自离去的身影,冲阮秋色挤了挤眼:“阿秋啊,你觉不觉得,你家王爷变得更有魅力了许多?”   眼看着徒弟学得尽心尽力,她作为师父,当然也不能吝惜称赞。   阮秋色愣了半晌,没明白她这称赞从何而来。   “就是霸气啊,”云芍循循善诱,“他现在虽然是凶了点,可是说一不二的,多有男子气概啊。”   阮秋色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王爷这是……生我的气了。”   云芍正等着她聊起这个,忙不迭地应道:“我听时青说了,说是王爷想向你求亲,被你拒绝了?”   “求亲?”阮秋色茫然地睁大了眼,回想起那日卫珩的举动,怔怔地呢喃了句:“原来他那日是想来求亲的……”   话没说完,眼圈却先红了。   像卫珩那样的人,与人求亲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欢喜吗?忐忑吗?她若是答应了,他会笑得全然开怀,好看到让人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吧?   这些她本可以知道的答案,永远地埋没在阴差阳错里了。   真的、真的,好遗憾啊。   “阿秋你别哭啊,你既然也喜欢他,为什么不答应呢?”云芍看见她眼底雾气蒙蒙,一时也有些着急,“你失踪那些天,是出了什么事么?”   阮秋色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些,等着眼泪自己憋回去,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云芍见她这样,更是着急:“有什么事连铁面阎王也摆不平的?你跟他商量商量,他一定会帮你的呀。”   “不行的,”阮秋色安抚地捏了捏云芍的手,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正是因为他会帮我,所以更加不能告诉他。”   见云芍还想再劝,她抬手制住云芍接下来的话,声音虽小,却含着不容分说的坚定:“也不能对你说,否则你会有危险的。”   云芍甚少见到阮秋色这般严肃的样子,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撒娇打滚那一套,可惜无论她怎么劝说,阮秋色都打定主意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   “公子,宁王的车马已行至宿阳,似是去往燕州方向。”   京城贺兰府内,贺兰舒听了手下暗探的回禀,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他们这是去哪里,做什么?难道打听不出来?”   那暗探恭谨地将头埋得更低些:“回公子,燕州以西的朔州,听说是出了件知州贪墨案,但以这案子的规模,理应劳动不到宁王亲自出马。”   贺兰舒沉思片刻,又问:“阮画师失踪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公子,我们的眼线最早看到阮画师,是在虹瑞绸缎庄附近。”暗探答道。   听到“虹瑞”二字,贺兰舒的眼皮不可控制地跳了一跳。   他挥手示意那暗探退下,才叫骆严舟现身。   “你不是说此事与‘他’无关吗?”贺兰舒眸色阴沉,压着滔天的怒气,“那虹瑞绸缎庄是怎么回事?那绸缎庄明明就是他们的地方!”   “请公子稍安勿躁,”骆严舟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您说的那位,眼下在青州遇到了些麻烦,应该是无暇关照您的阮画师的。”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虹瑞绸缎庄,就像您说的,那是‘他们’的地方。而‘他们’那群人里,除了那位,兴许另有旁人盯上了阮画师,也未可知呢。”   贺兰舒深吸了一口气,让心头汹涌的怒意平息些许:“除了‘他’,还有谁会盯着我身边的人,又盯上阮秋色?”   “那可未必是因为您。”骆严舟似笑非笑道,“公子别忘了,阮秋色毕竟是阮清池的女儿,那一手细致的画工,本朝无人能出其右呢。”   贺兰舒有些讶然:“你是说……”   “正是。”骆严舟点了点头,“听说今年金氏银号改了银票的制式,从前的旧票子,从四月起就不能用了,须得去银号换了新制的银票才能流通。”   “金氏银号”这四个字贺兰舒再熟悉不过。这些年来,贺兰家的生意在方方面面大多呈垄断之势,唯有在银号这一块,不得不与金氏平分秋色。金氏自银号起家,百年来积攒下了深厚的人脉与资本,即便是贺兰家,也难以撼动其金钱王国的地位。   贺兰舒闭目沉思半晌,再睁开眼时,双目已是一片清明:“金氏上一次改制,是在十年前。”   骆严舟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阮清池失踪的时间。”   “那他们怎会放她回来?”贺兰舒瞳孔倏然放大了几分,“阮清池不是已经被……”   “您说呢?”骆严舟淡淡地看着他道,“宰过一次会下蛋的鸡,他们难道还不长记性吗?”   贺兰舒的神色并未因他这句话放松半分。   他细细想了片刻,沉声道:“将兰亭文房那掌柜叫来,我有些事情要确认。”   ***   青州位于盛京西南,相去一千八百余里。若是乘马车,最快也要十多日才能抵达。   到达燕州地界,已是第四日的傍晚。沿途经过的多是小城小镇,吃住亦是简陋,而燕京地处繁华,接待官员的驿馆自然是富丽堂皇,气派的很。   吃过晚饭,云芍听说这里有汤泉池子,便兴冲冲地要拉阮秋色一同去泡。连日奔波下来,虽然一直坐在车里,倒也觉得身上有些风尘仆仆,阮秋色想了想便应了。   这汤泉修在室内,用玉白色的大理石砌成了四四方方的池子,宽敞得很。   驿馆里女客向来稀少,偌大的汤泉室内只有她们两人。蒸汽氤氲,微微有些烫感的水温仿佛能将人周身的疲惫都蒸发了出去。   云芍舒坦地探出口气,将整个身子沉在水里,突然看着阮秋色的肩膀道:“怎么还有块红痕没褪下去?看着反而更深了些……”   她想凑过去细瞧,阮秋色赶忙也将身子沉进水里,让水淹没到下巴,才笑着和云芍打趣:“你这样直勾勾的看,跟登徒子有什么两样?”   云芍“嘻嘻”一笑,涉着水凑近了她,戏谑道:“怎么,我看一下都不行,你家王爷那天可是亲口……”   她话说了一半,嘴就被阮秋色捂了个严实。   阮秋色脸红得像要滴血,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凶巴巴地警告她:“你再调侃我们,我就一个月不理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云芍没所谓地翻了个白眼,“明日一早我们分道扬镳,再见面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阮秋色被她一噎,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泡在水里干瞪眼。   “说正经的,你家王爷可不像能善罢甘休的样子,你这样躲,能躲得过去吗?”云芍靠着池边,一手支颐道。   这两日卫珩见了阮秋色,仍是贯彻着碰瓷到底的霸道金主作风。阮秋色几次想与他谈出个条件,诸如青州一案后再不往来,或是以后只为大理寺办差,不与他这个大理寺卿直接接触,却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一说起这个,阮秋色脸上轻快的神色顿时消失了,整个人讷讷地靠在池边,陷入了沉默。   云芍也不逼她,又找了些别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了小半个时辰。   “泡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云芍边说边站起身,用池边的澡巾拢住了自己的身体。   阮秋色抬起头朝她笑笑,说了声:“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多泡一会儿,想些事情。”   ***   今夜云芍与阮秋色同住一间房,就在卫珩的隔壁。回去的路上,看他房门开着,便好奇地往里瞧了一眼。   卫珩正坐在房间中央的桌子边上,手持着一卷书册在读。而时青正在一旁收拾着明日的行李。   看到云芍过来,卫珩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她身侧,低声问道:“她呢?”   云芍也不拆穿他开着门等在这里,八成就是在等她们泡汤回来经过,可以多看一眼。   她眼睛转了转,心里涌出些主意,便眨眨眼道:“王爷,阿秋没带换洗衣服,还在下面等着呢。”   她说罢径自去了自己房间,三下五除二便从阮秋色的行李中取出了一套贴身的衣物,又款款走去了卫珩的房间。   “本来我是要给她送的,许是外面空气太凉,突然头痛得很,能不能拜托王爷去给阿秋送一趟?”   云芍说着,不动声色地将那素白色的中衣搁在了卫珩面前的桌上。 第55章 心动的感觉 要有小情侣间甜甜腻腻的气……   阮秋色靠着微凉的大理石池壁, 缓缓地闭上了眼。   这几日借着云芍,她尽力躲避开了卫珩。可明日一早,云芍就要先行一步, 只留她与卫珩朝夕相对。   应该用怎样的面目面对他呢。   阮秋色皱着眉头沉思了许久, 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罢了, 还是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左右她狠下心来, 总能等到他心凉的那一天。   今夜无风无雨,除了远处的几声犬吠,还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四下里一片静谧。   只有蒸腾的水汽凝结在光滑的天顶上,又化作水珠, 渐次滴落池中。   滴答,滴答。   黑暗中,人的感官似乎会变得比平日敏锐。阮秋色数着水珠滴落的声音,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连日以来的思虑几乎要压垮了她,此时时刻,便只想清空脑海中的一切念头, 让自己喘息片刻。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 阮秋色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缓慢地靠近了她。   ***   “喏,你的衣服。”   ……不行不行,听起来像个熟门熟路的登徒子。   “本王只是来给你送衣服的。”   ……还是不行,太欲盖弥彰了些。   “本王是怕你冻死在里面。”   ……好像过于冷酷?不像是对着喜欢的女子,倒像是对仇家说的。   卫珩站在汤泉的门口,一遍遍练习着稍后的说辞。他目光落在手里的丝绢包裹上,耳根又不可控制地热了起来。   驿馆的小厮从他身边经过, 知道这位戴着面具的便是赫赫有名的铁面阎王,连头也不敢抬,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王爷想泡汤吗?要不要小人去清一下场子?”   卫珩半晌没回答,这小厮恭谨地抬起头,立刻被他凉凉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匆匆告退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只是泡个汤,这位爷的眼神为何这么纠结难言,苦大仇深呢?   他更想不到的是,面前这位一脸正色的贵人,手里拿着的,是一套女子贴身的亵衣。   卫珩也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揽下了给阮秋色送衣服的差事。   方才云芍把这衣服放在他桌上,他分明是严词拒绝的:“……开本王的玩笑,很有意思?”   这云芍以为他是什么人?看到了占女儿家便宜的机会,便会欢天喜地地应承下来吗?   “我哪里敢开王爷的玩笑,”云芍笑得气定神闲,“只是眼看王爷这两日毫无进展,做师父的心里着急罢了。”   卫珩不自在地将目光从桌上的亵衣处挪开,才冷哼一声道:“你想要什么进展?”   “王爷难道忘了话本子里是怎么写的了?”云芍挑起一边眉毛,“从古到今,浴室可是最适合发展奸情……啊不,发展爱情的地方了。多少缠缠绵绵的故事,都是从霸道金主撞见小白花洗澡开始的啊。”   “然后呢?”卫珩冷冷道,“本王也得同书里一样,兽性大发,像登徒子似的为所欲为?”   云芍笑着摆了摆手:“您要是有那本事,只怕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让你去给阿秋送衣服,主要是因为你们俩这几日,实在是缺少了心动的感觉,必须来点刺激。”   卫珩抬眼看她:“什么叫心动的感觉?”   “就是羞涩啊,脸红啊,这种小情侣间甜甜腻腻的气氛。”云芍暧昧地眨眨眼道,“没有什么比洗澡的时候被男人撞见更羞涩,更叫人脸红的了,阿秋一定会很心动的。”   见卫珩沉声不语,云芍也不再劝他,只抬手打了个哈欠道:“哎呀,我这头痛越发厉害,只想立刻回房休息。那汤泉的水也渐渐凉了,阿秋多等一会儿怕是要生病的。王爷若实在不愿,让时护卫去送也可以的。”   时青闻言,默默将身子往墙角缩了缩。   他方才听到什么了吗?不,他没有,他的耳朵今晚不大好使。   卫珩自然是不会让时青去送的。眼见云芍施施然走出了房门,他盯住桌上的细绢衣物,嘴角紧紧绷着,内心天人交战。   足足半刻钟过去,他才下定决定似的,让时青拿来块干净的丝绢,自己亲手将那衣物包了起来。   他绝没有趁人之危的念头,他只是不想让阮秋色着凉,而已。   宁王大人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昂首阔步的出了门。   云芍听见隔壁的动静,立刻折回了卫珩的房间,冲着时青挤挤眼睛道:“你们王爷啊,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诚实得很。”   时青无奈地笑笑:“云芍姑娘这招也太大胆了些,难道就不怕我们王爷真的……”   “我都不怕阿秋吃亏,你怕什么?”云芍淡淡地挥了挥手,“以你们王爷那薄如蝉翼的脸皮,最多就是把那衣服放在更衣间门口。我方才啊,不过就是逗他玩玩罢了。”   云芍猜得没错,卫珩也正是这样打算的。   他到底是做不出唐突孟浪的事情,踌躇许久,也只是蹲下身子,将那衣物放在了女汤更衣间的门内。   “阮秋色,”他朗声说了句,“本王将衣服放在门口了。”   等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回音。   “阮秋色?”卫珩抬高了音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听见了一声隐约的,像是被捂住的低呼。   ***   “公子,那兰亭文房的掌柜已经带到了。”   那日被卫珩审问过的掌柜跟在仆从后面,进了贺兰舒的书房。   他恭谨地向贺兰舒行了一礼,这才发现素日里和颜悦色的家主,今日却面色阴沉,看上去极为不悦。   “李掌柜,请你仔细想想,那日来买画材的男人,身上可有什么别的特征?”贺兰舒沉声问道。   那掌柜的神情便有些为难,急声道:“回公子的话,那日我被带到大理寺细细审讯过,能想起来的已经说过了,画师也画了那人的像,您要再问别的,我可真的不知道了。”   贺兰舒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别着急,再细细回忆一下,那人身上,可有什么纹身一类的印记?”   掌柜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才道:“那人又没有脱下衣服,像纹身这样的东西,我也看不到啊。”   “不一定是文在身上,也有可能是在手上,小臂上,或是后颈上?”贺兰舒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道,“你好好想想,那纹身的样子应该像朵花,红色的花。”   听到“红色的花”这个说法,那掌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公子,虽然确实没看到纹身,但说到红色的花,那人掏钱的时候,从怀里带出来一个饰物,像是玉质的,就是朵红花的样子。   “你可看清楚了?那花是什么样子?”贺兰舒急急地问道。   那掌柜有些迟疑:“那饰物只被带出来一角,那男子立刻便将它塞了回去。匆匆一瞥也没看分明……非要说的话,像是朵芙蓉花。”   贺兰舒闻言,轻轻挥了挥手,让侍从带他退下。   骆严舟这才现身,看到贺兰舒沉重的脸色,心下了然:“带走阮画师的,就是‘他们’?”   贺兰舒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他们以红花为信,成员皆会在身上纹身。那玉饰多半就是他们的令信。”   “他们既然放了阮画师回来,想来也是没有杀她的意图,”骆严舟没所谓地笑笑,“公子不需过于挂怀。”   贺兰舒神色却未见半分轻松,兀自沉吟道:“或许他们原本是不打算杀她……”   “原本?”骆严舟疑道,“现在有什么变数吗?”   “现在她和宁王在一起。”贺兰舒闭了闭眼,“若我是他们,不会放心她身边有大理寺卿这样的威胁。”   那些人找上阮秋色,也许只因为她是阮清池之女,并不知道她与宁王的关系竟这样密切。可她回到二酉书肆,便直接被卫珩带回了宁王府,又坐着卫珩的马车,与他一起出了京城,那些人不会不知。   行事缜密的凶徒们,又怎么会放心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他顿了顿又道:“眼下尚不能断定此事与那人无关。你说他在青州遇上了麻烦,是什么麻烦?”   “只知道十日前,那人收到飞鸽传书,便立即动身去了青州。”骆严舟沉声道,“应该是生意上的事。”   贺兰舒沉吟道:“他手段一向严谨,上下打点得滴水不漏,能出什么事?”   “那属下就不知道了。”骆严舟摇了摇头,“毕竟您只吩咐我差人留意那人的动静,却没要我连他的生意也一起盯牢。”   贺兰舒沉思半晌,才开口道:“在朝中打听一下。我总觉得宁王此行,与青州,与那人有关。”   ***   “阮秋色!”   卫珩只犹豫了一瞬,就果断地冲进了更衣间。   那更衣间狭长曲折,弯过几道,才看到了通往汤泉室的小门。卫珩心知有异,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掀开门帘就进了室内。   朦朦胧胧的白雾间,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正立在池子里。   阮秋色背上的蝴蝶骨清晰好看,淋漓的水珠蜿蜒而下,顺着她光洁细腻的肌肤,划过两个浅浅的腰窝,才落入了池水里。   卫珩觉得自己的呼吸顿了一顿。   听见他进来,阮秋色像才回过神似的,慌乱地将身体沉入池中,一直淹没到了下巴,这才惊声问道:“王爷您、您怎么进来了?”   她声音低哑,全然不似往日的清脆。   卫珩眼睛眯了眯,留意到浴室上方窄长的天窗大开,灌进了不少冰凉的空气。   他沉声开口,声音也有几分哑:“那刺客呢?”   阮秋色缩在水里,不敢回头看他,只结结巴巴地应道:“哪、哪有什么刺客?这里一直只有、只有我一人。”   卫珩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没几步便行至了池边,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声音落在她头顶:“转过身来。”   阮秋色哪里肯应,只蹲在水里急声道:“王爷,男女有别,请您快出去——”   她话没说完,一双冰凉的手就探进了水里,按住她两侧的肩头,不容分说地将人翻转了过来。   阮秋色的脸霎时红透。她身子虽然还在水里,却像是在他目光中无所遁形一般,慌忙将两只胳膊交叠,拢住肩膀,环在了身前。   她将身子又往水里沉了沉,才眼神躲闪地嚷道:“王爷此举,实在太轻薄了——”   卫珩并不应声,在她脸上打量了片刻,便掐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上半身提出了水面。   “王爷!”阮秋色惊呼了一声,扭着身子挣扎了起来,“您怎么可以这样!”   卫珩对她的抗议置若罔闻,目光先是落在她颈上被人掐出的红痕之上,又仔仔细细地扫过她手臂,果然在她的上臂看到了青色的指痕。   她胳膊纤细,捏在手里只觉得不盈一握,楚楚可怜。女孩子皮肤白皙娇嫩,方才那人为了制住她,力气不加控制,才留下了指印。   “你说谎。”卫珩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那刺客究竟是何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阮秋色环着手臂,僵直地站在水池中,半晌才被吹进来的冷风激得回过了神。   她怔怔地与卫珩对视,良久,才轻声道:“王爷说什么呢,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第56章 坦白 甜死人不偿命   卫珩抓在阮秋色胳膊上的手指紧了一紧, 让她觉出了一丝痛意。   他眸色深沉,压着星星点点的怒:“那三日发生了什么,你不愿说, 本王原本也不想问。但现在有人想要你的命!”   阮秋色听着他难得激烈的语气, 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算是这样, 你也打定主意, 什么也不告诉本王吗?”   她听到卫珩的声音响在咫尺之间。许是因为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声音里夹杂的情感反而更加难以掩饰。满是气恼,焦急,还有更为浓重的失落。   阮秋色费了很大的力气, 才压下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等到眸中的湿意淡了些,她才抬起眼来, 冷静地望进卫珩眼底。   “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她听见自己嗓音嘶哑,如是说道。   卫珩的眼中怒意汹涌,狠狠地盯着她的双眼,像是要把她穿出个洞来。   他是真的生了气。   这几日他也常常同她发脾气,可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般,眼神里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阮秋色死命咬住下唇, 强自镇定地望着卫珩。   他早该明白她就是如此不识好歹, 全然不值得他这样关心。   明白了这一点,就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她。   本就该如此,也只能如此的。   她心里酸涩难言地想着。   卫珩是真的想扭头就走。   方才他冲进来的时候心跳都要停了,唯恐自己慢上一瞬,她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她倒好,出了这样的事还执意隐瞒着,倒让他方才的方寸大乱像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十天半月不理会这个不知轻重, 不知死活的笨蛋。   可她细瘦的胳膊环在身前,整个人湿淋淋的,还在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方才的刺客吓的。   眼圈亦是通红,自以为藏住了情绪,实则像只落入了陷阱的兔子,眼里含着隐隐的委屈与无助,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   心高气傲地宁王大人暗自咬了咬牙,觉得眼前这蠢兔子狡猾得很。   她是知道自己的模样多让人心软,才这样肆无忌惮的气人么?   卫珩真是想走来着,可他的腿脚突然不听他使唤。不管主人的意志如何催促,总归是扎根在阮秋色面前的方寸之地,一步也挪不动。   可就算不走,也不能叫她太得意。   那话本是怎么写的来着?这种时候霸道金主该说些什么,才能既纠缠了对方,又保住自己的颜面——   女人,你要是想激怒本王,那你已经成功了?   卫珩在心里安排的明明白白,也酝酿好了冰冷慑人的气势,准备狠狠地训斥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蠢女人。   可一对上阮秋色泫然欲泣的眼睛,他的嘴突然也不听使唤了起来。   他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怕么?”   阮秋色愣住了。   这几日卫珩冷言冷语地对她,她倒也觉得没什么,尚可以从容地应对;可当他嗓音轻软,甚至有些温柔地道出关切,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方才她一回头,身后的蒙面黑衣人就欺了上来,一手卡着她咽喉,一手捂住了她脱口而出的惊呼。那人将她勒在身前,袖中闪出了一记寒芒,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   却不料卫珩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   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变故,她吓得整个人都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翻窗逃脱。直到卫珩进来,她都僵立着不能动弹。   阮秋色眼前水雾弥蒙,看不清卫珩的表情。她脑中亦是一片空白,这几日对自己反复的劝告都抛在了脑后,只知道自己可怜巴巴开了口,声音委屈地轻颤着:“……怕的。”   她听到卫珩轻叹了口气,接着便有块柔软的布料覆了上来。   阮秋色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卫珩好看的手上。他正拿着池边宽大的澡巾,将她身子包的严严实实。   “先出来。”他似是不准备多说什么,眉眼间还带着方才的冷意。   阮秋色松开环着在肩上的手,紧了紧身上洁白的棉巾,别别扭扭地低下了头:“腿……腿麻了。”   她方才受了惊吓,又一直蹲在池子里,眼下腿麻得抬不起来。   见卫珩沉声不语地看着自己,她又往后缩了缩,小声道:“王、王爷先走,我等一下自己——”   话还没说完,就让卫珩掐着腰提溜出了水面。   他将阮秋色放在自己面前,手却没松开,仍紧紧扣在她腰上,眼神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的脸。   那澡巾虽然宽大,也只是掩住了她半个身子,从大腿往下都是光溜溜的。阮秋色脸上升腾起一团红云,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别开了视线,声音细如蚊呐:“王爷……”   卫珩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胸前。   “不许说话,”他声音闷闷地响在她头顶,连带着整个胸腔也微微震颤着,“也不许拒绝。”   阮秋色将脸埋在他胸前的云纹锦缎衣料里,眼泪一点一点流出来,将他前襟濡湿了一片。   卫珩的右手原本不容分说地扣着她的后脑,此刻却缓了力度,倒像是种安抚。   阮秋色的眼泪流得更凶,连同这几日心里的惶惑不安一起倾泻而出,直哭得整个人抽噎起来。她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上了卫珩的腰,明明这几日百般推拒的是她,眼下搂得死紧的却也是她。   卫珩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嘴角有些无奈地上扬了起来。   他喜欢这女人什么呢?   自作聪明,执意隐瞒,还犟得像头牛。非要让他服了软,才肯泄露出自己的脆弱来。   罢了罢了,就当他是瞎了吧。   “他们拿你爹威胁你了?”   等她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卫珩才嗓音轻和地问她。   阮秋色猛地在他怀里仰起头,小脸上满是错愕:“王爷怎么知道?”   卫珩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气哼哼道:“本王不光知道这个,还知道他们让你画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阮秋色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却不料对方早知道了她的底。   看着她愣愣的样子,卫珩暗自咬牙切齿:“就为这么点事,你就这样折腾本王?”   他眼神太过危险,阮秋色毫不怀疑,她若答了“是”,他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拆了吃肉。   “不是的,”她怯怯地松开手,想往后退一步,但卫珩没让,“我避开王爷,是因为……是因为我犯了罪。”   卫珩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不准她目光躲闪:“你是怕被本王这个大理寺卿捉住么?可你知不知道,畏罪潜逃,罪加一等,嗯?”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目光里一片澄澈,并无半分畏惧:“没有没有,我想过的,等我见到了我爹,确保了他的安全,就要去投案自首的。但我不能落在王爷手里,一来,你会为我伤心;二来……”   她顿了顿,才又说了下去:“二来,我怕王爷因为喜欢我,所以故意包庇我,让我逍遥法外……”   卫珩皱紧了眉头盯着她,很想敲开她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阮秋色可怜巴巴地说:“王爷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铁面阎王,不能被我这个红颜祸水毁了一世英名啊。”   “……”   卫珩忍不住在她脑门轻敲了一记:“凭你这干瘪的身材,好意思说自己红颜祸水么?”   “可是王爷,”阮秋色捂着脑袋,眼里含着晶亮的水光,“难道你忍心抓我下狱吗?”   卫珩被她问住了。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楚楚可怜的样子,与大理寺的刑牢实在太不相称了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狠不下心来的。   一身正气的大理寺卿看着面前让人心软的女子,突然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对于某些红颜祸水来说,倾城的容貌亦或美艳的身材从来不是必要的条件。   喜欢才是。   卫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定定地看着她道:“你杀人了?”   阮秋色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通敌叛国?”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王爷想到哪去了。”   “那就没事了。”卫珩轻舒了一口气,捏了捏她的耳垂道,“若是其他罪行,本王就在大理寺设间私牢,轻则关你三五年,重则关你个二三十年。”   他看着阮秋色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到时候本王下了朝,就可以去你牢里办公。咱们干脆把家安在那里,还省得本王在大理寺和王府之间两头跑。”   他说得这样轻巧,听得阮秋色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知道他是在同她玩笑,但这个玩笑却让数日以来的忧心忡忡卸下了不少。尤其是那句“咱们”,听起来让人竟有些向往未来的牢狱生活。   “可我犯的罪过真的不轻啊,王爷。”她喃喃道。   “那就更好了,”卫珩俯身抵上了她的额头,“若是这样,便关你一辈子,正好不用发愁你刑满释放以后,不安于室可怎么办。”   阮秋色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你要知道,你担心的那些,在本王看来都不是问题。”卫珩的声音里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才是问题。”   阮秋色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好看的脸,放下了心里一切纷杂的念头,只想仰起头,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嘴唇凑上去。   无奈天不遂人愿。   “啊啾——”   早春的空气还有几分凉意,她离了热水,又只裹了条澡巾站了这么久,此刻不得不用一个地动山摇的喷嚏结束了难得的柔情蜜意。   还附送了卫珩一脸唾沫星子。 第57章 要抱 “我、我喜欢王爷的。”……   “王爷王爷, 这个不算,”阮秋色急急地凑上去帮他擦脸,“我们重来, 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方才气氛那样好, 不趁势来个亲吻, 实在辜负了良辰美景。   唉, 都叫她的喷嚏毁得彻彻底底。   卫珩松开了阮秋色的腰, 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水珠。   那澡巾原是松松地裹住她整个上身,阮秋色捏起一个角去给卫珩擦脸,半个肩膀就露在了空气里。   她肩头圆润, 锁骨平直,沿着光洁滑腻的肌肤往下, 丰盈起伏的曲线在巾布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卫珩喉间一紧,眼神也跟着暗了下来。他擎住阮秋色在他脸上作乱的小手,低声说了句:“……穿衣服去。”   阮秋色低头一看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才从方才与卫珩坦明心迹的喜悦中惊醒过来,脸红了个通透,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更衣间跑去。   卫珩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前行, 两条细白匀称的腿大喇喇地露在外面, 眼神不由得更暗了几分。   其实他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阮秋色虽然瘦,可是并不干瘪。她骨架纤巧,所以看上去细瘦,捏起来却是绵软弹润的。   宁王大人回想起方才手心里的触感,便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   下一个瞬间,就看到阮秋色身子一矮,在留有水渍的大理石地砖上滑了个趔趄。   卫珩心口一跳, 赶忙过去扶她。   小姑娘疼得眼泪汪汪,捂着脚踝蹲在地上:“脚、脚崴了。”   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力将她搀了起来:“能走吗?”   看起来是不能的,她白生生的脚踝肿得老高,青紫了一大块,看着有些吓人。   脚踝疼得厉害,阮秋色也顾不上少女的羞涩,可怜巴巴地抓着他衣角:“……要抱。”   卫珩轻嘶了口气,瞪她一眼:“你光不溜秋的,怎么抱?”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看他:“刚才……刚才也抱了。”   刚才他抱得那样用力,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卫珩耳根一热,低声说了句:“那不一样。”   方才他不由分说地拥住了她,不过是又气又急,非要做些什么泄了心中的郁气,并没往男男女女那方面想,可以说得上问心无愧。而现在……   卫珩的视线扫过她秀气的脖颈,知道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遏制下去了。   问心有愧的宁王大人板起脸来,扶着阮秋色的胳膊,沉声道:“蹦过去。”   阮秋色委屈地扁了扁嘴。   卫珩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眼:“穿上衣服再抱。”   ***   “你们王爷怎么还不回来啊?不会真把我们阿秋怎么样了吧?”   云芍在卫珩房里,几乎磕完了一盘瓜子,还没等到那两人回来。   时青站在门口,温和地冲她笑笑:“以王爷的性情,便是真要做什么,多半也会等到成婚之后的。”   他话音刚落,看到走廊尽头疾步走来的身影,一时有些愣住了。   云芍看到他的表情,也捏着瓜子兴冲冲地去看。   吓得手里的瓜子都掉在了地上。   “他、他怎么还抱上了?”云芍失声道。   他们二人在下面逗留了那么久,现在卫珩又抱着阮秋色回来,很难让人不生出些奇妙的联想。   卫珩面无表情地越过二人,径自进了房间,把阮秋色放在了床上。   阮秋色面颊微红,眼里也像有一汪水晕,正低着头去看自己肿起来的脚。   卫珩安置好她,这才走到愣在门外的时青与云芍面前,二话没说便把门关上了。   然后他回过身来,在带来的箱奁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了消肿祛瘀的药膏,才在床边坐下。   他目光落在阮秋色肿胀的脚踝上,犹豫了一瞬,便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腕。   他的手微微有些凉,阮秋色瑟缩了一下,乖乖伸直了腿,看着他把她的脚搁在膝头,手指拈了冰冰的药膏涂上去,又轻柔地将药膏抹开。   晕黄的光影里,他眉睫低垂,眼神无比认真。阮秋色突然就觉得心跳快了些,丝丝缕缕的甜意蔓延开来,将她的胸腔填充得很满。   正偷偷盯着他瞧,冷不防卫珩一抬眼,目光正与她对上了。   光线氤氲,他握着她的足踝,眼神里也像是多了些内容,催得阮秋色的心跳乱了几分。   此情此景,虽然不如方才的四目相对,但也是适合一个亲吻的发生的。阮秋色心里还在忐忑,就听到卫珩说:“把眼睛闭上。”   她脸“腾”地红起来,身体却很诚实地往前挪了挪,直到伤了的腿曲起来,与卫珩的距离不过半臂,才缓缓闭上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卫珩不解地看着她靠近,皱了皱眉,也没再说什么,只低声道:“忍着点,会有些疼。”   疼?亲个嘴而已,为什么会疼?   阮秋色闭着眼睛,只觉得茫然不解。   直到足踝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意。   “疼疼疼疼——”   “王爷轻点呀——”   紧闭的房门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阮秋色的阵阵痛呼。   云芍贴着门听得怀疑人生:“你们王爷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时青站在一旁,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我想应该不是云芍姑娘想的那样……”   房门里面,卫珩淡淡地看了一眼阮秋色眼泪汪汪的眸子,不以为然道:“要揉开淤血,哪有不疼的。”   阮秋色面色通红,半是疼的,半是羞恼。春色旖旎的期待落了空,又不能直接告诉卫珩,只好委屈道:“若是为了揉淤血,为何要让我闭上眼睛嘛。”   卫珩却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半晌才道:“犯人杀头的时候,不都是蒙着眼。”   他没说的是,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总忍不住想到方才她香肩半露的样子,手里又握着她秀气的脚踝,实在难以克制自己产生些非分的念头。   即便把“正人君子”默念一百遍,也压不下去。   卫珩的手指沉稳有力,不一会儿就将淤血揉得渐渐化开了些,阮秋色也不再喊痛,只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他手上动作。   良久,卫珩才轻声问了句:“你方才说自己犯了罪,是做了什么?”   阮秋色心里一惊,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坦诚了一半的罪行。方才她被卫珩温声哄着,差一点就将秘密和盘托出,可现在冷静了几分,仔细想想,现在还不是告诉他最好的时机。   一旦告诉了他,他势必要立刻着手去查。若是打草惊蛇,以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人马,难保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更何况此去青州,卫珩还有要案在身,在她身上分心总是有些耽误事的。   “王爷,能不能等青州的案子了结,我再来跟您投案自首?”阮秋色扒着自己的膝盖,睁大了眼求他,“我们先快活一段时日,否则等您成了包庇罪人的同谋,咱俩每天提心吊胆,就体会不到爱情的甜蜜了。”   卫珩有些失笑,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谁跟你快活。”   “我是认真的,”阮秋色眨着眼睛,“这几日我常常在想,若是早些与王爷坦明心意该有多好,哪怕最后还是要下狱受刑,至少能过几天快活日子。”   卫珩淡哼一声:“现在也不晚。”   见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卫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你就没有话对本王说?”   他都已经明里暗里表示了好几次,可她到现在为止,还没说过一句喜欢呢。   他等了半晌,也没听到阮秋色的回答。回头望过去,却见她低着头,手指轻轻抠着床单,面上染着两团红云。   卫珩本不觉得自己是个耐心的人,但此刻这样看她,却觉得看上多久也不会烦腻。她没出口的答案像一个甜蜜的礼物,只要放在那里,拆与不拆都是一样的欢喜。   “喜欢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阮秋色才小声挤出了一句。她抬起眼来看卫珩,眼底湿漉漉的,像只刚撞在树上的傻兔子,“我、我喜欢王爷的。”   有些礼物,好像还是拆开了,更叫人开心些。   卫珩看着阮秋色,嘴角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   他眼底晶亮,眉目欢喜地舒展,好看的唇瓣亦是勾起了比三月春光还要明媚的弧度。阮秋色没看过他这样全然欢欣的笑容,一时就这样看愣了去。   卫珩突然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嗓音低哑地说了句:“……别这样看本王。”   再看下去,就忍不住要亲她了。   虽说食色性也,可君子色而不淫,若他只是想想,勉强还可以原谅自己,真要一亲芳泽,那就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了。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被他蒙着眼,傻傻地问他:“可是王爷,你现在不该亲亲我吗?”   卫珩轻嘶了一声,敲了敲她的额头:“本事大得很,还会玩火了?”   阮秋色捂着脑门,很是委屈:“书里都是这样写的呀,两情相悦,亲密亲密有什么不对了?”   你说的那是淫·书。卫珩暗道。   他沉吟了片刻,知道跟阮秋色讲“正人君子”,“发乎情止乎礼”那一套,她八成是不愿听的。便淡淡地哼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道:“本王不喜欢别人藏着秘密。什么时候你坦诚了自己的罪行,本王才肯与你亲密亲密。”   ***   “怎么没声了?”云芍贴着门,小声道,“你家王爷是不是……有点快啊?”   明明书里……一睁眼,天都亮了。   时青自暴自弃地望天:“……我们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二人正在嘀咕,房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云芍险些栽了进去。   卫珩拦腰抱着阮秋色,淡定地把她送回了房间。   然后片刻都没逗留,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才凉凉地将视线投在云芍身上:“你还不回去?”   云芍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王爷这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怎么进度一下子突飞猛进了起来?我教的套路起作用了?”   卫珩原本不想理会她,但云芍看起来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不问出个答案,不会善罢甘休。   “回去赐你块匾。”他淡淡开口,“就写‘误人子弟’四个大字。”   等到云芍气哼哼地回了房,时青才犹犹豫豫地试探道:“王爷方才是与阮画师……”   卫珩抬手止住了他后半句,沉声道:“她方才遇到了刺客。”   时青着实吃了一惊:“在浴室?目标是阮画师?”   卫珩沉着脸点了点头:“就是那几日带走她的人。”   “可是……那些人既然把阮画师放了回来,为何又突然要刺杀她呢?”时青有些疑惑不解。   卫珩思量片刻才道:“许是那些人对她并不熟悉,不知道她与本王的关系。所以看到本王带她出京,一时慌了手脚。”   时青点了点头道:“那属下明日多分派些人手,暗中保护王爷和阮画师。”   “嗯。”卫珩应了声,眉心却未见松动。   “王爷没问出阮画师那几日都做了些什么?”时青试探道。   卫珩摇了摇头。   阮秋色的担忧不无道理,眼下她说与不说,他们都没工夫追查下去。人生地不熟的青州,真要做些什么,也是难以施展。   左右人已经落在了他手里,这几日七上八下的心也放了下来,只要多让人护好了她,回京之后再从长计议才更妥当。   时青应下了差事,便准备出门安排,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王爷到底是如何……让阮画师回心转意的?”   卫珩瞟了他一眼,半晌才回他一句:“你说得对。”   “嗯?”时青疑惑道。   卫珩轻呷了口茶,压不住嘴角隐约的笑意:“女人还是喜欢温柔些的男子。”   ***   抵达青州,是两日后的傍晚。   自打与云芍分别,阮秋色与卫珩一行人便换了快马,日夜兼程地赶路。   那夜时青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名与阮秋色体貌相当的歌妓,扮成了她的样子,与假扮卫珩的侍卫一起坐上了宁王府的马车,一路西行。   盯上阮秋色的无论是什么人,总要花上一二日的功夫才能察觉,等阮秋色他们进入青州境内,再要寻人就是大海捞针了。   青州近海,商贸发达不说,民风也比盛京多了几分爽朗豪情,坐在客栈大堂里,身旁食客的声音洋洋洒洒地落入耳畔:“听说那铁面阎王出巡西境,还把京城第一花魁带上了?真是艳福不浅呐……”   “可不是,”应声的人也是兴致勃勃,“原以为他是个不近女色的,想不到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阮秋色小口小口地喝着桌上的姜汤,她前两日受了些风寒,又急于赶路,身上的病总不见好转,所以不管她如何讨厌生姜的味道,卫珩总要盯着她每餐喝一碗姜汤。   她一边喝汤,一边偷偷觑一眼身旁戴着帷帽的男人。他摘了那标志性的银面具,可也得遮掩自己过于引人注目的面容,便做江湖客打扮,一袭黑衣配上帷帽遮面,在青州这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倒也不觉得奇怪。   那些食客议论了一阵,话题便往下三路去了,连铁面阎王的床上功夫也编排了个七七八八。阮秋色知道卫珩的脾气,听得心惊胆战,却见他神色如常地吃着饭,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王爷不生气吗?”她凑过去小声问。   卫珩隔着帽上的薄纱斜睨她一眼:“该生气的人不生气,本王有什么好生气的。”   阮秋色将他这话颠来倒去地想了片刻,才体会出他口中这个“该生气的人”说的是自己。   也对,那些人口中胡乱编排的主人公是卫珩与云芍,自己作为他新上任的恋人,好像吃些飞醋才算正常。然而——   “我怎么会生气嘛,”阮秋色很大度的摇了摇头,“别的不说,云芍不会对不起我的。”   卫珩面无表情地夹了一口菜,突然伸手拦住了过路的小二:“这里,再加一碗姜汤。”   然后对着双眼圆睁的阮秋色道:“承蒙阮画师关照,本王总算有些生气了。”   吃过了晚饭,卫珩带着阮秋色直奔此行的目的地,青州知州府上。   知州官拜五品,只比四品的知府低一级,辖理一方兵权。这个差事听来威风,可估计没什么油水,阮秋色跟着卫珩进了知州府的正厅,只觉得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中堂挂着一幅前朝名家李由之的奔马图,没什么像样的家什。   “参见钦差大人。”青州知州胡坤年约四五十岁,朝着卫珩深深一礼。他武官出身,身材魁梧,眼下却面带愁容,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他仔细打量了卫珩片刻,似是觉得他夜里戴帷帽有些奇怪,但既是上官,他也不便多言。   卫珩此行隐瞒了身份,只带了皇上的密诏,以钦差之名来此探访。   “胡大人无需多礼,”卫珩抬手示意他起身,“本官来此,是为了探查你密折中提到的疫病。这病究竟有什么古怪,非要用传递军情的密折上达天听呢?”   像城中发生时疫这样的大事,通常是由当地知府层层上报,而这位胡知州却越级上报,还用了军情密折,想来是有什么缘由。   胡坤拱手道:“回禀大人,其实……这病并非什么疫病,染病的也不过七八人而已。”   “哦?”卫珩挑了挑眉。   “大约一月之前,城中便陆续有人发病,轻则痴痴傻傻,重则极其凶恶,冲上街去,对着行人乱打乱咬,甚至咬死了一人。知府大人认为此病乃是某种古怪的疫症,便将发病之人隔离在城中六疾馆内加以医治。”   “既然是一月之前的事,为何如今才报?”卫珩问。 第58章 小秘密 “王爷,愿赌服输的,把你的小……   时疫之事非同小可, 在刚刚萌芽之时便该立刻上报,可青州这怪病竟无声无息地拖了月余,直至销声匿迹, 才由并不负责此事的知州用五百里加急的军情密折上奏, 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   更何况他们进入青州已有小半日, 完全没听到百姓议论。按说疯子上街咬死了人, 这样的怪事总该层层发酵, 闹得好一阵人心不安的。   胡坤给他们倒上了茶水,这才恭敬道:“那起伤人的事件就发生在知州府附近,下官派人镇压后, 便上报给了知府大人。此病来得诡异,下官便一直关心着后续的进展, 却发现……”   他说着说着,却犹疑起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卫珩轻呷了口茶,沉声道:“陛下既然派我来此,便是要将此事追根究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历朝历代的皇帝, 最怕的无非两件事, 一为天灾,如山崩水患之类,二就是时疫。若真爆发出一场前所未有的疫病,轻则几百上千的百姓命陨,重则一座城池都将变成废都,没有五年十年回不了元气。   胡坤的密折上虽只有寥寥数字,却极大地引起了皇上的重视,才会派他这个大理寺卿亲自来查这件事。   胡坤踌躇片刻才道:“下官发现知府大人虽将病人收容救治, 却严令相关人等不得向外吐露半分消息。下官担心这怪病会扩散开来,便向知府大人询问过几回,可知府大人总是含糊其词,只说此事由他处理,让下官不必挂怀。”   “封锁消息许是为了避免民众的恐慌,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吧。”卫珩淡淡道。   “然而……”胡坤迟疑道,“除去当街行凶被直接毙命的那名病人,被知府大人隔离的病患共有六名。不出三日,城西的义庄便陆续收到了六具无主的尸体。说是染了霍乱的流民,需要尽快焚化。按照往年的记录,眼下的天气很难流行起霍乱来,死者的人数又对上了,下官便留了个心眼,找人调查了一番。”   他压低了声音道:“那六人致死的原因非为染病,而是割喉而死。”   面纱掩映下,胡坤看不清卫珩的表情,心下便有些惴惴不安。他方才所言若是不能查实,便有诽谤上官之嫌。若是让青州知府范宗锡知道了,他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那些尸体已经烧掉了?”卫珩问。   胡坤搓了搓手,忐忑道:“原是应该烧得干干净净,可下官找人打点过,偷偷留了一具尸身,就掩埋在郊外的乱葬岗。”   阮秋色听到这里,心头蓦地一紧。   已经死了大半个月的尸体该是什么模样?总该腐烂发臭了吧。   她听说过这世上最难闻的便是尸臭,若是卫珩要让自己去画那腐烂的尸体可如何是好?   阮秋色站在卫珩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用不安的小动作表达了强烈的拒绝。   卫珩有些想笑,反手将她乱动的小手拢在掌心,轻捏了一记,让她安心听胡坤说下去。   胡坤没察觉他们一来二去的动作,接着道:“掩埋之前,下官找军医验了尸身,留了记录,以备不时之需。若以后真有什么需要,将那坟起开重新检验,也是可以的。”   卫珩含着笑意睨了阮秋色一眼,才道:“暂时还没有这个需要。胡大人,那发了疯病的七人家住何处,各是什么身份,你应该也调查过吧。”   胡坤愣愣地点点头,回身去书桌前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薄册递了过来:“除了一人实在打探不到多少消息,其余六人,能找到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卫珩接过那册子,自己翻看起来。   阮秋色在旁边无事可做,便走到堂前那幅奔马图前面,细细观赏起来。   “胡大人,您这奔马图是名家之作,气势洒脱雄浑,正与您知州的身份相称呢。”阮秋色看了一会儿,笑吟吟道。   胡坤的目光也有些感慨:“这图是由之先生赠与我家祖先,传到现在已经历经了五代人。我祖上世代为武,看着这画,总能体会到些许先人的豪情。”   阮秋色点点头,目光又在室内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便退回到卫珩的身后站着。   胡坤看她一介女流,又穿着一身男装,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于是小心地问了句:“这位……贵人,怎么称呼?”   闻听此言,阮秋色与卫珩一起看向胡坤,又同时开了口。   “本官的助手。”   “我是他夫人。”   卫珩执着茶杯的手不可控制地抖了一抖。   胡坤听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回答,顿时愣在原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阮秋色挠挠头,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夫人……也可以当助手的。”她大大咧咧地笑笑,“我家官人两袖清风,只好精打细算些。毕竟生活不易,我只能支持他的工作呀。”   听她不假思索地信口胡说,卫珩原本以为自己会尴尬气恼。可就在这个让人无奈的情景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分心。   分心去想,她方才那句“官人”,叫得还挺好听的。   胡坤擦了擦额角的汗,跟着笑笑:“大人为官清廉,下官佩服,佩服。”   卫珩无可奈何地瞟了阮秋色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对胡坤点了点头道:“本官奉了皇上密诏来查此案,你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胡坤赶忙低头应下,看他起身欲走,赶忙跟在后面道:“请问大人的住宿如何安排?下官的宅院宽敞得很……”   卫珩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拦住了他留宿的邀请:“胡大人不需多礼,本官自有安排。”   胡坤还想挽留,许是想与他多套套近乎:“接待钦差大人,原本也是下官的职责……”   若是往常,被人这样纠缠,卫珩必然是会不耐烦的。阮秋色从面纱底下看他,看出他面上已经有了不悦之色,有些担心他犯起王爷脾气,直接将这位胡大人顶回去。   他这人向来不会看旁人眼色,离开了时青,人情世故什么的,只能靠她来打点。   想到这里,阮秋色顿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必须揽下婉拒胡坤的差事。   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道:“多谢胡大人好意,只是我与夫君新婚燕尔……”   话没说完,卫珩就从她脸上暧昧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去捂她的嘴,就听见阮秋色意味深长道:“……夜里动静大些,怕惊着您府上的女眷呢。”   ***   从胡府里出来,天色已经转黑,街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王爷等等我呀,”阮秋色小跑着追赶着卫珩的脚步,小声地在后面叫他,“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卫珩负手走在前面,原是不想理她,却听到后头“哎哟”一声,惨兮兮地传来一声痛呼。   他回头看去,阮秋色歪着身子半蹲在路上,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脚本来就没好,为了追王爷,又崴了……”   卫珩觉得自己额角的筋跳了跳,到底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让你再口无遮拦。”   他手指在阮秋色额头轻敲了一记,却没用上半分力度。   阮秋色见他像是消了气的样子,便笑嘻嘻地接话:“我都是为了帮你呀。你要扮成钦差,自然不能像做王爷那样趾高气扬的。而且,世人都说铁面阎王不近女色,你有个夫人,自然没人会怀疑你就是宁王啦。”   呵,说得倒是有理有据。卫珩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阮秋色说了这一长串,狡黠地冲着卫珩眨了眨眼,作了总结:“王爷,我可都是为你好呀。”   卫珩暗暗翻了个白眼,也没去驳她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只是伸手去扶她:“还能走吗?”   阮秋色眼珠转了转,面上的神情突然痛苦了几分:“疼、疼得很,走不动……”   她伸手去勾卫珩垂在身后的广袖,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泄露出一丝赖皮:“要背。”   断案如神的宁王大人要是还看不出她崴脚是装出来的,那就真可以去街口摆摊算命了。   “自己走。”他沉着脸轻叱一声,兀自走在了前面。迈出去几步,却没见阮秋色跟上。   回头一看,她站在原地,对于自己卖可怜的小伎俩落空这件事很是不服,表情有些愤愤的,要跟他对峙一般赖着不动。   原本一身怂气的小画师,这两日越发有点恃宠而骄的势头啊。   卫珩眉毛一挑,突然肃了面容,厉声道:“小心,脚下有蛇!”   阮秋色吓了一大跳,果然忘了装瘸这回事,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前窜了几步。   哪有女孩子不怕蛇的。卫珩还在暗笑,却见阮秋色惊惧之下,飞扑过来,猛地窜上了他的背。   她胳膊紧紧环着卫珩的脖子不撒手,两腿也夹在他腰间,确保自己稳稳地离开了地面,才敢回头去看:“哪里、哪里有蛇?”   宁王大人原本打得好算盘,要让小画师情急之下露出马脚,断了她耍赖的念头。谁知道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殊途同归地让她赖在了自己背上。   他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闷声道:“从你脚边爬走了。”   阮秋色松了口气,趴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撒娇:“王爷王爷,我的脚还没好全,真的疼。”   卫珩拿她无法,只好认命地拢住她两条腿,让她趴得更稳当些。   他的背对阮秋色来说称得上宽阔,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让人说不出的安心。阮秋色悄咪咪地去嗅他颈上好闻的香气,鼻尖擦过卫珩的耳垂,明显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僵了一僵。   “你再不老实,本王就把你丢下去。”卫珩冷声道。   阮秋色立刻规规矩矩地趴好,又将他脖子环得更紧了些,才顾左右言他地转移话题:“王爷王爷,你怎么看胡大人说的这个案子?”   卫珩轻哼一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她:“你说呢?”   阮秋色想了想,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我没怎么仔细听,就只随便看了看……”   “看什么?”卫珩随口问道。   看你呀——她确实一直在偷眼去看卫珩,从面纱的缝隙看到他侧颜一点点轮廓,更觉得韵味无穷。   这话阮秋色没敢答,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这才想到拿胡坤来搪塞:“我看那胡大人……好像挺穷的。”   卫珩难得没打击她废话连篇,虽然胡坤的拮据就摆在台面上。   他偏过脸来看她,嗓音温和:“怎么说?”   阮秋色听他问起,顿时得意起来:“他正厅里连件像样的装饰都没有,端上来的茶也是带着陈味,一喝就知道是去年的。”   阮秋色从小便被品味高绝的阮清池带着,琴棋书画诗酒茶,前几样里只会个画字,品酒品茶的功夫却是出类拔萃:“你是京中的贵客,他自然不敢怠慢,所以这茶必定是他家里最好的了。作为朝廷五品的官员,他可不就是穷嘛。”   卫珩轻笑了一声,掂了掂她有些下坠的身子,说了句:“还不算太笨。”   阮秋色觉得他是在揶揄自己,便有些不服:“我知道王爷明察秋毫,定然也能看出这些,可有一件事你一定没有发现。”   “哦?”卫珩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阮秋色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那我有个条件。若我下面说的王爷真没发现,便要告诉我一个你的小秘密。”   “那算了,”卫珩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本王的秘密可没有这样便宜。”   “哎呀,王爷怎么还计较上了。”阮秋色在他背上晃了晃,“大不了,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情侣之间就是要互相坦诚的嘛。”   卫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觉得“坦诚”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得不行。   阮秋色自知理亏,讪讪地补上一句:“除了我失踪那件事,其他时候我都是很坦诚的。”   她看卫珩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故技重施地耍起了赖:“哎呀不管了,我就当王爷答应了。咳咳——王爷还记不记得胡大人家里中堂挂着的那幅画?”   “李由之的奔马图?”卫珩反问了一句。李由之的大名,他这个不甚关心书画的忙人也是听过的。   “对的对的,”阮秋色笑眯眯地点点头,“王爷有所不知的是,那幅画是假的。”   “哦?”卫珩倒真的有些诧异,“不是说是故人相赠,珍视得很?”   “对啊,我也觉得奇怪呢,”阮秋色附和道,“可是那幅画千真万确,就是假的。那画仿得还算高明,笔势,力度,都与由之先生有些相像,看得出下了功夫,寻常人是很难辨出真假的。可是能瞒过我这个专业人士的眼睛吗?必须不能啊。”   卫珩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打断了她洋洋得意的自夸:“专业人士也要讲证据的。”   阮秋色知道又被他看穿了,便“嘿嘿”笑了声,认认真真道:“问题出在纸上。那画上的用纸篾纹齐齐整整,每一道都是一样的间距,这是因为用来晒纸的竹帘也是一样规整,想必是出自宣州有名的大作坊。”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由之先生最为后人称道的,便是他顺应自然,不喜任何买来的器物。从作画的毛笔,到所用的纸张,都坚持要自己亲力亲为。私人手工所做的纸,自然不比大作坊规整,故而由之先生现存的作品,纸纹的间距都是有些参差不齐的。”   阮秋色说完,再也掩不住眼里的神采飞扬,兴冲冲地等着卫珩夸奖。   卫珩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蓦地想起了曾在军营里四处蹭饭的小黄狗,也是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他半晌才说:“嗯,还真是术业有专攻。本王确实没看出来。”   这多少算是夸奖,阮秋色高兴地摆了摆腿,立刻就被卫珩颠了一下,示意她老实点。   她便乖巧地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他:“那王爷又看出什么了?”   卫珩只思量了片刻,便道:“那胡坤并不是一直这样拮据。”   “怎么说?”阮秋色来了兴致。   “他正厅的桌椅是成色不差的檬子木,比红木还贵些,”卫珩道,“而他端上来的茶虽是陈茶,确实青州最名贵的玉叶茶,产量稀少,一半又贡进了宫里,市面上不会便宜。”   阮秋色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这就说明……”   “玉叶产在夏天,这就说明他至少在去年夏天,过得还很宽裕。”卫珩沉声道,“他落入拮据的境地,是近半年的事。”   “怪不得我看他厅里博古架上空着许多位置,是把好东西都变卖掉了吧……”阮秋色喃喃道,“连先人留下的字画也卖了,可见是真遇上了什么困难。”   “本王倒觉得,他自己未必知道那画是假的。”卫珩摇了摇头,“他方才瞧着那幅画的眼神里没什么不甘遗憾,想必也是被蒙在鼓里。”   阮秋色眨了眨眼:“这说明什么?”   卫珩淡然自若地开口:“这说明他变卖家产,不是因为自己遇上了麻烦,而是为了别人。那人比他更急,甚至不惜将他视如珍宝的画偷偷掉包,来解燃眉之急。”   “那人是谁?”阮秋色急急追问。   言谈间已经行至他们今晚下榻的客栈门口,此刻入了夜,大堂里坐满了食客酒客。背着阮秋色从这些人面前穿行而过,着实有些考验宁王大人薄如金纸的面皮。   “自己想。”卫珩淡声说了句,把阮秋色放下,让她自己走。   阮秋色没得到答案,也不纠缠他,左右她跟在他身边,案子有什么进展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比起这个,她更记挂方才与卫珩交换小秘密的赌约,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小声问他:“王爷打算告诉我什么秘密?我要求不高的,比如你喜欢过哪个姑娘,晚上做过什么春色旖旎的美梦,这些都可以的。”   卫珩走到楼梯口,被她扰得无法,便倏地回过身来。   阮秋色一头撞进他怀里,也不觉得害羞,反而轻车熟路地蹭了蹭,模样赖皮得很:“王爷,愿赌服输的,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呀。”   卫珩点着她的脑袋,将她摁出一尺长的距离,皱着眉看了她片刻,突然有了主意。   他淡定地瞧着阮秋色,一本正经道:“方才本王骗了你。”   “嗯嗯?”阮秋色睁大了眼睛。   卫珩扬起了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地上根本没蛇。”   阮秋色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居然就用这样一句无足轻重的闲话搪塞自己。   卫珩看着她目瞪口呆的神情,突然意识到,喜欢捉弄她这件事,好像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他朝着阮秋色愉快地笑了笑:“本王说了秘密,现在该你了。”   阮秋色却并没像他预料中那样气恼很久。最初的惊愕过后,她眼珠转了转,突然扬起了一个称得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卫珩还在诧异她又有什么鬼主意,就见她踮起了脚尖,将嘴唇不由分说地贴近了他的耳朵。   卫珩听到她一字一顿,尾音里是抑制不住的上扬:“王爷有所不知,我自小跟着父亲,常去野外寻找矿石。山里的东西,我什么没见过呀。”   没等卫珩反应过来,她就三步两步地跳上了台阶,回头看他,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嘴角的笑容更是扩大了几分——   “王爷你说,我怎么会怕蛇呢?” 第59章 真正的技术(新增1700!) 简直让……   二更已过, 街市的喧嚷嘈杂渐渐止息。等到更夫敲了第三次梆子,青州城便进入了宵禁。   阮秋色在自己的房间里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仆仆,许是因为床铺陌生得很,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从前是不认床的。天大地大自由来去的性子, 本就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这两日来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陌生了些, 凭空多了个两情相悦的恋人, 一想到这个就兴奋得不行。   卫珩就宿在她隔壁, 与她只有一墙之隔。阮秋色便滚到墙边,凝神去听他房里的动静,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是睡了么?还是这墙太厚实, 隔音的效果太好?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走廊里却传来一阵轻轻巧巧的脚步声。走廊狭窄, 门板又薄,外头的声音里面听得清清楚楚。   走过的一定是个女子。她衣料刮擦,环佩叮当,阮秋色隔着扇门也能想象到,她的样子定是花枝招展,袅袅婷婷。   那女子走到她隔壁, 忽然停住了脚步。   阮秋色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见她伸手去扣卫珩的门,一下,两下,三下。   她敲得比平常人缓慢得多,笃笃的声响里有种意味深长的风情。   阮秋色脑中警铃大作,“噌”地便坐了起来。   她从前听人说过,在民风开放些的州府,高级客栈里都会住着几个花姐儿, 夜深人静时便去敲独居男客的房门,提供些不可言说的服务。   傍晚他们投宿时,卫珩执意要了两间上房,掏出来的银票面额又大,当然会被客栈的掌柜留意上,当成了重点服务对象。   阮秋色悄悄挪向了门边,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果不其然,接着响起的便是那花姐儿柔柔媚媚的音调:“长夜漫漫多寂寞,客官可需要奴家陪您说说话……”   阮秋色在风月场所里混惯了,比这露骨得多的话也听过不少。但被撩的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心下难免还是生出了几分不爽。   说什么说?他可没话跟你说。   阮秋色倒不担心卫珩把持不住,毕竟他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哪怕是对着云芍,也是丝毫不假辞色的。   何况他这人最讨厌麻烦,半夜三更被个陌生女子敲了房门,还不知道要怎么冷声讥讽回去呢。   想到这里,阮秋色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好整以暇地贴着房门,等着听卫珩如何打发这花姐儿走人。   卫珩没有出声,似是在打量门前的女子。半晌,他开了口,声音果然冷淡得很。   “你是何人?”卫珩问。   那女子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冷气凛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没有方才的娇软从容:“奴家……名唤眉娘,是专门待在这客栈里,伺候您这样的贵客的。”   呵,什么贵客。趁着远行在外面乱搞的,都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野猪蹄子。阮秋色暗暗腹诽。   卫珩皱着眉头,盯着眼前满头珠翠,身着轻纱薄裙的女子,眼中流动着意味不明的神色。   阮秋色没听见他立刻回答,心里暗暗有些着急。   还犹豫什么?你香香软软的小女眷就在隔壁,这种向伴侣展现自己好定力,增加男性魅力值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卫珩果然不负她的期望,只停顿了片刻,就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回答。   阮秋色听见他毫不犹豫地说:“进来。”   什、什么情况?   如同被二月里的春雷劈中了一般,阮秋色感觉自己的头顶春回大地,倏忽间便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草原。   不是出去,而是进来?   进来做什么?长夜漫漫,聊天解闷吗!   我要是信你,除非我是个傻子。   阮秋色焦躁地挠着门,听见那女子娇羞地笑了一声,便缓步走进了卫珩的房间,反手将门带上。   他们住的是青州城最豪华的客栈,房间宽敞,墙壁亦是厚实。那两人进了房,关了门,阮秋色便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卫珩径自回到桌案前坐下,又拿起了方才就在看的,从胡坤那里得来的薄册,语气淡淡地问那花姐:“你在这里多久了?”   闲话家常的句子,被他冷冷地问出来,竟像是在审犯人一般。   那花姐从没见过气质这般凛冽清冷的客人,一时便有些怯怯的,也收起了撩人的做派,规规矩矩地回了句:“一……一年多。”   她小心地打量着卫珩,这大半夜的在房里还戴着帷帽,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卫珩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对着那本册子看得专注,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怎么知道要来敲我的门?”   “掌柜……掌柜告诉的,”眉娘小心翼翼地答道,“掌柜说您一个人住,人又年轻多金,叫奴家小心伺候……”   “也就是说,”卫珩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起了兴致,“但凡是有钱的年轻男客,你都会去敲门吗?”   ***   卫珩与那眉娘,已经单独待了好一会儿了。   阮秋色在房里转来转去,越想越觉得心里像是有只猫儿在乱抓一般。   爱情需要相互信任,她应该相信卫珩的人品。   即便是不信,也该相信他挑剔的眼光。   他不近女色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喜欢上自己,一看就是重视内涵多过外表的。   可这半夜三更的,他让别的女人进了自己的屋子,未免也太不知道避嫌,太没有分寸了些。   阮秋色左思右想,还是悄悄打开房门,踮着脚走到卫珩房间门口,轻轻扒在了门上。   她才没有在偷听。   她只是防患于未然,捍卫自己还没亲上嘴的爱情。   可无论她怎么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里面就是半点动静也无。   怎么回事?   阮秋色更贴近了那门扇几分,还没听见什么,那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了。   她收势不及,一头就栽进了门里。   原以为是有什么奸人正在外面偷听,所以猛地拉开房门的卫珩也是吃了一惊,在阮秋色险些以脸着地的当口,伸手拉了她一把,将人扯了起来。   阮秋色反应快的很,立刻顺坡下驴,一头扎进他怀里,把人牢牢抱住了。   她飞快地在房里扫了一圈,看到那颇有几分姿色女子正怯怯地立在桌边,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   又看见卫珩还戴着帷帽,还是一颗清清白白没被拱过的小白菜,顿时安下心来。   饶是如此,他半点自觉也没有,三更半夜与别的女人独处一室,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放过。   还得让外面的野花知道知道,这小白菜已经被她这只小香猪盯得死死的,别人谁也别想染指。   “你来做什么?”卫珩皱紧了眉看她一眼,对她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门口听壁角的行为极为唾弃。   阮秋色心里正打着小算盘,也没心思回答他,就听见那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子犹豫着问:“你就是这位公子的妹妹吧?看着真水灵。”   眉娘听掌柜的说了,那年轻富公子身边还带了个姑娘,多半是他妹妹,因为年纪不小了,需要避嫌,所以才要了两间房。   卫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她有些畏惧,便找看着好说话些的阮秋色搭话。   “妹妹?”阮秋色狐疑地看了眉娘一眼,又去瞄面色不善的卫珩。   他们可从没以兄妹相称过,这眉娘这般误会,只能是卫珩方才偷偷摸摸,自己告诉她的。   呵,半夜放女人进门不说,还学会遮掩自己堂堂正正的相好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个只会在家绣花的娇羞小闺女?   阮秋色摩拳擦掌——是时候让这大猪蹄子见识一下真正的技术了。   “怎么,今天想让人家做你妹妹了?”她含羞带嗔地斜睨了卫珩一眼,突然掩唇娇羞地笑了笑。   卫珩如果早知道她稍后要说出什么,怕是拼着跟女人动手的羞耻,也要把阮秋色立刻打晕,塞回隔壁房间的。   可他毕竟对人世间的险恶了解得不够透彻,眼下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阮秋色,并不知道她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阮秋色慢悠悠地抬手,将他胸前有些乱了的衣料理平,这才咬着懒洋洋的字,不慌不忙地说了句:“昨儿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是还让人家叫你爹爹吗?”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卫珩瞠目结舌,觉得自己对眼前这满口胡言的二楞子到底是少了几分了解。   未婚妻什么的,退货还来得及吗?   眉娘是在风月场上不知滚了多少遭的老手,立时便懂了阮秋色的意思,再看卫珩时,眼神便有几分复杂。   这公子看着冷血冷情的,想不到内里骚气得不行。   趁着卫珩愣在原地的工夫,阮秋色亲亲热热地抱着他的胳膊,面不改色地又下了一记猛药:“做妹妹也可以的呀,只要今晚你温柔些,可别再用那些小皮鞭小蜡烛什么的了,人家身子受不住呢。”   眉娘面上的笑容僵了僵,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她这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衣冠禽兽的房间???要是像那样折腾一回,可不得十天半月一身伤痕,接不了别的客人?   “公子,奴家有眼不识泰山,”眉娘颤颤巍巍地打算告辞,“打……打扰了……”   阮秋色眼见自己三言两语就吓退了小野花,正兴高采烈地准备乘胜追击,再补上一刀,就被耳根通红,两手发颤的卫珩一把捂住了嘴。   密不透风,想直接杀人灭口的那种捂。   “慢着。”他毫不理会手心里呜呜的抗议声,沉声叫住了正想开溜的眉娘。   眉娘浑身一哆嗦,畏畏缩缩地回身看他:“公、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卫珩按紧了怀里扭开扭去的阮秋色,居高临下地给了她一记阴恻恻的眼神,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我方才的话还没问完,事关一起重要的案子,请姑娘务必如实回答。” 第60章 龙阳 喜欢就是喜欢,藏不住的。……   “既然是为了查案, 你应该跟我说的呀……”   阮秋色垂着脑袋跟在卫珩身后,方才的理直气壮烟消云散。她眼角眉梢耷拉着,也不好意思再去看还僵立在一旁的眉娘。   方才在外人面前自导自演这一出大戏, 现在想想还是挺丢人的。   卫珩顿住脚, 凉凉地睨了她一眼, 含义不言自明。   半夜不睡, 还耳听八方的, 你有理了?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阮秋色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便动了开溜的心思:“那你们慢聊,我先……”   还没转过身, 就被卫珩擒住了手腕。   “去坐着,”卫珩与她对视, 眼瞳黑沉,不辨喜怒,“不是不放心么?”   眉娘在他们二人之间打量了一圈,明白卫珩的身份恐怕不是普通的客人。今夜接不成这客,说不准还要卷进什么官司里,便赔了个笑脸道:“这位大人, 奴家可不知道什么案子, 您看这……”   她原是想找个理由推脱过去,却被卫珩放在桌上的一锭银子勾住了目光:“您问您问,别的我不敢说,这间客栈里的事儿,就没我不清楚的!”   卫珩抬手让她坐下,才道:“约莫两月前,有个年轻男客,名叫杜从英的, 你可有印象?”   这杜从英,便是胡坤交上来的册子里,发作的病人之一。他体态文弱,发病时也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只是痴痴傻傻的,跑上街乱喊乱叫。   与其他人不同,杜从英在册子里的记录只有寥寥几行。他不是本地人,家住何处,身份如何一概不知,只是在街上被这间客栈里的小二认出来,是店里的客人。这才从客栈的记录簿里查到了他的名字。   眉娘神色茫然:“大人,这春风一度的,奴家通常是不会记住客人姓名的。”   卫珩似是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便接着道:“此人在这间客栈住了月余,你应该有印象。”   他这样说,眉娘倒是眼睛一亮,“这人我记得,寻常客人哪有像他这样一住就是一个月的。这位公子生得白净斯文,样貌是很出挑的。”   这客栈房资不菲,能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的客人,定然是极为阔绰的,眉娘不可能不留意。   “你就没去敲他的门?”卫珩意有所指。   眉娘如何不知他问的是什么,掩唇笑了笑,面上带了些暧昧的神色。   “奴家当然敲了,可人家没让我进。”她话虽这样说,却也不见懊恼,“他啊,八成是‘那个’。”   卫珩听她语焉不详,便有些不耐:“哪个?”   “哎呀,就是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呀,”眉娘眨了眨眼道,“奴家这双眼毒得很,是与不是,一看便知道了。”   阮秋色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探头去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要知道她前段时间为了卫珩到底是不是断袖这件事,着实苦恼了许久。   眉娘看她好奇的模样,也乐得为她解惑:“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种气场的。平常的男人见了我,便是眼光高些没瞧上,眼神里也会有些色气,可那位杜公子就不一样。说起来我当时还抓了他的手,他受了老大惊吓似的,一下子就把我甩开了。”   看着阮秋色若有所思的神情,眉娘又掩着唇补上一句:“其实这位大人……一开始也让我有些拿不准,直到姑娘进来,我才知道,他定不是。喜欢就是喜欢,藏不住的。”   她原本还想再说两句,却瞧见卫珩清冷的目光像是能穿出面纱一般,立时就住了口。   她这话说得虽然不假,却也是存了恭维阮秋色的心思,毕竟她早就看出来,那位气势森冷的大人虽然看着厉害,却拿他身后活泼单纯的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同这小姑娘套近乎,反而更稳妥些。   眼见阮秋色回过味来,欢欢喜喜的低下头去,眉娘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直到眉娘交代完与那杜从英有关的一切,心满意足地拿着银子出了门,阮秋色还在捧着脸回味她方才的话,连卫珩走近了都没察觉。   “长本事了?”   头顶响起了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阮秋色倏然惊醒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方才的笑意,愣愣地看着卫珩。   她知道自己惹了人家,便伸出小手指讨好地去勾他垂在袖中的手:“我知道王爷不会生我气的。毕竟,旁人都瞧得出你喜欢我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厚脸皮,明明犯错的人是她,却好意思说得像是苦主在倒贴一般。   爱情使人胆大包天啊。   卫珩将手背在了身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处宣扬本王喜欢男人这事,本王还没跟你算账。今晚又胡言乱语,还想免于责罚?”   阮秋色眨眨眼,又自知理亏,只好可怜巴巴地扁扁嘴:“什么惩罚?”   卫珩眯起眼盯着她,沉吟了片刻才道:“罚你抄《女诫》,抄一百遍。”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觉得他不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王,惩戒人的手段真真是心狠手辣。   “我最烦的就是《女诫》了,真抄一百遍我怕是会死的……”阮秋色揪着卫珩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撒娇,“换一个吧,让我画画也行,最好是画王爷的画像,画上百八十张我也愿意的。”   见卫珩毫无松动之色,她索性去抱他胳膊:“或者让我给王爷捏肩捶腿,伺候您更衣沐浴也可以的,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她当然愿意了,美人出浴这样香艳的场景,想想就有点小兴奋呢。   卫珩听她又开始信口胡说,凉凉地看她一眼,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福至心灵道:“那就换一个。”   阮秋色疯狂点头,赞同不已。   “你能有如今的猖狂,也是本王之过。”卫珩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本王对待你的举止太过轻浮,才助长了你没规没距的嚣张气焰。”   阮秋色从他话里嗅出一丝不妙,还没来得及警惕,就听见卫珩淡定从容地接着道:“原本男女成婚前不该见面,本王与阮画师情况特殊,虽然避不开见面,但其他的礼数也要遵守。从今日起,直到与你成婚,本王一定会克己守礼,绝不逾矩半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白白,阮秋色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说好等我坦白了罪行就会亲我的!”   “从前是本王轻浮。”卫珩面上带了点淡淡的懊悔之色,装得有模有样,“本王会记住这个教训,今后阮画师崴了脚,本王也只能给你做根拐杖了。”   “连抱都不能抱了?”阮秋色睁大了眼睛,“你既不亲我又不抱我,算什么喜欢我啊。”   本来这种事情不就该男人主动吗?她都自己送上门了,对方还敬谢不敏,这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丧气吧。   “阮画师怎么这样说,”卫珩毫无压力地拿她方才赖皮时说过的话堵了回去,“本王对你有意,这不是旁人都瞧得分明,板上钉钉的事吗?”   ***   “我抄。”   这是翌日一早,阮秋色见到卫珩时,说的第一句话。   “不就是一百遍《女诫》吗,我抄就是了……”她说着便去拉卫珩的袖子,却被对方一个闪身,妥妥帖帖地避开了。   “阮画师误会了,本王昨日是真心悔过,不是为了罚你。”卫珩说得一本正经,“本王知道你天性洒脱肆意,就更不能利用这点,来占你的便宜。”   这话倒也不是应付。他昨日思量了半天,阮秋色不同于一般女子,热情劲儿一上来,两人的进展简直是快马加鞭,突飞猛进。   他原想着若只是蜻蜓点水的肢体接触,尚且在可控制的范围。可这两三日的工夫就被她撩拨得心乱了几回,倘若再这样下去……   不行,必须悬崖勒马,赶紧减减速。   看着卫珩毫无动摇之色,阮秋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那今日我们做什么?”   “先吃饭,”卫珩笑着看了她一眼,“吃完出去查案。”   第一个要查的是胡坤册子上记载的最先发病的病人,罗瑞安。   他家里的宅邸位于城东,高门大户,看上去十分阔绰。罗瑞安是家中长子,年约三十,三年前父母染病去世,便与其弟分了家,承袭了家中祖宅。   许是因为主人发了疯,眼下这大门紧闭,反而透出些晦暗不详的感觉。   阮秋色站在门口与卫珩面面相觑:“怎么查?”   他若是大理寺卿,直接将罗家人提来问就可以了。可现在他们连钦差的身份都不便吐露,听那胡坤的意思,青州知府范宗锡应是提前打点过,贸然去问罗家人罗瑞安发病的情况,怕是会打草惊蛇的。   “只要能进去就可以。”卫珩轻巧地说完,两手一摊,“阮画师行走江湖多年,处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比本王有主意吧。”   这确实难不倒阮秋色。   她想了片刻,面不改色地叩响了大门。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阮秋色手都敲红了,门里才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从门后探了出来。 第61章 吵架 “我以后不会同你吵架的。”……   来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 满脸皱纹遍布,最先落入阮秋色眼中的,却是她脸上那双半睁不睁的灰眼睛。   蒙着一层翳, 浑浊得像死鱼的眼睛一般, 却射出了两道警惕的光。   “老……老人家, 请问这里是罗府吗?”阮秋色见她半晌不出声, 便扯出个笑脸来同她搭话。   眼看来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那老妇面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我家主人姓罗,你们是何人,来干什么?”   “是这样的, ”阮秋色敛了笑容,捏造出带着些哀愁的神情, “我与相公是云州人氏,前阵子家里生意垮了,公公也病逝了,临终前交代我们来青州投奔叔父。我相公家里姓罗,他叔父听说是青州城东有名的富裕人家,便一路打听着找来了。”   那老妇人沉吟片刻才道:“小娘子说的叔父叫什么名字?我家主人世代居于青州, 并没有远在云州的亲戚;即便是有, 以眼下的境况……”   阮秋色原也没想让罗瑞安家人相信他们真是亲戚,便随口胡诌了个名字道:“是叫罗永泰。”   老妇人果断地摇了摇头:“恐怕你们找错地方了。”   她正要关门,却被阮秋色伸手挡了一挡,小姑娘脸上笑盈盈的,让人不忍心拒绝:“那请问这位婆婆,方便让我们讨碗水喝吗?我相公身体虚得很,我们天一亮就从客栈出来,找了足有两个时辰了……”   卫珩听她这样说, 立刻弯着腰,配合地咳了两声。   阮秋色赶忙接着道:“婆婆您看,我家相公白日里也戴着帷帽,就是因为见不得一点风吹日晒,要再不喝点水,我怕他身子撑不住呢……”   那老妇人原本还在迟疑,门里却传来了另一道声音:“李嬷嬷,外头是什么人呀?”   老妇人忙将门打开了些,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的景况。阮秋色定睛一看,门里站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手里携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神情有些发怯地瞧着他们。   老妇人走过去低声告知了原委,那妇人似是松了口气,又细细打量了阮秋色与卫珩一眼,温和地说了句:“那就请他们进来喝杯茶吧。”   “可是……府里就只有夫人您一个,不好随便让外男进来……”李嬷嬷面色迟疑。   罗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他们看上去不像坏人,况且,眼下这种境况,多做些好事为夫君积点福气也是好的。”   这罗府从外面看着还算阔气,可刚一进门,便有一股颓败之气扑面而来。不仅院内的草木凋敝,还是隆冬时萧索的样子,正厅里也空空荡荡,只有待客的桌椅而已。   那老妇人在柜子里翻翻找找,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盒茶叶,转个身又说要去伙房烧水。等她出了房门,阮秋色才迟疑地看着那妇人道:“罗夫人,这整个府里就只有李嬷嬷一个下人吗?”   她那么大年级还忙里忙外的,颤巍巍的身子看着叫人有些过意不去。   罗夫人苦笑了一下才道:“让娘子见笑了。自从去年我夫君的生意遇上点困难,家里的下人便陆陆续续地裁减了许多,想不到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只剩这李嬷嬷一个了。”   “嗨呀,”阮秋色沉痛地一拍大腿,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生意场上人算不如天算的,我家相公也是,非要把钱投在狐朋狗友的买卖里,家底都赔了个干净不说,连我娘家带来的陪嫁首饰都……”   她脸上痛心疾首的模样装得活灵活现,借着偏头擦眼泪的功夫,还悄悄向卫珩挤了挤眼。   卫珩会意,也做出不自在的样子轻咳一声道:“男人在外头挣钱养家,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阮秋色杏眼一瞪:“那你挣的钱呢?我自从嫁了你,金簪子换成银簪子,最后干脆换成个草标了,你软饭吃得挺利索啊!”   卫珩的神情隐匿在帷帽后看不分明,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动了怒气:“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在外头议论丈夫的泼妇!”   “你要是个有本事的,我肯定每天好声好气地伺候,可你自己不争气,还不让别人说了么?”阮秋色横眉冷对,毫不相让。   眼看他们二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吵起来,好脾气的罗夫人赶紧拉着阮秋色劝她:“娘子可少说两句吧,好歹你夫君还在你身边陪着,真遇上什么事也是过得去的。哪像我……”   她此言一出,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方才的话头,只低声说了句:“在外面多给男人些面子,也是做妻子的本分。”   阮秋色与卫珩对视一眼,知道她方才说了一半的,应该就是关于自己夫君突然发疯的事情。   “娘子的夫君不在身边么?”阮秋色顺势试探道。   那妇人眼中闪过些凄惶之色,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一会儿的功夫,李嬷嬷已经提了一小壶刚烧好的热水过来,给阮秋色他们倒上了两杯茶水。   这茶味道涩口,阮秋色皱了皱眉头,被心细的罗夫人一眼看见了,不好意思道:“眼下家里的茶叶只有这个,实在是委屈客人了……”   这茶叶原本就是家里下人们喝的。   阮秋色摆摆手:“哪里哪里,有口热茶已经让我们非常感激了。”   罗夫人对自家夫君的疯病讳莫如深,想来是受到了知府大人的指示。阮秋色不好再直接去问,便低头思量着该怎么旁敲侧击。   卫珩却在一旁淡淡地开口道:“敢问夫人,罗公子的生意是遇上了什么困难,您知道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今后也有在青州重头再来的打算,这生意场上明明暗暗的阴沟陷阱多得很,想求夫人一句指点。”   罗夫人的神色有些为难:“夫君在外头的事情,我平日里是从不过问的,只知道去年年底时,夫君店里的资金周转不开,从府里支了不少银子。往后每过上几日,便要从府里弄出些钱去补店里的窟窿。家里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只好裁减下人,变卖器物。再后来……”   她没再说下去,再后来,罗瑞安就疯了。   李嬷嬷也在一旁叹道:“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样的困难。老奴这一辈子,见识过府上多少次起起落落,哪有像少爷这次一般,掏空了家里不说,还欠下那一笔高利贷……”   “高利贷?”阮秋色想起方才李嬷嬷开门时警惕的眼神,顿时明白了,这罗家近来应是三不五时地被人上门讨债,才如此草木皆兵。   罗夫人抚了抚怀里男孩子的头,叹了口气道:“我去了信给母家,看能不能送些钱过来,解了燃眉之急。要不然,恐怕就只能卖了这家宅还债了。”   “可是夫人,”阮秋色皱着眉头道,“我母家也是做生意的,爹爹曾说起过,高利贷是生意人的底线,往往只有赌徒才去碰那个,罗相公会不会是在外面染上什么恶习了?”   “啊?”罗夫人眼皮跳了跳,显然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家相公不是这样的人,平日里虽然也因为生意往来去跟人喝几回花酒,但从不外宿,像赌博这样的事,他定是不会沾的吧。”   阮秋色便点点头:“我也只是胡乱猜猜而已,夫人别往心里去。”   ***   从罗家出来,阮秋色还在感慨:“这罗夫人也是够可怜的,被丈夫坑成这样,半句怨言都没有,还一心只想着为他积福。”   卫珩瞟她一眼,低笑一声道:“她是不如你牙尖嘴利,吵起架来气势如虹的。”   “王爷可不要误会我。”阮秋色笑眯眯道,“我以后不会同你吵架的。”   卫珩挑眉:“你就这么自信?”   “你想啊,夫妻吵架无非这几个原因:一是为钱,可我又不缺钱,多画几张画,没准可以连你一起养活;二是因为婆媳关系,可咱们俩都算是孑然一身;三是因为丈夫出去花天酒地,这个我就更不担心了,毕竟,我比你更有花天酒地的本事。”阮秋色扳着手指说得有条有理。   卫珩抬眼撇过去:“你似乎还很得意?”   阮秋色讪讪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嘛……”   她顿了顿,又扬起了个狡黠的笑容道:“而且我爹说过,美人儿就是用来宠的,便是你真要同我吵架,我也会让着你的。”   卫珩得了她这句承诺,却没觉出一丝欢喜来。他在心里回味了两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62章 牵手 和喜欢的人逛夜市。   阮秋色见卫珩一直沉默着, 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便又笑嘻嘻地去拉他的衣袖,却被对方轻轻巧巧地抬手避开了。   她抓了个空, 只好讪讪地用手挠挠头道:“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第二个发疯的病人家里么?”   卫珩给她看过胡坤那本册子。第二个发疯的病人名叫冯良, 家里经营着青州最大的武馆。也就是此人在癫狂的状态下冲上街头, 不仅将过路行人活活咬死, 还失手伤了数人, 被胡坤带着卫兵当街毙命了。   “册子上那七名病人散落在城中各处,若是按着发病的顺序去查,得在这青州城兜上两个圈子。”卫珩回身看着阮秋色道, “早上的地图白看了?”   阮秋色这才明白他出门时为什么特意让自己看看客栈大堂里挂的青州地图。她细细回忆了册子上的内容,将那几个发病之人的住所与地图上的位置一一对应起来, 很快就理出一条最短的路线来。   “那就去第五位发病者陆逢春家里,”阮秋色主动上前带路,“就在城西六安巷,不过三四里远。”   ***   “这是怎么了?”   阮秋色远远地就看见六安巷里人满为患,走近一瞧,却见一户人家的正门大喇喇地敞着, 周围聚拢了不少围观的行人。   她定睛一瞧, 那门上“陆府”的牌匾被摘了一半,歪在一旁,几个彪形大汉正从屋子里一抬一抬地往外搬东西。   “这位大叔,”阮秋色轻声去问旁边看热闹的邻居,“这家人犯什么事了?”   那邻居似是知道不少内情,见问话的是个小姑娘,也没什么防备心,只咂咂嘴感慨道:“借高利贷了呗。好好一个富庶人家, 儿子好赌,生生把家底败光了不说,人也疯了,真是造孽啊……”   阮秋色赶紧追问道:“怎么会疯的?疯成什么样子?”   那邻居原本也只是随口一答,听阮秋色这样问,顿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警惕道:“你个小丫头,问那么多干嘛?”   得,又是一个被知府大人封了口的。   阮秋色眼珠转了转,面上顿时显出些担忧来。她将那邻居让到一边,低声道:“我是听您说起那陆公子又是好赌,又是借高利贷的,最后还发了疯,便有些着急。”   “你急什么?”那邻居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瞒您说,”阮秋色指了指卫珩,面上的神情更凄楚了些,“我家相公沉迷赌钱已经一年多了,败光了家里的银钱不说,这几日还往地下钱庄跑了两回。我就怕他借了高利贷,像那位陆公子一样被逼疯了可怎么办啊……”   她这番话虽然是随口瞎编的,可顶着一张单纯无害的脸,倒真让那邻居生出几分同情。   阮秋色见他神情似有松动,赶紧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挤出两滴泪花来:“大叔,我相公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疯了,我也活不了了……”   那邻居见她急得哭起来,忙低声劝慰道:“你先别急,这陆公子发疯倒也不是高利贷逼的。他疯得突然,原本只是在家待着,突然就手舞足蹈地跑出了门,嘴里还喊叫着什么。他家里人原先都不知道他借了高利贷,是等他疯了之后还不上钱,才有人上门讨债的。”   阮秋色闻言,抚着胸口道:“那我多少放心了些。不知这陆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赌钱的?他家的宅子这么阔气,想必是赌了许多年,才能将这祖宅也败掉吧……”   “哪里,也就不到半年。”那邻居摆摆手,“他原先也是个好孩子,跟着父亲做生意,都快能独当一面了。也就是半年前开始,说是去店里盘账,其实不知道是去哪里鬼混,账面上的银子也挪用了不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去赌了嘛……”   卫珩看着阮秋色拉着那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说了许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走上前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一跟那邻居的视线对上,却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复杂。   像是轻蔑,又带着点同情。   阮秋色已经与那邻居聊的差不多了,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让人生疑。见卫珩过来,她赶紧同那邻居道谢,挽上了卫珩的胳膊,想拉他一起离开。   却不料那邻居对着卫珩认认真真地说:“年轻人,你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夫人,可要知道珍惜。”   卫珩正觉得一头雾水,就听见那邻居语重心长道:“赌博这玩意儿,一旦沾上就是无底洞,你好自为之吧。”   ***   “王爷王爷,不是我故意抹黑您,”阮秋色小跑着跟在卫珩身后,急急地向他解释,“向平头老百姓套话不比您审问犯人,最好是先引起对方同情,等他们与你站在了同一阵线,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卫珩凉凉地斜睨她一眼:“除了造谣本王吃软饭外加沉迷赌博,你就没别的法子引人同情?”   “那不是一时顺嘴嘛……”阮秋色讪讪地笑了笑,“下次,下次我一定找个别的理由,保证不会有损您的威名。”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   从六安巷里出来,两人直奔方才提起过的,在街上发狂伤人的冯良家里。   卫珩全程保持着沉默,就想看看阮秋色怎样一边引人同情,一边保全他的威名。   而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并学会了一个人生的道理——信阮秋色的嘴,不如信世上有鬼。   “你所谓的不会有损本王的威名,”从冯良家里出来,卫珩声音里憋着火,“就是告诉别人本王天天在家里打老婆?”   阮秋色心虚得很,低眉顺眼地看他:“我都是为了帮王爷套话嘛……要是不这么说,那冯夫人怎么会告诉我,冯良平素便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呢?”   按照冯夫人的说法,冯氏武馆自去年起,生意便有了颓败之象。尤其是去年年底,对家挖走了武馆里数名优秀的师傅,历经几代人的冯氏武馆遭遇了空前的危机,几乎要入不敷出,全靠祖辈传下来的积蓄往里添补。   冯良原本就有些情绪不稳的毛病,随着武馆的衰落愈演愈烈,甚至在家里也偶尔会动起手来。   至于冯良是如何发疯的,冯夫人却三缄其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提及。   阮秋色怕问得多了打草惊蛇,安慰了她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大半日的工夫过去,阮秋色与卫珩将那册子上记载的病人家里挨个走访了一遍,快到黄昏才回到了投宿的客栈。   阮秋色累得瘫倒在卫珩房间的床榻上,一动也不肯动:“王爷,这一日的调查,除了知道这些发疯的人家里现在都很穷以外,还有什么收获啊?”   不光是罗瑞安,陆逢春和冯良,其余几人家里的境况亦是不佳。要么是宽敞的宅邸空无一物,要么是家宅都没保住,寄居在亲戚家里。   卫珩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才道:“不是穷,而是家道中落。”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很突然的家道中落。”   今日调查到的诸人多是商户出身,家里颇有积蓄,只是在半年内突然发生了变故,不仅生意一落千丈,还欠下了不菲的债务。   阮秋色翻了个身,侧躺着看他:“那说明什么?他们是承受不了由奢入俭的打击,才突然疯了吗?”   她想想也觉得不可能,突遭变故的生意人多了去了,就算是想不开,大多也是冷冷静静地自寻短见,极少有疯到街上去的。而这青州一连出了七个疯子,知府又百般隐瞒,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   “除了这个,我们至少还知道两件事,”卫珩淡淡开口,“第一,这些人发疯之后的行为,与他们原本的性格有关。冯良易怒,便上街伤人;而像那文弱的杜从英,就只是痴痴傻傻说胡话。”   “第二,这些人做的生意并无什么联系,住得也相去甚远,并且家中无人罹患相同的疯病,可见这病不会传染。这几人同时发作,一定有什么隐藏更深的共通之处,比如去过同样的地方,或是见过同样的人。”   阮秋色静静地听完,茫然道:“可是他们的家人口风那样紧,根本问不出什么。我们也不能去他们的房里搜查,如何能找到他们的共通之处呢?”   “我们已经找到一个了。”卫珩轻呷了口茶,“他们近期都花了很大一笔钱。”   以这些人的家底,便是生意上突然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倾家荡产,甚至要向高利贷借债。除了那姓陆的赌徒,其余几名病人家里都说不知道借来的钱被用在了哪里。   阮秋色眨了眨眼:“花了一大笔钱,能说明什么?”   “不能说明什么,”卫珩将茶杯搁在桌上,“只是花了一大笔钱的,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   他目光平静地对上了阮秋色的眼睛:“而且这个人,我们可以问,也可以搜。”   阮秋色突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道:“王爷是说——”   “胡坤。”卫珩说出了答案。   ***   他们没有立刻找去胡坤府上,一来是卫珩说时机未到,还要再等一个人来;二来是因为,阮秋色的肚子响了起来。   晚饭时间到了。   “走吧,”卫珩看了她一眼,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想吃什么?”   “刚才……路过了个夜市。”阮秋色眼里亮晶晶的,“现在应该已经开张了,会有很多美味的小吃吧。”   卫珩的眉毛微微拧了一拧:“……小吃?小贩们露天叫卖的那种?”   阮秋色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的抵触,一时也泄了气:“我忘了王爷应该是不吃这种路边摊的……”   卫珩在吃喝方面其实并不挑剔,只是自小养成的习惯牢不可破,来路不明的食物,他是一概不会吃的。   在军中,高级的将官有自己的小灶,回京之后他也只在大理寺或者王府中用饭,所以一听到街边的小吃,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危险。   可是阮秋色方才说起那夜市的神情太过期待了些,卫珩思量了片刻,终是不忍心让她期待落空,便轻咳一声道:“偶尔尝试一下……也算是体恤民情。”   阮秋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夜市紧邻着街道,挂满了各色灯笼,一入夜便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道路两旁挤满了小摊贩,蒸腾的白气弥散在空中,裹挟着食物的香气,让人口舌生津。   阮秋色手里拿着一串热腾腾的红豆糯米圆子,小心地咬了一口,却还是被里面滚烫的红豆沙烫得直哈气。   她慢吞吞地吃了一个圆子,又把剩下的举到卫珩面前:“王爷你吃吗?”   卫珩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进来到现在,你已经吃了一碗海鲜馄饨,一屉虾仁包子,还有糖葫芦,桂花糕,五串烤鱼外加一碗杏仁酪。难道这几日本王没给你吃过饭?”   阮秋色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她只是举着那串圆子,眼神像小狗一样充满期盼:“王爷吃一个吧,还有什么比和喜欢的人逛着夜市,分食同一串红豆糯米圆子更美好呢?”   卫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因为这个句子他已经熟悉得能倒背如流了。   阮秋色方才正是用一模一样的句子,说服他吃了一个糖葫芦,一口桂花糕,一串烤鱼,还有好几勺杏仁酪。   呵,这样拙劣的话术,怕是连三岁小孩也哄不过,还想糊弄他?   断案如神的宁王大人这样腹诽着,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串糯米圆子,两三口吃下了一个,才将竹签递还给她。   阮秋色的嘴角果然弯了起来,满眼都是得逞之后的心满意足。   戏弄了他,就这样高兴吗?   卫珩在心里笑她幼稚,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雀跃的小表情。   还挺好看。   阮秋色浑然不觉他的注视,只是对着那串圆子傻乐。   喜欢的东西便想让他尝尝,这再自然不过了。   但她还有着暗搓搓的私心——分食同一样食物,就仿佛是和身旁这个人更亲密了一点。   这样一想,这圆子便不是普通的食物,简直相当于他们爱情的信物。   每吃一口都觉得甜蜜呢。   正在这时,有对小夫妻从她身边走过。道路狭窄,妻子的胳膊肘撞了阮秋色一下,那串圆子便掉在了地上。   这小小的变故惊扰了卫珩的注视,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对夫妻身上,立时便让人生出些压迫感。   “真是对不住……”那对夫妻满脸歉意,不住地道歉。   卫珩却只是盯着他们俩交握的双手,眼里若有所思。   他不觉得和喜欢的人逛着夜市,吃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美好的。但像这对夫妻一样手牵着手,倒似乎有几分令人舒适。   卫珩心里微微一动,就想起他昨晚才说了今后要恪守礼数,总不好这么快就食言。   那丈夫见卫珩一直盯着他们,便讪笑一声,小心地开口道:“要不,我再给这位小娘子买一串?”   “没事没事,”阮秋色回过神来,忙朝着那对夫妻摆摆手,“不碍事的。”   看着那对夫妻转身走了,她才回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圆子,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没关系,夜市上还有这么多吃食,再找一样来与卫珩分享,又是新的爱情信物。   正当她左顾右盼地寻找新吃食的同时,既动了牵手的念头,又不愿打破承诺的卫珩也在心里做了决断——   左右今晚夜色甚好,若是阮秋色主动来牵,他不躲便是。   信守承诺的宁王大人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牵手。   反而被塞了满嘴的绿豆糕红枣酥臭豆腐和酥炸丸子。   阮秋色则完全没发现身边的男人神情越来越郁闷。她默默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拍着鼓鼓囊囊的肚子,长出了一口气道:“今天真是满足呢。”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阮秋色眨巴着眼睛看他:“王爷好像不高兴?是没吃饱吗?”   “吃饱了便要高兴?”卫珩斜斜地瞟了她一眼,“让阮画师高兴也太容易了些。”   他这样说,便是真有些不高兴了。   阮秋色左思右想,今晚她都没有非要赖着同他有些亲密的举止,他有什么可不高兴呢?难道是白日里她编排他吃软饭赌博打老婆,他的气还没消?   想到这里,她便凑近了些,从他帷帽下面仰视着,去看他面上的神色:“王爷是因为今日我与你假扮夫妻的事不高兴吗?”   卫珩低垂着眼睫,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她此刻离他极近,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   原本有些发闷的胸腔因为她的靠近,忽然涌出些愉悦来。卫珩看着阮秋色思量了片刻,这才低低开口道:“本王觉得,阮画师是个虎头蛇尾的人。”   阮秋色呆呆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罢了。”卫珩叹了口气,明白她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窍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忽然抓住了她的右手,慢条斯理地拢在了掌心。   然后偏过头,对着双眼圆睁的小姑娘,面不改色地说了句:“假扮夫妻什么的,总要有始有终才好。” 第63章 可怜(有新增) 一起愉快地查案吧!……   阮秋色有些呆住了, 怔怔地被他牵着向前走。   眼下不过孟春时节,天气算不上暖和。她一路拿着各种小食吃个不停,手在夜风里吹得冰凉。   此刻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暖着, 却觉得微微有些麻痒。   被他牵着走出了十几步, 阮秋色才像是回过神来, 忍不住去看他们交握的双手。   莹白如玉, 五指纤长的是他, 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有些发红的小手包覆得严严实实,说不出的踏实妥帖。   阮秋色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快了些。   “王爷,那我们要假扮到什么时候, 才算是有始有终啊?”她抬眼去看卫珩,小声地问了句。   卫珩被她的声音一惊, 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轻咳一声道:“……等逛完了这里。”   然而直到他们走在了回客栈的路上,卫珩也没有松开阮秋色的手。   阮秋色一路上偷瞄了他无数次,也没从他目不斜视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是想案子入了神,忘了手里还牵着她吗?   忘了也好,阮秋色暗暗偷笑。反正这样的亲密, 能多一刻是一刻。   就好像是, 偷来的欢喜。   卫珩帷帽下的面容平静无波,内心却是波澜壮阔。   赶、紧、松、手。   理智在无声地呐喊,从夜市门口到现在,已经喊得声嘶力竭。   然而他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不仅丝毫听不见主人的心声,反而还将掌心的小手握得更牢了些。   恪守礼数,信守诺言的宁王大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以“假扮夫妻”这个蹩脚的借口, 硬生生将人家小姑娘的手牵了一路,直到进了客栈,上了楼梯,站在了阮秋色的房门前面,还有些不想松开。   说好的克己守礼,不会逾矩半分呢?   宁王大人攥着姑娘的小手,站在人家房门口苦思冥想,该如何给自己自相矛盾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爷,”阮秋色眨巴着眼睛看他,眼里似有些担忧,“案子很棘手吗?”   卫珩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听到她这一句,便有几分讶然:“为什么这么问?”   阮秋色举起他们交扣的十指摇了摇,笑得眯起了眼睛:“这一路上你想案子入了神,都忘记把我松开啦。”   卫珩有些愣住了。   他遍寻不着的借口,她一早便帮他找好了。   阮秋色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以为他是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解释道:“我知道王爷很守礼节的,是我故意没提醒你,想多赖你一会儿。”   卫珩听她将自己的小心思说得这般坦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怎么会有这样坦诚直白的女子呢?有几分喜欢便悉数说给他听,还总是暗戳戳地投怀送抱,被他寻着借口牵了手,还以为是自己占了便宜。   他低垂着眉眼看她,觉得她实在是有些傻。   那傻气像个针尖儿刺在他心口,让他细细密密地疼。   “嗯。”卫珩低低地应了一声,松开了手,“进去吧,早点休息。”   阮秋色并没多想,朝着他扬了扬嘴角,就转身去开房门上的锁。   卫珩突然想起了那本《风流王爷俏女官》里写过的一句话。说是若有个人,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怜的地方,你却觉得她可怜,那你就是喜欢她。   他初看到这话时,只觉得说得毫无道理。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懂了其中的玄机。   喜欢就是这样一种毫无道理的情感,一旦沾上了,对方一丁点的委屈也会在你眼中无限地放大,发酵成这世上只有你能看到的可怜。   他不想让她可怜。   “其实……”卫珩看着阮秋色的背影,在她身后低声说了句,“方才回来的路上,本王没想案子。”   “嗯?”阮秋色鼓捣着门锁,不明所以地接了口,“那王爷想什么呢?”   卫珩没有回答。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忽然贴近了些,从背后将阮秋色拥进了怀里。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环上她的腰腹,微微地弯着身子,让她的后背与他密实相贴。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像片深不见底的海,瞬间就将她溺了进去。   她还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卫珩声线沉沉,贴在她耳边说了句:   “想做个言而无信之人。”   ***   “王、王爷……”   突如其来的男声打破了两人安静的相拥。   阮秋色与卫珩转头看去,走廊尽头站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左肩背着包袱,右肩背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正目瞪口呆地和他们对视。   是傅宏。   他们一行人,在燕州兵分几路。阮秋色与卫珩骑着快马直奔青州,时青护送云芍和那两个替身西行,过几天再来与他们会和。而傅宏毕竟一把年纪,受不了马背的颠簸,便乘着辆马车,去追卫珩他们的脚步。   到了青州,在城中最高档的客栈投宿,是他们一开始便商定好的计划。   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间客栈,傅宏只觉得他这把老骨头都快要在马车里颠散架了,迫不及待地想进屋休息休息。   没成想正好撞上他此行的上司,和心仪的女子在走廊里亲热的场面。   而且以卫珩睚眦必报的脾气,被他撞破了好事,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急。”卫珩果然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本王终于等到了傅太医,案子也可以查下去了。”   只想进屋洗洗睡的傅宏闻听此言,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大字:“王爷是说,现在?”   卫珩残忍地点了点头。   ***   “钦差大人,”胡坤听了管家来报,急匆匆地从后宅赶来了正厅,衣衫都穿得不甚齐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看到来人除了卫珩和阮秋色,还有一名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胡坤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什么:“您深夜到访,不知是所为何事?”   卫珩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正侍立在一旁的管家和小厮,胡坤会意,忙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这才上前道:“是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卫珩并不答话,只是看着胡坤,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我到过不少五品官员的宅邸,胡大人过得可真有些潦倒。”   胡坤面上的神情僵了一僵:“下官……下官不擅钻营,花钱也大手大脚了些,这些年并没攒下什么家底,让钦差大人见笑了。”   “胡大人两袖清风,这是好事,”卫珩缓步行至中堂前那幅奔马图前,驻足看了半晌,接着道,“可您缺钱到卖掉了祖先留下来的画,换上了赝品,未免也太叫人扼腕。”   胡坤听他这话,面上的神色顿时风云变幻。震惊,怀疑,懊恼,一股脑地全涌现了出来。   “大人您这是何意?”胡坤颤声道。   阮秋色上前为他解释了一番这幅画为何就是赝品,胡坤听罢,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两手掩面,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良久,他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么晚过来,不会只是为了提醒下官,这画被人掉了包吧?”   “本官没有这样闲。”卫珩轻笑了一声,“只是今日调查了那几个疯病人家里,发现他们都在近期家道中落,还有一笔巨大的开销,不禁联想起了胡大人拮据的处境。”   胡坤闻言,默默握紧了拳头,敛住了面上的神色道:“那几人家里缺钱,本官家里也缺钱,这不过是个巧合,又能说明什么?”   “原本是不能说明什么,”卫珩似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可再想想您对这案子过分的关注,冒着污蔑上官的风险也要越俎代庖地递上密折,您缺钱这件事,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胡坤静默了片刻,才硬着声音道:“若真是疫症,自然是兹事体大,下官忧心国稷,有何不可?”   “胡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卫珩轻笑着摇了摇头,“既然如此,本官便直说了,你先前向本官汇报此案时,说染病的有七、八人,而报上来的册子写明了是七人。本官只当你口中的‘七、八’是个虚数,现在想来,应该是你一时顺嘴。”   胡坤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下官……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见他执意抵抗到底,卫珩轻叹了口气道:“你满心顾虑,隐瞒案情,本官可以理解;你动用五百里加急的密折将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算得上以权谋私,本官也可以劝陛下免你的罪。你怎么还不明白,眼下除了本官,没人能帮你?”   他这一番话可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胡坤,他想隐瞒的事,自己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胡坤额角冷汗涔涔,面上终于现出些动容之色,似是陷入了左右摇摆的境地,内心挣扎了起来。   卫珩观察着他的脸色,看到他神情越发焦灼犹豫,索性添上了最后一把柴火:“说吧,你那个发了疯病的儿子,究竟藏在哪里?”   ***   夜已深了,偌大的知州府隐匿在黑暗中,隐隐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胡坤驱退了下人,亲手执着灯笼在前方带路。穿过曲折回廊,走过了宽敞的后花园,才来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库房前。   那是知州府里的兵器库,收藏着胡坤这多年来的爱物,钥匙只有一把,他随身带着,平日里是不让旁人进去的。   胡坤沉默着打开了锁,又自行点上灯,走到库房角落的架子边,扳动了什么。平整的石砖地面发出“咔哒”一声,竟然缓缓地滑向两侧,露出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空洞,以层层石阶通向了地下。   “大人,请。”胡坤垂手立在洞口边,恭敬道。   卫珩看着他挑了挑眉道:“胡大人将儿子藏得可真够隐秘。”   胡坤擦了擦额角的汗,才道:“若非如此,恐怕犬子早已……性命不保。”   “听大人的意思,胡公子在府中还遇到过危险?”卫珩追问道。   胡坤点点头,嗫嚅道:“前阵子犬子落过一次水,幸好那天我回府早,才给救下了。下人只说是犬子疯疯癫癫自己跑去的,可他从小畏水,平日里都不往花园跑。”   “后来……后来还有一日夜里,他房里的灯烛倒了,引燃了大半个屋子。幸而孩子他娘半夜被噩梦惊着,非要去看看,才没让他活活烧死。当时屋里火势熊熊,犬子却睡死了过去。事后一查,才知道他那日的饭食里被加了助眠的药物。”   胡坤觑一眼卫珩的脸色,又补上一句:“后来下官便将府中的下人细细清算了一遍,只留了几个亲信,又将犬子藏在这里,对外只说他出门游历山水去了。”   卫珩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只淡声说了句:“那就请胡大人在前方带路吧。”   地下的密室阴暗潮湿,刚一进去,便能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臭味。阮秋色掩了鼻子,跟在卫珩身后,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   胡坤一进去便点上了灯烛,室内的状况一目了然。这密室原本应是给胡坤所用,修整得像个书房。只是现在破破败败,似乎经过了一场打砸,架子上不剩什么东西,椅子也歪倒在地上。   胡坤指了指角落蜷缩的人影:“那就是犬子,胡升。”   角落里的青年人听到动静,猛地坐了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来人。他头发油油乱乱地蓬着,脸上亦是脏污不堪,瞪着眼睛缩在那里,如同一只蒙昧的凶兽。   他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若是细听倒能分辨出来,说的是:“都想害我……都想害我……”   阮秋色往前走了两步,想将他看得更仔细些,目光刚与胡升对上,却见他神情一震:“烟罗……烟罗姑娘!”   他喊着一个名字,猛地向她冲了过来。   卫珩下意识地拦在了阮秋色前面,却见那胡升没冲出几步,就让脚上的镣铐禁锢住了,怎么挣扎也不能上前一步。   胡坤赶忙上前解释道:“大人不需惊慌,犬子有时狂躁得很,怕他砸东西伤着自己,一直锁着呢。”   他看着胡升死命挣扎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犬子的疯病就是这样,疑神疑鬼地觉得别人都是要害自己,认不出亲爹亲娘不说,还常常将人错认……”   卫珩冷冷地注视着地上的胡升道:“他口中说的是谁?”   胡坤面上一僵,半晌才挤出一句:“是青州教坊醉红楼里……最当红的姑娘。”   他唯恐胡升将阮秋色错认成教坊女子,惹得他们二人不快,急声接着道:“那烟罗姑娘貌美,犬子被她迷了心窍,平素便常挂在嘴边。他发疯之后谁也不认得,许是看见夫人穿着女装,又年轻貌美,所以才……”   阮秋色倒没觉得不快,只是被吓了一跳。眼下听到“年轻貌美”几个字,还觉得心里有些高兴。   卫珩淡淡地哼出一声,对着胡坤道:“既然知道他不安分,便该锁得结实些。” 第64章 突破口 “破案要真这样容易,还要本王……   胡升的神智残损了七七八八, 许是父子连心,对胡坤并不像旁人那样充满戒心。   而胡坤毕竟是行伍出身,三下五除二将他制住了, 按在地上, 让傅宏给诊了脉。   “王……大人, ”傅宏对着卫珩, 习惯性地想叫“王爷”, 又忙不迭地改了口,“胡公子这癫狂之症,确实古怪了些。”   “怎么说?”卫珩问。   傅宏想了想, 还是需要从头讲起:“这癫与狂原本就是两种症候。癫者,多是因为气血瘀滞, 肝郁脾虚,病人往往痴呆喜静;狂者,则多是因为痰火过剩,蒙蔽心窍,病人也会狂躁激愤,不识亲朋。”   “胡公子从表观上看, 更像是狂症, 可老夫诊了脉才发现,胡公子脉象虚浮,气血滞涩,肝气亦是郁结,且喉间清爽无痰。像这样的狂症病人,老夫从没有见过。”   阮秋色听着傅宏口中这一堆晦涩医理,只觉得头大了几分,苦着脸道:“傅先生, 能不能讲得再通俗易懂些?”   傅宏太医的身份自然是不能泄露的,与胡坤介绍时,只说他是位世外的神医,特来协助查案,便只以先生相称。   “呃……”傅宏犹豫了片刻,在阮秋色耳旁低声说了句:“就是说,胡公子是武疯子的症状,文疯子的脉象,这不是寻常的疯病,其中必有蹊跷。”   他说着又瞥了胡坤一眼,担心被他听去了,觉得冒犯。   胡坤却并没心思纠结他措辞,一心只想着如何能让儿子恢复正常,便急声道:“那大夫可知犬子这癫狂症是因何引起?”   “这个……”傅宏拈了拈须,“还请您详细说说公子发病的始末,老夫才好推测一二。”   胡升的疯病发作得非常突然。那日他吃过午饭,便说着要睡午觉,不许旁人打扰,就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过了没一个时辰,他房中突然传出一声怪叫,受惊的胡夫人带着丫鬟去看,正碰上胡升冲出了房门,手舞足蹈地,一路向大门跑去。   好在知州府的后宅离正门尚有段距离,府中的侍卫及时给拦下了。那时青州街头已经出了当街行凶咬人的案子,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胡夫人当机立断,让人将儿子关在了柴房,等丈夫回来商议。   胡坤参与处理了那发狂伤人的冯良,又知道知府大人将所有的病人都隔离在了六疾馆。他当时只觉得六疾馆里的医生未必肯尽心,故而瞒下了自家儿子的疯病,又私下里找了信得过的军医,用了些清火散瘀的药,丝毫不见好转。   等到后来,知府大人将所有发了疯病的人秘密地灭了口,他才觉得此案必有蹊跷。这大半个月的工夫,他不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儿子还两度遇险。胡坤救子心切,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用密折上呈此事,引得了皇上的注意,派来更具职权的钦差,没准能查出些真相来。   “听您这么说,”傅宏皱眉沉思道,“公子发病前并无异状,并未发生什么伤及五志之事?”   五志在中医里,指的是怒,喜,悲,思,恐五种极端的情绪。神智受损,多半与五志受到极强烈的刺激有关,尤其是恐惧。   胡坤摇摇头道:“我也听人说过,突然发疯,多半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故而一回到府里,就仔细检视过犬子房中一应陈设器物,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傅宏闻听此言,陷入了更长久的思索中,一时没有答话。   卫珩突然开口道:“有无中毒的可能?”   傅宏神色有些犯难:“这乍看之下确实像是中毒,然而老夫才疏学浅,知道的毒物只能致人痴傻,譬如朱砂;却不知有哪种毒可以惑乱人的心神,致人发疯的。”   卫珩有些诧异:“《毒经》里面千余种毒物,就没有一种有这个本事?”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从傅宏口中听到些功效奇诡的毒物,譬如赤血藤,又或是所谓的蛊毒;此刻听他说没有,反而觉得出乎意料。   “确实没有,”傅宏苦笑道,“毒大多是夺人性命的死物,伤人神智的只有寥寥几种。且若想起效,必须以很小的剂量缓慢投毒,中毒者亦是渐渐丧失神智,不会像胡公子这般,突然发狂。”   他顿了顿,突然轻叹了口气:“话也不能说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是去问我那精钻毒理的师兄,没准真能知道致人发狂的毒物,只可惜我师兄云游四方,行踪不定……”   卫珩听了这话,一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缩在角落里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朗声痴笑的胡升,陷入了沉思。   胡坤忧心着儿子的病情,问得小心翼翼:“那敢问先生,犬子这疯病可还有救?”   傅宏为难地朝他拱了拱手,才道:“眼下不知公子的病因,老夫只能多开几个清虚寒,通气血的方子给公子试试,先化解了他脉象上的瘀滞。至于别的,只能等钦差大人查出些眉目,才能对症下药。”   胡坤讷讷地点头应了,见卫珩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可看出什么了?”   “胡大人,”卫珩开了口,“您府上大把的钱财花在了哪里,说说吧。”   ***   等到出了知州府,已是月挂中天。整个青州城陷入了沉睡,四下里寂静无声。   一向注重养生的傅宏早就瞌睡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慢吞吞地跟在卫珩与阮秋色后面,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阮秋色有些垂头丧气:“我原以为找到了胡大人的儿子,这案子也就破了个七七八八,想不到还是没有多少进展。”   胡坤发疯的起因,就连傅宏这个太医院的权威也看不出来;而且他们方才仔细查看了胡坤的房间,亦是没有任何收获。   卫珩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却没什么沮丧:“破案要真这样容易,还要本王做什么。”   阮秋色的眼睛亮了亮:“听王爷的意思,已经有头绪了吗?”   卫珩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没有。”   看到阮秋色一脸失望,他又淡淡地补上一句:“只是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查。”   直到第二日的傍晚,阮秋色总算知道了他接下来要怎么查。   据胡坤所说,家里的钱财悉数耗尽,也是这一个月内的事情。   胡升犯了疯病之后,便有高利贷的人陆续找到了府上。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数月前开始,便在外面债台高筑,每个月到了还钱的时候,便从家里偷些值钱的物件拿去当掉。   知州的俸禄并不丰厚,这些年也没攒下许多钱财。面对着利滚利的大额债务,便只好将家里剩下的物件也卖了许多,才补上了亏空。   至于胡升借钱去做什么,胡坤知道的也不甚分明。他从没听人说过自家儿子有好赌的恶习,只知道他常去醉红楼,又喜欢身价昂贵的烟罗姑娘,故而猜测他是一掷千金为搏佳人一笑了。   此次犯了疯病的七人,皆是因为不明原因开支巨大,以至于负债累累。胡升的钱花在哪里,无疑是此案有力的突破口。   “这就是你今晚打算拉上傅大人去逛窑子的理由?”   阮秋色听明白了卫珩的打算,抱起手臂看他,面上的神色实在称不上愉悦。   卫珩轻咳了一声,耐心地同她解释:“按照胡坤所言,胡升性子孤僻,没什么相熟的人。兴许只有那醉红楼的烟罗姑娘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阮秋色并不接话,只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卫珩接着道:“也只有去了醉红楼,才能确切知道胡升把钱花在了哪里,与其余几个发了疯病的人有什么联系。”   阮秋色听他解释着,面色却没有多少缓和。   卫珩看她这副模样,虽然觉得她这醋吃得未免多余了些,却也并不感到气恼。毕竟,哪个女子愿意见到心上人出入风月场所,又与烟花女子同处一室呢?   他捏了捏阮秋色气鼓鼓的小脸,无奈地笑了笑:“本王保证……”   话没说完,却被阮秋色出声打断了。   “道理我都懂,”她板着脸瞪着卫珩,义正言辞道,“可是你们去逛窑子,怎么能不带上我呢?” 第65章 青楼 “承蒙公子厚爱,奴家不胜欢欣。……   卫珩无情地拒绝了阮秋色一起逛窑子的请求。   他眉梢微挑, 秀致的眼角看起来比往日里锐利几分:“带个女人去青楼楚馆,本王是嫌自己不够可疑?”   “王爷你有所不知,”阮秋色连连摆手, 面上带着一个了然的微笑, “带着家中美妾逛窑子是很平常的事, 只要女扮男装一下就行。听说江南的富商就好这口儿……”   “呵, ”卫珩冷笑一声, “本王是不如阮画师轻车熟路,见多识广。”   阮秋色见他面上已然不悦,只好采取迂回战术, 讨好地去拉他的衣角:“王爷你想,你若是丢下我, 自己去找那青州第一美人儿独处一室,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多让我不放心啊……”   这话若是早那么一刻钟说出来,卫珩或许还会信她两分。何况阮秋色说起“青州第一美人儿”时眼里实在难掩兴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阮画师多虑了,”卫珩一本正经地拨开她的爪子, “对着青州第一美人, 本王怕是没心思聊人生哲学。”   说完也不顾阮秋色哼哼唧唧的纠缠,他径自步出了房门,又回身在门上落了锁,这才对着房中气得挠门的小姑娘低笑了一声道:“老实待着,回来给你些好处。”   傅宏已在门外恭候了多时,见卫珩出来,忙收起了愁眉苦脸,努力让自己对陪着铁面阎王逛窑子这件事表现得高兴一些。   “王爷, ”两人走在去往醉红楼的路上,傅宏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微臣与您年岁相去甚远,您带微臣一同去那风月之地,不怕旁人觉得奇怪么?”   “你与本王装作谈论生意,有什么奇怪?”卫珩淡淡地瞟他一眼,“若是本王独自前去……”   他说了一半,又顿住了口。   原本是怕阮秋色多心,可没想到是他自己想多了。   按说她不吃乱七八糟的飞醋,是件好事,可宁王大人沉眉思量了半晌,觉得自己并不高兴。   傅宏看着他紧绷的唇角,也明白了几分,便点头应道:“那王爷不妨提前与我排演一下,稍后该如何谈论生意,又如何向那烟花女子套出话来……”   他们二人演练了一路,一一对好了说辞,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却完全没用上。   “两位客官,真是抱歉,”醉红楼的鸨母赔着个热情四溢的笑脸,说出的话却是拒绝,“烟罗姑娘有规矩,私下里只接待年轻俊朗的客人。”   傅宏面上一僵,觑了一眼身边长身玉立的卫珩,才咽了口唾沫道:“怎么,你们家的姑娘,还对客人挑挑拣拣的?”   鸨母脸上的笑容更扩大了几分,软声安抚道:“我们这儿啊,就烟罗脾气怪。您若真想看她,只需付五两银子的香茶钱,便可以在大堂里欣赏。烟罗姑娘稍后便会献舞一曲,舞罢才是竞价的环节。”   “竞什么价?”卫珩问。   “当然是烟罗姑娘今夜的花红钱了,”鸨母掩唇笑道,“按道理是价高者得,可烟罗姑娘是我们楼里的头牌,有时也会自己挑选客人。”   她隔着面纱打量着卫珩,虽然看不清他面目,可从那线条优美的下巴与通身的气质,大概也能猜到此人面貌定是不俗。   于是她甩着帕子,暧昧地冲卫珩笑了笑:“比如这位客官,保不齐您出个一二百两,烟罗姑娘便肯呢。”   ***   “哎,凭什么不让我进啊?”   阮秋色穿着一身男装,站在醉红楼的门口,对着拦路的小厮,眼睛瞪得溜圆。   “我又不是不是给钱,”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来,“喏,小爷有的是钱!”   从客栈房间里成功脱身,花了她好大一番力气。   卫珩许是叮嘱过客栈的小厮不许给她开门,所以任她怎么在门里叫唤,也没人过来应答。这反而激起了阮秋色心里那一点倔——不带她就不带她,凭什么限制她的自由?   而且卫珩出门前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细细思量几番,还真让人心里挺不爽的。   好在二楼的窗外就是一颗枝粗叶茂的老槐树,阮秋色充分发挥了童年爬高踩低的精湛技术,三下两下便落在了地面上。   呵,没有什么能阻挡阮小爷快意人生的脚步。   这醉红楼处在阡陌纵横的深巷里,阮秋色问了几回路,才找对了地方,没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门口的小厮根本不让她进去。   “这位姑娘,”那小厮客客气气道,“我们楼里有规矩,除非有男客人带着,否则一律不接女客的。”   这里毕竟不是人人都识得她阮秋色的京城,寻常女子扮作男装混进青楼,多半是为了去捉丈夫的奸。没有风月场所愿意惹这样的麻烦。   阮秋色很快明白过来,好声好气地跟那小厮保证:“我真不是去捉奸,我这人就是有点特殊癖好,就喜欢好看的姑娘。听说你们这儿烟罗姑娘美貌无双,我特地慕名而来的……”   “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任她好说歹说,那小厮只是不动如山,“我们醉红楼最讲究规矩,何况烟罗姑娘也是绝对不会接女客的。”   阮秋色磨了半天未果,一时也有些丧气。伸着脖子往里望了望,只看到屏风将里面挡了个严严实实。   喜欢的人在门里花天酒地,自己却可怜兮兮地被拒之门外,她想不出世间还有比这更叫人心酸的事情了。   阮秋色恋恋不舍地转了个身,正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消磨消磨时间,就听见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几分惊喜:“秋秋?”   她抬目看去,落入眼帘的是一张让人意想不到的脸。   “贺兰?”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兰舒缓缓走近了她,最初的惊诧过后,面上的神色只剩了欣喜:“有些生意要来这边谈,没想到遇上了你。”   见他过来,阮秋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日在玉凰山上,裴昱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贺兰舒的罪行,他虽没承认,却也无法反驳。   再加上他们坠崖之时,贺兰舒立刻被人救了上去,后来又带人在崖底搜寻她和卫珩的踪迹,可见谋害宁王一事,与贺兰家脱不了干系。   可是那日她带着卫珩躲在灌木丛中的石缝里,又是他支走了搜查的人,为他们做了掩护。而且一直以来贺兰舒待她好得过分,她直觉他并不是坏人。   阮秋色面对着这突然出现的故人,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贺兰舒看到她面上复杂的神色,眼神黯了一黯,扯出一个微笑问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你又怎么会来青州?”   阮秋色当然不能告诉他跟案子有关的事,便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贺兰舒含笑看着她,似乎全然相信了她口中的借口:“原来如此。可惜今日我约了人,不然一定要和你喝上两杯。”   他指着醉红楼的大门,偏了偏头道:“那,我就先进去了?”   阮秋色讷讷地点了点头,看他转了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等等。”   贺兰舒回过头来,看着阮秋色慢慢地挪了过来,分明是不想同他扯上什么关系,又耐不住心中所求,还是别别扭扭地开了口:“贺兰公子,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进去?”   ***   醉红楼里,烟罗姑娘一曲方歇,座上的宾客早已按捺不住,只等着用大把银钱换取与美人的春宵一度。   这烟罗姑娘面容生得妩媚秀丽不说,身材更是一等一的出众。腰身细得只盈一握,又是前凸后翘,穿着较为贴身的舞衣,看得人心猿意马。   鸨母一扭一扭地走上了台,笑吟吟道:“客人们,接下来便是让人期待已久的时刻。若您对烟罗姑娘有意,便举起手中的牌子,道出您愿意支付的价码,烟罗姑娘会自行选出今夜的恩客。”   在座的宾客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牌子,从一百两叫起,逐渐加码到了五百两。   鸨母脸上笑出朵花似的:“那位穿白衣的公子,您出七百两?还有没有人比这个价高的?”   烟罗姑娘虽然名动整个青州城,但毕竟不是头次开·苞,平日里接待客人的价格,也不过五六百两。宾客们四下里看了看彼此,一时也没人再加价。   那位叫了七百两的白衣青年便春风得意地笑了。他头次来这醉红楼,只觉得这跳舞的美人儿甚合人心意,也愿意爽快地添上二百两银子为她博个彩头。   正当他准备站起身来,让美人迎入房中时,却听见身侧传来另一道声音。   “一千两。”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这道清冷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位戴着帷帽,只露出个下巴的年轻公子抱着手臂,盯着面前的地面,似是对台上的美人并无多少关心,可他叫出的价码却是令人咋舌。   那白衣男子已经站起了一半身子,一时僵立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思量了片刻,不愿输了这个面子,咬牙又喊出一句:“一千五百两。”   鸨母惊讶地用帕子掩住了口,周围的熟客对了对眼神,都觉得今日这二位像是新来的愣头青,斗上气来,倒叫这醉红楼捡了个便宜。   卫珩看也没看身旁与他竞价的年轻人,只淡定地举起了牌子,正要说出“两千两”,却被烟罗姑娘抬手止住了。   她步履款款地走下台来,行至卫珩身边,朝他福身一礼道:“承蒙公子厚爱,奴家不胜欢欣。”   这便是选定了今夜的良人。   那白衣男子并不知道她这规矩,一时不忿道:“烟罗,凭什么我出的比他多,你还选他?”   阮秋色跟着贺兰舒进门时,先听到的就是这句问话。   她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大堂里站着的美艳女子身上,便知道她就是卫珩要找的烟罗姑娘。   倒真是风姿绰约,媚态撩人,无怪那胡升愿意为她一掷千金。   再定睛一看,那烟罗姑娘身边淡定坐着的,可不就是卫珩?   阮秋色没想到这么久的工夫过去,卫珩连那烟罗姑娘的房门都还没入。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虽然晚到了些,却也来得及跟卫珩一起进去问话。   她向着贺兰舒点点头,低声跟他告辞,想走到卫珩身边去,让他大吃一惊。   却听见那烟罗姑娘掩唇轻笑了一声,对那白衣男子柔柔媚媚道:“奴家就是这个规矩,长得越是好看的客人,就越容易上我的床呀。” 第66章 吃醋吃醋 嘿嘿嘿嘿嘿   阮秋色顿时愣住了。   盛京的青楼教坊她熟悉得很, 不说像云芍这样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就算是允许客人留宿的红倌儿,也是先陪着客人喝几回酒, 吃几回茶之后, 两相都看上了, 才会邀请客人进自己的房中燕好。   原因无他, 像这样高级些的风月场合, 来往的熟客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京中闻名的才子。这里的客人最看重体面,就算是银货两讫的皮肉交易, 也要包装出一段两情相悦的佳话,否则与那暗巷里的流莺有什么分别。   所以当她听到这烟罗姑娘毫不避讳地将床笫之事宣之于众, 其震撼程度无异于听光风霁月的宫廷伎乐班当街演唱一曲《十八摸》。   而且,什么叫越是好看的男人越容易上她的床?   谁要上她的床了!别说卫珩没有这个想法,即便是有,凭他那张脸,这烟罗姑娘怕是要倒贴一万两黄金还不够。   那出价最高的白衣男子闻言,面上青一阵白一阵, 怒气更甚:“他蒙着脸, 光看个下巴,你怎么知道他生得如何?这借口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烟罗对着那人掩唇娇笑了一声,嗓音更媚了几分:“您真是多虑了。奴家选客人,还从来没有走过眼呢。”   她说着将手探向了卫珩帷帽上的薄纱:“这位公子何不让大家看看,奴家只凭下巴挑出来的意中人,究竟够不够资格?”   周围的宾客目光戏谑,卫珩视若无睹,只淡定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意味深长道:“能不能让我摘了这帽子,要看你的本事。”   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在此情此景之下,落在听者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暧昧。   阮秋色突然就觉得那烟罗半睁不睁的眸子讨厌了起来,周围客人们脸上的笑容也讨厌,很下流的那种讨厌。   最讨厌的就是站人们视线焦点中,冷冷淡淡的男人。明明对她总是不假辞色的样子,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说得出这么不正经的话!   烟罗含羞带嗔地睨了卫珩一眼,一双玉臂软软地缠上了卫珩的胳膊,就这样引着他往楼梯口走去。   阮秋色正想偷偷摸摸地跟上去,却被人拽住了。   回头一看,贺兰舒笑得眉目温和:“秋秋,那边有位先生一直盯着你看呢。”   正是如坐针毡的傅宏。   ***   “您是说,那烟罗姑娘有问题?”   阮秋色跟着傅宏往楼上走,压低了声音问他。   事情要从今晚烟罗献舞之前开始说起。   彼时那鸨母嬉笑着打趣了卫珩,说凭他这长相,没准烟罗只收一百两银子便情愿同他共赴云雨,卫珩却也没恼,只是不动声色道:“让姑娘当家做主的教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鸨母听他这话里有些许讽刺,赶忙赔着笑脸道:“不是我们没规矩,只是烟罗姑娘两年前便自赎了出去,如今在我们这里接客,原也是只凭喜好。她人气儿旺,心气儿也高,又是说走就能走的自由之身,我们又如何敢得罪了她。”   卫珩还没说什么,傅宏的神情已经有些纠结:“陪男客人睡觉……也算喜好?”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奔放的吗?傅大人的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徐娘半老的鸨母嗔他一眼,帕子甩了甩,扬起浓重的脂粉气,都扑在傅宏面上:“这种事情又不是只有你们男人享受。再说,想同烟罗姑娘春风一度,可必须伺候得她舒坦。若是不合她的意,便是裤子都脱了,也要把你赶出房门的。”   这话让阮秋色听了都瞠目结舌:“这烟罗姑娘这么带劲儿的?”   烟花之地的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像烟罗姑娘这般从心所欲,由着男人取悦的,听着都觉得扬眉吐气。   若不是她对着卫珩的目光太虎视眈眈了些,阮秋色心里几乎要生出几分欣赏了。   “不止如此……”傅宏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那烟罗的赎身钱足有十万两白银,而客人的花红大多归了醉红楼,便是打赏些首饰,也不过千百两银钱。那么她是如何攒下的银两?”   阮秋色眉心一皱,跟着点了点头。   傅宏接着道:“我们一打听才知道,那发了疯症的七人里,有六人都来过这醉红楼,与烟罗姑娘过过夜,还都不止一次。”   “原来如此。”阮秋色想起那些人负债累累的情形,觉得一切都得到了解释,“这烟罗姑娘不知道有什么媚人的法子,竟叫那些人沉迷到这个地步……”   傅宏摇了摇头:“听说那六人颇讨烟罗姑娘喜欢,只要一二百两便肯同他们过夜。而且他们来醉红楼并不算频繁,有时一个月才来一次,不至于倾家荡产。王爷认为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所以……”   “所以他就非要买下那烟罗一夜春宵,还同她在大堂里勾勾缠缠的?”   饶是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想起那妖娆的女子挽着卫珩手臂的画面,仍觉得心里好一阵不舒服。   “王爷也是不得已,”傅宏想替上司说说好话,“她与此案密切相关,倘若那七人真是中了什么毒,必定和她脱不了干系。王爷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先装作恩客去探一探……”   阮秋色鼓起腮帮子忿忿道:“那他就非要自己去探?就不能派别人去……”   她话没说完就意识到,卫珩手下能用的兵只有傅宏一人,而那烟罗姑娘又只睡好看的男子……   “傅大人,”阮秋色闷闷地低头道,“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傅宏已经让那老鸨打击了一回,苦笑着捋了捋胡须道:“老夫得在这里等着王爷出来,顺便再打探打探。阮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你是偷溜出来的,还是在王爷发现之前,赶紧回去吧……”   “不急不急,”阮秋色义正言辞,“我要留下来看看,他一掷千金又出卖色相的,究竟是怎么个探法。”   ***   卫珩自然是没打算过出卖色相的。   被那女子缠着进了房门,他就迅速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不着痕迹地退出了几步。   “哟,”烟罗眼波一横,自下而上地打量他,“公子矜持得很。”   卫珩并不看她,只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下,语气淡淡道:“若只是为了床笫之间那点乐子,何必来这青州城最好的艳馆?”   “客官有所不知,”烟罗摇摆着腰肢走到他身侧,伸手去勾他遮面的薄纱,“床是一样的床,可我这里的乐子比别处大多了。”   卫珩拂开她的手,声音仍是波澜不兴:“大在哪里?”   烟罗用帕子掩住了口,佯嗔了一句:“公子坏得很……”   她说着将对襟的外裳松松一扯,里面竟只穿了件抹胸的合欢襕裙,又微微弯了弯腰,将胸前丰盈的春光铺陈在卫珩面前。   卫珩没料到她突然动作,下意识地想别开视线,却看到她抹胸的边缘,有朵红色的芙蓉花半遮半掩地露了出来,是个纹身。   烟罗的指尖划过自己玲珑有致的身段,笑吟吟地看他:“公子您说,我这儿的乐子大在哪儿?嗯?”   她这尾音上扬得厉害,像猫爪儿般挠到人心里去。阮秋色听得捏紧了拳头,哪里不知道隔壁正上演着怎样的活色生香。   风月场所最喜欢建起雕梁画栋的高楼,多为木质,隔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阮秋色带着傅大人直奔烟罗隔壁的房间,拍了张银票在桌上,就贴在薄薄一层木墙边听得聚精会神。   这房间主人名唤素锦,她给桌边坐着的傅宏端上了茶水,目光又在他与阮秋色之间来回打量了片刻,笑道:“两位客人是?”   中老年男子带着年轻姑娘,多半是富商与美妾的配置。可是这二位看着又不太像,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伺候。   阮秋色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声音小些。又指了指傅宏道:“他是我爹。”   傅宏正喝着茶水,顿时呛了一嗓子。素锦也是头一回看见带着闺女来逛窑子的,刚惊得睁大了眼,就听见阮秋色又说了声:“我们是来捉奸的。”   素锦立刻了然,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你家相公被那狐媚子缠上了?那可不好办……”   傅宏牢记着卫珩的叮嘱——尽可能多打探些情报,便赶紧追问道:“那女子真这么有手段?”   “可不是嘛,”素锦压低了声音:“这青州城里的男人,来找过她一次,十有八九就会有第二次。”   阮秋色的注意被他俩的对话吸过去些许:“那她究竟有什么秘诀啊?说句实话,我觉得她长相与姑娘你难分伯仲,充其量也就是身材凹凸有致些,只凭这个,便如此受人欢迎?”   她说这话倒真不是出于嫉妒。阮秋色这些年阅美人无数,又和云芍这样的翘楚朝夕相对,只觉得这烟罗姑娘能亮一下眼,亮过了也就罢了,很难想象真有那么多人为她倾家荡产。   素锦得了她这称赞,温婉地笑了笑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只是烟罗这个人,自打十二岁进了醉红楼,就是一点都不知羞的性子,男人们许是喜欢她那股主动劲儿。”   阮秋色更不解了:“不是说男人喜欢女儿家羞涩的样子么?京中的教坊里,进门头一件事就是学着装羞。”   她小时候还跟着云芍一起演练过,什么一对上男人的视线,就要低头,抿唇,再自下而上地偷偷回望一眼,将“羞”这个字都藏进眼角眉梢里,才能勾得男人心痒难耐。   “客人们都说,尝过了烟罗的滋味,便觉得旁人寡淡无味。”素锦垂首道,“我们没她那股劲儿。”   墙板那头,烟罗使出了浑身解数,连卫珩的面纱都没撩开分毫,心里着实有些不耐。   “公子,您在奴家房里还遮着脸,到底是什么意思?”烟罗的语气硬了些,“若您对奴家无意,大可以直说。奴退了您的银子,请您出去便是。”   “我说过了,”卫珩一手支颐,似笑非笑道,“让我脱帽,得看你的本事。”   烟罗嘴巴一撅,也不遮掩满脸的不高兴:“我的本事都用上了,可公子并没看上。”   她方才撩得那样辛苦,换做别人早就耐不住地扑上来了,这人却仍是油盐不进的样子。若不是她透过他帷帽上的面纱,隐隐看出他长得着实俊美,早就叫人把这不解风情的男人踢出去了。   “你想错了,”卫珩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我说的本事,指的是猜拳。”   “猜拳?”烟罗怕是总角之后就没听过这样纯真的词语,一时呆在了原地。   “就是猜拳。”卫珩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若是你赢了,我就摘了帽子;若是我赢了,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阮秋色和傅宏交换了一个眼色,觉得卫珩八成要被烟罗赶出房门了。   难得碰上合心意的俊朗男人,对方脸都不露,只想和你猜拳,换谁谁能忍?   想不到烟罗沉吟了片刻,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在傅宏听来如银铃般悦耳,落在阮秋色耳中则更像母鸡下蛋,但殊途同归,听上去总归是高兴的。   “原来公子喜欢玩游戏。”烟罗笑着拍了拍手道,“猜拳什么的,前两年很流行呢。不就是谁输了谁脱一件衣服吗?”   阮秋色目瞪口呆,接着便听见了卫珩轻咳了一声,又淡定道:“嗯,就是这个。”   烟罗接着道:“公子的意思是,若您输了,便脱件衣裳,若我输了,便回答个问题?那岂不是便宜我了?”   卫珩像是笑了,半晌才道:“这若真是个便宜,让你占了也无妨。”   阮秋色气得眼睛都红了。   ***   又过了半个时辰,卫珩才从烟罗房中出来。   傅宏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见他衣衫齐整,器宇轩昂的样子,心中难免对那烟罗姑娘产生了一丝同情。   猜拳猜了半个时辰,一把都没赢过是怎样的体验?反正烟罗姑娘答题答到最后,听起来浑浑噩噩,整个人都像是怀疑人生的样子。   傅宏正感慨着,就看见卫珩拦住了过路的小厮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那人便拿来一个浅青色的酒瓶,用编花的网兜罩着,看上去十分雅致。   “这便是我们店里最贵的酒,玉堂春。”小厮恭敬道。   卫珩点了点头,径自走在了前面。傅宏明白过来,他是让身边人伺候惯了的,只好认命地接过酒瓶,跟在了后面。   出了醉红楼的大门,卫珩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脂粉味,眉心皱得死紧:“污七八糟的地方,她到底喜欢什么。”   他实在想不明白阮秋色为什么非闹着要跟来。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为青楼的酒好喝些,干脆给她带一瓶回去。   傅宏知道他说的是谁,便在后面谨慎地答了一句:“多半是……不放心王爷一个人吧。”   卫珩淡淡一哂,没同傅宏解释。   阮秋色提起“逛窑子”时眼中那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明明是自己贪玩,还敢装作不放心别人。   不过……   卫珩突然想起那夜他盘问那花姐眉娘,阮秋色在门口偷听,进门之后又在眉娘面前张牙舞爪地宣告领地,倒也真是吃了醋的样子。   她是不介意他与旁人去喝花酒,却很介意他和别的女人独处一室?   卫珩停在原地思量了片刻,沉声对傅宏道:“她若问起,你便说本王是与你一同去向那烟罗套话,免得她多心。”   傅宏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憋了半天只说了句:“阮画师……多半是不会问吧。”   毕竟她一直在隔壁旁听着,直到卫珩答应与那烟罗猜拳脱衣,才气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卫珩闻言,想起阮秋色大大咧咧的样子,倒真不像是会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   他心里有些放松,又有些微妙的不满,轻哼了一声道:“没心没肺。”   傅宏苦笑着抚了抚胡须,也不知道现在没心没肺的到底是谁。   快走到客栈门口,傅宏将手中提着的酒瓶递了过去,低声劝了句:“阮画师关在客栈里,心里难免不高兴,王爷既然特意给她带了酒,不如再好好哄两句。”   他答应了阮秋色不能告密,也只能提点到这个份上。   卫珩却没接。   他紧盯着一个刚刚从客栈走出来的身影,目光里带了些寒气。   “是贺兰公子?”傅宏问了一声,却并不十分诧异。方才在醉红楼他就看见贺兰舒与阮秋色站在一起,只是没有多问。   卫珩心里一沉。他二话没说,疾步走进客栈,冲上二楼,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门锁,就看见阮秋色正站在屋子的中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他突然回来,阮秋色像是有些吃惊。她眼睛先是一亮,又想起什么似的,别扭地把脸别向了一边,不愿看他。   她脸颊带了些夜风吹出来的皴红,衣服像是刚刚换回来的,衣带都没有系好。卫珩走近了几步,鼻端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你……”卫珩只开口道出了一个字,就感觉胸腔里翻腾的怒气涌到了喉咙口,咬紧牙关忍着,才能不对她发火。   阮秋色别着脸站在他面前,心里又有些淡淡的委屈。   本来她找了个小馆子自己喝了点酒,已经把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可是现在卫珩一靠近,身上带着的甜香气就铺天盖地地包覆过来,让她不得不想起那烟视媚行的烟罗姑娘。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明明知道他是为了查案,是迫不得已,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委屈。   明明是她的人,结果胳膊也给人家抱了,脸也给人家看了,衣服也不知道被人家脱了几件,还配合着给人家调戏了一个时辰……   委屈,烦躁,想哭。   阮秋色干脆将整个身子转了过去,梗着脖子道:“你不好闻了,我今天不想跟你说话。” 第67章 玉堂春 生气的事不该过夜。   “阮画师可真让人长见识。”   卫珩气到了极点, 反而冷笑出声:“多亏了你,本王才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他要去那醉红楼查案,跟她讲得明明白白, 也自然会带回来一身脂粉味。可她这个本应该在客栈里好好待着的人……   卫珩深吸了口气, 耐着性子道:“你一身酒气, 还敢说本王不好闻?”   眼看偷溜出去的事要暴露, 阮秋色死鸭子嘴硬道:“我在房间喝了一点点酒, 不可以吗?”   卫珩将她紧张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又环视了一圈,冷声道:“房间里没有酒瓶。”   “我扔、扔出去了……”阮秋色挥手指向窗外, 声音却很没有底气。   卫珩抱着手臂看她,语气又冷了几分:“你的谎话还可以说得更拙劣些么?”   他许久没对她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 阮秋色浑身一颤,知道自己身上的酒气抵赖不得,没法蒙混过去。   她只好低下头,小声挤出一句:“就、就是在客栈附近的小酒馆喝的,我一个人不敢多喝,只喝了一小盅。”   阮秋色说完, 心里更委屈了几分。明明她现在头顶还绿油油的, 这个人非但不会哄她,还只会这样审问她。   她喝两口酒怎么了?比不得他跟漂亮姑娘在房间里这样又那样吧。   “我、我都说实话了,”阮秋色委屈巴巴地转过身看他,“现在该你哄我……”   “实话说了一半,也是谎言。”卫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更高明的谎言。”   阮秋色看清楚了卫珩此刻的眼神,像骤雨前乌云遍布的天空,内里藏着一触即发的闷雷。   这样的眼神, 她只在他审问犯人的时候看到过,威严,压迫,此刻还多了些汹涌的怒气,随时都要失控一般,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阮秋色急得想哭,“明明你都不好闻了,也什么好话都不跟我说,还摆脸色给我看……”   她说着说着,是真的伤心了起来:“我又没有骗人,你不能这么欺负人的。虽然我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我也是有脾气的,你再不来哄我,我真的不理你了……”   卫珩看阮秋色眼里憋满了眼泪,满腹的怒火哑在了喉咙口,呼吸都觉得不畅。   她是惯会装乖卖可怜的,自己偷溜出去跟别的男人喝酒,还会倒打一耙,理直气壮地要别人哄她。   怎么哄她?他现在压住自己的怒火,就已经要用掉全部的自制力了。   “随便你。”最终他只是冷着嗓子道出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开了阮秋色的房间。   ***   贺兰舒独自走在夜里安静的街道上,想起方才阮秋色悄摸钻进客栈的后院,吭哧吭哧爬树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原本他还奇怪,这大晚上的,宁王如何放心她一个人在街上走,却没想到她是偷溜出来的。   方才他坐在醉红楼二层的雅间里,看到阮秋色独自走着,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觉得有些不放心,便远远跟在了她身后。   她低头走得心不在焉,也不知道看路,让地上的浅坑石子绊了好几下。   后来她路过一家小酒馆,犹豫片刻就进去了,一个人要了一小盅梨花白,小口小口的喝着,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隔着几张桌子,有人盯着她的背影瞧。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瞧她。   盛京里的大小酒馆她几乎都去过,最喜欢去的是林家羊肉馆。喝的都是高兴的酒,也喜欢跟周围人聊天,聊到兴头上便容易得意忘形,眉飞色舞地在空中比划。   那时他常常在想,她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吗?身为女子,一个人在京中生活,总归不会太轻松吧。   直到有一天,酒客们议论起书画状元阮清池的失踪,正纷纷感慨着阮公英年早逝,一定是天妒英才,阮秋色就进来了。   她好像同那些人吵了一架,那天喝酒的时候谁也没理,孤零零地坐着,背影都透出些委屈。   就像现在一样。   那个时候,为什么他没走上前,坐到她的对面,安慰她两句呢?   贺兰舒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时候他刚接手了庞大的家业,知道了无数深藏在黑暗里不可见光的盘根错节。那时他想着,他总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把那些阴晦的牵扯尽数剥离,等再与她重逢时,两人都会是干干净净,心无挂碍的。   所以他忍住了走上前的冲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就像现在这样。   拐过一个街角,骆严舟牵着匹马,跟了上来。   他有些欲言又止:“公子,您实在不该来趟这趟浑水。好不容易与那边断了干系……”   自从阮秋色被卫珩带出了京城,两人在燕州便失去了行踪。贺兰家的眼线查探了许久,才得到了卫珩去青州查案的消息。   骆严舟说过,‘他’在青州的生意出了问题,没过多久,宁王便去了青州查案,这其中的关联,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青州毕竟是‘他’的地盘,若卫珩真与那人对上,即便是以宁王的身份,恐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的。他担心阮秋色的安危,故而得到了消息,第一时间就带人赶来了青州。   原本想在暗地里观察些时日,可是今日听手下回报说她独自去了醉红楼,便没忍住,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   贺兰舒淡淡地应了句:“总不能看着她陪宁王犯险。”   骆严舟神色凝重:“可那人又岂会坐以待毙,若真被宁王查到了,只怕……”   “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贺兰舒眼底隐隐有些决然,“不管用上什么手段,我总要护住她。”   ***   傅宏追不上卫珩的脚步,等他提着酒瓶走上了二楼,正好和怒气冲冲的宁王大人撞上。   “王爷……”傅宏正要行礼,却被卫珩抬手止住了。   卫珩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暗沉沉的煞气,让人只想退避三舍。傅宏正要告辞,却见卫珩盯着他手里的酒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宏看到他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过了许久,才叹出一口气,沉声说了句:“把酒给她送去。”   说罢转身进房,“砰”的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傅宏走到阮秋色房门口,看到小姑娘在地上蹲成小小一团,委屈巴巴地用手背抹眼泪。   人到中年的傅大人自己也有女儿,看她这样,心里有些不落忍。他叹了口气,也缓缓蹲下了身子,将那酒瓶放到了她面前。   “吵架是很平常的事,”傅宏放软了声音劝她,“宁王一看就不是会说软话的性子,阮画师多体谅体谅他,别气着了自己。”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埋在了肘间,闷闷地说:“明明就是他做错了,还冲我发火……”   傅宏温和地笑了笑,又把那酒瓶往前推了推:“宁王他嘴上厉害,心思倒是细的。喏,这酒就是他怕你在客栈里闷得慌,特意给你带的。”   阮秋色抬起眼瞄了瞄那酒瓶,哼了一声,把脸别向了一边:“谁要喝他的酒。”   她想了想,又觉得有些糊涂:“他既然肯给我带酒喝,为什么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   是嫌她自己偷溜出去,所以生气吗?   傅宏虽然不知道他们方才在房里说了什么,但想起了卫珩看到贺兰舒时,突然变得阴鸷的眼神,心里哪有什么不清楚的。   小两口吵架,无非那点原因。傅大人轻咳了一声:“方才,王爷看到贺兰公子从客栈里出来,许是误会了吧?”   阮秋色倏然睁大了眼:“贺兰公子?贺兰舒?”   他怎么会从客栈出来?难道是一直跟着她?   还没想明白这茬,阮秋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傅大人认识贺兰公子?可方才在醉红楼……”   方才在醉红楼,贺兰舒将傅宏指给她看时,说的是”有位老先生在看你”,并不像认识傅宏的样子啊。   傅宏一愣:“当今太后算是贺兰家的亲族,先皇在世时,老夫进宫请脉时遇到过一两次,也去给他看过一回伤寒,自然是认识的。”   阮秋色听他这样一说,突然想到,贺兰家与上次在玉凰山谋害卫珩的事脱不了干系,贺兰舒现在又来了青州,还恰好出现在了今晚的醉红楼。虽然他说是为了生意,但这样的巧合,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可疑。   “傅大人要不要去提醒一下王爷,就说今日贺兰公子也去了醉红楼,说不准就是奔着他去的。”阮秋色闷声道。   傅宏笑吟吟的:“阮画师何不自己去同王爷说?王爷还不知道你今日也去了醉红楼,又以为你同那贺兰公子同行,眼下正在气头上,老夫可不敢去撞他的枪口。”   “我才不去。”阮秋色还记得自己正生着气,很有骨气地扭过了头。又过了半晌,她细如蚊呐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明天再去。”   傅宏笑着摸了摸胡子:“生气的事不该过夜,有什么误会,还是尽快解释清楚为好。”   阮秋色想了想,目光落在眼前精致的酒瓶上,又有些心软。   她把酒瓶拿在手上端详了片刻,打开上面的软木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就这样溢了出来。   不知是用哪些水果酿的,确实是好酒。   阮秋色抱着那酒瓶沉默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句:“那我尝过了这酒再去。”   想了想又急急地补上一句:“是看在这酒的面子上才去的,我还没有原谅他呢。”   傅宏却没回答。若阮秋色留神去看他,就能发现他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原因无他,专精医理的傅大人,一闻那酒的味道,就知道里面掺了些东西。   让人羞于启齿的东西。   阮秋色蹲得腿麻,单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又扶了傅宏一把,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多谢傅大人这样开解我。”   傅宏纠结难言地看她一眼,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事了。   宁王大人让他送来助兴的酒,许是打算好了要床头吵架床尾和。倒是他在这里苦口婆心劝了半天,说不准还败了人家小两口的情趣。   傅宏大人朝着阮秋色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门。   他一边走,一边满心沧桑地想,现在的年轻人,可太会玩了。 第68章 阮春色(新增2000!) 嘤嘤嘤……   好酒需要细品, 阮秋色一口接一口,喝得认认真真。   那酒入口甘甜绵柔,带着悠长的余香, 半点也不烈性。巴掌大的小酒瓶里只装了二两, 对于阮秋色的酒量来说, 不过是润润嗓子。   然而等她撑着桌子站起来, 整个脑袋里都晕晕乎乎的, 脚下也像是踩着棉花,整个人都飘起来似的。   “奇怪……”阮秋色摸了摸发烫的脸颊,“难道是因为方才喝过了一回, 两种酒掺在一起,便容易上头么?”   其实她很少让自己喝醉, 除了前些日子去灌贺兰舒,最近一次醉酒已经隔了一年多的样子。阮秋色晃了晃脑袋,隐约觉得这次的醉酒和从前都不大一样,不光是头晕得厉害,整个身子更是从里而外地燥热。   偏偏意识又还算清醒,记得自己要去找卫珩, 要把今晚的事情有理有据地掰扯清楚, 让他知道自己是怎么错怪了别人,而且他同那烟罗姑娘亲亲密密,又是怎样的让她伤心。   他做错了这么多事,不把她哄好,便想拍拍屁股走人么?   他想得美。   阮秋色脚下摇摇晃晃的,心里却是踌躇满志。径自走到卫珩门口拍了半天,却没人给她开门。   “太、太过分了……”   阮秋色下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你这个大猪蹄子,伤了别人的心, 自己反倒脾气大得不行……”   她说着又伸手去敲那门板:“你再不开门,我就——”   房门突然打开,阮秋色敲了个空,一时愣在了原地。   门里站着的人身上带着隐隐的湿气,方才似是在沐浴。他身上的中衣穿得仓促,衣领都没抚平整,白玉般莹润的脖颈向下延伸出一截,胸前的肌理若隐若现。   阮秋色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的,心口像是被无数小刺细细密密地戳着,麻酥酥的痒瞬间传到了四肢百骸。   卫珩披着玄色的外袍,满脸寒霜地看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   阮秋色一张口,声音都不对了。不光是比往日甜而软,内里还有种清浅的媚意。她晃晃脑袋,只觉得晕晕乎乎的,想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知道身上热得难受,心里也热得难受。   “我来……”她睁着一双迷惘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珩玉色的肌肤,全然想不起自己方才的豪情壮志,“……我是想做什么来着……”   卫珩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打量了一番有些不对劲的小姑娘,他冷冰冰地开了口:“阮画师这又是什么招数?”   卖可怜还不算,开始装失忆了?   他的声音落在阮秋色耳中,朦朦胧胧的,像是离得很远。那声音听起来像深山里的泉水,有些令人舒适的凉。   他不光声音是凉的,人也是凉的,阮秋色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   卫珩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她回答。   阮秋色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眼底雾气氤氲的,像只误入了别人家后花园的鹿,明明踩得主人家地里一片狼藉,眼神却无辜得很,你若是对她发火,倒像是你在咄咄逼人。   三更半夜,从上锁的房间里爬窗出去,与别的男人一起喝酒,怎么她还无辜上了?   英明神武的宁王大人十分确信,眼前的女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犯人都要狡猾。   对付狡猾的犯人,心要更硬些才行。   “你若是无事,”他冷着脸准备将门关上,“就回——”   他只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眼前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扑将上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她滚烫的小脸在他胸前毫无章法地蹭了蹭,将卫珩的衣襟蹭开些许,肌肤相贴处只觉得沁人心脾的凉。那凉意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也让她一片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些许。   “我来……”阮秋色在卫珩怀里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睛迷蒙地望过去,声音柔柔道:“我来让你哄我呀。”   ***   夜色渐深,老中医傅大人美滋滋地泡了个养生脚,心满意足地解了外袍,打算扣了门栓上榻。   《内经》有载,夜半子时,肝胆之间血气旺盛。人若在此之前陷入深睡,方可护身益气,不致风邪外侵。现在是亥时初刻,此时就寝,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还没走到跟前,房门“砰”地一下便被人推开了。   傅大人看着门外衣衫不整的宁王大人,心情有些复杂。   自打二月初,宁王抱着阮秋色,一脚把他从睡梦中踹下床去,傅大人便告别了他的夜夜好眠,三不五时地要被召唤到王府。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他软玉温香在怀,为什么还要往他这个中老年男子的房里跑呢?   夜深人静,卫珩也没戴帷帽,此刻面上染着淡淡的潮红,望着傅宏,神情颇为纠结。   他容貌昳丽得过分,傅宏不敢直视,便偏了头无奈道:“王爷深夜来老夫房里,有何贵干呐?”   卫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才道:“阮画师……行止十分异常,不知是何缘故。”   “哦?”傅宏诧异地撩了撩眼皮,“怎么个异常法?”   那名唤玉堂春的酒用料考究,不逊于宫中的秘方,按道理对人体是没有任何伤害的。   “……”卫珩启了启唇,却有些欲言又止,“她……有些发热,意识也不甚清醒,身上像是有些发软。”   傅宏抚了抚胡须,像是丝毫不觉得奇怪:“还有呢?”   还有?   卫珩皱着眉头想了想方才阮秋色的所作所为,耳根渐渐红了。   那抹红色淡淡地蔓延,晕上了颊面颈项,将往日的清冷自矜尽数击碎。冷酷无情的铁面阎王,难得显出一丝狼狈来。   阮秋色异常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比如一贴上人的身子,便怎么也不肯松开,一双小手还软绵绵地扯他衣襟,扯松了便拿小脸贴着傻乐。她脸上温热,烫在他心口上,让整个胸腔里都沸腾起来。   她还不肯好好在凳子上坐着,非要扯着他去坐床。卫珩被她缠得无法,刚认命地坐在床沿,怀里就窝进了一个软软的身子。   她像是半点不知道害羞,好像身下坐着的不是男人的大腿,而是个没知觉的木头椅子——虽然以他浑身僵硬的程度,触感估计和木头差不了多少。   又比如,她非要脱了身上的衣服,动作还麻利得要命。他一不留神,就见她扯开了腰带随手抛向了远处,等他捡回了腰带,眼里便落进了一个莹润秀气的肩头。   卫珩慌乱地别过眼,耳畔还能听到衣料窸窸窣窣,不知道她还在脱什么。宁王大人被逼到了极限,捡起床上的被子往她身上一罩,三下五除二地将人裹成了个动弹不得的蚕蛹,便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门。   “……没有了。”卫珩不自在地低咳一声,“这些还不够异常?”   傅宏沉吟半晌,迟疑道:“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卫珩闻言,面上的神色顿时冷了几分:“傅大人,本王不喜欢旁人同我开玩笑。”   “没开玩笑啊,”傅宏一脸的莫名其妙,“您让微臣送的酒里,羊藿,豆蔻,迷迭,百合,一应俱全的,谁喝了不都得这样吗?”   卫珩被他说得一怔,直觉到有什么不妙:“你口中那些药……”   “这方子前朝妃嫔们最喜欢用,”傅宏认真道,“是叫金玉合欢散,别名‘颤声娇’。刚进宫的秀女大多矜持古板,便常常向太医院要了这个,去讨皇上的欢心。”   宁王大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面色灰败,牙关紧咬:“……解药呢?”   “谁会随身带解药啊……”傅宏随口一应,瞥见卫珩杀气腾腾的眼神,忙不迭道,“微臣这里多少有些退火的丹丸,调配一下也能解了药效,只是起效慢些……”   他说着说着才觉得哪里不对:看卫珩的神色,分明是不知道那酒里有东西。当时那送酒的小厮说的是“这是店里最贵的酒”……   傅宏恍然大悟——只怕就是这句“最贵”,才惹出了今晚这场误会。   助纣为虐的傅大人想到这里,马不停蹄地奔至药箱边翻翻捡捡,企图用最快的速度配好药丸,在卫珩意识到什么之前,赶紧把他打发走。   然而冷静下来的铁面阎王脑子转得比谁都快。   卫珩的声音阴沉地响在了傅宏身后:“傅大人,你明知道那酒有问题,还让她喝?”   傅宏动作一顿,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正对上铁面阎王阴恻恻的眼神。   “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   ***   卫珩带着解药回到房间时,阮秋色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裹得像只蚕蛹。她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像是落在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他走近,她却不再像方才那样闹腾,只是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唇上还留着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怎样难耐。   卫珩轻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把药倒在手心里递过去:“你喝的那酒有问题,这是解药。”   阮秋色安静地躺着,看也没看那药一眼,只是嘴唇闭得紧紧,全无吃药的意思。   “快吃,”卫珩将手递到她唇边,“不是难受吗?”   阮秋色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居然强硬地将头一偏,硬邦邦挤出一句:“不吃。”   卫珩只当她热得糊涂了,闹起小孩子脾气不肯配合,便扳着她的脸强行转了过来,声音也严厉了几分:“不吃也得吃。”   阮秋色扭着脖子挣扎得厉害:“我不吃!”   卫珩心里一急,控住她下巴,就要将那药丸往她嘴里塞。阮秋色小脸胀得通红,咬紧了牙关,硬是不肯松口,卫珩塞了几回,都不得其门而入。   阮秋色闭着嘴,眼里藏着满满的火气,挑衅地看他,像是在说,你使出什么样的本事,也奈何不了我。 第69章 惩罚 你若是输了,便要亲我一下。……   卫珩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 突然捏紧了她颌角,迫得阮秋色张开了嘴,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那几粒丸药倒进了她嘴里。   阮秋色一惊, 想要再把药吐出来, 嘴巴却被卫珩捂住了。那药丸沾水即溶, 淡淡的苦味弥散在口腔里。