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作者:木秋池   文案:   光风霁月落难公子x嘴硬心软美人公主   曾名动洛阳的清贵公子裴望初,一朝沦为恶名昭彰的嘉宁公主的待诏。   谢及音待他不好,他像个奴才一样,每天给她挽发梳头,跪地穿鞋,为她端水盥洗。却仍动辄遭到惩罚与打骂。   后来他被折磨死了,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再后来,他死里逃生,东山再起,率军踏破洛阳城,自立为帝。   众人都以为他恨毒了谢及音,要将她千刀万剐,以报复她曾经的折辱。可是裴望初在空荡荡的公主府里掘地三尺,因为找不到她快要急疯了。   谁都不知道这座阒寂的公主府里曾经藏了多少秘密,声名狼藉的公主殿下和她危在旦夕的待诏公子在这里相爱,为了保住他,他的殿下不惜自毁名节,步步行于风口浪尖。   如今他坐拥宫阙千重、山河万里,夜深难寐之际,裴望初望着空荡荡的双手,怀念谢及音落进他怀里的满头长发。   小剧场:   裴望初下朝时,谢及音刚刚睡醒。   他熟练地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和帕子,轻车熟路地服侍谢及音起床洗漱,屈膝跪地为她穿好鞋袜。   “今日梳飞仙髻,戴紫玉琉璃步摇,好不好?”   年轻俊逸的帝王拾起发梳,温柔地为她通发。   久居宫中服侍的老人早已见怪不怪,刚被塞进宫想要谋得圣宠的新人却吓了个半死。   谢及音见状轻叹了一口气。   “陛下……”   微凉的手掌落在她肩头,似提醒,又似警告。   谢及音及时改口。   “巽之,你不要吓着别人。”   裴望初笑了,一副谦逊柔顺的样子。   “我惹殿下生气了,殿下罚我便是。”   食用指南:   1.背景架空,参照魏晋南北朝。   2.1v1,HE。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及音,裴望初 ┃ 配角:谢及姒,崔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本宫那诈死的待诏登基了   立意:真诚待人 第1章 姊妹   秋雨过后,洛阳城中天气转凉,红盈盈的海棠果落满了嘉宁公主府的院子。   无人来扫,院中静悄悄的,冷寂得不像是公主府,然一阵秋风刮过,海棠树下忽有琴音随风而起。   琴音初时懒怠,而后渐入佳境,风过弦上,似有鹤唳之声。   “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   此曲名《别鹤操》,为商朝陵牧子伤夫妻别离而作。操琴之人浅唱相和,声色动听却又惫懒绵长,随着纤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按在弦上,她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   侍女识玉快步走进院子,循着琴音走到海棠树下,朝操琴的女子行了一礼。   那女子微微侧首,她戴着帷帽,轻风撩动起垂至她双肩的薄纱。   “殿下,三公议罪有消息了。”识玉停顿了一下,说道:“裴家以谋大逆论,男皆斩首,女皆籍没。裴七郎……也在里面。”   琴弦骤然崩断,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如箭穿雁喉,刃断鹤腿,尖厉又短促。   一声响过后,周遭又安静了下来,嘉宁公主谢及音静静坐着,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   识玉有些担心她,轻声唤道:“殿下?”   谢及音蓦然抬眼看向识玉,脸色被帷帽遮着,却也隐约透着惨白,她问道:“太后没闹?”   识玉道:“太后娘娘昨日启程去五台山祈福,恐要半年方归。”   谢及音又问:“杨司徒呢?”   识玉道:“杨司徒昨日患疾,闭门谢客。”   谢及音一连问了许多人,要么寻不到踪迹,要么缄口不言,皆已表明对这桩案子置身之外、明哲保身的态度。   谢及音的双手无意识抓紧琴弦,心中渐生烦躁,忽而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推案而起。   “还有一人可求,”她喃喃低声道,“谢及姒……谢及姒一定会救他的!”   当今太成帝谢黼本为汝阳郡守,乃是篡了魏灵帝的位而称帝。他膝下仅有两女,皆是其潜邸汝阳时所生,长女名曰及音,次女名曰及姒。   这二女并非一母同胞,及音的母亲去世后,及姒的母亲杨氏被扶正。   杨氏出身的弘农杨家,在谢黼起事造反的过程中贡献极大。作为谢杨两姓联姻的血脉,谢及姒如今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谢及音与这同父异母的妹妹本不亲近,然而此刻想起她,却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当即铺纸研墨,给谢及姒写了一封信,让识玉在宫门落锁之前送进宫去。   谢及姒一定会帮裴七郎的。谢及音望着落满庭院的海棠果心想。   因为谢及姒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   因为当初与裴七郎的婚约,是谢及姒自己求来的。   为了等谢及姒的消息,谢及音这几日都没出门。她本就是长年寡言深居的性子,少与人往来,不爱人近身,公主府中虽气派却冷清。   她的驸马崔缙也两天没有回府,愈发显得公主府里没有人气。   第三天又变冷了许多,谢及音午睡醒来时内室静悄悄的,隔着花窗,她听见识玉站在廊下与另外几个侍女低声说话,似是在打听驸马的去向。   谢及音从床上撑身坐起,唤道:“识玉。”   识玉听见动静后挑帘而入,扶她起身洗漱,谢及音在妆台前坐定,懒懒拾起一盒胭脂。   金铜镜里映出一张薄而冷的美人脸,眉若新弦月,鼻似梁上雪,一双杏眼自尾端上挑,如折扇微展,又如酒兴意浓时极风流的一笔浓墨,让她整张脸具有了夺目的风韵。抬眼时摄人心魄,垂目时又似一副久挂堂上的淡墨山水,有种令人长久凝望的静意。   如此绝色的容貌,可惜主人长年寡言少笑。   更可惜的是,她生了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   苍苍华发披落在两肩,如一席银瀑,浓密而柔韧。这发色不是耀眼夺目的雪白,也并非一片浓稠的乳白,而是呈现出一种介于月白与玉白之间的清浅的灰白色。   如果不是被视为妖异与不详的象征,识玉会觉得,她家殿下美得独一无二。   识玉一边为谢及音挽发一边在心里叹息,若非这三千烦恼丝,凭她家殿下的姿容,又怎会被千萼宫那位处处压一头,更不会至今仍与驸马感情不睦。   识玉正暗自感慨,忽听谢及音问道:“有消息了吗?”   识玉支吾答道:“虎贲军校场与崔家都没找到人,也许驸马是进宫见陛下去了,说不定晚上就会回府。”   谢及音却道:“我问千萼宫。”   如今的千萼宫里住着佑宁公主谢及姒,两天前谢及音写了封手书给她,至今仍未收到回信。   识玉摇了摇头,谢及音默然片刻后说道:“入宫。”   有些事,她要亲自去找谢及姒问清楚。   识玉当即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取过帷帽为谢及音戴上,遮住了她满头的华发。   嘉宁公主府的朱轮华盖马车穿过平康坊与广阳坊,径直驶入洛阳宫,谢及音在景运门处改换乘轿,未经宣室殿附近,自永巷穿过,径直前往千萼宫。   千萼宫内,谢及姒正与侍女们围湖喂鱼,听闻谢及音来访后,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扬入湖中,在侍女呈过的金盆里慢悠悠地洗手。   召儿是她身边的一等侍女,知道谢及姒不愿见谢及音,出主意道:“要么奴婢出去回了她,就说您今日出宫去嵩明寺进香去了?”   “她若是那么容易死心,今日便不会来这一趟,小心她追到嵩明寺去了,”谢及姒无奈一笑道,“罢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何苦为难她,本宫去见见吧。”   千萼宫内焚香袅袅,入眼之物皆非凡品,且不说屋内桌椅床榻精镂细刻,博古架上的摆设奇巧精绝,垂帷纱帐薄若蝉翼,单是从楠木菱花窗随意往外一望,一草一木皆相照应,就连那些不起眼的湖石,也是千里迢迢从太湖运到洛阳来的。   谢及音慢慢收回视线,隔着帷帽,她看到了被簇拥而来的谢及姒。   谢及姒穿着一件桃红色的折裥裙,罩着浅色云纱披挂,乌鬓花髻,玉靥秀容,如一枝灼眼的芙蕖款款招摇。   “问皇姊安好,我来迟了。”   谢及姒邀谢及音同坐,不必吩咐,片刻便有婢女上前奉茶,施施然排开七八盏,皆是内廷御奉的名品。   侍女在旁介绍各盏茶饮的风味,谢及音的目光越过谢及姒,落在她身后那架古琴上。   谢及音突然出声问道:“你换琴了?”   侍女悻悻闭嘴,谢及姒端起一盏雨后径山茶,徐徐说道:“父皇新赏下来的,此琴名‘仰秣’,据传伯牙曾奏此琴,六马闻音仰首,乐而忘食,故得此名。皇姊想要试试吗?”   谢及音摇头问道:“月出呢?”   月出也是一架名琴,河东裴家的裴望初曾教授谢及姒音律,后将此琴赠与她。谢及姒十分爱惜月出,必日日亲自拂拭。   谢及姒闻言一顿,搁下了茶盏,淡淡道:“坏了。”   “宫中乐师如云,可以修。”   “宫中亦收有天下名琴,我是公主,得享天下好物,何必对一架破琴修修补补,”谢及姒说道,“若是皇姊想要,我派人将月出送到你府上便是,反正一架坏掉的琴,我留着也无甚用处。”   谢及音遮在帷帽后的面容蹙了一瞬。   她想起了一些旧事。   彼时魏灵帝身体日渐衰弱,她父亲谢黼已有不臣之心,欲将谢及姒嫁给河东裴家,以拉拢裴家为己用。他邀请裴家嫡支的几个小辈过府饮宴,席间裴望初引琴而奏,琴音高妙,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谢及姒十分喜欢,闹着要父亲请他来教音律。   裴望初每月来谢家两次,有时候谢及姒心情好,也会邀谢及音同往。虽然谢及音知道谢及姒并不喜她打搅,常常只是嘴上客气,但及音仍会答应,只为了摸一摸那架有明月清风之声的“月出”。   谢裴两家定下婚约后,谢及音再未前去旁听过。后来,听说裴望初将月出琴赠与了谢及姒。   “罢了,我来不是为了一架琴,”谢及音收回目光,隔着帷帽落在谢及姒脸上,“我给你的信,看了吗?”   谢及姒面露惊讶,“什么信?最近给我发帖子的人太多,许是混淆搁置了。”   无论是人是物,谢及姒一向只挑拔尖儿的用,若她身边的侍女蠢到连嘉宁公主府的信件都分不清楚,早该被她打发了。   “那可要仔细找,”谢及音声音微凉,“信若是被别人看见,你我都要挨罚。”   闻言,谢及姒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既然如此,皇姊何苦写呢?”   谢及音道:“因为我总想着,若是你愿意帮他呢?”   谢及姒默然不语。   谢及音说道:“父皇执意要处死裴家,一是因为起事时裴家没有相助,二是因为破宫时裴道宣一箭伤了他的左腿。如今裴道宣已死,裴家阖族已倒,父皇的怨忿也该消了。裴望初曾与你有过婚约,若你肯出面求父皇,只保他一人,还是有希望的。”   “三公议罪给裴家定的是谋大逆,连陇西裴氏旁支都难逃罪责,何况裴望初是裴氏嫡子,裴道宣的亲弟弟,”谢及姒哼了一声,“当初裴家尚不肯念及与我的婚约相助父皇,如今却要我去救裴望初,是何道理?”   谢及音问:“你不想他活吗?”   谢及姒答道:“我自然想让他活着,可若要我搭上公主的荣宠、搭上我的名声去赌,我不愿意。”   谢及音叹了口气,“父皇宠爱你,未必——”   “宠爱?呵!”   谢及姒冷笑一声打断了谢及音,如今她已有些不耐烦,玉容微蹙地睨着谢及音道,“你我姊妹向来不亲近,你与裴望初也不过泛泛之交,我还在心里疑惑,想依你这万事不留心的性子,怎么会求到我千萼宫来,原来心中另有主意!怎么,我的好姐姐,你当真以为父皇冷落了我,就会想起他另一个好女儿来?”   谢及音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无意与你争什么。”   “这话你自己信吗?”谢及姒反正是不信。   七岁之前,谢及音是家中唯一的嫡出姑娘,汝阳郡守势大,有些想与谢家联姻的士族便将目光对准了她。谢及姒至今仍记得嫉妒的滋味,她幼时常常想,一个生来头发尽白、性格孤僻的怪物,为何能凭借出身就得到所有恩宠。明明论容貌、才华、名声,自己才是谢家更愿意对外提及的姑娘。   若是谢及音傲慢恶毒,谢及姒还可以恨她,可她偏偏性格柔弱近乎可欺,像她那短命的娘包容她娘一样,包容她的放肆和僭越。这使得谢及姒没有道理恨她,更使得家里没有人与她同仇敌忾,认为谢及音配不上嫡出的身份。   这种嫉妒直至她母亲被扶正,她也摇身变成嫡出后才被渐渐抚平。此后谢及姒常常心想,自己在觊觎本就不该拥有的这一切时尚愤恨至此,何况平白无故被人抢去了一大半恩宠的谢及音。   谢及姒觉得,如果她是谢及音,一定在心里恨毒了她。   所以谢及音说她无意争什么时,谢及姒不仅不信,反而觉得可笑。   她若是无意,就不该来怂恿她去触父皇的霉头。   谢及音虽然守活寡守成了洛阳城的笑话,但她谢及姒还清清白白,她该嫁世间最好的儿郎,对于曾与她有过婚约的裴望初,她不仅不能救,还要离得远远的。   谢及音挨了她一顿呛白,讪讪闭上了嘴。   她本就不是舌灿莲花的人,试着游说谢及姒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如今看清了谢及姒的态度,这千萼宫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及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帷帽,确保自己的头发被遮得一根也不漏,这才撑着小案起身,生硬得说道:“那我走了。”   谢及姒眼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召儿,送送皇姊。” 第2章 驸马   谢及音恹恹离开皇宫,转驾回府,路上正在心中盘算救裴望初的事,马车却突然停下,识玉掀帘出去问了一番,回来说道:“整条雀华街都被临时封堵了,好像是要挨家挨户搜什么人,驸马也在前面。”   谢及音的驸马崔缙,如今已经是太成帝身边的散骑常侍,权兼虎贲校尉,官居三品,太成帝赐其貂衣蝉冠、佩水苍玉。他入则参议顾问,出则骑侍太成帝左右,十分得太成帝的倚重。   识玉问谢及音:“殿下要召驸马过来吗?”   谢及音“嗯”了一声。   识玉亲自去传,等了约一刻钟后,谢及音听见崔缙的声音隔着车帷响起:“参见嘉宁殿下。”   谢及音也隔着车帏问道:“驸马为何在此?”   崔缙态度颇为冷淡,“皇命在身,是为公务,不便相告。”   谢及音道:“纵公务繁忙,也不该连日不归府,驸马要注意身体。”   崔缙垂目站在马车外,并不接话。在他听来,谢及音是在催他回公主府。可他不想回公主府,他想回崔家,搬到公主府本就是碍于礼制的无奈之举,他与公主之间一无情谊二无子女,嘉宁公主府对他而言只是让他不自在的委身之处,他当然要尽可能地少回去。   谢及音已习惯了他的态度,见他不答,只是笑了笑,“罢了,驸马自去忙,本宫要回府了。”   崔缙说道:“雀华街已封,请殿下绕路而行。”   谢及音唤了识玉一声,本想吩咐取道长陵街,话到嘴边突然心念一动,硬生生转了个弯。   谢及音对崔缙说道:“既然都是你的人,让他们放行。”   崔缙眉头微蹙,“公务为重,任何人不得通行,请殿下改道。”   “你的公务与本宫何干?”谢及音缓声说道,“本宫一向走雀华街,没有改道的道理。”   崔缙道:“陛下向来以公为先,此事若是传出去——”   “传出去,本宫也是大魏公主,是父皇的亲生女儿,本宫为君你为臣,本宫的事何尝不是公事?”谢及音似是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崔青云,你拂本宫的面子,本宫也不想给你脸。”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来胆大的行人驻足围观,崔缙的脸色很难看,绷紧了下颌线,仍坚持道:“臣奉命追捕朝廷重犯,恕难放行,殿下若不改道,只能在此等候雀华街解封了。”   “你真不肯放行?”   “请殿□□谅。”   谢及音似是思索了一番,对识玉道:“好,那就等着吧。”   她发了话,随行侍卫当即变列为队,将公主的车架拱卫在其中。崔缙见她真有不走雀华街不罢休的阵势,好言劝她不动,只好脸色铁青地走开了。   识玉见崔缙走远,又看向谢及音,犹犹豫豫地问道:“您这是在与驸马置气呢?”   谢及音轻哼了一声,“他如此冷待我,难道我该给他脸?”   识玉替她担心,“您当然不能受委屈,可驸马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样一来,只怕您与驸马的关系会越来越差。”   “随他去吧,”谢及音说道,“他又不敢休了我。”   从上午等到了薄暮,这一等就是将近三个时辰。起了凉风,识玉怕冷着谢及音,刚要吩咐人去准备手炉,却见谢及音自己解了披风扔在一旁,身上只穿着一件夏料薄纱的交领裙。   识玉将披风拾起来,“殿下还是穿上吧,当心着凉。”   谢及音不穿,缓声道:“我心里火气旺着呢,冷不着。”   识玉悄悄觑她神色,却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   谢及音挑开一角窗纱,暮色四合里,远远瞧见崔缙的人拧着一个中年男人从雀华街的巷子里走出来,那男人一身道袍高冠,昂着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崔缙部下的虎贲军给他套上枷后塞入囚车,呼喝着拉走了。   封锁雀华街的中门卫有序撤离,崔缙走过来,没有与谢及音说话,而是向侍卫长吩咐了一声。   识玉问谢及音:“殿下,咱们走吗?”   谢及音想了想,让识玉附耳过去,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识玉记在心中,挑帘走下马车,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崔缙。   “驸马爷,”识玉行礼道,“殿下问您这雀华街里藏着什么歹人?”   崔缙说道:“只是个故弄玄虚妖言惑众的道士而已。”   识玉说道:“为了抓个破道士,竟让咱们殿下在冷风里等了这么久?如今殿下心里正火着呢,驸马爷,您该带人送殿下回府,路上好好向殿下赔礼道歉,是不是?”   崔缙闻言,心里七分不耐三分气恼。是谢及音自己非要在此等雀华街解封,如今却又来怪罪他,真是好没道理。   崔缙道:“殿下身边侍卫皆是精锐,臣赶着去交接犯人,恕难作陪。”   崔缙听见马车之内重重地“哼”了一声。   谢及音隔着车帏问他:“崔缙,你敢再说一遍?”   崔缙拧眉更深,扬声道:“臣有公务在身,请殿下自行回府。”   马车里静默一瞬,而后传来谢及音恼羞成怒的声音,“不识好歹,识玉,咱们走!”   嘉宁公主府车驾启程,浩浩荡荡往雀华街行去,崔缙装模作样地目送公主府的车队离开,然后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谢及音被冷风吹得有些头疼,问识玉:“他走了吗?”   识玉放下窗帷,仔细掖了掖,“走了,看方向可能是往宫里去了。”   谢及音满意地点了点头。   依照崔缙那宁折不弯的倔性子,她越是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他越不可能如她的意。   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情单意薄,没有商量的余地。   崔家与谢家是常来常往的世交,所以谢及音与崔缙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是谢家的青梅不止她一位,与幼时寡言少语的谢及音相比,喜欢追着崔缙甜甜地喊“缙哥哥”的谢及姒明显更得崔缙喜欢。   每次崔缙跟随崔夫人到谢家来的时候,总会给两位姑娘准备礼物,给谢及姒的礼物必是崔缙精心挑选,他亲手画的画、亲自栽的花、亲往翠玉轩挑的珠佩。而谢及音只会收到同一种糕点,是崔夫人吩咐家中的厨娘做的,年复一年,连内馅都不曾变过。   谢黼没有长子,两位姑娘都想要个哥哥陪自己玩。谢及音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渴望崔缙愿意理睬她。   有一次,崔缙带着谢及姒在放风筝,谢及音远远看着他们,心里十分羡慕。谢及姒瞧见了她,招呼她一起过去玩,谢及音走过去,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追着风筝跑,眼见着木柄从谢及姒手里传到崔缙手里,又从崔缙手里传回谢及姒手里。   谢及音悄悄将手心的汗在裙子上擦了擦,默默盯着控制风筝的木柄。   谢及姒突然“哎呀”一声,只见风筝线缠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她猛得一扯,风筝线断了,那只燕子风筝晃晃悠悠地飘向了湖对岸。   “阿姊阿姊!风筝跑了!”谢及姒指着湖对岸对谢及音喊道,“阿姊快去捡回来,缙哥哥修好后就轮到你玩了!”   谢及音看了崔缙一眼,崔缙有些无奈地将风筝线绕回木柄上,正笑望着谢及姒,没有看她,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谢及音带着侍女绕去湖对岸找风筝,风筝落在了湖边的矮花丛里,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伸手去拿时被木刺划破了胳膊。为了避免侍女大惊小怪地将她带走,谢及音忍着疼没吱声,用袖子将血痕遮住,把燕子风筝抱在怀里,气喘吁吁地跑回去找崔缙和谢及姒。   然而崔缙和谢及姒已经离开了,谢及音有些失落,抱着风筝到处找,听见了后花园假山处传来谢及姒的笑声。   他们正围着几只指节大的蜘蛛,看它们在花丛里结网。谢及姒有些怕,想碰又不敢碰,谢及音听见崔缙笑她道:“你不觉得这些蛛丝像你阿姊的头发吗?你连她都不怕,为何怕这些小东西?”   谢及姒捂着嘴“啊”了一声,“缙哥哥的意思是说阿姊是蜘蛛精?”   “我可没说。”   谢及姒佯装生气,“我要告诉父王,让他罚你!”   “我错了我错了,阿姒妹妹可前万别说,不然我娘回头又要骂我,那下次来我只能把给你的礼物送给你阿姊赔罪了。”   “那不行!你答应要送我只白兔子的!”谢及姒抓着崔缙的衣角不放,她本就是吓唬崔缙,一听这话自然不依,对崔缙道:“那你说,阿姊是蜘蛛精,我是什么,难道是小蜘蛛精?”   崔缙说道:“你和她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你如此伶俐可爱,秀发如墨,得是天上的玉女。”   谢及姒被他哄高兴了,笑嘻嘻地继续看蜘蛛结网。一只幼蜻蜓撞在蛛丝上,很快被黏住,蜘蛛很快爬过去,用蛛丝将蜻蜓卷起来,待蜻蜓挣扎不动后,慢慢将将蜻蜓的头颅啃掉一半。   谢及姒捂着眼睛惊呼:“好吓人!我不要变成蜘蛛!”   崔缙逗她,“那把你变成蜻蜓怎么样,被蜘蛛吃掉。”   “那也不要!”谢及姒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不敢再看蜘蛛结网,高呼道:“缙哥哥,你离蜘蛛精远一点,小心被吃了!”   崔缙笑了,慢悠悠追上她,两人离开假山,又往池塘边看肥鲤鱼去了,自始至终,谁也没发现躲在假山后抱着风筝的谢及音。   谢及音委屈得眼泪直掉,侍女瞧着心疼,带她去找她的母亲。   她母亲生她时伤了身子,整日窝在屋里与药炉为伴,王府中馈一直交与谢及姒的母亲杨氏打理,崔夫人过府拜访也是杨氏接待。   原配夫人听侍女讲完事情的始末,望着沉默不语的谢及音直叹气。她的容貌与性格都随自己,她深知这样的女子讨得来男人的怜,却讨不来男人的爱,偏偏她又天生满头令人厌恶的华发,令人怜也怜不起来,被处处讨喜的谢及姒一比,自然入不了崔家公子的眼。   “去取一顶帷帽来。”   懦弱无争的母亲用一顶珠纱帷帽盖住了谢及音的头发,并对她说道:“往后在人前,这帷帽就不要摘下来了。”   谢黼的原配夫人过世之前,崔夫人表面上对王府里的两位姑娘都一视同仁,虽然她更喜欢谢及姒,但谢及音毕竟还占着嫡出的名分,崔家既然有意与谢家结姻,原则上应以求嫡为先。直到谢及音的母亲过世后,第二年杨氏被扶正,谢及姒也变成了嫡出,崔夫人与杨氏这才一拍即合,要定下崔缙与谢及姒的婚约。   然而汝阳郡守谢黼有更深的考虑。   崔家已是铁板钉钉的同党,对谢黼来说,已没必要用他最出色的女儿去拉拢作保。和崔家相比,手握重兵却又中立不偏的裴家才是他要笼络的对象。   于是在谢及音十五岁那年,也就是谢黼举事前两年,谢黼将谢及音许给了崔家公子崔缙,将谢及姒许给了裴家公子裴望初。   论家世和人物,裴望初比崔缙都略胜一筹,所以杨氏和谢及姒对这桩安排并无不满。谢及音长大后愈发冷淡寡言,对此也没有说什么。   对这桩安排最不满的莫过于崔缙,他自幼与谢及姒一同长大,曾视之如妹,今视之如妻,忽然被人劈手夺了去,这对他而言是噩耗,也是侮辱。   谢及音深居简出,但也听院中侍女议论过外面的事情。   崔缙挑衅裴望初不成,大醉驰马入汝阳军营去求谢黼,时其父崔元振正与谢黼操练兵马,见此状大怒,将崔缙绑在校场木桩上,抡起鞭子狠狠往他身上抽。谢黼不愿插手崔家的家事,且又对崔缙的态度心有不豫,只在旁看着,并未上前阻拦。   崔家这对父子一个在酒劲上,一个在气头上,谁也不肯低头。崔缙铁了心要悔姊娶妹,任崔元振将他抽成了个血人也不改口,眼见着要闹出人命,随侍忙飞奔回去将崔老太太请来。   因为两家议亲之事,崔老太太也一起来了汝阳。她匆忙赶到军营,见崔缙被抽成了血人,心疼得几近昏厥。她苦口婆心地劝告崔缙,数列谢家对崔家的提携帮扶,说崔缙如果还要闹腾,致崔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她就一头撞死在这军营里。   崔缙自幼与祖母最亲,至此终于垂下头,含泪妥协了。   大婚那夜,谢及音一直在新房中等到近子时才将崔缙等回来。他身上有酒气,但毕竟没有酩酊大醉地来逃避她,谢及音心里一松,起身迎他进门。   “青云,”她试着喊他的表字,“事已至此,往后,我还是想同你好好过的。”   崔缙未置可否,对她说道:“祖母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我与你完婚是为守约,但心中牵挂祖母,要昼夜前往侍奉,实无心儿女情长,还望你体谅。”   谢及音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原来比起装醉,崔缙找到了更得体的借口。   她没有逼他,顺着他说道:“孝乃大道,理应如此。”   她本就是淡漠的性子,若崔缙愿意待她好,她也愿意尝试与他好好过日子,若崔缙仍如幼时那般不喜她,她不往上凑便是,偌大的崔家,嫡支夫妻分院而住,若非刻意相往,谁也碍不着谁。 第3章 诉苦   回府之后,很快有传言说谢及音病了,病得急而狠,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闹得连床都下不来,只靠强灌人参汤吊着。   虽然太成帝平时对这个女儿关心甚少,但听说病得如此严重后,还是点了几个老成的太医跟随,摆驾嘉宁公主府看望她。   太医诊过后都说是气血淤堵,积郁在心。太成帝望着病怏怏靠在床头的谢及音,见她穿着一件浅绿色小袖长襦裙,长发挽成松松的堕髻,只点了几支红玉海棠的珠花,面色苍白,唇色薄淡,恭谨而温柔地垂着眼,仿佛能被卷帘的微风吹倒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已故的汝阳郡守妃,他的原配夫人,谢及音那短命的娘。   太成帝对这位原配夫人是有几分感情的,登基后追封她为淳懿皇后。见谢及音郁郁寡欢至此,太成帝心中生出几分不忍,问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   识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似是再也受不住某种委屈,同太成帝哭诉道:   “自搬入这公主府后,殿下日夜见不着驸马的影子,前几日好不容易在雀华街碰上驸马,殿下想让驸马同行归府,奈何好说歹说,驸马就是不允,推脱说公务在身,让殿下别烦扰他。殿下金尊玉贵,在冷风里等了他三四个时辰,等他忙完了,殿下又差奴去请驸马同归,谁料驸马甩身就走,至今未见其人影。殿下在风里受了寒,又遭驸马冷待,心里想不开,所以就病成了这番模样……圣上,您要为殿下做主啊!”   谢及音与崔缙关系不睦,太成帝也早有耳闻,只是不知竟闹到了视若仇寇的地步。   太成帝劝她道:“崔缙这小子是有些倔,但世家公子多少都有些脾气,你要包容些,日久天长,总有他回心转意的时候。”   谢及音闻言落泪,颤声道:“父皇不如赐儿臣与驸马和离,让我们彼此都痛快,也省得儿臣抱着妄念蹉跎一生。”   “胡闹,”太成帝轻声叱责她,“大不了朕帮你训诫崔缙一顿,让他以后不敢轻慢你。”   谢及音叹息道:“当年为了让驸马娶我,您连崔老太太都搬出来了,如今崔老太太已殁,再没什么能让他低头。他对儿臣的态度摆在那里,纵使您派人将他押回来,也不过是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帷中戴软枷。您要儿臣……情何以堪?”   太成帝当然不会如此插手儿孙家事,传出去贻笑大方,但他更不可能允许谢及音与崔缙和离,他才刚登基几个月,人心不服,朝堂未稳,崔家是他不可缺失的臂膀。   谢及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抓着太成帝的袖子小声商议道:“要不您就成全了驸马和妹妹吧……”   太成帝脸色一沉,“皇室公主乃天潢贵胄,下降于他已是他的福分,岂能如白菜一样任其随意挑选?”   谢及音闻言神情黯然,似有难言之隐,识玉见机说道:“圣上有所不知,尚未搬出崔家时,奴曾窃听得驸马与崔夫人争执。驸马自恃崔家有从龙之功,欲请崔夫人入宫求您和皇后娘娘,准他与殿下和离,改娶佑宁殿下。崔夫人不同意,说什么不能为了区区女子而置崔家于恃功自傲的险境,大丈夫当以家门为重,待他在朝中立足,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得?”   这番话是谢及音提前授意识玉说的,却并非是杜撰。   婚后谢及音虽与崔缙关系不睦,但崔家老小都待她客气,她也曾尝试做个合格的嫡长媳,直至她听见崔缙与崔夫人的这番谈话,才意识到崔家的长辈不过视她为向谢氏表忠而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何况一国之君。   太成帝勃然大怒,他膝下尚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他可以心有所偏,却不允许别人薄待。   谢及音没打算将崔家怎么样,也明白自己没这个分量,见火烧得差不多了,叹息道:“罢了,儿臣也体谅父皇的难处,但儿臣实在是不想忍受驸马的薄情寡义,儿臣还这么年轻,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纵使不和离,儿臣也想……也想……”   话音越说越低,谢及音微微垂下头,面上三分窘迫七分羞涩。   太成帝问她:“只要不提和离,你想要什么,父皇都会尽力满足你。”   谢及音咬了咬嘴唇道:“儿臣想有人陪在身边,纾解春夏之困乏,慰藉秋冬之寂寞。”   太成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这是想在身边养面首了。   养男宠在大魏皇室女中并非什么稀奇事,远的不说,魏灵帝的妹妹就在家里养了十多个面白如粉的男人以供取乐。但这话从谢及音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太成帝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在他印象里不争不抢、像她母亲一样柔顺的女儿竟也会有这种想法。   谢及音觑了他一眼说道:“若是父皇不允就算了,传出去也怪丢人的。”   太成帝说道:“你是金枝玉叶,天底下的好男儿该任你挑选,崔缙不用心侍奉你,你养几个人解闷也是应该。你好好养病,朕会让朝恩替你留意。”   张朝恩是太成帝身边的大太监。   谢及音颇有些惊讶,“父皇真的同意了?”   太成帝无奈地“嗯”了一声,心道哪个公主养面首之前还要问问皇上的意思,难道还要他颁个圣旨给她不成?   谢及音又道:“儿臣想向父皇讨个人,此人一向与驸马不和,又样样比驸马出挑,让他到儿臣身边来,准能狠狠气一气驸马。”   太成帝道:“朝堂官员朕可不能给你。”   “此人并非朝官,而是戴罪之人。”   “哦?是谁?”   “河东裴家的裴望初。”   太成帝眼神倏然一凛,“你说谁?”   谢及音双肩轻抖,似是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声音也颤若蚊蝇,“裴……裴望初……”   太成帝打量着她缓缓问道:“嘉宁,你说实话,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谢及音摇头,“没……没有人……儿臣自己想要他……”   “你可知裴家犯的是谋逆的大罪,十恶不赦,当诛九族。”   太成帝打量着病怏怏缩成一团的谢及音,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端倪。   裴家在河东民望极高,朝堂姻亲盘根错节。太成帝尚未起事时,曾想通过与裴家联姻的方式拉拢裴家。不料裴家一边假意与他同谋,一边又向魏灵帝告发他。幸亏谢黼早就买通了魏灵帝身边的大太监,及时打断了裴家的进言,大太监扶着魏灵帝去看谢黼进献的“海晏河清石”,裴家在宣室殿等到天黑也没等到魏灵帝回来,这才让谢黼逃过一劫。   谢黼夺得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裴家,将裴家上下三百二十七口人阖族下狱,秋后处斩。裴家获罪之后,外有河东百姓哀求乞怜,文人名士奔走呼号,内有朝臣奏折如雪,纷纷进谏,给初登帝位的太成帝造成了很大压力。   两天之后便是秋分,秋分一过就是秋后,裴家的结局终将尘埃落定。   可他的大女儿却突然说,想要裴望初。   若非她的病是真的,与驸马关系不睦也是真的,太成帝倒要怀疑她是不是与什么人勾结,暗中别有心思。   “裴家人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太成帝拒绝了她的请求。   谢及音不说话了,只一个劲低头落泪。她这副哀怨又倔犟的模样又让太成帝想起了亡妻,美丽而柔弱的原配夫人一生无争无求,只在临终前求他照拂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说:“我走之后,这世上再无人疼她。”   “阿音寡言性冷,骨薄体寒,非长寿之人,她不会麻烦您太久,还望夫君对她多包容一些。”   太成帝在心里叹了口气,劝谢及音道:“世间好男儿多得是,朕必能给你找几个家世清白又体贴的人来。”   谢及音揽起自己的长发,抓在掌心轻轻叹气,她对太成帝说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来在为阿姒妹妹挑选驸马,这世间顶好的男儿,谁愿意放着阿姒的驸马不做,来侍奉我这么个怪物?”   “想必又是妹妹挑剩下的,就算跟了儿臣,早晚也如驸马那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终致怀恨于我。”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那儿臣真是活得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将这满头孽障剃干净,去嵩明寺长伴青灯古佛。”   太成帝说道:“胡闹什么?朕的公主应该享尽天下富贵,你年纪轻轻剃度出家,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   “儿臣并无此意……”   “够了,出家的事不要再提,朕是不会同意的,”太成帝说道,“你好好养病,朕会让朝恩帮你物色人选。”   太成帝始终不肯同意将裴望初给谢及音,留下一些赏赐和几位御医后就起驾回宫了。   谢及音十分疲惫地靠在床头,病痛和愁绪折磨得她看上去没什么生气。   她不敢在太医眼皮子底下装病,所以她真的让自己受了寒,又服了些阻气淤血的药物,把自己折腾得下不了床,以博取太成帝的几分怜惜,打消他对自己讨要裴望初背后动机的怀疑。   可她还是失败了。   谢及音心里有些烦躁,识玉将按照太医的方子熬好的药端上来,低声劝她道:“身子重要,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谢及音捏着勺子,轻轻搅弄着瓷碗,忽然问道:“听说杨守绪要在城外紫竹林举办秋日雅集,是什么时候?”   识玉道:“就在明天。”   谢及音吩咐道:“你现在派人打听都有谁会去。”   识玉领命走了,谢及音捏着鼻子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酸苦从舌尖一路滚进舌根。   大魏名士蕴藉风流,春夏秋冬各有举办宴会雅集的名目,世家子弟们交游其中,饮酒赋诗,清谈论道。   然而杨守绪此次要举办的秋日雅集又别有意味。   谢及姒的生母——亦即如今的大魏杨皇后,出身弘农杨家,是杨守绪的堂侄女。太成帝登基之后,杨家也深得其倚重,此次杨守绪举办秋日雅集,既是领太成帝之命物色一些有才能的年轻人,来填补裴家倒后留下的朝堂空缺,为太成帝培养心腹;也是受杨皇后所托,为佑宁公主谢及姒挑选未来的驸马。   入夜,识玉打听到了可靠的消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都会去,弘农杨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也都从本家派了适龄的公子来。”识玉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听宫里的女官说,千萼宫那位点了二十多套头面和华裙,想必也会亲往雅集。”   谢及音“嗯”了一声,拾起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不喜欢梳偏堕髻,那是她娘常梳的样式,今日在太成帝面前梳了一回,头发缠了好几个死结。   谢及音将梳子换了剪刀,把打结的发绺都剪掉,扔进铜盆里被火一燃,像蛛丝似的滋啦啦蜷成一团暗白色的灰烬。   “明天,”谢及音望着金铜镜说道,“咱们也去。” 第4章 雅集   为了举办这次雅集,杨守绪几乎买空了洛阳城的名花和美酒。雅集定在城外紫竹林,竹林之中曲水流觞,两岸陈列着上百种名贵的菊花,花瓣落入淙淙曲水中,与白玉酒杯一起逐水而流。   杨守绪与其子杨伯崇正在竹林亭间待客,忽听下人禀报说嘉宁公主驾临。   杨守绪与杨伯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杨伯崇问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嘉宁公主?”   家仆答道:“人在马车里没露面,但那朱轮华盖车上镌饰青鸟,印信上刻着‘嘉宁’二字,想必不会错。”   杨伯崇转而看向杨守绪,“今日雅集名单是我亲自拟定的,从未给嘉宁殿下发过请柬,她怎么突然……”   “随为父去看看吧。”杨守绪又对通报的家仆说道:“你不必跟着,去佑宁公主府与佑宁殿下说一声。”   杨守绪与杨伯崇迎至竹林外,见那确实是嘉宁公主府的车驾。   识玉为谢及音挑起车帷,先是一只玉白纤长的手从车里探出,接着是竹青色的绣袷束腰长襦,如一支纤秾得宜的玉兰花徐徐盛开似的,从马车里缓缓钻出来,踩着垫脚凳迈下马车。   那风流窈窕的身段令杨伯崇失神了一瞬,待看见她头上戴的帷帽,他又忽然醒悟似的低下了头。   谢及音的声音听上去既惫懒又不耐烦,对杨守绪道:“难道杨司徒家的下人认不得我大魏公主的印信吗?为何别人进得去这雅集,本宫却进不得?”   “嘉宁殿下息怒,”杨守绪作了一揖后道,“非下官有意疏漏,只是听闻殿下近日身有微疾,所以不敢搅扰,未曾奉上请柬。”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前几天裴家论罪时杨司徒不也病了吗?这才几天时间,又有精力举办雅集了。杨司徒尚且老当益壮,本宫一个少年人,一点小病,哪有拖沓不愈的道理,是不是?”   杨守绪听出了她的嘲弄,笑容一僵。   “何况,”谢及音转向杨伯崇问道,“听说会作画的王六郎和擅舞剑的赵十郎都来了?”   杨伯崇一愣,下意识说了声“是”。   谢及音拢了拢帷帽的垂纱,说道:“那太好了,见了这些姿容秀逸的郎君们,本宫心旷神怡,什么病啊痛啊的,还不是说走就走,杨司徒,你觉得呢?”   杨守绪算是看明白了,谢及音今日是来砸场子的。他试图劝阻谢及音,谢及音却将太成帝搬了出来,“这些世家俊秀日后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本宫要先替父皇掌掌眼,父皇已经同意了,怎么,杨司徒不同意吗?”   杨守绪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谢及音带着一众侍女护从往竹林的方向而去,他心中焦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拍脑袋,对杨伯崇道:“快,你现在就去虎贲军校场找崔驸马,请他来救场!”   谢及音带人来到举办雅集的竹林曲水,几十步开外就听见有人在弹《高山流水》,她驻足听了一会儿,直到一曲终了,众人如梦初醒幡然赞叹时,才缓缓走上前。   “高山巍巍,流水浩浩,从来都是只付与知音听,不知在场哪位是郎君的知音呢?”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谢及音,几句窃窃私语后便都知晓了她的身份。刚才弹琴的卫三郎起身离席,朝谢及音从容一揖,“今日雅集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皆为知音。”   谢及音隔着帷帽打量他,“你是谁家的公子?”   年轻男子答道:“夷陵卫氏,行三。”   “卫三郎……”谢及音笑了,“你适才说高朋满座皆为知音,可是将本宫也算在其中?”   卫三郎笑了,周围的世家子弟们也笑了,卫三郎转身要将琴收拢起来。   他听前院传信说殿下已到,以为来的是佑宁公主,这才摆开架势开始抚琴,未料来的是嘉宁公主。   谢及姒还没来,依照她的性子,想必还要再耽搁半个时辰。谢及音自顾自挑了个高位临水的好位置坐下,席前流水绕秋菊,左右皆是世家才俊。这本是给谢及姒留下的位子。   谢及音对卫三郎说道:“如今本宫也位列高朋之座,算是你卫三郎的知音,三郎,且莫着急收琴呀,再弹一曲又何妨?”   她声音里三分轻佻,卫三郎面色红透,按在琴上的手微微打颤。   他听过有关这位殿下的传言,说她母亲怀她时夜游撞见恶鬼,被附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嘉宁公主一出生就体貌妖异,满头白发,形如恶兆。她出生后克死了母亲,服侍她的下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不仅如此,卫三郎还听说她性情古怪,性嗜血、喜阴气,每月朔、望两日都要活剖童男子饮其心头血。   卫家高风亮节,不屑于与这种阴诡之人为伍。   于是卫三郎答道:“弹琴需要心境,如今心境已破,恕我不能再弹。”   “什么心境意境的,还不都是人造出来的。”谢及音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道:“听说擅舞剑的赵家十郎也来了,出来让本宫瞧瞧。”   被点名的赵十郎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席,行至谢及音正前方躬身一拜,“赵弗芝参见嘉宁殿下。”   谢及音朝他一扬下巴说道:“听说你剑舞造诣极高,卫三郎弹琴,你来舞剑,让本宫好好欣赏一番。”   赵十郎今日穿了一身适合舞剑的窄袖短褐,玄色玉带勒出精腰,瞧着十分干练精神。他今日的确准备舞剑,却不是为嘉宁公主,而是为佑宁公主。   见他反手握着佩剑却迟迟不动,谢及音的声音沉了下去,“怎么,你也不愿意?”   赵十郎道:“舞剑与弹琴术异而道同,都需要环境清幽,心境宁和。在下今日心神不宁,恐拙技惊扰殿下,故不欲卖弄。”   “可本宫偏想看你们舞剑弹琴,怎么办?”   谢及音忽然脆生生地一笑,那笑透过帷帽的薄纱传进他们耳朵里,竟有种阴森的感觉。谢及音慢条斯理地捏起面前小案上的茶盏,对卫三郎和赵十郎说道:“不如你们住到我公主府去,慢慢找心境,找感觉,等什么时候想弹给本宫听、舞给本宫看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本宫。”   “殿下!”卫三郎和赵十郎同时急了,“万万不可,男女有别,这于理不合!”   “本宫是君,你们是臣——”   “皇姊!”   一道女声打断了谢及音,众人朝来处看去,只见一乌发如云、秀靥如花的貌美女子款步行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女。她身着桃红色洒金百褶马面裙,肩披浅鹅黄云纱披肩,被风扬起,如九天下凡的仙女。   诸位世家才俊见了她,如拜佛的撞见菩萨庙,纷纷起身行礼。   “参加佑宁公主,公主玉体安康!”   谢及姒抬手示意他们平身,态度温和地说道:“今日雅集盛会,是为共赏秋景,共论清谈,诸位不必多礼。”   她的和蔼可亲和谢及音形成了鲜明对比,卫三郎和赵十郎忙向她投去求救的目光。   卫氏和赵氏都是大魏的显赫世族,两位公子也都是人中龙凤,谢及姒将其视为驸马人选,自然不会让谢及音纠缠他们。   “两位郎君也入座吧。”谢及姒让人在谢及音旁边另添置小案与坐席,她从容入座,作出一副亲近关怀的样子对谢及音道:“听说皇姊今日心情不佳,莫非又与驸马闹矛盾了?”   谢及音拢了拢帷帽的垂纱,轻嗤道:“我同那张棺材脸有什么好吵的,不过是听说今日雅集有不少青年才俊,所以过来瞧瞧。若有中意的,挑几个回去作伴,你觉得如何?”   “挑……回去作伴?”谢及姒不可置信地问道:“皇姊的意思是想……是想……养面首?”   谢及音“唔”了一声,点点头。   坐在她们附近的几位公子闻言吓得杯倾盘倒,恨不能当场搬起小案桌席躲到谢及姒身后。   谢及姒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没想到这位素来寡言可欺的皇姊竟然敢养面首,而且欺到了她母族长辈的家里,要在为她相看驸马的雅集上胡搅蛮缠。   谢及姒说道:“皇姊若想养来解闷,应该去柳梅居挑选,听说里面养的小倌性格和善,多才多艺,最懂得如何侍奉人。这雅集上的世家公子们与崔驸马都是一个脾气,你不如他们的意,他们有的是法子冷待你,难道皇姊在崔驸马那里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谢及音说道:“皇妹若是喜欢柳梅居的小倌,尽管去挑便是,我么,偏偏喜欢有教养有见识的世家儿郎。反正有父皇给我撑腰,谁若是敢怠慢我,我让父皇抽他们鞭子,诛他们九族!”   谢及姒闻言眉梢一挑,“难道父皇也知道这事?”   谢及音扬声道:“父皇说了,本宫是大魏尊贵的嫡公主,全天下的好郎君都该任我挑选,服侍本宫是他们的福分!”   在场的世家公子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杨家家仆端来曲水流觞的器皿,微微颤抖着放进水里。   盛酒的羽觞沿着曲水蜿蜒流动,旁有小僮蒙眼敲钟,钟声随时可能停止,停止时羽觞酒杯会停在某一席前,席上之人或赋诗,或操曲,或泼墨书法,各展才艺。若能得诸位喝彩,则无需饮酒,若所展露才华不能服众,则要多饮几觞,直至所有人满意为止。   这本来是个人人争抢的出头机会,有人为此还专门打点过敲钟小僮,想要在谢及姒面前一展才华。可是谢及音一来,这曲水流觞反倒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想被怪异的嘉宁公主看上,抢回府去做面首。   铜钟声骤停,流觞飘到了一位身穿广绣玄袍的公子面前,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识玉弯腰对谢及音耳语了几句,谢及音颇有兴趣地挑起眼前的薄纱一角,仔细地打量他。   “你就是太原王家的王六郎?”   广袖玄衣男子抬头,于月白色的帷帽垂纱里,望见了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王六郎愣了一下,应到:“我是。”   谢及音一笑,“听闻你极擅工笔画,有画鹿引虎之美谈。你可愿为本宫画一副画?”   王六郎还没说话,谢及姒倏然站起来,神色微冷地说道:“不可。” 第5章 嘲弄   昔日汝阳郡守谢黼起兵造反时,崔家在洛阳牵制裴家,而太原王氏从北边太原起兵相助,成为支持谢黼的另一重要力量。   因此谢黼登基后,太原王氏也得到了重用。王六郎的父亲王铉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他的叔伯们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赏。   谢及姒与杨皇后讨论过,认为王家与崔家实力相当,王六郎又素有令名,俊采风流,学识渊博,被称为“太成四杰”,是非常合适的驸马人选。   这样好的一位公子,怎么能被谢及音糟蹋呢?谢及姒是万万不同意的。   于是谢及姒说道:“听闻崔驸马也极擅丹青,皇姊想要作画,不如去请自家驸马,何必舍近求远呢?”   “崔驸马会作画吗?我竟不知,”谢及音笑了笑,“若说近,眼下有现成的王六郎,反正流觞停在了他面前,他总要作一幅画的,不如成全了本宫。王六郎,你觉得呢?”   虽然传言里的谢及音生得妖异古怪,但她的声音却极为动听,泠泠若山水落空谷,笑的时候,若潺湲击屿石。   王六郎心里有一点动摇,可是当他抬眼与谢及姒略含警告的目光对上时,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记得出门之前父亲的嘱托。王家虽是新贵,但根基不稳,如今太成帝膝下仅有两女,他们王家最好出一位驸马。   于是王六郎拾起曲水中的酒觞一饮而尽,倒满再饮,如此三次后,将酒觞又放回了竹篮里。   这便是宁饮酒而不作画的意思了。   谢及音的面容罩在帷帽里,看不清神色,谢及姒倒是十分满意,笑靥如花地称赞他道:“王六郎适情任性,真名士也!”   见王六郎敢于第一个驳斥嘉宁公主的面子,其余世家公子也鼓掌叫好,仿佛他作了副多么了不起的画似的,“好!过!”   接下来的几巡,无论谢及音提什么要求,这些世家公子们一概不买账。谢及音要作赋,他们就饮酒,谢及音要听琴,他们也饮酒。有人醉后击箸唱道:“萧萧寡冬迎春芳,梨花树旁盛海棠。花不羞人人自羞,无盐偏要衬红妆。”   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明白,“萧萧寡冬”、“梨花”、“无盐”指的是嘉宁公主谢及音,而“春芳”、“盛海棠”、“红妆”夸的则是大魏明珠谢及姒。   众人哈哈大笑,谢及姒明嗔实喜,叫那人自罚三杯,却又让侍女将她用的玉杯送过去。有她撑腰,众人更加肆无忌惮,开始花样百出地拜高踩低,想要博佳人一笑。   谢及音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忽然将身前的桌案一掀,酒盏茶盘哗啦啦全落进了曲水里。她站起来高声怒呵道:“府卫何在?”   她从公主府里带来的五十护卫自竹林中现身,金甲震地,首领手按佩剑,单膝跪在谢及音面前,“殿下请吩咐!”   “王六郎,谢九郎,卫三郎,赵十郎——”谢及音一口气点了十多位世家公子,冷声对护卫首领道:“将这些以卑欺尊、大逆不道的混账全都捆了,带回公主府,本宫要好好调教!”   护卫首领愣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道:“是。”   竹林之内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谢及音会带着五六十个府卫来参加雅集,也想不到她敢对这些出自名门望族的公子们动粗。这些世族联合起来连太成帝都要掂量掂量,她竟然敢……竟然敢让府卫把人全绑了?!   谢及姒坐不住了,霍然起身,“谢及音,你疯了吗?!他们都是名门之后,怎容你如此侮辱!”   谢及音冷笑两声,“名门之后又如何,本宫乃大魏公主,岂容他们放肆?”   护卫去请那些被点名的公子离席,有人不肯配合,被府卫将脸按在桌案上,像集市上捆猪一样捆了个五花大绑。他们从侍卫们毫不留情的扭捆中感受到了嘉宁公主的怒气,见名门的分量与太成帝的颜面都震慑不住她,这些公子们顿时失了风度,哀嚎着向谢及姒求救。   谢及姒只带了二十个婢女仆从出门,哪里救得下他们。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时,忽听人前来传信,说嘉宁公主的驸马崔缙到了。   谢及姒闻言顿喜,忙揽裙朝崔缙走去。   “缙哥哥!你总算来了!”   崔缙本来在校场训练虎贲军,杨伯崇火急火燎地闯进去,说嘉宁公主要去雅集上与众人为难,请他过去解围。   崔缙对谢及音的事不感兴趣,可杨家是谢及姒的外祖家,今日雅集又与谢及姒有很大关系,崔缙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临时将今日的训练托付给了手下将领,以巡城为由点了一百虎贲骑兵与杨伯崇一同前往举办雅集的紫竹林。   看见光彩照人的谢及姒朝他跑过来时,崔缙心里仿佛被钟锤敲击了一下,既心软又心疼。   自太成帝登基后,谢及姒移居皇宫,他们之间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却碍于身份和礼教,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刻见了谢及姒,崔缙心里一阵宽慰,转而想到她今日来雅集是为了相看驸马,顿时又感五味杂陈。   崔缙翻身下马,见谢及姒险些被脚下的竹笋绊倒,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及姒半个身子扑在崔缙怀里,一阵浓淡适宜的苏合香袭来,崔缙扶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然后才缓缓松开。   他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佑宁殿下。”   “缙哥哥快平身,你同我多礼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这一向可好?”谢及姒笑吟吟地望着崔缙,仍是一副与他两小无猜的模样。面对这样天真烂漫的谢及姒,崔缙总是情不自禁地心软,想要呵护她,纵容她。   因此他明知道众目睽睽应当避嫌,还是不忍心拂拒谢及姒。   崔缙道:“最近一直在忙着训练虎贲军,军中没有什么趣事。倒是军营外腾出一片空地,准备建跑马场和蹴鞠场,你若喜欢,等建好了可以去玩一玩。”   “那我必然要去,届时缙哥哥教我——”   话音未落,身后雅集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原来是谢及音的府卫已经将那十位公子捆绑完毕,正推搡着他们往竹林外走。剩下的那些公子们想拦又不敢拦,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想上前阻拦,谢及音亲自挡在前面,四两拨千斤道:“怎么,想以下犯上?”   谢及姒见状脸色一白,对崔缙道:“皇姊说要将他们绑回公主府去做面首,缙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与皇姊吵架了吗?”   崔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做面首?!”   他来之前,多少猜到了谢及音是为了给他找不痛快,或者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料到她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敢公然劫持这么多名门公子。   且不说堂堂公主抢男人传出去多么可笑,事后这些士族们联合起来一闹,能将她公主府掀翻了也不为过!   崔缙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手握长剑快步上前,厉声呵道:“都住手!”   谢及音早就看见了他与谢及姒在说话,眼下却又作出刚瞧见的模样,玉指轻轻挑起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弧月状的眉眼与意味朦胧的笑。   “驸马冗务缠身,竟也有空来雅集宴饮吗?”   崔缙面色冷然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忙,何必自找不痛快。这些公子都是名门之后,天子尚以客卿视之,还请您高抬贵手,给他们些体面。”   谢及音冷笑一声,“倘若本宫说不呢?”   崔缙一抬右手,身后虎贲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按黑剑上前一步,只听一阵戎甲相撞,虎贲军们齐齐高喝一声:“在!”   谢及音扫视了一圈虎贲军,声音更冷,质问崔缙道:“虎贲军乃天子之器,你敢用它对本宫动武,是想造反吗?”   谢及姒在一旁插嘴道:“父皇若是知道了,也必然不会向着皇姊,皇姊还是听些劝吧,这件事闹大了,吃亏的还是你。”   她站在崔缙侧后方,仿佛是找到了撑腰的人,说话都变得不紧不慢。崔缙也乐得见此,对谢及音道:“嘉宁殿下,半柱香内,您若不放人,虎贲军可就要动手了。您是天潢贵胄,不会伤着您,但您的府卫可能要吃些苦头,您自己掂量吧。”   他说着还真让人点了半柱香,谢及音虽然遮着面,但听声音已经怒不可遏:“崔缙,你今日真要为了谢及姒驳本宫的面子吗?”   崔缙一言不发,却是铁板钉钉的态度。   “你混账!”   眼见着那半柱香燃成香灰,虎贲军腰间的利剑齐刷刷出鞘,谢及音忍了又忍,最终后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护卫长说道:“先把人放了吧。”   那些被绑的世家公子们重获自由后,纷纷向崔缙和谢及姒道谢,见谢及音被压了气势偃旗息鼓,顿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这些人还没走出紫竹林,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或指桑骂槐,或含沙射影,将她比作逢洪上岸抢年轻壮丁的女水鬼,说她是凶悍丑恶的母夜叉。   听着这些话,谢及姒掩面暗笑,崔缙神色无澜。   只有识玉陪在谢及音身旁,她知道自家殿下最讨厌别人说她怪异,颇有些担心地轻唤道:“殿下……”   “扶稳我。”   “啊?”   谢及音低声飞快说了句什么,识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向后一仰,倒在了自己怀里。 第6章 得逞   识玉手忙脚乱地将谢及音带回公主府,催着人去请大夫,一边拧了张温热的帕子给谢及音擦脸,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眼泪。   “别哭了,我没事。”识玉哭得正伤心,躺在小榻上装晕的谢及音却幽幽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谢及音抬手让她闭嘴,探头往外瞧了瞧,问道:“崔缙没跟着回来吧?”   识玉摇了摇头,想起今天在紫竹林里驸马的态度,不禁替谢及音觉得委屈。   谢及音自己却是顾不上的,她飞快摘下系在腰间的印信塞进识玉手里,交代她道:“你现在拿着我的印信进宫去找父皇,就说我闹死闹活着要去嵩明寺出家。演得逼真一些,明白吗?”   识玉惊呆了,“啊?!殿下您……竟然这么想不开吗?”   “别瞎寻思,我是为了救人。”   识玉懵懂地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您……您不会真出家吧?”   谢及音波澜不惊地吓唬她道:“你若是演砸了,本宫只能拉着你一起做尼姑了。”   识玉听谢及音的吩咐,当即起身入宫,见了太成帝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将今日在紫竹林的事说了,又添油加醋地告了崔缙一状。   她抽噎着对太成帝道:“殿下纵有不对,驸马千不该万不该当着佑宁殿下的面羞辱她……如今竟将殿下逼得心灰意冷,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已经动身往嵩明寺去了,奴婢没用,实在拦不住,只好来求陛下做主,求陛下可怜可怜嘉宁殿下,劝劝她吧!”   太成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冷声斥道:“简直胡闹!嫌在紫竹林丢的脸不够,要出丑出到嵩明寺去吗?!”   识玉浑身一抖,伏在地上,连啜泣也不敢出声了。   “张朝恩!”   大太监张朝恩手持拂尘上前一步,“奴才在!”   太成帝吩咐道:“你亲自去趟嵩明寺,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用劝的,用绑的,总之将嘉宁带回来,若是朕的女儿今天剃断一根头发,你和嵩明寺主持都别活了!”   张朝恩颤了颤,应到:“奴才这就去!”   识玉跪伏在宣室殿内不敢出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朝恩将谢及音带进了宫,果然是绑回来的。   已经入秋的天,张朝恩跑出了一身汗,战战兢兢跪在殿中不敢上前。谢及音更加狼狈,帷帽之下华发未束,凌乱披散肩头,她脸上素净未着脂粉,唯有两行泪痕自哭肿的双眼一路淌落两腮。   她生得美,落泪时更有一番承自她母亲的羸弱风韵。太成帝望着她叹息,心里的七分火气先熄了三分。   他恨恨在心里骂道,崔缙这小崽子,未免太不知好歹。   “前几天不是病了吗,不在公主府里好好养病,怎么又跑到紫竹林去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太成帝扬了扬案头的奏折,“杨家已经将参你的折子递到朕跟前了。”   谢及音垂泪说道:“前因后果父皇既已知晓,便知错不在我,我乃堂堂大魏公主,想要哪个郎君要不得?可这些士族子弟实在过分,一边当面轻慢我,一边向阿姒妹妹献殷勤,就连我的驸马也……父皇,世上既无好郎君愿意侍奉我,我整日守活寡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将这造孽的白发剃干净,去嵩明寺里当尼姑得了!”   谢及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口气哭个痛快。跪在她侧后方的张朝恩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位殿下一口气喘上不来厥过去。   “行了行了,别哭了,”太成帝按着脑袋道:“朕说过会让张朝恩替你留意,你何必自己去出这个风头。”   “洛阳城的好儿郎就那么多,士族子弟都看不上我,难道要我从那不干不净的柳梅居里挑吗,我不要!”谢及音一抹眼泪,突然转头问张朝恩,“张公公你说,你还能从哪里挑?”   “这……”张朝恩额头上又出了汗。   太成帝昨天下午摆驾嘉宁公主府,晚上回宫后突然暗示他给嘉宁公主挑选几个长相出众、性格柔和、家世清白的男人,还不能是太监。张朝恩还没来得及琢磨呢,就闹出了今天这事,这要他怎么回答?   他支支吾吾没个答复,谢及音见状,只道他没指望,又一味地哭起来。太成帝瞪了张朝恩一眼,张朝恩觉得很冤。   谢及音哭着哭着突然一噎,体力不支似的晕倒在地,识玉忙上前将她扶进怀里,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探她的脉搏。太成帝也被吓了一跳,忙让人去传太医,快步从龙椅上走下来,指了几个侍女,“快!你们几个先把嘉宁扶到偏殿去休息!”   谢及音被灌了一碗参汤后幽幽转醒,此时太医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给她切过脉后都说她有些惊险,“殿下这几日本就风寒入体,没有休息好,又接连大怒大悲,导致寒气、郁气相杂,侵心入肺。此症轻则虚寒无力、容易晕厥,重则突致心疾,有性命之危。”   太成帝闻言皱眉道:“竟如此凶险?该如何医治?”   太医抚着胡子道:“风寒之疾,臣可以开药疗愈,然心中郁结,需殿下自己想通。”   谢及音侧身朝里躺着,闻言哽咽道:“想不通了,生死由命吧。”   太成帝:“……”   太医只管看病,不敢置喙天子家事,服侍谢及音喝下药后就走了。识玉陪着谢及音在偏殿休息,张朝恩则垂首弓背跟在太成帝身后,看他心烦意乱地在正殿中走来走去。   太成帝向张朝恩抱怨道:“朕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就是性子不好,和她娘太像了,凡事容易想不开。常人能受七分委屈,她一分也受不得,堂堂大魏公主,竟能为了几个男人……唉!”   张朝恩斟酌一番,小声说道:“殿下也是可怜人,驸马不体贴她,想必崔家的人也不会待她多好,好不容易盼到独立开府了,想在身边养几个知冷热的人,结果又被驸马给搅和了……”   太成帝瞪他一眼,“你少拉偏架,什么叫搅和?今日多亏青云拦下了嘉宁,若嘉宁真将这些士族子弟绑回公主府,朕怎么向他们家族交代?朕的老脸往哪儿搁?”   “奴才是看着两位公主长大的,难免偏心,”张朝恩憨厚地笑了笑,“嘉宁殿下并非故意给您添堵,她心眼儿少,不比佑宁殿下讨人喜欢,还望陛下对她多宽恕些。”   “唉,她岂止是心眼少,她简直——”   “愚不可及”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太成帝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问张朝恩道:“昨天嘉宁想同朕讨要裴七郎,朕当时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或者另有图谋,可看她今日这番蠢到家的作为,朝恩,你说她想要裴七郎,不会是真的只想要这么个人杵在府里吧?”   张朝恩笑而不言,这话他可不敢随便乱接。   太成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嘉宁自幼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尚为汝阳郡守时,崔夫人常携崔缙过府拜访,嘉宁从不爱与崔缙和阿姒一起玩,总是孤零零地守在她母亲的院子里。   她十六岁嫁到崔家后依然闭门不出,听说连自家的姐妹妯娌都认不全,如今虽独开一府,可府邸冷清得连驸马都不爱回去。太成帝心想,她这样避世的性子,怎么可能受人指使呢?   太成帝又转了两圈,突然低声问张朝恩:“你觉得,朕把裴七郎赏给嘉宁,怎么样?”   张朝恩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的好模样在洛阳城是出了名的,可惜生错了家门。”   说起裴家,太成帝又想起了旧事,“裴家就是冥顽不化的白眼狼,枉费朕对他们那么好,还想把阿姒嫁过去,可他们裴家都做了什么,恩?灵帝昏聩,裴家不仅不起兵助朕,竟然还想告发朕。当时朕率兵攻入洛阳城,裴道宣那一箭险些要了朕的命,幸亏崔缙替朕挡了一下,不然就不是伤着腿那么简单了。”   张朝恩说道:“陛下乃天龙正圣之命,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太成帝道:“裴家不能留,一是因为裴家站错了队,二是因为裴家根基太深,名望太盛,若是不清理干净,没办法给后来人腾位置。”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裴七郎?”   “其实单饶他一个倒也无妨,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太成帝思忖着说道,“朕只是担心有些人见裴家还有血脉留存,会贼心不死。朝恩啊,门阀郡望这种东西,最虚无缥缈,却也最容易蛊惑人心。朕记得灵帝之衰,即起于他贬谪胶东袁氏。那袁崇礼乃是大魏文人之首,袁家更是四世三公,极有名望。袁氏与灵帝离心,导致那些一心追随袁氏的大小士族也对灵帝不满。”   张朝恩问道:“陛下是担心裴七郎若是活着,会像当年的胶东袁氏那样搅弄风云?”   太成帝点点头,“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啊。”   “若说因为别的,奴才插不上嘴,单这一条,奴才倒觉得您不必忧心。”张朝恩笑得十分宽心。   太成帝好奇,“怎么说?”   “奴才有幸读过几天书,听过伯夷、叔齐在商朝灭亡后不食周粟,活活饿死在首阳山的典故。奴常常想,若是他们没这么有骨气,吃了周朝的粮食,虽然能活下来,却再无可能成为后世标榜气节的模范,或许有些地位,只有死人才能享受。”   张朝恩说着,喘了一口气,暗暗觑太成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这才继续说道:“奴觉得裴家这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您若把裴家人都杀了,让他们死得太干净,反倒容易成全伯夷、叔齐。若是您给裴七郎一个食周粟的机会……”   听到这儿,太成帝心中恍然,接话道:“给嘉宁做面首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看那些世家子,宁死都不肯去服侍嘉宁。若是裴家的儿郎做了嘉宁的面首,就好比往裴家清望的门面上泼粪水,必能让想要追随裴家、追随灵帝的人不堪其辱。这就好比……杀文臣先削其风骨,杀武官先灭其威风,有杀人诛心之良效。”   张朝恩躬身一揖,笑眯眯说道:“陛下圣明,奴才心里那点小九九,全被您看透了。”   想通了这一窍,太成帝对裴家的处置有了新的主意。他不可能饶恕太多人,人多容易生乱,仅留一个裴七郎出来,既能恶心那些追随裴家的人,又能做个顺水人情,满足嘉宁公主的胃口。   太成帝回到青玉案前坐定,“张朝恩。”   张朝恩上前一步,“奴才在。”   “朕下诏,你亲自去天牢里提人。” 第7章 入府   裴家的未婚女郎已没入官籍为奴,如今散骑省下设的天牢里关着裴家的男丁及其妻子。   有狱卒趁送饭时将手伸到了裴夫人身上,被裴望初隔着牢栏拧断了手腕。自那以后,再没人敢去招惹裴家的女眷,但裴望初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天牢里发起了高烧。   他靠在角落里昏睡,浑浑噩噩间,听见了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   “巽之,巽之,快醒醒……”   终年对他不假辞色的母亲,似乎终于因他的回护之举而于心中有所触动,用那种只有对大哥说话时才会有的温柔关切的语气喊他的名字。   “母亲……”裴望初艰难地睁开眼睛,裴夫人将水喂到他嘴边,他哑声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他的牢房和裴夫人的牢房原本隔着一道门,张朝恩恩许他们母子再见最后一面。   裴夫人将裴望初从地上扶起来,指了指牢房外通明的灯火,低声道:“有贵人要见你,张公公在外面等着了。”   裴望初烧得混沌不清,“见……我?”   裴夫人“嗯”了一声,飞快将一枚质地温凉的紫色螭纹玉佩塞进他的袖子里,这是她费劲周折带进天牢的唯一物件。   “收好它,无论救你的是谁,你都要抓住机会努力活下去,若是有一天你能找到前太子,帮他复位报仇——”   张朝恩慢悠悠走上前来打断了她,“裴夫人若是觉得聊不够,不如让令郎陪您去地府好好聊?”   裴夫人陡然噤声,深深望了裴望初一眼,然后将他往外一推,“走吧!”   裴望初踉跄走出天牢,连月的缺食少水与阴暗环境让他疲弱不堪,狱卒拎起一桶冷水往他身上兜头一浇,算是给他洗了个澡,也不管他是死是活,就这样水淋淋地拎着他入了宫,扔在宣室殿前的丹墀下。   他浑身泛酸的骨头和沉重的铁枷一同摔在地上,侍卫在他腿上狠狠一踹,让他以跪伏的姿势叩倒在丹墀之下。   裴望初缓缓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丹墀之上俯视他的两个人。   头戴金冠身着玄袍的是太成帝谢黼,站在他身侧正挑起帷帽薄纱打量他的是嘉宁公主谢及音。   那位高高在上的嘉宁公主瞧了他一会儿,十分失望地叹息道:“传闻不是说他姿容冠绝洛阳城吗?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太成帝笑道:“徒有虚名而已,你若不喜欢,朕就再把他扔回天牢去。”   “那怎么行,父皇是要食言不成?”谢及音不肯,说道:“罢了,有总比没有好,儿臣先收下,哪怕带回去当个马奴呢,那也是父皇赏的。”   太成帝朝张朝恩点点头,张朝恩让侍卫将裴望初挟下去,收拾教导一番,再送往嘉宁公主府。   薄暮四起,秋风撩起谢及音面前的薄纱,她于飞纱垂落的空隙与裴望初对视了一眼,那双空寂无澜的眼睛被苍白的面容衬得更加黑沉,被凌乱垂落的头发半遮半掩着,活像刚从九幽地府里捞出来的伥鬼,正漠然望着他们父女。   谢及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与裴望初一起被送到嘉宁公主府的,还有一位杨皇后身边的女史,姓姜,是杨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谢及音曾在杨皇后身边见过她。   姜女史今年二十岁,虽生得眉清目秀,然神态冷峻威严,凛然不可冒犯。她本在杨皇后身边掌宫仪、宫规,太成帝特意点了她送到谢及音府中。   太成帝叮嘱谢及音,对裴七郎这种戴罪的奴才,可赏玩、可逗弄,却绝不可纵容甚至动心。他担心他这蠢钝的女儿受了裴七郎的蛊惑,所以特意将姜女史安插到嘉宁公主府,一来是为了提点谢及音,二来是为了监视裴七郎。若裴七郎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姜女史有权力越过嘉宁公主直接处死他。   谢及音回到公主府后,没急着见裴望初,而是先宣了姜女史。   许是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帝后,面对这位传言中性格乖僻的嘉宁公主,姜女史的态度依然从容而冷淡。   谢及音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玉纱屏风观察她,识玉站在谢及音身侧替她问话。   “你初来公主府,先自陈下身份,让咱们殿下认识一下你。”   姜女史不紧不慢地说道:“臣女名姜昭,为凤仪宫六品女史,掌宫仪宫规。”   “就这些?”识玉不满意道:“你年方几何,因何入宫,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亲眷?都要一一道来。”   姜女史却道:“这些事与臣女此行无关。”   识玉秀眉一横,斥她道:“大胆!做公主府的奴婢,岂能如此放肆?殿下有问,你要如实招来。”   姜女史淡淡道:“臣女是六品女官,非公主府家婢。”   “你——”   谢及音轻咳了一声,识玉只好敛起怒气,继续问道:“那你会做些什么?”   姜女史道:“臣女熟读《大魏宫律》与《太成新刑律》,能背诵《女史箴言》、《女诫》七章,内宫仪典法度无一不晓。”   “那你可会女工刺绣?”   “不会。”   “保养金银玉石和名贵衣料呢?”   “也不会。”   “唱歌弹曲,逗乐解闷,插花烹茶,梳头挽发?”   姜女史态度十分漠然,“都不会。”   识玉先惊后怒,骂道:“这是哪来的金漆饭桶,空心萝卜?你什么都不会,难不成到公主府来做主子,要咱们殿下伺候你吗?”   姜女史道:“臣女奉皇命而来,是要立法度、正威仪,非为以雕虫小技讨巧取宠。”   识玉隐约觉得自己被骂了,正欲反击,谢及音却抬手阻止了她。   谢及音的态度比识玉温和许多,只听她说道:“我府中确实缺少知礼明法的女官,那你就住到春和院去,好好教导我府中侍女,正一□□里的规矩,如何?”   姜女史又说道:“教导侍女非臣女之职,臣女只随侍殿下左右,补偏救弊,匡谬正俗。”   “你想与识玉一样待在本宫身边?”   “是。”   “可本宫身边不养闲人,”谢及音不急不慢道,“更不爱养败兴之人。”   姜女史说道:“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   “若本宫偏不准许呢?”   “臣女当勉力谏言,谏言不成,则回宫复命,交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裁决。”姜女史脊梁挺得笔直,没有一点柔折的余地。   谢及音轻嗤了一声,识玉在心里骂她是讨人嫌的榆木脑袋。   “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姜女史住吧,”谢及音对识玉吩咐道,“往后白日里,姜女史与你一同随侍本宫身边。”   “是。”识玉领了命,转身去吩咐人收拾西厢房。   入夜,谢及音未寝,正披发赤脚坐在灯下翻一册话本子。   识玉悄无声息地端着玉盘走进来,将半碗药膳搁在谢及音面前,起身将鎏金飞鹿宫灯拨亮了些。   谢及音瞥了一眼那玉碗,蹙眉道:“怎么又要喝药?”   识玉道:“不是药,是用木瓜炖的鲜鲫鱼汤,放了枸杞和当归,可补气养元。您最近折腾的身子太虚了,该补一补。”   听完这话,谢及音这放下话本子,端起碗来将药膳慢慢喝掉。   见她全都喝完了,识玉十分高兴,瞧了瞧四下无人,低声问谢及音道:“殿下,您说这位姜女史该不会是皇后娘娘派来给您添堵的吧?”   谢及音将碗一搁,说道:“这还用问吗,她都写在脸上了。”   “怪不得她这么耀武扬威……那她会不会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说您的坏话?”   “她今日说了,若本宫行为不端,她有纠正之责,若不听谏言,则上奏天听,”谢及音半垂着眼睛,低声道,“难缠得很。”   识玉若有所思道:“所以您今日才没去看裴七郎是吗?”   谢及音默然许久,问识玉道:“他怎么样了?”   识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已按照您的意思暂时安置在马棚旁的倒座房里了,那边没有别人。傍晚时候我悄悄去看了一眼,滴水未进,烧得厉害,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谢及音下意识朝倒座房得方向望了一眼,她的住处与之隔了四进院落,院中宫灯煌煌,却照不亮更远处的黑夜。   “姜昭在旁边盯着,我不能去看他,明日……”谢及音缓缓叹了口气,“若是还烧得厉害,让府里的大夫给他熬点药喝。”   这一整夜,谢及音都没有睡好。   她做了许多荒诞离奇的梦,梦见谢及姒拿着她的亲笔信向太成帝告发她同情逆贼,那信中写满了她对裴家的同情,以及对太成帝的怨愤。太成帝勃然大怒,要将她与裴望初一起斩首,姜女史将她押至断头台旁,高高挥起鬼头刀,谢及音举目四望,见裴望初的头颅已滚落在地,那双眼睛仍冷冷地望着她,仿佛在嘲讽她多此一举。   冷眼旁观的人中还有她早逝的母亲,母亲幽幽地望着她,对她说:“阿音,我教过你的,不要忤逆你父亲。”   鬼头刀骤然砍下,谢及音猛得惊醒。   帐外天光大亮,是秋日难得的好天气,识玉服侍她洗漱更衣,刚命人将早膳传上来,就见姜女史快步走进来,脸上还是那副冷淡无澜的表情。   谢及音当即没了胃口,又搁下了筷子。   “驸马爷回来了,”姜女史不紧不慢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谢及音的反应,“眼下正在马棚里,要处置裴七郎。”   本来没什么精神的谢及音闻言蓦然抬眼。 第8章 奴才   崔缙与裴望初都曾经做过货泉居士袁崇礼的学生,因此时常被拿来比较。   论姿容气度,崔缙中正俊朗,如长风过松,裴望初清寂如玉,如明月满川;   论才学诗赋,崔缙如铺陈锦绣,错彩镂金,裴望初则如芙蓉出水,浑然天成;   论家世郡望,博陵崔氏原只是魏灵帝年间的二等士族,因支持谢黼篡位有功,才一跃成为朝堂大姓,跻身一等士族之列;河东裴氏本是大魏四姓“袁谢裴王”之一,因帮助魏灵帝对抗谢黼,如今落得个阖族覆灭的下场。   在时人的比较中,崔缙总是处处矮裴七郎一筹,他甚至因此失去了阿姒,只能娶与他同样相形见绌的谢及音为妻。   因此崔缙恨裴望初,这种恨颇有些难以启齿,纵使杀了裴望初也无法消除,除非他能让裴望初心甘情愿地俯首,将他那曾经清矜不可一世的名望踩在脚下,才能平息他几分夺妻之恨。   谢及音赶到马棚旁的倒座房时,裴望初已经挨了崔缙数鞭子,鞭痕自颈侧划过,一路蜿蜒至胸前,他身上那件单薄肮脏的囚衣已经破损得难以蔽体,露出胸前狰狞可怖的刑印和鞭痕。   崔缙身着绛紫色锦袍,头戴玉冠,正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垂目扫视着他。   谢及音几步走上前,隔着帷帽的薄纱瞥了一眼死人似的裴望初,冷冷转向崔缙道:“驸马真是好大的威风,处置本宫的人,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   “你的人?”崔缙颇有些惊讶,对裴望初道:“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人护着你,裴氏七郎,果真名不虚传。”   裴望初扶着拴马的木桩缓缓站起来,他连日未食,浑身烧得酸痛,刑伤之上又添鞭伤,四肢百骸无一舒坦,正强撑着保持着清醒。   他缓缓对崔缙说道:“怎么,纵我已潦倒至此,青云兄还是杀不了我吗?”   当初崔缙乍听闻谢黼要将谢及姒嫁给裴望初的时候,曾闯入裴家找裴望初挑衅。当时裴望初正与客人清谈论道,并不理会崔缙的放肆,被无视后的崔缙更觉羞辱,说裴望初不过是徒有家世门楣,不敢与自己公平较量。   “若是有朝一日裴家落败,青云兄再来找我算账也不迟,”彼时的裴望初依然喜怒不显,语气淡淡,“现在何必来自讨苦吃。”   如今裴家终于倒了,镶嵌在高塔之颠的明珠滚落尘埃。崔缙想起裴望初昔日之言,心里恼怒更甚。   “你莫非觉得躲进了公主府,有嘉宁殿下护着,你就能万事无虞了?”崔缙嗤笑一声,“你指望一尊泥菩萨驼你过江吗?”   “崔缙,”谢及音声音微愠,“你给本宫放尊重些。”   崔缙逼上前一步,逼近她道:“殿下跟我谈尊重?你如饥似渴地满城抓面首的时候,还知道什么叫自重吗?你弄这么个东西进府的时候,又想过尊重我没有?”   谢及音闻言并无一丝恼怒,只是颇有些惊讶道:“怎么,驸马日理万机,还在乎这些?”   “在乎?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我只是觉得恶心而已。”崔缙说道。   谢及音道:“嘉宁公主府姓谢不姓崔,驸马觉得恶心,大可以过门不入,何必回来自找不痛快?”   “原来殿下还记得我是你的驸马,”崔缙冷笑一声,“你我是陛下指婚,我是这公主府的半个主子,凡是进了这府里的奴才,怎么拜你也要怎么拜我,我若是看不顺眼,随手就能杀了剐了,殿下,你又能奈我何?”   谢及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蔻丹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她十分清楚,崔缙并非在与她开玩笑。   他是崔家嫡长子,未来崔氏门阀的继承人,是曾经以身挡箭、于太成帝有救命之恩的散骑常侍,炙手可热,圣恩正隆。   这座公主府名义上为她所有,但崔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得住他。他若真下黑手杀了裴望初,太成帝也不会给她做主,最多不痛不痒地抚慰她几句。   谢及音也不能为了防他的毒手而将裴七郎时时护在身旁,否则传到太成帝的耳朵里,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姜女史正冷眼在旁看着这一切,评判着谢及音的举动和反应。   谢及音强迫自己冷静,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对崔缙说道:“罢了,一个奴才而已,若是碍了驸马的眼,本宫这就把他送走,何必非要见血。”   见她妥协示弱,崔缙心里痛快了一些,瞥了一眼一身狼狈的裴望初。   “他有谋逆之罪在身,不能随意安置,殿下打算把他送到哪里去?”   “本宫想想。”   谢及音绕着裴望初转了两圈,裴望初半阖着眼,她茶青色的衣角缓缓从他视野里划过去。   谢及音突然灵机一动道:“有了,本宫要把裴七郎送给阿姒妹妹!”   崔缙眼里幸灾乐祸的笑缓缓消失,“你说送给谁?”   “送给阿姒啊,”谢及音似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阿姒与裴七郎曾经订过婚约,想必阿姒妹妹是喜欢他的,如今虽做不成夫妻,做对快活的主仆也不错,识玉——”   识玉上前一步,“奴婢在。”   “你这就往千萼宫跑一趟,告诉阿姒,崔驸马不许本宫在府里养面首,裴七郎无处可去,请她留在身边解闷吧。”   识玉转身就要往外走,崔缙面色铁青地拦住了她,“站住,不许去!”   识玉看看崔缙,又看看谢及音。   谢及音笑吟吟道:“留也不许留,送也不许送,崔缙,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缙冷声道:“你送给别人我没意见,但佑宁殿下洁身自好,你不要污她的清白,坏她的名声。”   “你是本宫的驸马,却对阿姒妹妹如此上心,传出去,到底是我污她的名声,还是你污她的名声?”谢及音笑了笑,又道:“再说了,我只是让识玉送个口信而已,阿姒妹妹若真如你所言那般洁身自好,定不会理会我,驸马紧张什么?莫非你担心阿姒妹妹她真有可能答应?”   成婚近三年,崔缙与谢及音打过的照面屈指可数,竟不知传闻中孤僻寡言的嘉宁公主,咄咄逼人起来也能让人哑口无言。   崔缙拧眉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面前的薄纱,望进她皮肉里去。   他记得大婚那夜的谢及音没有戴帷帽,盛妆明艳,若是忽略她那头让人倒胃口的白发,她其实长得很美,是轻易就会让男人动心的那种美。   崔缙能想象到,此刻她遮在薄纱后的脸上是怎样一种得意而挑衅的神情。   “何必呢,崔驸马,”谢及音悠悠叹了口气,大度相劝道,“本宫好不容易得了个合心思的玩意儿,你偏要来与本宫过不去。若不是早知你心有他属,本宫倒要思量思量,你是不是醋了呢……”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崔缙冷声回敬道,似乎连被她自作多情一下,都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那本宫寻自己的快活,干你何事?莫非是存心与本宫过不去?”   谢及音迎着清晨的阳光缓缓走到崔缙面前,走得近了,那层薄纱仿佛透至虚无。崔缙望见了一双幽深锐利的眼睛,他望着她的同时,仿佛她也能一路望进他心里去。   崔缙心中一悸,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些民间传闻,说她是狐妖转世,能以色摄人,然后剖心吸血。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   谢及音的声音听上去和缓了一些,“本宫知道驸马心里委屈,你若有本事向父皇讨来和离书,本宫绝无二话,可你讨不来,那是你本事不够,却要来寻本宫的晦气,天下岂有这般欺软怕硬的道理?而且……本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今日要杀本宫的奴才,本宫拦不住你,可来日本宫要动你的心头好——”   “你敢——”   谢及音一笑,“怎么,你要试试?”   她从容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自信有十分的手腕,能让他悔不当初。   崔缙突然觉得厌烦,索然无味地将手里的马鞭一扔,说道:“为了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吗?你可别忘了,他姓裴,是你父亲诛了他的九族,让他沦落到这般田地,你救他一命,他也不会感激你。洛阳城里谁不知裴七郎傲世轻物,他肯在你身边侍奉,也不过是勾践尝苦胆之涩,韩信受胯下之辱,终有一日,他会千百倍地奉还给谢家。”   他字字有力,落进谢及音耳朵里,谢及音下意识回头看了裴望初一眼。   他一身狼狈白衣,头发披散着,衬得脸色更加冷白,仿佛身体里不剩一滴血液。他正垂眼靠在马厩的木柱子上,仿佛虚弱得将要倒下,又仿佛胸有成竹地旁听,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崔缙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他精准地指出了谢及音心里潜藏的不安。   可她还是要救他。   谢及音转过脸来,仍是一副浑不在意又无动于衷的态度,对崔缙说道:“若有那一日,本宫为他所牵累,又能再送驸马一个护驾之功,岂不是一箭双雕?”   崔缙冷哼一声,“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懒得再与谢及音纠缠,从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径自出府去了。   谢及音心里刚松了口气,又对上姜女史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又是一堵。   裴望初才来府中一天不到,她就与崔缙起了冲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可看裴望初的情况,若继续将他扔在马厩倒座房这边,新病旧伤添一起,他离死也不远了。   谢及音看看姜女史,又看看裴望初,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裴望初似是终于支撑不住,沿着柱子慢慢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殿下!他烧得太厉害了!”识玉过去看了一眼后惊叫道。   谢及音在心中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让人将他抬到主院东厢房,再去给他找个大夫。”   反正姜女史是来挑剔她的,就算自己将裴望初扔在这里不管,她也会觉得自己在欲盖弥彰。 第9章 弦音   姜昭像个鬼影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谢及音身旁,看着她玩了一整天的投壶。   识玉趁传膳的机会去东厢房瞅了一眼,回来后脸都白了,悄悄向谢及音比划了三四寸的长度,小声道:“这么长的刑针,拔出来六根,身上还有刀伤和烙伤,满盆的黑血,大夫说再烧就烧傻了。”   木箭“啪嗒”一声擦过壶口,落在地上,姜昭往这边看了一眼,对她的失误有些惊讶。   谢及音面色如常,捏着木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对识玉说道:“夜里取棵千年参送过去,给大夫封二十两赏钱。”   自此一连两三天,谢及音夜里都没睡好。   姜昭在谢及音卧房外守夜,从她的卧房推开窗,隔着两株海棠花树和一条游廊就能望见东厢房。这几日东厢房里彻夜点着灯,然而却听不见一点动静,若不是识玉时时回来带信说人还活着,很难想象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人竟然没露出一声痛苦的□□。   又过了两天,谢及音正在后院海棠树下擦拭她的琴时,识玉来同她说道:“裴公子醒了,想来向您谢恩。”   姜女史也听见了这话,转过头来盯着谢及音,想要看她的反应。   谢及音手掌按在琴弦之上,淡声道:“让他过来吧。”   识玉去请裴望初,姜女史看着谢及音问了一句:“殿下不戴幂篱吗?”   谢及音抬眼,“怎么,本宫面目可憎,见不得人吗?”   姜女史说道:“臣是瞧您在驸马面前都要遮着,怕您忘了,提醒一句,别无他意。”   谢及音知道姜女史的言外之意,她上来就待裴望初比崔驸马亲近,这不是太成帝乐意见到的事,作为太成帝派到公主府的眼睛,姜女史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谢及音。   谢及音冷笑道:“姜女史不知道,本宫在驸马面前戴幂篱,是驸马憎恶见本宫之故,非本宫不待见驸马,你要告状,也应该去告崔驸马的状。”   姜女史不言,抬头看见识玉带着裴望初绕过了圆拱门,正沿着游廊朝这边走来。   游廊两侧隔步种着海棠树,叶子落尽了,只剩下红盈盈的海棠果。