她怒视着卫珩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 知道自己心里便是再执拗, 也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卫珩看她不再挣扎,便将手松开,让她静静待着, 等解药起效。阮秋色得了自由,立刻将身子扭向了床里, 只留给卫珩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身子,和一颗气鼓鼓的后脑勺。   那后脑勺和身子之间,还连着一段白皙细腻的颈子,半掩在发间,吊着一根浅青色的丝绦,在颈后系了个双挽的结。   卫珩知道, 那丝绦延伸下去, 是一片天青色的云缎,上面绣着浅红色的莲花。方才他惊惶失措地别开了眼,所以看得也不分明,那片片莲叶下面,是不是还绣着两条游鱼呢?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两条锦鲤似的小鱼,游在她身前薄薄的衣料上。女儿家的肚兜小小一片,鱼儿怎么肯安生地待着,一定是逮着个机会, 便迫不及待地跳脱了出来,贴着她的身子,游到她光洁无瑕的背上去了。   卫珩有些口干舌燥。他向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直到后腰抵在了桌边。他顺势坐下来,强迫自己咽下几口已经冰凉的茶水,却没觉得脸上的燥热消退半分。   那小鱼坏得很,还在黑黢黢的被窝里四处乱游。卫珩闭上了眼,深呼吸几次,才将身体里窜动的某些念头压了下去。   傅宏说过,那解药服下之后,两刻钟便可起效。卫珩耐心地等着,直到更夫又敲了一声梆子,才缓步走到床边看她。   “好点了么?”卫珩轻声问。   阮秋色却不声不响,仍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呼吸声有些乱,又压抑着什么,一听便知道并没有睡着。   卫珩又问了一次,仍是没得到回应,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照阮秋色的性子,若真恢复如常,不会这样闷着不理人的。难道……   卫珩担心那解药出了什么岔子,连忙俯下身子,将她连同被子整个翻转过来。   一对上阮秋色的眼睛,他顿时愣住了。   小姑娘两眼哭得像兔子似的,通红通红,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地涌出来,顺着眼角流进鬓发里。她整张脸也憋得通红。许是方才压抑着哭声,唇上的齿痕又重了些,看得卫珩心里一抽,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阮秋色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方才躺过的那片枕头上都是一大块水痕,满满地控诉着主人的委屈。   “你……”卫珩用拇指轻轻抹掉她睑下的泪滴,声音轻得近乎低喃,“……你哭什么?”   有什么伤心的事,要哭成这样呢?   还是说,误喝了那催情的酒,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丢了脸,才羞愤得哭了?   阮秋色原本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但此刻被卫珩按着与他四目相对,那些卑微得让她生厌的委屈便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汹涌而出,全被他尽收眼底,根本无所遁形。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她一开口,喉间便酸涩难言地抽噎起来,说话断断续续,怎么也连不成句。   卫珩以为她是在气自己强迫人吃药,便难得耐心地哄着:“不吃药你会难受。”   “那也、也不关你的事!”阮秋色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句完整的话,“什么都要按你的心意来,我本来还在生气的,你不哄我,还给我喝那样的坏酒,看我像猴子一样表演够了,又让我吃药,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吗!生气由不得我,难受也由不得我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流得更凶,卫珩无措地去擦,指尖才刚挨上她的脸,就被阮秋色从被子里费力挣出的手打开了。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阮秋色觉得自己在卫珩面前这样太丢脸了些,又哭得停不下来,心里又气又急,下手也越发重,揉得眼眶附近的皮肤更红了几分。   卫珩见她这样,心里又软又疼。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和缓道:“本王不知道那酒里……是本王不好。”   这十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跟人道过歉,说出这么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地望着阮秋色。   小姑娘的脸色却并没有因为这句道歉好看半分,她听了他的话,反而想起什么似的,咬着嘴唇哭得更厉害了。她整个身子都哭得一抽一抽的,两手捣着眼睛,像是有天大的委屈一般。   卫珩着实没了主意。他直觉阮秋色还有话没说,便想拉开她的手,看着她眼睛好好问一问。阮秋色却执拗起来,两手死命地挣扎,头也扭向一边并不看他:“你别碰我!”   她挣动的力气大了些,身上的被子滑落下来,卫珩眼里便落入了一片雪白与天青色。   他慌乱地别开视线,却在她雪白的右肩与天青色肚兜相接处,仓促地瞥见了一抹灼目的红色。   那是个纹身,只露出了边缘的轮廓,像是一片花瓣。   阮秋色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光裸的皮肤上。房间里的空气微凉,她身子有些微微的颤,但被他目光触及的地方又像是烫的。   她偏着头,余光里看到他修长好看的手探向了自己的右肩,手指轻轻触到了她的皮肤,引发了一瞬间的战栗。阮秋色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拳攥得死紧,感觉到他的手指碰着了云缎做的肚兜,将那软布往旁边撩开了半分。   卫珩看清楚了,那是一朵红色的芙蓉花。   “这是……”他的指腹轻轻刮擦过纤毫毕现的花瓣,声音里带着点无知无觉的哑,“……怎么来的?”   阮秋色愣住了。   过了片刻,她才明白过来。浓重的失望和羞耻感一齐涌上头顶,让她眼泪也忘了流,只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卫珩:“你就只想问这个?”   “这很重要。”卫珩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这个纹身,那烟罗身上也有。”   “是么。”阮秋色冷笑了一声,“纹在哪里?后背,腰上,还是……也在胸前?”   卫珩终于听出她语气里的古怪来。阮秋色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跟人说过话,冰冷讥诮的,有些刺人的酸意。   他总算明白了几分阮秋色今晚在气什么,没想到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样子,也是会吃醋的。   “比你身上的靠下一点。”卫珩老老实实地答道,又补上一句,“本王只看到了这个。”   阮秋色闻言,发出了一声轻嗤:“那王爷恐怕辜负了良辰美景。”   卫珩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仍耐着性子答道:“本王是为了查案,今晚就只问了些问题而已。”   “哦?”阮秋色挑起眉梢看他,“问出什么了吗?”   卫珩点点头,答得很有底气:“当然。这个案子本王现在已经有数了。”   “这样啊。”阮秋色轻轻地笑了笑,笑意却没达到眼底,“在王爷眼里,我同那烟罗姑娘,有什么分别吗?”   卫珩眉心皱得更紧了些,并不明白她何来这个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分别。”阮秋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俩都脱了衣服,都使尽了手段撩拨,可王爷是一样的冷静,一样的坐怀不乱呢。”   她脸上的神情满是自嘲,带着极为深重的失落。   卫珩沉眸看着,对她方才泣不成声的缘由,隐隐地又多了几分认知。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既然没什么分别,王爷怎能厚此薄彼。”阮秋色低笑一声,眼睛死死地盯了过去,“都是问问题,王爷怎么不来跟我猜拳呢?”   卫珩眼皮一跳,顿时全明白了。   ***   卫珩问烟罗的,大多都是些平常的问题。   家中几口人,喜欢吃什么,同哪位客人关系好些,等等。   因为不知道烟罗在那几人的疯病里究竟起着什么作用,问她别的,反而会打草惊蛇。   枯燥无聊的问题很快就将她问得不耐起来,而人一旦生出了情绪,就很难将真实的情况藏得滴水不漏。   等到她满脸都写着厌烦时,卫珩不动声色地抛出了一句:“听他们说,你这儿有好东西,是么?”   他将那个“好”字说得意味深长,烟罗的眼里闪过了一刹那的错愕,顿时警觉了几分:“谁说的?”   她话刚脱口,才反应过来,立刻敛住了神色,笑道:“什么好东西呀?我怎么不知道?”   卫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云淡风轻地笑笑:“青州城谁人不说,烟罗姑娘的身段是人间至宝呢。”   对着那烟罗,他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只要虚了视线,她便构不成什么影响。然而面对着阮秋色不依不饶的眼神,卫珩一时只觉得无措。   “你去过醉红楼了?”他低声问。   阮秋色却不答,只是目光挑衅地看他:“一样的规则,若我输了,便回答你一个问题。若王爷输了,我也不要你脱衣服。”   卫珩觉得不妙,果然,刚对上她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听见她一字一顿道:“若你输了,便要亲我一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皱着眉头,眼里满是不解,“……亲你可以当做惩罚?”   阮秋色眼神躲闪,半晌才闷闷地说:“我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愿意做的事。”   也不想看他脱衣服。她方才同他那样亲密,他都不动如山的,便是衣服都脱光了,只怕还能给你表演一个大写的坐怀不乱。   卫珩听她这闷闷不乐的口气,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无奈地扶额,又忍不住笑了:“可你有所不知,本王与人猜拳,从来都是赢的。”   阮秋色瞠目结舌。   从来都是赢……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盘算得好好的,卫珩今晚脱给那烟罗几件衣服,她便要讨回几个亲吻来,让这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狠狠吃个教训,以后再不敢跟别人玩这种孟浪的游戏。   所以……她今晚的醋是白吃了吗?   卫珩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又低笑了一声,活动活动手指,便摆好了猜拳的架势:“来吧。”   阮秋色心里又羞又窘,还带了点无法言说的失望,扁着嘴又有些想哭。   然而自己说出来的话,她更不好意思反悔,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卫珩背在身后的手,听他说“一、二、三”,才慌慌张张地比出个剪刀。   卫珩五指平张,出了个柔软的布。   阮秋色低着头愣愣地看了半晌,这才明白过来。她嘴角无意识地扬了扬,刚一抬头,唇畔便被温温热热地覆上了。   卫珩一手轻托着她的脸,一手帮她裹上了被子,将人拥在怀里,这才专心致志地品尝起自己的惩罚。   说是惩罚,明明更像奖励。   那晚高烧时他也曾这样吻过她,但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她嘴唇很软,有种令人舒服的凉意。   现在他知道了,除了微凉柔软,她的唇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甜。   阮秋色抓着卫珩的衣襟,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触碰。他动作温柔到了极点,轻吮着她唇角,让她微微张了口,灵巧的舌头便溜进来与她勾缠。   阮秋色的眼睛顿时睁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睫,连呼吸都忍不住静止了。卫珩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像是有些想笑,又扣紧了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等到这个婉转绵长的亲吻结束,阮秋色小脸憋得通红,静静地偎在卫珩怀里,被他抚着背顺气。   “你的问题问得不对。”卫珩低头看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嗯?”阮秋色仰头不明所以地看他。   “你问在本王眼里,你和别人有没有分别。”卫珩捏了捏她酡红的小脸,一字一顿道,“可本王眼里没有别人。”   这话他说起来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看着阮秋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出了口。他意识到这段时日的“克己守礼”许是给了阮秋色不安,虽然她从不说,只亲亲热热地赖他,可今晚将枕头沾湿的那么多眼泪,怕是一多半都从这里来。   阮秋色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着,将脑袋在卫珩怀里蹭了蹭,这才小声说了句:“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就快问吧。”   “不急。”卫珩低笑了声,扶着她肩头,将裹在被子里圆滚滚的小姑娘推开几分,这才气定神闲道,“来猜拳。”   阮秋色眨了眨眼,只当他是真心喜欢用这游戏来审问别人,便懵懵懂懂地跟他出拳。   一个时辰后。   “你、你怎么又输了……”小姑娘眼里羞得水汪汪的,嘴唇红得像要滴血,“你这个骗子,还说从来都是赢,明明一次也没赢过……”   卫珩拉着她的小手,笑倒在了床边。   他侧枕着自己胳膊,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半晌才哑声说了句:“有这样好的惩罚……傻子才想赢。” 第70章 朱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日我回到二酉书肆, 进了自己的房间,就看到桌上有一封信。”   阮秋色面颊上还染着一层酡红,声音亦是软绵绵的:“在、在我外衣的兜里。”   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 像个圆滚滚的不倒翁。被卫珩按着亲了又亲, 直到她有些头晕目眩, 拽着他衣襟求饶, 他才肯放过她, 转而问她身上纹身的来历。   而要说清楚那纹身的来龙去脉,就不得不从她从月老祠失踪那日开始说起。   卫珩眼里含着笑意,捡起了她扔在地上的衣服。   一开始去吻她, 是因为察觉到她眼里还带着些委屈不安,像是不敢确信自己是真的被眼前人喜爱着一般。   那小模样看的人心里软得不行, 只想用亲吻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喜欢传达给她。   他耍着赖输给她一次又一次,也吻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小姑娘眼底的阴霾被温温软软的羞意尽数替代,他才放下心来。   至于在那之后他也没停下来……   那只能怪她。被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着,任谁都会停不下来。   卫珩低笑了声, 从阮秋色衣物里掏出一页暗红色的字笺, 上面写着: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明日巳时,月老祠前,静候佳音。   落款是一个阮字。   卫珩持着那字纸细看了片刻,就听到阮秋色又开了口:“这信笺上确实是我爹的字迹,我就没怀疑。等到了月老祠……”   清晨的月老祠里空无一人,阮秋色兴奋地冲进祠堂,首先落入眼帘的, 便是殿中漆黑的桌案上,静静躺着的另一封信。那信上写明了祠堂角落里藏着一套尼姑的衣服,要她趁着没人换上,然后避开暗中保护的言凌,抄小路下山。   “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有对小夫妻进来了。我只好装作求签的样子,一直磨蹭到他们离开。”   阮秋色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珩一眼。她求签并不是装的,听说这月老祠姻缘签灵验得很,她便在心里默念着她与卫珩的名字,诚心诚意地摇晃着手里的签筒,抖出来的却是个凶签。   阮秋色眼皮一跳。   方才看到那第二封信时,她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那信上不是阮清池的字迹,又让她乔装改扮,不像是去做什么好事。她正心神不定着,又求到这凶签,一时间心里慌作一团。   她不信邪地又摇了一次,这次是个大凶。   她平日不怎么信鬼神,那一日却盯着手里的凶签心乱如麻。倘若这月老祠的姻缘签真有几分灵验,就预示着她与卫珩今后的情路,也会是一样的……凶险坎坷么?   卫珩静静地听着。后面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阮秋色将人家祠堂里所有的签都倒在地上,挑挑拣拣才选出个大吉来。他原以为她只是执拗起来闹着玩的,却没想到她那时的心境那般忐忑。   想到这里,卫珩倾身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我们凭本事抽到的四十七号,就是大吉。”   阮秋色讶然地看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原来你知道了……那四十七号签我也没能去解,不知道签文上写着什么……”   卫珩想起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捏了捏她藏在被子里的小手,面不改色道:“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阮秋色眼睛亮了亮,这才欢欢喜喜的笑了。她接着说下去:“后来,我就按照信上说的,换了衣服,又走了小路……”   那小路的尽头停着辆马车,车上无窗,阮秋色一进去,车夫便从外面合上了车门。于是这一路上,她只是在密闭的空间里颠颠簸簸,等再下车时,人已经站在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里青年人来来往往,搬着一箱一箱的东西。   弯腰驼背的哑仆人带着她进了间宽敞的房间,里面已经有人在等。那是个中年男人,穿一身白袍,浑身带着书卷气,正坐在案头,专心看着桌上的图纸。   是个陌生人。   “先生您好,”阮秋色客客气气地开口道,“我按照信上说的做了,可以让我见我爹了吗?”   那中年男子头也没抬,只应了句:“你爹不在这里。你若想见他,总要为我们做些事。”   “你们又是谁?”阮秋色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那中年男子掀了掀眼皮,平平静静地与她对视:“你爹是我们的人。这件事原本要他来做,可他身体出了些问题,这才让我们找到了你。”   阮秋色只听进了那句“身体出了问题”,心下大急,三两步冲到了案前:“我爹到底怎么了?”   那男人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她平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他不能画画了。”   阮秋色心乱如麻,不能画画是什么意思?伤了手?还是胳膊?还是干脆卧床不起了?   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们是要我……为你们画画?”   “不光如此。”那男人面上终于现出些笑意来,“我们需要你代替你爹,成为我们的人。”   ***   “成为他们的人,便要在身上刺这个?”   卫珩将被子剥开些许,手指探上她右肩那个被肚兜半遮半掩的芙蓉花纹身。阮秋色归来那日,这个纹身上的红肿未褪,云芍帮她检查身体时,只当是卫珩前几日荒唐时留下的红印,也没好意思细看。   而那日在驿馆的汤泉池里,阮秋色一心要瞒着这个秘密,始终用胳膊拦在身前,用手捂好了纹身,没让卫珩看见。   眼下这纹身上的淤血已褪,便现出精致的花纹来。新刺上的颜色艳丽得很,更衬得她肌肤雪白,有种妖异的美。   阮秋色察觉到卫珩专注的视线,身子不自在地躲了躲。   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会在身上纹身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犯了重罪的人,必须在面颊上刺青,以示惩戒;要么是身不由己的娼奴,听凭主人喜好纹上花样,像是种烙印。   这朵芙蓉花刺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以画家的眼光,阮秋色觉得是好看的。可落在女子的身体上,被卫珩的目光打量着,总有种羞耻难言的感觉。   “嗯……那人同我讲明了他们的规矩,我同意加入之后,他便带我去刺了这个纹身。”阮秋色想起自己蒙着眼躺在冰冷的台子上,袒露着右肩的情景,心有余悸地战栗了一下,“他们的人都要在身上刺这个,普通喽啰刺在胳膊,稍有地位的便刺在躯干,地位越高的,刺得越靠里,也就是前心后心的位置。”   卫珩轻抚着她肩上的纹身,眼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带着几分阴沉。   阮秋色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女子身上纹了东西,总觉得有些不完整不清白似的,他觉得在意,也是难免的。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怯生生道:“很……很丑吗?”   卫珩却没回答,只是倾身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轻喷在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正想偏过身子去躲,就感到肩上一暖,是他的唇舌贴了上来。   那朵芙蓉花的轮廓被他舌尖描摹着,细细密密地痒进人心里。针刺过的肌肤有着隐隐的凹凸,只有极致柔软的唇舌才感受得分明。   这是一个意料不到的亲吻,阮秋色身子一僵,脸红透了不说,整个肩颈都透着淡淡的粉色。   卫珩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她:“疼不疼?”   他知道是很疼的。大理寺里的囚徒脸上被刺青时,许多高壮的大汉也要疼得嗷嗷叫,何况她肩上的纹身肌理细致,怕是要刺上许久。   阮秋色眼底涌上些湿意,嗫嚅着回答:“现在一想,好像也没有那样疼了。”   像现在这样被他搂着,那几日的黑暗恐惧,惶惑不安,好像都离得很远,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其实最难受的并不是疼。而是知道自己成了这个罪恶组织的一员,今后注定要与他分道扬镳的那种遗憾。   她当时躺在台子上恍恍惚惚地想,卫珩此刻会是在找她么,找不到的话,一定会很着急吧。明明他们之间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但阴差阳错的,终于走上了两条水火不容的路。   看来神佛眼里终究揉不得沙子,月老祠的姻缘签,真的很准呢……   后来她被放回了二酉书肆,原本是下了与他划清界限,从此再不往来的决心。却不料骄傲如他,面对她的冷脸和拒绝,竟然没有愤然离开,让她自生自灭;反而是不容分说地,更抓紧了她。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卫珩拥着她问。   阮秋色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道:“他们应该是个庞大的组织,名叫‘朱门’。底下似乎有几个分支,做着不同的生意。”   她想了想,又小声补上一句:“不能叫生意,应该说,是犯着不同的罪。”   卫珩听出她声音里的低沉,安抚地摸了摸她后脑勺,轻笑着问她:“按照你纹身的位置,在组织里也算是个人物?”   阮秋色别扭地摇了摇头,闷闷道:“他们说我是替我爹的位置,所以才纹得靠里些。”   “哦?”卫珩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她的手,像是不甚在意的样子,“那你帮他们做了些什么?”   阮秋色看着卫珩的眼睛,有些迟疑。半晌,她才在卫珩鼓励的眼神里下定了决心,与他和盘托出。   “我帮他们制版,”她说得小心翼翼,“金氏银号,未来十年的银票样板。” 第71章 哄我 男人嘛,果然还是要撩的。……   卫珩对阮秋色倒真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原以为阮秋色是被人骗去伪制了什么珍奇古物, 为此还特地翻了卷宗,了解了一番近年来有哪些造假团伙流窜在外。   却没想到她是去制钞,而且是制金氏银号的伪·钞。   说起这金氏银号, 也算是个传奇。两百多年前, 圣祖皇帝开国一战, 历时整三年。一个个城池攻占下去, 所到之处皆是焦土遍地, 流民失所。唯有遍布全国的金氏银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斡旋,竟出人意料地得以保全。   等到战事结束, 新朝伊始,金氏银号发出通告, 各地商户百姓,只要持着前朝的存银票据,皆可去银庄兑换现银。若再存入,不仅不需缴纳保管费,还可按月领取息钱。   能从连天战火之下保全客人的资产,确实是令人惊叹的本事;再加上息钱的诱惑, 举国上下热情响应, 一时间存银的百姓几乎要踏破了金氏的门槛。   金氏又接着提出用纸钞替代银钱。以往的银票,不过是商户存款的凭据,几乎无法在市面上流通,而金氏新出的这种银票,直接印上了大小面额,可以直接进行支付。   纸钞换来了百姓手里更多的存银,而新朝空虚的国库,也正是因为这批存银得以充实;百废待兴的国家, 以最快的速度走上了正轨。   自此,金氏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商。他们的银票饰以精美繁复的龙纹,这是圣祖皇帝亲赐的恩典,也是来自皇家的威慑——伪制金氏银票者,罪同大不敬,处斩立决。   “这个罪名是不是很严重啊……”   阮秋色看着卫珩微蹙的眉心,心跳得忐忐忑忑。   她听人说过,私制伪·钞是要杀头的。只是两百年来,敢这样做的人少之又少,一来是因为处罚严厉,二来是因为,制作银票的纸墨均为特制,上面印制的龙纹又复杂到了极点,仿造的难度着实巨大。   所以,当那“朱门”中的秦先生,也就是那位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将他们从前制好的假银票摆在她面前时,阮秋色一看便知,这正是出自阮清池的手笔。   普天之下,眼睛能看到那样细微之处,下笔又精准到那个地步的,从前只有阮清池。而在阮清池之后,他们也只能找上了她。   卫珩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么说,那烟罗也是这‘朱门’里的人?她也参与了这伪造银票的事?”   阮秋色想了想,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说过,朱门里有几个分支,分别做着不同的生意,”她回想着那几日听到过的信息,“他们之间是竞争的关系,从不在对方的地盘里活动。秦先生他们的地盘是在中部几个州府,至于青州,应该算是‘东边’吧……”   “东边?”卫珩重复道。   青州地处东极没错,可阮秋色说出那句“东边”的口气,不像是描述方位,倒像是个特指。   “‘东边’是秦先生他们最大的对手,”阮秋色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他们说过,东边……好像是卖药的。”   她说的不太肯定,因为秦先生其实并没有跟她介绍过这个庞大组织的业务构成。她失踪了不到四天,有三天三夜都被关在屋子里画画。银票上印制的龙身有上万片鳞纹,简直耗光了她的心神。   只是某一日,她画到一半,秦先生带人过来看。他那手下看着图纸,掩不住面上的喜色道:“爷,自打金氏放出了改制的风声,咱们的客人便跑了一半。如今有了新的,再也不用被东边那卖药的压上一头了。”   秦先生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图:“不过是各凭本事,有什么好比较。”   “您是没看见他们那嚣张劲儿,还说什么东边终于要出个门主了……”那手下很是不服,“论资历论功绩,那贺七爷哪里比得上您?”   那手下还想说什么,被秦先生横了一眼,只得咽了下去。   关于朱门,阮秋色知道的就这么多。她有些懊恼,后悔没多打听些消息。   “照你这么说,一切便解释的通了。”卫珩沉声道。   听卫珩这样说,阮秋色立时兴致勃勃地追问道:“王爷明白什么了?”   卫珩颇有几分耐心地同她解释:“那烟罗拿得出十万两赎身银,靠的定然不是花红钱那点分成。本王之前就猜测,她许是同客人做了别的生意。”   所以他才会用那句“听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来试探她,而烟罗警觉的神情也印证了这一点。不管她卖的是什么,那东西都是昂贵而隐秘的,卫珩猜测了许多,却没想到是药。   看到阮秋色点点头,卫珩接着说下去:“据醉红楼的人说,烟罗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通常都是七到十日来一次——药用完了,可不是要再来买么?”   阮秋色有些似懂非懂:“所以说,那些客人都是病人,得靠她的药来维持?”   卫珩有些失笑:“哪有人去青楼看病的?再说,那朱门又不是济世救人的地方,他们卖的,怎么会是治病的药。”   青楼里还能卖什么药呢?   阮秋色立刻想起了自己方才喝过的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卫珩一看她这脸色,就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方才那些春色旖旎的画面又闯入脑海,他也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道:“能和伪·钞抗衡的生意,怎么会是卖那种药。何况,那种药也不会让人发疯。”   阮秋色彻底糊涂了:“那到底是什么药啊?”   卫珩一本正经地和她大眼对小眼:“本王若知道这个,还要傅太医做什么?”   ***   两人昨夜聊得晚了些,第二天起床,阮秋色眼下挂着两团硕大的青黑,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   再加上她昨天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儿一般,更添上几许可怜。   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大堂里喝着粥,又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卫珩,心里愤愤不平:一样的熬了夜,凭什么他还是神清气爽的?   天生丽质这东西,实在是没有道理。   傅宏坐在他们俩对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心惊胆战。昨日他好心办了坏事,送错了那春酒,不光在铁面阎王那里没落着好,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小姑娘。   尤其是看见阮秋色此刻这般憔悴的模样,傅宏简直能脑补出一场小姑娘酒后扑情郎,反被无情拒绝,只好独自垂泪到天明的大戏。   他心里的愧疚更重了些,没滋没味地吃罢早饭,趁卫珩没注意,便低声对阮秋色道:“请阮画师稍后过来一趟,老夫有东西要给你。”   他想同阮秋色道歉,又怕小姑娘听了伤心,在外面哭出声来,所以想着私下里安慰她几句。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应了,还以为傅宏要给她什么好东西,没成想刚一进门便受了他诚心诚意的一鞠躬。   “阮画师,昨日老夫给你送酒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啊……”   阮秋色进门的时候还打着哈欠,眼睛里还残留着泪星子:“没有啊傅大人,我还要谢谢你呢。”   昨日虽然一开始尴尬了些,可要不是因为那酒,她定然还在同卫珩生着气,也就不会向他投怀送抱,更不会让他卸下正人君子的面具,对她那样亲昵又温柔了。   云芍说的没错,男人嘛,果然还是要撩的。   傅宏看她满眼含泪,只当她是在说反话,忙不迭地安慰道:“王爷他只是为人矜持古板,绝不是故意冷落你……”   “王爷没有冷落我啊,”阮秋色连连摆手,“他好声好气地哄了我一晚上呢。”   傅大人感到十分震惊:“王爷……也会哄人的?”   一想到横眉冷眼的宁王伏低做小的样子,他立刻便生出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可不是嘛,”阮秋色心里得意,嘴上便随意跑马,吹起了牛,“王爷他一看我不高兴,慌得跟什么一样,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我说东他不敢往西的。”   傅大人更惊讶了几分:“王爷看着……可不像是会百依百顺的人啊。”   “王爷这个人最喜欢口是心非了,”阮秋色捂着嘴笑道,“嘴上说要做正人君子,其实身体诚实得不要不要的。”   爱情果然可以使人面目全非,傅大人诚惶诚恐地想。   他不禁对阮秋色生出几分敬意:“阮画师能让王爷服服帖帖,实在是女中豪杰。”   阮秋色虚心接受了他的吹捧:“都是爱情的力量。”   这一番谈笑风生下来,傅大人放下了心,便朝着阮秋色拱了拱手。   “那烦请阮画师帮老夫跟王爷求求情,请他宽宥老夫昨日之过……”   阮秋色正要满口答应,却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傅大人为何不亲自对本王说呢?”   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门后赫然是卫珩面无表情的脸。   傅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行礼:“王、王爷有何贵干?”   “有个差事要交给傅大人,”卫珩淡淡道,“劳烦您去趟知州府。胡坤大人藏了具发疯之人的尸体,让他起出来给您验验。”   傅宏听他说过案情,那尸体已经死了月余,可想而知眼下是什么光景。他腿肚子颤了颤,犹犹豫豫道:“可是,微臣只会医活人,不会验尸体啊……”   “傅大人多虑了,”卫珩皮笑肉不笑道,“让您这样的神医验尸太屈才,您这一趟,只要闻闻味道就行。”   死了一个月的尸体该是什么味儿?傅大人额上冒汗,只听卫珩接着道:“闻闻那人的五脏六腑里,是否残余着什么药味儿。”   傅宏面色苍白地领命而去,阮秋色悄摸摸想跟在后头,却被宁王大人逮了个正着。   “阮画师,本王昨夜可哄得你高兴了?”卫珩斜睨她一眼,声音凉凉。   阮秋色听见这句,就知道方才的对话全落入了他耳里,只好颤颤巍巍地答道:“高、高兴的。”   “那好,”卫珩不咸不淡地勾起嘴角,“礼尚往来,现在该阮画师哄本王了。”   怎、怎么哄?   阮秋色脸红了红,站在原地忸怩了片刻,便踮起脚尖,倾身上前,想把嘴唇凑上去。   没成想却被人点着额头推了回来。   “既然要哄,总该用对方喜欢的方式。”卫珩手指点在她额头上,眼里含了些玩味。   阮秋色碰了个钉子,闷闷地瘪着嘴,拿开了他的手指:“那王爷喜欢什么呢?”   卫珩似笑非笑道:“本王这样的正人君子,还能喜欢什么?”   阮秋色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   果不其然,卫珩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不紧不慢道:“当然是最喜欢看人抄《女诫》了。” 第72章 芙蓉 关一辈子也不行。   午后的阳光穿透了窗上的油纸, 疏疏淡淡地洒在窗前伏案书写的女子身上。她鬓发细软,被明亮的光线一照,呈现出一种和煦的暖棕色。   卫珩靠墙坐着, 手里翻阅着暗卫送来的密报。他们离京已有十余日, 朝堂和大理寺内的一应事务均被仔细整理过, 三日一次递送到他手中。   许是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发生, 他看着看着, 目光便飘了起来。   阮秋色正背身坐着,不情不愿地抄那三十遍《女诫》。她脑袋歪歪地倒在左臂上,后腰亦是松松垮垮地塌着, 全方位展示出主人内心的拒绝。   卫珩眼底含了笑意,将那密报放在一边, 抬手按了按眉心。他思量片刻,起身走到阮秋色身后,去看她抄得如何。   阮秋色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卫珩是知道的。然而她案头上摊开的十来张纸上,一字一句无不写得歪歪扭扭,糊作一团。打眼看去, 还以为是一群水里的蝌蚪, 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你写成这样,如何分辨得出是什么字?”宁王大人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阮秋色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都能看出来的,不信我给王爷念念。你看这儿,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一条一条都写着呢。”   每一段的标题她倒是写得清楚, 下面的内容却含糊其辞。卫珩手指点在一句上,忍住笑问她:“这写的是什么?”   阮秋色皱着眉头瞅了一会儿,语气肯定道:“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卫珩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一团小字,分明能看得出,她写的是“男以貌为贵,女以才为美。”   还有“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这一句,被她在后面悄摸摸加上了“才怪”二字,像两团不显眼的墨点,执拗地做着抗争。   这样的小动作如何瞒得过明察秋毫的宁王大人,卫珩拿着那字纸,皮笑肉不笑道:“阮画师就这样敷衍本王?”   阮秋色抿着唇低下头去,讷讷道:“我没有敷衍,只是那《女诫》里说的毫无道理,我看了怪不高兴的。”   卫珩听她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不住去捏她颊上的软肉:“千百年来的女子都熟背这个,怎么别人就没有不高兴?”   “王爷此言差矣。”阮秋色梗着脖子道,“那《女诫》中说,身为女子,便要谨小慎微,整日操持家务;不得忤逆丈夫,不得改嫁;对公婆要逆来顺受,还得讨好小叔子小姑子。我就不信,哪个女子看了这话会高兴的?”   卫珩垂着眼睫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你认为,做别人的妻子应当如何?”   阮秋色愣了愣,显然是没考虑过这个。她细细思量了半晌,才犹犹豫豫道:“我认为……人要发挥自己的长处。王爷你看,我这手天生就该用来画画的,若整日给你洗衣做饭,简直是暴殄天物吧。”   卫珩打量着伸到他面前的小手,白皙瘦长,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透着淡淡的粉色。他心意一动,拢住了那小手,捏了捏秀气的指节,低声道:“是有些浪费。”   阮秋色接着说下去:“孝顺公婆当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能像《女诫》里说的那样一味曲从。您是没见过蛮不讲理的老人家,就好比东三巷里的李老太太,眼看孙女生了病,硬是不让儿媳给孙女吃药,非要请巫医做法,生生耽搁了孙女的性命。她儿媳妇后来闹上官府,非要和离呢。还有那东街口的陈娘子……”   阮秋色张口就来,盘点了京中著名的几个恶婆婆,才心有余悸地做了总结:“像我这样的性子,哪家的长辈都是看不过眼的。所以我爹早说了,我要择婿,定要找那有钱有房,父母——”   她正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父母双亡”几个字咽回去一半。   原本也是阮清池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唐突地说出来,怕触及了他的伤心事。   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卫珩有些失笑。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看来本王将来拜见岳丈时,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他这话原是为了让阮秋色安心,没想到她听了之后,眼里反而涌现出些许失落来。   卫珩稍加思量,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阮清池十年前不告而别,多半就是因为帮朱门制造伪·钞一事。而他犯下这样的重罪,与卫珩这个大理寺卿相见时,想必是势同水火的场面。   念及此处,他摸了摸阮秋色的头顶,温声道:“无缘无故,你爹不会去帮人制假。你问他原因了吗?”   阮秋色叹了口气,声音闷闷道:“我没见到我爹……我画完了那样板,秦先生说,我爹还在病中,不便见人。等时机成熟了,他会派人接我过去见我爹。”   “你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阮大人?”卫珩觉出些不对劲来,“那你如何能确定,这秦先生不是在骗你?”   他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阮秋色与阮清池感情极好,纵然他身陷泥淖不愿牵连女儿,可既然已经大费周章地叫她过去,为何又不亲自接待,反而让那陌生的秦先生同她介绍。   若真是身染重病,倒还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是阮清池已然遭到了什么不测……   “他给我看了我爹的信物,”阮秋色答道,“那信物我爹从不离身,还告诉了他其中的掌故。可见这秦先生与我爹的关系应是很亲密的。而且那旧版的伪·钞确实是出自我爹之手,他还亲手写了字笺叫我去月老祠,笔迹都一模一样……”   听到那句“一模一样”,卫珩眼皮一跳。   没有人的字迹能够过了十年,还是一模一样。他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在证实之前,没有必要说出来,让阮秋色平白担忧。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等青州的案子一了,本王就带你去找你爹。”   阮秋色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些踌躇之色。   昨日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卫珩却将话题岔到了烟罗身上,始终对她帮着制伪钞的事避而不谈。   她直觉这件事很是棘手,便犹豫着问道:“私制伪·钞这个罪名……是不是关一辈子也不行啊?”   她想起卫珩之前半真半假地说过,若她真犯了重罪,他便在大理寺里造间私牢关她。他当时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恐怕还是把她的罪名想得太轻了些。   念及此处,阮秋色更觉得不安:“若这真是无法徇私的罪行,王爷就、就……”   “就怎样?”卫珩撩了撩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阮秋色扁扁嘴,“秉公执法”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卫珩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揉乱了她的头发,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这罪名确实关一辈子也不行。”   阮秋色担忧地揪紧了衣角,就听见卫珩笑道:“因为它根本不会发生。”   卫珩把她的小手拢在掌心,又看着阮秋色大睁的眼睛,低声重复了一遍:“本王不会让它发生。”   ***   傅宏回到客栈,头一件事便是冲到客栈一楼的澡间里,狠狠地洗了几回,才觉得周身缠绕的恶臭消退了几分。   饶是如此,他刚进了卫珩的房间,还是让鼻子灵敏的阮秋色忍不住连连后退。   “傅大人真是辛苦了……”阮秋色退到了窗边,赶紧畅快地呼吸了几口,“不知您有没有……闻出些什么?”   傅宏最后悔的就是今天早上多喝了两碗白粥。那尸体刚起出来,他就忍不住全吐了个干净。   等到胡坤找来的仵作剖开了那尸身的肺腑,傅大人便开始后悔昨夜多吃下去两个馒头了。   这尸体入葬时被简单地处理过,加上近来天寒,又有棺材的保护,此刻还能看出个形状,可也仅仅是能看出个形状而已。豁开皮肉,五脏六腑已经腐化在一处,冲天的恶臭熏得人简直想流眼泪。   傅大人坐在那具闻起来就辣眼睛的尸体身边,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居然分辨出了臭味的不同层次。   皮肉里含了油脂,腐败的味道和内脏不同。同为内脏,肝肾的臭味又与心肺有所区别。而在那层层叠叠无孔不入的臭气里,他几乎要麻痹的嗅觉突然捕捉到一丝腻人的甜味。   那甜味极浅极淡,若非他对药理钻研甚深,是绝无可能察觉到的。傅宏更仔细地闻了闻,那甜味匿在阵阵腥臭里,反被衬得越发明显。   傅宏心理立刻做出了判断。不会错,那味道一定是——   “阿芙蓉?”卫珩重复了一遍傅宏所言,眉心皱了皱。   傅宏拱拱手道:“正是。这阿芙蓉是从拂霖国传来的植物,民间又叫罂粟、米壳子,是治疗痢疾的良药。这花开时,其色妍丽,取其花心,加了蜜煎成汤药饮用,能利喉开胃,曾在民间十分流行。但是这几十年见得倒少了。”   “为何见得少了?”卫珩问。   “这阿芙蓉虽有奇效,但长久服用,会使人身体血脉瘀滞。”傅宏沉声答道,“大约百余年前,便有医者著书呼吁禁用此药,也逐渐引起了重视,是以阿芙蓉入药越来越少了。”   “血脉瘀滞,”卫珩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便与那胡升的症状对上了。”   傅宏愣了愣,才想起前夜给那关在地下的胡升诊脉,他虽然是痰火攻心似的症状,脉象却是异乎寻常的冷凝,倒真极有可能是长期服用这阿芙蓉的结果。   阮秋色亦是想起了什么:“您说的这花可是红白相间,碗口大小?我儿时在山野里见过,着实艳丽好看。我爹说那花从前很是流行,花心可以入药,煮汤。可后来有传言说那花的颜色是以冤魂之血染就,十分不详,所以才没人种了。”   傅宏点点头:“那阿芙蓉花心用来煮汤,喝起来能令人有些许欢愉之感,是以在民间很难禁绝。这传言也是医者们为了减少阿芙蓉的滥用,才流传出去的。”   “欢愉之感……”卫珩将这四字咀嚼两遍,才道,“这倒像是青楼里会卖的药。”   傅宏满脸都是“王爷果然很懂”的神情,轻咳一声道:“没错。前朝医书上有载,阿芙蓉经过炮制,便是壮·阳的灵药,服之可令男子阳元不倒。只是这炮制的方法早已失传,否则,阿芙蓉在青楼楚馆定然是极为抢手的。”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阮秋色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拉了拉卫珩的衣袖,不解道:“王爷,照这么说,烟罗他们卖的不还是那种药嘛……”   “傅大人,这阿芙蓉若是过量服用,会有何症状?”卫珩问。   傅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忙应声道:“若是服用过量,只会令人腹痛呕血而亡,并不会致人发疯。”   卫珩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才道:“所以他们卖的这‘药’里,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第73章 小白脸 这小白脸长得十分好看。……   “王爷又要去找那烟罗姑娘?”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 扯着卫珩的衣袖不肯撒手。   “那几人发疯的缘由多半就在那‘药’里,”卫珩答道,“想得到那药, 只能找烟罗去买。”   青州城里也安插着数名宁王府的眼线, 数量虽然只有京城的零头, 但他们扎根此处多年, 对青州地界明里暗里的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然而一问起“朱门”, 或是朱门所卖的药,所有人都是闻所未闻。   卫珩没想到这朱门行事隐秘如斯。哪怕是从阮清池失踪时算起,这组织成立也超过了十年。规模如此宏大, 市面上竟能瞒得半点风声也无,倒真是有些本事。   烟罗他们仅靠售卖这种药, 获利就超过了伪制假钞,说明他们的主顾亦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客人们来来往往,也没有走漏半丝风声,可见这批客人是被谨慎挑选过,交易的过程也应当十分小心才是。   而现在卫珩贸然上门说要买药,无疑会将自己暴露在朱门的视线中, 若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在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地界,难保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阮秋色脸上写满了担忧,“那烟罗毕竟是朱门的人,你昨夜行止那般古怪,没准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今日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嘛……”   卫珩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不慌不忙道:“本王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她不会对本王怎么样的。”   阮秋色小脸又垮了几分:“难不成你还想色·诱?不行, 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想什么呢。”卫珩抬手在她脑门轻敲了一记,“本王说的是消息,与那胡升有关的消息。胡升发疯之后数次遇险,与朱门脱不了干系。他们一定想知道他的下落。”   阮秋色捂着脑门,委屈巴巴地看他:“那你一定要小心啊。不要给那烟罗看到脸,更不准给她摸了去,不然我可要跟你生气的,哄不好的那种。”   卫珩看她那小模样就有些想笑,想了想,索性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无奈道:“今日是去与她做生意,哪来那些乱七八糟的。”   阮秋色抬起胳膊,慢慢地环紧了卫珩的腰。她将脸贴在卫珩胸前的衣料上,感受着面前人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沉稳有力。   “万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开口,“万一那烟罗不肯配合,或者对你不利的话,你就把帷帽摘了吧。像这种紧急的情况,我勉强允许你色·诱一回。她既然喜欢好看的男子,想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勾你上榻的。”   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你这个人,”阮秋色愤愤地将脑袋撞在他胸口上,“简直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   卫珩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又有些想笑。他抬手揉乱了阮秋色的头发,才没好气道:“你对本王最不爱听什么,也是一无所知。”   阮秋色愣愣地抬起头看他:“王爷不喜欢听人说你好看么?”   卫珩简直服了她的粗枝大叶。   打从二人初识,阮秋色便不知死活地叫他“美人”,几乎要激起他的杀心。后来她乐颠颠跟在他后头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貌”的,他也从没给过她好脸色。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听她说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呢?   “现在想来,”卫珩将她的脑袋摁在胸前,心有余悸地感慨,“当初对你手下留情,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   ***   今夜的醉红楼还是一样宾客满座,大堂里有姑娘弹拨着小曲,酒桌上的客人推杯换盏间,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卫珩推开烟罗的房门,就见她正侧身坐在桌边饮茶。她脸上妆容冶艳,衣裳的领口松松散散地歪着,露出半个白腻的肩膀。   听见门响,烟罗头也没抬,只用媚人的腔调说了句:“昨夜被公子戏弄着,连您的面也没见着。若今日您来,还是同我猜拳的话,就请回吧。”   卫珩缓步行至桌边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这才淡声说道:“我今日是来买东西的。”   “买什么?”烟罗眉梢半挑,似笑非笑地看他。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纱后面,显得高深莫测:“买药。”   烟罗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寒光,等她回过神来,面上已经挂起一个滴水不漏的笑容:“买药该去医馆,来我这里做什么?”   卫珩打量着她的神色,答得意味深长:“医馆的药治病,姑娘的药,却能使人快活。”   烟罗脸上笑容瞬间褪了下去:“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这里有让人快活的药?”   卫珩从容道:“有人从姑娘这里买到了药,又卖给了我。”   烟罗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诧异:“那人是谁?”   “胡升。”卫珩道。   听到这个名字,烟罗的神情更讶然了些。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犹疑着问道:“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最后一次卖药给你,是什么时候?”   卫珩略一思索,便道:“大约一个半月前。”   他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只等烟罗问那胡升的下落。没想到烟罗沉吟许久,却道:“公子请回吧。奴家并不知道您说的药是什么。”   她说着径自站起了身,准备送客。卫珩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倒像是急着打发他走一般。   他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不能就这样离开。阮秋色方才说过的话涌入脑海,卫珩犹豫片刻,突然抬手,将帷帽摘下来放在了桌上。   又执起茶杯,轻呷一口道:“姑娘这里的茶水清新适口,我想喝完一杯。”   其实阮秋色方才的话他是不信的,毕竟这烟罗在朱门中算得上重要角色,怎会那么容易就被男人冲昏头脑。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烟罗看着面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眼睛倏然放大了几分。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的视线里便多了几分灼热。   这样的目光卫珩再熟悉不过。他刚刚离宫的那段时间,所到之处无不会被人这样打量。边关女子大胆奔放,有时还会用言语调戏两句。养在深宫的皇子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那些直勾勾的视线让人心里颇不舒服。   后来有天夜里,一个酩酊大醉的兵士夜里摸进了他的营帐,虽然还未动作就被时青拿下了,可他满口的秽语还是给少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从此才面具不离身。   卫珩迎着烟罗眼中不加掩饰的欲色,心头的不适感越发强烈。但他面上却半分不显,自顾自地饮完了茶,这才淡笑一声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说着正要起身,肩上却一沉,是烟罗按住了他的肩膀,又让他坐了下来。   “公子急什么嘛,”她声音更娇柔了些,“你想要的东西,整个青州城也只有奴家这儿有。”   她态度变得这样快,倒叫卫珩有些意外。他打量了烟罗片刻,嘴角微微扬起:“钱不是问题。”   “知道公子不缺钱,”烟罗的手指缠上了他的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只是将那东西卖给你,有些不合规矩,奴家总要多讨些好处。”   “我和其他客人有何区别,怎么就不合规矩?”卫珩不动声色道,“你要什么好处?”   “别的客人是由奴家来挑,公子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烟罗答道,“至于好处嘛……”   她食指轻轻勾了勾卫珩的衣襟,眼波一横,意味深长道:“除了钱,您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先让我看看那药。”卫珩不紧不慢道,“得了那药,姑娘想做什么,我都是愿意奉陪的。”   烟罗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似笑非笑地说了声:“看来公子对那药的兴趣,远多于对奴家的兴趣啊。”   见卫珩没否认,她自嘲地笑笑:“可惜我手头现在没那东西,公子若真想要,只能两日后再来了。左右今日无事,公子何不与我一同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说着便来挽卫珩的胳膊,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卫珩淡定地站起身,“两日之后,我自会再来找姑娘。”   烟罗也没再坚持,她眼里含着淡淡的悻然道:“行,奴家等着您。”   她将卫珩送到了门口,看着卫珩戴上帷帽,才似笑非笑地感慨:“看了公子的脸,倒觉得昨日收您的一千两银子烫手得很。凭您的容貌,奴家要倒贴些银两才是。”   卫珩随口应了句:“你这规矩倒是古怪。对男人的样貌,为何那样执着?”   烟罗勾了勾唇角,眼里却划过一丝怅然。她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许是因为,奴家喜欢的男子长得太好看了吧。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容易生出执念呢。”   她说着娇笑了声,又道:“奴家原本想着,倘若枕边人比那人更好看些,说不准便能断了对他的念想。只是这些年的客人里,竟无人能与那人相较。好在今日得见公子,倒像是特地来圆我这执念的。”   卫珩听她这话里似有几分真意,便追问了一句:“你心仪的男子,也是客人?”   “哪能呢。”烟罗手指点在卫珩的腰带上,“做我们这行,最要命的就是喜欢上客人。”   她说着又抬手抚上了他的衣襟,红唇贴在卫珩耳畔,幽幽地说了句:“可若是遇上公子这样的客人,便是要了奴家的命,奴也是心甘情愿的。”   ***   卫珩步出了烟罗的房间,一眼便看见了二楼雅座上执着酒杯的阮秋色。   她终究是不放心,非要一起跟来。卫珩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将她带进了醉红楼。   阮秋色这次倒是乖觉,并不闹着像昨日一样在隔壁听壁脚,只说要去二楼正对着烟罗房间的座位上喝酒,说是这样的话,卫珩一出来她就能看到。   刚同那烟罗虚与委蛇一通,卫珩胸腔里正郁积了些许不畅。此刻看着远处的女子笑容灿烂,他突然觉得心下一松,自己还未意识到,嘴角却已经微微扬了起来。   阮秋色并没看见他,她手里执着酒杯,正热切地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卫珩视线一转,定在她对面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   一袭白衣,侧身坐在桌边,耐心地听阮秋色说着话。他面容只露出半个剪影,离得太远,也看不确切。   卫珩疾步下楼,绕了大半圈,从阮秋色身后走近了他们。   这下看清楚了。那人面如冠玉,眉目疏朗,含笑望着眼前的女子,倒像是与她熟识已久一般。   饶是卫珩甚少关心旁人的长相,此刻也咬紧了牙关,知道这小白脸长得十分好看。   比那宿月公子,还有贺兰舒,都要好看。   阮秋色当然也是知道的。卫珩走近了些,便听见她声音里掩不住地兴奋,叽叽喳喳道:“范兄,说句实话,像你这般俊朗的男子,真是很少见呀。”   卫珩在心里“哼”了一声,正要上前拎起这个胆大包天,竟敢到处勾三搭四的酒鬼,就听见她又兴冲冲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给范兄你画张画像呢?” 第74章 醋缸子 “你听我解释!”   “当然可以。”   阮秋色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 爽快地应下了她作画的邀约。   好看的美人可遇而不可求,阮秋色高兴地搓了搓手,却发现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   回头望去, 卫珩头顶像是笼罩了一团乌云, 随时都能下起雨来。   阮秋色愣了一愣, 又飞快地反应过来, 笑嘻嘻地站起身, 去挽卫珩的胳膊。   “范兄,给你介绍一下,”她对着座上的男子道, “这位是我的……兄长。”   卫珩觉得世上怕是没有头顶这么绿的兄长。   阮秋色像是没察觉到他难看的神色,又兴冲冲地向他介绍:“哥, 这位是我刚认识的范昀公子,他是……”   她只说了一半,便被卫珩冷冷地打断了。   “跟我回去。”   他攥着阮秋色的手腕就要离开,那个名叫范昀的小白脸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邱公子请留步。”   阮秋色同范昀介绍时,只说自己姓邱, 单名一个瑟字。是以范昀也这样去叫卫珩。   范昀脸上的笑容清清淡淡, 一派温和:“我与邱小姐一见如故,说话亦是投机。不知您能否稍候片刻,让我们把方才的话说完?”   按说对着女子的兄长提这样的要求,是有些失礼的。可这位范昀公子周身气质温恬,如同皎月映照着疏影清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间都不含半分鲁莽,反倒有种莫名的妥帖。   可他越是从容有礼, 落在卫珩眼里,反而越令人生厌。   卫珩淡哂一声,丝毫不为所动:“这恐怕于礼不合。”   “邱公子既然愿带令妹同来这醉红楼,想来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啊。”范昀温声笑道,“只有几句话,不妨事的。”   卫珩侧过身子,淡淡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女子:“你想同他说吗?”   他说的虽是问句,但无论是冷淡的声调,还是周身凛冽的气场,都摆明了抗拒,只差把一句“不,你不想”写在脸上。她哪怕有半分眼色,也该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回答。   “当然想啊,”阮秋色歪着头冲卫珩笑笑,“范公子方才告诉我,世间最好的红珊瑚与砗磲都产在青州,做成颜料,千年都不会变色。他知道哪家馆子的货最正,我们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同去看看呢。”   卫珩手心骤然一紧,攥得阮秋色骨节有些发疼。她轻轻挣动了一下,没能挣脱,只好任由他牵着,对那范昀公子道:“范兄,我与兄长旅经此处,想来待不了多久。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便约在明日如何?”   范昀微微一怔,旋即微笑起来:“姑娘住在哪家客栈?我明日让人来接你。”   阮秋色报了客栈的名字,又冲范昀点头道别,便拉着卫珩想走,却没拉动。   “你这样与旁人勾勾搭搭,当我是个死人吗?”卫珩偏着头看向阮秋色,眼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阮秋色赶紧转过身,背对着范昀,拼命给卫珩使眼色:“哥哥,范公子又不是坏人,你干嘛这么凶呀。我难得遇到个懂画的知己,同他交流交流,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昀也上前温声说了句:“邱公子不需多虑,我是……”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卫珩冷声打断了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我妹妹想要的东西,做兄长的自会给她买,不劳公子费心。”   “妹妹”和“兄长”这几个字,被他着重强调,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范昀的脾气倒是极好,脸上还带着笑:“我对邱小姐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我与邱小姐有些缘分,想请求您这个兄长宽容一二。”   卫珩用一声嗤笑代替了回答:“你明天不必来,我不会让她出门。”   他说完拉着阮秋色就走,却听见那道温温和和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邱公子这兄长当得,可真是有些霸道啊。若非听见邱小姐唤您哥哥,我恐怕要以为您是做夫君的了。”   他这话里带了些嘲讽和试探,卫珩顿住脚,冷冷地回过头,与范昀对视了片刻,突然笑了。   那笑容冰冰凉凉,像是斗兽亮出了尖锐的犬牙。他声音亦是冰冷讥诮:“你倒是眼尖,看出我们不是寻常兄妹。她与我没有什么血缘,不过是自幼失怙,被我一手养大罢了。”   他说着便长臂一伸,将阮秋色勾在了身前:“叫哥哥还是叫夫君,不过是看我喜好。帘子一拉,我便是让她叫爹爹,你又管得着吗?”   阮秋色瞠目结舌,被他勾着带出去老远,才想起来回头同那范公子叫道:“公子你别误会,我哥他是开玩笑的,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范昀明天会不会来,她不知道。只知道卫珩这玩笑开得有点大,瞧那范公子愣愣地站在原地,脸都被他吓白了。   ***   “王爷等等我呀,”阮秋色急急地跟在卫珩身后,走出了醉红楼的大门,“我可以解释的!”   卫珩头也没回,迈开两条长腿,几步就能拉开些距离。阮秋色在后面一溜小跑,不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行至街角的僻静处,阮秋色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扯住了男人的手:“你听我解释嘛。”   卫珩的手心同他脸上的神色一般,都带着些许凉意。被阮秋色一拽,倒也真顿住了脚步。   “解释什么?”卫珩的视线淡淡扫过她微微仰起的小脸,冷声道,“本王这个做‘兄长’的,管不着你和谁喝酒,又要为谁作画。”   阮秋色听他话里满是酸意,抿唇轻笑了声,又拿肩膀蹭了蹭卫珩的胳膊。   “第一,我没有随便找人喝酒,今日是那范昀公子主动找上我的。”   她原本认认真真地盯着烟罗的房门,身边的酒客却突然骚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隐隐听到有人议论,什么“青州第一美男子”之类的,接着就见一个流霜回雪般清逸的身影坐在了自己对面。   阮秋色从面纱底下偷觑到卫珩的神色有些缓和,赶紧接着道:“第二,那范昀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青州知府范宗锡的义子。年二十,擅书画,姿容出众,是青州第一美男子。”   卫珩语气平平板板,三言两语就把阮秋色憋了一路的话倒了个干净。   “王爷已经知道了?”阮秋色睁大了眼睛。   那范昀刚一落座,许是怕她受惊,便彬彬有礼地自报了家门。阮秋色惊讶之余,只觉得自己运气太好,逛个窑子居然都能和案件里的重要人物搭上线。   那范知府对青州这案子极力隐瞒,他的义子一定知道其中的缘由,所以她才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积极地想与他结交。   “你以为本王查案是瞎子摸象?”卫珩冷哼一声道,“还未出京,那范昀的画像就呈上了本王的案头,轮得到你在这里抖包袱?”   阮秋色被他一刺,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道:“王爷既然知道了,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嘛。我同他虚与委蛇,都是为了帮你套话呀。”   卫珩垂眸看了她片刻,冷声道:“阮画师口中的虚与委蛇,本王瞧着倒像是热情如火。”   别说她方才夸那范昀好看的时候,声音如何的真情实感,光听她说要帮那人画像时的兴奋劲儿,他要相信她只是为了套话,那还不如承认自己是个聋子。   阮秋色被他戳中了心思,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辩驳。那范昀生得确实惊为天人,她身为最喜美人的画师,一时迷了眼,也是在所难免的。   她自知理亏,便清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道:“王爷就算吃醋,也不该说什么夫君爹爹的,真是太不正经了……”   她嘴上嫌弃着,心里却在幻想着冷傲自矜,宛若高岭之花的卫珩,清清淡淡,又一本正经地道出一句“叫爹爹”,那画面真是刺激得不行不行的。   阮秋色压下心里那点猥琐的小快乐,又用小指去勾卫珩的手指。她眼睛在夜色中亮闪闪的,内里一半顽皮,一半羞赧,“……我觉得王爷变坏了。”   “……”   卫珩并不理会她暗戳戳的小动作,无语地注视了她片刻,才道:“本王不仅知道那范昀的身份,还知道青州城里关于他的传言。”   “什么传言?”阮秋色眨了眨眼。   “说他生得那副好皮相,多半不止是范宗锡的义子。”卫珩面色平静无波。   阮秋色却惊得瞪圆了眼睛。她混迹市井多年,一听就知道卫珩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禁、禁·脔?那范宗锡这么禽兽的吗?”   她想起卫珩方才对那范昀说的几句出格的话,忽然明白过来:“王爷方才是故意那样说的?”   又是“把她从小一手养大”,又是“叫爹爹”的,倘若范昀真是被那范宗锡当成男宠养着,卫珩那几句话,无疑是戳在了他心窝里。   难怪范昀听了之后,脸都白了。原来不是惊讶,而是……   “王爷这样说,是不是为了让那范昀觉得,他与我同病相怜,便更容易对我吐露些内情出来?”   她真是有些佩服卫珩的心思,这一番吃醋的戏码,连她都被骗过了,当真是心计幽微得很。   卫珩凉凉地斜睨她一眼,转身便走。   “王爷你别走啊,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嘛。”阮秋色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明日我见了范公子,是不是得卖卖惨,流些眼泪,才更能激起他的同情?”   “你把本王的话当什么?”卫珩忽地顿住脚,害得阮秋色差点一头撞上去,“没有明天,本王说了不准去。”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他:“那你还对那范公子说……”   “本王那样说,”卫珩冷冷地回身道,“只是想给他心里添点堵。”   ***   阮秋色蔫耷耷地跟在卫珩后面回了客栈。   她原本打算帮他套线索查案子,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把他惹生气了。   不仅一路上对她爱答不理,手也不肯给她牵。   但是细究起来,她也是一片好心,又没做错什么。和人拼个桌喝个酒,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又没有别的心思,他何至于跟她斤斤计较嘛。   阮秋色想着想着,心里也生出些逆反来。若是同他低声下气地认错,反而显得自己问心有愧,以后也就不好再与人一起喝酒。可这原本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她才不想就这么被人管得死死的呢。   一路上了二楼,经过卫珩房门口时,阮秋色便梗着脖子径自向前,想同他擦肩而过。   胳膊却被人拽住了。   “阮画师惹怒了本王,便想这样平白揭过?”卫珩板着脸,语气冷然。   阮秋色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那你想怎么样?”   卫珩沉默着同她对视了片刻,才一本正经又不容置疑地说了句:“你得哄我。”   阮秋色心里的郁气一哄而散,忽然有些想笑。昨日她吃了卫珩与那烟罗的醋,也是这样赖着让他哄,却没想到今日便让他学以致用了。   想起昨夜二人的亲密,阮秋色面上一红,低着头声如蚊讷地挤出一句:“怎么哄啊?”   卫珩也觉得有些耳热,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才道:“你自己想。”   阮秋色掩唇笑了笑。这有什么难想的,他昨晚怎么哄她的,她便也用同样的法子哄回去就是了。想到这里,她也不跟卫珩扭捏,直接推门要进他房间。   卫珩却抬手拦住了她,低声说了句:“你……过会儿再来。”   “嗯?”阮秋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本王要沐浴。”卫珩解释道。   “嗯嗯?”阮秋色更觉得不明所以。   沐浴什么的,有这么重要吗?她都已经决定放下身段,用温柔的美色哄他高兴了,他心心念念的居然是沐浴?   阮秋色真是觉得非常的挫败了。   “王爷的意思是……”她板着脸问道,“你要先洗完澡,才肯让我哄?”   她心里打定主意,假如他敢说是,那她今晚绝对不会再理他了。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卫珩却没回答,只是抬起袖口凑到鼻端闻了闻。   然后他不自在地偏过了头,才状若无意道:“……不是你说不好闻么。”   ***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阮秋色才来敲卫珩的房门。   她动作不紧不慢,一下下地敲在门上,像是小猫爪子在人心口抓挠,颇有几分痒意。   卫珩板着脸将门打开,看见她眼角眉梢那一点小得意,如何不知道她磨蹭了这些工夫,只是为了让他着急。   心高气傲的宁王大人自然也不会承认,他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直坐在窗边心猿意马地等她过来,手里的案卷都拿反了。   “王爷王爷,我来哄你了。”阮秋色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进门,“我辛辛苦苦地准备了这么半天,一定能哄得你心满意足。”   卫珩眉梢挑了挑,不置可否地瞟了她一眼。   “准备了什么?”   阮秋色像是有些扭捏,低着头小声说道:“虽然作为女孩子,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想到王爷喜欢这个,我自然要努力做到,让你高兴的。”   卫珩眉心微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   她已经换回了女装,鹅黄色的短裳被浅青色的腰封一束,勒出盈盈一握的腰线来。面上倒是未施粉黛,头发也随便束在脑后——看不出有什么“准备”,需要花她这么久的工夫。   难道……   他赶紧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暗道这阮秋色也太大胆了些。他又不是什么孟浪的人,便是要她哄,也断然不会脱她衣服的。   念及此处,卫珩低咳一声,面色难得有些纠结:“本王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这样认真……”   “当然要认真的呀!”阮秋色脆生生地答道,“既然是我惹恼了王爷,当然要用你喜欢的方式,哄得你高高兴兴啦。”   她嘿嘿地笑了声,眼里亮闪闪的,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堆什么,献宝一般捧在了卫珩面前。   “王爷你看看,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卫珩抬眼一看,秀致的眉毛顿时拧成了一团。   那是一叠字迹规整,抄得一丝不苟的,《女诫》。 第75章 贿赂 “那……这样可以贿赂王爷吗?”……   “……”   卫珩觉得, 阮秋色一定是故意的。   他皱眉盯着那字纸上齐齐整整的秀丽小楷,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方才就是在抄这个?”   阮秋色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对呀。王爷不就喜欢让我抄《女诫》吗?”   她原本是打算投怀送抱给他消气的,可一想到卫珩将她随口说的那句“你不好闻了”放在心上记挂着, 就觉得自己原先的计划太敷衍了些。   要哄得人高兴, 当然要投其所好, 用对方最喜欢方式。她是最喜欢亲昵温存没错, 可卫珩呢?   想来想去, 他心心念念的,好像也只有让她抄《女诫》而已。   “不想让王爷等太久,所以只抄了五遍。”阮秋色说着将那叠稿纸翻给卫珩看, “但我换了五种不同的字体,写得可认真了, 王爷闲暇时可以细细品味……”   卫珩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原以为阮秋色此举是在抗议他今日午后罚她抄书;然而她此刻的眼神坦然澄澈,半点心虚也没有。   难道真是他方才会错意了?   “王爷怎么不说话呀?”阮秋色看着卫珩一言不发的样子,不明所以道,“你不喜欢这个吗?”   卫珩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径自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将那叠字纸接了过来:“……喜欢。”   五张抄得整整齐齐的稿纸里, 三张是风格各异的楷体, 一张板正古拙的汉隶,还有一张是行云流水的行草。   不可谓不用心了。   卫珩在桌边坐下,满心无语地翻看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阮秋色眼里含着隐隐的期盼,便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喜欢得不得了。”   若是忽略掉他声音里的咬牙切齿,这个评价从吹毛求疵的宁王大人口中说出来,倒是难得的褒奖。   阮秋色低下头,欢喜地勾起了嘴角,又抬头期期艾艾地看了卫珩一眼:“那……我把王爷哄好了?”   卫珩迎着她热切的视线, 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阮秋色松了口气,又笑嘻嘻地看他,“那……王爷是不是该给我些奖励呀?”   卫珩轻叹了口气。真是从没见过比她还会得寸进尺的人,明明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还好意思邀功请赏。   “什么奖励?”他无奈地掀了掀眼皮,挑眉看她。   桌上的灯烛似是燃到了尽头,闪烁几下就彻底熄灭了。偌大的房间里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盏照明,但阮秋色与卫珩所在的方寸之地,还是突然暗了起来。   氤氲的光线将卫珩侧影的轮廓勾勒得更清晰了几分。他坐在桌边,挑眉望着阮秋色,一双点墨似的眼瞳亮若星子,好看得不可思议。   阮秋色一时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怔怔地走到了卫珩身前,两只手还亲亲热热地勾上了他的颈项。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气氛甚好,便也不闪不避地去与卫珩对视,轻声道:“我抄了王爷最喜欢的《女诫》,王爷也该做件我最喜欢的事情当做奖励呀……”   她声音婉转低柔,倒像是在撒娇一般。眼神亦是软的,迷迷蒙蒙,带了许多懵懂不自知的妩媚。   卫珩喉间一紧,忽然就有些口干舌燥。某些蛰伏的念头不可抑止地滋长壮大,掌心暗暗攥成拳,才能按捺住把人扯进怀里的冲动。   阮秋色最喜欢的事情……   卫珩垂下眼睫沉思了半晌,终于低低地呼出口气,抬眸看她:“就这么想同那范昀一起出去?”   “嗯?”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想是想,可是……”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只给你两个时辰。”卫珩板着脸道,“买了颜料就回来,不许为他作画。”   阮秋色听得云里雾里,愣愣地问道:“王爷怎么又同意了?”   卫珩别开了视线,淡哼一声,不情不愿道:“你最喜欢的事情,不就是画画?”   又是抄《女诫》来讨好,又是用上这温柔攻势,不就是为了跟那姓范的小白脸去买颜料么。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知道他误会了个彻彻底底。可她又不好意思辩驳,难道要说“我最喜欢的事情其实是亲你”吗?   所以她只好沉默地站在一旁,并不答话。   卫珩想了想,到底是觉得胸口发闷,又低声说了句:“还有,不许跟他称兄道弟。”   “不许冲他笑。”   “不许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他说三句,你只能回一句。”   卫珩一口气补充了好几个条件,却没觉得胸口的郁气消散分毫。一想到她眉眼含笑地望着旁人,就觉得小火苗在血脉间窜行,烧得肺腑一片焦灼。   果然不应该答应让她去的。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还是带个帷帽——”   话没说完,因为阮秋色温温软软的唇已经亲上了他的嘴角。   蜻蜓点水般,一触就离。   却让他心底的毛躁瞬间被抚得平平整整。   卫珩讶然地看进她含笑的眼底,耳根忽地一热。他不自在地偏转了视线,才道:“别想用这个贿赂本王,帷帽是一定——”   “要戴的”三个字,被阮秋色堵在了唇齿间,化成了含混不清的音节。她一双小手不由分说地托在他颌角,让他的脸微微仰起,瞠目结舌地承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阮秋色还不太懂得亲吻的技巧,只知道生涩地轻咬吮吸他的唇瓣,就像品尝着什么柔柔嫩嫩的美味。   就好像西市里夏天卖的冰粉。用鱼胶制成透明滑溜的质感,配上各色水果,甜到人心坎里。   她被这个比喻逗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顺势退离了卫珩微凉的唇畔,两颊微红地问他:“那……这样可以贿赂王爷吗?”   卫珩眼中满是意味不明的神色,蹙着眉心盯了她半晌,忽然哑声说了句:“……还不够。”   那怎样才算够呢?   卫珩并没给她思考的时间,长臂一伸,便带得她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人侧坐在他大腿上,被他抱了个满怀。   他饱含侵略的唇舌压下来的时候,阮秋色还分神去想,她方才蜻蜓点水的亲吻简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难怪他说不够用来贿赂。   不过她很快就无暇去想别的,只能被他带着,在暗潮涌动的汪洋中浮浮沉沉。等到她满面酡红晕晕乎乎,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幸亏宁王大人生在皇家,从来不缺银钱。   不然他铁定是个贪官。   ***   第二日范昀来得很早。阮秋色他们刚吃过早饭,客栈的小厮便来通传,说是知府大人公子的马车就等在门口。   “让他等着。”卫珩面色不善地打发了那小厮,周身又像是笼上了一团黑气,满满的全是拒绝。   阮秋色换好了一身男装,笑眯眯地凑过去搂他的腰:“不是都说好了不生气嘛。我去买想要的颜料,顺便看看能不能套出些线索,帮王爷早点破案。”   “不需要。”卫珩毫不领情,“本王还没无能到,要靠自己的女人出卖色相,才能破了这案子。”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阮秋色听他这样曲解自己的意思,赶紧解释道,“我不过就是想帮你分担一些。再说了,你去找那烟罗姑娘套线索,不也是出卖色相?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本王和你不一样。”卫珩的眼神忽地严厉了几分,几乎要迫得阮秋色后退一步。   “怎么不一样?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阮秋色觉得他实在有些霸道,心里也生出些委屈,“好歹那范昀公子出身名门,不会对我动手动脚。想想你被那烟罗姑娘勾勾缠缠的,我都没说什么,就不能公平一点吗?”   “不能。”卫珩斩钉截铁道。   阮秋色没话说了,正要气哼哼地往外走,却被卫珩拽住了胳膊。   “你干嘛?”   她没好气地说了声,卫珩没应,只是强硬地钳制住她两只手,将她提到了身前。   阮秋色正想挣扎,却见卫珩突然俯下身子,垂首在她颈间,微凉的唇瓣贴上了她颈侧的肌肤。   “你这是做什么?”阮秋色想斥责他霸道的行径,可颈子麻酥酥地痒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颤,半分气势也没有,“你别以为……”   她话说了一半,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吸力,隐隐有些发疼。   她终于知道他是想干什么了。   “王爷,你可真是和正人君子这个词渐行渐远。”阮秋色又好气又好笑,“那范昀公子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对我能有什么心思?你不觉得你这样计较,幼稚得很吗?”   卫珩退开半尺,认真地看了看她颈上自己的杰作,像是有些满意。   他低低叹出一口气,这才慢慢地搂紧了她,轻声同她解释:“范昀身上调查不出问题,但本王直觉他没那么简单。你这直肠子贸然去打探,只会把自己卖个干净。所以你什么都不要问,只需记住这一日的见闻,回来告诉本王。”   阮秋色想起之前她想套贺兰舒的话,也是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便讷讷地应了。   “那范昀在醉红楼主动同你搭话,也不会是偶然。”卫珩接着道,“他许是认识你。”   “认识我?”阮秋色愕然地瞪大了眼,“可我不认识他啊,你知道我过目不忘的……”   卫珩点了点头:“本王的直觉一向很准。你若是真想查探些什么,就问他这个。” 第76章 自暴自弃 “本王突然觉得,这个红印似……   阮秋色疑惑地眨了眨眼, 没明白卫珩的意思:“王爷是让我试探那范公子,看他从前是否认识我?可这与青州这案子没什么关系啊。”   “有没有关系,是本王说了算。”卫珩并不欲多说, “你照做就是。”   “可就算那范昀公子真的认识我, 也没什么奇怪啊。”阮秋色对他霸道的口吻很不服气, 忍不住辩驳道, “我在画坛也算是声名远播, 说不准那范昀就是倾慕于我的名声,曾经来盛京偷看过我作画的英姿,所以才一眼就认出了我呢?”   “……”卫珩对她这自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爷, 吃醋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不好意思的。”阮秋色老神在在地拍拍卫珩的肩膀, “我虽然能理解你要命的嫉妒心,可是要我带着这红印子去见别人,我也会不好意思的呀。以后不能这样了,知不知道?”   卫珩被她这哄小孩般的口吻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让阮秋色问范昀这个问题,固然有诸多考量。然而被那个一时冲动的吻痕一搅和,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   于是他干脆自暴自弃了。   “听你这么一说……”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阮秋色颈间, “本王突然觉得, 这个红印似乎不够显眼。”   事实证明,要对付阮秋色,还是不要脸比较管用。   他话音刚落,她就飞一般地跑了。   ***   范昀派来的车就等在客栈门口,阮秋色掀开车帘,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范公子没过来吗?”她有些诧异地去问那车夫。   “是,公子吩咐我带您去个地方,他就在那里等您。”车夫客客气气地回答。   阮秋色奇怪之余, 却也松了口气。她抬头往上看去,卫珩正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口看向这边。阮秋色指了指车厢,又摇头摆手地示意车里没人,这才冲他笑笑,径自坐进了车里。   范昀所在之处离得不近,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阮秋色早坐得乏了,三下五除二地跳下车去,一眼便愣住了。   这里是个船坞,自海面上凹进陆地,乌蓬小船在岸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片。这样的小船只能容纳两三人,来往的行人匆匆上船,车夫便长篙一撑,稳稳地离岸。   范昀站在岸边,眉目舒展地向着阮秋色行了一礼:“邱小姐。”   阮秋色连忙回了一礼,问道:“范公子,我们这是要出海吗?”   虽然她想买的珊瑚和砗磲都是海物,可总不至于是要在海上现捞现卖吧?   “当然不是。”范昀的目光瞥过她颈上的红痕,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邱小姐可听说过青州的城外之城?”   阮秋色点了点头。青州地形特殊,在主城之外,隔着一片海湾,还有座水上的浮城。听说那里阡陌纵横,都不是平地,而是水路。各家各户门就开在水边,全靠坐船来来往往。   “我们要去那里买东西?”阮秋色有些兴奋。她对这水城耳闻已久,一直想体验一回生活在水上的滋味,没想到今天就能实现了。   范昀没说什么,只是侧过身子一抬手,请她上船。   小船晃晃悠悠,行得不紧不慢。阮秋色与范昀聊着平日里作画的心得,到也不觉得路途遥远。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船身一震,像是靠了岸。   阮秋色探身出去一瞧,面前是一幢高约两丈的门楼,青砖翠瓦,颇具气势。   范昀先她一步上了岸,阮秋色跟在后面,正要踏上那门楼前高出水面的台阶,船身忽地一晃。她脚下一趔趄,下意识地抓住了范昀的手,想要稳住身子。   范昀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他似是想也没想,飞快地将手抽了出来。阮秋色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好在船夫立刻上前扶住了她,这才有惊无险地上了岸。   范昀像是才回过神,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道:“邱小姐抱歉,方才思及男女大防,是我反应过度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阮秋色压下心底异样的感觉,摆摆手道,“反正我也没摔着。”   范昀掏出一张浅青色的字笺,给侍立在门口的小厮看了看,这才带着阮秋色往里走。   阮秋色原以为这幢富丽堂皇的小楼会是摆满奇珍异宝的店铺,可没想到走进大堂,里面除了桌椅,便只剩坐着等待的客人。   范昀把那字笺交给大堂里端茶倒水的小厮,便行至桌边坐下。阮秋色也依样坐在他身侧,四下里环视一圈,忍不住问他:“他们这是在等什么?”   “和我们一样,”范昀轻呷了口茶水,言简意赅道,“等船。”   ***   卫珩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密报也看不进去。   房门轻响了三下,接着便被打开了。卫珩听那敲门的方式,就知道是自己手下的暗卫,是以头也没回,只是沉声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回禀王爷,”来人的声音沉稳,“方才暗卫来报,阮画师他们,眼下应是在一艘画舫上。”   卫珩闻言,难得有些惊诧地回了头。   “时青?”   来人正是时青。他一身风尘仆仆,看得出是日夜兼程才刚刚赶到。他露出一个恭谨的微笑,向着卫珩拱手道:“见过王爷。”   卫珩的目光里含着些愉悦,看了时青一眼,忽地又严肃起来。他审视地打量了时青一番,从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和微弓的脊背里看出了些异样,低声问了句:“你受伤了?”   “瞒不过王爷的眼睛。”时青苦笑了一下,“腹部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卫珩也不再追问。时青是个极为妥帖的人,既然赶了过来,就说明云芍那边没出什么大乱子。   卫珩话锋一转,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下去:“什么画舫?”   时青便把暗卫传来的消息向他复述了一遍:“……阮画师他们在那小楼里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被人带着从后门出来,上了停在那里的画舫。那船有两名暗卫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燕州一别已有六七日,可时青一回来便飞快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便像是没离开过一般。   卫珩听得皱起了眉头:“怎么搞得这样麻烦。”   “据说那小楼需要凭证才可入内,是以暗卫们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每隔一时半刻,便有不同的画舫停在小楼的后门处,接着小厮就会引着客人上船。”时青不紧不慢地答道,“这小楼应该是个中转分流的据点,把守得十分严密。”   卫珩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时青在他身旁侍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阮画师和那范昀公子,究竟是去做什么啊?”   他方才在客栈外碰上了来回禀的暗卫,只听他说起阮秋色他们现在何处,却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着范知府的义子前往那水城。   “说是去买颜料。”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可若只是买个颜料,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   “范公子,”阮秋色眼睛瞪得溜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砗磲!”   砗磲是海里最大的贝类,其壳埋于海底,千年万年之后,便可化作玉石般的质地。其色又比玉石白出无数倍,这世间唯有雪色可与之媲美。   阮秋色从前见过西瓜大小的砗磲,已然觉得十分惊奇,可眼前这砗磲足有石磨那般大,若非亲眼见到,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范昀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笑道:“这便吃惊了?更新奇的还在后面呢。”   他拍了拍手,示意船上的小厮把东西拿上来:“你可曾见过这蓝色的珊瑚?”   阮秋色眼睛都看直了:“这是天然的蓝色?我只见过红色和白色,从没听说过蓝色的珊瑚。”   “要不怎么能叫镇船之宝呢?”范昀道,“想找蓝珊瑚,只能来这里。”   阮秋色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这两样宝贝,突然想到了什么:“范公子,像这样在船上做生意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这就是青州的船市。”范昀耐心地同她解答,“每一艘船上都做着不同的生意,卖的大多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方才我给那大堂里的小厮的,便是船票。有了这个凭证,你才有买东西的资格。”   阮秋色点点头,似懂非懂地问道:“就因为所卖的货物珍贵,所以才这样大费周折,搞得神神秘秘的吗?”   “不是。”范昀沉吟片刻才道,“他们搞得这样神秘,是因为好些东西来路不正,必须得谨慎些才行。” 第77章 画中人 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倾盖如故……   “来路不正”四个字, 被范昀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多少让阮秋色有些吃惊。   这座画舫宽敞气派,共有两层。若是忽略掉船身, 倒像是一座雕梁画栋, 平地而起的小楼。   阮秋色他们正坐在一层的花厅里, 身后是两个巨大的博古架, 上头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花瓶玉器, 字画典籍,阮秋色一一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她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 落在中堂挂画的题跋上,眼睛都直了——   “范公子, 我没看错吧。这画上题的是《寒月千山图》?”阮秋色走上前去细瞧,“可据我所知,这画不是随葬南朝梁帝了吗?”   《寒月千山图》是千年前的南朝画家黄冉最有名的作品,传世不过数年,便流传至南朝梁帝手中。梁帝对此画爱不释手,甚至立下口谕, 待他百年之后以此画随葬, 便可独占这件绝伦的艺术品。   阮秋色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那纸张的色泽与画上的笔法,确与黄冉现存的作品一般无二,这是真迹。   “所以说是来路不正。”范昀微笑着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在这船市里,见到什么都不奇怪。”   “这真是……太神奇了。”阮秋色喃喃感叹,“公子方才说,船市里每一艘船都做着不同的生意。那其他船上都卖些什么?”   有这艘船珠玉在前,她简直难以想象其他船上会有怎样的好东西。   范昀敛去了面上的笑容, 淡淡道:“都是些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见阮秋色茫然地眨眨眼,他低咳一声,压着嗓子道:“比如,听闻有一艘船上,专门接待那些青楼楚馆都不敢接待的客人,三不五时便会抬出来妓子的尸身。”   阮秋色听得心下一寒:“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管不了的。”范昀淡声道,“一来是因为,那些妓子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真要细究起来也是无法论罪;二来是因为,他们筛选客人仔细得很,若没有上船的凭证,你根本见不到这船的影子。”   阮秋色听得皱紧了眉头。范昀口中的船市,倒让她想起了另一群人,也是一样的小心谨慎,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   这船市和朱门,会有什么关系吗?   范昀忽然正色道:“邱小姐,你既同我一起上船,自然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下了这船,船上发生的一切,万不可同他人说起。”   阮秋色心虚了一瞬,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应了。   “还有,在这船上不要提买卖二字。与船上的人打交道,自有另一套说辞,但你多半只来这一次,我便不教你了。”范昀请轻呷了口茶道,“你只当自己是来喝茶的,看上了什么便告诉我,由我去询价。”   “不急不急。”阮秋色惦记着向他打听情报,便也端起面前的茶盏,“这样好的环境,喝喝茶聊聊天,才不辜负嘛。”   范昀轻笑了一声:“和邱小姐聊天,确实是很愉快的。”   阮秋色记得卫珩的嘱咐,并不敢像之前对贺兰舒那样,三言两语就图穷匕首见,反倒引起对方的警觉。她随口同范昀说了些日常,又聊了聊青州的风土人情,才状若无意地切入正题。   “范公子之前去过京城吗?”她笑眯眯地问道,“这次被你带着开了眼界,等你来京城,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范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长到如今这年岁,还从未独自远行过。唯一一次,也是为了办事,才去了与青州相邻的宿州……”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带了一丝怅然。   本朝男儿行了冠礼,通常要与同辈亲朋相约远行,看遍大好河山,再娶妻成家,安心度日。阮秋色看着范昀如笔墨画就一般精致好看的眉眼,想起卫珩说过,范昀与他那义父关系不同寻常,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能独自出游。   她心里有些同情,便赶紧岔开了话题:“说来也奇怪,我与公子头次见面,倒觉得十分熟悉,像是从前认识一般。公子之前见过我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范昀的脸色。她在卫珩身边跟了这么久,知道他眼睛毒得很,常常试探几句,便能从对方的神情中判断出许多来。她这问题问得突然,若是范昀从前真认识她,或许会反映在脸上。   然而范昀的神色只能说是波澜不惊,她又没有卫珩的本事,果然瞧不出半分玄机来。   “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倾盖如故。”范昀笑得清浅,“我与邱小姐算是有缘。”   阮秋色被他这打太极一般似是而非的话语一拦,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便又与他聊了些绘画相关的话题。等到茶水饮尽,两人聊得尽兴了,范昀才让小厮拿来几块大小适中,成色上佳的砗磲与红珊瑚给阮秋色挑选。   出门前卫珩本要给她银两,阮秋色坚持没要,只带了自己身边的三四百两银子。她估量着选了两块合适的,范昀便跟着那小厮去后厅交易。   “邱小姐,”范昀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对她说了句,“我还有些别的东西要买,需要些时间。你若是闲得无聊,可以四处走动走动,瞧瞧新鲜。”   ***   范昀既然那样说了,阮秋色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坐等。这船市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不管同朱门有没有关系,她总要多打探些讯息,才好回去告诉卫珩。   画舫的一层除了他们方才待过的花厅,便是范昀他们去往的后厅。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她目光落在画舫二层打开的窗户上,低下头想了想,便抬步走上了二楼。   沿着栏杆边上的走廊,只开了一扇门。也就是说,这偌大的二层,只有一个房间。   阮秋色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落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古朴雅致的厅堂。此间主人品味甚好,陈设的一应桌椅器物,搭配得和谐妥帖。   阮秋色心里升腾起些许怪异的感觉,她分明是第一次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种熟悉之感。   她轻手轻脚地进入房中,转过身子,才看到狭长的船身里,这厅堂左右两端还有两个房间,都只隔着一扇月洞门。左边像是书房,陈设着宽桌书架;右边的门后挡着个屏风,应当是卧房。   这真是有些奇怪。做生意的船市上头,竟然是这样一个五内俱全的起居之所。这里住的会是何人呢?莫非是这艘船的主人?   头一次这样鬼鬼祟祟地进旁人的房间,她心下有些惴惴不安。这船市上做的不是正当的生意,想来这船的主人也不会是什么善茬;若真与朱门有关,她这样贸然闯入更是十分危险。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还是提心吊胆地走向了那间书房。   桌案上堆着几本账册,阮秋色大概翻了翻,里面都是奇奇怪怪的符号,完全看不明白。书架上的书也没什么特别,除了账目就是几本游记,常见的经史子集倒是一本都没有。   阮秋色无声地叹了口气。查案什么的,果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到了一处关键的所在就能得到关键的线索。   她没精打采地环视四周,目光对上书桌一侧的墙面,突然愣住了。   那里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女子,手里执着毛笔,正坐在一方宽大的书桌前。她头发随意挽着,穿一身鹅黄柳绿互相映衬着的衫裙,看上去娇憨又活泼。   这幅画很特别。完全不似规规整整的仕女图美人像,更像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个剪影。那女子伏案写的累了,倏地一抬眼,正与作画之人的目光对上。她眉目舒展,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顽皮,又有几分灵动,目光中的欢欣似乎要穿过画纸,满溢出来。   对着画中人愉悦的视线,阮秋色却只觉得后脊梁爬上一阵冷意,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恐怕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画中的场景是哪里,作画的人又是谁。   因为那画里笑容明朗,全无一丝阴霾的女子,就是她自己。   而这画上暖意融融的一幕,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第78章 七爷 “你要是再叫我‘哥哥’,我立刻……   阮秋色九岁以前, 从没在哪个地方停留超过一年。   这都是因为阮清池随性得过了头,有时候正在蜀地吃着晚饭,突然说起岭南荔枝的香甜来, 再一掐算日子, 即刻出发, 刚好赶上荔枝的熟季, 便会争分夺秒地打包行李, 次日一早便带着她启程。   所谓的行李,也不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和他走到哪带到哪的画箱而已。   她从小就是个很省事的小豆丁, 长途跋涉不哭不闹,像是知道爹爹的不靠谱, 连病也很少生。就这样被阮清池带着,几乎踏遍了本朝疆土,每到一处,长则三月,短则十几天,便会匆匆奔赴下一处所在。   通常是住客栈。只有遇上特别合心意的地方, 阮清池才会赁下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和她安安定定地住些时日。   阮秋色没跟他说过,其实她更喜欢这样稳稳当当的生活,每日坐在书桌前,由阮清池指导着,安静地画上几张画,其余时间便出门去找附近的孩童肆意地疯玩。等到夜里,再由阮清池拍着睡着,就是最最舒坦美好的一天。   他们停留最长的一次是在朔州, 西北边陲的小城,两人住了近一年。那里民风淳朴热情,她结交了不少玩伴,从他们那里收到了许多馈赠。有刚出窝不久的嫩黄色小鸡,有各式各样瓜果蔬菜的种子。八九岁的小人儿对新生命总是充满好奇,她种下了黄瓜豆角在院子里,便期待着收获果实的一天。   那时她才旁敲侧击地去问阮清池:“邻家大娘说,只有逃难的人,才天南海北地跑。爹是在躲什么人吗?”   阮清池没立刻回答,只是摸着她的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便是真要躲什么人,找个偏僻的小地方隐姓埋名,也躲得过去。可爹要躲的人厉害得很,必须要不停地跑,才能把那人甩在后头。”   “我知道的……”小姑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忧愁道,“爹要躲的是不是宫里的人?”   阮清池的惊讶无法掩饰,他睁大了眼睛看她:“怎么这么问?”   阮秋色闷闷道:“小虎借给我的话本里就是这么写的。宫里的娘娘生了女儿,悄悄拿男孩子换了。那小公主被宫里的侍卫救下,养在民间,还要四处躲着宫里的追杀。听起来跟咱们过的日子差不多,而且我也没有娘……”   “什么乱七八糟的。”阮清池不禁失笑,轻敲她额头一记,“你这小没良心的,还做起公主梦了?爹带着你是为了四处游历,何曾让你吃过颠沛流离的苦?哪里像是被人追杀的样子。”   “那爹要躲的是谁?除了宫里的人,哪有人那样厉害,咱们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小丫头捂着脑袋很是不服。   “倒也不是因为厉害。”阮清池低叹了一声。他看着懵懵懂懂的女儿,犹豫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的位置,“是因为那人在这儿。”   阮秋色眨巴眨巴眼睛,没懂。   “若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心闲下来,就会想起那人。所以爹带着你四处跑,眼里看的都是新鲜事物,多少能躲得一时半刻。”阮清池轻声说着,倒像是自言自语。   阮秋色皱着眉头看他面上怅然的神色,没再追问,也不知听懂了多少。从那一日起,阮清池也像是知晓了女儿渴盼安定的小心思,倒是再没提过远行的事。   那是平静而又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阮清池整日闲着,索性把所有的精神都用来教阮秋色画画。他知道阮秋色天赋惊人,却不知道小丫头对作画有这样坚定的心志。   她经常在书桌边一坐就是一天,教过的技法一两日便可习得熟练。她像是有使不尽的精力,整日缠着要学些新的东西,不出半年就将阮清池肚里的存货掏得干干净净。   孩子好学总是好事。阮清池原想慢慢地教她,眼下她进步飞速,他也是乐见其成。书画一道可学的东西无穷无尽,学完了作画,亦可练习书法,研究画史,还有制颜料,制笔……那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小人儿的成长亦是飞快。   但阮秋色有个毛病,作画时总是不够专心,每隔一时半刻便要抬起头来看看他。那时阮清池不知道,她是在观察他面上的神情,怕他的心闲下来,又露出那日那样的怅然之色。   有时她偷看着,正被阮清池抓包,目光一对上,她便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带着点顽皮淘气,似是拿定了他不忍心责怪。   就像此刻,阮秋色面前这幅画上一样。   这画上的桌椅书架,一应陈设,和他们在朔州居住的那间小院里别无二致。作画的笔法她亦是熟悉到了极点,一笔一划都被她千次万次地练习过。   那鹅黄柳绿的衫裙是阮清池头一次买给她的女装,原是八九岁女童的短打,落在这画上,却改作了十几岁少女喜穿的襦裙。   画上的豆蔻年华的少女是她,却又不尽然像她。阮清池失踪时她不过十来岁,还没长成这画上眉清目秀的少女情状。这画,应是他凭借着自己的想象画的。   他走的那天声音冷硬,连头都没有回,却又是用什么心情对着画纸,想象着女儿长大后的样子,一笔一划地细细描摹出来?   阮秋色不知道。她只是愣愣地站着,任由盈满眼眶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房间的主人,会是失踪近十年的……阮清池吗?   “谁?”   船屋另一头,那一展屏风之后,突然传来了一道人声。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阮秋色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高高抛起,又无依无凭地落在了地上。那声音很年轻,低沉清朗,有些许熟悉,却一定不是阮清池。   她心里飞快地回忆着这熟悉感从何而来,突然像是抓到了零星的线头,牵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可能。她犹疑着问道:“你是……贺兰?”   那屏风后原本还有些衣料窸窣声,像是那人正在午睡,忽地被她惊扰,才穿衣准备出来。听到她这样一问,那人动作忽然一顿,片刻的静默后,他声音冷肃地开了口:“你是何人?”   熟悉的感觉骤然消失,阮秋色浑身一凛,不可控制地颤了一颤。   卫珩的声音曾经也是很冷的。但他的冷是因为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就像高山之上的霜雪,你不去触碰,便没什么危险。可这屏风后的人声音里的冷冽像是把尖锐的刀子,透着淡淡的杀意,迫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音色确实极像贺兰舒,但这样肃杀的口气,她从没在贺兰舒口中听到过。   “我……我是范昀公子带来……”阮秋色鼓起勇气开了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买东西”几个字咽了下去,“……带来喝茶的。”   阮秋色脑袋里正转着纷繁复杂的念头。船市的主人为什么会有阮清池的画?他也是朱门的人?可阮清池是秦先生他们那边的,与青州这边水火不容,又怎么会赠画给这人?而且还是她的画像?   就在这样一团糟乱里,她却还记得范昀说过,这船上不能提“买卖”。屏风后的人若真是船市之主,想必也是看重这个规矩的。   那人没立刻回答,阮秋色却觉得他审视的目光似乎能穿出屏风来,在她身上戳出个窟窿。   “那他就没告诉你,”那人声线沉沉,“二楼的房间不得擅入?”   “没、没有。他说我可以四处走走的……我、我也不知道这间屋子不能进……”   在那人凛冽压迫的气场下,阮秋色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透着凉意。她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又惦记着想问那幅画作的事,只好胆战心惊地接了他的话。   “这样啊……”那人沉吟道,“那让我想想。”   阮秋色颤颤巍巍道:“想、想什么?”   “想想怎么处置你。”那人平平静静道,“我做事很讲规矩。从前没人敢擅自闯入这房间,我也没来得及立下规矩。但有了你这个先例,今后我便要加一条了。”   “加一条什么?”阮秋色心头突地一跳。   “都说了在想。”那人一哂道,“‘擅入者死’什么的,听起来有些呆板无聊,你说呢?”   阮秋色什么话也不想说。但这位显然不是个善茬,她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我……我觉得既然是无心之失,应、应该罪不至死吧?”   “至于的。”那人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极为冷硬,“过失就是过失,哪分有心无心。你既然惹了我不高兴,非死不可。”   他轻轻巧巧地判了别人死罪,还饶有兴致地补上一句:“别急,我帮你想个有趣的死法。”   他这话像是在开玩笑,可阮秋色没来由地就是知道,他是认真的。而他口中那句“有趣”不管是指什么,阮秋色都确定自己不会觉得有趣。   “我、我是范昀公子带来的,”阮秋色结结巴巴地抗辩,“你不能杀我!”   那人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不急,先料理了你,再责罚他也不迟。”   他说罢,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不出片刻,便有两个与船上小厮打扮一般无二的男人进了房间,又关上了门。   “把她带去舱底。”那人声音里带了一丝玩味,“试试新药吧。”   那“药”字落入阮秋色耳中,让她眼睫一颤。方才她还不确定,然而一听这“药”字,她便明白这船市与朱门就是一家。他们做的不光是那药的生意,还有林林总总的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两人恭恭敬敬地朝着屏风躬身应下,便转过身来,一左一右地来擒她。   阮秋色脑子里飞快地计划着该如何逃脱。出门时卫珩说起过,派了两名暗卫护着她。可这一路上周转了几回,不知暗卫们有没有跟上。加上这画舫附近也藏不住人,他们势必离得不近,不知她出了这屋子,高声呼救的话,暗卫们能不能听得到。   实在不行,她觑着个机会跳下船去,看能不能泅水逃远一些。倘若暗卫们真在暗处观察,这么大的动静,总能发现的。   然而等那两人擒住了她的胳膊,阮秋色立刻便知道跳船是行不通的。他们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有着极为深厚的功夫,她断然挣脱不了。   那便只能尝试着呼救了。   阮秋色打定主意,被那两人擒着走出几步,却听到屏风后面传来那人的声音:“等等。”   他话音刚落,不知道扳动了什么机关,厅里中堂处的墙板“咔咔”地向左右两边滑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阶梯,直通向船底深处。   “从里面走吧。”那人淡淡道,“料理得干净些,别让人察觉。”   阮秋色心下大骇。她要是被这样带下舱底,只怕是无声无息地死了,外面的人也是一无所知的。   她被那两人押着走向黑暗的洞口,突然扭过头,疾声说出一句:“便是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你书房里的画像是哪里来的?”   知道了那人是朱门的人,她原本不想提那画,更怕被他看到她的脸。若他知道了她是阮清池的女儿,怕是不会放她离开的。   然而眼下保命要紧,他若是看到她与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多半是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这与你有关系吗?”那人语气疏淡。   “当然有关系!”阮秋色朗声道,“因为那画上的人就是——”   她正要说出那个“我”字,船屋的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   阮秋色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贺兰?!”她双手还被反剪在身后,怔怔地看着门口面带灼色的男人,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贺兰舒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沉着脸去拂那二人的手。那二人竟像是有些忌惮他,立刻便松了手,让他将阮秋色拎着护在了身后。   屏风后的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沉默了半晌才道:“稀客啊。贺兰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想向七爷讨个人情。”贺兰舒亦是冷声道,“这姑娘是我的人,我要把她带走。”   他这一声“七爷”,听得阮秋色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这屏风后面的人竟是贺七爷?朱门这一支的首领,未来的门主?   她这是一不小心,就闯进了朱门最核心的禁区?   贺兰舒又和朱门有什么关系?听他的口气,像是专程赶过来救她,可他又怎么知道她就在这艘船上?   这一日的经历着实跌宕起伏,阮秋色一脑门子问号,只觉得太阳穴都有些发胀。她突然无比想念起卫珩来,若他在这里,一定能分析得明明白白吧。   “我说过的,你叫我贺七便是。”屏风内的男人声音不似方才一般冷冽,只问了一句,“她若是你的人,为何会与范昀搅在一起?”   “她向来不安分。”贺兰舒淡淡一哂,“我带她去醉红楼里谈生意,遇到那范昀。许是看他皮相生得好,就同他勾搭上了罢。”   “哦?”贺七听他口气带酸,诧异地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她是在你手下做事……她竟是你房里人?”   “让七爷见笑。”贺兰舒拱手道,“今日她冲撞了七爷,我代她向您赔罪。若七爷愿意谅解,我便带她离开了。”   “不急。”贺七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江阴一带近来连降暴雨,淹了我们仓库里不少原料……”   “七爷需要什么,只管列张单子,贺兰家一定照办。”贺兰舒想也没想地应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似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拉着阮秋色便走。   贺七竟也没拦,待他们出了门,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对着那两个手下淡声道:“拿下范昀,带过来见我。”   ***   阮秋色被贺兰舒扯着一路走下了二层,这才发现这画舫正停在那小楼的后门,他们方才上船的地方。   直到出了那小楼,登上绘制着贺兰家徽标的平船,贺兰舒才放开她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贺兰……”阮秋色看着他仍有些凝重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船上?”   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又不好直接问他,便从里面先挑了个不那么难于回答的。   贺兰舒没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阮秋色颈间的红痕上一扫而过,径自在船里陈设的桌前坐下了。   “我一直派人盯着你。”他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热茶,又递给阮秋色一杯,这才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来青州,也是为了你。”   阮秋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为了我?”   她怀疑过贺兰舒来此地的目的,却没想到他这样直白地承认,直白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什么叫为了我啊?”   “准确来说,”贺兰舒淡声道,“是为了方才那样的时刻,为了不让你见到那人。但我还是晚了一步。”   “你说贺七爷?”阮秋色懵懵懂懂地问。   贺兰舒点了点头。   “你知道朱门,也知道他是谁。宁王所查的案子,也与他的生意有关。但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阮秋色摇头道:“我们知道的,他是……”   她话刚出口才意识到,贺兰舒与那贺七爷关系匪浅,还不知是敌是友。有关案子的事,自然是不能对他说的。   贺兰舒看出她脸上的犹豫,无所谓地笑笑:“我对宁王的案子不感兴趣。我来青州,只是想护你周全而已。”   阮秋色面上一红,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话,半晌才讷讷道:“你与那贺七爷,是什么关系啊?”   贺兰舒只是认真地看着她,温声问道:“你真想知道?”   阮秋色立刻点了点头。   “这是我贺兰家的秘密。在这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只手便能数的出来……”   他说话的语气神神秘秘,阮秋色听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喝了口茶水。   贺兰舒的眼里突然涌现出些笑意,话锋一转道:“既然是秘密,我自然不能告诉你。除非你成了贺兰家的人。”   一口茶水呛进阮秋色的嗓子眼,她躬着身子,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呀……”   贺兰舒对她的心思,阮秋色或多或少也体会了出来。她心里藏不住什么,索性把话同他说开。   “贺兰,多谢你今日救了我。你许了那贺七爷什么条件,我回去告诉宁王,让他补偿给你。”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按说该由我来还,但我恐怕是还不起的。左右我们快要成婚了,我想他不会怪我自作主张的。”   她自觉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分寸,也不至于让两人尴尬,便观察着贺兰舒的脸色,等他的反应。   贺兰舒敛了面上的笑意,忽然正色道:“你不能回宁王身边去。”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我方才说过,贺七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你已经在他那里露了脸,他一定会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若你回到宁王身边,岂不是引火烧了他的身?”贺兰舒道。   阮秋色弱弱地应道:“那、那我小心一些,不叫他察觉便是……”   贺兰舒摇了摇头:“青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人,便是我这条船上也定然有他的眼线。方才我在他面前说过,你是我的人。你只有跟着我,不叫他生疑,宁王在暗处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贺兰舒这几句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阮秋色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那……我总要写信同他说明原委,不然他肯定会很生气的。”   话虽如此,她心知肚明,卫珩无论如何都会很生气。   贺兰舒点头应道:“稍后我会派信得过的人去同他通传,你不需担心。”   阮秋色还是很担心。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忐忐忑忑地点了点头。   ***   贺兰家的船大而平稳,不多时就回到了青州城外的那个船坞。   贺兰舒先下了船,朝阮秋色伸出了手。阮秋色想了想,扶着他的胳膊上了岸。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行人,还有船工们聚在一旁聊天。阮秋色想起贺兰舒方才所言,只觉得到处都是贺七的眼线,一时间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不远处就停着贺兰家的马车。阮秋色跟着贺兰舒走过去,又同他确认:“贺兰,你记得要派人告诉王爷我同你回去的缘由,让他找个机会来见我……”   贺兰舒还没说什么,他们身后却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站住。”   阮秋色浑身一颤,立刻顿住脚,回身望去——   不远处的柳树下面,站着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他头戴帷帽,遮住了脸上的神色,阮秋色却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一定是极为难看的。   卫珩一步步地走向了她与贺兰舒。阮秋色心乱如麻,怕卫珩生气,更怕他被贺七的眼线盯上。   等他走到她面前,她赶紧在他开口前,慌慌忙忙地说了一句:“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她暗暗祈祷着卫珩能与她心有灵犀,配合着把这出戏演完。   卫珩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哥哥”,果然顿住了脚步。   阮秋色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对着他衣襟上的花纹,观察着他胸口的起伏。   不紧不慢,像是没有很生气的样子。   她刚觉得松了口气,就听见卫珩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在别的男人面前,你再叫我一声‘哥哥’——”   他说得慢条斯理,阮秋色却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我立刻就亲你。”卫珩如是说。 第79章 情话 “简直感人至深。”   “王爷……你怎么能……这样乱来?”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 阮秋色的话音也是断断续续。   方才卫珩语出惊人,可她还想再挣扎一下,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于是弱弱地问了卫珩一句, 要不要和她一起坐贺兰舒的马车回去。   她方才那声“哥哥”叫得响亮, 真让贺七的眼线看到他们三个一同回去, 也是说得通的。等到上了车, 再同卫珩细细解释, 相信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哪知道卫珩对她眨的快抽筋了的眼皮视而不见,二话不说就将她拦腰抱起,三下五除二地丢上了马。   阮秋色目瞪口呆——什么铁面阎王, 什么明察秋毫,分明就是一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大醋坛子!   她正无可奈何地趴在马背上腹诽, 就见卫珩利落地翻身上马,又把她扶坐在身前,这才侧首向着贺兰舒沉声道:“今日多谢贺兰公子,告辞。”   说罢一手搂紧了她的腰,一手轻挥马鞭,倏忽之间就奔出了老远。   马蹄哒哒, 阮秋色整个身子陷在卫珩怀里, 不光后背紧密地贴着他的胸膛,就连耳廓也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度。   他的呼吸略显急促,胸口亦是有些起伏,淡淡的暖意透过衣料,熨帖着她后背的皮肤。   阮秋色低头看着他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脸上突地热了几分。   共乘一骑什么的,实在是亲密得有些过分了。   卫珩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驾着马。阮秋色靠在他怀里忸怩了一会儿, 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是你侬我侬的时候。   她赶紧伸手推了推卫珩的胳膊,吐出方才那句埋怨来。   平日里犯人最微小的神情变化他都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关键时刻就是看不懂别人的眼色,只知道胡来呢。   身后的人听了她的抱怨,只是沉默不语。阮秋色便想转过身子,看看他面上的神情。   哪知道才动了动,腰侧便被他重重捏了一下。   “老实点。”卫珩声线低沉,言简意赅。   他没心思回应她的话,因为全部心神都正用来压制着某些蠢蠢欲动的本能。   阮秋色中毒的那次,两人也曾共乘一骑过。可那时他还没动心思,她又昏迷着,所以没觉出什么。   可此刻不同。她玲珑有致的身子正窝在他怀里,淡淡的香气亦是不容分说地涌进他鼻端。何况这暧昧的坐姿……   宁王大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两个词语的异曲同工:一个大雅,名为“温香软玉”;另一个大俗,名为“磨人的小妖精”。   他真后悔没带辆马车来接她。   刚才那一捏没收着力气,捏得阮秋色又疼又痒,腰身下意识地拧动了几分。   卫珩轻嘶了口气,手腕一紧,立刻勒住了马。   “你还来劲了?”他两手按紧了怀中人不安分的身子,语气有些严厉。   阮秋色心里生出些委屈,转过脸小声嚷道:“你还有心思冲我发火,知道我方才见到谁了吗?”   卫珩看着她微愠的眸子,轻轻地吐了口气,压了压身体里暗潮汹涌的燥意。   他们正停在一处空巷,左右亦是无人。他平静了些许,便掀了帷帽上的面纱,定定地看着阮秋色的眼睛道:“不就是那个贺七?”   “你怎么知道?”阮秋色眼睛瞪得溜圆,“暗卫告诉你的?不对,暗卫们也不该知道的……”   就连她也是方才听贺兰舒叫出那一句“七爷”,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卫珩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呢。   “贺兰家的青州别院,有本王的人。”卫珩淡定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过来接你?”   贺兰舒听说范昀带阮秋色去了船市,立刻便要出门将人带回来,为此还和骆严舟争执了一番。“贺七”这个名字,也就落在了宁王府暗探的耳中。   消息传到卫珩所在的客栈,已经来不及追去那水城,是以卫珩只在青州城的码头等着阮秋色他们回来。   “王爷既然知道这个,方才又为何那样油盐不进的?”阮秋色一脸的忧心忡忡,“我叫你上贺兰的车,是想跟你商量来着。方才贺兰跟那贺七爷说,我与他是……是那种关系,你这样二话不说就将我带走,被那贺七爷知道了,岂不就盯上你了?”   她说完又有些忐忑地看着卫珩,怕他因为贺兰舒的话生气。没想到卫珩只是淡哼了一声道:“你就这样相信那贺兰舒?本王若来晚些,你岂不是三言两语就被他哄走了?”   “他说得有理有据,我说不出什么不对来……”阮秋色弱弱地回嘴,“而且他也保证会捎信给你说明原委,我才听了他的。”   卫珩不咸不淡地掀了掀眼皮:“本王倒觉得他是想挑事。万一他偏不告诉本王,让你我之间生出误会;或是一声不吭地迷晕了你,带到哪个山野村坳卖了,本王如何寻你?”   他前半句还有几分道理,后半句简直是信口胡说了。阮秋色不服气地顶了一句:“王爷不是断案如神吗?拐卖妇女这样的案子,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说的也是。”卫珩轻笑了一声,用下巴蹭了蹭她额角,戏谑道,“虽然总能找到,可说不准要花上一年半载。到那时你孩子都生了两个,让本王做别人的便宜爹,岂不是冤枉。”   阮秋色想象着她手里牵着个娃娃,怀里还抱着另一个,同一脸呆滞的卫珩面面相觑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完才反应过来,气得屈起胳膊去捅他的腰:“我又不是猪啊狗的,一年半载哪生得出两个孩子!”   卫珩忍着笑,搂紧了她的胳膊:“你听别人说话,从来都抓不住重点。”   “什么重点?”阮秋色气哼哼道。   “你都同别人生了两个孩子,本王还愿意做这个便宜爹。”卫珩一本正经地给她划重点,“简直感人至深。”   阮秋色觉得,卫珩怕是对“感人”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她肩膀垮着,从背影都能看出无语来。卫珩抿了抿唇,憋住笑意,又轻驱马匹,不紧不慢地前行。   半晌,阮秋色突然小声地说了句:“贺兰公子应该不会卖了我的,方才他为了救我,许了那贺七爷什么条件,说要帮他备齐江阴的原料。贺七爷既然能开口,想必要花一大笔银子吧。所以我答应了要补偿于他……”   卫珩听她说着,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她为那贺兰舒说话也就罢了,怕就怕她这一根筋的脑袋,不知许了人家什么补偿?   阮秋色浑然不觉身后人心情有异,又接着说下去:“我同他说了,我与王爷以后要成婚的,我欠下的债王爷自然会帮着还。只是不知道需要多少银两,会不会把王爷的积蓄都掏空了啊……”   卫珩突然又高兴了。   这一时半刻,他心情大起大落,心里竟生出些沧桑来,便将下巴搁在她肩头,懒洋洋道:“掏空了又如何?”   阮秋色想了想,试探着答了句:“那……我来赚钱养家?我看王爷没什么奢侈的爱好,我勤奋些,多画几本册子,应该是养得起的。实在不行的话,就请王爷牺牲些许,让我画几张你的画像加在册子里,一定能大卖特卖……”   “……那倒不用。”卫珩无语地捏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不慌不忙道,“本王一分钱也不用给他。”   “嗯?”阮秋色有些诧异,“这是什么道理?”   “贺兰舒与朱门脱不了干系,也是戴罪之身。”卫珩一脸正色,“到时候少判他两年刑,就算是给他的补偿。”   ***   卫珩驾马载着阮秋色一路前行,却没回到他们原先下榻的客栈,而是去了另一处让她意想不到的所在。   “钦差大人……”胡坤匆匆忙忙地迎了上来,“您与夫人莅临寒舍,下官真是不胜荣幸……”   卫珩淡淡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本官的身份许是暴露了,住在客栈不安全,才来您这里叨扰。”   知州毕竟是正五品的官员,手下还有数千州兵。贺七便是有心做些什么,暂时也动不到知州府上。   胡坤忙拱手道:“不妨不妨,接待钦差大人本就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他顿了顿,又犹犹豫豫道:“不知小儿这案子……大人可查出了什么进展?”   寄予厚望的嫡子发了疯,他心里自然是焦急难言。   卫珩沉吟片刻,看了阮秋色一眼道:“今日我与内子奔波了一日,她恐怕有些乏了。不如先让她住下,我再去您书房相商?”   胡坤自然是满口答应,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卫珩牵着阮秋色的手跟在他身后,被他带着七拐八拐,进了一处极为荒僻的院落。   他心里生出一丝警惕。这院子同知州府的主宅相去甚远,若是用来招待上官,似乎太轻慢了些。   还没等卫珩问什么,胡升赶忙开口解释:“钦差大人,本不该让您住这偏远的院子。只是下官府里女眷众多,这院子是离后宅最远的。”   今日午后,卫珩刚得到关于贺七的消息,便知道这客栈是住不成了。他稍一思量,便让时青来同胡坤知会一声,好让他提前收拾收拾,有个准备。   按说上官来访,合该要住府里最宽敞的房间。胡坤差人收拾了一阵,又有些犯难。   他还记得钦差大人头一次来知州府时,他那位夫人说过的豪言壮语:“我与王爷新婚燕尔,怕夜里动静大些,惊着您府上的女眷。”   而他府里最大的东厢,四周都是夫人和姨娘的小院。夜深人静时,真听到什么倒也无妨,只是怕钦差大人觉得尴尬,又或者不能尽兴。   他思来想去,既然钦差夫人那日特意提了一嘴,此事便该引起重视。   眼前这院子最是偏远,这一对新婚伉俪定然会觉得满意吧?   卫珩眉头皱紧了几分,没立刻明白胡坤的意思。   阮秋色亦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她那日就是信口搪塞了一句,早就忘了个干净。   胡坤与他们面面相觑,并没从他们二人脸上看出满意的神色,一时有些着急。   他这一番苦心若是不被体察,岂不是要落个不敬上官的罪名?   胡坤想了想,试探着补上一句:“您只管放心地,舒舒服服地,自由自在地与夫人在这院子里住下……”   他这一番不知所云的解释,更让人觉得可疑。卫珩没有答话,只是隔着面纱审视地看着他。   胡坤虽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卫珩周身满含威压的气场。他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决定同他把话挑明。   “咳咳,下官也是过来人,都能理解……”   卫珩看到胡坤面色略显窘迫,又听出他这前半句话说得暧昧不明,敏锐的直觉嗅出一丝不妙。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胡大人别开了视线,豁出去一般说了句:   “您与夫人毕竟是新婚燕尔,夜里动静再大,也都是应该的嘛。” 第80章 安抚 洞房花烛夜来得猝不及防。(假的……   “……”   卫珩沉默了片刻, 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胡大人这样成人之美,本官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胡坤赶紧摆摆手,还没同他客套, 就听见卫珩似笑非笑地接道:“正所谓春宵苦短, 案子什么的, 还是明日再与大人商议吧。”   这几日胡坤日夜煎熬着, 好不容易盼到点消息, 哪里肯等到明日。他这样的老油条,一看卫珩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马匹拍在了马腿上, 许是哪里触了钦差大人的霉头。   他又不敢同卫珩争辩,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阮秋色。   阮秋色看他眼巴巴的, 有些心软,便拉了拉卫珩的衣袖道:“相公别跟胡大人开玩笑了……正事要紧,妾身在房里等你回来。”   卫珩眉梢微挑,瞟了阮秋色一眼。当初挑事的始作俑者不但不心虚,还来劝他大度,这又是什么道理?   然而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胡坤向书房去了。   想来想去, 也只能是因为她那声“相公”,叫得还算顺耳吧。   ***   天边隐隐有些暮色,阮秋色一进垂花门,就看到院中站着个人影。   等到看清楚那人是谁,她惊喜地叫出了声:“时大哥!”   数日不见,真是颇有重逢的喜悦。时青是卫珩身边最得力的人,他一来,阮秋色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定下了几分。   “阮画师。”时青目光里满含欣慰, “原本我还担心你与王爷会闹什么别扭,想不到如今王爷这般听你的话。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没有没有,”阮秋色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只是偶尔肯听那么一两句,大部分时候,还是我行我素的。”   时青没说什么,只是含笑摇了摇头。阮秋色日日与卫珩朝夕相对,所以没觉出什么,可他一别数日,觉得卫珩周身的气质都软和了几分。   就好像万年冰山终日被暖融融的日头照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也只剩薄薄一层。   “时大哥,云芍现在如何了?”阮秋色追问道。   时青目光怔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清明,不动声色道:“已经差人秘密地送她回京了,阮画师不需挂怀。”   阮秋色还想问些什么,时青却轻咳了一声,温和道:“阮画师,我赶路回来,有些疲惫,就先回房休息了。”   她只得点点头,目送他转身,才进了这间院落的主屋。   这院子虽然偏僻,收拾得却也细致。阮秋色看了一圈,被桌上的红烛和床上的鸳鸯枕被闹得红了脸。   说起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同房而居,光是想想,心脏都跳乱了几分。胡大人也真是的,里外布置的跟婚房一般,只差在窗户上贴俩囍字呢。   时值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阮秋色点上了红烛,又在床边坐下。她小心地摸了摸那被子上刺绣精美的鸳鸯,嘴角刚弯了弯,就想起白日里发生过的一切,心里不由得一沉。   这一日的经历着实跌宕起伏,她现在都觉得心有余悸。   贺七房里为何挂着阮清池的画稿?他与贺兰舒又是什么关系?青州一案的真相究竟为何?阮清池现在又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涌进脑海,搅得她原本就有些昏沉的神思更乱了几分。   阮秋色轻叹了口气,把脸贴在冰冰凉凉的丝绸被面上,只希望卫珩快些回来,和她一起分析分析。   卫珩进门时,便看见中堂前的桌案上燃着一对红烛,描龙画凤的,流淌着绵延不绝的喜气。   洞房花烛夜来得这般猝不及防,卫珩暗自叹了口气,又在心里给胡坤记上了一笔。   老老实实地收拾间屋子很难吗?非要搞这些幺蛾子——日后他回忆起人生第一次点起的红烛,竟是这样一个潦草简陋的场景,简直让人心有不甘。   他目光一转,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伏在大红的鸳鸯被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突然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喜气洋洋的红色里睡着素素淡淡的一个她,饶是宁王大人向来挑剔,也在此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圆满。   他心里动了动,轻手轻脚地行至床边,俯身去看她的睡颜。   阮秋色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嘴里还喃喃地呓语着什么。她的手亦是紧紧攥着,仔细一看,身上还有些发抖。   饶是想多看一会儿她睡着的样子,卫珩还是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起来了。”他嗓子有些哑,“起来吃饭。”   阮秋色被他微凉的指尖一碰,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眸中还带着些许梦中的惊惶,呆呆愣愣地看了卫珩半晌,突然倾身上前,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我梦见我爹了……我梦见他被人杀了……”阮秋色絮絮地说着,“杀他的是、是贺七,他生得好像恶鬼一般,今天、今天还要杀我来着……”   她还没完全从梦里清醒过来,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卫珩拢紧了怀里颤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脊,等她稍稍平静了些,才在她耳边温声问道:“今天在船上都看到什么了?”   最初的心悸过去,阮秋色眼里的惶恐不安消退了些许。她把眼睛在卫珩胸前蹭了蹭,嗫嚅着说了那贺七房里挂着的画,还有他险些让人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   “王爷你说,会不会是我爹托梦给我了?”阮秋色可怜巴巴地看着卫珩,“那梦里真真的,贺七给我爹喂了毒药,特别吓人……”   卫珩捏了捏她的耳垂,轻声道:“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太紧张了。”   他顿了顿又道:“若贺七真对你爹不利,又怎么会把他的画作挂在书房?你爹与那贺七的关系,应该颇为亲近才是。”   亲近到……对着他的画,日日怀念的程度。   “我爹怎么能与那样的坏人亲近?”阮秋色眉心紧紧皱着,“贺七这个人太危险了,像毒蛇一般,草菅人命的……”   卫珩拍了拍她的背道:“倘若阮大人加入朱门时,贺七也不过是个孩子呢?”   阮秋色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那贺七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很,若是同她年岁相仿,阮清池离京时,他确实也只该有十来岁。   “那……那确实是有可能的。”阮秋色闷闷道,“我爹很懂得和孩子打交道的。年纪再小,再顽劣的孩童,他也会认认真真地对待。所以从小到大,四邻的孩子最喜欢来我们家里玩。”   卫珩低低地“嗯”了一声:“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这般敬之重之。”   他一直好奇着阮清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才能让阮秋色对他的不告而别毫无怨怼,反而牵肠挂肚了十年之久。   毕竟他父皇也曾待他如珠如宝,可思及那几年的冷漠与放逐,他只能做到体谅,却不再有什么孺慕之情。   这样看来,阮清池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才能在她与那贺七的生命里匆促而过,却留下极为深刻迤逦的印痕。   “要是让我爹知道他差点杀了我,一定会替我教训他的。”阮秋色想起贺七,仍觉得心下不平,“我今天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卫珩抬起她的下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安心。贺七虽然在预料之外,可若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本王也不会让你跟那范昀出去。”   阮秋色这才想起范昀来。阮清池的画,还有那阴鸷的贺七给她的冲击太强烈了些,以至于范昀都被她忘在了脑后:“范昀这个人很古怪的!就是他让我在船上四处走走,我才闯进贺七房里的。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   卫珩以食指点住了她说个不停的小嘴,平静道:“本王知道他有古怪。”   见阮秋色安静下来他才撤开手,接着道:“昨日,范昀给本王递了一封信。那信上第一句写着,宁王殿下敬阅。”   ***   范昀被那两个船工押进贺七的船屋时,脸上并无一丝惊惶。   “七爷这是有什么误会?”他甚至扬起了一个闲适的笑容,“我正在楼下看您给我留的好颜料,怎么就……”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贺七目光凛若寒冰,“你以为那范宗锡离不了你,便可以在我这里放肆?”   范昀的脸色苍白了一分,听见贺七冷冷道:“你高看了范宗锡不要紧,可千万别高看了自己。”   “我不大明白七爷的意思。”范昀直直地与他对视,“我又没做什么,您怎么喊打喊杀的呢?”   贺七眯着眼打量他面上的神色,声线沉沉道:“带女人上我的船,还让她到我房里。你又是什么意思?”   “她呀。”范昀没所谓地笑笑,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她人呢?”   “死了。”贺七道,“我让人拿她试了新药。”   范昀着实一惊:“什么?怎么可能?”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确认道:“七爷看见了她的脸,还舍得拿她试药?”   贺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你带来的女人,我有什么舍不得?”   范昀方才是被惊讶冲昏了头脑,此刻冷静下来,察觉出贺七话里的漏洞来。他和阮秋色分开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是试药,也不会这么快就殒命。况且若是贺七真见到了阮秋色,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想到这里,他才微微勾起了嘴角:“我原以为那女子对七爷来说,总该有些特别,便想带来给您见见。没想到您说杀就杀,真是毫不留情呢。”   贺七冷笑一声:“你再不把话说清楚,下一个试药的便是你。”   “哪里不清楚?七爷不都见到了吗?”范昀挑了挑眉毛,“您书房里一直挂着那幅画,怎么遇上画中人,反而认不出了?” 第81章 不给你亲 一边生着气一边关心人,可爱……   贺七的眉心果然紧紧皱了起来。   “我看您书房里一直挂着那幅画, 偶然遇上了画中人,自然想带来给您看看。”范昀佯装惋惜道,“小姑娘人很伶俐, 还画得一手好画。我拿这船上的砗磲和珊瑚诱惑, 才将她骗上了船, 哪知道您……”   见贺七一直不语, 范昀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 是我弄巧成拙,白折了一条人命。我怎么敢高看自己?自打我为您做事起,这画就挂在您书房, 如今也有五六个年头了。连那姑娘您都说杀就杀,何况是我呢。七爷若真气我坏了规矩, 便拿我去试新药吧。”   他说完这一番话,也不看贺七的反应,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半晌,才听到贺七轻轻说了句:“我没见着她。”   “哦?”范昀讶然道,“您就在房里,怎么见不着?”   贺七却不答, 只挥手让他退下。   等范昀出了房间, 他才又吹了声口哨,唤来一个通身黑衣,鬼魅般飘然而至的身影。   “去查那女子,她恰与贺兰舒相好,未免太过巧合。”贺七淡淡道,“范昀也有问题。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留意着。”   ***   “范昀果然有问题……”阮秋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知道你就是宁王?”   明明他们这一路瞒得小心, 云芍那边更是把铁面阎王携美人西巡的留言传得沸沸扬扬,没道理刚见到这范昀就被他识破啊。   “本王这边绝无走漏风声的可能,”卫珩道,“唯一的变数出在你身上。”   “我?”阮秋色指着自己叫道,“我真没见过他!而且他今日也说了,他从记事起,从没远行过,更没来过京城了。不过他或许是在说谎……”   卫珩笑着按住了她的手:“姑且算他说的是真话。可你的画像就挂在朱门头目的书房,他出入的时候看到,盯上你也是自然的。”   “可是……就算他认出了我是画中人,又怎么知道你就是宁王呢?”阮秋色不解道。   “本王只说他盯上了你,却没说是这几日才盯上的。”卫珩慢条斯理道,“你可知他那信上写了什么?”   阮秋色当然摇了摇头。   “他信上说愿与本王合作,只要能捣毁了这朱门。”卫珩轻声道,“他说这信便是他的诚意,可本王也要亮出自己的诚意。那诚意便是你。”   “我?”阮秋色眨了眨眼。   卫珩点头道:“他的线索只肯给你一人,这便是本王放你同他出去的理由。”   阮秋色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都憋红了:“那王爷昨夜还让我贿赂了那么久,原来是早做好了黑吃黑的打算……”   卫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又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强词夺理道:“什么黑吃黑?本王亲自己的人,这叫天经地义。”   阮秋色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坏得很。   她三两下从卫珩怀里挣出来,端端正正地坐好,才同他争辩道:“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王爷明明做好了打算,又演吃醋的幼稚戏码给谁看?”   她抻长了脖颈,手里指着那块点眼的红痕,非要卫珩给一个解释。   卫珩倒真有个解释。原先怕她不安,所以什么都没告诉她,此刻便理直气壮道:“这个印子可以告诉范昀,你是本王的女人,并非是与本王做戏的手下人。他若想带你去涉险,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虽然范昀不光让阮秋色涉了险,还差点将她送到贺七手里。这笔账之后再同他算。   阮秋色听了他这解释,倒是没话说了。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句:“王爷做什么都有理由,只有我自作多情,还以为你吃了醋,想着要千方百计地哄你……”   听到她这委屈的腔调,卫珩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女儿家心思细腻,想要的怕不是师出有名,而是关心则乱。他一时不察,反而把人惹得更生气了。   “呃……”卫珩想了想,手指抚上她颈间的痕迹,试图说些什么来让她高兴,“这印子一石二鸟,不光警示了范昀,还让那贺兰舒看见,真是甚合本王心意。”   见阮秋色不答,卫珩又道:“你说那贺七一直在屏风后面,没看见这印子?真是可惜。他在房里挂你的画像,本王一想到这个,就觉得……”   “醋海翻波”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阮秋色打断了。   “王爷还说我不会撒谎,你又强到哪里去。”她板着脸道,“我自作多情又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解释。”   卫珩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又道:“但是你骗了我的贿赂,这个我还是要惩罚你的。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亲我了。”   小姑娘说到做到,立刻便拧身下床,坐到桌边准备吃饭,仿佛方才的温存只是卫珩的错觉。   宁王大人突然想起了京兆尹魏谦口中常说的“钓鱼执法”。阮秋色这鱼钓的可够久的,等他食髓知味了,再冷血无情地将鱼竿也收走,让正人君子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   卫珩不是个主动搭话的性子,阮秋色心里闹着小别扭,自然也不愿主动开口,是以这顿饭虽然菜色颇丰,还有几道美味的海产,二人依然吃得食不知味。   漫漫长夜,不说些什么,好像也无事可做。二人默默地洗漱完,才刚戌时二刻。卫珩说是去找时青说些安排,飞快地逃出了门。阮秋色在房里随便画了几张小像,也觉得无趣,干脆脱了外衣,闷头钻进被子里。   她傍晚才睡过一觉,是以此刻一点也不困,翻来覆去都没能入睡。卫珩回来时,便看见床上窝着个蚕蛹般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又有些失笑。   这胖蚕蛹只伸出个脑袋,眼睛晶亮亮的,一眼便看见卫珩手里拿着的另一套被子。   他倒是想得周全。一人一床被子,泾渭分明。便是宿在一起,也不至于过分亲密。   挺好。她才没有想和他盖同一床被子呢。   阮秋色往里滚了滚,给他让出大半个床铺。却没想到卫珩步履一转,朝着房间另一头的罗汉榻走去了。   卫珩把被子放在那木制的罗汉榻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拿枕头。   没拿着。枕头被阮秋色抱在怀里,气哼哼地不给他。   “又怎么了?”卫珩挑了挑眉毛。   “我、我只说不给你亲,又没让你去睡在木板上……”阮秋色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道,“那木榻多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人呢……”   “无妨的。”卫珩忍不住轻笑了声,安抚地将手落在她发顶,“枕头拿来。”   “不行,”阮秋色固执地把枕头藏在身后,梗着脖子道,“那罗汉榻是夏天用的,板子都是镂空的,你夜里着凉了,我还得照顾你。”   卫珩看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轻叹了口气。   阮秋色难得强硬一回,发起脾气来倒像只刚长牙的奶猫,再怎么龇牙咧嘴,也一点都不觉得凶。   一边生着气一边关心人,可爱成这样,居然不给亲。   真是愁人。   “不会着凉的。”卫珩温声回应,“本王穿着衣裳睡。”   他倾身上前抢出了枕头,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见阮秋色扁着嘴,是委屈了的样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气啊……”阮秋色闷闷地挤出一句,“你自己犯了错,我惩罚你一下都不可以吗?你怎么还跟我闹脾气呢?”   卫珩诧异地歪头看她:“本王闹什么脾气了?”   阮秋色把头偏向一边,半晌才小声道:“我不给你亲,你就生我的气。非要睡在木板上,成心害我内疚……”   卫珩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用手搓了搓她气得鼓鼓的两颊。   “没生你的气。”他认真地看着阮秋色的眼睛道,“只是,本王从来不睡床的。”   阮秋色脸上的软肉任他搓圆揉扁,成了个滑稽的形状。这才想起来,宁王府的侍从也曾同她说起过,卫珩不知为何,从来都是宿在那一方窄榻上。   卫珩察觉到她略带了些担心的视线,便伸臂将人搂在了怀里,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本王的母妃,当年就是在床上自尽。从那时起,本王在床上便睡不着觉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阮秋色却听得心里一酸,突然觉得他可怜得不行。   “王爷也怕床吗?”她乖乖地让卫珩抱着,软了声音道,“就像怕尸体一样?”   卫珩摇了摇头:“不是怕。你看,坐着躺着都无妨。只是无法入眠而已。”   阮秋色默不作声地搂紧了卫珩的腰,有些后悔今日还同他闹别扭。   半晌,她才低声说了句:“那……王爷把那罗汉榻搬来床边好不好?我想看着你睡。”   ***   把那沉实的木榻从房间的一段搬到另一端并不是一件易事。   养尊处优的宁王大人哪里做过什么体力活,面对这足有一人长,两臂宽的厚重家具,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这大半夜的,也不可能让时青进屋帮忙做这个,阮秋色又是细胳膊细腿,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兴致勃勃地坐在床上给他鼓劲。   “王爷,加油啊!”   “王爷,不要停!”   “王爷,再用点力!”   少女如同鹂鸟般清脆的声音里夹杂着男人使力时的闷哼,足足过了两刻钟才停歇。   次日一早,周身隐隐作痛的卫珩面对着时青与傅宏意味深长的目光,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第82章 睡得迟 “自然是生儿育女呀。”……   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凉, 院中的草木上结着一层露水,让初升的太阳照得晶莹剔透。   酷爱养生的傅太医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练起了五禽戏。时青吃罢早饭, 甫一出门, 便被他盯上了。面对傅太医热情的劝说, 时青盛情难却, 只得跟着比划了几下。他功夫底子深厚, 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傅太医看着极为满意。   五禽戏中的“虎戏”,是要俯身下去, 双手双脚贴在地上,后腿伸直, 仿猛虎步姿向前爬行。时青跟着傅太医刚爬了两步,就见卫珩的房门突然大开。   刚走出门的宁王大人看着院中二人诡异的姿势,眉头不解地皱了起来。   “王、王爷。”时青手忙脚乱地起身道,“我与傅太医已经吃过了早饭,胡府的侍从正等在外面,是否现在为您传膳?”   “再等等。”卫珩摇头道, “昨夜睡得迟, 阮秋色还没起。”   时青与傅宏哪有什么不明白的,默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不可言说的意味。时青一直跟在卫珩身边,傅宏则见证了阮秋色与卫珩漫漫情路的诸多关键节点。于是他们此刻看向卫珩的目光,便都忍不住带了些欣慰。   卫珩眉心皱得更紧了些:“怎么?”   这莫名其妙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像是农夫面对着地里丰收的粮食;村妇看着自家刚出栏的肥猪。   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就是为您高兴。”傅宏捋着胡须道,“阮画师身体底子还算旺健,只是平日里疏于保养。微臣这里有些益血暖宫的方子,及早开始调养, 未来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卫珩听得一头雾水:“吃什么苦头?”   “自然是生儿育女呀。”傅宏煞有介事道,“这可是女人的鬼门关,王爷千万要引起重视。微臣替阮画师诊过几次脉,她气血稍有瘀滞,定是平日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的。”   他觑着卫珩略带沉思的神色,又语重心长地补上一句:“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规划节制,等出了事才后悔莫及。依微臣之见,阮画师的身子要调养数月才宜受孕。王爷昨夜那般放纵,可有准备避子的汤药?”   “……”卫珩终于明白了过来,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昨夜他们确实睡得迟。   卫珩搬完木榻已经力竭,正生无可恋地躺着,阮秋色却像是才来了精神,趴在床边拉着他的手不肯睡觉。   “王爷王爷,青州一案的真相你已经知道多少了?还有那范昀,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同你联手啊?还有贺七爷……”   她一肚子的问题,大部分都没得到解答,自然好奇地想知道真相。   卫珩原是想着,阮秋色今日受了惊,先让她好好休息,明日再谈案件相关的事情。但此刻见她眼眸晶亮,全无一丝困意,便坐起身来,认真道:“你先同本王讲讲今日的经过。事无巨细,想到的都要讲出来。”   阮秋色最擅长的便是事无巨细。她兴冲冲地挪到卫珩的罗汉榻上与他对坐,从抵达那船坞,初见范昀开始讲起,直到下了贺兰舒的船,被卫珩看见为止,绘声绘色地同他说了一遍。   卫珩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地听着,下意识地抓着她一只手把玩。阮秋色讲到兴头上,便抽出手,两只一起在空中比划,往往没过多久便又被抓了回去,揉揉捏捏的。   明明只是讲个故事,讲着讲着脸却有些红了。   “王爷想到什么了?”阮秋色说罢,轻声问道。   卫珩沉吟了片刻,才道:“朱门的‘药’是为了取悦于人,贺七说要拿你去试新药,却是想要你的命。可见他们研制新药的过程凶险得很,少不得要拿人来试验,并且之前试药的时候出过事。比如……”   阮秋色心里一跳:“让人发疯?”   卫珩点了点头:“那七人曾是朱门的客人,不会被用来试药。朱门行事如此小心,试药的过程也应该极为隐秘,也不会让疯了的试验品逃到街上。况且,那七人都是在家里突然发作,这一点和朱门行事的作风相悖。”   “什么作风?”阮秋色问。   卫珩笑睨她一眼:“今日不是跟着范昀见识过了?那贺七的船,怎么可能是用来交易的普通船只。范昀仔仔细细地同你讲那船市,多半是为了告诉你,要买朱门的‘药’,也得按照船市的规则来交易。”   阮秋色没完全明白,就听见卫珩又道:“先前本王去找那烟罗买药,她说她那里没有存货。结合范昀刻意透露给你的信息,本王觉得那‘药’,应该是只在船市交易。客人从烟罗那里得来了交易的凭证,才能上船去买,说不准也只能在船上服用,否则,人多嘴杂,总有关于那药的消息会流传出去。”   “可是,”阮秋色又有了新的问题,“范昀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王爷,反而这样拐弯抹角地通过我来传递消息?”   “他不够信任本王。”卫珩道,“确切来说,他不够信任本王真能解决那贺七。你是贺七书房里的画中人,他带你上船,在贺七那边也交代得过去。如此,便是本王折在这青州,火也烧不到他身上。”   阮秋色点点头,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所以说,那七人发疯是吃了朱门未完成的新药,但他们并非朱门用来试药的人。”她试着总结道,“也就是说,应该是有人将新药流了出去?”   “嗯。”卫珩应了一声,“此案未明的疑点,就在于这人是谁。”   “那怎么才能找出这人啊?”阮秋色问。   卫珩的神色却不甚明朗:“若真能找到便好。怕就怕此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阮秋色吃了一惊,又飞快地明白过来,“此事已经发生了月余,贺七也定然不会放过那人。兴许早就把他找了出来?”   卫珩点了点头,像是陷入了沉思,半晌都没有说话。   “你今日同那范昀相处,有什么感觉?”过了许久,卫珩才轻声问了一句。   阮秋色茫然道:“感觉?没什么感觉啊。”   她以为卫珩在意,赶紧补充道:“他虽然生得好看,可我日日看着王爷,眼睛早就被养刁了,看着范昀的时候,内心毫无一丝波动的。”   “毫无一丝波动?”卫珩斜睨她一眼,“那日缠着要给人家作画的人又是谁?”   阮秋色讪讪地笑了笑,小手捏出一指宽的距离举到卫珩面前:“只有一丢丢、一丢丢波动……”   她又晃了晃还被卫珩拉着的另一只手,轻快地补上一句:“可那是纯粹的欣赏,和王爷不一样的。拉王爷的手,我心里欢喜得很;可拉范昀的手,我就什么感觉都……”   她快言快语,一时说漏了嘴,果不其然,卫珩的脸色立马变了:“拉手这一段,你方才可没说。”   阮秋色也是怕卫珩吃味,所以略去了范昀扶她上岸的事。此刻被他抓个正着,只好讪讪地又说了一遍。   “就一下下,而且他也立刻把我甩开了……”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卫珩的面色,“原以为这一段没什么要紧,就瞒着没说。王爷别跟我生气嘛。”   卫珩淡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道:“要不要紧,也是本王说了算。差点就被你漏了此案里关键的一块。”   “什么什么?”阮秋色惊讶地睁大了眼。   “杜从英。”卫珩沉声道,“或者说,范昀的目的。”   阮秋色稍加回想,便回忆起杜从英便是发了疯病的七人之一。他们初到青州时,第一个便从客栈里的花姐眉娘口中打听出了关于他的消息。   “按那眉娘的说法,杜从英与其余六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是个断袖。”卫珩解释道,“既然如此,他接触到那所谓的‘药’,便不会是通过烟罗。”   阮秋色点点头。朱门挑选客人时十分谨慎,烟罗也曾说过,以往都是她从恩客中选出合适的主顾,可那杜从英厌恶女人的触碰,定是不会去醉红楼寻欢的。   说到厌恶女人的触碰,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范昀也是断袖?他与杜从英认识?”   “你昨日说起过,范昀自称没去过京城,只到过临近的宿州。”卫珩沉声道,“本王差人查了杜从英进城的路引,他正是从宿州而来。范昀平日都在范宗锡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无法与他人相交。可是离了青州……”   “他便和杜从英勾搭上了!”阮秋色急急地接口,“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可范宗锡出于嫉妒,弄疯了杜从英,又把他杀了。所以范昀为爱复仇,决定搞垮朱门和范宗锡,才来同王爷结盟。”   但凡涉及男女或男男之间的情事,阮秋色的脑子转得飞快,三下五除二便编出个完整的故事来。   “话本子倒是没有白看。”卫珩淡笑着瞥她一眼,“虽然没有情投意合的证据,但这确实是个很有可能的假设。”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去找范昀对峙?”   “不。”卫珩轻轻摇了摇头,“范昀是个有用的棋子,必须落在暗处。”   ***   昨夜二人絮絮地说到了子时,阮秋色忽然被塞进了一脑袋扑朔迷离的真相,只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卫珩看她迷迷瞪瞪的样子有些好笑,催她回到床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便睡得呼吸声匀净绵长。   一只手还保持着方才拉着卫珩的姿势,垂在床边。   卫珩轻笑着把她的胳膊掖进被子,又枕着胳膊看了半晌她的睡颜,这才敛了面上的神色,眼里蕴起几丝凝重来。   案子的真相虽然渐渐浮出了水面,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只是推断,他们并没有证据。   朱门用人试药,处理尸体时必然谨慎小心,不会留下多余的痕迹。他们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在船上,交易的方式又这样隐秘,便是真截获了一条船,也会打草惊蛇,无法一网打尽。   更何况,他从贺兰舒手里抢了阮秋色回来,势必会引起贺七的警觉。他们在青州城里待了这么些时日,被贺七查出来也是早晚的事。   朱门在青州的势力比他预想的更甚,一旦钦差的身份暴露,贺七先下手为强,便是拉动胡坤手下的州兵与之对抗,也势必会弄成鱼死网破的局面。   哪怕贺七不打算动手,只要他转移了证据,带着遍布罪恶的船市销声匿迹,青州一案便成了死案。   真是棘手。   卫珩看着阮秋色兀自沉睡的脸,轻声道:“你怕不怕?”   阮秋色不知梦见了什么,轻勾了勾唇角。   “你当然不怕。”卫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了本王,你也有那贺兰舒护着。还有那个贺七,说是素昧平生,可他挂你的画像做什么?”   夜深人静,宁王大人终于肯搬出自己的醋坛子,对着面前熟睡的女子低声絮语。   阮秋色无知无觉,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还含含混混地咕哝了一声“王爷”。   卫珩附耳过去细听,才听见她羞羞答答地说了句:“……说、说好了不给亲的……”   不用说也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宁王大人对她在梦里污人清白的行迹十分不满,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不亲就不亲。” 第83章 种地 “除了她,没人能给本王种庄稼啊……   等到阮秋色迷迷糊糊地睡醒, 天光已然大亮。   卫珩正坐在桌边看着手里的密报,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不咸不淡地瞟过去一眼, 又站起身, 径自出了门。   在他眼皮子底下睡懒觉到底是有几分羞耻, 阮秋色吐了吐舌头, 赶紧穿好了外衣, 又飞快地洗漱了一番,将头发随意地扎好。   没过多久,卫珩就折回房间, 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碗。   “这是茶吗?”阮秋色好奇地看着那碗里浅褐色的液体,有几分跃跃欲试, “给我喝的?”   卫珩淡淡地“嗯”了一声:“趁热喝。”   阮秋色不疑有他,捧着碗就喝下了一大口,苦得整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   她直觉想吐出来,又看到卫珩满含威严的眼神,只得不情不愿地咽了下去。   “这是药啊!”她鼓着腮愤愤道,“干嘛让我喝药?”   “是药。”卫珩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专门治你的懒病。”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我不就睡了个懒觉, 王爷至于这样罚我吗?”   她越想越气,剩下的药是怎么也不肯喝了。   卫珩忍着笑看她气鼓鼓的小脸,等看够了,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每月几时来癸水?”   阮秋色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小脸“腾”地便红了:“王爷问这个做什么?这种问题……怎么好随便问的?”   宁王大人的面皮进来越发厚实,从前薄如金纸,现在简直像是富有韧性的牛皮纸, 说出的话动不动就能叫她脸红。   “本王是代傅太医来问。”卫珩一脸平静,“医者父母心,你不需扭捏。”   他这干巴巴的解释当然化解不了阮秋色的羞意。她把头偏向一边,小声说了句:“那东西有什么固定的时间,不都是想来就来了么。”   卫珩沉着脸看了她片刻,才道:“果然如此。”   方才傅宏不顾他满脸尴尬,拉着他介绍了半天女儿家的养生知识,当时便说,看阮秋色的脉象,她月信定不准时,遇上那样的日子恐怕也是生冷不忌的。   哪成想她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说起保养自身来,恐怕连他这个刚速成出来的都不如。   转念一想,她从小被阮清池带大,后来寄居在二酉书肆,也是个男人堆,许是没人同她讲过这些的。   卫珩低低的叹了口气,把药碗凑到她唇边,声音里带了点柔软的怜意:“把药喝了。”   见阮秋色满脸警惕地紧闭着嘴,他的手轻抚在她发顶,又说了句:“乖。”   许是他面上的神色温柔得近于蛊惑,阮秋色鬼使神差地,竟二话不说,一口一口将那苦药咽了下去。   喝完才觉得自己又上了他的当:“这到底是什么药啊?睡懒觉为什么要喝药……”   卫珩曲着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这才轻笑着答了句:“这不是药,是肥料。”   “啊?”阮秋色满脑门子不解。   “傅太医说了,”卫珩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养好了地,才能种庄稼。”   阮秋色很想知道,为什么宫廷御医要给一位养尊处优的王爷普及农业知识。   ***   午后。   “王爷王爷,今日准备如何查下去?”阮秋色跟在卫珩身后叽叽喳喳地问。   昨夜说了许多,她虽然觉得豁然开朗了些,可是思来想去,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卫珩垂眸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页字笺递给了她。   那笺纸是明艳绰约的薛涛红,阮秋色鼻子灵敏得很,还没看清笺上的字,就先闻到一阵甜腻的熏香味。   “烟罗姑娘送来的?”   她先问出一句,才仔细看起那纸页上的字:明晚戌时二刻,静候公子佳音。   “嗯。”卫珩应了声,“昨日你刚走不久,她便差人送来了这个。”   阮秋色挑了挑眉毛:“那昨日王爷怎么没告诉我?”   明明她将自己的经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卫珩却藏着掖着,难道还打算今日偷偷去私会那烟罗不成?   “昨日说了,怕你睡不好。”卫珩坦诚道,“这一趟本王是非去不可的。”   阮秋色又气又急,把那字笺塞回他手里:“这太危险了!烟罗是贺七手下的人,贺七已经盯上了你,你现在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连她都懂得的道理,堂堂大理寺卿有什么想不通呢?   “没事的。”卫珩捏了捏她的耳垂道,“本王心里有数。”   阮秋色一把打开他的手,眼底已经有了些水意:“王爷总是这样,做什么也不告诉我……今日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不声不响地就去醉红楼里犯险?你心里有数,便不管我担不担心么?”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脸颊。卫珩有些无措,手忙脚乱地去擦,反而越擦越多了。   “真的不妨事。”卫珩软了声音同她解释,“烟罗送信时,你还没上贺七的船,可见她原是真打算在醉红楼里卖药给本王。昨日同你说过,朱门只在船市交易那‘药’,那么烟罗今日卖药给我,便是违反了规矩,她绝不敢告诉贺七。”   “况且,这一日的工夫,贺七不一定查到了本王去过醉红楼。便是查到了,也未必来得及做什么布置。时青也会带着几名暗卫保护本王,这一趟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卫珩说话一向言简意赅,难得这样耐心又详尽地解释什么。阮秋色稍稍放下心来,眼泪总算止住了。   “若是那烟罗非要先同你做些什么,才肯把药拿出来,你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那样,本王便绑了她严刑拷打,逼出那药的下落。”卫珩一脸正色道,“本王知道一百零八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这是真的。”   看阮秋色面色缓和了些,他才舒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能让铁面阎王心慈手软的,这世上唯有一人。”   阮秋色有些想笑,又觉得又哭又笑的太没面子了些,便板着脸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那人是谁。”   “她啊,又馋又懒,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除了画画,女儿家该会的东西一样不会。这也就罢了,还总和别的男人出去喝酒……”卫珩一本正经地列举着,才说了一半,就让阮秋色愤愤地捂住了嘴。   “既然她有那么多缺点,王爷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阮秋色声音硬邦邦道。   卫珩长叹了口气,佯装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除了她,没人能给本王种庄稼啊。”   ***   戌时二刻的醉红楼,卫珩如约而至。为免被贺七的眼线盯上,他没戴帷帽,只让阮秋色简单地易容了一番。   阮秋色也乔装改扮,跟着时青进去,在醉红楼二楼的雅座上等着。她虽然还生着卫珩的气,可到底是放心不下,任卫珩怎么阻拦,也执意跟了过来。   烟罗打开房门,瞧见门口站着的人面容的变化,不禁挑了挑眉梢。打量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让他进去了。   “公子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啊?”烟罗引着他进去,“您那玉石般剔透的皮肤,抹上黄粉,看着着实可惜。”   卫珩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是说了句:“怕麻烦。”   没过一盏茶的工夫,烟罗的贴身侍女推着一架装有各色果物小食的推车进了房间。烟罗给她开了门,阮秋色定睛看去,依稀可见卫珩正坐在房里的圆桌边。她想再瞧得仔细些,房门却又被关上了。   呵,阮秋色心里冷笑了一声。美食美酒美人儿伺候,他倒是滋润得很。   等到那侍女推着小车出来,足足一个时辰过去,烟罗房中再无什么动静。   阮秋色同时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诧异。卫珩若是顺利,拿到那药就该找个借口出来;若是不顺利,便是用些手段,也不至于花费这样久的工夫。   不行,得去看看。   时青与阮秋色一前一后,小心地来到了烟罗房门口。   此时的醉红楼里酒客都走了大半,走廊里亦是空空荡荡,否则被人撞见他们二人来到烟罗门前,多少有些鬼鬼祟祟。   时青附耳贴上门边,才听了片刻,面色倏然一变。他毫不犹豫,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进去,呼吸不由得一窒。   烟罗房间正中,只穿着亵衣的贴身侍女被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她嘴里塞着巾帕,费尽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阮秋色愣愣地看了她半晌,直到时青拿出她口中的帕子,松开她手上的绳索,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侍女一个人。 第84章 无门(新增3500!) 至此算是真相……   “时大哥, 怎么样了?”   知州府大堂里,阮秋色看见时青进门,急匆匆地迎上前问道。   据烟罗的侍女所说, 她推着那覆盖着丝绒的小车进门后, 就看到卫珩伏在桌边, 似是睡着了一般。她正觉得诧异, 后颈一痛, 人便晕了过去。   这样说来,方才推着小车出来的便只可能是烟罗。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又将卫珩藏在那车身的空隙, 这才瞒过了一直盯着门口的时青与阮秋色。   她刚出来的时候,醉红楼里正是热闹。好几个小厮同她打了照面, 夜里光线昏暗,她又一直垂着头,是以无人认出,只看到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然而那辆推车被人找到,却是在醉红楼的后门处。上面覆盖的丝绒布料掀在一旁,灯笼一照, 后门口脚印杂乱, 两道清晰的车辙一路延伸至巷口。然而青州城的主路都是石板铺就,车辙印不过数丈便消弭于无形之中。   事发突然,时青思忖片刻,立刻让两名暗卫将阮秋色送回了知州府。卫珩曾吩咐过,万一此行出了什么事,便极有可能是贺七动的手脚。一旦他对自己下手,下一个目标便是阮秋色。   除了留下两人继续在醉红楼里搜查,其余人连同宁王府在青州城的眼线, 都分散至不同方向,去探问那辆马车的踪迹。   眼下子时刚过,卫珩失踪已近三个时辰。时青看着阮秋色心急如焚的样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最后一个看到那马车的人说,往城东方向去了。”   沿途有好几个店主摊贩看到了那辆马车,因为驾车的是个女子,穿一身黑色斗篷,饶是在夜里也十分显眼。   那马车径直向东,出了繁华街市,便再没有人看到了。   “城东……那不就是船市的方向?”阮秋色目光怔怔,涌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王爷是不是已经落在贺七手里了?”   时青面色亦是凝重,却摇了摇头道:“问过码头的船工,酉时以后,并无船只出海。”   阮秋色大大地松了口气。若是卫珩已经被带去了船市,再想救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问。   时青沉声道:“王爷吩咐过,钦差的身份不能暴露,以免打草惊蛇。若他遇上什么事,会设法向我们传递消息。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仍没有消息,才能请胡坤大人派兵搜查。眼下暗卫正一一搜查着城里无主的房屋……”   “哪里等得了六个时辰。”阮秋色暗暗攥紧了拳头,“若真是贺七动的手,怎么可能给他传出消息的机会?”   她低下头思量了片刻,心里做出了决定:“我要去找范昀。”   ***   范昀虽为范知府的义子,冠礼之后却并未住在知府的宅邸,而是在范府附近另辟了个宅院。   阮秋色叩门的声音不大,却急促得很。足足过了半刻,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小厮前来开门。   “我要见范公子。”阮秋色急声道,“就说我姓邱,他应该会见的。”   “公子还没回来啊。”那小厮揉着眼睛道,“傍晚有人送来封信,公子便出了门,一直都没有回府。”   阮秋色暗暗心惊。卫珩与范昀双双失踪,莫非是结盟的事情败露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范昀那样谨慎,一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况且这才过了一天,贺七怎么也不应该查到他们二人的关系才是。   阮秋色心乱如麻,在这偌大的青州城里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唯一可以商量的盟友亦是至今未归。