裴望初身着一袭素白色的宽袖长袍,腰间一束青玉带,姿仪修长,别无他饰,行于错落扶疏的果枝间,衬得他愈加清寂,也映得海棠更加红艳。   走得近了,可见他脸上仍有病容。然而这憔悴却丝毫未减损他的姿容,反而令他有了种柔静谦顺的风韵。   脸色是白的,唇色也是白的,唯有眉眼与鼻梁的棱角愈发分明,垂目行礼时露出眼梢一抹浅淡的血色,遮住了那双似沉寂无澜、又似静深无底的眼睛。   正如……暴雨过后冷月出岫,巉岩洒白,惊起乌鹊哀哀。   谢及音落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锋利的琴弦在她掌心里割出几道红痕。   “起来吧。”谢及音收回目光,落在他脚边的一颗海棠果上,“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裴望初道:“劳殿下忧怀,已无大碍。”   这声音倒是与谢及音印象里没什么变化,她让裴望初上前,坐到她身边去,指着面前的琴说道:“此琴搁在园中淋了雨,生了锈,本宫调理过数回,仍不得其要,你来试试。”   裴望初伸手拂上琴弦,屈指一勾,古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音节。   “此琴没有调试的必要了。”裴望初淡声说道。   “修不好了?”   “潮气入木,已侵蚀其筋理,无论如何调试,弹奏时都会有锈滞之感。”   “若是以柳木隔笼火熏,或借夏日暴晒,可还有救?”谢及音问。   “殿下,”裴望初嘴角似是勾了一下,眼里却依旧黑沉沉的,没什么笑意,“琴是死木,任何痕迹一旦留下,都不可能完全消除,风吹雨淋与熏蒸暴晒也不会互相抵消。”   “可人是活人,”谢及音道,“这琴跟随本宫好几年,本宫舍不得丢弃,你且尽力调试,能还原几分就算几分吧。”   裴望初说道:“世间名琴与凡品常常只是毫厘之差,难以修补的正是这几分差别,纵使您将它修得能用了,它也由名琴沦落为凡品,何如及时止损,放任它一朽到底呢?”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因为本宫只有这一架琴。”   裴望初抚摸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动。   “您已是大魏公主,将富有四海。”   谢及音轻轻摇头,“四海为虚,本宫实际拥有的,不过一架琴而已。”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裴望初不再应声,专心致志调试着琴弦。   他视线的余光里有一抹月白色倏忽飘荡,那是微风吹拂着谢及音的发丝。   他看着琴,谢及音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的十指修长如玉,白皙而不失于秀气。这本是一双世家公子的手,宜笔宜剑,宜琴宜缰,然而此时手背上却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琴弦被拨动,高一声又低一声。   姜女史站在身后,冷冷地审视着他们并肩而坐的背影。   裴望初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将这架淋雨生锈的古琴调试得近乎完好如初。识玉说听起来与从前一样,但裴望初与谢及音都能感觉到这其中的区别,裴望初没有骗她,无论此琴的音色如何逼近从前,但弦音的轻灵已被破坏,此琴也落为凡品。   但谢及音还是很高兴,她伸手让裴望初扶她起来。   “外面太冷了,你进屋服侍本宫吧。”   裴望初跟着她进了主院,穿过堂厅,绕过屏风。   屏风后悬着层层浅青色的垂幔,有人行拂过时,便如镜湖起漪,将整间卧房罩得朦胧而静寂。   谢及音回过身来牵裴望初的手,看见姜女史也跟进来时,眼里的笑缓缓消失。   “滚出去。”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透着一股不耐烦。   姜女史是不怕她生气的,不卑不亢道:“陛下让臣时时随侍殿下身边,此乃臣的职责所在。”   “鸡毛令箭的蠢东西。”谢及音低骂了一声,却与裴望初的姿态更加亲密,整个人几乎都偎在他怀里。   裴望初的脸被垂幔隔着,看不清神色,但他的手护在谢及音身后,拢在她腰前。   姜女史听见谢及音笑了一声,“本宫与裴七郎要寻鱼水之欢,姜女史莫不是没经历过,打算瞧个清楚,回头好在父皇面前有样学样?”   姜女史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继而羞恼,清秀的脸上瞬间满面通红。   就连声音也不再镇定,“青天白日……还请殿下自重!”   谢及音被她逗乐了,裴望初是她的面首,自重?难不成他俩应该遵男女大防,对坐谈诗书礼仪不成?   见她还不走,谢及音便说道:“姜女史流连不去,莫非是想与我们一起寻欢作乐?本宫倒是没意见,裴七郎,你同意吗?”   裴七郎道:“我听殿下的。”   姜女史闻言,仿佛谢及音下一秒就来抓她似的,下意识惊慌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格,撞得架子上的玉瓶晃了几晃。   “臣女……臣女先告退了!”   一向以恭谨治身的姜女史哪见过这种场面,匆忙转身跑出了卧房,在厅堂险些和托着玉盘跨进门的识玉撞个满怀。   识玉本就不待见她,瞪了她一眼,“跑什么,急着投胎呐!”   “别……别进去!”姜女史正了正神色,“嘉宁殿下和裴七郎在里面。”   识玉狐疑地打量着姜女史,又往她身后瞧了几眼,但见山青色的垂幔如波澜荡漾,心中了然。   她灵机一动道:“嗯,我知道,我是来给殿下送避子汤的。”   “避子汤……”姜女史望着玉盘里的瓷盅,缓缓点了点头,“应该的,要服避子汤。”   识玉道:“行了,这儿不用你了,你回房去吧。”   姜女史难得没坚持留下,快步走出了厅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她想起刚才谢及音缠在裴望初怀里的那一幕,心里好像被粘上了什么脏东西,觉得乌糟糟的。   “真是伤风败俗,”姜女史在心中厌弃道,“水性杨花。”   识玉将下人都遣散出了院子,端坐在厅堂门口守着门,悄悄往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动静。   “放凉的燕窝粥殿下不喝,与其浪费,不如我来喝了吧!”识玉乐呵呵地端起了瓷盅。   卧房之内,姜女史走后,谢及音松开了裴望初。   许是这几个月在狱中伤了元气的缘故,他身上冷得很,适才谢及音缠着他时,觉得像抱住了一块冷玉,冰冷,坚硬,无动于衷。   她有轻薄之举,他不躲避,她脱身离开,他也不惊讶。   谢及音坐在妆台前,从铜镜里打量他,觉得他与自己想救的那个印象里的裴望初有着脱胎换骨之别。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裴望初缓步走到她身后,也望着镜子里的谢及音,轻声问道:“殿下是生我的气了吗?”   谢及音摇了摇头。   她看见镜子里的裴望初笑了一下,“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该对殿下殷勤一些。但我身上有些伤口还没愈合,怕弄脏了殿下。”   他的手落在谢及音肩头,掌心也是微凉的,谢及音却像触电似的拂开他站了起来。   “你觉得本宫……是为了这个才救你的吗?”谢及音问。   她这个问题问得奇怪,如今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嘉宁公主被驸马冷落久矣,急色到跑到雅集上绑人做面首。太成帝为了满足她的胃口,这才将戴罪的裴七郎赏赐给她。   但是在谢及音心里,裴七郎向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不会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他曾经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所以谢及音心里期待着,他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裴望初望着她的眼神渐渐没了笑意,沉寂成一片疲敝的深渊。   他太累了,累到难以撑持出一个完美熨帖的谎言,去回应谢及音期待的眼神。   “我知道殿下想听什么。想听我说,我心里并不觉得您是为了姿色而救我,而是为了别的什么更美好的情感,譬如怜悯,敬重。可是,”裴望初顿了顿,似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哪一种,我如今都不在乎了。”   谢及音握着玉梳的手一紧,为被人看穿心事而脸色发烫。   裴望初又说道:“若因德行,那我会遗憾殿下识人不明,若因怜悯,你姓谢我姓裴,更加不必。唯有因几分容色得了殿下眷顾,你之后才不会因被蒙骗而悔不当初。若非因此,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算是我以最后一点肺腑之言,报偿殿下救命之恩。”   谢及音垂下眼,她不敢回头看他,怕自己此时的神情太过狼狈。   她早该知道的,早该想明白的。识玉劝过她,谢及姒嘲讽过她,崔缙警告过她——   她的父皇要杀裴家满门,裴望初怎么可能因为她救了他一个就对她感激涕零?   他不会感激她,乃至是恨她的。   “难得你还愿意同本宫说几句真话,”谢及音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本宫只是听闻裴七郎风神秀异,名动洛阳,所以向父皇讨了个恩典。你曾与佑宁订下婚约,本宫对你,又怎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呢?” 第10章 初见   谢及音初见裴望初,是十三岁那年。   时值阳春三月,谢家桃园花开正盛,谢黼邀交好的世家携亲眷过府宴饮。   这种要与人逢迎的场合,谢黼只让杨氏带着谢及姒出现,即使今日在自家府中,桃园中也未设谢及音的坐席。可谢及音今日却来了兴致,对宴会十分好奇,早早就藏在桃林入园处的一棵树上,偷偷看来参加宴会的客人。   崔家来得比较早,崔夫人带着崔缙在桃林入口处与谢黼见礼寒暄。谢及音看见十六岁的崔缙已经长成了翩翩公子,惹得女郎们一边以扇掩面窃窃私语,一边不停地将目光抛向他。   谢黼欣赏地拍着崔缙的肩膀道:“如此好儿郎,当为我谢家婿也!”   彼时尚未敲定谢及音,所以崔缙面色红了几分,一边悄悄往园中张望着寻找谢及姒的身影,一边谦逊地拱手对谢黼道:“多谢谢伯父抬爱,我以后一定勤加上进,不让谢伯父失望!”   崔家入园后没多久,月洞门处又走来三位没带家眷的公子。   走在前的两位公子均生得俊秀挺拔,一个生得龙威燕颔,威风凛凛,一个生得温润如玉,春风和煦,虽各有千秋,却又能从眉眼间瞧出几分相似。   这两位陌生又俊逸的公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那长相中正威严的公子朝谢黼抱拳行礼道:“河东裴氏第十六代孙裴道宣,携四弟候阳、七弟望初,特来拜会谢郡守!”   竟是河东裴家的公子们。   谢黼还礼感慨道:“几年不见,裴家的小辈竟出落得如此俊秀,只有道宣还能一眼认出来,这位是候阳,那这位就是望初了——”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在走在后面的那位公子身上,霎时间都愣住了。   春风拂过桃花枝,花瓣落在他领间与袖口上,然他的容色却比三月桃花更胜几分。   那并非锦衣华服的衣冠之盛,亦非眉浓目深的五官之艳,他的气度甚至说得上是冷清,一双极标致的凤眼,望过来时仿佛是温和的,可总让人想起雪后初霁、长月彻明的清寂。   他只穿了一身窄袖白袍,却衬得簌簌桃花忽然失色,衬得满座华衣宾客黯然无光。仿佛大魏的士族名士就该如此,于极清简处占尽风流。   谢黼感慨道:“河东出了裴七郎这般人物,岂不得我大魏女郎纷纷翘首东望!”   裴道宣道:“谢大人莫要打趣他了,他这些年跟着师父在道观修道,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眼看着要到出仕的年纪了,家父让我带他出来走动走动。”   裴望初走上前来从容见礼道:“晚辈裴氏望初,见过谢郡守。”   就连声音也是清朗动听,如潺水击玉,春燕行空。   树上的谢及音正在心中悄悄感慨裴七郎的俊美无双,不料他突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精准地与她目光相撞。   谢及音一惊,下意识松手,眼前的桃花枝弹了回来,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她心中一阵狂跳,要是被抓住,免不了一顿训斥责罚。但她等了一会儿,却未等到有人来抓她,她又悄悄拨开桃枝往外看,见裴家三位公子已经入席,裴望初正颔首与裴道宣说话,再未往她这边瞧一眼。   谢及音趁四下无人,悄悄从树上爬了下来。   谢家请客并不拘着客人,一同行过祭拜天地的礼节后,便放任客人们三三两两,如游园般自行游赏。   有人在曲水处流觞赋诗,有人在湖亭中饮酒临帖,女眷们跟随杨氏赏花摘花,然后同去别院做桃花酿、桃花饼。   谢及音换了棵僻静些的桃树,揣着话本子爬上去躺着。彼时她正是对诸事似懂非懂的年纪,对请客宴饮的热闹又好奇又不屑,所以挑了个不容易被打扰,又能隐隐听见前院热闹的地方。   话本子讲得是穷酸书生和官家小姐的故事,谢及音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被蜜蜂闹醒时,正巧听见有人在桃树底下谈论她。   “谢伯父文韬武略,可惜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个姑娘,阿姒妹妹是个讨人喜欢的,可另一个却十分古怪,模样怪性格也怪,谢家没什么人喜欢她,所以今日并未露面。”   谢及音熟悉这声音,低头一看,果然是崔缙。他大概是和裴家的三位公子闲走闲聊,觉得此处风景不错,就停下了步子。   裴四郎十分好奇,问崔缙:“一个姑娘家能生得多怪,莫非膀大腰粗,奇丑无比?”   崔缙摇头,“她倒也不丑,只是生下来就头发尽白,无一根青丝。你们想想,一个小姑娘,生了一头老人发,朝你扑过来,不觉得这个场景很可怕吗?而且……”   “而且什么?”   崔缙压低了声音,但谢及音还是听得十分清楚,“谢伯父请道长来给她看过,说她命里带煞,是冤孽转世。”   裴道宣年纪最长,马上就要成家,闻言笑了笑,“崔大公子还信这个?”   崔缙摇头叹息道:“本来是不信的,可她母亲生下她后伤了身子,没几年就病逝了。谢伯父曾请名医周灵通来给她看病,周大夫说谢夫人的元气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就耗尽了,如今不过是靠药物吊着,最多三年之内必死,后来周大夫的话果然应验。”   裴四郎若有所思,“照这么说,真是这位姑娘克死的生母?”   “命犯孤煞是天生的,本也是个可怜人,”崔缙说道,“可这位谢大姑娘偏偏阴狠好妒,不仅容不得亲妹子,就连身边侍奉的人也要下毒手。有一回我随母亲来谢家做客,见她院中一侍女哭得可怜,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头发长得太好碍了眼,所以被剃了个干净。后来听我母亲说,那侍女本来马上就要放出府嫁人了,遭此横祸,当天夜里就跳井自杀了。”   本来不太赞成背地里议论姑娘的裴道宣,听到这件事后也皱起了眉。崔缙又零零散散说了几件谢及音的荒唐事,裴道宣听罢直摇头,“若这些事都是真的,谢大姑娘确实品德有失,谢郡守该找个嬷嬷好好矫正她。”   崔缙说道:“如今的夫人不是没管过,管的越多越离谱,后来怕她对阿姒妹妹下手,管也不敢管了。”   裴道宣道:“谢大人将汝阳治理得如此井然有序,没想到家事上却如此荒唐。”   崔缙道:“我与裴家三位公子一见如故,听说你们有与裴家结亲之意,怕你们将来后悔,才与你们说这些。你们可不要在谢伯父面前提,他是个疼女儿的。”   裴道宣道:“那是自然。”   裴四郎忙对裴道宣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命薄,经不起折腾,我还是乖乖娶咱河东的姑娘吧。”   裴道宣点了点头,“虽说谢家门楣高贵,可这样品行恶劣的姑娘,确实不能娶。”   崔缙看向正负手望着湖面的裴七郎,他们年纪相近,本该最能聊到一起,可他一路同行至此,却始终一言不发。   崔缙对这位一露面就惊艳众人的裴七郎颇有些好奇,主动同他说话,“若论年纪,最有可能和谢大姑娘结亲的应该是七郎,七郎不害怕吗?”   裴七郎笑了笑,“害怕什么,娶不得么?”   几人闻言一惊,就连缩在树上偷听的谢及音闻言都愣了愣。   裴望初没有看崔缙,而是对裴道宣说道:“大哥应该记得,我在外游学那些年,家里也传我命克双亲,无恶不作。”   裴道宣说道:“这不一样,你那是家中刁奴搬弄是非,可崔公子与咱们无冤无仇,好意提醒,怎会有假。”   听裴望初怀疑自己所言为虚,崔缙脸色不太好看,辩白道:“我以后会娶阿姒妹妹为妻,裴谢两家就算结亲也与我无关,裴七郎不必担心我会嫉妒你而故意从中作梗。”   裴四郎打圆场道:“崔公子与谢家小姐青梅竹马,哪里用得着嫉妒别人?七弟也是说着玩的,真让他娶,他肯定跑得比咱们都快。”   正此时,有谢家下人前来通传,说前院新蒸好了桃花饼和桃花酥,请各位公子前去品尝。   待崔缙与裴道宣一行人都离开后,谢及音才从树上爬下来。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在崔缙嘴里不会有好话,可乍一听见如此刻薄恶毒的评价,她心里一时缓不过来,又难过又生气,狠狠朝树上踢了两脚,疼得她当即红了眼眶。   桃花花瓣如雨簌簌落下,落在了脚边一块淡青色的玉玦上。谢及音弯腰将玉玦捡了起来。   “这玉质地不错,是谁丢的呢?”谢及音把玩一番,在玉玦背后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巽”字。   “是我落下的,请姑娘还给我。”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声,谢及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那位姿容出众的白衣公子正站在不远处。   裴望初……这玉玦是裴望初的?   谢及音第一反应就是抱着头躲到了树后。   为了方便爬树,她今日出门没戴帷帽,随手挽成的发髻也早被树枝勾散开,如今一头白发披肩落着,根本见不得人。   何况崔缙刚才又那样说她……   谢及音紧紧贴着树,飞快将头发拢起来,胡乱塞进后领中。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敢探头出去看他,只将捏着玉佩的手伸出去,对裴望初说道:“我喊一二三就扔,你接住了。”   裴望初说道:“此玉珍贵,不能摔。”   谢及音想了想,“那我放到地上,你先背过身去,等我走了你再来拿。”   裴望初道:“拾遗赠还,应当面酬谢,此乃君子之礼。”   谢及音不说话了,似是在想别的办法,只持着玉玦的手还愣愣地伸在外面,红缨青玉映着白脂般的手腕,竟十分好看。   裴望初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我要代家兄向谢姑娘赔礼道歉,所以还请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清洌温和,不似作弄,谢及音愣了一下,“赔礼……道歉?”   她轻轻偏过头,眼角余光里望见一袭玉白色的人影,负手站在桃花树下。   只听裴望初说道:“家兄未见过姑娘,却听信他人对姑娘的诋毁,使姑娘闺誉有失,应当致歉,对不起。”   “那你呢?”谢及音问。   “我未出言替姑娘分辩,是因为我不认识姑娘。”   谢及音不是这个意思,“崔缙说的话,你信吗?”   “不信。”   “为何不信?”   裴望初道:“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   谢及音闻言,缓缓从桃花树后转出来,垂眼对裴望初道:“现在你看见了。”   她才十三岁,是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少女,瘦瘦小小的,垂首丧气地站在裴望初面前,披散满肩的白发上落了不少花瓣。   “看见了。”裴望初望着她道,“姑娘并非传言中那样可怕。”   谢及音牵强地笑了笑,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和崔缙等人相比,至少他愿意假言安慰,不让她面上难堪,可见裴七郎是个极有风度的。   “看来姑娘不信。”   谢及音轻轻摇了摇头,“裴七郎是个好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裴望初闻言轻笑了一声,谢及音疑心他在嘲笑自己,却听裴望初说道:“我想为姑娘簪发,可以吗?”   谢及音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说……要为我簪发?”   “你的头发乱了,披散着到处跑,总不成规矩,”裴望初缓步走上前,温声对她笑道:“反正此处无人,不必怕谁说三道四。”   他嘴上说着规矩,听起来却很不成体统。谢及音已经十三岁了,哪有让外男帮自己挽发的道理?   “我说我不怕姑娘,姑娘不信,原来是姑娘害怕我。”裴望初语含三分笑,春风似的拂过人去,谢及音脸色微红,却不肯承认。   “难道你是什么值得人怕的老妖怪吗?我才不怕。”   裴望初道:“既然不怕,请允我为姑娘簪发。”   却见裴望初朝她伸出手来,手指细长干净,掌心里拢着一支三寸长的花枝,枝头还缀着两个半开未开的花苞。   “你……”谢及音望着那秀致的花枝,“你真的愿意……”   裴望初“嗯”了一声,对她道:“我不骗你。”   于是谢及音迷迷糊糊答应了。   她微微仰头,看见明媚的阳光透过熙熙攘攘的花枝洒下,心想,大概是裴望初长得太好看,语气又太诚恳的缘故。   她感受到裴望初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拂,虽动作生疏,却谨慎而温柔,避开她的肌肤,将她的长发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以桃花枝为簪,推入她发间固定住。   “裴公子……经常为姑娘挽发吗?”谢及音轻轻碰了碰发髻,好奇地问道。   裴望初解释道:“家妹与谢姑娘年纪相仿,生性活泼,常弄散了发髻,要侍女时时梳理,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些。”   谢及音十分喜欢他帮自己挽的发髻,只是不好意思表现地太明显,将玉玦还给了裴望初,问道:“这上面有个‘巽’字,是你的字吗?”   裴望初点点头,“嗯,我名望初,字巽之。”   “巽”有谦和之意,倒是与他这个人十分相洽。   “我姓谢名及音,闺字——”话说到一半,谢及音突然想起来母亲曾叮嘱过她,闺名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谢及音支吾了半天,生硬地说道:“我该回去了。”   裴望初并未介怀她的态度,点点头道:“后会有期。”   谢及音转身就走,待一口气跑得远了,回头看时,发现裴望初也已转身离开。   裴家七郎……裴望初。谢及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心道,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第11章 送刑   后来,谢黼想与裴家结盟,许以秦晋之好,为表现自己的诚意,他选择的是他的掌上明珠,谢及姒。   谢黼邀裴家小辈过府作客时,谢及姒躲在屏风后看着,彼时她已经十五岁,对男欢女爱有了懵懂的感知。她一眼就看见了裴望初,纵使他坐在客席之末,也自有一股尽揽满堂风流的从容气度。   裴家人离开后,谢及姒迫不及待与父亲表白心迹,愿意舍了崔缙,要裴家七郎做她的夫君。   谢黼对此当然喜闻乐见,自他准备谋反篡位以来,他这几年很少在两个女儿面前露出慈爱的一面。他握着谢及姒的手,与她说裴七郎誉满洛阳的风姿,说裴家的门第煊赫,要他的夫人杨氏给谢及姒准备八十六抬的嫁妆,规格仅次于皇室公主,与亲王郡主齐平。   谢及音像家中事不关己的侍女,静静旁听着这一切。   谢黼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她。   两家订下婚约后,裴望初偶尔会到谢家来作客,教谢及姒弹琴。   他每次来谢家,谢及音都站在自己院中的廊下,长久地侧耳听远方传来的渺远的琴音,那是闻名世间的名琴“月出”,唯有裴七郎那出神入化的琴技方能与之相配。   直到琴音消弭许久,谢及音才会默默进屋,可那天她一转身,却看见了信步走来的裴望初。   “谢大姑娘不必躲,没有人跟着,”裴望初从容走到她面前,他与三年前相比更加风姿卓然。裴望初站在谢及音两步之外,望着她缓声道:“我有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谢及音握紧了袖角,故作镇定道:“你问吧。”   “裴谢两家联姻之事,你可知晓?”   谢及音点点头,“知道。”   “三年前谢家桃花宴上,崔缙说他要娶的是二姑娘,要与裴家联姻的是你,为何突然生了变数?”   谢及音道:“崔缙的话,大概做不了谢家的主吧。”   “是吗。”裴望初走近了一步,谢及音却下意识后退,将他的脚步硬生生逼停在两步之外。   谢及音望了眼天色,对裴望初道:“天色不早了,裴七郎。”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裴望初的声音里似含着期许,“倘若嫁入裴家的人是你,你会愿意吗?”   谢及音心里猛然一颤,飞快垂下眼,攥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在她与谢及姒之间,他更钟意她吗?   可是……为什么呢?   她容貌怪异,被视为不详之兆,性格怪癖,不喜与人相处。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将她视为联姻的残次品,认为如果将她嫁给裴家,是对裴家的不尊重。   裴望初的长辈们也是这样觉得。   倘若她说“愿意”,会发生什么……裴望初会为她争取吗?会争取成功吗?她嫁入裴家后,能衬得起他妻子的身份吗?   谢及音在一瞬间想了很远。她和裴望初之间只有短短的两步路,却有无数的艰难险阻,称量不清的代价。   值得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七郎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愿意。”   她不愿意以薄如蝉翼的好感,去试图挑衅谢黼的权威、裴家的尊严。她不愿意再被误会为不知天高地厚、抢夺嫡妹姻缘的品行不端的女子。   她……没有承认的勇气。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就当我从未来过,叨扰了。”   裴望初转身离去,自那以后,谢及音再未见过他。后来,谢黼起事,裴家阖族抵抗,谢黼登基后将裴家满门下狱,谢及音用尽了各种计策,才让谢黼松了口,愿意饶裴望初一命,将他送给她做面首。   之后倏忽又是三年。被从牢狱中拎出来、满身狼狈淋漓的裴望初,与三年前……又是不一样了。   今年洛阳的秋天多雨,冷得也快,谢及音午憩时觉得冷,朦胧间抬眼望,原来是风刮开了菱窗,暴雨压着芭蕉叶探进屋里来。   谢及音缩了缩胳膊,轻声喊道:“识玉……”   外间响起脚步声,听动静不是识玉,谢及音翻过身,却见来人是裴望初。   他没等谢及音吩咐,走过去将窗户重新掩好,又从立柜里翻出一条薄毯,递给谢及音。他见谢及音表情颇有些疑惑,解释道:“识玉姑娘去膳房了,让我在外面守一下。”   “姜昭呢?”   “她不在,”裴望初道,“许是入宫去了。”   入宫……想必是找太成帝和杨皇后禀报去了吧。谢及音枕着胳膊,揣测姜女史入宫后会如何告状。裴望初见她没有别的吩咐,正要躬身退出,谢及音却突然叫住了他:“巽之。”   裴望初脚步一顿。   “明日是九月十六,你想随我出府吗?”   九月十六是裴家人行刑的日子,地点就在午门外,若是去得早,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裴望初默然片刻,说道:“不去了,让他们安心上路吧。”   谢及音没想明白,“难道不是见你好好活着,他们才会放心吗?”   裴望初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见谢及音仍看着他,那模样分明是希望他明日同去,于是改口道:“那就去吧。”   态度十分随意,仿佛是赴个可有可无的约。   谢及音心中愈发疑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上午,谢及音戴上帷帽,让裴望初在车旁随行,识玉伴着她坐在车内,一同往午门的方向行去。   路上有人认出了嘉宁公主府的马车,也认出了随行车侧的裴望初。昔日名动洛阳的世家公子一朝沦落至此,有人唏嘘感慨,泣不成声,也有人嗤之以鼻,鄙夷不屑。   识玉怕谢及音听见那些贬损的话,将车帘捂得紧紧的,到了午门外才卷上去。   马车停在离刑台极近的地方,犯人还没有押上来,二十个鬼面罗刹似的刽子手已就位,正拄着鬼头刀,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监斩官大人到!”   忽听一声吆喝,身着红官衣的监斩官从监斩台后绕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及音的驸马崔缙。   崔缙也看见了谢及音和裴望初,同随行官吩咐了几句,那随行官走下台来,行至马车面前,向谢及音传话道:“崔驸马说台下人多,怕冲撞了嘉宁殿下,请殿下打道回府,免得沾染了晦气。”   谢及音眼皮也不抬地说道:“你去同他说,他要真好心看顾本宫,就将监斩官的位置让出来给本宫坐着。”   崔缙听完监斩官的传话后冷笑了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到了午时,崔缙将绿头令签往地上一掷,随行官高声下令道:“押解死刑犯!”   裴家人被从囚车上押下来,脚戴镣铐头戴枷,哀哀戚戚地被提解到刑台上。走在最前的是裴家的家主裴衡和他的夫人,正是裴望初的父亲和母亲。   裴望初一瞬间变得面色惨白,谢及音看到他垂在两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纵使他掩饰地再好,那毕竟是他的生身父母,是他的家族。如今他阖族将赶赴黄泉,他如失群的雁、落孤的鹿,在刀钺斧戟外哀鸣盘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观察着他的反应,以作痛快或挞伐。   昨日雨后的乌云尚未消散,天瞬间阴沉,刮起阵阵冷风。   裴衡高昂着头,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他看见了裴望初,厉声喝到:“不肖子,上来拜我!”   裴望初迈出去一只脚,又硬生生定在原地。   “怎么,你怕死?裴家满门忠烈,竟养出你这个贪生怕死、甘伏居妇人裙下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姓裴?你姓裴!”   裴衡高声痛骂,裴望初僵直而沉默地站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哀戚恐惧的裴家人,评头论足的围观百姓,居高临下的监斩官崔缙,还有遮在帷帽之后的谢及音。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低声窃窃的私语,听在裴望初的耳朵里,似乎都在重复一句话。   你也姓裴,你怎么不去死呢?   裴望初转身朝谢及音一拜,低声求她道:“求殿下允我到台前一拜。”   谢及音对识玉说道:“你去与驸马通传一声,就说簪英士族,断头台上饮兰椒,此乃国礼。裴七郎要去与他父母送行,让他不要阻拦。”   识玉去监斩台上传话,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谢及音问道:“莫非他不同意?”   识玉小声道:“驸马说……要您亲自去求他。”   “求?”谢及音抬起头,与崔缙视线相对,那人一身凛凛红衣,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仿佛正等着她服软,上前求拜。   “真当自己是掌生杀的判官吗?本宫乃大魏公主,还求不到他身上。”谢及音将一红色锦盒交给识玉,缓声道:“此乃本宫金印,你捧着此印,为裴七郎开路,本宫看谁敢拦阻。”   “喏。”识玉接过锦盒,一路捧至刑台上,守刑侍卫不敢阻拦,见监斩官没说话,便将裴望初也一同放了过去。   崔缙心里颇有些恼火,他倒是要看看,谢及音能为裴望初做到什么地步,她连金印都拿出来了,若这件事传到太成帝耳朵里,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裴望初屈膝跪在刑台上,稽首叩拜,向裴衡及裴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额间被碎石子划破,眼眶也红若充血,高声对裴衡夫妇道:“不肖子望初,来为爹娘送行……愿爹娘身灭罪去,无悲无憾,一别尘世虚苦,往登三仙极乐!”   他端起兰椒酒一饮而尽,此酒极苦极辛,咽如吞刀,裴望初将酒杯搁下,端起另一杯奉给裴衡。   裴衡神色冷厉地睨着他。   “你可知裴家这一辈中,你长兄英武勇毅,二兄儒雅正派,三兄高风亮节,四兄威武不屈,五兄克己奉公,六兄冰清玉洁,唯有你——心志不坚,德行不明——”   裴望初道:“儿知道。”   “我裴家不负君臣恩义,宁做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此乃我裴家气节。你长兄、二兄、五兄战亡,三兄、四兄、六兄今日赴刑殉道,唯有你——贪生怕死,谄媚求欢——”   裴望初声音微颤,“儿知道……”   “我裴家人活着时操履无玷,死后只愿图个清净,你若还有几分孝心,往后勿自称河东裴氏,我等尸骨宁为野狗拖啃、乌鸦啄食,不愿为你手所侮,不许你为我等收尸——”   裴望初几乎要端不住手中酒杯,迟迟不肯答应。   “你若不应,我不喝这杯兰椒酒,死后宁下九幽地府,来世宁转为畜生道!”   裴夫人在旁闻言而泣。   裴衡高声逼问裴望初:“你应是不应?!”   裴望初闭了闭眼,一滴泪珠砸在地台上。   “不肖子……谨遵父命。”   裴衡这才接过酒杯,将杯中兰椒酒一饮而尽,摔在地上。   裴望初深吸了一口气,端起另一杯酒,奉至裴夫人面前。   裴夫人哽咽问道:“我教你收好的东西,你收好了吗?”   “已仔细收存。”   裴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满眼含泪,目光哀愁地望着裴望初。   “娘从前待你不好,如今却再无补偿的机会,若来世有望,娘在黄泉路上等等你,你我来世还做母子……我交代你的事,你要好好去做,切莫忘了……”   裴望初哽声道:“儿子记住了。”   裴夫人接过兰椒酒饮尽。 第12章 夜雨   崔缙端坐在监斩台上高声道:“人终有别,不要误了行刑时辰。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大可一刀抹了脖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裴望初依然跪在刑台上,裴衡夫妇的对面,像一尊无声无息的石头,一棵枯萎的白树,连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冷的。   崔缙冷笑一声,扔下红头令签,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刀刃上照出刺目而阴冷的光。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圆睁,挺直了脊梁,只一瞬间,鬼头刀齐齐落下,裴衡与他夫人的人头落地,鲜血自颈间霎然喷出,溅在裴望初的脸上与身上。   一袭白衣染成半边红裳,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崔缙自高台上往下望着他,只见一双沉目如死水,却隐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他大概是疯了。崔缙想。哪个正常人敢亲眼目睹父母赴刑,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都在浑身打颤。她活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观杀人。   她不敢去看滚落尘土中的人头,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只见他缓缓动了,将裴衡夫妇的头抱进怀里,为他们合上眼睛,拂拭脸颊与鬓边的血污。   那一幕,令所有旁观者都毛骨悚然,默然失语。   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看他崩溃,看他对谢氏恨之入骨,恨不能以牙还牙,与之不共戴天,好让谢及音尝尝自作多情的滋味。   可是裴望初没有,他的反应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让崔缙觉得不安。   崔缙声音冷硬对随行官吩咐道:“把裴七郎带下去。”   侍卫上前拖起裴望初,谢及音使了个眼色,公主府的府卫上前将他接过来。裴望初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被摄走魂魄的行尸走肉,缓缓停在了谢及音面前。   谢及音有些担心他,低声问道:“你要继续看,还是随我回去?”   裴望初说:“我想送他们一程。”   裴家问斩两百七十多人,裴衡夫妇之后,是裴望初的叔祖、叔伯,堂兄弟、堂侄。哀嚎哭泣声遍彻午门之外,不过片刻功夫,刑台上尸首成山,血流成溪。   而裴望初目红如血,面白如纸,行尸走肉般望着这一切。   直到他哥哥裴道宣的夫人、他的嫂子也被押上刑台时,裴望初突然目光一震。   本不忍直视的谢及音也发现了不对,颤抖着拨开面前的垂纱。   那女子不是裴道宣的夫人,而是裴道宣的妹妹裴星罗。是本该没为奴隶,而非推上断头台的裴家未嫁女。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她?   裴望初下意识向前一步,谢及音低声喝止他:“裴望初!你站住!”   刽子手手起刀落,又是十几颗人头落地。裴星罗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洞地朝裴望初的方向望过来,她应该是看见了裴望初,被砍断脖子的前一刻,仿佛轻轻笑了一下。   二百七十六人,连押带拖,砍了将近两个时辰。尸体和头颅在木板车上堆积成山,拖往城外乱坟坑,围观的百姓也早已散去,刑台上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血污。   秋风刮过来,有种刺骨的冷。凭吊的人仿佛要同血尘随风而去。   谢及音在马车中蜷得双腿发麻,挑开一角车帘对裴望初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裴望初动了动,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识玉刚要吩咐他走到车衡右侧,却见他突然踏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   他浑身血污,面苍目沉,识玉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抽出车上的短刀对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有话对殿下说,”裴望初声音极哑,像一根崩坏的弦,“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识玉看向谢及音,见她点头,将手中短刀交给她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车外候着。   谢及音望着他叹了口气,问道:“是为给裴家人收尸的事,还是为了裴星罗的事?”   “星罗同我大嫂关系一向不好,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替死,可能是因为我大嫂怀孕了。星罗替她赴刑,大嫂或许顶了星罗的名,已经被没为官奴婢。”裴望初微微一顿,声调终于有了几分不像死人的波动,“恳请殿下……帮我找到她。”   谢及音问他:“裴家都没了,你自身难保,还在乎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吗?”   裴望初默然片刻,“因为星罗想保下这个孩子。”   裴望初在裴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中,唯有裴星罗与他关系最好,在裴望初刚游学归家的那几年,亲近他,照拂他,让他对裴家有了最初的归属感。   谢及音曾见过裴星罗一面,对这位让裴望初眼瞅着学会了挽发的女郎印象深刻。谢及音默默在心里想,幸而裴星罗不常在人前露面,否则被人发现她们偷天换月,只怕裴星罗与裴道宣的夫人,一个都活不了。   裴望初见她不言语,说道:“我如今孑然无依,一身血肉已报偿殿下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只剩尘心一颗,若殿下愿帮我找到大嫂,望初此后愿为奴为仆,心甘情愿受殿下驱使。”   他跪在马车里,幽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昔日高不可攀的裴氏七郎,如今以极低的条件,先后典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谢及音心里一梗,缓缓移开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仍是走在马车之侧,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嘉宁公主府。谢及音这一路想了许多,想崔家新添的二百七十六个亡魂,想崔缙,想姜女史,还有她很少露面却决定一切的父皇。   马车一路驶进公主府,停在她居住的主院门口。谢及音扶着识玉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姜女史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谢及音望着姜女史,话却是对裴望初说的:“看来裴七郎还没搞清楚,入了本宫的公主府,以后就是本宫的人,你能跪谁不能跪谁,该本宫说了算。本宫允你见裴家人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赐,这等谋大逆的反贼死不足惜,你也敢当众跪?既然这么爱跪,今夜就去院中跪着好了,本宫不醒,你也不许起来。”   裴望初垂首侍立一侧,恭顺地道了声“是”。   “先去换身衣服,晦气!”   裴望初又道了声“是”。   谢及音气冲冲地拂袖入屋,姜女史跟进去,却见她搬起博古架上的东西就往地上摔,瓷器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就连妆台上的铜镜也没能幸免于难。   “殿下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姜女史语气淡淡的,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谢及音摔了帷帽恨恨骂道:“真是什么下贱东西也能来作践本宫,本宫乃大魏公主,只有别人敬着本宫、畏着本宫的份儿,谁敢让本宫受气?还当自己是洛阳城里众星捧月的公子呢,没有本宫可怜他,如今也是乱坟坑里的腐肉白骨罢了!”   想来是不满裴望初刑台上跪裴衡,心里受了委屈。姜女史心中了然,默默退至一边,旁观谢及音摔东西撒气。   谢及音又是沐浴又是焚香,正折腾着,宫里的公公来传诏,太成帝要她明日入宫一趟。谢及音跪地接了诏,送走公公后冷冷看了姜女史一眼,姜女史只作不知,不卑不亢地侍立一旁。   到了夜里,识玉给谢及音通发净面时,从镜子里看见姜女史走进来。   “殿下,外面下雨了。”姜女史道。   谢及音没应声,识玉从旁提醒她,“裴七郎还在院中跪着呢,真要跪一晚上?”   谢及音漫不经心冷笑道:“怎么,委屈他了?”   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耐烦,识玉不敢再劝,姜女史见状也悄悄退出去,掩上了卧房的门。识玉转身去灭灯,却听谢及音道:“留着吧。”   她披衣站在窗前,雨越下越大,如万蚕食桑,雨声里灯影幢幢,她拢了拢衣服,半阖着眼,眉宇间有几分愁绪和疲惫。   人声在夜雨中显得格外喧嚣,裴望初跪在冰冷的庭院里,视线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朦胧,只隐约可见主屋里盈盈的灯火,团团绰绰地在他眼前游动。   太冷了,人就容易麻木。   可每一个尸首分离的裴家人,仿佛都化作新魂恶鬼,在他面前纠缠不休,要他陪葬,要他报仇。   所有的裴家人都死了,为何独他活着?谢黼杀裴家满门,他却对谢黼之女伏低做小,又有何颜面自称河东裴家?   麻木至极时,痛反而成为一种快感。裴望初仰面望着夜雨,雨水与泪水一齐沿着眼角流下来。   第二天谢及音醒的很早,识玉伺候她盥洗梳发,说马车已经备好,用完早饭后就能出发去宫里。此时姜女史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就在一旁站着。谢及音放下碗筷,似恍然想起院子里还跪着个人,对姜女史道:“让裴七郎起来吧,回去收拾收拾,这几日闭门思过,不许他迈出房门一步。”   姜女史道了声“是”,转身通传去了。   谢及音用过早饭后就入宫,太成帝下朝后就在宣室殿里等着她,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侍立在他身后的张朝恩悄悄朝谢及音摇了摇头。   太成帝宣她今日入宫,是为了裴七郎的事。   