她忧心忡忡地望了身后的时青一眼,低声道:“王爷走前,还交代什么了吗?”   眼下他们如同走到了死胡同一般,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没有了。”时青垂首道,“王爷没想过会出事。”   阮秋色又急又气:“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刚愎自用的,从来不听别人的劝。”   时青看了阮秋色一眼,犹犹豫豫道:“王爷倒也没说过此行定然安全无虞,只是说了句……”   原本他亦是忧心忡忡,卫珩却只淡淡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   末了留下一句:阮秋色那么爱哭鼻子,本王若出了事,谁来哄她呢。   “我哪有很爱哭。”阮秋色闷闷地低下了头,“我以前……几年都哭不了一次的。”   小时候倒是哭得多些,但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阮清池温声哄上两句便可雨过天晴。自从阮清池走后,她就没怎么流过眼泪了。   说到底,人之所以爱哭,多半是知道有人哄着。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把眼底淡淡的潮意憋回去,这才轻声说了句:“还没找到他,我也不能哭。”   时青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慢慢地说了句:“时大哥,你带我去找贺兰舒吧。”   ***   卫珩的额角磕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被痛意激得清醒了几分。昏昏沉沉中,他被人半抱半拖下了马车。   方才他刚在烟罗房中坐下,颈后突然一痛,接着便人事不知了。此刻他意识恢复了大半,睁开眼睛,人正躺在一间杂乱的仓库里。   空气里有海风淡淡的咸味,静下心来,还可以听见隐约的涛声。这仓库应是位于城东,他没记错的话,青州城的旧码头正是有一片废置的货仓。   卫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里转了一圈,脑海中快速分析着眼下的情形。   将他弄晕带到这里,会是贺七的指示吗?   偌大的库房里只有一根照明的蜡烛。一灯如豆,昏暗的光影里站着一男一女,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那女人无疑是烟罗,而背着身的男人……   卫珩眯着眼细细分辨了片刻,是范昀。   他微微松了口气。范昀与他立场勉强相同,他出现在这里,至少幕后之人不会是贺七了。   可他和烟罗又是什么关系?   卫珩略一思量,便想到烟罗口中那无人可及的意中人,兴许就是范昀。看了这青州第一美男,再去看其他男人,自然会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当时觉得这样的细枝末节似乎与案件无关,念头在心里一转,就暂时束之高阁。却想不到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反而生出了变故。烟罗将他带到这里,又叫来范昀,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范昀问向烟罗,他声音不似以往的温润如水,而是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字面意思。”烟罗不紧不慢道,“若我将你做下的事告诉七爷,你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只能照我说的做——杀了此人,跟我远走高飞。”   卫珩凝神听着,暗暗有些心惊。她是如何得知范昀与自己结盟的事?此事连贺七都打探不到,烟罗怎么可能察觉?   范昀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手里指向地上躺着的卫珩:“你知道他是何人?”   “他不就是……”烟罗瞥了卫珩一眼,慢条斯理地递出一句,“……你进屋藏娇的那位?”   卫珩与范昀俱都愣了一愣。   原以为烟罗知道了范昀背叛朱门,与卫珩结盟一事,如今听她这样误解,心里倒松了一口气。   烟罗看着范昀面上怔愣的神色,又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私下里将制药的废料偷偷卖给以前的客人,才惹出了一个月前七人当街发疯的事端。”   卫珩心中倏然一动。他原以为要找到那个将致人发疯的新药流传出去的人,一定是极为困难,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范昀面色一僵,目光闪烁了片刻,最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烟罗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才道:“发了疯病的那七位客人,都是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数月没来过醉红楼了。那药不是想停就能停的,一开始他们还来闹过几回,后来却安安生生,我原也没多想。”   她顿了顿,又道:“直到他们发了疯,症状与试了新药的药人一般无二,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给了他们更便宜的货源。”   “我都能想到的,七爷自然想在了前面。他让范宗锡去查,不出三日,范宗锡便拿处理废料的老鬼交了差。说是他将制药时产生的废料偷出去卖,没想到手下人不小心,把新药与废料混在了一起,才酿出祸来。然而老鬼还没见到七爷,便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行,畏罪自尽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老鬼与我同时进门,我再了解不过。他若只是一个人,绝没有这个胆子。”烟罗接着道,“我曾见过你与老鬼私下里接触,而能让范宗锡这样维护的,也只可能是你了。”   “先前我听到范宗锡与七爷说起,你在外面藏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白脸。你私自卖药的理由,便是想攒足了银子,摆脱了范宗锡,同他远走高飞吧?”烟罗说着低笑了一声,“范宗锡也是真离不开你,明知道你在外面藏了人,也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为你遮掩。”   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听得卫珩在心里一声轻叹。   范宗锡确实替范昀遮掩了私自贩药的事,代价就是杜从英——所谓的范昀养的小白脸——的命。   其余六个疯人是范昀的主顾,杜从英却是被喂了“新药”,同那六人疯作一处,一并处理。   青州疯人案,至此算是真相大白。   这起案子与他以往破获的都不同。没有处心积虑的凶手,没有筹谋已久的诡计,只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却让潜藏在阴影下的罪恶集团露出了一角。   顺着那偶然曝光的一角,去探寻完整的真相,就如同管中窥豹,从一块斑点试图推测出猎豹的全貌一般困难。若不是范昀在其中穿针引线,还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才能获知完整的真相。   卫珩试着活动了一下还有些麻痹的四肢,心中暗想,这破案的过程,就像是一叶孤舟被卷进了浪里被动地浮沉,着实没有往日的畅快。   范昀听罢烟罗的指控,只是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的情绪:“那你为何不向七爷告发?”   “你居然不知?”烟罗低嘲一声,眼里泛起些酸楚,“自打六年前对你惊鸿一瞥,我眼里便再没看进过别人。”   她六七岁便被朱门买下,每日以最严苛的标准学习着歌舞器乐,以及如何取悦男人。在被贺七挑走之前,她的命运也不过就是被安插进某个青楼,做个称职的探子,在床笫之间打探那些达官显贵的所思所想。   生命原本就是这样晦暗而无半点亮色,直到那一日,贺七带着范昀出现在她面前。明明贺七是主,范昀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可他秀逸挺拔,如修竹一般的身姿,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即便是如他们一般的人,也可以那样好看的。那种好看无关容貌,只是自一团糟污的生活里,生长出如皎月之光的洁白,才更叫人觉得来之不易吧。   “所以,你喜欢男人也好,做下这样无可挽回的错事也好,我心中所愿始终只有一个,就是同你在一起。”   “杀了他。”烟罗指着地上的卫珩,露出一个微笑来,“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只需要跟我走便是。”   范昀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烟罗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道:“他自己找上门来,说是一个月前,胡升从我这里买了药,又转手卖给了他。我那时便知道他的药是从你手里来的。”   “他一定不只是个从你手里买药的普通客人。他知道胡升,知道我,若是普通客人,你透露给他的未免太多了。等到看到他的脸,我便确定,他一定就是你藏在私宅的那个男人。”   在心里将范昀俊逸出尘的容貌描画了一遍又一遍,自然也想过无数次,他喜欢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看到卫珩那张完美无缺的脸,顿时全明白了。醍醐灌顶伴随着极端的嫉妒,让她立刻便生出了对卫珩的杀意。   烟罗误会得彻彻底底,卫珩与范昀却还得将错就错地演下去。   “也怪不得你为他执迷不悟,这样好看的男人,谁见到都要动心的。”烟罗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卫珩,“可你不该用药勾他,你我不会不知,这药一旦沾上就很难断绝,出了那桩事,七爷将废料把控得极严,他能来找我买药,也是因为你那里弄不到货,走投无路了吧。”   “是。我也很后悔让他牵涉其中。”范昀沉声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我不能伤害他。”   “我说过了,你必须听我的。”烟罗脸上绽出一个残忍的笑意,“否则——”   她话音未落,库房里那如豆的灯光闪了一闪,突然灭了。   整间仓库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阮画师,万万不可。”时青面色一变,朝她躬身道,“王爷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你去找贺兰公子的。”   “没别的办法了。”阮秋色语带坚决,“我们人手不够,不到最后关头,胡大人的州兵亦是不能出动,现在能帮我们的只有贺兰舒。”   胡坤的州兵出动,意味着卫珩的钦差身份暴露。无论卫珩此刻是不是在贺七手里,暴露身份都意味着招致更大的危险。   而若是请贺兰舒帮着寻人,便是大张旗鼓些,在贺七那边也可以有个交代。   “他若要与王爷为敌,早就可以将我们的身份透露给贺七,又岂会容我们查到现在?”她接着道,“左右有你和暗卫们陪着,他也无法对我如何。哪怕只是去探探口风,也是好的。”   “可是……”时青仍有些迟疑。   “时护卫。”阮秋色盯紧了他的眼睛,眼神里是不容分说的坚定,“若你认可我是未来的宁王妃,就照我说的做。这是命令。”   她话刚出口便觉得有些不自然。从没对人用过这样命令的口吻,头一次用,居然是对着她敬重的时大哥,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然而现在事态紧急,为了她心里更重要的事情,也只能如此。   时青目光闪烁了片刻,最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吐出一句:“属下遵命。”   贺兰家的别院内,贺兰舒听罢阮秋色的叙述,只是平平静静地安抚了一句:“不是贺七。”   “真的吗?”阮秋色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以我对他的了解……”贺兰舒沉吟道,“若真是他绑的人,现场不会那样潦草。又是推车又是车辙的,太不像他的作风。”   阮秋色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多少放心了一点。   “那……”她迟疑着问道,“公子可以帮我找人吗?”   “秋秋。”贺兰舒轻叹口气,“我是个生意人,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不会做。”   “有、有好处的。”阮秋色忙道,“你救了王爷,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不需要这个。”贺兰舒一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她,“这样吧,若我帮你找到了人,你便陪我在这青州城里待上一日一夜,如何?”   时青原本一直沉默地侍立在阮秋色身后,闻听此言,正想出言阻拦,就听见阮秋色轻轻缓缓,却又毫不犹豫道:“好。” 第85章 愿望成真 “或许……你需要再亲我一下……   仓库里的烛火灭得突然, 黑暗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卫珩心下一沉,就听见烟罗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   “谁——”   无人应答,四下里寂静无声。   方才那蜡烛还剩半截, 而库房大门紧闭, 一丝风也无, 所以烛火无论如何也不该熄灭。   烟罗也一时慌了神。   她突兀地问出一句,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实在是多余, 便低笑了一声,又对身侧的范昀道:“差点忘了,这仓库的门从里面落了锁, 自然是不会有旁人进来的。”   这仓库虽然宽敞,可只放了几个零落的箱子, 藏不得人。   烟罗伸手摸到了桌上的蜡烛,探了探烛芯,只捻到一手残渣。这烛芯应是从中间断掉了,方才烧至断点,烛火自然就熄了。   她心里定了定,便在黑暗中气定神闲道:“范公子, 考虑得如何?杀了你这情人, 便可以同我一起走出这道门。否则,我便将你做下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七爷,到那时,你们俩一个也活不了。”   她执起范昀的右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他手心握紧。   “我只带了一个火折子,眼下也没法再点灯。”烟罗声音幽幽道,“这样也好, 看不见他的脸,省得你心软。他被我下了些软筋散,此刻动弹不得,你且去捅上两刀便罢。”   范昀在黑暗中沉吟半晌,握紧了刀柄,忽然对她道出一句:“怎么我听来听去,还是杀了你比较合算?”   烟罗这样颐指气使地胁迫人,像是半点没考虑过若真逼急了他,索性杀了她灭口又该如何。   “公子说这话真叫人伤心啊。”烟罗似是早料到他会这样问,从容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是做好了打算。我在可靠的人那里留了封信,若他明日没见到我,也会把信交给七爷。你们尽可以逃亡半日,看看能抵得朱门遍布全国的眼线几时。”   “这样看来,我倒是没得可选。”范昀淡哂一声,“全叫烟罗姑娘安排得明明白白。”   “是呢。公子可别辜负我一番苦心,快些动手吧。”烟罗笑着道。   卫珩躺在地上,听到范昀的脚步声缓缓走向近前。   他们二人之间的结盟,本就是范昀想借他之手,除掉贺七与范宗锡,为杜从英报仇。范昀原本就不信任他,眼下他受困于此,烟罗又步步紧逼,范昀自不会愿意为这不甚牢靠的盟约赌上自己的性命。   凝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前,接着是一阵衣料窸窣声,范昀像是蹲了下来。   “你说怎么办呢。”范昀的声音离卫珩不过尺余,透着丝丝缕缕的无奈,“咱们许是要输了。”   他想过要同那庞大危险的朱门斗,会遇上如何的困难——却想不到会栽在这区区女子身上。眼前的困局若无法可破,又何谈对付贺七与范宗锡呢。   卫珩静静地注视着一片虚空,声音淡淡:“是我高估了你的用心。”   他指的是范昀对杜从英的用心——范昀纵有千万种杀了他自保的理由,可一旦真杀了他,便再无复仇的可能了。   这话落在烟罗耳中,倒也像是死到临头时对情人的质问,合情合理。   “要我赔上自己不难,可我信不过你。”范昀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能死在他们前面。对不住了。”   卫珩闭上了眼,知道那刀子即将被高高举起,不多时就会落下。   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立刻警觉地闭了气,不消片刻,就感到身侧的人身子一歪,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也传来一声闷响,似是烟罗也中了这迷香,软倒在地。   放这迷香的会是谁?   来救他们的暗卫?亦或是察觉了烟罗小动作的贺七?   卫珩脑子转得飞快,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方才毕竟吸入了些许迷烟,闭气亦不能长久。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意识便朦胧了起来。   恍惚之间,他忽地想起了阮秋色曾说过,两种酒混着喝,便醉得又快又狠。   卫珩的唇角无意识地勾了勾。今晚他中了好几回迷药,也不知效果如何。   他过去的人生里习惯了事事谋划周全,从没许过什么愿望。眼下只能任人摆布,倒不由得生出个心愿来。   希望来的是暗卫。   等他睡上一觉,醒来第一眼,能看见她便好了。   这实在是个过于美好的愿景。卫珩意识渐渐涣散,在堕入一片黑沉之前,终于放任自己畅想得更远了些。   等见到了她,才不管她那个可笑的禁令,非要狠狠地亲她一回不可。   ***   “秋秋,你该去睡一觉。”贺兰舒看着阮秋色眼下的青黑,颇不赞同她的举动,“我已经派了贺兰家在青州的大半人手,你这样跟着,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此刻的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阮秋色跟着贺兰舒手下的人马,已经找了整整一夜。贺兰舒找到她时,小姑娘满脸憔悴,看的让人心软。   阮秋色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固执:“不知道王爷眼下情况如何,能早一刻看到他也是好的。”   “你这样说……”贺兰舒挑了挑眉梢,“倒叫我没什么找他的心思了。”   他话里的含义不言自明,阮秋色心里着急,又怕他不肯配合,只好讷讷地说了句:“我们说好的,我不会食言,你也不该……”   “我又没说不找。”贺兰舒没所谓地笑笑,“只是若能假借旁人之手,又何必劳自己的心神?”   “假借旁人之手?”阮秋色不明就里地重复了一句。   贺兰舒点了点头:“方才我手下人来报,说范知府听闻爱子彻夜未归,忧心不已,已经带着府兵出发寻人了。官府配备着训练有素的细犬,循着气味,找得自然比我们快些。”   “范知府?”阮秋色默念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什么,“不行,不能让他先找到王爷的!”   范宗锡为贺七做事暂且按下不表,就冲他那豢养美貌义子当做男宠的癖好,也决不能让卫珩落在他手上。   “赶在他前面是没什么指望,毕竟人鼻子可比不上狗鼻子,”贺兰舒似笑非笑道,“但我们跟紧了他,若是同时找到了,或许可以见机行事。”   ***   范宗锡着人带着细犬,径直向着城东行进。阮秋色他们追上时,已然走到了一个废弃的码头。   杂草丛生的岸边,一排排货仓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倒真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细犬不知嗅闻到了什么,冲得越发卖力,牵绳的人几乎拽不住,被拖在后面跑着。   范宗锡骑着高头大马,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个,在他马后排成两列小跑着前行。阮秋色和贺兰舒带着几名精锐,亦是驾着马,在队伍后面数十丈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行至一个货仓前,细犬突然停下,朝着门口高声叫了起来。范宗锡忙不迭地翻身下马,急急地上前查看。   那门扇厚重结实,范宗锡推了一推,纹丝不动。   他透过狭长的门缝看了片刻,回身低声向手下吩咐道:“门从里面锁上了,选几个孔武有力的,将门撞开,务必要一击即中。里面不知情况如何,不能打草惊蛇。”   不远处,阮秋色他们下了马,快步走向那货仓。   “贺兰,你说的见机行事是怎么做?”阮秋色小声问道,“等门开了,让人将王爷劫走吗?”   “女孩子家怎么一副江湖人的做派?”贺兰舒有些失笑,“若能和和气气地解决,何必动手。你且等我去和范大人谈谈。”   “谈?”阮秋色瞪大了眼睛,“范宗锡如何肯听你的?他可是……”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将“朱门”两个字咽了下去。   差点忘了,贺兰舒亦是和朱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若是开了口,范宗锡没准真的肯听。   等阮秋色他们走到近前,六名彪形大汉也做好了准备,对视一眼,便朝着那大门狠狠撞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开。   看清楚屋内的情形,那几名彪形大汉竟然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   范宗锡正要上前,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自己身旁挤了过去,迎着清早的晨光,径直射入了门内。   他怔了片刻,正要上前阻拦,胳膊却被人握住了。   转头望去,贺兰舒笑得一派温和:“范大人,给她些时间可好?”   阮秋色不管不顾地冲过了门槛,这才看见货仓空旷的地面上的三道人影。   卫珩与范昀原本倒在一处,被方才那道撞门的巨响一惊,俱都醒转过来。范昀已然坐起身子,正茫然地环顾四周。卫珩醒得却慢些,刚睁开眼,正用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而在他们二人身后几尺的距离,躺着一个身穿艳红色衫裙,凹凸有致的身子。   阮秋色突然顿住了脚,后脊窜上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具身子,没有头。   颈上是血肉模糊的断口,那尸体倒在一片暗红色的血泊里,血色深沉,几乎和暗色的地面融为一体。   一声尖叫险些要破口而出,阮秋色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将目光落在了那尸体前的卫珩身上。   不能叫。若让他看见这具尸体,恐慌症只怕会立刻发作。   他上一次发作时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阮秋色心口一揪,胸腔里觉出隐隐的窒闷。   不行,必须赶紧想个办法才是。   与此同时,卫珩皱着眉头,慢慢坐起身来。   他一睁眼便知道自己还在那个仓库。那么昨日来的不管是谁,总归不会是自己的暗卫。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清晨的光线有些刺目。两种迷药过后,他脑海中昏昏昏沉,刚眨了眨眼,就看到耀眼的晨光里,站着个瘦削的人儿。   不是阮秋色是谁?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他平日里甚少许愿,一旦许了就这般灵验吗?   果然一睁眼就看到她了呢。   卫珩正怀疑着眼前是不是幻觉,就见阮秋色突然疾走几步,行至了他身前。   她身上还带着些清晨霜露的寒气,猛地俯下来,撞进了他怀里。   阮秋色跪在地上,两臂环紧了卫珩的脖颈,让他与自己的身子紧密相贴。她急急的声音落在卫珩耳畔,脆得像落入盘里的珠玉。   “王爷,我暖不暖?”   突如其来的软玉温香撞得卫珩一脸懵,又被问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饶是他一向清明睿智,也不由得怔愣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她:“……有一点凉。”   这凉意激得他清醒了几分,突然明白过来,她身上这样凉,许是一直在外面找他的缘故。   因着这个认知,他心里泛起几许涟漪,低声开口道:“昨晚……”   才说了两个字,嘴唇便被她堵上了。   阮秋色的吻和她此刻的心境一般急切忙乱,毫无章法。她心里慌得很,捧着卫珩脸的两只小手轻轻地发着抖,微凉的唇舌却含着坚决,不容分说地同他纠缠在一起。   卫珩眼睛睁大了几分,愣愣地感受着这个横冲直撞的吻。   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怪不得寻常人那么喜欢许愿,原来这么灵的吗?他昨日才想着见了面定要亲她,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主动。   察觉到阮秋色灵巧的舌头轻轻触着自己的舌尖,卫珩回过神来,一手搂紧了她的腰身,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反客为主地带着她放缓了节奏,让这个亲吻多了许多缠绵。   等这个悠长的亲吻结束,阮秋色两手软绵绵地搭在卫珩肩上,气息都喘不匀,却仍固执地问道:“那现在呢?我暖和吗?”   卫珩打量着阮秋色忧心忡忡的脸色,眉心更蹙紧了些:“你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嘴唇和脸都是凉的……”   他有些心疼地去握阮秋色的手,却被她干脆利落地挣开了。   阮秋色几乎没有半丝犹豫,突然解起了腰间的束带。   她手指灵活,卫珩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松了腰带,飞快地将系在襦裙里的衣裳下摆抽了出来。   然后拉着卫珩的手,贴在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腰际。   女子腰间皮肤细滑无比,温温热热的暖意直直烫进卫珩心里,让他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   他在这仓库里睡了一夜,手早就冻得冰凉。阮秋色身上颤了一颤,咬着牙关问他:“这样的话……王爷应该会觉得暖和吧?”   卫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便想抽回手,却被阮秋色死死按住,被动地在她细瘦的腰肢上摩挲了一下。   “暖、暖的。”宁王大人声音低哑,难得地有些结巴,“怎么突然……”   阮秋色却没察觉到他的窘迫,只是慢慢地松了口气。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帮卫珩度过眼前这具尸体的考验,一时间连害羞都忘了。   察觉到腰间的热度褪去了些许,她又扶着卫珩的手,抚上了自己背上的皮肤。这样一来,两人便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拥在了一起。   卫珩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他可以摸着良心起誓,他昨日真没许这样的愿。   虽然此刻他的手有点忙,暂时没空去摸自己的良心。   正人君子什么的,真是无比遥远的回忆啊。   “王爷,我是暖的。”阮秋色的声音轻轻柔柔地摩擦着他的耳廓,“无论如何,我都是暖的,我会陪着你的。”   “嗯?”卫珩含含糊糊地应声,许是迷药的作用还未完全消退,他总觉得今日阮秋色说什么,自己都听得不大明白。   阮秋色正要解释,在他们二人身旁坐着,看了许久的范昀已经忍不住开了口。   “虽然男女之间的情·事不需要像断袖一般遮遮掩掩,可你们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范昀咋舌道,“咱们背后毕竟还有一具无头女尸啊……”   卫珩的身体忽地一僵。   阮秋色狠狠地剜了范昀一眼,赶忙仰着脸观察卫珩的神情。他眼睫低垂,面色苍白如纸,却不像那日一般颤抖着失去了神智。   “王爷……你还好吗?”她忧心忡忡地问。   卫珩抿着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此刻他才明白,阮秋色方才奇奇怪怪的举止都是因为什么。   许是因为手心贴着阮秋色暖洋洋的皮肤,又或是没有亲眼看见尸体本身,此刻他虽然胸腔窒闷,呼吸不畅,却没有被过往的记忆全数吞噬掉理智。   卫珩望着阮秋色忧心忡忡的小脸,想说并无大碍,让她将自己扶起来。   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或许……你需要再亲我一下。” 第86章 等我 一更。   卫珩想要的亲吻最终也没有发生, 因为范宗锡耐着性子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带人走了进来。   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声,阮秋色身上一颤, 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情急之下对着卫珩又抱又亲的, 门外的人可都看在眼里, 况且……   卫珩的手, 现在还被她拉着, 在她衣服里伸着呢。   方才还没觉出什么,可此时此刻,阵阵热意从他修长有力的十指传来, 摩挲在她皮肤上,竟像是热铁一般, 从尾椎往上,烫出了一股无法忽视的酥痒。   阮秋色赶紧松开了手,小脸立时红透。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恐让卫珩抽出手去,会使得他旧疾复发。   倒是卫珩, 看着眼前人局促不安又隐忍不发的样子, 彻底醒过了神。   他方才一直有些昏沉,竟没留意周遭的环境与空气中血液的腥臭味。血腥味被阮秋色身上淡淡的馨香驱散了些许,使得他一时忘记了身后那具女尸的存在。   还有暗地里,比那女尸更让人忌惮的凶手。   卫珩眼帘一掀,望向正举步入内的范宗锡。他脸上的黄粉有些斑驳,眉目的轮廓亦是被阮秋色勾画得与平日不同,可那面容里的无双韵致,仍是能叫人一眼看呆了去。   范宗锡愣了一愣, 又察觉到卫珩目光里的威严与冷色,带人入内的脚步顿时定住了。   他站在原地打量着地上或跪或坐的三人,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具形容可怖的尸身,眸中的神色复杂难辨。   范昀看了看面前相拥的男女,目光又落在范宗锡身上,似是会意,站起身来走到范宗锡面前,将卫珩与阮秋色的身影挡在了身后。   “义父。”他躬身一礼,“一大早找到这里,让您费心了。”   他说话的当口,卫珩倾身上前,在阮秋色唇上轻轻一啄,这才将手撤出来,帮着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将衣摆掖进襦裙里,又不紧不慢地系紧了她腰间的束带。   这才扶了扶她的身子道:“起来了。”   阮秋色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害羞,连忙站起身,又将卫珩也拉起来。昨日烟罗下的软筋散还有些效力,卫珩半倚半靠着阮秋色,将她整个身子拢在身前,看着倒是亲密无比。   范宗锡并不理会范昀方才的问候,只是径直向前走了几步,审视着卫珩与地上的尸体,沉着脸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大人不该问我。”卫珩淡淡道,“昨日我被醉红楼的舞姬劫至此处,后来又身中迷香,对这仓库中发生了何事一无所知。”   阮秋色扶着卫珩的腰,默默地打量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范知府。他身形清癯,蓄着三寸长的胡须,面容陈肃时竟让人觉得有些文人风骨,并不像是个会对自己义子下手的□□熏心之人。   范宗锡回身看向范昀,后者恭谨地拱手道:“我与这位邱公子一样,被那舞姬烟罗约来此处,又被她打晕,捆缚了手脚。我看着她将邱公子劫至此处,又锁了门。后来……我们应是一同被迷晕了,直到义父带人赶到方才醒转——仓库里已经是这番景象了。”   范宗锡听完,不动声色地盯着范昀的眼睛道:“门是烟罗锁的?”   范昀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那烟罗劫持你们的目的为何?”范宗锡接着问道。   这也正是阮秋色最想知道的。她原以为烟罗是察觉了卫珩的身份,才绑了他交给贺七。却不料卫珩现在还好端端的,烟罗自己反倒成了一具尸体。   范昀想了想,轻咳一声道:“事情是因我而起。烟罗对我有些爱慕之情,又误会了我与邱公子的关系,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这倒是实话。左右要瞒着范宗锡的只有卫珩的钦差身份与自己的倒戈,说出实情更可以浑水摸鱼。   阮秋色听得暗暗咋舌:这烟罗姑娘的眼睛是有什么问题吗?她既然喜欢美色,在范昀与卫珩之间,她竟然更喜欢范昀?还把卫珩当做情敌加以报复……   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范昀的解释显然不能让范宗锡满意。他紧皱着眉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你们谁杀了烟罗?”   “范大人是哪里没听明白?”卫珩面上浮现出些许不耐,“我们都陷入了昏迷,如何杀人?杀人的自然是放出迷烟的人。”   阮秋色连忙抚了抚卫珩的后背,示意他对这青州之首的长官客气些,才更符合平民的身份。   “本官哪里都听得明白。”范宗锡面色沉郁道,“只是本官赶到时,这门依然是从里面锁上的。”   范宗锡手下的人忙捡起地上被撞破的门锁,呈了上来,那锁看起来颇为结实,但也禁不起六名壮汉合撞的力道,锁芯一歪,从门扉上被撞飞了出去。   卫珩的神情一瞬间肃了起来,猛地将目光投向了范昀。   阮秋色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范昀也同样愕然地看了回来。   他们二人目光中的深意,阮秋色花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仓库门上始终有锁,外头的人进不来也出不去。而门里的三人死了一个,那么——   凶手便只可能在另外两人之中。   “昨夜我一直昏迷着。”卫珩看着范昀,沉声道。   范昀亦是面色难看道:“……我也是。”   阮秋色努力地盯着范昀的眸中复杂的神色,试图找出些许说谎的痕迹。卫珩自然是不可能杀人的,且不论他有无动机,单说他这畏尸如虎的毛病,就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那么杀人者必然就是范昀。   可范昀亦是没有这样做的动机。两人同处密室,便是他杀了人,自己也得均摊一半的凶嫌。况且密室中无人佐证,他们二人各执一词,此案便成了无头的公案,二人身上的凶嫌也永远无法洗脱。   思及此处,阮秋色心中一跳。这样的结果,似乎只对一个人有好处——贺七。   他定然是得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对范昀和卫珩都有所怀疑,才设下这个陷阱,让他们落入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互咬对方的境地。   而若是罪名无法洗脱,范宗锡自可以将二人一同收押。范宗锡又是贺七的人,一旦他们进了监牢,还不是生死由人,任由贺七拿捏——   “既然如此,”范宗锡果然朗声道,“本官便只能将你们二人一同收监,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定夺。”   “不行!”阮秋色急急地将人护在了身后。若让卫珩落在了范宗锡与贺七手里,还指不定要被怎样折磨。更何况,范宗锡喜好男色,谁知道他会不会向卫珩下手?   闻听她的阻拦,范宗锡面色一沉,正想出言斥责,却见那“邱公子”搂了搂身前的女子,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阮秋色闻言面上一红,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又同他耳语了几句,这才放开了手,目露忧色地看着范宗锡手下的差役上前,为卫珩戴上了木枷。   从来只见他光风霁月的从容模样,哪里想过他会像现在这样,披枷带锁,被人一路押送回大牢?阮秋色又有些想哭了。   卫珩却是一脸淡然,神情与他差人捉拿别人时并无二致。靠近他的两名差役总忍不住去看他的脸,被他冷若严霜的目光一瞪,也都讷讷地低下头去。   而等他抬眼看向阮秋色,眸中又多了许多暖意。见她眉头紧蹙,小嘴扁着的样子,卫珩安抚地笑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相信我。   阮秋色大睁着眼睛点了点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行至门边,却见卫珩的脚步突然一顿,眼睛盯着门外,那目光实在称不上友善。   仓库门口,贺兰舒长身而立,毫不相让地回视着卫珩。   二人的目光像是两柄尖利的锐器,你来我往,简直能在空中碰撞出几点火星子来。   这下坏了。   “那个……”阮秋色一看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就知道大事不妙,忙在旁边解释,“昨日我们人手不够,实在找不到你,我才去求贺兰公子帮忙的……”   “贺兰公子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卫珩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允了他什么?”   阮秋色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声挤出一句:“就是,陪同他在青州城游览一番……”   一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知道不是真话。   卫珩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贺兰舒轻笑一声道:“秋秋,说好的一日一夜,你可不能偷工减料啊。”   “一日一夜?”卫珩横了阮秋色一眼,唇角微微绷了起来。   阮秋色脸上一僵,想解释什么,又没什么能解释的。半晌才呐呐地说了句:“你……别生气,暂且也信我一回好不好?”   就像她相信卫珩有本事在范宗锡手里平平安安一样,她也希望卫珩相信她能处理好同贺兰舒的约定。   她没有不假思索,也没有一时冲动。贺兰舒提及那一日夜时神情坦荡,并无半分邪色,若能换得卫珩困境里的一点援手,自然是值得的。   “我信。”卫珩轻叹了口气,缓缓道,“自己的女人,为什么不信?”   阮秋色脸上一热,忍不住低下了头。   “只是我身陷囹圄,若还担心着你与别的男人出去,岂不是太可怜了些。”卫珩轻笑一声道,“你要答应我,便是履约,也要等我回来再说。” 第87章 太坏了。 二更。   直到范宗锡一行人押解着卫珩与范昀走远, 时青才从仓库间的暗巷中闪身出来,行至了阮秋色身侧。   各地知府每两年都要上京述职一次,时青随侍卫珩左右, 难保没同范宗锡打过照面, 是以方才并未现身。   “阮画师, ”他拉着阮秋色行至一旁, 压低声音问道, “方才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阮秋色点了点头:“王爷让我们留下来,帮他打探现场调查的结果,到时候破了案子, 他便可名正言顺地脱身。”   若不是他的嘱咐,她早就跟上了范宗锡他们的队伍。卫珩让人押解着走回府衙大牢, 不光辛苦,还得受人指点,她原本是想陪着的。   眼下这案发现场被差役用细绳围了起来,阮秋色这样的闲杂人等,也只能隔着这警戒线看里头差役的动作,将他们的只言片语纳入耳中。   “时大哥, 你耳力好, 等一下那验尸的仵作来了,就麻烦你听听看他都说了些什么。”   时青点头应下,思量片刻,眼中又掠过一抹忧色道:“可就算我们收集了线索,又如何通报给王爷呢?”   他可不认为范宗锡会让卫珩与外界通信。   “这个嘛……”阮秋色别过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爷方才告诉我,圣祖皇帝当年感怀母恩, 曾颁制律法,规定凡怀有身孕的妻子,皆可三日一次,前往狱中探望丈夫的。这法令百年来鲜有人知,可也未被废除,故而范宗锡也不得不从……”   “原来如此。”时青目光亮了亮,“若论律法,倒真没人比王爷更为熟谙。”   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阮画师毕竟没有身孕,若是那范宗锡从中作梗,找人来验,又当如何?”   “这也无妨。”阮秋色毫不担心这个,“我们有傅宏大人这个太医院院首帮忙,伪作出个喜脉又有何难?”   这些意外情况卫珩都考虑到了,只是在她前往探视之前,不知道他打算怎样应付范宗锡,撑过这三日呢?   “对了,”阮秋色又想起了什么,“王爷还说,他昨日的吩咐照旧执行,动作要快。”   她也不问卫珩都吩咐了什么,又部署着怎样的动作。既然卫珩让她相信他,那定然是心中有数的。她要做的,就是帮他解决这起突发的杀人案件,让他早日回来。   ***   这三日对阮秋色来说着实难熬。自从卫珩入了府衙西狱,便音信全无,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什么拷问。   饶是阮秋色一向贪睡,第三日天刚明,她便一骨碌爬起来去敲傅太医的门。   傅宏也没料到爱情的力量如此伟大,竟能叫阮秋色战胜床铺的吸引。他睡眼惺忪地去熬药,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才又出现在坐立不安的阮秋色面前。   时青跟在他身后,手里的托盘上,却放着两只瓷碗。   “这一碗汤药可让气血勃发,产生与喜脉相近的滑脉。”傅宏端过一只碗,递给阮秋色,看她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才又端起另一碗。   阮秋色灵通的鼻子早嗅出不对劲来,苦着脸往后缩了缩:“这个药前日王爷给我喝过,苦得厉害……”   “红参与当归大苦,可最是温补。”傅宏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王爷吩咐过日日都要让阮画师服用,昨日没顾得上,今日可不能断了。”   “我又没病,为什么要喝这个啊……”阮秋色满心的不情愿,“还说什么种庄稼,便是把我补成个女壮士,我也不可能丢了画笔去给他种地的……”   傅宏听她嘴里一连串的咕哝,一头雾水道:“什么女壮士?种什么地?这是益血暖宫的药,调养好了阮画师的身子,将来更易受孕不说,生产时也可以少吃苦头。”   “嘎?”   阮秋色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得傅宏又在身旁絮絮地念叨:“小姑娘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阮画师表面上看着壮实,可内里的亏空,像这样一日一补,也要补上三个月才够。到那时同王爷大婚,花好月圆的,岂不美哉?”   回想起那日卫珩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意味深长的语气,阮秋色这才明白他口中那句“养好了地,才能种庄稼”是什么意思。   亏她还傻傻地以为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转了性子,突然关心起农耕来,原来是跟她开了个泥土味十足的黄腔!   什、什么正人君子,她觉得这铁面阎王真是越来越坏了!   ***   卫珩见到阮秋色时,眼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欢欣。   他原以为按着她的作息,总要等到午时才能见着人。却没想到天光才刚大亮,府衙刚上值不久,她便提着个食盒,跟在狱吏身后一同进来了。   能让这酷爱赖床的小姑娘起个大早,可见她真是很喜欢他了。   因着这一层认知,卫珩心下愉悦大增,甚至觉得狱吏开门的动作慢得厉害,严重耽误了他的小姑娘扑进他怀里的进程。   然而阮秋色提着食盒进了门,却并未如他预想的一般急火火地冲过来将他抱住,反而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瞧。   她眼神里含着些埋怨嗔意,又带着更多的羞赧,轻轻咬着下唇,脸颊亦是一片嫣红。这小模样看着虽然不像高兴,却又生动得很。   “怎么了?”卫珩挑了挑眉,“是范知府为难你了?”   阮秋色双唇闭得紧紧,只是行至监牢内的木桌边上,将那一碟碟的点心小食端出来摆好。她听闻狱中伙食粗糙得很,特意让胡坤府上的大厨做了些精致的佳肴带来。   卫珩不知道她为何这般沉默,颇有些担心地走到她身侧,垂眼细瞧她面上的神情。   阮秋色只是不闻不问,手里默默地动作,都不转头看他一眼。   卫珩觉得真是非常奇怪了。   “你是在气我自作主张去见烟罗,搞得身陷牢狱?”他不太确定地猜测道。想想又觉得不对,阮秋色若是气这个,昨日便不该有什么好脸色,可她昨日分明体贴又温柔,全无半分怒意啊。   阮秋色已经将桌上摆得琳琅满目,正不紧不慢地布筷。卫珩没见过她这般不理人的样子,有些迷惑,又有些心慌,便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腕,拦住了她的动作。   他原是想将人直接抱住的,可一想到自己这三日未曾沐浴,她又对气味敏感的很,说不准会觉得难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么不说话?”冷面无情的宁王大人此刻声音说得上温软,贴近了小姑娘的耳畔,暖和地熨帖着,“跟本王闹什么脾气?”   他唇齿间的热气烫得阮秋色心口一颤,咬了咬牙,才绷住脸上的严肃神情,转过身来面对他道:“没有闹脾气。”   “那你这是?”卫珩挑眉看她,满脸不解。   阮秋色鼓着脸颊同他对视了半晌,这才一本正经道:“王爷说过,我是一块地。”   “嗯?”卫珩被她说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前两日他开的玩笑。   他正有些失笑,就听见小姑娘硬邦邦地又说了句:“地又不会说话。” 第88章 佳话 “娘子来探相公的监,可都是伉俪……   看着阮秋色气哼哼的样子, 卫珩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旁人家的地是不会说话,”他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阮秋色的鼻尖, “可我家这个, 是块风水宝地, 怕是已经成了精了。”   “你还说!”阮秋色的腮帮子更鼓了些, 很不满意地挥开他的手。   卫珩目光幽深了些, 仔细地凝视了她片刻。   她一向好哄,也禁得起逗。今日却不知为何,脾气比往日都要大些。   “知道了。”卫珩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认认真真道,“你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以后不开便是。”   他这话算得上道歉,阮秋色听了,神情却也并未松动,反而微嗔地望了他一眼。   她面上红了红,又不自在地把脸别向一边,半晌才挤出一句:“……没有不喜欢。”   “没有?”卫珩的眉心不解地皱了皱, “你不是因为害羞, 才恼成这样?”   他还以为是这事关生儿育女的玩笑开得太过火,才惹恼了她。   “你笨死了。”阮秋色着急地跺了跺脚,脸上浮起一朵彤云,不情不愿道,“害羞归害羞,可男女之间的玩笑,不就是让人害羞的么。”   看到卫珩仍是一脸不解之色,阮秋色咬咬牙, 挤出一句:“你以后同我开玩笑,要说得明白些,免得我像今日这样,还在傅大人和时大哥面前丢脸……”   她到底是个藏不住话的,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说了出来。明明自己满心羞恼,也不知道扭捏一下,反而认认真真地教他以后怎样逗她。   卫珩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了几分,眸色沉沉地看她:“你再说下去,我可忍不住要抱你了。”   阮秋色顿时怔住,忘了自己方才是要说什么。她抬起头看着卫珩含着笑意的眼睛,只觉得里面星光璀璨,在这昏暗的牢房中也丝毫不掩光华。   她的眼睛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只盯着桌上的饭菜,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那你……还等什么啊。”   若不是方才跟他闹着别扭,没顾得上,她早就想扑进他怀里了。   卫珩垂着眼睫看她染着薄红的面颊,十指攥了攥,到底忍住了抱她的冲动,只是举起袖子凑到鼻端闻了闻。   他并没闻出什么所以然来,便舒了口气道:“这几日没能沐浴更衣,身上怕是难闻……”   话没说完,就被扑上来的小姑娘搂紧了脖子。阮秋色不管不顾地,整个人挂在卫珩身上,扑得他微微后仰,手忙脚乱地才托住了她的身子。   “好闻的。”阮秋色鼻子埋在卫珩颈间嗅了嗅,声音轻轻软软。怕他不信似的,又肯定地说了一遍:“美人儿身上的味道都好闻,王爷……是最好闻的一个。”   ***   卫珩在军营里待了七八年,对衣食住行倒并不很挑拣。监牢的伙食虽然疏淡,他也按时用餐,此刻自然是饱的。   可阮秋色特意带来了食物,他不忍叫她失望,还是每样都尝了几口。   他进食的样子还是一贯的慢条斯理,仿佛无论身处怎样糟乱不堪的境地,他都是矜贵优雅,不动如山的。只是——   “王、王爷……”阮秋色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快把我放下来呀……”   自从方才她冲动地一扑,卫珩便一直没有松手。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反而顺势在桌边坐下了。他手仍搂在阮秋色腰间,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态,简直亲密得无以复加。   这牢房不远处就有狱吏看守着,饶是阮秋色一向胆大皮厚,也觉得羞赧不已。倒是在人前向来端肃自持的卫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任她怎么劝说,还是面不改色地品尝着她带来的点心。   阮秋色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说了一句:“王爷,等下还要说正事,这样不太合适吧……”   牢房里备了粗茶,卫珩饮下一口,才转过脸来对着怀里的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就是因为要说正事,所以才这样。”   这又是什么道理???   阮秋色瞪大了眼睛,正想同他争辩,就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要瞒过周围的耳目,也只能这样。”   此番入狱,卫珩身份成谜,盯着他的眼睛自然不少。但凡是有旁人的地方,阮秋色也知道警醒,只与他你我相称,不会将“王爷”叫出口。   此刻他们二人依偎在一处,落在周遭的狱卒眼里,也只能看出这对新婚的小夫妻不分场合地急着亲热,对他们言谈间的内容却是一概不知。   知道是为了掩人耳目,阮秋色也不扭捏,两手缠在卫珩颈侧,悄悄在他耳边问道:“王爷也觉得,凶手不是范昀吗?”   她的吐息刮擦着卫珩的耳廓,热热痒痒的,让人有些难耐。卫珩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才低声回答:“自然。他将自己与本王一同拖下水,不光没有好处,也没有必要。”   范昀原本就知道他的身份,便是临阵倒戈,也不需这样麻烦。   阮秋色点点头,又问:“那是贺七吗?”   “或许。”卫珩目露沉思,“按照目前的情势,确实是贺七得利多些。”   阮秋色最担心的便是这个:“那王爷如何保证他们不在牢里对你动手?”   卫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才道:“烟罗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写明了范宗锡与范昀瞒着贺七的勾当。我答应帮他找这封信。”   范昀私自贩卖朱门制药的废料,酿成青州疯人案的始末,阮秋色并未得知,此刻便听得有些糊涂。卫珩看她一知半解的样子,又耐心地同她解释:“这信若不及时找到,便会送到贺七手里。按照贺七的性情,若是知道了范宗锡的所作所为,定会要了他的性命。故而无论此事是否是贺七的授意,范宗锡都会力保本王,并且想方设法阻止贺七与本王碰面。”   “那若是拦不住呢?”阮秋色仍觉得不安。   “若是拦不住,”卫珩气定神闲道,“贺七定然也想知道这疯人案背后的始末,亦是不会立刻动到本王。”   “王爷真是两头通吃,打得一手好算盘。”阮秋色忿忿道,“倒叫我白担心一场。”   卫珩捏捏她的脸,又在她额角轻吻一记,当做安抚:“验尸的怎么说?”   阮秋色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抚着他前襟的云纹道:“烟罗身上并无挣扎的痕迹,她身首分离,是被人用匕首一刀一刀地将头颅割下,创口并不平整,伤痕也与现场的匕首吻合。现场还有一大块沾满血的油毡,油毡上有刀口,凶手应是将匕首穿过油毡实施了杀人的动作,是以身上不会沾到血迹。”   这不是个有利的证据,毕竟卫珩与范昀被发现时,身上都是干干净净,完全符合作案的条件。   卫珩沉吟片刻,又道:“那仓库可有密道?门锁可有何异常?”   若他与范昀皆非凶手,此案最大的疑点便是,那凶手是如何在杀了人,离开现场之后,又将大门从里锁上。卫珩在心里推演过几种可能的诡计,都需要些机关的配合。   “没有的。”阮秋色摇了摇头,“那锁没也是市面上常见的平锁,只是沉实些。这锁需要钥匙才能锁上,没办法从门外用什么机关扣合。钥匙也在仓库一角找着了……”   卫珩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打断她道:“你是说,那门锁的钥匙不在烟罗身上,而在仓库的角落藏着?”   “对的。”阮秋色点了点头,“藏得可隐蔽了,差役们足足找了一二个时辰。”   卫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阮秋色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思考,于是安静地靠在他肩上,不作打扰。   过了小半刻,一旁候着的狱吏上前,粗鲁地在围栏上敲了敲:“时间到了,赶紧出来。”   亲人探视不得超过半个时辰,这是狱中的规定。   卫珩被这响动惊得回过神来,看着阮秋色道:“这案子本王大概有数了,但还需要你们确认一件事。”   阮秋色赶紧点点头,听他交代完,又迅速地在他耳边说道:“时大哥说,前几日从燕州调的兵,还需两日便可抵达青州。为了掩人耳目,人数只有一千,从青州南边的乌山进境。”   “够了。”卫珩淡声道,“加上胡坤那边的人马,对付贺七应是绰绰有余。”   他抱着阮秋色站起来,又将人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才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句:“如无意外,此案彻底了结,就在这两三日。或许你不需要再假扮孕妇来探本王了。”   “王爷好像还很遗憾?”阮秋色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才不想在这里跟你见面。”   卫珩轻笑了一声,直起身道:“自古以来,娘子来探相公的监,可都是伉俪情深的佳话。”   阮秋色低头想了片刻,又踮起脚尖,凑到卫珩耳边,悄声说了句:“佳不佳话我不管,四日后我便去赴贺兰公子的约,王爷若是不想待在狱里心急如焚,便赶紧想办法出来吧。” 第89章 小娇妻 “若是我那小娇妻告诉七爷…………   “烟罗死了?”   贺七刚登上自己栖居的那艘画舫, 手下人便跟在身后,将这几日的消息悉数汇报。   听到烟罗的死讯,贺七却只微微挑起了眉梢, 仿佛死的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般:“我不过出门几日, 怎么弄成这样?”   贺兰舒允诺的原料青州这边没有, 都在相邻的州府, 贺七便亲去盘了盘货。一来二去, 便是快马加鞭,也花了三日工夫。   “是前两日夜里的事。”那手下恭恭敬敬道,“据府衙的探子说, 烟罗姑娘与范昀公子,还有另一位邱姓男子被锁在一间仓库, 等到第二日范大人带人撞开了门,烟罗姑娘已经身故。范昀公子与另一位,已经被范大人带回府衙收押了。”   这手下名叫乌头,并非贺七用惯了的人。只是前阵子贺七不知何故,将身边人撤换了一遍,才调了他过来。乌头拿不太准贺七的脾性, 便简单地将案情叙述了一遍, 等他接着问话。   “收押?”贺七眉心皱了皱,像是有些不解,“该抓的不是锁他们的人?”   “是。”乌头点点头,“那门是从内上锁,故而凶手应是在那两人之间。不过,据那二人的口供,是烟罗姑娘将他们劫至那仓库中的。”   贺七听了更是不解:“烟罗劫他们作甚?”   “烟罗姑娘雇了船等在河边,似是想跟范公子私奔, ”乌头道,“她又怀疑范公子与姓邱的有染,所以劫了两人,想逼范昀公子杀了那姓邱的,然而……”   “有点意思。”贺七进了厅里坐下,若有所思道,“烟罗对范昀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又是个烈性的,保不齐是私奔不成,索性自尽,嫁祸给那二人。”   “可是……”乌头犹豫着回答道,“烟罗姑娘是被人一刀一刀割了首级,若是自尽……”   他察觉到贺七望向自己的凉凉一瞥,顿时不敢说下去了。   “你这新来的,若实在学不会把重点说在前面……”贺七眼帘半阖,轻描淡写道,“我船上倒还缺个哑奴。”   “七爷恕罪!”乌头浑身一凛,急忙单膝跪地,赶紧说些别的转移话题,“这件事还、还与那位姑娘有关。”   “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贺七呷了口茶,“别让我问。”   乌头连忙点点头,一迭声道:“就是您房里那画上的女子,属下找画师仿着画了几张,分发给城中各处的探子看过。听说,那日她也跟着范知府去了案发现场。她姓邱名瑟,名义上是那位邱公子的妹妹,实际上二人似是夫妻的关系。”   他边说边觑着贺七的脸色,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到了重点,心里惴惴不安。然而贺七听罢,只是低低地说了句:“秋色……是个好名字。”   进了朱门的人,都抛却了曾经的姓名。譬如他书房里画作的主人,只被称作“画师”,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   他只记得,那人眉目之间总是一派温煦,面对着阴鸷不训的少年,也是笑眯眯的,与阴冷森然的朱门格格不入。   那人总是不顾他的冷脸,执意与他搭话,给他治伤。他原是不肯理,日子久了,便也会有意无意往那人房门口晃晃,只是习惯使然。   闲暇的时间,那人都用来作画,几乎都是山水风光,只有一次画了人。那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活灵活现,向来横眉冷眼的少年头一次生出了些好奇,硬邦邦地问他这女子是谁。   那人温和地笑笑,没回答,只轻叹着说了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我初次见她时的景象。”   少年不屑地撇嘴。十三四岁的少女被这三四十岁的大叔惦记着,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后来有一日,那人突然把所有的画作都交给他道:“替我都烧了吧。你心肠硬些,我自己怕是舍不得。”   他确实心硬,看着那些精妙画作被付之一炬,心里毫无波动。只是不知为何,烧到那幅少女像时,顿了动作,就这样将那画留了下来。   乌头看着自家主人微带些怅然的神色,有些犹豫地接着道:“那邱小姐的夫君,就是姓邱的,生得一副好样貌,平日里都是戴帷帽的。有人看见他去醉红楼找过烟罗,邱小姐居然也跟着。他们原先住在泰安客栈,四日前却搬离了那里,不知移居何处。”   贺七被他惊了思绪,也不恼,只沉吟着说了声:“四日前……不就是那女子上船的日子。”   那女子刚和他碰过面,他们便移居别处,避开他的眼线,这不会是个巧合。   乌头看他神态似是自言自语,便也没接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站着。   “这么说,贺兰舒骗了我。”贺七沉声道。那女子并非他房里人,却让他那样火急火燎地来寻。   他顿了顿又道:“范昀也骗了我。”   说什么只是与那女子偶然结识,看她与他书房里的画中人一般模样,才带了过来。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么会同那女子的丈夫搅和在一起,还惹了烟罗的误会。   “骗我的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贺七十指交叉在胸前,突然笑了,“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秋色小姐总要出门,派最灵巧的人跟着,查她的住所。”   他眼里跃动着满含冷色的兴奋:“他们的小心思,我突然有些好奇了。”   ***   自阮秋色那次探望卫珩,又过了两日。   昨天夜里,燕州调来的兵马集结完毕,时青便去府衙大牢附近发了信号。牢房里有气窗,阮秋色又描述清楚了方位,这信号的一声尖啸,定是能落在卫珩耳中的。   余下的便是等待。到了第三日中午,府衙那边递来了消息,号令所有兵士并胡坤的部下前往通向水城的船坞,严阵以待。   彼时卫珩正与范宗锡一道,出了那牢房,准备去往贺七的画舫。   范宗锡自然不是自愿带卫珩去见贺七的。一个时辰以前,他迈步进入牢房时,身后的差役手里,端着一杯酒,酒里下了足量的□□。   “范大人终究是耐不住了。”卫珩对他的前来毫不意外,施施然坐在桌边道,“扣住了与烟罗有关的一切人等,找出那信了吗?”   他告诉范宗锡有那一封信的存在,却不说那信在哪。范宗锡只得借着查案的名义,将与烟罗有过往来的人都控制起来,仔细搜了数日,也没查出什么。   这封信无疑是范宗锡的催命符,一日找不出,便一日不得安心,只能任由卫珩拖了这么些时日。前几日贺七离了青州,还能拖得过去,可昨日贺七一回来,便召他过去问话,问的定是烟罗之死。卫珩知道的太多,若落在贺七手里,他与范昀都是万劫不复。   范宗锡并不答话,只让差役将那酒放在了桌上,眯着眼睛打量卫珩侧颜完美的弧线。   卫珩睨了那酒杯一眼,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范大人会来得早些,倒叫我等得着急。实话告诉您,那封信其实并不存在。”   范宗锡愣了一愣,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几分:“你又如何知道?”   “自然是听出来的。”卫珩不咸不淡地说,“人在黑暗里更难掩饰情绪,烟罗心里想的,全都露在声音里了。”   那所谓的信不过是说出来诳范昀的,他没拆穿,也只是想看看范昀会如何选择。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宗锡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本官也就没什么顾虑了。邱公子,请喝了这酒吧。”   卫珩亦是浅淡地笑笑,不紧不慢道:“我既然肯告诉您这个,便是知道自己死不了。那烟罗的信虽然并不存在,我却在外面留了消息。若是我死了,那消息也会被递到贺七爷手里。”   “通过您那位娇妻?”范宗锡不屑地笑了笑,“烟罗的消息,七爷会信,可你那娇妻有什么凭据?本官只需告诉七爷,你伙同烟罗售卖假药,可烟罗想与范昀私奔,激怒了你,你才将她杀死。人证物证本官做得周全,到时候你已经畏罪自尽,不管你那娇妻说什么,七爷都不会信的。”   “是吗?”卫珩听了,只轻轻淡淡地回了一句,面上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若是说您包庇范昀销赃,确实不足为信。”   他说着突然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范宗锡一眼:“可若是我那小娇妻告诉七爷,杀害烟罗的凶手,就是范大人你呢?” 第90章 对决 “管教你不知今夕何夕,直登极乐……   范宗锡面色陡然一变, 颊边的肌肉绷得死紧。   半晌,他才沉着脸开口道:“你以为这样污蔑,七爷便会相信?”   “是不是污蔑, 你心知肚明。”卫珩轻飘飘地在桌边坐下, 并不多看范宗锡一眼, “那日你尾随着范昀到了仓库, 又听见烟罗所言, 知道自己欺瞒贺七一事已然暴露。范昀是你的爱宠,你自然不会让烟罗带他离开。于是杀了烟罗,便成了你唯一的选择。”   范宗锡脸上青白交替, 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卫珩,似是想听他还能再说出些什么。   “其实, 你若是带走了范昀,只将此事嫁祸于我,再将我捉入牢房秘密地处死,没准还更容易些。”卫珩接着道,“兴许你一开始也这样打算。只是后来你信了烟罗的话,误以为我与范昀真有私情。所以宁可冒着风险, 也要将我们二人一同置于密室, 让我们不得不互咬对方,来撇清自己的嫌疑。”   卫珩看着范宗锡的脸色,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意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范大人,您平日里怕不是看多了小姑娘爱看的话本子?以为只要我咬了范昀,他便会心灰意冷,一心一意地投向您的怀抱吗?”   范宗锡攥紧了双拳,一双眼睛死死地怒视着卫珩。   “可惜您与烟罗都误会了。”卫珩声音里满是低嘲, “先前被您灌了药弄疯的那个杜从英,他是范昀唯一的心上人。您那义子为了他恨您恨得入骨,并没什么移情别恋的兴致。”   “你到底是什么人?”范宗锡终于开了口,满脸都是惊疑之色。   杜从英一事他做得隐秘,便是烟罗也丝毫不知内情。眼前这人既与范昀并无私情,又如何能够得知这个秘密?   “我与范大人见过。”卫珩淡淡道,“那时我戴着面具,无怪您认不出来。”   戴着面具,还同他见过……   范宗锡怔了一瞬,失声叫道:“铁面阎王?!”   卫珩一手支颐,肃了神色:“凭范大人这句话,本王便可治你不敬之罪了。”   “这、这……”范宗锡后退了两步,一时间被这令人震惊的消息激得心乱如麻,“不对,不对……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治我的罪……”   他无暇去想远在京城的大理寺卿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青州城,满心只能想着,自己的罪行方才被他揭破,以那铁面阎王刚直不阿的脾性,定然非让他认罪伏法不可。   “范大人是说什么证据?若说的是你不敬之罪,不需要什么证据,全凭本王心意。”卫珩道,“至于你杀害烟罗一事——”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看见范宗锡惊惶的神色,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范大人是有些小聪明。可是烟罗劫持我们二人,你事先必不知情。你临时起意地杀人,做得能有多精细?”   “此案的关键,就在于真凶是如何离开了仓库,还能让房门从内锁上。本王设想了四五种机关,考虑到范大人行事仓促,想必只来得及采用最简单的一种——那门根本就没上锁。”   范宗锡眼皮一跳,低垂着头,仍是沉默。   “你对烟罗早有疑虑,所以才带着迷香跟了过去。烟罗弄晕了范昀,又去劫本王,你便趁这个工夫躲进了仓库的箱子里。听见她与范昀的对话,你盘算好这个杀人的伎俩,便是构造密室的假象,嫁祸给本王。”   “那迷烟的剂量足以让我们昏睡到第二日早上。到时你只需身先士卒,让人知道这门上落了锁。你特意选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去撞门,让他们使出全力,务必一击即中,因为但凡人少些,或是他们力气用得不够,很容易就会发现门上并无阻力。”   “范大人这样简单的把戏,怎么可能不留下证据?”卫珩道,“那门上的钥匙,不是在烟罗身上发现的,而是藏在了隐蔽处。凶手没必要这么做——那钥匙只能是烟罗自己藏的。而找不到钥匙的凶手,只得设法将锁破开,无论他怎么破,那锁梁歪曲的角度定是向外,与锁头分离。可是那锁若是被破门而入的力道撞开,锁梁定是向内弯曲的。”   “只要验一验那锁,便可以锁定真凶了。”卫珩轻轻巧巧地做了总结,“毕竟这个把戏,只有第一个去推那门的人可以施展,也就是范大人您。”   范宗锡不动声色地听完,似是舒了口气,扬声道:“王爷尽可以去查,下官问心无愧。”   “本王就知道范大人是个细心的,定然已经更换了证物。”卫珩挑眉一笑,“所以本王已经让人控制住了那日随您去往现场的差役,他们对那锁梁的形状总该有个印象,凭印象画出图来,交叉对比过,范大人便会多一项偷换证物之罪。”   范宗锡的面色骤然灰败,半晌才咬着牙关道:“既然我已经落在了王爷手里,便只有一条死路,若是这样,还不如……”   “范大人,本王可没心思跟你同归于尽。更何况你若谋害皇室,是要株连九族的。”卫珩不咸不淡道,“本王此行另有目的,你若肯配合,本王答应饶你不死。”   范宗锡眨了眨眼,怀疑地看着卫珩,似是在掂量他话中的真假:“配合什么?”   “贺七不是召你过去吗?”卫珩睨着他道,“本王也要上他的船。”   ***   范昀与贺七的关系显然要比范宗锡更紧密些。那日他带阮秋色上船,并未受到什么盘问,可今日范宗锡带着卫珩到了那幢接引的小楼,店里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却狐疑地打量了卫珩许久。   “七爷吩咐,要我给烟罗之死一个交代。”范宗锡强作镇定地解释道,“此人便是交代。”   这次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店内的小厮才在前方引路,带着他们往后门走去。   那艘被阮秋色描述得生动具体的画舫,就停在小楼的后门处。   卫珩刚一上船,便被两个魁梧有力的船工制住了。那两人押着他走进一层的厅内,范宗锡跟在后面,暗暗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滴。   那厅里门窗紧闭,陈设着一展屏风,一道看不分明的身影就坐在屏风后面,看动作,似是在给自己斟茶。   “范大人来了。”贺七的声音疏疏淡淡,内里却含着些许威压,立时便让范宗锡不安了起来。   “七爷,”饶是知道对方看不清楚,他还是躬身一礼,声音里甚至有了些许颤抖,“关于烟罗之死,此人……”   “不急。”贺七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死人的事我倒不太关心,不如先来说说更重要的。比如我们的新药,如今已经制得八九不离十,面市之后,定能给主顾们一个惊喜。”   “是、是吗。”范宗锡的神色十分僵硬,挤出个笑容应和道,“七爷一向不同我说关于药的事,怎么今日……”   贺七却并不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给这新药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幻梦散’。咱们过去卖的‘幻乐丹’不过是用罂粟子与曼陀罗调制而成,虽能使人欢欣,却不至于让人欲仙·欲死。可这‘幻梦散’却是不同,若是引燃在薄薄的锡片上,吸入一口,管教你不知今夕何夕,直登极乐。”   范宗锡干巴巴地笑着说:“那自然、自然是更让人欲罢不能……”   “可不是么。”贺七嘴角勾起个满意的弧度,“这‘幻梦散’还有个好处。只要吸上一次,不光这辈子摆脱不得,但凡断上一顿,便如万蚁噬心一般,难受得死去活来的,你说妙不妙?”   “妙、妙。”范宗锡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得顺着贺七的话头。   “这样一想,废掉的那几十个药人,倒也值得。”贺七接着道,“毕竟这‘幻梦散’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本就是西南夷族惩罚罪人时用的。吃了那药的,都会在幻觉中疯癫起来。咱们试了这么多次,才拿捏好了剂量,是不是称得上来之不易?”   范宗锡讪讪地笑了笑,正想应声,却听见卫珩淡声道:“范大人也不必应了。贺七爷这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   “可不是嘛。”贺七轻笑了一声,悠然道,“您千里迢迢地过来查探了这么些时日,我总要给您个说法。您说是不是,宁王殿下?”   范宗锡悚然一惊,在卫珩与屏风之间打量了片刻,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七爷饶命!”他颤着身子磕了个响头道,“我、我不知道此人便是宁王,还以为他是杀害烟罗的凶手,才带来给您过目……”   “这里没你的事了。”贺七淡淡道,“‘幻梦散’的劲头还是大了些,不如先给你试试。带下去。”   他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那两名船工便上前拖走了抖抖索索的范宗锡。   “如此,便只剩我与王爷二人了。”贺七的声音里能听出些笑意,“您好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了您的身份?”   “这并不难。”卫珩不动声色道,“你只是比本王预想中更快些。”   “哦?”贺七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王爷落在了我手上,还这么镇定自若的?”   卫珩淡淡一哂:“七爷神出鬼没,狡兔三窟,单这水城里便有十数条船只的外观与您的画舫相同。水城里亦是遍布你的眼线,若是提前惊扰了你,船一入海,便再难捕捉到你的行迹了。”   “不错。”贺七点点头,“所以你故意上了我的船,想放线索给你的手下来寻?可我船上的人眼睛尖的很,你的手下一进入方圆百丈的范围,便会被发现的。然而眼下风平浪静……”   “眼下风平浪静,是因为你船上的人看不到本王的手下。”卫珩沉声道,“他们从水下来。”   青州多水,他便特意多带了些水性上佳的暗卫。他们自小便受着特殊的训练,在水中闭气可达多半刻,被称作“水鬼”。   贺七眼皮轻跳了一记,就听见卫珩接着道:“此时此刻,他们应是已经控制了船舱,正驾着船朝青州主城而去。”   主城的船坞,集结了数千兵马。此番动作,不光要擒拿贺七,更要将赶来搭救他的朱门势力一网打尽。   卫珩话音刚落,大厅里的门突然被人自外向内推开,一名暗卫向着卫珩颔首致意,示意这艘船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王爷倒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贺七静默了片刻,忽然拍了拍手。然后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我也该还给王爷一个惊喜。”   他正说着,屏风后面忽然一阵响动,有一道身影自远而近,从大厅那头走了过来。   走出了屏风,卫珩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面容板正,身材劲瘦的男人,身前还押着一个瘦小的女子。男人的手指奇长,紧紧扣着那女子的咽喉,迫得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那女子的眼睛上蒙着布条,似是被点了哑穴,半丝声息也发不出。然而她应该是能听见的,因为她满脸都是眼泪,洇湿了窄窄的布条,毫无规则地流淌下来。   卫珩的双手紧握成拳,力道之大,指节都隐隐发白。   那女子正是阮秋色。 第91章 脱险(新增500字!) 应该是一更……   “一直蒙着阮姑娘的眼睛, 不合待客的规矩。”   贺七坐在屏风后,声音和缓得倒真像是在招待客人:“乌头,把布条松开吧。”   扣着阮秋色咽喉的男人左手一扬, 那布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阮秋色眉心紧蹙, 双目大张, 对上卫珩的眼, 便死命挣扎起来, 想告诉他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胡坤。”卫珩轻声道出她的想法,“胡坤反水了。”   阮秋色拼命点头。   今日午时, 时青接到消息便出门调度。安全起见,她就只在胡府中等待消息。可吃罢午饭, 她便觉得一阵昏沉,等到醒来,人已经在贺七的船上了。   他们在胡府的膳食一向有暗卫盯着,若非胡坤授意,从厨房里便做了手脚,外人是无法在中途下药的。   卫珩目光沉静, 静默半晌, 突然问了句:“为什么?”   他这话是问贺七。胡坤之子被这朱门的药害得发疯,他一家老小都有暗卫护着,也不会受到贺七要挟,是以他从未考虑过胡坤变节的可能。   “还能是为什么,”贺七慢条斯理地答道,“自然是为他那个宝贝儿子。”   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说服卫珩:“太医说过,胡升的疯病无药可解。”   傅宏仔细地给胡升诊过,说那药已经伤及他的心脉, 不可逆转。胡坤也正是因此悲愤至极,满心只想着捣毁那朱门为子复仇,又怎会和贺七同流合污?   “王爷可知,朱门成立逾今有多少年?”贺七笑问。   见卫珩不答,他接着道:“在我朝以前,再往前数两个朝代,正是朱门鼎盛之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那时还不叫朱门,而是叫做‘太平教’。”   卫珩的眼睫轻颤了颤。   太平教是臭名昭著的邪教,兴盛于千年以前的南朝,连阮秋色都听说过一二。他们兴炼丹药,以治病救人的名义大肆敛财,教徒一度超过百万。南朝武帝忌惮其势力,多次试图清剿,反在民间激起一股起义之风。   这场仗足足打了十年,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虽然成功地让此邪教销声匿迹,却耗空了国库,使得南朝百年之内便被外族侵没,史称“太平之乱”。   “太平教看似覆灭,实则是更名朱门,低调地隐匿于民间。”贺七接着道,“制药是朱门的本行,这一千年来,攒下的药方精妙无比,便是整个太医院加起来也闻所未闻。接续断肢,改换容貌都不在话下,让胡坤那儿子安安生生地度过下半辈子,就更是小事一桩了。”   卫珩眼帘半敛,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了句:“光为这个,胡坤就敢冒谋害皇室的风险,不怕被诛了九族吗?”   “王爷言重了。”贺七摆摆手道,“胡坤敢同我们合作,是因为我们绝无谋害王爷之心。朱门无声无息地存在了这么多年,同您作对,闹得鸡犬不宁,可有些不合算。”   “绝无谋害之心?”卫珩眉梢微挑,“若你放了本王的未婚妻,这话听上去才有半分诚意。”   “不急。”贺七幽幽道,“都说王爷是罪人的天敌,我们虽不想同您作对,可也得力求自保,得个心安。”   他等了片刻,没听到卫珩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要别的,请您尝尝这新制的‘幻梦散’。此药能让您得到人间至极的快乐,也能让我们放心。”   阮秋色心下一惊。按照贺七方才的说法,一旦用了此药,终生都难以摆脱。为了源源不断地得到这药,卫珩便只能默许朱门的存在,听凭他们摆布。   卫珩的手指在袖中收紧,面上的神情却是纹丝不动:“我便是用了此药又如何?只要让太医们如法炮制,亦不需受制于你们。”   “这个不劳王爷费心。”贺七从容道,“方才同您说过,‘幻梦散’的原料产自西南夷族,是种名叫‘鬼足’的植物。那夷国已然覆灭,每一株鬼足草都被我们收入囊中。您若想得到这‘幻梦散’,只能同我们交易。”   卫珩眉心微微一动。   “你口中覆灭了的夷国,便是含光国。”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贺兰家富可敌国,何至于为了区区锡矿便冒险干涉国政。想要含光亡国的,是你们吧。”   “没错,锡矿一说只是为了劝服先皇。战时国库吃紧,先皇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光国虽小,却占据着得天独厚的宝地,山林里珍奇无价的药材应有尽有,这一仗打得很值得。”   卫珩听着贺七轻飘飘的语气,眼底生出些薄怒来。含光国数万人口几近全灭,更使得裴昱,还有无数人的人生骤然扭转。这样的惨烈落在始作俑者眼中,竟然只是一句“值得”。   “朱门历经千年,许多分支已然忘了初衷,操持起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贺七道,“比如制伪·钞的那帮子,实在是让王爷见笑。我筹划了数年,也不过是为了斧正门风,让朱门回归本源而已。”   卫珩低嗤一声道:“难道你手底下的龌龊事见得了光?”   “王爷此言差矣。”贺七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卖的是使人快活的药,既不触犯律法,又不妨害别人。何况有了王爷这个主顾,今后我们更可以堂堂正正了。”   画舫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船身一荡,似是停在了岸边。   “王爷拖延了这么久,可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你调兵在船坞设伏,可胡坤的部下早已为我所用,再加上我原本的人手,眼下应是解决得七七八八了。”   岸上静悄悄的,便是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现在也回归了原本的平静。原本用来伏击贺七的人手,恐怕只剩下倒戈而向的对手。   “船上是你的人,船下却都是我的人。何况王爷心爱的女子还在我手上,这场仗无论怎么看,都是王爷输了。”   贺七说着,竟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了屏风。他面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盖住了整张脸。只在眼口处开了孔隙。面具上嘴部的位置是个夸张的笑弧,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叫人心底发憷。   “王爷的名号是‘铁面阎王’,我便也叫人制了个面具,好与您旗鼓相当。”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陪您说了这半天的闲话,也该做点正事了。”   他自袖中掏出一把装饰精美的匕首,缓缓拔出了鞘。银白的刀刃寒光森然,径直抵上了阮秋色的咽喉。   “乌头,去伺候王爷用药。”   擒着阮秋色的男人点头应声,恭顺地让贺七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他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个木匣,里面是一把镂花精美的玉头烟杆,已经填好了烟丝。   乌头掏出火折子点起火星,又把那烟杆递给卫珩。   阮秋色心下大急,扭着身子想挣扎,颈上忽然一凉。锋锐无比的匕首撩破了一层油皮,在她颈上划开一条极细的血线。   “仔细你的爪子。”卫珩眸色一沉,眼里的厉色如箭,直射向贺七。   “抱歉。”贺七的手劲松了几分,不以为意道,“王爷第一次用这幻梦散,怕您招架不住,添了些花烟缓和。下次给您试试烟灯,还能更舒爽些。”   卫珩接过那烟杆,握在手里打量了片刻,才将它举到唇边。   烟杆这样的物什,在本朝刚兴起不久。最初是邻国的商人在风月场所谈生意,兴致上来,便教着身旁相陪的妓子吸上两口,如此便在青楼楚馆间流行了起来。阮秋色讨厌烟草刺鼻的味道,亦觉得姑娘歪在榻上吸花烟的样子太过颓靡,故而一向是对其敬而远之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卫珩眼睫低垂,将那细长的烟杆执在手中,竟然觉得这个动作给他清淡的神色添上些许惑人的靡丽来。   不不不,现在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那烟杆里装的不是难闻的烟丝,而是让卫珩万劫不复的邪药。他那样正直不阿又骄傲的性子,又怎能忍受自己受制于药物,屈从于恶浪滔天的朱门?   阮秋色转过头,蕴着水光的眸子盯着贺七,一眨不眨。   “有话要说?”贺七打量她片刻,以眼神示意乌头过来,解了阮秋色的哑穴,“那便说吧。给宁王殿下听听你的声音,说不准能让他快些下定决心。”   阮秋色得了自由,第一句话却不是对卫珩说的。   “贺七,我爹对你很好吧?”她声音轻缓,问得认真,“否则你也不会把他的画挂在书房,日日相对。”   贺七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少顷,面具下才传来他不以为意的一句:“那又如何?他是他,你是你。你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死了也没什么干系的。”   阮秋色垂下眼睫,轻声道:“我爹曾说过,在这世上他最珍视的便是我。我原先是不信的,毕竟他当年毫不留恋地离开,一别十年都没有半点消息。可是看到你书房里那幅画,我多少懂了他的心思。”   那幅画下笔之细致用心,便是不懂画的人也看得出来,又何况是被阮清池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她呢。   “真是感人至深。”贺七低笑一声,“可我向来心硬,不吃这套的。”   他手心一紧,又将那匕首抵紧了几分:“王爷让我等得有些着急。”   烟杆里的火星荧荧不灭,卫珩微微启唇,吐出一口气。气流经过烟道,吹动那火星,整片烟丝都燃了起来,泄出几许带着异香的白烟。   “王爷!”阮秋色急声叫了句,通红的眼角对上卫珩沉静的眸光,轻声道,“若是因为我,让你被这药物困住,我绝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与你无关。”卫珩目光柔和了几分,低声安抚道,“岸上都是他的人,今日寡不敌众,他也定要逼本王用这药的。是本王思虑不周,倒叫你落入险境。”   阮秋色摇了摇头。若不是贺七拿她威胁,这船上的局面不会是这样。再不济,卫珩由暗卫护着拼杀出去,总还有一线生机。   “王爷,我爹说过,人心的软硬不由自己,全看他从别人那里收到过什么。”阮秋色眼底明亮,闪着灼目的光,“若是收到过好意,便是坚硬的岩石里也会开出花来。”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卫珩却瞬间懂了她的意思。他面上的冷静忽地碎裂开来,立时便要站起身来阻止。   然而阮秋色比他更快,她身子猛地向前一探,朝着贺七手中的利刃径直撞了过去。 第92章 生天(新增600!) 青州案终于尘埃……   卫珩觉得, 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他看得出阮秋色这一撞有多决绝。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又快又狠地迎向刀锋,半点后路也没留给自己。   贺七手里的匕首吃了些力道, 立刻便陷了半分在她皮肉里, 割开一道干净利落的口子。   他显然没料到阮秋色会有此动作, 本能的反应快过了念头, 手心一紧, 下意识地便将匕首向后撤去。他只撤了不过半尺的距离便反应了过来,然而还是慢了。   训练有素的暗卫只需瞬息便可占得先机。说时迟那时快,一枚轻小的暗器自门口射向贺七持刀的右手, 他狼狈地避过,阮秋色已经被飞掠而至的卫珩扯过, 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三四道暗色的身影迅速从门窗而入,袭向贺七。贺七疾步退至屏风之后,乌头飞身上前,与暗卫们缠斗在一起。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此时,阮秋色颈上的鲜血, 才顺着刀口缓缓地流淌下来。   “王爷, 擒贼先擒王,抓到了贺七,我们的困局也就解了!”她紧张得觉不出痛来,只扯着卫珩的袖子急声道。   卫珩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阮秋色颈上的伤口看了半晌,确认她只是被划破了皮肤,才从袖中掏出块丝绢,折了几折,在她颈上缠了一圈。   屋内打斗炽烈, 他却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眼下也没有比给那丝绢打结更重要的事。   阮秋色垂着眼睛,可以看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下翻飞,捏着丝绢的力道极紧,指尖都有些发白;而绕着她脖颈的力道却很轻,仿佛羽毛落在皮肤上,唯恐碰疼了她。   “王爷……”阮秋色觑着卫珩脸上森然的冷意,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指,喏喏地安抚,“我没事的……我知道贺七定不忍心杀我,而且这伤口也不疼的……”   卫珩看也不看她一眼,系好了活结,便将手从她指尖抽了出来,背过身去观战。   贺七无疑是自负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的人手控制了这艘船,好让他到岸边,亲眼见证自己的失败;可作为朱门一主,贺七又定然是谨慎的,不会只在船上留一个手下来保护。   屏风后传来一阵“咯咯”作响的声音,像是贺七启动了什么机关。一名暗卫上前将屏风踹倒,后面的玄机便显露出来——地面上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道,直通向舱底。   贺七站在暗道入口后面,看着原本藏在舱底的侍卫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上来。   果然,这就是贺七给自己留的后路。   舱底藏着的人至少有十几名,卫珩心里清楚,他带来的暗卫支撑不了多久。   正当此时,岸上突然传来一阵兵戈相接之声,距离这艘船越来越近。卫珩凝神细听,正听见了时青的高呼之声:“王爷!胡坤倒戈,我方死伤惨重,护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从燕州调集的兵马折损了七七八八,只有时青与七八名暗卫,并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手聚拢成圈,敌人一时难以攻破,便在岸边僵持了许久。等看到了贺七的船,方知卫珩已到了岸边,才从人海中杀出条血路,来护主人逃离。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留在船上,生擒贺七来要挟他的收下;要么由暗卫们护着,从外面数千名兵士间拼杀出去。乌山脚下还留了些援军,只要赶到那里,便无安全之舆。   时青他们是暗卫中的佼佼者,贺七的手下亦不会弱,姑且能算势均力敌。然而他们方才耗费了不少体力,对上朱门高手,应该只有二三成胜算。   相较之下,暗卫们武艺精湛,面对普通的士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纵然外头敌军众多,要逃出生天,也该有五六成把握。   若是他孤身一人,便是前者胜算小些,他也定要赌上一赌。毕竟生擒贺七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若是放虎归山,今后若再想擒他,想也知道会有多难。   然而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卫珩没有犹豫,扯着阮秋色便向外冲去。   有船上的暗卫断后,这一路畅通无阻。刚下了船,时青一行人便围了上来,将他们护在中间,就要向岸上兵阵的薄弱处冲去。   直到此时,卫珩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尸体。   这一路冲将出去,只能踏着无数的尸体前行,若他惊恐发作,无疑会成为一行人的负累。   “王爷,你用这个蒙上眼,”阮秋色也想到了这一点,忙将颈上的丝绢解下来递给卫珩,“我拉着你走。”   她颈上的伤口不深,这一会儿工夫已经止住了血。卫珩却并不答,显然还在为她方才莽撞冲动的举动生着气。   时间紧迫,阮秋色踮起脚尖,飞快地用丝绢另一面缚住卫珩的眼,见他没挣开,才放心地牵起了他的手。   广阔的湾岸上士兵密密麻麻,半是胡坤的人手,穿着青州守军的军服,另一半服饰杂乱,应是朱门的部下。   时青冲在前面,手起刀落,拼出一条前行的血路。一行人疾步向前,聚拢过来的人群乌压压的,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阮秋色拉着卫珩的手,目不斜视地盯着时青的后背,跟着他向前跑。不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脸上身上,她知道是血,不敢去瞧,亦没有时间去擦。战场的残酷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饶是她不敢去瞧,也知道周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会是怎样的惨状。   敌人的数量太多,暗卫们身上也渐渐多了许多伤处,前进的速度放缓了些。前方的人群至少绵延出数十丈,阮秋色察觉到时青后背一僵,砍杀的动作有些滞涩。   卫珩眼前一片黑暗,其余的感官便更加敏锐。察觉到阮秋色手心的力道加大了几分,立刻便觉察出她的担忧。又听见时青喉间忍不住泄出的低吟,便知道他腹间的伤口又崩开了。   敌方的兵士显然也看出了时青面上的痛色,原本畏怯不敢上前的,也都蜂拥而至,全力合攻他一人。前行的队伍一旦停下,便是将薄弱之处尽数示人。没过多久,阮秋色身侧的暗卫亦是力有不支,原本密不透风的保护圈硬是被撕开一道口子。   阮秋色眼底惊惶失措,看着全力维护他们的暗卫接连被砍伤,更有几个倒在地上,急得鼻腔里酸涩难言,拼命才忍住泪意。她亦不愿将自己的恐慌泄露给卫珩,因为他在这横尸遍野的景象间,一定是极为难受的。   时青在前方杀红了眼,仍有兵士源源不断地涌将上来。暗卫们的保护已然十分松散,阮秋色拉着卫珩,跟在时青身后左右躲闪,一时不察,在她背后,有个人影正悄悄靠近。   卫珩身处黑暗之中,敏感地觉出一道刀风挥向了身侧的女子。阮秋色也察觉了出来,回头便看见一道寒光,却来不及闪避。   惊惧难言之中,眼前一暗,却是卫珩旋身挡在她背后,将她整个身子按在了自己怀里。   暗卫们看见这一幕已是为时已晚,纵然全力扑了过来,却拦不住更快的长刀。   “不要——”   阮秋色喊得声嘶力竭,整个世界却骤然安静下来,连她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那三尺长刀如同恶鬼一般,一寸寸地向着她爱的人袭来,可她身体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卫珩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性命护着。   短短的一瞬间,长得却像百年。因为那刀刃每一寸的迫近,都像是凌迟在她心口上,痛不欲生。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灭顶的绝望之中,一枝箭羽破空而来,裹挟着刚猛的力道,从阮秋色头顶掠去,又擦过卫珩耳际,直直地没入执刀的士兵眉心。   力道之大,直射得那人身体后仰,重重地被钉在了地上。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接二连三的箭雨纷然而至,他们周遭的士兵茫然地倒下,败退,方才还密不透风的包围顿时空出了一片。   她有些不敢相信,怔怔地眨了几下眼,这才回头看见,远处有一人昂然坐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后是乌压压的一片骑兵。那人雄姿英发,意气飞扬,一如当年她在人群中看到的模样。   裴昱打着马,不疾不徐地行至他们身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能让我这表哥为爱走钢索,连性命都不顾,”他坐在马上,看着阮秋色笑道,“表嫂,你本事不小啊。” 第93章 向王爷学习 “王爷,别跟我生气了…………   裴昱来得不早不晚, 精准得像是掐算好了时辰。   情势紧急,卫珩也不与他寒暄,只叮嘱他带着最精锐的手下火速去追贺七。   裴昱带来的士兵不多, 但个个身着黑甲, 胡坤手下的州兵一见, 便从心底里感到发憷。原因无他, 镇北将军亲手带出来的黑甲军, 在战场上有以一当十之威。   朱门的人手大多是散兵游勇,对上训练有素的黑甲军,自然是溃不成军。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 战场上已经偃旗息鼓,裴昱的副官押着胡坤跪在了卫珩的马车前。   马车是暗卫找来的。隔开了不远处的尸体, 又方便卫珩就近掌控战局。   “王爷,除了投诚的青州州兵,还俘获了敌军二十一名,其余人等已经尽数歼灭。”副官道,“请问王爷,胡坤如何处置?”   卫珩隔着车窗, 淡淡地瞟着地上跪倒在地的人。   “微臣……自知罪该万死, 只求王爷放过微臣妻儿……”胡坤自然听说过铁面阎王的手段,他身上打着颤,不住地在地上磕着响头,只盼望能唤起卫珩一丝怜悯来。   阮秋色坐在卫珩身侧,看着地上跪着的中年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情有些复杂。   “罢了。”卫珩一抬手,示意车下的兵士将他架起来,“朱门制售邪药一案中, 你也算有功。本王不要你的命。”   胡坤愣了愣,没料到卫珩竟不打算治他株连九族之罪。   “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卫珩平静道,“带下去,关着候审吧。”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这个结果已经能让胡坤喜不自胜,他不顾身后押着他的士兵,急忙跪下谢恩。   “你不需谢本王。”卫珩已经收了视线,只是淡声说了句,“你该谢那两根蜡烛。”   对胡坤的宽宥不是他一贯的作风,只是突然想起阮秋色说起过,那日胡坤突发奇想,用来装点他们房间的红烛和喜被,本是家里备着给长女出嫁用的。   在胡府住的那几日,胡夫人来同阮秋色说过几回话,说起这事来还哭笑不得。那红烛是青州城里最有名的手艺,喜被也是胡小姐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却给别人做了嫁,气得她三天不与胡坤说话。   自作聪明的好意也是好意。阮秋色说得对,人心软起来,多少不由得自己。   又过了多半个时辰,裴昱终于带人赶了回来。   “人……没追上。”人前威风八面的年轻将军在自家表哥面前,忍不住泄露出些垂头丧气来,“那水城里巷道复杂,对方换了几次船,沿着运河往南逃了。”   卫珩点了点头,似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你又不擅长水战。”他沉声道,“那船截下来了?”   “那画舫上倒是有不少宝贝,可没找到你说的药。”裴昱从手下那里接过了什么,“我还在二层找到这个。”   那是一个画轴,裴昱没打开,只隔着车窗递给了卫珩:“画的好像是表嫂……”   阮秋色急忙探过身子,将那幅画接了过来。   “真好。”她展开那画端详了许久,笑着对卫珩道,“贺七逃得匆忙,没来得及带走这个。”   卫珩别过了视线,对她的庆幸不置一词。   贺七若真是逃得匆忙,不会将船上的“幻梦散”都处理得干干净净。这画,多半是他特意留给阮秋色的。   阮秋色见卫珩不答,就知道他的气还没消。她讪讪地笑了笑,又去问裴昱:“表弟,你又为何会来青州?来得时机那样巧妙,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   这一声“表弟”,叫得裴昱有些无措。他小时候一直盼望着与卫珩兄弟相称,今日算是实现了一半。   他耳根有些发红,半晌才道:“这个……说来话长。”   裴昱会出现在此处,当然不是从天而降。   那日他在玉凰山挟持贺兰舒,反被有心人设计,害得卫珩坠落山崖,为这事他结结实实地挨了镇北将军一顿鞭子,足足三五日下不了床。   好不容易和表哥恢复了往来,他伤口刚好些便想登门认错,却得到了卫珩已然带着京中第一花魁离京的消息。   又过了几日,他派去盯着贺兰家的探子回报,贺兰舒亦带着不少人马,秘密地出了京。他此行颇为蹊跷,离开京城不久便隐去了行踪。   裴昱知道,玉凰山悬崖上的火·药和崖底的埋伏,与贺兰家脱不了干系。他又紧随着卫珩出京,难保没有什么谋害之心。裴昱当机立断,说服镇北将军给了自己些精锐的人手,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   贺兰舒的踪迹虽然遍寻不着,卫珩的行程却堪称大张旗鼓。裴昱一行人日夜兼程,沿途总能听到宁王携着美人一路往西的消息,也因此在燕州以西的八百里的朔州,遇到了身处险境的时青与云芍。   宁王大人的障眼法,头一个坑的便是自己的亲表弟。   偏偏时青口风极严,怎么也不肯将卫珩的下落告诉他。当天夜里,时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只留了张短笺,让他护送云芍回京。   裴昱如何肯听。燕州是云芍与卫珩他们分开的地方,裴昱带人折返,又打听出时青从燕州调兵去了青州。   想想这兜了大半个月的圈子,裴昱不由得满心沧桑地叹了口气。   然而看着自家表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他又觉得,这一番辛苦到底还是值得的。   ***   今天是个好日子。案子告破,危机解除,数日以来的提心吊胆也一扫而空。   阮秋色却高兴不起来。   原因无他——卫珩已经好几个时辰没和她说话了。   她也知道自己在船上故意去撞贺七的刀刃,实在鲁莽了些。然而当时事态紧急,总不能看着卫珩去用那邪药——哪怕是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一样的举动来。   况且,她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   卫珩显然不这么想。回到知州府,他先去沐浴,接着便在正厅里安排起青州一案的收尾事宜。暗卫与裴昱的手下来来往往,阮秋色连插话的空档都没有。   晚饭也吃得安安静静。阮秋色试着讲了两个笑话,卫珩的神情却纹丝不动。目不斜视地吃完了饭,刚放下筷子,他便径直出门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同她冷战。卫珩的脾气说不上好,但有什么话都是直说的。不像现在,阮秋色便是想哄,连个话头也没有。装乖卖可怜一概失效,就连抄《女诫》他也是不理不睬的。   直到过了亥时,卫珩才回到那方小院里。现在不需假扮夫妻,他原本可以叫人单独辟间屋子,但他并不想。   房间里光线昏暗,阮秋色已经睡了。被床边的小灯映照着,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经历过这一日的惊险,她想必是疲惫不堪的。   卫珩睡过的那张罗汉塌又被摆在了她的床边,像是某种笨拙又小心的示好。   卫珩缓步走近,在榻上坐下,倾身去看阮秋色。   她颈上的伤口已经让傅宏处理过,涂了药膏,让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傅宏给她包扎时,他就站在门外,还听见她煞有介事道,快刀子割肉一点不疼,一凉一痒就过去了。   呵,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刀口舔血的绿林好汉吗?   卫珩无意识地伸出手,在她暖烘烘的脸颊上碰了碰:“傻乎乎的。”   阮秋色无知无觉,正睡得香甜。卫珩看了一会儿,就吹熄了灯盏,解开外袍,也在榻上躺下。   整个人被笼罩在黑暗中,他却毫无睡意。   他确实生着阮秋色的气。把自己的性命赌在恶徒的良心上,他还能说什么?福大命大?   若是贺七没有手软呢,若是他不但不松手,反而将刀子往里一送呢。若真让刀口划破了她的咽喉……   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阮秋色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恐怕就连阮秋色自己也不够明白。只有他知道,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   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卫珩阖上的眼睫颤了颤,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响动。   布料轻轻的摩擦声,从他身边的床铺,缓缓地挪到了他的榻上。   手心里一暖,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摸索着握了上来。接着是温软的身子,慢吞吞地挤进他的被子,犹疑着贴紧了他。   一片黑暗里,人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锐。女子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索着,沿着他的锁骨,喉结,一路上行,最终停在了他的唇畔。   “王爷,别跟我生气了……”阮秋色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轻轻软软地说了句,“好不好?”   卫珩在黑暗中凝视了她良久,才开了口。   “你这是做什么?”除却声音里的哑意,他的回应称得上冷淡自持。   阮秋色有些心虚,却没退缩,反而用手臂勾住了卫珩的脖颈。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哄王爷,就想起来,上次我不高兴的时候,王爷亲了我许多下,一直亲到我高兴为止……”   阮秋色脸上烫得厉害,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所以我就、就想向王爷学习……”   可她毕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装着睡着,等到灯烛都熄灭了,才敢来进行所谓的“学习”。   卫珩沉默了半晌,只有呼吸声起起伏伏,在暗夜里显得尤为突出。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攥成拳,仿佛这样便能抵挡怀里软玉温香的诱惑一般。   “王、王爷?”阮秋色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   “你学得不对。”   卫珩说着,忽地扣紧了阮秋色的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的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含着一触即发的力道,恶狠狠地抵在她唇齿间。   “本王没有这么啰嗦。” 第94章 欺负人(有新增)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   黑暗里, 阮秋色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男人呼吸清浅,唇上的暖意猛地欺近了几分。将触未触时却又停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秋色心里爬上一层痒意, 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 便想仰头迎上去。   对方却立刻退开了。   “本王改主意了。”卫珩已经坐起了身子, 声音在半空中幽幽地响起, “只是亲上几下, 好像太便宜了你。”   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语气,阮秋色心里一紧,颤颤巍巍地问道:“那……王爷想做什么?”   卫珩坐在木榻的边沿, 伸手探向床边的矮桌,几下便摸到了桌上的火折子。   他对着火芯轻吹了口气, 原本星点似的火种倏地引燃了棉缨。细小的火苗提供了微茫的光源,映在他亮若星子的眼眸里,不知怎的,阮秋色突然感觉到了危险。   “自然是做些更刺激的事。”卫珩一边点灯,一边慢条斯理道。   阮秋色不知道什么叫更刺激的事,小动物般的本能却感到了不妙。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直到退无可退, 身子抵上了罗汉榻的靠背。   灯盏点亮,床边这一方天地顿时一览无余。   卫珩回身去看阮秋色。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大睁着,有些畏缩,又有些天真。躲在木榻一角,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说不出的好欺负。   他心情大好地勾了勾唇,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榻上不方便, 到床上去。”   到床上做什么?   阮秋色眨了眨眼,没一会儿,脸上的红晕又扩散了几分。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阮秋色虽然嘴上荤素无忌了些,到底是个女孩子。一想到男女之间亲密无比的事,总归是觉得羞赧,反而又往后面缩了缩。   “我、我觉得榻上挺方便的……”她吞吞吐吐道,话刚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不不,我是觉得太、太快了……”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倾身上前,轻轻巧巧地便将人拦着腰拎了起来。   “王爷!”   阮秋色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他丢上了床。她无措地揪紧了被角,看着卫珩在行李中翻捡着什么,没一会儿便又行至了床边。   他手里拿着几条丝质的巾帕。   “王、王爷这是要做什么?”她心下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正想往后退缩,却被卫珩擒住了手腕。   “你说呢?”卫珩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将丝绢系上她的手腕,神色还是如往常般清冷自持。   阮秋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卫珩又把那巾帕系在了床柱上。   也、也太刺激了吧。   为了参详人体,她曾经囫囵吞枣地看过十几本春·宫册子,其中一本讲的便是这种把戏。画上的女子手脚都被禁锢在床柱之上,由着男人摆弄,面上的神情似笑似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捱。   卫珩已经在绑她另一只手,阮秋色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跟他求饶:“王爷,这个太刺激了,我、我觉得我不会喜欢的……”   哪、哪有人第一次就搞得这样激烈?是况且捆缚手脚什么的,怎么想都觉得太丢脸了些。   卫珩将丝绢在床柱上系了个活结,不轻不重,确保不会弄疼了她,才直起身子慢条斯理道:“可是本王喜欢。”   你莫非是变态吗???阮秋色又羞又怕,只觉得欲哭无泪。   “做错事的人,总要受到惩罚。”卫珩微微眯着眼睛,笑得意味深长,“乖。”   这个“乖”字柔和得近乎诱哄,配上他生动好看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竟使得阮秋色心头的抵触消散了许多。   卫珩的喜好一向与常人不同。喜欢她叫他“正人君子”,喜欢看她抄《女诫》,相比之下,他喜欢这种微微有些变态的捆绑游戏,似乎也没那么奇怪。   既然他喜欢的话……   阮秋色的目光在手腕间的丝绢上停驻了片刻,妥协似地叹了口气。   “王爷,”她红着脸小声道,“如此这般,你便不生我的气了吗?”   卫珩低低地“嗯”了一声,掐着阮秋色的腰,让她在床上躺平,这才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小姑娘两只手无力地吊在床柱上,面上的神情却并不愤懑,只是面颊红透,无措地轻咬着下唇,眼里的水光亮的让人心悸。   这画面似乎有些让人心猿意马。   阮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小声说了一句:“那王爷要轻一点,我、我怕疼的……”   卫珩轻咳一声,再说话时,嗓音却有些哑了:“放心,一点也不疼。”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看他,觉得他一定是在骗人。   教坊里的红倌姐姐们都说,第一次总是很疼的。说不疼的都是大骗子,为了哄小姑娘到床上去,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王爷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阮秋色闷闷道。   “比不过阮画师。”卫珩俯下身子,低笑着谦虚道,“半夜摸到男人床上,就该想到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   半个时辰后。   阮秋色衣衫凌乱,瘫在床上软成了一滩烂泥,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而始作俑者正坐在床边,衣冠齐整,道貌岸然。阮秋色咬着牙看向卫珩,他面上平静无波,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恨得人牙根直痒痒。   卫珩正在挠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阮秋色笑出了眼泪,被他挠得只想撞墙,“王爷,王爷求你了,别啊哈哈哈哈……”   卫珩置若罔闻,灵活的长指游走在阮秋色腰间的软肉上,逼得她扭来扭去,笑得气也喘不上来。   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怎么会觉得卫珩是个变态呢?   他分明是禽兽啊!   又是一刻钟过去,卫珩似是满意了,这才收了手,又替她解开了束缚。   得了自由,阮秋色立刻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还敢像今日这般胆大妄为吗?”卫珩声音淡淡,“下次再犯,可不止是这个教训。”   阮秋色闷闷地趴着,半晌都是一声不吭。   卫珩坐在床边等了片刻,见她毫无答话的意思,挑了挑眉梢道:“生气?本王可没强迫你,是你说要让本王高兴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阮秋色气得一屁股坐了起来:“我哪知道王爷是要这样折磨人?我还以为——”   她话说了一半,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下去了。   “以为什么?”卫珩似笑非笑地在她鼻尖轻刮了一记,“自己心里不正经,还要赖别人。”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阮秋色气的眼圈都红了:“就你正经!天底下没有比你更正经的人!故意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看我傻傻地往坑里跳,好玩吗?仗着别人喜欢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她愤愤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听着委屈得要命:“我也不是非要跟你亲近。以后我再也不要——”   剩下的话,都让突然欺近的男人堵在了唇齿间,含含混混地化成了一团嘤咛。   阮秋色无措地挣了挣,小手抵在卫珩身前,却怎么也推拒不动。男人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她脑后,让她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气得想咬人,刚张了口,却被他的舌尖长驱直入。按说她应该咬下去的,可到底是没狠下心来,就这样让人钻了空子,在他温柔缱绻的吸吮舔舐之间丢了理智。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了卫珩的腿上,双臂还软软地拢在他颈后,分明像是种迎合。唇舌交缠处发出了清浅又羞人的水声,夹杂着她断断续续的轻吟,尽数被他咽了下去。   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软得像一汪春水,温温驯驯地偎在他胸前,卫珩才结束了这个悠长的吻。阮秋色双目有些迷离,唇颊尽是一片嫣红,羞羞答答地睨着他,半晌才说了句:“王爷欺负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软成了什么样子,几乎立刻便在男人心里点起了一把邪火。   卫珩毫不犹豫地把阮秋色放倒在了床上。   然后卷起被子,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若说方才起了玩心,言语间故意逗了她几句,勉强可以算是欺负。可是挠她痒痒,他觉得不算。   毕竟,若是不用这法子泄了心中的火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阮秋色胆子大得过分,三更半夜的敢往男人被子里钻。黑灯瞎火,温香软玉的,饶是他自恃定力过人,也难保自己能把持得住。   看来提亲之事,须得越快越好。   阮秋色愣愣地躺在被子里,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明明方才还那样亲她,突然态度急转,想也知道他这是为什么。   “怎么,王爷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正经人了么?”阮秋色闷闷道。   卫珩垂着眼睫看着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半晌才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躺下,将那坨蚕蛹般的被子,连着里头的人一起抱在了怀里。   “你等着。”他的声音低哑地贴着阮秋色的耳畔,撩得她有些心悸,“本王不正经起来,你怕是会哭的。” 第95章 聘礼 “你可真是我亲表嫂。”   许是卫珩的话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 又或许是因为被子裹得太严实,阮秋色乖乖地躺着,彻底安静了下来。   卫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在她后背, 耐心得如同在哄小孩子睡觉。他原是打算等阮秋色睡着了, 就回自己的榻上睡, 没想到刚安静了片刻, 怀里的人又在被子里拱动起来, 彻底将脑袋挤了出来。   “王爷。”阮秋色声音轻轻的,说得却很认真,“如果说我去撞贺七的刀子是胆大妄为,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今日要不是裴昱来得及时,你替我挡那一刀是必死无疑的。”   卫珩低低地“嗯”了一声, 敛了眼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我都没有生你的气。”阮秋色接着说下去,“王爷护着我是因为喜欢我,我铤而走险也是因为喜欢你。怎么能因为喜欢而生气呢?王爷你说,你今日同我生气,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原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谁知卫珩听罢, 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本王与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阮秋色很是不服,“明明我喜欢你还要多一点。”   卫珩诧异地挑了挑眉:“为什么你会多一点?”   “因为我喜欢的人比你喜欢的人长得好看啊。”阮秋色说得理直气壮。   “……”好不容易捋顺了她这绕来绕去的句子,卫珩忍不住轻弹了她脑门一记,“油腔滑调。”   阮秋色皱着鼻子拱他:“那你说哪里不一样?明明就是一样的。”   卫珩被她闹得无法,只好紧了紧怀里的被子,低声问她:“倘若本王真出了事,你会如何?”   按说这时候应该捂着他的嘴说“呸呸呸”的,可一来她被被子禁锢了手脚, 二来卫珩的语气认真,像是真想知道答案。   于是阮秋色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会很伤心很伤心的,比我爹离开还要伤心。然后……我大概会像我爹当年那样,游历四方,凭着记忆每天画一幅你的画像……”   她说到这里便开始伤心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卫珩,不肯再说下去。   卫珩安抚似的搂了搂,这才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这便是我们的不同。你喜欢的事物很多,可本王喜欢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就那一点点,哪怕裹上厚厚的被子,也只用一只手就能抱在怀里。   “倘若本王出事,你可以游历,可以作画。可若是易地而处……”卫珩顿了顿,看着阮秋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相信阮秋色的喜欢并不比他少。只是她的心里满满当当,里头装着其他的热忱。而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只放她一人在里面走动。   本就没什么公平可言,可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阮秋色静静地和他对视着,忽然觉得卫珩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看得她有点想哭。   于是她又偎近了些,用头顶蹭了蹭卫珩的下巴:“我以后会更小心的。”   这样也觉得不够。她又努力拱了拱,将双臂也从被子里挣出来,环住了卫珩的腰。   “我不要王爷只喜欢我一个。”阮秋色贴着卫珩的胸膛,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希望这世上让你欢喜的事物,能有很多很多。”   ***   次日清早,卫珩是在床上醒来的。   原本抱在怀里的被子早就散开了,妥帖地在他身上盖着。被子里的暖意比平日更甚,低头一看,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正窝在他怀里,小手轻拽着他的衣襟,兀自睡得酣甜。   这场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卫珩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抬起手轻触了触她的脸,指尖传来暖烘烘的热度,他又捏了捏,软软弹弹的触感倒是和平日一般无二。   阮秋色犹在梦里,被他这样一捏,蹙着眉头扭了扭身子,嘴里无意识地哼了句什么。   卫珩无声地笑了。   眼前的情景当然是真的,毕竟,他从没做过这么好的梦。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当年那个森冷可怖的夜晚被压在记忆最深处,只有在意识最薄弱的梦里,才会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缠上来。因着这个缘故,他索性舍了舒适的床铺,在最窄最硬的木榻上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谁知如此过了一两年,等他有信心不再受那些创痛的搅扰,反而无法在床上入眠了。   安神的汤药喝过不少,全都没什么作用。他也没想到柔软踏实的床铺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卫珩看着阮秋色的睡颜,隐隐觉得,失而复得的远不止这个。   还有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于是轻轻地凑上前,在她扬起的嘴角边印下了一个吻。   ***   胡府东院内,裴昱与时青一起用着早饭。   昨夜时青与几名暗卫受伤不轻,卫珩便让他们一起住在了东院,又派傅宏过去看顾着。从前在军营的时候,裴昱与他们感情甚笃,更是仰慕时青的功夫,便非要留在时青房里照顾。   一腔热忱的小将军没怎么照顾过人,也不顾时青百般阻拦,时不时便要过来端茶递水。时青被闹得无法,索性让他去自己之前的住所取两件衣服,给自己换来片刻清净。   哪知道裴昱去了一趟,回来便魂不守舍的,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终还是闷声睡了。   这样诡异的气氛持续到了早上,时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世子心里有事?”   裴昱怔了一怔,沉默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表哥这些年……变了不少啊。”   时青会意,点了点头道:“王爷这些年倒没怎么变,只是近来认识了阮画师,才渐渐有些不同了。”   “可不是嘛,”裴昱压低了声音道:“我原以为按着表哥的性子,成婚之前定是克己守礼的。谁知他不光早早将表嫂拐到了手,竟然、竟然还有些特殊的癖好……”   这倒是让时青也有些意外:“癖好?”   “就是那个,那个……”裴昱跟着京中那些纨绔混了几年,对某些难以启齿的床癖也是一清二楚。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是没好意思直说,只说了句,“我昨晚听见他折腾表嫂来着,那动静,简直能掀翻天花板。我表哥也太不怜香惜玉了,难怪表嫂要骂他‘禽兽’呢……”   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也没看到时青拼命递过来的眼色。不出片刻,身后就响起了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裴昱。”   裴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粥碗。他回过身,也不敢直视门口长身玉立的人影,只是呐呐地叫了声:“表、表哥怎么过来了?”   也不知道他方才的话卫珩听去多少,裴昱又挠了挠头,讪讪道:“我刚才说的……”   卫珩懒得跟他解释,毕竟,“昨夜将你表嫂绑起来挠了半个时辰痒痒”和裴昱理解的禽兽之事相比,他也不知道哪个更禽兽一点。   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将一张长长的礼单搁在了裴昱面前的桌上。   “大雁两只,龙团、凤团茶饼各一,三牲四酒,黄金千两……”裴昱将礼单上的内容一行一行念了出来,越念越觉得迷惑,“这都是什么呀?”   “聘礼。”卫珩言简意赅地拍了拍自家表弟的肩膀,“日落之前,将这单子上的东西置办齐全。”   “聘礼?”裴昱不明所以道,“你要提亲?去哪里提?”   时青心下了然,同裴昱解释道:“阮画师的亲族只余她叔祖一家,就住在这青州城里。”   裴昱明白过来,这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是由我去置办聘礼?”   这样的事往常定是要给时青处理。眼下他受了伤,卫珩本来也是想来将礼单交给他,让他酌情选人去办。   可自家的蠢表弟正好撞在枪口上,不用白不用。   “大概是因为,”卫珩淡淡地睨了裴昱一眼,“本王是个禽兽吧。”   裴昱顿时呆若木鸡,只好呐呐地应了。见卫珩复又出了门,他赶忙戳戳时青的胳膊,想跟他商量商量该让谁去操办这些礼物。   毕竟这礼单上足有好几十项,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都要去哪里买。   哪成想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自家表哥凉凉的声音又折了回来:“这种私密的差事,当然是自家人办起来放心。表弟可别假手于人,辜负了本王的期望啊。”   ***   裴昱最先买回来的是两只大雁。   本朝婚俗已然简化了不少,只余纳彩,问名,请期三个步骤,便可正式成亲。无论聘礼多寡,一双大雁总是必不可少的。大雁生性从一而终,配偶故去也不会独活,自古便寓意婚姻美满。   这双大雁来得也不容易。因为养雁的人家都在偏远的郊县,青州城里若有谁家要提亲,须得提前几日,向贩卖鸡鸭的店铺订货。裴昱找了一上午,才找到一家禽铺里备了两只,赶紧花了几倍的价钱买了回来。   毕竟是活禽,买回来便放在了厨房里,同府里的鸡鸭关在一处。   阮秋色甫一踏进厨房,便看到了这两只鹤立鸡群的动物。   她今日起得仍然有些迟,睡醒时,卫珩已经去正厅处理公务了。   昨夜她拉着卫珩又问了些关于案子的问题,说着说着,他声音便小了下去。阮秋色等他睡熟,小心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又小心地把自己塞进对方怀里。即便是这样卫珩也没醒,可见真是累得狠了。   公务上的事情她帮不上什么忙,便想亲手做些吃食给他,也是一份心意。阮秋色平日里极少下厨,会做的也无非是些汤汤水水。所幸鸡汤炖得不错,尝过的人都说好喝。   午时刚过,裴昱又采买了两块上好的龙凤茶饼,兴冲冲地去表哥院里献宝,就见自家表嫂让侍从摆了一桌好菜,正中是一盆热汤,清香扑鼻。   卫珩吩咐过,提亲这件事先不要让阮秋色知道。裴昱赶紧把茶饼藏在身后,笑着问阮秋色:“表嫂,这是什么汤?好香啊。”   阮秋色亦是笑吟吟地回他:“是花菇乳雁汤。厨房里那两只大雁生得肥嫩,我炖了一大锅,你不妨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尝尝。”   裴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灰白着脸色,颤声问阮秋色:“你把那两只大雁……炖了?”   “对呀,”阮秋色点点头,“大雁这样难得的野味,吃起来也是很鲜美的,表弟没吃过吗?”   裴昱深深觉得,阮秋色和卫珩这对夫妻,在折腾人这方面,都有着独到的慧根。   “怎么了?”阮秋色看着裴昱生无可恋的神色,疑惑地问,“难不成这大雁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么?”   “……没有。”裴昱咬着牙应道,“只是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可真是我亲表嫂。” 第96章 亲人 “本王怕自己憋出病来。”……   卫珩一进门, 便看见自家表弟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一时有些诧异。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行至桌边坐下,“阮秋色呢?”   差人叫他回来吃饭, 自己倒是跑得不见踪影。   “表嫂说, 汤里漏了味佐料, 又去厨房取了。”裴昱有气无力地答道。   卫珩点了点头:“东西置办得如何?”   “这……”裴昱犹犹豫豫道, “表哥非要明日去提亲吗?不能再缓缓?”   “不能。”卫珩摇头道, “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连下了几道谕旨来催。本王昨日便回了旨,三日后启程回京。”   如此说来, 卫珩这亲提得可谓是见缝插针,裴昱没话说了。   卫珩见他萎靡地窝在椅子上, 疑心自己是不是将表弟逼得太狠,便松了口道:“若真是棘手,便让时青派人帮你吧。”   裴昱低声叹了口气:“别的东西都还好说,只是这大雁……”   他伸手指了指桌子中间冒着热气的汤羹:“……恐怕你得端着去了。”   上午他跑遍了青州的家禽铺子才找到这两只,进货之地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两日工夫。礼单上其他物件少个几样也没什么, 可大雁是纳彩时最不可或缺之物, 少了这个难免让人觉得失了礼节。   “……”卫珩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要不,弄两只大鹅意思一下?”裴昱试探道,“听闻寻常百姓家里也有以鹅代雁的说法,实在不行……”   没说完的话,都让卫珩凉凉的眼神瞪了回去。以鹅代雁多是贫寒人家不讲究的做法,若是堂堂宁王大人带着两只大鹅去提亲,恐怕会沦为全天下的笑谈。   卫珩介意的倒还不是这个。   “鹅太凶。”他一本正经道。   大雁生性忠诚, 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鹅生性好斗,他可不想以后天天跟阮秋色吵架。   “那可怎么办啊。”裴昱不知道自家表哥怎么突然迷信了起来,只好趴在桌上哀叹,“我哪知道表嫂虎成这样,连自己的聘礼也下得去手……”   “——什么聘礼?”   阮秋色兴冲冲地拿着刚磨好的藤椒粉进了门,正巧听到裴昱这后半句:“表弟要跟谁提亲吗?”   裴昱噎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卫珩一脸淡定地招呼阮秋色:“过来用膳吧。”   看着阮秋色高高兴兴地喝了两碗乳雁汤,他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是本王的聘礼。”   “啊?”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顿时愣住了。   “后悔也晚了。”宁王大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轻轻巧巧地说了句,“吃了本王的聘礼,就是本王的人了。”   ***   对于卫珩要去提亲这回事,阮秋色的反应比裴昱还要茫然。   “去哪里提?”她愣愣地问。   “表嫂这日子过得可真糊涂,”裴昱笑道,“连自家亲戚住在青州都不知道?”   看到阮秋色仍是一脸无措的样子,卫珩轻声解释道:“本王让时青查过,阮公并无兄弟姊妹,族中只余一个叔叔,你要叫一声叔祖。”   他这样一说,阮秋色似乎有了点印象,可面上的神色仍有些迟疑。卫珩给裴昱递了个眼色,看到后者知情知趣地告辞离开,才捏了捏阮秋色的手道:“怎么?”   听到他要去提亲,好像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听说提亲的时候要交换庚帖,合算生辰……”阮秋色低着头,小声道,“可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生辰。”   “怎么会。”卫珩摇了摇头,沉声道,“阮家的族谱定然在你叔祖手里,你一出生便会登记在册,如何会不知你的生辰。”   她这担忧实在有些没有道理,卫珩不禁怀疑这是个托词,于是挑了挑眉道:“莫非你不愿嫁给本王?”   “愿意的!”阮秋色急声道,对上卫珩似笑非笑的视线,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说了一遍,“我自然愿意的。”   卫珩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下去。   “只是……”阮秋色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这倒让卫珩有些诧异。   “我是我爹在赣江边上捡来的。”阮秋色接着道,“那时我已经有一两岁了。我爹以为是哪家大人观潮的时候,不小心把孩子弄丢了。他陪着我在岸边等了一日,并没等到谁来找我。去官府打听过,也没有哪家报案说丢了孩子,才知道我的父母应该是不要我了。”   卫珩听着她呐呐的语气,突然有些心疼,便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问道:“一两岁的事,你一定不会记得。这是你爹告诉你的?”   “没有,我爹对我很好的,全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阮秋色摇了摇头道,“我九岁那年,我爹带我回到京城,是同叔祖一家一起过的年。我爹想将我的名字加到族谱里,可叔祖不让……我偷偷听到他们讲话了。”   年夜饭后的那场争执称得上激烈,阮清池没能说服固执的长辈,气冲冲地带着她离开了。   小人儿还不明白大人的心思,不懂得叔祖是不愿让阮家书画一脉的传承落在她手里——阮家世代传袭的画技,向来只传给子辈最有天分的一人——她只知道爹爹口中唯一的亲人,并不承认她是阮家的女儿。   大年三十,盛京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小丫头被阮清池高高地抱在怀里,越想越不明白,眼泪汪汪地问他:“我真的是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吗?”   “别听他们胡说。”阮清池板着脸道,“爹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是野孩子,难道爹是野人吗?”   后来便再也不跟那家人来往了。   卫珩听罢,低低地叹了口气,又将怀里的小姑娘搂得更紧了些。   “所以说……提亲的事,我担心王爷会白跑一趟。”阮秋色轻声道,“不然……还是等找到了我爹,再……”   “……可本王等不及了。”卫珩闷闷道。   “嗯?”阮秋色眨了眨眼。   “皇家大婚礼节繁琐,便是议定了婚事,等钦天监选了日子,昭告天下,各种祭典忙活完,怎么也得两三个月。”   阮秋色“哦”了一声,不是很明白卫珩的急切:“可我又不会跑,便是晚些日子也没什么呀。况且我的人生大事,还是希望能让我爹……”   卫珩的眼睫颤了颤。现有的蛛丝马迹里,并没有阮清池还活着的确凿证据。凭着他办案多年的直觉,已经断定了阮清池是凶多吉少——这也是他打定了主意,要在青州仓促提亲的原因。   阮秋色对父亲的看重他是知道的。即便阮清池已然失踪了十年,她也坚信他还活着。倘若最终真得到了阮清池的噩耗,他也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怎样的怆痛。   所以他想给她一个以婚书缔结了姻缘的亲人。无论前路如何迷茫,至少有人会陪她一起走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低低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阮秋色不明所以地问。   看着她一片澄澈的眸子,卫珩刚到嘴边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   “……没什么。”他同阮秋色对视,目光里多了些坚定,“提亲的事交给本王处理。大婚之前,本王一定找到你爹的下落。说不准,可以让他为我们主婚。”   阮秋色脸红了红,点点头,声音软软地说了句:“看不出来……王爷这么着急。”   她话里有着小小的戏谑,嘴角上扬,看上去说不出的甜。   “是很着急。”卫珩顺势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轻笑一声道,“有这么磨人的未婚妻,再等下去,本王怕自己憋出病来。” 第97章 近墨者黑 “都说近墨者黑,你可怪不得……   卫珩难得将话说得这么露骨, 阮秋色听得瞪大了眼睛,身子都不由得坐直了。   “你是敌国的细作假扮的吧……”她伸手去捏卫珩的脸,“不近女色的宁王殿下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卫珩微微后仰, 轻笑着捉住了她的手:“都说近墨者黑, 你可怪不得别人。”   他打量着阮秋色的眼睛, 看到里面充满了笑意, 方才因为身世涌出的些许失落也一扫而空, 才放心地说了句:“好了。吃罢了午饭,本王也要去处理公务了。”   “王爷今日在忙什么?”阮秋色被他扶着站起身来,随口问道, “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得很,不如陪你去办公吧。”   “你不适合。”卫珩起身摸了摸她的发顶, 轻声道,“今日在牢里审那些朱门里落网的犯人,场面不怎么好看。”   他回想起牢房中惨烈的情形时,眸中划过了一丝厉色。阮秋色不由得身上一颤,仿佛才想起面前这人除了是她软语温存的恋人,更是手段狠辣, 让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王。   她垂着脑袋, 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只呐呐地问了句:“是要用刑吗?”   “嗯。”卫珩低低地应了,又道,“朱门在青州经营多年,余孽未尽。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回京,审问须得速战速决,才好将扫尾的事宜安排下去。”   阮秋色点了点头,又扬起了个笑脸道:“我知道了, 那我去瞧瞧表弟都置办了些什么样的聘礼回来。”   她说着就要往门外跑,却被卫珩拽住了胳膊。   “你以为自己就很清闲?”他垂着眼睫似笑非笑地看她,“炖了本王的聘礼,必须补给本王一双大雁才是。”   ***   裴昱都遍寻不着的大雁,她要怎么补回来?   阮秋色按照卫珩的吩咐等在房里,百思不得其解。   不多时,卫珩身边的暗卫携着一堆材料进了门。阮秋色行上去一看,竹篾,桑皮纸,鱼线,还有一小箱油墨画材——   “原来是做风筝!”阮秋色恍然大悟,轻呼了一声。   “正是。”那暗卫恭谨地笑笑,“王爷说,纳彩时的雁礼,是要将一双大雁放飞到空中。阮画师绘制两只大雁,制成风筝放飞,也是一样的好彩头。”   阮秋色还真没想到这个好法子,于是笑眯眯地应了。画两只大雁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可一想到这是自己成婚的信物,便不由得静下心来,画得无比认真。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完工。   那暗卫找来制风筝的匠人就等在外间,立刻便扎好了骨架。等把画糊上去,两只崭新的大雁风筝挺括逼真,栩栩如生,看得风筝师傅也不由得赞叹:“小人制风筝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般精湛细致的画技……”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手熟,手熟罢了。”   那师傅又啧啧称赞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小姐,能否帮小人再画上一两张风筝面?拿到店里摆着也长脸啊。小人定然重金酬谢……”   暗卫正想阻拦,却听见阮秋色笑嘻嘻地应了:“好呀,反正我也闲着。重金也不必,我多画几张,您都制成风筝,再挑两个带走,剩下的留给我自己玩就好。”   一下午的工夫,阮秋色又画了五张。除了常见的蝴蝶、蜻蜓、燕子、金鱼,还有一张美人。   风筝师傅的视线停在那半侧着脸的美人面上挪不开,虽觉得惊艳,却又有些奇怪:寻常的美人风筝画得都是女子,这姑娘画得却更像个男人……   倒是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还要好看得多就是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扎好了风筝,一看阮秋色望着那美人风筝的眼神,也知趣地不敢向她讨要这个。于是只带着蝴蝶和蜻蜓风筝,欢欢喜喜地走了。   ***   天色尚早,阮秋色估摸着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便去了东院,看看裴昱的聘礼准备得如何。   还没进门便听到了一阵争执的声音。   “……云芍姑娘,真的不必了,你还是先去看看阮画师吧……”   是时青的声音,全没有往日的淡定温和,听起来多了一丝窘迫。   “不行,你身上的伤也是因为我才受的,我一定得看看它好得怎么样了……”   云芍如百灵鸟般明快的声线落入耳畔,阮秋色心头一喜,三步两步地跑进了院门。   “云芍!”   欣喜的呼声让院内二人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一袭水红色衣衫的美艳女子,正拽着面前高大侍卫的腰带不撒手。四月里的天气,急得时青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若不是他死死地拦着,只怕上衣早就叫云芍扒开了去。   “呃……”阮秋色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尴尬地挤出一句,“我打扰到什么了吗?要不你们……”   “阮画师!”时青趁势挣脱了云芍的手,赶紧冲过来拦住阮秋色,“云芍姑娘赶了许久了路,你快带她去休息一下吧。”   裴昱说起过,时青走后,他先是带着云芍回到了燕州。马车行得慢,他又急着去青州支援卫珩,便想让云芍在燕州等着。这原先也是最稳妥的法子,可云芍不肯等,执意要跟来,裴昱便派了几人护着她,故而会晚到两日。   阮秋色扭头看向云芍,她正双手抱胸,气定神闲地站着:“我不累。时护卫也不必赶人,只要你让我看看伤势,我马上就走。”   时青立刻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阮秋色。   他伤在腹部,三寸来长的刀口,昨日又崩裂了一次。他不愿让云芍看见,一是觉得难为情,二是因为云芍对这伤口执着得很,他们刚被裴昱救下时,她便坚持要亲手帮他换药。若让云芍看见伤处迟迟未愈,往后恐怕又要日日过来给他换药了。   阮秋色看见时青目光里真挚的恳求,便走过去扯着云芍的手,亲昵地在她耳边小声道:“怎么,来了也不先到我院子里,反而先跑来时大哥这边?”   “还不是怕打扰你和你家王爷亲热?”云芍丝毫不怵她的揶揄,杏眼在院子里一扫,似笑非笑道,“聘礼堆了满院,真是进展神速,好事将近啊。”   裴昱吃了大雁的教训,再买回什么,都拿到院子里囤好。眼下东院一角已经堆得满满当当,礼盒布匹之间,两对雉鸡被五花大绑着,惊恐地同阮秋色大眼瞪小眼。   “咳咳……”阮秋色干咳几声,调侃别人不成,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她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只好递给时青一个自求多福的眼色,默默地退去了云芍身后。   时青万念俱灰,正焦急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云芍姑娘?”   裴昱手里提着四大坛酒,大步走进了门。   “世子。”云芍立刻收了方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温婉地同他见礼。   裴昱把东西放下,两手拍了拍,掸落灰土,这才走到云芍面前,温声道:“怎么样,路上可还顺利?”   云芍颔首微笑:“多谢世子关心,一切都好。”   阮秋色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阵,饶是她一向粗枝大叶,也觉察出什么不对来——裴表弟望着自家闺蜜的眼神,好像太热切了些。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时青,却见他也恢复了平日里不动如山的温和神情,只对着裴昱微笑道:“云芍姑娘远道而来,还请世子给她安排个休憩之所。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房休息了。”   “时大哥快去歇着吧,”裴昱连连点头,“我算着日子,知道云芍姑娘将至,已经叫人安排好房间了。”   “可是……”阮秋色想起时青身上云芍心心念念的伤势,扭头看她,“云芍不是还要……”   “阿秋。”云芍出声止住了阮秋色的话头,“我累了,想先休息。晚点再去找你?”   刚才不是还说不累吗???   阮秋色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真觉得女人心如同海底针一般难以捉摸。   ***   晚膳时间,卫珩刚走到阮秋色房门口,就见她一脸急切地迎了上来。   “王爷王爷,出大事了。”   她伸手接过卫珩刚摘下来的面具,像只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在他身后跟着:“我觉得你表弟对云芍有意思,云芍好像又很关心时大哥,时大哥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对云芍有点冷淡,好像……”   卫珩抬手按了按眉心,径自在桌边坐下,看着阮秋色又一脸兴奋地凑过来道:“三角恋哎!这种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戏码,没想到现实里还真会存在啊……”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卫珩握着手腕拉到面前,飞快地在唇上轻啄了一记,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难得特意来迎本王,却是在说别人的事。”卫珩语气不满,眼里却是含着笑的,“什么时候才知道关心一下你未来夫君。”   阮秋色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呐呐道:“王爷今天……累不累?”   “特别累。”卫珩又将她拉近了些,双臂圈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小腹上贴着,“没一个肯老实交代的,用了一下午的刑。”   阮秋色抬手轻抚他脑后,声音轻轻软软:“王爷很不喜欢用刑吧。”   “嗯。”卫珩的头点在她肚子上,微微有些痒,“不喜欢,可是没办法。”   阴晦潮湿的监牢里,犯人皮肉鲜血淋漓,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总是隐隐在他耳边回响。宫廷伎乐班的丝竹之声他也没觉得绕梁三日,倒是每次刑讯之后,犯人的惨叫总能回响好几天。   可此刻贴着阮秋色泛着淡淡馨香的身子,突然觉得狱中的血腥变得遥远了些。   阮秋色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地抚在他后颈和背上,就这样让他抱了很久。   直到侍从进来上菜,卫珩才将她松开。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卫珩却平静得很,云淡风轻地问她:“好了,现在说说时青他们的事。”   阮秋色赶紧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末了总结道:“不知道时大哥是怎么想的,他若是喜欢云芍,倒是美事一桩,只是表弟有些可怜。可我看着他像是不喜欢的样子,那就……”   “未必是不喜欢。”卫珩低声道。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问他:“那是为何?”   卫珩摸着阮秋色柔软的发尾,轻叹一声道:“圣祖皇帝有令,暗卫为主而活,一生不能嫁娶。时青虽与本王一同长大,是本王的贴身护卫,可亦是……暗卫之首。” 第98章 千机 “横竖我有一箩筐撩汉的手腕…………   “一生为主人而活……”   阮秋色听出卫珩话里的凝重, 却只觉得不解:“可王爷不就是时大哥的主人?只要你允许,时大哥不就可以与人成婚了吗?”   “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卫珩抬眼望她,眸光深沉, 暗含隐忧。   阮秋色急急问道:“怎么说?”   卫珩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 这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此事乃皇家密辛, 你若想知道, 除非——”   他本是想用“除非成了皇家媳妇”搪塞过去, 可话没说完,面前的小姑娘突然一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双手还环住了他的脖颈, 神神秘秘道:“我准备好了。”   卫珩退开些许,挑着眉看她:“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听秘密了呀。”阮秋色将耳朵贴近卫珩唇边, 理直气壮道。   卫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呼吸轻喷在阮秋色耳际,带着些难以名状的痒。   良久,他才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便从暗卫们的来历开始说起吧。本王的暗卫并非平凡的护卫,他们原本该叫影卫。”   两百多年前, 圣祖皇帝开国之初, 便将天下兵马划归为四军十二营,此制一直沿用至今。然而鲜有人知,世间还有一营,名为“千机”,始终隐藏于暗处,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千机营从全国选擢有资质的孩童,训练成为刺杀,暗探, 护卫的高手。这些孩童多是穷苦人家或是孤儿出身,经过九死一生的训练,方可成为合格的影卫。   “影卫深得主人信任,亦会知晓无数皇家机密。”卫珩道,“换做是你,如何避免他们谋私,甚而惑主?”   阮秋色正听得入神,忽然被问到,不由得愣了愣才道:“要防止他们谋私的话,难道是……让他们成为阉人?”   她说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正捂着嘴担心时青的命运,脑门便被卫珩轻敲了一记。   “若真如此,本王何苦跟你废话。”卫珩没好气道,“阉人固然可以绝了为子孙谋利之患,可古往今来,阉人乱政之事哪里少见?远的不说,就太后身边那个……”   阮秋色目光炯炯,正要聚精会神地细听,卫珩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先不说这个。当年,圣祖皇帝经过种种考量,最终制定了十六道千机营规,诸如不许嫁娶诞育,不许入朝为官……最重要的是有进无出。千机营内设有掌事会,专事监督之责,确保这十六营规无人可违。换句话说,便是影卫们的主人,也不可违抗。”   “违抗了会如何?”   “自然是处死。倘若主人回护,那名影卫便触犯了惑主之规。按照圣祖遗训,掌事会将之处死,不需任何人的许可,亦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处罚。”   阮秋色听罢,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喃喃地叹道:“这可真难办啊……”   卫珩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点了点,半晌都没应声。   “可是……时大哥这么好的人,不该孤独终老的。”阮秋色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托着卫珩的脸道,“王爷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目光太过热切,卫珩与之对视良久,才低低地笑了声道:“倘若三个月前,有人来劝本王违逆圣祖营规,让手下最得力的影卫去与人谈情,本王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阮秋色心下惴惴:“那现在呢?”   卫珩没答,而是话锋一转道:“影卫自幼便受教严苛,重视营规更甚于本王。时青身为影卫之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坏了规矩。”   “可是……”阮秋色迟疑道。   卫珩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便要本王相助,也得当事人有这个意思。倘若时青过不了这个坎,你那位朋友怕也是不会愿意的。作为旁观者,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阮秋色没话说了。卫珩所言在理,她虽为朋友着急,但也不可能鼓动卫珩公然去破坏规矩。思来想去,只觉得圣祖皇帝实在太不通人情,半点也不为出生入死的影卫们考虑。   等等……   “王爷方才说,千机营只听命于一人,又是从圣祖皇帝开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千机营没落到当今圣上手里,反而听命于卫珩呢?   “总算问到了点子上。”卫珩目光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影卫的存在算不得秘密,真正的秘密是,他们属于本王。”   阮秋色点点头:“对呀,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   卫珩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良久,他忽然勾着唇角,吐出一句:“真正的皇家密辛,当然只能告诉真正的皇家人了。”   ***   卫珩不说,阮秋色也不着急,反而兴冲冲地拿着那两只大雁风筝跟他献宝。   她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总怀抱着万分兴趣,可一旦涉及皇家,背后又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她就隐隐感到不安,索性等卫珩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风筝细细端详,倒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又与卫珩聊了些今日的见闻,吃罢晚饭,阮秋色想起自打云芍到了这里,还没同她好好说过话,便提着灯笼去寻。   云芍房里的灯亮着,隐隐还能听见一两声笑语。   阮秋色行至门边,便看见裴昱正坐在桌边与云芍说着什么。见她来了,裴昱脸上露出个明朗的笑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表嫂!”   毕竟云芍也在场,阮秋色被他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声道:“你们在聊什么?”   “世子跟我讲些军中的见闻。”云芍端庄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微笑着回应道。   裴昱挠挠头,站起身来道:“既然表嫂来了,你们说些体己话,我就先回去了。”   阮秋色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门,还体贴地把门带上,这才回过头看云芍。   果不其然,她挺得笔直的腰背一下子垮了下来,整个人趴在桌上,全无半分方才的仪态万方。   “跟男人说话真是好累……”云芍苦着脸,朝阮秋色招招手道,“快过来让我抱抱,听裴昱说,你们昨天惊险得很。”   阮秋色走过去让她搂着腰,又摸了摸云芍的背,这才笑着回她:“多亏裴昱及时赶到,不然……”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云芍没好气道,“跟了那铁面阎王,遇上的都是腥风血雨。”   阮秋色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试探着问道:“我总感觉……裴昱对你有点想法?”   “对我有想法的人多了去了好吗?”云芍眼皮一掀,懒洋洋地泄出点妩媚,“裴世子倒还好说,他只是对我这张脸感兴趣。”   这话倒让阮秋色有些吃惊:“对你有想法的人,不都是对你的脸感兴趣吗?”   “屁!”云芍柳眉倒竖,轻轻拧了她一把,“还有我的腰,我的腿,我的气质和有趣的灵魂,你说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勾人了?”   “是是是,”阮秋色忍着笑点头,“那裴昱为什么只对你的脸感兴趣?”   云芍摆弄着阮秋色腰间的挂饰,意兴阑珊道:“说是以前喜欢的姑娘跟我长得像呗。”   “什么?”阮秋色睁大了双眼,感慨于这世间因缘的奇妙,“你长得像青鸾公主?”   “什么我长得像她,是她长得像我好不好?”云芍指着自己夸张道,“裴世子跟我道歉来着,先前将我卷进那起投毒案,就是因为我长得跟那公主有几分相似。看在他常来给我捧场,又送了我几本难得的舞谱的份上,我便不跟他计较了。”   “原来是这样。”阮秋色若有所思道,“那时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云芍立刻翻了个白眼道:“你别跟我提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我不过是看他替我挡了一刀,所以多关心了他一点,哪成想他对我避如蛇蝎,仿佛我要逼·奸良家妇男似的!”   不知为何,阮秋色有点想笑。   “他也不看看我图他什么?长相只是尚可,又没什么显赫的家世,也就是武功高一点,身材好一点……”云芍愤愤不平地说着,“你说说看,我是那种贪图腹肌的人么?就算有八块又怎么样,还不是让刀划开了一半……”   看她说得慷慨激昂,阮秋色忍着笑给她倒了杯茶:“不不不,我们云芍见多识广,达官显贵都不在乎,自然不会被小小腹肌迷了眼……”   “不是小小,”云芍抿了口茶小声道,“很大块的。”   阮秋色真忍不住笑了。   “哎呀,反正你是不知道那个人有多讨厌!”云芍泄露了小心思,窘得摆摆手道,“他知道裴世子喜欢我的脸,还跟我讲裴世子与那青鸾公主悲惨的爱情故事,话里话外就是让我对裴世子好呗。可人家裴世子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偶尔来找我聊一聊,怀念怀念故人罢了。”   “这倒真是……”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昱现在看起来虽然是明朗活泼的样子,可是一月之前他在悬崖之上,准备杀死贺兰舒时,恨到极处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他的人生原本光芒万丈,全让青鸾公主一案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暗影。   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阮秋色也隐隐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更何况是陪着他与卫珩一起长大的时青呢……   “好啦,”云芍反而反过来拍了拍阮秋色的背,安抚她道,“你自己谈起恋爱来也是个半吊子,就别来操姐妹的闲心了。横竖我有一箩筐撩汉的手腕,想要什么,我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阮秋色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她明丽的小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只笑着跟她说了句:“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王爷也是。” 第99章 情敌 宁王大人不会放过给情敌心里添堵……   连夜的海风驱散了浓云, 第二日是个日朗气清的好天气。   裴昱对自家表哥提亲这件事积极得很,昨日便找好了青州城里最有资历的冰人,天刚亮便等在了知州府外。   一抬抬的聘礼延绵了半条街的长度, 都由身着黑甲的兵士左右抬着, 引得附近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却又不敢近前。   “我要不要跟王爷一起过去?”   阮秋色替卫珩整了整衣领, 又帮他取来了银面具, 问得犹犹豫豫。   卫珩抬手接过,淡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跟人私奔的女儿,怎么能与男人一道回家议亲?”   “我又不在意这个。”阮秋色抿着唇道, “我是担心王爷去了,叔祖家里一问三不知, 惹得你尴尬。若我一起过去,还能打个圆场……”   “昨日让人去打过招呼了。”卫珩戴上了面具,“说不准他们正忙着往族谱里添你的名字。”   阮秋色诧异地眨眨眼:“王爷都安排好了?”   “自然。”卫珩搂着她的腰,把她带至身前,“本王的姑娘,当然要三书六聘, 明媒正娶, 哪能容得旁人置喙。”   他神色平静,只一双眼睛里融着万木逢春的暖意,轻轻巧巧地便将阮秋色浸了进去。   “王爷的面具戴得晚些就好了。”阮秋色怔怔地同他对视着,声音喃喃。   卫珩挑眉:“怎么?”   阮秋色抿了抿唇,小小声道:“我现在亲你的话,会不会撞上啊?”   卫珩闷笑了一声,长指挑着她的下巴抬高,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试试不就知道了。”   柔软俏丽的樱唇微启, 毫无防备地等人采撷。   门外却传来了一声断喝:“表哥!”   裴昱迎着卫珩刀锋般冷冽的眼神冲进了门。   屋内的一男一女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卫珩一手勾着阮秋色的下颌,身子微微地倾着,只是一双眼睛盯牢了裴昱:“你要说的事最好很重要。否则……”   “当然重要!”裴昱神情激愤,顾不上看自家表哥的眼色:“那贺兰狗贼,竟敢给表嫂送拜帖!”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接过裴昱指尖夹着的一封薄信,展开来看,果然说的是那日她应下的,一日一夜的邀约。   贺兰舒毕竟如约帮她找到了卫珩,她也该履约才是。当初约定的是在青州同游,明日他们要启程回京,也只有今天可以同他出行。   “王爷,我……”阮秋色呐呐地启口,又转头看卫珩脸色。他就着她的手看完了那封拜帖,面色不改,还是疏疏淡淡的样子。   “去吧。”卫珩言简意赅。   阮秋色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正惊讶着,裴昱已经在一旁急得跳脚:“那贺兰舒是个禽兽!我那日没能杀了他,日日都觉得懊悔,你还敢把表嫂往他手里送?!”   他气得急了,对着一向尊敬的表哥也大呼小叫起来。   “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阮秋色想解释,话说了一半,却被卫珩打断了。   “你昨日不是还做了几个风筝?今日天色甚好,带去放吧。”卫珩看着她,平静道,“出去玩要穿得鲜亮些,你且换件衣服。”   他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愠怒,阮秋色低下头看了看身上淡青色的衣裙,又想问他什么,却见卫珩径自出了门,裴昱看了她一眼,也跟了出去。   奇怪,今日的醋王爷像是转了性一般。或许是因为他将要去阮家提亲,便觉得贺兰舒没什么威胁了吗?   “表哥!”裴昱三两步追上卫珩,“你到底在想什么?!那贺兰舒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能让表嫂……”   贺兰舒心思歹毒,正是他献计使含光国覆灭,也是他指使那四人奸污青鸾,还将她从城楼抛下。那日他在玉凰山上挟持贺兰舒与阮秋色,原本是杀他最好的时机,却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险些害了卫珩。   镇北将军的一顿鞭子当然绝不了裴昱杀贺兰舒的心思,只是自那以后,贺兰舒周围戒备森严,便是再想杀他,也势必要连累整个镇北侯府。是以裴昱只能按兵不动,等待下一个时机。   “听说昨日,贺兰舒同骆严舟打了一场。”卫珩不动声色道。   “就凭他?”裴昱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在我手下都走不出二十个回合,对上骆严舟,岂不就是以卵击石?”   “是以卵击石。”卫珩点了点头,“所以一下午的工夫,都没能走出别苑的大门。”   裴昱这才觉出不对来:“骆严舟不是他手下的走狗?居然敢跟主子动手?”   “江湖第一高手会甘当别人的走狗?”卫珩凉凉道,“他只是留在家主身边报恩,护他们周全而已。”   裴昱更不解了:“那为什么……”   卫珩截断他的话:“因为贺兰舒昨日执意要来码头,救你表嫂。骆严舟认为这样并不周全。”   自然是不周全的。莫说与贺七针锋相对会有怎样的险情,便是救下了他们,身为大理寺卿的卫珩也不会放过贺兰家与朱门的牵连。   骆严舟都明白的道理,贺兰舒自然更清楚。世家公子习来防身的武艺,在当年的江湖第一高手面前只算得上是花拳绣腿,但他还是提着剑去了。   骆严舟只执着一根柳枝,便将他来势汹汹的攻击尽数化解。那柳枝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裹挟着雄厚的内力,虽不致使人受伤,但五脏六腑的闷痛更让人觉得折磨。   等到阮秋色他们获救的消息传回别苑,贺兰舒整个人都浸在汗里,以剑支地才能勉力撑着。听到来人的回报,他手上一松,猛然倒在了地上,也不许下人来抬。一直躺到夜里,才拄着剑自行走回了房间。   “就因为这个,你便心软了么?”裴昱听罢,仍觉得不甘,“世人都说你是‘铁面阎王’,我看该叫‘铁面菩萨’才对……”   “本王只是觉得,”卫珩淡声道,“既然以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让他同你表嫂告个别罢了。况且有些事情,他只会跟阮秋色解释。”   “告别?”裴昱想了想,阮秋色嫁做人妇之后,倒确实没什么跟别的男人来往的理由,自然也就不会去见贺兰舒了。但他仍有些担忧:“可是孤男寡女的,若是贺兰舒想对表嫂不轨……”   “本王几时说过,”卫珩斜睨了他一眼,“要让阮秋色单独跟他出去?”   ***   “秋秋,”贺兰舒向来滴水不漏的笑容里,隐约可见一丝裂纹,“你与我同游,便是要带个护卫,又何必带他呢?”   他视线落在二人身旁一丈远,裴昱正提刀站在那里,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那神情和在山崖上如出一辙,像是下一秒就要过来活撕了他一般。   “呃……”阮秋色尴尬地笑笑,“他非要跟来,我也劝不住。不过他跟我保证过,会对你客客气气的,绝不会动手的……”   这位裴小将军的眼神里可不是这个意思。贺兰舒暗道。   但他面上还是一派温煦,轻笑着问:“那你今日想做什么?”   阮秋色指了指裴昱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纸包:“去郊外放风筝吧。昨日我做了三个风筝,正好一人一个。”   眼下刚过巳时,太阳已经升至半空,明艳艳地照耀着。风吹得既柔且暖,托着高飞的云燕,倒真是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只是贺兰舒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泛着淡青,很是憔悴的样子。   阮秋色又轻声问道:“若是贺兰公子身体不舒服……”   贺兰舒原本有些出神,被她的声音打断,只低声说了句:“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阮秋色睁大了眼睛看他,不明所以地问。   看样子是不记得。贺兰舒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放风筝是个不错的提议。”   然而等到了郊外,看到那三只风筝,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阮秋色捧着自己画好的美人风筝,笑嘻嘻地跟他献宝:“这个是不是很好看?王爷向来讨厌画像,我还怕他要毁了这只风筝,可他竟然没说什么,还许我拿出来放呢。”   贺兰舒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句。宁王大人或许不喜欢看到自己的画像,但他不会放过给情敌心里添堵的机会。   等看到裴昱面上阴恻恻的表情,贺兰舒深切怀疑,宁王心里的小九九还不止这个。   “贺兰公子,”裴昱没有让他失望,手里捏着那只金鱼风筝,皮笑肉不笑道,“听说放风筝就是放晦气,倘若放的风筝半道掉了下来,这个人一整年都会非常倒霉呢。”   阮秋色莫名其妙地眨眨眼:“还有这种说法?放晦气我是知道的,可没听过风筝掉下来会怎样……”   毕竟寻常百姓家里都是自己扎风筝玩,飞不起来也是常事。   “世子对民俗颇有研究,是百姓之福。”贺兰舒礼貌地微笑。   “我对民俗没什么研究。”裴昱漫不经心地理好了风筝线,又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他,“我只是对如何让你倒霉,非常有研究。” 第100章 相斗 弱小、可怜、但能吃。……   这是贺兰舒人生里放过的最艰难的风筝。   昨日那场硬仗多少亏空了身体, 跑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还要防着裴昱时不时地绞过来的风筝线,磕磕绊绊地将风筝放到半空,已经微微有些喘。   “看不出来, 贺兰公子的身手比我想象中还厉害些。”裴昱眼睛盯着空中的风筝, 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贺兰舒自然不会觉得裴昱有心称赞自己, 果不其然, 他下一句便是:“本以为你在我手下走不出二十个回合, 现在看来,大概能撑三十个。”   “然而世子还没能让我倒霉。”贺兰舒食指一勾,避开裴昱的风筝线, 看着他笑道。   裴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鹰隼般锁住贺兰舒的眼睛:“都说恶人活千年, 可见运气都是不错的。”   眼看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阮秋色赶紧挤到二人中间,笑着打圆场:“我这个风筝总是放不起来,表弟帮我看看,出了什么问题?”   原是想岔开裴昱的注意,让他别再那么针对贺兰舒, 可裴昱又岂会如她所愿。这位在知州府里对她殷勤有礼的表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毫不留情道:“让他帮你看。”   贺兰舒自是不会拒绝阮秋色的请求,接过那风筝看了看:“许是这风筝比例不太均衡,所以不容易飞起来。”   “风筝师父昨日也这么说,”阮秋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我喜欢这画,硬是让他做了这个。放不起来也没什么,真飞得高了,剪断了线, 我还有点舍不得。”   “等一下我帮你试——”贺兰舒话说了一半,手上忽然一轻。抬头看去,果然是裴昱用自己的风筝线绞断了他的,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那燕子风筝飞得本就不太高,失去了牵引,顿时摇摇欲坠起来。   “裴昱!”阮秋色哭笑不得地教训未来表弟,“你这样幼不幼稚啊,一个风筝而已,就算弄下来了又——哎哎哎,飞起来了?”   明亮的日光刺得人眼睛有些发酸,但那只燕子风筝,果然乘上了一股清风,轻飘飘地飞向了远方。   裴昱忍不住骂了句粗口。   他回头瞪了贺兰舒一眼:“恶人不愧是恶人,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活多久。”   “千年自然是奢望,”贺兰舒笑得谦和有礼,“只要比世子这个好人长些,贺兰也就心满意足了。”   阮秋色听他们针锋相对,听得太阳穴发胀,赶紧拿起美人风筝挡住二人热烈摩擦的视线。   “呐,贺兰的风筝放掉,现在轮到我了。”她抬手戳了戳裴昱的胳膊,将自己的线轴递到他手里,“表弟你跑得快,不如发发善心,帮帮你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表嫂吧?”   ***   阮秋色和裴昱的风筝,最终都没能放起来。   那美人风筝是先天不足,裴昱跑出一脑门子汗,也拿它没有办法,注定是摆在家里观赏的命。   而裴昱手里那只金鱼,原本上升势头正好,交到阮秋色手里,却活生生地让空中飞过的鸽子挂了一记。鸟儿和风筝在半空缠斗了半晌,最终双双落败,鸽子扑棱棱地落在了不远处,断了线的风筝却落在了几里地之外的荒郊野岭。   “表嫂你真是……”裴昱愤愤地磨着牙,“除了弱小、可怜、无助,你还能干点什么?”   自家表哥怎么就看上个笨手笨脚的女人?贺兰狗贼的风筝远走高飞,他自己的却半路夭折,心头的忿忿不平直到午饭时还没消解。   阮秋色自知理亏,小口小口地喝着鸽子汤,低声说了句:“还、还能吃。”   贺兰舒笑出声来。   “能吃就多吃点,这几道都是招牌菜。”他自然地给阮秋色夹了些菜,“还有你最喜欢的油焖春笋,就快要过季了。”   春笋鲜嫩,浸透了鸡油的香气,阮秋色咀嚼几下,才觉出不对来。   春笋是她儿时心爱的食物,每到春天便日日缠着阮清池要吃。某一年阮清池被她缠怕了,便买了几斤炒成一锅,差点吃吐了她,之后才没那么喜欢了。   她正觉得奇怪,想问句什么,却听见裴昱冷笑了一声道:“表嫂爱吃什么自有我表哥惦记,不劳旁人费心吧?”   “再喝口汤。”贺兰舒也不恼,笑睨了裴昱一眼,才道,“世子花了一年的运气,才换来这样鲜美的鸽子汤,别浪费。”   汤盆里的鸽子爪不甘地指向天空,像是在控诉这天降横祸的命运。   在裴昱开口前,阮秋色赶紧岔开了话头:“贺兰公子方才说这几样都是招牌菜,莫非你对青州的馆子也有了解?”   这家酒楼只是他们随便路过的,若说他提前做过功课,未免太巧合了些。   “他的话表嫂也信?”裴昱嗤笑了一声,“随便指道菜便敢说是招牌,无非是哄着你玩罢了。”   贺兰舒掀了掀眼皮,目光里带些挑衅:“倘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裴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是真的,我现场吃筷子给表嫂看。”   这两人无论如何也能杠起来,阮秋色放弃说和,只默默地吃菜。   贺兰舒施施然招了招手,叫来守在柜台边的掌柜道:“请您告诉这位公子,我们这桌上,哪几道是店里的招牌?”   掌柜微微躬着身子,客客气气地指了几样——正是方才贺兰舒夹给阮秋色的。   “不可能,”裴昱瞪着眼睛,坐直了身子,“你一定是作弊了!”   贺兰舒偏过头笑笑,懒得解释。倒是那掌柜恭恭敬敬道:“这位公子何出此言?贺兰家的酒楼,用的都是一样的菜单。当着家主的面,我们万不敢偷工减料的。”   “世子方才所言,可还算数?”贺兰舒不紧不慢地将桌上的筷筒推到裴昱面前,“酒楼里不缺筷子,你可以挑双喜欢的吃。”   ***   一顿饭吃得夹枪带炮,阮秋色觉得自己简直要消化不良,便主动提出饭后要逛逛街。   她想得很简单,逛街的时候她可以专心挑挑东西,不用夹在这二人中间来回劝架。所以她头一个进的便是成衣坊,二层是女客专用,同来的男宾只得在楼下等。   没想到逛个街竟然逛出了新的麻烦。   她刚看上了一条石榴红的罗裙,想着可以买来送给云芍,还没问价格,掌柜便殷勤地替她把东西包好了。   “您是家主的客人,看上什么只管开口便是。”掌柜恭敬道。   阮秋色愣了愣,连忙表示自己不能白占对方便宜。那掌柜却固执得很,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她的银钱。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阮秋色衣服也不要了,匆匆往楼下奔,全不顾那掌柜提着包裹跟在后头。   “秋秋就只看上这一件?”贺兰舒目光落在那掌柜手上,意味深长道,“看来这家铺子的衣裳并不吸引人。”   成衣坊掌柜对上他凉凉的视线,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求助地看着阮秋色。   “不、不是的,”阮秋色连忙解释道,“衣裳都很好看,只是我不能收的……”   “为什么不能?”   说话的不是贺兰舒,却是裴昱。他大喇喇走到阮秋色身边,拿过那掌柜手里的包裹,不屑地说了句:“堂堂贺兰家的家主,只送一件,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裴昱的想法也很简单。方才贺兰舒让他吃了瘪,他怎么也要讨回来。商人重利,他便让贺兰舒破财,而且要狠狠地破。   “世子说的有理。”贺兰舒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对着那掌柜道,“这位姑娘看过的款式,各色都包上一件。还有搭配的衣饰绣鞋,你看着配好,一并送到知州府里去。”   裴昱的举动正中他下怀,毕竟在他眼里,一掷千金是件快意的事,为自己喜欢的姑娘一掷千金,简直称得上人间至乐。   “不不不我不能要的,”阮秋色连连摆手,“你上次送我的镯子我还没来得及还,这次……”   “镯子?”裴昱眼睛一亮,拽着阮秋色就往门外走,“对啊表嫂,衣服能值几个钱,我们还是去逛逛珠宝铺子……”   于是一整个下午,提亲回来的宁王大人收到了知州府侍从一趟趟的通传,及至傍晚,络绎不绝的货物在门厅里堆起一座小山来。   “这些都是阮秋色买的?”卫珩捏了捏眉心,对自己未婚妻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旺盛购物欲感到震惊。   “正是。”来人小心地放下一大坛极为名贵的鹿胎酒,“都是我们家主送给阮姑娘的。”   卫珩的面色顿时黑了下来。   云芍比卫珩到得还早,已经对着礼物们啧啧称奇好半天了。听到这些都是贺兰舒送的,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说了句:“这么昂贵的礼物,怕是比王爷的聘礼还多出好几倍吧?贺兰公子也不愧为首富,这气魄,哪个女子都要动心的。”   见卫珩并不应声,她又讶然道:“王爷今日不是派了裴世子过去搅局?他怎么还容得别的男人给阿秋买这么多东西,都不知道避嫌的?”   卫珩沉默半晌,才咬牙切齿说了句:“大概是因为,裴昱是个废物吧。”   ***   裴昱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这一下午的工夫,他少说也让贺兰舒花掉了两万两白银,虽说一多半都是出自他自家的商铺,但也是一笔巨大的支出了。   要知道他帮表哥置办聘礼,也才花了几千两银子而已。   看到贺兰舒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裴昱觉得他是为了面子在苦撑。即便贺兰舒真的不在意钱财,他也有个大杀招还没使出来。   天色将晚,从一间金器行里出来,阮秋色累得话也不想说,浑身上下都在表达对购物的拒绝。   裴昱见好就收,竟然对着贺兰舒挤出个笑来:“贺兰公子,我要替表嫂谢谢你。原本我还发愁表嫂的嫁妆该由谁来准备,幸好有你慷慨解囊。”   他观察着贺兰舒的脸色,希望能看出些措手不及,恼羞成怒,怒不可遏来,最好当场呕出一口鲜血,以示内心的绝望。   毕竟,愿为心上人一掷千金的男人很多,可愿意送心上人出嫁的男人,他觉得并不存在。   贺兰舒的神情倒当真有一瞬间的怔然。然而下一瞬,他脸上又挂起了滴水不漏的微笑,轻声去问阮秋色:“按着秋秋的喜好度过了白日,夜里便由我来安排可好?”   阮秋色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又道:“那些东西我不能收的,之后我会安排人退回店里,给你添麻烦了……”   她还忧心着那么一大堆东西送到卫珩面前,等一下回去该怎么解释,就听见裴昱怒气冲冲道:“什么夜里由你安排?你还想怎么安排?我告诉你……”   “无论我怎么安排,”贺兰舒轻声打断,盯着裴昱道,“世子不都要跟着吗?”   “那当然!”裴昱理直气壮道,“你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些龌龊的想法,哪怕只在心里想想也不行!”   贺兰舒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   “我的安排里是有些花样。”他无奈地直视着裴昱道,“可说到何为龌龊,恐怕我得跟世子请教一二。”   贺兰舒的安排,是在水上看夜景。   昨日经过一场厮杀的码头已然恢复了平静,正泊着一艘华丽精致的游船。船舱延伸出镂空的一段,只以纱帘缀饰,如同凉亭一般。   贺兰舒带着二人上船,行至厅中,亲自去给他们倒茶。   阮秋色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心想有钱人的喜好果然相似。贺兰舒这船上也有一展博古架,上面陈列着不少珍奇的器物。   裴昱一眼便看见架子上放着的匕首,眼睛亮了亮。他在军营里长大,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兵器,一眼就看出那匕首的不同来。   “它叫‘轻寒’。”贺兰舒瞥见裴昱的神情,便将那匕首取下来递给他,“其刃如坚冰,是古时铸剑大师崔孚所作。”   裴昱将匕首拔出刀鞘,刃上雪亮的光泽有些晃眼。裴昱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才道:“传闻崔孚一生铸造了百把宝刀,而今流传于世的,不过五六把。”   “是啊。”贺兰舒微笑着答道,“还有一把‘龙鳞’刀,被我收在盛京的宅邸之中。”   阮秋色惊讶地发现,刚才还油盐不进的裴表弟,此刻的目光里竟充满了向往。   贺兰舒自然也留意到了裴昱神色的松动,趁热打铁道:“宝剑赠英雄,世子若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   话音未落,却见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突然欺近,直抵上自己的咽喉。   “裴昱!”阮秋色急声道,“你把刀放下,不是说好了不伤人吗!”   贺兰舒抬起眼睫,对上裴昱的眼睛,沉声道:“世子这是何意?”   “别跟我攀交情。”   裴昱目光极冷,一字一句硬得如同铁石:“你以为过了今日,便能跟我谈笑风生了?我告诉你,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扒皮饮血。今日不杀你,不过是看在表嫂的面子上。你欠我的,欠青鸾的,欠整个含光国的,早晚我会一刀一刀地讨回来。”   “哦?”贺兰舒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世子不杀我,是顾忌着整个镇北侯府的安危。”   “你知道就好。”裴昱将匕首甩向一旁,“你总会露出破绽,那时便是你的死期。”   贺兰舒侧首,目光落在身侧的廊柱上。那支名唤“轻寒”的匕首齐根没入木柱,可见将它甩出去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半晌,他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阮秋色这才松了口气,手脚发麻地挤进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她先是拉着浑身僵硬的裴昱在桌边坐下,又走到贺兰舒面前,犹豫着说了句:“贺兰,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倘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你还是说清楚为好。”   “是吗。”贺兰舒看进她眼底,轻声道,“那秋秋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温柔的人。”阮秋色认真道,“不只是对我,对其他人也是。我爹说过,心里有恶念的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倘若你真是随意践踏别人性命的人,面对今日裴昱的挑衅,眼里不可能半分怒意也无。”   她顿了顿又道:“倘若你不是当年的始作俑者,自然应该解释清楚,不要让裴昱恨错了人。”   贺兰舒看向阮秋色,眉目柔和道:“若我解释,你们就会信吗?”   “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这是裴昱的答案。   “我会判断。”阮秋色温声道,“但你总要给别人一个相信你的机会。”   许是被她目光里的坚定触动,贺兰舒沉思良久,终于呼出一口气道:“此事是贺兰家的秘密,但我觉得,值得试试。况且,我的确欠世子一个解释。”   他缓步行至桌边,为自己斟了杯茶水:“当年做下这一切的人,确实不是我。虽然也与我脱不开干系。”   裴昱轻嗤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   阮秋色眼含鼓励,殷切地望着他。   茶水冒着热气,贺兰舒轻呷一口,面容隐在缭绕的白雾里。   “你们见过双生子吗?” 第101章 烟花(新增1000!) 今天男主没有……   阮秋色点了点头:“见过的。”   双生本就少见, 还更容易难产,有些地方将之视作不祥之兆。她在川蜀见过一对姐妹,容貌长得别无二致, 除了身边熟悉的人, 外人很难分辨得出。   “贺兰公子打得好算盘, ”裴昱冷笑一声, “以为推出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出来顶罪, 自己便可以撇得干净?莫说这兄弟是否存在,便是真的存在,你又如何证明作恶的是他, 而不是你呢?”   贺兰舒垂下眼睫,低声道:“我这孪生兄弟, 阮姑娘见过。”   阮秋色茫然地望着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谁长得跟贺兰舒一般模样。   看着看着,周遭的摆设与贺兰舒的身形融在一起,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贺七?!”   贺兰舒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许多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不光是贺七的声音有些耳熟, 现在想来, 他那间船屋里的陈设,也和贺兰府里风格相似,才让她第一次见,就有熟悉的感觉。   “你也知道贺七逃得无影无踪,任你说什么,反正他是没法跟你对质的……”裴昱冷声道。   “不对,”阮秋色出声打断了裴昱,“我觉得贺兰说的是实话。”   她第一次闯进贺七的船屋时, 贺七一直待在屏风后面。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他原本是要出来查看的,只是听见她试探着叫的那声“贺兰”,才打消了念头,只在屏风后与她对话。   而且后来与卫珩在船上对峙时,他特意戴了副白色的面具,也应该是为了遮住那张他们熟悉的脸。   许是感谢阮秋色的信任,贺兰舒笑了笑:“贺兰家的孩子,出生头一件事便是相命。请的定然是当世最有名望的方士,若算出什么不详,再花重金去化解。”   他是这一辈的长子,出生的时刻正逢月挂中天,光华遍地,人人都说吉祥。贺七却晚了一刻,正逢上乌云蔽月,不见天光。   “方士掐算了时辰,说贺七是七杀之命,全无化解之法。留他存活于世,轻则危及家人,重则祸及全族。此事我母亲一力瞒了下来,对外只说诞下一子,将贺七送去了千里之外的远亲家里养着。”   “那贺七又怎会与朱门扯上关系?”阮秋色问。   贺兰舒眼神一暗:“我五岁那年,父亲去南方巡查生意,遭到流寇刺杀。在那之后,我突然身染怪疾,不仅整个人浮肿起来,体质也变得极差。不过两年,就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母亲束手无策,向突然想到了贺七。”   “她觉得只要贺七死了,你们家里的倒霉事就可以揭过去?”这回问话的是裴昱,他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已经听得皱起了眉头。   “还要更糟。”贺兰舒道,“当年那方士曾有一个阴邪的建议——将贺七倒悬于木,直至夭亡,说是木气可以克化他的煞气……”   “天呐。”阮秋色捂着嘴喃喃道,“贺七当年也不过才七岁……”   贺兰舒轻叹了声:“听说他被吊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天明时再去看,贺七不知所踪,看守的人倒在一旁,已经断了气。至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逃走的,还是被朱门的人救走的。”   “那后来呢?”裴昱问,“总不会只将他吊了一夜,你的病便好了吧?”   “命理之说,到现在我也不信。”贺兰舒摇头道,“我父亲亡故时,祖父身体尚健,许叔父继任家主之位,但言明只有十年之限。十年之后等我长成,叔父便要将家主之位交还于我。接着我的身体便出了问题。”   “这很明显啊,不就是你叔父做的手脚?”裴昱道。   “若是叔父,大可以过些时日再动手。而我一旦出事,叔父便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家主之位便很可能落在其他几房手中。母亲当时草木皆兵,想了个法子,说是送我回江阴祖宅将养,其实是将我藏在蜀地的一户乡间宅院里,一边让人护着,一边为我求医问药。”   “离了京城,我的病便一直不好不坏。十年间,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最后是傅太医请来了他周游四方的师兄,才看出我中了一种罕见的毒。那毒虽然有药可解,但要花上三五年工夫才能根除。可我们没有几年的时间——十年之期将至,祖父突然病倒,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叔父动的手脚。我当时浮肿虚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是家主之位彻底落在叔父手里,他定然不会再放手了。”   阮秋色听出了什么:“所以你们便找贺七顶替?”   “是朱门找到了我们。”贺兰舒淡声道,“他们的条件开得诱人——贺七替我三年,帮我争得家主之位。条件仅仅是这三年里,他能以我的身份四处活动。”   朱门说到做到,即便是贺七继任了家主,也并未直接将贺兰家的半分钱财挪作他用。只是这身份为朱门开了方便之门,无论是原料采购,还是销售的渠道,乃至后来覆灭含光国,都因为贺兰家这个靠山变得易如反掌。   裴昱眉心拧起:“简直是与虎谋皮。你们就不怕到那时,朱门不肯将家主的位置交还回来?”   “当时顾不了那么多。”贺兰舒道,“那时我们能用的人不多,根本打探不出朱门的来龙去脉。这场交易被写在契约里,倘若他们反悔,只需将这契约公诸于世,贺七也不可能在家主之位上坐得稳就是了。”   裴昱听罢,细细思量了半晌,突然笑了。   “说了这么多,贺兰公子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计划是朱门提的,坏事是贺七做的,你敢说你就一无所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若不是你们给了机会,贺七怎么可能趁虚而入?”   “我真的一无所知。”贺兰舒轻声道,“直到朱门找上来,我才知道自己有个孪生的弟弟。我到青州与贺七相处了一段时日,好让他模仿我的习惯,日后交接时,不至于让人看出破绽。我原以为贺七定然是恨透了贺兰家的人,不料他对我却还算友善,全然看不出一丝偏激狠辣。倘若早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倘若早知道朱门与贺七的真实目的,他还会同意这个替身的计划吗?   多半还是会的。十年足够让有心人查出他父亲当年遇袭,并非是个意外;母亲的厚望也像座山一样压在心头,只等他将属于父亲的位置拿回来。   “正如世子所言,”贺兰舒眼帘半阖,声音沉沉,“我摘不干净。无论贺七做了什么,我都是他的同谋。”   他这样坦然地承认,倒叫裴昱再说不出什么指责来。闷了半晌,才恶狠狠地说了句:“你等着,我收拾了贺七,再来同你算账。”   “世子真是性情中人。”贺兰舒低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我有心编个故事,就能逍遥法外了?”   裴昱愣了愣:“这么长的故事,你也编得出来?”   来龙去脉严丝合缝的,反正他是没听出破绽。习武之人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的,贺七的罪过确实比贺兰舒大出许多。   “世子真不像是铁面阎王的表弟,倒更像是秋秋的亲戚。”贺兰舒叹道,“只是要抓到贺七,谈何容易啊。”   阮秋色听出来了,贺兰舒是在拐弯抹角地在说她笨。但她并不打算计较这个,只是拍了拍裴昱的肩头道:“放心吧,你表哥会帮你的。”   贺兰舒看着他们,欲言又止。半晌才微笑着对裴昱道:“倘若世子现在不觉得我是个无恶不作之人,能不能让我与秋秋单独待一会儿?”   “你想的美。”裴昱翻了个白眼,“我表哥派我过来,不就是为了搅你的局……”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果然,阮秋色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裴昱,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自己担心我的安全,才死活要跟来保护的吗?”   ***   经过阮秋色义正言辞的一番理论,裴昱最终同意留在厅中,让她同贺兰舒去船舱外的凉亭里独处。   贺兰舒刚出了门,又想起了什么,几步折了回去。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件披风。   “夜里风凉,把这个穿上。”他把披风递过去,看阮秋色自己穿好。毛茸茸的领子陷进去她半张脸,看上去像只机灵的小动物。   两人在桌边坐下。阮秋色看着对面的人,有一肚子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现在想来,贺兰舒对她算是极好。自初见时他便对她态度熟稔,后来送她手镯,带她赏花,知道她来了青州,还因为担心她的安危,特意追了过来。   饶是她一向粗枝大叶,也早看出贺兰舒待她并不寻常,再加上今日他提起她儿时爱吃的东西,阮秋色隐隐地有了猜想:“贺兰,我们从前认识吗?”   贺兰舒没答,只是笑着问她:“秋秋,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那、那是自然。”阮秋色愣愣地点点头,“除开云芍,俞川这两个最要好的,我在京中也认识很多人,他们对我都很好的。要是从小时候算起,那更是数不清了。因为我爹带着我到处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交到三五个小伙伴的。”   “可我就只有一个朋友。”贺兰舒唇角微勾,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我养病的那十年里,母亲几乎不让我出门。除了上门教学的大儒,根本见不到别人。那时最期待的,便是等我这位朋友搬着个小□□,趴在院墙边同我说上一会儿话。”   “□□……”阮秋色凝神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你是……小猪?!”   记忆里那个圆滚滚的男孩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跟她对面这个下巴尖尖,眉目间透着一股慧黠的男人大相径庭,也难怪她完全认不出来。   她与阮清池只在蜀地住了半年,原本也不知道邻家安安静静的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只是有一天她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人家院里,正想跑出去讨,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童音。   “你能不能……陪我说一会儿话?”   对方等了片刻,怕她不同意似的,赶紧又补上一句:“就、就一会儿,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那声音怯怯的,听起来有些可怜。六七岁的小丫头认真地想了想,脆生生道:“我爹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提条件的。这样吧,你把毽子还给我,我跟你做朋友。做了朋友,要陪你说很久很久的话也是可以的。”   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立刻便被抛了回来,她也多了一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我去你家里找你玩吧。”小小秋热情道。   那男孩子却急急道:“不、不行的,嬷嬷不会让你进来。”   他说着在那边鼓捣了一会儿,竟然从院墙里拆下半块砖头来:“这样,你就能看见我啦。”   乡间宅院盖得并不那么结实,自打隔壁搬来新邻居,院子里时不时能听到小姑娘的笑声,他就找到了这处松动,偷偷看了她好几回了。   小小秋觉得十分新奇,兴冲冲地走过去看。空隙那头,皮肤苍白的男孩子眯着一双小眼睛,腼腆地冲她微笑。   “你……有点胖。”小小秋诚实道。   男孩子脸涨红了些:“我、我生了病,所以才这么胖的。嬷嬷说,我小时候长得很好看的。”   “没关系,我爹说过,以貌取朋友是不对的。”小小秋摆摆手,“那你叫什么呀?”   男孩子犹豫了一阵,才小声道:“你可以叫我小舒。”   母亲说过,真实的名姓万不可告诉别人,就连教书的先生也不能说。但她是朋友,告诉她一个小名,应该没有问题吧。   “小猪?”小小秋惊讶道,“也……行吧,反正你胖胖的。”   贺兰舒头低得更低了些,又不敢纠正她,生怕指出新朋友的错误,会让她不高兴。   “我叫阮秋色,大家都叫我阿秋,你也可以这么叫。”   可他不想和别人一样。想了想才呐呐地问了句:“我可以叫你……秋秋吗?”   “当然了。”小小秋用力点头,“我的名字取得好,怎么叫都好听的。”   阮秋色记忆力过人,六七岁的回忆现在想起来还是栩栩如生的样子。看着对面笑得温煦的男人,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变化这样大,我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的。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是谁说过,无论怎样都不会忘记朋友?”贺兰舒挑了挑眉,“况且,我还给过你很多提示。”   阮秋色羞愧地低下了头。这话是她说的,在阮清池带她离开的那天早上。   那天走得实在突然,临睡前阮清池想起了岭南的荔枝,第二天一早便收拾好了行李。在她再三要求下,才让她守着那洞口,跟朋友告别。   她的小猪朋友浑身颤抖,才能憋住眼泪。小孩子如何能左右大人的去留,他想说“你别走”,“你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口中说出来的却是:“你会忘了我的,你肯定会忘了我的……”   其实人都要走了,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分别呢?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很重要啊。   小小秋对自己的记忆里最是自信,当即拍拍胸脯做了保证:“我看过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记的。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过目不忘是把双刃剑——她要真是忘了贺兰舒浑身浮肿的样子,说不准还能更快认出他来。   阮秋色自知理亏,讪讪地低头认错。想了想又觉得疑惑:“可是除了今天的春笋,你没给过我什么提示啊。”   “就记得吃。”贺兰舒闷闷地哼了一声道,“我送你的手镯呢?”   阮秋色想起来了。迎春花开的时候,她拿花枝做了个手镯送给小猪朋友,还振振有词地教导他:“我爹说,做人一定要礼尚往来。我现在送你花手镯,你以后也要送我一个回礼。”   小小舒对于这个唯一的朋友一向是有求必应的,点头点的十分用力。   那时的小小秋还没有什么不慕荣利的觉悟,立刻鸡贼地补充了一句:“我喜欢金灿灿的东西,还喜欢宝石,你可以参考一下。”   贺兰舒说到做到,送的倒真是个嵌着红宝碧玺的镶金手镯。   而且他的提示可不止这一个:“还有赏花。”   某天小小秋一脸兴奋地跟他讲,北街上住的柳姐姐打扮得像仙女似的,被骑马的大哥哥带着赏花去了。她说着说着就有些羡慕,毕竟俊男靓女的画面总是十分养眼的。   “那,以后我也带你去赏花。”小小舒郑重地做出了承诺。   谁知道她并不领情:“可重点是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啊。”   小小舒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的病还能不能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低着头说了句:“但我可以把你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贺兰舒又一次说到做到了。   阮秋色无言地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实在有些失职。   “你的提示也太迂回婉转了……”她喃喃道。   “那就给你看个不婉转的。”贺兰舒望着远方的湾岸线,忽然伸手打了个响指。   遥远的水平面上,绽开了几朵耀眼的光华。   似火树银花,似漫天星雨,尖锐的呼哨与爆开时的巨响撕裂了寂静的夜空,燃烧得轰轰烈烈。   阮秋色无声地笑了笑:“是烟花啊。”   那一年的新年是在蜀地过的。正月十五,县里的富绅办了烟花会,小小秋看得目不转睛,回去便跟自己的小猪朋友炫耀。   “红黄蓝绿的,都在空中炸开,可好看啦……”   小小舒却没表现出多少羡慕,他在京中看过皇家的焰火,那才叫如星如雨,让人震撼呢。可他对唯一的朋友一向以吹捧为主,便只默不作声地听着。   “你知道吗?今日的烟花是柳姐姐带我去看的,我还看到她和小周哥哥拉手了。”小小秋神神秘秘道,“怪不得我爹不乐意带我去,还说等我长大,让我同喜欢的男子一起去。”   小小舒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忽然有些闷闷不乐,低声说了句:“倘若我有了喜欢的女子,一定会单独给她放上一场烟火,才不会让她和别人挤着看。”   小小秋听得有些心动。烟花会上人挤人,柳姐姐忙着谈恋爱不肯抱她,让她看得很不痛快。   “小猪,我们打个商量嘛。”她谄媚地隔墙递过去一块糖果,“我是你喜欢的朋友,又是女孩子,这样说起来,你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应该是我才对。你要放烟花,也该单独放给我看,对不对?”   瞧瞧,那时的她为了占人便宜,简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小小舒敏锐地察觉出她这话里全是漏洞,但他不想反驳,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八、九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她的话像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埋在孩童的心里,又在其后年复一年的寂寞等待中,积累成了无法忽视的重量。   那重量都蕴在他温温润润的眼睛里,落在阮秋色身上,让她感觉出一丝灼痛来。   “最近我常常在想,若是我当年刚一回京便去找你,那该有多好。”贺兰舒轻声开口,“可那时贺兰家里各方势力斗得厉害,我不想让你牵涉其中。等我稳固了家主的位置,又发现族中的生意因为贺七的缘故,仍与朱门牵扯不清。我便想理清了这些,再清清白白地跟你相见。”   其实他只晚了一两个月。   可是世事无常,一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有些人变得永远也触不及,有些话变得永远也说不出。   ——我说过要给喜欢的女子单独放一场烟火。你看,我说到做到的。   ——秋秋,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盛大的焰火绚烂了整整一刻钟,天边才恢复了一片冷寂。   贺兰舒的目光却是滚烫的,烫得阮秋色心里越发愧疚,简直有些坐立难安。   若是评选这世上她最难面对的东西,“无法回应的喜欢”绝对要排在前列。   倘若贺兰舒与她相识不久,拒绝他倒没那么艰难。可面前这个人喜欢了自己十多年,她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觉得鼻酸了。   “我说过要给你单独放一场烟火。”贺兰舒眉目温柔,透着春日般的暖意,“你看,我说到做到的。”   他眸色渐深,流转着阮秋色不忍细看的情绪:“秋秋……”   “嗯?”   “你该回家了。”贺兰舒咧开嘴角,笑着说道。 第102章 又一个真相 男主终于出场啦。……   画舫向着岸边缓缓驶去, 远远地便可以望见水岸上星星点点的火光。   船行得更近些,阮秋色看清那是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人长身玉立, 脸上的面具泛着熠熠的银光。   是卫珩来接她了。   贺兰舒将她欢喜的神色收在眼底, 温声问她:“听说宁王今日去提亲了?”   阮秋色点了点头, 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说, 皇室大婚总要筹备许久。从今日算起, 也得两三个月。”   “秋秋……”贺兰舒犹豫了片刻,才道,“或许你应当再多等些时日。眼下宁王身边并不太平, 宫里……”   “没事的。”阮秋色微笑着摇了摇头,“谁都想趋吉避凶, 可若是喜欢了某个人,便是真遇上什么事,反而会庆幸自己能陪着对方。这么说来,人的感情真是很奇怪呢。”   “好姑娘。”贺兰舒看着不远处宁王大人紧绷的嘴角,低笑了一声,“难怪宁王这般心急, 一刻也不肯让你在我这里多待。”   卫珩不仅心急, 而且愤怒。   他原以为有裴昱从中作梗,这一日贺兰舒必定讨不着好。没成想贺兰舒送回来的礼物堆成了山,搞得他心神不宁,只好亲自过来接人。   方才他在岸边被迫欣赏了一场烟花,想也知道那是贺兰舒放来讨阮秋色欢心的。眼下又看见他们俩在甲板上亲亲密密地站着说话,身边连个人影也没有——   裴昱最好是死了,否则简直废物得令人发指。   船只靠岸,阮秋色脚步轻快地往下走。   “其实两三个月也不是很长, 王爷说要找我爹回来帮我主婚的,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爹?”贺兰舒顿住脚,听起来有些诧异,“你爹不是已经……”   “我爹已经失踪十年了,但最近有了些线索。”阮秋色回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不知道贺七有没有同你说起过,他和我爹似乎十分熟悉,房间里还挂了我爹的画……”   “秋秋……”贺兰舒垂眸静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道,“你说的是那幅你的画像吧?”   “对呀。”阮秋色点了点头,“那画上的场景只有我爹见过,笔法也是出自我爹之手的。”   贺兰舒却久久没有应答。   “贺兰?”阮秋色不明所以地叫了他一声,“怎么了?关于那画,你知道什么吗?”   “倘若那画是你爹画的……”贺兰舒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恐怕你爹……已经过世了。”   ***   卫珩一言不发地望着刚刚上岸的两道人影。   阮秋色下船的时候,脚步突然一个趔趄,立刻便被贺兰舒扶住了。   这原也没什么,可贺兰舒得寸进尺,反而顺势将人搂在了怀里,慢慢悠悠地往他这边走。   光走也就罢了,他还贴在阮秋色的耳旁说话。朦胧夜色为两人的身影更添了几许亲密,看得宁王大人咬牙切齿,只想叫裴昱出来挨打。   不光是裴昱,阮秋色自己纵容贺兰舒那样亲近,回去也得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两人越走越近,夜风将贺兰舒的温言软语送入了卫珩耳畔:“……秋秋,你看,宁王就在那里等你呢……”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知道他在这里站着还敢拉拉扯扯的,怎么,当他是个死人吗?   卫珩正欲开口,却见阮秋色抬起头看他,空空茫茫的视线像是忽然有了焦点。她松开扶着贺兰舒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然后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她眼睛睁得极大,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惊惶,痛楚,凝结成更浓烈的绝望,在她眼眶里左右冲撞,最终化成了浓重的水雾,遮住了她漆黑的瞳仁。   “王爷……”她声音梗在喉咙里,用尽力气才挤出一句呜咽,“我……我没有爹了……”   心里的火气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卫珩揽紧了阮秋色的腰,皱着眉头去问贺兰舒:“怎么回事?”   贺兰舒欲言又止:“还是让秋秋自己告诉你吧。”   裴昱方才在厅里打了个盹,醒过神来,船已经停了。他三步两跳地冲下来,看到卫珩,满脸惊喜的样子:“表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表嫂好好的,一根头发丝也没少——哎,表嫂怎么哭了?”   卫珩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阮秋色眼里滚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脱力了似的,全身的重量都偎在他身上。   裴昱一把揪住贺兰舒的领子,正要质问他方才对阮秋色做了什么,却见卫珩一把将人横抱了起来,径直向马车走去。   哎,自家表哥都没说什么,应该就和贺兰舒没什么关系吧?   他讪讪地松了手,正打算跟上去,就撞上了卫珩凌厉的眼刀:“回去再跟你算账。”   ***   阮秋色哭了很久很久。   回程的马车上,卫珩还像方才一样把她抱在怀里。他一手搂着阮秋色,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一手轻抚在她后背,像是想要抚平她的抽噎。   他以前有种错觉,总觉得阮秋色是个爱哭的女孩子。许是因为头一次见面,他便让时青假装要挖她眼睛,吓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矜持。   后来他也惹哭过她几回。要么因为生气,要么是因为担心,总之都是因为他的缘故。阮秋色的伤心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点都不难哄。她也并不是为了让人哄,只默默地淌几颗泪珠子,从不会哭出声音来。   卫珩抱着怀里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会是个爱哭的人呢?阮清池走后,她定然是没有好好掉过眼泪的。   否则再深重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抚平了刺痛,想起来只会觉得释怀。她现在委屈到无法控制,多半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告诉自己阮清池还活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有个爱她护她的爹。   她哭得很响。像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孩童一般,要让自己的心碎全部顺着泪水流淌出来。这泪水在她心里积攒了十年,自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止得住的。   半个时辰的车程,卫珩右肩上的衣料都已经被浸透了。他默默地将阮秋色的脑袋挪向左边,就这样抱着她,又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左肩上也是一片潮湿,阮秋色的哭声才渐渐止歇。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了许久,环顾四周,反而有些茫然的样子。   愣愣地和卫珩对视了片刻,她又靠了回去,将额头贴向了卫珩的脖颈。   “贺兰说,我爹已经死了。”阮秋色喃喃道。   卫珩抚了抚她的背,垂着眼睫看她:“是怎么回事?”   贺兰舒知道阮清池的死讯还要早得多。他原先没告诉她,是因为不忍心;今日告诉她,也是因为不忍心——不忍心看她继续期待阮清池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   他到过贺七的画舫,自然也看见过那幅画像。一开始他唯恐贺七是因为自己才盯上了阮秋色,可试探着问了几句,贺七像是并不知道画中人是谁,也不关心这个。   贺七只说这画是朋友所作。   贺兰舒知道那画多半是出自阮清池之手。某夜借着喝酒谈天的机会,便问了贺七,他那朋友现在何处。   “死了。”贺七轻声道,“我最后一次见他,是看着他被人押进黑牢。后来人没了,地上只剩下好大一滩血。”   ……   “王爷你说,世上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吗……”阮秋色喃喃道,“秦五爷说我爹在蜀地养病,我就信了,还傻傻地帮着他们做坏事,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杀了我爹的凶手……”   卫珩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声道:“暗卫已经探听到了制钞的那伙人的行迹。用不了多久,本王便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阮秋色却没有因为这话得到多少安慰。她哭得累了,贴着卫珩颈上温热的皮肤,闭上了眼睛。   “王爷……”她闷闷地说了句,“我觉得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   阮秋色声音有些哽咽:“我应该想着为我爹报仇的,可我现在就只觉得伤心而已……”   伤心挤占了她胸腔里所有的空间,应该有的愤慨,仇恨这些情绪,暂时找不到位置。   “睡一觉吧。”卫珩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愤怒是需要力气的。有本王在,你不需要考虑报仇的事。”   阮秋色的眼眶又热了起来。   他的怀抱温暖踏实,于她而言,就像是长途跋涉了三日三夜的旅人,找到了可以安眠的床榻。   于是她安心地靠着,呼吸渐缓,紧蹙的眉心也渐渐放松了起来。   意识朦胧时,有什么念头又升腾起来,在她茫然一片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   “我没有爹了。”她梦呓般地重复了一遍。   卫珩抬手抹掉她眼角无声滚落的泪珠,温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柔软得像轻轻拂过的羽毛。   “可你有我。” 第103章 安抚(新增2300!) “真想早一点……   马车就停在知州府门前, 卫珩抱着阮秋色下车时,周遭空无一人,只有裴昱远远地站着。   察觉到自家表哥淡瞥过来的视线, 裴昱立刻讨好地跟上, 悄声道:“表嫂哭成那样, 我怕她下车的时候难为情, 就让旁人都退下了。”   卫珩“嗯”了一声, 从门厅那堆礼物边上走过去,只撂下一句:“明早把那些都退回去。”   “退回去?”裴昱讶然道,“我特意让贺兰舒出了这么多血……”   ‘   剩下的话, 都让卫珩冷冷的目光瞪了回去:“东西你明天一件一件地退,不许找别人帮忙。”   “这么多?”裴昱愁眉苦脸, “贺兰舒与表嫂是儿时的玩伴,这些算作他送给表嫂的嫁妆,我觉得也说得过去……”   “明日巳时启程回京,”卫珩打断了他的念叨,“你若退不完,就别回来了。”   明月当空, 清辉遍地。房里的灯烛却是暖意融融, 只等主人来归。   卫珩小心地将阮秋色安放在床上,看她脸上泪痕未消,便让侍从打了热水来,又用丝绢蘸了,给阮秋色擦脸。   她梦里一定没遇到什么好事,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手也攥成一团。   卫珩轻轻地把她手指掰开,不出片刻, 便又攥在了一起。他索性扯了被子过来,仔细给她盖好,又将被子边沿塞进她手里。如此,床上的人便稳稳当当地睡着,很乖巧的样子。   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卫珩站起身,瞥见院中立着一道人影。   他径自走过去:“你又来做什么?”   对着办事不利的自家表弟,卫珩自然没有好脸色。   裴昱踌躇了片刻,才梗着脖子道:“表哥,我不跟你们一起回京了。”   闻听他这个决定,卫珩丝毫也不诧异:“想留下来抓贺七?”   “你怎么知道?”裴昱愕然。   “贺兰氏家大业大,没理由要与朱门攀扯。”卫珩道,“而贺兰舒继任家主以来,生意场上的作风大改过一次——含光国覆灭,是在那之前。再加上贺七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身形音色又与贺兰舒肖似,答案显而易见。”   裴昱愣了愣。也对,有什么是自家表哥不知道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前日不告诉我?倘若我早知道……”   早知道贺七便是青鸾之死的始作俑者,他一定会追得更卖力些,说不准就能——   “贺七那样谨慎,肯定留了后手。”卫珩道,“倘若让你知道,多半不会量力而行,必会同他闹个鱼死网破。”   见裴昱还想说什么,卫珩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劝道:“贺七此次损失惨重,近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他也未必会留在东面,你想抓他,还不如同本王回京,等新的线索。”   裴昱想了想,也没什么可反驳了,便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又叹了一句:“倘若我像表哥一样聪明就好了。也不至于找错仇家,白白浪费了几年。”   虽说那群侮辱青鸾的纨绔全都不得善终,可这也不是他的功劳。   “裴昱,或许……”卫珩犹豫了片刻,才道,“那公主不值得你如此。红药后来交代,将蛊毒种在你身上,本就是她们的计划,只是为了控制你而已。”   根本没有什么带了淫毒的花蛇。含光国人擅长使用毒,青鸾只是设法引蛇咬伤裴昱,又给他下了些催情的药物而已。   “我知道。”裴昱低声道,“后来我问过傅太医,知道那蛇无毒。”   卫珩定定地看着他:“即便一切只是设计,你也不介意?”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用蛊毒要挟过我。”裴昱道,“我觉得很值得。只要她有一星半点的真心,我就觉得很值得。”   “好吧。”卫珩叹了口气,沉声说了句,“红药也交代了,蛊毒的解药须以蛊虫主人心头血为引。青鸾公主刺杀贺七那晚,将解药一并留给了红药。虽然那时红药因着亡国之恨,不愿为你解毒,可最终你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了这解药。”   这原是他不愿告诉裴昱的。斯人已逝,说了这些,除了让生者执念更深,没什么别的好处。   那为什么又说了呢?   “只是觉得该让你知道。”卫珩不忍看裴昱的神情,只拍了拍的肩头,转身回房。   ***   卫珩进门的时候,阮秋色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额上沁着细细的冷汗,身子蜷缩在一起,嘴里不断地念着“不要”,“别杀我爹”这样的字眼,想也知道此刻正做着什么样的梦。   卫珩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阮秋色蓦然惊醒,双目无神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似的,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王爷,你抱抱我吧。”她声音小小,鼻音也很重,听起来让人有些心疼。   卫珩自然不会拒绝,便伸手揽她入怀,与她一起静静地在床上坐着。   “王爷说点什么吧。”阮秋色身上有些凉,又往他怀里偎了偎,“我不想再哭了。你同我说点别的什么,什么都好。”   “嗯……”卫珩并不擅长“说点什么”,沉吟半晌,才将方才与裴昱的对话给她说了一遍。   “本王是不是不应该同他说这个?”他不确定道,“告诉他不值得,就是为了让他早些释怀。可后来又同他说了青鸾公主的好处,只怕会让他越陷越深。”   “没有,我觉得你应该告诉裴昱的。”阮秋色把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被人爱着是件很幸福的事。就算那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心意还能被传达给对方,就像是一份不期而至的礼物,不是很好吗?”   “你真这么认为?”卫珩问。   阮秋色用力地点了点头:“当然。倘若今后有人来告诉我,我爹当年也很记挂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做了很多,我应该会很高兴的。”   卫珩沉思了片刻,突然将她挪了挪,自己下了床:“你等等。”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行李中翻找了片刻,取出一个红封来。   她眼睛亮了亮,知道那里面装的定然是他提亲带回来的聘书。   “今日还顺利吗?”她撑着床沿,看卫珩走近,“他们给我编了什么生辰?和王爷的八字配不配?”   就算不配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真的。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总不至于被这两个时辰左右。   卫珩从红封里掏出一张淡粉色的笺纸,递给阮秋色。那笺纸边缘绘着俏丽的桃枝,看上去精致得很。   阮秋色微笑着抬手接过:“是庚帖吧?”   聘书是红色,庚帖却是粉色。未婚的男女交换了庚帖,放在家中神龛下面祈福一月,若未见什么不详,方可完婚。   她目光落在纸页上,顿时怔住了。   那庚帖上写着她的生辰并祖籍三代,原也是很平常的格式,只是……   这是阮清池的字迹啊。   “当年你爹离京前,去找过你叔祖一家。”卫珩在阮秋色身侧坐下,“不光劝服他们在族谱里写了你的名字,还为你准备了这个。”   卫珩就着阮秋色的手,将纸上写的生辰指给她看:“相命先生说,这样好的命数极为少见。八字全合,一生平顺,与人婚配也极少相冲。命理不可倒推,这生辰应是你爹找人一个一个试出来的。”   阮秋色知道那人是谁。她爹有阵子天天去东街口找刘半仙算命,搞得刘半仙见了他就愁眉苦脸的:“真是夭寿了,阮先生这个算法是不行的……”   阮清池也不管行不行,反正他要给女儿最好的生辰,让她以后无论与谁婚配,都是顺遂无忧,佳偶天成。   “不是说会高兴的吗?”卫珩看着阮秋色,很是诧异,“怎么又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给面前的女子擦眼泪,阮秋色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越擦越多了起来。   “你干嘛呀……”阮秋色抽噎着去拽他的前襟,“我都说不想哭了,你讨厌不讨厌,非要招惹我……”   “本王怎么招惹你了?”卫珩叹了口气道,“以为你会喜欢这个礼物,才拿出来给你看的。”   “王爷笨死了……”阮秋色把脸埋在卫珩胸前的衣料上,瓮声瓮气的,“过上几年拿出来才是礼物,现在拿出来,就是、就是招惹……”   伤心的人最大,卫珩也不同她争辩,只小心地拍着她的背道:“好好好,是本王惹了你。本王跟你道歉就是。”   阮秋色不依不饶:“不行,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的巡捕做什么?”   “那你想怎么样?”卫珩无奈道。   阮秋色靠在他怀里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眼里还泛着水光,又有些比水光更亮的东西:“王爷抱着我睡觉吧。”   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被他抱着,自己也会睡得更踏实些。   “不行。”卫珩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   前夜与她同床而眠,是他太过疲乏,直接睡着了的缘故。而今天他毫无困意,抱着她睡实在是个挑战人定力的艰巨任务。   “为什么不行啊……”阮秋色眼巴巴地看他,“我以前做噩梦的时候,我爹也是抱着我睡的。”   “因为本王……又不是你爹。”卫珩别过视线,硬下心肠回答。   阮秋色愣了片刻,这才低下头轻声道:“是啊……我已经没有爹了。”   卫珩心里“咯噔”了一下,果不其然,小姑娘的眼泪已经包在了眼眶里,稍微颤一颤就要落下了一般。   这话她已经说了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意味。初时是痛,然后是哀,此刻只余落寞。   卫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你躺下。”   阮秋色乖巧地躺平,等他来抱。   然后她就被被子裹了个严实。   抱着鼓鼓囊囊的被子卷儿,宁王大人满心沧桑地感慨:“……两三个月太长了。”   “为什么这么说?”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   隔着被子也是抱,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自然不能体会卫珩心里作何感想。   卫珩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旖旎的非分之想摇散开一般:“没什么。只是觉得春日过得甚久,希望夏天快些到来。”   “王爷喜欢夏天吗?”阮秋色笑着眯了眯眼,“我也喜欢。夏天有西瓜吃,西市里也有各色冰糕卖,去年还出了羊乳口味的,很是香甜……”   卫珩哼了一声:“就知道吃。”   “除了吃,还有很多好处的。”阮秋色摇头晃脑,“到了夏天,莳花阁的姑娘们穿得可清凉了,里面是抹胸纱裙,外面就只披一层薄纱,肩膀嫩得像豆腐,胳膊白得像藕节……”   宁王大人脑海里顿时有了活色生香的画面。毕竟嫩豆腐般的肩膀和藕节般的胳膊,他是见过的。   压下心底暗涌的燥热,卫珩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没什么。”卫珩愤愤地灭了灯,“睡觉!”   黑暗里,阮秋色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两三个月真的好长啊。”   卫珩没好气地应了声:“为什么这么说?”   阮秋色在被子里拱了拱,探出小半个身子,摸黑在他唇边香了一口,这才声音喃喃道:“真想早一点嫁给王爷。” 第104章 童养媳 “本王倒希望你再娇气些。”……   回到京城, 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阮秋色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她也确实睡了一路,除了饭点让卫珩强行薅起来吃几口饭,或是马车到了临时停驻之地, 被卫珩拖下来散散步, 其余的时间, 她都浸在梦里。   马车行进时摇摇晃晃, 一如她大半光阴都在路上的童年。这梦里有让她惊叹过的山川大河, 有与小伙伴捉鸟斗蟋蟀的烂漫无忧,更多时候,是阮清池执着她的手, 在教她作画。   画的是个美人。一笔一笔,从弧线优美的轮廓, 到摄人心魄的眉眼,再到柔软红润的唇畔,落在纸上,是难以形容的人间绝色。   “这是谁呀?”她听到自己用稚嫩的童声问。   阮清池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目光看着画纸,轻声回答:“阿秋不认识?再仔细看看。”   于是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手指抚触上画中人的面庞, 忽然笑得眯起了眼睛。   有些害羞, 又有些欢喜,她甜声说了句:“是我未来的夫君啊。”   那画中人容颜倾城,目光清冷,可不正是卫珩。   话音刚落,梦里的书房骤然分崩离析,化作漫天飞舞的花絮。阮清池拉着她的手,站在明媚柔和的四月春光里。他偏过头看她,目光很暖, 又含着更多纷繁复杂的情绪。   有担忧,有欣慰,还有不舍。最终他只是开口道:“去吧,阿秋。如今你有人爱,有人等,爹觉得很好。”   她不肯依,拉着阮清池还要撒娇,却被他抽出了手。他在她右肩上轻轻推了一把,温声同她说:“去吧,回家吧。”   眼前的场景忽然左右晃动起来,阮秋色皱着眉头挣了挣,却只换来了更猛烈的摇晃。   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醒醒,咱们到家了。”   阮秋色猛地睁开眼。   她原本就是枕在卫珩腿上睡的,于是眼睛一睁,就对上了他盈满笑意的眸子。她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就被卫珩掐着腰提溜起来,坐在了他腿上。   “好像重了。”卫珩捏了捏她的脸,“吃了睡睡了吃,也难怪。”   阮秋色骤然醒了醒神,连忙拍拍自己的脸:“哪里胖了,明明脸上的肉都少了许多……”   她这几天明明就吃得很少,而且爹说过,睡得长些,人反而是会瘦的。   “嗯。”卫珩应了一声,“本来可以出栏了,看样子还得辛苦本王,再养几天。”   “你说谁是猪!”阮秋色气得去拧他的腰,却被他轻轻巧巧地握住了手腕。   卫珩捏着她的手,指着窗外告诉她:“到京城了。”   青州之行历时弥月,阮秋色却觉得好像有两三个月那样漫长。远远看到盛京巍峨的城门,她就有了种回乡的喜悦,顿时坐不住了。   卫珩微笑着看她扒着车窗兴奋的样子,一扫这数日以来的低沉——自打知道阮清池的死讯,她还没露出过这样欢喜的神情。   失怙的哀恸如同山崩海啸,初时的激烈汹涌过去之后,就只能以漫长的光阴修复心中的废墟汪洋。   会好的。毕竟有他陪着,她恢复如初是早晚的事。   ***   到了京城,卫珩却没让阮秋色回二酉书肆,而是直接让马车将她载回王府。   他的理由简单又充分:京中近期恐有异动,二酉书肆不够安全。   阮秋色反倒扭捏起来:“人多口杂的,要是知道成婚前我就住在了王府,恐怕……”   她倒不是担心有人非议自己,只是觉得卫珩作为铁面阎王,在百姓们口中刚毅正直,不近女色了这么多年,突然落得个拐带黄花闺女的名声,多少有点晚节不保的意思。   “这有什么。”卫珩浑不在意地瞥她一眼,“没见过童养媳?自小就养在家里的。”   “这跟那个能一样吗?”阮秋色嗔怪地瞪他一眼。   她也是不太懂自己这未来夫君,有时候克己守礼得很,总念念不忘要保持“正人君子”的品格,有时候脸皮又厚得厉害,全然不在意旁人说什么。   卫珩勾了勾唇,抬手戴上面具,径自下了车。   他没法同她一道回府,毕竟回京头一件事该是进宫述职。皇帝大半个月前便派人催了几次,眼下应是等得着急了。   “一样。”卫珩翻身上马,隔着车窗对阮秋色道,“倘若早知今日,本王十年前就会将你带在身边,当童养媳养着。”   阮秋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十年前啊,我那时候很娇气的,爱哭爱闹还爱撒娇。王爷若见了,多半就不会喜欢了。”   卫珩想了想娇气的小姑娘是什么样子,只想出甜糯糯软绵绵的一团,也觉得怪可爱的。也不知道阮清池不在的这十年她是怎么长大的,才从娇娇气气的样子变得像现在一样皮实。   这样说也不对。平日里阮秋色虽然是大大咧咧的,但在独处时,偶尔还是会有丝丝缕缕的娇气忍不住泄露出来。像小猫挠人一般的试探着,挠得你心里很软。   “本王倒希望你再娇气些。”   卫珩冲她笑笑,便驾马向着御道行去。   ***   御书房。   “……这便是青州一案的情由。”卫珩垂首向桌案后坐着的人禀报,“没能让贺七落网,是臣之过失。”   皇帝右手微抬,轻轻摇了摇:“宁王去往青州前,也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能查出这些,已是不易。”   卫珩微微颔首:“谢陛下宽宥。”   “只是如你所说,”皇帝接着道,“这朱门势力颇为雄厚,却隐匿在民间,才现出冰山一角。不得不叫朕担忧。”   “臣已经着人去查,假以时日,定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卫珩道。   皇帝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那宁王需要多少时日?”   卫珩对自己这位皇弟的性情称得上了解,也早知他会有此一问。便不紧不慢道:“至少一年。朱门行事隐秘,分支庞杂,算上还未浮出水面的部分,兴许需要两年也未可知。”   若是往常,皇帝多半会将期限再压缩一些。可今日他倒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眼下还有一事,更加迫在眉睫。”   “陛下是说,北越国使者进京一事?”   北越国在本朝正北方,气候苦寒。是以虽然疆域辽阔,却是地广人稀。原本在边境上与本朝有所摩擦,但自打西夷国被镇北将军与卫珩所灭,这几年来,两国势力平衡,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近来北越国频频向本朝示好,年前甚至提出了联姻的倡议,为自己的三皇子求娶一名本朝的公主。   几年前的一仗多少使得国库空虚了许多,与北越交好有利无害。皇帝在适龄的公主中挑出了一位——八公主文鸳,正是十七岁的年纪,许给北越皇子,也是合适的。   “没错,再过十来日,北越使者便会进京。”皇帝沉声道,“此次入京的使者,除了迎娶公主的三皇子,还有他的妹妹。北越国君写来的信函中说,公主此行另有个目的,让我们尽量相帮一二。”   “请问是何目的?”卫珩道。   皇帝摇了摇头:“信中没说,说是到时候公主自会告诉我们。”   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卫珩一眼:“对宁王来说,这倒是个好机会。”   卫珩眉心微微蹙了起来:“陛下是指什么?”   “据说这位公主可是北越第一美人。”皇帝不紧不慢道,“国君信中说,倘若公主此行有什么心仪的对象,索性一并嫁来本朝,算是亲上加亲——宁王不妨努力试试看。” 第105章 齐人之福 四十八种技巧。   卫珩敛了神色, 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挂怀。”   “你的婚事的确让朕挂怀。”皇帝道,“父皇还在时便想为你选妃,你总是不允。时至如今你年将廿四, 未婚无子, 莫说在皇族, 便是在民间也不算寻常。朕听说坊间已有了些奇怪的传闻……”   “陛下说的是。”卫珩微微颔首, 不动声色地打断, “既然如此,臣自当努力试试。”   “哦?”皇帝抬了抬眼,忽然笑了起来, “你答应得这样爽快,倒叫朕有些意外。”   卫珩垂眸道:“事关两国邦交, 臣自当尽心尽力。况且,第一美人的名号,臣听了也觉得动心。”   皇帝打量他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朕听说宁王前些日子在青州,向某位姑娘家里抬了聘礼,在当地传得人尽皆知。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见他终于切入正题, 卫珩抬起眼, 直视着他道:“确有此事。臣此次进宫,原是想请陛下的旨意,着钦天监选个成婚的吉日。”   “既有了人选,你又为何……”皇帝挑了挑眉。   “依照本朝礼制,王妃可有一正一侧。”卫珩淡淡道,“听了陛下的劝告,突然觉得齐人之福,也没有不享的道理。”   ***   宁王府里, 时青差人将阮秋色的行李都搬去了卫珩书房的隔壁,也就是他的卧房。   平日卫珩并不在这里起居,但王府里自有人日日洒扫收拾,搬进来住人也是正好。   “阮画师觉得如何?”时青跟在她身后问道,“原是想给你收拾个院子出来,又想着反正总要搬回这里,索性提前住了,以后也习惯些。”   房间里的陈设总要听主人的意思,卫珩鲜少踏进这间卧房,是以屋子虽然干净,却也空荡的很。   这样也好,白纸似的房间,可以任她布置。阮秋色笑吟吟地点头:“我觉得很好,房间宽敞,离王爷也近得很。”   “如此便好。”时青点了点头, “那阮画师便在房中休息吧,舟车劳顿,也是辛苦。”   “我睡了一路,眼下一点也不累。”阮秋色摇头道,“我想去二酉书肆取些东西回来。这房子空得很,也得采买些东西回来装点装点。”   “也好。”时青道,“大理寺积压了不少事务要办,王爷许是会回来晚些,阮画师慢慢来吧。”   时青话说得轻松,却又将护送阮秋色的暗卫增加了两个。先前他与云芍带着宁王车马刚入朔州,就遇上了有备而来的高手,那些人是奔着假扮卫珩的暗卫去的,可见并不是朱门派去的人。   火·药在先,刺杀在后,有心人的动作越来越大,这京中实在不够安全。   一别逾月,阮秋色刚回到二酉书肆,便得到了店里上上下下热烈的欢迎。大家都知道她与宁王的关系非同寻常,也不敢没规没矩的,只是将她围在中间亲亲热热地问些近日来的见闻。   事关案情的东西一概不能讲,阮秋色只得细细描述了青州的海产如何鲜美,海里捞上来的大虾有小孩子手臂粗,撒上蒜蓉以火细炙,肉质紧实,满含汁水——听得众人垂涎不已,一致同意把她赶回自己的房间,并将今日的午饭提前半个时辰。   阮秋色在房中细细看了一遍,要带的东西不算很多,除了多拿几套衣服,便是画箱画材那些,再加上平日里爱看的话本子,一个包袱就能搞定。   她三下五除二地收拾着东西,翻到那本压在书柜最里侧的《风流王爷俏女官》,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什么呐?高兴成这样。”俞川拿着个包裹进了门。   房间里总有些乱七八糟,俞川嫌弃地撇了撇嘴:“没个女孩样,也不知道铁面阎王看上你什么。”   “他就喜欢我没女孩样。”阮秋色随口应了句,又想到什么,瞪着俞川道,“不许在小报上瞎写!”   她太了解俞川无事生非的脾性,就这一句“喜欢她没女孩样”,他绝对能发挥出一个铁面阎王断袖多年的辛酸故事来。   俞川却没应声,只是看了看她摊在桌上的包裹,低声说了句:“喜欢的东西,让宁王给你买就是了,没必要收拾得这样干净。”   察觉到他语气中难得的低落,阮秋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串串舍不得我。你放心,我肯定留几件给你睹物思人。”   “什么睹物思人?”俞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怕你没几天就惹怒了人家,让人给赶回来,到时候大包小包的不嫌麻烦?”   阮秋色无奈:“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俞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赶回来也没关系。这里算是你的娘家,这屋子算是你的闺房。以后同那宁王生了气,你也知道有个地方可去。”   “串串今天是怎么了……”阮秋色愣了愣,半晌才说了句,“虽然你始终坚信我会被赶出去,但我竟然有点感动。”   “还有更感人的。”俞川嘿嘿一笑,将手里的包裹搁在桌上,“被人赶回来毕竟是丢咱们二酉书肆的脸,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哥哥拿出多年的珍藏给你钻研。你资质虽然差了些,但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还是要对未来有些信心。”   他说完便走,留阮秋色一人在房里,不明就里地拆开了那包裹。   一摞花花绿绿的话本册子落入眼帘,阮秋色拿起最上头一本,方才的感动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俞川还是那个俞川,那画册封面上画着个女子的裸背,旁边写着齐齐整整的一行——《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   差人将那收拾好的包袱送回王府,阮秋色走在西市的大街上,心里计算着要往房间里添置些什么装饰。   架子上缺几个摆件,边边角角也缺了些盆景。挂画什么的倒是不必买,交给她便好,但作画用的雪浪纸得去补补货。   兰亭文房还像平日里那样顾客盈门,阮秋色正挑拣着几样画材,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阮画师?”   她转过身去,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她。   不消片刻,阮秋色便想起了这人是谁:“胡大人?”   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画院侍诏胡廷玉。上次见他,还是在翰林院里,卫珩为了替她出气,狠狠地奚落了画院诸人一通。   胡廷玉显然并不怎么计较卫珩当日的恶言,对她的态度十分友善:“阮画师若是无事,能否让我请你一杯茶?”   阮秋色自然没理由拒绝。两人在西市里随便找了间茶馆,便在临街的窗边坐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阮秋色好奇道。   胡廷玉点了点头:“上回我在画院里说过,无论是人物画,还是阮画师偏重写实的画风,都让我很感兴趣。眼下山水成风,画院诸人的画作总觉得千篇一律,这不是件好事。”   阮秋色点点头:“作画是要不拘一格才好。”   “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胡廷玉接着道,“故而我特请陛下恩准,五月中旬在京中办一场书画大会,多选拔些优秀的画师进入画院。阮画师是难得的人才,我希望你也能参与进来。”   “我?”阮秋色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道,“女子也可以进画院的吗?”   胡廷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查阅过画院的规章典籍,并无规定说不能任用女子,只是古往今来没人尝试罢了。此次的选拔本就是破格录用,若阮画师的画作获得了陛下的垂青,自然也可以入职画院的。”   见阮秋色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情,胡廷玉又道:“当年阮大人担任院首之时,画院风气欣欣向荣。倘若他知道女儿任职于此,想来也会高兴的吧。”   阮秋色抿了口茶,这才小声说了句:“也不知道我爹会不会喜欢我如今的画风。他从前不画人像的,也是写意的高手……”   “谁说的?”胡廷玉抬起眼道,“师兄能获得先皇的赏识,获封‘书画状元’,靠得便是那一手画人的功夫。那时他年岁尚轻,便许出入宫闱,为当时的皇后,太后都作过画。大约是到了十六七岁,师兄才画风大改,转而沉迷山水的。”   阮秋色眨了眨眼,显然有些诧异。   “我问过师兄,他只说喜好的题材会随心境而改。师兄的山水也作得极佳,世人才以讹传讹,说他看重山水,鄙薄人物。”胡廷玉深深地看了阮秋色一眼,“但身为他的女儿,阮画师不该有此误会才是。”   阮秋色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她顿了顿,又道:“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两人又随意说了些别的,却见窗外有人交头接耳,接着便向东街跑去。   阮秋色好奇,拦住过路的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忙着看热闹,只急匆匆地说了句:“东街出了人命官司,听说铁面阎王经过的时候,都吓得坠马了!” 第106章 心结何解 “伺候王爷沐浴。”   卫珩出事的地方, 其实是在东街与朱雀大道交岔的路口,恰好隔开了东西两市。这里平日便人来人往,是盛京最热闹的所在。   阮秋色往东一路狂奔, 远远地便看到密密匝匝的一圈人, 将路口围得水泄不通。   她仗着身形小巧, 看准了人群的缝隙左突右冲, 死命往前头挤。   “你急什么?”路人不满道。   她头也不回, 只撂下一句:“里面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当然急!”   没一会儿便挤到了最前头,围观的行人正对着躺在道路中间的女子指指点点, 阮秋色眼里却只看到了卫珩那匹白色的骏马——   马儿修长的四蹄遮不住平躺在地上的人影,卫珩还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面具, 被刹雪和两名暗卫护在中央,已经失去了意识。   “怎、怎么回事!”阮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手撑在膝上,急声问向那两名暗卫。   见人近前,暗卫本能地想拦,等认出是她, 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方才王爷行至此处, 被路中躺着的那女子拦住了去路,接着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一名暗卫压低声音道,“按说属下及时接住了,并未摔到哪里,王爷却一直昏迷不醒。”   阮秋色这才顺着旁人的视线,看清了路上躺着的女人。她身穿一袭艳丽的红纱衣,那样的款式,多半是出自风月之所。   比她身上红衣更鲜艳几分的, 是她手腕上划开的伤口。划了不止一刀,皮肉翻卷,还在汨汨地往外淌血。   那血在她手腕落处已经积了不小的一滩,一眼望过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后脊爬上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因为眼前的场景有多骇人——比这恐怖许多的,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她只是想起,卫珩的母妃是自戕而死,正因如此他才患上了恐尸之症。可想而知,他方才看到这女子时,该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怎么能让王爷躺在地上?”阮秋色忍住鼻头的酸意,沉声问那暗卫。   “不知王爷为何昏迷,我们不敢妄动。”暗卫垂首答道,“已经着人去请了御医,想必不多时就能到……”   今日时青因为伤势未愈,便没陪着卫珩进宫。这两名负责互送的暗卫并不知晓他畏惧尸体,只看见他骤然坠马,唯恐挪动时出什么差错,所以只这样守着。   “立刻送王爷回府。”阮秋色打断那暗卫的话,想了想又扬声说了句,“王爷公务繁忙,已经连着熬了几个通宵,你们手下人竟然一点心思都不长,还让他骑马!”   卫珩平日里进宫,一向是乘马车。今日不过是因为要让马车送阮秋色回王府,才破天荒地骑了马,哪成想正巧就遇上这样的事。   那名暗卫见她反应从容有度,立刻反应过来:“是属下不察,竟没觉出王爷疲劳过度,才会昏迷过去……”   在围观路人的帮助下,另一名暗卫很快找了辆马车来,阮秋色帮着暗卫将卫珩抬上了车,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向着宁王府疾驰而去。   ***   时青得了消息,正守在王府门口等着。马车一停下,他便急急上前,将卫珩扶出来,让暗卫背着进去。   阮秋色匆匆跟在后面,一时间心乱如麻。方才在车上,她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握着卫珩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暖着,却是半点效用也没有。   他这次发作又与那日在秘府中不同。那时他还残存着些许神智,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而现在他却是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整个人像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将痛苦不安都关在了自己那头,半点都不肯泄露。   “时大哥,我方才各种办法都用上了,王爷完全没有反应。”阮秋色急得红了眼眶,“这次他看见女子当街割腕,只怕发作得比以往哪一次都狠……”   “阮画师先别急,”时青温声道,“王爷这病拢共发过三四回,症状都和现在一样,等请来了傅太医,说不准还能好得快些。”   他说这话也只是为了安慰阮秋色。卫珩从前的症状确实与现在别无二致,先是浑身僵冷,半日之后便是难退的高烧,汤药也是一概无解。   “可上次在秘府里,他明明……”阮秋色迟疑道,“他跟我说话来着,他说冷,还叫了‘母妃’……”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卫珩的书房门口。阮秋色想了想,还是让暗卫将卫珩放在了隔壁的卧房床上,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她急得在床边走来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句:“王爷觉得冷的话……是不是该再加一床被子?”   听到她这样说,时青连忙差人去拿了被子。他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才低声说了句:“阮画师于王爷而言,果然是不同的。”   “啊?”阮秋色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大夫说过,王爷此症乃是心疾,倘若知道发作之时的感受,对治疗许是大有帮助。”时青道,“可王爷对人一向戒备,发作时也是人事不省,从不肯泄露自己的心绪。阮画师所说的‘冷’,我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也是从来都不知道的。”   “这样啊……”阮秋色正焦急着,花了些工夫才领会出时青话里的含义,“也就是说,王爷那时便……”   “要打开王爷的心门着实不易。”时青笑容里满是温和,“可阮画师那么早便拿到了钥匙。”   阮秋色摸了摸卫珩的面颊,他躺得安安静静,唇色苍白,皮肤亦是冰冷。她忽然有些鼻酸:“倘若今日我陪在他身边,他就不至于发作得这样厉害了吧。”   “阮画师应该多想想好的一面。”时青摇了摇头,“正因为有了这个开始,王爷的心病才有了治愈的可能,不是吗?”   ***   没过多久,傅宏便带着药童赶到了王府。   “看王爷的情形,的确是惊惧之症。”他的判断和时青方才所言一致,“老夫只能开些安神的药物,可也没有多大的效用。医治此症需要依靠病人自身的意志,极是不易。故而大多数医者,只会建议病人远离惊惧之源。”   阮秋色闷闷地说了句:“倘若王爷有时候需要同那源头打交道呢?”   身为大理寺卿,理应是常与尸体打交道的。   “那便只能循序渐进地接触惊惧之物。”傅宏道,“譬如有人恐蛇,一见到蛇,便会吓得肝胆俱裂一般。医典里记载过这样一例:神医顾长熹曾让恐蛇之人先看麻绳,等病人习惯了,再隔着五十丈远观蛇;接着是三十丈,二十丈,花了两年的工夫,最后病人便能与蛇同处一室而泰然自若。”   “两年……”阮秋色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倒也不是不可。”   时青的面色却有些凝重,他将阮秋色拉到一边,悄声说了句:“今日东街上出现那割腕的女子,不能说不蹊跷。”   阮秋色愣了愣:“时大哥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时青点了点头:“我刚接到消息便让人去查问,说是那女子出身翠红楼,被相好的恩客厌弃了,才有当街割腕的举动。然而她并没死成——不是因为福大命大,而是她割腕时,与王爷路过,只差了片刻的时间。”   “她是故意赶在王爷路过之前割的腕?”阮秋色心里泛起一阵寒意,她回想起那女子伤处的情形,也觉得可疑起来,“是了,她伤口斜切,其实划得不深,可血却流了那么多……”   她想着想着,发现了更多的疑点:“而且据暗卫讲,我赶到时,王爷才刚刚昏迷。可那时,西市已经传开了铁面阎王被尸体吓得坠马的消息,倘若此事皆是由有心人策划,倒是能说得通了。”   “这个有心人既然已经出手试探,保不齐还会在王爷畏尸一事上做文章。”时青面色沉郁了些,“王爷没有两年时间可等。”   阮秋色知晓了事态的紧急,连忙去问傅宏:“傅大人,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比循序渐进更快一些?”   傅宏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旁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效果难以保证,说不准还要比两年更久。”   “愿闻其详。”阮秋色道。   “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傅宏捋了捋胡须,“惊惧症的病人,之所以会比常人更畏惧某些东西,多半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留下的心结。倘若纾解了心结,病症自然可以治愈。”   “那心结要怎么解?”阮秋色急急追问。   “老夫才疏学浅,对心疾的钻研并不深入。”傅宏苦笑,“家师倒曾说过,心结可用绳结类比,只是拧成个疙瘩的,是人的念头。对于同一样事物,各人会产生各种念头,有些念头我们不愿去面对,将它埋藏起来,或是加以曲解,便会结成难解的疙瘩。要解开心结,无非是让病人将自身的念头理顺,帮他们面对罢了。”   阮秋色听得似懂非懂,试探道:“就是说,要让王爷明白,他不愿面对的东西是什么?”   她说着又觉得这方法实在太虚无缥缈了些。卫珩不愿面对的不就是尸体这个实物,还能是什么呢?   傅宏摆摆手道:“老夫这些话,你权当过过耳朵。家师还说过,能以心结掩埋的东西,对病人来说定是极为痛苦的。贸然让他面对,没准还会适得其反。”   这话阮秋色倒听得明明白白,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又朝着傅宏躬身一礼:“大人辛苦了。”   时青也道:“傅大人写下药方,我立刻着人去煎药。您且去隔壁歇歇,青州一行舟车劳顿,瞧您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又被叫来了王府……”   傅宏笑了笑:“倒也无妨。刚在府中也歇了小两个时辰,只是家人不知我的归期,沐浴的热水都得现烧,才没来得及换衣服。”   “沐浴?”阮秋色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眼睛突然一亮,“我怎么没想到沐浴呢!”   时青诧异地看她:“什么?”   “王爷不是觉得冷吗?”阮秋色拍了拍手,“还有什么比沐浴更暖和的呢!”   “倒也有些道理……”时青犹豫着点了点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阮秋色兴奋地摇了摇他的胳膊,“时大哥,快让人准备热水,伺候王爷沐浴!”   她也没注意到时青为难的脸色,又补上一句:“快呀,越热越好!” 第107章 沐浴 为所欲为。   跟着时青来到宁王府里的沐浴之所, 阮秋色有些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王府里的浴桶无非是大一些,所用的木材更昂贵些;然而卫珩寝房后头那宫殿一般的浴池使她明白,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王爷平日里是不是……”她犹豫着问道, “……非常喜欢沐浴啊?”   这整间浴室均以汉白玉打造, 入目皆是白莹莹的一片。两丈见方的浴池还雕刻成了莲花瓣形, 水汽氤氲, 若隐若现的, 看上去简直有几分仙气。   时青边走边道:“整个宁王府是先帝亲自督工建造的,虽说遵循了王府的制式,但外面看不见的地方, 都是极尽奢华的。例如这浴室,据说是比着皇宫里沐浴的九龙殿而建, 足见先帝对王爷的爱重。”   阮秋色点了点头,只轻声说了句:“先帝的爱重,或许没赶上王爷正需要的时候。”   时青没再说什么,只吩咐背着卫珩的侍从小心地将他放在浴池边,又朝阮秋色躬身一礼道:“那就麻烦阮画师替王爷宽衣,我们就先……”   “哎?”阮秋色愣了愣, “你们不留下来伺候王爷沐浴吗?”   时青为难地摇了摇头:“王爷沐浴时, 从来不许旁人在侧。”   军中不比皇宫,很多事情本就习惯了亲力亲为。加上卫珩对旁人的视线厌恶得很,除了身边一二亲信,平日里都不愿让人近身,更别提让人看他宽衣解带了。   阮秋色脸上“腾”地红了红,呐呐地说了句:“可是……”   “阮画师,事急从权,就辛苦你一二。”时青朝她拱了拱手, “倘若我们脱了王爷的衣服,怕是要被杖责三十逐出王府的,若是阮画师的话……我想王爷应该不会怪罪吧。”   不会怪罪……吗?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时青已经带着那名侍从退了出去。阮秋色想了想,现在也不是忸怩的时候,便蹲下身来去解卫珩的腰带。   有了上一次在山隙中的经验,她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卫珩的上衣。那夜只借着月光,什么都瞧不分明,可这浴室里敞亮得很,卫珩的身上的皮肤落在眼里,倒衬得周遭的汉白玉砖石都失了色一般。   阮秋色别开眼,手却探在他身上摸了摸,也和地上的砖石一样凉。   没时间再犹豫了,她手忙脚乱地松开他裤腰间的系带,又闭上眼睛,把他两条裤腿拽了下来。   “那个……”总觉得有些心虚,阮秋色小声地嘀咕着,“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我眼睛都是闭着的……”   其实是眯着,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卫珩的小腿,长度让她自卑不说,形态也是笔直匀亭。   阮秋色叹了口气,将裙摆掖进腰间,又将裤腿高高地挽起来,这才连拖带拽地将卫珩挪进了水里。   莲花形的浴池池壁上有一级阶梯,她扶着卫珩坐在上面,让他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水里。她自己则坐在池子的边沿,一边观察着卫珩的脸色,一边同他说话。   “王爷觉得暖和吗?”她弯下腰凑到卫珩耳边道,“我让他们把水烧热些了,一刻钟一换,应当是很暖和的。”   卫珩的眉心似乎蹙紧了些,显然对周遭环境的剧变有些感知。   他的反应多少鼓励到了阮秋色:“暖和的话就快醒过来吧,时大哥说,今日坠马之事绝非偶然,有人还在暗处窥伺着,王爷早点醒来,才能做好准备应对他们啊。”   又说了些鼓励的话,卫珩却没有醒来的意思。阮秋色伸手在他颈上试探了一下,似乎没有方才那么凉了。   “时大哥说,这宁王府是先帝特意为你修建的。”她轻声道,“王爷喜欢吗?我想大概是不太喜欢的。房子修得再好,也比不上能陪在自己身边的爹吧。”   时青说先帝将宁王府的内里都建造得十分华丽,可除了这浴室,她去过的其他房间都简洁得很,想必是卫珩并不领先帝的情,让人重新修整过的。   “换作是我,也不会领情的。”阮秋色将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脸道,“为人父母是要给子女撑出一片天的,从这一点来讲,王爷的父母一点也不称职。”   可不是吗?卫珩的母妃在孩子面前自戕而死,先皇又将丧妻的怒火发泄在卫珩身上,怎么想都觉得离谱。   “王爷的母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阮秋色喃喃道,“一定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女子吧……”   卫珩的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   阮秋色一惊,连忙跳进水里去观察他面上的神色:“王爷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卫珩在心里说。   他窝在一个漆黑狭窄的小小空间里,两只手环住膝盖,将脸埋在双臂之间。   他知道这是哪里,每一次见到尸体,发病之后,他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这是母妃的衣橱。   他也知道衣橱外面是什么。每一次他推开衣橱的门走出去,都会看到母妃躺在床上,手腕处鲜血淋漓,浸透了半个床榻。   然后他会扑过去,哭着求她将门上的钥匙给他,求她不要就这样离开。母妃会对着他露出难得的温煦笑意,柔声对他说:母妃怕冷。阿珩,你抱抱我。   黑暗中的小少年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不能出去。一旦出去了,便无法拒绝母妃的请求,只能抱着她慢慢僵冷的身体度过一整夜。母妃的身体寒凉彻骨,这样的痛苦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是他最为恐惧的噩梦。   可是阮秋色在叫他。她的声音像是隔着重重屏障,却仍然能听得清楚,她说:“王爷,你要是能听见,就快点醒过来啊……”   他也想醒过来,可是醒过来的办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走出衣橱,抱着母妃,熬过彻夜的冰冷,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了,会有人来救他。   可是黑夜太漫长、太漫长了。   卫珩紧紧地闭着眼,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不……”阮秋色听见他齿缝里溢出破碎的只言片语,“不能出去……”   “从哪里出去?”她抓紧了卫珩垂落在水中的一只手,急声问道,“王爷现在在哪儿?”   卫珩沉默地颤抖着,手却用力地反握住她,力道大得让人发疼:“……在……在衣橱里……”   阮秋色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他背,温声问他:“在衣橱里做什么?”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藏、藏起来……想、想和母妃一起过夜……”   “那为什么不能出去?”阮秋色问。   她话音刚落,卫珩的喘息突然急促起来,像是发生了无比可怖的事情。阮秋色蓦地明白了什么——卫珩眼下应该是身处在他母妃死去的那一夜,从衣橱里走出去,便会看见皇妃的死状吧?   她鼻子一酸,想起时青说过,皇妃自杀时,将屋子从里面上了锁,使得卫珩不得不与她的尸身过了一夜。   “好,我们不出去。”她慢慢地抚着卫珩的背,“王爷能试着醒过来吗?”   少年在黑暗里用力地掐了掐自己,觉不出痛来。他又努力地挣了挣,却挣不脱这个无边无垠的梦魇。   半晌,他才喃喃地说了声:“想醒过来,只有一种办法。”   “什么?”阮秋色的声音像泡在水里,一荡一荡地从远处漂过来。   “我得出去。”卫珩道。   若在往常,他会在衣橱里躲到最后一刻,直到高烧几乎要烧断脑海中那根恐惧的弦,才会跌跌撞撞地走出衣橱,认命地抱紧母妃,等待天亮的救赎。   可这次不一样,阮秋色在等他。   “好,那你出来。”阮秋色握紧了卫珩的手,在他耳畔低声道,“我会陪着王爷的。”   她的声音温暖有力,少年下定了决心,猛地推开了衣橱的门——   卫珩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   “冷……”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哪怕是浸在微烫的热水里,也颤抖得不能自已。阮秋色急得掉了眼泪,手忙脚乱地去摸卫珩的脸:“哪里冷?为什么冷啊?”   卫珩紧闭的眼角渗出一点水痕来,两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间挤出一句:“母妃……好冷……”   时青那日的话突然响在了阮秋色耳畔:“……早上禁军将门破开时,王爷已经失了神智,抱着先皇妃,两个大人也拉不开……”   她顿时明白了,卫珩所说的冷,不是指周遭的环境,而是指他母妃的尸身——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爷,你摸摸看,你抱的是我。”阮秋色将卫珩的手抬起来搂紧了自己的腰,“我的身体是暖的,也是柔软的,和你母妃不一样……”   她在秘府里之所以能唤醒卫珩,是因为她抱住他的时机正好。那时他正处在梦魇里,紧紧抱着母妃尸身。就在那时,感受到她的温度,才从噩梦里挣脱了出来。   这个时机才是关键。   卫珩的手一开始只是松松地搭在她腰上,渐渐地却收紧了起来。他将头埋在阮秋色颈间蹭了蹭,正如那一日,用鼻尖和嘴唇去寻她身上的温热。   阮秋色怕痒,浑身瑟缩了一下,却又将领口拉开了些,露出半个肩膀来让他贴着。温热的水汽蒸得她皮肤透红,脸上也热得很,只能咬牙忍着,每隔一阵就问问他:“王爷你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她身上的人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像是咽在喉间的一声叹息。   卫珩慢慢睁开眼,入目便是阮秋色颈上白皙透粉的皮肤。再一抬眼,对上她乌黑的眼瞳,被周围升腾的白汽润了一层水雾,含着盈盈的笑意。   像四月里暄白明媚的日光,足以让那些阴冷晦暗的记忆蒸发殆尽。   卫珩近乎贪婪地看着。脑海和胸腔里滚沸着同一个念头,想吻她,抱她,不,那还不够。   想把她狠狠地揉进自己身体里,只有如此,才能让这缕日光永远照耀着自己黑暗的世界。   “王爷终于醒了。”阮秋色的面颊本就通红,被他这样看着,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低下头说了句,“我没别的办法,才脱了王爷的衣服……”   “本王没醒。”卫珩哑声打断了她,“本王还在做梦。”   阮秋色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王爷说什么呢?还没清醒过来吗?”   她伸手去摸卫珩的额头,温温热热,并不烫手。正诧异着,却被卫珩握住了手腕,反客为主地压在了池壁上。   男人眼角发红,将她两手按在头顶,粗暴地吮上了她的唇畔。阮秋色的惊呼在他辗转的唇舌间支离破碎,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来势汹汹的亲吻。   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嘴唇也被他咬得刺痛,阮秋色晕晕乎乎地挣开了些,喘息着问他:“王、王爷今日怎么、怎么……”   怎么一反往日的清冷自持,凶得像匹饿狼似的?   卫珩的眼睛亮若星子,牢牢地将她锁着。像是不满意她的退离,他又欺身上前,轻轻含着她的下唇,诱惑她与他一起沉沦去哪里。   阮秋色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响在他们二人交缠的唇齿间:“因为在梦里,本来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第108章 折中(新增500) 在禽兽和正人君子……   阮秋色觉得, 这世上再没有比“为所欲为”更邪恶的词了。   “王爷……”她声音里带了软糯的哭腔,半是羞赧,半是难耐, “疼……”   可怜巴巴的讨饶并没让男人心软。阮秋色迷蒙着眼, 除了任由卫珩在自己颈间吸吮舐咬, 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他没收着力气, 落齿的地方酥痒与疼痛交织, 带起一阵令人战栗的快意。阮秋色手指颤了颤,无力地拢在卫珩脑后,明明是在推拒的, 反被他当成迎合一般,欺负得更加厉害。   等从这浴室里出去, 她这脖子怕是不能见人了吧。阮秋色晕晕乎乎地想。   脑袋里乱得像一团浆糊,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在一起,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正人君子……也会做春梦的吗?”   听到“正人君子”四个字,卫珩的动作顿了一瞬。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又挑衅似地咬住了阮秋色的下唇,厮磨了一阵, 才勾起嘴角说了句:“正人君子今日休沐。”   阮秋色简直欲哭无泪:人品这东西也是十日一休的吗?会不会休假的时候乐不思蜀, 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腰间忽然一松,束紧的腰带被人抽走,随手丢向了身后。阮秋色被卫珩推坐在浴池里半人高的台阶上,下身在水里浸着,暖暖烫烫,湿透的上半身却觉出些凉来。   原来还可以更凉。卫珩指尖一挑,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她前襟上的系带。他把阮秋色从湿透的衣裳里剥出来, 如同剥了一颗荔枝,光是看着白生生的软嫩果肉,就知道香甜可口。   他也毫不犹豫地下了口。   小姑娘身上的皮肤羞成了浅淡的粉红色,他唇舌肆虐处,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卫珩的手心有一层薄茧,力道凶狠地揉捏在她腰际,既痒又疼,引得阮秋色喉间溢出一声低吟来。   她忍不住推了推男人埋在她胸前的头颅,声音里的哭腔越发明显:“王爷,你怎么这么凶啊。”   委屈的腔调惊着了卫珩,他抬眼去瞧阮秋色,发现她眼睛红了一圈,睫毛根处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水迹,眉心蹙着,牙齿咬得下唇泛白,整张脸上没有一处不让人觉得可怜。   “你……”卫珩安静地看了半晌,哑声开口道,“……你不喜欢本王这样吗?”   阮秋色委委屈屈地用胳膊挡着身子,又往后退了退:“王爷吓着我了。你突然凶成这样,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当然害怕了。”   脑海里沸腾的欲望被她的眼泪浇熄了大半,卫珩默然地站了半晌,这才留意到自己方才在阮秋色身上留下的痕迹。   红红紫紫的是吻痕,淡青色的是指痕,还有微微泛白的牙印。   他像是如梦初醒,抬手轻轻地抚触上去,察觉到眼前的女子在他的指尖上瑟缩了一记。   卫珩轻叹口气,长臂一伸,将阮秋色揽进了怀里。   “别怕本王。”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轻似呢喃,“喜欢你才这样的。”   黑暗里待久了,突然见着了光,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故而身体先于意识,便像方才那样失了理智。   阮秋色窝在他怀里,带着鼻音哼了声,慢吞吞地说:“喜欢我难道不该对我温柔些吗?王爷对我一点也不好。”   “嗯。”卫珩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本王本来就不是好人。”   在阴冷空寂中长大的人,骨子里本就带了暴虐的戾气。平日埋藏得滴水不漏,久而久之,连自己也骗过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守礼自持的谦谦君子。   哪知被至暗的梦魇和至明的诱惑一激,便忍不住原形毕露了啊。   阮秋色听他坦然承认自己并非善类,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你你你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啊……我觉得王爷平日勉强也算个好人的,不要轻言放弃知不知道……”   见卫珩并不应声,她又小声补了句:“我也没有不喜欢你这样的。就是太突然了,你又把我弄得很疼……那,下一次你要做坏人之前,先跟我说一声好不好?”   卫珩沉眸看着她紧张兮兮的表情,忽然轻笑了声,抬起阮秋色的下巴狠狠地讨了个吻。   然后才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紧不慢道:“嗯。春梦醒了,正人君子也该回来当值了。”   ***   阮秋色很想跟他澄清一下,所谓的“正人君子”和“好人”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她又不是不愿意和卫珩亲密,只不过希望他温柔些而已。   卫珩显然对女儿家的心思一无所知,已经迈着步子往池边走,打算上去穿回道貌岸然的衣服了。   “王爷,我觉得做人不能太极端的。”阮秋色忍不住出声拦他,“你一会儿禽兽,一会儿正人君子的,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她顿了顿,又试探着说了句:“或许你可以试试折中一下……”   卫珩像是并没听懂她的意思,只回头“嗯”了一声,就走到了台阶边上,一步步踩上去,离了水面。   哼,不解风情。阮秋色鼓着腮帮子去瞪他的背影。   卫珩身上只着了件短绔,宽肩窄腰,双腿修长笔直,比她看过的所有画册都好看百倍。阮秋色的视线随着那两条腿一前一后地迈着,突然定在一处不动了。   他左边小腿上有两个圆形的疤痕,陷在饱满的肌腱上,就像曾被什么刺穿过一样。光洁如玉的皮肤上那两点暗色,看上去分外显眼。   “王爷,”阮秋色不无可惜地问他,“你腿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卫珩不甚在意地回头看了看:“狼咬的。”   “狼?!”阮秋色诧异地叫了声,“你不是皇子吗?怎么会遇上狼呢?”   卫珩行至更衣的屏风后面,拿澡巾擦着身子,这才淡淡地说了句:“当年初到北境时,不太懂事,独自跑出去,结果遇到了狼群。”   阮秋色想起来,当年先帝将卫珩放逐边关,就是把他送到了镇北将军身边。北境苦寒,豺狼遍地,寻常的皇子,怕是一辈子也不用见识这些。   “王爷,我的亲生父母也很不称职的。”阮秋色轻声道,“这么说来,咱们俩算是同病相怜呐。”   卫珩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收下了她笨拙的安慰。   “王爷你说,我们以后会成为称职的父母吗?”阮秋色浮想联翩,“我觉得会。毕竟我爹是很好的,我只要学着他的样子,应该可以做个好娘亲的。”   见卫珩沉默不语,阮秋色又说了句:“王爷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可以教你,你也一定会是个好爹爹的。”   卫珩显然没有在担心这个。和她诞育子女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转,身上便觉得热了起来。他捏紧了手里的衣料,低声挤出一句:“你别招本王。”   我招你什么了?阮秋色莫名其妙地想。不过听他语气不善,她也不再纠缠这个,只蹲在水里可怜巴巴地说:“王爷穿好了衣服,我怎么办啊?”   她又不知道会搞成这样,也没拿换洗衣服进来。让侍从们去取又太难为情了。   说话间卫珩已经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什么怎么办?”卫珩看阮秋色脸颊红扑扑的,起了逗她的心思,似笑非笑道,“难不成还要本王帮你?”   说要帮她换衣服,本来只是想看她羞恼的样子,谁料阮秋色半点不知道害羞,大大方方道:“当然要王爷帮我了。”   整个王府里一个女侍也没有,除了卫珩,也没人能帮她拿换洗衣服啊。   阮秋色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贴身衣服也要换的,王爷可别漏了哪件。”   卫珩神色古怪地看了她半晌,见她目光不闪不避的,自然也不肯落了下风:“好,这可是你说的。”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他这满含警告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拿个衣服而已,至于说得像是她提了什么非分的要求一样嘛。   “当然是我说的了。”阮秋色点了点头,“王爷快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卫珩不动声色地将更衣处的屏风推开了。   屏风后面是一台一架,架上摆了两排替换的衣物。一排是卫珩的,多为深色;另一排樱粉柳绿,显然是女子的衣服。   阮秋色看得傻眼:“这些衣服是给我准备的?”   “不然呢?”卫珩挑了挑眉,“难不成本王闲的没事,在浴室里穿女装玩吗?”   阮秋色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竟然觉得有几分期待。   等等、现在重要的好像不是这个。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警惕地看向卫珩:“那王爷刚才说的帮我,难道是说——”   卫珩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当然是帮你换衣服了。”   ***   “王爷……”阮秋色两手抱在身前,坐在屏风后面的石台上,颤着声音道,“我还是自己来吧……”   卫珩正拿着澡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她身上的水珠:“本王一向言出必践,你无须多言。”   他动作轻柔,目光专注,明明是正人君子的做派,做的却又是最让人羞涩难言的事。   阮秋色瑟瑟发抖,觉得这样的卫珩比方才粗暴的样子更吓人。   卫珩说着,转身去挑了套衣服拿过来。给阮秋色准备的衣服,都是他派人去衣坊买齐的整套,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他长指勾起一件藕荷色的肚兜,又将阮秋色挡在身前的胳膊拉开,将那片柔柔软软的丝绢覆在了她身前。   阮秋色面颊滚烫,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卫珩倾身上前,帮她把肚兜上的丝绦在身后系好。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眼睛也一直一本正经地停在她脖子上面,直到穿好了那件里衣,才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眼。   他的眉心微微蹙了蹙:“颜色不好。”   “王爷你干嘛呀……”阮秋色捂着脸不忍直视道,“这实在是太羞耻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卫珩在架子上翻了翻,把里面的肚兜都拿出来铺在石台上,这才不以为意道,“折中。”   阮秋色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卫珩说的是她方才的建议——让他试试在禽兽和正人君子之间的折中一下。   于是他照做了——硬要帮女孩子换衣服是禽兽的行为,可他偏偏用最正人君子的姿态去做。   这算哪门子的折中啊!   宁王大人的理解能力简直让人想撞墙。   “王爷……”阮秋色幽幽地开口道,“我说的折中,是让你做个正常人……”   卫珩的目光正逡巡在那一排形形色色的肚兜上,挑选得不能自拔。   阮秋色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让你做个变态。”   ***   “啧啧啧,”傅宏绕着恢复如常的卫珩转了一圈,“老夫从没听说过,泡澡还真能治疗惊惧之症的。”   见卫珩施施然喝着茶,并不接话,傅宏便把疑惑的目光望向了阮秋色。   阮秋色满面通红,干咳了一声,用手捂着脖子道:“都是歪打正着。”   傅宏见她神情古怪,很不自在的样子,便关切地问了句:“阮画师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阮秋色连连摆手,“我舒服,舒服得很。”   她一着急便忘了去遮颈上的红痕,傅宏看了一眼,立刻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卫珩,傅宏的神色顿时古怪了许多:“王爷的病宜静养,还是不要过分操劳为好……”   傅大人真是深谙说话的艺术,一句话说得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尴尬了起来。   卫珩轻咳了一声,放下茶盏看着傅宏道:“傅大人曾说过,神医顾长熹曾治好了病人的恐蛇症,那么傅大人能否用同样的法子为本王治病?”   “可以是可以,”傅宏捋了捋胡须道,“只要为您制定一个计划,让您循序渐进地接触恐惧之物便可。”   他顿了顿,小心地问了一句:“请问您究竟怕什么?”   卫珩抬起眼,坦然地回答:“女人。准确来说,是女人的身体。”   “女人?”傅宏讶然。想想也对,宁王大龄未婚,不近女色,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倒也是个非治不可的病,劝他远离恐惧的源头,不啻于劝他断子绝孙么。   卫珩“嗯”了一声,拉着阮秋色的手道:“太医看到了,你所谓的‘操劳’,其实都是为了治病。”   阮秋色默默地在心里“呸”了一口。   傅宏看向卫珩的目光顿时有些同情:“微臣明白,微臣会尽快帮王爷定好康复的计划。”   “有劳太医。”卫珩点了点头,又将阮秋色揽近了些,“治病的方法激进些也无妨。毕竟大婚在即,总不好让阮画师等太久,您说是吗?” 第109章 康复计划(新增500字) “羞”字怎……   眼下是四月底, 钦天监测算出的吉日是八月初七,还有足足三个月的光景。   傅宏知道,对于未婚的小两口来说, 三个月的时间称得上漫长;但若想治好惊惧之症, 无疑太仓促了些, 须得回去好好翻阅医典, 筹划一番。   见傅宏走出了门, 阮秋色忍不住瞪了卫珩一眼:“王爷现在可还知道‘羞’字怎么写吗?”   她一向发不起什么脾气来,话里也是无奈多些,听不出多少愤懑。   “唔。”卫珩掀了掀眼皮, 不甚在意地把她拉到面前,“本王看看。”   阮秋色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 别开眼,嘀咕了一声:“看什么啊?”   “看‘羞’字怎么写。”卫珩一本正经道,“你脸上写着呢。”   这人真是坏得很!阮秋色气得不想理他,转身要走,又被卫珩捉回来坐在腿上。   “本王畏尸一事,决不能让旁人知晓。”卫珩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然而要治疗病症, 总得给傅大人一个解释。将尸体说成女体是最合理的,一来方便傅大人开方子,二来更显得迫在眉睫。即便是传扬出去,也没什么要紧。”   “传扬出去?”阮秋色轻而易举地被他转移了注意,睁大眼睛道,“傅大人不像是会泄密的人啊。”   她看人一向很准,相处了这些时日,傅大人的品性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半个自己人。   卫珩将阮秋色的手握在掌心里把玩,漫不经心地说了声:“用不着傅大人,这消息本王自会让人传播出去。”   “为什么啊?”阮秋色不解道,“怕女人的身体,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有人做了局,便是要借题发挥,总不能让他们占了先机。”卫珩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对付流言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用另一种流言替代。”   阮秋色想起来,卫珩刚一昏迷,西市那头便传开了铁面阎王被尸体吓得坠马,这恐怕也是幕后之人的目的所在。畏惧女人固然不太好听,但对于专司刑狱的大理寺卿来说,远不如畏惧尸体那么要紧。   她想了想,又凑近了些,在卫珩耳边悄声道:“那这个幕后之人,王爷知道是谁吗?”   卫珩眼角一低,余光瞥见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心念一动,便也贴近了些,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道:“你猜。”   他说话时,温温热热的气息缱绻地撞在阮秋色耳廓上,痒得她指尖都发软了。身子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耳垂反而擦上了卫珩的唇畔。   他也不避,就那样虚虚实实地轻衔着,满意地看着阮秋色耳边的一圈皮肤都爬上了红晕。   “那、那么,”阮秋色被他双手箍着退让不得,只好努力稳住心神道,“难道是皇上?”   卫珩势力不小,又有影卫傍身,引得皇帝忌惮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自古君王都是年岁越长,才越多疑,”卫珩说得淡淡,兴趣显然还在她耳垂上,“今上登基不过三年,眼下正是信心万丈的时候,悬案未决,边疆未稳,陛下还需要本王助他一展宏图呢。”   “那就是……政敌?”阮秋色又猜了一句,“你记得自己在朝中得罪过谁吗?”   “唔……”卫珩像是陷入了沉思,“本王数数。”   阮秋色见他一数就是老半天,忧心忡忡地望过去:“有这么多吗?”   其实也不用卫珩回答,就按照他们初见时他那性子,去数自己没得罪过谁反而比较快。   “多,很多。”卫珩笑着摸了摸她的背,算作安抚,“但他们没人有这个胆子。这普天之下,如此忌惮本王,又敢动这样的手脚的,也就只有一人。”   阮秋色蹙着眉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是太后?”   卫珩点了点头:“太后出身显赫,对国政亦是关心。但凡今上软弱些,怕是要被垂帘听政也未可知。”   “那这么说,皇上与王爷反而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阮秋色放下心来,“太后的势力毕竟有限,只要皇上不疑心王爷,也就不必太过担心吧。”   卫珩低低地“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地去闹她的耳朵,惹得阮秋色左躲右闪,痒得直笑。   没说完的话便消磨在了这一通嬉闹里:太后蛰伏多年,终于按捺不住动起了手脚,也不知有了什么准备。皇帝虽还没认真疑心起他,可也试探过一两回——毕竟是亲生母子,总归是比自己这个异母兄弟放心的。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摆不平的事,也就没必要说给阮秋色,徒增她的烦恼。   他只希望太后动作快些,这两三个月最好能有个了结——毕竟,盛夏之时小姑娘就嫁进了宁王府,他可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坏了她吃西瓜喝冰饮的心情。   ***   傅宏回去钻研了一晚上,第二日便制定好了惊惧症康复计划。   医典上有关惊惧的案例,多是怕黑,怕蛇虫一类。像卫珩这样怕女人的倒是闻所未闻。   若是怕黑,逐渐降低屋子里的光亮,让病人慢慢习惯即可;若是怕蛇虫,就得先找些与蛇虫形态相似之物给病人接触,久而久之,才可以让他们去看真的蛇虫。   说到与女体形态相似之物……   第二日中午,阮秋色看着四名侍从将一个黑布包裹的庞然大物抬进卫珩的书房,不由得十分好奇。   “这是什么呀?”她跟在后头叽叽喳喳的。   侍从吃力地应道:“是傅大人送来的,说是跟王爷打过招呼。”   见阮秋色蠢蠢欲动地想打开看看,侍从们赶忙上前阻拦:“傅大人交代了,这东西得由王爷亲自来开。”   卫珩退朝回来,便看见房里矗立着一人多高的不明物体,还有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阮秋色。   “傅宏呢?”他把面具摘下来搁在桌上,问阮秋色。   “傅大人给娘娘们请脉去了,午后才能过来。”阮秋色答道,“他先送了这个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王爷赶快拆开看看吧。”   “哦,”卫珩随口应了声,“他跟本王说过,这是用来治病的东西。”   他说着取了把匕首割开那物件四周包裹的绳子,便将上面的黑布都揭了下来。   “这是……”阮秋色目瞪口呆,“治病的东西?”   宁王大人难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秋色捂着脸跑了。   傅宏刚回到太医院,屁股都还没坐热,便被怒火中烧的宁王大人派人提溜到了王府。   “你说这是治病的东西?”卫珩指着书房一角立着的那尊与人一般大的铜塑雕像,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雕像是一男一女,赤身裸体的,两腿交叠着盘坐在一起,很显然是在进行着某些没羞没臊的活动。   “王爷可别误会,”傅宏连忙解释,“这叫欢喜佛,近些年来才从西域传过来的。此物原是为了让人修身养性,体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奥义……”   卫珩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本王治病是为了成亲,不是为了出家。”   这老中医是觉得三个月的婚期还不够难熬,想再给他添点堵吗?   “当然,当然。”傅宏道,“只是王爷畏惧女人的身体,微臣找不到比这佛像更肖似的物件了。您日日对着这佛像,等彻底习惯了,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宁王大人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阮秋色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还得想想怎么跟她她解释自己真不是变态。   卫珩一抬眼,见始作俑者还杵在他面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傅宏赶紧消失。   傅大人也觉得怪委屈的:“这佛像在全京城里也不过只有一尊,微臣同那寺庙磨了半天,最后搬出了您宁王殿下的身份才请了过来……”   卫珩浑身僵了一僵:“你跟他们说,这佛像是本王要的?”   “对呀。”傅宏冲着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宁王殿下心如死灰——好嘛,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他是个变态了。 第110章 礼物 “明明就是送给王爷的礼物。”……   见卫珩久久不语, 傅宏小心道:“王爷看这欢喜佛中的女体,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卫珩咬紧牙关道,“本王觉得治疗可以直接进入下一阶段。”   “按说不应该啊……”傅宏觉得不放心, “这雕像刻得栩栩如生, 王爷既然那般畏惧女体, 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眼看谎言里出了纰漏, 卫珩随口搪塞道:“原先为了治病, 看过不少画册,许是习惯了吧。”   画了女人身体的画册,想也知道是春·宫图谱。傅大人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却仍旧负责地问道:“那画与真人毕竟相去甚远,王爷还是留下这欢喜佛, 多看一段时间,再巩固巩固……”   卫珩坚定地摆了摆手:“本王看过的画,都是阮画师的亲笔,画得和真人一般无二,傅大人不需担心。”   “都是阮画师亲手画的?”傅宏瞪大了眼睛,“阮画师可真是……贤良淑德啊。”   这世上愿意画春·宫画儿给未婚夫看的女子, 想必也再挑不出别人了。   卫珩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接受了傅宏的称赞。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竟然也畅通无阻地沟通好了后续的治疗该怎么进行。   “既然已经过了死物这一关,接下来王爷便要面对活生生的恐惧之源——也就是女人。”傅宏道,“先是隔着一堵墙,等到感觉不出任何不适,再蒙着眼与女人同处一室。循序渐进的步骤微臣都写在纸上,王爷只要照做,定能克服心疾, 面对女人的身体。”   卫珩听得连连点头——这方案听上去十分可行,只要把傅宏口中的“女人”换成“尸体”即可。   “王爷一定要严格地按照微臣这计划来治疗,不可冒进。”傅宏叮嘱道,“微臣给您开些镇定的药,但凡觉得不适便服下一些,免得惊惧复发,损耗了自己的身子。”   “药就不必了。”卫珩摇了摇头,“有比药更管用的东西。”   比任何药石都能让他安心的,就是阮秋色啊。   傅宏会意地点头:“您说的是泡澡?”   “……”   卫珩没再回答,只是让他带着那尊令人面红耳赤的欢喜佛离开了王府。   ***   “……我觉得王爷变了。”   莳花阁里,阮秋色趴在桌上,看着对镜描眉画眼的云芍道:“他从前矜持得就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似的,可现在总做这些让人脸红的事……”   “我倒有些搞不懂你,”云芍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明明听着像是抱怨,可你这满脸写着‘好喜欢王爷真希望他再不要脸一些’,是几个意思?”   阮秋色冷不防被她一臊,羞得过去用手轻掐了云芍一把:“你说什么呀……”   “哎呀,男男女女无非就那么点破事,你们情投意合,朝夕相对的,王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搞一座雕像来望梅止渴,再正常不过了。”云芍没所谓道。   “望梅止渴?”阮秋色觉得她这成语用得不太对劲,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闷声想了想,忽然小声道出一句,“所以说,王爷他……很渴吗?”   “那当然了!”男人的生理常识是秦楼楚馆的必修课,云芍说起来自是头头是道,“男人十三四岁精血既成,便会日日渴慕男欢女爱。你可知道风月场里的女子最怕怎样的客人?”   阮秋色想了想:“有奇怪癖好的?”   “那当然也怕。”云芍附耳过去小声道,“可这行当里,最怕的其实是当兵的。力大粗鲁还是其次,主要是他们一去好几年,素得厉害了,办起事来狠得要命……”   没来由的,阮秋色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云芍挑眉笑笑:“说起来宁王殿下也在军中待过那么些年,之前又一直不近女色的,只怕……”   “哎呀,”阮秋色蹙着眉头去捂她的嘴,“你别说了……”   “我说的又不假。”云芍没所谓地摆了摆手,“离你们的婚期还有三个月,我就不信宁王能忍到那个时候。再说,我对你可太了解了,宁王若是起了心思向你求欢,你能拒绝得了吗?”   阮秋色想起昨日浴室里那一幕,脸上顿时烫得厉害。她下意识地用两手捂住,嘴唇紧抿着,慢慢地摇了摇头。   半晌,又小声说了句:“便是他不提,我也不想让他忍得难受的。”   破天荒的,云芍也不取笑她没出息,只说了句:“女子守身也不过是怕所托非人。既然你已经选定了人,便是同他有什么,也没什么的。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豁出命去护你呢?”   阮秋色被她说得心里一热。她原本也没什么守身的念头,只不过习惯了卫珩从前清冷疏淡的样子,乍见他近来的反常,有些无所适从。   说起来,原本她才是在两人之间主动的那个啊。   云芍上好了妆,不紧不慢地走去衣橱那里鼓捣了一阵,不多时,给阮秋色递过来一个软布包裹。   “喏,礼物。”她笑得意味深长的,“原是想等你新婚之夜再送的,又怕来不及。”   阮秋色打开一瞧,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这哪是给我的礼物……”她捂着脸小声挤出一句,“明明就是送给王爷的礼物。”   ***   知道阮秋色去了莳花阁,卫珩便去大理寺处理了一下午的公务。等天黑了回到王府,书房里已经摆好了晚膳。   阮秋色回来时,却不像往日那般兴冲冲地过来吃饭,只是心不在焉地留下一句“吃过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卫珩只当她是因为那尊欢喜佛还觉得别扭,吃过晚饭,便去敲隔壁的房门,想跟她解释清楚。   敲了几下,却没人来开门。   卫珩正觉得奇怪,忽然听见阮秋色在门里应了一声:“进来吧。”   听起来倒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反而轻轻柔柔的,像羽毛轻扫过耳畔。   卫珩推门进去,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比平时暗了许多。环视了一圈,阮秋色点的,并不是王府里惯用的鲛烛灯盏,而是做成了红莲样的灯台。   丝丝缕缕的香气从燃烧的烛芯里蔓延开来,带着些微的甜意,闻起来倒也算舒服。   可阮秋色呢?   卫珩正觉得疑惑,就看见屏风上有道人影晃了一晃。   “躲在那里做什么。”卫珩挑眉道,“出来,本王有话跟你说。”   屏风后的女子像是有些踌躇,磨磨蹭蹭半天,才缓缓地探出了只脚来。   “你怕什么?”卫珩有些无奈,“本王来就是想告诉你,今日那佛像……”   “我知道的,王爷不用解释。”   阮秋色说着,呼出一口气,横下心,干脆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看清了她身上的装束,卫珩倒吸了一口凉气。   杏色底绣了鸳鸯的抹胸下面,是条半长不短的窄裙,中间露出一截柔韧的腰线,让身上披的薄纱半遮半掩的,反而更觉得惑人。   “你这是……”卫珩声音已然哑了,看着阮秋色一步步走近,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阮秋色行至他面前,原本是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又给自己鼓了鼓劲,努力抬起头去看卫珩。见他双目大张,俨然受了惊的样子,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   “王爷,我都知道的。”她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卫珩唇上,将他剩下的话都拦在了口中,“你有什么愿望,该和我直说才是,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答应呢?”   “本王哪有什么愿望?”卫珩讶然。   “王爷不用不好意思的。”阮秋色眉目弯弯地冲他眨了眨眼,“你搬那样一个雕像到书房里,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 第111章 别扭 “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你想……   卫珩顿时愣在了原地。   香风拂面, 灯影曈曈,他的小姑娘衣衫难以蔽体,笑容天真又魅惑。她还嫌不够似的, 竟敢堂而皇之地问他:你想跟我睡觉吗?   被她水盈盈的眸子瞧着, 一句“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卡在喉间, 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压在心底的邪念像是化成了个小人儿, 只想肆无忌惮地采撷眼前的好风景。仅存的良知和理智困住那小人儿的手脚, 捂住它的嘴巴,对那蠢蠢欲动的邪恶小人坚决道:不,你不想。   也不知道能不能将它说服。   卫珩这边天人交战着, 阮秋色等得却有些着急。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换上这羞人的衣裳,又跟着云芍学了半日媚人的眼神, 眼皮都要翻得抽筋了。   还有柔柔媚媚的腔调——一开始总觉得自己像只鹦鹉,说得多了,才有了点莳花阁里姑娘们勾人的意味来。   “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子,哪有一个把持得住的。”云芍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很是满意,“你已经从菜鸡蜕变成了雏凤凰,定会把铁面阎王的魂都勾飞了。”   想起云芍的鼓励, 阮秋色胆子大了些, 松了身上拢着的薄纱,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贴上了卫珩的身子。   两只白皙的小手先是落在卫珩前襟上,又缓缓爬升,亲密无间地勾上了他的脖颈。   “王爷还没回答,”阮秋色眼神迷离,凑在卫珩耳边,用气音一字一顿道, “你想和我睡觉吗?”   像是小儿女在说悄悄话,尾音却勾起些旖旎的春情,挠得人抓心抓肺地痒。   云芍说了,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看自己的女人撒娇的。她今日既然下定了决心要让卫珩快活,自然要拿出点诚意来。   出乎意料的,卫珩竟然向后倾了倾,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半晌。   然后语带探究地问她:“你从哪里学的这一套?”   他说的不光是勾人的手腕,还有她身上穿的衣裳,屋子里点的灯烛——分明不是从前的阮秋色能使出来的招数。   其实也不必问,她今日就去了莳花阁,想也知道是谁教她的这些。   一想到阮秋色学着如何去讨男人欢心的样子,卫珩心里莫名地不快,哪怕她要讨好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云芍没规没矩,你也跟着她瞎闹。”他将阮秋色的身子推到一臂之外,板着脸道,“成婚之前,本王不会碰你。”   阮秋色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女子才有守节之说,我都不在意,王爷在意什么?再说了,你昨日不也……”   “昨日是被梦魇扰了心神。”卫珩打断道,“是本王唐突了你,以后定然不会了。”   阮秋色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总归是不高兴的。明明昨日他还说喜欢自己才这样,怎么今日便只用“唐突”二字就打发了呢?   “那,那座雕像是怎么回事?”她不依不饶地问,“明明你也忍得辛苦,所以我才……”   “那是傅宏的主意。”卫珩淡定地答道,“他想让本王接触那佛像中的女体,达到治病的效用——本王已经让他把那佛像带走了。”   “……”   阮秋色没话说了。她低头看看自己清凉到了极点的打扮,突然就有些无地自容。   她转过身子,垂头丧气地退回到屏风后面,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原来王爷……不想和我睡觉啊。”   一声轻叹之后,衣料窸窣的声音响了起来,没一会儿,阮秋色便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王爷还有话要同我说吗?”   见卫珩还站在远处,她轻声问了句,话里却没有往日的亲昵,分明是逐客的意思:“今日我有些疲倦,想早点休息。”   身为女孩子,那样勾引于他却反被拒绝,总归是羞恼不想见人的。这份心思更羞于让卫珩知道,索性避开今晚,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卫珩虽觉得有些异样,但也说不出什么,只点了点头道:“明日你可有什么安排?本王与傅太医商议过,明日便开始治疗。”   “我都有空的。”阮秋色想了想,又闷闷地问了句,“王爷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没什么,”卫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陪在本王身边便好。”   ***   与尸体只有一墙之隔,对卫珩来说绝不算轻松。   这尸首是时青带人从城西的义庄抬来的,就放在大理寺后院中的一间空屋里。卫珩与阮秋色并排坐在那屋子门口,体会着与那尸体共处的滋味。   傅宏的方子里写了要将门窗紧闭,让病人心里觉得与恐惧源完全隔离,卫珩却执意让把窗开着——他时间有限,只想快些痊愈。   阮秋色小心地观察着卫珩的脸色。他神情看似平静,嘴唇却抿得很紧,额角也渗出了一层薄汗。阮秋色见他紧紧地抓着圈椅的扶手,便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想传递过去些微暖意。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卫珩并没有好转的意思,面色反而更苍白了些。阮秋色有些担忧,倾身去问他:“王爷觉得怎么样?实在难受的话,今日便到这里……”   话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紧,径直被他拉进怀里抱住了。   “王爷?”   坐在卫珩腿上,阮秋色身子一僵,又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卫珩的后颈。她脑海里的念头乱七八糟的,既担心卫珩的身体,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前日的缱绻与他昨日的拒绝,一颗心突然酸酸胀胀起来。   本以为睡一觉起来便好了,谁知道还在意着,自己都觉得自己小气。   卫珩难受得厉害,凭着本能去找阮秋色的唇。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借着她的柔软与温暖去确认,自己并未身处在什么狭窄阴暗的地方。   这院落早被暗卫严密地封锁起来,也不担心有人会看见,卫珩的吻便从心所欲起来。并不像往日那样撬开唇齿,勾弄舌尖,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触碰着,从嘴唇到面颊,再到脖颈。   是很纯粹的亲密。   等他心里平静了些,才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平日里阮秋色被他这般亲昵,早就害羞成一泓春水似的,软软地偎着他。可今日她却是僵的,虽然配合着将手臂搭在他肩上,身子却与他维持着距离。   那距离并不远,只一拳之隔,却让他心里一空,很有些不舒服。   “怎么?”他用鼻尖蹭了蹭阮秋色的鬓角,“觉得不自在?”   “没有。”阮秋色摇了摇头,半晌才小声说了句,“王爷把我放开,我去关窗。”   卫珩没立刻放手,反而审视地盯着她看。阮秋色压下心底的不自在,又补上一句:“想要治病,还是该谨遵医嘱才是。”   ***   按着傅太医制定的治疗计划,果然就顺利了许多。卫珩干脆让人在停放尸体的院内支了个凉棚,将公文都带去那里批阅。   又过了几日,没有阮秋色的陪伴,卫珩也不再会有那么强烈的心悸,这便是治疗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信号。   惧尸症的医治稳步进行,宁王大人却有了新的烦恼——阮秋色有些不对劲。平常总是欢欢喜喜的小姑娘,这几日的笑容都没有那么明朗;还总往外跑,天黑时回到王府,便闷声不响地回自己房里,晚饭也不同他一起用。   据暗卫的禀报,阮秋色正忙着准备五月中旬的书画大赛。这场赛事全因为皇帝一时兴起才操办起来,说是优胜者可以进入画院供职。   阮清池是上一任的画院院首,阮秋色若想女承父业,也在情理之中。自家小姑娘突然萌发起事业上的追求,卫珩觉得应该支持一下,便叫来时青交代了几句。   日暮时分,阮秋色还没回府,卫珩便去她房里等她回来。   原本单薄无趣的寝房经过了她的打点,处处都透着阮秋色的影子。无论是墙上的挂画,博古架上富有奇趣的饰物,还是窗边摆着的高低错落的植物,都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闲着也是闲着,卫珩的目光随意地掠过书架,忽然定在了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上。   封面上写着一行大字:《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阮秋色当时言辞恳切地拒绝了俞川那一包袱的艳本,谁知他执着得很,又特意让人送来了这一册,以表达对她与卫珩未来夫妻生活的关怀。她觉得无奈,便把那书随手往架子上一搁,就忘到了脑后。   随手翻了翻,这册子图文并茂,内容翔实,成功地让宁王大人黑了脸。   阮秋色刚一进门,便看见卫珩面色不善地翻看着什么。   等看清了他手里的书册,她心下大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夺那册子。   卫珩沉着脸将手往身后一背,小姑娘便像颗炮仗似的撞进他怀里。她一门心思扑在那书上,两手伸到后面去夺,却被他轻轻巧巧地避开了。   “这书是哪里来的?”卫珩一手将怀里乱动的人固定住,语气严厉地发问。   阮秋色忽然不动了。   她脸上臊得厉害,眼神却倔强得很,直直地盯着卫珩道:“我不告诉你。”   说罢用力地挣开他的手臂,径自走到床边,脱了鞋坐上去,气鼓鼓地抱着膝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这几日都没好好抱过她,卫珩盯着空了的手心,正觉得有些遗憾,又见她板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时也觉得新鲜:“你又发什么脾气?”   明明对那污七八糟的册子不满的人是他才对。   阮秋色并不理,反而背过了身子,只肯给他一个后脑勺。   卫珩挑了挑眉,莫名其妙地走过去看她。阮秋色躲闪了几下,还是没藏住自己涨红的脸色和眼圈。   “哎,”卫珩讶然道,“害羞归害羞,你别哭啊。”   不是多大的事情,他也没说什么,怎么又是眼圈红红,要掉眼泪的样子。   “谁要哭了。”阮秋色眉心皱得死紧,愤愤地把脸别向一旁。   卫珩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生什么气?跟本王说说。”   阮秋色脸皮没那么薄,还不至于因为一本册子便气成这样。一定是她今日在外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阮秋色不肯理他,自己躺下来,扯起被子将整个人都蒙了起来,摆明了拒绝的姿态。   卫珩也不恼,看她别别扭扭的小女儿模样,反而轻笑了声,将那团被子紧紧搂住了。   没一会儿,阮秋色便在被子里挣扎起来,七手八脚地钻出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是卫珩得逞的笑脸,透着几分狡黠阴险,看得她更是意难平。   “不说?”卫珩慢条斯理道,“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你想试试吗?”   阮秋色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卫珩虽然不至于铁面阎王上身,对她严刑逼供,可也一定藏着些她难以招架的坏招。   思量了半晌,她才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句:“王爷要成婚的事,我都听说了。”   “听说?”卫珩诧异地扬了扬眉,“你这口气,说得就好像本王要与旁人成婚似的。”   他轻描淡写的口吻更激怒了阮秋色,她瞪起眼睛,用力地把卫珩推开:“你装什么装啊,事情都做了,还装着自己毫不知情吗?”   卫珩只觉得一头雾水。他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了些:“本王做什么了?”   “整个盛京都传遍了,王爷还想装傻?”阮秋色坐起来愤愤道,“成亲用的吉服和各式礼器,你都让人做了两套,迎亲的花轿也备了两顶,还有乐班,轿夫,全都订了双份——”   “你不就是打算迎那北越公主和我一起进门,坐享齐人之福吗?” 第112章 言传身教 还没认真说过喜欢她呢。……   卫珩的神色颇有些古怪。他沉思片刻, 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此事在京中已经传遍了?”   阮秋色本是想听他否认,一时间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王爷真打算这么做?”   虽说街头巷尾传得有理有据,可她总怀着一丝侥幸, 觉得卫珩不会是这样的人。可转念一想,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便是寻常事, 身为宁王本就该有一正一侧两位王妃, 这在卫珩看来应当是很正常的事情。   听说平王府后院便有十三四位妾室, 那好色的平王还总盯着莳花阁里的美人们,想伺机再抬几位过府。倘若卫珩也……   “我才不和别人分享丈夫。”阮秋色手里捻着被面,语气却很坚决, “王爷要真有那个想法,咱们便、便……”   “一拍两散”这个词卡在喉咙口, 怎么也说不出来。阮秋色看着面前这人好看的容颜,又是舍不得又是委屈,憋了半天才道:“咱们便马上成婚。”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卫珩讶然地抬眼:“嗯?”   “等那公主来了,我立刻便跟你和离。”阮秋色闷闷道。   反正她原先也没想过要嫁人,人生里多出这段露水姻缘, 总归是不亏的。   卫珩面色沉了沉:“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阮秋色下巴一扬, 说得很有底气,“我能养活自己,又不怕别人指点。再说了,铁面阎王前夫人这个名头,听上去也蛮威风的。”   卫珩眸色渐深,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瞧。   “我离了你也会过得很好的。”阮秋色兀自说着,底气却弱了下来,不得不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话中的合理性, “前朝才女谢蕴嫁了三任丈夫,最终才觅得真命天子;说不准我的良人也在后头等着。”   “你再说一句试试。”卫珩的口气里满是威胁。   “试试就试试。”阮秋色自然不肯受他威胁,梗着脖子道,“就许你齐人之福,不许我去找真命天子么?我要是嫁了别人,说不准还更——哎,你做什么啊?”   卫珩揽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扛在了肩上。   “不是,说话就说话,你动手做什么……”阮秋色头重脚轻,慌乱地去拍他的背,“快把我放下来……”   卫珩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无视周围侍从惊诧的目光,一路行至了王府的马厩。刹雪听到主人的脚步声,早兴奋地原地踏着步子。   卫珩将眼前一片金星的阮秋色抛上马背,自己也紧跟着翻身上马,马鞭一甩便奔了出去。   阮秋色横在他肩上颠了一路,早头晕目眩的,坐也坐不住。身子刚晃了一晃,便被身后的人紧紧圈在了怀里,整个人软绵绵的偎着,半点没有方才的气势。   她心里有气,也不问这是去哪,只沉默地让他搂着。等到恢复了力气,便拧着身子往前挪了一挪,离卫珩远些。   可是出了城,原本还算平稳的马背顿时颠簸了许多。马缰握在卫珩手里,阮秋色无所依凭地摇摆了几下,后背又重重地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接着便听见他在耳边哼笑了声道:“怎么还投怀送抱呢。”   ……真是气得想咬人。   力气比不过,脸皮也没他厚。阮秋色无可奈何地泄了气,松松垮垮地靠在了卫珩身前。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软和了姿态,卫珩唇角微微扬起,暗暗收紧了缰绳,放缓了马儿的步调。   他的下颌轻抵在阮秋色的鬓边,时不时地侧过脸来,落下若有似无的一个吻。像是不经意间的碰触,又像是种安抚。   月华如水,温柔地倾泻在郊外的道路上。阮秋色坐在卫珩温暖的怀抱里,被他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心头的郁气竟然一丝一丝地消散了。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没出息的人吗?   马蹄哒哒,乘着夜风一路前行,目的地却是座山。   这山不高,不过几十丈,更像是个巨大的土丘,在无边无垠的夜色中起伏成一道柔和的弧线。   卫珩驾马上了山道,在林木间穿行了一阵,马蹄渐止。   “到了。”   卫珩翻身下马,又对着阮秋色伸出了手:“来。”   原本是想说“我可以自己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阮秋色扶着卫珩的手往下一跳,被他稳稳地接住,掐着腰放在了地上。   卫珩看她站稳,便松了手。他抚了抚刹雪的鬃毛,让它留在林间吃草,便想转身带阮秋色向林子边缘走去。   衣摆却让她扯住了。   阮秋色的手伸过了卫珩腰间,又缓缓收紧,在他背后交握在一起。   “王爷……”她的额头抵在卫珩的前襟上,声音闷闷地说,“我不想嫁给别人了。”   卫珩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板着面孔没好气地问了句:“需要本王说‘谢谢’?”   阮秋色像是没听出他的揶揄,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脑袋钻在卫珩的心口上,痒得厉害。   “我很喜欢王爷的,以后还可以更喜欢一点。”她声音闷闷的,“所以王爷不要娶那个北越公主好不好?虽然大家都说她是北越第一美人,可她不会像我一样,对你这么好的……”   “你对本王哪里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卫珩抬起阮秋色的下巴,对着她的眼睛道,“本王若想娶别人,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阮秋色迟疑着看了看四周:“这里是……”   “这是沅山,‘沅沅’是本王母妃的小字。”卫珩沉声道,“这里是本王母妃长眠之地。”   他牵着阮秋色向前走,山顶林木渐稀,不多时便走到开阔处。阮秋色这才看清,面前竟是一方湖泊。平静的水面如镜子一般,将月光收束其中,莹白一片,不惹凡尘。   “啊。”阮秋色有些惊讶,“王爷的母妃……没有安葬在皇陵吗?”   “当年母妃自戕,父皇震怒,自是不愿百年后同她合葬。”卫珩拉着她在水边坐下,“这山是母妃入宫前喜欢的地方,少有人至,便用自己的小字取了名。父皇将母妃停灵逾月,终究选了此处来做她的陵寝。”   阮秋色瞧着卫珩的神色,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王爷……”   “本王觉得这样很好。”卫珩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母妃……想来也是不愿与父皇葬在一处的。此地依山抱水,自由自在,她一定喜欢。”   “嗯。”阮秋色点点头,“皇陵……好像也太拥挤了些。”   毕竟葬了六宫十二院的妃嫔,的确不如这山丘一般清净。   她说这话本没有别的意思,却提醒了卫珩方才的误会。他叹了口气,捏了捏阮秋色的手道:“本王比你更讨厌拥挤,怎么可能往府里抬人?你吃那飞醋之前,总该想想自己未来夫君的性情。”   “那为什么要订双份的吉服,又怎么会传出那样的流言呢?”阮秋色急声问道。   卫珩沉吟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齐人之福’这话,确实是出自本王之口。那时皇上有心试探,太后的人亦在暗中窥伺,本王这么说,是想护你。”   “护我?”阮秋色眨了眨眼。   “若是让太后知道你于本王的意义,她怎么可能不对你下手?”卫珩道,“毕竟,对付你比对付本王容易多了。”   阮秋色明白了:“那么,吉服和礼器也是为了……”   “自然是为了取信于太后。”卫珩点头道,“只是,京中的流言并非本王让人传出的。”   “这说明什么?”阮秋色不明所以道。   “这消息不可能是商户泄露的,他们不敢。而且昨日京中尚无异动,今日便传到你耳朵里,必然是有人故意散播。可暗中盯着本王的除了太后,似乎也没有别人。”   阮秋色道:“那不就是太后散播的流言吗?”   “可太后应该是最不希望本王娶那公主的人。”卫珩摇头道,“她日夜忌惮着本王褫夺皇位,自然不愿本王得到北越的助力。”   阮秋色低头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么,王爷要娶公主的消息让太后知道了,她岂不是更想对你下手了?”   “这正是本王想要的。”卫珩唇角一勾,双手枕在脑后,在水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毕竟,夏天有那么多开心的事情,不该被闲杂人等搅和。”   他有些懂了贺兰舒当年的心情。自己最喜欢的姑娘干净得像云朵一般,自然不想让她沾上那些阴沟里险恶的计较。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多圆满。   “那……”阮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忸怩,“王爷方才说,要是让太后知道我于你的意义,就如何如何的,那个意义是什么呀。”   现在回想起来,卫珩还没认真说过喜欢她呢。   “意义嘛……”   卫珩躺在地上,抬眼去瞧阮秋色。她低着头别着眼,嘴巴紧紧抿着,眼角眉梢却泄出点小得意来——误会解除,她一身剑拔弩张的小刺全都收了起来,又变回了那个甜甜软软的小姑娘。   他笑了笑,故意别开了视线:“所谓的意义,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怎么意会?”阮秋色瞪圆了眼睛,急急地挪到他跟前,低头瞧他,“你要是不说,我没办法意会的……”   看着自己送上门来的小姑娘,宁王大人心里笑出了声,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办法自然有。”   “什么?”阮秋色愣愣地问。   卫珩没回答,只是突然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地便拉着她倒在了自己身上。这姿势已然亲密无比,他却还不太满意,又翻了个身,将阮秋色压在了身下。   “笨。”   他低头在阮秋色的唇角轻舔了一记,这才不紧不慢地抬头道:“除了言传,还可以身教啊。” 第113章 求亲 “你愿意嫁与本王,从此夫妻同心……   许是卫珩带着笑意的眉眼太好看了些, 阮秋色直勾勾地盯着,脑海里空茫一片。   直到他的脸缓缓欺近,唇瓣几乎要触上来时, 她才回过神似的, 猛地将脸别向了一边, 躲过了这个吻。   身、身教?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宁王大人亲了个空, 哪怕他再迟钝, 也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   “不高兴?”卫珩退开了些许,侧着身子去看阮秋色的表情,“本王怎么惹你了?”   这几天她都是这样别别扭扭的, 总是避开两人的独处。他原以为她是忙着准备书画大会的事情累着了,所以没什么亲昵的心情;可眼下氛围甚好, 天时地利人和的,她这样抗拒,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阮秋色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眼怎么就小到这个地步,自打那夜卫珩对她的勾引嗤之以鼻,都已经过了好几天,可她一想起这事, 还觉得难堪得很。   云芍说了, 男人遇上喜欢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急色;她也问过俞川,男人面对衣不蔽体又投怀送抱的女子却面不改色的,究竟是何原因。   “那还不简单?”俞川毫不犹豫道,“要么是那男的那方面有问题,要么是他实在不喜欢那女的呗。其实大多数男人都不挑的,只要那女子生得不太难看,多半也是下得去口的。”   “他……应该是喜欢那女子的。”阮秋色自然不觉得卫珩有问题, 便小声辩解道,“而且那女子也不算太难看……吧?”   以她阅美人无数的眼光来看自己,虽然平凡了些,可搁在人群里也算是眉清目秀的。   “你懂什么,”俞川不屑地摆摆手,“我们男人看的可不光是脸。胸腰臀腿,脱了衣裳高下立判。你以为云芍姑娘凭什么能坐稳盛京第一花魁的位置?脸蛋最多只占三成,剩下七成都靠身材啊……”   阮秋色听得将信将疑:“真是这样?”   “你怎么还不信哥哥?”俞川痛心疾首,“我问你,你说的那女子,胸平不平?”   阮秋色忍住了低头去看的冲动,心虚地点了点头:“跟云芍比,恐怕只有一半大小吧……”   “腰上肯定有肉吧?”俞川满脸笃定。   最近吃得是有点多,要是用手捏一捏,还是能捏起一层小肚子来。阮秋色莫名觉得有些羞耻,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可别告诉我,那女子还腿粗?”   “粗倒不粗的,”阮秋色连连摆手,“就是……就是有些短……”   她个子比云芍矮了大半头,腿跟她比起来,自然是短了一截的。   “那不完犊子吗!”俞川满脸都是“没救了”的表情,“粗了还有细下来的指望,短可是无药可医呀。”   ……扎心了。所以说,卫珩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对她不假辞色,竟然是因为她的身材不吸引人吗?   这真相简直让阮秋色万念俱灰。现在想想,卫珩喜欢亲她抱她,难道是因为她穿着衣服的时候,尚能看得过眼?   有了这一层认知,卫珩的亲吻拥抱便总让她觉得不自在。自卑感和被嫌弃的委屈交织在心头,当然没法泰然处之了。   当时俞川看她一脸灰败,多少也猜到了几分,还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你不是说那男的喜欢那女子吗?既然喜欢,没什么不能克服的,反正灭了灯都一样嘛……”   所以说,眼下卫珩将她压在草地上,是……克服了吗?   可是今夜月华遍地,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她还没来得及把腰上那点赘肉消下去,云芍的丰胸秘籍也才试了两回,还看不出效果……   落在卫珩眼里,又该被他嫌弃了吧。   “怎么,”卫珩见阮秋色一直沉默着,像是在出神,便又问了一句,“你不肯说?”   “没、没有。”阮秋色心里一慌,结结巴巴地搪塞道,“我、我是觉得,光天化日的,王爷跟我在这里亲密,算、算不算是野合啊?”   此言一出,卫珩愣了愣,立刻坐正了身子,眉心皱得死紧:“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词?”   “就、街头巷尾都议论过的,”阮秋色也坐了起来,吞吞吐吐道,“他们说这样是很坏很坏的,我就觉得……”   “你觉得什么?”卫珩没好气地打断了她,“本王不是说了,成婚之前不会碰你。”   方才的“身教”不过是句玩笑话,想着将这几日落下的亲吻补上罢了。   阮秋色委屈道:“怎么没碰?那你亲我抱我,又算什么?”   卫珩也不与她争辩措辞,只说了句:“礼法上又没写着未婚男女不可亲昵,但是夫妇敦伦,只能是在新婚之夜。”   当然,按照古礼,未婚男女连见面都不允许,自然不会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不过本朝民风开放,无论是皇室还是民间,成婚之前见面是很寻常的事情,他也乐得钻礼法这个空子。   阮秋色觉得这人真是死板得过了头,便翻了个白眼道:“人难道是靠礼法活着的吗?礼法上也没写人要吃一日三餐,王爷难道还不吃饭了?”   “写了的。”卫珩轻笑了声,“按照古礼,君王一日四餐,士大夫三餐,平民只用两餐。只是如今百姓不怎么遵守而已。”   阮秋色说不过他,索性抱着膝盖闷坐着,不出声了。   卫珩看她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心头蓦地软和了几分。他思量片刻,便倾身过去,双手揽上阮秋色的腰,又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倚着,耍赖似的将她抱了个满怀。   低沉的声音响在阮秋色耳畔,悄悄话似的,含着几分无奈,几分谑意:“这种事要急也该是本王着急,你急什么?”   阮秋色不自在地抚了抚耳朵,半晌才挤出一句:“王爷才不着急。若是着急的话,那夜我穿成那样投怀送抱的,你才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她后面半句声音小得厉害,卫珩却也听清了。   “本王是什么反应?”   他其实记不太清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离了她的房间,就去泡了半个时辰的冷水澡。   “你看,你都不记得了,说明一点都不动心的……”阮秋色委屈道,“云芍说了,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子,没一个能把持得住的。我看王爷根本就没有多么喜欢我……”   卫珩这才明白她这几日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捏了捏阮秋色的脸,扯得她面颊上的软肉都变了形,眼里冒出浓浓的不满,才收了手道:“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子,确实是把持不住。”   阮秋色听得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瞪他。   卫珩轻笑了声,凑到她耳边道:“可若是遇上特别喜欢的女子,那就无论如何也能把持得住了。”   阮秋色张了张嘴,愣住了。   卫珩接着道:“你觉得礼法是无谓的约束,可本王觉得,先人制定礼法,是为了对待珍视的东西。对待特别喜欢的姑娘,本王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还觉得不够,又怎么能为了私欲轻慢于她。”   阮秋色早被他那句“特别喜欢”闹得红了脸,她侧过脸,用眼角瞄了卫珩一眼,才道:“那这么说来,王爷……也是想和我睡觉的吗?”   卫珩“嘶”地吸了口气,原是想轻叱一声“姑娘家的怎么能把睡觉挂在嘴上”。可看着阮秋色一片澄澈的圆眼睛,斥责的话顿时说不出了。   他想了想,凑上前重重地在她唇上一啄,这才没好气地说了句:“本王想的可不止是睡觉。”   比方说现在,他就很想野合。   “那……”阮秋色忸怩了一会儿,又问了句,“王爷觉得我好看吗?就是脸啊,身材什么的。”   这个问题对卫珩来说,好像很难回答。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本王看人,从来不会觉得好看不好看。”   “……反正都没有你好看?”阮秋色闷闷地补充道。   “这么说也不算错。”卫珩笑着揉了揉她的脸,“本王的母妃与本王生得一般无二,看惯了她的容貌,再看旁人,心中确实没什么波澜。”   阮秋色忍不住叹了口气:“王爷真迟钝。女人问你这个问题,无非是想听些好听的话,你那么诚实做什么。”   “本王眼里虽没有好不好看,却有喜不喜欢。”   卫珩轻轻捏着阮秋色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几分,终于如愿以偿地咬住了她香香软软的唇瓣。   这几日都没同她亲近,卫珩的吻有些急不可耐。阮秋色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如坠云里雾里,还惦记着含含糊糊地问了句:“那王爷……喜欢我哪里呢?”   经过俞川那么一通点评,她也觉得自己身上乏善可陈的,没有半点特别。   卫珩没立刻回答,只凭着自己心意将她放倒在草地上,手肘揽着她的颈子,又贪婪地吻了上去。   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喜欢的地方,从面颊到颈侧,再往下行。   这一场缠绵悱恻的厮磨持续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宁王大人才心满意足地住了手。   然后看着唇颊红透,浑身发软的小姑娘,勾起嘴角说了句:“如你所见,哪里都喜欢。”   ***   夜色已晚,湖边吹起了微凉的风。卫珩躺在草地上与阮秋色说了会儿话,便起身拉她,准备一起回去。   “所以说,王爷今日带我来此处,”阮秋色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屑,“是想让你母妃看看我吗?”   “啊。”卫珩面上罕见地浮现起一丝懊恼,“差点忘了正事。”   阮秋色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正事?”   “求亲。”卫珩道,“本王今夜才想起来,还有东西没给你。”   他说的是母妃留下来的玉佩。阮秋色被秦五爷他们放归那日,他本是想在二酉书肆交给她,并且同她求亲。可那时听到她的拒绝,求亲的事作罢了不说,一气之下连那玉佩也放在王府,没带去青州。   卫珩解开锦囊的绳结,将那玉佩取出来,递到阮秋色面前:“这是母妃说要送给儿媳的信物,在此地交给你,她看了也会高兴的。”   “阮秋色,”他肃了神色,认认真真地叫了她的名字,“你愿意嫁与本王,从此夫妻同心,白首不移么?”   阮秋色却盯着那玉佩,久久都没有作声。   卫珩等了半晌,没听到她回答,便扬眉说了句:“怎么,还怕本王要娶别人不成?这玉佩天上地下可就一块,既然给了你……”   “不止一块。”阮秋色突然抬头,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这玉佩,还有一块,我见过的。”   “在哪里见过?”卫珩诧异道。   “最后一次见到,是在秦五爷那里。”阮秋色攥紧了他的衣袖,急声道,“我跟你说过,我爹有个从不离身的信物——自打我记事起,便见他戴着这玉佩了。” 第114章 陪我睡觉 是陪你睡觉才对。   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似的, 卫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也曾想过手里的玉佩还有另一半——玉佩是半圆形,上头镂刻着一只鸳鸟,无论是形状还是鸳鸯成双的寓意, 都像是个定情的信物。   他也知道那另一半定然不在父皇手里。否则, 母妃又怎会过得那样不快乐。   “所以说……”阮秋色迟疑着开了口, “我爹心爱的女子……便是王爷的娘吗?”   阮秋色在知道自己并非阮清池的亲生女儿之前, 对自己的娘亲很是执着。那时她常常不厌其烦地跟在阮清池后头, 缠着要听自己早逝母亲的故事。   阮清池本是不愿意讲的,可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到底是于心不忍, 有时也同她说上几句。日子久了,只言片语里也拼凑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娘亲。   在他的描述中, 阮秋色的娘是个武艺超群的侠女,行走江湖惩强扶弱,自在得如同天边一抹闲云。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是以她娘亲及笄之前,阮清池找了最好的玉料,亲手制成这玉佩, 作为成人之礼和定情之物送给了她。   从那以后, 阮秋色便爱上了各种江湖儿女的话本子,边看边想象着自己母亲的样子。但话本里多是江湖侠客与世家小姐的爱情故事,极少出现女侠客的踪影——小丫头看着看着,便更为自己的娘亲骄傲了。   直到后来回京,她从阮清池与叔祖的争执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阿秋,你别哭了。”阮清池抱着眼泪汪汪的小姑娘走在路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安慰她, “爹自认待你不薄吧,便是亲生的,也没法更好了,你说是不是?”   小人儿搂紧了阮清池的脖子,哭得抽抽搭搭的。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东西破碎了,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最遗憾的倒不是自己身上并未流着阮清池的血脉,而是——   “爹说的都是假的吗?那我娘……也是假的吗?”   阮清池点了点头,过了许久,又摇了摇头。   “爹说的那女子是真的,可她不是你娘,也没能做成她想做的侠女。”阮清池的声音轻似低喃,“她是爹……心爱之人。”   小丫头快满九岁,多少也知道“心爱”的含义。阮秋色眼泪也忘了流,愣愣地追问道:“那爹怎么没和她成婚?”   阮清池眸中泛起了她看不懂的神色。隔了好久,他才轻声回答她:“她嫁给别人了。”   阮秋色闷闷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了好久,才忿忿不平地叹了句:“爹喜欢的女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爹这么好,她怎么就不喜欢呢。”   “阿秋,‘有眼不识泰山’不是这么用的。”阮清池无奈地掀了掀嘴角,可笑意还没成形,便消失在了脸上,“她也喜欢爹。只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情,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既然喜欢,为何又嫁给旁人呢?九岁的小姑娘还想不明白这个,可是看到阮清池眼底的怅然之色,她终究也没问出口。   卫珩静静地听她说完,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们是何时回的京城?”   “是嘉元二十三年腊月,那时我快满九岁。”阮秋色想了想道,“在那之前,我们住在朔州。某日午时我爹回到家里,魂不守舍的,将自己关在房里过了一日一夜,第二日便带我回了京城。”   “本王的母妃正是那年暮春过世的。”卫珩沉声道,“朔州低处偏远,皇妃薨逝的消息传到那里,总得数月的时间。”   阮秋色突然想起阮清池曾说过,他带着她周游四方,是想躲开自己心里的人。   现在想来,那人就在京城的深宫里,是以阮清池十多年都不肯回京——直到闻听了那人的死讯。   大半个月的回京路途,阮清池是以什么心情度过的呢?那时她对繁华热闹的盛京充满了期待,每天都是欢欢喜喜的,也没留意到她爹有什么异常。   “可是……”阮秋色喃喃道,“倘若皇妃已逝,我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回到京城,岂不是更伤心了吗……”   “许是因为不肯相信吧。”卫珩淡淡道,“不肯相信自己心爱的女子就这样离了人世,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确认。”   “好像不止是确认。”阮秋色迟疑着摇了摇头,努力回想着他们十多年前在京城的生活,“我爹那时……早出晚归的,说是去拜访朋友,家里也时常有陌生人上门。而且他经常将自己关在房中,几个时辰都不出来……”   可她那时全部的心思都被盛京的新鲜事物和新的小伙伴占据着,并没怎么注意到阮清池的异常。现在回想起来——   “我爹像是在调查什么。会不会是他觉得,皇妃之死有什么蹊跷?”阮秋色突然灵光一闪,“我爹后来失踪,为朱门做事,会不会是因为朱门与王爷母妃被害有关?或者是想利用朱门的资源,继续调查这件事?”   她说着说着,想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假设:“秦五爷他们没有杀我爹的理由。难道是因为我爹真查出了什么,才被幕后之人给……”   “没有什么幕后之人,也与朱门无关。”卫珩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本王的母妃的确是自尽,这是本王亲眼见证的,并无什么蹊跷。”   阮秋色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缓缓走上前,两手穿过卫珩的腰际,将他抱住了。   “都过去了。”她靠在卫珩胸前,轻抚着他的后背,安静地与他相拥了一阵,她又问了句,“王爷会难过吗?王爷的母妃,一直留着我爹送的玉佩。”   卫珩无言地摇了摇头。   他一直知道母妃心中另有其人,如今得知了那人正是阮清池,只觉得讶异和怅然。   “那就好。”阮秋色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冥冥之中像有天意一般。倘若我爹和王爷的母妃在天有灵,看到我们修成正果,应该会觉得高兴吧。”   “嗯。”卫珩低低地应了一声,“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阮秋色问。   “另一半玉佩还在秦五爷手里,”卫珩沉声道,“本王定要将它找回来。也要让他,给你爹的死一个交代。”   ***   转眼便到了五月。   制伪·钞的那一伙人多在川蜀活动,卫珩一直派人密切地留意着。   他们的生意青黄不接已经有段日子,得了阮秋色画好的样版,便急急地开始生产,销赃时也不似往日那般谨慎,是以暗卫已然摸到些行踪。   密报雪片似的飞进大理寺,加上前些日子积攒的公务和北越使团进京前的事宜,卫珩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回到王府都已经接近子夜。   阮秋色也忙了起来。前段时间她跟着卫珩到处跑,笔头的功夫便没时间磨练。皇上亲临的书画大会就在五月中旬,到时候定是高手如云,她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她这人不计较什么得失,可若是名次靠后,岂不是丢了阮清池的脸。   白日里她在王府的书房中作画,一画便是一天。到了夜里,她眼睛困乏搁下了画笔,便分外地想念起卫珩来。按说他们现在住得只有一墙之隔,可卫珩早出晚归的,掰着指头数数,两人竟也有三四日没见到过面了。   听侍从说,卫珩这几日卯时便起,快到三更才回来沐浴就寝。阮秋色听到他这作息便觉得头痛——一天只睡两个多时辰,未免也太辛苦了些。   她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去厨房里亲手炖了鸡汤。守在灶旁文火慢煨着,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等卫珩回来再睡。   卫珩回到王府时,已是月挂中天。今日着实忙碌,累得连沐浴都顾不上了。一踏进王府后院,他便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径自向着阮秋色房里行去。   一室黑暗,卫珩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借着月色望去,床上却没人。   奇怪,倘若阮秋色未归,侍从们方才便该禀报才是。   卫珩满心疑虑地去了书房,一眼便看到宽宽大大的桌案上趴着个人,枕着手臂,已然睡得香甜。她面前还放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个汤盅。   卫珩伸手探了探,那汤只剩一点余温,看来阮秋色已经等了许久。   他并没立刻叫醒她,只是一边看着她的睡颜,一边慢慢地喝完了那盅鸡汤。汤是热的,顺着喉咙淌到胃里,连带着将胸腔也煨得很暖。   深夜,热汤,和等他回来的人。   是他从没想象过的美好。   阮秋色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地感觉被人抱了起来,便掀开眼帘,果然看见卫珩近在咫尺的一双笑眼。   “你回来啦?”她抬手揉揉眼睛,含糊地咕哝道。目光转向桌案,看到汤盅里已是空空如也,便又高兴地摸摸卫珩的脸,说了声:“汤也喝完了,王爷真乖。”   卫珩抱她的动作像是在抱小孩子,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两腿叉在他腰际。阮秋色怕他累,便轻轻挣了挣,想自己站在地上。   “你别动。”卫珩的手又紧了紧,让她偎近了些,“让本王抱一会儿。”   他脸上的疲惫之色无法掩饰,阮秋色看得心疼,便也环住了卫珩的脖颈,紧紧地搂着,想为他分担些重量。   “王爷,”她又开口道,“我炖的汤好喝吗?”   卫珩眉目舒展,眯着眼睛笑了笑:“好喝。”   “那我尝尝。”   说着,阮秋色便捧住了卫珩的脸,轻轻地吻了上去。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用亲吻给他些力量,谁知道宁王大人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迅速反客为主,非要缠着将她唇齿间每一寸地方都探索个彻底。   阮秋色只好茫然无措地任他需索,晕晕乎乎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鸡汤里兴许该多放点盐,现在尝着,好像甜味多了些。   ***   一刻钟后,卫珩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吻。   因为他胳膊酸了。   阮秋色虽然瘦,可毕竟也有九十来斤的分量。抱着她亲了这么久,确实有些吃不消。   可阮秋色并不打算从他怀里下来,还赖着要他将她抱回房间。   小姑娘难得跟他撒娇,卫珩也就咬咬牙应了。所幸她寝房离得很近,几步路便到了。   “快睡吧。”卫珩将阮秋色放在床上,温声说了句。   两只手却被她扯住了。   “我想让王爷陪我睡。”阮秋色拉着卫珩的手摇了摇,声音软软道,“好几天都没看见你,我、我可想你啦。你想我吗?”   卫珩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不算很想。”   见阮秋色立刻扁起了嘴,他轻笑了一声,又道:“因为本王每日都能看见你。”   清晨离府之前,深夜回府之后,他都会去阮秋色房里看看她睡着的样子。   嗯……偶尔还会亲一亲。   阮秋色这才又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拉着卫珩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   “那王爷便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再回书房好不好?”   这请求合情合理,卫珩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脱了靴子,躺在了她身旁。   阮秋色的枕头上沾着她身上的馨香,闻起来让人心里平静得很。   就陪她一会儿,等她睡着,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卫珩累得狠了,沾上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深睡。   阮秋色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睡容,这才得逞般地笑扬起了唇角,又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毕竟只能睡两个多时辰,还是床上舒服些啊。   ***   第二日晌午,阮秋色一觉醒来,枕边已是空空如也。   衣衫睡得有些凌乱,她也懒得理。只坐直了身子,用力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掀被下床,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   卫珩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留个纸条给她。毕竟在她这里一夜好眠,总该表达一下感谢什么的吧。   话虽如此,可他要真留下一句“谢谢款待”之类的,好像也怪怪的。   阮秋色乱七八糟地想着,忍不住笑了笑,懒洋洋地在铜镜前坐下了。   一眼看过去,她“噌”地坐直了身子。   本以为衣襟散乱是睡觉时蹭开的,可她锁骨那里怎么会有一块红痕?   不过拇指肚大小的一块痕迹,透出的暧昧却让阮秋色立刻红了脸。   ……这便是在正人君子的道路上反向狂奔的宁王大人表达感谢的方式吗?   吃罢午饭,阮秋色背起画箱,打算出门溜达溜达。这几日关在屋里作画,总觉得少了几分灵巧。   没走多远,却看到朱雀大道边挤得密密匝匝,全都是翘首张望的百姓。披坚执锐的军士在道边围成两列,拦住了人群——这阵仗,不知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   她向来喜欢热闹,便觑了个空子,挤进去问身旁的人:“什么情况?这是谁要来啊?”   那人满脸兴奋:“北越的使团啊。听说他们带了好些珍奇的宝物,但是大家最想看的还是那昭鸾公主,她可是北越第一美人啊!”   “可不是?连向来不近女色的铁面阎王都动了凡心,一大早在城门口等着了!”边上另一人道。   原来他一大早出门是为了这个啊……阮秋色心里有些不满。   但这不是因为吃醋,而是觉得迎送使臣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由卫珩这个亲王亲力亲为的。他昨晚睡得那样迟,一早便起来等在城门口,多辛苦啊。   周围又有人道:“可惜了公主那般美貌,真嫁了那宁王实在太亏了,谁不知道他容貌尽毁,才整日戴着那面具呢……”   “哪里亏了?”阮秋色柳眉倒竖,厉声驳斥道,“宁王便是真在战场上毁了容,也是为了保家卫国,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而且他那么聪明,屡破奇案,什么样的女子他都配得上的!”   她铿锵有力的发言赢得了周围人的赞许:“没错没错,自古美人配英雄,可不看英雄的长相如何。要我说,北越第一美人和我们宁王殿下,简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人说完,还特意来问阮秋色:“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阮秋色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是”来,只呐呐地说了句:“说不准宁王比起外表,更看重内涵呢……”   礼乐之声从远处传来,解了她的围。阮秋色引颈以望,远远地看见了皇家仪仗的队伍。   不多时,吹奏乐声的礼官从她面前走过,卫珩骑着高头骏马,落入了她的眼帘。   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眼下他腰身挺拔,气势昂然地坐在马上,目光直视着前方,丝毫也不肯分给周遭欢呼的人群。   这高不可攀的样子,真是和昨晚同她唇齿交缠时判若两人呢。   卫珩目不斜视地从阮秋色面前行过,当然无从得知自己的未婚妻正挤在人群里傻笑。   阮秋色看了他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去看他身后缓缓驶过来的皇家御车。   这车一般是公主出嫁时才用,车身环饰着鲜花彩绸,四面无壁,只在后头挑起个顶盖,方便百姓们一睹公主的气派。   正好,阮秋色也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北越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   她最喜欢看美人了,哪怕知道京中尽是卫珩要娶这公主的传闻,她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赏。   御车越行越近,途经之处,百姓们发出了阵阵惊呼。   阮秋色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只一眼就看得呆住了。   原因无他,这北越国的昭鸾公主,长得实在是太太太、太好看了。 第115章 美 这世上不止有谪仙,还有妖精啊。……   阮秋色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 即便是长了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这些年来也被养得刁钻了许多。尤其是这段日子与卫珩朝夕相对,再看旁人时, 心中很难掀起什么水花来。   她原本十分确信, 这世上不会有比卫珩更好看的人了。他那样的容貌, 搁在寻常百姓眼里, 那就跟被贬落凡间的仙人似的——神仙下凡总不至于扎堆, 合该是百年一遇的。   可这北越公主让她恍然惊觉,这世上不止有谪仙,还有妖精啊。   如果说卫珩的皮肤似暖莹莹的玉, 这昭鸾公主便可以说是生得欺霜赛雪。她脸上的肌肤白到了极致,竟衬得眼周的皮肤透出一圈淡红, 平白让人生出些怜爱来。她发色与眉色都比常人浅上许多,五官轮廓极为立体分明,鼻梁秀挺至极,嘴唇的形状亦是精致饱满得像画出来的一般。   若说这样还够不上妖精,那么她生得一双天水碧色的眼瞳,就让人不得不啧啧称奇了。那双眼睛让阳光一照, 通透得如同宝石一般, 美得让人心悸。   公主抓着御车的扶手,倾着身子打量周遭繁华的街景,又时不时地看看周围目光灼灼的百姓。她似是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新奇,嘴角始终玩味地勾着,丝毫也没有被人围观的不悦。   许是阮秋色的眼神太灼热了些,公主对上她的视线,竟同她对望了片刻,还笑着同她眨了眨眼。   ——糟了, 这、这心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阮秋色双目大张,捂住了胸口,恋恋不舍地看着宝马香车载着公主渐渐远去,扑通扑通跳着的小心脏足足过了半刻钟才平息下来。   然后她马不停蹄地奔去了莳花阁。   “好了好了,”云芍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你已经同我说了半个时辰那昭鸾公主生得如何惊为天人了。我拜托你清醒一点,现在到处都在说你未来的夫君有意迎娶人家,你有点危机感好不好?”   阮秋色经她提醒才想起了这档子事,他想了想,果断地摇了摇头道:“那流言背后有些情由,王爷同我解释过,他没这个意思的。”   云芍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悲观,只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现在没有,可以后呢?照你说的,那公主生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你个没把儿的尚且心动成这样,何况是男人呢?”   “王爷应该不会的吧……”阮秋色还是摇头,却没刚才那般有底气。卫珩说过并不在意旁人的长相,可那是因为他看惯了母妃的脸,所以审美的门槛格外高而已。   可这昭鸾公主,无论是以多高的眼光去看,都只能被归到“惊为天人”那个分类里面去。   “我看未必。”云芍摆了摆手道,“皇上不是命宁王负责北越使团的迎送?晓鸾公主留京的日子里,你家王爷日日陪着,难保不会陪出点感情。”   “日日陪着?”阮秋色呆了呆,“王爷有那么多公务要忙,哪有时间……”   “你还不知道?”云芍诧异地打断了她,“皇上暂停了宁王的职务,让他专心接待北越使团的来访啊。”   阮秋色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接待来使这样的事,不都是由鸿胪寺负责的吗?”   况且,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将大理寺卿的职务说停就停呢?   云芍道:“之前宁王在街上受惊坠马,京中便有传言,说他畏尸如虎。前几日早朝的时候,御史台以此弹劾,说宁王身为大理寺卿却畏惧尸体,势必无法亲临现场,从前破过的案子也就令人生疑。所以皇上下令一一核验宁王断过的官司,在这期间由大理寺少卿暂代他的职位。恰逢北越使团来京,宁王闲着也是闲着,皇上便让他专门负责接待了。”   朝堂上每日的大小事务均会印成邸报发给各处官员,二酉书肆又有专门打听消息的衙探,是以朝堂之事,只要不涉及边关机密,不出三日便会传得满城皆知。   云芍说了这一长串前因后果,见阮秋色听得懵懵懂懂的,便恨铁不成钢道:“身为未来的宁王妃,你居然不知道这事?”   阮秋色茫然地摇了摇头,她这几日一直待在王府里画画,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卫珩也从没同她说过这些,看上去也并无任何异样,只是比平时忙了些——   “对了,王爷最近每天都在大理寺忙到很晚啊,”阮秋色疑惑道,“若是停了职,他又在忙些什么呢?”   “自然是配合调查了。”云芍道,“铁面阎王的称呼又不是白叫的,听说他这些年来断过的案卷,占了一个小库房。桩桩件件都要跟他确认过,才好一一核验的。”   所以说,卫珩这几日熬到这么晚,不是在处理什么公务,而是在接受调查?   “他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阮秋色忽然就有些鼻酸,用力地睁了睁眼睛,才问,“云芍你说,皇上莫不是疑心了王爷,要对他做些什么了?”   云芍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赶紧安慰道:“没你想的这么可怕。京中人人都说,皇上这道旨意反而表明了信任宁王的态度,核查案件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是……”   她说了一半,却突然住了口。阮秋色听得专注,马上问道:“是什么?”   云芍面上有些尴尬,似是对自己一时嘴快懊恼得很。在阮秋色再三追问下,才不得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句:“是想撮合宁王与那公主,稳固两国的邦交呢。”   ***   使臣来朝,头一件事自然是进宫面圣。   皇帝明显感觉到了卫珩的冷淡。自打他颁了那道让宁王接待使团的圣旨,卫珩唇角便一直这样绷着,落在旁人眼里与平日没什么分别,可皇帝知道,卫珩心里并不痛快。   他也不说什么,只关切地向着北越皇子问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虽是在同皇子寒暄,他眼睛却很难从昭鸾公主面上挪开。皇帝自认并不好色,只是这样的美貌难得一见,多看两眼也是人之常情。   皇子还没说什么,昭鸾公主却大大方方地开了口:“陛下,这位接我们过来的便是传说中的‘铁面阎王’吗?怎么他冷淡成这样,一句话也不同我们多说?”   “他性情向来如此,请你们多包涵。”皇帝僵笑一声,又道,“你父君写来的信中说,你此行另有个心愿,朕便特意请来了宁王。他智识过人,定能助你完成心愿。”   北越国君没说那愿望是什么,只说似乎是要寻人。而这无疑是卫珩的长项。   昭鸾公主瞟了卫珩一眼:“这心愿是我的秘密,秘密只能告诉朋友。可宁王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交朋友的意思。”   卫珩非但没有交朋友的意思,连接话的意思也没有。他只在大殿里不动如山地站着,像是对眼前这场谈话毫不关心。   皇帝笑眯眯地打圆场:“宁王外冷内热,多相处几天,公主或许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说罢也不顾卫珩凉凉的眼神,又与皇子公主寒暄了一阵,便让内侍引他们去鸿胪寺下设的四方馆中下榻。   使团告辞之后,殿内便只剩了皇帝与卫珩两人。   “不是你说了要齐人之福的吗?”皇帝摊手道,“怎么朕替你牵线搭桥之后,你还对人家爱答不理的?”   “臣并未请求陛下这样做。”卫珩淡淡道。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谁让您多管闲事呢?   皇帝一时无言,沉默了一阵才道:“自家人见面,把那面具摘了吧。”   他对自己这位皇兄的感情十分复杂。   身为皇后嫡子,资质上佳,他本该顺风顺水地坐稳太子之位;可卫珩独得父皇偏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母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总无法和母后同仇敌忾,因为他这皇兄生得也太好看了。他儿时总忍不住亲近卫珩,这个聪明至极,性情却很温善的小兄长一度让他感到嫉妒:不是嫉妒卫珩受到的偏爱,而是嫉妒他有一个绝色又淡泊的母妃。   卫珩的母妃用绝色的娘胎赋予他荣宠,却不在他耳旁煽动争抢与恨意,所以卫珩长得明朗坦荡,对弟弟心中微妙的妒忌毫无觉知,只诚恳地履行着好兄长的职责——什么好吃好玩的,只要他要,他就给。然而那些东西大多都被母后收走扔掉了。   他小小的妒忌并没有持续多久——卫珩的母妃死得惨烈,卫珩亦被送往边关,七八年后才得归京,却是为了见父皇最后一面。   从此,兄弟变作了君臣。   朝臣们都觉得,他多少苛待了宁王。繁杂棘手的悬案尽数交给他,还要加上一个像是为难的期限。   是为难吗?算是吧。就像他儿时跟在卫珩身后讨他喜爱的东西,想要的好像也不是东西本身。   他为难,卫珩便担着;一如儿时,他要,他便给。   皇帝觉得,能从这种别扭的关系里感受到别扭的兄弟情谊的人,不止他一个。   “再怎么说,使团来访也是大事。”他直视着卫珩的眼睛道,“宁王还是收收脾气,帮着公主了了心愿。你若真对她有意,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讨讨人家的欢心,哪个姑娘愿意看你这张冷脸的呢?”   卫珩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了句:“陛下难道真希望臣娶那公主?或者说,您敢让我娶那公主?”   “原先是不敢,想了想也敢了。”皇帝并不多做什么解释,只说了句,“朕知道你性子淡,难得喜欢什么人。倘若你真心喜欢那公主,娶了便娶了,太后那边朕去……”   “臣谢过陛下。”卫珩沉声打断了他道,“这件事臣自有分寸,还请陛下无需挂怀。”   皇帝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终只是点点头道:“公主暂且不谈,你那个已经定了婚期的未婚妻,是叫阮秋色吧?今晚朕在仁和殿内设宴款待使团,你把她也带来。”   卫珩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带她做什么?陛下若好奇,成婚之日来看便是,又何须大费周章。”   “倒不是朕想废这个周折。”皇帝摆摆手道,“只是有人给朕提了这个要求,又称不上多么过分,朕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您说的是……”卫珩眉心微微蹙着。   “是太后。”皇帝坦白道,“太后说,你这位未婚妻画得一手好画,富有才情。难得性格还宽容大度,知道你要齐人之福也不同你闹什么脾气。”   见卫珩眉心皱得死紧,皇帝迟疑着补上一句:“太后……说想见见她。” 第116章 宫宴 说好的吃醋呢?   阮秋色傍晚才回到王府, 一进房门,便发现卫珩站在窗边等着。   “王爷?”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又想起云芍方才的话, 面上的喜色又敛了下去, 只问了句,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听说皇上今夜要在宫里大摆宴席, 款待北越来使。卫珩既然负责接待使团, 按说要等到宫宴结束才能回府的吧。   卫珩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人也没有平日里活泼,便抬手将她拉近了些, 轻声道:“怎么不高兴?”   “没有。”阮秋色摇了摇头,挤出个微笑来, “王爷回来得早,我很高兴的。”   但她毕竟不是个心里装得住事的性子,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句:“就是,中午在街上,我看见王爷迎北越使团进京来着……”   卫珩看她低垂着脑袋, 闷闷不乐的模样, 一时有些莞尔。他伸手捏了捏阮秋色的脸颊,戏谑道:“这便醋上了?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瞧别人了。”   “不是不是,”阮秋色急急地摆手解释,“我没吃醋,我就是听说了王爷遭人弹劾,还被暂停了大理寺卿的职务,所以觉得担心而已……”   卫珩静静地与阮秋色对视了半晌, 忽然抬手轻敲了她脑门一记,没好气道:“还不如吃醋。”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捂着脑袋,正想争辩两句,就听见卫珩又道:“朝中的事本王心里有数,没跟你说,就是怕你想东想西。往后日子还长着,你这小脑瓜若是用来操心,只怕……”   见他欲言又止,阮秋色追问道:“只怕什么?”   “只怕早晚要秃的。”卫珩煞有介事地回答。   “哪里就要秃了,王爷说话夸张得很。”阮秋色十分地不服气,“就因为我不够聪明,便连操心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没道理我未来夫君的事情,都要从旁人口中才能听说吧……”   卫珩见她认了真,便低叹了口气道:“那你想听什么?”   阮秋色想了想:“在殿上弹劾你的,是太后的人吗?”   “那御史曾是左相的门生,左相又是太后的叔父。”卫珩道,“他算是太后的人。”   心中的猜想得到确认,阮秋色立刻忧心忡忡起来:“那王爷打算怎么办啊?”   “静观其变。”卫珩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本王又没承认畏尸一事,核查案件,不过是为了堵那言官的口。说到底大理寺卿的位置对本王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用来打发时间。太后授意旁人弹劾,也不过是投石问路,为以后做准备。”   “准备?”阮秋色睁大了眼睛,“准备更厉害的后招来对付你吗?”   “越厉害的招数,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卫珩淡定道,“太后要对付本王,无非是勾罗些罪证来陷害。皇上对太后干政本就不满,倘若事情败露,太后便可以彻底消停了。”   “真的这么简单吗?”阮秋色仍不是很放心。   “就这么简单。”卫珩道,“毕竟,本王最擅长揭穿真相了。”   真实的情况自然比他说得要复杂许多,朝堂争斗中,真相就如同炮膛中的火·药,可那炮膛本身,却是由党羽,实权,乃至君心的偏向铸就的。所幸这一点上他与太后势均力敌,现在就只等太后亲手将那火·药送上门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卫珩揉了揉阮秋色的脑袋,温声道,“操心的事就交给本王,你且做些自己擅长的便好。”   这话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阮秋色无法反驳,只好眨巴着眼睛问他:“那王爷觉得我擅长什么?”   卫珩沉吟片刻,犹豫着说了句:“……吃喝玩乐?”   阮秋色气得想咬人。   卫珩看她鼓着腮帮子瞪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又道:“擅长吃喝玩乐也是很厉害的,不信,今夜便有你的用武之地。”   阮秋色直觉这又是一个玩笑,只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啊?”   卫珩揽着她的腰,往屋里的屏风跟前带了带:“去换上衣服,随本王入宫赴宴。”   ***   阮秋色最喜欢热闹,一听说自己也能去赴宫宴,立刻便高兴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走进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忙活了老半天,才犹豫着叫了声:“王、王爷……”   “怎么了?”卫珩道。   “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我不会穿啊……”   阮秋色愁眉苦脸地摆弄着那堆色彩华丽的衣饰:上衫下裳加起来足有十多件,她捡着贴身的素纱中衣穿了,接下来就不知道哪件该穿在哪件外面。胡乱试了试,反而将衣服弄得乱成一团。   这是贵族小姐们入宫觐见时穿的礼服,制式复杂,寻常百姓的确是没见过的,她不会穿也很正常。卫珩想象着阮秋色苦恼的神情,忍住了笑意,这才抬步向着屏风走去。   阮秋色背对着屏风,还在与那衣服做斗争:方才她胡乱套上了一件,一失手将腰间的系绳系成了个死结,现在要脱下来,半天都解不开。   “要不然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她垂头丧气道,“这个实在是太难解了,我看只能剪开——”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从背后伸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摆弄绳结的手握了起来。阮秋色怔了一瞬,后背就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眼里先是看进了卫珩弧线优美的颈项,然后蜿蜒向上,从利落的下颌线到低垂的眼睫,没有一处不好看。   卫珩微微俯身,就用这个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不紧不慢地去解她身前的绳结。   阮秋色觉得面颊有些发烫,热度一直蔓延到了耳廓。她身上虽然穿了两层,可毕竟是极薄的里衣。衣摆还被卫珩攥在手里,歪歪扭扭的,名副其实的衣衫不整。   可卫珩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还将她衣摆往上撩了撩,下巴几乎垂在了她肩上,耐心十足地将那结拆松了几分,才对她说了句:“这件先脱掉。”   他说着便去翻检那堆乱成一团的衣服,拿出正确的两件来。回身看到阮秋色还站在原地愣神,不由得挑了挑眉道:“怎么,还要本王帮你不成?”   阮秋色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窘得满脸发红。她赶紧脱了身上这一层,小声说了句:“不是,只是觉得自己怪没用的,连衣裳也穿不好。”   这身贵族的礼服就和卫珩不愿让她知道的朝中事一样,都是她从未涉足,也帮不上忙的领域。这样一想,不由得有些丧气。   “都说了术业有专攻。”卫珩让她抬起胳膊,给她套上一层里衣,“你不会的,本王都会,这便行了。”   阮秋色被他说得心里一甜,乖乖地张开双手,让他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卫珩给她系好了腰带,又披上最外一层罩衫,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不行。”   “嗯?”卫珩不明就里地抬了抬眼。   “王爷,你的术业有专攻里……”阮秋色愁眉苦脸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包不包括梳头啊?”   ***   宁王大人自然是不会给人梳头的,阮秋色又只会最简单的发式,无疑与她这一身盛装华服格格不入。   宫宴在即,也来不及找人来给她梳理发髻。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最终决定让阮秋色穿一身质料上乘的男装赴宴。   阮秋色头一次进宫,跟在卫珩身后兴奋得左顾右盼。长长的御道上,络绎不绝的宫人端着各色水果点心,贴着宫墙向仁和殿行去,遇上卫珩时,便侧身颔首,向他致意。   “王爷王爷,”阮秋色忍住了回礼的冲动,扯着卫珩的袖子问他,“宫里的规矩是不是很严格的?等一下在宴会上,我可以去找北越国的公主说话吗?”   “嗯,”卫珩反手将她的五指拢在掌心,“你与她有什么话要说?”   “就是那个书画大会的事嘛。”阮秋色拉着卫珩的手摇了摇,面上有几分神往,“她生得那样好看,我想为她作幅画像去参赛。”   卫珩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前些日子阮秋色还追在他屁股后面,想画他的画像去参加比赛。被他拒绝了几次,还怀着侥幸一再地央告。   “王爷,你可是我不可替代的灵感源泉,”那时的阮秋色一脸真诚,只差去抱他的大腿,“你的神仙美貌可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专为给我作画而生的,除了你,我谁也不想画啊……”   卫珩被她这一迭声的溢美之词搞得好气又好笑。他也不是没有松动,只是一想到旁人看见议论自己的长相,心里着实厌恶,所以到底也没松口。   现在想来,什么“不可替代”,“绝无仅有”,全是她骗人的鬼话。   阮秋色没察觉身边人正在心里腹诽,还乐颠颠地感慨:“王爷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我还是头一次见人生得一双蓝眼睛,就和天山上的冰湖一般……”   卫珩几不可见撇了撇嘴。她夸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词,什么天山上的雪莲花,天山上的冰湖,好像这世上好看的东西都生在天山上似的。   阮秋色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见卫珩没什么反应,便随口问了他一句:“王爷觉得那昭鸾公主好看吗?”   卫珩倒没怎么留意那昭鸾公主生得如何,一眼扫过去,无非觉得她眼睛的颜色特殊了些。   他淡淡地瞟了阮秋色一眼,突然心念一动:“本王若说好看,你会吃醋吗?”   阮秋色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他:“会……会吧。”   “那就好看。”卫珩毫不犹豫道。   “啊?”阮秋色眨眨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啊什么。”卫珩气定神闲地睨她,“你可以开始吃醋了。”   ***   仁和殿内装饰了花灯锦缎,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除了最上首的帝后之位,殿内两侧陈设了整整齐齐的矮桌与坐席,圈出中央一大块铺着黄麾的空地。   王侯及三品以上的官员在殿内皆有座次,阮秋色跟着卫珩,在宫中内侍的带领下落了座。   他们到得晚,一路都迎着周围人充满探究的目光。只是卫珩的面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也没人敢起身同他寒暄探问些什么。   “王爷,”阮秋色小声道,“倘若有人问起我的身份,该怎么说呀?”   “就说是本王的助手。”卫珩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来帮本王接待昭鸾公主的。”   太后在今日召阮秋色一同赴宴,多半是怕那公主真看上了他。昭鸾公主是北越国君最宠爱的女儿,想来也是不肯与人共侍一夫的,看到他携伴赴宴,便是有什么心思,也该打消了才是。   这虽然正合卫珩的意,可他面上还得装成不情愿的样子——虽然听从皇命带了阮秋色过来,可只说她是助手,绝口不提两人即将成婚的事,摆明了想同她撇清关系。   “好的好的。”阮秋色兴奋地搓了搓手。她又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觉这样正好,她可以顺理成章地与那昭鸾公主结识了。   随着礼官的一声长呼,帝后携着北越皇子与公主一同进了殿。来使身份贵重,座次紧挨着帝后,公主的落座之处,就在卫珩旁边。   阮秋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远观时已然惊艳得说不出话来,离近了看,昭鸾公主五官简直精致得无可挑剔,看得阮秋色五指都有些按捺不住,只想立刻拎起画笔,为她绘出一整本美人图册来。   