太成帝冷声训斥她道:“朕让姜女史到你府上去,是为了教你规矩,指点着你,免得你被诡计多端的男人骗了,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可你不仅不听她劝谏,竟敢带着裴七郎到刑场去,若非当日监斩的是崔青云,朕看你能翻了天,将裴家人都当场免罪放了!简直荒唐!”   谢及音闻言慌忙跪拜,“父皇息怒!父皇真是冤枉儿臣了,那裴七郎一身世家公子的臭毛病,儿臣若不调教好他,让他明白尊卑,只怕日后用起来不得心思。”   太成帝道:“他敢违你的命,你着人打他便是,他若有几分硬骨头,早就一剑自戕了!”   “儿臣带他去刑场,一是想着震慑他一番,教他知道违逆本宫的下场。二是听说监斩官是本宫的驸马,这才故意带着裴七郎去气他……”谢及音抬眼偷偷觑太成帝,“不知驸马有没有来找父皇告儿臣的状?”   昨天崔缙料理完监斩的事情后匆匆入宫,确实在太成帝面前狠狠参了谢及音一本。崔缙说她恃威骄纵,扰乱刑场法纪,有损皇家天威,应该杀了裴望初,让嘉宁公主收心正道。   他说得义正言辞,可太成帝看他的态度,却非完全公而忘私,分明是被人冒犯狠了,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太成帝道:“驸马确实对你颇有微词,你们是正经夫妻,你莫要将他得罪狠了,更不愿同你好好过日子。至于那裴七郎……”   谢及音道:“儿臣已经狠狠教训他了。”   “哦?”太成帝似是不太相信。   前日姜女史回禀说嘉宁殿下待裴七郎极好,恨不能出则同行,入则同寝。太成帝不信她能罚得下手,觉得无非就是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   谢及音道:“儿臣已罚他在院中跪了一夜。”   太成帝双眉一挑,“朕记得昨夜可是下了大雨。”   “那又如何,”谢及音一副不甚在乎的态度,“只听说淹死的,没听说淋死的。”   说是喜欢,却又能下得去如此狠手。一时间,太成帝有点琢磨不透这个女儿了。 第13章 亲近   谢及音好不容易在太成帝面前周旋过去,临走之前,太成帝再次警告她不可纵容裴望初。她离开宣室殿后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折身前往芳清宫观寻端静太妃。   端静太妃姓谢,是谢黼的妹妹,魏灵帝的夫人,年方二十六岁。谢家本是魏灵帝的外戚之一,谢黼取得皇位后,杀魏灵帝,封她为端静太妃,因见她一心求道,便在宫中设芳清宫观,端静太妃起居问道皆在宫观中,不常与外人往来。   谢及音走进芳清宫观时,见端静太妃正在院中磨朱砂,两个小宫女在旁盯着炼丹炉。谢及音摘了帷帽,叫了声“姑姑”,端静太妃这才看见她,放下了手里的金杵。   “我这儿不常来人,一来竟是稀客。你是及音吧,数年不见,快认不得了。”   谢及音走上前同她见礼,“我冒昧打搅,是听闻姑姑擅做五石散,所以想来讨一些。”   端静太妃闻言笑了笑,招呼炼丹炉旁掌扇的侍女道:“寿儿,去取两瓶五石散来。禄儿,你去给嘉宁公主泡盏清樨白露茶。”   待两个侍女都走了,端静太妃与谢及音走到八角亭中坐下,端静太妃端详着她说道:“我看嘉宁醉翁之意不在酒,眼下无人,你有话就说吧。”   “既然姑姑问,那我就直说了,”谢及音道,“我今日来拜访姑姑,想请姑姑帮忙在新没进宫的奴婢中寻个人。”   “什么人?”   “原河东裴氏裴衡之女,裴星罗。”   裴家的案子闹得很大,端静太妃微愣,推辞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我也是无人敢求,所以才求到了您这里,若您肯帮这个忙,”谢及音说道,“我也会在宫外帮您打听前太子的下落。”   端静太妃蓦然起身,警惕地审视着谢及音。   当年谢黼破城之日杀死了魏灵帝,但太子萧元度却在端静太妃的帮助下逃出了洛阳宫。谢端静是萧元度名义上的母妃,却是事实上的情人,他们的关系隐蔽到连魏灵帝都未曾察觉,谢及音一个远离洛阳宫的出嫁公主,又怎会……   端静太妃与先太子萧元度的事,是裴望初告诉谢及音的。见端静太妃这受惊的反应,十有八九是真的。   谢及音安抚她道:“姑姑别担心,你如今被软禁宫中,连身旁侍女都不可信,落魄至此,我有何必要来害你?我请姑姑帮忙,不过是礼尚往来,互相帮扶罢了。”   远远地,寿儿捧着两瓶五石散朝八角亭走来。端静太妃掌心出了一层冷汗,飞快地同谢及音道:“好,我答应你。”   她将装着五石散的玉瓶送给谢及音,面上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细细叮嘱她道:“你从前未服过五石散,初次不可太多,止取三钱,以十二钱黄柏水煎服,服用后半个时辰再请人来服侍,是最畅快的。”   谢及音面色一红,“我记下了。”   端静太妃送她出门,“这两瓶吃不了多久,我最近在研究新方子,一个月后,你再来取。”   谢及音走后,宫女寿儿悄悄前往宣室殿,一字一句地学给太成帝听。   太成帝自以为了解了谢及音的性子,“朕这个女儿耽于欢色,没什么大志气,正经人家的女郎,谁会服食五石散,也不怕吃坏了身子……罢了,随她荒唐去吧,所幸朕还有阿姒,她是个乖巧懂事的。”   离宫回府的路上,谢及音让侍卫长岑墨悄悄往嵩明寺一趟,送信给嵩明寺的释行方丈。他与裴家有旧,谢及音请他夜里去趟乱坟坑,找到裴衡夫妇的头颅和身体,缝合成全尸,另寻一僻静地安葬。   没过几天,便有人发现裴衡夫妇的尸体不见了,此事传进了太成帝耳朵里。张朝恩说乱坟坑夜里常有野犬出没,许是被刨走了也说不定。他说的有道理,但太成帝心里还是有点怀疑,于是诏姜女史来问。   姜女史面陈太成帝道:“殿下自刑场归来那日,冲裴七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他在雨中跪了通宵,又命其闭门思过,每日只给一碗米汤,说是要罚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嘉宁气性倒是不小,”太成帝说道,“这么说,倒不会是嘉宁收殓了裴衡夫妻,要去讨好裴七郎。”   他挥挥手让姜女史退下,姜女史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却见裴七郎又跪在了院子里。   姜女史向识玉打听,“这是又怎么了?”   识玉努努嘴,“还能是怎么,胳膊拧不过大腿,想通了呗,来给殿下赔礼道歉了。”   “殿下呢?”   “刚服了五石散,正在屋里歇着呢。”   五石散……嘉宁公主还服这种东西吗?姜女史望了一眼裴望初清癯的背影,轻手轻脚地走到花窗前。   隔窗响起谢及音慵懒散漫的声音,轻绵绵的,“谁在那边?”   姜女史答道:“是臣,姜昭。”   谢及音道:“你进来,给本宫捶捶腿。”   姜女史从没做过这种事,扭头看向识玉,识玉耸了耸肩,表示殿下又没叫她。姜女史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绕过沉香木屏风,一眼看见了歪倚在床边窄榻上的谢及音。   她拆了发髻,钗环随手扔在一边,长发垂如素锦,被透过花窗的阳光一照,又如流光溢彩的珠面软缎。因为服食了五石散的缘故,她的脸色显得比往日红润,鸦羽似的长睫垂下,尾端又轻轻上扬,似在笑,无端地勾人。   只有身边人知道她模样生得极美,姜昭看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走上前去。   “五石散性燥伤脾,更有损女子仪德,殿下还是少服为好。”   “聒噪什么……”谢及音蹙眉,风情更甚,“本宫腿软,你过来捶捶。”   姜女史心里不乐意,可服了五石散的谢及音跟醉鬼似的扶不起来,更听不得劝。她只好轻手轻脚地上前,握拳给谢及音捶腿。   谁知捶了没几下,谢及音便十分嫌弃地一把推开她,“本宫又不是泥做的,你在这儿雕什么花儿?滚出去!”   姜女史闻言松了口气,马上起身往外走,谁知还没迈出门去,便听谢及音推窗喊道:“院里跪着的,进来回话吧。”   裴望初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抬步往屋里来,在门槛处与姜女史擦肩而过,姜女史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及音睁开了眼,目光落在绕过屏风,正向她跪地行礼的裴望初身上。   她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出来了,有事找我?”   裴望初道:“我来拜谢殿下。姜女史进宫回话,想必是为了家父家母尸首被人收殓一事,她既已回来,此事就算遮掩过去了。”   谢及音的眼睛又阖了起来,“没什么要谢的。”   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并指落在谢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凉意,冰得谢及音胳膊一缩。   “殿下的脉象太快,体虚内燥,这五石散,以后还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见我,总还有其他办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谢及音不承认,只说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难求,莫说得好像本宫在为你遭罪一般,你还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声了,谢及音脸上又有了几分朦胧之态,体内三分虚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没有挣开她,反而摩挲着她脂玉般的手背,轻声问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吗?”   “只要殿下喜欢。”   谢及音勾着他的衣襟往前,裴望初倾身笼罩住她。他身上有种干净清洌的冷香,像雨后的芭蕉叶,月下的明川雪。   他极温柔极缱绻地待她,抚过她一层又一层减少的薄衫。情意渐浓时,谢及音却突然拦住了他。   她望着他,眼里有了几分清醒,轻轻摇头。   于是裴望初起身,整理好衣服,从容向她赔罪道:“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谢及音闻言失笑。   他该万死吗?那她呢?   无论是寻找裴家遗孤还是为裴衡夫妇收尸,谢及音自认为不是为了在裴望初那里讨个好。对阖族倾覆的裴家,谢及音心中怀有悲悯和愧疚,纵然这悲悯显得毫无立场,别人看着像猫哭耗子,可她觉得自己心里是清净的。   如今她在干什么,竟以此恩为挟,想交换裴望初的侍奉与亲近……她竟然……如此卑鄙吗?   谢及音拢了拢凌乱的衣衫,见裴望初正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想法。   他心思极敏锐,而谢及音却不愿被他参透。于是她单臂撑在枕上,问他道:“其实本宫同父皇讨要你,是抢在阿姒妹妹前面的。刚才本宫在想,倘她先下手讨了你去,你待她,与待本宫会不会是同样的殷勤?”   裴望初一愣,似是没料到令她败兴的原因竟是这个。   裴望初默然片刻后,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为人奴仆,自要受人驱使,就像同一架琴,经您与佑宁殿下的手,想必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心里就甘愿如此吗?像一件可以随意易手、随便处置的死物那样活着……”谢及音侧视着他,“你曾经可是闻名遐迩的裴七郎啊。”   “裴氏已没,世间也不再有什么裴七郎,”裴望初抬眼看向谢及音,“只是殿下为救我一命费了好些心思,总不能辜负殿下好意,让您落得一场空。”   谢及音轻嗤,“难为你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要替本宫着想。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世间的好儿郎济济如云,正如你视本宫与阿姒如出一辙,本宫也不是非你不可。哪天你若是死了,或者本宫把你送人了,自会有更加姿容出众、聪明懂事的人来填补你。”   她很少在裴望初面前称“本宫”,似是听不得别人同情她。于是裴望初改了口:“是我自己想活着,感念殿下恩德,日后定会悉心服侍殿下。”   谢及音垂下眼皮,似是困倦了,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扯过搭在一旁的兔毛软毯盖在她身上,这才转身退出去。   自上房出来,下了台阶,向东西各连着一条长长的垂花廊。裴望初迎面撞见崔缙,他应该是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身上还穿着绛色鹤纹官袍,头戴高冠,显得极有气势。   看见裴望初,崔缙的表情瞬间变得厌恶,他睨着裴望初,嘲讽道:“裴七郎果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裴衡的头七还没过吧,戴孝在身,与仇人之女寻欢作乐,果然是风流真名士。” 第14章 挑衅   过几日是崔缙的父亲崔元振的五十大寿,届时世家名流都会前往拜会,崔缙是来通知谢及音早做准备的,结果一踏进主院就听姜女史说谢及音服了五石散,如今正将裴望初招在屋里服侍。   崔缙与谢及音成婚三年有余,知道她惯会装清高自持。他不喜欢她,她也从未试着放低姿态讨好他,明明是半路上位的公主,架子拿得仿佛是天生的皇室女。   崔缙想到她有了裴望初后连从前最看重的颜面也不在乎了,任旁人骂她浪荡,心中对她更加厌恶。   然而裴望初不受他的挑衅,任他如何言语刻薄,只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样。   “殿下刚睡着,驸马有事相求,恐怕要等殿下睡醒了再来。”   “求?”崔缙嗤然,“我是嘉宁公主的夫君,又不是她的奴才,只有她求着我敬着我的份,哪里需要我去求她?”   “是吗?”裴望初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我以己度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被骂作谢及音的奴才。   看着眼前清风不动的裴望初,崔缙想起了一桩往事。   彼时他与裴望初都在胶东袁崇礼门下求学,袁崇礼要做一张琴,要学生们各自去寻找木材以供挑选。崔缙和杨家五郎快马赶到郡上,挨家挨户地拜访郡中有名的琴士,千挑万选,终于花重金买到一块纹路清晰、质地上乘的楠木。而裴望初却看似十分随意地在院子里砍了一棵梧桐,连皮也没剥掉就献到了袁崇礼面前。   袁崇礼要他们各述其珍稀之处,崔缙讲述了自己如何赶去郡上、如何四处打听、如何诱以重金、许以诚心才得到了这块木头。裴望初只说了一句话:   “此木是学生初来胶东时亲手栽种,常闻雨泻其叶间,雷鸣其冠上,观之则心静。”   最后袁崇礼将所有的木头都依其材质挑选丝弦做成了琴,于他们学成归去时临别赠予。   崔缙在胶东买到的楠木虽然珍贵,但洛阳城里比它质地更好的楠木层出不穷,那张楠木琴很快就被崔缙束之高阁。反而是裴望初手中那张材质低劣的桐琴,他一直带在身边使用,因他高妙的琴技,久而久之,众人都快忘了那张琴的材质,只记得琴名“月出”。   崔缙心想,他好像向来不在乎世人对材质的评价,说他的琴是朽木也好,骂他是奴才也罢,他总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裴望初不想与崔缙纠缠,见他没有要继续为难的意思,便拱了拱手,绕开崔缙走了。   崔缙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想不明白,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还是说只有装成如此无欲无求的模样,才能自欺欺人地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崔缙去见谢及音,通知她过几日要到崔家去赴宴,她作为儿媳应该提前备好生辰礼物。   “听说我的嫂嫂们有的绣了白鹤贺寿屏风,有的亲自磨了一副白玉棋子,你是嫡媳,不能落到她们下乘去。”崔缙道。   谢及音仍懒懒地靠在榻上,身上披着兔毛毯,一副不甚清醒的样子,听完崔缙的话后却笑了,“嫡媳?本宫跪地上给他磕三个响头,你看他敢受不敢受?”   崔缙微愠,“谢及音,你别太过分。”   谢及音道:“你父亲的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么多规矩。”   崔缙道:“今年是父亲的整寿,他又刚被擢为尚书令,就连陛下都会派张朝恩前去,何况你我小辈。你不看我的面子,总要看陛下的面子。”   崔家现在确实如日中天,圣眷正隆,太成帝离不开崔元振父子,否则也不会宁可把裴望初赐给她,也不同意她与崔缙和离。   谢及音本也没指望不露面,“知道了,本宫会去的,至于贺礼么,若是本宫送得不合心意,崔尚书当众摔了便是。”   崔缙觉得她真是愈发张狂,不可理喻。   到了崔元振寿辰那天,谢及音与崔缙同往崔家赴宴。   崔缙是崔元振最出色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散骑常侍,然而他的妻子却是恶名昭彰、风流无度的嘉宁公主。他们的马车一到就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崔缙先下车后转身伸手想要扶她,却被谢及音推开了。   崔缙心里一恼,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不要给台阶不下。”   他真是什么面子都想要,明明没人会信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可崔缙偏要在人前作出一副恩爱姿态,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   谢及音抬手整了整帷帽,说道:“阿姒妹妹可瞧着你呢。”   崔缙回头,果然看见谢及姒的马车也到了,她端坐在马车里,一双秋目盈盈,正怅然若失地看着崔缙。   崔缙犹豫了一瞬,收回了想要扶谢及音下车的手,谢及音将手递给随车同行的识玉,慢条斯理地踩着马凳走下来。   如今的崔家与在汝阳时不同了。从前的崔家只是依附谢家而存的二等世族,族中子弟只在汝阳郡内交游,如今崔家一跃成为洛阳新贵,崔元振被拔擢为尚书令,前来崔家贺寿的人车马盈门,送来的贺礼更是堆金砌玉,明珠委地。   崔缙与崔元振一同招待宾客,谢及音坐在女眷院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玉扳指。女眷里没人敢来招呼她,只有谢及姒,笑吟吟地提裙入席,正坐在她对案。   “今日瞧着皇姊与驸马的感情不错,看来是日子过到一起去了?”   谢及音收起玉扳指,端起了茶盏,“尚可吧。”   谢及姒笑了,“皇姊真是厉害,崔驸马心气高,你招了裴七郎在身边,他仍能待你如此体贴,可见驸马对姐姐你爱重之深。”   谢及音隔着垂纱看向她,“怎么,你羡慕我?”   谢及姒道:“名动洛阳的裴七郎,多少人曾想嫁都嫁不得,如今竟委身在皇姊身边以色事人,更有崔驸马大度,不与皇姊计较。皇姊一下子占了两位好郎君,怎能不让人羡慕?”   说起这个,满堂女宾神色各异,或不屑,或厌恶,或惋惜。从她们脸上扫一圈,个个都是嫌弃。   谢及音心里也很厌烦,她没想到谢及音会抢了张朝恩的活,特地跑来崔家跟她抢白。可她图什么呢?崔缙?还是裴望初?   谢及音对谢及姒道:“你若喜欢,我把裴七郎送还你。”   听见这个“还”字,谢及姒以扇掩面,笑了,“皇姊还是自己留着受用吧,不要的东西,扔了就是扔了,哪有再捡回来的道理。”   “那不然,把我的驸马送给你?”   宴请女宾的芙蓉园与主院只隔着一道墙,以回廊相连,盆松假山作隔。谢及音与谢及姒坐在厅堂上首,她们身后的屏风后面开着两扇菱花窗,正对着与主院相通的连廊。   崔缙正站在花窗前,目光落在屏风隐约印出的两个轮廓上,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及姒先是一愣,随即轻嗤一声。   “皇姊这是什么玩笑话,本宫贵为大魏公主,天下的好儿郎挑不完,何必非要捡皇姊的男人呢?何况……崔驸马和裴七郎,本就是本宫先丢弃,才沦落到皇姊手里,哪有捡了破烂后再巴巴当宝贝送回去的?”   谢及音自小就不爱计较口舌之争,所以谢及姒对她说话犀利惯了,近来又听说她将裴七郎讨了去,谢及姒心中有气,说话更加不客气,恨不能每个字都踩在谢及音头上。   在座的贵夫人们暗暗咋舌,私底下互相递眼色,崔缙的几位嫂嫂乐得见谢及音下不来台,并没有出言打圆场的意思。   谢及姒习惯了,谢及音也习惯了,只当她是骄纵的小姑娘耀武扬威,并不想与她斗气,便沉默不言,又玩起了手上的玉扳指。   “皇姊这玉扳指哪来的?色泽不错,纹路却是瑕疵。前几日父皇赏了我一块木瓜大的和田暖玉,暖玉养人,皇姊若是喜欢,剩下的边角料也够雕好几个扳指了。”   谢及音道:“不劳你破费,这玉扳指跟了我许多年,我不打算换新的。”   “倒看不出来,皇姊竟如此长情,”谢及姒轻笑,“琴要旧琴,人要旧人,玉扳指也要旧的……皇姊,你同我说实话,早在我和裴七郎还有婚约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惦记他了?”   “谢及姒,”谢及音被她刺得有些不耐烦,语调微冷,“你既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三句话不离这两个男人,不觉得有失体面吗?”   “你说本宫有失体面?真是笑话!”   谢及姒声调扬起,满堂窃窃私语陡然沉默,厅堂内安静得连搁置筷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美艳的面容冷若冰霜,盯着谢及音藏在帷帽后的面容,暗暗咬紧了一口银牙。   自她成为谢家的嫡出姑娘,渐渐笼络走父亲的全部宠爱后,她已经很少会对谢及音生出这种不甘心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冷眼俯视谢及音,在人前对她表露一些无伤大雅的怜悯。   可是她没想到,谢及音竟然真将裴七郎讨了去,如此大胆,又如此不顾廉耻。   那是她曾歆慕过、惦念过的世家公子,是令她能在世家贵女面前挣得满堂妒羡的裴七郎,是她暗暗攒着嫁妆、数着婚期的未婚夫。   她为了嫁给裴望初,舍弃了自幼与她有青梅竹马之谊的崔缙,然而她宁可见裴七郎死了,也不愿见他自折风骨,去做谢及音的奴才。   谢及音凭什么敢如此侮辱裴七郎……   “皇姊若是懂什么叫体面,何必紧盯着从我手里抢人?你既自幼喜欢崔缙,我让给你便是,可你有了驸马还不知足,又要将裴七郎也抢去,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待我?”   谢及姒这口气憋闷了许多天,如今不顾场合地发泄出来,说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委屈的哽咽。   谢及音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帷帽遮盖下的面容羞窘得像火烧一般,她往下座扫了一眼,诸位贵妇人都停箸垂首,支着耳朵听她俩的笑话。   谢及音极讨厌被看笑话。   且不说当初是谢及姒咬死了不肯救裴望初,才逼得谢及音自毁名节出面救人,这个中情由不足与外人道,今日是崔元振的寿辰,谢及音宁可她打上公主府去,也不愿陪着她在崔家的寿宴上丢这么大的脸。   她试图搬出长姐的威严让谢及姒冷静点,可谢及姒半分不怵她。   “记得本宫幼时,从父皇那里得了一颗东海夜明珠,能照得整室生辉。不料屋里藏了只硕鼠,一直暗暗从旁窥伺,等着夜明珠不小心从高台上跌落,硕鼠便迫不及待将它偷回了洞里。”   “谢及姒,你适可而止。”   “皇姊,你说这硕鼠的陋洞被夜明珠的光一照,是不是显得更加难看?那夜明珠,也未必情愿以珍宝之质,投腌臜之地吧?”   谢及音忍无可忍,倏然起身,推开桌案就往外走,众人纷纷闪避,偏偏又在门口撞上了崔夫人。   崔缙的母亲,她名义上的婆母。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我来晚了,怠慢了殿下?”   谢及音冷冷甩了她一眼,“崔夫人听墙角还没听够吗?”   她当真是气急了,半分面子都不给,离开芙蓉园,径直登上公主府的马车,吩咐着要回府去。   识玉小心翼翼地问道:“驸马那边……”   谢及音咬牙切齿道:“都是混帐东西,不必管他!” 第15章 安抚   谢及音前往崔家赴宴时,裴望初安静地待在东厢房里。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许多木头,用凿子小心翼翼地凿开,雕刻成许多木牌位的模样。   姜女史走进来时,裴望初正在往他母亲的牌位上刻字,他似乎不善于此,手里的刻刀一偏,划破了左掌掌心,鲜血滴在了牌位上。   他默默叹了口气,将牌位摆正,转头看向姜女史。   姜女史扫了那牌位一眼,说道:“他们不会领你的情,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被有心人告发,只会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会是那个有心人吗?”   姜女史道:“这座公主府里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只是一个看得见的靶子,陛下在听我的汇报之前,很可能已经召见过别人。”   她在向裴望初示好,解释自己无奈的处境。   裴望初走到水盆旁,将流血的掌心浸到冷水里,殷红的鲜血如墨迹般在水中氤氲逸散,他的脸色似乎因为失血而更苍白的几分。   姜女史站在几步外望着他,劝他道:“我知道裴家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你活下来了,就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往,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该为裴家报仇。”   裴望初看着铜盆里被水冲释得半透明的血迹,觉得很有意思。   天底下所有人的血都是红色,世人是如何分清它该姓什么的呢?   裴望初突然问她:“姜是你的本姓吗?”   “是。”   “你是渌阳人氏,还是博陵人氏?”   “都不是,”姜女史道,“我本无父无母,只是洛阳城里苟且偷生的乞儿。”   “那你姓姜,是从何人之姓?”   姜女史倏然一笑,下颌微抬,对裴望初道:“裴七郎不妨猜猜看。”   大魏的姜姓世族只有渌阳一支还算入流,博陵姜氏是渌阳的分支。姜家的子弟很少出郡,与裴家一向没什么往来,至于和谢家的恩怨……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魏灵帝的皇后也姓姜。”   姜女史笑得十分明媚,“裴七郎果然聪明。”   她是姜皇后收容的洛阳乞儿,悄悄安插在谢黼的夫人杨氏身边。她有良好的教养,通熟宫规仪典,很容易就取得了杨氏的信任和依仗,一步步走到今天。   裴望初道:“这就奇怪了,魏灵帝已死,姜皇后自缢而亡,唯有前太子萧元度不知流落何方,你不去找你的少主,却在这里游说我。纵然我父兄对灵帝忠贞不二,我如今却是泥菩萨保不住土菩萨,你指望我为前朝报仇吗?”   “这是你的命,”姜女史道,“裴家那么多人,独独只有你活下来了,这是天道的选择。”   裴望初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天道,这是嘉宁殿下的选择。”   姜女史皱眉,“她救你不过是慕你容色,欲图不轨,你别忘了,她身上流着谢家的血。”   “你听,”裴望初的脸朝门口的方向微偏,日光落在他侧脸上,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殿下回来了。”   姜女史走到窗前一张望,果然看见谢及音的轿子停在主院前,识玉正为她打起轿帘,扶她下轿。   “我先走了,还望裴七郎慎思。”   姜女史匆匆告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厢房。   谢及音下了轿子,气冲冲地走进屋,摘了帷帽扔在地上,然后把门一关,谁也不理。   她今日在崔家粒米未沾,识玉怕她饿着,让膳房送了些饭菜过来,奈何谢及音就是不开门,急得识玉在外面团团转。   “殿下这是怎么了?”   裴望初走了过来,看了眼主院紧闭的门窗,询问识玉。识玉挑捡着将今日在崔家宴席上的事告诉了裴望初,因与他有关,识玉不免也对裴望初有些怒气。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殿下行好心从来不声张,结果别人只当成驴肝肺!不就是臭男人吗,也值得殿下受这么大委屈?”   裴望初倒也不生气,只说:“我进去劝劝吧。”   “殿下说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嗯,”裴望初拔下玉冠间的木素簪,三两下就拨开了屋内的反锁,“若殿下责罚,我自己担着。”   他推门走进去,识玉忙对膳房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着把饭菜也摆到了厅间的桌子上。   裴望初绕过卧房的屏风,见谢及音正面朝里躺在窗边小榻上。   她的发髻散开垂落,尾梢扫在地上,像隆冬结成百丈冰的银川落瀑,偏又腰肢袅娜,若梅枝一探,呼吸起伏,如春风游动。   “殿下这是在同谁置气,是佑宁殿下,还是我?”   “滚出去。”谢及音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若是气我,眼下我就在这儿,随您要打要罚。若是气佑宁殿下,倒不值得,她本就是为了让您不痛快,您何必遂她的意,反倒气坏了自己。”   一个竹编枕头飞过来砸在裴望初身上,裴望初将枕头从地上捡起来,见谢及音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同她一样非要看本宫笑话是吗?偌大的公主府,还有没有点清净了!”   裴望初走到她身边,屈膝半蹲在小榻边,温声道:“我并无此意,殿下误会我了。”   “是吗,我误会你?”谢及音冷笑,垂眼睨着他,“你本是谢及姒的未婚夫,要娶天底下最受宠的公主,如今沦为奴才,如明珠暗投,骥服盐车,满洛阳城都替你不公,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甘吗?”   裴望初望着她道:“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裴七郎,若没有殿下,如今也是乱葬坑里一堆狼藉白骨。”   谢及音冷哼,“我不救你,说不定有别人会救你,你待在她身边倒不算辱没你,旁人看来,只觉得是段重情重义的佳话。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会待谢及姒与我一样殷勤,只怕还不止如此吧?”   裴望初问道:“殿下既然如此想我,当初为何还要救我?嫌自己身边忘恩负义、有眼无珠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静静地看着谢及音,瞳孔的颜色很深,望进去,如微澜泛动的深井,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让人好奇又心悸。   谢及音按在榻上的手微微一缩,被问到了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下意识想要遮掩。   “自然是……色迷心窍。”   她下颌微扬,耳朵却是红的。   裴望初闻言笑了。所有人都觉得以色事人是对裴七郎最大的侮辱,不如一死留个干净,裴望初自己却仿佛想开了,握着谢及音的手贴近她,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呼吸停在咫尺之间。   “若真如此,我要冒犯殿下了。”   谢及音长睫一颤,呼吸顿时凝住。   刚说出口的话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何况……所有人都承认了,裴望初眼下是她的人。   是她的人,就该亲近她,侍奉她。   吻是微凉的,却又是温柔的,他的手指在谢及音发间穿梭流连,两人倒在榻上,竹枕骨碌碌滚了下去。   谢及音其实很好安抚,在外面因为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来后不过刺他几句,没一会儿,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了。   她想起今日是裴衡夫妇的头七,裴望初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尽子孙之礼,他的苦和恨都咽在心里,在她面前,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及音的手指抚过他的鬓角,是情动时的温柔爱怜,落在裴望初身上,却感觉他动作明显地一滞。   裴望初抓住她作乱的手,十指交缠地按在满席锦绣上。   他想借欲念来逃避她的怜悯,轻微如掠羽,却逃不过谢及音的体察。   她偏头躲开了裴望初,轻声道:“够了。”   裴望初缓缓松开了她。   两人都有心事,好长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小几上的香炉燃尽,裴望初轻声道:“殿下还没用午膳吧,外间的饭该凉了。”   他扶谢及音起身,带她到妆镜前坐下坐下,铜金镜里,两人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暧昧。   裴望初拾起发梳为谢及音梳发,银白色的发丝在梳齿间游动,像一尾倏忽起伏的银鱼,从犀角梳滑到他的掌心,被他轻轻拢住。   “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您的头发还没有这么长。”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动,“原来你还记得。”   那时他也曾为她挽发,那枝被他拿来簪发的桃花,谢及音后来小心翼翼地养了很久,直到花瓣都落尽了,才将光秃秃的桃枝小心翼翼地收在匣中。   “当时觉得殿下与传言中不同,明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裴望初从盛桂花膏的盒子里抹了一点,在掌心慢慢碾开,抹在谢及音的头发上。   “我一直记得,只是以为殿下忘了。”   他不赞成与谢家结姻,只是在父兄面前,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后来他想,如果一定要娶谢家的姑娘,他想娶另一个。   可惜,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时候……我从不喜欢与阿姒争抢。”谢及音道。   裴望初为她挽了一个惊鹤髻,中间点缀红玉镂金芍药珠花,被她浅白的发色一衬,愈发显得流光溢彩,精巧夺目。   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为了方便戴帷帽,也为了藏拙,她很少梳这种繁琐的发髻,现在才发现自己梳起来并不难看。   “你为阿姒绾过发吗?为何如此熟练?”   “不曾,”裴望初从镜子里看着她,温煦地笑了笑,“只为殿下一人绾过,殿下喜欢就好。”   裴家旧宅的巷子尽头住着一个被遣出宫的老太监,他在后宫侍奉了几十年,会梳各种或时兴或繁复的发髻,出宫以后做起了专为夫人们梳发髻的营生,这种手艺人被称为“待诏”。   那时裴望初与人交游不拘身份,在谢家遇见过谢及音一次后,突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经常偷偷扮作老太监的徒弟,观察他如何为女子梳发、抹油、挽髻、簪花,看得多了,眼会手也就会了。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真有为她绾发的这一日。 第16章 放肆   裴望初陪谢及音用了午膳,然后随她去海棠园里散步消食。   无人打扰,他们在院子里消磨了一下午,谢及音让裴望初弹琴给她听,裴望初选了《凤求凰》,琴音哀戚而又缠绵多情,仿佛琴者真的心在此境似的。   谢及音靠在贵妃椅上静静听着,左手撑额,似是睡着了,又仿佛别有心事。   一曲终,裴望初按弦望向谢及音,“殿下要试试吗?”   “世人皆说七郎抚琴出神入化,我何必班门弄斧。”   “琴音为心声,本就没有高下之分,何况我知道殿下琴技高妙,不必自谦。”   他朝谢及音伸出手,玉指细长,骨节分明。谢及音的目光沿着他的手扫向他的脸,见他笑得温煦可亲,眼角微微勾起,仿佛收拢了暮秋熔金的落日,有种引人入胜的温柔。   这一瞬间,像极了当年在桃花树下曾为她挽发的裴七郎。一阵劲风扫过海棠树,谢及音的心里,也噼里啪啦落满一地的海棠果。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扶着裴望初的手起身,踞坐在琴前的绣金软垫上,裴望初跪在她身后,虚虚将她拢在怀里,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如此暧昧,又如此自然。   “殿下想弹什么?”   谢及音想起裴家定案的那天,她正是在此时此地等来了裴家要被满门抄斩的消息。那时她并没有把握能救下他,惶恐不安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如今裴望初虽在她身边,她并没有觉得心中十分踏实。   “殿下?”   谢及音曲指拨弦,问他:“《别鹤操》会吗?”   裴望初“嗯”了一声,随她一起勾起了琴弦。   相传陵牧子之妻久无所出,陵牧子父兄要其休妻另娶,此曲即作与夫妻离散之际。据说陵牧子与其妻共弹此曲时,云间白鹤绕屋哀鸣,久久不去。   此曲哀绝,但裴望初刻意调高了音调,听来少了几分凄凉,多了几分缠绵。谢及音被他带着,渐渐也乱了节奏,弹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按弦而止。   她纠正裴望初,“裴七郎没听过此曲吗?不是这样弹的,心境不对。”   裴望初解释道:“原曲太过伤神,何况我此时心境这般,实在难以与陵牧子神通。”   谢及音问:“心境哪般?”   “有共奏之喜,无别离之忧。”   谢及音掌下的弦微动,睫毛轻轻一颤。   落在她耳边的呼吸,让她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起午间的旖旎。   谢及音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弹了,我累了。”   裴望初道:“不是累了,是殿下心不静。”   谢及音转头看向他,“你不就是想看我心不静吗?”   “殿下误会了,”裴望初道,“我只是想让您心情好一些。”   他语气十分诚恳,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宁静,在这样的眼神里,没有人能长久地无动于衷。   大概也是这样的眼神,让谢及姒坚信裴望初心里是有她的,所以她才会如此地忿恨难抑,控诉谢及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了她的明珠。   思及此,谢及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她推琴而起,离开了裴望初暧昧不清的怀抱,隔着几步望着他,声音微冷:   “虽说本宫留你在府中是有所贪图,但裴七郎也不必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本宫不是三岁小孩子,你也不是真的甘心任人施为的奴才,你心里对本宫毫无情意,就别作得过于假惺惺,反倒败了兴致。”   裴望初眼里的笑淡下去,望着她道:“殿下为何不能相信是真的,我答应过殿下,此身此心,皆愿为殿下所属。”   “是吗,”谢及音轻嗤了声,质问他道:“你是不是也曾这样教谢及姒弹琴,哄得她至今都忘不了你,觉得你心里有她,留在我这里是明珠暗投……裴望初,我不是谢及姒,不会将所有情意都认为是理所当然。”   “您与佑宁殿下自然不同,我从未像这样教过别人弹琴。”裴望初解释道,似是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望向她的眼里又有了清浅的笑意。   “殿下您是……醋了吗?”   谢及音声音更冷:“少在那里油嘴滑舌。”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裴望初轻轻叹了口气,“殿下想要我如何?”   “本宫要你如何,你便能如何吗?”   “我会尽量满足殿下的期待。”   谢及音久久地看着裴望初。他一身白衣玉带,从容地依琴而坐,姿态随意而风流,在谢及音见过的人中,再没有谁比他更配得上“光风霁月”这句夸赞。   可是他……真的如此吗?   谢及音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拢紧,她一字一句对裴望初说道:“那我要你坦诚相待。”   这是裴望初始料未及的答案,他看着谢及音,陷入了沉默。   “你心里难受,就不必强颜欢笑,你恨谢家人,就不必对我虚与委蛇。你心里既然没有我,就不要勉强与我温存来作践自己。”   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不情愿的,但他能轻而易举地骗她沉沦进去,她怕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假戏真做,贻笑大方。   “救你虽是一时之念,但本宫身边不养白眼狼,”谢及音深深吸了口气,对裴望初道,“你若是做不到对本宫诚坦诚,还要耍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殿下是打算杀了我,还是将我转手送人?”   裴望初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他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俊逸的眉眼间透出几分清冷和疏远。   谢及音的意思,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她不想要他的温存侍奉,她想要的,是他毫无保留的臣服。   坦诚……坦诚什么?他家破人亡的痛苦,和欲将谢黼千刀万剐的恨吗,多么愚蠢。   他一步一步走进谢及音,“殿下远比我想象中要天真,您同皇上讨要我的时候,对皇上说真话了吗?您在驸马面前保下我时候,对驸马坦诚了吗?有时候谎言是自保的代价,我原以为,以殿下这么多年的处境,您心里会很清楚。”   谢及音道:“我既救了你,必然不会因此害你,所以你没必要如此提防我。”   “既然殿下不打算以此拿捏我,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解闷吗?”   裴望初垂眼瞧着她时,丹凤眼显出微微上扬的弧度,像是在笑,然而他眼中却毫无笑意。   “何况……我坦诚的样子,殿下未必会喜欢。”   他离谢及音极近,倾身靠近她,轻声道:“谢黼虽然愚蠢,难得却有个如此讨人喜欢的女儿,我心里纵有千万桩事瞒着殿下,然而想与您云雨寻欢一事,却并非强颜为之,殿下不必为此自薄。”   谢及音被他逼得无处可退,冷下了脸色,“你放肆!”   裴望初笑了,“不是殿下说让我坦诚一些吗?这才第一句,您就受不了了?”   谢及音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转身要走,裴望初突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左手固定住她的后颈,附身在她耳边说道:   “我知道您想要的坦诚是什么样子,您想看我整日悲痛欲绝,对谢家人咬牙切齿,然后您就可以扮作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菩萨,保护我,安抚我,或是替谢黼赎罪,或弥补您心里的遗憾——”   谢及音想挣开他,却被裴望初牢牢扣住,他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她。   谢及音这才发觉,那双常被她误认为满是柔情的眼睛,其实幽暗得如同无底的深渊。   “灭门之恨啊殿下,哪有这样的轻易的好事。”   被他锁在怀里的谢及音闻言狠狠一颤。   “别怕,我不会对您做什么,”裴望初倏然一笑,安抚她道:“我不是谢黼那个蠢货,不喜欢搞株连这一套,他是他,您是您。您救了我,如此大恩,想听句实话还是有的……谢及姒和她爹一样蠢,怎么配和您相提并论?”   “至于您……”裴望初凤眼半垂,轻声叹息道:“我早就提醒过您,别对我抱有什么幻想,我若真如您误解中那样君子端方,知礼守节,早在裴家行刑那一日就拔剑自刎了。我既然想活着,就有我自己的存活方式,我绝不会像您希望的那样,痛不欲生,等着您来拯救我。”   谢及音眼睛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裴望初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谢及音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怎样不重要,您是殿下,选择权在您手里,”裴望初伸手将她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柔道:“要么您马上一剑杀了我,永绝后患,要么我仍像之前那样殷勤侍奉您,至于我心里怎么想……不配说出来脏了殿下的耳朵。”   “您选吧。”   谢及音冷冷地瞪着他。   “很难选吗?”裴望初声音关切地叹息道,“那我来替殿下选吧……”   微凉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谢及音被抵在海棠树上,失控的窒息让她手足无措,她越是推拒,箍住她的力道就越紧,温存与柔情假意到了极致,几乎成了不死不休的阴狠。   