卫珩很不满意地瞥了她一眼,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说好的吃醋呢?   宫宴起,身着红衫的乐伎与舞姬施施然行入殿中,斟酒传菜的宫人亦是鱼贯而入。整座宫苑浸在轻吟浅唱的乐声里,舞姬红袖翻飞,举手投足间尽是无限的婉约。   可惜的是,在场诸人中恐怕只有昭鸾公主在饶有兴致地欣赏歌舞,而其他人的视线都很难从她身上挪开。   一曲终毕,皇帝站起身,说了些两国永世交好的场面话,便让众人都放松些,今日须得尽兴。酒过三巡,气氛松快了许多,阮秋色第一百零八次偷瞄昭鸾公主时,终于和她对上了视线。   “我记得你。”公主的目光里带了点兴味,“你是个女子,为什么穿着男装,又一直盯着我瞧?”   虽然她也被人瞧惯了,可阮秋色的目光与旁人不同,里面含着纯粹的热忱,倒也没让人觉得不舒服。   “啊,”阮秋色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帮王爷做事,穿男装方便些。盯着您是因为……”   “因为她有斜眼症。”卫珩淡声打断道,“她看本王时,眼睛便会斜到旁人身上。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第117章 救命之恩 当以身相许。   宁王大人幼稚起来, 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阮秋色扯了扯卫珩的袖子,正想着怎么同昭鸾公主解释,却见她面露惊讶之色, 语调夸张道:“我还当宁王是个哑的, 原来您会说话呀。”   听这嘲讽的语气, 是在介意他今日的爱答不理了。卫珩并不同她斗嘴, 只从鼻子里淡淡地哼了一声, 便转头去看殿中的歌舞。   阮秋色坐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禁暗暗感慨:长得好看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不管是昭鸾公主讥诮的神色, 还是卫珩冷着脸不理人的样子,都足以让她这个颜狗神魂颠倒。   面对卫珩的冷淡,昭鸾公主也不恼,只笑笑地看着阮秋色道:“我看这姑娘眉清目秀的,不像是有什么斜眼症呀。”   阮秋色干笑着摆了摆手:“没有没有,王爷同您开玩笑呢。我一直盯着您看, 只是因为沉迷于您的美貌无法自拔而已……”   昭鸾公主听惯了旁人的赞美, 可说得像阮秋色这般露骨的倒是少见。她轻笑了声,又抿了口酒,这才随口问了句:“我哪里好看?”   语气漫不经心的,像也并不期待答案。这问题她问过许多次,每当听到旁人赞美,便抛出这问题,等着看那称赞的人张口结舌,搜肠刮肚地研究该怎么细细夸下去。   看那些人尴尬的样子, 也怪有趣的。   “哪里都好看!”阮秋色却认了真,毫不犹豫地答道,“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公主您骨相皮相都生得完美无缺。我们先从您这精致又饱满的额头说起啊……”   若论鉴赏美人,阮秋色在整个盛京都是无人能出其右。她这一说就是一盏茶的工夫,直到卫珩实在听不下去,干脆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块茯苓饼,把她噎得差点翻了白眼。   “你这丫头倒真会吹捧人,”昭鸾公主似笑非笑地瞟了阮秋色一眼,“听得本宫都想找面镜子照照,我这脖子上头究竟是张脸,还是件古墓里头挖出来的艺术品。”   “我没有吹捧公主,我是很真诚的。”阮秋色好不容易咽下去那块茯苓饼,立刻眼睛睁得圆圆道,“若论欣赏美人,没人比我更专业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公主的神仙美貌绝对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唔唔唔……”   剩下的话,全让卫珩塞过来的水果点心堵了回去。   “多吃点,”他一边往阮秋色嘴里填葡萄,一边用暗含警告的眼神睨她,“你是来赴宴,不是来说书的。”   阮秋色被他喂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昭鸾公主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看不出来,宁王殿下这样冷的性子,还会亲自给下属喂东西吃。”   卫珩神色不变,只盯着阮秋色,淡淡道:“她不是普通的下属。”   “哦?”昭鸾公主本没料到卫珩会接这个话茬,一时也来了精神,“那她特别在何处?”   阮秋色脸上顿时红了红,连咀嚼也忘记了,只呆呆地看着卫珩。毕竟,当着昭鸾公主的面挑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可与他们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特别笨。”卫珩答得一本正经,“作为大理寺里最笨的一个,她多得些照顾,也是应该的。”   ***   阮秋色再没寻着机会同昭鸾公主搭话。不是她不想开口,而是卫珩的投喂实在是密不透风,她咀嚼到最后已经麻木了,满脑子想着西市烧鸭铺里被填饲料的鸭子。   好不容易觑了个空子,她赶忙拦下了卫珩递过来的手,小声在他耳边抱怨道:“王爷你干嘛呀?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能和昭鸾公主搞好关系,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卫珩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本王听不得假话。”   “哪里是假话了?”阮秋色争辩道,“我每一句夸奖都是很真诚的……”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你已经用来夸过本王了。”卫珩斜了她一眼道,“难不成世上还有两个绝无仅有?”   “怎么没有?”阮秋色振振有词,“王爷的美貌在男人中绝无仅有,昭鸾公主的美貌在女人中绝无仅有,这两者毫不冲突啊。”   她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爷……是不是在吃醋呀?”   卫珩执茶杯的手顿了顿,接着便轻嗤了一声:“本王有什么可吃醋的?”   她以为她那几句夸奖有什么珍贵之处?明明逢人便说,半点都不稀罕。   阮秋色想想也是。一来,昭鸾公主是个女子;二来,卫珩向来也不喜欢听她夸自己好看,的确没什么可吃醋的。   “那就好。”她点了点头道,“只要王爷别再扯我后腿就行。”   宴会到了后半场,皇帝离了坐席,去同那北越皇子谈天;殿内殿外的官员们也放松了许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说话。   昭鸾公主坐得无聊,便起身向帝后行了一礼:“陛下,我方才喝了些酒,觉得身子略有些不舒服,想去御花园中吹吹风。”   “快去吧。”皇帝点点头,又对身后的内侍官吩咐道,“多着人看顾着些。”   昭鸾公主离了席,看见阮秋色目光热切地盯着自己,便笑了笑道:“怎么,阮姑娘想同我一起吗?”   “她不想。”阮秋色正想开口,卫珩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她要留在本王身边伺候,公主请慢走。”   这人也太霸道了吧?阮秋色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又拿食指悄悄戳他,不满的意味不言自明:明明说好不扯我后腿的!   卫珩只不动如山地端坐着,全当她暗戳戳的动作是空气一般。   昭鸾公主原是随口一问,见卫珩不肯放人,反而生出了同他较劲的兴致:“阮姑娘好像不这么想吧?”   卫珩还没开口,阮秋色赶忙道出一声:“当然当然,王爷是同您开玩笑的。”   她说着“噌”地站了起来,发现皇帝正好奇地看向这里,还特意抬高了声调道:“王爷今日特意带我来赴宴,就是让我帮忙接待公主的,自然该陪在您身边了。”   “宁王有心了。”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卫珩一眼,“公主一个人去花园,想来也孤单的很,有人陪着说说话,正好。”   阮秋色喜笑颜开,也不顾卫珩阴恻恻的视线,乐颠颠地跟在公主身后出了殿门。   ***   夜里凉风习习,御花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道旁燃着宫灯,阮秋色心满意足地走在昭鸾公主身侧,只觉得人比花娇,拿来入画再合适不过。   “你在宁王身边,是做什么的?”昭鸾公主突然问道。   阮秋色被问得一愣,想了想才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是个画师,在大理寺里帮着画些通缉画像,或是案发现场的样子来存档。”   昭鸾公主像是觉得有趣:“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个?”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是王爷他们找上门来的。”阮秋色摆摆手道,“说起来像是在自夸——我画画在京中比较出名,用的是写实的技法,所以才被王爷给盯上了……”   她觉得这是个提及书画大会的好时机,便又说了句:“不瞒您说,过几天京城里……”   “这么说,你看过宁王断案了?”昭鸾公主打断了她的话,“他真和传说中一般厉害吗?”   阮秋色立刻点了点头:“王爷很厉害的。他能观察到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又很聪明,由他破获的悬案,说是案卷摆满了一个小仓库呢。”   见昭鸾公主若有所思的样子,阮秋色轻声问她:“公主是有什么难题要求助于王爷吗?”   “求助?就他那样的脾气,谁愿意去碰这个钉子。”昭鸾公主翻了个白眼道。   “王爷对生人是冷淡了些,可他其实……很善良,也很温柔的。”阮秋色认真道,“公主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不妨告诉我,我去同他说?”   昭鸾公主听得皱起了眉头,不禁怀疑阮秋色对“善良”和“温柔”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她也没立刻回答,只自顾自地向前走,又过了半晌,才低低地说了句:“我想找一个人。”   “王爷很擅长找人的,”阮秋色得意地笑笑,拍着胸脯替卫珩保证,“他手下的能人遍及全国,只要那人在我朝境内,王爷一定能替您找到。”   昭鸾公主目光微动:“可那人与我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七八年前的事。”   “那也没关系的,”阮秋色乐观地摇了摇头,“要查出真相,往往只需要一点线索。公主与那人是在何时何地认识的?知道他的姓名吗?”   “姓名自然是不知的,不然早就找到了。”昭鸾公主叹了口气道,“我见到那人,是在南境——我们北越的南境,便是你们的北境,两国交界的地方。这故事说起来也很简单……”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十二岁的小公主正是叛逆的时候,同父君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便离宫出走了。她自小受人宠溺,平日也常常乔装偷溜出宫去,所以一路上顺风顺水,甚至使计甩开了实心眼的护卫们。   谁知道时运不济,遇上了拍花子的,昏昏沉沉地被迷晕了七八日,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带到了两国边境处,像是要被卖去南边。   两国的关系那时不算太好。真跨过了这道国境,便是想办法报了官,也未必能被送回北越。所幸人贩子们看她年纪小,也没怎么警惕,一天夜里,竟被她寻着机会逃了出来。   边境上是大片大片的荒漠戈壁,若是不慎迷失,只怕会凶多吉少。她顺着北极星的指引没命地跑着,等熟睡的人贩子察觉时,她已经跑了几个时辰,踪迹难寻。   按说这是好事,可坏就坏在——   “您遇到了狼群?”阮秋色听得惊心动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狼群穷凶极恶,您是怎么逃生的呀?”   “不就是遇见了那个人。”昭鸾公主眉宇间骄矜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是他杀退了狼群,救了我一命。”   那人年纪很轻,身量就像刚抽条的柳枝,高挑中又含着少年的纤细。挥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勇敢地将她护在身后,从狼群的合围里冲了出来。   “后来他将我送到了北越边境上的驿馆里,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失踪数日,父君气得要命,将我禁足了半年多。等我出来,再设法去找,那人便一直毫无音信了。”   故事说完了,昭鸾公主又叹了口气:“我还让父君发过悬赏,也是石沉大海。那人是你们国家的口音,我想他兴许是回到了故土也说不定。”   “公主记得那人的长相吗?”阮秋色听得跃跃欲试,“说到寻人,还是画像最靠谱了。我帮你绘一幅那人的肖像,让王爷分发给手下去寻,应该很快就能寻得到的。”   她这提议不光是为了帮公主寻人,还存了小小的私心:若是帮了公主这么大的一个忙,公主一定会同意给她画像来参加书画大赛的吧?   “画像?”昭鸾公主听得皱起了眉头,“那是我的恩人,怎么能给他画像?”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有什么不妥吗?”   “在我们北越,只有死人才能画像。”昭鸾公主正色道,“给活人画像,会摄了人的魂魄的。”   阮秋色傻眼了:“还有这种说法?这不是迷信吗?”   她画了那么多的美人册子,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嘛。   昭鸾公主显然觉得给活人画像的想法更不能理解:“我们北越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规矩。画像上只画两种人,死去的人,或者是通缉的犯人——反正他们也要死的。”   阮秋色心里顿时拔凉拔凉:若是这样,她拿昭鸾公主的画像参赛一事,岂不是彻底泡汤了?   昭鸾公主又道:“而且我与那人相见是在夜里,又过了许多年,对他的长相反而记得不太分明了。倘若再次遇见,应当是认得出的,可要让我具体描述,我好像也说不清楚。”   阮秋色心灰意冷地点点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过目不忘,七八年前的记忆,模棱两可才是正常的。   她并没沮丧太久——买卖不成仁义在,作画的事虽然泡汤了,该帮的忙还是要帮的。   “那公主还能回忆起什么线索?”阮秋色问道,“只知道他是我朝人,这范围着实太大了些……”   “他身上应当有个印记。”昭鸾公主立刻道,“他为了救我,同狼群搏斗的时候,小腿上被狼咬伤了。我记得那狼的牙齿陷进肉里有寸余长,定是留了疤的……”   阮秋色愣住了。   卫珩修长笔直的小腿似是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光洁如玉的肌腱上,两个圆孔状的疤痕清晰得刺眼。   那时他也漫不经心地说过,那伤是他随镇北将军驻扎北境时,夜里被狼咬的。   不会这么巧吧?   昭鸾公主说着说着,有些苦恼:“……这印记虽然显眼,可我也不能扒开人家的裤子一一去看呀。尤其是你们国家的男子,比我们北越矜持太多了……”   “昭鸾公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阮秋色轻声道,“当年那个人,您找了这么多年,甚至不远千里来到盛京,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吧?”   昭鸾公主点了点头:“救命之恩当然要报的。”   “那若是你找到了那位救命恩人——”   阮秋色说了一半,却又欲言又止。昭鸾公主的经历就跟话本里写的一般惊心动魄,可按照话本中的套路,姑娘惦记了这么多年,只为了单纯的报恩,除非那恩公长得丑。   可若是恩公生得好看……   昭鸾公主微微一笑,面上竟现出一丝少女的羞赧:“若是找到了那位救命恩人,我自然要以身相许了。” 第118章 我吃醋了 他手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阮秋色出门的时候欢天喜地, 回来时却蔫头巴脑地跟在昭鸾公主后面,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看得卫珩心里有些奇怪。   “怎么?”他瞅瞅身旁闷坐着的小姑娘, 低声问了句, “人家没同意?”   阮秋色小脸垮着, 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她根本没跟昭鸾公主说起书画大会的事, 也不能算是人家不同意。   “你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卫珩难得摸不着头脑。   “公主说了,北越只有死人, 才肯让人画像。”阮秋色蔫蔫地答道,“这是人家的习俗, 总不好强迫人家更改的。”   卫珩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阮秋色长长地叹了口气,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也不再说什么,只把自己坐成了一尊愁眉苦脸的小沙弥像。   “就这么伤心?”卫珩挑了挑眉,“无非是个比赛,你用云芍的画像参赛又有什么不同?比的毕竟是画技, 又不是画里的内容。”   阮秋色不理他, 只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嘴唇紧抿,双目含愁,反常的样子看得卫珩直起鸡皮疙瘩。   他从没见过阮秋色这般多愁善感的模样,心知她眼下的低沉,绝非仅仅是为了不能给公主作画一事。   “到底怎么了?”卫珩从她手里夺了那橘子,又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她掌心, “是那公主说什么了?”   阮秋色沉默了一阵,蓦地抬起了头,直视着卫珩道:“我吃醋了。”   “嗯?”卫珩的眉心奇怪地皱了皱,“吃什么醋?”   按说阮秋色吃醋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她这醋吃得实在是没头没脑,反倒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告诉你。”阮秋色闷闷地把头扭到一边,“反正你做得不对。”   仿若一口大锅从天而降,卫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本王做什么了?”   阮秋色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是没做什么。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一次见义勇为,他做得合情合理,任谁听了都要夸一句少年英雄的。   可她心里就是堵得慌。他救别的姑娘也就罢了,偏偏救了身份贵重的一国公主;救了公主也就罢了,偏偏那公主生得美若天仙;美若天仙也就罢了,人家还眼巴巴地惦记了七八年,不远千里地找过来以身相许。   他手气怎么就这么好呢???   卫珩从阮秋色嘴里撬不出话来,只好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昭鸾公主:“你方才跟她说什么了?”   他这一整日都爱答不理的,昭鸾公主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跟朋友自然是说秘密。王爷又不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宁王大人两头受气,人生从未如此憋屈。   宴会到了尾声,皇帝行至大殿中央,正要致辞,却听得殿外响起了一阵喧闹。抬头看去,百官们纷纷起身,向着走廊行礼。   不多时,宽敞的殿门外出现了两道身影。   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让身侧脊背微弯的内侍官搀扶着,气定神闲地向里走来。   “母后!”皇帝轻唤了一声,赶忙上前搀扶。本朝以孝为先,无论什么样的场合,面对太后,皇帝也得保持着十足谦恭的姿态。   行至太后身侧,他才压低声音问了句:“母后不是与儿臣说好了,今日不来的吗?”   这是卫珩的要求。他虽然同意带阮秋色过来,却不肯让她与太后碰面,所以才向皇帝提了这个条件。   而这也正中皇帝的下怀——接待使臣这样的场合,本就只该由帝后出席。太后若是要来,岂不是在外人面前坐实了后宫干政的传闻?卫珩的要求正好给了他借口,才说服太后待在自己的长平宫。   “怎么,宴会都要结束了,哀家想来看看都不行?”太后凤眸一横,眼尾是个凌厉的弧度。   皇帝便不再多言,只扶着她行至大殿上首。   “哀家素闻北越公主生得倾国倾城,今日一见,反而觉得公主比传言中还要更美几分。”太后笑吟吟地看着昭鸾公主道。   昭鸾公主神色淡淡,只躬身行了一礼:“太后谬赞。”   她自小受尽了宠溺,行事向来听凭本心,对人的态度也只取决于自己的喜好。太后神情虽然温和,可周身的气场却有种跋扈之感,平白让人不喜。   太后观察着她的面色,又道:“如今北越同我朝交好,不光你兄长娶了我们文鸳公主,你父君寄来的信中也说,若是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哀家思来想去,朝中能与公主相配的,无人能出我们宁王其右了。听说他对公主也很是仰慕,哀家觉得倒真是一桩良缘呢。”   “是吗?”昭鸾公主抬了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卫珩一眼,“宁王仰慕我?这我倒真是看不出来。”   卫珩面上波澜不惊,只望着前方的地面,吝于给出任何反应。   他早知道太后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将阮秋色召进了宫里,便一定要来兴风作浪一番的。左右昭鸾公主的心思他并不关心,于是只是冷眼旁观着,看太后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我们宁王自小便这样,有什么心思都藏着掖着。”太后以袖掩唇,笑了笑道,“可他对公主的心意却外露得很,如今也是满城皆知了。听说他已经订好了成婚的礼服礼器,只等公主点头,便可以抬你回去,尽享齐人之福呢。”   昭鸾公主如何听不出太后话里的古怪,目光在太后与卫珩之间转了转,也明白了他们二人对立的关系。她眸光一转,顺水推舟地问了句:“什么齐人之福?”   “哎呀,瞧哀家这嘴。”太后故作惊讶地掩唇道,“公主来得晚了些,宁王刚得了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妻,总不好做个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要抬你们一同进门的。不过王妃向来都是一正一侧,你们两个也好做个伴。”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阮秋色身上:“你便是宁王未来那位侧妃吧?宁王时时将你带在身边,倒真是感情甚好。”   “侧妃”二字落在卫珩耳中,刺得他眸光一凛。太后话里的恶意毫无遮掩,倒是连长辈的体面也不顾了。   阮秋色满脑子还想着昭鸾公主报恩的事,冷不防被叫到,整个人都愣了愣。   她呆呆地看着殿上眉目犀利的贵妇,也不知道她方才都说了什么,只好弯腰行礼,恭敬地说了句:“太后说的……很有道理。”   太后用眼角瞟了她一眼,只觉得是个唯唯诺诺任人拿捏的,便也没了针对她的心思,只对着公主说了句:“总而言之,宁王的心意,公主还是要好好考虑为上。”   什么“好好考虑”,分明是该“深思熟虑”。太后的话说得已是明明白白,宁王与未来的侧妃感情甚笃,但凡昭鸾公主是个有点心气的,也定然要回绝了这桩亲事。   更何况北越国君将她宠得跟眼珠子一般,怎么可能受得了与人共侍一夫的折辱。   可没想到昭鸾公主听完,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然后竟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多谢太后,我会考虑的。”   ***   御道长长,出宫时也要走上许久。阮秋色一声不吭地跟在卫珩后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不到你竟是宁王的未婚妻,”昭鸾公主行至他们身侧,自然地同阮秋色搭起了话,“这有什么好遮掩的,方才还骗我说是属下。”   其实也称不上骗,就宁王那喂猪一般的架势,说是关爱下属,傻子才信呢。   阮秋色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中间……有些原因,不便与您明说。”   卫珩与太后之间的龃龉自然是不能细说的;拿昭鸾公主当幌子,模糊太后的视线这件事,也不好同当事人解释。   “我都说了,把秘密告诉了你,便是把你当做朋友。”昭鸾公主瞥了她一眼,“你对我还要用尊称?”   “啊……”阮秋色眨了眨眼,“公主不喜欢我用尊称吗?那我便不用了。”   “连公主也不要叫,多生疏啊。”昭鸾公主潇潇洒洒地挥了挥手,“你叫我昭鸾便好。”   阮秋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仙女般的小姐姐愿意同她做朋友,若放在平常,早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可眼下她知道了公主的“秘密”,也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却还不肯告诉她,实在是问心有愧。   “昭、昭鸾,”阮秋色低下了脑袋,小声同她问她,“方才你跟太后说的……”   “差点忘了说,我方才说要考虑宁王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啊。”昭鸾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觉得太后既然要同你们作对,总不能顺了她的心意,所以才那么说的。”   阮秋色倒有些吃惊,毕竟昭鸾公主与他们不过初识,竟自然而然地偏帮了他们。她心里一暖,由衷道:“谢谢你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   “主要是站在你这一边。你这丫头嘴甜,我喜欢。”昭鸾没所谓地笑笑,又瞟了卫珩一眼,“至于你们王爷嘛——”   卫珩目视前方,神色淡淡,就像她站在一旁,只是团空气一般。   “我们王爷……你觉得如何?”阮秋色忐忑道。   昭鸾答得斩钉截铁:“要我考虑你们王爷,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最讨厌你们王爷这种拿腔拿调的男人了,要我考虑他,除非我脑袋让驴踢了——一下还不够,得让驴踢上十几下才行。”   卫珩:“……”   也行吧。只是驴踢完了,他想让刹雪再补上几脚。 第119章 落水 王爷,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阮秋色可耻地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公主竟然这么讨厌我们王爷……”   如果说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考虑卫珩, 便是她现在就告诉昭鸾公主,卫珩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公主也不会想着以身相许了吧?   许是她语气中的欢喜实在太明显了些, 卫珩立刻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听见别人骂他, 她至于这么高兴?   阮秋色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一向不习惯在心里揣秘密, 听到昭鸾公主那么讨厌卫珩, 立刻便决定据实以告:“昭鸾, 其实……”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宁王。”昭鸾公主突然摆了摆手,打断了阮秋色的话,“我就是那么一说, 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方才也是快人快语,话刚说完, 才意识到卫珩毕竟是阮秋色的未婚夫婿,自己当着人家的面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总归不大礼貌。   何况找人的事,还得仰仗铁面阎王的援手,也不好一开始就同他结下梁子。   念及此处,她将阮秋色拉远了些, 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们王爷虽然闷了点, 可比起那些一见面就死死盯着你不放的男人,他倒也还算清爽。”   阮秋色听得心里“咯噔”一跳,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被咽了下去。   没有那么讨厌……是多讨厌啊?够不够她打消以身相许的念头?   昭鸾见她并不应声,还以为她还觉得不快,只好继续违心地称赞道:“其实仔细想想,你们王爷还是有不少优点的。毕竟他脑袋聪明,脾气古怪些也不是不能理解。说不准相处久了,我也会对他改观呢……”   昭鸾的称赞反而让阮秋色心里更七上八下了些。她偷偷地看了卫珩一眼, 他双手拢在袖中,正在她们十步之遥不紧不慢地走着。暖黄色的宫灯在他侧颜投下朦胧的影,面具遮挡之下,反倒衬得他下巴和嘴唇的线条格外清隽好看。   察觉到她的注视,卫珩抬眼望过来,略带探究的视线直直地撞进了她眼睛里——   刚才不还在吃醋?怎么又和那公主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嘀咕了。   阮秋色心里一跳,忙将视线别了开去,只对着公主小声问道:“昭鸾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找到那个救命恩人时,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你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有些心虚,赶忙补上一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的年纪,也该娶妻生子了吧……”   “不会的。”昭鸾想也没想地否定道,“他说过要娶我的。”   “哎?!”阮秋色诧异地叫了声,“不就一面之缘,怎么还……”   “不然我干嘛这样眼巴巴地找他?”昭鸾说着有些不自在,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宫灯,“我们北越人最是知恩图报,我当时便说了要以身相许的。他……他也答应了。”   “答应了?”阮秋色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答应呢?!”   她话刚出口便察觉出不对来,赶忙补上一句:“我是说,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让你以身相许什么的,简直、简直像个禽兽啊。”   “禽兽”二字被她加重了语气,边说边狠狠地瞪了卫珩一眼。   “不是的,他不是坏人。”昭鸾眯着眼睛笑了笑,“他也说我年纪太小,所以虽然很喜欢我,可也只能等我长大了再来娶我。”   她说这话时眉目柔软地舒展着,眸中流转着灿若星子的光华。原本就秀美无匹的面容更灵动了几分,看得阮秋色眼睛发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   然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还说了喜欢你啊……”   “我们还交换了定情信物呢。”昭鸾嘴角一弯,眼睛亮了亮,“原本是想将我从小戴着的护命玉给他的,可他说,你们国家男女定情不用玉石,只以手绢来交换……”   阮秋色听到这里便觉得有些不对:本朝男女定情向来是以玉石为盟,怎么会用手帕这样轻飘飘的物件。卫珩拒绝了公主的护命玉,只同她交换了手帕,明显是在搪塞。   这样一想,她心下了然了几分:许是卫珩那时对昭鸾并无什么私情,又见她年纪小面皮薄,不好拒绝她以身相许的提议,便随口应下了;哪成想少年郎一句无心的戏言,却在少女心中插柳成荫,蔓延成了长达七八年的惦念。   阮秋色对昭鸾突然生出了几分同情,温声问她:“所以你们便交换了手帕,来做定情信物?”   昭鸾面色微红,竟然有些忸怩:“……那时我身上没有干净帕子,便将贴身的衣物给他了。”   “贴身的衣物?”阮秋色惊声叫了出来,“你是说肚、肚兜?!”   她声音大了些,引得卫珩也侧目望过来。他一眼便对上了阮秋色怒火熊熊的视线:见义勇为是没什么不对,答应别人以身相许也勉强可以算作好心;可收下人家小姑娘的贴身衣物,这算怎么回事?   卫珩被她瞪得一头雾水,只觉得阮秋色方才还好好的,与那公主说了两回话,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   难道那公主说了他什么坏话不成?   他狐疑地走近了些,就看到昭鸾捂了阮秋色的嘴,低声同她说道:“……那时也没别的办法嘛。你想不想看看他送我的帕子?我随身带着的……”   阮秋色其实并没有多么想看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可总归不愿扫了昭鸾的兴致,只好心情复杂地看着昭鸾在袖中左摸摸,右摸摸,最后干脆将袖口抬到面前,借着灯光往里瞧。   “咦,帕子呢?”昭鸾说着将袖子甩了甩,仍是一无所获。她终于着急起来:“怎么不见了?”   这是那人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决不能丢了的。   “你先别急,”阮秋色见她顿时慌了神,赶忙安慰道,“许是你今日出门时没带出来?”   “不可能,”昭鸾立刻否认道,“我在入宫的马车上还掏出来看过的。”   “那就是掉在宴席上了?”阮秋色忙道,“不要紧,我陪你回仁和殿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她拉着昭鸾就要往回走,才刚转过身,手腕却被人扯住了。   “仁和殿中处处亮堂,又有那么多人伺候,若真掉了什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卫珩清冷的声音落入耳畔,阮秋色回身一望,正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没看错的话,他眼神里分明写着一个“笨”字:“去御花园。”   ***   是了,公主途经之处,身后都跟着两排伺候的宫人。若真丢了什么又没被她们察觉,就只能是在光线昏暗的御花园。   何况那时公主与她说着往事,还让旁人都退远了些。   昭鸾急着去寻手帕,拎着裙角冲在最前面,阮秋色刚想跟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在卫珩掌心里握着,力道不大,却让她半点也挣不脱。   一想到卫珩救人之余,还有心思和人家交换定情信物,她心里便别别扭扭的,于是便没好气道:“你松开我。”   卫珩反而将她拉近了几分,淡声说了句:“理由。”   “什么理由啊……”阮秋色不自在地挣了挣,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才梗着脖子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吃醋了。”   卫珩眉梢一挑,目带探究地望着她:“吃谁的醋?”   阮秋色沉默了一阵,这才不情不愿地抬眼瞪他:“还能有谁?当然是……吃昭鸾公主的醋了。”   “你吃她的醋,还净往她身边凑?”卫珩神色更古怪了些,“你到底会不会吃醋?”   听到他的质疑,阮秋色十分不服:“我怎么不会?我这个人最讲道理,吃醋也要有理有据的。人家昭鸾公主又没做错什么,我同她好怎么了?横竖都是你不对,既然不打算娶人家,瞎撩什么?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爱情骗子那一套……”   卫珩被她这一通抢白说得有些懵,阮秋色趁机从他手里挣脱了开去,只留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反省”,就三步两跳地去追昭鸾的脚步了。   望着她的背影,卫珩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要反省什么?他同那昭鸾公主只说过三句话,连视线相交都几乎不曾有过,倘若这也能算“瞎撩”,恐怕他真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能叫阮秋色满意。   女人的嫉妒心原来这么可怕的吗?   御花园里,阮秋色跟在昭鸾公主身后,沿着二人行过的小径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皇帝听说昭鸾公主丢了东西,也加派了些宫人,让他们四散开来,在道路两边细细寻找。   只有卫珩抱着手臂,坐在进门不远处的凉亭里,事不关己地等着。   阮秋色本想叫他一起来找,哪成想他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本王在忙。”   瞎子都看得出他有多闲,阮秋色没好气地问:“忙什么?”   “忙着反省。”卫珩一本正经道。   “……”   ***   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怎么会没有呢?”昭鸾急的脑门上沁出一层薄汗,“明明咱们只走过这条路的……”   阮秋色想了想道:“会不会让夜风给吹走了?”   “有可能,”昭鸾点点头,“那,我们顺着风向去找?”   四下里的宫人没留意到她们二人的举动,阮秋色提了盏灯笼走在前面,昭鸾公主跟着她,钻进了前方的树影里。   今夜刮东南风,两人顺着牡丹花丛间的小径一路向里,走进了御花园的深处。耳边渐渐听得潺潺水声,不多时,小径走到了尽头,一片宽广的湖泽出现在二人面前。   湖边的风比别处凉些,今夜月色昏暗,水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像是能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进去一般,莫名的有些瘆人。   昭鸾呆呆地看着水面,半晌才说了句:“不会是被风吹进湖里了吧……”   这一路上二人找得仔细,连那绢帕的影子都没找着,倘若真是被风吹到了湖里,沉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可就真不容易再找到了。   昭鸾急得眼眶发红,也不顾公主该有的仪态,干脆沮丧地蹲在了水边。阮秋色心里有些不落忍,便走上前拍拍昭鸾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夜里光线暗,咱们说不定漏看了。等明日天亮之后再仔细找找,说不准……”   “找不到了。”昭鸾声音有些哑,听上去极为失落,“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那人,现在信物也丢了,只怕这便是天意吧……”   阮秋色张了张嘴,半晌才说了句:“说不准老天这是在告诉你,那人很快便会找到,这帕子也就用不上了。”   昭鸾显然没被她苍白的说辞安慰到,仍旧抱膝蹲着,看着水面出神。阮秋色良心越发不安,在她身后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索性心一横,沉声说道:“其实你的救命恩人——”   “那是什么?”   昭鸾突然出声,一手指向远处的水面。   阮秋色眯着眼睛望过去,只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团白影,在暗沉的夜色中一上一下地漂着。   “我怎么觉得……”她费力地辨认了半晌,犹犹豫豫道,“……像是个人?”   像是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肩膀和胳膊斜斜地露出水面,面容让长发遮去了一半,在这夜色中显得分外诡谲。   阮秋色立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声音顿时颤抖了起来:“……还是鬼啊?”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侧传来有力的一声:“快叫人!”   转脸一瞧,昭鸾踢掉绣鞋,正解着身上礼服的腰带。   “你、你要凫水?”阮秋色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出声阻拦,“会不会有危险?”   她自己不会游水,看到黑压压的水面,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救人要紧!”昭鸾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繁琐的外袍,“扑通”一声便跃入了水中。   阮秋色彻底回过神来,赶忙疾声高呼道:“快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尖锐的女声在静夜之中分外明显,阮秋色一边喊,一边紧张地看着昭鸾向着那水中的女人越游越近。昭鸾水性比她想象中还好上几分,身子像是一尾游鱼,贴着水面,十来下便划到了那女人身侧。   阮秋色略松了口气,看到昭鸾一手划水,一手去拉那女人的胳膊。堪堪就要碰到时,她动作忽然一顿,整个身子都往下沉了沉。   什么情况?   阮秋色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只见昭鸾手忙脚乱地退离了那女人一丈远,猛地转身,朝岸边游了回来。她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胡乱地划着水,全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   她看见了什么?   “昭鸾!你怎么了?!”阮秋色远远地叫了声。   昭鸾一边划水,一边惊声叫道:“那是个死人,都、都泡胀了!”   她声音不大,阮秋色只模模糊糊听到“死人”这个词,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大着胆子又看了那湖心的女人一眼,却见她又往下沉了沉,眼下只剩一点朦胧的残影。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离岸边还有数丈远时,昭鸾忽然痛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一停,她身子立刻沉了下去,湖水漫过口鼻,整个人像是被水下无形的手拽了下去。   “救命!”昭鸾呛了几口水,两只手用力拍打着水面,“我抽筋了!”   阮秋色再无暇分心去想湖心里的那女人,只看着昭鸾,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来人呐!昭鸾公主溺水了!”   她边喊边四下里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长杆之类的工具可以用来救人。可是岸边空空如也,昭鸾拼命挣扎着,身子却在水中浮浮沉沉,拍打着水面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道。   “昭鸾,再坚持一下!”阮秋色急得想哭,“快来人呐!救命啊……”   ***   卫珩在亭中坐了两刻钟,等得有些不耐。   他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宫人们还散落在各处,却没见着阮秋色的身影,便对着近旁的宫人问道:“她们人呢?”   左右的宫人面面相觑,犹疑着说了声:“方才还在这里的……”   卫珩问不出什么,心头生出一丝隐忧。他撂下众人,只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向里行去,不多时便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救命”,惊得他脚步立刻顿住了。   是阮秋色的声音!   “来人呐!救命啊——”   阮秋色正喊得绝望,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身一望,眼里便落入了一个秀逸挺拔的身影。   “王爷!”她眼眶一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飞奔而至的卫珩一把扯进了怀里。   “出什么事了?”卫珩的气息难得有些紊乱,握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阮秋色赶忙扯着他的袖子,指向昭鸾的方向:“公主溺水了!”   水面上只剩一个头顶,卫珩没时间犹豫,摘了面具甩在地上,便纵身扎进了水里。   阮秋色攥紧了拳头等待着,不过须臾,便见卫珩将头露出了水面,一手托着昭鸾的背,带着她缓缓向岸边游了过来。   陆续有些宫人闻声赶来,站在岸边观望着,也不敢妄动。倒是有两个会水的内侍,已经下水朝卫珩他们游去。   这一回总算没出什么岔子。两人一靠岸,阮秋色便飞快地迎上前,和宫人们一起将昭鸾拖上了岸。正想去拉卫珩,却见他摆了摆手,大口地喘着气道:“按她的肚子,让她把水吐出来。”   阮秋色立刻照做,按了好一会儿,昭鸾果然脊背一弓,“哇”地吐出了一大口水,虽然人还昏迷着,可总算有了些声息。   心里绷紧的弦骤然一松,阮秋色几乎瘫坐在了地上。她见昭鸾浑身湿透,衣服都紧贴着身体,又赶紧拿来她脱下来的外袍,将她裹了个严实。   卫珩扶着湖岸休息了片刻,便双臂一撑,离了水面。他体力消耗得厉害,便顺势坐在了岸边,看阮秋色在昭鸾公主身边忙碌。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大队人马向着这边行来。卫珩抬眼去看,果然是皇帝与北越三皇子带着太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行了过来。   他起身行礼,又被皇帝抬手制止。皇帝急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在找东西,怎么会落水呢?”   阮秋色心里一跳,这才想起水里那具沉尸来。   卫珩同她说过,虽然朝堂之上有人因为畏尸一事弹劾过他,可   这段日子,卫珩的畏尸症一直按傅太医的计划进行着治疗,眼下他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与尸体隔墙而处,但还不能与尸体同处一室,也不能亲眼看见。   湖心里的女尸就沉在他身后,中间也没个遮挡,若是直接说出来,恐怕卫珩的身体会有些吃不消。念及此处,阮秋色担忧地看了卫珩一眼,没立刻回答,只让开了几步,让太医为公主诊脉。   三皇子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便看着阮秋色道:“听说昭鸾方才同你在一起。她水性极佳,绝不会轻易溺水。到底发生什么了?”   阮秋色正犹疑着该怎么回答,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略显尖锐的女声:“该不会是有人心生嫉妒,故意将公主推下水吧?”   卫珩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果然,太后扶着内侍官的手,不紧不慢地行了过来。   夜晚的御花园从未如此热闹过,卫珩观察着阮秋色脸上迟疑的神色,便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身边,这才对着皇帝沉声道:“我这未婚妻胆子小,许是被吓着了,请陛下给她一点时间。”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秋色眼珠一转,立刻配合地抖抖索索起来,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往卫珩怀里钻。   “怎么?”卫珩语气温和,眉梢却挑了起来,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戏过了。   阮秋色还嫌不够,不光搂紧了他的腰,脑袋还磨蹭在他胸口上,和今晚闹别扭的样子判若两人。   “王爷,”她软绵绵地开口,“我害怕,你抱抱我呀……”   卫珩被她娇嗲的声音弄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垂下眼睛一瞧,阮秋色正拼命同他使眼色,虽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卫珩还是抬起手臂环紧了她,又在她后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好了吗?”他放软了声音问她。   “还是害怕,”阮秋色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要王爷亲亲才能好。”   这下不光是卫珩,在场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放肆!”太后怒叱了一声,“公主昏迷不醒,你还拉着宁王打情骂俏,简直成何体统!”   阮秋色浑身瑟缩了一下,又往卫珩身上偎紧了些,眼睛水汪汪地眨巴了好一会儿,这才畏畏缩缩地开了口。   “嘤嘤。”她颤声道。   皇帝看向卫珩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这就是你千挑万选才相中的成婚对象?可别是个傻子吧。   卫珩眉心蹙的很紧,盯着阮秋色打量了半晌。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不苟言笑的宁王行将发怒之际,他忽然俯下了身子,轻轻在阮秋色唇上啄了一记。   唇畔的触感温温软软,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馨香。宁王大人心猿意马地回味了片刻,才低声问了句:“行了吗?”   “行的。”阮秋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握住了他的右手,与他五指相扣。   然后对着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湖里……漂着个女人。公主下水去救人,游近了才发觉那女人已经死了。公主惊惧之下,腿抽了筋,所以才溺了水。”   她这话像是投落池塘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涟漪。不光皇帝等人脸色大变,就连身后的宫人们也畏惧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阮秋色并不管旁人作何反应,只轻轻抚了抚卫珩突然僵硬的后背。然后她扬起唇角,对着他绽出个明媚无比的笑脸来,又娇娇软软地说了句:“我当时都要吓死了。王爷,你再亲亲我好不好?” 第120章 素若(二更) 我哪知道王爷那么如饥似……   卫珩垂着眼睫看着阮秋色, 眸色黑黑沉沉,就像无星无月的夜空。   片刻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阮秋色原本也是担心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病, 想给他一个索取温暖的理由。见他拒绝, 便知道那沉尸对他的影响不大, 这才放下心来。   御花园中溺死了人, 无疑是件惊动宫闱的大事。皇帝立刻命人下水打捞, 又派人去请验尸的医官,让他立刻入宫。   一片忙乱中,三皇子上前施了一礼道:“陛下, 昭鸾衣裳尽湿,人又昏迷着, 请容我带她回去休息。”   这要求合情合理,皇帝点头允了。   阮秋色眼睛亮了亮:“那我们王爷……”   “宁王不能走。”皇帝摇摇头道,“御花园中出了人命,其间说不定有什么蹊跷,还得请宁王查验查验。”   阮秋色怕的就是这个。卫珩说过,那日他被御史弹劾时, 并未承认自己畏尸一事。可要在宫里查案, 他这秘密可就瞒不住了。   她正着急地想说句什么,却被卫珩安抚地拍了拍肩膀。   “臣愿为陛下效劳,只是此处光线昏暗,还请陛下稍后将尸首挪去一个亮堂的所在。”他不紧不慢道,“还有,臣断案时,向来不喜他人在场,还请陛下成全。”   “这有何难。”皇帝点头允了, 又看到卫珩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便说了句,“来人,带宁王去宜春殿沐浴更衣。”   宜春殿就在御花园外不远处,一直空置着,偶尔用来招待宫外的来客。阮秋色与卫珩相携着进了东边的偏殿,内侍们已经抬来了浴桶,正往里注着热水。   宁王不喜旁人伺候,这在宫里人尽皆知。内侍们将一切都收拾停当,便恭敬地倒退着走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里便只剩下卫珩与阮秋色两人。   阮秋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抬眼一瞧,见卫珩正自行解着腰带,又赶紧收回了目光,小声道:“那我也先出去了?”   刚转过身子,手腕便让人扯住了。   “就待在这里。”他声音淡淡,也没看她,只用另一只手解着自己身上的衣物。   阮秋色别开眼,呐呐地说了句:“可我待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   卫珩想了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又将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王爷这是?”阮秋色面上一红,十指蜷缩在一起,垂着眼睛问他。   “如果你一定要帮上什么忙才觉得心安,”卫珩一本正经道,“那就帮本王宽衣吧。”   阮秋色讶然地抬起头,却见他眼里没什么戏谑的神色,只眸色沉沉地瞧她。她手指动了动,触上卫珩身上湿透的衣料,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我、我不好意思。”她总觉得卫珩今晚的目光和往日有些不同,便直觉想逃,“我、我出去叫人进来伺候……”   卫珩擒住了她的手腕:“方才在御花园里,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   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撒娇卖嗲,投怀送抱的,她做起来反倒是游刃有余。   “那不是一时情急嘛……”阮秋色垂下脑袋,声如蚊讷道,“这法子虽然有些丢脸,可总归是有、有用的吧。王爷生气了吗?”   “生气。”卫珩沉声道。   阮秋色扁了扁嘴,声音有些失落:“我是不够聪明,只能想出这样的蠢主意……”   话没说完,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潮湿而又温热的怀抱里。   “本王是生自己的气。”卫珩低沉的声音撞在她耳廓上,轻得如同叹息,“同你在一起,是想让你开心快活,不是让你一边担惊受怕,一边为本王冲锋陷阵的。”   回想起来,自打阮秋色同他扯上关系,便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不光是要面对那些阴森可怖的凶案,还要为他的恐尸之症提心吊胆,与她从前轻松自在的生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阮秋色的心里蓦地一软。   “可我觉得很快活啊。”她在卫珩怀里仰起脸,眼里亮晶晶的,“我从前的快活很简单,无非是喝好酒,画美人,满世界地瞎玩。若不是遇见了王爷,我怎么会知道担惊受怕,冲锋陷阵,也能让人觉得快活呢?”   卫珩凝视了她半晌,才轻声说了句:“你真这么想?”   “当然了。”阮秋色点点头,下巴在他胸前蹭得很痒,“王爷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卫珩乜她一眼:“不就是见色起意?”   “那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啦。”阮秋色笑得眉眼弯弯,“我一开始喜欢王爷,是因为你跟我求救了。”   “本王什么时候跟你求救了?”卫珩听得皱起了眉头。   “你虽然没说出来,可你给我看到了。”阮秋色道,“孤单,辛苦,甚至是弱小的那一面,都给我看了。世人都说你是无坚不摧的铁面阎王,是因为你藏得滴水不漏。只有在我面前,你什么都没有藏。”   卫珩精准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既然本王孤单辛苦又弱小,你有什么好喜欢的?”   “王爷怎么没明白呀。”阮秋色微笑着给他顺毛,“弱小与强大相辅相成,王爷畏惧死尸,却选择了断案这条路,便是从最弱小的地方生出了强大。倘若我没看到这份弱小,又怎么能体会那份强大有多珍贵呢?”   见卫珩并不应声,她接着道:“比起强大,我更喜欢王爷的弱小。因为强大的那一面人人都可以喜欢,可弱小的那一面只有我能喜欢。其实王爷很少有弱小的时候,所以说,能为你担惊受怕,冲锋陷阵,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快活。”   阮秋色搂着卫珩的胳膊紧了紧,又小声补上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保护王爷的。”   听她絮絮地说着,卫珩心底里涌出一点酸意,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蔓延至整个胸腔。他呼吸都放轻了些,沉默半晌,才轻轻地笑了笑:“嘴还挺甜。”   “是很甜的。”阮秋色仰着脸,冲他笑得灿烂,“王爷要尝尝吗?”   ***   送上门的邀请,宁王大人总不会拒绝。当即从里到外,花样百出地尝了个通透。   直到皇帝派来的内侍官在殿门口叫了几回,他才将怀里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松开。   阮秋色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茫然地瞧着卫珩。明明方才还好好地站在地上,怎么醒过神来,已经浸在了温温热热的浴桶里,还坐在他的腿上?   她如梦方醒,耳根顿时烫得厉害。面上自然是红透了的,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让蒸腾的水汽熏的。她也不敢去看卫珩的眼睛,只手忙脚乱地爬出了浴桶,冲到屏风后面,去换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湿衣服。   卫珩也出了水,用布巾随意地擦了擦,便换上了内侍备好的常服。   女儿家的衣服要更繁琐些,阮秋色还在那头窸窸窣窣地忙碌。卫珩探身去瞧,见她将腰带系得歪七扭八的,实在看不过眼,便走过去帮她拆了重系。   “现在知道害羞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姑娘,“方才你招本王的时候,可大胆的很呢。”   “我哪知道王爷那么、那么……”阮秋色抬眼觑他一眼,小声道,“……如饥似渴的。”   “如饥似渴是这么用的吗?”卫珩帮她系好了腰带,又没好气地敲了她脑门一记,“你这文字功底,怕是得回炉重造一番。”   踏出宜春殿的门,等在门口的内侍官急得都快哭了:“宁王殿下,陛下两刻钟前便在催了,您可快些过去吧……”   卫珩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问了句:“死的是何人?”   “是清辉殿里的素若姑姑,”那年轻的内侍官忙不迭道,“素若姑姑奉先皇之命,留守清辉殿已有十余年。可不知为何突然想不开,竟自寻了短见……”   卫珩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险些一头撞了上去。见卫珩站着不动,便奇怪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   那内侍官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清辉殿是先皇贵妃曾经的居所,先皇贵妃是宁王的生母,那素若又是先皇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说她看着卫珩长大也不为过——   他方才轻飘飘的几句话,恐怕是触到了宁王殿下的伤心处。   阮秋色又叫了一声,卫珩才回过神来。他神色未变,也没说什么,只是前行的脚步分明加快了些。   素若的尸身停回了她独居的那方小院。院中灯火通明,皇帝坐在石桌边,面上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看到卫珩过来,到底是没忍住嘲讽了声:“宁王真是好久不见。”   卫珩并不理会他话里的讥诮,只问了声:“验尸的医官来看过了?”   小院角落里侍立的一位老者立刻上前道:“回禀王爷,奴才方才已经验过,那女官身上并无外伤的痕迹,口鼻有血沫,可见并非死后才被抛尸水中。她身上亦没有中毒的迹象,综上种种,应是投湖自尽而亡。”   皇帝在一旁也说了句:“从她房里找到了遗书,按说应是自尽无误。只是宫里多年没出过人命官司,还是让你看过之后,朕才能放心。”   卫珩点了点头道:“可有笔墨纸砚?稍后或许需要记录些什么。”   一旁的内侍赶忙去准备,不多时便端着个托盘过来了。阮秋色接过备好的纸笔,便跟在卫珩身后,往屋里走去。   “等等,”皇帝下意识地出声阻拦,“宁王不是说,查验尸体时,不希望有别人在场吗?”   卫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般。   “她又不是别人。”   ***   “王爷你还好吗?”   阮秋色放下托盘便行至卫珩身侧,看他难受地扶着墙,缓缓蹲在了地上,心中满是焦急。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和尸体同处一室,对卫珩来说,着实是个巨大的考验。   “……无妨。”卫珩面对着墙壁,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你先去看看,将那尸体的模样大致画下来给本王。”   阮秋色赶紧点头应了,毕竟能让他少难受一刻是一刻。她起身行至停尸的床边,掀了尸身上覆盖的白布,顿时吓得后退了半步,捂紧了嘴巴才没惊呼出来。   那尸体已经泡得有些肿胀,整张面孔比常人肥大了一圈,像个泡在水中的发面馒头。她双目暴突,口唇外翻,狰狞可怖的样子,全然看不出生前是何模样。   阮秋色不敢耽搁,强忍住胃里的翻腾,细细将那尸身观察了一番。又赶忙跑到卫珩身边,在纸上细细描画起那尸体的样貌。   内侍准备的笔墨纸砚是书写用的,作画时无法勾勒得像从前一般精细。时间也有限,阮秋色匆匆绘制/了个轮廓,剩下的细节,便用语言同卫珩仔细描述。   一刻钟过去,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卫珩与阮秋色步出停尸的房间,神色都有些凝重。   “如何?”皇帝站起身来,朝他们走了两步,“若是自尽,朕便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恕臣直言,陛下今晚恐怕睡不安稳。”卫珩朝他一拱手,声音淡淡,“素若不是自尽,是他杀。” 第121章 英武有力 我可以摸摸你的腹肌吗!……   “听说那女人是被杀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大清早, 昭鸾公主便找到了宁王府,将睡眼惺忪的阮秋色从床上薅了起来。   昨夜她落水昏迷后,直至后半夜才在四方馆中被噩梦吓醒。昨夜那女尸面容狰狞, 又听说是横死, 着实让她怕得再难入睡。   “快告诉我呀, ”她摇晃着迷迷瞪瞪的阮秋色道, “不是我要扰人清梦, 只是你们王爷爱答不理的,什么都不肯讲,我只好来找你了。”   “啊, 是这样的。”阮秋色醒了醒神,才道, “那女人确实是溺水而死,验尸官也说是自尽。可王爷说,溺水而亡异常痛苦,若是自尽,尸身一定是双拳紧握,竭力忍受的姿态。而那女尸却五指大张, 显然是被人推入水后, 奋力挣扎,直到窒息而死。”   “还有这种说法?”昭鸾将信将疑地陷入了沉思,“那凶手是何人?宁王抓到了吗?”   阮秋色有些失笑:“哪有那么容易啊,昨日将尸体捞上来以后,夜也深了,我们不好在宫中逗留太久,皇上便只让封锁了御花园和清辉殿,便让我们回来休息了。”   其实不止如此。倘若那宫女素若是被人杀害, 那案发的第一现场便未必是在御花园中的湖泊里。若要确定这一点,便要将尸身开膛破腹,查验其咽喉肺叶和腹腔内,是否留存有御花园湖中的藻絮。   “那便验吧。”皇帝向着那老医官指了指停尸的房间,“既然是凶杀,自然是越早了结越好。”   杀人凶手藏在宫苑深处,想想都觉得夜里不得安枕。   那老医官却满脸为难,干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陛下恕罪,奴才为宫人验身已有三十余年,可从未给人开膛破腹过,实在是力所不及啊。”   皇帝皱起了眉头道:“你不是专司验尸的吗?”   “回禀陛下,奴才并非仵作,只是通晓医术的内侍出身。宫中的娘娘女官倘若身故,总不能请外头的男仵作来验,所以都是交给奴才来检视的。”那医官伏在地上道,“况且这么多年,宫人鲜有横死之事,是以奴才没学过仵作那一套……”   “罢了罢了。”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今日时辰已晚,明日宁王便从大理寺里派个人进宫吧。”   卫珩只是拱了拱手,淡淡道:“陛下莫非忘了,大理寺眼下不归臣管。”   皇帝这才想起这茬,便一边吩咐身旁的内侍去大理寺传旨,一边对卫珩道:“先前早朝时,朕下了谕旨,等查验完了你断过的旧案,便让你复职。这旨意不好更改,可素若这案子也得及时查清,宁王便辛苦一下吧。”   “可臣还要接待北越使团,恐怕没有余力为陛下查案呢。”卫珩凉凉应道。   皇帝听出他的要挟,沉着眉头与他对峙了片刻,到底还是做出了让步:“破案要紧,接待使团一事朕自会挑选别人。”   “谢陛下。”卫珩心情愉快地躬身行礼。   他牵着阮秋色正要告退,却又被心怀不满的皇帝叫住了。向来都是他为难卫珩,难得被他要挟,总觉得心里的气不太顺,需要找补找补。   “等等,”皇帝计上心来,眼中划过一丝得色,慢条斯理道,“朕突然想起来,北越公主和宁王的未婚妻像是十分投缘。”   卫珩拧着眉心正要阻拦,就听见皇帝不容分说道:“接待使团一事,便让阮姑娘来负责吧。”   阮秋色却没立刻应声,只是站在卫珩身后若有所思的样子。被他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朝着皇帝行了个礼。   “怎么?”卫珩牵着她往外走。   “没什么……”阮秋色回头看了一眼,犹疑着说了声,“就是觉得那个验尸的老人家,有些眼熟……”   ……   “我哥那里没什么好负责的。”昭鸾听完了前因后果,没所谓地摆摆手道,“他这人只对古籍感兴趣,每日都泡在你们皇帝陛下的藏书阁里。所以说,你要负责的就只有我。”   “那就好。”阮秋色笑眯眯地点头。她对接待使团可没有卫珩那般抗拒,原先只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可若是只需要带着公主吃吃玩玩,那就容易多了。   毕竟说起吃喝玩乐,她可是在行的很。同美人一起吃喝玩乐,更是其乐无穷。想到这里,阮秋色便兴致勃勃地问道:“公主想去哪里玩?”   “我倒也没什么特别想玩的。”昭鸾摇了摇头道,“总归要在这里待上月余,有什么好吃的也不急着吃。”   “那可不行,”阮秋色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我要负责将公主招待得高高兴兴的,你有什么愿望,赶紧告诉我呀。”   昭鸾托着脸兴奋道:“我想看宁王查案。”   “这样啊。”阮秋色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查案有什么好看的?”   “多刺激呀。”昭鸾瞪大了眼睛,“而且,倘若能帮宁王早点破了案子,他不就有时间帮我找救命恩人了?”   阮秋色顿时有些心虚。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将真相说出口,只拍了拍昭鸾的肩膀鼓励道:“公主放心,你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   毕竟她早晚会开口,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真的,只要一点点时间而已。   ***   看卫珩查案,其实是件十分无聊的事情。   这一上午的工夫,无非是将此案的相关人等都叫来问话。御花园中当值的内侍再三保证,这几日夜里他没听见过任何异常的响动,至于白日,御花园中人来人往的,自然没有将人溺亡的时机。   清辉殿已经荒废许久,留在这里的,也不过是素若和另两名年轻的宫女。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素若是什么时候?”卫珩沉声问道。   “回、回禀宁王殿下,”穿粉衫的宫女道,“应该……是在前天傍晚。姑姑吃了晚饭,便进屋休息了。第二天一早门开着,之后……便没再见到人。”   卫珩点了点头:“那她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粉衫宫女思量半晌,“若说异常……素若姑姑本身便和旁人不太一样的。她不爱说话,从来都是板着个脸,奴婢们都不太敢打扰,也没发现她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是呀。”另一名绿衫宫女道,“她平常都只坐在院里绣花,要么就是看着池塘发呆,没见她怎么和人来往,更不会得罪什么人了……”   粉衫宫女闻听此言,目光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卫珩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也没说什么。又问了些与素若有关的问题,才将那绿衫宫女打发了出去,只对那粉衫宫女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没有。”粉衫宫女耐不住卫珩森严的审视,慌得跪在了地上,急急说道,“奴婢怎敢欺瞒王爷……”   卫珩淡淡道:“本王没什么耐心。你若不说,便去大理寺刑牢待上两日吧。”   大理寺的刑牢有上百种可怕的刑具,粉衫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赶忙坦白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素若姑姑并非从不与人来往,前些日子,奴婢偶然见过她与人争执……”   她说着又有些犹豫,声音小了下去。   “谁?”卫珩不耐地问。   “是……是太后身边的卓公公。”粉衫宫女小声道,“大概一个月前的夜里,就在清辉殿的角门边上。两人声音压得低,奴婢没听见什么,就见卓公公很不悦地甩袖子走了。”   她顿了顿又道:“因为平时很少见素若姑姑同别人说话,那次撞见,奴婢也觉得稀奇。卓公公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奴婢怕将他说出来,会惹上麻烦,所以方才才想隐瞒……”   那宫女坦白了这个,便也再说不出什么。卫珩挥手让她退下,在一旁等了半天的昭鸾公主便立刻迎了上来:“原来破案也没我想得那么困难,这才一会儿工夫,便出来个嫌疑人了。”   “此事竟然和太后有关?”阮秋色有些担忧,“会不会是……”   卫珩同她对视一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会不会是太后想拿他恐尸一事做文章,才在他入宫之时,让一具尸体浮出水面。   “不会。”卫珩摇了摇头道,“昨夜的事里有诸多巧合,何况太后若想弄来具尸首,没必要提前一个月开始筹谋,还特意选中素若。”   昭鸾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便好奇地问道:“素若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素若曾是本王母妃的婢女。”卫珩答了这个,便不再多言,只对着阮秋色道,“午膳过后本王便去找卓一川问话,你们还要跟吗?”   卓一川便是那粉衫宫女口中的“卓公公”,也是昨夜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昭鸾想了想那人的样子,平平无奇的,便觉得兴趣缺缺。   这一上午的问话听得头昏脑涨,此刻只想去个热闹地方换换身体里的空气,便拉着阮秋色道:“不打扰王爷了,我打算让阿秋陪我上街转转,午膳便在外面用。”   “谁问你了。”卫珩凉凉道,“你去外面等着。”   “你命令我?”昭鸾瞪圆了眼睛,“我凭什么听你的?”   “请公主去外面等着。”卫珩不咸不淡地又说了一遍,“本王与自己未婚妻亲热,总不好请您在边上欣赏。”   阮秋色脸上一红,赶紧拽了拽卫珩的袖子,又对着昭鸾笑笑:“王爷总喜欢开些玩笑,请公主在门口等我一小会儿便好。”   卫珩立刻斜了她一眼:“一小会儿可不够啊。”   ***   “啧啧啧,”昭鸾戴着帷帽,与阮秋色一道行在热热闹闹的西市大街上,“亏我从前还以为宁王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   “王爷以前……还是蛮正经的。”阮秋色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近来……越发有些放飞自我的势头。”   爱情果然能使人丧失理智吗?   “话说,”昭鸾眯着眼睛戳了戳阮秋色的胳膊,“你们一般都怎么亲热啊?”   待字闺中的少女,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   “没有没有,”阮秋色耳根都有些发热,连连摆手道,“王爷方才只是同我说了几句话,亲热什么的,都是同你开玩笑的。”   会咬人的狗从不叫唤,宁王大人若是打定主意亲热,定然也没有给旁人预告的道理。   他只不过是觉得,让自己见色眼开的未婚妻带别的美人吃喝玩乐,总有些不放心,所以特意留下她叮嘱几句。   “不许晚归,不许喝酒,”卫珩一本正经地点着指头,“还有,回来不许同本王别扭。”   “我有什么好别扭的?”阮秋色不明所以地问。   “本王若是知道,那还能叫别扭?”卫珩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和那公主凑在一起,整个人便不大对劲,本王哪知道你都从哪里找些莫名其妙的醋来吃。”   阮秋色在昭鸾公主面前的状态,若说是吃醋也有些勉强。总归是眼珠乱瞟不敢同他对视,藏着什么心事欲言又止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不肯说,他便也不问,但没有纵着她怪脾气的道理。   阮秋色自知理亏,也不辩驳,只磨磨蹭蹭地往卫珩怀里偎。拦腰抱住了,才小声问了句:“王爷小时候,与那素若感情好吗?”   她原本不知道素若便是卫珩母妃的婢女,方才听他说起,这才想到了他昨夜突然顿住的脚步。   “嗯。”卫珩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应道,“她那时活泼爱笑,与方才她们口中判若两人。”   素若年纪比他母妃大些,自他记事起,便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母妃性情疏冷,一向不会陪他念书游戏,也是素若时常笑容满面地带着四五岁的他,在清辉殿与御花园间奔跑玩耍。   后来他年岁渐长,与其他皇子一通吃住读书之后,便与素若没那么亲密了。只是每日去母妃殿中探望时,她还是会留些美味的点心果子给他,面上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煦暖。   阮秋色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失落,便用手抚了抚他的背心,又温声问他:“她变了性情,是不是因为……”   卫珩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日母妃被发现自戕而亡,素若自责至极,当即以头撞柱殉主,幸而及时得到了救治。父皇感念她的忠心,便让她守这清辉殿,时不时地替他祭扫母妃。”   这样一个生无所恋,活得如同行尸走肉的角色,又为何会与太后的人扯上关系,还被人溺死在御花园的池中呢?   阮秋色想不明白。   “阿秋?阿秋!”昭鸾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啊?刚一说到亲热你就发呆,我才不信你们只说了几句话呢。”   阮秋色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扯着昭鸾的衣袖,笑着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你看那边,那是盛京城里最大的云来酒楼,听说新请来了一位淮阳大厨。他做的蟹粉狮子头,可好吃啦。”   “狮子头?”昭鸾听得瞪圆了眼睛,“你们国家的人这么强悍的吗?在我们北越,狮子这样珍奇的猛兽,好不容易抓来,也是在斗兽场上与人竞技用的。”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是真的狮子呢?狮子头只是一种说法,是猪肉做的。”阮秋色连忙解释道,“昭鸾你见过真的狮子?我都只在画上见过……”   昭鸾携着她的手,兴致勃勃地进了酒楼,四下里新奇地张望着,这才想起回她的话:“我们北越尚武,不光男女老幼都会练些武艺,皇家还兴建了斗兽场,养了狮子猛虎什么的,与勇士角力。”   “原来是这样。”阮秋色点了点头,“昨日我见你水性那样好,还觉得奇怪。寻常女子学凫水的可不多。”   “凫水算什么呀?”昭鸾落了座,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说句实话,就你们街上这些文弱的男子,我一个能打十个。”   她说着又望了望周围吃饭的客人,怀疑自己说得不对——   嗯,应该能打二十个不止。   阮秋色讶然:“你竟然这么厉害?”   “不信?”昭鸾挑了挑眉梢,将自己的胳膊伸了过来,“你摸摸看。”   阮秋色满眼崇拜地上了手,昭鸾臂上用了力,肌腱紧实,没有多年功夫,练不成这样。阮秋色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脑海中幻想着她衣料下流畅有力的线条,更觉得自己的画笔已经饥渴难耐。   毕竟,她从没见过这般英武有力的美人儿啊!   阮秋色嘴里止不住地赞叹,摸着摸着又想到了什么:“那你是不是还有腹肌?”   “当然。”昭鸾点了点头,注意力已经被桌上的狮子头吸引了过去。再抬起头时,对上阮秋色满眼“小姐姐我可以摸摸你的腹肌吗!”的灼热视线,忍不住笑了笑道:“回去再给你摸。” 第122章 相亲(二更) 一拳能打死十个。……   吃饱喝足, 阮秋色看着对面拍着肚子叹息的昭鸾,心中涌现出无限的遗憾。   这么好看的小姐姐,给看给摸, 怎么就是不给画呢。   昭鸾仿佛被她灼热的视线烫到了, 蹙着眉头往后躲了躲:“干嘛这么看我?”   虽说昨夜阮秋色便一直盯着她不放, 可是她此刻的视线比昨夜更甚, 简直像是草原上的饿狼一般, 冒着莹莹的绿光。   “我遗憾呐。”阮秋色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公主这样的容貌身材,简直是百年难遇。我就很想画在纸上嘛。”   “百年难遇?”昭鸾摇头失笑,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旁人夸我好看,无非是觉得我这瞳色稀奇了些。我母妃来自极北的基罗一族, 天生雪肤蓝瞳,和他们一比,我算不上什么百年难遇。”   “你是我的百年难遇啊。”阮秋色托着腮,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我朝女子以弱为美,再好看的姑娘, 都是绵软瘦弱的, 所以遇上公主这样的,我就特别喜欢。”   听到称赞,没人会觉得不高兴。昭鸾笑眯眯地应了,又道:“其实旁人觉得我好不好看倒也没什么所谓,只要我的恩公喜欢便好了。”   阮秋色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不对。”昭鸾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既然我那恩公是你们国家的人, 那他应该也喜欢绵软瘦弱的女孩子,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吧?”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说谎,便道:“可、可能是的。”   卫珩虽然没什么欣赏美人的眼光,可他既然喜欢她,审美的取向与本朝其他男人应该没什么差别。何况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捏她肚子上的软肉了……   “你脸红什么。”昭鸾奇怪地盯着她问,“那你说说,你们国家的男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个问题对阮秋色来说很好回答。她以前经常泡在小酒馆里,二酉书肆又是个男人堆。说起喜欢的女子,人人都能嘚吧个把时辰。   “大体上还是喜欢文静秀气些的,就是弱柳扶风,小鸟依人,能激起人的保护欲的那种。”阮秋色道,“身子软软的,声音柔柔的便是极好;若是一碰就害羞,一逗就脸红,那就最好不过了……”   “够了够了,”昭鸾愤愤地咽了一口酒,“没一条符合的。”   “其实也没那么绝对,说不准你的救命恩人便与其他人的眼光不一样呢……”阮秋色硬着头皮道,“没准他就喜欢我这样,啊不,就喜欢你这样的呢……”   人果然不能说昧心的话,瞧她这一着急,险些咬了舌头。   “也对。”昭鸾头发一甩,又乐观起来,“实在不行,弱柳扶风的样子,我又不是装不出来。”   看着昭鸾满含期待的神情,阮秋色的愧疚又上升了些。   该不该将真相告诉她呢?   她会说的。就在五日之后,不,三日之后吧。   阮秋色自私地想用这三日,多与昭鸾培养培养感情。这样,即便她知道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卫珩,应该也不会想着以身相许了吧。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不确定。倘若易地而处,她惦念了七八年的意中人近在眼前,难道真能说放弃便放弃吗?   但无论如何,三日之后定要将真相告诉她。毕竟昭鸾真心实意地想跟她做朋友,而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是种算计。   阮秋色在一片迷茫里,默默品尝着唾弃自己的滋味。   ***   午时刚过,卫珩来到太后居住的长平宫,却被门口值守的内官拦了下来。   “宁王殿下,昨夜宫里出了人命官司,太后一早便去青云寺诵经祈福了。”   青云寺就在城中,算算时辰,也不过小半日便可来回。   卫珩点了点头,随口问了句:“带的是卓一川还是温筠?”   这两个算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平日里也不太对付,总归要在主子面前争出个高低来。久而久之,太后出行时,便习惯了只带一个。   “是卓公公。”那内官垂首道,“太后生辰在即,温公公今日去翰林院拟定庆典的贺词。”   “呵。”卫珩淡嘲了声,懒得掩饰面上的不屑,“他倒像个文人。”   那内官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只小心地回了句:“殿下说的是。温公公从前便在藏书阁中伺候典籍,肚里自然比我们其他奴婢多些墨水的。”   见卫珩不答,他又恭恭敬敬道:“不知太后何时回宫,怕宁王久等,要不然……”   他正想着如何将“请回”委婉地说出口,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声:“怎么让宁王殿下在门口站着?大胆。”   来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身材干瘦,脊背微弓,负手走来的样子不似宦官,倒像个坐了十年枯禅的僧侣。   “温公公!”那内官立刻弯下身子,俯首帖耳地叫了声,“太后还未回宫,奴才怕……”   温筠耷拉着眼角,低声呵斥了一句,又对着卫珩施了一礼,轻声道:“是宫人怠慢了,请宁王殿下进殿喝杯茶吧。”   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卫珩呷了一口,见温筠还在一旁袖手站着,便说了句:“本王这边不需伺候。”   温筠点头应了,退出房门之前,又说了句:“卓公公今日伴驾,许是会回来得晚些。”   “慢着。”卫珩突然出声拦他,“你如何知道本王要找的是卓一川,而非太后?”   温筠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里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话我许是不该说。”他垂下眼睛,轻声道,“只是自打昨日捞出那具尸体,卓公公的神情便总让人觉得,王爷迟早得找上他。”   ***   皇帝既然将接待来使的职责交给了阮秋色,自然也拨给了她大笔的经费。结账时,阮秋色潇洒利落地将一千两的银票拍在柜台上,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豪情万丈。   “使不得使不得,”云来酒楼的掌柜笑着将银票递了回来,“我们家主吩咐过,阮姑娘是贵客,你的银子绝对不能收的。”   阮秋色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贺兰家的产业垄断了大半个京城,又怎么会让别家做成盛京第一酒楼呢。   想起贺兰舒,她心头又升腾起一点酸酸涩涩的愧疚,还是将那张银票推了回去:“老板,我们今日这是公款吃喝,钱也不是我的,还请您收下吧。”   虽然知道贺兰氏家大业大,断然不会在意这些小钱,可她欠贺兰舒的东西,还是能少一点是一点。   掌柜推拒了几次,见阮秋色实在固执,只好为难道:“阮姑娘,您看要不这样?家主正在二楼雅间里与人谈事,这会儿也快出来了,您要是不忙,不如亲自将这银票交给家主?”   阮秋色刚想推辞,那掌柜便接着道:“家主立下的规矩,我们断然不敢破坏的。今日收了您的银票,让家主知道了,定然要责罚我们的……”   昭鸾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家主是谁?他为什么不收你钱啊?”   阮秋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掌柜便殷勤道:“是我们贺兰家的家主。阮姑娘是他的朋友,所以凡是贺兰家的生意,都不能收阮姑娘的银子。”   贺兰氏毕竟是南朝首富,昭鸾也是听说过的。当即便兴致勃勃地戳了戳阮秋色的胳膊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吧?贺兰氏的产业无所不包,按他这说法,你要是想要金山银山,他们肯不肯给啊?”   阮秋色急了,也不答她的话,只将那银票往掌柜的手里一塞,拉着昭鸾便想走。掌柜的不敢放人,跟几个伙计在她身前好声好气地拦着,宽宽敞敞的大堂一时间有些喧闹。   “你们做什么?”   半空中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隐隐带了些威严。拦着阮秋色的小厮们动作一僵,俱都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向着二楼行礼:“家主。”   贺兰舒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悦:“在大堂里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转过回旋的楼梯,眼里便落进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贺兰舒原本严厉的声线陡然一转,霎时便变得柔如春风:“——秋秋?原来是你来了。”   阮秋色慢慢地转过身,也挤出个笑来:“我带朋友来吃饭。”   贺兰舒这才把视线投向了她身边的昭鸾公主,微笑着同她行了个礼。   昭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富可敌国的男人。贺兰舒与她想象中财大气粗的富态模样不同,反而生得秀逸清俊,倒真是让她有些意外,便也笑笑说道:“贺兰公子的大名算是久仰,想不到今日竟见着了。”   “客气了。”贺兰舒淡笑着摇了摇头,又对阮秋色道,“你们吃过饭可有什么安排?若是无事,我刚得了一块极好的龙团茶饼,不如一起品品茶,赏赏风景?”   昭鸾自是无可无不可,便无所谓地去看阮秋色。   阮秋色顶着两道视线,原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谁知道目光在贺兰舒与昭鸾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番,又把将到嘴边的说辞咽了下去。   她心里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一个非分的念头。   贺兰舒品貌俱佳,昭鸾公主容色倾城,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般配。他们一个富可敌国,一个身份贵重,又都是极好的人,倘若能凑成一双,岂不是彻彻底底的圆满?   在这念头的驱动下,她沉吟了片刻,终于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啊。”   ***   阮秋色一行三人泛舟湖上之时,卫珩也喝完了三旬茶水,终于等到了太后回宫。   一见卓一川,他便知道方才温筠的话里掺了水分——这位跟了太后二十来年的一等内侍,面上的神情藏得滴水不漏,并没露出什么惊慌之色。   坊间传闻中说,太后身边这两位阉人,都是凭借好样貌才得了宠幸。这话无疑是大错特错,毕竟温筠生得枯瘦平板,只有卓一川身材高大,尽管上了年纪,也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俊朗模样。   “宁王可真是稀客。”   太后一见他,满脸的不悦掩都掩不住。她不紧不慢地行至罗汉榻边,卓一川立刻上前垫好了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太后斜倚着身子,瞥了卫珩一眼,又道:“来哀家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臣奉旨调查素若溺亡一案。有宫人交代,一月之前的夜里,曾看见卓公公与素若争执。臣便想请太后准允,将卓公公带回大理寺查问。”   卫珩慢条斯理地说着,毫不意外地看见太后变了脸色。   “胡来!”她低叱一声,“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川又不是犯人,怎么可能交给你用刑?再者说,你已被暂停了大理寺卿一职,哪有在大理寺中断案的道理?”   “太后误会了。”卫珩微微拱手,神色淡淡,“只是问话,怎么会对公公用刑。陛下特准臣来断此案,这期间大理寺的人力设施皆可取用,臣带公公回去,也不算逾矩。”   “哀家不同意!”太后一扭头,拒绝得干脆,“一川清清白白,你有什么话便在这里问。有宫人看见?把那宫人叫过来对峙啊。”   卫珩观察着太后的脸色。虽然早料到她会回护自己手下的人,却没想到她态度会这般坚决。倒是卓一川,眉目温煦,轻声说了句:“宁王请问吧,奴才定会据实以告。”   “你与素若是否相识?”卫珩问。   太后想说什么,却被卓一川的眼神安抚了下去。   “算是认识。”卓一川道,“沅贵妃……素若出事之后,奴才才知道,原来她与我算是同乡。见她日子过得可怜,便偶尔关照一二。”   “既然是关照,那你们争执什么?”   卓一川面上现出一丝为难,转身凝望了太后一眼,才道:“原本不该议论逝者,只是……素若许是觉得奴才待她与常人不同,便……便想与奴才……”   剩下的话他有些难以启齿,只说了句:“宁王许是难以理解,便是奴才这样的残损之人,相处的日子久了,也会使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来罢。”   卫珩还没说什么,便见太后细眉拧在了一起,不悦道:“一川,你别这么说自己。”   于是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道:“不,这挺容易理解。”   太后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深长,立刻语气不善地说了句:“宁王还有什么要问?哀家乏了,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请太后稍安勿躁,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卫珩双目锁住卓一川,沉声问道:“卓公公,你竭力暗示素若心悦于你,甚而苦苦纠缠。可你知不知道,素若有一个异于常人之处?”   “什么?”卓一川面色不变,袖中的双拳却攥紧在一起。   卫珩看着他,勾起了半边嘴角。   “她喜欢女人。”   ***   东湖之上,雕梁画凤的精致画舫里,三人相对而坐,气氛难言的诡异。   乍看上去像是在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可仔细一瞧,其中一男一女面上神情淡淡,并无多少谈话的兴致,只有一个穿男装的瘦小女子夹在中间,努力地想要将气氛炒得热络。   “昭鸾很厉害的,她们国家有斗兽场,里面关着虎狼狮子,”阮秋色煞有介事地用手在空中比划,“她自小习武,武艺非比寻常,像我这样的,她一拳能打死十个……”   眼见她越说越不着调,昭鸾轻咳了一声道:“我若敢打你,宁王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   贺兰舒只是一手支颐,望着窗外,淡淡地“哦”了一声,像是对她口中所言提不起什么兴趣。   “那个,昭鸾,贺兰人也很好的,他今日可能有些累了……”阮秋色干咳一声,想让昭鸾明白贺兰舒平日是个多么温和有礼的人,“他最喜欢给人送礼物了,虽然有些挥金如土,可他赚得也多呀……”   贺兰舒突然站起身来,留下一句“失陪”,便离开了船舱。   阮秋色有些傻眼,倒是昭鸾叹了口气道:“你是怎么回事?再想把我们凑做一堆,也不能这么丧心病狂地尬夸吧?”   “很明显吗?”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人家的意思都摆在脸上,亏你还能坚持得下去,拉着我一起看别人脸色。”昭鸾没好气道,“就凭你这接待来使的方式,我回去便可以在你们皇帝面前告你一状。”   阮秋色顿时愁眉苦脸:“我真不是故意的……”   “行了行了,我当你是朋友,不跟你计较这个。”昭鸾摆了摆手道,“可我都跟你说了,我心里惦念的只有恩公。你就算不想帮我找,也不该这样搪塞我吧……”   “我不是想搪塞,我、我也想帮你找的……”阮秋色小声挤出一句,“我只是觉得,你与贺兰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倘若能有一段姻缘,就更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都要听不见了。心虚是心虚的,毕竟她这牵线搭桥里还存了别的心思。既有盼着昭鸾移情别恋,不再执着于卫珩的私心,又希望贺兰舒能心悦他人,可以减少她的愧疚。   阮秋色知道自己错了。这个念头从一开始,便是自私而又非分的。   “这世上的好人多了,难道都该凑成一对?”昭鸾摇摇头道,“难道你与你们王爷在一起,就只是觉得彼此是个好人吗?”   “我错了。”阮秋色诚心诚意地低头道歉,“我真的错了……”   “都说了是朋友,所以不跟你计较。”昭鸾道,“你最该道歉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呢?   阮秋色转头去看窗外,贺兰舒凭栏站着,站成了一个微微有些僵硬的背影。   像是绷着火,又透着难言的寂寥。 第123章 腹肌 摸摸看。   贺兰舒向来礼数周全, 便是不悦,也只在船舷处站了片刻,回到船舱时, 面上还带了淡淡的浅笑。   “公主远道而来, 贺兰想多尽些地主之谊。”他声音温淡, 听不出喜怒, “时辰还早, 我们一同去东市逛逛可好?”   东市是京中达官显贵常去的地方,各式商铺里有不少珍奇玩意。昭鸾虽然从小养尊处优,见惯了各式宝物, 可南朝地物对她来说新鲜有趣,也逛得兴致勃勃。   贺兰舒在她身旁不紧不慢地走着, 时不时同她介绍几句。这街上大半商号都是贺兰家的产业,店里有什么好东西,他自然是如数家珍。   虽然方才在画舫上聊得不太愉快,可若是贺兰舒愿意,他是很容易使人觉得宾至如归的。昭鸾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来二去, 两人并肩而行, 旁人看起来称得上相谈甚欢。   阮秋色却知道,贺兰舒是真生气了。   原因无他,这一下午的工夫,他半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但具体错在哪里,总觉得模模糊糊的,说不分明。加上贺兰舒不给她对话的机会,便是她想道歉, 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煎熬地跟在贺兰舒和昭鸾身后当了一下午的小尾巴,日色渐暗,贺兰舒便将她们二人送回了宁王府。   昭鸾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看了看车里神色淡淡的贺兰舒,以及满脸心虚的阮秋色,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先进了大门。   “贺、贺兰。”阮秋色小心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不开心?今日……是我做错了,我跟你道歉。”   贺兰舒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道:“你哪里做错了?”   “就是……我没跟你打招呼,就硬要将昭鸾公主介绍给你,”阮秋色低着头呐呐道,“搞得你们都挺尴尬的,实在是太、太冒失了。”   “这个道歉……”贺兰舒垂下眼睑,拢住了眼中的情绪,“抱歉,我不接受。”   “啊?”阮秋色愣愣地抬头看他,却又没勇气去问“为什么”。毕竟,贺兰舒生气的理由,她隐隐知道,却不愿意面对。   最后她只是弱弱地问了句:“那、那要怎样你才肯接受我的道歉啊?”   贺兰舒凝眸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秋秋,我是喜欢你。”他缓缓道,“这话我从没说出口过,是因为不想让你负累。”   阮秋色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贺兰舒也没给她为难的机会,只继续说下去:“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这有错吗?”   “没、没有。”阮秋色慢慢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倘若你能换个人喜欢,或许会开心些……”   “我明白了。”贺兰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觉得我的喜欢,随随便便就可以换给别人,是不是?”   “不是的!”阮秋色慌乱地摆摆手,“我是觉得,昭鸾生得那么美丽,又是一国公主,性情也很好,所以……”   “啊。”贺兰舒轻声截断了她的话,“原来在你眼里,但凡别人有了好样貌好性情,便能让我趋之若鹜?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没觉得我的喜欢一文不值?”   眼看他将自己的意思误解得彻彻底底,阮秋色急得想哭:“不是……”   “你下车吧。”贺兰舒眼中的暖意消弭得一干二净,再看她时,眸中的光是冷的。   阮秋色愧疚又心虚,见他逐客,也不敢逗留,便紧抿着嘴唇下了车。   她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得眼下贺兰舒未必听得进去,只好垂头丧气地往门口走。   “秋秋。”   贺兰舒突然叫住了她。阮秋色回过头,见他并没看自己,只是将目光投在车窗外的地面上。   “我的喜欢,你可以不要。”他轻声道,“可你也别轻贱它。”   ***   “不是说了不能晚归吗?”   听见侍从回报,卫珩从书房里出来,正好看见阮秋色和昭鸾一道,往隔壁的寝房走。   说好的早去早回,眼下天都黑了。阮秋色这厮一玩起来,心里真是半点数也没有。   正当他板起脸,想好好教训教训自家不听话的小姑娘时,却见她眼里含着水光,脸也憋得通红,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头钻进了房门里。   “怎么回事?”   卫珩皱着眉头,拦住了正想跟进去的昭鸾:“出门的时候好好的,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昭鸾被他质问的口气搞得心里怪不痛快,眼珠一转,忽然拿腔拿调地说了句:“我怎么知道啊,我们今日不过就是被贺兰公子请吃了顿饭,又和他喝了会儿茶,再去东市转了转罢了……”   果不其然,宁王大人面具下面的嘴角绷得,可以夹死几只蚊子了。   “贺兰公子?”卫珩语气不善地重复了一遍,“贺兰舒?”   “可不是嘛,”昭鸾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贺兰公子大方得很,只要是阿秋想要的东西,他什么都给买。”   她觉得自己这煽风点火也不算说谎,毕竟贺兰舒肯是肯的,只是阮秋色什么都不要而已。   卫珩脸上风云变色,虽然让面具挡住了大半,可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却无法掩饰。   昭鸾成功地给宁王心里添了不少堵,美滋滋地要进门去看阮秋色,却又被他拦在了身前。   “你干什么呀?”她不乐意地拿眼去瞪卫珩。   “本王与未婚妻有话要说。”卫珩面色阴沉道,“公主请回。”   “我和阿秋也有话说呀,”昭鸾没所谓道,“还说好了要给她摸摸我的腹肌呢……”   剩下的话她是没机会说了,因为出离愤怒的宁王大人抬手招来了四五名暗卫,客客气气又不容拒绝地将她请出了王府。   ***   卫珩一进门,便看见阮秋色抱着膝盖窝在床上,把头也埋进去,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很可怜的,小小一团。   胸腔里暗潮涌动的怒气顷刻间泄了一半,宁王大人后槽牙紧了又松,还是凭借着另一半火气硬着声音说了句:“和别人在外面吃吃喝喝,回来同本王闹别扭,长本事了?嗯?”   阮秋色眼泪汪汪地仰起脸看他,眼圈通红通红,连带着鼻尖也沾上一点,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又来了。每回犯了错误就这样一副无辜的兔子样,吃定了别人拿她没有办法。   卫珩刚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不能被她轻易糊弄过去,就听见阮秋色抽抽搭搭地说了句:“王爷……我、我知道……我真是天底下最坏最坏最坏的人了……”   “……最坏最坏,倒也不至于。”   她认错态度实在过于良好,卫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发难。看着阮秋色一脸真心实意的自我厌弃,他沉吟了片刻,只说了句:“也就……有一点儿坏吧。”   阮秋色用力地摇了摇头,抽噎着道:“你不知道,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我玩弄别人的感情,还骗了人……大家都、都把我当朋友,可我为了一己私欲,利、利用别人,还伤了人家的心……”   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对贺兰舒的愧疚,对昭鸾的愧疚,一股脑地全涌上来,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天上地下头一号没心没肝的垃圾。   卫珩见她脸蛋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认认真真细数自己罪状的模样,又是好笑,又觉得有些心疼。他无言地看了阮秋色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妥协地坐在床沿,把人扯进了自己怀里。   “又是骗人又是玩弄感情的,你这半天过得挺充实。”他轻笑了声,轻轻吻去了阮秋色面上挂着的水珠子,“本王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能人。”   他说得揶揄,动作却柔和得不可思议。阮秋色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躲,没躲过。面颊被他温暖干燥的嘴唇轻触着,转眼间又变得有些潮湿,是他舌尖轻轻舔过的触感。   小心地,温柔地,将她的眼泪悉数咽了下去。   隔着朦胧的泪眼,阮秋色能看见卫珩纤长的睫毛,近在咫尺,又如蝴蝶扇动翅膀一般轻颤着。又或许发颤的是她自己,在卫珩珍而重之的对待里,更觉得羞愧得不能自已。   “我很坏的,”阮秋色力不从心地推他,“王爷你别、别这样……”   “好。”卫珩退离了些,手指在她腰间轻捏了捏,“那你说说,你怎么坏了。”   阮秋色原本还有些踌躇,见卫珩作势又要上前吻她,赶紧缴械投降,将午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就是这样的,”她窝在卫珩怀里絮絮地说了半天,情绪多少平复了些,“我没想到贺兰会这么伤心,那时我只顾着让自己心里轻松,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一想到贺兰舒方才的眼神,她就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   阮秋色从来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一旦做了,这事便会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觉得不畅。原本她就觉得亏欠了贺兰舒,今日又伤了他的心,自然愧疚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对贺兰舒的感情,究竟是怎么看待的?”卫珩突然开口道。   阮秋色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看了卫珩一眼,见他没什么不悦的神色,这才小心地说了句:“没……怎么看待。我又不能回报他一样的感情,自然是希望他快些走出来,最好一开始便不要喜欢我……”   卫珩随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拢在耳后:“那便是觉得麻烦、讨厌?”   “不讨厌的!”阮秋色急声道。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又低着头嗫嚅道:“我虽然希望他只把我当做朋友,可我也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情。那样的心情是很珍贵,很美好的,我怎么会觉得讨厌呢?我觉得……很感谢的。”   “我只是、只是……想让他也知道,被人喜欢的滋味一样好,甚至还要更好。”阮秋色说得认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想让他把心意浪费在我身上。”   卫珩半晌没回答,阮秋色心里有些忐忑,又试探着问了句:“王爷……生气了吗?”   “一点点。”卫珩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点距离,“听你夸别人的时候。”   阮秋色立刻闭了嘴,低下头安静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王爷也觉得我很坏吧。”   “你不是坏,是傻。”卫珩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把头抬起来,“有话不直说,搞这么拐弯抹角的一套,换了谁都要生气。”   “直说了……不还是一样吗?”阮秋色扁着嘴道,“贺兰还是要伤心的……”   “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卫珩淡声道,“他是男人,这点伤心受得住。何况求而不得是人之常情,只要他的心意没有错付,便也没什么意难平的。”   “何况判案还得找到凶犯的动机呢。本王问你,你有轻贱别人心意的意思吗?”卫珩接着道,“若是没有,便堂堂正正地去向他辩解,省得他一通误会,伤人伤己。”   “那我要怎么说呢?”阮秋色眨了眨眼睛。   卫珩眼神不善地瞥了她一眼,怎么,他还得手把手地教自己的未婚妻,怎么去跟他的情敌道歉吗?   然而阮秋色眼神澄澈,直勾勾地看着他,到底是让他心软了几分。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卫珩的不咸不淡道,“说你没有看轻他的心意,反而非常感谢,祝他早日找到自己的两情相悦之人。另外,记得委婉地提一下你现在过得有多好,省得他以后惦记。”   阮秋色忽略了他后半句话里挟带的私货,只点点头应道:“那,那我明日便请贺兰出来吃饭,当面跟他说清楚。”   卫珩眉心拧了拧,虽然不愿意让她再与贺兰舒见面,可一想到方才压垮她的愧疚之心,到底还是点头默许了。   阮秋色心里好像卸下了一块大石,顿时轻盈了不少。没高兴多久,又想起了昭鸾救命恩人那件事,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还有昭鸾……”   “还有昭鸾。”卫珩也想起了这茬,方才还心平气和的面色顿时危险了起来,“盯着人家瞧还不算,还敢上手摸了?”   阮秋色一呆,既惊讶于他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又不明白他话里莫名其妙的酸味是从何而来,便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昭鸾手臂上的肌肉很紧实的,摸起来可舒服了。她练了很多年的武,说是遇上了男人,也能一个打十个。”   她没察觉到自家王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自顾自地接着道:“还有,昭鸾说她肚子上有腹肌的,我没见过,所以想让她给我摸摸看——”   天旋地转,卫珩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没说完的话也模糊成了喉间的一声惊呼。   阮秋色小嘴微张,轻而易举地便被他入侵了进来。她有些茫然地感受着卫珩唇舌的冲撞,回应得有些笨拙,却还是能让身上压着的男人愉悦不已。   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还有话要说的……   可舌尖被他轻咬着,些微的刺痒一路滑落到尾椎,又被他的手妥帖地安抚——说是安抚,好像又更觉得酥痒难耐了些。   阮秋色脑袋有些发晕,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地去看卫珩。饶是她被亲得七荤八素的,也立刻反应出哪里不对:“王、王爷脱衣服做什么……”   这些天卫珩虽然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可也总是点到即止,便是昨夜将她抱进浴桶里,身上也穿了层中衣的。   可在此刻,他一手搂在她腰间,另一只手解了中衣的系带,干脆地脱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阮秋色害羞地别开眼,却被他握住了手腕,一点一点地贴向了身前。   “你说本王做什么?”卫珩声音带笑,闷闷地响在她耳畔。   手心终于触在了他腰间,细腻弹润的皮肤下,是紧绷而又有力的肌理。   “腹肌这东西,本王也有。”卫珩在她耳畔落下了细碎的吻,“给你摸摸看啊。” 第124章 荡漾(二更) 春风得意马蹄疾,春宵一……   阮秋色觉得自己脑袋晕成了一团浆糊, 可即便是浆糊,也隐隐觉出哪里有些不对。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 衣衫不整, 春心荡漾地——摸腹肌玩?   然而她的身体总是快于理智, 还没想明白不对劲在哪里, 小手已经快乐地摸了两个来回。   指尖划过滑溜溜的皮肤, 又满含兴味地按一按,果然和她软绵绵的肚皮有着天渊之别。   这手感不算陌生——那日在山缝里,借着卫珩高烧难退, 为他擦身的时候,她也偷偷摸过的。只是那时还以为他对自己无意, 心里很有些苦涩。   哪知道会有一天,这人会大大方方地敞开衣襟,让她想怎么摸便怎么摸呢。   今时往日的对比如此鲜明,使得阮秋色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了。这个在旁人口中冷血无情的铁面阎王,这个好看到让人时常陷入怔愣的美人, 是她的了。   是她一个人的了。   想着这个, 心便像是浸在了蜜罐里,甜得她有些忘乎所以。丝毫没注意到身前的男人呼吸声都比平日里粗重了几分。   “摸够了吗?”卫珩嗓音低哑,醇醇地撩着她的耳廓。他也并不想得到什么回答,阮秋色刚一抬头,便被他含住了下唇。   “唔……”脑子里的弦突然绷紧,然后断得干脆。灵光一现间,阮秋色终于明白了她方才觉得哪里不对。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 衣衫不整——这是要发生什么的节奏啊。   卫珩的亲吻密不透风,阮秋色才想明白这个,便觉得自己腰间一松——是他不着痕迹地将她的腰带解开了。宁王大人仔细地帮她穿过两回衣服,果然练就了一手解衣的神技,不出片刻,他炽热的气息便落在了她肩膀上,将雪白的皮肤熏红了一片。   “王爷……”   卫珩的嘴唇绵延至她颈侧,耳边,又含着她柔软的耳垂轻轻啮咬了起来。阮秋色有一点害怕,又不是很害怕。心口上有根羽毛浅浅地搔着,痒得她手指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她本能的将手指穿过他的发间,下意识地摩挲着,直到卫珩把她软绵绵的身子翻转了过去,沿着后背上那一根笔直微凹的脊椎,温柔舔舐。   羽毛的搔动变成了千百只蚂蚁的噬咬,小姑娘终于咬着嘴唇,难耐地低吟出声。这声音软得像水,却激得男人眼角发红,捏在她腰间的手狠得失了分寸。   疼痛与极致的心痒肆虐在一处,阮秋色捏着卫珩的手,转过脸来,颤着声音求他轻一点,那声音又被他堵在了齿缝间,变成了让人脸红心悸的吟哦。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阮秋色渐渐回过味来,卫珩像是在故意磨她。   耐心地,不厌其烦地,用自己滚烫的唇舌来做砂轮,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细细磋磨。   既是调情,也是惩罚。   “王爷,别……”阮秋色眼眶微红,眼里蒙着一层水雾,“难受……”   “难受就对了。”卫珩的声音刮擦着她的耳骨,紧绷得像拉开的弓弦,“不难受,你便不长记性。”   阮秋色有些委屈:“我、我干什么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今日怎么惹了卫珩,搞得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   “装傻?”卫珩在她颈后轻咬了一记,像只满含侵略的狮子,眼里带着威胁,慢条斯理地逗弄自己口中的猎物,“在本王面前为了贺兰舒哭成那样,你以为本王脾气很好吗?”   阮秋色这才知道他竟是在意这个——明明方才还一副宽容大度循循开导她的样子,竟然暗搓搓地记恨了这么久!   “王爷真是……”她声音发着颤,半点都凶不起来,“太小气了。”   宁王大人像是喜欢上了她雪白香软的后颈,慢条斯理地用牙齿厮磨了一阵,才低笑着说了句:“是很小气。”   “所以,要是再让本王看见你因为别的男人掉眼泪,”   他话里的威胁毫不掩饰,听得阮秋色心里一颤——   “本王就让你哭个够。”   ***   宁王大人的威胁并不是一句空谈,就在阮秋色还在为颈后的触感战栗的时候,有什么硬挺炙热的东西,从后面抵住了她。   阮秋色花了片刻的功夫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脸上“轰”地一下有如火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听说女儿出嫁的前一晚,娘亲便会从自己嫁妆箱子底下拿出一本册子,塞到新嫁娘手里,做她压箱底的嫁妆。阮秋色没有娘亲,可她混在二酉书肆里,什么样的春·宫图谱没见过,加上身为画师,想看这样的册子,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画册上的场景成了真,记忆里的画面又清晰得很,各种颜色尺寸,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阮秋色紧张得腿根发颤。   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卫珩的动作突然一停。   他知道自己今夜有些失控。从前他小心谨慎,和阮秋色亲密时也一直注意避开。可今夜心里想着她因为贺兰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里便憋着一股邪火,虽然不舍得宣之于言语,却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发作了出来。   可知道归知道,怀着某种破罐破摔的心态,他并没松开阮秋色,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左右他下定了决心不再做什么,索性放任自己多贪恋一会儿怀中的柔软。   后背与前胸密实相贴,身后的触感也越发明显,阮秋色想象着那处的样子,浑身都不自在地颤抖了起来。   “害怕?”卫珩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闷闷地贴着她的耳畔,“别怕,本王不碰你。”   都这样了还叫不碰?   阮秋色知道了,有一种碰叫宁王大人的碰。发乎情止乎礼,情礼之间的界线被他越探越低,现在只剩最后那道男女之间的底线了。   阮秋色也不知该说他掩耳盗铃还是自制力惊人,她也羞于跟他争辩,所以只梗着脖子说了句:“我不怕。”   卫珩低低地笑了起来:“那你抖什么?”   “我就是……”阮秋色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横下心,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觉得那东西丑。”   她看了那么多春·宫册子,发自内心地认为,男人腿间那东西真是其丑无比,颜色难看不说,还破坏了人体流畅的线条。   “王爷身上没有一处不好看,”阮秋色语气里充满了遗憾,“真希望你没长那个难看的东西。”   卫珩被阮秋色诡异的发言惊得沉默了半刻钟。   倘若阮秋色稍加留心,就会意识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向来不近女色的宁王大人,为何在男女之事上异常的轻车熟路,半点没有童男之身的青涩。   那是因为他在军营里,从兵士们夜里的闲谈中,获取了大量话糙理不糙的两性知识。毕竟军中生活枯燥无趣,那些没念过书的田汉们说的都是带颜色的话题。   卫珩突然想起某天夜里,他们聊的是最怕女人在床上说什么。   兵士们七嘴八舌,聊开了之后全都无暇顾及自己的面子。讨论出的答案里,“太快”,“太短”之类的都还算委婉——众人一致认为,女人说过最狠的话,是“你快进来。”   卫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是他们没遇上阮秋色这么狠的女人。   问:自家未婚妻在床上祝你的小兄弟原地消失是什么体验?   宁王大人毫不怀疑,但凡他身体素质再差一点,估计当场都能被她给气软了。   ***   翌日,阮秋色与卫珩双双睡到日上三竿之后。   阮秋色一向晏起,宁王大人的起床时间却在卯时雷打不动。侍从们到了时辰,却没见书房的门打开,便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趟,直到巳时的钟声敲了九下,他们的王爷才从阮秋色的房里,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一名侍从赶紧迎上前,像是要跟他汇报什么,可只叫了一声“王爷”,便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怎么?”卫珩掀了掀眼皮,看着那名侍从呆愣的样子,眉心微微蹙起,“本王脸上有什么?”   那侍从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低下头道:“京兆尹魏大人刚来拜访,已经在前厅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了。”   卫珩微一点头,抬步便走,那侍从跟在他身后,悄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从前是看惯了王爷的脸的,可王爷今日从阮姑娘房中出来,显得尤为容光焕发,几乎要晃花了他的眼睛——   昨夜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很敢往下细想。   宁王府的前厅里,魏谦慢悠悠地品着茶,见到卫珩,便将手边的册页递了过去。   “喏,这是卓一川和素若的进京时交上来的户籍资料,”魏谦道,“他们都是云州人氏,的确算是同乡。”   卫珩将那叠资料接过来仔细翻了翻,两人虽是同籍,可家里的背景天差地别。素若早逝的父亲曾是七品知县,到底是算是官家小姐,否则也没有入宫的资格;而卓一川出身寒苦,家里世代都为贫农。   加上两家相距了几百里远,进宫之前定然是不会相识的。   见卫珩目露沉思,魏谦在一旁道:“素若在皇宫里,算是最默默无闻的宫女,卓一川有什么杀她的动机呢?毕竟他有太后的宠信,说在宫里横着走也不为过……”   “人不是他杀的。”卫珩没抬眼,只摇了摇头,“昨日我去长平宫见过他。”   “你这眼睛越来越毒了。”魏谦一脸敬佩地感慨,“卓一川那样人精中的人精,心里有什么事面上一点不显的,都让你看出来了?”   “他够的上人精,可太后不够。”卫珩回想起昨日太后愤慨坚决的样子,“太后那样喜欢装腔作势的人,倘若事情是他们做下的,她不会是那个反应。”   手里有糟污事的人,反而会对欲加之罪分外敏感。太后昨日百般阻拦他将卓一川带回大理寺,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单纯的不平,恐怕正是因为,这件事她并没指使卓一川做过。   可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卓一川与素若的争执确实存在,而且他们相交匪浅——   昨日他戳破了卓一川的谎言,道出素若喜欢女人的真相后,卓一川的神情里并无多少惊讶:卓一川早知道素若喜欢女人,只是不知道他也知道。   是的,他也知道,因为素若喜欢的女子,就是他的母妃。   他儿时在素若房中玩耍时,便发现她藏了许多母妃用过的小玩意。诸如脏了的帕子,穿旧了的衣裳,摔坏的钗钿。那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母妃薨逝之后,素若险些撞柱而死,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足有一两个月。他大病初愈时曾去探望过,素若神思恍惚,竟将他看做了母妃,才说出了这个深藏多年的秘密。   卓一川若是连这个也知道,他与素若之间,绝不仅仅是同乡的关系。   “话说回来……”魏谦若有所思道,“太后的母家也在云州,算是左相的表亲。有传闻说卓一川曾是她家里的奴仆,为了追随主子,不惜成为阉人,也要陪在太后身边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有这种事?”卫珩有些诧异。   “这种宫闱之间的韵事,真真假假,也说不清。”魏谦摇头道,“只是母亲她们偶尔嚼嚼舌根子,我听来的。”   寻常人家的妇人,聊得都是邻里之间的闲话;而他有一个身为先皇亲妹的母亲,听来的八卦自然也都是皇家秘闻了。   卫珩离宫早,又极少同人来往,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如他灵通。   “倘若不是卓一川,那这线索可就断了。”魏谦又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皇上那边可心急如焚,昨日还特意把我也叫去敲打了一番……”   “线索多的是。”卫珩淡淡道,“遗书,尸体,凶手的动机……本王只是还没想好先查哪个。”   “行行行,”魏谦赶紧摆了摆手,“您慢慢想,我先回衙门办公了。本来今日也是觉得许久不见你,特意来送一趟东西罢了。”   卫珩也没起身送他,只继续研究着他送来的册页。魏谦走出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疑惑地问了句:“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与平常看起来大不一样?”   “本王有什么不一样?”卫珩凉凉地看他一眼。   “就是……”魏谦托着下巴犹疑道,“让人看了特别想吟诗。什么‘春风得意马蹄疾’,‘春宵一刻值千金’之类的,真的,你简直眉眼含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骚的气息啊……”   含不含春不知道,宁王大人只能让自己的眼神随时带上杀气。   “本王看见你,只想起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卫珩一记眼刀射了过去,“聒噪得很。”   ***   等阮秋色睡醒,卫珩已然离府,不知道去哪里查案了。她打着哈欠洗漱穿衣,对自己身上斑斑点点的红印子也不再大惊小怪,只是挑了件领子高些的遮严了脖子。   头一站是去贺兰府,却没如愿见着贺兰舒的人。管家周叔一脸歉意地表示,贺兰舒今日一早便去外地巡查店铺,没个五六日是回不来的。   阮秋色想了想,实在不愿让他带着误会那么久,便借了贺兰府的书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阐明自己的歉意,又拜托周叔将信及时送去,早一日让他看到也是好的。   做完这一切已是午后,阮秋色又去了四方馆。昨夜她痛定思痛,决定不能再瞒着昭鸾,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命恩人便是卫珩的真相据实已告。   然而她又扑了个空——今日皇上亲自陪同北越来使去金明池游玩,难怪昭鸾没来找自己。   难得落了一天的清闲,阮秋色便溜达着到了莳花阁。距离书画大赛只剩下几日的工夫,不如趁着空闲,再找云芍练练笔。   “哎哟,才两日没见,怎么觉得你今日大不一样呢。”云芍刚点完了妆面,明媚艳丽得如同花园中的牡丹,瞥了阮秋色一眼,面上的神情便有几分古怪。   阮秋色没有宁王大人的沉稳淡定,顿时心虚得说话都结巴了:“我、我哪里不一样了?”   云芍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啊,浑身上下就透着一个词。”   “什、什么?”阮秋色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荡漾。”云芍意味深长道,“春心荡漾。”   “你、你胡说什么……”阮秋色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赶紧从柜子里取出各色画材来,满满地铺了一桌子,“我今日是来做正事的,你别闹,我、我给你画张像。”   美丽的女子最喜欢被画像,云芍也没心思再闹她,当即往贵妃榻上一倚,摆好了姿势,静静地看着她画。   看着看着又觉得有些不对:“你手抖什么?”   颤颤巍巍的,画笔都拿不稳,仿若七老八十手足失颤的老太太一般。   阮秋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了半天,终是撂下了画笔,挤出一句:“手酸。”   简简单单两个字,背后却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鉴于宁王大人身体素质良好,他的小兄弟遭人狠狠嫌弃之后,仍旧生龙活虎地昂扬在二人之间,搞得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卫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难看?”   阮秋色的口气,像是对那东西熟稔无比,实在不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该说出来的话。   “就是……画上看到的。”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   明察秋毫的宁王大人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循循诱之:“那说不定是你看的那画……画得不好呢?”   脑筋单纯的小画师立刻上套:“我看过好几十本册子,都很难看的……”   果然。   宁王大人后槽牙咬得死紧,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罪名数落她,憋了半天只说了句:“……你懂得可真多。”   阮秋色没察觉到他语气不善,还接着道:“我是明白很多的。莳花阁的姐姐们也教了我不少,说是没必要纠结好不好看,灭了灯拉了帘子都一样的。”   卫珩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听见阮秋色又道:“可我身为画师,对美丑还是比旁人执着的。画上那东西又黑又笨的,我想想都觉得糟蹋了王爷的美貌……”   这对话在卫珩看来,原本应该是无比尴尬的,毕竟,抱着自己的未婚妻躺在床上,听她议论自己的小兄弟的美丑,实在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然而他还是精准地从阮秋色话里抓出了重点:“又黑又笨?”   阮秋色点了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宁王大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本王……跟你说得不一样。” 第125章 可爱 可爱这个评价,对男人来说绝对是……   莳花阁的姐姐们说过, 男人在床上说出来的话,半个字都不能相信。   这一点阮秋色也是深有体会,明明说好了只是让她摸摸腹肌玩的, 哪知道卫珩还有那么多折腾人的花样, 把她撩的七上八下了, 又腆着脸继续当他的正人君子。   所以当卫珩说出“本王跟你说的不一样”的时候, 阮秋色只是抠着被单, 小小声地说了句:“王爷不用安慰我,难看也没关系的……”   卫珩深吸了口气:“真的不一样。”   “真的没关系。”阮秋色索性转过了身子,瞅着他好看的锁骨道, “姐姐们说的对,灭了灯就好了。而且……再丑的东西, 以后看久了也会习惯的吧。”   宁王大人无暇顾及这番对话有多不合时宜,满心只想着自己实事求是的处事原则,干脆裤子一脱,沉声说了句:“本王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看。”   “我不看。”阮秋色捂住眼睛,她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完美无缺的美人身上, 竟然存在着这样一个令人遗憾的“污点”呢。   卫珩强行把她的手拿开, 却见小姑娘眼睛闭得死紧,小脸皱得像个包子,不遗余力地宣告着自己的拒绝。   “把眼睛睁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不。”阮秋色十分倔强。   卫珩的手爬上了她滑腻弹软的脊背,成功地在小姑娘敏感的地方撩起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酥麻。   “睁开,不然亲你了。”   “……”   阮秋色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其实宁王大人没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觉得自己正在使用卑劣的手段,逼迫良家小姑娘睁眼看看自己小兄弟,而是认真地觉得,自己说了实话, 阮秋色却不肯相信,这是在挑战他实事求是的处事原则。   事关他的审美和诚信,宁王大人一定要从小姑娘那里讨个公道。   所以他无视了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猥琐和幼稚,堂堂正正地挠起了阮秋色的痒痒,成功逼得她左躲右闪,吱哇乱叫。   “我不看我不看!你别挠人啊……”阮秋色痒得咯咯笑,心里却羞恼交加,怨愤丛生,“你能不能给我留点美好的幻想!都说了你身上哪哪都好看,就是这个——咦?”   一不小心,还是看到了。   “真的不一样哎。”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盯住那里不动了。   对不对!他说什么来着!   宁王大人和他生龙活虎的小兄弟一起,忐忑地等着阮秋色的评价。   “嗯……”小姑娘托着下巴,认认真真地鉴赏了片刻,“我觉得……好像不算难看。”   白皙的,笔直的,真的和画上乌七八糟的样子不同。   终于受到肯定的小兄弟如释重负,差点就松了一口气,全凭男人的尊严才死死憋住了。与此同时,卫珩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这场景不太妥当,不,简直是十分的不妥当,正想拿衣服过来遮掩,就听见阮秋色又开口了。   “看久了还觉得……”她仰起脸冲着他天真无邪地笑笑,“挺可爱的。”   卫珩脸上一黑,拿着衣服的手顿在了原地。   可爱这个评价,对男人和他的小兄弟来说,绝对是种侮辱。卫珩蹙紧了眉头,默默将这句话排进“男人在床上最不爱听的话”前五名——这跟说他小有什么区别?   然而阮秋色下一句便是:“就是……比画上的都大了点,要是再小巧些就更可爱了。”   比过了几十张春·宫画,卫珩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   最后他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这未婚妻的思路着实异于常人了些,不解风情成这样,搞得他都没脾气了。   左右脑海里旖旎的风景被她煞得一干二净,小兄弟又仍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不肯偃旗息鼓,宁王大人无心逗留,捡起中衣套在身上,便要起身下床。   阮秋色疑惑地拉住了他的衣摆:“王爷要去做什么?”   “泡澡。”卫珩闷声道。   尽管阮秋色脑袋里关于男女之事的心思粗得能跑马,此刻也听出他语气里那一丝丝的郁闷来。她稍微一思量,便想通了卫珩口中的“泡澡”背后的内涵——话本里的男主角,简直将冷水澡当做每日必备之物,隔三差五便会欲求不满地去泡上一泡。   阮秋色抿着唇想了想,忽然将卫珩往床里面一推,又探出身子,将床边的帘幕落了下来。   帐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一大半。   卫珩正觉得诧异,眼前突然一黑,小姑娘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搂紧了他的脖子。   局面反转又反转,宁王大人简直跟不上她的节奏,正一脸懵地撑住了身子,便听见阮秋色软软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冷水澡对身体不好,我不想让王爷泡。”   然后便莽莽撞撞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卫珩忍不住轻嘶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阮秋色这举动意味着什么——他这未婚妻啊,傻得冒泡,不解风情到气人,可有时候,又乖到让人心软。   是那种轻轻一戳便酸酸胀胀,只想把她疼到骨血中去的软。   饶是被阮秋色毫无章法的一通乱亲勾得头皮和身下一起发了炸,卫珩还是用最后的定力将她推开了几分。   “本王说过,”他抵着她的额头,微微有些喘,“成婚以前……”   “我知道呀。”阮秋色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来。昏暗的光线里,卫珩看不清她的眼睛,却知道那眼里的神情和她声音一样,澄澈剔透,天真到了极致,却又撩人得入骨。   “我知道王爷过不了心里那个坎,”阮秋色接着道,“可是要让你纾解快活,又不是只有那一种办法。”   卫珩猛地睁大了眼睛。   阮秋色就在他的瞠目结舌里,小手缓慢地向下,然后小心地,不容拒绝地,把他握住了。   “莳花阁的姐姐们教过我的,我帮你呀。”   ***   宁王大人真的炸了。   没有男人能受得住心上人这样的撩拨,他立刻便将阮秋色压倒在了床上,亲得昏天黑地。   其实阮秋色说得不对。莳花阁的姑娘们没特意教给过她这个,她只是从姑娘们不大露骨的打趣闲聊里旁听到过一二。   所以她话说得很满,实践经验却是极差,搞得卫珩差点以为她想将他变成卫一川,好扶她上位当太后。   但他丝毫都不沮丧——阮秋色生涩些反倒正常,倘若她真的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他才应该疑神疑鬼地差人去查查她的底了。   嗯。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种事情也是贵在心意。   宁王大人十分珍惜自己未婚妻的心意,于是一边吻她,一边把着她的手,如同引导稚童写字般,耐心十足地教她。   一教就教到了后半夜。   所以她手酸了。   云芍满含兴味地看着阮秋色一个呆发了一盏茶的时间,在她脸色的血色几乎要破皮而出之时,笑吟吟地说了句:“看来你昨夜过得很充实嘛。”   “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阮秋色瞪着眼睛否认三连,云芍毫不怀疑,若是她再说下去,她姐妹非得钻到桌子底下,只给她留一个掩耳盗铃的屁股。   于是她也不追问,只托着腮幽幽地叹了声:“宁王殿下耐力过人,这是好事。”   阮秋色毫不犹豫地钻了桌子底。   这画是画不成了,云芍再三保证不再调侃,总算将阮秋色哄了出来。两闺蜜喝喝茶水,吃吃点心,闲聊了一个下午。阮秋色心里正被昭鸾公主的事憋得难受,索性就都倾诉给了云芍。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说。”云芍磕着瓜子道,“再怎么说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倘若她惦记上我的男人,我夜里都睡不踏实。”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对象是你家王爷,我又觉得你说了也无妨。你家王爷跟其他人相处起来,中间像隔着一丈宽的城墙,他便是想红杏出墙,恐怕也鞭长莫及呀。”   阮秋色毕竟是昨夜与男人亲密接触过的过来人,立刻便听懂了云芍的黄腔,臊得耳根都红了:“不光是王爷,昭鸾也、也不是会跟别人抢的人。”   “行行行,你还是说吧。”云芍没所谓地摆摆手,“就你这性子,若是憋着不说亏欠了别人,都能活生生把自己愁死。”   阮秋色露出了一个属于老实人的笑容,乖巧地坐着,给她剥瓜子吃。   “哎,最近你们王爷身边那个……”云芍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眼睛不自在地瞟向了窗外,“……护卫,怎么没听你提过?”   “时大哥?”阮秋色愣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看向云芍的视线里多了些揶揄之色。毕竟,从来都是她的姐妹将她取笑得体无完肤,难得能给她调戏回来的机会啊。   想到这里,她便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难得见你这么关心别人……”   “谁关心他了!”云芍急声打断,又拿眼角乜了她一眼,“我是看在他为了救我受了伤的份上,所以才勉为其难地问他两句。”   “既然这么为难,那就不勉强你了。”阮秋色笑眯眯道,“时大哥的伤虽然重了些,但慢慢熬着,总会好的。”   “阮秋色!”云芍柳眉倒竖,狠狠地瞪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阮秋色笑笑道,“傅太医给时大哥重新缝了线,又配了最好的伤药,前几日便愈合了不少。只是最近他去蜀地帮王爷办事,所以才提到得少了些……”   “蜀地?”云芍听得瞪了眼睛,“你们王爷身边没人了吗?怎么连伤员都使唤……”   阮秋色知道她心里着急,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不是没人,只是没有比时大哥更可靠的人。这次的任务十分重要,派别人去王爷不够放心。”   她口中的任务,便是抓捕以秦五爷为首的制钞团伙。朱门行事谨慎狡猾,又将她也牵涉其中,所以不能通知当地衙门协助。卫珩派去了精锐的暗卫,外加时青这个得力的指挥,想必不难成事。   机密的部分,云芍也知趣地并不打听,只是眉宇间的忧色迟迟不退。阮秋色拍了拍她的手又道:“此事由时大哥统领安排,他一定是坐镇后方,不会冲锋陷阵的,你不要担心嘛。”   “我就是怕……”云芍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什么,立刻将小脸一扭,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担心什么?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才不担心。”   ***   酉时的钟声远远敲响,阮秋色估摸着卫珩也该回到王府了,便起身同云芍告辞。   刚下了楼梯,却见门口乱糟糟的,围成一团吵着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都说了我是来找人的!”   昭鸾的声音清脆爽朗地落入她耳畔,阮秋色愣了愣,赶紧三步两跳地迎了过去。   “昭……阿鸾?”她咽下了公主的名字,亲昵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昭鸾见了她如同见了救星,赶紧委屈道:“和皇……和他们一起太无聊了,我一回来便去王府找你,宁王说你在这里,我便来找了。可他们不让我进去!”   阮秋色心下了然:卫珩自然通过暗卫掌握着她的行踪,可午后莳花阁前门修整,她便从后门进的,店里的小厮没看见她,只当她不在。莳花阁里又不接待旁的女子,见昭鸾不依不饶地要进去,便以为她是来闹事的,才生出这场误会。   “自己人自己人,”她对着周围的人笑笑,“都是误会。”   她说着挽了昭鸾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说了句:“刚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昭鸾听她语气凝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也有些紧张:“是要说什么秘密?要不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那倒不用,”阮秋色失笑道,“是很重要的事,不过我们在这里说也可以的。”   她说着将昭鸾拉到虹桥边的柳树下站定:“昭鸾,有件事我瞒了你,必须要跟你坦白……”   才说了一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道油腔滑调的声音:“哪里来的小美人?摘下面纱,给哥哥看看呀——”   这声音有些熟悉,阮秋色回头之前心里便有数。一眼看过去,果然是恭王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卫璜。   这厮在京中算个小有名气的纨绔,平日里倒也还算安分,不至于做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举动,只是一喝多了酒,便常常无法无天地犯浑。   恭王天生残了一条腿,入不了朝堂,便在京城做个闲散王爷,不理仕事。卫璜也是个没心气的,每日在城中遛鸟斗蛐蛐,大约每隔几个月,才会上演一场斗殴欺民的恶行。   一般也闹不大,毕竟京中治安甚好,要不了一时半刻京兆府的官差便会来劝架。这点工夫来不及占多少便宜,处置起来也就从宽,批评教育一番便会放人。   所以阮秋色心里一点都不慌张,拖着时间同他周旋两句:“世子,我劝你还是原地打住,这位小姐姐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其实今日卫璜还算清醒,本是打算去莳花阁里打发时间,在门口便瞧见戴帷帽的小美人同人争执,那声音身段,看得他心痒难耐,实在想揭了美人的面纱瞧个究竟。   听阮秋色这么说,卫璜心里反而生出些逆反来:“这京中还没有本世子惹不起的人!来人——”   他的狗腿小厮们应声而动,阮秋色面上却半点不慌,毕竟,不光有暗卫和公主的护卫在暗处守着,她身边这位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昭鸾果然兴冲冲地挽起了袖子,朗声说了句:“小姐姐今天便让你见识一下,一个打十个可不是空口白牙说出来的!”   阮秋色见她气定神闲,心里暗搓搓地生出些期待。正想看昭鸾如何大展英姿,却听到一声硬朗的断喝在身后响起。   “住手!谁给你们的狗胆,竟敢欺负我表嫂?” 第126章 救命恩人 宁王大人听不得自己的未婚妻……   一听这英气逼人的声音, 阮秋色就知道是裴昱。   他身着暗红色的戎装,一扫阮秋色初见他时的颓气。自打青鸾一案昭雪,裴昱便振作起了精神, 重拾荒废数年的军务。   裴昱毕竟跟着镇北将军征战多年, 也立下了赫赫军功, 从前便被先皇封了正二品的卫将军, 有统领禁军之权。只是他后来混在纨绔堆里不理政务, 今上看在镇北将军的面子上,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他的职务交给旁人分担, 倒也没真撤了他的职。   阮秋色不知道的是,这份宽容是镇北将军用手下的军权换来的。他在征西一役后便卸甲归京, 只接手了京畿营中不到一万名将士。裴家毕竟是宁王的亲族,太后和皇上也乐得镇北将军用二十万大军为扶不上墙的儿子换个虚衔。   总而言之,看到裴昱身上又复出现了当年的少年英气,除了太后,所有人都还是很欣慰的。   “裴昱,别以为你搞了浪子回头这一套, 便能来管本世子的闲事了, ”卫璜不屑地朝他挥了挥手,“小美人儿,别看他在这儿装英雄,他从前可比本世子混多了……”   可不是,他卫璜为非作歹还有个底线,当年裴昱跟着混的那些纨绔,连奸淫邻国公主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现在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啊。   “我今日还偏要管你的事。”裴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 将腰间寒光凛凛的宝刀拔出了鞘,又对着阮秋色道,“表嫂可要给我做个见证,今日我是见义勇为,要是下手没轻没重的伤了世子,也不是我理亏。”   虽然卫璜见了刀光,心里生出了些退意,可他转念一想,裴昱定然不敢在京中真伤了皇亲国戚,再加上想在小美人面前挣个面子,便也不闪不退,反而上前了一步道:“少在这里虚张声势,本世子贵为国亲,难道还能怕了你?”   裴昱也不废话,提着刀正要上前,却见阮秋色拦在他身前,朗声叫道:“等等!”   她虽然也想看表弟痛打落水狗,可相比起来,还是美艳小姐姐一个打十个更有看头啊。昭鸾的护卫都不现身,说明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阮秋色自然也兴冲冲地想看她大展身手。   “表弟啊,你且退后,这事我们自己便可以处理——”   她说着回身去看昭鸾,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去吧!小姐姐!   然而想象中令人热血贲发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昭鸾身子一缩,原本昂首阔步的姿态顿时变得忸怩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放下了挽起的袖口,又抬手扬起了面纱,朝着阮秋色和裴昱的方向,送来了一个柔弱无助的眼波。   阮秋色眉头皱成一个不解的角度:小姐姐这是什么情况?   “公子救我……”昭鸾掐着嗓子,声音娇柔又委屈,“我和阿秋好好地逛街,这些恶霸突然冲出来强抢民女,一看就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歹人……”   卫璜一脸茫然地痴望着她绝美的容颜,闷声不响地接下了这一个个扣过来的罪名——尽管一开始他只是想撩一下人家的面纱,看看人家长什么样而已。   阮秋色被她娇嗲的声线凛得浑身一颤,她揉揉自己的眼睛,走过去拉昭鸾的胳膊:“小姐姐你清醒一点……”   小姐姐你肿么了!说好的一个打十个呢!都是骗人的吗!   这世界还有没有一点真诚可言了!   昭鸾显然没有清醒一点的打算,她迈着矜持的小碎步,躲到了裴昱高高大大的身后,硬是把自己拗成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弧度。   然后抬起手,以袖掩唇,娇滴滴地说了声:“人家害怕……嘤嘤。”   ***   “阿秋你听我解释!”   昭鸾压低了声音走在阮秋色身侧,眼睛亮亮的,藏不住兴奋:“一个打十个真不是骗你的,只是刚才情况特殊……”   “如果没有那句‘嘤嘤’,兴许我还会信你。”阮秋色怨念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姐你难道在戏曲班子学过艺吗?”   简直浑身都是戏。   “不是不是,”昭鸾摆了摆手,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跟在她们身后十步开外的裴昱,“那、那个人,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什么?!”   阮秋色立刻顿住了脚,失声叫了出来。   裴昱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见前面并没什么情况,便又低头自顾自地走路。   方才他随手将神智恍惚的卫璜与他的一众跟班揍了一顿,便揽下了护送阮秋色她们回宁王府的差事。又觉得昭鸾公主毕竟是女眷,走得太近算是冒犯,于是便远远地跟着。   “你小声一点呀,”昭鸾面颊憋得有些发红,赶紧捂住了阮秋色的嘴,“你们国家的男人喜欢含蓄的女子,总不能刚一见面就让人家知道我想以身相许。你可别泄了我的底呀。”   阮秋色脑海里涌现出无数的念头,一时间乱作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昭鸾点点头,示意她松手,这才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认出来了吗?”   “其实我记不分明他的面容,但是轮廓什么的,似乎就是这样的。”昭鸾低下头道。   阮秋色心里沉了沉。若说轮廓,裴昱与卫珩是表亲兄弟,俗话说外甥都似舅,两人的轮廓的确是有几分相似的。   可昭鸾没见过卫珩揭下面具的脸孔,倘若见了,说不定会觉得更像。   昭鸾不知道她心里转过的念头,只是兴奋地搓了搓手:“最重要的是,我认出他的刀了。”   “刀?”   阮秋色皱了皱眉头,裴昱那把刀在她看来平平常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想起那日在悬崖被他用刀刃拍着脸的情形,她又觉得浑身一凛。   她有所不知的是,那刀是寒山玄铁铸就,又在战场上生饮了无数鲜血,所以出鞘时便能让人感到莫名的杀意。   “对,就是刀。”昭鸾笑眯眯道,“我们北越尚武,我从小便喜欢研究这些兵器,那刀是难得的宝刀,我绝不会认错的。”   “这样吗……”阮秋色喃喃。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弄得有些懵,只呆呆地听着昭鸾继续倾诉自己的喜悦之情。   昭鸾的救命恩人……难道真是裴昱?   那卫珩腿上被狼咬伤的伤口呢?只是巧合吗……   “对了,”昭鸾突然道,“你方才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是什么呀?”   阮秋色被她一问,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在昭鸾和裴昱之间转了一转,原本要说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没准真是裴昱呢?倘若昭鸾当年芳心暗许的英雄真是裴昱,不光她所有的烦恼都可以迎刃而解,说不准裴昱也可以觅得佳人——   她知道裴昱心有所属,可守着一个逝去的人,着实太苦了些。   “阿秋?”昭鸾见她不语,奇怪地看她。   “啊,”阮秋色赶紧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说西市新开了一家奇货铺子,明日想带你去看看……”   ***   裴昱把阮秋色和昭鸾送到了宁王府,便顺势进去和卫珩打声招呼。   “表哥!”他大步走进卫珩的书房,面上也隐隐有些喜色,“你说的果然没错。关押范昀的牢房,近日有人鬼鬼祟祟地打探过,应该是贺七的人。”   卫珩点了点头:“范昀自始至终也没在贺七面前暴露,他在朱门地位不低,贺七定会设法将他救回去。”   “他还不知道范昀的异心,”裴昱兴冲冲道,“倘若真将他救回去,我们便可以顺藤摸瓜,捉住贺七那狗贼。”   卫珩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案卷,只嘴角微微一勾。   他说过范昀是个有用的棋子,要落在后面。兴许要多花些时间,可抓到贺七,确实是早晚的事。   裴昱又与卫珩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同他告辞。刚出房门,就看见昭鸾公主与阮秋色站在院中,面朝书房的方向,嬉嬉笑笑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见他出来,昭鸾立刻敛住了表情,站直了身子,又摆出一副柔柔弱弱的小女儿情态。她娇羞地用眼角瞄了裴昱一眼,柔声开口:“公子这是要回去了吗?若是我们顺路,可否……”   “我们不顺路。”裴昱耿直道,“四方馆在城东,将军府在城西,刚好是两个方向。”   眼见昭鸾要走,跟着出来的卫珩眼里含了淡淡的笑意,难得露出一丝殷勤道:“公主要走?本王这就派车送你回去……”   “不不不,”昭鸾赶紧摆手制止,眼珠子转了转,又做出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方才在街上遇见恶霸,差点被他们欺负了去,我……我心里实在害怕,所以想请裴公子……”   卫珩眉心立刻蹙了起来:“恶霸?”   能把昭鸾吓成眼下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得是如何穷凶极恶的暴徒?   “就是卫璜,”裴昱没所谓地笑笑,“他算什么恶霸,让我打了一顿撵跑了。”   卫珩眉心皱得更紧:“卫璜能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能一个打十个吗?”   阮秋色想去捂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昭鸾俏丽的小脸变得又青又红,尽管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阮秋色硬着头皮为她找补,“昭鸾公主身份贵重,寻常人哪敢认真和她打呀……肯定是故意输给她的,反倒给了柔弱的公主一个能打十个的错觉……”   裴昱听得撇了撇嘴:“习武之人须得刚直不阿。弄虚作假得来的,终究只是虚荣。”   他与人比武,最烦那种攀附权贵的假把式。武学不比其他,一招一式都是血泪汗水换来的。只想用武学去挣荣华富贵的人,在他看来,无异于自轻自贱。   昭鸾立刻怨念地看了阮秋色一眼:多亏了你的解释,现在在恩公心里,我成了个贪图虚荣,只会找人打假拳的废物点心。   阮秋色看着万念俱灰的昭鸾,正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好,又听得裴昱道:“既然公主害怕,那便容我送您回去吧。”   他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公主在京中人生地不熟,许是今日被卫璜冲撞了,格外没有安全感,所以对他这个护了自己的人心生依赖。   于是昭鸾还是心满意足地坐着裴昱亲手驾的马车走了,院中只剩下卫珩与阮秋色两个人。   暖黄的灯光映着自家未婚妻白皙的小脸,宁王大人静静地看她,想起昨夜的种种,便有些心猿意马,耳根也热了起来。   然而看着看着,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阮秋色久久凝视着裴昱与昭鸾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卫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人都走了,你想什么呢?”   阮秋色还纠结着裴昱到底是不是昭鸾救命恩人这件事,便怔怔地答道:“想刀。”   “什么刀?”宁王大人眉梢微挑。   “就是……裴昱那把刀。”阮秋色喃喃道,“昭鸾说那是一把绝世宝刀,世上独一无二的……”   卫珩的眉心又拧在了一起。   宁王大人吃起醋来,向来是六亲不认男女不分的,简而言之,他就是听不得自己的未婚妻夸别人。   夸别人的刀……也不行。   于是他盯着阮秋色怔愣的样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算什么。你可知道,那刀原本是本王的?”   语气酸得像是被人在学堂抢了表现的五岁稚童。   “啊?”阮秋色立刻转过脑袋,满脸的难以置信。   宁王大人的虚荣心得到了部分满足,便眼带笑意地看着她道:“寒山玄铁是贡物,父皇亲命铸刀大师冯春为本王打了这把宝刀。只是这刀重了些,本王用着不称手,十几岁时便送给裴昱了。” 第127章 惬意 王爷你是变态吗?   卫珩本以为, 阮秋色听了那宝刀的来龙去脉,便会收回自己的好奇心,然后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   没想到她低头思量了片刻, 再抬起头时, 双目比刚才更加炯炯有神, 真叫一个求知若渴。   “王爷说的十几岁, 到底是十几岁啊?”阮秋色着重强调了第二个“几”字, 问得认认真真。   昭鸾说过,她与救命恩人相遇,是在八年前的冬天。那时卫珩十五岁, 倘若在那之前他就把宝刀送给了裴昱,那么裴昱便一定就是昭鸾的救命恩人, 她心口悬着的巨石也就可以放下了。   卫珩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嘛。”阮秋色心虚地将手在背后搓了搓,又讨好地去拉卫珩的衣角,“王爷跟我说说呗。”   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甜,面上还带着乖巧的笑,宁王大人心情愉悦了几分, 便想了想道:“是八年前吧……本王十五岁那年。”   不会这么巧吧?   阮秋色的小脸顿时皱成个苦瓜样, 又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那……是在什么季节呢?”   昭鸾的恩人英雄救美是在冬天,倘若卫珩送刀是在春夏秋三季,也可以使她安心。   “这季节有什么讲究吗?”卫珩当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呃,就是……”阮秋色犹犹豫豫地编着理由,突然福至心灵道,“我想知道表弟用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才能将刀法练成如此炉火纯青人刀合一的境界……”   卫珩的面色顿时一沉。   阮秋色满嘴跑马, 这理由一听便知道是瞎编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宁王大人感到不爽。毕竟她不光无知无觉地又夸了裴昱一记,用词还如此夸张,成功地搅没了卫珩继续聊天的心情。   “本王以宝刀相赠,便是见裴昱刀法已成,可堪使用。”他声音凉凉道,“所以说,无论他的神功练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总归和本王送的刀没什么干系。”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便进了书房,只留阮秋色一人站在院子里叹息。   她不过就是想知道当年救了昭鸾的人是谁,怎么搞得一波三折,跟破案似的。   要不然……直接去问问卫珩?   这念头刚起,便被阮秋色压了下去。不知怎的,她莫名地害怕从卫珩口中听到他与别的女子的因缘牵扯。哪怕知道他对自己一心一意,也无法抑制住心底泛起的酸意。   她更不想让卫珩知道她心里在意。明明两人都已经那样亲密无间了,她还想东想西的,难免会让他失望。   阮秋色又叹了口气,断了从卫珩这里打探的念头。又调整了一会儿心态,这才跟进书房,去看看卫珩正在做什么。   ***   宁王大人正在专注地生闷气。   当然不是因为阮秋色死命称赞裴昱这样的小事,而是因为昨夜两人有了那样的亲密,对她好像丝毫没什么影响。   要知道他这一整日在大理寺内查案时,走了十好几次的神,这在平日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况且一想起昨夜情状,心旌便动荡得厉害,只想赶紧回到王府去见他的小姑娘。   几番下来,人人都看得出他神思不属,劝他莫要过于操劳,早些回去休息。   他心里是乱了套,可阮秋色倒好,没事人一般地逛逛玩玩了一天,回来还一门心思地关照裴昱练武的事,半点没有女儿家该有的娇羞忸怩。   宁王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他想看自家未婚妻害羞的小模样,已经抓心挠肺地想了一整日了。   “王爷在做什么?”   阮秋色面上带着浅笑,步履轻快地走进了书房。   卫珩不着痕迹地将手里拿倒了的案卷扶正,目光盯在上面,只淡声说了句:“想案子。”   “那,今日有什么进展吗?”阮秋色走近了些,探身去看他面前摊开的字纸,“听说王爷去了大理寺,查出新的线索没有?”   她身子挨得很近,颈间淡淡的馨香便不容分说地钻进了卫珩的鼻端。说来也奇怪,从前只觉得她身上的香气闻起来舒心,可今日一嗅,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转去了昨夜,困在其中不能挣脱了。   卫珩强令自己将头偏开,轻咳了一声才道:“大理寺验过了尸体,素若生前并未中毒,她肺叶和胃里都验出了絮藻,确实是在御花园中的湖里淹死的。”   “这说明什么?”   阮秋色歪着身子,将手臂撑在桌上,转脸去看他。鲛烛的火光映着她黑溜溜的圆眼睛,眼睛里映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卫珩,还有柔若春风的笑意。   “说明……”卫珩不由自主地同她对视,脑海中的思绪早歪到了十万八千里。   这双眼睛昨夜便是这样,天真无邪地圆睁着,里面满满地只盛放着他一个人。倘若仔细去瞧,便看得出她眸子里倒影出来他的面孔,是何等的意乱情迷。   “王爷?”阮秋色见他发愣,便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卫珩蓦地回神,眼睫无意识地震颤了一下,又飞快地吐出一句:“还能说明什么?说明凶手的确是将她推进了御花园的湖里,活活淹死了。”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般,阮秋色眨了眨眼睛,又问了句:“那接下来要怎么查?”   卫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沉下心来道:“尸体上查不出什么线索,凶手犯案时也无人目击。好在宫禁森严,凶手无论是谁,眼下都还在宫里,逐一去核查所有人前夜的动向,也能大致筛出个范围——只是太慢。”   “听王爷的意思,还有别的办法?”阮秋色问。   “明日你便知道了。”卫珩擒着她的手臂,将她扶正站好,“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   他心情不佳,语气中带着冷淡严厉,阮秋色听出来了。   她并没离开,只是垂下脑袋静静地站着,两只手轻轻揉捏着自己的衣角,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情不愿的委屈劲儿。   “怎么?”卫珩瞟她一眼,“还有什么话说?”   阮秋色沉默着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句:“王爷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   卫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震得说不出话来,细细一品味,又觉得这话用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贴切的。   互认对方是薄情冷漠负心汉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阮秋色的脸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起来。昨夜的事,女孩子哪能不觉得羞呢?只是她的脑袋没法同时想几件事,方才被欺瞒昭鸾的愧疚占住了,便无暇顾及自己昨夜怎样在卫珩手里颤抖告饶,又是怎么被他含着笑意,欺负得更厉害。   她手还酸着呢,怎么他就半点都不知道温柔,就会冲她摆脸色!   宁王大人终于如愿看到了阮秋色面颊上爬满红晕的样子,与他想象中一样甜软可亲,却又有一点不同:他想象中的小姑娘,眼里没有此刻的委屈。   他低叹了口气。身为男人,大概是该在这样的时刻先做出让步的。   “本王……还以为你不在意。”卫珩慢慢地将小姑娘拉过来,抱在自己腿上坐好,然后不情不愿地承认,“……所以才有些生气。”   阮秋色鼓着面颊,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她说着将五指平张,摊在卫珩面前:“王爷你瞧瞧,经过了昨夜,这双手已经承担了它难以承担的重量,再也不是一双闺中少女的手了——王爷你明不明白呀……”   卫珩沉默着点了点头。   明白,他可太明白了。   看着卫珩耳根发红,闷声认错的样子,阮秋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说她方才心里还算有一点儿委屈,被他这样一抱,也就如同风吹薄雾般消散了。   左右卫珩并不是有意轻忽了她,他查案又很辛苦,她也不舍得同他为难的。   这样想着,她便倾身上前,轻轻在卫珩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又捏了捏他的脸道:“我们王爷……真是很有些小脾气呢。”   她声音软得像天上的云朵,卫珩听得心里像是有小猫在抓挠,也无暇去追究她这逗哄小孩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嘴角无意识地上扬了些,又执起阮秋色口中“承担了太多重量”的小手,贴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背。   “还酸吗?”卫珩握着她的手低声道。   阮秋色面颊红透,把脸窝在他肩膀上,声如蚊呐道:“画笔都拿不稳,被云芍笑话了半天呢。”   卫珩脑海里浮现出了画面,忍不住低低地闷笑了一声。他抬手抚上阮秋色微弓的后背,从上到下地呼噜着,给她顺毛。   隔着层层的衣裳,能摸到她脊骨纤细笔直,微微凸出来,像是在阳光下慵懒补眠的猫儿。阮秋色被他抚得舒服极了,忍不住轻轻叹着气,把脸埋在他颈间蹭了蹭,更像猫了。   是很惬意的夜晚。   两人亲密地偎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夜色渐浓,卫珩见阮秋色打了个哈欠,便说了句:“好了,回去睡觉。”   小姑娘却懒洋洋地赖在他怀里不动:“要抱。”   她嘴角上扬得厉害,搂着他脖子不撒手,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小得意。   宁王大人险些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他这未婚妻未免也太可爱了吧。   于是甘之如饴地做她的人形坐骑,将她打横抱着,送回了隔壁寝房。   ***   小姑娘却还不肯松手。   “王爷……”阮秋色搂着卫珩的脖子,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却仍鼓足勇气在他耳边细声道,“王爷今晚……要不要在我这里睡?”   她虽然起得迟,可也总比卫珩入睡晚那么半刻。时青从前说过,卫珩向来觉浅,睡得也不踏实,可她观察了几回,卫珩在她身边,似乎总能安然熟睡。   面对小娇妻羞羞答答的邀请,宁王大人眼神暗了暗,生出了无数想将她揉进怀里的念头。   然而他还是强令自己摇了摇头,又起了些玩心,轻笑着逗了她一句:“怕你手酸。”   阮秋色羞得眼里水盈盈的,却把他的话当了真。她自己活动活动右手,好像确实挺酸的。过两日还要参加书画大赛,这样下去,怕是连画笔都握不住。   卫珩看着她满是纠结的小脸,暗暗忍笑。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便准备起身离开。   哪成想小姑娘又拽住了他的衣襟,拉着他坐在了床沿。   “那个……其实……”阮秋色吞吞吐吐地纠结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莳花阁的姐姐们说过的……想让男人快活,就算不做到最后,也不是只能用手……”   卫珩心里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双目都瞪大了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缩成个虾子的小姑娘:“……那你想用什么?”   不行,光是问出这句话,他脑海里便生出了许多不可描述的画面。军营里那些男人粗鲁不堪的下流话在耳边回响起来,那时他听得心中厌恶,可现在他心里想着与他们一样的龌龊事。   是的,龌龊。将他的小姑娘想进那样狂浪不堪的画面里,实在是太龌龊了。   阮秋色到底是不好意思,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默默地绞着手里的衣角不再做声。   卫珩看着身旁坐得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心里既是愕然又是酸涩。阮秋色看似言行大胆,可其实什么都不懂,哪知道娼妓们讨好男人的手段,对女子来说是怎样的折辱。   她什么都不懂,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让他快活而已。   “你就不怕……”卫珩垂着眼睫,艰难地开口道,“明日连话都说不了吗?”   同她讲什么人伦道理想必是没用的,只有真真切切的疼痛才能将她吓住。   “说不了话?”阮秋色茫然地眨眨眼睛,“怎么会说不了话呢?”   卫珩看着她一脸迷惑的神情,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你不是要用……”   阮秋色看着他飞红的俊脸和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什么,羞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爷想到哪里去了!我当当当当然不是说要用……我我我我说的是腿啊!”   “……”   宁王大人的深思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小姑娘手足无措而又叽叽喳喳的解释,方才在他心中翻腾的羞赧和自责,以及自家小兄弟整整一晚上欲求不满的叫嚣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只知道现在阮秋色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真正的变态了。   ***   清晨。   宁王府中的侍从对自家王爷从阮姑娘房里出来这件事,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昨日王爷难得晏起,他们还以为这样“春宵苦短日高起”的日子还得持续几天。   没想到今日辰时不到,卫珩便从阮秋色房里踏了出来。   而且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比起昨日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今日只能称为“薄雾浓云愁永昼”。   然而该禀报的事情,无论王爷脸色多难看也得禀报。侍从硬着头皮上前道:“王爷,吴医官已经请到了,正在前厅候着。”   吴医官便是那位在宫里专司验尸的老内监,本以为自己的工作早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宁王昨夜派人到他府里传了信,命他次日来宁王府里问话。   铁面阎王声名在外,老医官吓得战战兢兢,天不亮就出门往王府赶。一见到卫珩,手里的茶盏都抖抖索索了起来,连忙起身道:“参见王爷!不知王爷叫奴才来……所为何事?”   他验错了素若的死因,虽没被惩罚,可总觉得不安。于是便觉得铁面阎王找他,定是来算账的。   卫珩抬抬手,示意他免礼:“本王问你,皇宫里尸首,都是你亲自验的?”   “是……是的。”那医官嗫嚅道,“小人……小人为宫人验尸已有三十多年,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尸首,无不经过小人的手……”   他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除了……除了……”   吴医官觑着卫珩的神色,吞吞吐吐了半天,又欲言又止。   “除了什么?”卫珩不耐地掀了掀眼皮。   “除了……沅贵妃娘娘的贵体。”吴医官提心吊胆地答了句,见卫珩没应声,赶紧解释道,“娘娘是自尽无误,先皇不愿让旁人看见娘娘的身子,所以才……”   “行了。”卫珩闭了闭眼,手指轻抬,示意他住口,“本王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回忆,宫中这三十年来,在御花园中投水自尽的都有何人?”   吴医官看见他神色骤冷,知道自己重提当年的旧事,触了宁王的逆鳞,赶紧躬身一礼道:“请王爷给老奴一些时间。”   他说着翻阅起了带来的册典,宫人过身,都要将时辰死因记录在册子上,年深日久,也有了厚厚一本。   他翻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合上纸页道:“回王爷的话,宫里这些年来淹死在御花园中的,共有八人,除去三名意外身故的,另有五名是投水自尽。其中有两名内侍,三名宫女。不过……”   “不过什么?”   “在那三名宫女中,有一名……曾在清辉殿中伺候,是叫采棠。”老医官小心道。   “采棠?”卫珩眉心蹙了蹙,像是对这名字十分陌生。   “采棠是清辉殿里最低等的宫女,只负责值夜。”吴医官解释道,“贵妃娘娘……身故的那一晚,便是由采棠值夜。可那夜她擅离职守,去与宫中的侍卫私会,所以才……”   “擅、离、职、守。”卫珩将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眸光霎时变得极冷。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晚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母妃寝殿中哭喊诉求,可是没有一人听见。   倘若能有一人听见,母妃便能获救,他也不会……   吴医官瞧见卫珩双拳紧握,也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若在平常,堂堂贵妃殿内,也不会只有一人值夜。只是听说沅贵妃自戕前那段时日触怒了先皇,清辉殿里的人手也被裁撤至只能满足日常所需的程度。   说到底就是时也命也,贵妃自戕,也或许是遭到冷落,心境使然。   卫珩沉默片刻,冷声问道:“若是擅离职守,为何没有获罪,反倒容她投湖自尽?”   吴医官连忙颔首道:“那丫头没回到清辉殿,便听说了沅贵妃身故的消息,许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怕回去受罚,所以第二日一早,便在御花园中投了湖了。” 第128章 我陪着你 宁王大人绝不是普通的男人。……   阮秋色刚走到书房门口, 便看见卫珩眉头深锁着,坐在桌案前出神。   卫珩虽然不爱笑,可也难得会长久地露出这样的神情。阮秋色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卫珩竟然没发现她的存在, 目光只盯着空空如也的桌子。   这显然有些不对劲,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院子里有侍从轻手轻脚地洒扫, 阮秋色便走过去低声问道:“王爷看着不大高兴, 今日有谁来过吗?”   那侍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应道:“王爷今日只见了宫里验尸的吴医官。”   阮秋色立刻想起了那日见过的老医官的面容,心里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她记忆力一向惊人, 那吴医官实在眼熟得很,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侍从见阮秋色并不应声, 又犹豫着说了句:“王爷一早起来,脸色便不大好,小人们还以为……是阮画师同王爷闹了别扭。”   饶是阮秋色性情随和亲切,侍从讲了这样的话,也觉得自己僭越了。于是赶紧赔个不是,便匆匆退下, 只留阮秋色一人在院中苦思冥想。   闹别扭?并没有啊。   昨夜两人只是满脸通红地相对着犯了一会儿尴尬, 卫珩便主动来抱她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小心地亲了亲,才低声说了句:“腿也不行,哪里都不行。”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抬眼看他:“王爷……不喜欢,不想要吗?”   宁王大人看着小姑娘眼里隐隐透出的失望,心里酸软得不成样子,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就如同想将她揉进身体里一般。   “怎么不想……”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道,“……想得都要疯了。”   阮秋色第一次听他如此直白地诉说自己的渴求, 刚刚悬起来的小心脏都要被甜化了。窝在卫珩怀里高兴了一会儿,这才察觉出他话里的隐忍,又觉得有些心疼。   “那王爷……还等什么。”她红着脸说了句,“我又不是不愿意。”   “不行。”卫珩声音坚决了些,“太委屈你了。”   昨夜半晌贪欢,已然将自己的私欲纵容了个彻底。方才又对她产生了那样龌蹉的非分之想,再这样下去,怕是再连三日也坚持不住。   宁王大人心里的罪恶感已经泛滥成灾,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了个彻底。   “可我不觉得委屈啊……”阮秋色抠着他的衣襟道,“能让王爷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然而有一种委屈叫做“宁王大人觉得你委屈”。卫珩凭借惊人的自制力拉高了自己的道德底线,义正言辞地宣布,在二人正式结为夫妻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再做出昨夜那样的荒唐事了。   阮秋色拗不过他,满脸担忧地问:“那你难受了怎么办?云芍说过,男人一旦开过了荤,再让他素起来,可是抓心挠肝的折磨。”   昨夜那样的亲密,对卫珩来说,多少也算是尝过荤腥了吧?虽然一开始遭遇了不少挫折,可两人一起探索到后半夜,卫珩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很快活的。   宁王大人牙关咬得死紧:这云芍一天天的都跟她说些什么???   勉强压住了心中的邪火,卫珩沉声答道:“本王又不是普通的男人。当然也没那么难受。”   阮秋色看着他如同往日般成竹在胸的脸色,便也没再怀疑什么,只说了句:“那王爷便抱着我睡觉吧。你在我这里,比在书房休息得好一些。”   卫珩是想拒绝的,可他刚刚才撂下狠话,总不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于是便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地在她床上躺下,又将温软馨香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   事实证明,宁王大人确实不是普通男人。   他比普通男人还难受。   阮秋色不疑有他,没一会儿便气息渐匀地睡着了,而卫珩咬紧了牙关,感受着手心里绵软的触感——她越是软,他就越硬。除了自作孽不可活,他还真不知道该跟自己说些什么。   就这样几乎一夜无眠地熬到了天亮,他脸色能好,那才叫见了鬼。   然而这一切阮秋色是不会知道的。她站在院子里想不出个所以然,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突然从背后圈住了卫珩的脖子——   “王爷!”清脆的女声响在卫珩耳边,“你在想什么呢?”   卫珩被她惊得浑身一震,等看清来人是谁,眸中的冷色才消失了几分。   “才起来?”他没好气地偏过脸瞧她,“吃了睡睡了吃,没心没肺。”   阮秋色十分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嘛。那王爷一大早起来,都操什么心了?”   卫珩并没立刻回答。阮秋色察觉到他眼中的迟疑之色,又问了句:“听说吴内官早上来过?是他说什么了吗?”   卫珩无言地将她的身子揽近了些,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阮秋色小腹上。   “嗯。”他低声道,“这案子许是与本王母妃有关。”   阮秋色轻抚了抚他脑后的头发,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凶手将素若溺死在御花园,其实是多此一举。”卫珩轻声同她解释,“伪装自尽的法子有很多,下毒,缢死,都比投湖容易。何况御花园里夜间也有人值守,迫使素若投湖,有很大的风险。”   “那凶手这样做,是为了……”阮秋色喃喃。   “本王觉得是为了纪念。”   卫珩接着道:“仇杀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以同样的死法折磨复仇的对象,才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本王让人核对了宫中投湖自尽的先例,果然发现先前投湖的人里,有一个和素若有关。”   无论那名叫作采棠的宫女和素若之间有什么联系,她们一前一后都死在御花园里,绝对不是个巧合。   “可若是为了复仇,为什么要杀死素若呢?”阮秋色不解地问,“采棠的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素若来负责啊……”   “本王已经命人去查和采棠有关的所有人等了。”卫珩道,“等找到了凶手,再追问这个也不迟。”   阮秋色看着卫珩把头埋在她腰间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她又做不了别的,只好轻轻地抚摸他的后颈,想给他一些安慰:“王爷……很难过吗?”   卫珩无声地点了点头。静静地靠了她一会儿,才低声道:“如果可以,本王希望永远别翻起那件事。”   母妃自戕一事,留给他的不止是恐尸之症。父皇的关爱,满是光亮的生活,甚至整个人生的走向,都因为这件事有了天差地别。   可即便没有这些,这件事的存在本身,也是他不愿去揭的疮疤。   阮秋色软声安慰他:“等素若这案子一了,这事便揭过去,永远不再提了,好不好?”   卫珩却没应,而是突然问了句:“你知道为什么,本王畏惧尸体,却还要做这个大理寺卿?”   阮秋色摇了摇头。   “本王自幼时便痴心于解谜的游戏。”卫珩慢慢道,“可那时,父皇并不十分认可……”   “阿珩,父皇看你这般聪慧,自然是高兴的。”九五至尊的男人说得语重心长,“可父皇要交给你的是一整个江山,不是区区一个大理寺卿的位置。”   于是他便放下了最喜欢的谜题书,认认真真地去学那些治国的策论。可心里总暗戳戳地认为,大理寺卿听上去,比所谓的万里河山还要有趣些。   后来,父皇为他构筑的世界一朝倾覆,他被迫离京万里,也是在遥远的北境,才发现自己畏尸成症。在那些不动不响的死肉面前,胆怯懦弱得像只刚出壳的雏鸡。   雏鸡都比他强些,至少能站起来。   再后来,父皇后悔了当年的决绝,安排他回京,又眼巴巴地捧了大理寺卿的位置给他坐。他不知道这个位置对如今的卫珩来说是怎样的煎熬,只是想用这个来证明,他没忘记当年皇儿心里的渴盼。   那他就坐。这像是种无声的对抗,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只觉得害怕就害怕吧,至少他还站着。母妃的死改变了一切,但他至少又站在了自己曾经最渴望的位置上,如此,过去的那一段晦暗无光的人生,就好像没有对他构成什么影响。   “可本王……还是害怕。”卫珩靠着阮秋色低声道,“听到清辉殿三个字,本王都觉得心惊肉跳。即便是素若这样小小一案,只与母妃之死有一点牵连,本王便连碰也不想去碰。”   当年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这一生究竟错失了什么。不是不遗憾的,那遗憾山呼海啸,一旦想起便会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   阮秋色静静地听着,揽紧了卫珩的肩膀,又觉得还不够,可她不知道还能怎样与他更贴近一些了。   最后她只是放软了声音,轻轻地说了句:“害怕也没关系,这案子,我陪王爷一起查。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跟着,有我陪着你呢。”   卫珩搭在她腰间的胳膊又收紧了些,沉默良久,才哑声道:“再说一遍。”   阮秋色知道他想听什么,便又说了一次:“我陪着王爷呢。”   “再一遍。”   “不管王爷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再说。”   ……   又过了很久很久,等心里压抑的毛刺都被阮秋色轻柔的声音抚得平平整整,卫珩才松开手,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没法陪着本王。”卫珩道。   “嗯?”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   “揽了接待使团的职责,你可不能消极怠工。”卫珩慢条斯理道,“该去看看昭鸾公主了。” 第129章 酸了 “本王可没说不碰你。”……   “昭鸾, 醒醒!”   阮秋色将手在身侧的女子面前晃晃:“你已经傻笑半刻钟了!”   四方馆中的房间也分三六九等,昭鸾贵为公主,居所自然华丽得跟宫殿一般。阮秋色与她一起坐在庭院里的秋千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聊天。   昭鸾心里显然装着事, 时不时便要走一下神。阮秋色知道她定是想起了裴昱, 便问了句:“昨日……你跟你那救命恩人, 怎么样啊?”   然后昭鸾便陷入了回忆中不能自拔, 面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地主家傻闺女一般。   被阮秋色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两手将脸捧着,眼睛亮晶晶道:“我现在越发肯定, 他就是老天爷专门送到我身边的真命天子,这世上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了!”   “这就肯定了?”阮秋色瞪圆了眼睛, “你们不是昨天下午才见上面吗?”   这剧情发展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啊。   “昨天他不是驾车送我回来嘛,一路上我便与他聊天来着。”昭鸾小脸兴奋得红着,“我们聊了数不清的兵器,还有我们北越与你们南朝武学的异同,聊得难分难舍, 不知道有多投机呢。”   这倒真是个意外之喜。裴昱与昭鸾都算是武痴, 又嗜好研究兵器,相处起来确实是有不少共同话题的。   阮秋色小心地试探道:“那你们有没有……聊起当年他救你的事?”   “都说了不能这么快就告诉他的嘛。”