他的手停在谢及音腰间,勾起了她腰间的系带。   有脚步声朝这边来,谢及音更加紧张,被裴望初覆住的后颈满是冷汗。   “殿下,驸马回府了,眼下正往主院这边来!”识玉停在几步之外,语气颇有些焦急。   闻言,谢及音挣扎愈烈,海棠树枝从她侧脸划过,留下一道细痕。   裴望初的手猛然一松。   谢及音趁机推开他,紧接着,“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   几步之外,识玉匆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谢及音整个人都在抖,扶着树干才能站稳。   “混帐东西……”   她那一巴掌蓄足了愤怒的力道,裴望初冠玉般的脸上留下了五道红痕,他却仍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想要伸手触碰她脸上的划痕。   “别碰我!”   谢及音恨恨地瞪着他,恨不能再给他一巴掌。   海棠园外有了动静,谢及音隐约听见了崔缙的声音。她飞快地整了整衣衫,转身朝外面走去。 第17章 质问   崔缙在崔元振的寿宴上喝得大醉,不顾崔夫人的劝阻和挽留,歪歪斜斜地骑马回了嘉宁公主府。   他看见谢及音站在主院廊下,难得没有戴帷帽,挽着惊鹤髻,身后朦胧的宫灯映得她发色如月色。   她其实生得极美,可惜此刻没什么好脸色,正冷冷地睨着崔缙,仿佛他是误闯进她仙宫的醉汉。   被风一吹,崔缙的醉意醒了几分,对谢及音道:“我有话要问你。”   看他这副鬼样子,谢及音心里猜到了七八分,“今日谢及姒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崔缙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谢及音了然一笑,问他道:“陛下不是赐了你夤夜入宫的恩典吗,你不去找她对质,与本宫有何话可说?”   “我是你的驸马,殿下在背后冷眼看了我这么多年笑话,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崔缙上前几步,站在栏杆外,负手看着谢及音。   “你我订婚时,我去找过阿姒,她同我哭诉说,是你向谢伯父哀求要嫁给我,谢伯父怜你生母早亡,又因你是长姐,所以给你我订下了婚约。此事是真的吗?”   谢及音挑眉,“你自己觉得呢?”   “我从未想过阿姒会骗我……”   “那你就当她说的是真的好了。”   夜色渐浓,变得有些冷了,谢及音转身要进屋去,崔缙三两步追上来,拦住了她。   “谢及音!你也是受害者,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崔缙的情绪略有些激动,“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被她蒙在鼓里,视你作横插一脚的妒妇?你为什么不解释?!”   谢及音讨厌他身上的酒味,一扬手甩开了他。   “崔青云,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崔缙觉得自己被骂得很冤,“怪我么……明明是你们一直在骗我。”   谢及音说道:“你喜欢阿姒是真的,不待见我也是真的,难道因为阿姒说了几句伤你心的话,你就能凭空抹掉对她这么多年的情意吗?你我能有今日,是你我自己种下的因果,阿姒那或真或假的三言两语,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我自讨苦吃?”   “苦吗?”谢及音嗤笑,“我看你乐在其中,苦在哪里?”   崔缙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明白你这些年受了冷落,心里对我有气也是应该的。”   “不,你不明白,”谢及音轻轻摇头,“崔青云,顾好你自己,别来揣摩本宫,本宫还轮不到你可怜。”   崔缙有心服几分软,奈何谢及音并不领情,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崔缙噎了半天,问道:“那你告诉我,除了当年订婚的缘由外,她还骗了我什么?什么叫我是她丢弃不要的人?”   谢及音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从来不清楚。她骗你也好,你信她也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是没办法评理的。”   崔缙皱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是外人?这关乎你我之间的夫妻情意,谢及音,我想听实话。”   “怎么?”谢及音笑了,“倘若知道她骗了你,你还打算好好待我不成?”   看着她那副表情,崔缙觉得只要自己承认是,就一定会遭到她的嘲笑。   崔缙抿着嘴唇不说话。   “崔缙啊崔缙,从前她说是我主动抢了她的姻缘,你信了;今天她说你是她丢弃不要的男人,你也信了。万一之后哪天她又说一切都是气话,你信还是不信?”   崔缙:“……”   “我觉得你会信的。”   识玉为她送来一件披风,谢及音仔细往身上拢了拢,白色的兔毛茸领衬得她面容更加清冷矜贵。   “你同阿姒这么多年的情意,非旁人三言两语可比。我对你没什么期许,因此你也不必觉得辜负了我,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便是。”   崔缙没料到她竟是这样想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我是否被蒙骗,是否误会了你,你也不在乎我以后会不会给你妻子应有的尊重?”   他还以为她一直如新婚时那般,在等着自己回心转意。   谢及音笑了笑,“你不觉得我们如今这样就挺好的吗?我不拘束你,你也不必顾忌我。”   崔缙愣了半晌,只好说道:“是啊……是挺好的。”   “只是你不要后悔。”   崔缙丢下这句话后,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慢,似是醉意朦胧,又仿佛黯然神伤。   谢及音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不免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日子。   幼时的记忆十分单调,崔缙总是同阿姒要好。后来谢及音与他成亲,崔缙在新婚夜就同她划清了界限,说要在祖母面前守孝而无心情爱,希望她也能做一个贤媳。   那天夜里,谢及音目送他离开新房,在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睁着眼度过一整夜。   说没期待、不难过都是假的,那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说丈夫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未被谁珍惜过的谢及音,也曾幻想过被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人重视。   只可惜……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识玉。   谢及音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没想到裴七郎也会做偷听这么不体面的事。”   裴望初站在她身后道:“我曾经以为,殿下和驸马的感情很好。”   “是吗,”谢及音道,“看来裴七郎同本宫一样有眼无珠。”   “殿下。”   谢及音没应,裴望初朝她走过去。他的影子被廊檐下挂的宫灯拉长,渐渐罩住了谢及音的影子。   远远望去,仿佛一对璧人相拥而立。   “下午的事,是我冒犯了殿下,我向您赔罪,您若是生气,怎么罚我都可以……让我看看您脸上的伤。”   谢及音脸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其实划痕很浅,崔缙同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都没发现,眼下已经不疼了。   但谢及音仍不想见他,看见裴望初,如同看见了一只白眼狼。他露过一次獠齿,身上的羊皮就再也披不回去了。   他叹息了一声,静静站在谢及音身旁。   谢及音不想理他,转身要走,裴望初突然出声道:“明天,您该入宫去见端静太妃了。”   谢及音闻言脚步一顿。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求不来献殷勤。   她回身瞪他,他反倒温温然一笑,朝她躬身一揖,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笃定了她不会反悔。   “要我为殿下侍奉枕席吗?”   真是死性不改,明明心里不愿,偏要作此温存之意。   谢及音垂眼道:“不必,本宫不喜欢与人同床异梦。”   裴望初问她:“那您留我在身边,除了碍眼,岂不是毫无用处?”   “也不尽然,”谢及音道,“你留在外室给本宫守夜吧。”   裴望初微愣,而后应道:“是。”   于是裴望初替了识玉的值,在外殿为谢及音守夜。姜昭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向识玉打听。   识玉想起了海棠园里瞥见的那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幕,以及那响亮的一巴掌。外面都传嘉宁公主脾气暴躁,但识玉伺候她这么多年,连骂都没挨过几句,那是她第一次见她家殿下亲自动手打人。   他敢那样对殿下,就算是挨了罚,也一定都是裴七郎的错吧!   裴望初在外室和衣而眠,睡得并不安稳,天未亮时就起身了。他听见内室里传来极轻的翻身声,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青亮,谢及音摇铃,识玉带着几个婢女鱼贯而入,侍奉她更衣洗漱。   谢及音仿佛忘了外室的裴望初,不曾问起一句,见识玉昨天不小心割伤了手,随意点了个有几分面生的侍女为她梳头。   那侍女刚入公主府不久,早已听说嘉宁殿下这满头白发是受了诅咒的不祥之兆,会给人带去灾厄。小侍女战战兢兢地拿起犀角梳,虚虚握着,生怕自己的手碰着谢及音的头发,刚梳了两下就失手把梳子跌在了地上,将价值上千两银子的犀角梳摔成了两半。   小侍女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   谢及音清楚她为何会怕成这样,想着裴望初说不定正在外室看笑话,心中一阵烦躁。   “出去!”   这是她用了许多年的一把犀角梳,谢及音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梳子,和身后个个寒毛卓竖生怕被点到的侍女,谢及音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她缓声道:“门外站着的那个,进来给本宫梳头。”   裴望初闻声而进,示意识玉将剩下几个婢女都带出去。   他捡起地上碎裂的犀角梳,收进袖子里,见妆台上再无别的梳子,干脆以指为梳,为谢及音梳理开头发。   她的头发浓密顺滑,如春蚕新丝,韧而不砺,柔而不弯。裴望初的手指自千丝万缕间穿过,只轻轻一拢,就将银缎似的长发攥进了掌心里。   “磨磨蹭蹭,难道裴七郎的手也伤了?”   镜子里只映出他半张脸,谢及音看见他薄唇勾了勾,“殿下昨夜一夜未睡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垂着眼不言,她昨天晚上确实一宿没睡好。   崔缙的那番话惹得她心绪不佳,让她想起了刚成婚的那段日子。崔家人都不是好相与的,那时她在崔家受尽了冷待,直到独自开府后才好过了一些。   如今他们已经相看两生厌,各过各的日子,崔缙又来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她是什么,谢及姒不理他时供他消遣的替身吗?   谢及音生了一夜的气,脸色怎么可能好看。   裴望初微凉的指腹按在她眼下的位置,轻轻揉压。过了一会儿,谢及音觉得双眼的酸涩感轻了许多,缓缓睁开眼睛。   “我要入宫去见端静太妃,你动作快些。”   “晨起要心静,殿下别急,一会儿就好。”   裴望初松了手,从妆台兰瓷瓶里抹了一指桂花油,又从妆奁里挑了几支石榴色的珠钗和步摇,那是谢及音从未戴过的颜色。   谢及音拒绝道:“不行,太艳了。”   “没有吧,”裴望初将发钗放在她鬓间比了比,不以为然道,“您是进宫,又不是去上坟,何必太素。”   “混帐东西——”   裴望初的手压在谢及音肩膀上,“要挽发了,殿下别乱动。”   这头发长得不争气,竟格外听他的摆布,被他分成几绺,在指间穿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挽成了一个标致的随云髻。   银发如云,层层叠拢在右侧方,一支金流苏的石榴步摇垂至耳侧,摇晃间扫过她的眼尾,衬得她愈加风流逸致,风韵无双。   谢及音往镜中瞥了一眼,又匆匆垂下眼帘。   说话也少了三分怒气。   “出去吧。”   裴望初又顺手为她挑了一对玄色耳坠,指腹抹过她的耳垂,帮她戴在了耳朵上。   “殿下早去早回,听说嵩明寺的红叶正是好时候,您近来接连不顺,不如同去拜一拜。” 第18章 假宦   谢及音入宫去寻端静太妃,刚踏入芳清宫观,就说要再讨几瓶五石散回去。谢端静便趁机将几个侍女打发走,邀谢及音进屋说话。   “你托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新没进宫的女眷都在尚服、尚食两局干杂活,这里面只有几个裴家旁支的姑娘,没有裴星罗。”   谢及音微微蹙眉,“裴家未出阁的女郎只二十多个,竟然还会分开处置?”   谢端静低声道:“掌事尚宫知道些内情,说陛下还赏了一批人给王家和杨家,你有心找,不妨去这两家打听打听,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王家和杨家,都是扶持谢黼登基的功勋新贵,可惜谢及音一家都说不上话。   谢及音对谢端静道:“姑姑对我的事如此上心,可惜我尚未打探到那位的消息,倒叫我惭愧了。”   谢端静并未介怀,笑了笑道:“你既喊我一声姑姑,我自然拿你当侄女看待。谢家的女人都不容易,你我互相扶持,何必一厘一分计较得那么清楚。何况前太子身份敏感,行事必定万分小心,你没有消息,也不是你的错。”   这话倒让谢及音更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感觉,她屈膝朝谢端静一拜,“谢姑姑体谅。”   谢端静一把扶住了她,“别急着拜,我另有一事要求你。”   她走到门口,让侍女去传人,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宦官垂首迈进了屋里,朝谢端静跪地行礼。   谢端静对他道:“你起来,让嘉宁公主好好瞧瞧你。”   那宦官起身走到谢及音身边,先是跪地磕头,然后直起身子,垂着眼皮,神情恭顺地任谢及音打量。   他瞧着年纪不大,生得颜色极好,唇红齿白,眉眼柔和,若非身高体长,瞧着竟像个容貌昳丽的女郎。   谢及音不解地看向谢端静,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端静解释道:“他叫郑君容,本是骆夫人身边的宦官,在宫里闯了点祸,骆夫人保不住他,便求到了我这里。骆夫人待我一向不错,我不忍心拂拒她,只好请你将这小冤家带出宫去,搁在你府上用着。”   谢及音听说过骆夫人,是当年魏灵帝身边极得宠的宫妃。   魏灵帝的妃子们大都出身名门,谢黼登基后恩威并施,一方面用裴家杀鸡儆猴,另一方面又通过善待旧朝贵人的方式来笼络旧朝世家。所以他没有把魏灵帝的妃嫔都一刀砍了,反而好吃好喝地养在洛阳宫里,甚至挑了几个家世显赫的夫人封为太妃,以安旧贵的心。   谢及音搁下茶盏,淡声问郑君容:“闯了什么弥天大祸,竟能跨好几道门坎,求到本宫面前来?”   闻言,郑君容脸色一红,求助地瞥向谢端静。   谢端静冷笑,“嘉宁公主问你话,你看我做什么。”   郑君容小声道:“奴……奴不敢答,怕冒犯殿下。”   谢及音更好奇了,看他这弱颜易愧的模样,谢及音实想不到他能怎么冒犯自己。   谢端静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似的,倾身附耳对谢及音道:“他是骆夫人千方百计弄进宫的,没挨刀,那里不干净。近日骆夫人有害喜之兆,不敢再留他了。”   谢及音听明白了,双眉一挑,“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骆夫人真怀了?”   她父亲虽然作出了一副宽和容人的雅态,不代表他连疑似魏灵帝的孽种都愿意饶过。   “她已托我配制打胎的方子,这郑君容,却是万万不敢再留,又不忍心灭口,只能托人远远地送出宫去。”   谢及音屈指轻轻扣着桌子,细细打量正面红耳赤低头不语的郑君容,“原来是个胆大爱偷,心思不老实的。”   郑君容头垂得更低,谢端静叹了口气,替他说话道:“他本是为还父债要卖身为奴,骆夫人买下了他,就是他的主子,主子吩咐,奴才哪敢不听?”   谢及音笑了笑。天底下奴才不一样,她府上那个就敢阳奉阴违,蹬鼻子上脸。   谢端静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蜜枣砸在郑君容头上,恨铁不成钢道:“是块木头扔水里也噗通响,你在骆夫人跟前也这么哑巴吗?若是不想出宫,趁早滚回去,别在我芳清观杵着!”   郑君容慌忙给谢及音磕了个头,“奴才留在宫里会连累娘娘,还请嘉宁殿下大发慈悲,救奴才一命!奴才会养蛐蛐儿,会唱曲儿,会捏肩,还会煎五石散……求您收了奴,奴日后一定全心全意服侍殿下!”   谢及音惊讶道:“你会的倒不少。”   谢端静趁机低声对谢及音道:“听说你府上贴身服侍的男子不多,这是个讨人喜欢的,你带回去可着花样用,不然从我这儿讨了这么多五石散,岂不是浪费了?”   谢及音闻言面色一红,以袖掩面轻咳了几声。   她这桃花映水似的娇俏模样逗得谢端静一乐。外面都传她这侄女寡廉鲜耻,可谢端静在宫中混迹这么多年,却少见她这样色厉内荏的薄脸皮。   谢及音怕谢端静再说出更没谱的浑话,干脆应下了她,“他若是懂规矩,我留下他便是,姑姑不要再说了。”   谢及音让识玉拿着她的印信去了趟内廷监,将郑君容的名字从骆夫人处改到了嘉宁公主府。   宫里宫外的太监皆受内廷监辖制,谢及音只能将郑君容带回去用,却不能随意放他走。从宫中回府的路上,谢及音思虑了半天该如何安置郑君容。   放得远了,怕他暴露身份,放得近了,他毕竟不是真太监。要想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安置他……   谢及音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裴望初在府中无所事事,将谢及音摔断的犀角梳粘合了起来。可那裂痕实在是碍眼,想她堂堂公主,必不愿意用破损之物,于是他重新找了块桃木,比照着犀角梳的样子,用他那给裴家人刻牌位练出来的技艺,给谢及音重新刻了把疏齿的桃木梳。   这木梳材质糙劣,谢及音更不会用。裴望初也不指望她拿去梳头,本就是做来讨她欢心的小玩意儿,只求哄她一乐,愿意带他去嵩明寺赏秋就足够了。   裴望初这边正盘算着,谢及音却从宫里带了个人回来,让他去见一见。   “东厢房有好几间空屋子,以后这位郑郎君与你同住东厢房,”谢及音靠在太师椅上,指着郑君容,笑眯眯地对裴望初道,“郑郎君是宫里的老人,最懂尊卑礼仪,裴七郎闲来无事时,多向郑郎君请教请教规矩。”   裴望初看了垂首危立的郑君容一眼,好啊,真是好得很。   但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有礼地朝郑君容拱手道:“敝姓裴,行七。”   郑君容忙还礼,“久仰裴七郎大名,日后请多指教。”   谢及音接过识玉递来的樨露茶,笑吟吟地望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   公主府的下人很快就在东厢房给郑君容收拾了间屋子,吃穿用度不算上乘,好在清净舒适。   入夜,郑君容正在收拾杂物,眼前灯影一闪,转头见裴望初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郑君容起身拱手作揖,“裴七郎。”   裴望初没还礼,在屋里扫了一眼,“如此陋室,真是委屈天授宫弟子了,倒不知天授宫涉猎之广,连内宦也做的如此痛快。”   郑君容脸上笑意不变,“一时委身之计罢了,裴七郎应该深有同感。”   裴望初冷笑一声,“谁说我是一时委身?我正打算在公主府里养老。”   郑君容道:“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裴望初默然,负手行至窗前。月色映出他颀长的身形,他看着庭院里的芭蕉,郑君容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担心师兄未必能认出我来,”郑君容缓缓低声道,“毕竟师兄心里牵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裴望初并未回身,“你何时来的洛阳?”   “大概在师兄走后一年吧,那时天授宫里也变得无聊,听说师兄回了洛阳,我便想来寻师兄。”   “师父同意了吗?”   郑君容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同师兄一样,是偷跑出来的。”   裴望初微微侧身道:“我不是偷跑出来的,你与我不一样。”   他是被除了名,从天授宫中赶出来的。   天授宫是游离于北魏与南周政权之外的神秘组织。   自天下疲敝、一分为数后,鹿鸣山出现了一位“天授真人”。据传他手持一柄仙人铧,绕着鹿鸣山踱步三圈,入夜以后,便见天上鬼宿四星大亮,鹿鸣山中訇然作响,呼喝声昼夜不绝。第二天有周遭村落的人前往探看,却见山腰处拔地起了一座四十九丈高、八十一丈见方的宫观。   那宫观形如炼丹炉鼎,其八卦方位排列着殿庙轩台,观中更有园林景观,清幽飘逸,如天上神宫、洞府圣境。宫观上书三个字,形神极似已故数百年之字圣,书曰:“天授宫”。   天授真人自称秉天受命,习长寿养生之术,会符咒驱疾之法。他每日制作符水为人治病,又能点石成金扶贫济困,很快就在穷苦百姓中获得了众多的信徒。许多达官贵人也来向他求取延年益寿的丹药,对其又敬又惮,待如座上公,恨不能常趋门下,共同游宴。   天授真人从追随他的数万信徒中选取了一百零四个有慧根的孩子,带到天授宫中与他一同修道。二十年后,天授宫里产生了八位天师,天师之下有三十二位祭酒、六十四位道官。   这些道官手持象征天授教的木铧四处游历,施符驱鬼,治病救人,很快就让天授宫在士族与民间发扬光大,收获了无数信徒。   裴家自裴望初的曾祖开始信奉天授教,每年都会向教中供奉三千两白银。天授教的道官会在裴家挑选有慧根的孩子带往天授宫学道,而这一辈被选中的就是裴望初。   他三岁入天授宫,至十五岁出宫时,已经位列第六祭酒,这在天授宫一百多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第19章 天命   郑君容与裴望初本同为天授教中宗陵天师座下弟子,郑君容离宫后来到洛阳,混进了皇宫骆夫人身边,又兜兜转转落到了谢及音手里。   他与裴望初五年未见,眼前的裴七郎与在天授宫中教他写符解谶、练剑学医的小师兄已大不相同,可他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劝裴望初回天授宫去。   “对于裴家的灾殃,师父早有卦象,你与裴家五行不容,八卦相妨,强行解难无异于违逆天道,所以不仅救不了裴家,险些连自己也搭进去,师兄,你本来应该比谁都明白。”郑君容道。   裴望初道:“我本就是卦中人,并非看得明白便能行得明白。何况卦象如天星,朝暮瞬息万变,不试一试,我怎会甘心?”   郑君容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总该死心了,师父的话不会错,你不该违拗他。如今凡尘于你已无牵挂,你随我回天授宫去,给师父认个错,以后你还是六道祭酒,必有大造化。”   裴望初微微拧眉,“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净一点,为何要来公主府,将嘉宁公主牵扯进来?”   “这不是听说师兄你在这儿么,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天边乌云蔽月,月色骤然黯淡,裴望初站在窗边望着郑君容,像是要融进这照不亮的无边夜色中,哀寂伶仃。   郑君容的心如桌上的灯烛,陡然一跳。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宗陵师父向来最疼爱你,只要你肯回去认错,其余七位天师大人也会帮你说话,甚至是宫主……”   “为了离宫,我已断五符,灭命灯,碎玄玉——”裴望初淡声道:“我已自逐出天授宫。”   郑君容面色霎然一白。   天授宫弟子入宫时,其授业道师会为其写五张符,以求得天、地相佑,鬼、神不扰,人之敬重;点一盏命灯,以求长寿无灾;佩一枚玄玉,以蓄万物灵气。只有当弟子犯了重条宫规被逐出天授宫时,此三物才会被收回,意味着此人从此不受天授宫庇佑。   而裴望初竟然……亲自毁了这三物。   这和与天授宫宣战有什么区别?   “他们裴家人除了与你同姓,对你还有什么好,值得你自毁前程……”郑君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眼里渐渐蓄满泪花,“若非被师父路过救下,你早已被裴夫人溺毙在水中,裴衡就在旁边冷眼看着……你的父母视你如仇寇,兄弟视你如陌路,你的命是师父给的,是天授宫给的,你为何要为了这种家族,背叛天授宫!”   裴望初叹了口气道:“不全是为了裴家,我是有些事想不通。”   “那你就该留在天授宫中悟道!”郑君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这些世家之间的蝇营狗苟与你何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本是被作为下一任宫主培养的?!”   他生来柔顺,少有如此激怒之时,竟一时气血攻心,眼前一阵眩晕,堪堪扶着桌边才站稳。   “从谦!”裴望初三两步走过来,扶他在圆凳上坐下,郑君容无力地摆了摆手,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竟埋头痛哭起来。   裴望初只静静看着他,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本就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值得旁人为他痛惜。   正相对无言时,谢及音房中的侍女前来东厢房,请裴望初过去。   上房灯烛煌煌,裴望初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缓步走进去。   谢及音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把玩着裴望初送她的那把桃木梳。识玉在内室给她铺整被子,姜女史冷眼侍立在她旁边。   姜女史要伺候她梳洗,给她拆散发髻,谢及音嫌弃她手笨,特地让人把裴望初叫过来。   裴望初净过手后,走到谢及音身后,将她发间的钗环一件件拔干净,轻轻解散发髻。妆台上果然多了一把新的犀角梳,裴望初拾起来,先在竹煎水中一浸,这才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梳开。   谢及音半阖着眼,声音也有些懒散,“听说你在郑君容那里,你同他竟然有话可聊?”   裴望初笑了笑,“听殿下的吩咐,向郑郎君请教规矩。”   谢及音好奇,“他教你什么了?”   裴望初微微附身,温声道:“他说,贵人面前勿多言,主子面前莫多嘴。”   谢及音轻嗤,“本宫算你哪门子主子。”   裴望初双手将她的头摆正,从瓷奁里抹了一指养发膏,用温水泡开后,抹在谢及音的长发上。养发膏里有白芷和藿香,此二味药材亦有清心醒脾之效。裴望初的掌心轻轻按在她头皮上,谢及音反倒越发清醒了起来,睁眼从镜中打量他。   那双前似明杏后似桃花的眼睛,落在人身上,像春雨压花枝,濡湿衣襟,勾人欲留还休。   裴望初并非六根清净,低声说道:“男子为女子挽发,大抵只有两种关系。待诏奴才和他的主子,亦或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殿下您自己觉得,算我哪门子主子?”   谢及音闻言倏然一笑,姜女史就在旁竖着耳朵,他倒是真敢口无遮拦。   “你曾经倒是有段好姻缘,可惜不在本宫这里,否则……举案齐眉,亦未可知啊。”   这种话怎么搭都是错,裴望初笑了笑,索性闭口不言。   谢及音拆完发髻,识玉也铺好了床,她施施然起身往内室走,裴望初见她没有留他的意思,正欲转身出门去,谢及音却叫住了他。   她指着桌子上一盘红彤彤的枣子,对裴望初道:“这枣配你正好,赏你了。明天早些过来给本宫梳头,本宫要去嵩明寺添个香。”   裴望初拱手道:“谢殿下赏。”   他抱着一盘红枣出门去,恰逢云散月来,一地月色如水。他从盘中挑了颗最大最红的枣子咬了一口,舌尖一滞,忽然领悟了谢及音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这红枣配你正好”。   裴望初将剩下半颗枣扔回盘子里,笑笑,“中看不中用。”   第二天裴望初果然早早就在上房廊外等着谢及音起床。今日为她梳的是堕马髻,谢及音竟然开始挑他手艺不好,说要让郑君容来试试。   “姑姑说他常年侍奉在骆夫人身边,各种手艺都不错,如今他费着我公主府的俸禄,总不能搁置浪费了。”   裴望初比她还清楚郑君容的底细,闻言眼皮一抬,“只是手艺好吗?我还以为端静太妃能说动您收下他,必然是因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许是谢及音的错觉,裴望初似是刻意咬重了“与众不同”这四个字。   谢及音不以为然道:“一个内宦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实,不会随时跑来自荐枕席,闹得人心烦。”   裴望初一笑,“是吗,您该多招点这样的内宦在身边。”   谢及音梳整完毕,用了早饭,这才登上马车往嵩明寺去。今日恰是姜女史被宣入宫的日子,没有她跟着,谢及音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允许裴望初进马车与她同乘。   她曲臂支着额头休憩,裴望初看见了她手腕上套着的银钏,同她说道:“这镯子样式旧了,请殿下借我一用,改天我赔殿下一个新的。”   谢及音瞥他一眼,“你又想做什么?”   裴望初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谢及音将银钏摘下,随手丢给了他。“赏你了。”   裴望初谢过赏,将银钏捏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沿着从车窗丢出了路旁。   谢及音见状蹙了蹙眉。   嵩明寺前有官道,马车一路停在寺门前。虽然到时已是日中,但山中树多霜重,识玉给谢及音披了件披风。   披风是绛红色的,帷帽月白色的纱幔垂在上面,行止间朦胧娉婷,如月拂海棠。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垂纱的末端,朝谢及音伸手道:“石阶露滑,我扶殿下上去吧。”   谢及音将手递给他,“昨夜当着姜女史的面我没问,你特意点我来嵩明寺,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谋什么事?”   裴望初温声道:“就不能是陪殿下出来散散心吗?”   谢及音轻哼,“蛇无故不吐信,你有几斤几两的好意,我心里还是掂得清的。”   “可殿下还是来了。”   “来抓你的把柄,若是抓到了,就罚你在院里跪三天三夜。”   裴望初劝道:“殿下不妨多想些花样,人有四肢五官七窍,两百块骨头,您不能总折腾两条腿。”   谢及音轻哼一声。   她迈过脚下的台阶,挑起帷帽前的一角垂纱,放眼往嵩明寺望去,只见云松如墨,山雾如盖,高门华屋,斋馆敞丽,远处佛塔上传来清脆的铜钟声。   听说嘉宁公主驾临,释行主持带着一众沙弥迎出来,谢及音同他见过礼,受邀去大成宝殿听诵经,求运签。   谢及音对裴望初道:“本宫的手钏不知落在哪儿了,你一路回去瞧瞧,务必帮本宫找到。”   裴望初应了声“是”,便折身回去找手钏,待转出角门,脚下一拐,悄无声息地穿过槐林,往大成宝殿后的禅房走去。   禅房掩映在桃李果林中,内置六七间相通的精舍,有四五个小沙弥跪坐其间诵经。裴望初向其中一人打听道:“弟子前来请见莲池师父。”   那小沙弥抬手往内室一指,裴望初走进去,但见一白眉长须的瘦癯和尚正金刚坐于蒲团上禅定,眉间有莲花印,正是莲池。   莲池双目失明,听见脚步声,朝裴望初的方向微微侧首,“施主所为何来?”   “听闻莲池大师善拆字,特来解惑。”   莲池伸出手,对裴望初道:“你过来。”   裴望初踞坐于对面的蒲团上,莲池的手落在他的额间,向下一路将他的骨相摸了一遍,这才问道:“阁下拆什么字?”   “裴。”   莲池摸到桌上的茶盏,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衣”字。   莲池问:“阁下家中可还有至亲?”   “皆已亡故。”   莲池缓缓摇头叹息道:“阁下骨相清贵,当身负天命,奈何命格多舛,可叹可惜。”   裴望初问:“可惜在何处?”   莲池指着桌子上的水迹道:“‘裴’为‘非衣’,‘衣’者,无‘人’不成‘依’。阁下家中已无人,此世无所依凭,是个孤命。阁下至亲尚在时,想必家中关系不睦吧?”   “不知何以解此?”   莲池说道:“阁下根骨极贵,是天生龙相。‘衣’者,有‘龙’方能‘袭’,今以‘非’代‘龙’而成‘裴’,是强扭命格,勉为因果,多生是非,故至亲之间亦生不睦。”   裴望初抬眼打量他,“您说的龙相,可是常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莲池毫不避讳,从容道:“正是帝王之相。”   裴望初轻笑,抬手抹去桌面上的水渍,对莲池道:“那您何不喊人绑了我,送到今上面前去领赏?”   莲池轻轻摇头,“我心在凡尘外,不问世间事。何况命格如慧根,只是一个因,能不能种出所求的果,还要看阁下日后的造化。”   “原来如此,大师的意思,我已明白,”裴望初起身同他告辞,“晚辈叨扰了。” 第20章 君子   裴望初回大成宝殿找谢及音时,见她已添完香、求完签,正站在殿前罗汉松下同一男子说话。   那男子是王六郎,因母亲生病痊愈,来嵩明寺还愿,遥见大成宝殿中一女郎身姿窈窕风流,发髻银白如月,又有带刀侍卫相随,知她是嘉宁公主,于是特意等候在外,上前一见。   “王六郎,真是不巧,”谢及音还记得他,接过识玉递来的帷帽戴上,似笑非笑的面容隐在朦胧的垂纱之下,“来嵩明寺还个愿,也能被本宫扫了兴致。”   王六郎拱手行礼道:“子昂并无此意,是特地在此等待殿下。”   “是吗,”谢及音好奇,“你找本宫有事?”   王六郎面有犹豫,踯躅一番才说道:“也不是有事,上次在紫竹林雅集中拂了殿下面子,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得遇殿下,想向您道个歉。”   谢及音问:“那天本宫让人绑了你,你不介怀,反倒来同本宫道歉?”   “那天……本就是我等浮浪子弟无礼在先,”王六郎面有薄赧,“您是女郎,且是公主,我等不该言行无状冒犯,受惩也是应该。”   “是吗。”谢及音笑了笑。   当时在雅集上,谢及音是刻意那样做,所以没往心里去;今日王六郎的话,她心中不信,也未放在心上。   谢及音抬头看见裴望初走了过来,挑起帷帽前的垂纱问他道:“本宫的手钏找到了吗?”   “从这里到山下都没有,许是丢在路上了。”   裴望初走到她面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是一圈用绛紫色的藤缠成的圆环,弯折处是柔软的,明显是刚被人折下来。   裴望初道:“这是最好看的一节葡萄藤,您先凑合戴这个,回头我再赔给您个更好的。”   谢及音笑了,“什么烂草拙藤,若是磨红了本宫的手,届时再找你算账。”   她将手伸出去,裴望初托起她的手腕,将葡萄藤缠成的手钏套在了她手上。紫红色的葡萄藤衬着玉白纤长的手指,翻转挥动间自有一番天然出尘的美感。   王六郎旁观着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见谢及音绕过她要走,忙喊住她:“殿下!”   谢及音微微侧首,“王六郎还有什么事?”   “您……请您稍等我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您。”   他未等谢及音同意,转身就走,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握着一幅卷轴。   “上次当众拂拒了您,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是我应释行主持画的嵩明寺山水图,若您不嫌弃,还请收下,容我略表歉意。”   王六郎的画尺寸千金,一幅难求。谢及音没接,说道:“既然本是给释行师父的画,本宫怎好夺人所爱?”   “我这几日在寺中斋戒,再画一幅便是,今日若不把画给您,下次……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再遇到您。”王六郎双手将画捧到谢及音面前,希望她将画收下。   谢及音有些惊讶于王六郎的态度。   当时在雅集上,他除了拒绝自己之外,并未有什么过分的言行,愧疚至此,竟然是个不容行有微瑕的真君子。   “既然如此,这画本宫就收了,”谢及音接过画轴,态度温和道,“从前的事,王六郎不必再放在心上。”   王六郎目送他们离开,从背影望去,好似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他们行至马车旁,裴望初给谢及音放下车凳,怕她上车时踩着裙摆,细心地帮她轻轻提起。   曾矜贵不可攀折的裴七郎做起伺候人的事竟如此行云流水,王六郎心中有些震惊,一时分不清他是效勾践卧薪尝胆,还是心甘情愿折于裙下。   不过嘉宁公主……王六郎想起她撩起垂纱看向裴七郎时的那一幕,那双含嗔带笑的眼睛,确实令人见之忘俗。   王六郎心中有些遗憾,后悔当日在紫竹林,没有为她作一副画。   谢及音准许裴望初上车与她同乘,马车里,她徐徐展开王六郎赠予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赞叹不已道:“山川雄厚,草木华滋,可见作画之人心静而神逸,有浩浩君子风。王六郎真是不负盛名。”   裴望初正在给她沏茶,闻言往画卷上瞥了一眼,说道:“此画确实不错,但并非王瞻的最高水平。他的人物比山水画得更传神。”   谢及音抬眼看他,“你见过?”   “嗯,他的老师是吴向道,殿下听说过吗?”   谢及音摇头,“我对笔墨功夫研究的不多。”   “两朝帝王的秘戏图均是出自吴先生之手,”裴望初语气淡淡道,“殿下大婚时压箱底的秘戏图应该也是。”   谢及音:“……”   秘戏图,那不就是春宫图吗?   想起王六郎那张儒雅温和的脸,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王六郎他也画……”   裴望初眉眼一弯,“有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殿下好奇吗?”   “别胡说八道!”谢及音瞪了裴望初一眼,怀疑他是故意消遣王六郎。浩浩君子风的秘戏图……那是什么东西?   见谢及音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裴望初将嵩明寺山水图收了起来,随手塞在座下的匣子里。   “其实秘戏图考验作画者对动作、情态、氛围的把握,笔墨何时浓何时淡最见功夫。大魏文人蕴藉风流,常以此道为美谈,殿下不必大惊小怪。”   谢及音斜了他一眼,“怎么,裴七郎也画过?”   裴望初认真道:“殿下想看,我可以学。”   谢及音轻嗤,“本宫若是想看,有现成的王六郎在,还用得着找你吗?”   裴望初将茶端给她,“那倒也是,等王家哪天倒霉,殿下也将王瞻捞过来就是。”   谢及音端茶的手一顿,心头冒起一簇火。   这话说的,好像她盼着王家出事。当她是收破烂的不成?   茶还没抿进嘴里,被重重一搁,谢及音往外一指,冷声对裴望初说道:“你出去。”   裴望初被赶出了马车,一路跟在旁边走回了公主府。   谢及音一连许多天没给他好脸色,只早晚喊他进去通发梳头。闲来无事时,裴望初就待在东厢房里不出门,也有人看见他从马厩里剪了许多马尾毛,绑在木头上练习盘发髻。   郑君容仍希望说服裴望初回天授宫,姜女史则常常暗示他别忘了给裴家报仇,两个人去找过他几次,而裴望初每回都在专心致志地练习盘发手艺,他俩拳拳砸在软棉花上,都十分无奈。   裴望初并非真打算这样待一辈子,但他不愿轻举妄动,他在等待机会。   他费尽心机地去一趟嵩明寺并非为了找老和尚算命,他在天授宫里长大,研究了十几年的玄理和图谶,对方究竟是在用心推演还是意有所指,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那个叫莲池的瞎和尚分明是认出了他是裴家七郎,要故意说那些话给他听。   裴望初一边把玩他母亲留给他的紫色螭纹玉佩,一边在心里琢磨。   母亲生前叮嘱他要找机会去嵩明寺找莲池和尚,会不会也同样叮嘱过莲池该对他说什么。   莲池说他有“帝王之相”,只是一种鼓动,还是另有深意?   还有姜昭,她是被魏灵帝的皇后派到杨氏身边去的,如今姜皇后已死,前太子下落不明,她不去找先太子,却缩在这无关紧要的公主府里,绕着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打转。   他们每个人,好像都知道一点了不得的秘密。裴望初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拼凑起来后会改天换日的大秘密。   与此同时,谢及音这边也遇上了麻烦。   此事本来与她没有关系,是裴家的郡望之地河东郡出了反民,他们嫌如今朝廷的苛捐杂税比裴家管理河东郡时重太多,于是纠集起来杀了新赴任的郡守,占据了裴家坞对抗朝廷。   太成帝闻言大怒,裴家对他的反抗本就是他的逆鳞,这些人竟敢打着裴家的旗号起事,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当即令崔元振率三万精兵前往河东,要将废弃的裴家坞夷平,将这些反贼和同情裴家的人一律斩首。   太成帝盛怒之时,恰逢此时姜女史来报,说嘉宁殿下待裴七郎有礼有节,时有恩赏,两人常同进同出,密如眷侣。   他将谢及音宣进宫,未听她解释,扬手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太成帝冷声叱责谢及音道:“朕早就警告过你,姓裴的是你的奴才,你姓谢,你才是主子。你是朕的女儿,是堂堂大魏公主,不体恤朕的苦心,反倒对着一个奴才和颜悦色,朕的脸、谢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瞧瞧,如今倒好,连河东反贼也敢打着裴家的名义来挑衅朕,你让朕的脸往哪里搁!”   谢及音脑袋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得疼,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   她捂着脸看向太成帝,朦胧的泪眼里目光坚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儿臣听闻,河东叛乱乃是苛税所致。周遭郡县抽三成,河东因裴家之故额外抽两成。新任的河东郡官上上下下又要盘剥两成……五口之家秋收粮食百余斤,抽完税后所剩不足春种,山穷水尽,故而……”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反贼反朕,反倒是朕的错?”   谢黼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向与世无争的女儿怎会在他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指着谢及音,神情近乎阴森冷厉。   “阿音,这些话,是不是裴七郎对你说的?” 第21章 分忧   谢及音的母亲是寒门孤女,除了绝色的容貌与温柔的性情外一无所有。谢黼年轻时大概真的爱过她,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对抗,要娶她做夫人,做谢家未来的主母。   然而母亲自生下她后就缠绵病榻,她陪伴谢及音的时间并不长,教给谢及音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忤逆你父亲。”   谢及音在这句话的阴影中长大。母亲希望她通过乞怜的方式过得好一点,却不知她的名声、她的婚姻、她的余生,都在沉默的承受中慢慢崩塌。   如今谢黼成了一国之君,又要让他的子民来承受这一切。   谢及音没过过苦日子,可是听识玉讲起时依然觉得揪心。太成帝将河东子民皆视为裴家旧人而肆意践踏,五口之家,该如何靠抽完税后二十余斤的口粮过冬?   而太成帝如今正居高临下地怒视她,逼问她这些话是否是裴望初指使。   她看得出来,他对裴望初动了杀心。   张朝恩在太成帝身后冲她轻轻摇头,眼神似是悲悯,又似是哀求。   谢及音捂着脸的胳膊在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下心里的恐惧,同时也压下所有的不驯与愤怒。   “不是的,父皇,女儿虽然做错了事,但始终同您一条心,您要打要骂女儿没有怨言,但您不能冤枉女儿……”   谢及音的每个字,都是咬着舌头说出来的。   太成帝问:“那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谢及音更不想连累识玉,撒谎道:“是前几天听见有人教街上的小孩子唱童谣时是这样说的,只听见了这几句。”   张朝恩从旁解释道:“昨天崔驸马刚抓了几个混进洛阳城的河东反贼,想必就是这些人教的。奴会让底下的人盯紧些,不让这些诽谤陛下的话到处乱传。”   太成帝“嗯”了一声,犹有怒气,却见谢及音先委屈得眼泪直落。   “您久不召女儿入宫,女儿还以为您是想起了母亲……您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话问得太成帝一愣。   谢及音闻言哭得更厉害了,泣不成声道:“是……是母亲的……忌日……”   她一身素衣长裙,浑身无一点亮色,左脸红肿,哭得梨花带雨,望之令人心碎。   “究竟是谁在您面前说了女儿的坏话,要挑这样的日子诛女儿的心……女儿已经没有娘亲疼爱了,难道也要在同一天失去父亲的宠爱吗?”   她满目伤心地望着太成帝,那双极似她母亲的眼睛,在露出眷恋与恳求的情感时,最能打动人心。   那一瞬间,太成帝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他的妻子为他牺牲了太多,在她忌日这一天,太成帝心中终于有所动容。   他嘴唇动了动,长叹了一口气。   张朝恩适时上来打圆场,对谢及音道:“陛下正是念着先皇后,所以才爱屋及乌,关心则乱,陛下是担心殿下您太年轻,受人蒙骗,到头来再伤着自己。”   谢及音望着太成帝,小声问道:“父皇,您真的还惦念女儿吗?”   太成帝颇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说道:“你是朕的骨血,朕自然念着你。”   谢及音心中觉得可笑,面上却作出愧疚神色,“是女儿的错,惹您生气了。”   太成帝正欲趁机让谢及音交出裴望初,他要在那些反贼面前将裴望初千刀万剐,让他们看到真正的裴家人的下场。可是张朝恩却抢在他前面对谢及音说道:   “殿下既然能理解,也该勉力分担陛下的辛苦。陛下近日正为了河东反民的事忧心。这些反贼仗着裴家的旧日积威作乱,还意图蛊惑天下人。如今裴七郎在您手里,您应该让天下人知道裴家人的真面目,他们并非士人之冠冕、百姓之野望,而是和洛阳城里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一样,是甘愿向陛下俯首的臣子。就连裴家嫡支、曾名满洛阳的裴七郎,如今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希宠固位的奴才。”   谢及音默默听着,张朝恩说的每句话都让她心里凉上一分。   裴家人已经死得只剩下裴望初,他如今是公主府里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的奴才,可他们仍不肯放过他。   要他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要他弃冠跣足,风骨折尽。   明明不是他的错,甚至不是裴家人的错,他们已是帝王威怒的牺牲者,如今又要被扯作贪欲的遮羞布。   谢及音觉得喉中一阵发紧,不驯与愤怒在她四肢百骸里冲撞,和沉重的心跳声一起,绝望地撞击耳朵里的鼓膜。   一下,又一下,忍耐近乎破碎。   张朝恩此时却扶了她一把,他苍老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殿下,您觉得呢?”   谢及音看向太成帝,太成帝正负手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的反应。他的表情是冷厉的,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让她与裴望初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九幽地府。   谢及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去作出一个轻松的、浑不在意的表情。   “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奴才。只要留着他那张脸,哪怕让他像畜生一样在洛阳街上爬,女儿也是不在意的。”   太成帝嘴角一勾,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静静打量着谢及音。   “怎么……父皇还不满意吗?”谢及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您给了阿姒那么多赏赐,女儿只向您要过一个奴才,可没有再夺回去的道理。”   “他可不是寻常奴才,”太成帝睨着她,“朕可以不夺回来,那你说说看,准备如何为朕分忧解难?”   谢及音面露为难,“这……折磨人的法子倒有许多,但想必父皇既不想落下恶名,也不想让姓裴的博取天下人怜悯,容女儿回去慢慢想,定会想个好主意出来,不让父皇失望。”   她这话倒是说在了太成帝的心坎上。   士人很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臭毛病,倘一刀砍了裴望初,或者将他折磨至死,纵有震慑之效,亦有可能激起更大的愤怒。   张朝恩见状,趁机对太成帝道:“秋分后裴家死了那么多人,论震慑人心,倒不差裴七郎这一个。或许嘉宁殿下的话是对的,对于恃门望而不臣者,诛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太成帝心中仍怀疑谢及音是要保下裴望初,可权衡之后,又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做法。于是太成帝心中有了决定,打算暂且饶裴望初一命,看他的好女儿之后如何为他分忧解难。   “你回府后,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朕等着看你的行动,”太成帝警告谢及音道,“朕不想再听见什么举案齐眉、密如眷侣这种话了。”   谢及音恭顺领命:“儿臣遵旨。”   太成帝挥挥手让她退下,谢及音恍惚着走出宣室殿,被寒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识玉见她形容狼狈,忙为她裹上披风,小心问她发生了什么。   谢及音摆摆手,已经累得一句话都想说,扶着识玉的手缓缓迈下丹墀,回头望了一眼宣室殿,才发觉马上要入冬了。   她回府后闭门不出,不吃不喝,也不点灯,无声无息得蜷在内室里,拿软毯将自己整个罩住,只有几缕发丝露在外面,散落在白色的软毯上。   识玉上次见她如此,是她母亲去世时。   那日天降骤雪,谢及音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被扶回房间后,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躲了三天,后来又大病一场。   识玉担心她,又不敢劝,犹豫再三,去找了裴望初。   裴望初走进来,便看见小榻上隐约耸起一团。室内昏暗寂静,他拾起莲花宫灯旁的火折子,忽听榻上传来极低的恳求声。   “别点灯。”   他放下火折子,将谢及音盖住脸的毯子揭开,扶她坐起,在她脸上摸到了满手的泪痕。   裴望初用指腹轻轻为她拭掉眼泪,发觉她左脸又肿又烫,蓦然顿住了。   “是谢黼,还是杨氏?”   谢及音不说话,整个人都在发抖。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用软毯将她裹住,搂在怀里问道:“殿下是觉得冷吗,还是心里害怕?”   他怀里有清冽干净的气息,谢及音的额头抵在他身上,眼泪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襟。   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凶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说句实话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从前,她只在心里偷偷喊过。   裴望初极轻地“嗯”了一声,“殿下想问什么?”   谢及音问道:“你怕死吗?”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着。”   “你愿意为了我赴死吗?”   裴望初笑了笑,“我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若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归。”   谢及音心中动容,仰起脸来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轮廓显得温柔而模糊,只有一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灯,哀怜而柔情地与他对视。   她低声问他:“那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吗?”   闻言,裴望初眼神一颤,继而缓缓垂下。   他没说话,谢及音心里发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愿意为了我赴死,为何不能为了我活下去,难道活着比赴死还难吗?”   她语调近乎哀求,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为什么?”   裴望初想安抚她,却又不忍心在这种情境下对她撒谎。   “或许是因为,我也会有撑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时候,会有生则两难、死则两全的时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却不能自私地活着。”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本宫不许……”谢及音的声音在发颤,抓紧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红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你知道本宫为了救你费了多大力气吗,既然你的命是本宫的,本宫不许你死,你要为了本宫活下去。”   裴望初缄默不言,抬手缓缓为她拭掉眼泪。   “……你答应我,巽之。” 第22章 赐姓   裴望初在家中行七, 有两个亲生哥哥和四个堂兄,可所有的孩子中,他最不讨父母的欢心。   这种冷待不是缺衣少食的虐待, 而是从眼神和举止中透出来的冷漠、厌烦。   从那眼神里,裴望初觉得,他们是恨他的。   恨他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出生,二十年后为什么不随其赴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谢黼要杀他以示威风, 裴家要杀他以全身后名。   可谢及音却说, 要他活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让他活着。   天下的好郎君千千万万, 为了一张不经岁月的皮囊, 值得她伤心至此吗?   裴望初望着泪眼朦胧的谢及音,心中长长叹息,又缓缓揪起。   “我活着,会让殿下高兴一些吗?”   “我会……”谢及音点头, “会很开心。”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 同她保证道:“那我答应殿下,为您活着, 直到您厌烦我为止。”   “好, 好……”谢及音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破涕为笑道, “这是你应过的话,你要记得。”   她倾身缠住裴望初,两人在朦胧的夜色里亲吻, 呼吸和眼泪交杂。   外衣褪去,发髻散开, 皆交杂铺陈着。   她同他讨了一条命,总要酬谢他点什么,可她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只记得海棠园里,他说愿与她行云雨之欢。   十指交缠陷于软榻,裴望初的呼吸落在她颈间,停在耳侧。   “殿下,今日仓促,您多担待些。”   谢及音只觉耳畔一酥,低低嗯了一声。   衣衫半褪,情意绵绵之际,裴望初突然停下,扯过毯子将她盖住。谢及音心中疑惑,忽听有脚步声自屏风后转过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崔缙朦胧间看清了榻上交叠的身影,他心中猛得一刺,窜起一簇怒火。   他强忍着一剑杀了裴望初的冲动,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裴望初从容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为谢及音披上,谢及音坐起来,兀自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   “巽之,你先出去。”   落在谢及音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谢及音没有看他,垂眼道:“出去吧。”   裴望初极轻地叹了口气,为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道:“我就在外面,殿下。”   他披衣往外走,路过崔缙时,听见他极其不屑的一声低哼。   谢及音踩着木屐披衣下床,背对着崔缙,慢条斯理地将扣子一个个系上。崔缙负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垂若月下悬瀑的长发上,黑暗中也见浅光如流,其实分外美丽。   想起刚才她的发丝与裴望初缠在一起时那一幕,又觉得格外碍眼。   “驸马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谢及音整理好仪容,走到宫灯前,拾起火折子点亮了宫灯。   “有事,不过算不上急事,”崔缙的目光追随着她,声音冷淡道,“反正无关我的死活,殿下不领情,我有何必急人所急。”   谢及音瞥了他一眼,“你有话就直说吧。”   “怎么,耽误你们寻欢作乐了?就一刻也歇不得?”   谢及音颇有些烦腻地蹙了蹙眉。   崔缙上前一步,“我冤枉殿下了吗?您刚在陛下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转头就与他花天酒地,将陛下的警告作耳旁风……看来是这一耳光,没让您长足记性。”   谢及音下意识侧了侧头,将红肿的左半边脸隐在背光的地方。   “是张朝恩告诉你的?”谢及音问。   “除了他,宫里还有哪个可怜你?”崔缙道,“你在陛下面前说关于河东郡苛税的言论是在街上听到的,他特地来请求我,让我从刚抓的河东反贼那里逼一份口供出来,免得陛下问起时穿帮,再疑心你撒谎。”   谢及音道:“为了这件小事,竟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小事?因一句失言株连九族的事还少吗,”崔静冷笑一声,“在殿下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你那裴郎的欢心,还是——”   “崔青云,你适可而止,”谢及音蹙眉望着他,语气颇为不耐,“又连累不到你身上,哪天本宫遭了殃,不正好成全你与阿姒吗?”   崔缙一噎,心中更加气闷。   他好心好意来提点她,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崔缙冷笑道:“我自然盼着能与你好聚好散,只怕到了那一天,你能成全我,却保不住裴七郎。你现在待他越亲近,他就会死得越快,到时候,血可不要溅到你自己身上。”   他冷眼在她小腹上扫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谢及音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只觉一阵寒意自后脊升起。   她站在灯侧,神情戒备,昂然望着崔缙,“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崔缙亦觉得索然无味,将抄印的口供扔在八仙桌上,转身离开了内室。   房中只剩下谢及音一个人,她仿佛忘了裴望初还等在外面,并未传他进来,只长久地凝望着宫灯跳动的焰火。   过了一会儿,识玉急急忙忙跑进来,向谢及音请罪道:“奴婢刚刚去给您拿敷脸的膏药,没料到驸马会突然过来,是奴婢失职。”   “无妨。”谢及音轻轻摇头,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既拿来了,就帮本宫上药吧。”   识玉小声提醒她,“裴七郎还在外面。”   谢及音没了声响,直至灯昏香尽,她拾起剪刀将灯芯剪亮,香灰剔落,才淡声道:“让他回去,不必等了。”   一时起意后被打断,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谢及音失去了重新面对他的勇气。   十一月初,洛阳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园林湖泊里的水尚未结冰,雪被薄薄一层覆在檐角与草木上,炊烟一起,分外得趣。   一向不爱与人往来的嘉宁公主突然广发帖子,请了许多人过府赏雪,有太原王家、弘农杨家,还有许多魏灵帝时煊赫一时、而今锋芒内敛的洛阳旧贵。   这邀请来得突兀,但没弄清楚缘由,不好贸然拂了一位嫡公主的面子。十一月初三那天,被邀请的士族大都前来嘉宁公主府赴宴。   宴设于轩庭,四周摆满了暖室里养开的梅花,绿萼、洒金扶疏相错,负载流觞的曲水池里引的是热气蒸蔚的温泉水。各人桌席上都摆了一个涮肉的铜锅。   单看这宴席陈设,倒让人觉得嘉宁公主是个会享受的雅人。   宾客寒暄入座后,铜磬击响三声,盛妆的谢及音自雾气蒸腾处袅袅而来。她今日未戴帷帽,云髻华簪,容色极美,恍惚若踏云而来的九天玄女。众人见之俱是一愣,而后纷纷起身行礼。   裴望初跟在她身后,一身白衣长袍,头束玉冠,远远瞧着,仿佛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诸位都平身吧,本宫不常与诸位往来,难得薄雪初霁,梅开正好,幸诸位赏光,来寒府一聚,愿今朝宾主尽欢,娱游极兴。”   谢及音轻敲金磬,侍女们传上菜与酒,席间云袖相接,中庭又起歌舞,气氛十分融洽。   宴饮至半,酒酣意足,谢及音突然提议要大家赋诗寓景,请众人评判,出色者可讨赏彩头。美酒、美人、美景当前,大魏文人最爱吟诗咏赋等风雅事,谢及音此话一出,赢得一片赞同。   杨守绪之子杨伯崇先站出来作了一首《咏雪》,他的诗中规中矩,略显匠气,喝彩声稀稀落落,谢及音赏了他一壶金华酒。有他热场,之后的几位公子咏雪的咏雪,咏梅的咏梅,各有特色,谢及音也分别赏了几盘酒菜。   此时王六郎站出来,朝谢及音一揖,谢及音撑额笑道:“倒不知王六郎诗画双绝。”   王六郎道:“珠玉在前,不敢托大,不过是为了酬谢殿下款待。”   他的诗是作在纸上的,推盏之间一挥而就,草书和润风流,书法之妙,倒盖过了诗作本身的内容。   诗作被呈到谢及音面前,她细细欣赏了一番,感慨道:“王六郎此作倒把前作都比了下去,你作得这样好,本宫若单单赠壶酒,反倒显得慢待了你。你自己说,想要什么赏?”   “我可以自己选赏赐吗?”王六郎温和一笑,望着谢及音道,“我……想为殿下作一幅画。”   闻言,谢及音笑了笑,“你这赏讨得不小,当本宫府上没人了吗?七郎——”   一直侍立在她身后沉默不言得裴望初上前来,“殿下有何吩咐?”   谢及音曼声道:“你也来赋诗一首,若将王六郎比下去,本宫就不赏他,改赏你了。”   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谢及音却笑着移开了目光,他看见她端着酒杯的手在极轻微地颤抖,那容色灿烂的笑,也像是画在脸上的一般。   她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望初轻声问道:“殿下真的要我赋诗吗?”   “谁不知裴七郎工于诗赋,江左莫逮,”谢及音露出几分颐指气使的情态,对裴望初道,“你不仅要作,还要压过王六郎,否则本宫不仅不赏你,还要罚你。”   裴望初缓缓垂下眼,“好。”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望初身上。   对于他从清贵士子堕落为皇女待诏的经历,有人痛惜,有人感慨,有人不屑。但是对于他的诗作才华,无人会置喙他是否担得起“倾魏阙、冠洛阳”的赞誉。   裴望初的诗赋以论玄、山水居多,以清新自然见长。他的老师货泉居士袁崇礼曾称赞他“风骨清峻,篇体光华”。   可是谢及音却说道:“今日美景、美酒、美宴都听腻了,你且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咏点新鲜的来听听。”   裴望初不解她意,“请殿下指题。”   谢及音扬眉笑他不解风情,当众勾着他的衣带将他扯过去,她靠坐于软垫上,为了让她够得着,裴望初只能屈膝跪坐在她面前。   她似是喝醉了,脸上三分薄霞,笑倚入他怀,轻佻地勾起他的下颌,吐气如兰道:“蠢吗,本宫要你咏美人。王六郎作的是君子诗,本宫要你作宫体诗。”   宫体诗多写男女秘事,以轻艳浮靡见长,常流传于青楼红院中聊以助兴。   闻言,纵使裴望初如此沉得住气的性子,亦眉心一蹙。   “殿下,您醉了,不妨就此离席休息吧。”裴望初尝试劝她。   “你竟不听本宫的话吗?”谢及音轻声调笑他,“莫非还当自己是清高难折的裴七郎……更低贱的事都做过,几句诗,莫非能折了你的骨头?”   她似温香软玉卧在怀,轻言轻语却如刀子般锋利。   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裴望初,注视着这位曾孤高难望如玉树芝兰、不落纤尘如云间之鹤的世家公子,如何被当众羞辱轻贱,拽下云端,踩入泥中。   什么叫更低贱的事都做过?   众人心中各有旖旎揣测。有人听说过风言风语,说裴七郎作了嘉宁公主的待诏,早晨为她挽发梳头,描眉修鬓;夜里为她铺床暖被,掌灯打扇。   大魏虽民风开放,文人不羁,可是伺候女子房中事,在他们看来是比贩夫走卒更下贱的行当。   何况是曾居清流文人之首的裴望初。   裴望初在众人刀剑斧钺般的目光里望着谢及音,再次向她确认,“殿下真的要让我以您为题,当众作宫体诗吗?”   谢及音移开了目光,垂下支在额前的手,拢进无人可见的袖子里。她似是不耐烦了,蹙眉冷声道:“你作是不作?”   裴望初默然一瞬,缓声道:“您别动气,我作就是。”   同样的笔墨纸砚铺陈在裴望初面前,半炷香已点上,他慢条斯理地研墨、洗笔,直待香将燃尽、颤颤欲坠时,才缓缓落笔。   宣纸洇开一点,旋即连成一片,秀丽繁致的宫花小楷,本身自呈绮丽旖旎。   裴望初收了笔,侍女上前将宣纸呈至谢及音面前,她随意一展,按着额头曼声读道:   “云雨望风来,襄王筑楚台。灯落绮窗闭,露坠海棠开。摇摇玉人璧,绵绵影徘徊。重期与君夜,俟月照路白。”   纵然是宫体诗,他也作得清丽含蓄,句句都是暗喻,未有一字狎昵。比起动辄“酥腰掌间韧”、“玉体解罗裳”等情艳至极的句子,迂回婉转了许多。   谢及音读完,似是十分满意,倏然一笑道:“七郎果然情致极高,作山水诗难免浪费,早该转作宫体诗了。王六郎——你觉得此诗如何?”   王六郎觉得,曾认为谢及音恩遇有加、裴七郎心甘情愿,是他最大的误解。   纵然王裴两家各为其主,目睹曾为天下士人之清望的裴望初被如此折辱后,王六郎心中也不由得同情起他来。   他不愿做雪上加霜之事,看了一眼裴望初的背影,缓缓道:“裴七郎意境极高,子昂自愧不如。”   “那就是了,本宫也觉得七郎的诗更好。”   谢及音撑身坐起,整了整衣襟,对裴望初道:“七郎,庭中听赏吧?”   裴望初像被提线逗弄的傀儡,行至中庭,跪地听赏。   “凭七郎之才貌,本不该囿于本宫膝下做个奴才,可惜啊……可惜就可惜在你生错了人家,世有百家姓,你却偏偏姓裴。”   裴望初眉心微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谢及音扬声说道:“今日本宫为你赐姓,从此你改‘裴’为‘谢’,弃暗从新,脱了苦海吧。”   裴望初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霎那间目沉如渊。   赐国姓是恩宠,可大魏的国姓本不是“谢”,而是“萧”。   谢黼篡位自立,许多洛阳旧贵并未将谢氏视为堂堂正正的皇室,又因大魏极重门第出身,赐姓“谢”对士族而言,并非恩赏,反倒成了一种侮辱。   何况河东裴氏满门被诛,与谢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众人沉默地望着跪立在庭中的裴望初,他的背影俊秀挺直,然而只有坐在上首的谢及音能看到他的表情。   谢及音笑吟吟地睨着他,语含警告,“七郎不接赏吗?”   裴望初声音极轻,一字一句道:“请殿下收回刚才的话。”   “本宫若是不收回,”谢及音指着红漆廊柱,十分冷漠地说道,“难道你还有骨气一头撞死?”   裴望初攥在两侧的手绷得骨节泛白,他蹙眉望着谢及音,仿佛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谢及音半阖着眼,神情十分倨傲,可她心里并不好受。   只听裴望初说道:“若殿下想要我死,我不会贪生。”   “莫当自己是个值钱玩意儿,少拿寻死来威胁本宫,”谢及音闻言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道,“那天晚上本宫叮嘱你的话,你全忘了吗?”   裴望初当然没忘,她说要他为了她活下去,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就是为了任她折辱和搓磨吗?   盛妆绝丽的谢及音正高高俯视着他,高鬟云髻,面白如玉,陌生得让他感到疑惑。   王六郎却已看不下去,向谢及音求情道:“父母有生养大恩,留恋家姓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换个赏赐。”   谢及音看向他,“本宫处置奴才,关王六郎什么事?”   王六郎道:“君子当有不忍人之心,这不是为了裴七郎,是为了我自己所求。”   此话一出,有几个曾与裴家交好的客人也出言附和,谢及音耐着性子听完,对王六郎道:“既然是六郎所求,本宫就给你这个面子,饶他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着人拉下去赏三十鞭,然后再问他本宫这赏,他接还是不接……届时宴席已散,我府中的事,王六郎总不该过问了吧?”   侍卫上前将裴望初带走行刑,王六郎要阻止,被他母亲王夫人悄悄拧了一把。   谢及音一敲金磬,庭中又起歌舞,王六郎望着她笑靥如花、醉态似水的模样,真的一点不在乎裴七郎的死活,心里缓缓沉了下去,顿觉满席佳肴索然无味。   夕阳半落,冷意渐生,宴中诸客酒酣兴尽,杯盘狼藉,散宴之后乘坐马车陆续归去。   谢及音喝多了酒,靠在贵妃椅上小憩,眉心蹙得很深。识玉为她端来暖胃的醒酒汤,小声对她道:   “岑中尉亲自施刑,抽了二十七鞭,裴七郎没扛住,昏死过去了。”   谢及音手中的碗一斜,大半碗汤都洒在了身上。   岑墨是谢及音的府卫首领,他跟了谢及音许多年,谢及音当然知道他的能耐。   识玉觑着她的脸色,问道:“您要去看看他吗?”   谢及音摇头,“给他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别声张,本宫就不去了。”   识玉领命离开,谢及音撑在贵妃榻上发呆,许久都没言语。   她大概……是没有脸面去看他的。   裴望初昏睡了一夜,更漏将阑时缓缓转醒。   那蛇皮鞭上挂着倒刺,沾了硫磺水,每一鞭抽在身上都是一道深深的血痕,三十鞭下来打得他体无完肤,肩胛处隐约露骨,大夫处理了整整一夜,甚至还要用针线缝合。   裴望初觉得后背像燃着火,竟连下榻去倒口水喝的力气都没有。   正此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脚步声极轻,听动静是个女子。她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到了狼狈地趴在榻上,身上裹满纱布的裴望初。   “裴七郎眼下感觉如何,还觉得是殿下救了你,对你恩深义重吗?”姜女史轻声嘲讽道。   裴望初没有抬眼看她,指了指桌上的水壶,姜女史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水,喂到他嘴边。   看他颇有些急切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姜女史感慨道:“都说裴七郎才华倾魏阙、姿容冠洛阳,何至于竟沦落到此种地步?”   裴望初有了说话的力气,低声笑道:“你冒着被殿下发现的风险,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当然不是,”姜女史道,“我是来问你想通了没有。”   “想通什么?”   “这位嘉宁公主和她父亲一样,虚伪、自私、歹毒。她因贪慕你姿容将你据为己有,为了让你臣服而对你百般折辱。你若继续在她身边待下去,早晚会被她折磨死,且你们裴家,就再也洗不掉甘为谢氏奴的名声了。”   姜女史俯视着裴望初,“难道你真的愿意听人称你为‘谢七郎’吗?”   裴望初的脸被垂下的头发遮住,看不清神色。只听他低声嗤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姜女史道:“只要裴七郎不肯逆来顺受,自然天无绝人之路,而且……大不了你就以死明志,至少保全裴家的名声。”   裴望初道:“看来姜女史是为我指路来了。”   姜女史在他身边蹲下,低声说道:“眼下河东郡民怨沸腾,心向旧朝,你是裴家之后,若肯回到河东,一定会百姓追随你。裴七郎不想东山再起吗?”   “河东郡……”裴望初阖眼思索半晌,忽而一笑,“原来先太子萧元度躲到河东郡去了。”   “你!”姜女史变了脸色,骤然起身,“你不要胡说八道!”   “是吗。”   姜女史冷眼瞪着他,“我好心来指点你,裴望初,你别不识抬举。”   “你怕什么,”裴望初道,“姜女史也说了,我是裴家旧臣,难不成还能向谢黼卖了你,卖了萧元度?”   姜女史依然嘴硬道:“先太子早已死于宫变,不在河东郡。”   “既然如此,你瞎折腾什么,难道想让河东出第二个谢黼?”   姜女史一噎,不说话了。   更漏滴尽,窗棂上泛起青白色,眼见着天就要亮起来,裴望初说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回去吧。”   闻言,姜女史心里一松,点了点头道:“那你好好养伤,尽早考虑清楚,我会提前帮你作准备。”   她将一瓶御品金创药放在桌上,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那日宴会上,众人都亲眼见识到了谢及音是如何对待裴望初的。很快,朝野中遍传裴七郎改姓为谢氏奴,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绘声绘色地编排他是软骨头,就连街头小儿也拍着手唱奚落裴氏的童谣。   崔元振在河东郡攻下原裴家的一座坞堡,坑杀反民一万多人,士气大振。消息传回洛阳后,太成帝大悦,赏崔元振眺县、沮县两处食邑和白银十万两,就连崔缙也得到了一些封赏。   太成帝听闻了谢及音给裴望初赐姓的事后心情很好。张朝恩从旁说道:“看来嘉宁殿下这个主意不错,连真正的裴家人都做了皇室的奴才,河东那伙反贼果然被打压了气焰,再没脸冒裴氏之名来蛊惑民心。”   “留个活口还有点用,按时放放血,提醒提醒那些想效仿裴氏的人,效果不错,”太成帝笑了笑,“嘉宁这事办的好,该赏。你从尚衣司和尚宝司随意挑些奖赏,找人给嘉宁送去。”   张朝恩应下:“是。”   赏赐送到公主府后,谢及音半天没说话。   她这几日愈发沉默寡言,从前还到院子里弹琴,如今经常一整天连门也不出,只窝在榻上发呆,睡觉。   识玉猜得出来,她是怕出门会遇见裴七郎。   “今天难得阳光这么好,您真不出去走走吗?”识玉小声与她说道,“裴七郎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呢,他很少出东厢房。”   她将窗户推开请谢及音看,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院里的青石路上,闪着温暖的光。   谢及音有些动心,对识玉道:“去给我找身衣服,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们就在院子里散心,没往远处去,识玉见她情绪并不高涨,有心逗她高兴,指着前面道:“殿下您看那是谁?”   角门处转过来一个身穿青玉色袍子的男子,他缩着手、低着头,匆匆往东厢房走去。   “郑君容,”谢及音道,“他倒是没什么声响,我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识玉笑了,“他这人呆板得有趣,每天吃什么、做什么都一成不变。因第一天来府中时,侍女领他走的是那条走廊,他就每次都走那条走廊。奴婢悄悄观察过,就连每天先落哪只脚、踩了哪块砖都一模一样。”   谢及音被识玉逗笑了。   但谨小慎微并不意味着胆小,否则他如何敢在魏灵帝在位时就与骆夫人私通,还令她前些日子不小心怀上了孩子。   不小心……   一个连脚下每天踩哪几块地砖都不会错的人,会不小心让一个女人怀孕吗?   谢及音心里刚起了一点疑惑,就见东厢房的门被打开,一袭宽袍白衣的裴望初走了出来。   因为刚受过重伤不久,他的脸色仍有病容,被日光一照,有种纤弱的透明。   他看见了谢及音,谢及音下意识转身就走。   “殿下跑什么,”裴望初在她身后道,“在您自己的府上,还要躲我一个奴才吗?”   谢及音脚步蓦地顿住,说道:“本宫是不想看见你。”   裴望初慢吞吞走近她,“我有些话,想跟殿下聊聊。”   谢及音不想跟他聊,故面作冷色道:“你莫不是嫌鞭子挨的不够?”   “我贱命一条,您要打便打,生死由您,”裴望初走到她面前,眉心微蹙,“但我想问清楚,那天是谁逼殿下那样做的。” 第23章 真话   谁逼她那样做的?   裴望初问的这句话在谢及音心中泛起波澜。他如何就能一言笃定, 自己必然是为人所迫,而非故意折辱他呢?   虽然太成帝给她施加了压力,但命他当众作宫体诗、以赏赐之名辱他姓氏, 最后又打了他三十鞭子……这种种折辱他的行为,都是她亲口下的命令。   这句话,比直接质问她为何要如此恶毒,更令她心里难过。   见谢及音不言,裴望初道:“我知道殿下心里有苦衷, 何必非要自己担着。”   “本宫是大魏公主, 谁能逼迫本宫,”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僵声道, “本宫只是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觉得该给你个教训。”   “是吗,”裴望初明显不信,“倒不知我哪里得罪了殿下, 令您偏要在人前训诫我?”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轻嗤道,“本宫好心救你一命, 得你服侍是天经地义, 可人人都觉得本宫辱没了你。你裴七郎是锦上明珠、云间白鹤,本宫却成了强人所难、旁伺窥夺的鼠辈, 本宫凭什么担这样的名声?”   裴望初望着她,“您让我当众作艳诗,又赐我改姓为‘谢’, 难道就能让您出这口恶气吗?”   “至少让旁人知道,你裴七郎并非濯濯傲骨, 凛然不屈,”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缓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让世人看清楚,并非本宫强求于你,是你贪生怕死,心甘情愿做本宫的奴才,讨本宫的欢心。”   没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话了。   裴望初想起那天晚上,她泪眼朦胧地偎在他怀里,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裳。那时她浑身都在抖,紧紧地攥着他,恳求他为她活下去,仿佛极害怕失去他。   他惊讶于她的贪恋,心软之下应了她,愿意为她而活。   却未曾想,她要他活着,只是为了留在人前折辱,证明是他贪生,而非她好色。   裴望初的目光寸寸冷寂,西风吹散梅花枝,玉色的花瓣沿着他衣角滑落,被他踩进泥里。   他步步逼近谢及音,谢及音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继而恼羞成怒地扬起手。   手腕却被扣住,裴望初道:“殿下想教训我,喊岑中尉来即可,小心伤了您的手。”   想起他挨过的那三十鞭,谢及音心中一虚,顿时泄了气。   识玉见谢及音被冒犯,几欲上前阻拦,裴望初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退下。”   “你放肆!”谢及音抽不出手,冷声叱道:“本宫的人也是你能——”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一定不愿意让别人听见,殿下,我这是为你着想,”他垂眼睨着她,眼尾勾起柳叶似的的弧度,语含讥诮,“我一个贪生怕死的奴才,在您的府邸里,您怕什么呢?”   谢及音挣开了裴望初的手,让识玉退到三尺之外。   “有话快说,本宫乏了。”   裴望初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您刚才说的话,可以糊弄谢黼,或者糊弄崔缙,但不必这样糊弄我,我知道,那不是殿下的本心。”   谢及音嘴角勾了勾,“你又了解本宫几分呢?”   谢及音实不愿被他知晓自己在父亲面前经历了什么,她费了多大力气、作出怎样的承诺才堪堪保下他。她想起裴望初刚入公主府时对她的告诫,要她只可止步于皮相,不能沉溺于真心。   他若是知晓这一切,必然也能猜出自己越了界的感情。   被她这样声名狼藉的人爱慕着,与被暗中窥伺的明珠何异?他或许会像崔缙一样,从心底里看轻她。   与其如此……谢及音宁可被他误解为恶毒、刻薄、故意刁难。   裴望初道:“依殿下的玲珑心窍,若只想折磨我,必有其他办法,何必再搭上自己,在人前落个刻薄待人的名声。”   谢及音无动于衷,“本宫早有刻薄之名在外,何必在乎。”   她说她不在乎,这让裴望初想起了另一件事。   “崔缙说你曾因嫉妒而剃掉婢女的头发,将人逼得投井而死,当时殿下是否也如今日这般,不曾为自己分辩过一句?”   谢及音道:“言语之辩,从来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何必再聒噪添舌。”   “我自然是信殿下的,可是,”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轻轻揉按方才在她腕上攥出的红痕,凤眼微垂,含着几分期许,落在她脸上,“殿下在我这里听了那么多句实话,我就不能在殿下这里得到一句吗?”   谢及音心中微动,与他对视一瞬,又缓缓将视线错开。   默然片刻后,她说道:“有人在那丫头洗头的皂豆里掺了东西,她洗完头后便头发全落,肌肤溃烂。至于她为何投井,我也不清楚。人是在我院子里出的事,别人虽不说,但心中认定了我,纵我上赶着解释,又有谁肯信呢?”   她的真话实在是有限,他要一句,她就只给一句。   裴望初道:“皂豆里应该是搀了赤丹硫磺粉,这东西难得,此事并不难查,要么是杨氏所为,要么是谢及姒所为。”   这种一查即明的内宅争斗,却被有心人传遍了洛阳城,以此来诋毁谢及音的名声。   裴望初分神想到,素闻谢黼与他先夫人伉俪情深,按理说对先夫人所生的孩子也应十分爱护。可他却任凭谢及音在家中受人欺辱,在外声名狼藉,乃至被传为祸水、恶兆。   谢及音不想再与他纠缠,“你若无事,就好好回去养伤,别挡本宫的路。”   她绕过裴望初离开,肩头飘下一片花瓣,正落进裴望初掌心里。裴望初笑了笑,亦折身离去。   当天下午,谢及姒突然造访嘉宁公主府。   她听婢女召儿说了宫外发生的事情,借着去嵩明寺上香的名义骗得杨皇后同意她出门,甫一出宫就直奔嘉宁公主府而来。   她盛气凌人地闯进来,嚷着要见谢及音。谢及音难得有点好心情,正与识玉打双陆,闻声将棋子一扔,叹了口气道:“来都来了,别拦了。”   谢及姒一进门就质问谢及音:“我倒不知皇姊何时喜欢上折辱人取乐,裴七郎沦落到你手里本就是明珠落尘,你还要折辱他,竟然让他作宫体诗?!”   谢及音不以为意道:“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讨本宫欢心的?他不仅会作宫体诗,还要给本宫画秘戏图呢。”   正走到窗下偷听的裴望初闻言双眉微挑。   “你你你……”谢及姒一连数了三个“你”字,涨得脸色通红,“你也太不体面了!”   谢及音道:“那你像个泼妇一样在我府上闹,就很体面吗?”   每次她说谢及姒不体面,都能把她气个跟头。她大概极在乎在谢及音面前保持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谢及姒闻言正要盛怒,对上谢及音似笑非笑的眼神,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上次她在崔元振寿诞上说的那些话传进了杨皇后耳朵里,杨皇后狠狠训了她一顿,要她禁足半年不许出宫。谢及姒虽然心里不服,但毕竟长了教训。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是来要个解释,你既然喜欢裴七郎,费这么大劲得到他,为何又偏要折辱他?听说你还打了他三十鞭子,既然想让他死,当初何苦要救?他当初若是死了,至少还死得干净!”   谢及音在裴望初面前都不说实话,遑论谢及姒,“本宫对待奴才时就这样,喜欢时爱若珍宝,不喜欢时弃如敝履,有何奇怪。”   “你这种性子,难怪青云哥哥冷落你!”   谢及姒恨恨地“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不就是河东郡出了借裴家名声的反民,你害怕被父皇迁怒,所以故意当众折辱裴七郎,来讨好父皇。听说父皇曾为此打过你一耳光,今天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下来,怎么样,皇姊心里很得意吧?”   这回让她猜对了。   谢及音心里有些恼,便也故意气她道:“是啊,就连你一直想要的那套点翠芙蓉玉的头面也赏给我了。”   “你!”谢及姒气急。   谢及音自从独自开府后,真是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谢及音不光要气她,还要好好敲打她。   “你再在我这儿多嘴一句,我明天就告诉父皇,你跑到我府里为裴七郎鸣不平。你既惜他有明珠之才,又后悔当初没有更早开口讨要他,我让父皇把他赐给你,同你做一生一世的夫妻行不行?”   谢及姒倒还没有昏头到那种地步。   她嗤了一声,“本宫可不是皇姊你,偷偷觊觎了那么多年,眼巴巴跟在别人身后捡。”   谢及音眉心紧蹙,冷眼看着她。   谢及姒学会了适可而止,怕真的惹急了谢及音,她会到父皇面前胡言乱语。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谢及姒懒得再同她纠缠,又施施然仰着头离开,仿佛在她府中多待片刻都觉得晦气。   院墙之下,裴望初望着谢及姒离开的身影,眼神微冷。   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想将他从公主府中赶出去。谢黼出于忌惮想要杀他,崔缙出于嫉妒想要赶走他,姜昭想激他为前皇室报仇,郑君容想劝他回天授宫。   这些人都有可能利用谢及音对他施压,裴望初最开始怀疑的是姜昭,因为她当夜就迫不及待地挑拨他与谢及音的关系,可今日见了谢及音,裴望初又否定了心中的猜测。   杨皇后身边的女官,就算再深得帝后信任,也不至于让谢及音忌惮到一句真话都不肯说。   而今听了谢及姒一番话,裴望初终于明白,是因为河东郡反民一事,谢黼又对他起了杀心。   梅花的影子疏疏落落印在窗棂上,透过半掩的窗户,能看见谢及音正蹙眉而坐,手里把玩着一颗双陆棋子。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烦心事中,没有注意到正站在窗边观察她的裴望初。   她在想什么呢,是他的安危,还是崔缙的冷待,谢黼的质疑?   裴望初深谙谢黼的为人,刚愎多疑,容不得忤逆和背叛。他猜测,那天谢及音受诏入宫,在谢黼面前,恐不只是挨了一耳光。   他长久地望着谢及音,对她感到些许疑惑和茫然。一时竟如浮在白茫茫的江水中,不知所向,一颗心时而沉窒,时而浮起。   傍晚时分,天闷欲雨,谢及音早早歇下,夜深时又被雷雨惊醒。   窗外一片夜色,不知几更天,只听得冰雹砸在窗棂上砰砰作响。   “识玉……识玉!”谢及音掀开绡帐,扬声喊道。   识玉睡在偏房,闻声披衣过来,点上了灯,“殿下?”   谢及音拢了拢被子,“外面下雹子了?”   “是,下的不小,”识玉推开窗缝看了一眼,“哎呀,您养的那几盆腊梅还在外面——”   她说着要带人出去搬进来,谢及音不让她走,“让姜昭去,你留在这儿陪我。”   识玉道:“她下午入宫,晚上没回来。”   谢及音蹙眉,“她这两天是不是往宫里跑得太频繁了些?”   “听她说皇后娘娘要拟个什么仪典,所以要她多回去帮忙。”   谢及音嗯了一声,“那些腊梅不必管,明天雨停了再搬。”   识玉留在房里陪着谢及音,只见窗外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院子里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识玉让人出去瞧了一眼,说是小池上的假山被雷劈倒了。   “裴七郎从假山那边过来,说要见您。”   正睡意朦胧的谢及音闻言睁开了眼。   裴望初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袍子湿淋淋地坠在身上,额头还被冰雹砸出好大一块青紫,模样十分狼狈,怀里鼓鼓囊囊地护着什么。   他这模样瞧着倒霉,却也别有一番放浪不羁的风姿,谢及音坐定后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才道:“进来说话吧。”   裴望初这才一脚一个水印地走进来,带进了满屋的湿冷气。