昭鸾摆摆手道,“我都想好了,等到我们新婚之夜,我再告诉他当年的姻缘,多浪漫啊……”   “等等等等一下!”阮秋色急声道,“怎么还要等到新婚之夜?”   她话刚出口便觉出不对,连忙找补道:“不是, 你们毕竟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去想新婚之夜,是不是为时尚早啊?”   “哪里早了?”昭鸾拿眼角觑她一眼,“我这次出来连嫁妆都带上了,原本就是打定了主意,找到恩人,择个吉日便与他成婚的。”   正当阮秋色为她雷厉风行的作风感到震惊之时,就听见昭鸾又道:“我昨天连夜将我们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若是男孩,便叫裴慕昭;若是女孩,便叫裴惜鸾……”   “先先先打住!”阮秋色结结巴巴地制止她,“你就没想过万一、万一……”   她原本是想说“万一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可这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地咽了下去。眼下这个局面正正好,男未婚女未嫁的,他们俩又十分相配……   “万一什么?”昭鸾随口问了一句,就见自己贴身的侍女匆匆向她们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   她眼睛亮了亮,人也立刻从秋千上站了起来。明明方才身子骨还挺得笔直,眼下却卸了腰力,迅速将自己调整成了弱柳扶风的模式。   “是裴公子来了。”昭鸾捏细了嗓子,轻轻抿着唇角,朝着来人低头一礼。   “裴昱?”阮秋色也“噌”地站了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他与昭鸾昨日才见过一面,怎么今日便约上了?这进展也太突飞猛进了吧……   “表嫂!”   裴昱朝她露出个明朗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解释,昭鸾便抢先道:“裴公子说,每月逢十军营里的将士都会在演武场上比试,我最喜欢看人比武,便说想去参观一下。”   阮秋色心里喜忧参半:“看来你们聊得真是很投机呢……”   “是啊。”裴昱点了点头道,“昭鸾公主看着文文静静的,却对兵器如数家珍,对武学也很有自己的见解,着实令人意外。”   昭鸾用手绢掩唇一笑:“承蒙公子谬赞,昭鸾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阮秋色看着面前宛如一株柔弱娇花的绝色女郎,对她这变脸的神技敬服不已。   裴昱哪里知道他口中“文静”的女子连他们未来儿女的名字都起好了,只是兴冲冲地对着阮秋色道:“表嫂是来与公主作伴的?那正好与我们同去。你平日里,定是没见过比武的场面的。”   还没等阮秋色说什么,昭鸾便立刻接道:“阿、阿秋说她病了。要赶紧回王府里休息呢……”   “病了?”裴昱一脸关切,“表嫂这脸色看起来不是挺红润的吗……”   昭鸾立刻抬手拍了拍阮秋色的后背,直拍得她一口浊气奔涌而出,平白无故地咳了两声。   “你看,真的病了。”昭鸾无辜地眨眨眼,“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就是这么突然的。”   ***   裴昱热心地将“病来如山倒”的阮秋色送回了宁王府,这才驾着马车,载昭鸾去演武场看人比试。   隔着车窗,阮秋色看见昭鸾贼兮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秀丽无双的小脸上满是称心如意,不由得想起那日昭鸾进京时,也是这样坐在车上冲她眨眼。   今时往日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她的心境却大有不同。既替昭鸾觅得心上人感到欢喜,又莫名地觉得不安——不知道是因为她隐瞒了一些真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阮秋色的心神不宁一直持续到了夜里。   卫珩今夜回来得比平日晚了些,沐浴更衣之后,便进了阮秋色房里。小姑娘对他的睡眠质量惦记得很,无论如何也要留他在床上入睡。他实在拗不过,只好忍着无人可诉的煎熬,把自己心平气和地放倒在她身侧。   规规矩矩,纹丝不动,配上一套《般若波罗蜜心经》便可以直接立地成佛。   阮秋色却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   “在想什么?”卫珩忍不住出声问她。   “在想……表弟和昭鸾的事。”阮秋色转过来面对着他道,“昭鸾像是喜欢表弟,我觉得他们俩倒也投缘,只是……”   卫珩抬手将她颊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声音哑了哑:“只是?”   “就是……”阮秋色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愿说出救命恩人那事,便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心里觉得怪怪的。”   卫珩心中立时一警。   人家两个人谈恋爱,她有什么可觉得奇怪?   宁王大人近来吃醋的功力渐长,饶是知道这其中定然没有什么遐想的空间,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找了些不痛快。   他蹙着眉头盯了小画师半晌,忽地倾身过去,含着她的柔唇一通啃咬,铁了心让她没工夫去操心旁人的事。   “王爷……唔……”阮秋色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怀里软作了一团,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息的空当,赶紧羞羞怯怯地推他,“你不是说,成婚之前不会再……”   “本王可没说不碰你。”   卫珩的指尖沿着她的锁骨轻轻划过一条直线,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厚颜无耻道:“只是成婚之前,本王不会越到这条线下边。”   他说着又吻上了小姑娘嫩生生的脖颈,按着自己的心意厮磨够了,才抵着她的额头,气息微乱道:“都尝了这么久的甜头,若是一点也不给碰,你就忍心?”   阮秋色自然是不忍心的。她毫不怀疑,一对上卫珩那双被欲色浸得更加靡丽的眉眼,看着他眼角眉梢因她而生的无边春情,便是尼姑庵里守身如玉的姑子,也不舍得对他说半个“不”字的。   更何况她是那么喜欢同他亲昵,只是有时候会有一点点害羞而已。   于是她轻轻攀住了卫珩的肩膀,将脸贴着他的胸膛,小声说了句:“王爷想要的……我哪个不肯给了。”   卫珩被她这乖软柔顺的语气撩拨得心尖一颤,咬紧了牙关才按捺了下来,只规规矩矩地将人抱紧,长长地叹了口气。   禽兽一时爽,一直禽兽一直爽,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可他毕竟还得做个人。无名无分的就把小姑娘吃干抹净,实在有违他做人的良知。   阮秋色乖乖地窝在卫珩怀里,听见他的心跳比往日快出许多,既觉得欢喜,又觉得心疼。   她决定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又想起今日昭鸾说过的话,便抠着卫珩的衣襟,轻声道:“王爷有没有想过,咱们以后若有了儿女,要叫什么名字呀?”   卫珩眼睫轻颤了一记。   名字他是没想过,毕竟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生儿育女之前的那个步骤从脑海中压下去一些。   阮秋色哪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又轻易打破了宁王大人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想起昭鸾取的“慕昭”和“惜鸾”,还没心没肺地接着道:“我觉得‘卫念秋’就很好,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很合适——”   她话没说完,便察觉到眼前的男人身上的某处,又变得生龙活虎了起来。   “王、王爷,”阮秋色立刻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说这个,便是想让你轻松些,你怎么又……”   宁王大人忍无可忍地堵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口。   自己喜欢上的女子,再没眼色也得受着。于是只好含含混混又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你还是闭嘴吧。”   ***   一连又过了几日。   同那宫女采棠有关的一干人等,都叫暗卫们排查得清清楚楚,竟然没有一人与宫闱有关,更不可能入宫杀人了。素若的遗书亦查不出什么疑点,应是凶手让她亲笔写就的。   自卫珩的母妃离世,素若本就活得如同枯槁,对这尘世没有多少眷恋。遗书的笔迹里连逼迫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更遑论留下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调查到了这里有些难以为继,卫珩只好按着原先的计划,一一排查宫人们在案发时的动向。虽然费时费力了些,但早晚能捕获到蛛丝马迹。   阮秋色那日说过,这案子她要陪着卫珩一起查。于是卫珩查案时她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寻着空子就同他说两句话,免得他陷入过往的回忆伤神。   而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个,是因为昭鸾这几日忙着去纠缠裴昱,自然不需要她的陪伴了。   说起昭鸾和裴昱这一对,倒真是让她有些如释重负。昭鸾每天夜里都会来宁王府同她说说白日里都发生了什么,进展顺利得让人惊讶。   首先是约会。   “今日裴公子带我去了马场,一开始我想着你们国家男人喜欢弱女子,便故意放了水给他,没想到他一轮跑下来套了我两圈。我一个不服气,便将自己真正的实力都使了出来,可还是输了他一点点——不过输了更好,我就喜欢比我厉害的男人。”   再来是见长辈。   “……今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师父,老人家可是一代宗师,我仰慕很久了。他师父一点都不古板,九十多岁了还打趣我们,你是没看见,裴昱耳根子都红了,结结巴巴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然后是亲密接触。   “今日我装着崴了脚让他背我,他只犹豫了一下下就同意了!你们国家的男人不是最含蓄了吗,我上了他的背,就是他的人了。”   而就在昨日……   “今天!今天他带我回家了!虽说是带我去看他的兵器收藏,可是阿秋你想想看,这四舍五入一下,跟娶我过门有什么区别?!”   “没有,没有区别。”阮秋色被她填鸭式的狗粮塞到麻木,干笑着说了声,“你们真是天造地设,让人嫉妒到发疯的神仙情侣。”   “我也这么觉得!”昭鸾的眼睛亮若星子,攥着拳头胜券在握道,“我明日便去同他表明心意,和他把婚事定下来!”   “明日?”阮秋色瞠目结舌,“这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昭鸾摇了摇头道:“我与父君约定了时间,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先把这婚结了,不就能带他一起回北越给父君瞧瞧了?”   “可是……”阮秋色又道,“表明心意这种事,不是该由男人来做吗?”   “我们北越男女都是率性坦荡,没有这种说法。”昭鸾没所谓地摆了摆手,“何况裴昱在那方面好像还挺腼腆的,等他先来表白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看阮秋色忧心忡忡的样子,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会装作很柔弱,很含蓄的样子同他说的。这几天他一背过身我就拼命搓脸,在他看来,我可是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呢。”   阮秋色知道劝不住她,只好由她去了。等到夜里还是觉得放不下心来,便缠着卫珩问他:“你说表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按说习武之人喜欢直来直去,可我觉得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说不准还是喜欢文静温柔些的……”   “那可未必。”卫珩淡淡道,“倘若裴昱喜欢温柔的,会钟情于含光国那个喊打喊杀的公主吗?”   阮秋色这才意识到她这几日心头的不安是因为什么。裴昱近来像是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活泼爱笑,完全是个明朗的大男孩样,一时间让她忘记了那日在玉凰山上,他看着贺兰舒的眼神是如何的疯狂。   他曾经那样刻骨铭心地深爱过青鸾公主,会这么容易便喜欢上昭鸾吗?   纵然昭鸾生得天姿国色,方方面面都与他投缘,也未必啊。更何况昭鸾同为一国公主,名字里又带了个鸾字,裴昱看着她的时候,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过她很快就没时间去思考裴昱的心情了。因为卫珩已经察觉到了她对表弟过分的关心,浑身冒着酸气地贴了过来。   “你管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宁王大人没好气地去咬她的耳垂,“有那个工夫,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未婚夫。” 第130章 真相 “你要娶我?”   阮秋色的担忧果然不无道理。   第二日夜里, 昭鸾破天荒地没来宁王府找她。一想起她昨日兴冲冲地说要去表明心意,阮秋色总觉得放心不下,一定要去四方馆看看。   夜色已深, 卫珩执意要与她同去。阮秋色怕昭鸾不好意思, 便对他极力劝阻。   两人正纠缠着, 侍从匆匆来报, 说是裴少将军来访, 要见见自己的表哥。   阮秋色赶忙迎了出去。裴昱一见她,愁容满面的脸上多了些尴尬之色,只呐呐地叫了声“表嫂”, 便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阮秋色知道裴昱定是不好意思同她说什么的,于是也不多追问, 只将裴昱往卫珩书房里让了让,便让侍从备好了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四方馆。   一见到她,昭鸾的贴身侍女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阮姑娘,我家公主说了,谁来也不见的……”   “是出了什么事吗?”阮秋色急声问道, “昨日她说要向裴昱表明心意, 可是不顺利?”   那侍女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更不好议论主子的私事,思来想去,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顾不了那么多了,阮姑娘还是进去看看吧。公主从傍晚回来,便哭到了现在呢……”   阮秋色一进门便吓了一跳。房间里没点灯,借着廊上的光亮,能看见满地的狼藉。碎瓷片里夹杂着枕头, 摆件之类摔不坏的东西,主人的心情一看便知。   寻常人家的女子闹起脾气来,自然不会是这么大的阵仗,可昭鸾毕竟是养尊处优,娇纵惯了的一国公主,将气撒在物件上,阮秋色也见怪不怪。她接过侍女递来的灯盏,小心翼翼地躲开碎瓷往里走,果然看见床边的地上有个人影,下巴戳在膝盖上,双目无神地坐着。   昭鸾专注地出着神,阮秋色走近时她才惊醒过来,慌乱地抬头看她。她绝美的眼睛周围浮肿了一圈,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憔悴又可怜。   阮秋色忍不住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灯盏放在一边,软着声音问她:“裴昱跟你说什么了?”   听到她这样问,昭鸾的眼神顿时多了些难言的委屈。她不惯在人前掉泪,只倔强地把脸转向了一边,没立刻回答阮秋色的话。   今日她邀了裴昱去京郊打马赏花。五月里阳光明媚,风和日暖,道旁开着成片的木槿,绚烂如霞。   行至一川溪流,二人将马儿放在河边吃草。裴昱觉得口渴,便取下水壶,弯下身子在溪涧舀了些许。他刚仰头饮下一口,便看见身侧的昭鸾目光热切地盯着他瞧,不由得顿住了动作。   “公主……也想喝水么?”他犹豫着问了句,“这水壶是我用过的,公主若不嫌弃……”   他正想说“请等我清洗一下”,便见昭鸾轻轻巧巧地从他手里将水壶接了过来:“不嫌弃不嫌弃。”   她边说边对着嘴唇喝了一口,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   这可是他方才喝过的水壶哎……四舍五入一下,他们两人跟亲了嘴有什么区别?   她在这头美滋滋地想着,没看到裴昱眉心蹙了蹙,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北越国民风的确开放,他驻扎北境时,遇上边关女子,也要被她们调戏两句。昭鸾性情爽利,她都不在意这个,他一个大男人计较这么多,反而显得扭捏小气。   这几日他常常这样说服自己,昭鸾会有许多过分亲昵的举止,都是她性情大大咧咧的缘故。比起挽他胳膊或是崴了脚让他背,共用一个水壶好像也没那么过分。   喝过了水,两人在溪边坐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潺潺流水。   此刻熏风拂面,鸟声啁啾,气氛当真是极好的。昭鸾偷眼看了裴昱两眼,想起自己表白的计划,便清了清嗓子,柔柔地说了句:“这几日与裴公子相处,真觉得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裴昱点头应道:“是啊,像公主这般与我志趣相投的朋友,这些年还未曾见过。倘若你是个男子,你我定会是无话不谈的知交挚友……”   “男子?”昭鸾愣了愣,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难不成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像男人?”   “啊,请公主恕我失言。”裴昱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公主这般文静娴雅,无论如何也是与男子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昭鸾听他夸自己“文静娴雅”,便知道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于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低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与父君约好了,回了北越便要嫁人的。若是如此,恐怕日后很难再与公子像现在这般谈天说地,聊个尽兴了。”   裴昱听到这里,也皱起了眉头,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遗憾。   他方才所言并非客套。昭鸾公主不仅通晓十八般兵器,眼界也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无论是聊起军中见闻,还是他学武时的趣事,昭鸾都是兴致勃勃,说一句能接上好几句的。   虽然和她娇柔的外表不相称了些,但裴昱觉得,她心里像是住着个自由自在的少年,那股飒爽明朗的劲儿是藏不住的。   昭鸾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趁势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裴昱诧异地抬头看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舒展了眉头道:“是有个办法,能让我与公主情谊长久。”   昭鸾毫不意外地将那句“情谊”听作了“情意”,下意识地绞起了自己的衣角,忸怩了一会儿,才红着脸注视着裴昱道:“公子是说……”   两人俱都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   “你要娶我?”   “义结金兰!”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四方馆内,昭鸾将脸藏在昏暗的光线里,吸了吸鼻子,才闷声对阮秋色说了句:“原来这些天……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啊……”阮秋色有些意外,“可是这几日,你们不是很亲近吗?他还带你去见了师父,带你回家……”   “这些都是我主动要求的。”昭鸾哑声打断了她,“裴昱说,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先前他听了京中的谣言,问过我是否对宁王有意,我自然是说看不上宁王的。裴昱便一门心思地觉得,既然他表哥那样的品貌我都没看上,自然也是看不上他的,所以只当我是想同他交个朋友……”   她顿了顿又小声说了句:“宁王……哪里比他好了。”   阮秋色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凑过去搂住昭鸾的肩膀,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昭鸾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此刻小鸟依人地偎着她,姿势有些别扭。可她也不在意,沉默了半晌,又轻声说了句:“裴昱说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此生决计不会变心的。你可见过他那心上人?生得比我好看,又比我更懂得他吗?”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他那心上人……已经过世四年多了。”   “什么?”昭鸾“噌”地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问,“他可没说那人已经过世了啊……那人是谁?怎么会过世的?”   阮秋色对裴昱与青鸾那一段过往也知之甚少,只是简单地同昭鸾说了几句。这故事听起来多少有些惊心动魄,昭鸾听得专注,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感叹。   “……青鸾公主身故后,裴昱为了替她复仇,在京中的纨绔堆里混了几年,所以卫璜那日才那样讥讽于他。”   “怪不得,”昭鸾自然找人摸过裴昱的底,闻言点点头道,“我还说呢,以裴昱的人品性情,怎么可能像传言中那般。”   裴昱心怀杀机,试图报复的事并没有公之于众,在世人看来,他就是结结实实地荒废了四年。阮秋色接着道:“说句实话,裴昱此举算是赌上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他对那青鸾公主的执念也是可见一斑。我本该提醒你的,可那时见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救命恩人,高兴得昏了头……”   她说着有些赧颜。她不光是替昭鸾高兴,也是替自己高兴,所以才忽略了裴昱刻骨铭心的这段往事。   昭鸾的关注点却在别处:“那就是说,他虽然还放不下那女子,可也没法再同她在一起了?”   她面上凄惶的神色一扫而空,眼里燃起星星点点的光亮来:“那我不是没有机会的……”   “昭鸾!”阮秋色急急地打断她的自语,“你怎么不听我说呢,裴昱心里那一块,也许已经同青鸾公主一起死了。你若还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保不齐会更加受伤的……”   “可我的心思已经放在他身上,收不回来了。”昭鸾低着头小声道,“再说,他又没做错什么,没道理要守着个记忆里的人孤独终老吧……”   闻听此言,阮秋色心里也是一酸,就听见昭鸾又道:“更何况,我与裴昱的缘分远在那青鸾公主之前。他那时年纪小,没把我们的约定放在心上,我也不怪他。这说不准便是上天的意思,就是要我晚些出现,好让他的心重新活过来的。”   “让人的心再活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阮秋色喃喃道。   “那我也要试试。”昭鸾用手揉搓了一下脸上已干的泪痕,终于露出个笑脸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能知道。况且,要我看着喜欢的人沉湎于过往,我做不到。”   “如果……”阮秋色看着昭鸾面上坚定的神情,犹疑着问道,“如果裴昱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这样……”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昭鸾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多半是不会喜欢上他的。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啊……”   ***   阮秋色回到宁王府时,裴昱已经走了。见卫珩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她便踌躇着走了进去。   “表弟……方才都同你说什么了?”阮秋色犹豫道。   卫珩淡淡一哂:“还能说什么。他那性子与你差不多,辜负了人家心意,当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那……王爷有劝他什么吗?”阮秋色走近了些,“昭鸾不肯放弃,不知道裴昱那边有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卫珩拉着她的手,将人扯到腿上坐好:“本王自然希望裴昱能有段美满姻缘,也同他说了,青鸾公主赴死之前还惦记着为他解蛊,便是希望他能将心意交托于旁人。可他能不能听进去,就不是本王所能左右的了。”   阮秋色慢慢地点了点头:“听王爷的意思,裴昱……没那么容易听进去吧?”   卫珩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活人……争不过死人。”   裴昱这一生最初的情起,被青鸾公主之死酿成了最痛最烈的回忆。回忆里那人音容宛在,语笑嫣然,遗憾到极处也美到极处,自然不是尘世间的某个人可以轻易取代的。   卫珩话音刚落,阮秋色脸上的血色便褪了几分。她眼神怔怔忡忡,似是苦恼到了极点。   “怎么愁成这样?”卫珩捏了捏她忧心忡忡的脸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辜负了别人。”   “我……”阮秋色低低地垂下脑袋,嗫嚅了一阵,才轻声说了句,“我是辜负了昭鸾。她那么信任我,我却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这事,昭鸾许是不会一头热地把心思放在裴昱身上……”   她原本等着卫珩问她是什么事,却没想到他只轻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本王?”   “王爷怎么……又知道了?”阮秋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自打听过昭鸾公主所谓的‘秘密’,你便把‘做贼心虚’都写在脸上,本王能看不出来?”卫珩没好气道,“本王原是懒得管,只是你前几日莫名地关心到裴昱身上,本王才向北越三皇子打听了他那妹妹的秘密是什么。”   知道了昭鸾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从群狼口中救人之事,再一联系阮秋色这几日的反常,答案不言自明。   卫珩说着,斜睨了她一眼:“你倒好,有什么事不与本王商量,只知道闷头瞎想。倘若你真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也就罢了,将自己的良心折磨成这样,简直是自讨苦吃。”   阮秋色听他语气轻松,不由得眼睛亮了亮:“王爷这么说的话,难道你并不是昭鸾要找的人?”   “废话。”卫珩淡淡地白了她一眼,“本王少时便是如今的性情,虽不至于见死不救,但怎么可能有耐心同人交换什么信物?”   阮秋色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困扰她多日的谜题终于解开,答案也并非她先前担心的那一种,对她来说无疑是卸下了心口的一块巨石。   她面上的愁容去了大半,忍不住搂着卫珩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真是多亏王爷如此冷漠无情了……”   卫珩听了她这莫名其妙的称赞,一时有些失笑。他静静地看了阮秋色一会儿,忽然道:“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阮秋色眨了眨眼。   卫珩指着桌面上的一个小木盒道:“打开看看。”   阮秋色依言照做,刚打开那木盒,便愣住了。   盒子里躺着一块莹莹润润的羊脂玉佩,半圆的形状,上面镂刻着鸳鸟。   她对这玉佩自然再熟悉不过——这玉的另一半,卫珩求亲时送给了她,此刻就在她颈上戴着。   “时青他们生擒了秦五,从他手里得了这玉。”卫珩抱着她沉声道,“这玉和密报一起先送了回来,再过两三日,时青便会押送秦五,回到京城。”   阮秋色看着那块玉佩,怔怔地呢喃道:“等到那时……”   “等到那时,本王便会让他给你爹的死一个交代。”卫珩道。   阮秋色木然地点点头。这段日子她极力避开去回想阮清池的死讯,仿佛只要不想,阮清池便还活着一般。而秦五爷的落网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不管她有没有准备好——阮清池已经死了,她身为女儿,是该要向仇人讨一个交代的。   等等……   阮秋色眼睛忽地睁大了几分:“我想起来了。”   “怎么?”卫珩挑眉看她。   “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宫里验尸的吴医官了!”阮秋色抓着他的手急声道,“十年前,他曾到我们家里拜访过,和我爹在书房里谈了许久。他走以后,我爹的神情分明不对劲,不光出了许久的神,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着‘不可能’……”   “不可能?”卫珩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是什么不可能……”   “接着我爹便失踪了。”阮秋色的手忍不住颤了颤,“我想,不管他口中‘不可能’的是什么,那多半就是他加入朱门的原因。” 第131章 不可能 原来那句“不可能”,指的竟是……   “请、请王爷恕罪……老奴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宁王府前厅内, 年迈的医官将身子佝偻成个谦卑的弧度,诚惶诚恐道:“老奴当年的确到阮侍诏家中拜访过,可也只是同他寒暄了些家常, 并没说过什么特别的……”   阮清池是画院侍诏出身, 吴内官说起他时, 还习惯用他原来的官职相称。这一大清早又被传唤到宁王府, 问的还是他当年私自泄露给阮清池的秘密, 他自然战战兢兢,什么也不肯吐露。   卫珩端坐在椅上,与身后站着的阮秋色对视了一眼, 沉声问道:“你与阮清池有什么家常可以寒暄?”   “这……”吴内官混浊的眼珠转了转,“都过了这么多年……老奴这记性, 哪里还中用哟……”   “那本王便提醒你一下。”卫珩冷声道,“本王母妃身故,对外只说是病逝。可阮清池失踪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说他要去调查本王母妃自尽一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将沅贵妃自戕而亡的真相透露给他?”   卫珩口中的书信自然是不存在的,他之所以这么说, 不过是为了诈那吴医官。毕竟阮清池与他母妃有过那样的因缘, 他将宫里验尸的医官请到家里,多半是为了打听母妃过世的真相。   泄露皇室机密乃是重罪,吴医官吓得抖抖索索,也没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只忙不迭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殿下赎罪,请您饶了老奴吧!”   “你倒是说说看,阮清池给了你多少银两, 便叫你冒着这犯上之罪,泄露皇家秘辛?”卫珩厉声道。   “请宁王殿下明察!”吴医官连叩了几个响头,“老奴哪有这个胆子!老奴只是……曾受过阮侍诏的恩惠,同他有些交情,又耐不住他一再恳求,才一时糊涂……”   卫珩见他面上神情凄惶,不似作伪,便向阮秋色递了个颜色,后者马上心领神会,微笑着上前道:“老人家莫怕,您真是我爹的故人吗?”   这是她先前便与卫珩商定好的策略。倘若吴医官是为了钱财泄露宫闱秘密,便由卫珩来疾言厉色地拷问;而他若是为了人情的缘故,便由阮秋色来动之以情,如此这般,定能让他将真相吐露出来。   吴内官茫然地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忙问了句:“姑娘是……阮侍诏那小女儿?”   阮秋色立刻点了点头:“当年您来过我家之后不久,我爹便失踪了。今日王爷将您叫来,是想让您提供些线索,并非要追究什么罪责。当年我爹与您说了什么,还请您仔仔细细地都告诉我们。”   吴内官看她面色和善,心下刚松了几分,便见卫珩眸中划过一丝寒光道:“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倘若有半分遗漏……”   光听那威胁的口气,吴内官身上便抖了两抖。阮秋色连忙抬手按在卫珩肩上,温声道:“王爷别吓唬老人家呀,他毕竟是我爹的朋友……”   “不敢不敢,老奴愧不敢当……”吴内官不知道对面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把戏,只是匍匐在地上,满心懊悔道,“这些年老奴时常在想,倘若那日没有多嘴该多好,或许阮侍诏也就不会失踪了……”   阮秋色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老人家,您快起来说话。”   尘封了十来年的秘密就在眼前,她突然有些紧张,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些:“我爹的失踪,真与沅贵妃身故有关?”   吴内官诧异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阮侍诏留下了一封……”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人家的套。倘若阮清池真用那封书信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宁王他们又何必将他招来提供什么线索。   念及此处,吴内官苦笑了一声道:“沅贵妃的死因,对外只说是寒症难愈,医治不及所致。阮侍诏不肯相信,所以……”   “他为何不信?”卫珩突然出声打断,“因寒症而死的人不在少数。”   “弱质女子死于寒症的确实不算鲜见,”吴内官解释道,“可沅贵妃出身将帅之家,自小习武,根骨自然非寻常女子可比。据阮侍诏说,他连伤风都不曾见贵妃娘娘患过的。”   卫珩不由得有些出神。在他记忆中,母妃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静坐在清辉殿中打发,他实在想象不出母妃舞刀弄枪的样子。   不过他记事的那几年间,母妃确实一场病也没有生过。   阮秋色也犹疑着接道:“这个我知道的。我爹跟我说过,他喜欢的女子武艺超群,便是在她做将军的哥哥手下,也能走出几十个回合。”   卫珩的神思被她的声音扯回了现实,淡淡地扯了扯嘴角道:“这样说来,母妃的功夫要比本王强上不少。”   他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说罢又向着吴内官道:“继续。”   吴内官点点头,接着道:“老奴耐不住阮侍诏的央告,便将贵妃娘娘真正的死因告诉了他。哪知道他一听说贵妃娘娘实为自戕,震惊更甚,口中一直说着‘不可能’,老奴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阮秋色与卫珩俱是心中一震。   原来那句“不可能”,指的竟是这个。   卫珩觉得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了起来。阮秋色先前猜的果然不错——阮清池之所以会加入朱门,多半是因为对他母妃的死因心存疑虑。可他那时早已辞去了官职,根本没有继续追查的办法,走投无路之下才与朱门做了交易。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了句:“你可知道他为何那样笃定?”   “这个……”吴内官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才犹疑着说了句,“原因的确是有……可老奴不敢妄议娘娘的是非。若殿下一定要听,请先免了老奴大不敬之罪……”   卫珩淡淡的横了他一眼:“说。”   吴内官不敢再啰嗦,赶忙道:“老奴也是从阮侍诏自言自语中听得了一二。听他的意思,贵妃娘娘入宫前便动过赴死的念头,阮侍诏为了拦她,曾经发下誓愿,倘若娘娘自戕,他也定不会独活。若是娘娘心中对阮侍诏还有半分顾念,应该、应该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吧……”   送走了吴内官,阮秋色与卫珩相对着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句:“王爷的母妃……当真是自尽无疑吗?”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卫珩声音有些滞涩,“母妃是割脉而死,她自己藏了门上的钥匙……”   他只说了这两句,便闭了闭眼,再也说不下去了。阮秋色赶紧上前,将他的手在手心里握了握:“王爷……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她看着卫珩紧绷的嘴角,在心里想象着他那倾国倾城的母妃生得是何模样。想来想去,总觉得她眉宇间定然存着几分凉薄戾色。   若非如此,她怎么狠得下心让幼子看着自己死在面前,又怎会在与人许下不会独活的约定之后,轻易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让那人苦苦寻着误以为的“真相”一步步地踏进深渊里,终究没能独活。   她心里除了浅淡的怨气,还有许多难解的疑惑。既然卫珩的母妃确实是自戕而死,那么她爹便是调查下去,也断不会查出什么。可他又是为何会被朱门的人灭了口呢?   然而看着卫珩因为痛苦的回忆而紧闭着的眼睛,她便什么也问不出口了。左右这几日时青便会押送秦五爷回京,如无意外,这些答案都可以从他口中获知。   想到这里,阮秋色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抚了抚卫珩发凉的手背,只低声说了句:“或许王爷的母妃……真的太辛苦了吧。” 第132章 算账(新增700!) “跟她道歉。”……   一晃又是两日过去。   按照仵作的推算, 素若出事是在宫宴前日的深夜。人的尸身要比水沉些,故而先是沉入湖底,等到尸身腐败, 生出气体来, 才会鼓动着尸体浮出水面。   更精确的死亡时间, 仵作也是验不出的。好在卫珩还是从别处找到了线索——那晚御花园中值夜的侍卫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可值夜的岗亭离那湖泊不远, 素若入水时意识尚存,无论如何也会发出不小的动静。   仔细一审问才知道,大内侍卫每晚亥时换班, 值守御花园的那位素来惫懒,总会在温暖的闱房赖上一时半刻——凶手若是有心, 不难发现这个规律,因而素若落水的时间,多半就在亥时至亥时三刻之间。   皇宫之中有宫女一千五,内侍五百余名。人多眼杂也有好处,林林总总地筛查了一通,这段时间无法自证行踪的宫人只有百十来名——卫珩这两日便在宫里忙着排查这些宫人。   阮秋色却没能陪着他一起查案。原因无他, 有人比卫珩更需要她的陪伴。   自打那日昭鸾与裴昱阴差阳错地捅破了窗户纸, 裴昱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每天天不亮就离了将军府,深夜才归。昭鸾去堵了几次,连裴昱的面都没见着。   “他搞什么呀,被拒绝的是我好不好?”她满不高兴地同阮秋色抱怨,“还以为裴昱是个硬气有担当的,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连见我一面都不敢。”   “裴昱……的确是做得不地道。”阮秋色想着卫珩说过的“活人争不过死人”, 便讪笑着去劝昭鸾,“左右世上好男人千千万,你也不必在一棵树上……”   “好男人再多也同我没什么关系。”昭鸾意兴阑珊地打断了她,“救命恩人只有一个,裴昱也只有一个。我今日哪怕是通宵不睡,也定要见到他的面,让他给我个交代才行。”   阮秋色见劝不住她,也不再说什么。她多少有点心不在焉——时青昨日递来了消息,傍晚时分便可以押送着秦五爷抵达京城。所以她拉着昭鸾坐在宁王府的前厅里闲聊,等时青回来,她第一时间便可以获知消息。   酉时的钟声远远敲响,门廊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阮秋色正想出去看看,便见一道高高大大的人影越行越近,几步便迈进了前厅。   “时大哥!”阮秋色站起身来迎他,“一路可还顺利?”   日夜兼程地赶了五六日的路,时青一身风尘仆仆,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黑。走近了一瞧,还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秦五在朱门中处于核心的地位,押送他回京的这一路,定然是艰难重重,险象环生的。   “是遇过几次埋伏,幸而不辱使命。”时青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沉声答道,“犯人已经关押进大理寺的死囚牢,由十多名暗卫守着。消息也早就递进了宫里,只等王爷回来审问。”   阮秋色也微笑起来:“时大哥向来最是妥帖。”   “你便是宁王那个左膀右臂吧。”昭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时青,“听说你的功夫在南朝算是数一数二,倘若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   时青这才注意到一旁坐着的昭鸾,见她容貌极美,瞳色有异,便猜出了她的身份,忙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公主。传言不可尽信,‘数一数二’这个名头,时青愧不敢当。”   “你谦虚什么,”昭鸾摆摆手道,“我们北越第一勇士都败在你手上,你再谦虚,倒像是在我面前自夸你们南朝人才辈出。”   两国军队驻扎之地,难免会有些摩擦。某一年闹得大了些,北越兵士们吃了亏,心下不忿,便请了角斗场上选出的第一勇士上门挑战。那勇士力大无穷,裴昱也没从他手下讨得便宜,最后还是时青上了场,才将那勇士制服。   “时大哥还有这种英勇的过往?”阮秋色听得来了兴致,“快给我仔细讲讲。”   昭鸾正想添油加醋地给她描绘一番,就见宁王府的侍从匆匆而来,进门禀报说,昭鸾公主的护卫正在门外等着,说是有话要对公主说。   昭鸾一听便知道是有了裴昱的下落,也不召那护卫进来,而是立刻起身往外走去。   阮秋色与时青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拉着时青在前厅里坐下,等她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时青笑道:“时大哥,云芍前几日还同我问起你了。她很担心你,你要不要……挑个时间去看看她?”   时青怔了怔,无奈又温和地看了她一眼:“还请阮画师别开我的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啊。”阮秋色眨了眨眼睛,“云芍是很想见你的,你难道一点也不想见她吗?”   时青别开了视线,沉默半晌,才说了句:“我……没有这个想法。”   阮秋色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侍从又引着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身穿北越服饰,垂首慢行,应该就是公主的护卫无误。   “你们公主呢?”阮秋色奇道。   “回禀阮姑娘,公主刚听到裴少将军的下落,便直接骑马追过去了,所以让属下进来同您打声招呼。”那护卫恭谨道。   时青面上划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他离京才十几日,裴昱的感情生活便有了新动向?   那昭鸾公主生得美丽,性情也活泼,倒也甚好。   阮秋色听得有些想笑,便随口问了句:“怎么急成这样?你们是在哪儿找到的裴昱?”   “是在一家名叫‘莳花阁’的青楼里。”护卫答道,“属下们跟着裴少将军,见他去找了那青楼里的花魁,便赶紧来向公主禀报了。”   “什么?”阮秋色“噌”地站了起来,“裴昱去找云芍了?”   “那花魁是叫这个名字。”那护卫点点头,“公主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即便拎着鞭子,赶去莳花阁算账了。”   这下连时青也站了起来:“跟谁算账?”   “这……”那侍卫想了想,也犯了难,“公主只说要去算账,没说跟谁。不过……这种事情与捉奸也没什么两样,我们公主哪里吃过这种亏,总归是不会放过那一对男女的吧……”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这下误会大了。裴昱会去找云芍,许是因为他这两日心境烦乱,想借着云芍那张与那青鸾公主肖似的脸平复一下心情,和睹物思人也差不多。   可昭鸾并不知道啊。她又是个脾性暴烈的,一想起那日四方馆里满地的碎瓷片,阮秋色便知道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不能让昭鸾在莳花阁里闹起来。”阮秋色赶忙把脸转向时青,“时大……哥?”   她左右看了看,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时青的影子。   ***   阮秋色驾马赶到莳花阁时,眼前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差不了多少。   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小厮,口中哀哀地叫唤着什么。苏三娘满脸焦急地在门口转圈,阻拦着想要进来的客人。一见阮秋色,她立刻迎上来问道:“你不是说那姑娘是自己人吗?方才她横冲直撞地进来,七八个男人都拦不住……”   “她在哪儿?”阮秋色翻身下了马,急急地往里走。   “不就是在云芍姑娘房里嘛,一进门就打起来了。”苏三娘跟在后面急声道,“裴小爷也在里面,那姑娘一进去便关了门,我们也不敢往里闯,就听见他们打斗的声音。后来宁王身边那护卫也进去了……”   说话间已经行至云芍房门口。阮秋色附耳过去,听见昭鸾气喘吁吁的声音:“……好你个裴昱,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还不是来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公主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裴昱气息微乱,满是无奈道,“我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少废话!”昭鸾冷声道,“看招!”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门内的情形却与她想象中大为不同。   既没有满地的狼藉,也没有瑟瑟发抖的云芍。宽敞的房间里,桌椅都被搬到了墙角堆作一处,昭鸾与裴昱在房间中央的一片空地上战得正酣。   说是打斗也不算准确,因为出手攻击的只有昭鸾,裴昱只是左躲右闪,并不同她正面接触。   “裴昱!”昭鸾劈手而出的一招又落了空,连带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一下,恨恨地咬牙道,“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跟我比一场,别跟乌龟似的畏畏缩缩!”   “是男人才不能跟你动手,”裴昱身子后倾了一记,险险地又躲过她一掌,“公主你适可而止好不好?前几日你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   昭鸾气急,从身侧的博古架上抄起一只花瓶砸了过去:“要本公主继续装柔弱,你也不看你配不配!”   “既然我不配,公主又有什么可气的?”裴昱也是不懂她的逻辑,闪身避过那花瓶道,“裴昱自知配不上公主,还请公主放我一马,咱们各得相安可好?”   那花瓶从裴昱身侧擦过,却没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阮秋色定睛一瞧,才把注意力落在时青与云芍身上。   云芍正坐在房间一角的桌案后面,一边悠闲自在地磕瓜子看戏,一边指挥着时青善后:“干得漂亮,这花瓶可是上好的钧窑瓷,磕了碰了我得心疼死……哎,小心我那云母屏风!”   时青及时地在裴昱身后挡了一记,免得他步步后退,撞在那莹光闪闪的屏风上。做完这一切,他又闪身挡回云芍面前,免得她被屋里缠斗的二人波及。   阮秋色看得目瞪口呆——他俩可真悠闲啊。   再看昭鸾这边,战况显然更激烈了几分。只见她一手袭向裴昱腰间,等他下意识地闪避,紧接着便一脚踹向他小腿:“你这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谁要跟你相安?你想得美!”   裴昱避无可避,便伸腿挡了她一记,无可奈何道:“我怎么玩弄别人感情了?”   “你装什么?”昭鸾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情长不移,用这借口拒绝了我,又跑到这风月场上,对那妓·女眉开眼笑的,你真虚伪!”   “妓·女”一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房间里另外四人脸色都变了变。莳花阁里将娼妓与乐伎舞姬分得清清楚楚,云芍是不卖身的清倌,又在莳花阁里地位超然,京中的达官显贵们对她也是礼让有加的,何曾被人以“妓·女”相称过。   “昭鸾!”阮秋色急声道,“云芍不是……”   云芍自己倒没多在意,只笑笑地看着昭鸾公主。时青回身看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眸中多了几许忧色。   “云芍姑娘不是妓·女。”裴昱沉声道,“你不能这么说她。”   昭鸾原本只是气急之下随口一说,此刻看见裴昱肃了脸色,反而更觉得心下不忿。   “哟,还维护上了?”她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管得着?我今日就偏要叫她‘妓·女’——”   话音还没落,裴昱身形一动,人已经掠至了她身后。他出手迅疾如电,扣住昭鸾两只手腕反剪到她背后,一手在她肘上麻筋处轻轻一点,黑着脸对她吐出四个字:“跟她道歉。” 第133章 扯平 说句对不起就想算了吗?   “裴昱!你放肆!”   极度的酸麻自手肘那一点扩散至四肢百骸, 昭鸾难受得要命,偏生手腕又被裴昱制着动弹不得,一时间气恼到了极点。   细数起来, 昭鸾的愤怒可以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 她自负武艺, 像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被裴昱拿捏住, 心中自然不痛快;第二, 她身为一国公主,便是真做错了什么,也从没被人这般无礼地对待过, 更不要提被人按头道歉了。   更何况裴昱竟然敢凶她!   这些日子她在裴昱面前装得柔弱似水,裴昱对她自然也是温声细语, 礼貌可亲的。然而现在他为了这烟花女子,不光对她动了手,还这般疾言厉色地斥责于她,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昭鸾一边挣扎,一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句:“让我道歉, 你想都别想!”   裴昱多少有些热血正义的少年心性, 见她态度骄横无礼,也不多言,只探手点了点她另一侧手肘,疼得昭鸾立刻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裴昱!你竟敢这样冒犯本公主!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们皇上,让他——”   “告状可以,”裴昱沉着脸,又以指腹在她麻筋上捻了捻,“先道了歉再说。”   “你做梦!”昭鸾咬着牙回身瞪他, “你好大的胆子,我——哎哟!”   后腰的疼痛突如其来,她险些站立不稳。目光落处,裴昱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她腰眼处,足足用了三四成的力气。   “人身上怕疼怕痒的穴位有三四十处,公主是想一一尝试吗?”裴昱冷声道。   昭鸾如何肯服软,抬腿就要往他小腿上踹。哪成想还没触到人家分毫,髋骨边上又是一麻,整条腿酸得几乎失去知觉,整个身子被裴昱拎小鸡似的提着,才没栽倒在地上。   阮秋色听她一迭声地喊“疼”,正想上前劝说一番,就见云芍不动声色地冲她摇了摇头。云芍眼里虽然有些兴味,却也并不是幸灾乐祸的神采,阮秋色习惯了对她言听计从,也就放弃了劝说的念头,只扒在门边焦急地观战。   事情的进展并不如裴昱料想得那般顺利。   北越这个国家上上下下都是宁折不弯的剽悍性情,昭鸾身为一国公主,更是吃软不吃硬的集大成者。   裴昱深知,那几处痛穴被点,便是铁骨铮铮的壮汉也要疼得嗷嗷叫;若是寻常女子,早哭得没眉没眼了——然而昭鸾愣是咬紧了牙关,忍得眼角发红也不肯再喊一声痛,除了恨声大骂裴昱“卑鄙无耻”,旁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倒真是硬气得不行。   裴昱拿她毫无办法,最初的气头过去,也觉得此刻的举动有些不妥。他倒不怕昭鸾告状,只觉得男女有别,自己这样钳制于她,终究是太逾矩了些。   “公主,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便是对我有什么怨气,总归不该牵连旁人。”裴昱叹了口气,决定同昭鸾讲道理,“出言侮辱云芍姑娘是你的不是,只要你同她道声歉,我立刻便放了你。”   “我呸!”昭鸾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肯听他此刻的软话,“你有种就继续啊,我便是疼死,也不会顺了你的意!还想让我道歉?我偏要叫她妓——”   眼见她又要口出恶言,裴昱心里一急,连忙用手去捂昭鸾的嘴。   他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便覆住了昭鸾小巧的半张脸。女孩子面上的肌肤生得丝绸般滑腻,嘴唇亦是软得不可思议,挣扎时摩擦在他掌心粗砺的茧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了更不妥的触感。   裴昱便出了一瞬间的神。   下一个瞬间,掌缘传来一阵剧痛——就趁他那一刻的松懈,昭鸾手腕一震,挣脱了他紧箍着的左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他捂在她嘴上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她这一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裴昱手背上立刻见了血。昭鸾这次着实气得发狠,只不管不顾地咬着,回过神来时,口腔里尽是丝丝缕缕的咸腥味。   裴昱的血有些烫人。   昭鸾这才受了惊一般地丢开了他的手,再抬眼看他时,眼睛已经红了一圈,越发衬得湛蓝色的眸子盈盈如水。她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软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活该!谁让你不躲的……”   裴昱只觉得右手痛得失了知觉,在半空里甩了甩,才蹙着眉头说了句:“真是牙尖嘴利,北境的狼也没你厉害。”   “你放肆!”   昭鸾下意识地斥责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一时间连斥责都少了几分底气:“你……”   裴昱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也没再说什么,只对着云芍道:“云芍姑娘,今日的事是因裴昱而起,我没本事让公主同你道歉,只好代她跟你说声对不起。她方才口不择言,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罢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云芍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何况旁人的话,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裴昱这才转向了昭鸾道:“方才我一时冲动,做得不太妥当,也要同公主说声抱歉。”   昭鸾冷笑一声:“你那样冒犯于我,说句对不起便想算了吗?”   “倘若我有什么对不起公主的,”裴昱将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在她面前晃了晃,“也让你咬了一口,就当扯平了吧。”   ***   裴昱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只余昭鸾站在原地恍了片刻的神。   她当然知道裴昱方才所说的“扯平”,指的绝不仅仅是今日同她动手一事。他即便真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也只会是因为不愿回应她的喜欢。   “跟我扯平?”她望着裴昱离开的方向,喃喃地低语道,“……你想得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拍手的声音。   “托公主的福,我可算是长了见识。”云芍看完了整场好戏,心满意足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公主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铁水做的吧?”   昭鸾立刻拧过身子瞪她:“你敢嘲讽本公主?”   “不敢不敢,”云芍佯做畏惧地向后倾了倾身子,“我一个身份低微的烟花女子,哪敢对公主不敬,只不过是说两句实话罢了。”   “云芍——”阮秋色看昭鸾气结的样子,赶紧过去打圆场,“昭鸾正在气头上,你少说两句嘛。”   她捏了捏云芍摊在桌上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拉昭鸾:“昭鸾,我知道你不是跋扈的性子,方才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因为赌气的缘故。”   她顿了顿,又道:“云芍是我极好的朋友,她也不是你口中那样。裴昱会来找她,是因为她与那已故的青鸾公主长得有几分像,只是对着她怀念故人而已——无论如何,你都不该那么说她的。”   昭鸾不禁愣了愣,看着云芍呆呆道:“你竟然……长得像那青鸾公主?”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一方面欣喜于裴昱没有骗她——他的确只钟情于自己已逝的恋人——另一方面,这个事实又让她的心隐隐地揪了起来。   “我都说了,是她跟我长得像好吗?”云芍没好气道。   “好好好。”阮秋色笑着看她一眼,又对昭鸾诚恳道,“昭鸾,我也觉得你该跟云芍道歉的。倘若你今日实在说不出道歉的话,再过几日,等心情平复些也可以的。”   昭鸾抿唇低下了头,并不吭声。   “道不道歉的也没什么关系。”云芍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这人天生热心肠,见不得别人走弯路。倒是想提醒公主一句,凭您这铁骨铮铮的性情,要把裴少将军追到手,还不如直接将他打晕了绑回北越更快些。”   昭鸾抬起头,犹疑着打量她一眼:“难不成……你有别的办法?”   “我虽然不是您口中的‘妓·女’,但是想睡我的男人,围起来也能绕这京城一圈吧。”云芍这话不单是说给昭鸾听的,她不动声色地睨着窗边沉默站着的男人,又道,“不信你问问阿秋,要是没有我,她怎么可能与那性情刁钻的宁王修成正果?”   时青忍不住回身看了她一眼,眼里分明是不赞同的意思——要是没有云芍乱七八糟的指导,他家王爷与阮画师的情路中怕是会少一半的坎坷。   然而昭鸾显然读不懂他的眼色,她看了看阮秋色不好意思的红脸蛋,便不由得信了云芍七八分——毕竟,宁王那性情可比裴昱难搞许多倍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昭鸾问道。   “既要拜托我帮忙,公主是不是得有点诚意?”云芍似笑非笑地看她。   昭鸾涨红了脸,不自在地别过视线,半晌才挤出一句:“对、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云芍掀了掀眼皮。   昭鸾抿了抿唇,小声补上一句:“我不该……那么说你。”   “这就对了。”云芍扬起嘴角,冲她勾勾手指,“你附耳过来。”   阮秋色好奇地看着云芍在昭鸾耳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又为何要避开她与时青。   两人拢共也没说几句,不多时,昭鸾眼睛亮了亮,站直身子,礼貌地向云芍告辞。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便跟上了她,一方面是因为担心着昭鸾此刻的心情,另一方面是因为——   云芍冲她猛使了半天眼色,只差把那句“你快走,别打扰我的好事”写在脸上。   眼见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时青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那我也……先告辞了。”   “慢着。”云芍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我还有话跟你说。” 第134章 追男人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阮秋色揽了送昭鸾回去的任务, 一上马车便好奇地问她:“云芍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怎么追男人呗。”昭鸾抿了抿唇,看着窗外道,“云芍姑娘方才告诉我, 裴昱这样的男人不能追, 你越追, 他跑得越快——得想办法把他勾过来才行。”   “那要怎么勾?”阮秋色眨眨眼睛。   “简而言之, ”昭鸾道, “就是让他心软。”   按照云芍的说法,今日本来是个极佳的机会。裴昱拒绝了昭鸾的好意,心里多半是有愧的。方才他又那样逼人道歉, 倘若昭鸾真服个软,哭哭啼啼地把歉给道了, 裴昱反而会觉得自己欺负了人家,愧疚心软之余,也会生出些怜惜来。   “可我不但没抓住机会,还同他硬碰硬,反倒让他觉得,我们之间扯平了, 两清了。”昭鸾遗憾道, “两清是不行的,我得让裴昱觉得愧疚才行。”   “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阮秋色点点头,“那云芍有办法让裴昱愧疚吗?”   “云芍姑娘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具体的办法,还得我自己来想。”昭鸾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劲,“今晚我回去细细研究一番,一定要想出个完整的作战计划来!”   阮秋色忍不住笑了。她看着昭鸾亮晶晶的眸子, 倒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表达鼓励。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四方馆,昭鸾轻轻巧巧地跳下车去同阮秋色告别。   “话说回来……”   阮秋色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车窗问昭鸾:“云芍同你说的话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她何必那样神神秘秘的,都不让我听见呢?”   “她哪里是为了防你?”昭鸾摇头笑道,“她是为了防宁王那护卫啊。”   “时大哥?”阮秋色有些讶异,“防他做什么?”   “云芍姑娘说,男人都是一样的。”昭鸾冲她挤挤眼睛,“因为愧疚生出怜惜,再因为怜惜生出喜欢,这是女追男最常见的套路。”   “所以?”阮秋色有些不解其意。   “你怎么还听不明白呀?”昭鸾恨铁不成钢地轻戳她脑袋一记,“云芍姑娘还要用这法子来勾你那时大哥,自然不能在他面前泄了底的!”   “哎?”阮秋色这才明白过来,眼睛顿时睁大了几分,“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昭鸾急着回去制定自己的追夫大计,冲她挥了挥手作别,“云芍姑娘那么有经验,一定会拿下时护卫的!”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只好小小声地自言自语。   “可是时大哥耳力那么好,你们说的悄悄话,防不住他的啊……”   ***   莳花阁里,面对步步逼近的云芍,时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云芍姑娘有什么话要说?我还要回去……”   他话没说完,就见云芍拿帕子捂住眼睛,嘤嘤地哭了起来。   “云芍姑娘……”时青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   云芍捂着脸哭得抽抽噎噎的:“我、我终于明白了……”   时青不解地问她:“明白什么?”   “我明白你为什么躲我了……”云芍转过身去,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你也觉得我出身风尘,一点也不清白对不对?说不准你心里也暗暗觉得,我是个、是个……”   “妓·女”两个字梗在喉间,几次都没说出口。不过刚经过昭鸾那么一闹,时青自然明白她想说什么。   他盯着云芍动作夸张的后背,轻轻地叹了口气:“云芍姑娘便是要用什么‘套路’来对付我,也不该这么说自己。”   云芍顿时愣住了。   她动作僵硬地转过身来,面庞上果然一片干燥,半点水痕也无,看得时青有些想笑。   “你都听见了?”是怀疑人生的口气。   时青无奈地点了点头:“不是我故意偷听,只是你方才声音太大了些。”   她声音明明很小的好不好!   云芍脸上一阵发烫,不死心地又确认了一句:“你都听到什么了?”   “全部。”时青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包括你说今日要瓮中捉鳖……”   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被当做了鳖,但时青向来有容人之量,并不打算同她计较。   云芍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有过如此丢人的时刻。   有道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丢人丢大了,好像也没想象中难堪。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索性自暴自弃地说了句:“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堂堂盛京第一花魁,没什么配不上你的地方吧?”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时青顿时愣住了。他定定地看向云芍,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是时青配不上姑娘。”他手心下意识地握紧,向着云芍躬了躬身,“云芍姑娘定能觅得良缘,不需把时间……”   “你知道配不上,以后就对我好一点。”云芍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嫌弃你,谁让我眼光不好呢。”   “……”   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时青难得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   天色已晚,阮秋色送走昭鸾,便直接去了大理寺。   两个时辰前,时青便差人通知了卫珩,说是已经将秦五爷关在地牢等他回来审问。也不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卫珩到现在还没回来。   眼下大理寺已过了散职的时辰,只有十多个值守的差役。他们都知道阮秋色与卫珩的关系非同寻常,故而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先是让她在议事厅里边喝茶边等,到了用晚饭的时间,还特意来问她要不要一起用膳。   “不用了。”卫珩不在,阮秋色也不好意思蹭饭,只是摆摆手道,“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请问……我能不能先去看看时护卫今日带回来的犯人?听说就关在地牢里。”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与卫珩一起的,可真到了大理寺,她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急切些。阮清池究竟与朱门做了怎样的交易,又是为什么而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问问那秦五爷。   见那差役犹豫,她赶紧补上一句:“王爷与我说好了要一同去审那犯人,你先带我过去,他定是不会怪罪的。我只是去问几个问题,要不了一刻钟的工夫。”   “既然如此……那阮画师便随我来吧。”差役终是应允道。   夜晚的牢房中只点了些火炬来照明,暗沉沉的,更显得阴暗诡谲。   阮秋色跟在差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周遭的环境。囚牢里的走道说不上宽敞,见进来的是个女子,暗处窥视的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有死囚凑过来瞧她,脚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阮秋色对上他们的眼睛,只觉得后脊上的寒毛都窜了起来。   “还有多远才到?”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快到了,”那差役答道,“时护卫吩咐过,这名的犯人罪大恶极,让我们关在最里间的地牢,与旁的犯人都隔开些。”   他见阮秋色轻轻搓着手臂,面上的神情有些畏惧,便出声安抚道:“阮画师是第一次来这地牢吧?其实,这里虽说关押了最危险的犯人,可也能算得上整个盛京最安全的地方呢。”   “倒也不是第一次。”阮秋色小声回了句,“以前我也来过的。”   说起来她与卫珩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便是在这阴湿晦暗的地牢里。不过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想到卫珩,她心里顿时安定了些。一路行至走道尽头,那差役以眼神向她示意,就退至一旁候着。   最深处的那间地牢里,秦五爷靠墙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他与阮秋色上次见到时并无多大的差别。他头发梳理得齐齐整整,面上也擦得干净,除了身上的白衣沾满灰土,整个人并不显得特别狼狈。   察觉到有人来,秦五爷不紧不慢地抬了眼,看到来人是阮秋色,他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而后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你怎么来了?”   阮秋色慢慢地挪到牢门前面:“我有话要问你。”   她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温和了些,毕竟面前这人算得上她的杀父仇人,虽然她此刻仍然没有多少实感。   “我可不一定会答。”秦五爷言毕,轻声叹了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你这丫头,我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你、你少叫得这么亲热!”阮秋色急声道,“你自己作恶多端,如今只是自食其果罢了!”   秦五爷点了点头:“这样说也不错。只是做恶人还得做到底,当初真不该看在你是故人之女的份上,就那样将你放回去。”   他不提倒好,一提起“故人”,阮秋色心中的怒火反而烧得更炽:“你杀了我爹,还好意思说我是故人之女?”   秦五爷目光幽幽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我当年曾在你祖父手下学艺,与阮兄算是同门,称一句‘故人’也不算过分。至于后来……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你也配说这‘同门’二字?”阮秋色愤愤道,“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了什么样的苦衷,才要致我爹于死地?”   “所谓苦衷,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秦五爷低下头道,“何况这个答案,你爹定然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与沅贵妃的死有关?”   “你竟知道这个?”秦五爷讶然地抬眼。   “我不光知道这个,”阮秋色盯着他道,“我还知道我爹定是查出了什么,才叫幕后的凶手设法灭了口。”   她这话不过是自己的揣测,是想学着卫珩,去诈那秦五爷。倘若真让她说中了,兴许对方会觉得没什么可瞒,索性将真相和盘托出。   然而秦五爷只是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勾唇笑了笑:“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阮秋色一愣,正想再问下去,就听见他又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这个人最重诺了。”   他这话一说,便转过了身去,端得像油盐不进的铁板一块,任阮秋色如何追问,也是一言不发了。   “你何必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阮秋色白费了半天口舌,有些不耐地去拍牢房的栏杆,“我现在好声好气地问你你不说,难道非要铁面阎王用一百零八样大刑伺候过,你才肯吐实?”   秦五爷微微侧过了身:“真有一百零八种之多?”   “当然是真的。”阮秋色言之凿凿地威胁道,“他不光有上百种严刑拷打的手段,眼睛也毒得很,一眼便能看出你有没有撒谎。倘若不是他今日没空来审你,看你瞒得住什么?”   原以为秦五爷会再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唔”了一声,便又转头面向墙壁。无论阮秋色如何疾言厉色地威胁讥讽,也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一刻钟过得很快,阮秋色手在栏杆上拍得发红,一时也无计可施。地牢外面匆匆走来另一名差役,在她身侧小声道:“阮画师,王爷传话过来,让您速速进宫一趟。”   “进宫?”阮秋色有些诧异,“王爷有说做什么吗?”   卫珩今日迟迟未归,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差役摇了摇头。   阮秋色回头看了秦五爷一眼,知道自己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便虚张声势地丢下一句:“你等着,明日一早王爷便会来审问你,看你还怎么隐瞒。”   她说完拔腿便走,一连走出七八步,才听见那秦五爷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丫头,众生的苦楚,都在于执着二字。你爹就是破不开执念,才得了那个下场。你若执着不放,恐怕也会招致祸端。”   阮秋色站住脚,回头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这样的恶人讲两句佛法,以后便不用下地狱了吗?”   秦五爷也不恼,只摇了摇头道:“你听与不听,这话我也是要说的。我与你爹总归是师兄弟一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卫珩派了内侍在宫门口接应,阮秋色刚下马车,便被人带着,径直去向了清辉殿。   她这一路上都想着方才与秦五爷的对话。不光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心里还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不安。这不安让她有些后悔——倘若是与卫珩一同过去,眼下定能审问出更多线索吧。   正想着卫珩,便看见院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对着清辉殿中的莲池出神。   阮秋色蓦地松了口气。她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的,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似的,竟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欢喜来。   “王爷!”她轻快地叫了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地跳到卫珩身后。   卫珩回身看她,脸上的面具闪着银光,遮住了面上的神情。   阮秋色见他半晌不语,正不解地同他对视着,腕上忽然一紧,整个人便被他扯进怀里,用力地抱住了。   鼻端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阮秋色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觉得心头毛毛躁躁的思绪都被抚平了一般。   她将胳膊穿过卫珩的腰间,两手在他身后交握住,紧紧地回搂住他,才轻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素若一案,终于出了个嫌犯。”卫珩贴着她的鬓角轻声道,“便是那日咱们一同在清辉殿里审问过的宫女,着红衫的那个。”   那粉衫宫女的面貌顿时落入了阮秋色脑海中:“她穿的是樱粉色。”   她说完才觉得有些讶异。回想起那宫女当日的表现,真没觉出什么异常:“她竟然会是凶手?王爷怎么查出来的?”   “不是本王查的。”卫珩环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是她自己在遗书中写的——她方才被人发现,在房中割腕自尽了。” 第135章 温柔(有新增) “你可真是个人才。”……   “割腕自尽?”阮秋色喃喃地重复道。   前几天才见过的大活人, 突然就变成了一具死尸,她实在是有些意外。   “嗯。”卫珩应了一声,“门从里上了锁, 住在她隔壁的宫女叫人来撞开的。”   他顿了顿, 又道:“和本王母妃一个死法。”   阮秋色的眼睫颤了一颤。   怪不得卫珩叫她速速进宫, 怪不得他刚一见面便将她抱得这样紧——此时此刻, 他内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阮秋色抬手抚了抚卫珩的后背, 温声安慰道:“王爷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嘛。”   她这口气像是在哄小孩子,卫珩垂下眼睫, 低声说了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这个。今日……”   他话没说完,院中忽然响起了重重的一声咳嗽。   阮秋色靠在卫珩怀里, 回头望去,皇帝就在院落一角的石桌旁坐着,身后站着两排恭谨的宫人。他一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眼睛不自在地瞥向一边,面色分明有些尴尬。   “好了,”他站起身, 向着这对世上最肉麻的情侣走了过来, “阮画师可真叫朕好等。”   阮秋色松开卫珩,茫然地眨眨眼:“陛下等我做什么?”   皇帝抬手指了指偏殿旁的一间小屋:“你替宁王去看看那宫女的尸身。”   阮秋色心里一惊,还以为皇帝已经知道了卫珩畏尸一事,立刻紧张地回身看他。卫珩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道:“那宫女与我母妃死因相同,陛下体恤,担心我触景生情,便找你来代替。”   “朕是觉得看不看都无所谓。”皇帝道, “那宫女屋门上了锁,遗书上的字迹也确认无误,就是自尽无疑。可宁王觉得清辉殿中连出两起命案,甚为可疑,非要叫你来细细查验尸身不可。”   “东窗事发的人,才需要畏罪自尽。”卫珩淡淡道,“杀害素若的凶手行事缜密,此案可以说是毫无进展,那宫女没有畏罪自尽的理由。”   “说不准她就是良心发现了呢?”皇帝道,“况且那遗书上虽没说原因,却详细写了她杀害素若的始末,看上去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卫珩不予苟同地看了皇帝一眼,又轻轻推了推阮秋色的后背,“去吧,替本王瞧得仔细些。”   ***   割腕自尽的宫女名叫兰芯,阮秋色刚走到她房门口,便听见她隔壁的房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她隔着半掩的门扉望了望,认出了坐在桌边低泣的,便是那日同兰芯一起接受盘问的绿衫宫女。她与兰芯一起在这清辉殿中待了好些年,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阮秋色叹了口气,推开了兰芯的房门。   屋内的陈设异乎寻常的简洁,没有寻常女儿家的脂粉气。靠墙的床边挂着素纱床帏,盖不住床上那一大滩暗沉的浊红色。   那片红色之上躺着个人,纯白的衣裳被染脏了一小半。她眼眸紧闭,若忽略苍白的唇色,简直就像睡着了一般。   暗红色的源头就在她手腕斑驳的伤口上,蜿蜒流出的血液已经凝结,鲜活的生命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阮秋色站定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名唤兰芯的宫女。眼前的景象渐渐有些模糊,兰芯平平淡淡的面容渐渐幻化成另一张脸——倾国倾城,美丽得不可方物。而她身边躺着一个一样好看的男孩子,紧闭着眼睛,死死搂着那女子渐渐僵冷的尸身,仿佛这样做便能将她偎暖一些似的。   阮秋色心里生出种冲动,想上前将那男孩子拉开,没想到刚挪了步子,眼前的画面突然消散开来,她瞬间回到了现实。   床上躺着的只有那宫女。无论她再怎么想,也无法将当年的卫珩带离他母妃身边。   阮秋色甩了甩脑袋,将纷乱复杂的念头都清理出去,开始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的景象。约莫花了半个时辰,她才带着一脑袋栩栩如生的画面推开了房门。   皇帝已经带着大批的宫人离开了,院中只余卫珩一人长身而立。   阮秋色走上前,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   “都记住了?”卫珩回头看她。   阮秋色点点头,卫珩便将她的小手反握在掌心里,牵着向外走。   “我们这就回去吗?”她问了声。   “嗯。”卫珩沉声应道,“稍后这尸体会移交给大理寺的仵作,你同我回王府,将里面的场景画下来。”   阮秋色由他拉着慢慢地走,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末了只小声感叹了一句:“话说回来,我好长时间都没正儿八经地帮王爷画尸体了,也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卫珩眼里含笑,回身睨她:“现在说得倒轻松。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次画的时候,吓得战战兢兢,吱哇乱叫的。”   “那我一个女孩子,平日里都只和风花雪月的事物打交道,你突然抓我去画尸体,我怎么可能不害怕嘛。”阮秋色不服地辩解道,“我再怎么抖抖索索,手下总是很稳的。若换了旁人,还真不一定有我表现得好。”   “是。”卫珩突然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她,“没人能比你好。”   夜风柔和地拂掠而过,男人的眸光沉似深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静谧无声地将她包裹起来。   阮秋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把脸偏向了一边。她想了想,又小声挤出一句:“王爷突然温柔起来,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这就算温柔?”卫珩挑了挑眉。   “当然算。”阮秋色一边拉着他继续向前走,一边有理有据道,“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想想你当初那个冷酷无情的样子,现在这样简直温柔得不行不行的……”   卫珩蹙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了初见时他授意时青将阮秋色吓得涕泪横流的模样,一时有些理亏,便只缄默着不发一言。   阮秋色絮絮地说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今日在莳花阁里发生的那场闹剧,不由得感慨道,“说起来……咱们俩能有今天,都得感谢云芍才行。我们成婚的时候要给她包一个大红包的。”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卫珩不解。   “当然有关系了!”阮秋色拍拍胸脯为好姐妹正名,“要不是云芍教我锲而不舍地追你,咱们俩早就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了好不好?”   “她教的明明就……”卫珩轻嗤了一声,突然又意识到什么,“等等,你什么时候追本王了?”   “我一直都在追王爷啊。”阮秋色冲他眨巴眨巴眼睛,诚实道,“云芍教了我很多招数的,比方说,男人都喜欢捉摸不透的女人,我心里怎么想,便要反着跟你说才行。你记不记得那一次……”   等阮秋色将自己追夫路上的壮举一一说完,卫珩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难看了。   “原来如此……”宁王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什么原来如此?”阮秋色眨着眼睛问道。   卫珩没答,阮秋色又摇了摇二人交握的手,“王爷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呐?”   “本王竟不知道,云芍姑娘曾为我们出了这么些力。”卫珩神色复杂地看她。   “是啊。”好姐妹被夸,阮秋色感到十分的与有荣焉,“所以……”   “云芍姑娘那么卖力,咱们不该再让她辛苦。”卫珩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婚礼还是别请她了。”   ***   回到宁王府,阮秋色画了足有两三个时辰,直到月挂中天之时,才搁下画笔。   在这期间,大理寺那边也传回了验尸的消息,说是兰芯身上并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痕迹,应是自尽无误。   见阮秋色已经画好,卫珩便走到她身后,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来,两手撑在桌边去看画。这姿势着实亲密得很,阮秋色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倒不是她大惊小怪,只是卫珩向来公私分明,办公的时候也板板正正,是不会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的。   她一扭头,便看见了卫珩颈侧绷紧的筋络,修长笔直,与下颌连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怪不得那些满口酸诗的文人们总说“美人筋”是如何勾人,现在看上去,的确让人莫名地……想亲呢。   阮秋色脸上红了红,下意识地叫了一句:“王爷……”   “嗯?”卫珩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画上,只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阮秋色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便转过头去,和他一起看那几幅画。   兰芯的尸身称不上形容可怖,她画得也比往日更细致几分。光是这样看着,就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王爷,你看到这幅画……”阮秋色又开了口,“会不会觉得难受啊?”   她方才在兰芯的房中,都忍不住联想到了卫珩母妃的死状,何况是亲眼见过那一幕的卫珩自己呢。   卫珩不知道在想什么,被她一问才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了画纸半晌,又垂眸去看阮秋色:“倘若不难受,本王为什么要像这样,拉着你一起看?”   他尽力不去想母妃的死状,可那画面还是难以避免地涌入脑海。一旦想起,便觉得周身寒意战战,要花费不小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阮秋色这才明白他这亲昵的姿势是怎么回事。她立刻摆正心态,老老实实地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卫珩摇了摇头:“似乎……没什么异常。”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避免让母妃的死状与面前这画上重合,只是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   “虽然说不出有什么异常,”卫珩又道,“可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嗯嗯?”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卫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许是因为本王眼下心境不稳,才会觉得奇怪吧。”   他说着直起身子,对着阮秋色道:“很晚了,快去睡觉。”   “那王爷呢?”阮秋色拽着他的衣摆道。   “本王要想些事情。”卫珩轻声道。看到阮秋色面上的隐忧,他安抚地摸了摸她发顶,“晚些再过去。”   ***   卫珩说的“晚些”,其实晚了一个多时辰。   阮秋色在床边给他留了盏小灯,晕黄如豆,泛着浅淡的暖意。卫珩吹熄了灯盏,轻手轻脚地挪上床榻,然后静静地在她身侧躺平。   原以为她已经堕入了梦乡,没想到刚躺下没多久,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便伸了过来,在他脸上摸了摸。   “王爷心里还是难受。”阮秋色偎过来将他抱住,轻声下了断语。   卫珩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的筋肉都绷着。”阮秋色的声音带了些夜晚的黏糊,“你不高兴的时候才这样。”   卫珩轻轻地笑了:“在观察人这方面,你倒很有长进。”   “我又不想观察别人。”阮秋色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只想观察王爷一个人。这样的话,你一难受,我便可以想些办法,让你开心起来。”   “你有什么办法?”卫珩随口问了句。他也没期待什么回答,紧接着又道:“本王无碍的。只要不去想那件事,便——”   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阮秋色突然攀住了他的肩膀,将嘴唇贴在了他的颈侧。   舌尖轻轻划过那根她肖想已久的,匀停漂亮的美人筋,感受到卫珩的脉搏隔着细腻的皮肉,沉稳有力地跳着。   好像跳的越来越快了。   “你……”卫珩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挣开她,脖颈却让她勾得紧紧,动弹不得。阮秋色的唇舌辗转至他喉结,先是舔了舔,又像是对那处凸起感兴趣似的,索性张嘴轻咬了一记。   这大胆而又露骨的挑逗,让男人浑身上下都燥热了起来。   “我是没办法让王爷不去想那件事……”阮秋色抬头看他,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莹莹亮亮的,透着猫儿一般的狡黠,“但我可以让你想点别的。”   卫珩愣了愣,脑海中的思绪纷繁复杂,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最终他只是看着阮秋色眼里略显生涩的撩拨,舒了口气,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倾身过去吻住阮秋色的嘴唇,含含混混道:“比如这样?”   唇舌交缠时响起了清浅的水声,在黑暗中分外明显。阮秋色面颊滚烫,却还嘴硬地说了声:“王爷的想象力……好像有些贫瘠呀……”   接下来的两刻钟,宁王大人身体力行地向她表明,自己的想象力不是贫瘠,而是两极分化。   前一瞬还在缠绵旖旎,刚碰到她的锁骨处那道无形的界限,便戛然而止,不肯再往下半点。   一帐昏沉,阮秋色被他从背后抱在怀里,束住了双手。卫珩的喘息声落在她耳畔,滚烫而又难耐。   “王爷不必这么忍着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是想让你开心起来,可是现在你好像更难受了。”   “是啊。”卫珩咬着她的耳垂,惩罚似的说道,“你可真是个人才。” 第136章 一见钟情(新增3700!) 你喜欢我……   耳垂上传来一记痛痒, 阮秋色蔫蔫地哼唧了一声,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心里很有些气馁。   这绵软娇憨的声线落在卫珩耳中, 只觉得乖得不行, 比她方才刻意的撩拨还更勾人几分。卫珩忍住了把人往自己怀里按的冲动, 又深吸了口气, 这才轻声问了句:“听说你今日去过大理寺的地牢?”   阮秋色点了点头:“本来是该等王爷回来, 一起去的。可我太心急了些,忍不住先去见了秦五爷。”   “问出什么了吗?”卫珩接着问道。他知道阮秋色与秦五爷在地牢中说了些什么,但还是想亲口问她, 引她多说几句。   “就……什么也没问出来。”阮秋色闷闷地摇了摇头,“我不够聪明, 又沉不住气,没说两句反被他激得生起气来了。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自己去的……”   卫珩听她又懊恼了起来,便捏捏她的指节以示安抚:“你有个最会审问别人的未婚夫,是没有自己去的必要。”   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我最后还跟他撂了狠话,说王爷明日便会来对他严刑拷打, 他什么也瞒不住的……我这么说, 好像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你哪像狐狸?”卫珩笑道,“明明就是只兔子。”   阮秋色不服气地转过身,鼓着腮帮子看他。卫珩觉得好笑,便戳了戳她的脸肉,岔开话题道:“你今日还去了莳花阁?”   今日在莳花阁里的那场闹剧涌入脑海,阮秋色的沮丧立刻一扫而空:“今日昭鸾去莳花阁里找云芍闹事,不对,是找裴昱闹事。他们俩打了好精彩的一场架, 昭鸾狠狠地咬在裴昱手上,流了不少血呢。”   “有你这么做表嫂的吗?”卫珩食指点了点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半真半假地指责她,“裴昱被咬伤,你高兴什么?”   “我不是高兴裴昱受伤啦,只是想起他们针锋相对的样子,突然觉得有戏。”阮秋色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本来裴昱对昭鸾可谓是滴水不漏,可今日闹得这么狼狈,就像是坚不可摧的防线上多了条裂缝一般。况且,昭鸾还得到了云芍的指点,他们二人的姻缘路啊……”   恐怕是凉透了。卫珩默默地想。   阮秋色浑然不觉他的不以为然,兴致勃勃地接着道:“云芍还留了时大哥在房里,看她的架势,怕是想一举拿下的。云芍那么有本事,一定已经成功了吧……”   卫珩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时青半个时辰前才回来复命,算算这时间,再联想起时青微红的耳根和面上不自在的神情……   好吧,他倒还真对云芍有些刮目相看。   想到这里,卫珩伸手捏了捏阮秋色的脸,没好气道:“本王最得力的手下,就这样被你这姐妹拐跑了。”   “这不是很好吗?”阮秋色笑眯眯的,“云芍和时大哥,裴昱和昭鸾,都是很般配的呀。况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觉得这世上的好人,都该得到幸福的。”   卫珩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珠,忍不住微笑起来,轻声问她:“那你现在幸福吗?”   “当然幸福了,”阮秋色往他怀里挤了挤,双手捧着他的脸道,“世上最好看的人就睡在我身旁,我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卫珩眉心微蹙:“本王听着……你这话跟见色起意没什么分别。”   “话不能这么说呀,王爷。”阮秋色顽皮地眨眨眼,“你若是讨厌我,才能说我见色起意;可你喜欢我,所以我这叫一见钟情。”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接受了她的回答。   阮秋色枕着手臂,心满意足地瞧了他半晌,才笑着问他:“那王爷呢?现在你觉得幸福吗?”   别扭的宁王大人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阮秋色道:“你说呢?”   “我说什么?”阮秋色睁大眼睛装傻,“王爷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呀。”   “那就算了。”卫珩翻了个身,背着身忍笑道,“明早还要去审那秦五,快睡吧。”   阮秋色不依不饶地坐起来,探身过去看他:“王爷怎么这样啊,就知道骗我跟你表白,自己却藏着掖着,什么也不肯说。”   宁王大人闭了眼,干脆利落地选择了装死。   “你再装?再装我挠你了!”   见卫珩没反应,阮秋色试探着去挠他腰侧,咯吱了几个来回,卫珩却毫无所觉似的,只不动如山地躺着。   奇怪,难道他生得跟常人不同,身上连痒肉也没有的吗?   阮秋色眉头一皱,又探手去挠卫珩的脖颈,才挠了两下,便见他笑咧了嘴角,一把抓住了她作乱的小手。   “别闹。”卫珩声音里带着笑意,低低哑哑地闷在胸口,“快睡觉。”   “哈,我好不容易找到王爷的软肋,当然要好好闹你一闹。”阮秋色挑衅地冲他扬了扬下巴,“谁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突袭卫珩毫无防备的颈侧,成功让向来一本正经的宁王大人一边左躲右闪,一边笑出了声。   虽然在片刻之后便遭到了对方无情的武力镇压,被擒着手腕,压在了床榻上。   “某些人浑身都是软肋,胆子倒大得很。”卫珩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得让你知道厉害才行。”   阮秋色腰上怕痒得厉害,没几下便被他挠得咯咯直笑,气喘吁吁地讨饶。卫珩同她闹了一会儿,见好就收地在她身侧躺下,又伸臂将人箍在怀里,免得她又蠢蠢欲动地作怪。   “王爷坏得很,”阮秋色喘匀了气,抠着他的衣襟抱怨道,“明明是你不回答我问题在先的。”   卫珩闭着眼,含混地“嗯”了一声:“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什么可回答的。”   阮秋色想反驳两句,一抬头,看见他嘴角隐约的笑意,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好将额头抵在他胸前,轻缓地,甜蜜地,叹了口气。   然后也笑了起来。   就这样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卫珩已经睡着,自己的意识也朦朦胧胧,进入了半睡半醒之际,头顶忽然传来了他极轻的声音。   “本王从前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嗯?”阮秋色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本王得到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自己想要的。尤其讨厌这张脸——若不是它,也不会招致母妃的冷淡。”   阮秋色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卫珩起居的地方,原是没有镜子的。她搬进来之后,才在寝房里添置了一面。她原以为卫珩不喜欢旁人议论他的长相,只是觉得被冒犯,却想不到他是因为厌恶这张脸,所以不愿被提醒。   可这不是你的错呀,她在心里说。   想安慰他,也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却被昏沉的睡意束缚了喉舌,擒住了四肢,整个人困在黑甜乡里,半点也挣脱不出。   正着急着,就听见卫珩又开了口。   “从前是很讨厌的。可一想到是凭着这张脸,才得了你的喜欢……”   卫珩的话音戛然而止,阮秋色悬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等了半晌,忽然觉得眼皮一暖——是他在她眼睛上落下了一个极温柔的吻。   然后他轻声道:“……便觉得上天实在待我不薄。”   他在黑暗中扬起了嘴角,听见阮秋色呼吸匀净绵长,已经进入了梦乡。   ***   许是惦记着审问秦五爷的事情,阮秋色睡得并不如往日一般沉实。卫珩刚一起身,她便也迷迷糊糊地醒转了过来,揉着眼睛问他:“什么时辰了?”   “还早,”卫珩行至屏风后头更衣,随口接了句,“你继续睡吧。”   阮秋色摇摇头,也坐起身来去捞外衣:“我要同王爷一起去大理寺的。”   “昨日忘了同你说,”卫珩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今日你不要露面为好。你在那里,会分了秦五的注意,本王也会分心。”   “这样吗?”阮秋色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想了想又道,“那……我在地牢外面等着好不好?不管王爷问出什么来,我都想早些知道。”   她这请求合情合理,卫珩自然点头应允。阮秋色便放下手里的女装,只穿着中衣下了床,想去衣橱里找身男装换上。   经过了一夜,她身上的白衣睡得有些松散歪扭,领口向一边敞着,露出了大半笔直秀气的锁骨。一头乌发柔顺地垂在腰际,和主人一样慵懒自在。   卫珩不着痕迹地垂了眼帘。他分明见过阮秋色更撩人许多的模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出了口干舌燥来。非要说原因的话,许是因为她从来也做不到早起,是以此刻这般悠闲起床的模样,他从未看过吧。   阮秋色并没注意到他别开的视线。她自顾自地伸直了脚尖,好不容易才把床那边歪着的一只鞋子勾上。四下里仔细一瞧,又发现另一只落在了七八步远的地方,定是因为她昨晚上床前随意甩脱的缘故。   总不好叫堂堂宁王大人替自己拾鞋,阮秋色吐了吐舌,站直了身子,单腿蹦跶着朝自己的鞋子进发。   没想到才刚蹦出两步,就被卫珩掐着腰提起身子,放回了床上。   然后折回身,弯腰捡起了阮秋色那只绣鞋,不紧不慢地走回了她面前。   “谢谢王爷……”阮秋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鞋子,“我以后多注意些……”   她话没说完,卫珩忽然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阮秋色不由得将那只光脚往后藏了藏:“我、我自己穿便好了……”   卫珩什么也没说,只握着她的脚踝往外拉了拉,又将那只绣鞋套上了她的脚尖。   宁王大人当然没伺候过别人穿鞋,动作便慢条斯理的,有些笨拙。阮秋色瞧着他认认真真低垂着的眉眼,忽然觉得一阵暖流从他握着她脚踝的掌心,一路淌到了心里。   这样的他,真的好温柔啊。   卫珩向来内敛,连句情话都不肯好好说,更是极少做这种将温柔倾泻出来的举动。阮秋色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觉得这样柔情四溢的场景有些熟悉:“王爷昨夜是不是同我说了什么来着?我就记得你亲了亲我的眼皮,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昨夜她没能从卫珩嘴里缠出一句好听的话,半梦半醒地睡到一半,似乎听见他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可是一觉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了。   “是说了。”卫珩轻咳了一声,“说了本王一直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   “什么什么?”阮秋色顿时兴奋道。   卫珩替她穿好了那只鞋,又将她趿着的另一只也勾了上去,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本王说,”他眉梢似笑非笑地挑了起来,“你再这么毛手毛脚,等去宫里上礼仪课的时候,可要吃苦头的。”   ***   大理寺的地牢阴冷晦暗一如往日,值守的差役却觉得周身的空气更添了些寒意。不为别的,只因为身旁负手走过的,戴着银面具的男人。   卫珩有些日子没出现在大理寺,若非必要,他也不常来这地牢。但只要他来,差役便知道,今日怕是有人要倒霉了。   还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一种。   秦五仍像昨日一般倚墙而坐,看见来人是传说中的“铁面阎王”,脊背突然一挺,眸中也多了些兴致:“听那丫头说,宁王爷手里全是折磨人的手段,可真让人害怕。”   “你看上去并不是害怕的样子。”卫珩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我没打算瞒着王爷什么。”秦五点了点头,“制钞的事,杀阮清池的事,您问我便答,这样,您就没什么对我用刑的理由了吧。”   卫珩却没立即问他什么,只说了句:“抓你比本王预计得容易不少。”   “那是。”秦五低哼一声,“我得罪了王爷的人,您卯足了劲部下天罗地网,我是插翅也难逃啊。”   “原本也没你说得这样顺利。”卫珩扬起一边嘴角,“若没有来自朱门内部的消息,要抓到你,怎么也要再费上三五个月的工夫。”   “不可能!”秦五急声驳斥道,“这头一次售卖新钞的生意,我手下的人都只知道一部分。除了朱门最顶上的那几个人,哪有人能得到全须全尾的消息,让官府对我们赶尽杀绝?”   卫珩淡淡地睨他:“你怎么知道透出消息的,不是最顶上那几个人呢?”   “朱门这几支虽然偶有内斗,可终归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秦五道,“况且背叛是我朱门最不能容忍之罪,抓着了叛徒,是要活生生剐掉一层肉的。”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身陷囹圄,也无从将‘叛徒’的身份透露出去。”卫珩直截了当道,“是贺七。”   “贺七?!”秦五诧异道,“他那厢才出了事,便将我拉下水?就为了在生意上争过我,便做出这种自断手足的蠢事?”   最初的惊讶过去,他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对,贺七不是这样短视近利的人。”   “他当然不是图利。”卫珩道,“他是为了报仇。”   “报仇?”秦五难得有些疑惑,“我同他有什么仇怨?”   “贺七的书房里,始终挂着一幅画。”卫珩的目光紧紧锁在秦五脸上,“他说那是友人之作——贺七又不是广交朋友的性子,你觉得他这位朋友,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   从听到“画”字起,秦五的面色便有些惊疑不定,果然听见卫珩又道:“你想的没错,他那朋友便是阮清池。曾在你手下做事,又死在了你手上的阮清池。所以说,你能有今天,也全拜自己所赐呢。”   秦五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饶是他身居高位,沉稳淡定惯了,也没想到自己竟栽在了这一环,一时间心乱如麻,脑中闪过了万千思绪。   卫珩将他面上最微小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心中的猜测渐渐成形。他不待秦五反应过来,又紧逼着追问道:“觉得荒唐?这些年辛苦经营的生意,全毁在贺七莫名其妙的仇恨上,换做是谁也要不甘心的。毕竟,五爷做过的亏心事里,可没有杀阮清池这一项。”   他这一声“五爷”叫得讽刺,秦五却顾不上体会他语气中的讥诮,只愕然地睁大了眼。   “你说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若是不肯信守诺言,本王便只好用上那一百零八种酷刑了。”卫珩不紧不慢道,“说吧,你把阮清池藏到哪儿去了。” 第137章 下落 “你可一定要……对她好啊。”……   卫珩已经进去了一刻钟, 阮秋色等在地牢门口,忍不住不安地来回走动。   “阮画师稍安勿躁,不如先去议事厅里喝杯茶?”时青觑见她略显焦灼的神色, 出声安抚道, “王爷审问起犯人来, 花上一二个时辰, 也是常有的事。”   闻听此言, 阮秋色脚步一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问道:“一二个时辰?这么久的吗?”   时青低声同她解释:“能进这地牢的凶犯都是硬茬,没有一个会轻易吐口。要对付他们, 用刑也未必奏效,少不得要循循善诱之;或是寻着他们的弱点, 问到出其不意之处,他们才会露出马脚来。”   “这样啊。”阮秋色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不知道秦五爷的弱点是什么,又怎么才能出其不意呢……”   时青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地牢的大门。   王爷刚回京便派他摸过秦五爷的底。从朱门那边自然是无从下手, 倒是阮清池出身清贵, 周遭的人事称得上简单,没费多少工夫便全排查了一遍。据当年阮家的下人讲,阮清池曾有位姓秦的师弟,是在十多岁时被他父亲,也就是阮秋色的祖父好心收养的。   阮家的画技向来不外传,可那师弟天赋异禀,阮父还是力排众议,传了他一身画艺。然而没过几年, 阮家祖父因病离世,这师弟也离了京城,从此便不知所踪了。   朱门行事那般隐秘,倘若没有熟人的接引,阮清池定然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更遑论同他们交易。这师弟来历不明,下落亦是不明,自然让人生疑。果不其然,昨日秦五爷对着阮秋色亲口承认了——他就是阮清池那位神秘的师弟。   这消息并不出人意料。让时青意外的,是暗卫将阮秋色与秦五爷在地牢中的对话一一禀报之后,他家王爷的神情。   不似往常的平静深思,而是带了些许纠结,些许隐忧,又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眼底凝结成了深重的愁意。   卫珩向来吝啬表情,时青跟了他许多年,还是头一次从自家王爷面上,看出如此复杂的意味来。   “王爷可是觉得……这秦五爷不好对付?”时青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   卫珩敛了眸中的神色,只摇了摇头:“本王觉得……阮清池许是还活着。”   “什么?”时青讶然地张了张嘴,“倘若阮公还活着,那秦五爷为何要对着阮画师,认下了自己杀人一事?”   “他没有认罪。”卫珩道,“他只是没有否认。”   时青不解道:“可那不就是……”   “秦五话里的不通之处太多了。”卫珩淡淡一哂,“就说最可疑的一点——他说阮清池意图脱离朱门,他才让人将其处死。这可能吗?”   “为何不可能?”时青问。   卫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本王审问犯人,难道会因为他们缄口不言,便直接将人杀了了事?”   “啊,”时青这才反应过来,“让阮清池留在朱门的法子有很多,杀了这棵摇钱树,确实太过草率。”   “秦五根本就没试图留他。”卫珩点头道,“贺七说过,朱门有上百种诡秘药物,总有一种能让人听话吧?哪怕秦五顾念同门之情不愿用药,也有更简单的方法——抓阮秋色过去威胁。”   “是了,阮画师那时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要抓过去也是轻而易举的。”时青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即便阮公真被处死,秦五也该在那时便将阮画师捉入朱门……”   从贺七,秦五的经历来看,朱门习惯将人从孩童开始培养,断没有将无依无靠,又天赋异禀的阮氏后人放着不理的道理。   “可他不光等了十年才动手,后来又将人放了回来。”卫珩以眼神肯定道,“除了秦五对他这师兄情深义重之外,本王想不到别的解释。阮清池的‘死’要么另有隐情,要么,只是他与秦五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王爷是说……”时青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交易是与先皇贵妃之死有关,于是忙住了口。   他观察到卫珩眼中复又升腾起那种纠结难解的神色,便试探着说了声:“这多少是个好消息,若是告诉阮画师,她一定会……”   “不能告诉她。”卫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顿了顿才又轻声道,“这只是本王的猜测,得到确认之前,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好,免得落空。”   时青连忙应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卫珩一眼,总觉得让他挂心的,绝不仅仅是怕让阮秋色期待落空。   那又会是什么呢……   “……时大哥?时大哥你想什么呐?”   阮秋色的五指在时青面前挥了挥,打断了他的思绪。时青躲开她的视线,略一沉吟,对她微笑道:“我是觉得,秦五爷定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王爷恐怕要花上不少功夫。阮画师不妨去议事厅里坐着等?”   “不用不用。”阮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说不上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要离得近些才觉得心安……”   ***   秦五脸上怔忡的神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又恢复了方才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卫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按在膝头的手上,看他五指收紧,指尖扣在衣料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痕。   “若是方才给你一面镜子,你便会知道,自己的神情骗不了人。”卫珩扬眉,“你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撑不过几重刑罚。何不利利索索地交代了,省了彼此的工夫?”   秦五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原来王爷查案,是靠观人面相?您这般能掐会算,何不自己算算,阮清池如今身在何方?”   “在宫里。”卫珩淡淡道,“他要追查宫闱旧案,只能设法入宫。这也是他求助于你的原因——以朱门的手腕,捏造身份,改换容貌都不在话下。为求稳妥,你甚至为他安排了一场假死,彻底抹除了他存在于世的证据。如今,你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确凿下落的人了。”   他说话时,秦五只垂着眼皮,盯着面前青灰的石砖地。乍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时不时轻颤的眼睫像是被秋风吹动的枯叶,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动荡。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爷既知道这个,便也该知道,他入宫是为了什么。”秦五抬眼直视着卫珩道,“他是为了调查您母妃之死背后的隐情,于情于理,您都不该去打扰他。”   “本王告诉你什么叫于情于理。”卫珩直直地盯着他道,“于情,本王答应了未婚妻,要让她惦念十多年的父亲为我们主婚;于理……”   他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想起母妃死去的情状,卫珩胸腔忽地一阵窒闷。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事背后并无隐情。阮清池苦苦追寻的真相,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谈。   可他不光为此抛弃了幼女,还舍弃了容颜与身份,不惜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世上彻底抹杀……   “是没有必要。”秦五显然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赔了上去,实在是没有必要……可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虽九死而不悔。”   卫珩不欲同他多谈,只追问道:“阮清池到底在哪儿?”   秦五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从前的阮清池,确凿无疑地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个对阮秋色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王爷真觉得她见到了会高兴么?”   卫珩默然无语。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如今的阮清池,便是站在阮秋色面前,她多半也是认不出的,更何况……   “我曾许诺于师兄,会将他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秦五凝眸看向卫珩,“但我这人怕疼。王爷的刑罚,我怕是扛不过三个回合。”   卫珩微微眯起了眼睛,等着听他还有什么下文。   “我这个人最重诺。答应了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秦五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制钞本就是死罪。再加上有贺七从中作梗,我也可以断了让人来救的指望。所以……”   “等等!”卫珩从他拖长的尾音里听出些不妙来,立刻疾行几步,想冲进牢房中阻止——   太晚了。秦五右颊的筋肉一硬,像是用力咬破了什么什么东西。他面色迅速地灰败下来,浑身一僵,一线暗红色的血液从口角处静静流了下来。   卫珩扣在牢门上的手指猛地一紧,瞳孔都像是随着那一线血迹放大了一圈。   “咳……”有血不断从秦五的喉头翻涌上来,他捂着嘴,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记。这毒药不像传说中一般见血封喉,秦五肺腑仿佛正在翻搅着,痛得从石床上跌了下来,仰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身体痛到了极点,意识反而清醒无比,想起人之将死,总要说句什么。   透过涣散的目光,他看不清卫珩的脸,只看到他用手撑着牢门,像是脱力了一般。   秦五顾不上去想为什么服毒的是自己,对方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想不到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昧平生,又水火不容的铁面阎王。   说什么好呢?秦五想了想,他的确是没什么好同卫珩交代的。可这最后的机会,终归是不想浪费,于是喉间“嗬嗬”作响,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一定要……对她好啊。”   卫珩哪里还听得见他气若游丝的嘱托,只觉得周身发冷,肺叶间的空气也逐渐稀薄。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尸体便会发作,却不知道看着人由生到死,心头的恐惧竟然更甚。   “王爷!”原先站在远处的差役目睹了牢房内的剧变,匆匆跑过来查看。地上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人心惊,卫珩惨白如纸的面色更是吓得他后退了半步:“王爷您怎么了?”   卫珩分不出心神回答。他双手紧紧地按在牢门上,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才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察觉到有人靠近,只下意识地挤出一句:“出去……”   “王爷您看上去很不舒服,要不,我扶您一道出去吧?”那差役上前道。   卫珩的意识有些涣散,只凭着本能将他推离了一丈远。他咬紧了牙关,又齿缝里挤出这样一句:“所有人都出去,叫、叫阮秋色过来——” 第138章 隐患 作话里有内容,大家不要屏蔽作话……   夜里落了大雨。   更声刚响过二旬, 偌大的盛京城里灯火渐熄,星星点点全被夜色浸透。   宁王府后宅却灯火通明,侍从们撑着油伞, 三三两两地立在院中, 不无担忧地望向门窗紧闭的寝房。   自打今晨, 昏迷着的王爷被抬进阮画师房里, 已经过去了一日的工夫。及至傍晚, 太医院的傅大人也被请了进去,忙活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有何进展。   “吱呀”一声, 房门从里面打开,阮秋色与时青送着略显疲态的傅宏走了出来。   “今日真是辛苦傅大人了。”阮秋色向着傅宏拱手道, “多亏了您,王爷才醒得这样快。”   傅宏点头微笑道:“都是分内的事情,哪里说得上辛苦。只是王爷这病还得仔细看顾,万不可见风,也不可见日光的。”   时青在一旁道:“阮画师先回房照顾王爷,我去送送傅大人。”   他说罢便引着傅宏向外行去, 直到步出了王府的后院, 确认了周遭无人,才小声问道:“傅大人,您方才说的那专攻心疾的师弟,当真就没有办法寻到吗?”   傅宏苦笑一声道:“若真能找着他,老夫是万万不敢贸然为王爷医治的。这十来年,我那师弟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他现在何处?一个月前王爷初次发病时,我曾写了信去师门询问他的下落, 没人说得上来。”   “那您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什么时候?”时青仍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傅宏皱着眉头思量半晌,才道:“大约一年多前吧……听说是在雍州一带,为哪家姑娘医治花痴症来着?”   雍州离京千里,便是快马也得一月来回。   傅宏又摆了摆手:“老夫那位吴师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每隔一二年才写封信回师门报个平安。消息传到我这儿,也不知经过了几重转述,多半不准的……更何况已经过了一年多,他总不可能还留在雍州啊。”   时青闻言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上前搭了把手,将傅宏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他们二人走后,阮秋色站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侍从们。对上那数道担忧的视线,她安抚地笑了笑:“夜深了,大家快回去睡吧。”   众人面面相觑,府里的管事上前小心地问道:“阮画师,王爷已经醒了?”   阮秋色点了点头,温声回道:“醒了有一阵了。太医说,王爷这病是由于查案辛苦,透支了身子,嘱咐他卧床休养半月。”   “醒了便好。”众人松了口气,管事又问道,“那饮食、看护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阮秋色微笑着摇了摇头:“这病难缠,太医吩咐了要尽量避光避人。未来这段时日,王爷的饮食皆由时护卫亲自监理,照料的事交由我来便可,你们勿需挂心。”   “可是……”   管事还欲多言,却见阮秋色轻快地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寝房。   ***   一进房门,阮秋色扬起的嘴角便垮了下来。   因为卫珩根本就没有醒。   今早在大理寺,她还是去迟了一步。急急冲到地牢尽头时,只看见秦五爷仰躺在地,双目僵直地向着天花板,口角淌着淋淋的黑血——已经死了。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卫珩背靠着牢门坐在地上,脱力似的低垂着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地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幽微的光线照在卫珩脸上,就像是夜灯映着霜雪,可见是何等的苍白。   阮秋色猛地回过神来——若卫珩目睹了秦五爷之死,那他岂不是……   “——王爷!”   阮秋色三两步扑到卫珩身前,探手去抚他的脸:“王爷你听得到吗?”   卫珩双眉蹙得死紧,额角的青筋也绷了起来,似乎在竭力挣扎着,想睁开眼看她。   见他似是有反应,阮秋色赶紧倾身过去拥住他僵硬的身子,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在他耳边一迭声道:“王爷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她盼着卫珩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别像从前一样彻底失去意识。好歹这些日子卫珩一直在接受傅大人的治疗,总该有些效果了吧……   阮秋色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余光看见卫珩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她急忙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果然听见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小心……”   她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地向着四周看看,才急声问了句:“小心什么?”   卫珩却再没有应声。   卫珩这一次惊惧症发作,比以往都要严重许多。一开始阮秋色还想故技重施,让他泡在热水里,可没想到这个法子失了效,卫珩入水不过一刻,便发起了高烧。   这高烧来得凶猛,傅大人用上了各种退热的办法,汤药也灌了三四回,然而卫珩身上的热度丝毫未褪。   “怎么会这样呢……”阮秋色对眼下这景况很是不解,“傅大人,王爷的心疾已经治疗了大半个月,怎么还发作得更厉害了些?”   她听时青说起过,卫珩幼时见了尸体,发起惊惧症来,也是高烧三五日才会醒转。然而遇上她之后,似是打开了心扉一般,几次发作都是有惊无险的,再加上前些日子的治疗,没道理一点好转都没有啊。   傅宏偏过头,面露难色道:“按照《医典》中顾神医的记述,医治惊惧症的关键在于循序渐进,万不可揠苗助长。若是让病人过早接触恐惧之源,症状会比医治前更加严重也未可知……”   阮秋色从他话里抓出了重点:“就是说,正因为前些日子的治疗,王爷此次的发作才更加厉害?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治病还能将人往坏了治不成?   傅宏低垂着眉眼,长叹了口气道:“实话同你说,这道理老夫也是不知的。心疾难解,《医典》中的记载全加起来,拢共也就一页半,写得寥草得很。况且心疾不像躯体的病症,千人千面,最考验医者的经验。老夫没有经验,只是照本宣科而已……”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阮秋色目光哀告地望着傅宏,“您可是太医院院首,天下首屈一指的神医啊……”   “当不得当不得。”傅宏摆了摆手,无奈道,“不是老夫谦虚,只是医道也讲究个术业有专攻。若论医治心疾,当世首屈一指的还要数我那六师弟,可惜你们寻不着他……”   ……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阵阵雷声,惊醒了阮秋色的沉思。   她背靠着房门,晃了晃脑袋,这才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   床头放着一盆凉水,阮秋色绞了条新的手巾,替换下了卫珩额上那条已被捂得温热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多少松懈了几分,阮秋色呆呆地坐了片刻,目光又望向了身旁安静躺着的男人。   晕黄的灯烛照着卫珩的侧脸,在他面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阮秋色探出指尖,轻轻抚上他高热通红的唇瓣,又缓缓地往上,划过秀挺的鼻梁,最终停在了他鸦羽般的长睫上。   “我从前觉得,王爷身上每一处都是极好看的。”她喃喃道,“可现在才知道,还是眼睛最好看了。”   尤其是望着她的时候,像是黑夜里至深的水潭,却又倒映着温柔的月光。   “你说让我‘小心’,是要小心什么?”良久,她才轻声问了句,“我又没有你那么聪明,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卫珩自然是不会回答的。   阮秋色叹了口气,慢慢地俯下身子,将脑袋靠在他胸前:“不管是要小心什么,眼下这节骨眼,总不好让外人知道王爷昏迷的事,所以我们对外只说你患了风疹,要闭门养病的。这样一来,王府里也不至于人心涣散,外头也能少些流言。”   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有很笨,对不对?”   卫珩的心跳匀沉有力,像是在做肯定的回答。   “对嘛。”阮秋色轻轻勾了勾嘴角,“我不笨,我会保护你的。”   ***   雨下了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阮秋色夜里看顾着卫珩,许是心里焦灼的缘故,及至天明也没有什么睡意。辰时刚过,门扉轻响,时青便端着盛药的托盘走了进来。   “阮画师,王爷可有好转?”   阮秋色抬手试了试卫珩额上的温度,向着时青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青安抚地笑了笑道:“我已经差人去打探傅大人那位师弟的下落了,若能寻到他,说不准可以一举治好王爷多年的心病。”   “在茫茫人海中寻人,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阮秋色小声叹了口气,“我也不奢求这个,只要王爷能赶紧退烧醒来,我就很满足了。”   时青搁下药碗,却没立即离开,只道:“还有一事要告知阮画师。”   “什么事?”阮秋色有些讶异。   “昨日忙乱,有些事情没顾上去想。”时青面色凝重道,“夜里我细细想过,才觉得王爷此番发病,是有人动了手脚。”   “什么?”阮秋色眼皮跳了一跳,“莫非秦五爷不是自尽么?”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   “是自尽没错,问题在于他服下的毒。”时青道,“那毒药定是旁人给的,因为下狱之前我们曾仔细搜过秦五爷的身,绝无藏毒的可能。而且……”   “而且什么?”阮秋色追问道。   “而且昨夜我觉出不对,便去找傅大人验了那毒。据说是……出自宫中。”   “是皇上?”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倘若皇上敌视王爷,就不会让王爷出入宫闱,追查素若的命案了……”   况且前天傍晚她入宫时,皇帝的态度分明称得上和悦。   阮秋色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双带着怨毒的凤目来:“……是太后?”   时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幕后之人是谁,而在于,这不是他第一次下手。”   “是了,前些日子有人指使妓女在朱雀大道边伪装自尽,刺激王爷发病……”阮秋色瞪大了眼睛,“这两件事应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不错。”时青点点头道,“问题的关键在于,上次王爷发病不过半日,便被阮画师唤醒。那幕后之人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按说是不会再次尝试的,除非……”   “除非那人知道,王爷正受着傅大人的治疗,也知道惊惧症的病人治疗时必须循序渐进,若是突然再见到尸体,会发作得更加厉害!”阮秋色恍然大悟,难以置信道,“难道是傅大人……”   “不会。当初王爷选择了傅大人治病,便令暗卫紧密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傅大人没有问题。”   阮秋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是……”   “王府里许是出了内鬼。”时青正色道。   卫珩医治心疾一事虽然是个秘密,可府里的侍从都是知根知底的,也没刻意提防。若是被有心人时刻留意着,不难推测出一二。   卫珩说的“小心”,难道就是指这个?   一想到有双眼睛在暗处时时盯着他们,阮秋色只觉得胳膊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第139章 线索 怕你咬人。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阮秋色下意识地环起了双臂, 眉头也蹙了起来,“将王府封闭起来,防止那内鬼通风报信?”   时青还未回答, 她自己便摇着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成, 这样会打草惊蛇, 反倒让那人藏得更深的。”   “没错。”时青点点头道, “眼下我们对外只称王爷要闭门养病, 四周由暗卫戒备着,那内鬼翻不出什么风浪。等他向外界传递消息时,再将其抓获即可。”   听到时青已有安排, 阮秋色稍稍放下些心来。又看了一眼榻上安静沉睡的卫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时青追问道。   阮秋色猛地抬起头:“倘若真是太后命人将毒药给了秦五爷, 为何要用出自宫中的毒药?此举不正好暴露了自己吗?”   “是很奇怪。”时青若有所思道,“这般多此一举,倒像是唯恐我们不知道宫里打算对王爷下手。”   “时大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阮秋色皱着眉头,低声道,“好像马上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上一次卫珩受惊落马, 太后便让人以“民间风传大理寺卿畏尸”为由, 请旨查验卫珩断过的旧案,变相地削了他大理寺卿的身份。而这一次,幕后之人处心积虑地再次诱使卫珩发作,保不齐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时青肃了脸色,拱手认真道:“敌在暗我在明,便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阮画师请放心, 保护王爷是暗卫的职责,我等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护你们二人周全。”   阮秋色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忽然有些鼻酸。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就听见时青又道:“眼下让王爷尽快醒来才是最要紧的。我听说人在昏迷时,若是有亲近之人常在身边唤一唤,许是会醒的快些。阮画师不妨多对王爷说说话,说不准……”   “时护卫!”院中传来一道人声,小跑着由远及近,“宫里,宫里来旨了……”   时青闻言,抬步便往外走。阮秋色急忙跟在他身后出去,刚迈出房门,便看见着宫装的宦官疾步走入了院中,王府管事跟在他身后,似是阻拦未果。   阮秋色飞快地回身关了房门,时青已经迎向那宦官行了一礼。   “圣上听闻宁王殿下忽染急症,甚为关切,特命我前来看望。”那宦官嗓音尖细,拿腔拿调的,“不知眼下可方便?”   “回公公,傅太医叮嘱过,王爷此疾须得闭门静养,又易于传染,故而不便见人。”时青礼貌地应道,“圣上有什么旨意,还请公公告知于我,由我向王爷转述即可。”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双手捧着递上前去:“有劳公公辛苦跑这一趟。”   那宦官听到“传染”二字,便断了进屋探看的打算,接过那荷囊掂了掂,也就顺坡下驴道:“除了探病,倒真有件要紧的事。自打前些日子清辉殿宫女素若被杀,宫中便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接着与素若同住的宫女兰芯自尽,遗书里写明了自己将素若推入湖中的罪行。是以陛下差我来问问宁王,宫女素若被杀一案,是否可以结案了?”   “这……”时青听得愣了愣,前阵子他一直在蜀中捉拿秦五爷,对素若一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那宦官见他不答,接着道:“那日兰芯自尽的情形与先皇贵妃极为相似,宁王恐自己触景生情,便提出令阮画师替自己进屋查验。皇上体恤宁王,自然是应允的。宁王原是说昨日便可进宫回话,可病来如山倒,皇上只好差我来问一问,那兰芯自尽之事可有什么疑点?”   宫女兰芯自尽,不过是前天的事,阮秋色却觉得恍若隔世一般。她想起那天晚上,她曾将兰芯的死状仔仔细细地画给卫珩看过。当时卫珩并未看出什么异常,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在书房里沉思了许久。   既然有些不对劲,那就不该立刻结案吧?   时青与阮秋色对视一眼,见她目带迟疑,微微摇了摇头,便回道:“此案兹事体大,不若等王爷精神好些……”   “不可不可,”那宦官急声道,“这案子一日不结,后宫便一日不宁,皇上挂心不说,太后更是不得安枕,催促了好几回。委实是拖不得啊……”   阮秋色原本安静地站在时青身后,看他与那宦官周旋。然而一听到“太后”二字,她忽然心里一动,生出了一个念头。   素若本是卫珩母妃贴身的侍女,生前又似是与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卓一川有什么牵连,她的死……会不会与太后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兰芯之死就绝不会是简单的自尽。   阮秋色脑海中隐隐串出一条线来:太后许是担心卫珩查出什么,才要设法阻拦。先是让他惊惧症发作,又在他昏迷的当口催促结案——倘若卫珩手底下的人稀里糊涂地应了,此案便板上钉钉,再无翻案的可能。   思及此处,她赶忙上前一步,向那宦官拱手道:“请公公回禀陛下,王爷认为此案尚有疑点,还需要继续追查下去,不能结案。”   那宦官面有难色:“可若是不能结案,王爷又不能拖着病体入宫查案,这什么时候才能给皇上和太后一个交代啊……”   “公公无需多虑。”阮秋色答道,“王爷精神尚可,只是不能出户。在他康复之前,可以由我做他的眼耳喉舌,替他入宫找寻线索。”   她顿了顿,避开了时青略带担忧的视线,接着道:“相信以王爷的断案之才,即便是无法亲临,也定能很快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   ***   “阮画师是打算自己去查素若兰芯一案的真相?这太冒险了。”   送走了宦官,时青便不赞同道,“听傅大人的意思,王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阮画师若不能很快查出个结果,皇上定会怀疑。到时候怪罪下来……”   “倘若王爷醒着,一定不会同意结案的。”阮秋色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左右我也看王爷办了几个案子,加上时大哥的辅助,总不至于一无所获。”   时青苦笑了一声,总觉得她将断案想得太简单了些。但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应道:“那……阮画师打算从何处查起?”   阮秋色摩拳擦掌:“自然要先查验案发现场,找找先前漏掉的蛛丝马迹。”   “阮画师打算马上入宫?”时青迟疑道,“可是……”   “不不不,不用进宫。”阮秋色摇了摇头,用手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时大哥忘了我的拿手好戏?那现场里每一个细节,都在我脑袋里装着呢。”   然而苦思冥想了两个时辰后,阮秋色不得不承认,破案这样的事,还是该交给专业的人。   “根本就没什么异常啊……”她搬了把矮凳坐在卫珩床边,两手托着脸,撑在床沿上唉声叹气,“门是从里面上的锁;兰芯身上也只有腕上一处刀口;太医说了没有中毒;遗书的字迹也与往常无异,不像是受人胁迫而写……”   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阮秋色不禁有些懊丧。她胡乱挠了挠头发,又抓起卫珩的手,贴在自己额上,妄图从他身上吸取一些断案的灵感:“王爷,你觉得兰芯身上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给我点提示也好啊……”   卫珩的手背细腻光滑,比她额上温度高出许多。阮秋色拿头像小狗似地胡乱蹭了蹭,脑中还是空空,没多出半点灵感。   卫珩要是醒着,多半又要笑她犯蠢的。   阮秋色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道:“要不,你给我托个梦?”   话刚出口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好像只有故去之人才能托梦?   “呸呸呸!”她赶紧摸了摸木质的床柱去晦气,“王爷我是胡说的,你可千万别理我!”   ***   阮秋色真的做了个梦。   她原是趴在卫珩床边想着案子,想着想着意识便朦胧了起来。再清醒时,人已经站在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里,身体不听使唤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阮秋色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镜子里映出的,是宫女兰芯的那张脸。   怎么回事?难不成卫珩真的托了梦给她?   阮秋色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扑粉,描眉,画眼,点口脂,镜中女子苍白的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这妆容与兰芯遗体上别无二致,阮秋色突然明白过来,她是梦见了兰芯自尽前的情状。   许是因为知道这是个梦,她并不觉得十分害怕。梳妆过后,她打开衣柜,从中取出了一套纯白的衣服。阮秋色一眼便认出,这便是兰芯自尽时身上穿的那件。   她身处在兰芯的身体里,一层一层地穿起了衣服。最后束上腰带,挽成个同心结,便向着床榻走了过去。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这是……要割腕了吗?   虽说是在梦里,可一想到割腕,她还是觉得有些恐惧。她身不由己地在床上坐下,手心里突然多出了把刀子,正搭在她左手腕上比划,不多时,刀锋一竖,眼看就要狠狠地划下去——   “你不能进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英气有力的男声,直把阮秋色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她脑袋晕晕沉沉,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湮没在恍惚的意识中了。阮秋色甩了甩头,又听见了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很不客气道:“凭什么你能进去,我就不能?本公主今天偏要进去,你要阻拦,就同我比试一场啊。”   是昭鸾!   阮秋色用手胡乱地抹了抹脸,急急地迎了出去。果不其然,昭鸾正俏生生地立在院中,双手叉腰,满脸不服地瞪着对面的男人。   等看清了那男人是谁,阮秋色更觉得头大——昭鸾与裴昱这一对冤家,怎么闹到这里来了?   “阿秋!”昭鸾一看见阮秋色,仿佛见到了救星,三步两跳地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听说宁王病了,我就想来看看你们,结果裴昱这混球居然不让我进!”   听到“混球”二字,裴昱眉梢一跳,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分辩,只对着阮秋色拱手一礼:“表嫂,我听说表哥生了急病,想来是不能见客的吧。”   他虽不知卫珩究竟生了什么病,却也知道一定与畏尸症有关,所以才会极力阻止昭鸾进屋探看。   阮秋色对他感激地笑笑,又向着昭鸾道:“王爷这病的确不宜见客,你别怪裴昱。”   昭鸾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轻轻“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阮秋色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转,随口问道:“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还以为那日他俩在莳花阁里大打出手,总要消停几天,谁也不理谁才对。   昭鸾笑嘻嘻地挠了挠阮秋色的手心:“我想来看看你嘛,谁知道裴昱非要跟着我……”   “你怎么颠倒黑白?”裴昱忍无可忍地开了口,“明明是你这几天一直缠着我……”   昭鸾眉毛一挑,拿眼角觑着他道:“谁缠着你了?我说得很清楚,我只想跟你比武一场,倘若你输了,便要同我成婚;倘若你赢了,我就老老实实回北越,再也不见你。是你自己不肯跟我比的,怎么倒说是我缠着你?”   裴昱被她一噎,无奈道:“公主千金之躯,裴昱不敢冒犯。”   “可是那天在莳花阁里,你也没少冒犯啊。”昭鸾似笑非笑道。   裴昱咬咬牙:“那日是裴昱莽撞了,还请公主见谅。”   “那我不管,你一日不答应我 ,我便一日跟着你,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昭鸾满不在乎道。   阮秋色看见她眼里满是神气,不由得有些想笑。也不知道昭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怎么就断定自己一定能战胜裴昱呢?   见裴昱不答,昭鸾又出言激将:“难不成,裴少将军是担心自己打不过我?也对,那日你在莳花阁里侥幸将我擒住,不过是因为力气大些。若是你我都用上趁手的兵器,你可占不了什么上风的。”   她顿了顿又道:“听说我们北越勇士都拔去你们兵营挑战时,你也不过能与他打个平手。那都拔是我的手下败将,裴少将军,你是不是怕你手下的兵说你中看不中用,居然会败给女人?”   昭鸾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噼里啪啦,阮秋色刚想拦着她少说几句,就听见裴昱道:“我是很害怕。”   饶是裴昱做好了不同昭鸾一般见识的打算,听见这接二连三的挑衅,也被激起了几分少年脾气。他抬起缠满绷带的右手,在昭鸾面前晃了晃,没好气道:“我怕公主输了之后,又像狼似的气急败坏地咬人。” 第140章 顿悟 我可没有故意吃你豆腐。   “你的伤口还没愈合?”   昭鸾像是没听见裴昱的嘲讽似的, 只拧起了眉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受伤的手掌拉到了面前。   “喂!”裴昱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急急地想将手抽回去, “男女授受不亲, 你怎么……”   昭鸾丝毫不以为意:“闭嘴, 本公主什么时候说要亲你了?”   裴昱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眼睁睁地看着昭鸾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他手上的绷带。   只看了一眼,昭鸾便气得柳眉倒竖:“我送去的伤药,你根本就没用?”   裴昱手上的伤口深深入肉, 还透着星星点点的血色,边缘的皮肉微微溃烂发白, 一看便知道没有好好护理。   “咬了人再送药,这不就是打人巴掌再给个枣?”裴昱急急地将手抽来背在身后,没好气道,“我们侯府里多得是好药,不劳公主费心。”   他话说得生硬,耳根却有些发红, 眼神躲闪着, 避过了昭鸾灼灼的目光。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昭鸾气得跺脚,“这可是我们北越御用的伤药,别人想用我还不给呢!”   阮秋色见他们二人又要掐起来,忙不迭地上前打圆场:“哎呀,昭鸾也是一片好心嘛……裴昱,你就当给表嫂一个面子,乖乖地把药涂上,啊?”   表嫂的面子还是要卖的。裴昱悻悻地哼了一声, 从怀里掏出个镂金的小圆盒,拿到昭鸾面前晃了晃:“既然表嫂发话,我就勉为其难地……”   他这语气里三分妥协,七分挑衅,昭鸾却突然笑了。   “我给你的药膏,原来你随身带着?”   趁裴昱愣神的工夫,昭鸾轻轻巧巧地将那小盒子夺了过来,也不同他啰嗦,只扯住了裴昱的右手,以无名指挖了一小块药膏,轻轻柔柔地涂在了他的伤处。   裴昱的耳根顿时红透了。   昭鸾身材高挑,欺霜赛雪的面庞离他不过方寸之遥。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他涂药,湛蓝的眸子被羽扇似的长睫半掩着,一眨不眨的,仿佛手头上做的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事一般。   涂完最后一记,昭鸾轻轻地吹了吹那伤口,眼里含着笑意看他:“成了。”   裴昱这才醒过神来,忽地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了强烈的灼痛——毫不夸张,真像有人举着烛台在伤处烧灼一般。   “你、你这是什么药膏啊?”他抱着右手直吹气,“分明是辣椒油吧?!”   昭鸾笑眯眯地看他原地跳脚:“瞧你娇气的。这药能消去腐肉,使伤口立刻愈合。说到底,谁让你拖着不用的?伤口边上都烂了,你不疼谁疼?”   她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不过片刻功夫,那伤口四周些微的溃烂尽数消弭,星点血迹上也结了一层薄痂。这效果称得上立竿见影,然而——   “你是故意的吧?”裴昱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背,愤愤道,“伤是愈合了,留这么深的一道疤算怎么回事?”   托那消腐膏药的福,他手上的牙印更深了许多,张牙舞爪地在他手心手背刻了一圈。   以裴昱从戎多年,大伤小伤无数的经验来看,这疤估计……这辈子也去不掉了。   “留疤怎么了?”昭鸾挑了挑眉,丝毫不以为意,“在我们北越,伤疤是勇者的见证,你个大男人干什么婆婆妈妈的!”   “你还有理了?咬人在先,使坏在后……”   “谁使坏了?我好心送药给你,你倒反咬一口!”   “……”阮秋色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见他们二人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忍不住无奈地扶额叹气:   “那什么,你俩吵完请自便,我回屋照顾王爷去了……”   ***   好不容易送走了昭鸾裴昱这对冤家,阮秋色终于得了空闲,便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做过的梦。   她向来是不信托梦这一说的——之所以会梦见自己变成了兰芯,一定是因为她满心想着宫里案子的缘故。   可这就只是个简单的梦吗?   阮秋色忽然忆起儿时,阮清池曾同她讲过,许多先贤都是在梦里得到了启发,才作出了绝顶的文章;画家的灵感也常常来自梦里。有些白日里错综复杂的念头,梦里反倒能解开。   还有她惊醒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如此说来,她这梦里会不会也藏着什么线索?   她这一想便想到了晚上,时青端着饭食进屋时,便看见阮秋色坐在床边,捧着卫珩的右手虔诚地放在自己额头上,口中还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阮画师这是……”   “我在请求王爷赐予我破案的灵感。”阮秋色一本正经道。   时青失笑道:“阮画师有玩笑的心思,看来王爷的情况定是有所好转。”   “对的对的。”阮秋色又伸手去探了探卫珩的额头,“中午傅大人来开了新的方子,似是有些效果,王爷发了些汗,烧也退了一点。”   “先吃饭吧。”时青放下饭菜,又布好了碗筷,招呼阮秋色道,“吃饱了才有力气破案。”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卫珩的手掖进被子,这才坐到桌边慢慢地吃起来。   与此同时,时青也步出了房门,等到阮秋色吃的差不多时,才又端着一个硕大的木盆回到了房里。   木盆里盛满了水,微微冒着热气,在时青脸上扑出一层绵密的水滴。   阮秋色搁下筷子,眨巴眨巴眼睛:“时大哥这是要……”   “阮画师方才不是说,王爷出了一身汗吗?”时青将木盆放在床头,又去橱柜里拿了布巾,“王爷向来喜洁,应该会想要擦擦身的。”   “是哦……”阮秋色喃喃地应了句。   时青将巾帕在水里浸透,又拧干了搭在床头,这才对着阮秋色微微福身:“那就有劳阮画师了。”   “啊?”阮秋色愣了一愣,想起卫珩不让旁人伺候沐浴的癖性,便也点了点头道,“好。”   时青一走,阮秋色便坐到了床沿,光明正大地解起了卫珩的衣服。初时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细细一想,他们两人之间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只是擦个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王爷,我可没有故意吃你豆腐啊。”一边擦还一边此地无银地念叨,“谁让你皮肤生得比我还光滑,我摸上两把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宁王大人若是醒着,分明要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狠狠地瞪她。   好不容易给卫珩擦洗了一遍,阮秋色自己倒出了一层薄汗。六月的天气虽然暖和了不少,到底还是怕卫珩着凉,她赶紧把备好的干净衣物往他身上套。   给昏迷的人穿衣服实非易事,阮秋色折腾了半天,还是向着门外无奈地叫道:“时大哥……”   有了时青帮忙,她三下五除二地便替卫珩穿好了中衣。再将中衣的系带挽成个同心结,在腰间系好——   “我知道了。”   阮秋色直勾勾地盯着卫珩腰间的绳结,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时青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卫珩的肩膀,冷不丁听见阮秋色说了这么一句,不禁诧异地抬起了头:“阮画师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兰芯自尽一案,到底哪里不对劲了!”阮秋色目光灼灼,指着卫珩腰间急声道,“是绳结,她腰上系的同心结!”   “那同心结有什么异常?”   阮秋色闭上眼睛,回忆着梦里兰芯自己穿上白衣的场景:“兰芯跟寻常人一样是右撇子,系结的时候应该是右结在下,左结在上……可她尸身上那结刚好相反,是左在下右在上!”   错不了,兰芯的尸身她看过一遍,画过一遍,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时青听得微微瞪大了眼睛:“这就说明……”   “这就说明,”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语速缓了下来,“那结不是她系的,是有人面对面帮她系的;那白衣裳不是她自己穿的,是有人帮她穿的——她根本不是自杀!” 第141章 变戏法 “朕也想看看,猪到底是怎么跑……   “……一群废物!两月之前朕便吩咐拨款筑堤, 筑到哪里去了?鄞州水患死伤逾千,你们还有脸说什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阮秋色撑着伞, 跟在带路的小太监身后, 刚一走近御书房, 便听见门内传出一道怒火熊熊的声音。   门内, 正领着责骂的户部侍郎温温吞吞道:“回禀皇上, 今年各地雨水泛滥,用钱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况且太后生辰在即,别的不说, 单是修那座佛塔……”   “修什么佛塔?天灾当头,你连个轻重缓急也分辨不出吗?”皇帝怒斥道。   “回皇上, 臣原是想推拒的,可卓公公说您向来以仁孝治天下……”   “放屁!”皇帝怒不可遏地摔了茶盏,“朕如何治国,要他一个太监来教?”   小太监怯生生地在门边说了句:“皇上,阮画师带到了。”   门内安静了片刻,这才传出皇帝恹恹的声音:“进来。”   阮秋色进门时, 正与恭敬告退的户部侍郎错身而过。皇帝一脸倦色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眼皮也懒得撩一下:“你带来的最好是好消息。”   他与卫珩不愧是异母兄弟,神态语气都有些微妙的相似。许是因为这份熟稔,阮秋色头一次独自面圣的惴惴不安消散了不少。   “呃……”她犹豫了片刻,不确定道,“案情有了进展,应该算是好消息吧?”   皇帝这才来了兴致,目光熠熠地看着她:“讲。”   “昨夜我与王爷细细揣摩了案情,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阮秋色清清嗓子, 煞有介事地停顿了片刻,“兰芯之死非为自尽,而是他杀。”   “这也算好消息?”皇帝一脸“你莫非在逗我”的表情,“宫里连死两人,真凶还藏在暗处,倘若你是朕,你夜里睡得着觉吗?”   阮秋色似是没听出他的反话,反而垂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皇上身边守卫森严,安全得很;再说我胆子也大,自然是睡得着的。”   皇帝被她噎得沉默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朕可没你这么大的胆子。”   阮秋色看他似是面色不豫的样子,忙又补上一句:”皇上不用灰心,胆子都是练出来的。我也是跟在王爷身边,看多了尸体,才变得……”   “行了行了。”皇帝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无奈地扶额道,“宁王到底看中你什么?是觉得自己心眼太多,想找你中和中和?”   阮秋色脑筋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缺心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给皇帝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左右圣心难测,莫怪别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呢。   “罢了。”皇帝看她愣头愣脑的样子,也懒得再揶揄,只随意问了句,“宁王身子如何了?何时才能进宫查案?”   阮秋色忙道:“回禀皇上,王爷已经好转了许多,只是这段时间都需要闭门养着,还不能进宫。”   看着皇帝拧起的眉头,她赶紧又补上一句:“所以他派我入宫,替他追查素若兰芯被杀一案。”   “你?”皇帝眉心拧得更紧,满眼怀疑地瞅了她一眼,“凭你也能查案?”   别的不说,就她那大如渔网的心眼,便是天大的线索也能漏掉吧。   “我怎么不行?”阮秋色虽然有些心虚,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反驳,“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我跟着王爷查了那么多案子,多少也攒了些心得的。”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何况王爷也传授了我许多破案的要点……”   “比如?”皇帝仍是一脸怀疑。   “比如……”阮秋色搜肠刮肚,回忆着从前在悬疑话本中看到的车轱辘话,“王爷说,查案无外乎是从案发现场,死者周遭的人事关系和作案的动机入手。这其中……案发现场最为关键,再缜密的犯人,也难保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我上次以为兰芯是自尽,所以看得匆忙……”   话没说完,却见皇帝忽地站起身来。阮秋色眨眨眼睛:“皇上这是?”   “不是说要去看案发现场吗?”皇帝雷厉风行,一边往外走,一边扬声道,“来人,摆驾清辉殿。”   阮秋色急忙小跑着跟上:“皇上也去?”   “难道不可以?”皇帝回身乜她一眼,“朕也想看看,猪到底是怎么跑的。”   ***   行至清辉殿门前,引路的内侍正要高声宣告圣驾,却被皇帝摆摆手阻止了:“这殿里只剩一个活人,你大张旗鼓地通传给谁听?”   自从卫珩母妃过世,这清辉殿便一直冷冷清清地空置着。除了卫珩母妃的侍女素若,另两个值守的宫女,都是犯了过错触怒主子,才会被打发来这里值守。   如今三个人里死了两个,倒确实没什么通传的必要。   那通传的内侍喏喏地应了,见皇帝抬步入内,连忙举着伞跟上:“皇上,当心雨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宫门,径直走向正殿旁的耳房,也就是兰芯自尽的寝房。行至近前,正撞见一名宫女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见到皇帝,她吓得打了个趔趄,直直地便跪在了地上——   “清、清辉殿宫女兰芽,叩见陛下!”   阮秋色瞧着她的膝盖,料想她一定摔得很疼。   “你为何慌慌张张地从兰芯房里出来?”皇帝厉声问道,“门口的守卫呢?”   “回、回禀皇上,守卫大哥他们去、去了茅房……”那名唤兰芽的宫女战战兢兢道。   “两个守卫同时去了茅房?”皇帝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满含威压的视线迫得兰芽不敢抬头。   “是……”兰芽小声应道,“他们许是吃坏了肚子……”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阮秋色抬眼望去,是两名侍卫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一人的手还紧紧地捂在腹上。   两名侍卫见到皇帝仪仗,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地奔来跪下:“参见皇上!”   “朕命你们在此看守案发现场,你们就是这样看守的?”皇帝扬眉,神情不怒自威。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指着跪在地上的兰芽道:“启禀皇上,方才我们喝了这宫女送来的茶水,便腹痛难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兰芽身上。   “你还有什么话说?”皇帝沉声问道。   “奴婢知罪!”兰芽赶忙将头在地上重重一叩,“奴婢没有坏心,只是有件东西落在了兰芯姐姐那里。还没来得及讨回来,姐姐便自尽而亡,奴婢便只好想了这个法子,自己进去找……”   “什么东西?”   兰芽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是……是一把折扇。那扇子是奴婢心爱之物,所以奴婢才斗胆支开二位看守的大哥去寻,可到底也没找到……”   皇帝皱了皱眉头:“你的扇子怎么会在兰芯房里?”   “奴婢前几天不小心将扇面弄脏了,正懊恼着,兰芯姐姐说她平日里会画些画,所以有法子清理,奴婢便将扇子给了姐姐。哪成想就在那天晚上,姐姐便畏罪自尽了……”   清理扇面?   这是阮秋色熟悉的领域,她心里微微一动:“你是说,你那扇子是在兰芯死去的当天给她的,可如今却找不到了?”   兰芽点了点头,又道:“是在那天傍晚给姐姐的。我睡下时,看到姐姐还在桌前坐着,只当她还在帮我清理扇面,现在想来,她许是在写遗书也说不定……”   不对。自打兰芯房门被撞开,这屋子一直有人看守着,扇子怎么会不翼而飞的?除非……   “那是把什么样的扇子?”阮秋色接着问道。   “就是……一把普通的折扇。”兰芽顿了顿,又犹豫着补上一句,“是奴婢同乡所赠,扇面上题了柳玉卿的《蝶恋花》。”   “《蝶恋花》……”阮秋色喃喃地重复了几遍,忽然眼睛一亮,低头望向兰芽,“你还记不记得,兰芯自尽那日傍晚,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是什么鲜亮的颜色?”   兰芽细细回想了片刻:“不是,是月白色的上衣……配鸭卵青色的襦裙。”   “如此说来,”阮秋色猛地一拍手,“一切都对上了。”   “什么对上了?”皇帝听得云里雾里。   阮秋色没答,只急急地走进了兰芯的屋子。她先是在桌案附近转了转,又将台面上倒扣的杯子器皿都拿起来,凑到鼻端轻嗅。   皇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想上前问问,却见阮秋色忽地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地面。   地上铺了暗红色的薄绒团花毯,虽有些旧,看上去倒也还算干净。   “你在找什么?”皇帝索性在她身侧蹲下,环顾四周,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自然是在找证据。”阮秋色也不怕脏,用手轻轻在地毯上摸索了一阵以后,索性趴在了地上,皱着鼻子四下里闻了闻。   皇帝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这便是宁王教你破案的方式?”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卫珩趴在地上嗅闻地面的样子,更何况阮秋色一个大姑娘家,像只小狗似的趴着,看着实在太不雅了些。   阮秋色丝毫没留意到皇帝语气中的嫌弃,她对着地毯上某处闻了又闻,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直起身子,自言自语道:“还真的有。”   “有什么?”皇帝追问道。   阮秋色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像是有些难以置信似的:“破案难道这么简单的吗?”   “怎么就破案了?”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你发现什么了?”   自说自话了这么半天,倒是给他解释解释啊!   阮秋色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皇帝,眼里隐隐跃动着喜色:“请皇上稍安勿躁,要找出真凶,还差最后一步。”   “快说。”皇帝耐着性子道。   “请您让人帮我磨墨。不要御用的松烟墨,要最次等的油墨。磨得浓些,越多越好。”   “你要作画?”皇帝诧异道。   阮秋色摇了摇头,忽然唇角一弯,露出个带了几分狡黠的笑容:“除了墨汁,还要干净的抹布。我要给您变个戏法。” 第142章 解谜 “朕不等,朕现在就要解释。”……   皇帝万万没有想到, 阮秋色所谓的“戏法”,便是将内侍们磨了半个时辰的墨汁往地上泼。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跟在阮秋色身后,忍无可忍道, “朕让人给你磨墨, 可不是用来浪费的。”   阮秋色本也无意要卖他关子, 只是心中的猜测还未得到证实, 不敢妄下定语。她细细地将墨汁泼洒在桌案下方的地毯上, 浓黑的油墨瞬间盖住了地毯上缠绕的花枝,漫成乌漆漆的一片。   泼完了墨,阮秋色将抹布浸在水里, 又细细拧干,然后轻轻按压在脏污的地毯上。   “你擦它做什么?”皇帝被她弄得一脑门子糊涂, “不是你自己把它弄脏的吗?况且这墨汁子,你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皇上,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阮秋色无奈道,“您就不能耐心等一会儿吗?”   皇帝冷哼一声:“朕不等,朕现在就要解释。”   九五之尊的皇帝习惯了事事由自己掌握,自然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好好好, ”阮秋色叹了口气, 一边继续擦拭着地毯,一边道,“那您想听什么解释?您问,我答。”   “先说说你泼这墨汁的原因。”   阮秋色皱着眉头思量该如何同他解释,半晌才道:“皇上,你还记不记得,兰芯死前是在做什么?”   “方才那宫女不是说了,兰芯死前正在为她清理扇子。”   阮秋色点点头, 接着问道:“那皇上可知这扇面沾了污渍,该如何清理?”   “朕如何知道?”皇帝斜了她一眼道,“这分明是你的本行。”   说起与绘画相关的事情,阮秋色自是滔滔不绝:“扇子常在人手中把玩,容易脏污脱色,所以画好扇面之后要用胶矾细细上过一层。所谓胶矾,便是用鹿胶,白矾和清水兑起来,涂在画上,形成一层薄薄的衣,可防止颜料褪色,也让扇面不易被外面的脏污浸染。”   皇帝听到这里,朝着旁侧随意伸了伸手。随侍的宫人会意,立刻递上了一把折扇。展开一瞧,扇面上果然泛着薄亮,摸着也比寻常画纸要光滑。   阮秋色接着道:“这样处理过的扇面,倘若不慎弄脏,脏的也是那一层胶矾。用湿笔沾香灰,抹在那脏污处,香灰可溶了画上的胶矾,再用清水涤净,脏处自然就消失了。只是如此一来,画上那一块失了保护,便要再用胶矾抹上一层,即可恢复如新。”   皇帝听得皱起了眉头:“你说的这香灰和胶矾,朕是听明白了。可这与地上的墨汁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阮秋色手里动作不停,“您可还记得,来时的路上我曾讲过,兰芯之死最大的蹊跷,就在于她腰间的系带。”   皇帝点点头:“你说那系带的方向不对,说明是有人替她换的衣服。”   阮秋色反问他:“那为什么那人要替她换衣服?”   “为什么?”皇帝思量起来,“许是兰芯那时穿的衣服或许鲜亮,不像是要自尽的样子?”   “我原先也这么想。可是方才看到兰芽,穿着素淡得很。”阮秋色道,“这清辉殿里先死了素若,想来兰芯是不会穿红着绿的。所以我方才问过兰芽,确认了兰芯死前穿的是素色的衫裙。”   “也就是说……”皇帝陷入了思考。   “也就是说,那凶手本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替兰芯换衣服。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必有不得不做的道理。“阮秋色言及此处,略微顿了一顿,”最可能的理由便是——兰芯原本的衣服被弄脏了。”   兰芯这屋子里陈设讲究,一看便是出自书香人家。若是穿着脏了的衣服自尽,多少会让人觉得奇怪。   “弄脏……被什么弄脏?”皇帝话刚出口,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说,香灰?”   “对!”阮秋色忍不住打了个响指,“凶手制服兰芯的过程中,她少不得要拼命挣扎,许是那时候让衣服沾上了香灰……”   “可这又和墨汁有什么关系?”   阮秋色眉毛一挑,目光灼灼道:“香灰和胶矾水,按理都是摆在右手边。兰芯既然能碰翻香灰,那胶矾水也难以幸免。果不其然,我在杯皿和桌面上都嗅到了淡淡的鹿胶味儿,地毯上也有——定是兰芯挣扎时,将调配好的胶矾水打翻了。”   皇帝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你方才说过,胶矾像是层薄衣,不易染上脏污……”   “没错。”阮秋色以湿布巾在地上擦着擦着,忽然停了下来,“所以这地毯上沾了胶矾的地方,墨汁泼上去,很容易便可擦掉。您看——”   方才还乌糟糟的地毯上,已经现出些斑驳的痕迹,初看上去杂乱无章,细细一分辨……   “是脚印!”皇帝脱口惊道,“凶手留下了脚印!”   地毯上的脚印踩得斑斑驳驳,阮秋色仔仔细细地清理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个清晰完整些的。   “王爷说过,每个人行走的姿势不同,脚印也会不同。”阮秋色又搬出了自己在话本里看到的经验,毫不心虚地冠以卫珩的大名,“有了这个脚印,再与宫中的人一一比对过……”   “用不着这么麻烦。”皇帝忽地打断了她的话,随手指着个内侍监道,“你说说看,这是谁的脚印?”   那年轻的内侍一脸为难:“皇上,这……奴才不好说啊……”   阮秋色疑惑地挠挠头:“皇上,这位公公又不是神探,你这是强人所难了吧?”   皇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宁王就没告诉过你,宫里所有的吃穿用度,皆是按照品级来分配?不同品级的太监,鞋底的纹样也都不同,而这样的鞋印……”   他说着眼睛一横,淡淡地瞟了方才那内侍一眼。那小太监没得办法,只好苦着脸道:“回皇上,能穿这云纹的鞋底的,除了您身边的安公公,就只有……太后身边的卓公公和温公公了。”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此案果然与太后那边脱不了干系!先是设计秦五爷自尽在卫珩面前,又趁着卫珩发病催逼结案,一切都是为了掩盖杀人的罪行。   将兰芯伪饰成自尽的模样,是为了给素若之死一个交代。若按着这个逻辑推下去,素若之死也该是卓一川动的手。可是……卓一川为什么要杀素若呢?   阮秋色咽了咽唾沫,小声问了句:“卓公公我见过,这温公公是……”   “温筠。从前在藏书阁里当值,不知怎的入了母后的眼,两三年前才进了慈明宫。”皇帝随口答道。   他看着地上的脚印,眸光渐暗:“可是温筠身材瘦小,想来穿不了这么大的码子。”   “那便只可能是那位卓一川,卓公公了?”阮秋色小心试探道。   她心里有些忐忑:这案子牵涉到太后,万一皇帝有心偏袒包庇,要将这线索压下来可怎么办?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道:“卓一川生性狡猾,又得母后庇护,绝不会轻易承认杀人。”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对这卓一川积怨已久。阮秋色这才放下心来,不解地反问道:“他在这案发现场留下了鞋印,难道还能抵赖不成?”   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万一他说,这鞋子是有人偷了他的,故意栽赃呢?”   这倒真是个问题。   阮秋色原本兴致勃勃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那可怎么办?”   “朕怎么知道?”皇帝郁闷地哼了一声,“宁王不是教了你许多破案的办法吗?”   阮秋色不吭声了。她对查案本就是一知半解,今日能查到卓一川头上,也是误打误撞——胶矾水无色澄明,和清水无异,才被卓一川忽略了过去,留下了脚印。即便如此,今日若是换个不懂画的人来查这案子,怕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查出线索或许能靠那一点运气,定罪却需要一环扣一环的证据。仅凭一个脚印,显然无法给太后最宠信的宦官定罪。   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他无可辩驳呢?   阮秋色闭上眼,将此案的所有线索细细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兰芯的遗书……腰间的绳结……凌乱的脚印……香灰与胶矾水……还有……   “兰芽的扇子!”阮秋色猛地睁开了眼。   皇帝凉凉地瞥她一眼,显然对她这一惊一乍很是不满。   “你是想说,兰芽的扇子既然不在这屋里,就定然是被凶手拿走了,可以当做定罪的证据?”见阮秋色点头,他轻哼了一声道,“且不提卓一川有没有将那扇子处理掉,即便你真从他那里搜出了那扇子,又要如何证明那扇子不是有人故意栽赃给他的?”   扇子和鞋印是一个道理,都无法将卓一川的罪行彻底坐实。   阮秋色却神神秘秘地笑了:“只要能找到那扇子,我有办法让卓一川主动承认,那扇子就是他拿的。”   “什么办法?”皇帝挑了挑眉,似是不信,“说来听听。”   “这个嘛……”阮秋色勾了勾唇角,眼底晶亮亮的,藏不住得意,“要让卓一川认罪,还得皇上配合我演一出戏才行。” 第143章 做戏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傍晚, 慈明宫内。   太后用羹匙不紧不慢地搅着手里的桃胶燕窝盏,眼尾一扬,扫过地上跪伏的小太监:“‘朕如何治国, 要他一个太监来教’——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是……”那小太监垂着脑袋, 小心地瞄了太后身后站着的卓一川一眼, “今日一下朝, 皇上便将户部尚书叫到书房里斥责, 说起为太后生辰修佛塔的事情,才……才迁怒到卓公公头上。”   “罢了,你退下吧。”太后意兴阑珊地撂了羹盏, 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那小太监退出门外,卓一川才上前, 将象牙箸递到太后手里:“皇上平日里向来孝顺,只是还年轻,说几句意气话也是难免。太后何必为了这个劳神?还是多进些膳食吧。”   “他哪里是说气话。”太后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哀家自己的儿子自己晓得。这话在他心里搁得久了,只是今日才说出来。他生这气, 明里是冲你, 可暗里,还不是冲着哀家来的?”   “请太后别作这般念头。”卓一川退回太后身后,两手替她按摩起颈后的穴位,“皇上的孝心有目共睹,各地进献的珍宝,都给您送上头一份。只是如今他羽翼渐丰,自然想要大权独揽,厌烦旁人的干涉……”   “哀家哪里干涉他了?”太后皱着眉头问, “废除旧制,革新科举,哀家哪个没依他?便是他重用左相,明摆着削减哀家母族之势,哀家不也只稍微敲打了他两句?现如今哀家唯一想做的,就只是替他除了宁王这根肉中刺,你说他,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卓一川道:“您的用心皇上自然明白。可他心里的愤懑总要有个出口,既不能冲着您,便只能冲着我了。”   太后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间嘈杂一片,沉重的足音里,夹杂着守门小太监的惊呼:“慢着!还没通传,你们不能进去!”   接着便听到门外有人朗声道:“启禀太后,卑职乃殿前司统领王朗,奉旨前来搜查卓公公的居所。”   “放肆!”太后让卓一川扶着步出正殿,一看见院里站满了禁军人马,当即气得横眉立目,“带着兵刃来哀家这里胡闹,是想造反吗!”   “太后娘娘息怒,”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周全赔着笑脸上前道,“奴才们绝非不敬,只是皇上有令如此,才不得不来打扰您的清净……”   他话里陪着小心,行动却不含糊。只轻轻一挥手,等在一旁的禁军便踏入了卓一川所居的耳房内,翻箱倒柜,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太后见状,惊怒更甚,“慈明宫是哀家的地方,一川是哀家的人,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搜查,是要置哀家于何地?”   “太后娘娘严重了。”周全面上笑容滴水不漏,“皇上仁孝,倘若没有确凿的情由,断不会遣了奴才们来招您的晦气。只是卓公公此番遭人检举,说是有秽乱宫闱之嫌……”   “啪——”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太后的一双凤眼眯得狭长,眸光中含着狠厉:“秽乱宫闱?你倒是说说看,一川秽乱了哪个宫闱?”   周全捂着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请太后恕罪!方才是奴才话没说清楚。今日午后,蕴秀院的教习姑姑前来面圣,说是有不少貌美的宫女都受过卓公公的骚扰——要么动手动脚地揩油,要么非要讨去她们贴身的物件儿回去私藏……”   “胡说八道!”太后猛地一挥袖,“一川日日伴在哀家左右,哪有工夫做你口中那些龌龊事?”   周全耸着肩膀,瞅着眼前的地面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皇上怎么说也要搜查过后才能放心。倘若卓公公清清白白,就算是搜上一番,也断然搜不出什么的……”   “要是什么都搜不出,周公公如何回去同皇上交差呢?”卓一川淡淡道。   太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微微张大了双目:“你是说……”   卓一川低低地在她身后说了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全只当没听见,讪讪地笑了笑道:“皇上既然下令严查,奴才们自当尽心尽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这般应答,只将太后心中的猜测坐得更实。她不由得倒退了半步,直到被卓一川扶住了胳膊,才稳住身子。   她知道皇帝素日里对卓一川有些不满,却不想皇帝的怨愤竟到了这个地步,要以欲加之罪将卓一川除去?   “他怎么能这样……”太后六神无主,喃喃低语道,“我们为他筹谋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卓一川没有应答。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狡兔死,走狗烹”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在皇帝眼中,他连走狗都算不上,只是太后身边一个僭越的奴才罢了。   “就让他们搜吧。”他淡淡地说了句,“我扶您回屋休息。”   训练有素的禁军只花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将卓一川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搜出来的女人物件儿,尽数铺陈在院中的空地上,有十几件之多。   卓一川看着地上凌乱的珠钗,口脂,香帕等物,目光冷然:“周公公和禁军们倒真是不负皇上的嘱托,办得一手好差事。”   周全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气势凛然的声音:“朕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会办事的。”   皇帝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面前站定,看着地上确凿无疑的“证物”,轻笑了一声道:“这便是全部了?”   “启禀皇上,还有一件!”门内传出一声高呼,紧接着便有人匆匆步出门外,“在墙内的暗格中找到的。”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把女用的折扇,小巧精致,扇柄上镂刻着精致的莲纹。   皇帝没所谓地摆摆手,示意那人将那证物搁在地上:“卓一川,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奴才无话可说。”卓一川低眉敛目,像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皇帝冷冷地瞥他一眼:“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奴才不认。”卓一川道,“那些事情奴才没有做过,自然无法认罪。”   “认不认罪,可不能光靠你一张嘴。”皇帝冷哼一声,“眼下宁王病着,不便审问此案。来人,将卓一川带去慎刑司严加拷问,务必要让他吐实。”   “慢着!”   正殿的房门猛地从里面推开,太后疾步走了出来:“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说带走便要将人带走?你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太后!”   “母后息怒。”皇帝赶忙迎上去将她扶住,“卓一川行为不检,证据确凿,儿臣将其送往慎刑司,于情于理都没什么不妥吧?”   太后直直地同皇帝对视,企图从他眼里看出些心虚躲闪,然而并没有。皇帝的目光坦坦荡荡,仿佛这些所谓的“证物”并非是他叫人栽赃给卓一川一般。   她又将目光投向地面:“你说的确凿证据便是这些?”   “不错。据那教习姑姑所言,这些物件都是卓一川强行向宫女们讨要来,满足自己见不得光的癖好……”   “住口。”太后低斥一声,打断了皇帝的话,“倘若哀家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哀家的,只是让一川替我收着呢?”   皇帝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太后为了护住卓一川,竟公然拆他的台:“母后!这珠钗口脂,一看就是下人的玩意儿,您便是想包庇卓一川,也不该撒这般拙劣的谎。”   “拙劣也罢,周全也罢,哀家把话放在这里,”太后徐徐道,“东西都是哀家的,你若是要降罪于一川,便连哀家一起关进慎刑司吧。”   皇帝懊恼地挠挠头,似是一筹莫展,原地踱了几圈步子,忽地向着一旁的周全使了个眼色。   周全会意,连忙上前指着地上的证物道:“启禀皇上,这别的物件奴才没见过,不便说什么,可这把扇子……像是年前您赐给淑妃娘娘的那把?”   皇帝像是终于扳回一城,一拍手掌道:“不错,前阵子淑妃才说这扇子不慎遗失在后花园,没想到是被这狗奴才捡去藏匿了起来!”   