他将遮在怀里的袖子挪开,掌心里正蜷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一只狸奴,哪来的?”   谢及音惊讶,下意识探身去瞧,那小猫崽子亦是浑身湿透,身上的毛黏成了刺猬。大概是室内的温暖唤醒了它,它颤颤睁开眼睛,朝谢及音叫唤了一声。   裴望初见她喜欢,说道:“母猫在假山里生了一窝猫崽子,假山被雷劈塌了,只有这只还活着。又恰巧是白色的,若得您喜欢,就留下吧。”   “为何白色的我就要喜欢?”谢及音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小猫的脸,结果被那小猫顺势赖上靠住,弄得她不敢动弹。   隔远一点看,就像是她与裴望初正手指相勾缠。   裴望初轻轻一笑,“我倒是觉得白色最惹人喜欢,殿下不喜欢吗?”   他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雨洗过的长睫如鸦羽,遮掩着似有柔情的目光。   谢及音缓缓避开,未予回应,看着小猫崽子道:“它这么没精神,我未必能养得活。”   裴望初道:“活下来是它的造化,活不了是它的命,殿下不必自责。”   识玉端了热水和帕子放在八仙桌上,裴望初折起袖子,试了试水温,小心翼翼将小猫崽子放进水盆里,撩起温水给它洗澡。   冻得奄奄一息的猫崽子一浸到温水里就开始挣扎,伸出粉白色的爪子挠裴望初的手。裴望初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谢及音端着一盏花茶从旁看着,一时竟入了迷。   洗干净的猫崽子被包进柔软干燥的帕子里,裴望初给它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递给谢及音。   谢及音十分小心地将它放在腿上,那小猫睁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在谢及音身上嗅来嗅去,小声哀叫。   一只刚失去了母亲的小猫。谢及音心中一软,轻轻叹了口气。   裴望初一直在垂眼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又横生愁绪,说道:“殿下给它取个名字吧。”   谢及音想了想,“叫阿狸。”   幼时在汝阳时,她也曾养过一只猫,就叫阿狸,可惜那猫性子野,后来跑丢了。   思及此,谢及音微微蹙眉,问裴望初:“要将它关起来吗?若是以后跑丢了怎么办?”   裴望初道:“不会跑的。它眼下已无家可归,只有殿下爱护它,除了跟在您身边,它还能跑去哪里呢?”   谢及音抚在小猫身上的手微微一顿,轻声一笑,“裴七郎,话里有话啊。”   “被殿下听出来了,”裴望初笑了笑,“就是您理解的意思。”   “这又是何必呢?”谢及音将阿狸交给识玉去喂些羊奶,在水盆中净过手,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对裴望初道:“本宫既留你在府中,自会尽力庇佑你,无须你这般变着法子献殷勤。我知道裴七郎并非真的安于逢迎,乐于苟且,你有你的傲骨,不必再来本宫面前表衷心。”   裴望初道:“我的骨头没有殿下的嘴硬,三番五次,竟真一句实话都磨不出来。”   谢及音掀起眼皮瞧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佑宁公主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裴望初目光沉静地与她对视,“是因为河东郡出了反民,谢黼想想杀我立威,您为了保下我,才在宴会上逼我作宫体诗、给我赐姓,觉得折了我的名声,就能乞求谢黼留我一命,是吗?”   谢及音脸色微白,反驳道:“你未免太自视过重,本宫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折保你,本宫还没有蠢到为了一副皮相去惹怒父皇。”   “这不是蠢,殿下,”裴望初定定望着她,温声道,“这是我从未奢求过的厚待。”   仿佛一根针刺在心头,谢及音心里狠狠一揪,轻轻别过脸去,红了眼眶。   这骤然的失态让她有些难堪,谢及音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事已至此,再纠结真假又有什么意思……别再问了。”   她睡至中途醒来,发髻本是松松挽着,如今已尽数散开。裴望初伸手将她的头发捋至耳后,以指作梳,动作轻缓地理开、梳顺。一袭银发披至腰间,额前几绺遮在眼前,隐约挡着那双动人心魄的含情目。   夜雨惊雷里,裴望初缓了缓心中忽如海潮般卷起的情绪,劝她道:“您是珠玉,我是尘泥,殿下应当自重,往后再别为了我受这种委屈。”   谢及音不答。她若应了,不就等于是承认之前种种全是为他咽下的苦衷了么?若是不应,裴望初那么聪明,她又何必搜肠刮肚地辩驳,在他面前献丑。   谢及音想起他捱得那三十鞭子,问他道:“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可有让大夫瞧瞧?”   “都是皮外伤,眼下尚不能沾水,每日劳烦郑郎君帮我擦药。”   谢及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   “识玉,你去——”   谢及音唤了一声,想让识玉去找一套干净衣服,对上裴望初隐隐似有笑意的眼睛,嘴边的话一顿,又硬生生拐了个弯。   “你去……找把伞给裴七郎,让他回去吧。”   裴望初静静盯着她看,点漆眸里映着灯台跳跃的烛火,仿佛能洞烛人心,旋即,他的眼皮垂了下去,眼中笑意渐息为无奈的叹息。   “不必劳烦,我衣服已湿,直接走回去即可。”   谢及音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手边茶盏上,对他道:“去吧。”   裴望初朝她行了一礼,告辞离开,颀长的身影转过了屏风与碧纱橱,很快消失在密雨如蚕的夜色里。   谢及音仍坐在原处,目光停留在地毯上一滩正在洇干的水上,那是从裴望初衣服上积落下来的。   她不是没听懂裴望初的暗示,也不是没有动心,想在这个无人相扰的雨夜留下他,一枕贪欢,如顺水推舟那样自然。   可他太聪明了,谢及音心里怕他。   他能凭谢及姒的三言两语将她的心思猜透,能如探囊取物般哄她卸下心防,谢及音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赤裎如透明,她的怯懦、贪婪、好恶,都一清二楚地展现在他面前。   正坐相对时且如此,若在枕席温存之间,她怕自己会更加失控、沉溺且丑陋。   他真的对自己毫无怨言吗?他总是这个温柔可亲的样子,教她拿不准这副皮相之下,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玲珑心,会不会如之前在海棠园里,她要他坦诚相待时,那样冷淡且不屑。   谢及音有些头疼,唤了识玉一声,叫她往狻猊香炉里又添了些安神香,这才脱衣上榻,阖目睡觉。 第24章 护短   数月之前, 崔缙在雀华街抓了一个方士。   方士名张天褚,位列天授宫第十七祭酒,魏灵帝生前对其十分倚重, 他与许多洛阳旧贵也有往来。   谢黼攻破洛阳城那日,有人在东宫见过他,而后前太子萧元度便不知所踪。谢黼怀疑他用邪术帮萧元度逃走,派人到处捉拿。张天褚最终落到了崔缙手里。   他的嘴很硬,崔缙审问了两个月, 他什么都不肯说, 直到崔缙将他的寡母也抓到了廷尉狱中,张天褚终于透露了一点有用的消息。   “前太子请我入宫, 并非为了助他逃走……他是为了打听裴家……”   “裴家?”崔缙闻言缓缓抬眼, “他都问什么了?”   张天褚回忆着交代道:“问了裴衡夫妇的事,还有裴七郎的生辰八字……他让我把知道的事,不厌繁琐,全都讲出来……”   崔缙冷哼一声, “你说萧元度死到临头不着急逃命, 反而打听裴家的阴私,还要你发誓不对外提及?”   “我已破天誓, 没有撒谎的必要……”张天褚神情十分痛苦, “只求你杀了我,饶了我母亲。”   崔缙再三盘问, 张天褚仍这样说,他交代的细节与当日守宫侍女的口供倒对得上,崔缙只能选择相信他。   没有逼问出萧元度的下落, 崔缙十分失望,他决定去审裴望初, 于是当天晚上回了公主府。   谢及音正坐在太师椅上,怀里团着一只巴掌大的白猫,闻言冷笑道:“一个臭道士的空口白话,也能做到本宫府上拿人的凭据,你怎么不说是本宫藏匿了前太子?”   崔缙劝她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不要任性,若是被陛下知道——”   “你尽管去说,大不了,将本宫一起拿下狱,”谢及音下颌微抬,睨着崔缙道,“本宫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你在父皇面前说句话,本宫的府邸都能抖三抖。”   崔缙拧眉,“你真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承受帝王之怒,冒天下之大不韪?”   “什么天下啊,帝王啊,本宫懒得想那么多,”谢及音轻轻抚着怀里的白猫道,“在本宫的府邸里,哪怕是只猫,本宫愿意庇佑,谁也别想拔它一根胡子。”   她话说得骄横,但低头看小猫的眼神却十分温和,屈指在它下颌上挠痒痒,看小猫崽子舒服得探出头,嘴角柔柔一勾。   她忽而转向崔缙道:“驸马盯着本宫看什么?”   崔缙回神,自觉失态,忙将目光移向别处,脑海里却是她低首浅笑的模样。   可能只是从未见过,所以觉得新奇罢了。   他沉默不语,谢及音起身抱着猫走向他,声音平和地与他讲道理,“非本宫特意为难,七郎是父皇赏给本宫的,若驸马说下狱就下狱,传出去本宫还有何颜面?以后哪个郎君还敢在本宫身边侍奉?”   崔缙皱眉道:“从前你身边无人时过得也不错,如今何必为了男人坏了自己的名声,也令我面上无光。”   谢及音闻言眉眼一弯,端详着崔缙道:“原来驸马是醋了,竟连公报私仇的事也做得出来。”   “胡说八道。”   “既然不是,你何必来教训本宫,”谢及音说道,“且不说七郎每日一举一动都有姜昭盯着,纵他真的知晓萧元度的下落,他在我身边做奴才,难道萧元度还能信任他,不赶紧跑,等着被出卖吗?”   谢及音的话极有道理,可她越是回护裴望初,崔缙心里就越不舒服。   他们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谢及音的性子冷得像块冰,新婚夜自己甩袖而去时,她连句抱怨也没有,他何时见过她如此护短?   崔缙冷声道:“他若真无辜,还怕被审问吗?”   谢及音道:“你若真不是吃醋,为何偏只盯着七郎?”   两人有些僵持,谢及音面上妥协了一步,“这样吧,若你能向父皇请个旨,再让他赐三五个世家郎给本宫,本宫就把七郎交给你。”   三五个……她胃口倒是不小。   崔缙隐隐咬牙道:“殿下莫非以为我不敢?”   “怎么会,本宫知道驸马一向行无所惧。”谢及音嘲讽道。   崔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看那样子,仿佛真要明天散朝后去宫中请旨。   第二天谢及音起了个大早,卯时不到就入宫,径直前往千萼宫寻谢及姒。不知她同谢及姒说了什么,崔缙下朝后刚走下宣室殿丹墀,就被谢及姒的侍女召儿拦住了。   外男不得入后宫,但崔缙是个例外,何况又是谢及姒延请,他犹豫一番,还是去了。   谢及姒盛装丽容,备下酒席款待他,崔缙同她见礼后入席,却发现她眼眶发红,浓妆下掩着泪痕。   崔缙眉一皱,“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帮你作主。”   “寻常人欺负不了我,”谢及姒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能欺负我的人,缙哥哥怕也不会给我作主。”   “莫非是陛下和娘娘?”   “父皇母后待我如珠如玉,如何舍得欺负我。”   “除了陛下和娘娘,大魏还有谁能越得过你去。”   谢及姒冷嗤一声,“如今连缙哥哥也来与我装糊涂吗,你与皇姊伉俪情深便罢了,可你何必为了哄她高兴,纵容她辱到我门前来!”   “我……”崔缙自觉冤枉,“我何时与她伉俪情深,又何时纵她欺你了?”   谢及姒擦了擦眼泪,说道:“你知她同我说什么?她说驸马近日愈发容不得裴七郎。她本以为缙哥哥你心悦的人是我,所以才留裴七郎在身边解闷。她还说既然驸马有回心转意、与她重修旧好的迹象,那裴七郎留在身边也没什么意思,她要把裴七郎送还给我,说……说……”   崔缙额角直跳,忍怒问道:“她还说什么?”   “说要教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能落个两头空。”   言毕,谢及姒以绢帕掩面哭了起来。   她是被宠大的性子,从未受过此等侮辱和委屈,就连崔缙听完也觉得谢及音过分,欲哄一哄谢及姒,又骤然想到她在父亲寿宴上说的那些混账话,讪讪收回了手。   见崔缙无动于衷,谢及姒哭得更加难过。   崔缙问她:“那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裴七郎曾有婚约,在你心里,究竟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他如何能同缙哥哥比!”谢及姒抽噎着辩白道,“婚姻是父母之命,而我与缙哥哥是自幼长大的情意,你和他在我心里天悬地隔,如何能比!”   “那你……为何要在家父寿宴上说那些话?”崔缙将他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复述给谢及姒听,谁料谢及姒听完并无理亏之色。   “你既已是她的驸马,难道还要我在她面前作求而不得的可怜相,好让她嘲讽我、践踏我么?”她黯然道,“我当日那样说,她今日尚如此欺我,我若是在她面前表现出对缙哥哥十分之一二的喜爱,她岂不是要将我踩进泥里才肯罢休?”   崔缙闻言,望着她默然了片刻,似是在心中思量。   谢及姒梨花带雨地望着他,“这才是我的心里话,难道缙哥哥不信吗?”   “我……我心里有些乱。”   “罢了,”谢及姒自嘲地一笑,“你既已对她上心,又如何肯信我。”   “不是的,阿姒,我同她……”崔缙在心里叹了口气,“并非你想的那样。”   谢及姒望着他,微微止住了哭声。   事已至此,崔缙解释道:“在我心中,你与她亦是云泥之别,我从未想过要背弃你的情意,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同她和离,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   “那你为何要醋她身边有男人,她名声坏了,你以后和离岂不是更容易?”   崔缙解释道:“拿裴七郎下狱是为了前朝的一桩案子,眼下还不能与你细说。”   谢及姒倒不在意这个,“什么案子不案子的,能有你我的情分重要?你莫将裴七郎弄走,否则她以后天天缠着你,又要来羞辱我!”   谢及姒一哭二闹,逼崔缙答应不再为难裴七郎。   崔缙嘴上说是为了查萧元度的下落,心里多少也有些心虚。   裴望初已沦为谢及音的奴才,世人甚至笑称其为“谢七郎”,他若真知道萧元度的下落,萧元度也不会坐等着被抓。   自己若是因这点小事就跑去太成帝面前请旨,最后却未审出结果,只会让太成帝觉得自己没用,平添麻烦。   说到底,他昨晚是被谢及音回护裴望初的态度气着了,所以才会放话说要找太成帝请旨,今日若非阿姒及时劝住他,他恐怕已入了谢及音的圈套。   “你放心,阿姒,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在你面前颠倒黑白,我与她有名无分,更不在意她身边都有什么人。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你我终有一天能长相厮守。”崔缙向谢及姒保证道。   谢及姒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们说开了误解,痛快地在一起饮宴说笑,谢及姒玉手把盏,笑靥如花,柔柔地望着崔缙。   然而她心里却比面上更痛快些。   谢及音竟敢跑来她面前耀武扬威,说已治得驸马回心转意,让她以后少动歪心思。   得让她乐极生悲,鸡飞蛋打,她才能明白谢家只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谢及姒心里思至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5章 星罗   眼见着到了十一月底, 若是裴道宣的夫人真的怀孕,至少已有四个月,到了该显怀的时候。   谢端静说裴星罗很可能被赏给了王家或者杨家, 恰逢王家设宴,谢及音以受王六郎之邀为名,带裴望初一起前往铜陵街王氏宅邸。   王氏兴于太原,家风淳朴,洛阳这支亦不喜奢华, 宅中陈设古朴典雅, 仆从数量勉强够用,大多是皇上赏下来的, 里里外外穿梭忙碌。   谢及音不认识裴道宣的夫人, 她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轻轻摇头。   恰逢王六郎出来迎接她,谢及音与他比肩并行,说想到各处逛逛。王六郎对她亲切的态度受宠若惊, 便一路引着她从前院到后院, 沿假山池塘、轩厅桥廊缓缓行走,给她介绍各处景观的意趣。   开宴入席后, 谢及音低声问裴望初, 裴望初道:“看到了几个堂妹,若非有意分开, 星罗应该也在王家。”   谢及音端起酒盏,以袖掩面,“那你去找吧, 小心行事。”   “殿下要自己留在这里吗?”   谢及音轻笑,“只有旁人敬畏本宫的份, 不劳你操心。”   裴望初看了一眼席中各人,道:“我快去快回。”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宴堂,沿着园中小径前往后院。   宴堂与王氏宗妇起居的上房之间隔着一进院子,院中主房供客人居住,还有一排倒座房,供府中女性仆役起居。   今日王家有宴会,婢女们都在外面忙碌,此时院中静悄悄的,裴望初从倒座房的东侧一路查看到西侧尽头,房中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要去别处查探,忽听供客人居住的主房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声。   他脚步一顿,悄悄走到主房窗后。   主房门窗皆闭,从窗缝中仍可见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正趴在桌上行不轨之事。那女子面红眼媚地仰起脸,正是裴望初遍寻不得的嫂子卢氏。   那男子他也认得,是王夫人的外甥李庆,洛阳城里有名的纨绔。   裴望初错开眼,正考虑要不要推门阻止,却听李庆对卢氏道:“知道爷爱听什么,快说点助兴的!”   卢氏便娇声说道:“星罗身为下贱,感念李公子垂怜,只求李公子日后待奴家好些,奴家这辈子也离不得你……”   “你们裴家还真是会养贱人,”李庆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笑着说道:“从前人人都说裴五姑娘冰清玉洁,裴七郎高华内敛,如今却都成了伏在人身下的一滩烂泥……你说,你那七哥哥的滋味会不会更好一些,若是能得你们兄妹一起玩乐,岂不成了活神仙?”   卢氏胡乱应着,极尽做小伏低之态,哄得李庆愈发下力□□她。   裴望初背靠着后窗,沉默地听着。   许久之后,李庆提上裤子推门而去,卢氏爬起来整理了一番,又洗了把脸,这才打算悄悄离开。   “大嫂。”   身后冷不丁一声,卢氏转身见到裴望初,如同见了鬼一般,尖叫着踉跄跌倒在地。   裴望初缓步向前,垂眼睨着她道:“你假称怀孕,骗星罗替你赴死,如今又顶着她的名声与人苟合,就不怕她化作厉鬼半夜来找你吗?”   “我……我……”卢氏又惊又愧,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没有骗她,我当时真的有了裴道宣的孩子,是裴星罗自己要替我的,我没有逼她!”   裴望初在她腰间扫了一眼,“你把胎儿打掉了?”   卢氏哽咽道:“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我和孩子都活不了,我保不住他……”   裴望初冷声道:“既然早知保不住,当初为何要骗星罗替你去死?你已欠她一条命,如今又污蔑她的名声,就因为你不想死,所以要星罗不得安宁吗?”   “我当然不想死,我又不姓裴!我曾劝过裴道宣不要得罪谢家,可他从来不听我的话,到头来却要我陪他去死,凭什么!”卢氏哭得梨花带雨,仰面望着裴望初道,“你应该能理解我对不对?嘉宁公主和李庆一个德行,你不也为了活着而以容色取悦她吗,你——”   话音未落,一支尖利如刃的发钗抵在了卢氏喉间,裴望初半蹲在她面前,垂眼俯视着她,目若寒冰,面含讥诮。   “提嘉宁殿下做什么,你莫非指望我能推己及人,体谅你卖身求全的苦楚么?”裴望初轻声冷笑,“大嫂真是把我看得太良善了。”   望着他冷面如玉的脸,卢氏后背陡然生起一阵寒意,出了一层冷汗。   裴望初问她:“你与李庆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先找的你,还是你先找的他?”   发钗就抵在她颈间,微微一动就会刺破她的喉咙。卢氏不敢叫喊,嗫嚅着哀求道:“七叔……我错了七叔……我不该贪生怕死,更不该污蔑星罗的名声……可这都是李庆强迫我的,我若违逆他,他就要拿鞭子抽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七叔,事已至此,求你饶我一命吧。”   裴望初问道:“除了你,李庆还欺负过别人?”   卢氏啜泣着点点头,乖乖回答道:“他听说有几个裴家的女郎赏给了王家,便以作客为名住进了客院,每天晚上都摸进倒座房中,裴家进来的姑娘,基本都被他欺负过……七叔,我们也都是迫不得已,还请七叔饶命……”   王夫人溺爱娘家外甥,有人告到她面前,她反倒说家里的丫头比青楼里干净,致使李庆愈发肆无忌惮。   裴望初想起刚才在后窗处听到的那番浑言浪语,脸色更寒。   他收了簪子,站起来对卢氏道:“李庆的事,我会为你们作主,但大嫂骗了星罗一条命,却没有就此揭过的道理。”   卢氏紧张地看着他:“小叔莫非是想告发我……”   裴望初轻嗤一声,“你死了,就能换回星罗吗?”   卢氏愧然不语,低头抹泪。   “我有两个要求,若是大嫂能做到,我既往不咎,若是你做不到,我亲自送你下地府,去给星罗磕头赔罪。”   卢氏见有生机,忙不迭道:“你说,只要留我一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第一,你想以星罗的身份活下去,此后要言行谨慎,爱惜名声,莫像今日这般侮辱她。”   卢氏脸一红,小声道:“我记住了。”   “第二,你要为星罗立个衣冠冢,每逢清明、祭日,时时祭拜,香火不断,叩谢她舍命相救之恩。”   卢氏嗫嚅,“若是被人发现我不是她——”   “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能送你去见她。”他声音极轻,话里却藏着令人骨缝发寒的冷意。   “我答应!我答应!”卢氏慌了,忙跪下给裴望初磕头,“请七叔可怜可怜我,饶我一命!”   “起来吧,”裴望初道,语含微讽,“我与大嫂同道中人,受不起你的跪拜。”   裴望初转身离去,回到宴上时,谢及音正与王六郎谈笑。她喝了点酒,面带薄红,单手撑额,仿佛不胜酒力。   裴望初将她面前的酒杯换成了茶盏,谢及音靠过来小声问道:“找到了吗?”   “嗯,”裴望初压低声音,“路上与您细说。”   谢及音借口酒醉要提前离场。王夫人求之不得,只不冷不热地挽留了几句,倒是王六郎殷勤起身相送,直至谢及音登上马车。   “殿下,”王六郎跟在马车旁送了她几步,“今日招待不周,扫了您的兴致,改天我作东赏雪烹茶,还请殿下赏光。”   谢及音靠在车里,笑吟吟地应了,“好啊,本宫等着。”   王家的酒后劲大,谢及音后知后觉开始头疼。裴望初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解了她的发髻,用指腹轻轻揉按她头部的穴位。   他将卢氏的事告诉了谢及音,谢及音听罢,长长叹息了一声。   “可恨倒也可怜,那你日后就不管她了?”   “我本也不是为她,是为了星罗,”裴望初淡声道,“何况人各有命,我尚自顾不得,如何顾她。”   谢及音靠在他怀中,阖着眼休息,眉心微蹙,似是略感疲惫。   她想到李庆强迫卢氏,就不免想到自己对待裴望初,在世人眼里应当是同样下流无耻。所幸她尚未曾真的强迫他做什么,他若是有良心,自己在他心里应尚有几分颜面。   只是这颜面能维持多久,她也说不好。   裴望初的指腹按在她太阳穴处,问道:“是这里疼吗?”   谢及音点点头,裴望初微微用力,在太阳穴与悬厘穴附近打着旋儿揉按。   小桌上的安神香逸散,谢及音缓缓阖目,沉靠在裴望初怀中。裴望初放轻手上的动作,为她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仰面靠在他身上。   这是裴望初第一次如此靠近又如此长久地端详她,她长得真是美,双眉如远黛、纤睫似鸦羽,眉间似蹙未蹙,阖目睡着时,有种怯若春风的柔态。   纵使已勘破世间万般色相,裴望初仍有片刻的失神,他静静望着谢及音,发觉自己心中萌生出一种十分世俗的渴望。   车外渐至薄暮,路上行客匆匆,长街次第亮起灯火。怀里的姑娘越睡越沉,仿佛会一直这样在他怀中睡着。   一袭银发铺垂在他膝上,裴望初勾起她一缕发丝,慢慢绕于指间。   他想起幼时在天授宫时,曾与师父宗陵天师论道红尘。   他问师父,世人为何明知红尘苦,却不求断红尘。   宗陵天师说,生因死而贵,乐因哀而存,知哀者必知乐,怀憾者必曾圆满。唯有不知乐、不知欢的死心人,才会向红尘外求离断。   那时裴望初尚不认同,如今红尘在怀,心甘情愿步了后辙,方知自己也是尘世中人。 第26章 沐发   夜已深, 嘉宁公主府中悄寂无声,值守的侍卫昏昏欲睡。   主院东厢房里,裴望初脱掉宽袍, 换上了一身夜行衣,窗边月光一闪,郑君容悄然推门而入,探头道:“师兄,一切安全。”   裴望初将一把短刃收在袖间, 随郑君容往外走, “殿下睡了吗?”   “戌时初就灭灯了。”郑君容往上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窗扉紧闭, 梅影疏落。他低声对裴望初道:“师兄若是不放心, 我去窗边放两支坠魂香,此香燃后无烟无尘,闻者酣睡若死,惊雷不动。”   裴望初道:“不必, 此处不是天授宫, 以后也不要在殿下身上用这些东西。”   他语气似有严厉之意,郑君容心中微微一惊, 忙道了声是。抬头见裴望初已翻过矮墙, 忙三两步跟上。   两人悄无声息出了公主府,一路来到歌舞升平的倚翠楼。郑君容早已踩好点, 带裴望初找到那欺负过卢氏的李庆的房间,然后从腰间细匣里抽出两根赭色的长香。   裴望初扫了一眼,“勾魂香?”   “师兄好眼力, ”郑君容有些拘谨地笑了笑,“这还是从师兄当年送我的那本香谱上学的。”   郑君容出身不好, 是青楼花魁的私生子,因天生慧根被选入天授宫,也因此引得众人嫉妒和欺凌。裴望初帮过他几次,见他对香粉一道十分敏锐,便送了他一本天授宫中秘藏的香谱,上列异香近百种,各有奇效。   坠魂香能使人沉眠,勾魂香能使人迷乱,但对久浸其中的人效果甚微。郑君容在窗口点上勾魂香后,约一刻钟的时间,屋内传来李庆失神痴笑的嘿嘿声。   裴望初隐在暗处,见郑君容对李庆勾勾手,那纨绔便双眼发直、衣衫不整地走过来,郑君容在他脸上拍了拍,对李庆软语道:“我在西桥下第三个桥洞里等你。”   那李庆不知将郑君容认成了什么,欲上手抓他,郑君容灵巧一躲,沿着裴望初推开的窗缝跳下去,离开了倚翠楼。   两人在西桥下桥洞里等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李庆疯疯癫癫朝这边走来,他似是有了几分清醒,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而迷惑地拍拍脑袋。   郑君容张望了一下,小声道:“他身后没有人跟着。”   裴望初抽出短刃,郑君容要与他同去,裴望初对他道:“你现在回倚翠楼,将香迹处理干净,然后直接回公主府,我最晚天亮前就能回去。”   郑君容只好点头,“是。”   凉飕飕的寒风吹得人透心凉,李庆被冻得骨头打颤,愈发清醒过来。他正疑惑自己为何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此时此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他下意识抬头,被人狠狠嵌住了下颌,一脚踹在膝盖上,像拖牲口似的拖到了桥洞底下。   裴望初手上一用力,直接捏碎了李庆的下颌,右手短刃探进他口中一划,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李庆目眦欲裂,呼喊无声,浑身哆嗦,惊恐地看着面寒如夜煞恶鬼的裴望初。   裴望初抬脚碾在李庆的舌头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轻声道:“李公子不是一直想同我兄妹玩乐吗,我先与你快活快活,好不好?”   寒冬腊月,李庆抖得浑身都是汗,嘴里不住地往外淌血,他惊恐地直摇头,裴望初似觉得十分无趣,缓缓松开了他。   “罢了。”   极轻的两个字,落在李庆耳朵里却如蒙大赦,他扶着洞壁战战兢兢往外跑,刚摸到桥洞的出口,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庆下意识转头,“咔嚓”一声,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刃直直钉入他脑门。   李庆不可置信地委倒在地。   第二天,洛阳城里出了一桩凶案,王夫人的外甥李庆被人残忍虐杀,割首弃尸抛于东市,发现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李庆是世族勋贵之后,太成帝闻之震怒,将此案交予虎贲军,命崔缙协助廷尉司调查此案。   但此案线索极少,崔缙忙碌了一整天,连李庆为何会半夜外出都没调查明白。   公主府里,几个小婢女在一起窃窃议论此事,讲得绘声绘色,十分入迷,有说是情杀的,有说是仇杀的,还有人说是恶鬼作孽。竟未发觉几步之外,裴望初正陪着谢及音折花枝插瓶。   谢及音折下一枝含苞欲放的重瓣梅,裴望初接过去,用剪刀仔细修剪掉杂枝。   他眉目沉静温和,谢及音打量他一番,问道:“七郎今早晚起了一个时辰,昨夜干什么去了?”   裴望初温声道:“在郑郎君处对弈,一时入迷,所以睡得迟起得晚,懒散惫怠,让殿下见笑了。”   “是吗,”谢及音一笑,“看来你与郑郎君处得不错。”   她心中仍有怀疑,前天刚知道李庆欺侮过裴家的女郎,第二天李庆就被人虐杀分尸,谢及音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裴望初身上。   裴望初在她的注视下,把修好的梅花枝插在素胚细颈花瓶里,将花瓶搁在谢及音贵妃榻侧的小几上,疏落有致的梅花将此间装点得清丽高雅。   “梅意肃寒,不及海棠热闹,明年春天可多剪几支海棠,殿下看了心情也好。”   白猫阿狸跳到贵妃榻上,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挠花苞,裴望初轻轻拍了怕它的头,笑道:“乖一点,别闹。”   如一阵春风掠过心头,谢及音缓缓移开眼,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听说李庆死状之惨,连几十年的老仵作都目不忍视,裴望初光风霁月,待人温和,就算有本事避人耳目杀了李庆,也不会用如此暴戾的手段。   何况,又有郑君容为他作证。思及此,谢及音打消了心中的怀疑。   腊月事多,冬日天短,转眼就到了年关。   这是谢黼登基、改号“太成”后的第一年,这个年要过得越热闹越好,以彰“除旧迎新”之意。太成帝大开恩赏,就连嘉宁公主府都得了许多热闹玩意儿。   识玉指挥府里的仆役安放赏赐、置办年货、洒扫庭除。姜昭在廊下盯着婢女修剪梅花,眼神却不住地往盥室的方向瞟。   裴七郎正在里面给嘉宁公主沐发。   郑君容拎着一桶热水小步趋过来,姜女史拦住他道:“我送进去吧。”   郑君容不安道:“这很沉……”   姜女史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木桶,“没事,给我。”   她双手提着木桶,顶开了盥室的门,刚送进去两步,便听屏风后的裴望初说道:“关门。”   姜女史放下木桶回身关门,然后小心拎起木桶绕过屏风。   屏风后的盥室里水雾蒸腾,隐约可见池台上两个身影,谢及音平躺在竹制的贵妃榻上,长发垂如银瀑,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袖子挽过手臂,正从水盆中捞水,浸湿她的头发。   “凉吗?”裴望初低声问谢及音,见她摇头,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谢及音笑出声。   裴望初撩水打湿她的鬓角,长指拂过耳际,将满怀长发拢起,浸在泡了药草的水里轻轻漂洗。他神情认真,动作轻缓,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旁若无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送水的人。   “把水倒进有藿香叶和白术的木盆里,一刻钟后再送一桶来。”他如此吩咐道。   姜昭吃力地将水倒进木盆里,藿香和白术的气味冲得她脸酸。她偷偷朝那边打量,发现谢及音正闭眼假寐,而裴望初垂眼看着她,脸上竟有笑意。   那不是直抒胸臆的开怀大笑,更不是他常挂脸上的疏淡冷笑,而是一种清浅的、隐晦的、温柔的笑,眼角微微弯起,嘴角轻轻抿着,是极自然作出的神态。   看得久了,又觉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满怀柔情的神色被水雾濡湿,凝在脸上,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桶里的水倒空了,姜女史收回目光,心里也空落落的,忙提着桶离开了盥室。   一刻钟后,她又提来了一桶热水,裴望初依然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倒进有檀香和百合花的木盆里。”   第一遍是洗去发间的灰尘和油脂,第二遍是照着天授宫的《草木润发方》按摩头皮、保养头发,第三遍是洗净残留的药物,使头发清爽留香。   裴望初极有耐心地侍弄了半个时辰,将谢及音的长发从水里捞出来,挤出留在发间的水。他动作小心,仿佛捧着一尾蜿蜒盘旋的银蛇,生怕弄疼了她、惊扰了她。   最后,他用温暖干燥的棉帕子将她的头发裹住,这才低声叫醒她。   “殿下醒醒,去外面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在他掌中缓缓醒来,许是真的睡沉了,饧眼如雾,迷离地勾在裴望初身上,又慢慢垂下,一副还想继续睡的模样。   裴望初扶着她的头移到她身侧,竟将她拦腰抱起,往屏风这边走来。   姜女史心中一震,不敢再看,忙低头出去了。   她心里砰砰直跳,仿佛无意间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惊悸之后先是感到茫然,继而感到愤怒。   她从来以为裴七郎留在谢及音身边是迫不得已,与她亲近只是逢场作戏,可是看他刚才的情态,分明是对谢氏女上了心,甘之如饴地伺候她。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可是高不可攀的裴七郎,这世间有几人配得他的青睐,就连曾经的谢及姒都是迁就,何况是声名狼藉、为世人所不齿的谢及音。   国仇家恨未洗,太子殿下还在河东郡等他,他竟敢沉溺于儿女私情,且对方是最没有资格得到他爱意与宽恕的谢氏女……   姜昭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公主府外,爆竹声噼啪作响,府中各处仆从来往穿梭,或贴桃符,或挂灯笼。姜昭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心里时冷时热,起伏不定,最终归于平静。   她已下定决心,不能放任裴七郎在嘉宁公主身边久待,他们尚有大业未完成,她要赶快想办法带裴望初离开公主府。 第27章 死心   年末大祭时, 天授宫派宗陵天师前来大魏拜贺,太成帝十分高兴,在宣室殿接见了他。   宗陵天师是天授宫门下第一天师, 极擅占筮之法与堪舆之术,且与太成帝有旧交。据传十七年前,谢黼尚未起事时,曾夜登须臾山,遇宗陵天师在此设坛打醮, 宗陵天师为他卜了一卦, 说他“亢龙盘渊,将有咎而后利。”   “咎”意为将有大祸, 若能渡过此祸, 则如盘龙出渊,一跃腾天,从此无往而不利。   不久后谢黼身中奇毒,大病一场, 宗陵天师以符咒为他解毒, 说他已成功渡劫出渊,此后谢黼果然无往而不利, 扶摇直上, 直至踏破洛阳,取魏灵帝而代之。   因此太成帝十分信任宗陵天师的本事, 认为他肯来大魏拜贺,这是盛世将兴之兆。他请宗陵天师为自己堪选陵寝,又请他为自己占卜子嗣。   “天道将兴, 必令明主有后,陛下无须心急,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臂间拂尘一甩,指向夜空道,“箕斗烁于东北,翼轸亮于东南,此国脉有继之兆,陛下后宫的诸位娘娘中,应该已经有人有喜讯了,且为陛下长子。”   他说完这句话第二天,后宫传来消息,卫夫人被诊出身孕,已经有三个月。   太成帝大喜,深感宗陵天师道法神妙,当即为天授宫奉五千两香火,又大肆封赏卫家,并为谢及姒与卫三郎指婚。   夷陵卫氏是当年谢黼起事时笼络的世家之一,送了卫氏女与谢黼联姻,即如今的卫夫人。   论军功,卫氏的功劳比不过王杨崔三家,但太成帝已经登基,军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反而是怀上了皇长子的功劳,让卫氏出尽了风头。   卫夫人的父亲加封司空,并录尚书事。卫夫人本人被封为皇贵妃,地位仅次于杨皇后,就连卫三郎也凭此力压王六郎一头,最终赢得了迎娶佑宁公主的恩赐。   卫家喜上加喜,锦上添花,好不热闹,与之相比,崔缙的心简直掉进了冰窟窿里。   太成帝为卫三郎和谢及姒指婚的当夜,崔缙酩酊大醉地回到了崔家。   崔元振尚在河东郡未归,家中只有崔夫人主事,她正在灯下翻看年节礼册,忽听下人禀报说公子在门口摔下了马,忙起身去探看。   崔缙的样子十分狼狈,紫裘披风上滚了一圈土,胸前还被踩了两脚马蹄印。他玉冠歪斜地躺在自家门前,仰望着太成帝亲题的“星拱瑶枢”的匾额,又哭又笑。   崔夫人命人将他扶进屋,骂道:“年节大好的日子,你作出这幅浑态给谁看?若被陛下知道,恐要疑你心生不满。”   崔缙苦笑道:“陛下早知我与阿姒两情相悦,为何要一次次拆散我们?曾经的裴七郎也就罢了,他卫三郎算什么东西……难道在陛下心里,咱们崔家赫赫战功,竟连卫家都比不上吗?”   崔夫人气得给了他一巴掌,“我怎会生出你这个蠢东西!今上只有佑宁殿下这一个真心疼爱的女儿,她若不愿意,任凭裴家、卫家,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别想娶!你娶不到她,只是因为她不想嫁给你!”   崔缙不信,前些日子他们还曾把酒言欢,“我与阿姒是自幼长大的情意,她怎会不想嫁我?”   崔夫人笑他十几年都看不透一个女人,“佑宁公主喜欢你,如同喜欢一件衣服,倘没有别人对比,她也就将就着穿戴了,一旦出现比你更好的选择——曾经的裴七郎,如今的卫三郎,她看都不愿看你一眼。”   见他面上仍不服气,崔夫人问他:“你仔细想想,佑宁公主每次对你态度有所转圜,是不是都与嘉宁公主有关系?她那是喜欢你吗,分明是利用你与她皇姊斗气!她一向瞧不起嘉宁公主,又如何会瞧得上她的驸马?”   崔缙一愣,脸色慢慢变白,他欲替谢及姒辩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夫人最后这句话,戳中了他心中长久潜藏的不安和疑虑。他与谢及姒一同长大,当然清楚她对谢及音的态度,小事上尚不肯让,处处要压谢及音一头,遑论人生大事。   第二天,崔缙前往千萼宫寻谢及姒,远远就听见秋千架下的笑声传出墙外。他没急着请见,默默站在墙外听。   召儿给谢及姒讲了几件宫外的趣事,得了赏,便开口夸赞卫三郎才貌双全、仪表堂堂。   她最知道谢及姒喜欢听什么,便道:“卫三郎是个自己有本事的,卫家也争气,不像崔驸马,全凭陛下赏识才有今日。听说卫三郎琴技高妙,可与曾经的裴七郎一较高下,必然知情懂趣,婚后能与殿下琴瑟和鸣。而崔驸马呢,只是一介莽夫,可惜了嘉宁殿下的琴艺,只能对窗空弹寂寞曲了!”   谢及姒坐在秋千上,笑得明艳,“本宫挑的,自然是最好的。其实王六郎也不错,只是王妃不如卫妃对母后恭顺,想必王家多少也有些混账。”   她对与卫三郎的婚事十分满意,崔缙一句不落地听着,心中怒火顿起,骨节攥得泛白。   原来当日在父亲寿宴上,她对谢及音说的便是真话。在她心里,自己是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无聊时拿来咂摸滋味,有更好的选择便将他一脚踹开。   母亲的话是真的,谢及音的话也是真的,只有她……他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阿姒,自始至终都在说谎,糟蹋他的情意。   崔缙心里冷透了,甚至不愿意再去当面质问她。   他无声无息地在墙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谢及姒与婢女起身离开,那阵春风得意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抬起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出了洛阳宫。   他没回崔家,也没去虎贲军校场,骑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待回过神时,发现已经到了嘉宁公主府。   府卫恭敬地为他开门,崔缙便也就顺势下马,将缰绳交予仆从,他一路来到主院,识玉正指挥人将盆栽腊梅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她见了崔缙,放下手中的活,朝他屈膝行礼。   崔缙指着园子里的各色腊梅问道:“这是在折腾什么?”   识玉答道:“回驸马爷,今天太阳好,殿下让把花搬出来晒一晒,让它们赶在明晚除夕之前盛开,给府里添个喜庆。”   崔缙见那盆盆梅花疏落有致,都是经人精心侍弄过的,冷笑道:“你们殿下何时竟有了这般闲情雅致,怕是有人要借你们的手,讨殿下欢心吧?”   识玉不答,崔缙又问:“嘉宁殿下现在何处?”   “奴婢去通禀。”   “不必。”崔缙见一婢女端着空茶盘从上房出来,拦下了识玉,三两步跨过院子,进了屋子。   入屋是一面镂空的檀木屏风,屏风后为正堂,东面卧房,西面琴斋,琴斋里隐约有谈笑声。崔缙推门入琴斋,绕过锦绣屏风,见谢及音正与裴望初投壶,她面上覆着红绸,手中的木箭跃跃欲试,数尺之外的地上搁着一个细颈陶瓶,瓶中插着六七支木箭,地上还散落着两三支。   裴望初站在她身后,以手扶她肘,为她校正投出的方向。   谢及音听见推门声,以为是识玉,开口道:“花可都搬出去了?那盆洒金梅开了吗?”   崔缙抿唇不语,裴望初在身后低声提醒她,“殿下,是崔驸马。”   谢及音摘了蒙在脸上的红绸,疑惑地望向站在屏风边的崔缙,眉心微蹙,“驸马不去崔家陪崔夫人过年,来找本宫有何事?”   崔缙踢开脚边的木箭,负手走进来,冷嗤道:“怎么,碍着殿下寻欢作乐了?别忘了你我是夫妻,若要回崔家过年,殿下该与我一同回去。”   谢及音笑了笑,扔下手里的木箭,走到条案旁坐下,端起盖碗茶轻刮茶汤。   “准你回崔家过年是父皇的恩典,你们母子叙天伦之乐,本宫就不掺和了,”她抬目看着崔缙道,“辛苦驸马亲自来跑这一趟。”   崔缙疑心她在嘲讽他,他扫了眼杵在一旁整理箭矢的裴望初,见他极没有眼色,遂对谢及音道:“我有话与你说,让他出去。”   谢及音道:“我与驸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需要避人的话。”   崔缙冷声道:“你若是嫌他命太长,尽管让他听。”   “你威胁本宫?”谢及音轻嗤,“那本宫与你,就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她起身要走,崔缙一把拦住了她,裴望初见状眉心一敛,正欲上前,却被谢及音以眼神阻住。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崔缙嵌住谢及音的手上。   谢及音扬手挣开崔缙,面带薄怒道:“崔青云,你若再放肆,本宫就将府卫喊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崔缙不是来与她吵架的,他缓了缓情绪,说道:“我无意冒犯殿下。”   见谢及音面上仍有不虞,崔缙语气又转圜几分,说道:“我是来告知殿下,今年我在公主府里过除夕,与您一同守岁。”   谢及音不解地看着他,崔缙解释道:“这是大魏礼制。”   他什么时候竟成守礼的人了?谢及音不想答应他,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驸马留在公主府中过年确实是规矩,当年魏灵帝的妹妹益华长公主在府中养了近百个面首,逢年过节还是只能召见驸马一人。   崔缙只当她应了,不给她反悔的余地,“那我先走了,明天下午过来。”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裴望初将箭矢都归拢好,去水盆里拧了张帕子,递给正蹙眉出神的谢及音擦手。   “佑宁公主与卫三郎订婚的消息已经传开,想必青云兄心里不太好过。”   谢及音闻言轻嗤,“他当本宫是什么,抚慰取笑的玩意儿吗?”   “虽然您爱清净,不喜欢跟在身边的人太多,”裴望初望着院中,对谢及音道,“但识玉姑娘拦不住人,您应该将岑中尉调进内院,时时跟在您身边。”   谢及音思索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第28章 守岁   除夕当天, 谢及音与崔缙入宫赴宴,亥时初归府守岁。   他们没有孩子,关系又不甚和睦, 相对而坐时气氛难免尴尬。崔缙让仆僮在院子里放爆竹,想显得热闹一些,谢及音没什么兴致去看,只默默盯着那新添了油的宫灯,不知在想什么。   盆景中新梅初绽, 八仙桌上摆着佳肴美馔, 玉樽里晃着琥珀色的酒光。崔缙自斟自酌了两口,试探着朝谢及音举樽, 谢及音只抬目朝他一瞥, 旋即又无波无澜地垂下眼。   崔缙心中微恼。   