太后听到他这般言语,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就听得皇帝又道:“母后,您方才说这东西都是您让卓一川保管的,那您倒是说说,这扇子上题了什么字?”   太后愣了一愣,半晌才道:“这……时间久远,哀家记不清了。”   “朕知道卓一川跟在母后身边多年,母后自然看重他维护他。可他犯下这般无法饶恕的罪行,甚至将手伸到朕的妃嫔身边,让朕如何宽容?”皇帝看似好声好气地宽慰太后,话里却是不容动摇的坚决,“今日朕非将他收押慎刑司不可,还请母后不要阻拦,免得伤了咱们母子和气。”   无论太后还想说什么,都叫他一句“母子和气”堵了回去。皇帝今日大动干戈,看来对除去卓一川是势在必得。他看也不看太后,只对着侍卫沉声道:“来人,将他押下去。”   侍卫们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了卓一川的胳膊,他却忽然开了口:“等等。”   卓一川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目光中隐隐含着挑战的意味:“既然这扇子是皇上赐给淑妃的,那便请皇上告诉奴才,这扇子上题的字是什么?”   ***   方才被皇帝拿来质问太后的问题,又被卓一川抛了回去。他心里清楚,这扇子自打被搜出来便没被展开过,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扇子上的题字。   皇帝果然面上一僵:“……一把扇子而已,朕如何记得?”   说罢,他不耐地看了看周全:“你说,扇子上写的是什么。”   周全满面纠结,这赠与淑妃的扇子本就是凭空编出来的,他如何知道写的是什么?   迫于皇帝满含威压的视线,他只得支支吾吾地说了句:“皇上赠与淑妃娘娘,自然是情意绵长的诗词。奴才记得……是雨霖铃?还是钗头凤来着?”   太后领会了卓一川的意图,逼问道:“到底是什么?”   周全哭丧着脸,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最终游移不定地说了句:“还是……钗头凤吧。”   卓一川立刻接道:“这地上的其他‘证物’奴才从未见过,只这把扇子,是奴才入宫前,同乡女子所赠的信物。扇面上题的是一首蝶恋花,而非周公公口中的钗头凤——奴才藏匿淑妃娘娘物品的罪名,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太后忙在一旁道:“没错,这诗对不上,扇子根本就不是淑妃的!”   皇帝被他反将一军,面上却没有丝毫计划落空的懊恼,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卓一川道:“这扇子是你的东西,上面题了蝶恋花,你确定?”   卓一川忽地生出满心不安,只是眼下木已成舟,也只能勉强应了声“是”。   “这便对了。”皇帝接过那扇子,轻轻在手心里掸了掸,“既然如此,朕就不能治你私藏宫妃物品的罪名了。”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对着皇帝语气和缓道:“今日之事,多半是场误会。一川跟了哀家三十余年,他的人品哀家信得过。”   说罢,她又转向擒住卓一川的侍卫:“还不快将人放开?”   “慢着。”皇帝突然道,“朕只说卓一川够不上秽乱宫闱之罪,可没说他是无罪之身。”   太后拧着眉头,耐着性子道:“哦?”   皇帝转向卓一川,面上浮现出个志得意满的微笑来:“卓一川,你在朕的皇宫里接连杀害素若、兰芯两条人命,这罪名你认是不认?”   ***   阮秋色回到宁王府时,脑海中还回想着方才在慈明宫那一场闹剧。   卓一川拿走那把扇子,原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因为他要将兰芯伪作成自尽的样子,而心存死志之人,定是无心对着那题写着缠绵情诗的扇子涂涂抹抹的。   他这举动原本是万无一失——倘若这扇子真是兰芯所有,这下便是死无对证。可他没料到,兰芯死前是在为别人清理扇面上的糟污——原本死无对证的东西,反倒成了将他钉死的罪证。   然而这罪证要想发挥作用,须得卓一川亲口承认这扇子确实经过他的手。否则便像现场的鞋印一般,轻易便可推诿。如此才有了方才慈明宫内大费周章的一出好戏,成功地诈出了他这只老狐狸。   这法子还是跟卫珩学的。裴昱中毒案里,卫珩使计从青鸾公主的侍女那里诈出了解药的藏匿之处,便是利用了人的紧张。为了辩驳秽乱后宫的罪名,卓一川慌乱之下,便顾首不顾尾,没察觉到他们背后的意图。   说起来这案子破得倒是出乎意外的顺利呢。   阮秋色轻吁了口气,心头总笼罩着些莫名的不安。许是因为卫珩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又或许是因为……   方才卓一川被押解出慈明宫时,曾回头向着太后说了一句:“请太后保重身子,该做的奴才都已经做好了,您且等着结果便好。”   他话里似是有话,阮秋色还没来得及琢磨,忽然对上了太后直勾勾的视线。   那目光愤恨怨毒,又含着些许冷意。   像看着什么死物一般的冷。   马车徐徐停在王府门口,阮秋色甩甩脑袋,暂时将那些不安烦乱抛到脑后。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卫珩醒过来,只要他醒了,饶是太后还有什么阴险的后招,她也一点都不怕。   走到寝房门口,却没见到时青,值守的暗卫换成了陌生的面孔。阮秋色有些诧异:“时护卫呢?”   卫珩昏迷的这些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与时青总要留一个在他身边守着的。   那暗卫还没来得及回答,卫珩的房门突然开了,傅宏满面喜色地将她迎进了房里。   “阮画师,好消息,好消息啊!”傅宏关上房门,连连叹道,“今日午后,老夫竟收到了师门的一封书信,是我那位吴师弟写来的!”   “吴师弟?”阮秋色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就是那位专攻心疾的神医?!”   “没错,”傅宏道,“他前几日回师门拜访,恰好收到了老夫写去求助的书信。他写了回信便动身来京城,只是人比信要慢些,现在还在半路。时护卫担心路上有什么变故,已经启程去接啦!”   心头的重担蓦地一松,阮秋色喜不自胜,眼里甚至涌出了点湿意:“这可真是太好了……”   “谁说不是呢?”傅宏捋着胡须叹道,“杳无音信两三年的人,竟然说出现便出现了。说到底,还是王爷吉人天相,才能遇到这样的机缘。”   阮秋色走到床边坐下,将卫珩冰凉的右手拢在手心里摸了摸,这才体会到几分真实感。   “王爷你听到了吗?你很快便能醒来了……”   她喃喃地说了句,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冲着傅宏问道:“听说云游四方的神医,脾性都很古怪的。您那师弟可有什么癖好?我提早准备准备,免得他不肯尽心为王爷看病……”   “我那师弟单好一个酒字,弱冠那年,甚至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吴酩。”傅宏笑吟吟道,“至于肯不肯尽心,阮画师倒也不必担心。老夫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吴师弟当年与你父阮清池,还是知交好友呢。”   “还有这一层关系?”阮秋色讶然道。   “阮公当年才名远扬,谁人不愿与他结识?吴师弟酒后说起他二人私交甚笃时,大家都很羡慕。”傅宏回忆起当年往事,面上挂着淡淡的怅然。   但这怅然只维持了一瞬,他便向阮秋色挤了挤眼睛,促狭道:“所以说,故人之女的未婚夫婿有难,他岂有不帮之理?” 第144章 惊醒 阮秋色的声音既急又锐,瞬间便穿……   时青归来是在第三日的傍晚。   暮色蔼蔼, 连日的阴雨在此时稍作停歇。天边层层浓云间透出一线薄光,似是夕阳在与云层对抗。   阮秋色得了消息,急急地跑到王府门廊时, 时青正扶着一位长者从马车上下来。那人身量中等, 面容也生得普通, 掉进人堆里定是再也找不着的——与阮秋色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   傅宏曾数次提到, 他这师弟对人心的洞察之精深, 简直近于妖鬼。但是这位吴酩神医,看起来不像是天外的神人,倒更像是西市街边眉目温和的花糕店老板。   阮秋色被自己的腹诽弄得有些好笑, 一抬眼,正对上吴酩的一双眼睛, 整个人都愣住了。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眼神呢?   像是两口幽深的井,盛着最深最沉的静谧,一眼望不到底。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念头都像是无所遁形,没来由得让人心悸。   阮秋色心头那一点犹疑瞬间打消,赶忙迎上前道:“辛苦先生远道而来, 府里备了晚膳, 还有极好的桃花酒……”   酒是特意从老林头那里买的,滋味香醇,却也不醉人,用来讨这位嗜酒的神医欢心再合适不过。   谁料那吴神医颇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哪里来的丫头忒没规矩,劝医生饮酒,就不怕耽误病人?”   阮秋色被他说得一愣。原因无他,傅宏曾说过,吴酩与阮清池乃是知交好友, 所以在她原本的设想中,今日的会面总该是暖意融融才对。   难道时青没同他介绍自己么?   “阮画师,有劳你先带吴酩先生去见王爷,”时青没留意到阮秋色疑惑的目光,只说了句,“我一身尘灰,先回房换身衣服。”   阮秋色点点头,边引着吴酩往门内走,边试探着与他套近乎:“还没同您介绍,我姓阮,名秋色,以画师为业。”   她自觉说得已经够清楚了,毕竟书画天才阮清池这不着调的女儿也算是远近闻名——可吴酩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阮秋色接着道:“我爹是……”   “闲话少说,”吴酩突然出声,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自报家门,“你爹是谁,同我有何干系?”   阮秋色立刻闭了嘴,默默加快了步伐。心里暗暗地想:果然这天底下的神医脾气都很古怪呢。   宁王府占地甚广,从大门行至寝房,怎么也要一盏茶的工夫。默不作声地行了片刻,吴酩忽然道:“说说病人的情况。”   阮秋色不敢怠慢,赶忙说起了卫珩此次惊惧症发作的始末。再加上前两次她亲眼目睹的病发,一一说完时,已经走到了寝房门口。   “先生快请进。”阮秋色赶紧上前将门推开,恭恭敬敬道。   阴雨天光线昏暗,屋里早早点上了灯。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人,丝毫不受外界的侵扰。   卫珩的景况比前两日还要糟些。昏迷数日,他看上去清减了一大圈,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下也隐隐泛着一层淡青色。   阮秋色见他唇畔有些干燥,便自然地从床头的杯子里点了些清水替他润了润。一回头,却见吴酩怔怔地立在床边看着卫珩的面庞,似是有些出神。   她倒没觉得奇怪——饶是她看惯了卫珩的长相,也要时不时地对着他的脸发上一会儿呆的。   “先生?”阮秋色试探着叫了声。   吴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恢复了生人勿近的神色,轻咳一声道:“你方才说,宁王这惊惧症,是因他母妃过世而起?”   “是、是的。”阮秋色赶忙点点头,又想起沅贵妃自戕乃是皇室秘辛,不便为外人透露,便有些吞吞吐吐道,“王爷许是因为……见到皇贵妃的尸身,受惊过度,才落下了心疾……”   “见过尸体的孩童不在少数,患上这严重病症的却不多。”吴酩斜睨了阮秋色一眼,“你还有事瞒着我。”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竟生出了孩童说谎被抓住般的慌乱:“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   “罢了。”吴酩不再看她,只将目光淡淡地投向了床上的人,“你不愿说,我自己问便是。”   ***   时青换好衣服回到后宅时,正看见阮秋色在寝房门口来来回回地转圈。   “阮画师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时青诧异道,“吴酩大夫呢?”   “在里面。”阮秋色苦着脸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吴神医说,他治病有自己的规矩,绝不让旁人在侧。我好说歹说,还是被他赶出来了……”   “吴大夫打算如何为王爷医治?”时青有些着急,“就这样让他与王爷独处一室,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不说时青向来谨慎小心,就连粗枝大叶如阮秋色也觉得有些心虚:“他说……王爷惊惧症的根源,在于先皇贵妃之死。而要医治这惊惧症,便要原原本本地问出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问王爷吗?”时青听得皱起了眉头,“王爷还昏迷着,他要怎么问?”   “嗯……”阮秋色吞吞吐吐道,“吴神医说,他有种一种法子,可以让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将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只要点上一种特制的熏香,再用铃铛有规律地……”   “万万不可!”时青头一次疾言厉色地打断了阮秋色的话,“王爷怎会愿意在不甚清醒的状态下,将心里的秘密和盘托出?何况这吴酩大夫只是个陌生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定然不愿的。”阮秋色闭了闭眼睛,横下心道,“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总觉得太后那边正酝酿着什么,王爷必须马上醒来才行。”   “可是……”   瞥见时青仍是一脸忧色,她又拍了拍胸脯道:“是我答应让吴神医这样医治的,王爷醒来若要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   时青见她满脸慷慨就义般的神气,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也不是怪不怪罪的问题……”   话没说完,门内忽地传出一声脆响,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阮秋色与时青面面相觑,再顾不得吴酩的规矩,赶忙上前推开房门,急急地冲进了屋里——   卫珩看起来非常痛苦。   他蜷缩在床沿,浑身颤抖,额角滚落着豆大的汗珠,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容更是苍白如同金纸一般。   “母……母妃……”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是要在虚空里抓住什么似的,“不要……不要……”   满地的碎瓷,怕是因为卫珩挥手碰掉了床头的茶杯所致。   “不要什么?”站在床边的吴酩,分毫没将注意投放在闯进来的二人身上,只是耐心地,专注地,用一种几近蛊惑的柔和声调对着卫珩道,“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那声音实在特别,像是沉沉的低吟,在床榻周遭织就了一层幻梦般的网,将他与卫珩隔绝在里面。   “血……好多血……”卫珩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模模糊糊地呓语道,“床榻都浸透了……母妃的血……”   他挥动的双手忽地安静下来,交叠在身前,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照那形状看起来,是在抱着什么人。   吴酩只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发现卫珩周身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你此刻有什么感觉?”   “冷……”卫珩的声音细如蚊呐,夹杂着牙关的战栗,“好冷……”   “冷?”吴酩复述道,“为什么会冷?”   卫珩的身体抽动了一记,双臂环得更紧,蜷缩成了一团。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能听到牙关紧咬时微微的战栗声。   阮秋色忍不住开了口:“因为他正抱着沅贵妃的……”   话刚出口,却见吴酩猛地一挥手,掌心向外,是让她噤声的意思。   他接着便循循诱道:“既然这么冷,为什么不把皇贵妃松开呢?”   是啊,你为什么不松开呢?阮秋色在心里默默出声。   她记得时青说过,当年禁军撞开沅贵妃寝殿大门时,昏迷的卫珩正紧紧抱着自己母妃的尸身,几个大人都拉不开。   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个隆冬里的漫漫长夜,他抱着怀里渐渐僵冷的人,心里该有多么绝望啊。   “不能……不能松开……”卫珩的手臂紧紧环抱,只是絮絮地重复道,“不能松开……”   “为什么不能?”吴酩的追问紧随而至。   “因为……”卫珩刚挤出这两个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事一般,眉心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吴酩声音低柔和缓,几近哄劝,“仔细想想,究竟为什么不能松开?”   阮秋色瞧着卫珩惨白的脸色,心急如焚。原因无他,卫珩此刻看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双臂环在身前,手指紧紧掐着胳膊,用力到指节发白。   “因为……”   他喉间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似是尽了全力去回想,但越是接近那识海深处的答案,眉心就更蹙紧几分。   吴酩紧追不舍:“因为什么?”   星星点点的水光濡湿了卫珩长睫根处,终于在眼角凝成一滴泪。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嘴唇嗫嚅着,下意识地摇着头。   见他这般模样,吴酩却更不肯放过:“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快,将它说出来……”   他话音一改方才的低沉和缓,变得紧迫逼人起来。卫珩牙根咬得格格作响,甚至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犬牙的尖角处很快渗出了血丝——   “够了!”   阮秋色再也无法看着卫珩承受这灭顶的痛苦。她顾不上去看吴酩的脸色,三两步冲到了床边,去抓卫珩的手:“王爷,王爷你醒醒!”   吴酩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阮秋色的声音既急又锐,瞬间便穿透了他小心维持的幻梦。她指尖的暖意落在卫珩冰凉的手背上,就像一颗火星,灼热烫人。   卫珩周身的颤抖倏地停了下来。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喘息,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安心 卫珩唇角微勾,轻轻地捏了捏她颊……   “出去。”   阮秋色侧坐在床沿, 双手还覆在卫珩手背上,便听见他冷冷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许是因为昏迷多日,卫珩的音色低哑沉郁, 听来颇觉陌生。   阮秋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他果然……还是生自己的气了吗?这般冷冽迫人的模样, 已经许久没在她面前展露过了。   正迟疑着, 就见卫珩眸中的凉意更甚, 加重了语气重复道:“出去。”   阮秋色垂下头, 下意识地松了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卫珩手腕翻转, 又将她的手握了回来。   她诧异地望过去,才发现卫珩的视线越过了自己, 投在了她身后——   是对着吴酩说的。   阮秋色赶紧捏了捏卫珩的手心,笑着打圆场:“王爷,这位是吴神医——傅宏大人的师弟,于心疾很有研究的。你昏迷了七八日,也是多亏他才……”   卫珩靠在床头,闭了闭眼:“时青。”   时青明白他的意思, 立刻上前隔开了吴酩探究的目光, 礼貌而又不容拒绝地请他出去。   按说神医到哪里都是被人千恩万谢,礼遇有加的,怕是极少像这样不留情面地被赶出门。可吴酩却也没恼,只在转身的一刻自上而下地乜了阮秋色一眼:“本是难得的机会,可惜了。”   他那一眼意味深长,看得阮秋色愣了愣。直到二人走了出去,房门一关,才蓦地回过神来。   什么可惜?是说她贸然唤醒卫珩, 耽误了他治病的机会吗?   阮秋色立刻便想追出去问个清楚,于是对着卫珩急道:“王爷你好好休息,我也先——”   腕上忽地一紧。   卫珩扯住了她,猛地拽向了自己。他昏迷多日,原本没多大力气,可阮秋色冷不防他突然动作,不由得身子一歪,往他身上扑跌了过去。   “哎呀!”下巴重重地磕在卫珩胸膛上,阮秋色也顾不上痛,而是急着想撑起身子,去揉卫珩身上被她撞到的地方:“王爷你没事吧……”   大病初愈的人,怎么禁得住这样磕碰?   卫珩却只将她的脑袋按回了胸前,手臂也紧紧地环在她腰际。低沉的声线隔着胸腔微微地在阮秋色耳边震动:“别动。”   不同于方才凛然森冷的语气,而是轻缓,松弛,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带着浓浓的倦意,听来却又觉得安定。   直到此刻,阮秋色才觉出些真实感。   卫珩真的醒过来了。   能用那双星辰般璨然的眸子瞧她,也能用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得很紧——紧到让她有些发痛。   “王爷……”   这些日子的恐惧不安仿佛轻烟一般消散开来,终在她眼底凝成了一层潮湿的水雾。   “哭什么。”卫珩用拇指抹掉了她眼角的水光,“本王不是醒了?”   阮秋色摇摇头,又往他怀里偎紧了些,半晌才答非所问道:“我还以为王爷会很生我的气,不会理我了。”   卫珩垂着眼睫看她,喉间含混地溢出一声:“嗯?”   “今日之事不怪吴神医,是我同意他用这个法子替王爷医治的。”阮秋色小声道,“他说心疾皆有源头,王爷的源头便在……贵妃自尽的那天夜里。所以他才要一一问清王爷不愿面对的那些记忆,并非是想刺探什么。”   卫珩并未接她话茬,只说了句:“他来得倒巧。”   几年都杳无音信的人,正在这关头出现,如何能不让人生疑。   “是很巧的。”阮秋色连忙解释道,“也是王爷吉人天相,刚巧吴神医前些天回师门拜望,看到了傅大人寄去的书信,才能这么快赶过来。”   她顿了顿,又神神秘秘地挤了挤眼睛:“而且他肯给王爷治病,可多亏了我。”   “哦?”卫珩挑眉看她。   阮秋色佯装得意,扬起下巴去看卫珩:“听说吴神医是我爹的故交呢。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神医巴巴地赶过来给你治病,可不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然而她毕竟不会作伪,不一会儿便在卫珩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老老实实地招认了:“好啦好啦,其实吴神医不买我的账。虽然我搬出了我爹的名头,可他对我还是凶巴巴的,我有点怕他呢。”   卫珩却没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背,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手掌冰凉,隔着两层夏衫也感受得分明。阮秋色忽地想起卫珩方才痛苦至极的模样,瞬间没了游说他去向吴酩道歉的心思,满心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涩意。   她安安静静地思量了片刻,忽然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腰带,又抓起卫珩的手腕,从自己上裳的下摆探了进去。   指尖传来温润滑腻的触感,卫珩瞬间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他眼神暗了暗:“你这是……”   阮秋色热乎乎的后背被他的手一冰,忍不住“嘶”了一声,又笑眯眯地仰头看他:“王爷,你摸摸看,我是不是很暖和?”   她眼睛闪亮亮的像只小狗,倒真是无关风月,天真无邪。   卫珩轻呼了口气,也勾起了嘴角。他手指微僵,小心克制地在阮秋色细腻柔韧的腰背抚了抚,轻叹了句:“瘦了。”   “那可不?”阮秋色作出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我一边忧心王爷的身体,一边还去宫里破了个大案,跟太后他们斗智斗勇的,当然清减了不少呀。”   卫珩看她眉飞色舞的,便眼含笑意地挑了挑眉:“怎么说?”   说起这件案子,阮秋色顿时来了精神。饶是被卫珩抱了个严实,也兴冲冲地边讲边用手在空中比划。   “事情要从王爷昏迷的第二日,宫里来人催促结案开始说起……”   从她入宫查案时的所见所闻,到发现兰芽偷偷进入兰芯的屋子寻找折扇,再由那扇子发现脚印的线索,最后联合皇帝设套引卓一川上钩,她这一讲少说也有半个时辰。   这几日的经历本就跌宕起伏,阮秋色又惯爱添油加醋,恨不能将故事所有边边角角都一股脑地塞给唯一的听众。   卫珩却没有半点不耐,还在她吹嘘自己是天生的断案奇才时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手,十分捧场。   阮秋色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臊眉耷眼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王爷这是什么反应?我在这边班门弄斧,你倒还架起秧子来起哄了。”   “起哄?本王明明很真诚。”卫珩笑睇她一眼,一本正经道,“若不是你这个绘画行家,谁能发现胶矾水留下的脚印?便是本王亲自去了现场,也未必能察觉。”   阮秋色很少得到他这般露骨的称赞,不由得小小地得意起来:“这么说,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嗯,”卫珩唇角微勾,轻轻地捏了捏她颊边的软肉,“不愧是本王的人。”   他话里带着几分暧昧,又颇有些以她为傲的宠溺,勾得阮秋色心里痒酥酥的,嘴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她抿了抿唇,像只小猫似的钻进卫珩怀里,餍足地眯起了眼睛。   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都没睡过安稳觉,此刻实在安心惬意了些;又或许是被方才那一通手舞足蹈的讲述耗尽了精力,她才偎了一会儿,眼皮便有些发沉。   朦胧的睡意阵阵来袭,又听见卫珩问她:“卓一川可招认了他杀害素若的原因?”   “他说是情杀。”阮秋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应道,“卓一川说他钟情于素若已有多年,却屡屡被她拒绝,所以由爱生恨,那日在御花园中便推素若入了水。后来王爷介入此案,他担心罪行暴露,所以杀害兰芯,伪造遗书,把兰芯之死伪饰成畏罪自尽的样子。”   卫珩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情杀……”   “王爷不信么?”阮秋色迷迷糊糊道,“我也不大相信。素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他这所谓的‘钟情’也太没有来由了。何况他和太后——”   她话音戛然而止,是因为想起了那日卓一川在慈明宫落网,太后看她时阴毒的目光。那目光着实太冷厉了些,阮秋色不禁瑟缩了一记,含糊地咕哝道:“也不知道太后他们还谋划了什么……怪让人不安的……”   “别怕。”卫珩放轻了声音,“本王既然醒了,便是刀山火海,也给你挡着。”   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他垂眼看过去,阮秋色呼吸绵长,睡得一派安恬。 第146章 婚书 “转告你们王爷,从今日起他与阮……   “王爷是说……”时青满目不解, “卓一川在撒谎?”   书房内灯火通明,桌案上堆满了这些日子积攒的公文。卫珩一边飞快地翻阅,一边答道:“素若之死并非出自卓一川之手, 本王确信无疑。”   那日他去慈明宫中与卓一川对质, 太后的反应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这一点。更不用说他挑明素若喜欢女子之后, 卓一川神情平静无波, 哪有半点男女之情的影子?他口中的情杀绝对是谎言。   “可这说不通啊……”时青更是不解, “倘若卓一川没有杀害素若,他又为何要杀了兰芯来为自己顶罪?”   “本王相信自己的判断。”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卓一川与素若关系匪浅, 即便他没有杀人,也一定与素若之死有什么联系。将兰芯之死伪作成畏罪自尽, 或许就是担心本王追查下去,会发现这种联系。”   “联系?” 时青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所以他被抓之后,索性认下了杀害素若之罪,也是为了让本案了结于此,阻止王爷继续追查?”   卫珩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的虚空:“这联系该有多重要, 才能迫使他在本王眼皮底下铤而走险?”   卓一川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却在素若一案上却屡次露出马脚。先是被人目睹与素若争执,又在声名在外的“铁面阎王”追查之时,冒着巨大的风险杀人顶罪,还留下脚印这样明显的线索——   即便这脚印是阮秋色误打误撞才发现的,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除非……   “不对。”卫珩神色忽地一凛,“那宫女有问题。”   “什么宫女?”时青一头雾水。   “清辉殿里那个名叫兰芽的宫女,”卫珩飞快道,“是她供出卓一川与素若争执, 也是她点出了兰芯一案关键的证物。卓一川的马脚处处与她有关,不可能只是巧合。”   时青肃了脸色,立刻道:“属下这就着人去查她的身世背景。明日一早,再让人去宫里通传,请皇上即刻将她扣押。”   “还有太后近来的动作,也要一并查实。”卫珩道。   时青点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宁王府散落各处的眼线众多,时青上下打点一通也花了一二时辰。具体的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获知,他返回书房复命时,卫珩仍埋首于连篇累牍的案卷。   时青便忍不住道:“王爷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话没说完,却发现卫珩并不是在批阅公文,而是眉心微蹙,对着面前的字纸出神。   桌案上摊放着一个拆开的红封,并一页底纹绘了鸳鸯成双的红纸。纸页末尾,京兆府的官印还没干透似的,泛着隐隐的油光。   察觉到时青的靠近,卫珩忽然回神,三下五除二地便将那红纸折起,塞回了红封内,又将那厚重的信封塞进了袖中。   做完这一切还嫌不够,他甚至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才一脸平静地望向了时青。   时青何曾见过自家王爷这般慌乱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笑:“属下是不是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卫珩才知道方才一切的遮掩都是徒劳。他皱着眉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了。”   “是,”时青忍着笑道,“这信封是前日魏谦大人来看望王爷时,送来的贺礼。王爷别误会,属下当然不敢私拆您的信件,只是魏大人说了好些话,属下才……”   见他欲言又止,卫珩便知道魏谦那狗嘴吐不出什么象牙。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闷声道:“都说了什么?”   时青犹豫了片刻,才将事情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那日魏谦得知卫珩重病,便呼天抢地地前来探望。卫珩畏尸昏迷是个秘密,自然不能被他撞破,时青刚想去拦,却见魏谦塞了这暗红色的信封到他手里,一脸沉痛道:“罢了罢了,我没脸去见他。说起来他生病这事全赖我……”   “啊?”时青当即愣住了。   魏谦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是我对你们王爷关心得不够,不然早该料到他要憋出病来。你想想看,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日日对着阮姑娘做什么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不出问题?他这人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明明跟我说一声就能解决,非得自己憋着。所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这哪是凡人能对抗的?”   听了他这通不知所云的抢白,时青虽然一头雾水,却也没有贸然反驳。只看着手里红色的信封疑惑道:“那这是?”   “婚书!”魏谦一拍大腿道,“他表哥我可是京兆尹,别的帮不上忙,办个婚书还不是举手之劳?你转告你们王爷,从今日起他与阮家姑娘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什么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都是虚的,京兆府的官印才是实实在在。花开堪折直须折,守着教条憋坏了自己,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   卫珩听得额角青筋直跳:“魏谦这脑袋里……装的都是水吗?”   “倒也不能全怪魏大人,”时青抿了抿唇,试着为魏谦开脱两句,“他听闻王爷病倒,忧心得很。便缠着傅宏大人追问王爷的病因。傅大人又不能将您畏尸一事据实已告,因而随口搪塞了几句,魏大人便误以为……”   哦,看来脑袋进水的不止魏谦一个。   时青看着卫珩铁青的脸色,温声劝道:“属下觉得,魏大人此举虽然草率了些,可也不是全无好处。”   “什么好处?”卫珩扬眉道,“成婚这样的大事,他开玩笑似的就给本王办了?”   “倒也不是开玩笑。”时青解释道,“魏大人说,我朝婚律粗疏,很多姻缘官司闹到京兆府去也难以裁度。所以前些时候——也就是王爷在青州那阵子,皇上命京兆府重修了婚律,规定成婚的男女须得有京兆府开具的婚书,这婚事便被律法承认,亦受律法保护。新律原定于下月开始实行,魏大人破格替王爷办了这一封,说起来也是我朝头一份婚书,倒也很是难得。”   卫珩心里微微一动。   大抵是人对“头一份”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再看这暗红烫金的纸页时,他心里竟然涌出些近乎愉悦的情绪。   再者说来,也没人比身为大理寺卿的他更加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仪式、承诺,重得过律法。   京兆府的官印像是一座驿站,他与阮秋色自不同的岔路打马而来,在此处换了辆马车共乘。往后余生,便要并驾齐驱,去行那唯一的,名为“夫妻”的路。   猝不及防,板上钉钉,名正言顺。   卫珩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袖子里轻飘飘的字纸一下子重了千万倍,坠着他落向某个未知的归处。   无比荒唐,却也无比妥当。   ***   卫珩回到寝房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更声也响过了五旬。阮秋色早睡成了个“大”字,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半张床。   她对那封突如其来的婚书毫无所察,此刻正没心没肺地做着什么美梦。不光嘴角挂着一抹甜笑,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梦话。   卫珩挨着床沿侧躺下来,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还傻乎乎的。”   阮秋色好梦正酣,自然听不到他的调笑。可她却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咂了咂嘴,小声咕哝了一句:“小……小美人儿……”   卫珩神色一警,立刻竖起了耳朵。   先前阮秋色倒是很喜欢将“美人”挂在嘴边,被他教训了几次之后,已经许久没再这么叫过了。在梦里叫叫“美人”倒也没什么毛病,可这“美人”前头还加了个“小”字,不光不正经的程度翻了倍,而且显然不是在叫他。   所以这是又梦见了哪个野男人?   阮秋色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还迷迷糊糊地舔了舔下唇,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卫珩附耳过去听,半晌才分辨出一句:“乖……脱了衣服……我帮你洗澡呀……”   宁王大人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梦见别的野男人已经让人很难容忍了,她居然还想帮人家洗澡?   她想得美。   事实证明,阮秋色在梦里的想法的确是无拘无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哼唧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你不能跟我一起睡觉的……王爷……王爷会不高兴……”   何止是不高兴,卫珩简直是出离愤怒。别说他明察秋毫,断案无数,哪怕他是个傻的,也该从这几句梦话里分辨出一个堂而皇之的事实:他怕是在梦里让人给绿了。   不光如此,阮秋色对她梦里那姘头还温柔得不行——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可没那么软。   心高气傲的宁王大人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他皱着眉头盯着阮秋色酣眠的睡脸半晌,忽然伸出两指,将阮秋色微张的小嘴捏了起来。   然后又横过一指,堵在了她鼻间——   生生把小姑娘憋醒了。   “唔……唔!”阮秋色迷迷糊糊地挥开阻碍自己呼吸的罪魁祸首,大口大口地喘了两下,茫然四顾,才算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王爷你干嘛呀?”   又不是几岁的孩童,怎么还用这么幼稚的把戏来闹她……   猝然被从梦中惊醒,阮秋色困得厉害,也没心思去猜卫珩戏弄自己的原因。昏昏沉沉正想要翻个身接着睡,却被卫珩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宁王大人嘴角微弯,目光不善地凝视着她:“方才梦见什么了?跟本王说说。” 第147章 一个吻 “本王觉得,你做的梦甚好。”……   “什么梦见什么啊……”阮秋色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只觉得卫珩的发问古怪极了,便随口哼唧了一声,“我没——”   才刚说了两个字, 不甚清醒的脑海中突然涌入了方才梦中的画面。   她立刻醒了神, 面颊也跟着红了一片, 愣愣地看了卫珩半晌, 才想起来把方才的话说完:“我没、没做什么梦呀。真的, 方才我睡得死沉死沉的,哪有工夫做什么梦呀……”   “目光躲闪,语气游移。”卫珩松开了她的下巴, 凉凉地落下一句,“你知道‘此地无银’怎么写吗?”   阮秋色知道瞒不过他, 却也不再解释什么,只咧了咧嘴角,厚着脸皮往卫珩怀里钻。   “王爷身上好香啊……”她双臂勾着卫珩的脖颈,又用鼻尖蹭了蹭,明目张胆地岔开话题,“去沐浴过了吗?”   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 阮秋色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比平时多了几分绵软娇憨。身子也是软绵绵的一团,像块糖糕似的贴在人身上,还带着被窝里暖烘烘的热气。   卫珩面无表情,以绝佳的自制力将她从自己怀里摘出去:“说实话。”   “我、我说的是实话呀。”阮秋色瞪大眼睛,显然是决定赖皮到底,“王爷你冷不冷?夜里风凉,我帮你盖被子……”   盖完了被子,又顺势往人胸膛上一趴, 企图用撒娇来蒙混过关:“王爷,我不能跟你保留些小秘密吗?”   卫珩眯起眼睛,目光沉沉地看了阮秋色片刻,忽然将她往边上一拨,兀自翻了个身,只给她留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这是生起闷气了。   阮秋色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刚蒙蒙亮,他便好端端地把人弄醒,非要逼问她梦见了什么,问不出还生气,真是莫名其妙的。   她扁了扁嘴,正想也像卫珩一样,翻过身去继续睡觉,就听见眼前人闷声说了句:“本王对你可没有秘密。”   咦,这酸溜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卫珩又道:“也不像你一样,在梦里惦记别人。”   阮秋色被他这透着酸气的指控说得有些发懵,对着卫珩的背影好一通苦思冥想,才恍然大悟他此刻是在闹什么别扭。   等了半晌都没听到她回答,卫珩正有些不耐,却听见身后传来“噗嗤”一声。   她还好意思笑?   还没等他回身质问,腰间便是一紧。女子纤细的胳膊环过他的腰,温软的身子也贴上了他的背——阮秋色从后面将他抱住了。   “王爷吃的这算哪门子醋啊。”她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住对方突然绷紧的背肌,这才小声挤出一句,“我没惦记别人,我方才是梦见……”   话才说了一半,她便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红着脸凑到卫珩耳边,细若蚊呐地说了句什么。   卫珩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一脸古怪地看着阮秋色道:“……孩子?”   “是你非要问,我才说的。你可不能笑话我。”阮秋色垂着头,臊得下巴简直要戳进胸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了这么个梦,反正……那孩子生得和王爷一模一样,但是性子随我,在花园里玩得跟泥猴似的。我给他洗了澡,他又闹着要同我一起睡觉,我就跟他说,这样王爷会不高兴的……”   卫珩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她絮絮地说了这么多,竟没什么反应。阮秋色便也自嘲地摇头笑笑:“这梦真是很没有道理,哪有爹爹会和自家孩子争宠的?再说了,我与王爷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可能——”   男人清冽的气息突然欺近,将她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卫珩先是蜻蜓点水似的在阮秋色唇上碰了碰,又趁她呆愣的工夫,猛地吮住了她的唇缝。   阮秋色浑身一颤,神思一片空茫,只愣愣地感受着对方舌尖微凉,试探着攻入了她的齿间。   明明是不容分说的力度,怎么会让人觉得……这么温柔呢?   阮秋色想不明白,于是闭上眼睛,眼睫轻轻颤动着,如同蹁跹的蝶翼。   极缱绻的一吻过后,卫珩退离些许,抵着阮秋色的额头微笑了起来。阮秋色却没他这般游刃有余,气喘吁吁不说,眼底还蒙了一层的水光,潋滟鲜活。   卫珩用拇指轻捻她通红的唇瓣,哑着声音道:“怎么八字还没一撇?”   “我、我说的又不是这个……”阮秋色面颊滚烫,垂下眼道,“我是说,要生出小孩子,不是得先成婚,再……”   目光落下来,才发现自己衣襟散乱,腰间的束带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解开了。卫珩长指一挑,便剥开了她身上穿的夏衫。   阮秋色大惊:“王、王爷这是做什么?”   卫珩却没回答,而是倾身上前,在她秀气的锁骨落下一吻。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亮若晨星:“本王觉得,你做的梦甚好。”   “嗯嗯?”阮秋色不明所以。   卫珩的笑容意味深长,带着明目张胆的蛊惑:“我们让它成真,好不好?”   ***   “王、王爷你在同我开、开玩笑吗?”阮秋色被卫珩话里暗含的意味吓了一跳,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男人的吻落在她通红的耳廓,以行动做了回答。   “不、不是,”阮秋色被他撩得心尖发颤,只凭着本能闪躲了些许,“你不是说……成婚之前都不会……”   “本王反悔了。”卫珩轻轻啮咬着她的耳垂,“不行?”   阮秋色浑身发软,心脏跳得发炸。方才那绵长的一吻似是耗尽了她肺里的空气,此刻便有些晕晕乎乎的,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行……倒也是行的。   只是……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迷乱的眼眸忽地一警。然后猛地伸出手,捂住了卫珩在她颈上作乱的薄唇,硬是将人推远了些。   “王爷的神智是不是还没恢复?”阮秋色一脸严肃道,“我看医书上写,心疾患者性情大变,可是病情加重的征兆……”   旖旎的气氛她这一打岔破坏了大半,卫珩却不在意,只伸手捏住了阮秋色的腕子,又亲了亲她的掌心:“本王怎么性情大变了?”   “你、你这是明知故问。”阮秋色红着脸同他对视,“先前我那样勾你,你都不动如山的,今日却这么主动……肯定有什么古怪。”   卫珩看着她笑了。他极少露出这样纯然愉悦的笑容,让人想起云销雨霁之后乍泄的天光。晕黄的烛光映在他眼里,随着夜风轻轻闪动,可他眼神却是无比专注,像是在看着自己期待已久的珍宝。   那目光落在阮秋色身上,莫名地有些烫人。阮秋色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王爷笑什么?”   “嗯……”卫珩似是认真地想了想,这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只是突然觉得,魏谦倒也没有那么讨厌。”   听到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阮秋色真的忧心忡忡起来:“这怎么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她说着便想伸手去探卫珩的额头,却见卫珩闷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来。   “这是?”   那暗红色的信件封着京兆府的漆印,阮秋色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瞧,登时便愣住了。   “婚书。”卫珩揽她入怀,握着她的手点在纸页末尾二人的姓名上,“此二人即日起结为夫妻,恩爱长久,白首不移。红纸黑字,还盖了印呢。”   淡红色的婚书质地柔韧考究,烫了星星点点的金箔。阮秋色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名姓,那里盖着京兆府的官印,透着说不出的庄严。   她被这突然的变故完全吓傻了:“怎么就这样……成了夫妻?”   “之后再同你解释。”卫珩的声音沉沉地响在她耳畔,“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先来做些更要紧的事。”   ***   然而阮秋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宁王大人口中“更要紧的事”。   “不成的。”她端坐在床榻上,微红的小脸满是严肃,“王爷大病初愈,不宜过分操劳。”   卫珩啼笑皆非地睨她:“‘操劳’二字,是这么用的吗?”   “怎么不是?”阮秋色有理有据道,“我听莳花阁的姐姐们说过,做那事是很累人的。京中的烟花之地,丧命于马上风的男人年年都有六七个,再加上那些死在小妾外室身上的老头子,数都数不过来……”   卫珩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   他刚醒来的头几个时辰,四肢的确是有些乏力。然而稍做活动,又泡了个热水澡,不适的感觉已然少了大半。   怎么在阮秋色眼里,他活像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短命鬼?   阮秋色不愧为破坏气氛的天才,一张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依我看,王爷还是先休养三五日,我再去莳花阁问姐姐们要些壮……补身体的方子。说到方子,傅大人似乎更专业一些,毕竟是给皇上看病的——唔唔王爷你听我说呀……”   卫珩将她喋喋不休的嘴捂了个严实,等她终于安静下来,才松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记:“阮阿秋,你要是老了,肯定是个啰嗦的老太婆。”   阮秋色非常无辜地眨了眨眼:“王爷,忠言逆耳呢。”   她本就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此刻愣愣地大睁着,更像一只误闯人家花园的迷糊小兽了。   卫珩拿她这装乖卖可怜的模样没有办法,于是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耳垂,板着脸道:“闭嘴,睡觉。不许再招本王。”   她什么时候招他了?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扁了扁嘴,乖乖地在卫珩身侧躺下了。 第148章 解惑 “好看能当饭吃?”   许是因为已经睡过了一觉, 阮秋色此刻并没有多少困意。   天光将明未明,将窗户纸晕染成朦朦胧胧的暗青色。四下里寂静无声,隔上许久才会传来一声鸟鸣, 像投落池塘的石子, 没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那只红封就放在阮秋色枕边, 薄薄的, 一偏头便能看到。   她静静地端详了许久, 又转过身子,去看枕边安睡的人。   卫珩正枕着手臂,背对着她躺着, 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阮秋色安分不过半刻,终于忍不住伸出手, 轻轻地戳了戳。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放心地往前挪了挪,将自己的侧脸贴了过去。   “不是说了别招本王?”   男人凉凉的声线透过后背紧绷的肌理传了过来。   阮秋色吃了一惊:“王爷怎么还没睡?”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   新婚燕尔,佳人在侧,哪个正常男人能睡得着?   然而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于是便只拧过身, 皱着眉头去瞧阮秋色:“你又为什么不睡?”   明明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我睡不着。”阮秋色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里显得很亮, 期期艾艾地瞧着他,“王爷,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卫珩狐疑地看她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呢……”阮秋色抿了抿唇,有些忸怩,又藏不住欢喜,“我竟然也是有夫君的人了?”   瞥见卫珩瞧傻子一般的目光,她面上一红,小声解释道:“王爷别笑我呀。我朝女子十五六岁便要成婚的, 我已经十九了——京中人人都说我嫁不出去的。”   虽然自小在阮清池的灌输下,她并不觉得成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和自由自在地绘画比起来远远不是——所以她也并不为那些流言蜚语感到伤怀。   但当真是没想到在这个年纪,还能嫁给自己这般喜欢的人。   怎么想都觉得……幸运到有些不真实呢。   看着阮秋色欣喜中又带着些自嘲的神色,卫珩忽然觉得心疼。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小姑娘有多特别,然而她的“特别”落在旁人眼中,怕是只能用“怪异”去解释。   所以她到底是如何长成了现在的模样?能对旁人口中的“阮家女离经叛道,丢尽父亲颜面”一笑置之,又能在积毁销骨的悠悠众口之下坦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要过与常人不同的人生,其实是很辛苦的。   可她的性子明明那么柔软,也那么乖。   “王爷在想什么?”   见卫珩许久没有应答,只深深地凝视着自己,阮秋色忍不住出声问道。   “本王在想……”卫珩沉吟片刻,忽然促狭一笑,“原来阮阿秋快二十了,难怪没人敢娶。”   “你嫌我老?”阮秋色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落井下石感到难以置信,“王爷年纪也不小了,我若是年纪大了,你不也是老男人?”   “嗯。”卫珩眉目温煦,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所以咱们俩是天生一对,你这辈子只能嫁给本王。”   阮秋色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晃了晃神,一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愣愣地看了卫珩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王爷怎么说个情话也要先抑后扬的……”   “比不得你牙尖嘴利。”卫珩揽她入怀,“说本王是老男人,嗯?”   “那什么……”阮秋色将微微有些发烫的小脸埋向卫珩胸口,小声狡辩,“我是在夸你来着。听说最近京中的小姐们最爱看豪门老男人的话本子了……”   卫珩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垂眼看她。   见他半点也不相信自己的鬼扯,阮秋色索性破罐破摔地耍起了赖:“反正人都会老的嘛。王爷是老男人,我也是老姑娘,咱们谁也不嫌弃谁……”   “胡说。”卫珩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阮阿秋永远也不会老。”   阮秋色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些。她仰起头去看卫珩,目光里含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新奇:“做了夫君的人,嘴巴也会变甜吗?”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发问落在男人耳中有多暧昧,一如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含羞带怯的目光是怎样天然的撩拨。   “把眼睛闭上,”卫珩忽然硬下了声音,“睡觉。”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还是如他所言,乖乖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噗嗤笑了一声:“原来王爷也会害羞的呀。”   “那倒没有。”卫珩声线微哑,沉沉地落在她耳畔,“只是你再这样看着本王,那句‘王爷大病初愈,不宜过分操劳’,便很没有说服力了。”   ***   阮秋色果然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枕边已是空空如也——问过门口的侍从,才知道卫珩只睡了二三时辰,便让时青陪着在王府中散起了步。   “散步?”阮秋色微讶,“大早上的,散什么步?”   “王爷说是要强身健体,”那侍从老老实实地回道,“以备不时之需。”   阮秋色莫名地想要捂脸。   她拔腿便想溜,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昨日来的哪位姓吴的医生呢?”   “安排在西苑客房住下了。”那侍从答道。   与其说是安排,不如说成“强迫”更为贴切。卫珩没有发话,知晓了他秘密的吴酩自然不能离开宁王府——不过时青也没有怠慢,安排他住了宁王府中最为宽敞富丽的一间客房。   阮秋色进门时,吴酩正举着一只酒盏,满脸陶醉地细品。一见到她,他赶忙将那酒盏藏到了身后,可还是被桌上贴着老林家徽标的酒盅出卖了——正是昨日阮秋色备来讨他欢心,却被他严词拒绝的桃花酒。   “看什么看?”吴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病人已醒,我小酌两杯怎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呀。”阮秋色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又肃正了脸色,认认真真地躬身向吴酩行了个礼,“昨日王爷对先生多有冒犯,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这次还要多谢先生医好了我们王爷……”   “谢什么谢,”吴酩翻了个白眼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宁王的惊惧症啊,离医好还远着呢。”   这便与他昨日撂下的那句“可惜”对上了,阮秋色也不惊讶,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是因为我昨日贸然叫醒了王爷吗?”   吴酩不说是,也不说否,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早跟你说了,要治好宁王的心疾,便要让他直面内心的痛苦——你舍不得看他吃这个苦,他的病怎么能好?”   “我不是舍不得……”阮秋色呐呐道,“只是昨日王爷难受成那样,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这不就是舍不得?”吴酩横她一眼,“我说的痛苦对宁王来说定然是难以承受的,否则他怎么会患上惊惧症?他闲的慌吗?”   阮秋色觉得自己仿若一个溺爱孩子的无知母亲,正接受着书塾先生的严厉训诫。   “可是……王爷昨日在梦魇里,不也见到贵妃的尸身了么?”她有些心虚地辩解道,“这还不够痛苦吗?”   “让他痛苦的不是尸体。”吴酩想也不想地答道,“不是尸体本身。”   “哎?”阮秋色听得一脑门子糊涂,“不是尸体,那还能是什么?”   “你仔细想想昨日的情形。”吴酩道,“宁王在梦魇中刚见到贵妃的尸身时,还有余力回答我的问题——他甚至可以去抱那尸体。而真正让他无法面对,无力承受,甚至回忆不起来的……”   “是原因!”阮秋色恍然大悟,“是他不能松开手的原因?”   “对喽。”吴酩这才点点头,“倘若我想的没错,宁王痛苦的症结就在此处。除非他想起了那个原因,并且能够面对,他的心疾才能好起来。”   阮秋色听着听着又糊涂起来:“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可是……为什么王爷会想不起来呢?”   她只听说过人撞坏了脑袋便会失忆,可卫珩的情况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人遇上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便将记忆封存起来,这是很常见的事。”吴酩平静道,“有时候封上一层还不够,一环套一环的,难解得很。尤其是像你们王爷这般心智过人的,非得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情由,才能骗过自己——所以他一见到尸体便会惊惧昏厥过去,是为了避免自己回想起识海深处最难承受的痛苦——这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保护。”   阮秋色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   “恐惧是保护……”她喃喃地重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傅大人说过的“心结”吧?就是那个……将人的念头像绳结一般,拧成疙瘩的东西?”   她一时半会儿也只想起个大概,只记得傅宏说过,人若是有了不愿面对的念头,便可能将它掩埋起来,有时还会加以曲解,最终便成了心结,才会引发诸多心疾。   “你还知道这个?”吴酩诧异地看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赞许,“没错,心结是家师的说法,同我方才说的是一个意思。”   他此时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全然不似方才一般咄咄逼人。阮秋色不禁睁大了眼睛感慨道:“听您将心疾条分缕析,倒像是跟王爷破案似的,所有的念头症结都可以拆解,而且关键都在于常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之处,实在是太神奇了。”   她话里满是崇拜,听得吴酩也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嘴角亦是有了些弧度。可还没等那弧度发展成一个货真价值的笑容,他便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将脸板了起来。   “问题问完了?”他向着阮秋色挥挥手,“问完了赶紧走,别来扰我清净。”   阮秋色一脸无辜,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招惹了这位神医,只好呐呐地躬身行了个礼,便转身退出门。   “等等。”吴酩却又叫住了她。   阮秋色回过身,见吴酩皱着眉头,神情似有些纠结。察觉到她的视线,吴酩立刻绷起了嘴角,状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与宁王快要成婚了?”   阮秋色冷不防他问起这个,一想起昨夜的婚书,面颊顿时飞起了两团红晕:“是呢。约莫……再过一两个月,便要举办婚仪了。”   “唔。”吴酩摸着下巴,颇不认同地看了她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这眼光着实不太行……那宁王可不是个体贴的性子。”   “怎么不是?王爷面冷心热,对我好得不得了。”阮秋色连连摆手,替自己的郎君开脱,“再说了,他长得那么好看……”   吴酩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句:“好看能当饭吃?”   “好看是不能当饭吃。”阮秋色双手捧着脸,朝他挤挤眼睛,“可是对着好看的脸,可以多吃两碗饭呀。” 第149章 比武招亲 “有一种‘没输’叫‘公主觉……   “你说那宫女已经出宫了?”   回廊之上, 卫珩挥开了时青上前搀扶的手:“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卓一川落网之后的第二日。”时青道,“兰芽为此案提供了关键的线索,皇上要赏, 她便说清辉殿无主, 自己又得罪了太后, 于是自请离宫。可蹊跷的是, 她出宫之后音信全无, 暗卫们正在全力追查,还没得到半分消息。”   “这才正常。”卫珩的眼睛微微眯起,“凭她一个想拉卓一川下水, 谈何容易?她背后定有帮手。”   “王爷心里可有怀疑的对象?”时青问道。   卫珩却没立刻回答。他凝神望着回廊檐下繁复的雕花,半晌才道:“太后那边有什么动作?”   “倒没什么异常。”时青回道, “属下一直着人留意着,卓公公这些天忙着筹备太后寿诞,出入最多的便是内藏库和户部。倒是十多日前,差人去过一趟西林苑……”   “西林苑?”卫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去那里做什么?”   西林苑是地处京城西缘的皇家别宫,不仅背靠黎山, 坐拥大片围场, 更有三条河脉流经此处,交汇成浩浩汤汤的一条长河。每年春猎,皇上便会带着后妃与王公重臣前往西林苑小住几日。   可如今已是五月末,卓一川没有前去那里的理由。   “过几日北越使团回程,皇上将送别的晚宴定在了那里,届时会携太后、皇后与文武百官同往。”时青答道,“据说太后想在那里小住些时日,避避暑气, 所以卓公公让人提前去打点。”   卫珩轻嗤了声:“这才六月,避哪门子的暑?”   时青也摇了摇头:“打探的暗卫倒没说有何异常,卓公公派去的人只到处看了看,点了几处地方要修缮。”   卫珩思量片刻,正要说什么,忽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唤:“王爷!”   一回头,阮秋色正蹦蹦跳跳地冲他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杏黄色衫裙,头发也挽了简单的小髻,在灰蒙蒙阴雨天的映衬下,像一枝明媚俏丽的迎春花。   卫珩唇角勾了勾,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带进怀里:“要出门?”   “嗯。”阮秋色点点头,“王爷昏迷的这些天,昭鸾几次约我出门,都被我推拒了。今早她又送来了请帖,再不赴约,她定要与我绝交的。”   “唔。”卫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去吧,只是戌时之前须得回府。”   他说罢又倾身下来,微凉的唇抵着阮秋色的耳廓,声音里带了些玩味:“若是玩得乐不思蜀,本王可是要罚的。”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罚?罚什么?”   “你说呢?”卫珩在她下唇轻点了一记,意味深长道,“昨日大病初愈,今日可不是吧?”   阮秋色的面颊登时红了一片,不好意思地看了侍立在侧的时青一眼,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王爷今日怎么这般爽快?往常我想和昭鸾出去,你总是不大情愿的。”   卫珩颇不认可地扬眉:“本王哪有你说的那么小气?”   阮秋色与时青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是的你有”。   被戳穿的宁王大人掩唇轻咳了一声:“过两日便是北越使团回程的日子,你去同她告个别,本王有什么不乐意的?”   ***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四方馆里,阮秋色还未走到昭鸾房间门口,便听见里面连珠炮似的抗议:“咱们来京才一个月,我还、还没……”   “还没死缠烂打地把男人搞到手,把北越的颜面都丢个干净?”回话的男人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玩世不恭,“父王来信说了,你要是再不听话,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昭鸾深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三哥,算我求你了……”   “哎,我可受不起。”男人淡哂一声道,“那裴少将军对你可是理都不理,你日日去京畿营里缠他,不觉得丢人么?”   能被昭鸾称作“三哥”的,定是那北越三皇子无疑。阮秋色只记得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自打来了京城便日日泡在皇家藏书阁里,还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书痴——却没想到他挖苦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我有什么好丢人的。”昭鸾不服气地辩解道,“面子是虚的,男人可是实的。北越儿女能屈能伸,才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呵。”三皇子似笑非笑地瞧她,“你从前不是最爱说,北越儿女性情刚烈,受不得半点委屈?”   昭鸾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间传来两声咳嗽——是阮秋色觉得站在门口听壁脚实在不大合适,于是出声向里面示意。   “阿秋!”昭鸾眼睛顿时一亮,三步两跳地上前开了门。一见阮秋色,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故意将脸板了起来:“你这大忙人,终于舍得出来见我了?”   “我这不是……王爷病了,走不开嘛。”阮秋色摸摸鼻子道。   “什么走不开?”昭鸾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区区风疹,还非得你日夜不离地照顾不可?没成亲便这么惯着他,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你可没资格说别人。”三皇子不咸不淡地刺她一句,又拱手向阮秋色见礼,“阮姑娘,宁王的身子大好了吗?”   “已经好多了。”阮秋色福了福身,向他回礼。说起来她与这位皇子私下里还是头一次见面——尽管她领了接待来使的皇命,可这些天实在兵荒马乱了些,到底也没顾得上。   念及此处,她便象征性地关怀两句:“三皇子这些天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甚好。”三皇子温煦地笑笑,“我对陛下的藏书阁向往已久。里头卷帙浩繁,日日沉浸其间,竟不觉时间流逝。”   “他当然喜欢了。”昭鸾抢着答道,“我三哥天生就是个怪胎,身为北越男儿,自小不爱舞刀弄剑,就喜欢琢磨那些四书五经。说起话来也没半点男子气概——我看他骨子里怕不是个南卫人,无奈生错了地方……”   “昭鸾。”三皇子忽地敛了神色,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昭鸾怔了怔,正要说什么,又听他漫不经心地笑道:“谁人不知,咱们北越就数昭鸾公主最有男子气概。你既这般孔武有力,怎么不将那裴昱打晕了扛回北越,锁在深宫里金屋藏娇呢?”   阮秋色抿了抿唇,将笑意憋了回去。若是让这三皇子与卫珩比一比挖苦人的本事,也不知谁能占了上风呢。   昭鸾被他这一通嘲讽噎得接不上话,愤愤地鼓了腮帮子:“我要是打得过,生米早做成熟饭了,轮得到你在这儿啰嗦?阿秋,我们走,不跟这个讨厌的人同处一室。”   阮秋色被她扯着走了两步,才想起来问:“去哪?”   “去跟裴昱打架。”   ***   直到站在京畿大营的演武场边上,阮秋色才知道昭鸾口中的“打架”真就是字面意思。   方才她一路被昭鸾拖着,风风火火地杀入营中,正赶上裴昱在校场与将士们比武。夏季天热,裴昱去了外袍,上身只穿了短褂。行动时襟怀微敞,露出健硕的肌理,看得阮秋色与昭鸾眼睛都不眨一下——   昭鸾不眨眼是因为聚精会神,而阮秋色不眨眼则是因为……她的眼睛被捂了个严实。   “昭鸾你放心,我毕竟是做表嫂的人了,很稳重的,绝对不会乱看。”阮秋色试图同昭鸾讲道理,“我难得看人比一回武,多好的绘画素材呀呜呜呜……”   说话间裴昱已经接连放倒了两人,场边将士们的欢呼叫好落入耳畔,听得阮秋色心痒难耐。待到昭鸾将手松开,她重见天日之时,比武已经告一段落,裴昱接过副官递来的衣袍往肩上一披,甩了甩额角的汗,端的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然而这潇洒只维持短短一瞬——一见到演武场边笑意满满的昭鸾公主,裴昱神色一警,当即拢紧了衣襟,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   “你跑什么?”昭鸾足尖一点,轻轻巧巧地便越过了半人高的围栏,稳稳地落在了场地中央。她手腕一抖,袖中落下一条长鞭,卷起场边的长刀便向裴昱掷了过去:“接着!”   什么情况这是?   阮秋色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将士们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有人大着胆子吆喝了一句:“这位公主,你又来找我们裴将军比武招亲啦?不是我说,你都已经连着输了十日,怎么还不死心呐?”   “比武招亲?”阮秋色听得一愣,这才想起数日前昭鸾和裴昱一起来王府里看望时,曾说要与裴昱比武,赢了便要让裴昱娶她,倘若输了,便不再纠缠。   以昭鸾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闹着比武招亲倒没什么奇怪。只是……   “连输了十日……又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问道。   不是说输了就不再纠缠吗?   “嗨,人家是公主,当然是人家说了算。”方才喊话的那兵士笑道,“头一天比武,眼看要输了,她忽然往地上一蹲说肚子疼,改日再战;这第二日啊,又是脚崴了……我们裴将军能怎么办,还能跟个女人过不去不成?大家也算看明白了,有一种‘没输’叫‘公主觉得她没输’呗。” 第150章 咕咕咕 笑得这样灿烂,怎不把“乐不思……   说话间昭鸾已经挥鞭而上, 裴昱后退了半步,匆匆忙忙地拿刀格挡。见那鞭上寒光凛凛,他眉心很棘手地皱了起来:“公主这是何意?刀剑无眼, 你我切磋用不上这个。”   “本公主最不擅长赤手空拳地角力, 所以前几日才没赢你。”昭鸾利落地用鞭身卷住了裴昱手中长刀的刀鞘, “今日你我都用上最趁手的兵器, 痛痛快快地来比一场。”   她说着手腕一震, 那刀鞘便被卸了下去,明晃晃的刀身反射着阳光,晃得裴昱眯了眯眼。   他还想再退, 只听得昭鸾又道:“你放心,今日我不耍赖。若是输了, 以后再不会来纠缠。”   裴昱暗叹了口气,刚想回她“这话我已经听了十遍”,就听她又道:“真的,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北越了。”   裴昱一怔,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昭鸾的银鞭尾随而至,他不敢懈怠, 只好挥刀迎了上去。窄刃与玄铁鞭身相交, 撞出“锵”的一声锐响。   这是来真格的呀。   阮秋色眼睛一眨不眨,略有些担忧地望着场地中央。那两人动作迅疾如风,兵刃相接时铿锵有声,像是要擦出火星来。围观的将士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议论着:“这公主有两下子啊,那鞭子舞得跟灵蛇似的,倒真比她的拳脚功夫漂亮……”   “厉害也没用,鞭又不是什么正经兵器, 哪敌得过裴少将军的刀法?”   “哎我说,你们还真有心思看兵器啊?”一名小将啧啧道,“这公主生得这么好看,我要是裴将军,眼睛都不舍得眨,哪有心思跟人家比武。”   “你这没出息的,怪不得当不上将军。”几人哄笑道,“不过说真的,咱们裴将军的眼光也着实太高了些。公主这样的美人都看不上,他想娶个什么样的老婆啊……”   裴昱此刻可没心思去想娶老婆——他既要躲避昭鸾无孔不入的攻势,又要留心不让锋锐的刀刃伤了对方,一时间左右支绌,比徒手相较难出几倍。   昭鸾的软鞭使得确实漂亮,当年北越第一勇士曾来挑战,也使得一手好鞭。昭鸾比之于他,虽在力量上逊色些,却更灵活多变,实在不好对付。   昭鸾不知道裴昱正暗暗将她的功夫和她师父相较,只一心一意地向他发起攻势。灿然的阳光斜映着她的湛蓝色的眼瞳,那色泽裴昱很熟悉,就像西北极寒之地的冰湖,澄澈如洗。   年少时一身热血,也曾于数九隆冬跳进那湖里潜游。初时冷得刺骨,浑身如针扎一般,可习惯了之后,便觉得有丝丝的暖流自体内涌向皮肤。   那温度滚烫,一如她此刻的目光。   裴昱便忍不住在这目光里恍了一瞬的神。   高手对招,胜负往往在方寸之间。昭鸾没放过裴昱这一瞬的怔忡,软鞭灵蛇一般,卷上了裴昱执刀的手腕。这种无关生死的切磋,只要拿住对方要害,或是下了对方的兵刃,便算是取胜。她制住了裴昱的右手,也与夺他兵刃无异——   “我赢了?”昭鸾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容易,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你真的……让我赢了?!”   这才觉得心脏狂跳了起来。   裴昱的功夫,她自知绝不是对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过是因为那日在莳花阁里,云芍给她支的招:   “要我说,你正是裴少将军喜欢的类型,他之所以百般推拒,只是暂时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所以你要给他个台阶下——比方说找他比武,你定是屡战屡败,既有肢体上的触碰,又能让他生怜,等感情积累够了,他便会半推半就地从了你的。”   云芍不愧是撩动半个盛京男人心的花魁——正如她所说的,裴昱真的对她放了水。   围观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地起哄,阮秋色虽不明白比武的规则,却也从他们兴奋的面上看出了端倪,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惊讶于二人进展的顺利。   裴昱却没有松开执刀的手。   他眼皮一撩,深深地看了昭鸾一眼,接着右腕一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长刀自右手换到了左手,然后稳稳地架在了昭鸾颈间。   “公主,承让了。”   昭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耍赖!倘若这是在战场上,你的右手都被我卸下来了,是我赢了……”   “倘若这是在战场对敌,裴昱也是一样的反应。”裴昱垂下眼,避开昭鸾的视线,“公主若是不甘,这右手你拿去便是。”   在场的诸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敢做声,演武场上一时陷入了死寂。   阮秋色抿紧了唇,心有不忍地看向昭鸾。   “可我……”昭鸾喃喃,“可我不是你的敌人啊……”   那双方才还溢满欢喜的眸子更像一汪湖泊了——泪水盈了满眶,唯有努力地睁着,才能不让它们溢出来。   “我都说了……明日我便要回北越了。”昭鸾喉头哽了哽,用尽了力气才挤出一句,“你就这般讨厌我……这般……不想娶我吗?”   裴昱别过眼,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他收了长刀立在身侧,右手握着刀柄,指节用力到有些泛白。   良久,才低声说了句:“是裴昱配不上公主。”   ***   于是这天夜里,思妻心切的宁王大人只等到了阮秋色捎来的口信。   “王爷,昭鸾公主今日伤心过度,今夜我留在四方馆陪她,便不回去了。”   时青不敢直视自家王爷乌云压境的神色,只眼观鼻鼻观心道:“回禀王爷,阮画师还写了封手书给您,说是……里面写了私房话,不便传达,需要您亲启。”   卫珩接过时青递来的薄笺,展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好事多磨。   呵,她还挺豁达。   落款阮秋色三两笔勾勒出的一张小画儿,画的是个圆脸小姑娘,颊边两个小墨团,羞答答的样子,倒是十足像她。   卫珩抬手捏了捏眉心,忍着气问了句:“裴昱又将那公主怎么了?”   话锋转得猝不及防,时青愣了愣才道:“听说近来昭鸾公主日日去找裴世子比武招亲,今日怕是又输了。”   卫珩冷冷地哼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可伤心的?”   时青不好接话,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公主行将返回北越,今日错失了最后的机会,怕是伤心得狠了。阮画师毕竟领了皇命招待来使,陪着公主也是……合情合理。”   卫珩的眉心这才松动了几分:“送别宴是在明日?”   “正是。”时青道,“还有一事要向王爷禀报,吴酩神医今日闹了一天,非要离府。侍从们不敢动粗,阻拦得很是辛苦呢。”   “他是该闹一闹的。”卫珩神色平静,似是早料定了会有这一出,“他说要出府做什么?”   “说是要去坊间寻好酒喝。”时青回道,“侍从们说替他买回来,他也不肯……”   “恐怕寻酒是假,寻人才是真。”卫珩眯了眯眼,“那本王便成全他——明日西林苑的送别晚宴,将吴先生也带上吧。”   “寻人?”时青一脸迷惑,“吴神医要找的人也要去西林苑?是官员……还是宫人?”   卫珩不置可否地轻点了下头,意味深长道:“就同他说,世间好酒莫如皇家珍酿,要寻好酒,没有比明晚的西林苑更合适的了。”   ***   次日午后,文武官员的车马整整齐齐地列队在宫门外,宁王府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越过众人,停在队伍的右前首。   又过了一二刻钟,远处传来鸣锣金声,皇帝的銮驾缓缓而来,其后跟着的,便是北越使团的车骑。   昭鸾公主乘坐的马车花纹繁复,车檐还缀着银铃。叮叮当当地路过时,车帘突然被掀开一角,阮秋色圆溜溜的杏眼露了出来,急切地向外张望。   卫珩不知是有意无意,此刻也正敞着车窗。阮秋色对上他的视线,圆圆的眼睛立刻一弯,乖巧得近乎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宁王大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轻得几不可闻。   笑得这样灿烂,怎不把“乐不思蜀”写在脸上?   马车交会只是短短一瞬,阮秋色放下车帘,嘴角的笑意还没收,便听昭鸾“哼”了一声道:“等我走了,你与宁王日日都可以腻在一起,至于这么着急么?”   她那一双好看的碧蓝色眼睛还有些浮肿,话里也带着些酸意。   阮秋色两头讨不着好,扁了扁嘴道:“要是平时,分开几日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   连几岁的稚子都会念“春宵一刻值千金”,昨日平白放了卫珩鸽子,可想他会如何气闷。   “可是什么?”昭鸾挑眉道。   阮秋色红着脸摇了摇头,双唇抿成一线,决心在昭鸾面前维护起自家夫君禁欲美人的形象。   从京中到西林苑,马车须得辗转二三时辰。眼见天色渐暗,目的地亦是越来越近,阮秋色忽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   “这是?”昭鸾好奇地瞧过来。   阮秋色把扇面展开,却是一幅人物小像:画的是昨日演武场上昭鸾与裴昱相持不下的情形。裴昱手持长刀,眉目却温和,被勾画得栩栩如生;昭鸾身形轻盈,只画出了个剪影。   “昨夜趁你睡着,我随手画的。”阮秋色小声道,“我记得北越的风俗,便没画你的正脸。想着……可以给你留个纪念。”   昭鸾怔怔地瞧着那扇面,半晌都没应答。   阮秋色想了想,又觉得送这个许是有些不妥,便又道:“我也想送别的,可除了作画,没有别的本事。你若瞧了难过,那……”   她说着便想将那折扇收起来,却被昭鸾一把夺了去。   “画得真好。”昭鸾凝神细瞧那画上细致勾勒的线条,“没想到阿秋竟这样厉害……画得倒真同真人一般无二了。”   阮秋色抿唇笑了笑:“倘若你另有了心上人,便将这扇子寄回给我,我就知你心意了。”   昭鸾沉默了片刻,忽然朝她挤了挤眼睛:“心上人哪里是说换就换的?我们北越儿女认准了谁,便是一辈子的事。”   “啊?”阮秋色愣住,“可、可裴昱他……况且你也要回北越了……这……”   不能两全的事情,又何必自苦?   车声渐止,前方传来内侍官响亮的通报声:“西林苑到——”   昭鸾小心地将那折扇合上,这才迎视着阮秋色笑道:“不到最后,我是不会放弃的。” 第151章 不正经 “夫妻情趣,怎么能算戏弄?”……   “罗公公您看, 咱们这西林苑,多少年没经过这样的热闹啦!”   年轻的内侍小顺子端着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内官身侧, 面上掩不住喜色地感慨。   新帝尚俭, 自打他被分来这皇家园林, 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皇帝的仪驾。为着欢送使臣一事, 今夜西林苑里从宫殿到林场, 处处灯火通明,全被这通天的热闹笼罩着。   那罗公公面色八方不动,只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当这儿真是养老的地方?不说先帝在时年年亲临, 当年太后惊了马,老身舍命救驾的时候, 你怕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小顺子陪着笑脸道:“难怪太后惦记着您,专门点名让您伺候呢。也多亏今日太后身边的温公公晕了马……”   “脸面是自己挣来的,和旁人有什么相干。”罗公公哼了一声道,“等下子看我眼色,放机灵些。能在陛下和太后面前露脸,可是你难得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至设宴的群英殿, 这里被耀目的灯火点染得如同白昼一般。殿外文武百官已饮至微醺, 再不复朝堂之上的严肃,空气中都荡漾着肆意快活。   帝后与太后自然高坐在殿内上首,北越三皇子并昭鸾公主则坐于帝后左侧。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将盘中的琼浆置于昭鸾公主面前的桌案,便听见罗公公道:“太后娘娘,奴才记着您当年最爱听那出《望月台》,便让苑中的戏班操练了半月,您看……”   太后面上浮现出些笑意:“你倒有心,那便宣他们进来唱吧。”   罗公公比个手势, 候在外间的伶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女郎着一身铠甲,是武将的装扮,她身侧的男伶却着青衣,扮的是个文弱书生。   阮秋色瞧着那女伶身段高挑,眉目间暗含一股英气,便兴奋地凑近了卫珩,小声感慨:“宫廷伎乐班到底是不一样,这小姐姐扮起冯将军来,比颐昌戏楼的男伶还飒爽些。”   卫珩却不接茬,只目视着前方道:“阮画师到底是行家,说起吃喝玩乐来,比谁都精通。”   “昨日我可不是因为贪玩才爽约的……”阮秋色抿抿唇,讨好地伸出小指,去勾卫珩的手,“先是安抚了昭鸾一宿,等她哭累了睡着了,又想画幅扇面送她,一夜才睡了二三时辰……”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仰着脸道:“王爷你看,我这眼圈是不是乌青乌青的?”   卫珩终于斜着眼瞟了她一眼,那圆圆的一双杏核眼下面倒确实有淡淡的青色,也不像往日一般水亮。   “装可怜也是行家。”卫珩淡淡地嗤了声。   话虽如此,他方才紧握的右手却松了些许。阮秋色终于如愿以偿地勾到了卫珩的小指,眯着眼睛偷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同昭鸾说好了,今夜肯定是要回来陪你的……”   “本王不要你陪。”卫珩凉凉地打断她,瞥见阮秋色扁了扁嘴,才补上一句,“不过,你是要回来领罚。”   至于怎么罚嘛……   乐起,那女伶率先开口,很清亮的一把嗓子:“蒙圣恩你我结姻缘,却不料郎君另有谋算……”   昭鸾第一次听戏,立时瞪大了眼睛。皇帝见她今晚一直恹恹的,此刻却盯着那两名优伶看得津津有味,便关切道:“《明月台》是《女将冯英》的最后一折,公主不知前因后果,可还看得明白?不若让人为你讲讲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昭鸾笑着点点头。   皇帝的目光便投向了卫珩那一桌:“朕记得阮画师伶牙俐齿,说起故事来头头是道,不如你来讲吧。”   阮秋色正得寸进尺地拿食指去挠卫珩的手心,冷不防被叫到,整个人呆了一瞬。   “是要讲……”得了卫珩的眼色,她这才会意,“哦,冯将军的故事吗?”   说故事阮秋色可是在行的,所以十分气定神闲:“这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说的是前朝女将军冯英被皇帝陛下赐婚,嫁给了新科状元,可那状元心中另有爱慕之人,便对冯将军很是冷淡……”   “……这一折《望月台》可是戏中的高潮,唱的是冯将军心灰意冷,从望月台上一跃而下,葬身涛涛江流——那状元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此便日日在望月台上守着,等待将军的亡魂回来相见。”   阮秋色三言两语说罢,才发现昭鸾有些出神——这故事倒与昭鸾的处境有些相似,定是让她触景生情了吧。   正唏嘘着,却听殿上侍立在昭鸾身侧的小内官怯生生道:“话说咱们西林苑里,也有个望月台呢……”   “哦?”皇帝听得来了兴致,“莫非与这戏里是一处?”   罗公公摇了摇头,回道:“回陛下,咱们西林苑最西边的长风殿,东临滔滔江水,不远处便是三江汇聚的水口。先帝便让匠人从长风殿修出了一道长廊,直直向江里延伸,尽头处便是个观景台。到了晴和的夜里,便可在那台上一览明月照三江的盛景,故名望月台。”   “明月照三江?”皇帝挑了挑眉,“今日倒是个好天气,不如……”   “陛下万万不可!”罗公公忙接着道,“那望月台久未修缮,近日又连着下了半月的雨,露台湿滑,江水亦是汛急,实在不宜前往……”   他说着向小顺子使了个颜色,小顺子赶紧接道:“不若奴才去锁了长风殿的门吧?今夜西林苑中客多,若是哪位贵人来了酒兴上那露台游玩……”   皇上还未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太后却开了口:“你倒是个机灵的,去吧。”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方才说故事的阮家小姐,也是伶俐得很。哀家要赏。”   太后说着,从自己衣摆上解下一只香囊,示意罗公公递给阮秋色:“这香囊上绣了黄鹂,倒与你这巧嘴正相宜。”   阮秋色吃了一惊:太后恨她还来不及,突然和颜悦色地赏赐,倒让人觉得怪不安的……   “还不快谢恩?”见阮秋色迟疑,卫珩轻咳了一声道。   阮秋色赶紧躬身谢恩。   罗公公双手捧着香囊,弯着腰步到她面前,阮秋色正想去接,却见罗公公单膝跪地,恭谨道:“奴才为您戴上,让太后瞧瞧吧?”   他既这么说,阮秋色也没法子拒绝,只好呐呐地应了声,让这老人用颤巍巍的手将那香囊系在了衣摆上。   堂上的戏还继续唱着,及至唱到那女将军跳江而亡,殿内几名女眷纷纷用帕子沾起了眼角。这戏阮秋色听过几回,倒没有那般伤感,只是看到昭鸾眉目含愁,端着酒盏一杯一杯地饮,还是觉得有些可怜。   一折《望月台》,唱了足一刻钟。昭鸾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深吸了口气,拍了拍手道:“唱得真好,像能唱到人心里去似的。”   “公主喜欢便好。”皇帝点头笑道,“朕忽然忆起,公主此番随同出使,是想来寻人的?朕指了宁王帮你寻人,可寻着没有?”   昭鸾怔了怔才道:“寻……是寻到了。”   “哦?”皇帝笑眯眯道,“既寻到了,公主就这么回北越?朕还以为那人定是公主心悦之人,到时候由朕出面为你们做个媒,咱们两国也能亲上加亲啊。”   “多谢皇上将此事挂怀于心。”昭鸾摇摇头道,“可是那人对我无意,若是强他所难,他定要恼我的。”   皇帝本也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想昭鸾真承认了那人是她心仪的对象,一时想起了近日的传闻:“那人莫非是裴少将军?兴许他只是一时糊涂,不若朕去找他开解一二……”   “不,不是裴将军。”昭鸾急急否认。裴昱性情耿直带倔,若拿皇权去压他,怕是会对她生出更多厌烦。   念及此处,她不欲多言,只向着帝后行礼道:“今日多谢陛下款待,只是昭鸾心口有些发闷,想先告退了。”   ***   昭鸾刚步出殿门,阮秋色便对着卫珩眨巴眨巴眼睛:“王爷,我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见卫珩并不搭腔,她又扯着卫珩的衣角,轻轻地摇了摇:“方才这戏定是让昭鸾难过了,我想去安慰安慰她。至多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回来!”   “阮画师在本王这里可没什么信用了。”卫珩自顾自地抿了口酒,“毕竟你昨日答应戌时回府的时候,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我失了约,领罚便是嘛。”阮秋色小狗乞怜似的在他肩上蹭蹭,“那不然这样,王爷再信我一次,我今晚回来领双倍的罚!”   卫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愉悦了几分:“那可不行,本王怕你身体吃不消。”   他语气实在有些暧昧,勾得阮秋色脑海里立刻自动翻阅起了俞川送她的那本《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拜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所赐,即便只是草草翻过一遍那册子,里面的画面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成功地让小姑娘红了脸。   犹豫了片刻,阮秋色低着头呐呐道:“王爷,我、我觉得……既然旁人都吃得消,我、我应该也可以吧……”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又捂着脸小声地控诉了一句:“哎呀,王爷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让你双手抱头,蹲跳一百下,很不正经么?”卫珩挑了挑眉,“军营里惩戒晚起的兵士,是要跳足两百的。原想着你是女子才减了半,没想到阮画师对自己的体力如此自信呢。”   阮秋色愣了愣,这才从卫珩眼底的笑意中看出了端倪,气得想去拧他手背:“你怎么又戏弄人!”   “夫妻情趣,也能算是戏弄?”卫珩笑着反握住她手,“你快去快回。本王今晚还有些事要处理,若是回到住处不见你人,定要双倍罚你。”   阮秋色嗔他一眼,正想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却见卫珩倾身过来,凑在她耳边道:“就用你方才想过的方式来罚。”   面皮厚不过宁王大人的小姑娘立刻灰溜溜地跑了。   晚宴结束已近亥时,卫珩缀在人群末尾,缓步走出群英殿门,时青赶忙迎了上来。   “果然如王爷所料,那吴酩神医饮了几杯便说酒意上头,要闭门休息。直到方才,暗卫看到他偷偷从后窗翻了出去……”   卫珩自然不觉得惊讶,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属下着人暗中跟着,说是一路向东去了。”时青犹疑道,“似乎是太后寝殿的方向,莫非这吴神医是太后派来……”   “不是。”卫珩淡淡道,“他去见的那人,与太后更像是死敌。”   时青一怔,神色放松了几分:“既是太后的仇敌,那便没有蓄意加害王爷之虞吧。”   “蓄意加害倒是谈不上。”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只是本王非常不喜欢被人算计……”   “算计?”时青不解道。   “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从宫中命案到本王病发,皆是出自那人的算计。所以本王在想……”   卫珩声音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这‘岳父’二字,本王叫还是不叫?” 第152章 所谓真相 “阮清池,你实在不是一个合……   西林苑有宫阙七十二间, 便是在春猎时节,皇帝带着王亲重臣前来散心之时,也只能住个半满, 另有大半院落空置着。   吴酩小心翼翼地行在空荡荡的路旁, 时不时左顾右盼着。乍一看是在提防有人尾随, 可这位散漫游医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的警惕心, 不过是在寻沿途的标记。   他一路顺着指引, 走进了一处荒僻无人的院落。   那院门前杂草丛生,里面亦是昏暗得很,与不远处太后寝宫的灯火对比鲜明。   却有一人站在檐下, 手里执了支如豆的灯台,远远地望过来。   那是很陌生的一张脸。与他记忆中那人全无一丝相像, 可眼中宽和沉静的神情,还是穿透了漫长光阴,猝不及防地刺了吴酩一记。他失了神一般地向前走了几步,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   “二十年了……”   那人嘴角一咧,笑中却带着涩意:“是啊, 与吴兄一别, 已有二十年了。”   “头十年还时不时地来信,后来就音信全无……”吴酩失声道,“阮霁,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直呼他本名“阮霁”,而非表字“清池”,可见吴酩心头的郁气一时难消。阮清池轻叹了口气,缓缓向他走近道:“本不想让你瞧我这面目全非的样子……”   幽微的灯火映在他干瘪枯瘦的面庞上,当真瞧不出当年那温其如玉的公子半分影踪。   “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不是?”他声音亦是与从前迥异的沙哑低沉,“这世上……再没有阮清池这个人了。”   吴酩不由得喉头一哽:“咱们一众老友里,谁不羡慕你闲云野鹤,功名荣利俱皆不放在眼里。却不想为了个女人,被这执念困了一辈子……”   “于旁人是执念,于我却是念想。”阮清池平静道,“吴兄愿意以身犯险,成全我这念想,实在是甚为感激。”   吴酩见他有意将话头引向正题,也只好顺着说道:“你托我的事,我试着做了。可那宁王的心疾比你我想象中复杂,便是在他昏迷无防备时探问,也没问出多少。据他所言,贵妃……他母亲那夜确为自戕,他们二人母子情深,宁王抱着她的尸体不肯松手,才落下了心疾……”   “吴兄且说慢些。”阮清池道,“那一夜详细的情形,最好是分毫不差地——”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这荒无人至的宫门外,忽然响起了零星的脚步声。   “谁?”吴酩下意识地挡在阮清池身前,戒备道。   “无意打扰二位叙旧,只是吴先生若再说下去,便是泄露皇家秘辛之罪了。毕竟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总不好看您知法犯法。”   卫珩从门外的暗影里慢慢走来,目光却没在吴酩身上停留,而是紧锁住了他身后那人。   “若想知道那夜的情形,直接来问本王便可,又何必舍近求远地折腾出这些花样?”卫珩看着那位三年前才在后宫崭露头角,如今却备受宠信的太后心腹,“您说是吗,温公公?”   ***   绝没有人能将身量颀长,丰神俊秀的书画天才阮清池,同眼前这个矮小干瘦,神情枯寂的太后近侍温筠联系在一起。   “朱门真是无奇不有,竟能将人的容貌改换至斯。”卫珩的语气说不上感慨,“这般奇药若能流通于世,那些被官府通缉的犯人可要欢天喜地了。”   阮清池沉默地与他对视许久,才轻声喃了句:“你长得……真是与阿沅像极。”   “温筠,本王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卫珩不悦地抬手扶在面具边缘,声音一时冷透,“你三番五次设计本王,身上还背了几条人命,本王没立即将你下狱,不过是看在故人情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顾左右而言他。”   他这一通疾言厉色,还没让阮清池回过神,吴酩便立刻上前分辩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清池绝不会杀人!况且他毕竟算是你的长辈,你怎么……”   “王爷问我容貌大变的原因,我答便是。”阮清池不欲吴酩与卫珩冲突,摆摆手打断了他道,“药是治病救人的东西,朱门无奇不有,却没有药,只有毒。这毒本也不是改换容貌用的,只是能让人全身筋骨萎顿变形,最终面目全非——所以王爷的担心大可不必,便是通缉犯人得到了这毒,也未必肯用吧。”   吴酩虽是专研心疾,但也熟悉医理。听到这里便眉心紧蹙,想去把一把阮清池的脉,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阮清池向着卫珩一拱手:“不过正如吴兄所言,我不曾杀过人。不知王爷口中几次三番的算计与人命是从何说起?”   卫珩微微眯起眼睛与阮清池对视,似是想瞧出他目光里的坦然是真是伪。   “你知道本王畏尸,便想让吴先生借着医治之名,打探本王母妃之死的真相。头一件事便是要设法使本王发作——两月前有青楼女当街割腕,其后本王撞见三次尸身:沉塘而亡的素若,服毒自尽的秦五,还有被卓一川杀害的兰芯,此为算计;至于人命……你敢说这三条人命与你无关?”   阮清池怔了一瞬。   “王爷说得有理。有句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秦兄服下的毒药是我给的,兰芯命丧卓一川之手,也与我有关。他们的命或许可以算在我头上。”阮清池缓缓道,“只是素若之死,的确与我毫无关系——她是自尽。”   “你如何知道她是自尽?”卫珩不认同地挑了挑眉,“她尸身双手五指大张,这是无防备时被人推落水中才会有的反应。”   “因为素若留了封信。”阮清池道,“那信中细细写了她自尽的原委,是与当年贵妃之死有关。信是留给宫女兰芽的,眼下存在我的住处,回京之后王爷尽可以去查阅。”   卫珩却没细问那信中内容为何,只若有所思道:“差点忘了那宫女。兰芽是你安排进宫的?”   阮清池摇了摇头:“兰芽并非我手下的人,只是我意外追查到她与旧案有关,便帮了她一把。王爷可还记得一名叫采棠的宫女?她是清辉殿值夜的宫女,因为擅离职守去会情郎,在你母亲死后第二日畏罪投湖。”   卫珩自然是记得的。素若的死法与采棠相似,二人又都与当年母妃之死有所联系,他便认为此案或许是仇杀,命人将那宫女采棠的身世背景查了个透,却没查出宫里任何人与她有亲,这条线索便断在此处。   “王爷去查采棠是对的,”阮清池会意道,“只是你疏忽了一点:当年被卷入此事的,除了采棠,还有她那晚去会的情郎。采棠自尽后,先皇震怒,那名据说与她相好的大内侍卫也被杖毙。兰芽正是那侍卫胞妹,设法进宫只是想为兄长洗冤——那一晚她兄长有恙,与人换了班,根本不在宫里,又如何能与采棠相会?”   卫珩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既然如此,又为何会被杖毙?”   “私下换班本就违反了宫规,那与他交接的侍卫抵死不认,先皇一腔震怒又亟待发泄,索性就这样打死了事。”阮清池道,“兰芽入宫后,有意得罪了贵人,果然被分去守那比冷宫还冷的清辉殿。只是素若是个不近人的性子,很少与她攀谈,又对当年的事守口如瓶,因此直到一个月前,兰芽才意外得知了采棠之死的真相。”   卫珩若有所思:“一个月前,兰芽说她撞见素若与卓一川争执。”   “没错。素若之母病亡数月,消息却被人卡在了宫外。素若肯为太后他们做事,正是因为母亲的安危拿捏在他们手里,眼下没了这个顾忌,便去同卓一川争执,言语间透出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兰芽当晚便找素若摊了牌,许是因为愧疚,许是知道卓一川定会设法除去自己,素若便索性留下一封书信,写明了事情的原委……”   “素若母亲病亡的消息,是你递给她的?”卫珩忽然出声打断。   阮清池点了点头,正欲再言,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审视地看向卫珩:“王爷似乎对当年之事毫不关心。既不问素若信中写了什么,也不问采棠之死有何隐情。”   可这毕竟与他母亲之死有关……   “那一夜的情形,本王再清楚不过。”卫珩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目光,“母妃的确是自戕,与素若信中说了什么,采棠为何而死并无关系——本王只关心未解的谜题。”   “可是素若在信中坦白,那夜是太后指使她,将采棠诱至御花园中推落湖底,以使清辉殿内无人值守,阿沅死在里面也无人相救!”阮清池语气陡然激烈了许多,“难不成是太后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了阿沅要在那夜自尽?”   卫珩的太阳穴忽地一痛——   那一夜拼命拍着沉重的门板大声哭求,却始终没有一人前来的孤寂绝望,再一次地笼罩住了他。   原以为只是运气不好,但竟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吗?   卫珩沉默许久,却无视了阮清池的质问,只面无表情道:“这便是信里全部的内容了吧。”   阮清池一愣。   “倘若那信里真写明了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有人蓄意谋害,你也不必谋划出这许多事端。素若对本王母妃之死心存疑虑,可又无实据,便只能以这故弄玄虚的‘自尽’来引人追查下去。她选在北越使团入京那日投湖,又留下了五指张开的疑点,如此一来,皇上便不会让此案轻易平息。   此举正中你的下怀。因为此案落在本王头上,若太后他们心中有鬼,便定然会慌了手脚。待到本王追查到采棠身上,他们便坐不住了。为使素若一案尽快了结,卓一川才会铤而走险,将与素若同住的兰芯伪造成畏罪自尽的模样。”   “难道王爷就不觉得,这将人伪饰为自尽的手法,有些熟悉?”阮清池意有所指道。   卫珩却不答,只接着道:“卓一川杀人这件事,从一开始便在你的计划之中。你与兰芽串通,用修补扇面的借口,在兰芯房内的地毯上洒足了胶矾水,以留下卓一川杀人的证据,又让她将线索捅到替本王入宫查案的阮秋色面前——扇面、胶矾这样独特的证据,不正是为她量身打造?阮秋色还以为是自己明察秋毫,却不想只是当了你棋局中的一颗子。”   听见卫珩提到阮秋色的名字,阮清池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压下心头的剧震,只硬着声音道:“雕虫小技不足入王爷的眼,不提也罢。只是王爷为何有意对当年的事情避而不谈?便是阿沅早逝,你身为人子,难道就对真相毫不在意吗?”   “真相?”卫珩冷笑一声,逼近了阮清池道,“你觉得真相是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被人伪造?”   在他含着血色的眸光逼视下,阮清池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本王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本王亲眼看见母妃割腕,亲耳听到她说终于解脱了,也是母妃自己锁了房门藏好钥匙,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本王求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本王怀里咽了气!”   “不可能……”阮清池浑身一震,颓唐地后退了几步,“阿沅绝不会……”   “本王再三告诉你真相便是如此,你却不听不信。”卫珩目含厉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执着于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付出的一切吧?”   “为了寻找所谓的‘真相’,你舍弃了容貌身形,舍弃了自由之身,更甚者,你舍弃了你的女儿!阮秋色牵挂你十年,可她怎么能想到,她敬之重之的父亲,竟是为了这样荒谬的、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轻易放弃了她?”   “你又知道什么!”阮清池声音颤抖,指着他道,“你母亲她、她绝不是那样凉薄的人……”   “阮清池,你与本王母妃的种种,本王的确没有置喙的资格。”卫珩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句话彻底击穿了他面前这位年近半百的长者心头的堤防,那些或明丽或晦暗的往事倾泻而出,使他几乎栽倒在地。吴酩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目光触及他的脸,却是暗暗心惊——   原来那样枯槁的一双眼,也是会流出泪的。   阮清池以手覆面,良久,才喃喃道:“我……的确不配做她父亲。”   “她还在等你回来。”卫珩转过身,背对着他二人负手而立,“本王不知道你如今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婚期定在七月半,原本是想请你主婚,现在看来……”   太后身边的宦官竟是失踪多年的阮清池,想也知道此事会在京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七月啊……”阮清池低笑了一声,“或许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卫珩面色一变,回过身打量他半晌,才道:“难怪你选在此时开启这个局,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吴酩这才反应过来,颤着手探上阮清池腕间主脉,却发现已现出灯尽油枯之相。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见阮清池不紧不慢地将手抽了回去道:“良药尚且有三分毒性,何况是那毒物呢。支撑了这几年,我运气不坏。”   他又对着卫珩道:“实话同王爷讲,我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既是因为大限将至,也是因为倘若当年旧案将你卷入其中,太后那边必将有所动作,我并不确定你是否能全身而退。左右阿秋她眼下还没嫁给你……”   “呵,”卫珩一哂,“说得倒像是肯为她着想。”   阮清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面目去见她,还望王爷——”   话没说完,却见天边细微地一响,亮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火光。门外的时青见状,面色一变,忙抢进门道:“王爷,是暗卫传来的信号,像是出事了。”   他们匆匆向那信号传来的方向赶去,不多时便看到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急匆匆地向这边跑来,满面惊惶道:“王、王爷不好了!阮画师……阮画师她们落水了!” 第153章 死无对证 “你是人贩子!”   今夜的确适合赏月。   望月台边江风猎猎, 耀目的月华映照着滔滔江水,细碎的流光汇入三条长河向西南而去。   卫珩赶到时,只见那观景台上乌压压地站满了人。   皇帝与北越三皇子立在前首, 正神色焦急地看着轰然奔流的水面。随侍的宫人三五挤作一堆, 窃窃私语着, 一看到卫珩便都立刻噤声, 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见到他, 皇帝面色一沉,憋着满腔无名火不知该从何发起似的,只硬邦邦挤出一句:“你怎么才来?”   卫珩顾不上行礼, 三两步行至台边:“阮秋色呢?”   这望月台依托地形,高高凌架于江面。自上向下望去, 只觉黑洞洞的一片。   “阮秋色刚一落水便有人去救,自然是找到了。”皇帝捺着火气道,“人昏迷了,眼下正在长风殿里让御医瞧着……”   卫珩这才觉得空悬已久的心脏落回了胸腔。他深吸了口气,这才拱手道:“臣先去……”   “阮画师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眼下你该担心的是昭鸾公主。”皇帝面色黑沉, 觑一眼台边的北越三皇子, 压低声音道,“公主落水已逾半个时辰,西林苑善水的侍卫全派下去了,眼下还无消息。”   江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哨,不多时便看到几人泅游而来,似是力气耗尽,岸上的侍卫赶忙下水接应。   “启禀皇上,属下们摸遍了五里之内的水域, 实在寻不着公主的踪迹……”为首的水侍上了岸,呼哧地喘着粗气复命,“水下昏黑,涡流丛生,若再往前去寻,实非人力可及,恐怕只能等到明日天亮……”   “笑话!”皇帝拂袖道,“公主危在旦夕,怎么可能等到天亮?”   那水侍张了张嘴,没敢答话。一旁静立的北越三皇子却苦笑一声道:“他说的不是捞人,是捞尸吧。”   “属下不敢!”那水侍被他一语道破,才惊觉方才言论属实不敬,“请陛下恕罪!待属下们回复些体力,便立刻下水再去寻!”   皇帝如何不知昭鸾公主定是凶多吉少。连日的大雨让这江水汛猛无比,而昭鸾公主落水已久,五里之内都遍寻不着,若是再遇上吃人不吐骨头的涡流……   “这西林苑里会水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去寻人!”皇帝厉声道。   昭鸾公主代表北越出使我朝,如今落水失踪,于两国邦交是举足轻重的大事。饶是知道她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至少在搜救上须得竭尽全力。   周围随侍的宫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敢应。   “皇上,此举不妥。”最后是卫珩出声劝阻,“夜里下水救人,非常人所能胜任。只恐寻人不成,反误了更多性命。”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皇帝声线冷硬中夹着无奈,“难不成需要朕来提醒你公主失踪的后果?别忘了,此事与你那阮画师脱不开关系……”   卫珩眼睫低垂,敛住了眸中神色:“陛下不会不知,此事定有蹊跷。阮秋色绝非……”   话没说完,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内侍略显尖细的嗓音:“太后驾到——”   卫珩抬目望去,只见那雍容华贵的妇人扶着身侧小内侍的手,缓缓向这边走来。   “怎么惊动了母后?”皇帝赶忙迎上前去,从内侍手中接过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江边风大,母后何不在宫中歇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又牵涉到宗室女眷,哀家担心皇上为难。”太后的目光缓缓从卫珩身上掠过,声音冷冷道,“听说宁王那位未婚妻,将昭鸾公主从这望月台上推下去了?”   ***   阮秋色还昏迷着,无法道出方才在望月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珩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属下一路护送着阮画师,看她进了北越使团的宫苑,便一直在殿外等她出来。”来时的路上,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细细禀报了自己的见闻,“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有宫人来报,说昭鸾公主被阮画师推下了望月台,被江水冲得不见人影……”   那暗卫心知有异,匆匆赶到望月台,只见这里乱做一团:北越使团齐齐站在岸边,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指挥着善水的侍卫跳下江去寻人,“扑通”的水声与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   这时阮秋色还好端端地立在台边,惶急地同皇帝与北越三皇子解释公主落水一事的原委。   “……怎么、怎么会是我推的呢?!”她声音带颤,连连摆手,“是公主说她心情烦乱,想来望月台散心,又不想一堆人跟着,便带我偷偷翻墙离宫……”   “……到了望月台之后,我发现太后赐的香囊遗失了,便想回头去找,才走出不远便听见‘嗵’的一声,像是有人落水。回头一看,公主已经不见了,我便赶紧跑出去喊人来救……”   “你找的人呢?”皇帝厉声问道,“怎么目击证人将朕都带来了,你却还没找到人来救公主?”   皇帝口中的“目击证人”,正是西林苑中的掌事内官罗有德。公主落水后,是他立刻寻了水侍来救,又将此事通报给了皇帝与北越使团,等他们一行人赶到了望月台,才见阮秋色一个人匆匆而来。   “我、我是想去找裴昱的……”阮秋色急得结巴起来,“可他不知去了哪里,我没找到……”   “荒唐!”皇帝闻言怒道,“公主落水,危在旦夕,你找裴昱作甚?”   阮秋色脸憋得通红,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裴、裴昱统领禁军,负责今夜西林苑的巡防;又、又擅长水性……”   这下明眼人都瞧得出,她着实不擅长撒谎了。   北越三皇子忽然出声道:“我也不愿相信阮画师会做出这种事。但依你所言,出事时长风殿内只有你与昭鸾两人,她究竟是如何落的水?难不成是自己跳江?”   “我、我不知道啊……”阮秋色满面慌张,胡乱解释道,“公主看了那出戏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酒,或许、或许她一时迷乱,将自己当成了那跳江的女将军……”   “她在说谎!”那罗内官疾声上前道,“请皇上明鉴,老奴亲眼看见这位阮画师将昭鸾公主推下了望月台!”   “今夜老奴将太后送回了寝宫,偶然撞见阮画师与昭鸾公主翻墙出宫。她们没带任何侍从,老奴也不敢上前打扰,只是听见她们提到‘望月台’,便不放心地跟着。哪成想昭鸾公主站在台边赏月时,这阮画师竟趁她不备,从背后一把将她推落江中!”   周遭人群一片哗然。   “我没有!”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咱们无冤无仇,你污蔑我有什么好处?”   那罗内官一脸正色:“老奴知道阮画师颇受宁王爱重,只是你犯下此等罪行,老奴实在不能装作不知。京中盛传宁王有望迎娶北越公主,老奴在西林苑中都略有耳闻,想来阮画师是出于嫉妒……”   “你胡说什么!”阮秋色急道,“昭鸾她又不喜欢……罢了,我也不必同你解释,等裴昱来了,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这又与裴昱有什么关系?”皇帝被她这莫名其妙的发言搅得一头雾水,见阮秋色抿唇不答,他没好气地对身旁的侍从道,“方才就让人去找宁王,怎么还没找来?”   这一场圆满顺利的送别宴,竟然是以这样的闹剧收场,皇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对阮秋色多少有些了解,亦是不信她会将昭鸾公主推落江中,可这罗公公言之凿凿,阮秋色又像是隐瞒了什么,无法证明己身清白。   倘若卫珩在这里,许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破了这难解的局面。是以皇帝急着寻他,让他收拾这烂摊子。   谁知那罗公公一听到“宁王”二字,忽地浑身一抖:“陛下!您如何能让宁王来查此案?”   皇帝本就对罗有德的证词心存疑虑,见他似是心虚一般,便冷哼一声道:“他的人惹出了事,难道不该给朕个说法?别的不说,宁王断案之才,朕信得过。”   “陛下!”罗公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跪地叩首道,“这阮画师是宁王爱妾,他怎会秉公处理!听闻宁王通晓百种酷刑,他又如何会放过老奴?老奴所言字字为真,陛下若是不信……”   他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退后几步,直退到了望月台边:“与其让宁王来审老奴,还不如老奴用这条性命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说着,他纵身一跃——   说时迟那时快,离罗内官最近的阮秋色猛地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这举动完全是出于直觉——这老人莫名其妙地污蔑于她,背后必有因由,因而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须得留他性命待卫珩查个清楚才是。   却不成想那罗内官身子竟比她想象中沉重,在被她抓住同时,竟又反手一扯,反将阮秋色带着双双坠入了江中!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岸上的人竟都瞠愣了片刻,才想到要去救人。江水湍急,一瞬间便将人冲出了几丈,等阮秋色被救起时,已经陷入了昏迷。   而那罗公公……   “怎么,宁王无言以对了吗?”冷冷的女声打断了卫珩的沉思,“你既精通律法,那哀家倒要问问:阮秋色谋害北越公主,究竟该当何罪?”   “如今案情未明,太后的论断恐怕言之过早。”卫珩淡声道。   “案情未明?”太后轻叱一声,“那罗内官亲眼所见,又以自己的性命做了担保,难道还算不上铁证如山?”   “太后口中的‘铁证如山’……”卫珩双眼微微眯起,审视地看向太后,“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死无对证。”   那罗有德似是早就筹划好了自己的死亡,落水后毫无挣扎不说,袖中还装了不少石块,侍卫将他捞起时早已气绝。   “你这是何意!”太后扬眉怒道,“就为了保你那未婚妻,便想颠倒黑白?你——”   “母后。”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皇帝忽然出声打断道,“今日之事着实蹊跷,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早些找到公主。至于公主落水的真相,等阮秋色醒来再问也不迟。”   太后还想说什么,却见皇帝面色已是不豫,于是只得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他一眼道:“……也罢。哀家暂且回宫为昭鸾公主诵经祈福,至于那阮秋色……”   “不劳太后费心,”卫珩垂眸,拱手道,“等她醒了,自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   翌日清晨。   时青端着药碗,跟在吴酩身后进了长风殿。见卫珩合衣靠在阮秋色榻边,双目阖着,似是疲累至极地睡了过去。   想起昨夜的兵荒马乱,二人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时青才刚无声无息地将药碗搁在桌上,便听见身后卫珩道:“如何了?”   “水下仍未发现公主踪迹,裴世子疑心她被冲上了岸,正带人沿着河岸去找。”   时青目中含忧,接着道:“那罗内官属下也查过了。十多年前,先帝携后妃群臣来西林苑游猎时,太后马匹受惊,他救驾有功,才升任了西林苑的掌事内官。只是他与太后这些年并无钱财往来,他自己亦无亲眷,也不知是为何要拼上性命去诬陷阮画师……”   这便是没有一个好消息。   卫珩垂首看着静静躺在榻上的阮秋色,她唇色有些苍白,面颊也不复往日的红润。   “是本王大意了。”卫珩叹了口气道。   “这并非王爷的错。”时青宽慰道,“昨夜的事疑点重重,谁能想到昭鸾公主会特意绕开暗卫耳目,带着阮画师去那望月台呢……”   卫珩摇了摇头,似是不欲多谈,只抬眼望向吴酩:“她为何还不醒?”   吴酩走上前,搭了搭阮秋色的脉搏,才道:“这脉象倒是平稳,昨夜呛的水也都及时控了出来。迟迟未能醒转,怕是和她脑后的瘀伤有关……”   昨夜阮秋色昏迷,西林苑中的御医判断是呛水所致。卫珩放心不过,又叫了吴酩细细检视一番,才发现她脑后有处肿块,许是落水时与那罗内官冲撞所致。   “头颅受撞不是小事。颅内为脑,脑为髓之海,灵机记性皆在其中。”吴酩先是说得煞有介事,见卫珩面色一沉,赶紧又补充道,“但既然她脉象无异,想来这伤也无大碍,暂且静候些时日也无妨。”   卫珩并没从他这话里体会到多少安慰。他伸出食指在阮秋色颊边轻轻一点,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原本就只有一点小聪明,这一撞岂不是要傻个彻底?”   时青听他语气里全无调侃,尽是担忧,便温声劝慰道:“王爷守了一夜,不如去偏殿小睡片刻?这里有属下看顾着……”   卫珩只将阮秋色颊边的发丝拂到耳后,摇了摇头:“经过了昨夜的事,她醒来见不到本王,定是会怕的。”   ***   卫珩还是睡了过去。   许是困倦到了极点,他连面具也忘了摘,只挨着床沿侧躺在阮秋色身旁,还保持着将她手手拢在掌心里的姿势。   梦里很不安宁。吵吵嚷嚷的望月台,神色凝重的皇帝与北越皇子,接连跳进水里去寻公主的侍卫……   还有满脸焦急,正站在那里向人解释的阮秋色。   幸而这一回他赶上了,阮秋色掉下望月台时,他飞身过去拽住了她的手。她瘦瘦小小的,人也很轻,稍一使劲便可以提上岸——   “疼!”   一只小手“啪”地拍在卫珩脸上,他霎时惊醒,却见阮秋色瞪着眼睛,一脸不高兴地盯着他瞧。   卫珩神思还有些迷蒙,自是没注意到阮秋色古怪的脸色,只欣然道:“醒了?”   说着便想摸摸她的脸,不料才刚伸出手,又被阮秋色不留情面地打到一旁。   阮秋色将方才被捏痛的另一只手“噌”地从卫珩手心里抽出去,整个人往后缩了好几步,直缩进榻上的角落里,这才像只小动物一般睁圆了眼睛道:“你不许碰我!”   卫珩不由得愣住了。不光是因为阮秋色一反常态的举动,更因为她的神情、语气皆让人觉得陌生——不是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样子,而是带些奶声奶气,有种孩童般的稚拙。   “怎么,”卫珩满心疑惑,“为什么不让碰?”   阮秋色不答,只是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卫珩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小心地试探道:“你……可还知道本王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阮秋色在床角蹲成小小一团,神情却很警惕。   卫珩真是觉得非常奇怪了。他皱着眉头,又倾身问她:“既然知道,那为什么……”   “你是人贩子!”小姑娘十分胸有成竹,奶凶奶凶道,“专门绑了小孩子,卖到山沟沟里去的坏蛋!”   卫珩足足沉默了半刻。   再开口时,他声音罕见地慌了:“……时青!”   “叫吴酩过来,立刻!”   ***   “不是说没有大碍吗?”卫珩面上黑云压境,瞪得吴酩额角生汗。   “王爷,我早上同你说过,人的智识记忆皆存于脑髓,若是受到了冲撞,便有遗失的风险。”吴酩硬着头皮同卫珩解释,“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变傻或是失忆。恢复的时间也长短不一,有的数天数月便可康复,有的却要耗上数年。”   瞧着卫珩阴沉的神色,吴酩到底是把那句“也有可能是一辈子”给咽了下去。   “那她现在这样……”卫珩皱着眉头,打量缩在床角瞪人的阮秋色,“是失了神智,还是失了记忆?”   吴酩也有些拿不准,便强挤出个笑脸对着阮秋色道,“阿秋乖,伯伯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我不是坏人,是你爹的好兄弟……”   “你骗人。”阮秋色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我爹爹那么年轻,怎么会有你这么老的兄弟?   吴酩感觉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   卫珩倒是有些释然:“伶牙俐齿,思路清晰——似乎没有变傻。”   那便只能是失忆了。而且并不是失去了某时某处的记忆,而是整个人退回了孩童时期——毕竟在阮秋色此时此刻的印象里,阮清池还很年轻,那她也定然还是个孩子。   卫珩伏低了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榻上的阮秋色相平,又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如今几岁了?六岁?七岁?”   “你不要瞧不起人!”阮秋色挺起胸膛,很是不服道,“我上个月便满十岁了!”   语气还挺骄傲。   卫珩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确定应该作何反应,于是犹豫着说了句:“真厉害?”   阮秋色小脸一红,猛地将头扭到一边:“我才不跟人贩子说话呢。”   吴酩在一旁瞧得兴起,他乐得见卫珩吃瘪,赶紧上前道:“伯伯没有骗你,我真是你爹的好朋友。我知道他喜欢吃笋,喝玉叶茶,他还有一块宝贝的玉佩,每天随身带着……”   他说的一一都能对上,阮秋色顿时信了几分。她犹豫了片刻,期期艾艾地挪近了些道:“真的?那你能带我去找我爹吗?”   “……当然。”吴酩有些心虚地扯了个谎,“可是你爹突然有些急事,所以将你暂时托付给伯伯照顾些时日……”   迎着卫珩写满了“你敢”的视线,他又赶紧改口道:“呃……伯伯突然想起也有些急事要忙,还是暂且将你托付给这位……大哥哥吧?”   “我不要!”阮秋色满脸写着拒绝,“他是坏人,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   “为什么说本王是坏人?”卫珩无辜道。   他虽然向来没有孩子缘,可自从阮秋色醒来,他也没表现出哪里不好。便是她一开始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把他当成了拐带自己的人贩,眼下也该明白这只是个误会。   阮秋色却不答,只是默默缩回了床角,拒绝给卫珩眼神——别以为她不知道,画本里戴着面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坏蛋。掰着指头数一数,不是半夜吃小孩儿的吸血狂魔,就是练功走火入魔的邪教教主……   卫珩自然想不到阮秋色已经单方面将他脑补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王,只觉得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原本对自己亲近恋慕的小姑娘,忽然百般抗拒,还口口声声说他是坏人。   他抿唇沉默了片刻,知道眼下没有时间去弄清其中的原委,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亟待解决——   “王爷!”时青快步进门道,“皇上听闻阮画师已醒,急召您带阮画师去群英殿里给个说法。北越使团和太后已经先到了……”   “知道了。”卫珩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又指着阮秋色道,“让人给她准备些吃的玩的,将她看顾好。”   时青讶然:“王爷……不带阮画师一起去吗?”   卫珩摇了摇头,目光与阮秋色偷偷看过来的视线对上,见她眼里尽是懵懂无邪——没有昨夜的惊心动魄,也对成人世界的阴谋陷阱一无所知。   阮秋色的失忆让眼下的局面糟糕到了极点。对于可以预见的狂风骤雨,自是不必带她一起承受。   卫珩走出几步,又回身对时青道:“令千机营中所有影卫速至西林苑东五里外待命。本王担心……此事难以善了。” 第154章 坏人哥哥 是美人哥哥!   “呵, 失忆?”   尖锐的女声拖长了尾调,透着昭然若揭的讽意:“宁王红口白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倘若这普天之下的罪人都学您那未婚妻, 说失忆就失忆, 还要什么公道王法?”   群英殿里原本寂静无声, 太后这句讥讽像一把尖刀, 划破了凝滞的气氛。朝臣面面相觑, 北越使臣索性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的面色亦是不好看:“宁王,你说过阮秋色醒来便会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便是你给朕的交代?”   “回皇上,阮秋色失忆确有其事, 臣亦是始料未及。”卫珩站得笔直,只垂首道, “她伤及头颅,眼下只将自己当做十岁孩童,臣恐其御前无状,便没将她带来。至于承诺给陛下的交代……”   他顿了顿才道:“臣相信阮秋色绝不会做出谋害公主之举。她无法当堂为自己申辩,然而此案疑点颇多,请陛下宽容些时日, 臣定会让昨夜的真相水落石出。”   “哀家怎么觉得, 宁王这是想拖延时间呐?”太后幽幽道,“阮秋色犯案证据确凿,便是给了你时间,又能查出什么?万一你那未婚妻趁机逃了,你让皇上如何向北越国君交代呢……”   “要判定一桩案子,被害者、犯人、证人证物和犯案动机缺一不可。”卫珩不卑不亢道,“眼下公主下落不明,尚有寻到的可能;阮秋色亦没有谋害公主的动机, 太后何必急着定她的罪名?”   “怎么没有动机?”太后眉毛一挑,“在座皆知,昭鸾公主此番出使是为寻心上人。这些日子她接触过的男子不外乎你与裴世子,晚宴上她说那人已经寻到,又并非裴世子,不就只能是你宁王了吗?公主既属意于你,阮秋色因妒生恨,这动机还不充分?”   卫珩似是觉得无稽,哂笑一声才道:“太后说笑了。我没有得公主垂青的本事,这些日子亦与公主甚少交集。明眼人都看得出公主究竟对谁有意,女儿家面薄,不愿当众承认罢了。”   “你说没有便没有?”太后嘲道,“宴上公主可是亲口否了裴昱,宁王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昭鸾近来日日去纠缠的人是裴昱,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太后所言非虚,况且眼下除了阮秋色,又没有别的嫌疑人……   正犹豫着,却听那北越三皇子道:“要证明这个倒也不难。我听昭鸾说起过,她那恩人身上有个印记……”   听到这里,卫珩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三皇子下一句便是:“当年那人为了救昭鸾,小腿曾被狼咬伤过。既然此案事关重大,我想这一点也该查验清楚,方知阮秋色有无动机。”   皇帝自然没什么异议,便同卫珩商量:“那便……”   卫珩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记。   数年前那夜的记忆从脑海中翻卷而过——北境的狂风,双目莹绿的狼群,跌跌撞撞狂奔的少女……   那把玄铁长刀他使得不顺,才让狼群有了可乘之机。头狼的犬牙深陷进皮肉的瞬间,少女的尖叫划破长空,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刺耳——   当年救下昭鸾的人,是他。   那本就是顺手之举,回营后将不称手的宝刀赠与裴昱,这件事就此翻篇,再没想起过。   直到前些时候,阮秋色为了此事纠结不已,他才从记忆中搜刮出这段过往。当时为免她胡思乱想,他矢口否认,轻易搪塞了过去。   是以阮秋色自始至终不知道昭鸾要找的人便是他,可一旦验明正身,她百口莫辩。   卫珩深吸了口气,好似做了什么决定。   “此案涉及两国邦交,的确关系重大。”他抬头直视着皇帝道,“阮秋色将为臣一体同心之妻,倘若真与此案有关,臣亦不能撇清干系。因而恳请陛下允我五日,若是无法证明阮秋色的清白,臣愿与她共同承担谋害公主之罪责。”   “这样的交代,不知皇上和三皇子能否接受?”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皇帝不由得一愣:“谋害公主……可是死罪。”   “是。”卫珩平静道,“臣亦坚信阮秋色清白无辜。”   三皇子与北越使团众臣交换了眼神,也都无异议——卫珩身为亲王,又是声名远扬的大理寺卿,他既然赌上自身性命来查此案,五日之期倒不是等不得。   至于方才提到的作案动机,反被卫珩这一通陈词衬托成了细枝末节,便也没有再提。   “想不到宁王竟是这样的痴情种子,哀家倒是有些感动。”太后幽幽地叹了句,“你既然有如此担当,那哀家与皇帝便拭目以待,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她说着便扶着身侧温筠的手,不紧不慢地步下高台,往殿外行去。路过卫珩身边时,忽然压低声音,含着笑意说了句:“宁王可听过‘情深不寿’的道理?说是痴情的人,都活不长呢。”   ***   卫珩回到宁王府下榻的朝露殿时,见阮秋色正趴在桌边,专心致志地描画着什么。她握笔的姿势倒很像样,只是颊边沾了团浓黑的墨块,看起来像只小花猫。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瞧了她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行至她身后。   “在画什么?”   阮秋色不防他靠近,吓了老大一跳。沾满墨汁的笔尖划过纸页,从那画中头上长犄角,脸上戴面具,还张着血盆大口的大魔王身上横贯了过去。   “没、没画什么!”小姑娘心虚道。   卫珩本来没觉得她画的这形容可怖的怪物是自己,可阮秋色此地无银三百两,畏畏缩缩地把手背在了身后,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心里有鬼。   他这才皱紧了眉头:“你可别说这画的是本王。”   阮秋色“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地,后退了好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才敢拧着脖子同他顶嘴:“我、我画你做什么?我画的是、是坏人哥哥!”   说的好像卫珩不知道“坏人哥哥”是阮秋色给他取的别名。   卫珩忽然有了扶额叹气的冲动——他想象中阮秋色小时候一定乖巧又绵软,如今才知道……她还是挺熊的。   阮秋色自觉回答得天衣无缝,明明偷偷骂了卫珩,他却听不出来。于是沾沾自喜地坐到桌边开始吃点心。   卫珩无奈地将那画收到一旁,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取信于十岁小姑娘。抬眼去看阮秋色,见她吃得香甜,便随口问了一句:“好吃吗?”   谁料阮秋色闻言,立刻将桌上放点心的食盒端起来往身后藏,嘴巴还塞得鼓鼓囊囊的,却忽闪着眼睛,含含糊糊道:“不、一点儿也不好吃……”   一块也不给你!   “……”   卫珩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着实太多了些。   正惆怅着,却见时青领了一人进来通报:“王爷,裴世子回来了。”   裴昱跟在他身后急步迈进门:“听说表嫂醒了?”   他身上的禁军制式铠甲上还沾着不少灰土草屑——听闻昭鸾公主落水,裴昱率人沿着河岸搜寻了一整夜,双目熬得通红,唇角亦生出些青色的胡茬。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裴昱便三两步抢至阮秋色面前,神色焦灼道,“好端端地,昭鸾怎么会落水?”   面对他的追问,阮秋色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咽。   卫珩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以眼神示意时青将她带出门,才问裴昱道:“昨夜晚宴后你去了哪里?”   “我?”裴昱不解他为何问这个,但见卫珩一脸严肃,便想了想才道,“有宫人来说,陛下临时起意,明日送走使团,要与群臣在西林苑围猎,我便去御马场检视马匹……”   这便对了。御马场与宫苑间相去甚远,难怪阮秋色昨夜遍寻不着裴昱。   “那传话的宫人你可还记得?”卫珩问。   “这……”裴昱蹙着眉头回想了半晌,“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内侍,夜里光线不好,我也没细瞧,倘若再看见他,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得出……”   见卫珩一言不发,似是陷入了沉思,裴昱赶忙追问道:“这内侍有什么问题么?与此事有何关联?”   “昨夜昭鸾公主落水之后,阮秋色的第一反应是去找你。”卫珩道,“被那内官罗有德指认时,她也曾说过,只要等到你来,真相便可大白。”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裴昱一头雾水,“况且公主落水,表嫂应该就近找人去救才对……”   “所以本王思来想去,昨夜之事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极其简单的一种解释。”卫珩道,“对于阮秋色来说,让你知道公主落水,比救人更重要,也比证明她自己的清白更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裴昱越发听得糊涂。   “意思就是昨夜之事原本只是演给你看的一场戏。”卫珩道,“公主根本没有落水,至少在阮秋色离开望月台去寻你之前,还没有落水。”   裴昱艰难地消化着他话里的信息:“演落水的戏……给我看?她为何要这么做?”   不消卫珩回答,他自己便觉出了其中的端倪:“难道是因为昨夜晚宴上那出戏?”   那出《望月台》里,女将军跳江而亡,才让薄情的状元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倘若昭鸾受了那戏文启发,想用同样的手段让他回心转意……   “太荒唐了……”裴昱万万想不到这一出闹剧竟然会是因自己而起,不由得跌坐在椅上,喃喃道,“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是很荒唐。”卫珩道,“可这样一来,阮秋色的种种举动便有了合理的解释:既然公主落水只是演戏,阮秋色自然不想闹大,所以没有声张,反而直接去寻你。被罗有德诬陷时,她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想着等你现身——因为只要这出戏达到了目的,公主自会出面解释,她身上的嫌疑便可以洗脱。”   裴昱闻言,沉默了良久,眼里忽地生出些希望。   “既然只是演戏……那公主现在何处呢?”   卫珩眸光晦暗,轻声说了句:“我方才说的是,在阮秋色离开望月台前,公主还没有落水。”   他话中的不详意味如此明显,以至于裴昱还没领会其意,胸腔便没来由地一恸:“表哥是说……”   “她们俩想得简单,殊不知从一开始便落入了别人设好的陷阱——那罗有德敢出面指认阮秋色,八成是因为在阮秋色走后,有人将这假戏做成了真……”   ***   卫珩与裴昱出门时,阮秋色正蹲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观察草丛边的蚂蚁。   “侍卫哥哥你瞧,”她指着排成一列向前挪动的蚁群,对着时青叽叽喳喳,“蚂蚁都在往高处搬家,我爹说过,这是快要下雨了。”   时青配合地蹲在她旁边,耐心地夸奖道:“你记性真好。”   看着小姑娘喜滋滋地抿唇笑起来,卫珩心里一酸:退回到十岁的阮阿秋,似乎同谁都相处得融洽,只对他一人爱答不理。   裴昱的目光在阮秋色与卫珩之间转了转,叹了口气道:“表嫂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不知。大夫说可能数日,可能数月……”卫珩轻声答道,“不过,眼下这样也好。”   无知无觉,无忧无虑,总比内疚担忧来得好。   听到有人走近,阮秋色一抬头,便看见卫珩与裴昱站在廊下,正盯着她瞧。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略过了卫珩,落在裴昱身上,竟冲他绽出个甜甜的笑脸:“将军哥哥,你要走了吗?”   这差别待遇过于明显,卫珩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   裴昱愣了愣,到底咽下了那句“表嫂”,只点头说了声“再会”,便顶着卫珩阴沉沉的视线匆匆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将军?”卫珩在阮秋色身侧蹲下,状若无意地发问。   阮秋色给了他一个“你真没见识”的眼神:“你没看过画本么?穿铠甲的当然是将军啦。”   “知道他是将军,所以冲着他笑?”宁王大人语气酸溜溜的,“小小年纪还学会了谄媚。”   “你才铲煤!”阮秋色还不明白“谄媚”是什么意思,但却能从口吻中听出不是好话,于是颇为聪明地引申道,“铲煤的坏人,良心铲得黑黑的!”   卫珩的耐性彻底告罄,索性伸手过去,一左一右地捏住了阮秋色腮边软肉:“本王脸上写着坏人二字?哪里招你惹你了?”   阮秋色惊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铲煤”又黑心的面具大魔王竟敢动手动脚!   她掰不开他的手,气得直蹬腿:“坏人!松手!呀!”   阮秋色一边叫,一边胡乱挥手去打卫珩,一个不经意,便袭向了他脸上的面具。卫珩侧脸去避,却没来得及——伴随着小姑娘“嗷”的一声痛呼,那银质的面具也跟着“当啷”一声落了地。   “痛痛痛——”阮秋色眼泪汪汪,才将被磕痛的手在空中甩了两下,那手便被卫珩捉去了细瞧。她手背上薄皮覆盖的骨节被磕得通红,难怪要叫疼。   “不听话的小姑娘果然没好果子吃。”卫珩嘴上落井下石,手指却轻柔地落在她骨节上揉捏起来。揉了好一会儿,见阮秋色不再嘶嘶地呼痛,才松开她的手,顺势在她鼻尖刮了一记,“知恩图报懂不懂?都替你揉了痛处,便不能再叫本王坏人哥哥了。”   说罢,他等着阮秋色气哼哼地反驳。   却不料她只是愣愣地望着自己,黑葡萄似的眼珠清凌凌的,里面原本的厌恶和恐惧一扫而空。   “原来不是坏人哥哥……”   阮秋色看傻了似的,呆呆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卫珩面颊上莹润如玉的皮肤。   然后她嘴角一牵,眼尾眉梢也跟着甜蜜蜜的弯了起来:“是美人哥哥!” 第155章 无价之宝 “像宁王殿下这样的真国色,……   事实证明, 阮秋色贪图美色的毛病恐怕是天生的。   “美人哥哥吃这个!”阮秋色捏着一小块方才舍不得吃的点心,笑眯眯地往卫珩嘴边送,“这个糯叽叽的, 我最喜欢啦……”   卫珩后仰着身子想躲, 可小姑娘执着得很, 到底将那块在手心里捂得温热的糖糕塞进了他嘴里, 还眨巴着眼睛问他:“好不好吃?”   “唔……”卫珩只好艰难地将那块甜腻的糕点咽下喉, “甜。”   又甜又粘,正如眼前笑眯眯的小粘人精。   自打摘了他的面具,阮秋色对他的态度便与从前大相径庭——见他要出门查案, 还揪着他的衣摆不撒手:“要跟美人哥哥一起!”   卫珩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带她一起来了望月台。   “美人哥哥, 这里好漂亮哦。”阮秋色站在高台上看着滔滔江水,兴奋地转了个圈,“和爹爹教我念过的诗一样——‘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嗯。”卫珩凝神细瞧着地面上残存的足迹,应得有些漫不经心。   昨夜昭鸾公主落水后,几乎整个西林苑中的人都来这里走了一遭, 各处足印杂乱无章, 即便现场存着什么线索,也都被破坏了个干净。   阮秋色自顾自地又往望月台的边沿走了几步,两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要是能乘着竹筏子从这里‘咻’地漂下去,一定很快活!”   卫珩余光一瞥,见她站得离那台边如此之近,立刻上前将她拽了回来。他脸色有些发白,语气严厉道:“阮阿秋,出门前你答应了什么?要安静听话, 不能打扰本王查案,也不许去危险的地方。”   “喔。”阮秋色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可是这里也不危险呀……”   卫珩皱着眉头看她:鉴于阮秋色昨夜刚被人从这江水里捞上来,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没再说什么,只牵着阮秋色,沿着连接着望月台的那道长廊走了回去。   长风殿里植满了花草,院中除了几条卵石铺就的步道,尽是丛生的灌木草丛。   “你就在这片草地上玩耍,不许乱跑。”卫珩带着阮秋色来到一处空地,这才松开她的手道。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阮秋色郁闷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我不能看着美人哥哥查案吗?”   卫珩不容分说地摇了摇头:“你在旁边,本王会分心。”   “那好吧……”阮秋色低着头思量片刻,闷闷地做了妥协,“我就在这里玩。”   卫珩刚舒了口气,却见小姑娘仰起脸,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我这么听话,美人哥哥是不是要奖励我?比如……答应我一个愿望?”   某些人耍赖撒娇的本事大概也是天生的——卫珩无奈地想。   ***   “王爷,这树丛中会有什么线索?”时青站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外围,见卫珩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丛生的枝杈间,忍不住出言道,“里头怕是有些泥泞,不如还是让属下进去搜寻线索……”   “找到了。”卫珩忽然立住了脚步,“司录官还没到?”   他口中的司录官,便是京兆府中专司案件记录的官员。此案的嫌疑人只有阮秋色一名,又同卫珩关系非同寻常,故而为求公正,一应物证皆需由人记录在案。   这个差事本该由大理寺主簿担任,但为了避嫌,便还是从京兆府抽调了人手。   时青向着长风殿门口望了望:“早传了话过去,按说也该到了……”   正说着,便看见京兆府尹魏谦带着个面生的官员匆匆进了门。   “怎么回事?”魏谦人还未至,声却先行,“昨夜我因为公务没来参加这晚宴,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阮画师还……”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地,阮秋色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在草丛间寻找着什么。她眼睛睁得圆圆,嘴角噙着笑,懵懂无邪的样子,一看就与平日有异。   “真的失忆了?”魏谦压低声音去问时青,还没得到答复,便自言自语地发起了愁,“你家王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好不容易给他们俩办了婚书,这这这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   他不由得为自家表哥的处男生涯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喟叹。   “时青,带司录过来,手脚轻一些。”卫珩声音淡淡,截断他的念叨,“魏谦大人就不必跟来了,你我毕竟熟识,还是避嫌为好。”   时青依言,带着司录小心地挪过去,只见卫珩在一丛带刺的灌木后蹲下身来,正专注地看着地面。周遭杂草生得密实,人行过处留不下足印,可那灌木丛后的草地被遮挡了阳光,因而稀疏了几分,有几小片土壤裸露在外。   前些日子多雨,湿泞的土地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鞋印。   “这是……昭鸾公主的足迹?”时青瞧着那鞋印不过七寸来长,鞋底带着莲纹,显然是女子留下的。   “大概是的。”趁着司录将那足印拓画下来存证的工夫,卫珩同时青解释道,“按照本王先前的猜想,昨夜公主想在裴昱面前做一出跳江的戏码,便得先将自己隐藏起来。而她又定然想亲眼看到裴昱的反应,因而这藏身之处不会离望月台太远——这里无疑是最合适的。”   “什么情况?”魏谦在树丛外围听到只言片语,被这巨大的转折所惊,“昭鸾公主落水是在演戏?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卫珩不理他的发问,只仔仔细细地检视着周遭的环境,终于在那树丛枝杈的尖刺上寻到几许细丝。   “你瞧,这多半是从她衣物上勾下来的。”   “倘若真如那罗公公所言,公主是被阮画师推落高台,那她的鞋印必不会出现在这树丛之后。”时青目露喜色道,“这便说明阮画师是无辜的!”   那司录官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还差得远。”卫珩摇摇头道,“仅凭一个鞋印,无法推翻罗有德的口供。更何况这鞋印是否属于公主,我们尚不能确证。”   时青目露失望之色,又听卫珩道:“不过这鞋印的确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时青忙道。   “这鞋印里后掌比前足深出许多,说明留下它时,公主是在后退,而非向前。”卫珩手指在那鞋印上方虚虚地画了一圈,“夜里昏黑,公主不会倒退而行,除非……”   “除非受到了旁人的逼迫?”时青猜测道,“是那个真正将公主推下望月台的人?”   “不止一个。”卫珩道,“昭鸾公主身手颇好,要将她制服不是易事。可这树丛间并无打斗的痕迹,说明来人不止一个,公主自知不敌,便没有反抗。只是看到敌人逼近,下意识地后退了而已。”   魏谦在树丛外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心急如焚道:“方才不还说是做戏吗?从哪里又来了一群让公主落水的匪徒?”   “宁王殿下说得有些道理。只是倘若真有一群匪徒出入西林苑,守卫怎会不察?”那司录忽地出声问道,“圣上驾到,这西林苑中里外都有禁军护卫……”   “你瞧这鞋印的方向。”卫珩道。   那司录往地上一瞧,只见那鞋尖正冲着望月台的方向。他顿时了悟道:“那些人是从水中而来?”   “从水中来,亦从水中往。”卫珩沉声道,“借着途径西林苑的三条江水,自然可以不留半分痕迹。”   ***   这一趟搜查所获甚微,离开长风殿时,众人俱皆面色凝重。   “美人哥哥你瞧,”阮秋色却兴致勃勃,与众人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我找到的鹅卵石,漂不漂亮?”   她手里捧着几块卵石,兜里也装得鼓鼓囊囊,端得是满载而归。   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嫌沉吗?”   那些卵石与长风殿院内铺路的石子没什么两样,许是建造宫殿时工人们随意丢弃在园中的,倒被阮秋色像宝贝似的拾了回来。   “不沉的。”阮秋色用力地摇摇头,“美人哥哥不觉得漂亮吗?爹爹说了,人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我这里还有一块特别好看的……”   “小阿秋,这你可说错了。”魏谦轻笑一声,打断她道,“你这美人哥哥哪有发现美的眼睛?他连自己的脸都要遮住,八成是长了双讨厌美的眼睛……”   是讨厌你的眼睛。卫珩冷冷的目光如是说道。   “对哦。”阮秋色困惑地眨眨眼,“美人哥哥生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呢?”   “他那张脸金贵得很,总不能让人白看了去。”魏谦贼兮兮地笑了笑,对着阮秋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想见莳花阁的云芍姑娘一面,尚且需要千八百两纹银——像宁王殿下这样的真国色,普通人看上一眼不得倾家荡产?所以他不光要遮着脸,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把面具摘下来对着镜子猛照,这就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脚下一歪,险些被绊个前脸着地。   才刚稳住身子,就听见卫珩冷哼一声:“本王的脸这般值钱,从前却让魏大人白看了许多回。今日咱们便算算账——承蒙魏大人抬爱,一万两白银不算多吧?”   魏谦忙不迭地溜了。   ***   回到下榻的朝露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王爷,传晚膳吗?”时青问道。   卫珩点了点头,又看了身侧的阮秋色一眼:“依着孩子的口味,再上几样点心和甜汤。”   阮秋色的精神却没放在晚饭上,她一进门便自顾自地跑去了屋内一角,将方才捡到的鹅卵石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   “阮阿秋,别玩了。”卫珩遥遥地叫她,“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口吻仿佛独自带娃的老父亲。   “我没在玩。”阮秋色慢吞吞地走过来,“我在清点自己的财宝呢。”   “就那几块石头?”卫珩觉得她这用词实在有些兴师动众,“再说了,你要财宝做什么?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同本王说就是。”   阮秋色在净手的水盆边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送晚膳的宫人陆续进门,有一人跟在宫人身后,匆匆而来。   “表哥!”裴昱先打了声招呼,等送菜的宫人一一离开,才压低声音问了句,“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卫珩将长风殿内发现的足印同他说了说。这足印虽然印证了他的猜想,却对证明阮秋色的清白并无多大助益。那些匪徒自西林苑外而来,从他们身上入手也很难查出什么……   “你那边呢?”卫珩抬手,示意裴昱坐下,“可有发现……昭鸾公主的踪迹?”   事情已过了一日一夜,眼下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踪迹”,只是对“尸体”更好听的说法。   裴昱肩膀有些松垮,垂眸看着地面,无力地摇了摇头。   “奇怪。”卫珩抬手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些人为了陷害阮秋色,才将公主推落水中。按说不会让她的……”   他及时收了口,裴昱却领会了意思:“不会让她的尸身这般难寻?”   “毕竟只有找到了公主,阮秋色的罪名才能板上钉钉。”卫珩道。   裴昱眼底血丝密布,那股神采飞扬的少年之色如今尽是颓然。他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固执,她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落入旁人的圈套……”   他抬眸看了卫珩一眼,眸中郁色更甚:“更不至于连累你和表嫂……”   “你这便是因果倒置了。”卫珩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宽慰,“策划了这一切的人,本就是为了对付本王,才会选择拖阮秋色下水。说起来昭鸾公主也是因为我们才遭此祸端。”   裴昱神色的神色丝毫未见轻松。   “倘若你真有过失,也得等到此案的主谋从犯尽数落网,再来追究。”卫珩叹了口气,递过去一双筷子,“先吃饭。”   二人说了这么半天,阮秋色却还在那里磨蹭。卫珩耐心告罄,加重了语气道:“阮阿秋,你再不过来,将军哥哥便要将你的糯米糖糕都吃光了。”   “来了来了!”阮秋色急火火地跑过来,“给我留一点呀!”   眼见自己的红豆糯米糕还都好端端地躺在盘子里,她这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方才忙什么呢?”卫珩皱着眉头打量她。   阮秋色晃了晃脑袋,满眼尽是得意之色。她小手一挥,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美人哥哥,你把面具摘下来。”   “呵,”卫珩奇道,“本王为何要听你的?”   “我有钱呢!”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神气活现道,“魏谦哥哥不是说,花了钱就可以看你的脸吗?我给你钱,你快点让我看看……”   见她一脸认真,卫珩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孩童心思单纯,会将魏谦说的浑话当真也不为怪,他便也顺坡下驴道:“那可要一大笔银子,你哪来的钱?”   “自然是凭本事找到的!”阮秋色神神秘秘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放在桌上,“看,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哦。混在泥巴里,全凭我慧眼识珠!美人哥哥,我把它送给你,你要让我看上五十次,不对,一百次才行……”   狡猾的小姑娘坐地起价,卫珩却无暇同她辩驳——他的注意全被那颗珠子吸引了去。   “爹爹说过,珍珠尤以紫色为贵。这颗紫珍珠这么大这么圆,一定是东海龙宫里才有的宝贝。”阮秋色生怕卫珩不识货,卖力地做着推销,“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亏了。美人哥哥还得冲我笑一笑,我才把珠子给你……”   倘若阮秋色没有失忆,便会认出这颗珠子她在昨夜的晚宴开场时是见过的。   “的确是宝贝。”卫珩眼里隐隐生光,“这是南洋今岁的新贡,陛下命人将其制成珠钗,作为临别的赠礼,赠予了昭鸾公主……”   “什么?”裴昱惊得跳了起来,“这颗珠子是昭鸾的?”   “没错。”卫珩道,“晚宴上收到这珠钗,昭鸾公主为表喜爱,当即便簪了起来。”   “那为何这珠子会遗落在长风殿的草丛中?”   “这珠钗出自宫中巧匠之手,定然镶嵌得牢固。眼下有珠无钗,必是有外力将其分开。”卫珩沉吟道,“昨夜昭鸾公主手无寸铁,被贼人逼迫着走出了藏身之处。夜晚昏黑,倘若她寻着反抗的机会,情急之下便只能拔下头上的珠钗来御敌……”   裴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珠钗与匪徒的兵刃交接,这珠子才被震了下来?”   卫珩点了点头,又道:“那些匪徒要营造出公主溺水的假象,便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所以出手必定左右支绌,倒给了公主一战之机——这是好消息。”   “好消息?”裴昱蹙起了眉头不解道,“可是昭鸾下落不明,显然还是匪徒占了上风……”   “匪徒人多,自然会占据上风。”卫珩同他解释,“可公主并非如我们从前所料,全无行动的自由——她有机会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逃生之法。我们方才说起,公主的尸身迟迟未能找到,这与幕后之人的目的不符。或许匪徒们不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公主,而是不能。”   裴昱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几分:“表哥的意思是说……”   “公主熟谙水性,或许是自己跳入了江中以求生机。”卫珩小心拿起了那颗珍珠,它圆润、饱满,周身闪烁着斑斓的莹光,“她可能还活着。” 第156章 小马屁精 父女相见啦。   “当然, 这只是一种可能。”卫珩紧接着又道,“谋害公主的匪徒水性亦是不弱,又占了人多的优势。况且近日江水湍急难测……”   然而裴昱双目亮得骇人, 已经全然听不进卫珩在说什么。他不住地在屋内踱着步子, 口中喃喃自语:“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裴昱, 冷静点。”卫珩扬声打断道, “本王说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过多地寄望于此,多半是要落空的。”   裴昱顿住脚步,这才想到什么似的:“倘若昭鸾还活着, 为何我们找不到她?方圆几十里的水域,河岸, 都仔仔细细的搜过了……”   “假如她还活着,”卫珩语带沉思,“那正在找她的人,绝不只有我们。”   “是了,那些贼人一定也在暗中搜寻昭鸾的下落……”裴昱立时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他焦躁地转了两圈, 忽然又满眼放光道, “昭鸾一定是自己躲藏起来了,对不对?我要去找她,我得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她……”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走,却被卫珩拦住了去路。   卫珩知道,眼下裴昱满心都是“昭鸾还活着”这个念头,同他说别的也听不进去。于是只神情肃然道:“你是得快些。眼下参与搜寻公主的人员龙蛇混杂,倘若贼人浑水摸鱼,都不需躲在暗处, 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你眼皮底下做手脚。”   昨夜事出突然,禁军人手不足,皇帝下令让能用的人手都暂时顶了上去;又连夜征召了附近方圆五十里的府兵加入寻人的队伍。府兵不比正规军队,倘若国家无战事,他们便是赋闲在家的农人,管理松散,很难一一核验身份。   这句提醒裴昱倒是听进去了:“那我这便将搜查的队伍拆分开来,让可靠的人盯着。”   他说完一刻也不肯等,大步踏出了门。卫珩看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缓慢地叹出了一口气。   ***   “唉……”他身后亦传来一声夸张的叹息。   卫珩一怔,这才意识到方才同裴昱说起案情一时兴奋,都忘了避开阮秋色。不过转念一想,阮秋色眼下只有十岁孩童的智识,多半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转脸望过去,见阮秋色双眉耷拉得厉害,整张脸愁得像个小苦瓜。方才的忧思被她这滑稽的模样打消了大半,卫珩扬眉道:“你叹什么气?”   “我觉得将军哥哥好可怜哦……”阮秋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桌上的珍珠,闷声闷气道,“他那么喜欢公主姐姐,可是公主姐姐被坏人害得落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十岁孩童的理解能力似乎比宁王大人想象中要强一些。不过眼下最重要不是这个,而是——   “……裴昱几时说过喜欢公主?”卫珩诧异道。   他只知道裴昱几次三番拒绝昭鸾,便觉得他定是对昭鸾无意的。眼下劳神费力地去寻,也不过是因为愧疚感作祟。   “美人哥哥你看不出来吗?”阮秋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将军哥哥只差把伤心写在脸上了,知道公主姐姐可能没死,又那么开心——这不是喜欢是什么呀?”   见卫珩沉默不语,似是还没想明白的样子,阮秋色轻轻扯了扯侍立在旁的时青的衣袖,压低声音疑惑地问他:“侍卫哥哥,你不是说美人哥哥料事如神,是最聪明的神探吗?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笨……”   卫珩:“……”   时青尴尬地笑笑,同样压低声音回她:“我们王爷在某些方面……一向不大开窍。”   “本王听见了。”卫珩面无表情道,“阮阿秋,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啦!我听过戏,看过话本子,讲的都是男的和女的谈恋爱的故事呀。”阮秋色晃晃脑袋,神情老练道,“而且我已经十岁了,不算很小。爹说女子十四都该嫁人了,那再过两三年,我也可以谈恋爱……”   卫珩警觉道:“跟谁?”   “这个嘛……我还没想好。”阮秋色挠挠头,抿唇笑了笑,那兴奋中带点害羞的小模样倒和她失忆前如出一辙,“不过我要求不高的,长得好看就可以啦……”   卫珩:“……”   “阮阿秋,你爹这些年都教了你什么?”他默了半晌,才无可奈何道,“就教会你以貌取人了么?”   阮秋色摇了摇头,认认真真道:“爹爹说了,以貌取人是不对的——除非那人长得特别好看。”   “这又是什么歪理?”卫珩听得皱起了眉头。   “爹爹说,倘若一个人生得特别好看,人人都喜爱他、呵护他,那他自然会长成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人啦。”阮秋色答得一本正经,“美人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很有道理?”   这话对错与否,卫珩不想评价——他只觉得阮清池这个爹当得着实不怎么靠谱。   ***   然而这个不靠谱的爹,却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找上了门。   卫珩看着面前一身低调黑衣的中年男人,“温公公”和“阮侍诏”两个称谓在舌尖滚过一圈,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   昨夜他一口一个“温公公”地去刺阮清池,是因为心中有气——既有遭人算计的不痛快,又替阮秋色不平。可转念一想,阮清池半生的执迷与痛悔,盖因他母妃而起,这一声“温公公”便有些如鲠在喉。   如今改口又觉得不习惯,卫珩索性省了称谓,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阮清池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那张庸常无奇的面容。他四下里张望了一圈,才轻声问了句:“阿秋……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卫珩低哂一声,“十岁的孩童到了这个时辰,早就睡熟了。”   睡前还缠了他半晌,非要人拍着被子哄睡,还哼哼唧唧地闹着要听睡前故事。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阮清池抬眸直视着卫珩道,“她眼下失了记忆,又是这么个处境。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阮侍诏但凡能将心思从当年旧案中抽离片刻,留神一下身边人的动作,也不至于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落入他们的陷阱。”卫珩不咸不淡道,“事到如今,你还能帮上什么忙?作为太后的‘左膀右臂’,关于昭鸾公主落水一案,你知道些什么?”   他这话虽是问句,可也对答案毫无期待。人心并非铁石,倘若阮清池事先察觉出端倪,定然会设法做些预警——既然他没有,那多半是一无所知的。   阮清池思量了片刻才道:“这两月卓一川频繁出宫,名义上是为太后寿宴做准备,实际上……多半与此事有关,他定是借着这个机会同宫外的帮手联络。”   “这本王已经知道了。”卫珩抱着手臂凉凉道,“太后那边的动作,本王自然派了人去盯。自打卓一川被拘在宗正寺,太后同宫外的联系便断了,然而他们仍能施行诡计,有帮手也不足为怪。问题是这帮手是何方的势力?”   阮清池却没答,只将眉梢一挑:“王爷既然派人盯着,怎么还会让事态发展成这样?”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胶着片刻,眼神中“你怎么这么没用”的意味势均力敌,于是默契地决定都对这一话题保持沉默。   最终还是阮清池先开了口:“我可算不上太后的‘左膀右臂’。看似受到宠信,不过是有些情由,眼下也不必同王爷细说。太后有野心而无高深城府,卓一川则充当了她的智囊,为她鞍前马后。无论是当年旧事,还是意图对付王爷,他们相商时从来都是避开旁人的,故而我的确一无所知。只是……”   “只是?”见他欲言又止,卫珩重复道。   “不知道对王爷来说算不算得上有用的消息,”阮清池道,“我细细思量了半日,觉得此事背后或许与贺兰家有关。”   这倒是卫珩没想到的。贺兰家与太后母族有姻亲,今上登基之前,来往也十分频繁。只是自打贺兰舒接手家主之位,便有意减少乃至断绝了同后宫的联系——这些年贺兰家同朝中各方势力的关系盘根错节,若再加上个外戚干政的嫌疑,今上如何能不忌惮。   更何况贺兰舒对阮秋色的感情非同一般,很难想象他会与太后共谋去设计她。   卫珩定定地看着阮清池:“为何有此怀疑?”   “方才同王爷说过,太后与卓一川议事时向来都是避着我的。但我在太后身边待了几年,有时她心里松懈些,也会透露只言片语。”阮清池道,“约莫两月前,太后无意中说了句:‘你昨日不是说,贺兰家那小子——’只说到这里,便被卓一川岔开了话题,我也无从知晓她究竟是想说什么。只是贺兰家已有二三年没与后宫往来,卓一川又是那般反应,我便暗暗记下了。”   阮清池说罢,见卫珩眉头深锁,便又问道:“王爷同那贺兰家有什么仇怨吗?贺兰舒明哲保身多年,若不是对你除之后快,如何会掺和进这谋害公主的重罪之中?”   “……”卫珩沉默了片刻才道,“他的确视本王为仇敌。”   阮清池了然:“这便说得通了,他定是……”   “本王是他的情敌。”卫珩接着道,“他对阮秋色的心思虽然多余,但也做不了假——所以太后说的应当不是他。”   阮清池:“……”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他作为岳丈,还是想要一个说话不会大喘气的女婿。   卫珩自然听不到他的腹诽,他垂眸思量半晌,忽然眼睛一亮道:“本王知道那人是谁了——那人你认识,还同他有些交情。”   “嗯?”阮清池毫无头绪,“是谁?”   “如今的贺兰家家主贺兰舒,与太后熟识的那位可不是同一个人。”与其说是回答,卫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中梳理思路,“太后口中那人,近来被本王逼得东躲西藏,他自然想同太后联手除掉本王。倘若是他,纠集善水的高手谋害公主,或是瞒过本王与卓一川互通有无,亦是不在话下……”   阮清池疑惑道:“我认识这样的人?还同他有交情?”   “贺七要知道你早把他忘了,说不定会号令整个朱门前来追杀你。”卫珩语气凉凉道,“毕竟他对你可是情深义重,还把你的画作挂在卧房里,日日追思呢。”   阮清池愣了愣,霎时被年深日久的回忆撞了个满怀。先想起的是画——他在朱门为阮秋色所作的画像,临走时托给那位少年去烧——因为他自己舍不得。想不到那少年竟将那画留作了纪念。   记忆中那名为“贺七”的寡言少年,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夜里想起他的小阿秋,总是辗转难眠,见那贺七同阮秋色一般年纪,便有意将自己的愧疚爱怜分一些在他身上,时间长了,贺七对他也生出些亲近之意。   后来他假死离开朱门,偶尔也会想起贺七,心中隐隐有愧。只是万万想不到他与贺七的命运再度产生交集,竟是因为他害了他的女儿。   阮清池心内一时五味杂陈,像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最终只轻声道出一句:“我能……去看看她吗?”   ***   如今在这西林苑里,还能无忧无虑地笑出来的人,恐怕只有阮秋色一个了。   “美人哥哥早安!”她昨夜亥时睡下,今晨亦早早醒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正在洗漱的卫珩身边,瞧见他眉睫上沾着水珠的样子,很夸张地捂着心口道,“啊呀,我今日不吃早饭了!”   “又打什么鬼主意?”卫珩接过时青递来的巾帕将脸拭干,淡淡地斜了她一眼。   阮秋色摇头晃脑道:“美人哥哥没听过‘秀色可餐’这个词吗?你这么好看,我只要看一眼就饱饱的啦。”   这小马屁精。   卫珩嘴角一抽,没好气地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看来你爹不光教了你以貌取人,还教会你油嘴滑舌了。”   “油嘴滑舌是说骗子的,我又没有说谎。”阮秋色扁扁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美人哥哥,我爹到底去做什么了呀?我都好几日没见他了……”   “他……正在为皇上画一幅很大,也很重要的画,所以需要日夜赶工。”卫珩随口扯了个谎,又想起越是真假掺半的谎言,越容易取信于人,便加了句,“但他昨夜抽空来看你,可你已经睡了。”   “真的?”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你们怎么不把我叫醒呢?哎呀,我有好多话要跟我爹说呢……”   “他看你睡得像小猪一样,便不忍心叫你。”卫珩心安理得地又扯一谎,“你有什么话,就同本王说吧。”   不知为何,阮秋色小脸红了一红,却没同他说什么,只是接着问道:“那我爹说什么了吗?”   “嗯……”卫珩装模作样地思考了片刻,才道,“你爹让你少吃甜食,乖乖听话,不许打扰本王破案,还有……”   真话和假话掺在一起,才更容易取信与人。于是他又轻声说了句:“他说,你完完全全……就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当时卫珩还有些诧异:阮清池在京中这么些年,竟没偷偷去看过阮秋色一眼。即便他从前出宫不便,可近来阮秋色数次进宫,他躲在暗处,轻易不就可以瞧见她?   “秦五曾问过我,舍弃一切去追查阿沅之死的真相,会不会后悔。”阮清池语调轻得如同叹息,“我当时告诉他,我绝不后悔——阿沅是我心爱的女子,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可这些年来,我心里隐约总有个念头——我不能去看阿秋,哪怕一眼。我走的时候她只有十岁,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我若是多看她一眼,怎么可能不后悔啊……”   她现在仍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卫珩看着面前歪着头同他对视的阮秋色,心里如是想到。   “什么叫想象中的样子?”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我爹想象我做什么?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我嘛……” 第157章 是糖 你比糖管用。   昭鸾公主落水已逾两日。   午后, 时青挟着一叠书信匆匆来向卫珩回报,谁知刚一迈过门槛,便被一只小手揪住了衣角。   “侍卫哥哥……”阮秋色躲在门边, 悄声问道, “皇上是不是很凶呀?”   妄议今上的罪名可是不轻。时青怔了怔, 压低声音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美人哥哥从皇上那里回来都很不高兴的样子……”阮秋色扁扁嘴, 指了指方才大步流星地进门, 此刻正顶着一脸肃杀的寒气看着案上公文的卫珩,“是挨了皇上的训吧?”   公主落水兹事体大,加之卫珩承诺于五日之内破案, 皇帝便暂缓了回宫的行程,每日在群英殿内早朝, 早朝过后便宣北越使团与卫珩一同商议案情的进展。   方才司录官便将长风殿里发现的那枚足印拓片呈给皇上与北越使团,一并奏报了卫珩昨日的推测——昭鸾公主是被溯江而来的匪徒逼落江中。   众人俱皆哗然。   仅凭一个足印,的确很难让这推测取信于人。只是碍于“铁面阎王”断案如神的名声,众人皆有些将信将疑,一时间无人出面辩驳。   “宁王红口白牙,可真会颠倒黑白。”   殿门外面忽地传来一道讥诮的女声——太后让温筠扶着, 匆匆迈过殿门。   皇帝诧异地瞥了身侧的内侍一眼——他特意吩咐过, 传召北越使团与宁王时,不要扰了太后的清净,却不知消息怎地还是传了过去。   “母后来了。”皇帝心里虽有些不耐,面上却是不显,只站起身来,虚扶着太后在龙椅旁侧的位置上坐下,“午时炎热,母后何不在宫中歇息?”   “此案干系重大, 哀家自然关心。”太后的目光针尖似的定在卫珩身上,“宁王无计可施,便想凭一个足印来编故事吧。都说你有些断案的本事,难不成从前的案子都是这么破的?这到底是破案,还是说书呢。”   太后这话说得刻薄刺耳,却是正中要害——证据。那些存在于卫珩推测中的匪徒,自水里来,又往水里去,并没有在长风殿中留下半点证据。要追寻他们的影踪,是实打实的大海捞针。   时青暗叹口气,对阮秋色摇头苦笑:“眼下王爷的确有些烦心事,所以阮……阿秋要更加听话,可别平添他的苦恼。”   他说着便将小姑娘往门外送了送,示意院中的暗卫照料:“我与王爷有些事情要说,你先去吴酩先生那里玩耍片刻?”   阮秋色扁扁嘴,有些不情愿道:“可我明明很听话的呀。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们的。”   “不是怕你打扰。”时青摆摆手,随口搪塞过去,“吴酩先生是医治心疾的神医,刚巧王爷挨了训心情不好,你便去问问有没有法子,能让他开心起来,好不好?”   ***   “王爷,属下命人细细查过了那宦官罗有德的底。他就生于京畿一带,幼时进宫,迄今几十年过去,父母亲族俱皆亡故,唯余些表侄甥女,多年没有往来。”时青上前回禀。   在找到昭鸾公主之前,要翻此案,最棘手处无非两点:一是罗有德诬陷阮秋色谋害公主之动机,二是有人将公主逼落水中的证据。后者已经无迹可寻,便只能从前者身上入手。   卫珩接过他递来的文书,一目十行地掠过:“既与宫外没有往来,想必财物也没什么进出?”   时青点点头:“的确。那罗有德孑然一身,便是有钱也没处去花。目前来看,亦无人从他的死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说不通。 ”卫珩摇头道,“人死如灯灭,若无天大的好处,他怎肯舍了性命去做伪证?”   “属下倒有个推测,不知当讲不当讲。”时青有些犹豫。   见卫珩点头,他才接着道:“王爷可还记得,先前传唤罗有德身边的小宦官时,他曾说‘罗公公是个极看重脸面的人’。他入宫多年寂寂无闻,赶上先皇携后妃来西山围猎,曾于太后惊马时救驾有功,这才在西林苑崭露头角。从那以后,他便时时将这段往事挂在嘴边敲打后辈。”   “此人贪慕虚名不假,可又与此案有何关系?”卫珩难得不解。   “王爷或许不了解,身处底层的人,常常会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生出执着。”时青道,“对那罗有德,人生种种皆成往事,能为金銮之上的主子卖命,或许是天大的荣光也未可知。”   卫珩眉心蹙了蹙,显然没被说服:“你是说,他仅仅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所谓‘脸面’,便肯为太后卖命至斯?”   “王爷从前说过,剔除了所有不可能的解释,剩下的便是真相。”时青继续道,“属下愚钝,能想出的解释也有限,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月前卓一川来西林苑为太后避暑一事做准备,便是由罗有德接待,听说两人日日不离左右——想来他们的筹谋便是自那时开始的。”   卫珩沉吟良久,才道:“这或许是种解释。倘若真是如此,那罗有德这一条线索也就断了。”   这边一筹莫展,行宫另一角,阮秋色也正与吴酩争执不休。   “美人哥哥查案很辛苦的,才不是胆小鬼!”小姑娘愤愤地鼓着腮帮子,“再说了,害怕尸体怎么能说是病呢?那么恐怖的东西,谁不害怕呀!”   吴酩暗自翻个白眼:“旁人是害怕尸体,可谁会像他一样,看到尸体便要晕厥过去,哭着喊娘的?”   他们这场争吵的源头在于,方才阮秋色得知了他专攻心疾,便缠着问他什么是心疾,他随口答了句:“心疾就是心里有病,就像你那美人哥哥,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是个害怕尸体的胆小鬼。”   谁知这一句玩笑话可点了马蜂窝。   “美人哥哥才不会那样!”小丫头不依不饶,“你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成语倒学了不少。”吴酩瞅着她认真的样子,有些想笑,“你与他才认识几天,又为何这般笃定他不会?”   “因为……”阮秋色支支吾吾,眼珠转了两转,才理不直气也不壮地挤出一句,“……他那么好看,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畏畏缩缩呢……”   “嗬,老夫今日倒是长了见识。”吴酩眉峰高挑,煞有介事地去翻医书,“都说患了失忆症的人,习性癖好多半也会跟着大变,可你这丫头倒是不同——以貌取人的毛病怎么一点都没变呢?”   阮秋色听不明白他这一通长篇大论,只拿一双圆圆的眼睛瞪他: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嘴里肯定没好话。   吴酩叹了口气:“我同你争个什么劲。去去去,回去找你的美人哥哥去吧。”   “走就走。”阮秋色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地往门外走。没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情不愿地挪了回来。   差点忘了,侍卫哥哥派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又回来做什么?”吴酩斜着眼看她。   能屈能伸的道理,爹爹是教过的。阮秋色仰起脸,龇着牙冲他挤出个假笑:“吴先生,听说你是医治心病的神医,那一定知道什么办法,能让人心情变好吧?美人哥哥被皇上训得愁眉苦脸的,我不想看他不开心。”   语毕还眨巴眨巴眼睛,企图萌混过关。   “……阮霁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变脸如翻书的小东西。”吴酩无语地瞥她一眼,倒还是从药箱里摸出个瓷瓶,“喏,这里只有清心静气的丸药,多少能让人舒缓镇定些,特别适合得了惊惧症的病人——只怕你那美人哥哥不肯吃呢。”   ***   阮秋色回到书房时,卫珩正阖目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想探出五指想在他面前晃晃,可刚一伸手,便被卫珩攥住了。   卫珩似是疲惫极了,只略微抬了抬眼,羽睫下透出的目光却很柔和:“又想搞什么花样?”   “美人哥哥,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很不懂事似的。”阮秋色像个小大人,轻轻将他的手掰开,在他手心里放入一颗淡黄色的药丸,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其实挨训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以前也会挨爹的训,这时候只要吃颗糖,就会开心起来的。”   阮秋色心安理得地撒了个小谎——吴神医说美人哥哥不肯吃药,一定是嫌药苦。她将这药丸说成是糖果,算得上是“善意的谎言”。   一丝清苦的药香掠过鼻端,卫珩挑了挑眉:“你说这是糖?”   阮秋色撒谎时总有些小动作,譬如此刻,摇头晃脑的幅度都比从前大出不少:“是糖,吴先生说了,这是专门给大人吃的糖。吴先生是神医,神医不会说谎的。”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卫珩也不同她争辩,只垂眸看着掌心里那小小的丸药,良久才说:“阮阿秋,世上的很多烦恼,不是一颗糖果便能解决的。”   “哎?”阮秋色愣了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一颗不成的话……”   卫珩一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等着听她还有什么高见。   却见阮秋色从怀中摸出个小药瓶,就这么憨憨地捧到他面前:“……那就多吃几颗?”   那瓶身上还贴着“清心丸”的纸签,过分耿直地暴露了主人说谎的事实。   “糖就不必了。”卫珩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伸手过去,捏了捏阮秋色颊边的软肉,“阮阿秋,你比糖管用。” 第158章 哥哥 “背地里骂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阮秋色使人开心的本事的确强过那清心丸许多, 然而也只让卫珩连日以来紧绷的心境松弛了片刻。   裴昱已经带人搜寻了两天两夜,却没找到丝毫昭鸾公主留下的踪迹,这说不通。   倘若公主已然身亡, 在如此密集的搜索之下, 尸身早该被发现才对;而倘若公主果真如他所料, 自行跳入江中得以逃脱, 也必定会留下些痕迹——近日多雨, 江边堤岸湿泞不堪,在夜里慌忙逃生的人,根本无法掩饰足迹。   从那宦官罗有德入手, 亦可以说是一无所获。倘若时青的推测为真,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利。   “贺七那边查得如何?”卫珩沉思良久才问。   从罗有德身上查不出什么, 便只能从那日溯水而来的匪徒身上入手。原以为要大海捞针,好在阮清池那夜曾提到过,太后最近似是与贺七有些联系——也对,敢进入皇家园林谋害公主,的确是朱门能做出的手笔。   时青摇了摇头:“自打从青州回来,暗卫们便四处探查贺七的下落。倒有几次摸到了他们交易的蛛丝马迹, 可贺七行事谨慎, 始终未能将其擒获。贺七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蜀中,就在秦五落网之前。此后便一直踪迹全无……”   “昭鸾公主一案是冲着本王来的。这么大的动作,又勾连了太后,贺七非得亲自出面不可。”卫珩食指轻点桌面,“他一定就在京城。”   “这几日暗卫已将京中排查了一遍,暂未发现贺七等人的踪迹。”时青回道,“不过朱门在我朝根系错杂,想来也有藏匿的法门。若要细细筛查, 总得需要二三日的工夫。”   卫珩周身后仰,缓慢地叹出口气:“可我们没有二三日了。”   五日之期已经过半,敌人却仍全须全尾地隐匿在黑暗处蛰伏。他们仿若被困在灯烛之下的虫蚁,眼见烛液缓缓滑落,不多时便要落在头顶,将自身熔进一片滚烫与窒息之中。   悬而未决,最是焦灼。   “罢了。贺七那边继续查,也得想些别的办法。”卫珩沉声道,“叫阮清池过来一趟。”   ***   阮秋色蹲在院墙边的梧桐树下,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枝头的鸟雀。   美人哥哥总说要与侍卫哥哥商量大事,将她打发来院子里自己玩耍。这院子不大不小,在里面闷了两天,实在是有些无聊。   两日没有见爹,还觉得怪想他的。也不知爹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她——在阮秋色的记忆里,还从没跟阮清池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院墙外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口哨。   那口哨的声调莫名有些熟悉,阮秋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循声跑过去,只见头顶处院墙砖石缺了小半块,露出个不大的洞口,又一声口哨便自洞口那端传来。   她踮脚去瞧,正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   阮秋色眨眨眼睛,确定自己并不识得院墙那头弯着腰同她对视的年轻男人。美人哥哥说过,这院子外面是有坏人的,所以不能随便出去,倘若遇到陌生人,也不能搭话。   不过眼前这大哥哥总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他长得也挺好看,应该不是坏人吧?   阮秋色犹豫了一瞬,还是软软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那人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怔忡,思量了片刻才道:“我是你朋友的哥哥,受他之托,过来看看你。”   朋友?哥哥?   阮秋色的朋友可不少,平日里常串门子。可她掰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哪个朋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哥哥。   “我那弟弟还说你顶讲义气,倘若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已经把他忘了,一定会伤心的。”那人看她皱着苦思冥想的样子,夸张地叹了口气,“他说你们从前经常隔着墙一起玩耍,方才那口哨还是你教他吹的……”   “啊……是小猪!你是小猪的哥哥!”阮秋色眼睛一亮,指着他叫出了声,“可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当然认不出来了。”   她记性最好,怎么会忘呢?小猪是她前年才认识的朋友,他生了病,肿肿胖胖的,只能待在家中的院子里,隔着墙同她说话。   贺兰舒眯着眼冲她笑了笑,没去纠正她当年的误听:“嗯,我是小猪的哥哥。小猪如今还在养病,等他彻底好了,便会和我很像很像的。我叫贺兰舒,舒服的舒,你可以叫我舒哥哥。”   “喔,小猪说他生病之前长得很好看的,原来他没有骗我呀。”阮秋色恍然大悟地喃喃,又回神道,“哥哥,你要不要进来跟我说话?隔着墙多奇怪呀。我去跟美人哥哥说说,他会同意你进来的……”   “现在还不行。”贺兰舒摇了摇头,四下里看了一眼,隐隐可见西林苑巡逻的队伍已行至不远处,“我该走了。”   “这就走了吗?”阮秋色有些失望,“你还没跟我讲讲小猪最近怎么样了呢。”   侍卫们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贺兰舒无暇解释,只留下一句“吃晚饭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便转身离开了。   ***   阮秋色在外头玩了半晌,一进门便拿了纸笔,坐在餐桌边描描画画,竟也不去黏着卫珩陪她玩。这安安静静的模样反叫卫珩有些不习惯,便走到她身后去瞧。   画上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眯着眼睛在笑。   卫珩看她落下最后一笔,这才在她身侧坐下,随口问道:“阮阿秋,你画的是何人?”   “是小猪呀。”阮秋色将那画纸立起来欣赏片刻,还吹了吹未干的磨痕,这才捧到卫珩面前献宝,“美人哥哥你看,这是我给小猪的礼物。小猪的哥哥要来看我,我就可以拜托他哥哥把礼物捎回去给他啦。”   “小猪?”卫珩古怪地睨她一眼,只当她自己在编故事玩,“小猪的哥哥,莫非是猪八戒吗?”   “不是不是,小猪的哥哥长得很好看的!”阮秋色杏眼圆睁,认真地同他解释,“小猪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见了。他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所以托他哥哥来看我。”   卫珩顿时警觉:“看你?什么时候?”   无怪他诧异,眼下西林苑守卫尤为森严,按说绝没有让外人混入的可能。   “晚饭的时候就会来的。”阮秋色说罢,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幅不甚精美的小画花去了她不少精力,一时便犯起了困。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走到桌边的软榻上躺下:“美人哥哥,我要睡午觉啦。”   卫珩追问道:“你仔细跟本王说说,那‘小猪的哥哥’是怎么回事?”   “我睡觉了……”阮秋色努力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声,“我已经睡着了……”   卫珩本想再问,见她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不再勉强。   罢了,她口中的“小猪”究竟是何人,自有别处可以打听。   ***   “王爷大张旗鼓地把我传唤来,就是为了问这小男孩是谁?”   阮清池捏着那张薄薄的小画,无奈之余几乎觉得有些好笑。方才卫珩光明正大地差人去太后行宫里,说要提他来审,不出意料地触了太后的逆鳞,差点闹到皇上前来主持公道——怎么可能就为这点小事?   卫珩却不理他的质问,只淡声说了句:“她说这孩子叫‘小猪’,你可记得?”   “小猪……”阮清池眯着眼睛思量片刻,“好像有点印象。怕是我们住在蜀中时,邻人家的孩子。听她说那孩子身体有恙,平日里从不出门,我也没见过,只知道长得白白胖胖,想必就是这画上的样子。”   “那这孩子可有兄长?”卫珩接着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记得那孩子是和祖母一起生活,家人都在外地做生意,没怎么见过。”阮清池道,“怎么,阿秋说他有哥哥?”   卫珩点了点头:“她说这‘小猪’的哥哥要来看她。”   “这孩子定是又在说胡话。”阮清池轻笑一声,“她小时候爱看话本,嘴里真真假假,总掺着书里的故事,倒也不必当真。”   他说罢又仔细瞧了瞧手中的画。这画线条流畅,人形却抓得不是很准,比起阮秋色后来所作的精美人像,只能勉强称一句稚拙可爱。   “人失了记忆,画技也会一并丢了吗?”阮清池低声喃喃,“我原以为绘画是和骑马、凫水一般的技艺,便是脑中遗忘了,身体也会记得。”   卫珩闻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下阮秋色的记忆还不到十岁,正在你失踪之前。听说你从前只画山水,从不绘人,怕是没教过她画人的技法吧?”   “人像……也是画过的,却不是在阿秋面前。”阮清池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阿秋画人的手法,都是我走之后,自己一点一点钻研出的。想来是怨我不告而别,连我教过的山水画艺也要弃个干净了。”   她不会。卫珩心道。心怀怨怼的人,合该长成如他一般阴郁沉闷的性子。而阮秋色明朗鲜活得像只鸟儿。   “倘若她对你有怨,怕是不会放任自己变成十岁的孩童。”   阮清池有些不解:“王爷是何意?”   “本王只是觉得,她的记忆退回到十岁之前,或许是因为这时候的她过得最幸福。”卫珩的目光轻柔地划过不远处小姑娘安恬的睡容,“她跟本王说过,那时她爹很疼她。”   阮清池沉默良久,才苦笑一声,半真半假道:“不愧是熟谙百余种酷刑的宁王,便是安慰人的话,也能说成往人心里捅刀子的效果。”   “本王可没工夫安慰你。”卫珩不咸不淡地哼了声,“好了,闲事说完,该说正事了。先前让你盯着太后,这两日可有什么值得听的消息?”   阮清池思量片刻才道:“王爷让我留心太后是否与外界有消息往来,这倒是没有。不过……昨日太后与皇上吵了一架。”   “哦?”卫珩挑了挑眉,并不觉得意外,“皇上终于受不了太后几次三番地掺和政事了?”   “那倒不是。”阮清池道,“说起来这场架是太后主动去找皇上吵的——太后认为皇上在公主一案上对王爷过分纵容,在人证确凿的情况下,立即将阿秋定罪,才算是给了北越使团交代。”   “说得也在理。”卫珩竟然点头,“那又为何吵了起来?”   “皇上认为此案存有疑点,与其让阿秋不明不白地抵命,不如让王爷查个明白。倘若真能找到公主,对于北越才是最好的交代。”阮清池道,“二人相持不下,太后情急时便脱口说了句,‘这除掉宁王的机会千载难逢’,才让皇上动了肝火。”   卫珩低笑了一声:“她竟这么着急吗?这便更让本王确信,公主的尸身迟迟未现,亦是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我倒有一点想不明白。”阮清池道,“倘若你的存在对皇上有所威胁,为何皇上对你如此维护?而若是你的存在威胁不到皇上,太后又为何对你如此忌惮?”   皇上总不至于是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一般为美色所迷吧?   “本王又不会读心,怎么知道别人的想法。”卫珩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况且皇家密辛,便是知道,也不能说与你听。”   ***   天色昏沉下来,转眼又到了晚膳的时辰。   “王爷,传膳的宫人已经等在门外,是否让他们进来?”时青问道。   卫珩点了点头,伸手去捞榻上酣睡的人儿:“阮阿秋,起来吃饭。”   阮秋色睡得迷迷糊糊,被他摇了摇肩膀,懵了半晌才揉着眼睛坐起来。人虽然醒了,四肢却还软绵绵的,便很自然地伸手去够卫珩的脖颈,要让他抱。   这还是阮秋色失忆之后,头一次同他如此亲昵。卫珩怔了怔,任由她暖烘烘的身子偎进自己怀里,忽然觉得心神在一瞬间彻底松弛了下来。   “阮阿秋,你爹没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吗?”他抱着小姑娘在餐桌旁坐下,这才点着她的鼻尖道,“以后不能随便让人抱你,尤其是男人。”   “这个爹爹教过的。”阮秋色眨巴眨巴眼睛,认真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我都给抱的,因为你是美人哥哥,我才让你抱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卫珩睨她。   阮秋色抿抿唇,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并不答他的话。她坐在椅子上扭了扭,探着身子去瞧门外:“小猪的哥哥说了晚饭时来看我的,怎么还没到呢?”   门外只有传膳的宫人,手里端着一道道冒着热气的菜肴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子。   卫珩看出她转移话题的意图,也不拆穿,只笑着回她:“这里是守卫森严的皇家行宫,他怎么会说来就来?”   方才听阮清池讲过那“小猪”的始末,卫珩笃定阮秋色口中“长得好看”的小猪哥哥只是她幻想出的人物,便又打趣道:“除非啊,他真是天蓬元帅的化身……”   话没说完,却听到身侧布菜的宫人哼笑了一声:“王爷做人可有些不讲究。”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内侍装扮的贺兰舒放下手中的托盘,挑眉乜了他一眼,拖长了语调幽幽道:“背地里骂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第159章 惊变 公主的尸身找到了。   贺兰舒的出现着实出人意料, 向来八风不动的宁王大人面上也露出了一丝错愕。   “你是如何……”卫珩甫一开口,便觉出这问话的多余,于是只说了句, “是本王小瞧了贺兰家在宫中的势力。”   “想进这西林苑倒也没那么容易。”贺兰舒摇了摇头, “刚出事时我便想来, 奈何这些年与宫中来往得少, 颇费了一番功夫。”   阮秋色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舒哥哥, 你果然来啦!”   贺兰舒亦笑道:“舒哥哥言出必行,既答应你了,自然一定会来。”   他说着又斜睨了卫珩一眼:“不像某些人, 说好了护你周全,却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卫珩冷冷地截断, “落井下石?还是趁火打劫?”   “王爷对人未免太没信心。”贺兰舒一哂,“您自个儿刻薄,便疑心旁人也都那么心胸狭隘吗?”   阮秋色在一旁听他们一来一回地对话,虽不太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却也体会出气氛的剑拔弩张来:“美人哥哥和舒哥哥原来认识吗?怎么才一见面就开始吵架了……”   “秋秋,你这美人哥哥疑心病重的很, ”贺兰舒笑道, “别人来帮他,还要被他冤枉。”   “帮?眼下局面如此,你如何帮?”卫珩自是不以为然。   事关两国邦交,身为商贾巨富的贺兰家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此案上置喙。   “若你只是想保她,本王那句‘趁火打劫’便不算冤枉了你。”卫珩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眼下……也还没到那个时候。”   贺兰舒不置可否地撩了撩眼皮:“眼下没到时候, 那两日之后呢?我可听说王爷承诺五日之内破案,看你这夹枪带炮的样子,眼下怕不是一筹莫展吧……”   “时青,送客。”卫珩硬声道。   见他已然不耐,贺兰舒便摆了摆手,收起了周身的不正经道:“罢了,不同王爷绕圈子。我此番前来,是要提供关于嫌犯的重要线索。”   卫珩紧拧的眉头骤然一松:“嫌犯?”   “王爷查了几日,不会还没查到贺七头上吧?”贺兰舒幽幽道,“那我倒真要怀疑你’铁面阎王’的称号是花钱买来的了。”   “你怎会有贺七的消息?”卫珩目光锐利,“你不是说,自打与贺七换回了身份,便与朱门从无往来吗?”   “从无往来是不假。只是当年贺七替我执掌贺兰家时,在京中有几处与朱门交接的暗桩。我回京之后,那些暗桩便废弃了。我担心他仍利用贺兰家做自己的勾当,便设法在那些暗桩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贺兰舒顿了一下,接着道:“昨日清晨,我的人递来消息,说贺七连夜召集了京中能用的人手,混进搜寻公主的队伍中,要在你们之前找到昭鸾公主的下落。”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时青不由得脱口道:“果真不出王爷所料,他们没能制服公主,公主还活着!”   便是坐在一旁云里雾里的阮秋色,也被他话里的激动感染,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无怪时青大惊小怪——一直以来,昭鸾公主尚未殒命只是卫珩的推测,这还是头一次有了切实的证据。   卫珩竟能沉得住气,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贺兰舒道:“你继续说。”   “贺七狡兔三窟,也是情急之下才会露出这个马脚。顺藤摸瓜总比大海捞针容易,不出一日,我们的人便锁定了他的行踪。”贺兰舒接着道,“只是朱门高手如云,我不敢让人轻举妄动,只能仰仗王爷出手,将贺七捉拿归案了。”   ***   有了贺兰舒带来的线索,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时青,分出六成人手,今夜务必要让贺七落网。”卫珩沉声命令,“眼下本王不能离开西林苑,今夜便由你亲去部署。记住,贺七的狡诈比秦五更甚,万不可掉以轻心。”   “王爷放心,”时青神色肃然地颔首道,“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为求万无一失,我也会派人帮忙。”贺兰舒在一旁道,“贺七身边集结了朱门大半精锐,总有些人武艺不逊于时护卫多少。即便你们人多势众,保不齐也会让他们钻了空子。”   朱门高手如林不假,可千机营中影卫也并非等闲之辈。时青正犹豫着如何回绝,却听卫珩道:“你能在贺七身边安插眼线,安知自己身边没有贺七的人?”   “有也只能认了。眼下除了信我,王爷还有别的选择?”贺兰舒摊了摊手,到底还是解释了句,“那暗桩中的钉子只与我一人交接,没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卫珩点了点头,思量片刻,又对时青道:“叫裴昱一道去。他对贺七的执念,也是时候了结了。”   时青领命而去,贺兰舒便欠了欠身:“话已带到,那我也先告辞了。”   “等等。”卫珩叫住他,又转向阮秋色道,“你不是还有礼物要给人?”   阮秋色本在一旁懵懵懂懂地听他俩说话,早忘了自己午后画的那张小画。经卫珩一提醒,才恍然回神:“对哦!舒哥哥等我一下!”   趁她去取画的工夫,卫珩轻声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贺兰舒淡哂:“我以为王爷支开秋秋,是想同我道一声谢。”   “倘若捉捕贺七之事进展顺利,再道谢也不迟。”卫珩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又道,“倘若不顺……你可有把握带得走她?”   “当然。”贺兰舒戏谑道,“毕竟我是做好了准备,赶来‘趁火打劫’的嘛。”   卫珩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眸中尽是意味不明的神色。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那就好。她失了从前的记忆,跟着你与跟着本王,想来也没什么两样。”   “她现在不记得,难道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贺兰舒低嗤了一声,“王爷既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不若现在便让我将她带走,也省得夜长梦多。”   “本王就不送了。”卫珩顶着一脸“快滚”的表情,硬邦邦道,“慢走。”   ***   梆、梆、梆。   更声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朝露殿里灯火未灭,卫珩坐在桌边,目光却没有看向连篇累牍的卷宗,而是越过桌面,投向遥远的虚空,不知是在想什么。   “美人哥哥……你怎么还不睡呀?”   阮秋色已经睡醒了一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着光源走来。   等看清了卫珩的神情,她伸出手在他眉心抚了抚,声音软乎乎道:“我爹说,经常皱眉的人会变老的。”   卫珩轻叹了口气,不甚在意地拨开她的手:“阮阿秋,人都是会老的。”   “可是我想让你老得慢一点。”阮秋色一脸认真,“你本来就已经比我大十多岁了,如果再不注意保养,以后别人会说你老牛吃嫩草的……”   她话一出口才发现说漏了自己的小心思,忙不迭地打住,还十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了嘴巴。   “‘老牛吃嫩草’?”卫珩诧异地复述了一遍,惊得将方才的忧思都暂时搁在了一旁。   他伸出食指在阮秋色额头上点了点:“阮阿秋,你这小脑瓜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秋色瞅瞅他的神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抿唇笑了笑,带着几分小得意道:“美人哥哥,再过几年,我就满十四啦。”   “所以?”卫珩挑眉。   “我爹说,女子十四岁便可以谈恋爱啦。”阮秋色一脸老神在在,“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美人哥哥,你很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卫珩先是一愣,继而被她讳莫如深的表情逗得笑出了声。   “阮阿秋,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害臊。”他在阮秋色鼻尖刮了一记,才道,“再说,你想同我谈恋爱,我便要答应么?”   “为什么不答应?”阮秋色像是没料到对方会拒绝,难以置信道,“我找护卫哥哥打听过了,除了我,你身边一个女孩子都没有。难道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卫珩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言简意赅道,“本王只是眼光高。”   “那就没问题啦!”阮秋色自信道,“我爹说,女大十八变,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大美人的!”   “……”   该找面镜子给她照照。卫珩暗想。   “我还有很多优点呢!”阮秋色见他一脸怀疑,便继续自卖自夸起来,“人人都说我继承了爹的绘画天分,而且……我看过很多书,很有内涵的……”   “阮阿秋,话本可算不得书。”卫珩无奈地笑笑,站起身,拱着她往床边走,“本王不喜欢半夜不睡觉的小姑娘,倘若你乖乖睡觉,那本王倒可以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听了这话,阮秋色立时欢喜起来,雀跃着自己跑到床边躺好,这才对着卫珩眨巴眨巴眼睛:“美人哥哥,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嗯,在等你护卫哥哥他们回来。”卫珩给她掖好被子,又在被沿轻轻地拍了拍,“他们去抓坏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好人去抓坏人,一定会成功的。”阮秋色手捂着嘴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美人哥哥,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卫珩只是淡淡地牵了牵嘴角:“阮阿秋,倘若你我的人生也是本书的话……”   “嗯?”阮秋色鼻腔里哼出一声,眼睛却已经闭上,以孩童入眠的速度飞速地坠入了梦乡。   卫珩敛了笑,眸光轻柔地落在阮秋色微微上扬的嘴角,声音却是凉凉。   “……那作者可真不是东西。”   ***   事实证明,宁王大人不详的预感从未落空过。   月上疏林,正是四更时分。卫珩本坐在床沿阖目静思,却听得殿门外有惶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满身尘泥的暗卫快步行至殿门前,正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叫门,便见房门由内而开,卫珩步出之后,又反身将门关好,不想惊扰了安睡的人。   一见卫珩,那暗卫当即跪倒在地,压低声音道:“禀告王爷……”   他面上有焦黑的泥痕,身上的夜行衣也多处破损,露出暗色的伤口。   卫珩闭了闭眼,只沉声问了句:“时青呢?”   “回王爷!我们中了埋伏,去的人死伤过半,裴将军身受两箭,时统领……重伤昏迷……”   那暗卫边说边觑着卫珩的脸色,却看不出分明的变化。面对这横生的变故,他像是并不意外,只轻声说了句:“本王果然赌输了。”   他向来不喜欢赌,因为运气不好。   只是这次别无选择。   “王爷,那贺兰舒带来的消息分明是个圈套,裴将军让我们将他扣下,等王爷的处置……”   “罢了,他也并非故意。”卫珩话音仍是淡淡,听不出情绪,“只是你要告诉他,凭他被贺七拿捏在手心里的本事,今后便离阮秋色远一些吧。”   那暗卫垂首应下,卫珩又道:“时青那边,让傅宏去一趟。他与我们有些交情,想来会尽力。还有……”   话没说完,却听院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嗓音——   “报!”   一名内侍一路小跑着冲进宫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禀、禀告王爷!公主、昭鸾公主的尸身找到了!” 第160章 谎言 “本王刚才去见你爹了。”……   此时已近五更, 四下里却还是一片晦暗。层层浓云压住穹顶,遮蔽了天边乍现的微光。   空气窒闷得如同此刻集英殿内的氛围。   “宁王,照你先前的推断, 公主尚有从奸人手中逃脱的可能。如今公主的……”   皇帝觑一眼北越三皇子铁青的脸色, 到底将“尸身”二字咽了下去, 只道, “如今公主已经找到, 你作何解释?”   “陛下还漏了一点。”立在殿下的北越三皇子冷冷道,“昭鸾脚上鞋子还剩一只,足底的鞋纹却与那日在长风殿中发现的足印并不相符, 也就是说,宁王先前那番说辞, 完全是一派胡言!”   他说的是那日在长风殿内草丛中发现了鞋印,卫珩由此推测匪徒是涉水而来,将昭鸾逼落江中。   面对三皇子的诘问,卫珩并没应答,只敛了目光道:“不知这尸身是由何人寻到?臣要问他几个问题。”   皇帝抬了抬手,身侧的内侍领命而去, 不多时便将一名农人打扮的府兵带进了殿内。   公主落水事出突然, 为了壮大搜寻的队伍,便从周遭紧急调用了许多府兵参与搜寻。这些府兵平日在家务农,只有战时才会充作兵用。   那府兵何曾得窥圣面,一进殿门便抖抖索索地跪在了地下,颤声道:“小、小民参见圣上……”   皇帝摆手,冲着卫珩道:“你问。”   卫珩点点头,垂眸看向那府兵:“公主的尸身,是你一人寻得?”   “是……最开始是小民发现的。”那府兵连连点头, “裴将军给我们划定了区域日巡夜巡,小民便是夜巡时看见水面上漂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人……”   “也就是说,寻到这尸身的水域,先前已经被巡查过数次?”卫珩接着道,“那为何先前没有找到,偏在今夜找到了?”   “这……小民本来也想不通。”那府兵挠挠头,犹豫着道,“但听他们说,那片水下多得是涡流,先前江上风大,漩涡转得急,把公主的尸身卷在里面。今天江上没有风,尸体便浮了上来……”   卫珩眉心微蹙:“你口中的‘他们’是谁?”   “就是附近的兵人……小民刚发现尸体便吹响了联络的哨子,大家一起捞公主上来的时候,听见有人这么说的,但夜里乌漆嘛黑,小民也不晓得究竟是谁说的。”   这府兵虽然有些紧张,可神色与谈吐都称得上自然,并无与人勾结说谎的迹象。   卫珩沉默片刻,才又道:“你刚发现公主时,她是什么样子?仔细描述,不要遗漏。”   “就是……捞起来那个样子嘛。”那府兵原想一句带过,瞧见卫珩眼里肃然的神色,才苦着脸回忆道,“夜里黑得很,小民在岸边巡着巡着,听到水里‘咕咚’一声,顺着声音去看,就看见水上浮着个女人,就像这样面朝下,胳膊平平地张着……”   那人边说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卫珩便点头示意他继续。   “小民瞧见那人身上的衣服亮闪闪的,贵气得很,就知道这恐怕就是咱们要找的公主了。我赶紧吹哨叫来其他兄弟,大家一起去捞的人……公主毕竟金贵,我们七八个人小心得很,足足花了一刻钟才将人捞上岸……”   “既有七八个人,又为何花了那么长时间?”   “这……王爷您知道,现在天气暖和,水里泡了三四天的尸首,总归是……”那府兵吞吞吐吐了半天,见卫珩不肯让他含糊过去,这才压低声音道,“人都泡胀了……沉了几倍不说,还不敢用力——那皮肤一碰就要破的……”   “咳咳——”   眼见北越使团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皇帝干咳一声打断了这府兵的陈述:“宁王可问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卫珩抬目与皇帝对视,“按此人的描述,捞上来的尸骸已然肿胀不堪,想来面目也是难以辨认。又如何能确定死者便是公主本人呢?”   “呵,倘若死的不是昭鸾,宁王倒真可以用先前的说辞蒙混过关。”一直沉默在旁的北越三皇子忽地冷笑了一声,逼视着卫珩道,“如今昭鸾的尸身就停在偏殿,是与不是,你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卫珩进入那停尸的偏殿已有一刻钟。   “皇上,要不要差人进去看看?”皇帝身边的掌事内官周全小声道,“听闻宁王那畏尸症厉害得很,一见尸体便会昏厥过去,万一倒在里面……”   “那样的传闻你也信?大理寺破获那么多桩大案,难道全靠运气不成?”   皇帝抬目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到底又说了句,“宁王不是个莽撞的,他能独自进去,便是对自己有把握……再等一刻钟。”   然而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卫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向着在外等候的皇帝并北越使团躬身行礼:“陛下久等。”   见他面色如常,皇帝显然松了口气,向着北越三皇子的方向瞥去一眼:“方才三皇子说宁王畏尸,倒是让朕吓了一跳。宁王身为大理寺卿,这些年断案无数,在我朝百姓心里可是律法的象征……”   方才三皇子对卫珩的态度着实咄咄逼人了些,皇帝便有意在他们二人之间打个圆场。三皇子却不肯领情,只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问道:“宁王可看出什么了?看着那双蓝眼睛,你还敢说这里头躺着的只是昭鸾的替死鬼?”   卫珩没直接应答,只对着皇帝欠了欠身道:“禀告皇上,鉴于尸身损毁不轻,要获得更多线索,还需大理寺的仵作仔细验过……”   “验?要怎么验?”三皇子猛然抬头道,“昭鸾死在你那未婚妻手里还不够,你还想将她开膛破腹不成?”   “开膛与否,在于仵作是否认为尸身存在疑点。”卫珩平静应道,“即便公主已逝,也该给她的死一个明白的交代,不是吗?”   “你!”三皇子怒极,“先前我信任你的说辞,才同意给你五日去查昭鸾的下落。眼下真相已经大白,凶手就是你那未婚妻阮秋色,还需要什么交代?!我要立刻拿了阮秋色回北越,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说罢便领着手下人要走,卫珩亦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这里不是北越,不由三皇子肆意而为。”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没等三皇子开口,皇帝便挤进二人中间,抢先道:“昭鸾公主千金之躯,当然不能不敬。三皇子放心,朕决计不会允准任何人破坏公主的遗体。”   眼见三皇子面色稍有缓和,他接着道:“只是朕亦相信宁王为人,他不会为了替人脱罪,便颠倒黑白。那阮秋色三皇子也见过,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性子……”   “我也曾这样相信,可是结果您与我都看到了。”三皇子声音冷硬,“昭鸾已逝,我们北越只想为她讨个公道。”   皇帝一时无话,正为难着,却听卫珩沉声道:“五日之期还未结束。”   “对对对,”皇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左右先前的约定还剩一日半,不如请三皇子再等一等,看看宁王能给出怎样的解释?”   “再等下去,只怕宁王早带着他那未婚妻远走高飞了。”三皇子冷哼道,“况且就算我能等,昭鸾的尸身能等吗?父王那边也急着要个交代……”   “三皇子若是担心尸身腐坏,朕便调些消暑的冰块来,总能保得公主七八日不生变化。”皇帝忙道,“你若担心阮秋色逃走,朕便让人将她看管起来,总归不差这一日半……”   他话刚说罢,又给卫珩使了个眼色:“宁王,朕先前体恤阮秋色落水失忆,才允你将她留在宫中。她是此案唯一的凶嫌,按律是要收押的。”   言下之意,要让三皇子退让,他也得拿出些诚意。   卫珩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做出了妥协:“臣可以交出阮秋色让人看管。只是她身为女子,眼下心智又近乎稚童,倘若将她下狱,或是交由三皇子的人手,臣实在无法安心。”   皇帝无奈道:“那你想怎么办?”   “臣请求陛下,将阮秋色送至太后那里看管。”卫珩答道,“太后对此案甚为关切,也决计不会对臣偏袒。将阮秋色交予太后,想来是个两全之法。”   太后如何将宁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月来也是有目共睹。于是三皇子冷淡地哼了一声,倒是难得没反对卫珩的提议。   ***   卫珩回到下榻的朝露殿时,天光已然微亮。阮秋色犹在榻上酣眠,她唇边抿着个浅浅的弧度,口中还咕哝着什么。   凑近去听,依稀分辨出个“爹”字。   卫珩本就蹙着的眉心便又拧紧了些。他静静地注视了阮秋色片刻,才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落在阮秋色颊边,极轻极轻地抚了一记,像是不忍惊她好眠。   “就送你去你爹身边,可好?”他轻声喃道,“他在太后身边多年,与我们里应外合,总能保得住你。”   阮秋色在梦中似有所觉,下意识地抬手,将卫珩的手指抓在了掌心。她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些,脸颊挨着卫珩的手背蹭了蹭,暖烘烘的让人发痒。   卫珩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半晌,才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阮阿秋,起床。”   阮秋色睡得沉,被唤了好几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茫然地与卫珩对视了片刻,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美人哥哥,你的手好凉呀。”   其实不止是手,卫珩后背上的衣料也都被冷汗浸透了——尽管方才他没看那尸身一眼,但与那尸体共处一室仍是难以承受的痛苦。   卫珩收回手,背在了身后:“本王刚才去见你爹了。”   “真的?”阮秋色眼睛一亮,猛地坐起了身子,“我爹在哪?怎么不跟你一起来看我?”   “先前本王跟你说过,你爹正在为皇上画一幅很重要的画作。画完之前,还不能来见你。”卫珩说得煞有介事,“不过他担心你在本王这儿只知道玩,荒废了画技,所以专门为你选了个老师。接下来的两天,你便在他那里学画。”   “咦?”阮秋色迷惑地眨眨眼睛,“可是我爹从不催我学画的,他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就应该每天在外面玩耍。”   卫珩倒没想到阮清池从前是放羊式育儿。他的谎言被无情戳穿,正不知该如何圆过去,却听阮秋色又道:“那老师是谁呀?如果他的人像画得好,我倒蛮想跟他学一学,这样的话,以后就能给美人哥哥画像啦!”   “既然是你爹专门寻来的老师,那自然是好的。”卫珩立刻顺坡下驴道,“快起来收拾收拾,那老师……就在门外等你。” 第161章 决定 还没到真正的山穷水尽时。……   熹微的晨光里, 太后身边的掌事内官温筠立在朝露殿门外静候。   他带来的宫人和北越使团中的兵士分成两列,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本王既做出了承诺,便自会遵守。”卫珩轻嗤一声, “三皇子何至于如此多疑。”   此言一出, 北越的士兵立刻便骚动起来。   温筠躬身行了一礼:“多谢王爷顾全大局。王爷请放心, 太后对阮姑娘甚为关心, 这两日我也会仔细照料。”   “人交到你手里, 该当如何,你要仔细掂量。”卫珩一字一顿道,目光别有深意地与他对视, “倘若她有半点闪失……”   “老奴心中自然有数。”温筠微微颔首,转向缩在卫珩身后的姑娘,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突然有了些许动荡。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咽下胸臆间涌动的酸涩,向着阮秋色伸出手:“走吧。”   乍见到门外这么多人,阮秋色原本有些害怕,可不知为何,面前这瘦小干巴的中年人却又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在哪里见过呢?想不起来。   可这不应该啊。按说她的记性最是准确, 但凡是见过的人, 从来不会忘记的。   “愣着做什么?”见阮秋色迟疑,卫珩牵起她的手递了过去,“这便是来接你的人。”   阮秋色小心地握了握温筠细长枯瘦的手指,回头看了看卫珩,又向着温筠问道:“您便是要教我画画的老师么?美人哥哥说,您会画好看的人像……”   “怎么?我不像会作画的样子吗?”温筠问道。   “您的手指好硬。”阮秋色迟疑道,“我爹说,手对画师来说比笔还重要, 须得好好保养……我爹的手可软了。”   温筠垂目看向自己展开的五指,指节突出,让人想到虬曲的枝杈。他苦笑了一声道:“你爹说得不错。”   阮秋色立刻高兴起来:“那当然。我爹可是书画状元阮清池,他很厉害的。”   便是心坚似铁的宁王大人,此刻也不由得将目光别向一旁,避过了温筠面上的神情。   “阮阿秋,到了那边要听话。”卫珩捏了捏阮秋色的脸蛋,“本王过两日便来接你。”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扭头看他:“美人哥哥,我晚上不能回来住吗?”   只是学画倒没什么,要在陌生的环境过夜,还是让她有些不安。   “你爹说,只有这样封闭式的教学,效果才最好。”卫珩在正主面前扯起谎来似乎也毫不心虚,“倘若你乖乖的……”   他顿了顿,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能给的承诺。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两日后他们需要面对的局面,凶多,吉少。   “美人哥哥,”阮秋色扯了扯卫珩的袖口,甜甜地冲他笑起来,“只要我乖乖听话,你就要来看我,好不好?”   看着她与从前别无二致的笑脸,卫珩只觉胸腔里的空气都稀薄了几分,在心尖漫溢出一阵涩痛。   他把逐渐上涌的苦涩压在舌根,低低地应了声“好”。   ***   送走阮秋色,仍有千头万绪的难题等着解决。卫珩坐在桌案前思忖片刻,索性挑出了最简单的一个:“时青的伤势如何了?”   “回王爷,昨夜傅太医看顾了半宿,勉强吊住了性命。”身侧的暗卫答道,“人还昏迷着。傅太医说他已经尽力,是生是死端看这三两日能不能醒过来。”   “那就当他是死了,唤傅宏回来吧。”卫珩神色平静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千机营新任统领。”   那暗卫一愣:“可是……”   “时青没提醒过你们,本王不喜欢话说两遍?”卫珩抬眉冷冷地瞥他一眼,“他伤重至此,便是醒了恐怕也是半残之身,如何堪当重任?”   “王爷恕罪。”暗卫忙道,“那时统领……时青该作何安置?”   “一般伤员该怎么安置,也要本王教你吗?”卫珩不悦道。   “……王爷恕罪。”   那暗卫应得有些勉强,盖因时青素日待他们宽和,亦是所有暗卫心向往之的标杆。况且他伴宁王多年,到了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叫人齿寒。   “对了。”卫珩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说了一句,“本王依稀记得,时青在莳花阁里有个相好的女子,不如送他去见上最后一面罢。”   “莳花阁?”暗卫不由得一惊,“时统领竟……”   “不是什么光彩事,你挑些可靠的人,亲自去办。”卫珩道,“本王毕竟与他主仆一场,不想听到掌事会在此事上多嘴。”   “是。”那暗卫再无暇顾及沉稳持重的时统领同烟花之地多么格格不入,领了命令便匆匆走了。   解决完头一件事,卫珩抬手按了按眉心,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这不是万全之策,可他没有时间为时青筹划更多了。莳花阁的掌事是阮清池的故交,这些年待阮秋色与云芍也是真心实意,想来是会尽力相帮。   至于时青能不能扛过这几日,掌事会那边会不会发现他这个主人徇私,都禁不得细想。   正沉思着,却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世子,您慢些走……”   裴昱的副官一迭声的劝阻也没能拦住他的脚步,卫珩抬眼去看,只见裴昱单手拄着根拐,大步迈过了门槛。   昨夜裴昱中了两箭,一箭在右肩,一箭在左腿,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只是他这样大开大合地走路,腿上的伤处隐隐崩裂几分,包裹伤口的绢纱上沁出了血色。   要是从前的卫珩见他这样,一定会讽刺一句:“腿不想要了?”   然而此刻的卫珩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想扶他坐下。   裴昱却站着不动,双目死死地盯住卫珩,眼底透着猩色:“昭鸾的尸身……真的找到了?”   卫珩在他绝望的眼神里轻轻点了点头。   “表哥你……亲眼看到了?”裴昱喃喃道,“不对,你不是见不得尸体的吗?而且你说过昭鸾还活着,你说贺七他们还没找到她,我也派人日夜巡视,没道理、没道理会……”   “那尸身被泡得肿胀不堪,但昭鸾公主瞳色与常人有异,因为这个才确定了尸身的身份。”卫珩沉声同他解释,“那一夜贺七的人必定没能置公主于死地,否则我们当晚便会找到公主的尸身。按照长风殿中的鞋印,本王推测公主还活着,而她一直下落不明正印证了这个猜测。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贺七的人在第二日便找到,并杀害了公主。”   “然后呢?”裴昱茫然地睁大了双目,“既然找到了,为何尸体昨夜才出现?”   “他们在等尸体腐化,腐化到无法判断死亡时间的程度。”卫珩道,“以如今的时节,尸身在水中二三日便会肿胀得难以辨认。”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你率领众多兵士,搜遍了三江两岸的每一寸,仍然找不到公主的下落;而昨夜贺七设下圈套,恐怕也是为了诱使你带走巡逻的精锐,这样才能浑水摸鱼,让公主的尸体自然而然地‘现身’……”   “……别说了。”   裴昱的身体颓然地一晃,全凭副官上前搀扶才勉强站住。浓烈的绝望将他五脏六腑啃噬得生疼,用尽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别说了,表哥。”   卫珩便也住了口。其实这真相很容易便能推知一二,奈何他关心则乱,满心只想着公主还活着的可能,而不愿去想更坏的结果。   “表哥你说,我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啊。”裴昱垂首看着自己掌缘那道深深的齿痕,那竟然成为了昭鸾留给他唯一的纪念物。   他话音轻得有些含混:“和我扯上关系的女子,怎么都落得这样惨烈的收场?”   卫珩嗤笑了一声:“本王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倘若不是因为他,阮秋色又何至于接二连三地陷入险境,而今竟到了记忆全失,行将亡命天涯的程度。   “对……你和表嫂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裴昱忽然回过神似的,“你们逃吧!我可以帮你们,再加上你身边的那些暗卫一定能成!你们可以逃到塞外隐居,或是向东渡……”   “你省省罢。”卫珩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公主遇害是危及邦交的大事,舅父可只有你一个儿子,可禁不得再折腾。”   “可是你和表嫂又何其无辜,凭什么要承担不属于你们的罪责!”裴昱愤然,“左右我没什么顾念的,若能成全你们……”   “落入旁人圈套是本王的疏忽,本王认了。”卫珩说得平静,“至于阮秋色,本王会设法送她出宫,让人护她一生安全无虞。”   裴昱听出他话里不祥的意味:“可你怎么办?你就这样束手就擒吗?”   卫珩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们还有一日半。”   还没到真正的山穷水尽时。   裴昱直直地与他对视:“你打算怎么做?”   卫珩却没立刻回答。他目中难得多出几分举棋不定的神色,避不开裴昱探究的视线,索性闭上了眼。   “这个案子倘若还有什么线索,那一定在昭鸾公主的尸体上。”   卫珩说得很慢,仿佛这样便能从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里汲取些力量来说服自己。   “本王必须亲眼看看那具尸体。” 第162章 故事 “这幅画……是你爹画的。”……   “王爷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吴酩放下手中的茶盏, 叹了口气道,“你毕竟只剩一日夜的工夫,依老夫看,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治好畏尸症上, 还不如再去找找其他线索。”   这几日卫珩与阮秋色的处境他看在眼里, 也颇替二人心急。听说昨夜寻到了昭鸾公主的尸身, 更坐实了阮秋色的罪名……   “但凡有别的选择, 本王不会来求你。”卫珩硬邦邦道。   “哦,您这求人的态度好生别致。”吴酩苦笑着打趣道,“不是老夫不想帮你们, 只是你这畏尸的毛病乃是陈年痼疾,想在一朝一夕内医好, 委实是强人所难。换做别的病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病人偏生是王爷你,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难在何处?”   “要治这惊惧症,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是我那傅师兄尝试过的,让王爷循序渐进地接近畏惧之物, 慢慢放下心里的恐惧。”   “这方法没用。”卫珩摇了摇头。先前在傅宏的指导下, 他适应了月余,以为自己的心疾已有好转。可没想到一见到秦五的尸体,惊惧症发作得比往日更凶狠。   “方法是有用的,只是不适合王爷。”吴酩道,“王爷畏惧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王妃逝世那夜的记忆。那夜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你无比痛苦的事情,被你压在了记忆深处,拧成了难解的心结。重病须用猛药, 要解开心结,便只能……”   “本王说过了,那一夜母妃自尽而亡,是在本王怀中咽的气。”卫珩冷声打断,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且说说第二种方法是什么?”   “这第二种方法我曾在王爷身上试过——便是在梦中回溯那夜的记忆,让你深埋于心的秘密重见天日。”吴酩道,“只可惜……”   只可惜当时阮秋色实在不忍看卫珩在梦中痛苦的样子,便出声唤醒了他。   想起那日在昏迷中森冷可怖的感觉,卫珩只觉得周身发寒。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强忍着心头的不适道:“那便再试一次,又有何难?”   “难就难在这方法需要病人全心的信任,可王爷会信任别人吗?”吴酩摇了摇头,“上次是天时地利人和——你正值惊惧症发作,昏迷中毫无防备,才误打误撞地被我引导入梦。可如今……”   “要让本王昏迷也不难,不过是用些迷药的事。”卫珩不解,“即便是让本王再看一次尸体,再发作一次,又如何?”   “不成的。因为老夫不能保证你会在梦中沉睡多久。”吴酩道,“梦境是诡谲无常之所,有时人在梦里仿佛度过了半生,醒来也才过了一夜;有时却正相反——昏迷多日的人,醒来只觉得是南柯一梦。更何况,那梦里有你最痛苦,最难以面对的记忆,倘若你在梦里畏怯迟疑,停滞不前,现世里可能就过去了二三日的工夫。”   卫珩眸光一暗:“我们只有一日了。”   “所以老夫才劝你另做打算。”吴酩沉声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最后关头来找我临时抱佛脚。按照我的经验,如你一般的病人,在梦中沉溺三五日也是常事,也未必都能治愈——将最后的机会押在治好心疾上,不啻于一场豪赌,王爷你可要想好才行。”   不仅是一场豪赌,这赌局还没有半点公平可言。赢了,也只是挣得一线生机;输了,却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知道了。”卫珩沉默了很久才道。“吴先生,倘若本王打算赌这一场,有什么办法能增加些胜率?”   吴酩直直地望进卫珩眼底,像是在确认他眸中存着几分决心。这双眼睛同吴酩记忆中那清冷绝艳的故人如出一辙,只是被连日的疲惫催出了细碎丛生的血丝,竟透出几许脆弱与无望。   “王爷若肯听我句劝,便去睡一觉吧。”吴酩轻声道,“养足精神总归是有好处的。毕竟溯梦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外界,而在于王爷心志的坚决。”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吴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若有王爷全心信任之人在旁相陪,想来也是好些。可阮姑娘眼下还拘在太后那里……”   ***   “不画了不画了,我要出去玩!”   太后行宫一隅的耳房内,阮秋色撂下画笔跑到门口,使劲一推才发现这门被温筠从外面锁上了。   她心中更是不满:明明说好了要教她画好看的人像,却把她关在房间里画了一上午橘子——这姓温的老师也太不靠谱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下这间耳房外有五六个禁卫把守,太后行宫外更是被禁军与北越兵士层层包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   “宁王可真沉得住气。”   主殿里,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对那未婚妻不是宝贝得很?送来哀家这里,也不知打什么算盘。”   温筠躬身道:“太后放心,无论宁王意欲如何,老奴都会好好看管那女子。”   “你平日话不多,办事却是妥帖的。”太后撇他一眼,“里外这么多人看着,倘若宁王要劫走他那未婚妻,与谋反何异?左右都是中了我们下怀……”   “听太后之意,”温筠面上一副诧异的神情,“您先前便料到宁王会落到眼下境地吗?”   “不该问的别问。”太后施施然道,“做好你分内的事即可,退下吧。”   温筠便识趣地不敢再问,正欲躬身告退,却听院中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叫嚷。   “……我要回去!我不学了……”   是阮秋色的声音。   “那丫头怎么这般吵闹!”太后不悦地拧眉,“去把她的嘴给哀家堵上,再不然,给她吃些药让她睡下也罢了。”   “是。”温筠颔首道。   温筠回到院子角落那间关押阮秋色的耳房时,小姑娘正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地掉眼泪。她在屋里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应,又是气又是急,更别提孤身一人被锁在房里,难免害怕。   “怎么哭了?”温筠把手中的餐食放在桌上,蹲下身来看她,“是饿了吗?”   听到这话,阮秋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跟你学画画了!我要回去!我要美人哥哥,我要我爹……”   她心心念念的“爹”就站在面前,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得涕泗横流——曾经的阮清池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可如今的温筠已经快忘了自己曾是个怎样的父亲。   见阮秋色越哭越大声,温筠想了想,忽然从前襟掏出一物,拿到阮秋色面前晃了晃:“你瞧瞧这个。”   阮秋色本想把他的手打开,冷不防瞥见一眼,倒真忘了继续哭。   那是一幅小像,尺寸虽小却画得极为精细,画上的女子骑着匹白马,眉目间洋溢着别样的鲜活。   “漂亮姐姐……”阮秋色揉揉眼睛,又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接过那张画。看了半晌,她忽然道:“为什么她和美人哥哥长得这么像啊?”   温筠本想编个故事搪塞过去,目光落在那画上,又被画中女子明媚的笑意刺得胸腔一痛。他忙不迭地转头,正对上阮秋色眨巴眨巴的圆眼睛,打好的腹稿便突然塞在了喉头——   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与谎言相伴。可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最不愿欺瞒的,此刻便都在面前了。   “因为……她是你那美人哥哥的母亲。”温筠最终还是如实相告。   “真的?”阮秋色惊呼了一声,想了想才道,“美人哥哥是王爷,那这位漂亮姐姐姐是宫里的娘娘咯?”   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她现在该有好几十岁了吧?比我爹年纪还大,要叫姨母的……”   “她不老的。”温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十二年前,她过世的时候,还未及三十岁。”   他话里的讯息太过沉重,阮秋色惊讶得噤了声,无措地看看温筠,又看看那画上的美人。   看着看着,她便从温筠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别样的情绪。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画是您画的么?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位漂亮姐姐……”   孩童的世界还没那么多规矩教条,也不觉得心悦宫妃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只觉得这画里每一个笔触都饱蘸情意,定是怀着万分的真挚才落在了纸面上。   “不,不是我。”温筠像是才回过神,几乎堂皇地否认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干枯扭曲的指节——那改形换骨的毒渐渐吸干了他的躯体,眼下这面目全非的人,就连肖想记忆中那女子都觉得是种玷污。   “那是谁画的?”阮秋色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温筠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的少女眼神澄澈天真,与十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毫无二致。   仿佛这些年的时光不曾流逝一般。   那时的阮秋色,最喜欢听他说故事。每逢生病或是下雨天不能出门时,都要缠着他说好些故事才肯罢休。再年幼些的时候,夜里更是要听着故事才肯入眠。   要不然,就最后再给她讲一个?   毕竟有些故事,再不讲就永远没机会讲了。   温筠闭了闭眼,良久才道:“这幅画……是你爹画的。”   ***   夕晖落尽,西林苑里四处的灯火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传膳的宫人被卫珩手下的侍卫拦在了殿门外:“诸位请回。王爷有令,晚些时候再传膳过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也知道眼下火烧眉毛的宁王爷怕是没有用膳的心情,便顺从地退下了。   于此同时,太后殿内传菜的宫人络绎不绝,将雕花食桌摆得满满当当。   “这一下午倒也没听到那丫头叫唤,”太后施施然夹起一著鱼肉,“你做得不错。”   温筠欠身道:“下午将安神药裹在糕点里给她吃了,故而睡了些时辰。等会儿再多用些在晚膳中,想来可以让她睡到天明,也不致扰了太后清净。”   “睡了也好,省得横生枝节。”太后思量片刻,才抚掌笑道,“明日一早起来,刚好同宁王一起谢罪,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不是?”   “老奴这就去。”温筠行了一礼,又冲膳官队伍末尾的两名小内侍勾了勾手,“你们提上几份饭食,同我过来。”   两名小内侍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无措地面面相觑,忙接过同伴手中的食盒跟了过去。   到了耳房门口,温筠一边令那两个小内侍将晚膳分发给门口的守卫,一边打开一个食盒,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将药粉倒进饭菜中拌了拌。   “公公这是?”那领头的守卫忙上前查问。   “哦,是太后的吩咐。”温筠将下了药的食盒递给那两个小内侍,不紧不慢道,“那丫头哭闹不休,引得太后心烦意乱,故而给她吃些安眠的药物,好叫她安生到明日。”   “原来是这样。”那守卫笑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万一她夜里嚷起来,多让人为难。”   “是啊,她上午那样吵嚷,倒叫几位兄弟辛苦。”温筠目送着那两个小内侍进门,与守卫们寒暄起来,“饭菜可还温热?可要膳房再添些汤来?”   “不用不用,公公客气了。”那些侍卫纷纷坐于廊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皇上难得来西林苑,这伙食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是。若非北越公主的案子,皇上还真不会在西林苑耽搁这么些天。”温筠笑道,“兄弟们再辛苦一晚上,明日便可休息了……”   说话间,那两个小内侍已经提了食盒出来,领头的走到温筠跟前小声说:“公公,那女子吃了饭,已经挪到床上睡下了。”   “知道了。”温筠点点头,“你们先回膳房,将沾了药的碗盘妥善处置了,别叫人看见。”   那两个小内侍躬身应了声“是”,便匆匆向外走去。   走在后面的那个,临出门前忽然回头看了温筠一眼。   正巧温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与她遥遥对视。夜幕里瞧不清她面容,只觉得灯笼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眼里,亮若星子。   在这一闪而过的眸光里,温筠恍然觉出造化的弄人之处。一别十年,今日相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可这造化待他实在也不算全坏。这些年的筹谋隐忍虽然终是场空,但好歹给了他这个机会,能在最后关头救下了自己的女儿。   去吧,阿秋。去到那个向爹承诺过,会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人身边。   温筠望着天边浓云,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又要变天了啊。” 第163章 东郭 画里有个秘密。   今日宁王殿里的晚膳晚了一个时辰。   传膳的宫人一个一个地步入朝露殿, 不多时,又提着空食盒一个个步出。殿外看守的北越兵人留心数了数,进去十二个, 出来也是十二个, 便继续倚着宫墙打起瞌睡。   可他们不知, 那队伍末尾的小内侍是方才出门前,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不声不响地缀在最后的。而原本队尾的那个,自打进了宁王的寝殿,便没再出来过。   “美人哥哥——”   一身宦官服饰的阮秋色默默等到所有人都离开, 才憋坏了似的扑到卫珩跟前:“我简直要吓死了……温伯伯要我换了衣服跟着刚才那个哥哥走,一句话都不能说。他还说, 要是我被人发现,咱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阮秋色口中的“哥哥”便是那两名方才在太后宫中给她送饭小内侍之一,也是卫珩早早安排在膳房里当值的人。前些天夜里温筠夜访朝露殿,便同卫珩商议了这个计策,能在最后关头帮助阮秋色脱身。   方才那两名小内侍中,一人是卫珩的人, 负责将阮秋色从太后殿中带出;另一人则毫不知情, 只因身形与阮秋色肖似才被选中——眼下他已经被打晕,正在那耳房中被五花大绑地昏睡着。   “安心,已经没事了。”卫珩慢慢地拍着阮秋色的后背,小声安抚,“阿秋很聪明,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   他原本很担心这个计划能否奏效,毕竟阮秋色此时心智犹如十岁稚童。但那夜阮清池却很坚持,说他的阿秋八九岁时便很聪明懂事, 只要晓以其中的利害,她一定可以谨慎妥帖地度过这个难关。   如今看来,阮清池说得的确不错。   “对呀,我很聪明的。”阮秋色惊魂未定地点点头,一双杏眼睁得圆圆,“温伯伯说,有坏人要利用我来要挟爹爹和美人哥哥,所以你们要想办法把我带出宫去。这叫‘狸猫换太子’,我在戏文里听过的。”   “你做得很好。”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等到了后半夜,会有人来接你出去。路上也要如刚才那般听话,千万不能出声,知道了吗?”   阮秋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才道:“我会听话的。温伯伯说,出了宫便能见到我爹了呢。”   她顿了顿,又道:“那……美人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卫珩看着她懵懂澄澈的眼瞳,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很快。”良久,他才声音滞涩地答道。没等阮秋色再问什么,他忙转了话题,“快来用晚膳吧,这么晚了,你该很饿了。”   他这话一说,阮秋色才想起吃饭来。她依言在桌边坐下,捏着筷子随便吃了几道甜口的小菜,却发现卫珩只坐在一旁,托腮静静地凝视着她。   “美人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阮秋色眨眨眼睛,“你不吃吗?”   “本王不饿。”卫珩别开视线,往她碗里夹了块肉,“倒是你,吃东西斯斯文文的,不像平日那样狼吞虎咽。”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下午温伯伯给我拿了好些点心吃,所以我也不太饿呢。”   “是吗。”卫珩淡淡地笑了笑,却又往她面前的碗里夹了些菜,“那也要多吃点,今晚你要赶路,得吃得饱饱的才行。”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两口,却发现卫珩的目光仍像刚才那般凝注在自己身上。不同于他先前温柔平和的眼神,此时此刻,卫珩眼里的情绪让她有些不安。   “美人哥哥,你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饭啦。”阮秋色咽下一口食物,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同我说说话嘛。”   “好啊。”卫珩以手支颐,笑问,“说些什么呢?”   “嗯……”阮秋色低着头思索了一阵,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美人哥哥,你还记得你的娘亲吗?我听说,她已经过世好些年了……”   “听你那位‘温伯伯’说的?”卫珩却没直接答话,只挑了挑眉,反问道,“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阮秋色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温伯伯是我爹最好的朋友嘛,他说……我爹当年……和美人哥哥的母亲……有过一些故事来着……”   “嗯。”卫珩面上却很平静,“这个本王知道。”   “真的?”阮秋色仔细瞧了瞧,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放心地接着道:“温伯伯讲了好些我爹和阿沅姨母的故事呐,比戏文里有意思多了。美人哥哥想听吗?”   沅是卫珩母妃之名,卫珩听到阮秋色亲亲热热地唤她“姨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阮清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那些往事说与阮秋色听的呢?   他一时想象不出那种心境,却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伯伯说,我爹和沅姨是因为画画才认识的。”阮秋色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年上元节,他们在街边偶遇,我爹不小心撞掉了沅姨的面具,立刻被沅姨的美貌惊呆啦!不过我爹是个画痴,竟然只想比照着沅姨的样子画美人像,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傻?反正那天啊,我爹二话不说就上前搭讪——”   说到这里,阮秋色顿了顿,冲着卫珩狡黠地眨眨眼睛:“美人哥哥,你猜沅姨什么反应?”   “嗯……”看着阮秋色眉飞色舞的神情,卫珩也很配合地作沉思状,“想必是拒绝了?”   他记忆中的母妃向来清冷寡言,想来拒绝人时也是冷冰冰的。   “何止呀!”阮秋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沅姨将我爹当成了不知羞的登徒子,狠狠打了他一顿,还差点撅了他的手指头呐!听说我爹那日是让人抬回府的……”   卫珩有些讶然,又觉得好笑:“母妃出身将门,自是有些武艺。却不想她当年的性子竟这样火爆。”   他顿了顿,又想起与阮秋色初识也是因为一幅美人图,不由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才不会那样呢!”阮秋色瞪大眼睛道,“我记性那么好,偷偷画了就是,又不需要去求美人来给我做比照。”   “……偷偷摸摸的事情,你还很得意不成?”卫珩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无声地笑了笑,“这脸皮的厚度倒也真随了你爹。”   “美人哥哥,你继续听我讲嘛。”阮秋色摇摇脑袋,甩开他的钳制,接着道,“后来沅姨知道了那日她打的人便是京中有名的天才画师阮清池,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我爹。你猜怎么着?”   “嗯?”卫珩眉梢微挑,眼里倒真多了些疑问。   “沅姨可真是个大胆的女子,她竟然偷偷从我爹府里的后院翻墙进去探病了……”   这故事的走向倒是让卫珩也觉得意外——他实在难以将自己郁郁寡欢的母妃同阮秋色口中那个离经叛道,不拘世俗的女子联系到一处。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喜欢上对方了呗!”阮秋色两手一拍,眉飞色舞道,“我爹他啊,从未见过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当时就陷进去了。沅姨是怎么看上我爹的来着……可能是因为我爹画画很厉害?而且我爹年轻的时候也生得很好看,温伯伯说,京中有好些姑娘仰慕我爹呢……”   卫珩眉峰一挑,总算明白了阮秋色喜欢自夸的毛病究竟是从何而来。   “总之他们当年……真的很好很好的。”阮秋色说到这里,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温伯伯说,后来沅姨被皇上看中,只得进宫做了娘娘……我爹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卫珩却没说话,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阮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从怀里掏出张纸页来,递给卫珩:“美人哥哥你看,这是我爹给沅姨画的小像。温伯伯说,这画像他保管了许多年,觉得还是交给你更合适些。”   卫珩凝神细看那微微泛黄的纸张,画上女子眉目间笑意张扬,是他此生从未得见的鲜活恣肆。   这便是他母妃本该有的样子吗?倘若她没有入宫,倘若她嫁给了她心里的那人……   “美人哥哥,你在想什么呐?”阮秋色忽然出声道。   “本王在想……”卫珩沉默片刻才道,“原来母妃笑起来……这样好看。”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瞧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伤感,有些落寞,却还要复杂许多。但这种神情她并不陌生——爹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有方才同她说故事的温伯伯,也会对着这幅画露出一样的神色。   “美人哥哥,这画里有个秘密,你能看出来吗?”   卫珩的思绪被阮秋色的话音打断,便又看了看这幅小像。画上的女子一身红装,端坐在白色骏马之上,倒是无甚奇怪之处。他目光一转,落在画面左角的题诗上——   “你说的秘密,与这诗有关?”卫珩凝神细看了看,“我看过你爹的题书,这不像是他的字迹。难道是……”   “嗯哼。”阮秋色肯定地点点头,“美人哥哥说得不错,这字不是我爹写的,而是是沅姨写的。听温伯伯说,这画原本被我爹送给了沅姨,可她进宫前却又将这画还给了我爹,只是添了这句诗。这诗里藏了沅姨的悄悄话,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来哦。”   ***   那小像上的题诗只有短短一行。   “东家有……女……”阮秋色念得磕磕巴巴,“温伯伯,后面两个字怎么读呀?”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温筠低声念道,“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意思是说,‘东边的邻人家里有位贤惠的女子,生得明艳美丽,是全城最好看的人’。”   “哇,这句诗与美人哥哥的娘亲很相配呢。”阮秋色捧着那画又看了看,却有了个新的发现,“可是这字……不像是我爹的字迹……”   她自小跟阮清池习字学画,对他的笔触自是了然于心,一眼便能发现不同。   温筠却没立刻回答,只对着那画上短短一行题诗出了神。这诗像是一只从画里伸出的手,瞬间便将他拽进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妙啊,这法子真是聪明得很!”   身着红衣的女子坐在凉亭中,斜倚着亭边的栏杆,手里捧着一卷《武经总要》在读。读到兴处,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发出一句感叹。   “阿沅,说好了坐着不动,你怎么总是管不住自己呢。”凉亭正中,手持画笔的男子目光微嗔,却藏不住笑意。   他笔下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大半,画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专注,倒比眼前这绝色的容颜不逊分毫。   被叫做“阿沅”的女子嘻嘻一笑,索性站起了身,行至那男子身后去看画:“阮清池,明明是你画得太慢,还怪我咯?我看啊,你也别让人家叫你什么‘书画天才’了,叫‘阮乌龟’还差不多……”   被这样揶揄,阮清池也不恼,只牵着那女子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那你倒是说说看,方才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你看这个密文!”女子兴致勃勃地将那书册摊开在阮清池面前,“原来早在千百年前,古人便知道用密文传递军情了。你看啊,他们先是列举了战场上常见的情形,一一编了号,再找一首诗来当做解谜的钥匙……”   “喔,”阮清池随口应了一句,又蘸了蘸墨,在纸上勾画几笔,“还真是挺聪明的。”   “阮乌龟,你好敷衍。”女子很不满意地去夺他的画笔,“你再不认真听,我可真要往你脸上画乌龟了。”   “这位壮士,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阮清池投降似地举起双手,“你说你说,我听便是了。”   那女子也不纠缠,只充满兴味地说了下去:“那咱们便从最简单的讲起。这样,你先选一首诗,随便哪首都可以。”   “嗯……诗人里我最喜欢白乐天,便选那首《江南好》如何?‘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的诗与画相通得很……”   “好了好了,那便选这首吧。”女子急火火地打断道,“假定我们选了这首为钥,便只需在往来的书信里留下些数字,比如我在落款里写四月初七,便是指这诗中的第四和第七个字,也就是第一句的‘花’并‘火’字,这就是我要密传给你的讯息啦。”   “花火……阿沅是想约我去看上元节的花火大会么?”阮清池唇角一勾,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阿沅真是主动。”   女子作势要捏他的脸:“你打什么岔呀!”   阮清池后仰着身子一躲,笑眯眯地抓住了她的手:“眼下离上元节还早,咱们寻个别的去处如何?方才说到白乐天,我想起来他祖籍是在一个叫东郭寺的地方,巧的是咱们京郊也有个东郭寺,就去那里如何?听说求姻缘还蛮灵验的……”   “……你这人怎么东拉西扯,没个正经!”   ……   温筠沉默着,任由这段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了几回。他没有阮秋色那般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无论如何珍视的记忆,时至如今,也都像保管不善的古画,斑驳褪色了许多。   就如同此刻,若非阮秋色问起那小像上题诗中的“窈窕”二字怎么念,他怕是也想不起阿沅非要教他密文时,是如何执拗得可爱。   “温伯伯?”阮秋色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走神了……”   温筠回过神,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是走神了。”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刚想起来,这诗里有个秘密……”   ***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卫珩低低地念了一遍,“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   阮秋色立刻点点头:“是用来形容女子好看的,对不对?”   “也不全对。”卫珩道,“《孔雀东南飞》里,男主人公的母亲拆散了他的姻缘,还劝他另娶东邻家的女子,才会说出这么一句。母妃这句题诗,莫非……是为了劝你爹另娶?”   没等阮秋色回答,他便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如此也无须遮掩,没必要通过这幅画来传信。”   “所以说里面有悄悄话嘛。”阮秋色狡黠地眨了眨眼,“美人哥哥,我再给你个提示吧——这画上的字可不止这句诗呀。”   的确,在这句诗的下角,还有一行蝇头大小的落款:作于永安十六年元月初十。   “这日子有什么古怪?”卫珩又仔细看了看那行小字,“这字迹与题诗肖似,也是出自母妃之手。”   一句诗……并一个日子。母妃想传递什么讯息呢?需要用还画之由来遮掩——母妃那时定是被家里限制了不能与阮清池来往,所以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传信给他。   这样短的诗句,按说也只能传递极为简单的讯息,并且只有母妃与阮清池能够破解……   “我知道了。”卫珩思索片刻便得出了答案,“这是一种密文,以诗句为锁,日期为钥。元月初十,便是一和十。对应这两句诗,便是‘东’字和‘郭’字,对吗?”   以密文传信是军中常用的手段。母妃出身将门,对形形色色的密文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她所选用的密文是较为简单的一种,应是为了让阮清池这个外行也能破解。   “美人哥哥,你可真聪明!”阮秋色配合地拍了拍手,“温伯伯说,这个‘东郭’指的是郊外的东郭寺,沅姨是想约我爹去那里见面呢。” 第164章 安息 不是只有恶人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美人哥哥, 你想什么呢?”阮秋色的声音打断了卫珩的思绪,“你就不好奇,我爹和沅姨后来有没有见到面?”   卫珩只是摇了摇头。   听舅舅说, 裴家对他母妃这唯一的女儿, 向来是捧在手心, 没有二话的。倘若母妃只是想在出嫁前见阮清池一面, 裴家断然没有不许的道理。母妃会这样迂回地传信, 想来不是为了见面,而是为了……私奔。   “无论他们是否见到了彼此,”卫珩淡淡道, “本王都已经知道结局了。”   “可是温伯伯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沅姨最后还是见到了我爹。”阮秋色认认真真道, “沅姨说她很想与我爹去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可是为了父兄和亲族,她不能这么做。温伯伯说,沅姨从来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   卫珩不由得叹了口气——世上怎么会有阮清池这么固执的人?他花了这么多工夫让阮秋色传话,不过是想告诉他:正因为母妃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所以也不会在入宫十年之后, 以自戕之罪触怒帝王。   可是十年可以怎样改变一个人?能够把阮清池口中那般明丽鲜活的少女, 变成他记忆中那个寡言少语、鲜少露出笑容的母妃;也能把曾经名动京城,光风霁月的书画天才,变成那个形容枯槁、时日无多的温筠。   又或许……改变他们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对彼此的那份执念。   “对了,美人哥哥,温伯伯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阮秋色忽然扯了扯卫珩的衣袖,将他的注意拉回到现实,“温伯伯说, 这句话很重要,他本想写信给你详说,又怕我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让信落到别人手里。这句话我背了好几遍呢,美人哥哥要仔细听哦——”   “你说便是。”卫珩道。   阮秋色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这句话就是,‘不是只有恶人才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卫珩的眉心蓦地拧了起来:“他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阮秋色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道,“温伯伯让我只管传话,说美人哥哥听了便会懂的。”   用“死无对证”的把戏,欲置阮秋色于死地的恶人,是太后。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玩这把戏?温筠自己吗?   那……他打算让谁死无对证?   “……太后。”卫珩霍然站了起来,“温筠要杀太后。”   “什么?温伯伯要杀太后?”阮秋色惊道,“为什么呀?”   “如果将太后的死伪饰成自尽,再留下一封遗书交代害死昭鸾公主的始末,就可以解我们眼下的困局……”卫珩沉吟道,与其说是在向阮秋色解释,更像是自语,“……他当年能将□□仿制得以假乱真,想来仿造遗书更是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倒真是死无对证……”   “美人哥哥,”阮秋色的眉头也跟着蹙起,“我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卫珩忽然俯下身,握住了阮秋色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除了这个,他还说别的没有?你仔细想想,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美人哥哥你、你别急……我想想啊……”阮秋色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住,说话竟打起了磕绊,“哦对了,说完那句话,温伯伯笑了一下。我问他笑什么?毕竟那句话可没什么好笑的呀……”   “那他怎么说?”卫珩追问道。   “温伯伯说,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过了今夜,他就可以得到一个真相了。他说找到这个真相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最后的心愿,所以才觉得高兴……”   “最后的心愿……”   卫珩低低地复述了一遍,心道不好。   “……不光是太后。”   阮秋色:“啊?”   “死无对证,说的不光是太后。”卫珩沉声道,“还有温筠自己。”   ***   温筠侍立在太后寝殿内,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从大殿正中的香炉里升起,缓缓渗进空中。   “怎么换了熏香?”太后今夜心情似是极好,晚膳后在偏殿不紧不慢地沐了浴,这会儿正由宫女扶着进了寝殿,“这香气味浅暖,倒也不难闻。”   温筠忙走上前去,递过手臂换下那宫女:“西林苑临水,湿气太重。这香里加了苍术和沉香,可以去除湿浊之气,也是太医推荐的方子。”   “你是个细心的。”太后行至榻边坐下,语调有些慵懒,“那丫头那边如何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动静,哀家这心里倒有些不安定。”   温筠这才回神,忙上前两步道:“老奴给她饭里加多了安神散,晚膳后便一直昏睡着。太后……您要亲自去看看吗?”   太后像是有些意动,刚支起一点身子,复又躺了回去:“罢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去她门口守着,毕竟,她可是彻底扳倒宁王的关键啊……”   温筠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往殿中的香炉里投了两粒香料。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低声吩咐侍立在门边的内侍宫女们,“太后要歇了,这里有我伺候即可。”   见那些宫人走远,温筠缓缓关上了殿门,将殿内的灯烛吹熄了几盏。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乏得这样早……”   太后躺在榻上,只觉四肢渐渐无力,眼皮也有些睁不开。奇怪的是,头脑中倒觉得很清醒,但说话时却使不上劲似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咕哝,“温筠……温……”   “太后。”温筠站在榻边,俯视着这个把持着后宫数十年的女人,“这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   “什……什么……”太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视野也渐渐模糊,只余一个干巴巴的人影,手里抱着什么。她努力地分辨了半天,才从那东西颜色和形状辨出,他手中抱着的,是一套出席朝礼时才需穿着的太后冠服。   “你……你对哀家……做了什么……”   “太后既与那贺七为盟,竟不知道朱门惯用的安息香?”温筠将那套冠服搁在榻边,不紧不慢地扶起太后,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解释道,“寻常迷烟只能教人昏睡,这香却能麻痹人周身的肌理,使人身体动弹不得,只余神思清明——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枯竭而亡,故而名曰安息,太后不觉得很妙吗?”   “你……你为何……”太后似是想挣扎,可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动弹分毫,“来……来人……”   她想大声疾呼,发出的声音却细弱蚊呐,气若游丝。   “都说了是麻痹全身的肌理,自然也包括喉舌。”温筠细致地替太后整好衣冠,“太后不妨省些力气,来回答我的问题。”   “你究竟是何人……”   “我并无意伤太后性命。只要太后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自当奉上解药。”温筠开始给太后挽发,“希望您不要耽搁彼此的时间。因为再过一刻钟,您的喉舌也将彻底失去控制,那么明日太医便只能告诉皇上,您突发急症陷入昏迷,且,无药可医。”   温筠给太后戴上凤冠,又扶着她躺倒在床榻上。太后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完完全全的平静与松弛,只余一双眼睛,瞪得目眦欲裂,几欲喷火。   “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问题很简单:十一年前那天晚上,你们是怎样在宁王面前杀死沅贵妃,并让他笃信自己的母妃是自尽而亡的?”   “好啊……原来你是宁王的人……”太后费力道,“哀家……哀家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筠却也不着急,反而起身从妆台前拿来了一个妆盒。他在其中翻捡了一番,取出一枚螺黛来,慢条斯理地给太后画起了眉毛。   “倘若我是宁王的人,太后此刻便不会有开口的机会。我对您与宁王之间的龃龉不感兴趣,只想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我劝您别再拖延了,难道您没发现,自己的目力正在丧失,说话也越发困难了吗?再不开口,可要来不及了啊……”   太后这才觉出眼前的影子也在逐渐变暗,渐渐和周遭融为一体。   她嘶声道:“哀家……不知道!那天夜里……哀家什么……什么也没有做……谁知道她会……会在自己儿子面前……”   “她不会!”温筠手下一顿,螺黛的最后一笔落在太后眉尾,拖出一条半寸长的痕迹,“是你们杀了她——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不是……不是我……”太后察觉到自己发声的力量也在一点点地流失,“我……没有……”   温筠轻轻擦去那道黛色:“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一刻钟可要到了,太后。”   “我……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太后艰难地吐着字,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急得红了眼,“我……没……让人……杀她……我只……只是……”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原本勉强半睁的眼皮也垂了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温筠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死寂的面容,半晌,才打开一个装了口脂的小金匣,用笔蘸了深红的口脂,慢条斯理地涂抹在太后苍白的嘴唇上。   “原本我想问出你们是如何害死阿沅的,这样便可以如法炮制。”他一边涂一边道,“可惜你到底还是不认,那我就只好自由发挥了。”   他终于为太后勾画出了一个与平日无异的妆来,斜飞的眉尾,绛色的口脂,即便是沉睡着的样子,也一如平日般盛气凌人。   “此时此刻,太后还听得见我说话,对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一动不能动的女人,“但你无法出声,无法动弹,甚至已经没有了感觉。就算我现在正在你的左手腕上划开一道半寸深的口子,你也感觉不到痛吧?”   太后的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   “这和阿沅的死法一模一样呢。”温筠低喃道,“她的血流出来,也像太后这般温热么?可她那时候一定很痛吧。我听说,那日她的血染红了整张床榻……可惜太后已经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了,不然我倒真想听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究竟是什么感觉——”   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温筠快步行至门边,见来人是这西林苑里侍奉的宫人,方才打开房门:“什么事?太后已经歇息了。”   那宫人忙小声道:“温公公,宁王那里派了人过来,说要请公公走一趟。”   温筠心里暗道一声“多事”,面上却十分平静:“宁王找我做什么?”   “许是为了昭鸾公主的案子?”那宫人猜测,“过来的侍卫只说了一句,王爷请您过去一探真相。”   “知道了。”温筠抬步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道:“太后觉轻,不喜人打扰。你们只许在殿外候着,若非太后传唤,不得入内。” 第165章 溯梦 “我在跟母妃捉迷藏呢。”……   深夜时分, 朝露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温筠立在房间中央,冷冷地看着卫珩。   “我让阿秋传话,只是为了让王爷有个准备, 不是让您节外生枝。”温筠将这个“您”字咬得很重, “明日便要给昭鸾公主的案子一个交代, 除了这个办法, 王爷还有别的选择吗?”   “‘死无对证’对本王来说, 从来都不是选择。”卫珩道。   “王爷倒是刚正不阿,想来也是做好了独担罪责的准备。可你为阿秋想过吗?”温筠冷笑一声,“眼下她是失了忆, 可终究会有想起来的一天。未婚夫婿为了救她赔上性命……你让她如何面对?”   面对他的质问,卫珩却很平静:“倘若她知道为她赔上性命的, 是她苦寻十年的父亲,便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温筠断然否认,“阮清池已经死了,早就死在朱门了。”   “是。正因为你与阮秋色的关系被抹得干干净净,所以由你来操持这‘死无对证’的把戏,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卫珩点了点头, 却忽然话锋一转, “那么今夜,你得到你一直想要的真相了吗?”   温筠像是被他戳中一般,垂下眼,一言不发。   “想来是没有的。”卫珩似是为他惋惜般摇头道,“否则太后已经是一具尸首了,不会仅仅只是沉睡在自己寝殿中。”   方才他派去的密探,先温筠一步将消息带回了朝露殿:太后没死,只是被迷香迷晕了。   “阮公从未杀过人吧——毕竟拿惯了画笔的手, 是不应当拿刀的。”见那枯瘦的老人沉默着,卫珩又道,“你原本决意要为母妃复仇,要让太后以和母妃相同的死法谢罪。可当你发现那夜的事实并非如你所想,便无法下手了,不是吗?”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阮清池硬声说,“倘若不是因为你多此一举……”   “若不是因为我多此一举,恐怕你早已写好遗书,一人顶下所有罪责,然后来个死无对证了。”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本王倒很好奇你预备如何解释。说是太后指使你陷害阮秋色,从而拉本王下水,但你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决定以死谢罪?那么明日太后醒了矢口否认,又该如何是好?”   没等阮清池开口,他便想通了:“差点忘了你有一手作假的本事,伪造些证据倒也不难,比如说,太后与贺七的书信往来……”   “既然王爷将一切都算计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阮清池无力道,“就让我帮你与阿秋解了困局又如何?左右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   “因为阿秋有权利知道真相。”卫珩毫不犹豫道,“而本王不能给她一个这样的真相。”   阮清池忽然笑了,带着些许无奈,些许悲凉。   “真相……真相这东西,除了给生者以折磨,还有什么用?”他干瘪的眼窝里投射出直勾勾的不甘,“王爷从我身上,难道看不出些前车之鉴?这些年我搭上了自己的一切,无非就为了一个真相,可我终究是得不到了……”   卫珩看着面前一脸悲愤的长者,目中透出些许不忍。   “所以今夜本王传你过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真相。”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才道,“即便母妃的确是自戕而死,即便这个真相是你不愿接受,也不敢接受的……你做好听的准备了吗?”   ***   “按照常理来说,溯梦须得在一个绝对安静,也没有外人的情境中进行……”   吴酩看着面无表情的卫珩,一脸新奇的阮秋色,以及目中隐隐露出期待的阮清池,显然是有些为难。   “你不是天底下最擅心疾的神医吗?想来能够应付。”卫珩催促道,“况且你之前说过,若有本王信任的人作陪,可能会多些胜算。”   “王爷信任阮阿秋不假,可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万一中途叫嚷起来,破坏了梦境……”   “我才不会呢!”阮秋色不高兴了,“我听明白了,美人哥哥要进入梦里寻找真相,我肯定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的。”   见吴酩仍有些顾虑,阮清池开了口:“吴兄,时间紧迫,不妨先试试吧。”   吴酩叹了口气,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了一个青瓷香炉,并两只黄铜做的器物。   那器物看上去状若铃铛,却是实心的,内里没有铃舌,只是用绳将两枚铃铛样的黄铜块连在了一起。   “这是什——”阮秋色刚张口想问,又想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说要安静,便立刻捂住了嘴,只用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吴酩。   吴酩眼含笑意睨她一眼:“这是一枚特殊的铃铛。祖师爷给取了个煞有介事的名字,叫‘引魂铃’,但我觉得这名字装神弄鬼的,说起来甚是羞耻——你看,不过就是个铃铛嘛。”   他说着将那两个铃铛左右一碰,竟发出一阵沉郁幽长的鸣声,如在空谷间回响一般,经久不散。   阮秋色眼睛立刻瞪得溜圆。   “好了,你们两个服下这丸药,我要焚香了。”吴酩掏出个白瓷瓶,自己服了一粒,又将瓷瓶递给阮秋色和阮清池,“这香是为了恍惚人的神志,只用在王爷身上即可。”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药,阮清池却摇了摇头:“我变成现在这样子,是经过了十几种毒物的结果。如今倒是百毒不侵了。”   吴酩忍不住别开视线,将那香炉点燃,对着卫珩道:“王爷,准备好了吗?”   卫珩在榻上躺下,定定地看着吴酩:“本王记得你曾说过,梦里诡谲无常,溯梦时沉睡三五日也是常事?”   “确实。”吴酩点点头,“病患们可能会贪恋梦中的美好事物,又或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龟缩在梦中——遇到这种情况是很难唤醒的。”   “嗯。”卫珩接受了这个说法,目光在阮秋色面前停了片刻,又转向阮清池,“若本王不能及时醒来,会有人带着你与阿秋离开。”   阮清池没应声,卫珩却也没再多说。这是他已经决定好的,即便到时阮清池不肯,暗卫们也会强行将他带离。   “开始吧。”卫珩平静道。   丝丝缕缕的烟气从香炉中袅袅而起,逐渐上升,漫延,缠绕进榻上那人的一呼一吸之中。   与此同时,清幽的铃音也如那缥缈无迹的轻烟,在这间寂静无声的房间内左右冲撞。   “……你已经睡着了……在梦里,你回到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天……”   吴酩的声音比他往日说话时轻了数倍,微微沙哑的音色,好像一个幻梦。他将这句话重复了几次,只要卫珩原本蹙紧的眉心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时你只有十岁,还是皇上的幼子……你的母妃是怎么叫你的?”   吴酩继续说下去,等待着卫珩的反应。   卫珩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放松,双唇却是紧闭的,面对吴酩的发问,一言不发。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吴酩又问了十来句,却因得不到回应而想要宣告溯梦失败之时——   “嘘——”卫珩嘴唇翕动了一下,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我在跟母妃捉迷藏呢。”   ***   “……你藏在哪里?”   “……”   “你究竟藏在哪里?你再不说,我便去喊你母妃过来……”   年仅十岁的卫珩眉心皱了皱,神情有些不耐:“我在衣橱里……你真烦。”   他不知那个恼人的男人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却无孔不入似的在这昏暗狭窄的衣橱里回响,仿佛一个幽魂。但他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自然而然地与那声音开始对话。   “……你躲在这里多久了?母妃怎么不来找你呢……”   “与你无关。”小卫珩先是板着脸道。可那声音不依不饶,一个劲地追问,于是他只好小声道,“我都睡过一觉了。素若姑姑说,倘若晚膳时母妃还没找到我,她会来叫我吃饭的。”   素若。那个曾将沅贵妃宫里值守的宫女推落湖底,却又为了引人追查当年旧案,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的……素若。   吴酩与阮清池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追问下去:“是素若姑姑让你躲在这衣橱里的吗?”   榻上的卫珩毫无反应,半晌才轻声道:“……素若姑姑说,母妃今日没什么精神,我躲在衣橱里,引得阖宫来找,母妃许是会振作些……”   素若曾经是太后的人,她会引卫珩进衣橱,是偶然,还是太后那边的指示呢?   阮清池忽然拉过吴酩的胳膊,在他手背上写下几个字。   吴酩于是道:“那衣橱是怎么样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衣橱就是衣橱,有什么奇怪的。”小卫珩实在不想理这个声音,又耐不住他追问。   “……你再想想呢?没准母妃不想跟你捉迷藏,而是在衣橱里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这衣橱里黑洞洞的,只从门缝透进微弱的光线,他蜷缩在衣橱里,周遭也只有些衣物的暗影。   “有味道。”小卫珩忽然吸了吸鼻子,“但不是母妃身上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凉凉的,有点刺鼻……像是香樟树的味道。”小卫珩仔细嗅了嗅,“可母妃讨厌樟树味,衣橱里从不让人放樟脑……”   “是冰片。”吴酩脸色一变,将阮清池拉远了些,轻声道,“冰片是醒神用的——王爷那时是被人刻意唤醒的!”   阮清池沉吟道:“或许不止是唤醒……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睡着,而是被……迷晕。”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许惊疑。   与此同时,榻上的卫珩忽然道:“原来天已经黑了……”   透过衣橱门缝的光线昏黄地闪动着,应是烛火而非天光。小卫珩有些奇怪:眼下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母妃还没找来,素若姑姑也没来叫他——   “我要出去看看……”   “坏了。”吴酩三两步奔向床边,“你且等等,先在衣橱内不要动——”   已经晚了。因为榻上的卫珩身子忽然抽动了一记,眉心也蹙得死紧,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母妃……”   “你看到了什么?!”吴酩忙不迭地追问。   “血……好多血……”卫珩的声音闷在鼻端,隐约像是哭腔,“母妃的手在流血……”   吴酩:“她还活着吗?她能听到你说话吗?”   卫珩却没答,只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去找人救你……来人……来人啊!”   “回答我,你的母妃……她此刻还活着吗?”   卫珩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发问了。他浑身颤抖着,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开门……开门啊……”   吴酩长叹一声:“坏了。他入梦太深,已经无法与我们交流了。方才我不该分心同你说话的……”   阮清池却按住了吴酩的肩膀,又上前两步,凑到卫珩榻边:“你听,他还在说。”   卫珩的确还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憋在喉间,发出了一些破碎的音节,他在反复说着什么,几番重复下来,房中的几人竟也听清了话里的内容:   “……母妃……求您了……求您将钥匙交给儿臣……”   “……你会死的啊……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阮秋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虽然她不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卫珩痛苦的神情,话里的绝望还是让她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他说的竟是真的……”阮清池颓然地坐在了榻边,“阿沅那时还没有死,是她自己锁上的房门……”   原来他的阿沅……竟然真的是死于自戕。   吴酩却无暇顾及老友得知真相的冲击,他又再问了卫珩几声,见对方没有反应,索性上手拍了拍卫珩的脸:“王爷……王爷?”   “吴伯伯,你干嘛呀?”阮秋色不解道,“不是不可以破坏梦境吗?”   吴酩拍了几下,卫珩却毫无醒转之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了,说明已然沉浸在梦里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今日溯梦不光是为了给阮……给温兄一个真相,更是为了帮王爷解开畏尸的心结,可这才刚开了个头就……”   溯梦本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倘若有充裕的时间,推倒重来几次也是常事——可他们又只有这一夜的时间。   看到吴酩焦急的脸色,阮秋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思量片刻,她走上前去,握住了卫珩的手,又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美人哥哥……”像是怕惊扰了卫珩的梦,她的声音很轻,附在卫珩耳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第166章 真相 “如果有一个人能医好他,那一定……   怀里的人身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小卫珩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却将母妃抱得更紧。   “母妃,你的手好凉……”他不敢去碰母妃手腕的伤口, 只徒劳地将她冰凉的指节捂在手心, “将钥匙给我, 好不好?还来得及……”   母妃只淡淡地笑了笑, 似是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是啊。母妃也觉得好冷……阿珩, 你再将我抱紧一些……”   泪水绝望地从小卫珩那双与母亲肖似的眼眸中倾泻而出,可他像是怕惊扰了母亲似的,不敢哭出声来, 只默默将母亲的颈项揽向自己,用面颊去贴母亲冰凉的额头。   “母妃, 求您了,将钥匙给我……”   他温热的泪珠滴在沅贵妃的眉心,烫了她一记似的,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住脸上平静的微笑。于是她抿了抿唇,强压住眼眶中的酸涩,半晌才又说了句:“阿珩, 答应母妃, 绝对不可以松开哦……”   这是母妃最后的愿望,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小卫珩绝望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偌大的清辉殿里一个能来帮帮他的宫人都没有?为什么他要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死去……   谁能……谁能来救救我们……   “……美人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耳畔忽然传来了这样一道女子的声音。那声音脆生生的,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有种远在天边的空渺。奇怪的是,他分明不认识这声音的主人,心中却倏然生出几分亲近与安心。   许是见他没有回答,那声音又问了一次。   她是谁?她在哪里?   她能……帮助他吗?   含着几许戒备, 又带着更多的希冀,小卫珩哑着声音开了口。   “……你是……何人?”榻上的卫珩喃喃道。   美人哥哥说话了!阮秋色高兴地几乎要蹦起来,使劲晃了晃吴酩的胳膊,无声地向他做着口型。   吴酩连忙摆摆手示意她冷静。虽不知为何阮秋色的声音能引起卫珩的反应,但眼下总算是有了希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告诉他,他正在做噩梦,把他叫醒。”思量片刻,吴酩对阮秋色指示道,“梦里的他只有十岁,不要叫他美人哥哥。”   阮秋色点头如捣蒜,立刻照做了起来。   “你知道吗?现在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正在做噩梦呢……”她顿了顿,许是为了增加自己话里的可信度,又说了一句,“你方才问我是谁?我是……我是守护梦境的仙女!”   吴酩从未经历过这样乱七八糟的溯梦,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掩面叹了口气。   小卫珩被她没头没脑的发言惊住,眼泪都停在了眼眶里。他茫然地看着怀中的母妃,她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体正在变冷,可这一切都是……梦?   那声音又道:“……不信你试试掐自己一下,会感觉到痛吗?”   饶是这人说的话十足奇怪,小卫珩还是莫名其妙地照做了。他右手用力地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记,随即奇道:“真的不疼。”   “那你再试试,能不能想个办法从噩梦中醒来呢……”   从梦里醒来,听上去很容易,做起来才发现毫无头绪。小卫珩用力地闭上双眼,心中默念了好几次“醒过来”,然而一睁眼,自己仍身处在森冷的床榻之上。   他又用力地掐了自己几下,甚至还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那力道接近于一个耳光,然而一切的尝试都是徒劳:“我……我醒不过来。”   阮秋色眨巴眨巴眼睛,向吴酩求助。   吴酩面上却显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按照常理来说,人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的时候,就会很容易醒来。而卫珩眼下无法醒转,又能与阮秋色交流……   他忽然两手一拍,想通了什么似的,将阮秋色拉到一旁耳语了一番。   “都记住了吗?”语毕,他又叮嘱了一遍,“让他将那夜的事情逐一回忆出来,说不准就能找到心结,治好他的心病。”   阮秋色一脸正色地点点头:“放心吧吴伯伯,我的记性是最好的,我一定能做到!”   阮清池投来一个满含担忧的目光:“这样真的能行吗?阿秋她……”   “我知道这听起来挺奇怪的。”吴酩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宁王将自己关在梦境里,却给阮阿秋留了个小门。相信我,如果有一个人能医好他,那一定就是阿秋。”   ***   “我不想待在这个梦里了,我想醒过来。”   小卫珩做出的种种尝试均告失败,逐渐失去了耐心。他看着怀里母妃苍白的面容,胸口奇异地又感到了一阵钝痛。   奇怪,明明是在梦里,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呢?   那女声赶忙安慰他:“我方才说过啦,你现在醒不过来,是因为缺少一把打开梦境的钥匙。”   “钥匙?”小卫珩不解道,“你是说,打开清辉殿大门的钥匙吗?只有母妃知道那钥匙在哪里,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   “不是不是,我说的‘钥匙’只是一个比喻呀……”那声音接着道,“你需要将这个梦继续下去,然后告诉我梦里发生的一切,我就会帮你找到那把钥匙,让你从梦里出来啦。”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们仙女是不会骗人的。”   小卫珩竟也没觉得奇怪,只是满心疑惑:将梦继续下去?应该怎么做呢?   他向着母妃偎紧了些:“母妃,我冷……我想下床去,将暖炉挪得近一些。”   “不可以!”母妃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了,坚决地看着他道,“你答应过母妃,不可以松手的……”   小卫珩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继续抱着母妃,小声与那个仿佛在他耳边的声音对话:“我想下床去,可是母妃不让我松开她。”   “为什么不可以?”得了吴酩的示意,阮秋色追问道。   榻上的卫珩沉默了一会儿,才呢喃道:“母妃说她怕冷……母妃要我答应,要抱着她不可以松开,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原来是因为这个!”吴酩恍然大悟,“我说他为何要忍着那样的恐惧,抱着沅贵妃的尸身不肯松手呢,竟然是因为贵妃的要求。”   “可是阿沅怎么会忍心这样做?”阮清池有些难以置信,“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   阮秋色眼下无暇分心去听他们说什么,只一心一意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你有再同你母妃说话吗?”   然后发生了什么?小卫珩觉得她问得很怪。但他记得那女子方才的叮嘱,要自然而然地将这噩梦继续下去,那便要继续同母妃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好呢?   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母妃……珩儿答应过您,不会松手的。可是万一我睡着了怎么办呢?嬷嬷说过,我睡着了是很不老实的……”   小卫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发问。这些话仿佛自然而然,原本就在他脑海中似的。他甚至有些懊恼——倘若被自己抱着是母妃的愿望,那他这么问,母妃会不会不高兴?   可听了他这话,母妃却并没有失望,而是轻轻地笑了:“是啊,你会睡着。睡着了也不妨事,小孩子哪有不爱睡觉的呢……”   不知怎的,方才还气息奄奄的母妃竟然生出了些力气,微微挣动了一下,反将他搂在了怀里。她一下一下地,柔和地拍着小卫珩的后背,口中轻喃着:“母妃哄你睡觉吧……你长了这么大,母妃好像从来没有哄过你入睡呢……”   小卫珩贪恋地依偎在母妃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个噩梦,还是美梦。   “母妃,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他眨巴着眼睛,仰视着那个目光温柔的女子,“父皇哄我睡觉的时候,常常会给我讲故事呢。”   他话一出口便感到了后悔——母妃是不喜欢他提起父皇的。即便是无意间提到一句,也会让母妃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母妃竟然没有生气。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蹙起了眉心,似是在想该说哪个:“你想听故事啊……让我想想……”   小卫珩越发笃定自己的确是在做梦。这梦前半段悲苦,后半段却甜蜜得有些不真实。   良久,母妃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面上缓缓绽开了一个微笑。   “这故事啊,或许不该讲给你听的……可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母妃方才说过,母妃从来不是讨厌你,只是你长了一张与母妃太像的脸……”   小卫珩想不明白:“同母妃长得像有什么不好?父皇也是因此最喜欢儿臣……”   “对啊,就是因为你父皇喜欢这张脸……”母妃失去血色的唇角勾起一个凄楚的弧度,“所以母妃入了宫,失去了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啦……”   阮秋色又在卫珩耳边叫了一声。这已经是她第五次提问了,许久没得到卫珩的回应,她有些着急:“不想从梦里出来了吗?”   “……别吵。”或许是被她接连的打扰弄得忍无可忍,榻上的卫珩咕哝了一声,“母妃刚才在给我讲故事呢……”   “什么故事?”阮秋色登时来了兴致,“快跟我说说……”   卫珩又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在阮秋色第七次问起那故事是什么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说:“是……母妃入宫前,和喜欢的人的故事……”   阮秋色的眼睛立刻睁圆了,她连忙转向吴酩和阮清池,用口型问他们:那不就是和我爹的故事吗?   吴酩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老友——此时此刻,他实难想象阮清池是什么心情。他付出一切换来的真相十足苦涩,却又含着一丝宽慰——毕竟他心爱的女子,在生命的尽头最后一个念起的人,终究还是他。   阮清池却只是木然地坐在原地,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石像。   “你母妃是怎么说的?”阮秋色忽然想到什么,急切道,“你快跟我讲讲,原原本本的,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她心里明白,这是爹心爱的女子临死前留下的最后的言语,倘若自己能记下来复述给爹,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卫珩却丝毫没有回音。   阮秋色有些着急了——她知道的,梦醒以后,人会将梦里发生的事情都忘掉,那么此刻便是唯一能听到沅姨母遗言的机会。   “打开梦境的钥匙,就藏在你母妃的故事里呐……”她脑子转得快,趴在卫珩耳边连哄带骗,“你难道不想快点出来吗?”   小卫珩仰起脸,看着眼含笑意,正温声絮语,同自己说故事的母妃,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想出去了。”   在梦里,母妃才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才会这样抱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他贪恋地闻了闻母妃身上的香味:“就这样在梦里……也挺好的。”   “可是……可是……”阮秋色没料到卫珩会这样说,一时间无措地挠了挠头,“可是这是一个噩梦呀。你的母妃,她已经快要死掉了……”   鼻端的馨香里忽然渗入了血腥味,像是忽然从幻象中惊醒一般,小卫珩浑身一凛——是的,母妃受伤了,她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淌着血……   阮秋色对自己一时嘴快有些懊恼:“我、我不是故意说你母妃要死掉的,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快点醒过来……”   良久的沉默。   就在阮秋色以为卫珩不会再回应的时候,榻上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   “……我该怎么做?”小卫珩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出了决定,“将母妃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你,就可以了吗?”   只要这样,他就可以醒过来,母妃就……不会死了吗?   “嗯。”阮秋色眼眶发酸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关于你母妃喜欢的人,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   阮清池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的阿沅是如何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当这片刻的过往,经由卫珩的记忆摊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油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生在将门,她习得一身武艺,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柔弱温婉,反而性情爽朗热烈。可他知道,阿沅母亲早逝,自小父兄便时常出征,得不到悉心的照顾。所以她怕冷,怕疼,怕黑,更怕一个人。   可这样的阿沅,却选择在一个森冷的夜晚,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孤零零地死去。   她那时害怕吗?她在想什么?她有没有一些话……想说给他听?   “母妃说……她生在将军府,父兄皆是粗莽爽直的性情。所以在遇到那人之前,她竟不知世上有那样温柔的男子。她自知脾性不算好,可那人却像是从来不会生气似的,总是用一双笑眼看她……”   小卫珩回忆着母妃方才同他说的故事,尽量仔仔细细地说与阮秋色听:“她说那人是画画的天才,踏遍了万里河山去寻访美景,所以见识广博,会将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讲给她听……”   阮秋色认真听着,默默地将他说的话记在心里,预备着等见到爹爹,要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与此同时,阮清池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天下这么大,只给男人看的吗?真想亲眼去看看你说的那地方……”   记忆中的女子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想想真是不公平。身为女子就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去哪里都要别人同意。要不是我爹身在边关鞭长莫及,我哪能偷溜出来见你?”   “你不妨往好的方面想。”阮清池笑着去抚她失望的眉头,“‘出嫁从夫’不好吗?到时我自会带你走遍大江南北,一览风物人情……”   “——谁说要嫁你!”   ……   “母妃说那人心地良善极了,每逢休沐便会去义塾里教寒门子弟学画……”小卫珩一字一句地认真复述着,“孩子们的画材要花去他一半的俸禄,另一半也只能撑到月中——因为那人喜欢的东西太多,赏琴听曲,品酒喝茶……他还喜欢诗,最喜欢的是白乐天的诗……”   阮秋色留意到他说得越来越慢,说完这一句,便久久没有再开口。   “你怎么不说了?”   “母妃……”卫珩的声音有些哽咽,“……母妃累了。”   母妃絮絮地说了许多,方才强打的精神已经有些涣散。说完最后一句,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再没力气张口了。   恐惧和痛苦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小卫珩的心脏,他紧紧地攥着母妃的衣角,一声一声地唤着,生怕她就这样睡过去。   裴沅垂眸看着儿子满是担忧的小脸,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母妃不太会讲睡前故事……对不对?”   小卫珩忍着眼泪道:“母妃讲得很好,真的……”   “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多哄一哄你的……”裴沅轻轻地摸了摸他带着泪痕的脸蛋,“要不然……母妃背诗给你听?就背白乐天的诗吧,有一首那人很喜欢的……你听着听着,便能睡着了……”   小卫珩看着母妃苍白的脸,很想让她节省些气力。然而母妃彻底失去血色的嘴唇已经在缓慢地开阖:“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啊……”阮秋色喃喃道。这的确是爹很喜欢的诗,还曾经按着诗里的内容给她画过一本图册,所以她背得滚瓜烂熟,“这首诗很长的……”   这真的是一首很长的诗。裴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几次她像是已经力竭,停顿了许久,吓得小卫珩偷偷去探她的气息,然而片刻过后,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又会响起。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念罢这句,她像是彻底没了力气一般,沉寂了片刻。   “母妃,母妃!”小卫珩小心地摇了摇母妃的胳膊,“母妃你别睡……”   “母妃没有睡……”她温声安抚道,“母妃只是忽然……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奇怪,明明只剩几句就背完了呢……”   这首诗的下一句是……小卫珩苦思冥想,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向来对诗词不甚感兴趣,这首长诗只在幼时被当做歌谣听嬷嬷唱起过……   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可以向耳边的声音求助:“‘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下一句是什么?母妃说她想不起来了……”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阮秋色立刻接上,“还要我接着背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小卫珩赶忙将那两句背给母妃听,母妃果然点了点头,笑着感叹道:“珩儿真聪明,就是这两句呢。”   然而她却没接着背下去,而是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帷帐,幽幽地说:“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若走了,他定不会独活……珩儿,倘若有一日你见了他,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若他执意随我而去,我绝不会原谅他……就是在地府,也、也不会见他……”   她话里的内容实在太不详,小卫珩颤抖着哭求:“母妃,求您别说了……”   裴沅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极美的微笑。   “替我告诉他,与他相遇相知,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情……”母妃的目光渐渐涣散,拼命从喉口挤出声音,“我们初见是在……十月十一,最后一面,是在来年的七月初九——也不过短短三百日啊。可是算命先生还说我俩的八字顶顶相配,一定可以白首到老……”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小卫珩颤抖的身体揽紧了些:“珩儿乖,你答应过母妃的……不可以松手哦……”   她的眼角划过了一滴泪,然后就彻底没了声息。   “母妃——”小卫珩的泪水倾泻而出,哭泣声在喉咙里压抑成低低的呜咽,“母妃你醒醒——”   这不是个梦吗?明明是个梦,为什么会醒不过来?   明明是个梦,为什么他会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恐惧……和悲伤呢?   “你听到了吗?我说母妃死了,母妃已经死了!”小卫珩绝望地质问着,“为什么我还没有醒过来?我不是都将母妃死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讲给你听了吗?你说的‘钥匙’,能打开这个梦境的钥匙到底在哪儿?!”   方才一直陪着他的女声却没有立刻回应。   他等啊等啊,等到母妃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等到这殿中夜晚的森寒刺透他白日穿的单薄的衣裳,顺着他的脊梁骨蔓延至全身,才听到她用一种奇异、惊恐、近乎于哭腔的语调说:   “美人哥哥,你母妃与她喜欢的人初见,并非在十月十一,他们最后一面也不是七月初九。”   所以呢?小卫珩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图。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用留下一个重要线索——你还记得方才她想不起来的那两句诗吗?这是一种密文,那诗是密文的锁,而这两个日子,就是开锁的钥匙……”   不知为何,小卫珩的心里涌现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明明那女声说的话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却让他瞬间便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全身的血液都从四肢百骸汹涌到了心脏。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这一句的第十和十一个字是‘中’和‘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第七和第九个字,是‘殿’和‘人’,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就是你母妃想要留下的线索!她想说的是——”   那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殿、中、有、人。” 第167章 释怀 “美人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殿中有人。   这四个字瞬间让卫珩清醒了过来——并不是从梦中惊醒, 而像是被扯出了自己幼时的身体,从半空俯瞰着这个纠缠了他十多年的噩梦。   他看到母妃腕上的鲜血已经干涸,看到年仅十岁的自己紧紧搂着母妃僵冷的尸身, 已经哭不出声音。这无助的孩子甚至不敢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 好像只要他不这么做, 母妃便没有死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他看到这个双目通红的孩子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松开了怀中的尸首,离开了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床榻。   别,别去。卫珩在心里说。   可他比谁都要清楚, 这不是一个可以由他左右的梦,而是一段无法更改的记忆。就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就在此时此刻,他告诉自己,母妃只是睡着了,只要他找到那把钥匙,打开房门,就可以将母妃救活。   他看到那孩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床榻内外, 母妃的衣橱, 殿内的斗柜,然后走向了母妃的妆台。   别去……   那孩子逐一拉开台子上置物的小抽屉,从一个妆盒,一件件首饰中寻找着自己渴求的那把钥匙。他打开了母妃的妆奁,奁盒中只有一面梳妆用的小镜子。   那小小的圆镜是父皇的赏赐,产自异域,以锡铜制成。正面打磨得光滑无比,照人时纤毫毕现;背面精心雕琢了并蒂莲花, 寓意永结同心。   他自然而然地拿出那面镜子,想看看底下是否藏着什么——   然后他浑身一僵,飞快地将镜子放了回去。   卫珩看到那孩子身上微微发着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殿里的阴冷。   而是因为那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人影,正趴在床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中,有人,在看着他。   十岁的卫珩瞬间明白了,母妃那句“绝对不能松手”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就在这门窗紧锁的殿中,方才就藏在他们头顶,静静地,用耐心而阴冷的眼神看着她死去。   这样的眼神正凝在自己的后背上——那人看到他拿起镜子了吗?看到那镜子映出的画面了吗?那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他了?   年幼的孩子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只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在那妆台上翻找。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找到那把钥匙,他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母妃的床榻。   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妆台到床榻不过十来步,却足够让他想明白了一切——原来母妃不是自杀。   原来母妃百般叮嘱他不能松手,费尽心思讲故事哄他入睡,是为了确保他不会离开这床榻,不会发现那个杀人的凶手,自始至终都躲在离他们不过六尺高的床顶。   可那个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杀死呢?   一个更加骇人的真相浮现在卫珩的脑海:因为他是证人。他是见证了母妃自寻死路的证人。   而母妃之所以会配合那个凶手,坐实自己自杀的真相,是为了——   十岁的孩子木然地爬上床,将母亲已经僵冷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母妃,对不起……”   ——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他的性命被凶手当做要挟母妃的武器,迫使她在手腕上割开了那样深的一道伤口,逼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尽办法,让幼子相信自己是死于自尽。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对不起……珩儿食言了。”儿时的卫珩喃喃道,“母妃别怕,我抱着你,不让你一个人离开……”   他知道床顶上的凶手此刻正仔仔细细地瞧着他的反应,想要确认他是否发现了自己。一旦他露出破绽,那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并杀死。   不能……他绝不能被发现——若是这样,母妃就白死了。   偌大的宫殿里,回荡着的只有更漏的滴答声。床上的孩子渐渐感到了一阵蚀穿骨髓的寒冷。不仅仅是来自怀里母妃的尸体,不仅仅是来自头顶上方那道毒蛇般的视线,也不仅仅是来自这刚刚开始,不知何时才能到头的长夜。   那寒冷来自一个念头,一个一旦想起就会让他心惊胆颤,痛不欲生的念头。   卫珩终于记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念头无法控制在他脑海中作响——   是我害死了母妃。   ***   “美人哥哥醒了!”   阮秋色先是惊呼了一声,又怕惊扰到卫珩似的,只静静地趴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帮他拭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阮秋色说不出卫珩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着怎样的情绪,可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下意识地开了口:“美人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嗯。”卫珩嘴角浮现起一个浅淡的笑,“我知道。”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榻边的阮清池:“你是对的,母妃不是自尽——我看到了凶手的脸。”   “是谁?”阮清池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卓一川。”卫珩道,“他先是让素若将我骗到母妃的衣橱里迷晕,又用我来要挟母妃。然后再将我唤醒,作为母妃自尽的证人。母妃之所以要我抱着她,是怕我会发现这殿里还有另一个人,引来杀身之祸——可我没听她的劝,还是在无意中撞见了真相。”   他三言两语便将这深埋在记忆中的梦魇道破,神色却很平静,如同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好在卓一川没有发现,我才活了下来。”他继续说道,“那日我或许是太害怕了,发了几日的高烧,醒来便将这真相忘了个干净。若不是母妃拼死给你留下了线索——她一定是想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我……”   “谢谢。”阮清池双目通红,神色复杂地看着卫珩,“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其实他原本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原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卫珩答应给他的也只是一个真相。他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运气,能穿过十一年的光阴,穿过阴阳两隔的黄泉,陪自己心爱的女子走完最后一程。   “是本王该谢谢你。”卫珩的眼神柔软了下来,“若不是你执意要查出真相,本王这一生或许都会被自己蒙在鼓里,让母妃死得不明不白。”   “这不是你的错。”阮清池轻声道。   “是的,这不是你的错。”卫珩还没说什么,方才一直沉默着的吴酩突然开口道,“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因为太恐惧,太自责,才会选择封存这段记忆。而尸体是触发这段记忆的源头,所以你才会落下畏尸之症。你并不是忘记了真相,只是因为太痛苦了,需要将它藏起来,才能保护自己。”   卫珩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给自己一些时间来体会这个事实。   然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开口道:“那么既然我找回了这段记忆,再见到尸体时,就不会再感到那样惊惧了,对吗?”   吴酩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那便要抓紧时间。”卫珩霍然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五日之期不过只剩几个时辰,本王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真相。”   “美人哥哥还要出门?”阮秋色见他往外走,忙不迭地跟上,“都已经这么晚了……”   “你要乖乖留在这里。”卫珩回过神,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定在原地,“这件事我要自己去面对。”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你要去做什么呀?”   卫珩给了阮清池一个眼神,示意他如果事情进展得不顺,他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带阮秋色一起离开。   见阮清池点点头,他才放心地冲阮秋色露出了一个微笑:“本王要去看看昭鸾公主的尸体。”   ***   “什么?这深更半夜的,宁王发哪门子疯……”   皇帝被匆匆跑来的内侍官叫醒,无奈地揉了揉眼睛道:“要看尸体为何不在白天看?眼下都过了子时,不觉得瘆人吗?”   “皇上您快去瞧瞧吧,”那内侍官急出一脑门子汗,“宁王执意要看,可那北越的三皇子坚决不肯,都对着宁王拔了刀了。裴小将军听说后也带侍卫赶了过去,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   “……裴昱又过去凑什么热闹?”   皇帝叹了口气,认命地穿戴起来。等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停尸的宫苑,果然看到一幅剑拔弩张的画面——看守昭鸾公主尸身的北越兵士纷纷拔出刀剑,将卫珩、裴昱和他带来的几名侍卫围在了正中。   “怎么,五日之期将至,宁王这是要做困兽之斗?”北越三皇子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卫珩,“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这么抱的,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半夜三更想来就来,丝毫不顾及逝者的安息么?”   “还原真相才是唯一能让逝者安息的方法!”卫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裴昱便疾声道,“昭鸾公主也绝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   三皇子轻嗤一声,打断道:“此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罢了罢了,朕来给你们打个圆场。”皇帝快步上前道,对着北越三皇子一拱手,“宁王突然提出要看公主的遗体,恐怕也是发现了什么疑点。左右明日他就必须拿出个交代,不若三皇子宽宏大量,放他进去瞧一瞧可好?”   三皇子却没买他的账:“我们北越虽然民风开放,可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外男去瞧女子的尸身。倘若真有什么疑点他早该去看了,事到临头才提出来,谁知道是不是动了毁尸灭迹的心思?”   皇帝被他一通抢白,碍于其身份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了一声,对着卫珩道:“宁王,你就非看不可吗?三皇子说的有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怎么不早提出来?”   “启禀皇上,先前追查的方向有偏,是臣之过。如今请求查看公主遗体,的确是万不得已。”卫珩躬身道,“五日之期将至,臣愿在此许诺,若是公主身上无所发现,臣自当领受谋害公主的罪责,绝无二话。”   “罢了罢了。公道在先,男女之防倒是其次,况且公主已经……”皇帝顿了顿,还是没将“面目全非”说出口,只道,“三皇子既担心宁王对逝者不敬,不如与宁王一同进去,如何?”   见三皇子仍是一脸不忿,想说什么的样子,他连忙又补上一句:“这样,朕也同你们一起进去,权当是做个仲裁。”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卫珩一眼,那一眼的含义很明确:朕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发话要亲自前往,三皇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三人抬步正要进那停尸的偏殿,却听裴昱在身后道:“等等——”   “能不能也让我……进去看她一眼?”   昭鸾公主的尸身被找到那夜,他得了消息,带兵前去清剿贺七的巢穴——所以终究也没能在最后看她一眼。   三皇子像是被气笑了:“你觉得本皇子很好说话是不是?”   “不是的!我与昭鸾……我辜负了她的心意,若不是我,她或许也不会……”裴昱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是个非分之想,所以说得磕磕绊绊,“我不敢奢求原谅——我只是想……最后送一送她。”   “你算老几?”三皇子眯着眼睛瞧他,“张口就说昭鸾对你有意,怎么证明?”   裴昱一时愣住了。他从没接受过昭鸾的好意,就连她送的几样小礼物都退了回去,如今连个聊以纪念的信物也没有。   “我只知道昭鸾有个心心念念的恩人。”三皇子说着,睨了卫珩一眼,“那人腿上有被狼咬过的疤,你有吗?”   裴昱自然是没有的,但他被这话提醒,连忙伸出右手:“我有这个——你看,这是半月前她咬的,我只有这个了……”   他将那伤疤举到三皇子面前,生怕他不信似的:“昭鸾还给我涂了你们北越的药膏,消腐肉的,说这样便将这疤永远留在我手上了。”   北越三皇子沉默不语。   “裴昱,你且别来添乱了。朕知道你为公主伤心,可拿个伤疤做证据未免也太滑稽。”皇帝叹了口气,又冲三皇子拱了拱手,“还请三皇子包涵,咱们还是先……”   “你喜欢她?”三皇子看着裴昱,突然开口道。   裴昱怔了一瞬,而后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北越三皇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出使这些天,他每日泡在皇家藏书阁,只知道昭鸾总往外跑,去找她那位恩人,旁的也没有多做关心。可这几日他尽力调查之下,也知道昭鸾日日缠着的恩人似乎不是宁王,而是另有其人。   “那就一起进去吧。”三皇子转过身道,“在我们北越,男人想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最后一面,没人会去阻拦。”   裴昱大喜:“多谢殿下!”   “多谢三皇子允准。”卫珩亦朝他颔首致谢。   三皇子对上他含着谢意的目光,到底还是觉得不爽,于是没好气道:“不必。咱们四个一起进去,可不是要围着昭鸾的尸身打马吊的。宁王,你这回最好能瞧出点什么来——倘若你不能的话,我一定要你的命。” 第168章 破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四人穿过一条回廊, 便到了昭鸾公主停灵之处。   这偏殿内透着一股瘆人的凉意,盖因皇帝让人每日运来大块的冰砖,并将尸身置于冰砖之上以保不腐。饶是如此, 殿内仍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尸臭的味道对皇帝来说甚为陌生, 一时间几欲作呕, 于是赶紧停住脚步, 以免在灵前失礼。   “宁王, 速战速决。”他以白巾掩住口鼻,闷声道,“别扰了公主的清静。”   卫珩的手在袖中紧攥成拳, 忍不住闭了闭眼。他心中升起一丝犹疑:困了他十多年的畏尸症,真的能在一夕之间消解吗?   “怎么会这样……”   裴昱先他一步奔至了灵前,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口中喃喃道:“昭鸾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珩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别无选择地睁开了眼睛。   尽管这一路上他已经无数次想象过那尸身的样子,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尸身的确如打捞它的府兵所言,肿胀得仅余一个人形,被塞进匆忙赶制的白色殓衣里。   身上尚且如此, 面部就更不用说。水中的沉尸面部凸起处, 往往容易引得鱼虫啃噬,是以耳鼻都有所残损,皮肉亦是鼓胀了一圈,双目圆睁着凸出眼眶,只余雪白的皮肤和那双蓝色的眼眸可以昭示她作为公主的身份。   尽管那双冰湖般湛蓝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死气沉沉的浊色。   卫珩盯着那尸体瞧了片刻,才道:“三皇子,因你执意阻拦, 这尸身还没经大理寺的仵作验过吧?”   “北越素有敬畏遗体的传统,怎么可能容那些仵作开膛破腹,亵渎昭鸾的尸身?”三皇子不忍地别过脸,恨声道,“这个你想都不要想。”   见三皇子不悦,皇帝忙道:“虽没有正式验尸,可朕也让宫里的医官看过。那医官看出公主鼻腔里有呛水而出的血点,并非是死后落水。”   “这一点臣是知道的。”卫珩点了点头,又对三皇子道,“开膛破腹自然有损公主的遗体,可若我只求查看公主的口鼻,三皇子可否应允?”   他态度有商有量,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三皇子没再说话,权作是默认。   卫珩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里面放着几根细细的竹篾,顶上缠着棉絮。   卫珩小心地将竹篾伸进尸身的口中,慢慢地往喉咙深处探去。溺水而亡的尸体半张着口,竹篾很顺利地探了进去。而后他轻轻地拭了几下,将竹篾拿出来在灯下细瞧。   “表哥这是……”裴昱离近了些去看,“这样能看出些什么?”   “公主若是在江中溺死,口鼻深处会有泥沙,甚至会有藻絮。”卫珩小心地翻看着棉絮上的痕迹,果然在棉絮间看到了细碎的沙粒。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的确有沙——那些人心思倒是缜密。”   “那些人?”三皇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还没放弃那阴谋论?”   卫珩也不同他争辩,只凝神细思了片刻,又道:“既然口鼻里的泥沙不能证明公主是遭人所害,那本王便得看看公主身上其他地方……”   他话说了一半,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皇帝:“只是不知三皇子如何才能应允。”   “咳咳……”皇帝抵着白巾轻咳了两声,深感他今晚将车轱辘话都说尽了,“既然咱们已经来到了公主灵前,便是本着寻求真相的目的。咱们不妨……给宁王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三皇子果然并不搭话,无声地做着抵抗。   皇帝无法,只得讪讪地又说了一句:“那……就看一处如何?只让宁王看那尸身上的一处,至于是何处,就由三皇子来指定,想来公主在天有灵也会谅解。”   三皇子沉默了半晌,到底说了句:“那就……手臂吧。”   卫珩知道,想让他再做让步也是徒劳,便只点了点头,对着殿门口侍立的宫人道:“将公主的衣袖挽起来,动作要轻些。”   “慢着,”三皇子突然抬手拦住了宫人,“我来。”   他到底不愿外人触碰妹妹的尸身,于是决定自己动手。那尸身胳膊肿大了许多,挽起来甚为吃力,三皇子忍着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小心翼翼地隔着布巾托起尸身的手腕,将那袖子挽了两圈,鼻尖都憋出一层细汗。   “可以了吗?”   卫珩蹲下身子,就着他的手细细地观察了片刻:“再往上些,露出上臂来。”   三皇子咬紧牙关,心中暗想:便忍他最后一次。   尸身的手臂完全露了出来,皮肤胀得有些凹凸不平,显出青白色。手臂贴着冰砖的一侧,有些许淡红色的尸斑,从肩膀到掌缘细细密密连成一条。   卫珩盯着那块尸斑,似是在回忆什么。他沉思了片刻,突然说了句:“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裴昱立时问道,“表哥是发现什么了?”   “瞧这里的尸斑。”卫珩道,“人死以后一两个时辰内,身体中的血液下坠淤积,便会产生尸斑。若尸身仰躺着,则尸斑多见于背侧,而若是尸身俯卧,则尸斑会出现在身前。”   皇帝上前几步,瞧了瞧那手臂上的红痕:“尸斑在手臂背侧,说明公主身故后是仰躺着?”   卫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尸斑形成之初,并不是一成不变——倘若变换了尸体的位置,譬如从仰躺变为俯卧,尸斑的位置也会从身后转移至身前。可若是再过四个时辰,先前形成的尸斑便会落定,死者身上也不会再形成新的尸斑……”   “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皇子不耐地打断道,“昭鸾的尸身沉于江底,生出这些尸斑,有什么奇怪?”   “昭鸾公主落水之后,陛下派去数十名水卫,沿着江水搜寻到了后半夜。”卫珩反问道,“倘若公主的遗体沉于江底,为何会遍寻不着?”   “是了,那夜之前连日阴雨,江水湍急,昭鸾定是被冲去了下游!”裴昱回忆道,“天亮以后,更是有数百名兵士参与了搜寻,也始终一无所获。况且最后发现公主的位置,离望月台有数十里之遥……”   “正如本王方才所言,尸斑成型于人死后的一至四个时辰,此后便会定型,且不会再生出新的。”卫珩道,“眼前这尸体的尸斑沉积于手臂背侧,说明其死后不久,便呈仰躺状静止在了某处。而公主坠江之后,被汹涌作浪的江水裹挟着往下游而去,一路上尸身定是浮动翻转……那么她手臂背侧的尸斑是从何而来呢?”   寒气森森的偏殿里顿时静默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公主并非丧生于水流之中?”皇帝目露沉思,“按照你的说法,倘若公主坠江溺亡,身故之后一直被江水带向下游,是不会形成这样的尸斑的。”   “正是。这也印证了臣先前的推测:昭鸾公主并非坠江而死,甚至并非死于坠江那一夜。”卫珩沉声道,“那夜公主是在凶徒逼迫之下跳江逃生,或许也顺利地上了岸。只是那些凶徒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她,然后……”   他停下来看了满脸惊疑的三皇子一眼,似是想给他一些时间,接受这个比先前残酷许多的真相。   “然后他们溺死了公主,又将尸体浸泡了几日,直至无法辨明死亡的时间。”卫珩接着道,“公主死后,尸身仰躺着浸泡在静水中,就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尸斑。”   “就凭一个尸斑,我凭什么相信你?”三皇子质问道,“尸斑不尸斑的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口中的凶徒,我们一个影子都没见到!”   “关于尸斑,数百年前的典籍中便记载甚详,绝非本王信口所言。况且大理寺中也存有无数案卷可供三皇子查阅。”卫珩诚恳道,“至于那些凶徒,他们在我朝作恶多年,为首的头领名叫贺七,近日被本王逼到了死角,所以才会胆大妄为至此,竟敢谋害公主,嫁祸给阮秋色,实则意在扳倒本王。”   三皇子红着眼睛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编故事?”   卫珩思量片刻,到底没将太后与贺七里应外合之事抖落人前,只道:“这几日贺七已在京中露出了马脚,前夜裴将军曾率兵堵截,反中了他的埋伏。公主一案,他是唯一有本事也有动机的凶嫌,这一点本王很确定。”   也不知三皇子听进了几分,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昭鸾的尸身上,内心像是在做着什么决断。又过了许久,他才叹出一声:“说到底,你们的争斗与我北越有什么关系?昭鸾平白无故被卷入其中丢了性命,又何其无辜?”   还没等卫珩应答,裴昱立刻坚定道:“请三皇子放心,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将贺七绳之以法,不死不休!”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皇帝原本还在担心昭鸾公主一案卫珩该如何收场,如今洗脱了阮秋色的嫌疑,他总算松了口气,“三皇子,朕敢说在整个南卫,没有人比宁王更有把握将贺七捉拿归案。此事朕必将给北越一个交代。”   三皇子无言地看着那具尸首,半晌才点了点头:“倘若如此,或许昭鸾在天之灵便能安息……走罢。”   他说着便与皇帝一前一后向外走去,卫珩正欲转身,却见裴昱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尸身的面庞,像是竭力想要从这残损肿胀的面容里看出些昔日的旧影。   “裴昱,”卫珩出声提醒,“该离开了。”   “……不对。”裴昱大睁着双眼,口中喃喃道,“不该是这个样子……”   卫珩不明就里道:“事已至此……”   “表哥,”裴昱却出声打断道,“人骨骼的形状通常是不会改变的,包括牙齿,对吗?”   “这是自然。”卫珩道。   “所以这尸身不该是这个样子——”   裴昱将自己的右手举到卫珩的面前,给他看自己手背上那个深深的齿痕:“表哥你看,这尸身的牙齿,和我手上的咬痕对不上啊!”   ***   昭鸾公主可能还活着,这消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怎会如此?”皇帝将那女尸之口同裴昱手上的疤痕比了又比,“是有些微的区别。这尸体上下排的牙齿有几处细小的参差,那疤痕却整整齐齐……”   “大小也有不同,”裴昱目中闪现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昭鸾的齿痕,比那尸体要小上一些!”   “可、可这蓝眼睛该怎么解释?”三皇子难以置信道,“昭鸾这瞳色可是独一无二的……”   “不是独一无二。”卫珩若有所思道,“本王记得曾听她说过,她母妃来自极北的基罗族,生来就是雪肤蓝瞳。”   前阵子他差人调查贺七时,倒是发现朱门的勾当里不乏人口交易,听说越是少见的族裔越能卖得高价——朱门会从天南海北搜罗各族的美丽少女,买主往往都是京中的贵客。只是本朝严禁买卖人口,那些买来的异族往往都被藏在府中,并不为人所知。   “倘若贺七并未找到公主的下落,又知道本王需在五日内洗清阮秋色的嫌疑,那么他铤而走险,弄出一具以假乱真的尸首,就赌公主不会在这五日现身,倒也是合情合理。”卫珩接着道,“差一点他就赌赢了。”   “那公主现在何处?”裴昱急道,“倘若她还活着,我们怎么会找不到她?”   “假如公主还活着,却在这些天的搜索中迟迟不现身,只能说明她是故意如此,而且一定有人在帮她。”卫珩分析道,“公主很聪明,知道找她的人里或许会混入朱门的人,所以一直躲藏在暗处,等待自己信任的人出现。”   “我去找她——”三皇子拔腿就往殿外行去,“我亲自带人去找!”   “我也去!”裴昱也不管自己腿上未愈的伤口,拄着拐大步往外冲。   这偏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余皇帝与卫珩两人。   “不愧是朕英明决断的大理寺卿。”皇帝对着卫珩笑了笑,“有了你,朕晚上睡觉可安心多了。”   “承蒙皇上信任,只是这‘英明’二字臣不敢当。”卫珩拱手一礼,“此案的凶嫌,还未尽数落网。”   皇帝脸上的笑容立时淡了几分。九五之尊的帝王自然有自己打探信息的渠道,也知道卫珩口中的“凶嫌”说的是谁。   他看着卫珩,意味深长道:“这世上不是所有案子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宁王方才在三皇子面前没有提及太后,朕便知你知道轻重。”   “知轻重,不代表不能求公道。”卫珩却不退让,“臣几次遇险,多多少少都与太后有关。既然臣让皇上安心,那皇上是否也该给臣一个安心呢?”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毕竟是朕的母亲。”   “臣的母亲,十一年前割腕而死,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自戕。”卫珩垂眸看着地面,“可昨日臣终于记起,母妃是死于他人之手,而那个人就是太后身边的卓一川。”   “什么?”皇帝讶然。   “臣愿意相信此事并非由太后直接授意,想来卓一川的供词也会这么陈述。”卫珩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往事已矣,臣只想今后能同阮秋色安心度日,再无旁人搅扰。”   皇帝还震惊于他方才所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良久,他才说了句:“罢了,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卫珩点了点头:“臣拭目以待。” 第169章 结局(上) “很好,三日后本王大婚,……   “听说太后昨日迁出慈明宫, 遁入空门潜心礼佛了?”   卫珩将手中的案卷翻过一页,瞧见来人是阮清池,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 眼下这时分, 估计正在普宁宫做早课呢。”阮清池答道, “皇上下旨, 说是太后净心向佛, 为国祈福,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清修——与软禁也没什么分别。”   普宁宫乃是京郊的一处皇家庙宇,专供后宫妃嫔进奉朝拜。从来只听说皈依佛门的太妃会在那里修行, 当今太后出家礼佛倒是头一遭,故而在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这样也好。”卫珩抬了抬手, 示意侍从给阮清池看茶,“卓一川因杀害宫女兰芯,被判秋后问斩——会由本王亲自监斩。至于母妃的死……”   “皇家秘辛,不可说也。这我是知道的。”阮清池摇了摇头,“但有一事我很好奇:皇上为何如此信你?以至于会为给你交代,不顾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皇家的情分本就谈不上牢固, 太后三番五次地干涉国事, 皇上心中早有不满。而皇上信任本王的原因,和太后不信任本王的原因是一样的。”卫珩道,“是因为先皇留下来的暗卫。”   “暗卫?”阮清池诧异道,“我还以为这只是民间的传说……”   “暗卫当然是存在的,时青就是其中之一。”卫珩淡淡道,“先皇将暗卫留给本王,也是病入膏肓,一时糊涂。许是因为他死前深觉自己愧对母妃, 又担心太后与新皇容不得本王,所以才想留下暗卫来保本王的命。”   说到这里,卫珩浅淡地笑了笑:“先皇的心是好的。但在新皇眼皮子底下豢养这样的势力,无异于将谋逆之心写在脸上。所以新皇甫一登基,本王就将统领暗卫之权交还给了皇上。”   阮清池明白了一些,却又生出新的疑惑:“那么时青是?”   “皇上决定信任本王,所以仍令暗卫跟从本王,反正到头来我们都是替他分忧。”卫珩叹了口气,“能当皇帝的人,还是有些精明在身上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阮清池点了点头,眼里终于露出了笑意,“看起来所有人的结局都还算圆满。作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结局,阿沅也可以安息——至少在乎她的人,都得到了真相。”   卫珩沉默着点了点头。   阮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卓一川是要在秋后问斩啊……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亲眼看到。”   “傅宏不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在帮你调养吗?”卫珩放下案卷,目光微带关切,嘴上却毫不留情,“左右你要撑到三日后的大婚——本王曾答应过阮阿秋,要让她父亲为我们主婚的。”   卫珩与阮秋色的婚期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当初御笔亲批昭告天下,如今只剩三日,宁王府上上下下都连轴转地筹备着。   “王爷这硬邦邦的说话方式,也不知是随了谁。”阮清池苦笑道,“你倒是计划得明明白白,可新娘子同意了吗?我听说阿秋的记忆可还没恢复呢……”   这也正是卫珩近来最头疼的问题。   十日前,太医院的圣手傅宏大人急匆匆赶到了宁王府,说是从医典中查到了治疗失忆的法子,只要通过针灸疏通病人头颅内的淤血,记忆便可以恢复。   卫珩大喜过望,让他给阮秋色施了第一回 针,结束后急切地迎上去问:“如何?”   傅宏心虚地摸摸鼻子:“那书上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卫珩眉心一皱。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内传来阮秋色清脆的声音:“我这是在哪儿呀……清风馆里还有这么素的屋子?”   “王爷,是这样的……”傅宏眼观鼻鼻观心,“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但又没完全恢复……”   话没说完,只见阮秋色拉开门,一眼瞧见门口站着的卫珩,她眼睛都直了:“这鸨公厉害啊——从哪里找来这么极品的美人?”   顶着卫珩惊疑的目光,傅宏讪讪道:“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一半——目前恢复到了……十五岁左右。”   卫珩:“……可喜可贺?”   阮秋色笑眯眯地凑过来:“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书没有?”   卫珩眼下还顾不上回应她,只死死地盯着傅宏:“她不认得我了。”   “呃……治疗时病情反复,记忆有所倒错也是正常的,您先别着急。”傅宏摆摆手道,“这针灸不宜频繁施用,须得间隔十日……”   他见势不好,丢下一句“那臣十日后再来”就匆匆地溜了,只留脸色黑如锅底的卫珩和没搞清楚状况的阮秋色站在原地。   “你如今才十五?”卫珩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一眼。   “是啊。怎么,美人儿嫌我年纪小,怕我没钱?”阮秋色装出一副老油条的神气,拍拍胸口道,“这满盛京的秦楼楚馆,谁不知道我阮秋色出手阔绰?你到市面上打听打听,我画的美人像如今可值几十两纹银……”   “我朝有律,出入声色场所,须得年满十六。”卫珩双手抱胸,打断了她的话,“违者罚银一百两,或,杖责三十。”   “嗐,哪有人管这么多?官府来问,我说我满十六了便是。”阮秋色满不在乎地挤挤眼,又来扯他的衣袖,同他叽叽咕咕,“美人儿你说话讲究,想来是家中获罪才流落到这里。我跟你说啊,在这清风馆你可不能太清高,容易招那些老变态的惦记……”   “欺骗朝廷官员,罪加一等。”卫珩将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不留情面道,“你是打算交二百两的罚银,还是领六十板的廷杖?”   “朝廷官员?”阮秋色环顾四周,不解地挠挠头,“哪有什么朝廷官员?美人儿倒是喜欢开玩笑……”   “不巧,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当朝大理寺卿。”卫珩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果然看到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姑娘瞬间呆若木鸡,于是更生出些许促狭的心思,“你一口一个‘美人儿’,是在调戏于本王?唐突朝廷命官,又是皇亲,可要罪上加罪,流放到边关去服苦役的……”   *******   十五岁的阮秋色,已经初具他们相遇时那不着调的雏形。她听卫珩讲了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不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没想到啊,几年后的我竟如此有本事,连这么好看的男人也能勾到手……”   她说着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美人王爷,既然咱俩是马上要成亲的关系,我能摸摸你的脸吗?我还没见过这么滑溜的皮肤呢。倘若画了你的画像拿出去卖,那我岂不是要发财了……”   有那么一瞬间,卫珩觉得这婚事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然而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原谅了阮秋色的不着边际——自打阮清池失踪,她便在二酉书肆与莳花阁众人的照料下长大,而这两个地方的人……众所周知,没一个靠谱的。   所以在三日前,卫珩听说她从王府里偷溜出去,莳花阁和书肆里都遍寻不着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直奔清风馆,将正对着清俊小倌写生的阮秋色抓了个现行。   “美人儿,王爷,我可是清白的,”阮秋色慌里慌张地收拾着画具,一面给那小倌打眼色让他把敞开的衣襟系严实,“我只是来画几张画,帮朋友个忙嘛。你不知道,我朋友被个纨绔看上了,我得帮他赎……”   “朋友?”卫珩冷冷睨她一眼。   “普通朋友,真是普通朋友……”阮秋色连连摆手,“没没没你好看,真的,我看了你之后哪还看的进别人,都是些庸脂俗粉,狂蜂浪蝶,露水情缘……”   “……”   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他不生气。卫珩这样告诉自己。   “启禀王爷!”宁王府中的侍从匆匆来报,“阮姑娘已经被你关在小黑屋里三天了!”   卫珩淡定地抿了口茶:“那她知道错了吗?”   “她画了十好几张王爷的画像,说要拿出去卖钱,再给清风馆里的小倌宿月公子赎身呢!”   “……”卫珩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傅宏是死了吗?十日已到,他还不过来?”   傅宏的第二次针灸治疗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王爷,这不能怪微臣啊——”看着卫珩想杀人似的眼神,老人家委屈地打了个哆嗦,“这不是,这不是比之前有些进展么?至少阮姑娘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你说的进展,就是从十五岁进展到了十六?”卫珩忍住了摔杯子的冲动,冷笑一声,“呵,她是想起了更多事情,就单单忘了本王?”   方才大理寺临时有公务,他便让傅宏帮阮秋色医治着,自己先去处理。等他匆匆忙忙赶回王府,本以为自己的未婚妻会恢复如常,等待他的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记忆恢复到十六岁的阮秋色,一听说自己凭空多了个未婚夫,还是那个京中无人不知,在战场上毁了容貌,心狠手辣到能止小儿夜啼的铁面阎王,当即吓得魂不附体。没等他回来,就偷偷顺着院角那棵大树爬出去溜了。   好,很好。卫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能有进展,就说明针灸的法子还是可行的。”傅宏小声替自己辩解,“王爷该知道人的记忆是多么玄妙的东西……”   卫珩气极反笑:“三日后本王大婚,如今新娘跑了——这进展可真是妙到家了。” 第170章 结局(下) 四十八种技巧:实战篇……   刚一入夜, 宽敞的西市大街上就挤满了人,喧腾起热闹的人间烟火。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卫珩悄无声息地跟在阮秋色身后, 与她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他穿着一身不显眼的常服, 也没戴那标志性的面具, 只以帷帽遮着脸——是以这两日他虽然时不时地跟着, 阮秋色却毫无所觉。   她只是背着个包袱, 自顾自地低着头,好像在苦恼着什么。   不远处卖酸梅汤的摊位边,时青朝他们二人的方向瞥去一眼, 忧心忡忡道:“你说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日就要大婚,他倒像一点儿也不着急。”   按说前日阮秋色出逃, 卫珩本可以立刻让人将她捉回王府,或是去找她当面说个明白——只要摘下面具让阮秋色看看他的脸,想来她对这桩婚事就不会这么抵触。   可卫珩偏不这样做。他只是默默地跟在阮秋色身边,瞧她每日都做了些什么。   “你这人是当奶妈当上瘾了吧。”云芍利落地付了钱,将酸梅汤递到他唇边,“说好了出来陪我逛街, 怎么还是一门心思想着你们王爷?”   时青耳根有些发红, 却还是顺从地喝了一口,然后接着道:“真不用去劝劝吗?婚礼在即,新娘子却还在外面瞎逛,王爷又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真是的,酸梅汤都堵不住你的嘴。”云芍嗔他一眼,“你们王爷性情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八成是因为阿秋听说他面容可怖就想逃婚,心里有气呗。你让他这时候去用好皮相吸引阿秋, 那不是妥妥的‘以色事他人’么?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能愿意才怪呢……”   其实刚刚得知阮秋色逃出王府时,卫珩心里是有些怒气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向阮秋色的眼神里,更多的是饶有兴趣的探寻。   阮秋色拐过了一条街,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门前。这家馆子的羊汤出了名,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店里的酒。   “姑娘怎么一个人来?里面请,”见她一个女子,店主老林头愣了愣,忙迎上来道,“您想来点什么?”   阮秋色茫然地“啊”了一声。她是这家馆子的常客,老林头怎么像是不认得她一般?   哦,可能是因为今日她穿了女装的缘故,又或者是老林头当年那轻微的眼疾,这几年又厉害了许多——就在她想不起来的这几年。   “那就……梅花酿吧。”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将包袱放在一旁的座位上,“明日有一桩大事,该喝好酒。”   卫珩也走进店里,在她身侧不远的桌边坐下。   老林头麻利地端来了酒,还附赠了两碟小菜:“是呢,明日京中可有桩大喜事——咱们那位大理寺卿宁王殿下,终于要成婚啦——”   闻听此言,阮秋色本就心事重重的脸色更垮了几分。她接过老林头倒满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口,就听老人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又道:“听说要娶的是书画天才阮侍诏家的女儿,她以前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人很活泼的……”   瞧见阮秋色的表情,卫珩忍不住抿唇笑了笑。老林头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两日他跟着阮秋色,发现自己的未婚妻东奔西跑,竟是在四处打听着自己未来的夫婿。   她先是在东西两市有名的说书摊子上听了半日的铁面阎王拍案惊奇,又向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们打听,那宁王破获的案子中,苦主们家住哪里——她倒是很聪明,没有偏听偏信那些怪奇传说,而是打算亲自去查问第一手的资料。   这京中亲眼见过宁王断案的人不少,卫珩也知道从他们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无非是些“凶神恶煞”,“冷酷无情”的字眼。毕竟他查案时只关心线索,那些死者家人的哭求向来是懒得多听的。   正如他也并不关心阮秋色从那些人口中听到了什么,反倒是被她打听自己的这份心意取悦到了——即便阮秋色在失忆的状态下逃婚,也并非是要一意孤行地取消婚事,而是想多打探些信息来做最后的决定。   只是这一圈打听下来,阮秋色果然越发心事重重。   “那宁王也是很有意思,放着京中那么多名门淑女不娶,偏要娶阮家那个不着调的假小子!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老林头方才起了个话头,店里的酒客便顺势议论了起来。   有个书生叹了口气道:“就是,那阮秋色虽然画得一手好画,可名声是着实不好听啊。不然也不会蹉跎到快二十了还没人敢上门提亲,不是吗?”   “宁王自己不也是个奇葩?战场上毁了容貌,性情又乖戾,京中哪个名门敢把女儿嫁他?”   “以宁王的身份,就算娶不到贵胄之后,娶个寻常官家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酒气上头,淫·笑着道,“可他一直不婚配,说不得是有那个……断袖之癖吧?你们别忘了,那阮秋色不正是喜穿男装吗?”   他同桌的酒客哄笑一通:“你小子倒是机灵!宁王打得好算盘,那阮秋色不光像个男人,能满足他的喜好,还能给他传宗接代,这可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啊——哎,你干什么!”   只见阮秋色径直走到那桌人面前,抄起桌上的酒坛,迎头泼了那些人一脸。便宜的烈酒渗入眼,辣得那些人嗷嗷叫唤起来:“哪里来的小贱人!”   “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你们口中像男人一样的阮秋色!”阮秋色叉着腰,将看过的江湖话本中女侠的台词说得掷地有声,“你们编排我也就罢了,方才那样诋毁宁王,不怕他将你们抓进大理寺,折磨个生不如死吗?”   卫珩执杯的手顿在了嘴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阮秋色口中的他,听起来反倒更加穷凶极恶些?   那群人为首的汉子揉着眼睛站了起来,足足比阮秋色高了一个头:“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那阮秋色明日大婚,今晚定是在家里梳妆打扮着,怎么会跑来这小破酒馆喝酒?”   阮秋色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倘若再闹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自己方才的所做所为就会流传在盛京街头巷尾:阮家那女儿离了大谱,大婚前夜去西市喝酒,还同人打架……   连带着还不知要怎样编排宁王。   她顿时心虚起来,匆匆丢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便往外跑。那群汉子正想去追,却见几个黑衣人从酒馆角落的桌边站了起来,拦在他们面前。   “今晚这酒馆里发生的一切,本王不希望再听到半句。”卫珩拿起那个被阮秋色遗忘在座位上的包袱,瞥了一眼那群被制伏的莽汉,声音淡淡道。   暗卫们颔首:“属下明白。”   ***   阮秋色没跑远,就在东西两市间曲水河畔的一棵柳树下蹲着。   卫珩走近了些,看她将脑袋埋在两臂间,肩头一耸一耸的,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哭什么?”   阮秋色吓了一跳,狼狈地抬起头:“你、你是谁?”   她擦了擦泪,眼前的朦胧渐渐散去,显现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眼里带着兴味,望着自己。   “你、你真好看……”阮秋色打了个哭嗝,伤心之余却还不忘同美人攀谈,“我、我好像不认识你。”   虽然不认识,却觉得他有种熟悉的感觉,莫名地让人心安。   “你忘了拿东西。”卫珩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阮秋色,“我是宁王的朋友,他让我来接你。”   “哦。”阮秋色脸上一红,将那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谢、谢谢。”   她这般客气疏离,卫珩倒有些不习惯。因为阮秋色喜好美色的本性实在深入骨髓,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见到他都是无比热情的。   而且她此刻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倒叫卫珩怀疑起那包袱里的内容。   但他没直接问,反倒是闲聊般地问了句:“瞧你胆子也不大,方才为何在酒馆里同人吵架?”   阮秋色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闷闷地说了句:“我不想那些人那么说他。”   “他?你是说宁王?”卫珩倒是有些意外,他眉梢一挑,不咸不淡道,“你自己不还是不情愿嫁他。”   “我不愿嫁他是因为我又不认识他,而且他那么凶……”阮秋色扁扁嘴,眼眶又有些酸酸的,“可是这两日我打听过了,大家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这样好的人,不该被逃婚,也不该娶我才对……”   她名声不好自己也是知道的,索性也从没想过去祸害别人。可是那宁王实在不该面对眼下这糟糕的局面:要娶的新娘声名狼藉就罢了,还在大婚前出逃,跑到酒馆闹事……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两日她找那么多人打听过,每个人都是这样说——   “你说宁王啊,凶是凶了点,但断案的本事真没得说!要不是他,我家儿子就要替他那黑心的老板顶了杀人的罪名,秋后问斩了……”   “宁王可是大善人啊!那尚书郎家的儿子欺侮了我女儿,逼得她投湖自尽,宁王不仅查出了真相,还一并揪出他过往犯下的罪过,才让那狗杂种伏了法!”   “是呀是呀,我们这一片挨着贫民窟,一入夜大家都不敢上街的。是宁王查案之余知会了京兆府,才将这一带的治安整顿好,女孩子这才敢去逛夜里的集市……”   ……   卫珩看她的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轻叹。他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阮秋色平齐。   “宁王想娶你,一定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你。”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像他那样的人,想来是很难喜欢上一个人的。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多到足以让他认定,你就是那个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真的吗?可是这些事情我、我都不记得了……”阮秋色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但我知道,我应该也、也是很喜欢他的,否则我不会答应嫁给他。所以我才想多、多了解他一些……”   “都会想起来的。”卫珩眼含笑意看着她,“而且你很喜欢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   “可我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就偷跑出来,他一定很生气。”阮秋色慌乱道,“而且明日就要大婚,他府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我想他应该没生你的气。但你说的没错,宁王府里的礼官们可能要急疯了。”卫珩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所以我们得快点……”   令他意外的是,阮秋色忽然往后缩了缩,躲过了他的指尖。   “你、你不可以碰我的,我马上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要守、守礼节。”小姑娘一脸正色道,“我这个人意志力很薄弱的,你生得这样好看,要离我远一点……”   “好。”卫珩单手握成拳,抵着嘴唇忍住了笑,站起身来,“那我们快回去吧,你把包袱给我。”   阮秋色不疑有他,将那包袱递给卫珩,自己正要站起身来——   却见卫珩像是没拿稳,手一松,包袱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都是些封面上绘着才子佳人的书册,仔细一瞧却有些特别:那封面上的男人或坐或卧,倒没一个是站着的。   卫珩低下头,借着昏暗的光线,慢慢地将那些书名念了出来:“嫁给残疾暴君,给残疾皇子冲喜的日子,残疾将军的掌心宠……”   越往后念,他的脸色越沉:“……阮阿秋,你需要解释解释。”   “都是俞川塞给我的,他说宁王毁了容貌,心思定不似常人,可能会和书里这些残疾男主比较相似……”阮秋色莫名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抱着脑袋哭唧唧道,“我这不是,想提前揣摩一下王爷的心境,为婚姻生活做好准备么……”   卫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可真是有心了。”   ***   卫珩与阮秋色的大婚,是盛京难得一见的热闹。   接亲的队伍从宁王府出发,浩浩荡荡地去往阮家的故宅迎接新妇,沿途百姓们欢呼着将花朵掷向高头骏马上端坐的新郎——一开始没人敢这样做,但那素日里冷若冰霜的铁面阎王今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可亲些。   大婚的礼宾泾渭分明地分坐在大堂左右:左边是阮秋色三教九流的好友,右边是卫珩那边的皇亲与同僚。帝后同坐于堂中上首,以兄嫂代高堂,也给这桩婚事添了几许庄严。   时青与云芍坐在大堂左边,看着同桌的昭鸾公主与裴昱斗嘴。自打那日验出女尸的身份,裴昱便不眠不休地寻了四五日,才找到了藏身一户农家中养伤的昭鸾。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欣喜若狂,可昭鸾却像是变了个人,反倒对裴昱爱答不理起来。   “这就叫‘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云芍见怪不怪地捅了捅时青的胳膊,“相比之下,我对你可真是大度。”   时青只用一双宠溺的笑眼看着她。   “新人到——”   在无数宾客的注视下,卫珩手握红绸的一端,牵着另一端的阮秋色走了进来。   阮秋色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紧张过,捏着红绸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似是察觉到她的无措,两人站定时,卫珩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然后低声道:“别怕。”   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凉意,却让阮秋色的心神安定了下来——她想,原来我的夫君是个很温柔的人。   主婚人自称是阮清池的老友,有幸见证挚友的女儿大婚,他似是深有触动,致辞时哽咽了几回。他的声音虽然很陌生,阮秋色的心里却也跟着酸酸涩涩的。   她不记得爹爹有这样一位老朋友,可惜今日蒙着盖头,不能看看他长什么样子,等到明日,定要找他叙一叙旧。   “一拜天地——”   将新娘送入了洞房,才是宾客们欢乐的开始。那些素日在朝堂上吃了卫珩不少亏的朝臣纷纷举杯祝酒,誓要将新郎灌个烂醉,所幸裴昱极有眼色地凑上去,替卫珩挡了不少。   即便如此,新郎走入洞房时,步态不似平日那般平稳,眼角也染上了些酡红。   然而这并无损宁王大人眼神中的杀气——卫珩用这样的眼神吓退了急匆匆赶来闹洞房的皇亲,关上房门,走进了只属于两人的洞房花烛夜。   盖头揭开的那一刻,阮秋色果不其然地傻眼了:“怎么是你?!”   “怎么,你很失望?”卫珩难得露出这样促狭的笑意,“没让你当上残疾暴君的新娘,本王该说声抱歉?”   他说着欺身上前,双手撑在阮秋色身侧,几乎要将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圈进怀里。阮秋色下意识地向后倒在榻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极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轻轻浅浅的呼吸。   还有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这颗不受控制的心脏让阮秋色感到了些许尴尬,可面前那眼角眉梢都晕着笑意的美人,却让她自心底里生出一种亲近的愿望,仿佛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靠近过一般熟稔。   于是她闭上眼,睫毛乱颤着,像振翅的蝴蝶。   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来。   “急什么,还没喝交杯酒呢。”   卫珩轻笑了一声,从阮秋色背后抽出了一本书册,站起了身。他刚进门时看到阮秋色将这本书匆匆忙忙地藏到身后,却不知是什么。   阮秋色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了——熟悉的画风,熟悉的花花绿绿,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实战篇》。   哦豁。卫珩朝她挑了挑眉,脸上明白写着“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本王不知道的”。   都怪那个该死的俞川!说什么这册子里有能安抚铁面阎王的金科玉律,还给她包了里三层外三层,嘱咐她大婚时一定要带在身上,进了洞房才能打开——真是坑死人了!   阮秋色尴尬得头皮发麻,感觉再怎么解释也是越描越黑。她索性视死如归地行至桌前,给二人倒好了两杯合卺酒:“方、方才不是说要喝交杯酒吗?”   卫珩眼里噙着笑,挽过她的手臂,两人饮下了一杯酒。在他灼灼的目光里,阮秋色有些无措,讪讪地笑了一声,没话找话道:“这酒还挺好喝的……”   似是为了佐证自己所言不虚,她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气闷进了口中。   “是吗?”卫珩盯着她的唇若有所思,“本王怎么觉得,你那杯要更好喝一些?”   两杯酒出自同一个酒壶,如何会有高低之分?阮秋色笑眯了眼睛,含着那口酒慢慢地往下咽。在喝酒方面她很有经验,越是烈性的酒,越要咽得慢些——   所以当卫珩突然地抬起她的下巴,覆上她的唇的时候,还尝到了一点温热的酒液,带着她口脂淡淡的香气。   这个吻初时温柔缱绻到了极致,可当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勾住卫珩的脖颈时,像是拨动了什么机关,他的唇舌忽然变得热情而凶猛。   她胸腔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有些不够用,腿脚也有些软绵绵的,整个人几乎要挂在卫珩身上,又被他拦腰抱了起来,轻柔地放在了榻上。   这可真是她记忆中最绵长的一个亲吻。阮秋色晕晕乎乎地想——等等,为什么是记忆中?   耳畔忽然一阵刺痒。   “夫人不专心。”卫珩在她耳垂轻咬了一记,笑道,“再这样可要挨罚。”   阮秋色本就红透的面颊又添几分绯色,懵然呐呐道:“罚什么呀……”   “左右这夜还长得很,不如……”卫珩唇角微勾,被酒意熏红的眼尾荡漾着若有似无的蛊惑,“就将那四十八种技巧一一尝试一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