他早知谢及音身上有种任性的冷漠,她那满头白发已够惹人生厌,偏又不肯放下身段去讨好别人,否则依她的容貌和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他们夫妻间不至于一冷就是这么多年。   说不定他也早就对她回心转意, 而不是被谢及姒欺骗至今。   思及此,崔缙对谢及音道:“你我成婚三年有余, 却是头一回一同守岁, 从前事已不必说,往后, 还望咱们能年年如此。”   谢及音闻言笑了笑。崔缙当她是满意,却不知她心里想到了自己的新婚夜。   那夜她与崔缙说过类似的话,她说, 青云,我不计较从前如何, 往后,我还是想同你好好过的。   崔缙淡声应下她,转口便提出要为崔老夫人尽孝,暂搁儿女情长,一搁便是三年的。   如今崔缙又朝她举樽,“请殿下满饮此杯,延福千岁。”   谢及音以手扶额,拒绝道:“驸马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近来犯头疼,不愿饮酒。”   “殿下头疼吗?”崔缙脸上的笑渐渐冷下去,“为何与裴七郎饮酒作乐时不见你头疼,莫非单喝我敬的酒才头疼?若是如此,我将裴七郎请来,让姜女史在旁看着他专为殿下添酒,如何?”   谢及音轻声叹息道:“便是潘安卫玠侍酒,本宫不想喝时,也没有硬灌的道理,驸马这又是逞什么意气?”   两人气氛有些僵持,正此时,婢女进来通禀,说郑君容在外请见。   郑君容的身份是内廷里派出的太监,不同于什么面首待诏,谢及音宣他进来侍奉,崔缙也没理由拦着。   郑君容身着蓝色宽袍,腰束玉带,头戴檀木小冠,颇有几分文人逸士的风流从容。他怀里抱着木箱,等在上房廊下,眼前是两盏八檐流苏宫灯,身后的抄手游廊里也挂满了亮堂堂的灯笼。   他朝东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热闹。   郑君容本想留在东厢房与裴望初一同守岁,奈何师兄却将他打发来主院,陪着嘉宁殿下。   裴望初是这样嘱托他的:“崔缙是殿下的驸马,按制要一同守岁,但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殿下心里未必愿意。我身份不便前去,你代我去上房,在殿下身边守着。”   郑君容觉得他多此一举,“感情再僵也是夫妻,我贸然过去岂不碍眼?”   “殿下若嫌你碍眼,自会将你遣出,若殿下愿意留下你,你就陪在她身边,也算是报偿她对你的救命之恩。”裴望初坐在窗边小案前打棋谱,对郑君容说道。   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他到公主府来寻师兄的借口而已。郑君容心中仍有不豫,裴望初将棋子搁下,起身道:“罢了,你替我将这秤棋打完,殿下那边还是我去吧,免得你这般不情愿,殿下见了反倒堵心。”   “师兄!”郑君容知道崔缙与他关系不睦,太成帝又时时盯着他,哪敢让他过去,“还是我去吧,最近刚做了一套皮影戏,想必殿下会喜欢。”   于是郑君容就抱着装皮影戏的木箱来上房请见谢及音。   他随婢女进了屋子,见谢及音与崔缙隔案而坐,气氛果然有些僵滞。崔缙的目光在郑君容脸上扫过,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俊俏温柔,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   又是个以色侍人的奴才。   郑君容朝两人一揖,温声道:“奴前些日子听了个故事,觉得有趣,便做成了皮影戏,今天是除夕,特来演给殿下解闷,还请殿下允准。”   谢及音点头同意,郑君容让婢女摆好桌子与灯烛,在桌上支起一张幕布,自己则蹲藏于桌后,手持皮影人,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故事讲的是一个富家公子不喜自己的发妻,在家中广纳美妾,致使妻子心灰意冷,自请休去。公子休妻后愈发肆无忌惮,日夜与美妾饮酒欢娱,却不知那美妾只是假意待他,在外以妻自居,最后将家中金银洗劫一空,就连祖上留下的宅子都抵押了换钱。   这故事确实是郑君容听来的,不巧却正踩在了崔缙的尾巴上。   他怀疑这是谢及音故意映射嘲讽,自己是那不识发妻好的蠢货,她便是那被无端辜负的发妻。崔缙心中微恼,然而想起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又觉得心里没有底气。   他偷偷觑谢及音一眼,见她玉手扶额,看得认真,出声问道:“殿下可喜欢这出皮影戏?”   “尚可。”   “这个富家公子虽有眼无珠,倒也可怜,若是有机会改过,想必也能与发妻重归于好。”   他在试探谢及音的态度,也不知她听没听出来,却听她轻笑一声,说道:“那这发妻得多几条命才够折腾。”   崔缙欲再言,谢及音转头问识玉:“什么时辰了?”   识玉看了眼更漏,“刚过子时,殿下。”   “岁已守过,本宫也乏了,”谢及音让郑君容停下,叫识玉赏了他些东西,“你回去吧,不必在此侍奉。”   “是。”郑君容谢过赏,离开了上房。   崔缙见她起身要去休息,心念微动,对上谢及音冷淡无波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顿住。   “驸马若是喝醉了,本宫派人送你回你的院子。”   簪缨之家夫妻不同院而居,况公主与驸马之间尚有君臣之别,若谢及音能摆出谢及姒的架子,则驸马见一面都须先通禀得允。   崔缙有心与她缓和关系,心中又有世家名门的傲气,见她不愿留自己,也不强人所难,叮嘱她好好休息,便要起身离去。   “我就在栖云院,你可随时找我。”崔缙道。   谢及音点了点头,让识玉服侍她回卧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来给谢及音绾发。她起得晚了些,洗漱更衣后仍面有倦容,裴望初扶她在妆镜前坐下,先帮她按摩穴位,见她精神渐好,才拾起梳子,用竹篾水浸湿,为她梳理头发。   裴望初近来常帮她沐发,将她一头长发养得柔软滑韧,细光如银,握在手心里触感如御贡的府绸,让人忍不住穿梭其中把玩。   谢及音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屈指在妆台上敲了敲,“辰时要入宫请安。”   裴望初回过神,问她道:“殿下和崔驸马一起入宫吗?”   谢及音道:“按礼制如此。”   今天是正月初一,皇亲国戚、三公九卿携诰命夫人等,皆要入宫请安,依崔缙想在人前体面的性子,应该会与她一同前往。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在一起,绾成随云髻,挑了一副纯金祥云纹流苏头面为她戴上。金色有雍容之美,与银发相衬,更显明亮,竟比戴在乌发间还要光彩夺目。   识玉为她拿来一件狐裘披风,见此不由得惊叹道:“从前只觉得金饰俗重,原来竟是未遇殿下,今日您入宫请安,明天洛阳城里的金饰就要走俏了。”   大抵年轻女子都爱美,谢及音也难免俗,她拾起菱花镜细细端详,镜面一晃,从中瞧见裴望初正看着她,眼神在铜镜里显得暧昧朦胧。   她心头轻跳,敛笑搁下镜子,正欲起身,裴望初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为殿下画个眉吧。”   他未等谢及音允准,已拾起妆台上被削成笔杆状的青雀罗黛,右手执黛,左手轻捧她的脸仰起。   崔缙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侍候起居的婢女们退在屏风后当摆设,裴望初正捧着谢及音的脸,弯腰为她画眉。青衫广袖随着他手腕游动,交叠在谢及音赭红色的宫服上,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即见谢及音眼尾扬起,那新画成的小山眉顿时生动了起来。   崔缙掩唇轻咳,谢及音循声望过去,见了他,脸上笑意渐淡,扶着裴望初自妆台前起身。   崔缙虽知道他们关系不清白,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他想起谢及音昨夜对自己不冷不热,今早却与裴望初画眉举案,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恼火。   他没管住自己的嘴,出言嘲讽道:“正月初一便入宫迟了时辰,若陛下责问,殿下敢说是学张敞闺房画眉作乐之故吗?”   谢及音扬眉看向他,轻声道:“干卿何事?驸马可先行入宫。”   “你!”崔缙气闷,忍了又忍,目光落在他俩交叠的手上,冷笑对裴望初道:“真是好奴才,内宫太监都没有裴七郎这样周全。”   裴望初淡淡一笑,置若未闻,抬手给谢及音正了正簪子,温声道:“殿下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他目送谢及音登上马车,崔缙见她无意邀请,转身登上另一辆。马车驶离公主府,朝洛阳皇宫方向而去,裴望初眼中笑意渐收,亦转身回去。   郑君容正在东厢房中制香,见了裴望初,举着盛放香粉的锡炉向他请教道:“师兄,古籍上说西域有断声木,燃之为寸灰,以禽鸟之泪泼溅,可得断声香,此香无火自燃,嗅者将失声片刻,这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是真的,我幼时曾试做过此香,”裴望初接过他手中的锡炉闻了闻,抬眼扫向他,“你哪来的断声木?”   郑君容道:“这是很多年前西方小国进献的,魏灵帝赏了骆夫人,骆夫人又赏了我。我想做断声香试试,又怕是无稽之谈,浪费了这上好的药材。既然师兄说是真的,那我想试试看。”   裴望初将锡炉还给他,指点他道:“禽鸟之泪以百灵、黄鹂为佳,乌鸦、喜鹊为劣,洛阳城东有一户饲鸟的商人,你可以去他那里问问。”   郑君容十分高兴,“多谢师兄提点,我明天就瞧瞧去。”   裴望初本是想问他昨夜陪谢及音守岁的情形,今天见谢及音对崔缙仍没有好声气,便知两人昨夜关系未曾缓和,不必再开口问郑君容。   谢及音生性并不刻薄,别人待她一分好,她能天长地久地铭记在心。裴望初想起许多年前在桃花树下为她绾发的那一幕,不过是见她可怜可爱,一时兴起,竟令她惦念了这么多年,为此不惜败坏自己的名节也要救下他。   这样心地纯良的姑娘,生为谢黼的女儿,实在是叫人心疼。况崔缙这些年又待她如此恶劣,以至于让她一点好都记不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崔缙此人,实在不配做她的驸马。   “师兄?”   裴望初回过神,见郑君容抬手在他眼前乱晃。   “师兄想什么这么出神,同你说话也没听见。”   裴望初道:“没什么,昨夜没睡好,有些困倦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刚刚说,宗陵天师来了大魏,眼下正在洛阳宫里,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裴望初点点头,“听说了,是代天授宫而来。”   郑君容想问他要不要去见一面,毕竟是十几年的师徒情谊,见裴望初眉心微敛,一副不是很想听他絮叨回天授宫的态度,遂讪讪闭上嘴,“哦,你知道就好,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第29章 保护   正月初一, 德阳宫中举行“正旦盛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来朝贺,更有番邦诸侯献礼贺岁, 十分热闹。   宗陵天师献上了一块褐色的石头,说凤凰曾停栖于此石,石中必有至宝。太成帝闻言,命人当场切开此石,果然得一质地无暇的美玉, 太成帝十分高兴, 认为此为祥瑞之兆,要召请天下最有名的琢玉师, 将其雕刻成大魏的传国玉玺。   太成帝赐宗陵天师高座, 凌驾于百官之上。宗陵天师手持拂尘入座,看见了坐在下首的谢及音。   她银发成髻若堆雪,金饰玉颜,恍若神女, 神情里有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   宗陵天师捋着长须, 问太成帝道:“敢问陛下,莫非这位公主就是先皇后所生的女儿?”   太成帝道:“没错, 她就是嘉宁, 朕这个女儿是个命格古怪的。”   宗陵天师笑着点点头,说道:“殿下形貌确与寻常女子不同。”   谢及音对这番议论浑然不觉, 倒是崔缙听得一清二楚,不虞地拧了拧眉。他一向不喜欢天授宫里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魏灵帝因为沉迷方术不理朝政而亡国, 太成帝竟然还对他们礼遇有加。   谢及姒则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父皇如此倚重宗陵天师, 若他也说谢及音是不祥之兆,一定会让父皇更冷落她的。   德阳宫里歌舞升平,众人心思各异,宗陵天师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视而过,笑着甩了甩拂尘。   公主与驸马一同入宫参加正旦盛会,公主府中变得冷清。姜昭到主院东厢房寻裴望初时,他正斜倚在窗边,以红绸覆眼,百无聊赖地投壶解闷,怀里窝着一只半大的白猫。   他箭箭中鹄,最后一箭却擦着姜昭脖子飞过,吓得姜昭惊叫出声。   认出了她的声音,裴望初连红绸也懒得解,嘴角一勾,“正旦盛会这么好的日子,姜女史为何不随殿下进宫去热闹。”   “我来找你是有要紧事要说。”姜昭很不喜欢他这副散漫无心的样子,和他怀里的猫一样,仿佛已经没了骨头,只是个陪谢及音解闷玩乐的玩意儿。   “说吧。”   裴望初声音冷淡,又抓起一把木箭,继续玩他的投壶。   姜昭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鼻梁上。   洛阳城中没有女子能无动于衷地注视裴七郎的眼睛,如今他以红绸覆眼,可供人肆意打量,然而姿容不减,反添几分玉润珠和的艳色。   白猫尾巴扫过他的下颌,他微微侧首向姜昭,姜昭回过神来,低声说道:“公主府不是久留之地,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太成帝始终忌惮你,七郎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   裴望初道:“这些话我听腻了,还有别的吗?”   姜昭望着他道:“我有办法送你离开公主府,到河东郡去,不知七郎愿不愿意?”   裴望初攥着木箭的手微微一顿,“看来前太子殿下已经在河东郡立住脚——崔元振剿匪失败了?”   他实在太敏锐,姜昭不敢多说,只道:“我送你去河东郡,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裴望初对此似有几分兴趣,“怎么去,说来听听。”   姜昭又上前一步,裴望初怀里的白猫警惕地瞪着她,呲牙朝她哈了两声。裴望初抬手给它顺毛,柔声哄它:“阿狸,乖一些。”   姜昭瞥了那白猫一眼,低声道:“上元节那天,雀华街上有灯会和傩舞表演,你哄骗嘉宁公主带你过去,我会提前给你一个面具,你趁乱与傩舞中戴相同面具的人调换,有人会安排你出城。”   裴望初问:“殿下熟悉我的声音,穿帮了怎么办?”   姜昭早已想到这一点,“七郎放心,安排替你的人会拟声。他会模仿你的声音稳住嘉宁殿下。”   裴望初抚摸着白猫的后颈,缓缓说道:“我在天子脚下凭空消失,总要有人为此掉脑袋,你们在洛阳安插这些人手不容易吧,真舍得为了我一个,把他们都折进去?”   “当然不会,”姜昭笑了笑,“这不是还有嘉宁殿下么,只要让太成帝相信,是他的好女儿放走了你,咱们的人就能安然无恙。”   她说,咱们的人。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真是安排周全。”   “只要七郎答应,我就一定能将你送到河东郡,不再受谢氏女的侮辱,待你在河东郡东山再起,必有为裴家报仇的一天。”   她说得令人心动,裴望初却没急着答应,反问她道:“我怎么知道姜女史是不是想诈我,证明我有不轨之心,然后到今上面前邀功?”   姜昭愣了一下,着实没想到裴望初竟会怀疑她这个,哭笑不得,“七郎想要我如何证明?”   裴望初想了想,说道:“上元节那天,你要跟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出城,万一情况有变,我也能随时挟制你。”   姜昭默然,裴望初轻嗤,“不敢么?”   姜昭沉声道:“没什么不敢的,既然如此,我会亲自将七郎送出洛阳。”   当务之急是完成太子殿下交予她的任务,将裴七郎安全护送到河东郡。   裴望初应道:“很好,那就一言为定,上元节那天,我会等着姜女史。”   姜昭与他约定过几天再来商定细节,同时让替代他的人来听一听他的声音。   姜昭走后,裴望初扯开蒙在眼睛上的红绸,他脸上似有笑意温煦,眼底却沉若寒霜。   他将怀中假寐的白猫抱起,低声与它说话:“怎么办,阿狸,有人想欺负你家殿下。”   白猫朝他喵了一声。   “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很烦,”裴望初笑了笑,“你说得对,是该永除后患。”   谢及音回府后歇了个晌,醒来时觉得口渴,识玉为她端来温水,说道:“裴七郎在外面等了有一阵子了。”   屏风上映出颀长的人影,似一尊玉雕安静地立在门外。谢及音起床更衣,踩着木屐,披发走到妆台前,朝屏风那侧说道:“进来吧。”   裴望初绕过屏风,不必她吩咐,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后,帮她梳理睡乱的长发,犀角梳一顺到底,发间的檀木香在指间弥散。   “殿下今日还出门吗?”   谢及音摇头,裴望初从钗匣中捡起一支素色木钗,为她绾了一个简单的堕髻。谢及音对镜瞧了瞧,说道:“这种简单的样式识玉也会,何必劳烦你跑一趟。”   裴望初道:“从前我无事殷勤,殿下也未曾体恤辛苦,今天倒是慈悲,懂得怜惜我了。”   这话听起来不阴不阳的,谢及音回身望着他,“你这是嫌我冷落了你?”   “不敢生嫌。”   言外之意,确实觉得被冷落。   裴望初牵她起身,到茶案边坐下,净手后为她沏茶。谢及音指了指盛放茉莉花茶的茶盒,裴望初用茶勺取出几朵,用滚开的雪水徐徐冲绽,稍稍搁凉后捧给谢及音。   盖碗一开,茉莉花的茶气扑面而来,熏胧眉眼,谢及音抿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喉间舒展。   裴望初说道:“这几日崔驸马常来搅扰,殿下连静下来喝我沏的茶的工夫都没有了。”   谢及音捧着茶盏,闻言一笑,“让你得几分清净,不好吗?”   “空得耳净,而心不净,倒不如伴随殿下左右,身忙而心安。”   谢及音刮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裴望初,细细端详,问道:“你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绕来绕去,猜起来教人头疼。”   不仅不愿意把他往好处猜,甚至连猜都不愿意费心去猜了。   也罢,裴望初心中幽幽叹了口气,隔案对谢及音道:“我想坐到殿下身边,可以吗?”   谢及音不解他意,以为他有避人的话要讲,遂向旁边挪了挪,“过来吧。”   裴望初起身绕过去,与她同侧而坐,衣袂交叠,环佩相撞。他坐过来也不说话,抬手为谢及音续茶,茉莉花朵在金色澄澈的茶汤里徐徐翻腾,上下浮游。   他似是心中有事,又似无话可说,这副作态令谢及音愈发不解。   年前还同她交游玩乐,投壶射覆,饮酒行令,十分和谐,只几日未见,为何竟这般欲言又止?莫非是崔缙背地里欺侮了他,他想让自己作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及音思忖着说道:“因年底礼制繁琐,所以前几日驸马来得频繁,不过今日宫宴散后,父皇将他单独留下,想是有政事交代,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应该没空再难为你。”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说道:“想难为我的人很多,崔驸马反倒不值一提——殿下知道谢黼留他做什么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裴望初向她解释道:“年前崔元振奉命去河东郡平叛,本已杀贼过万,胜势在望,却因一时松懈,被流民反扑,折损了大半兵力。谢黼对此事十分恼火,宫宴后留下崔缙,应该是为了敲子诫父,让远在河东郡的崔元振尽心。”   “崔元振……败了?”谢及音缓缓蹙眉,想起了数月前的旧事。   当初河东郡的叛民以河东裴氏之名笼络人心,致使太成帝迁怒于裴望初,一度动了杀鸡儆猴的念头。谢及音竭尽全力保下他,这才安稳了几天,竟又横生波澜。   听裴望初所言,此次太成帝之怒更甚从前,若连崔缙都难逃其咎,那被太成帝视为靶子的裴望初,恐将更难保全。   思及此,谢及音浑身血液骤冷,脸色白了一瞬,她抓住裴望初的手,手心里已析出一层冷汗,却下意识安抚他道:“别怕,本宫会尽力保住你……”   她眉心深蹙,已开始在心中思索对策,未注意裴望初看向她的眼神,凤目微扬,幽若沉潭,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在他脸上闪过,又似长夜流光,透出浅淡的柔情。   他发觉自己爱极了谢及音此时的模样,如此孱弱单薄的姑娘,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极致,第一反应却是护住他。   这种隐秘的兴奋有些不合时宜,可是……   “殿下。”裴望初反握住谢及音的手,与她十指交缠,轻轻摩挲。   谢及音回神看向他,眉心里仍蹙着担忧。   裴望初轻缓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我想吻你。” 第30章 践诺   刚绾的发髻又散了。   茉莉花原来甜得发腻, 在唇齿间碾开时,花香浓郁近乎野蛮,冲得人头昏脑涨, 心神摇曳。   深切而缠绵的吻,情与欲从颤栗的骨缝里渗出,穿透皮肉,无处可藏。谢及音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维持着一线清醒, 旋即却被揉平, 十指交缠,覆于广袖之下。   心中的壁垒轰然塌陷, 想要他的念头, 在时而窒息的吻里,一发而不可遏。   直到案上茶盏已凉,裴望初才由深至浅,缓缓放开她。   他垂目微阖, 掩住眼底翻涌如焰的欲念, 指腹轻轻抚上她盈盈欲破的朱唇,细细摩挲。   谢及音在他怀里喘息许久, 回过神后, 微微偏头避开了他。   “情难自抑,唐突殿下了。”   裴望初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清透, 半喑半哑,如冰雪之将融未融,黏绵如沙, 落入耳中,便化作沁凉的春水。   谢及音心中起伏不定, 半晌,轻声道:“你不必如此,巽之。我既留你在身边,一定会想办法护你,你不必——”   一盏新茶递至唇边,谢及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她张嘴喝了大半盏,温热的茶汤润过发麻的舌根,滚过紧绷的喉咙,一路熨至心腹。   裴望初跪坐在茶榻外侧,仔细帮她抚平揉乱的衣衫,理顺散开的长发。   “在殿下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呢?”   裴望初的声音渐渐冷静,唯有尾音里还蕴着一点缠绵的哑,“是可供赏玩的摆件,得心应手的待诏,还是知情识趣的面首?”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刺。   不是,都不是。可——   清寂如玉的脸上因尚未褪尽的情与欲而透出靡艳,唯独那双眼睛总教人看不透,似寒犹暖,时如春夜流光,时如寒潭沉冰,仿佛爱着她,又仿佛恨透了她。   谢及音心如惊弓之鸟,她想起了裴望初刚入公主府时要她不可耽溺的警告,又想起了李庆的下场。   恃权势而强求者,何以言爱?   她咽下自己倾诉真心的可笑念头,微微仰头,朱唇轻启,反问道:“不然呢,七郎还想是什么?”   她撒谎撒得真是辛苦,裴望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这世上以色侍人的奴才,若都能遇到殿下这样的恩主,真是三生才能修得的福分。”   谢及音蹙眉,“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至今未尽面首应尽的本分,却仍能得殿下怜惜,您竟不惜为我损名折节,甚至数次忤逆今上。”   裴望初屈指拂过她的侧脸,轻飘飘的,像一片无风自落的羽毛,勾起一阵轻痒。他的叹息亦轻飘飘地落在谢及音耳畔:“殿下,您是大魏公主,富有四海,又仙姿玉貌,有冰雪之质,天下的男子,无论因何得您青睐,都会心甘情愿归服于您,您何必为了区区一人而行于风口浪尖,这可一点都不明智。”   她的言与行南辕北辙,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拙劣得甚至称不上是谎言,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姑娘对心里最大秘密的象征性维护。   “本宫当然不是为了你……”谢及音不甘心在他面前节节败退,为自己辩解道,“本宫当初讨要你,是为了与阿姒斗气,平时待你好,是为了给驸马添堵,至于忤逆父皇……本宫的一切都是父皇赐予的,这更是无稽之谈。”   裴望初在心里缓缓叹气,若是再争论下去,他家殿下该词穷了。   “好,就当您从来不是为了我,我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摆件、以色侍人的面首,”裴望初倾身拥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在她耳边低语道,“但我依然要提醒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是千金之躯,当坐不垂堂,行不沾霜。此次河东郡之败非同小可,您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铤而走险,挑衅帝王之怒。”   闻言,谢及音心头猛得一紧。   她一时忘了维持自己辛苦编圆的谎言,神情忧虑地看着裴望初,“为何?我上次既能保住你,这次也可以,不过是受些委屈,总好过失了性命……”   “不一样的,殿下,”裴望初认真同她解释道,“上次是不堪重负的百姓借裴家之名造反,只是一场普通的民变,可此次重创崔元振军队的人乃是前朝太子萧元度。谢黼篡位自立,名不正言不顺是他的心病,任何人撞上来他都不会心慈手软,他若想杀我震慑萧元度,除了与我撇清关系,您什么事都不要做。”   谢及音当然知道谢黼最忌恨什么,他动杀念时阴沉的面庞在谢及音心里闪过,令她感到惊惧和恐慌。   她紧紧攥住裴望初的手,心中仍怀有几分侥幸,“父皇有时候也会疼爱我,或许他不会以此事牵涉你,或许我耐着性子求一求他——”   裴望初的手指落在她唇间,缓缓摇了摇头。   “您已因我挨过责罚,别再令我折寿了,殿下。”   他拒绝了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在猜出她未止于皮囊的爱慕心思后。   他大概不想欠她,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所以要婉拒这份无法回应的情意。   谢及音心中涌上一点失落,怔怔地看着他。   见她神思凝重,裴望初问道:“殿下在忧虑什么?”   “我在想……”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帮助,可你答应过我的事,总不能食言,是不是?”   裴望初只答应过谢及音一件事,那夜月白风清,他向怀里的姑娘起誓,愿意为了她活下去,直至她厌烦为止。   在短暂的伤感后,谢及音迅速调整好了姿态,从一个被拒绝的爱慕者变成一个债主。她冰凉的手指自裴望初额头抚过,沿着他挺直的鼻梁,落在轮廓分明的唇上,缓缓抬起他的下颌。   她出言装饰自己的动机,“这张脸,本宫尚未厌烦,毁了实在是可惜,你既然答应过本宫,还是要想办法践诺。”   裴望初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叹息着低笑道:“这是我欠殿下的。”   “你会失约吗?”谢及音道,“若是尽力而为,不惜一切代价,你一定有办法活下去,是不是?”   裴望初抬眼看着她,“殿下说的代价指的是什么?”   “昨日读庄子,读到一句极聪明的话,”谢及音突然言及无关之事,有意作无意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裴望初怎么可能听不懂她隐晦的暗示,她想教他活下去,逃出公主府,逃出洛阳城,游往无拘束的江河湖海中。   相忘于江湖当然是极聪明的做法,可若只有一鱼入海,一鱼仍困于涸辙,又谈何“相”字?   失去濡沫的鱼将枯死辙中,她头头是道地为他人计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   谢及音试探他的态度:“七郎觉得这句话可有道理?”   “殿下说的话,自然句句都有道理。”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抵至唇边,缓缓含住,似吻似咬,缠绵流连。酥意自指腹传至手腕,后脊升起一阵细密的痒,谢及音欲抽回手,却将裴望初一同带俯过来。   他单手撑住谢及音身后的茶榻阑干,另一只手捧起谢及音的脸,倾身吻她,因怜惜她娇嫩乍经风雨,红唇盈盈欲破,未敢纵情恣睢,只轻入浅探,然后沿着她的眉眼,寸寸吻至锁骨。   “相忘于江湖太远,我与殿下先尝尝相濡以沫的滋味,好不好?”   玉山倾颓,环佩琅珰,一语如石破秋水,在谢及音心头震出层层涟漪。   他总教人疑心用情颇深,总教人对他心生妄念。谢及音不愿再受这患得患失的忐忑折磨,欲推拒他的亲近,手落在他肩上,又徐徐转推为拥。   其实他已经答应了,要与她相忘于江湖。   既然如此,这不过是最后的放纵,是酬谢也好,是流连也好,俱可一概而收,但醉今朝。   远处高楼寂寞歌,缥缈随风入朱户。   谢及音阖目细听,字字落入心里:“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自此一连多日,崔缙果然再未踏足主院。   他在皇宫与崔家之间来回奔波,席不暇暖。他是太成帝亲封的散骑常侍,是崔元振唯一的嫡子,如今崔元振身陷河东郡,崔家在洛阳全靠崔缙撑持。   正旦盛会后,太成帝宣召了他,要将他手中的虎贲军调一半给卫三郎卫时通,并让刚加封为大司空的卫炳代崔元振行制诏与批文权。   崔元振是尚书令,他带兵在外,按惯例该由他在尚书台的下属暂代其职,待其归朝后再将权柄奉还。可如今太成帝却让尚书台之外的大司空来侵夺其权,踩着崔氏的脸来捧卫氏,其敲打与责难的意味不言而喻。   崔缙心中恨极,一边联合与崔家交好的世家在朝堂上抵制卫家,一边派人快马给远在河东郡养伤的崔元振送信。   正月十三,崔元振的家书与请罪折子一同传回了洛阳。   他在折子中详述了河东郡的情况,一开始是暴民纠集抗税,占据裴家坞与朝廷作对,他带兵镇压暴民、夷平旧坞,本来十分顺利,不料年底却突然窜出一支千人骑兵。为首者自称“裴氏旧主”,他对河东郡十分熟悉,将被打散的流民重新纠集,利用裴家坞的暗道与官兵对战,把围剿的官兵打得溃不成军,崔元振自己也中了一箭,如今仍躺在床上养伤。   崔元振派心腹潜入裴家坞,发现此“裴氏旧主”并非寻常暴民冒名,而是去年洛阳宫变时遁逃的前太子萧元度。   年前传回的军情中,只说是崔元振指挥失当,平叛大败,却不知竟与前太子有关。得知此消息的太成帝既震惊又恼火,他按下将崔元振调回的主意,转而又抽调两万骑兵给他,命他务必将萧元度的头提回洛阳。   “大魏三十七郡中,河东郡既非最富庶,也非最隐蔽,萧元度为何偏偏选择了此地落脚呢?”太成帝目光幽深地审视着铺在长案上的疆域图,地图旁边搁着崔元振的请罪折子。   他望向张朝恩,张朝恩不敢议政,太成帝自顾自一哂,脸上神情愈冷,“曾经的大魏四大氏族,袁谢裴王,萧元度为何偏称是裴氏旧主,难道仅仅是因为河东裴家忠心吗?”   张朝恩皆不敢言,只将头垂得更低。他隐约听见太成帝喃喃道:“看来裴家的水深着呢,不知那位裴七郎,会不会知道一些内情?” 第31章 纵情   正月初一那天的午后, 金灿灿的阳光深深照进屋子,爬上海棠红豆双绣立屏,映得屏风上的红豆莹莹欲落, 海棠颤颤舒展。   裴望初背对着屏风敛衣而立,姿秀神逸,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摆件。   识玉带着端水盆的婢女沿垂廊走过来,婢女垂首不敢乱看,识玉悄悄指了指屏风后, 无声地询问他现在能不能进去。   裴望初接过婢女手中的铜盆和棉帕, “交给我吧。”   识玉了然,默默带着婢女退出了上房。   裴望初将棉帕搭在手臂上, 左手端盆, 右手在屏风横木上轻轻敲了敲。   “殿下,水来了。”   谢及音正歪在茶榻上阖目休息,发丝凌乱,衣衫斜皱, 嘴唇莹润欲破, 眼尾绯红若绛梅欲展。闻言,她睁开眼睛, 清了清嗓子道:“嗯, 进来吧。”   仍有几分哑意,却不是纵情欢愉后的惫懒, 而是戛然而止的空泛。   可这怪不了别人,刚刚……是她临而生怯,推开了他。   裴望初端着水盆和帕子, 垂目走到茶榻旁。和谢及音相比,他已神态如常, 气定神闲地将帕子浸水拧干,态度柔顺地朝谢及音伸出手,“要我帮您擦拭,还是您自己来?”   那覆着帕子的手骨节分明,如白玉雕琢,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刚平静几分的心绪又泛起了波澜。   刚刚就是这只手,自她颈间抚下,一路挑开她的裙带,掌心抚过之处,生出酥痒与灼热,勾起她身体里隐秘的渴望。   衣衫层层剥落,身体贴得更近,清冽如竹上雪、濯濯如柳间云的气息笼住她,营造出一方诱人沉溺的梦境,诱哄她放松戒备,交予身上人。   细碎的吻落在耳边,谢及音听见裴望初低缓的声音问道:“在这里,还是去床上?”   那时她有一瞬间的思绪迷茫,直到裴望初屈指侵入她最隐秘的地方,谢及音攀着他的十指收拢,眉心深深蹙起。   “抱歉……我轻一些。”   本就温柔的动作更加轻缓,然而那陌生的触感还是让谢及音十分紧张,她先是扶住檀木茶案的边缘,忍了又忍,最后仍将裴望初推开,扯过外袍披在身上,背对着他坐起来。   内室静悄悄的,后窗外,有两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垒巢。   裴望初怔忡片刻,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默默背过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   谢及音听见他穿衣整冠的声音,玉带扣上时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殿下若是不想见我,我就不打扰您了。”   他的声音依然清润和煦,如春风轻拂,谢及音心头微微一动,“等等。”   裴望初的脚步在博古架旁顿住。   “我想洗脸……能帮我打盆热水来吗?”   裴望初在屏风外等热水,谢及音歪在茶榻上,双手捂着脸,心绪起伏不定地叹气。   说来有些荒诞,她与崔缙尚未圆房,对某些事,她只听年长女官教导过几句,事实上一点经验都没有。   她心中迷茫,忐忑,不知该怎样配合一个男人,是会疼还是……   倘她一无所知这件事被裴望初发觉,他心里说不定会可怜她,一个琴瑟不调、春闺寂寞的公主,怪不得会向太成帝讨要他,殷切地要将他留在身边。   谢及音不希望他这样想,不想让他临走之前还要可怜她一把,也不想毫无准备、如此仓促地成事。   屏风外响起轻叩声,裴望初端着铜盆走进来,将湿热的帕子呈上。他动作从容,神情平和如旧,看不出气恼与扫兴,仿佛他们刚刚并未险些成事,而只是寻常对坐品茶清谈。   谢及音心虚之余不免有些好奇,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如面上这般平静,毫无芥蒂。她没有接那帕子,而是将手腕伸到他面前,示意他帮她擦拭。   裴望初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将帕子覆上她的手背,细细擦过她的手掌与每一根指缝,又沿着她的手腕直到肘弯,最后帮她放下袖子,仔细理平衣上的褶皱。   裴望初将棉帕重新洗了一遍,问谢及音:“要我为您擦脸吗?”   谢及音仰面望着他,疑惑压过了尴尬,问道:“刚刚我出尔反尔,败了你的兴致,七郎难道不生气吗?”   柔软的帕子覆在脸上,在睫毛间氲出一层薄雾,裴望初的声音透过帕子落进耳朵里,“情之所至为欢,两心相悦为好,我求的是情投意合的欢好,若只为逞欲而强迫殿下,是禽兽之行,君子不为。”   情之所至,两心相悦……   谢及音心头微微一颤,似春风吹皱,荡起层层涟漪。   脸上变得湿润清爽,裴望初走到妆台前,取了一指润肤的花膏,在手背上揉开,捧起谢及音的脸,涂过她眼尾、双颊、下颌。   清淡的兰香在呼吸间逸散,谢及音握住裴望初的手腕,问他道:“原来巽之也讲君子之道,我曾以为你纵情不羁,并不在乎世俗的准则。”   一个守礼的君子,应当不会越过男女之防,为一个初见的女子绾发;不会不惜声名、不爱气节,折身做侍奉妇人的待诏。   裴望初垂目一笑,目光落在她莹润若水的朱唇上。   他启唇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君子,亦不止一种君子之道,且其道在心,不在行仪之间。行仪间的君子,殿下目之所及,各个都是,服长袍玉冠,鸣鼎食之钟,执簪缨之礼。可各人心中到底几分苟且,几分磊落,只有自己清楚。”   谢及音思忖道:“七郎言外之意,你心中是磊落的?”   “万事难求全,予亦不敢狂言,”裴望初道,“只论待殿下的心,不忍失其贞。”   字字如珠玑落在心上,谢及音定定望着他,心中情难自禁地想道:莫非他真的如其所言,对自己有意?   裴望初要将水盆端出去,谢及音却拽住了他的袖子,将他牵至面前,令他俯身。   谢及音的目光划过他的眉间,一双含情似笑微阖的凤眼,挺秀的鼻梁,薄抿的嘴唇。   一副濯濯君子貌,藏着一颗玲珑如玉心。教人难免心生妄念,左右摇摆。   谢及音时而觉得该远离他,以持身周全,不致狼狈,时而又情不自禁被吸引,欲随心而动,但求今朝。   她被这两种矛盾的心绪裹挟着,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好。   一时被蛊惑,她抬目轻声询问裴望初:“我能……吻你吗?”   裴望初目色一暗,低声道:“殿下的心意,惜之若饴。”   谢及音踞坐在榻上,微微起身,仰面吻他。与之前放纵至失态的欲望不同,她的吻浅尝辄止,如微雨打芭蕉,落花坠池塘,是轻柔的、细碎的、试探的。   纵欲的吻是发泄,而她的吻是倾诉。   裴望初温顺地受着,不敢妄动,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   一开始纵情寻乐,欲行鱼水之欢,是怜她满怀冰雪,爱她一腔柔情。水到渠成之际被拂开,裴望初只当她是情之未浓,意之未至,心中虽有失落,亦生出唐突佳人的愧疚与忐忑。   如今她情意绵绵地缠上来,不掩心中的喜爱与怜惜,却又教他看不懂她了。   她到底愿是不愿,爱是不爱,想是不想?   勘破世事二十载的裴望初难得感觉到了迷惑,红尘情愫如丝线,密织成一张解不开、理不顺的网,将他裹陷其间,任何理智与计策在此都失效,他唯能依靠本能在其中挣扎。   于是裴望初到底没忍住,反客为主地回拥住谢及音,两人倒在茶榻上,新理平的衣服又揉作一团。   茶案上搁凉的茉莉花茶震出涟漪,沉入盏底的茉莉花悠悠荡起,在锈金色的茶汤里辗转荡漾。   谢及音在失陷之际将他从身上推下去,一双明眸如雨后桃花,长睫颤若黑羽掠水。她兀自冷静了许久,偏头看向躺在一旁抬臂遮目,装作平静无事、却难免透出气急败坏的裴望初。   “对不起啊……我——”   有些愧疚,但没憋住笑。   谢及音并非有意捉弄他,只是裴望初总是一副温煦从容、万事不惊的样子,难得见他失态,惭愧之余不免有些好笑。   裴望初没有反应,谢及音撑身凑过去,轻轻勾起他的小指,低声问:“七郎,你生气了?”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声线微哑:“没有。”   “那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涂着蔻丹的指甲在他手心轻轻打转,知道他不会强迫她、也不会为此而生气后,她好像肆无忌惮了起来。   裴望初抓住她的手指,仍未睁眼,只幽幽道:“我在反省自己最近犯了什么错,您要罚我,不如让我去石子路上跪着。”   谢及音轻笑,“那我如何舍得?”   舍不得也罚过多回了,所幸只是皮肉之苦,捱过就结束,且还能惹她怜惜。不像如此这般,屡屡临门被人推开,情潮久息不止,烧得人几欲犯禁,又要被当作登徒子,又要被坏心嘲笑。   “我不会因此事与您生气,您不愿交予我,是我修为不够。”   裴望初挪开挡在脸上的小臂,侧身枕在头下,望着谢及音,慵艳的神色里显出几分认真。他对谢及音说道:“殿下,有时我猜不透您心里在想什么,但绝不会因此对您心生不满。您是金身玉骨,若有召幸,是洒恩垂露,当恣睢任心,绝不可在此事上委屈自己的感受,无论是对我,对驸马,还是其他人,都不值得您那样做。”   谢及音半晌不语,描着他襟上的鹤纹刺绣,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他锁骨上。她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腔,不疾不徐,是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若轰鸣。   怎么办,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可他终究是要走的,潜龙在渊,非公主府这片枯涸的池塘能留。   “什么时辰了?”   裴望初望了一眼更漏,“已经申时末。”   窗外的喜鹊闹声渐息,谢及音起身下榻,走到窗边推窗往外望,见那梧桐树上已垒成一团黑黢黢的枝窠。   裴望初取来兔毛薄毯将她裹住,将放凉的茉莉花茶倒掉,拎起小炉上早已烧得冒气的铜壶,重新为她沏了一盏。   谢及音捧着茶盏,突然问道:“年下正是热闹的时候,你想出府走走吗?”   “去哪里?”   “嵩明寺,鹿邑观,飞虹塔……或者去城郊跑马,哪里都可以。”   这些地方都很热闹,又远离太成帝安插在公主府里的耳目,谢及音此言是在暗示他之后的行动。   裴望初许久不言,谢及音静静等着,随着窗外天色渐暗,她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奢望。   就在此时,裴望初却说道:“正月十五上元节,雀华街上有灯会,我想去看看,殿下能带我去吗?”   不合时宜的念头被瞬间湮灭,谢及音合上茶盏,垂目笑了笑,“灯会啊,我也喜欢,那就上元节吧。” 第32章 花灯   洛阳宫, 宣室殿。   殿内片刻寂静,唯闻铜金兽头宫漏轻浅的滴答声。太成帝与杨皇后坐在上首,姜昭伏跪于殿中。   “你方才说, 上元节那天,嘉宁要带裴七郎出府?”杨皇后问道。   “是,殿下叫人选了好几套衣服,早早备好了马车,说要与裴七郎去雀华街赏花灯, ”姜昭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又回禀道,“还说要夜游栖鹤湖, 只备了一条小画船, 看样子不想让我等跟随。”   太成帝拧眉不言,杨皇后看了他一眼,笑道:“上元节金吾不禁,嘉宁年轻, 喜欢热闹是天性, 她已成家开府,不比佑宁要守那么多的规矩, 应该多出门走走。之前她也曾带裴七郎去过嵩明寺, 不也没出什么事。”   年后至今,嘉宁公主府确实很安静, 没有闹出公主对裴七郎宠爱逾矩的丑闻,但太成帝并未因此就觉得谢及音失去了新鲜感。   崔元振从河东郡递来的折子仍搁在手边,前太子萧元度以裴家旧主之名纠集反民起事, 作为裴家唯一活着的人,裴七郎很可能知道一些内情, 也听闻一些风声。   恐怕赏灯游湖为假,要借机逃窜才是真。   见他神情不愉,杨皇后道:“要是陛下觉得不妥,妾将嘉宁叫来规训一番,让她上元节待在府中不要出门。”   “不必,让她去,”太成帝望着伏跪在下首的姜昭,“你确定嘉宁要先去雀华街赏灯,再去栖鹤湖游湖吗?”   姜昭道:“奴婢偷偷听见,殿下是这样与识玉姑娘吩咐的。”   太成帝默然思索片刻,说道:“你回府去,装作对此事全然不知,不要干涉嘉宁带裴七郎出门,明白吗?”   姜昭叩首道:“奴婢遵命。”   她薄暮入宫,夜深而出,悄悄回到公主府中,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她不是太成帝放在嘉宁公主府里的唯一眼线,上元节嘉宁公主要带裴七郎出门的事,太成帝早晚会知道。这件事由她来回禀,一来可以引导太成帝将视线放在两人要独自游玩的栖鹤湖附近,方便她帮助裴七郎调包逃脱,二来自己作为首告人,可以获得太成帝的信任,洗清帮助裴七郎逃脱的嫌疑。   事情发展还算顺利,姜昭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独自谋划大事,激动得整夜未眠。   姜昭离开后,太成帝让张朝恩宣召虎贲校尉,“只让卫时通过来,不要惊动崔缙。”   半刻钟后,值宿宫中的卫时通悄悄来到宣室殿。   太成帝吩咐他道:“上元节那天,你带着三百虎贲军,布置在栖鹤湖与雀华街附近,以栖鹤湖为主。遇嘉宁公主携裴七郎游湖,你要盯紧,一旦裴七郎有逃跑的异动,你要当场抓住他,即刻送进宫来。”   卫时通领命:“是!”   太成帝倒要看看,他这个女儿,是不是真的被裴七郎迷惑,要做出背父叛主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上元节前一天,姜昭悄悄来寻裴望初,按计划给了他一个红面魁星的傩舞面具。   姜昭细细叮嘱他:“雀华街的傩舞会非常热闹,你与戴相同面具、穿同样衣服的那人趁机调换后,他会代你陪嘉宁公主去栖鹤湖,太成帝派来的虎贲军也会随她而动。我在望春楼后巷等你,趁虎贲军的注意力都在嘉宁公主身上,我送你出洛阳城。”   裴望初揭过桌上的洛阳城平面图,以目代步,在地图上将姜昭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倏尔一笑,颇有赞许之意,“姜女史果然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得他夸奖,姜昭心中有些得意,“事关七郎的安危,不得不经心,只求七郎能平安到达河东郡,届时不要忘了妾的心意。”   裴望初垂目而笑,“自然难忘。”   郑君容在宫中尚有门路,裴望初请他去打探消息,郑君容回来后悄悄告诉裴望初道:“那日姜女史出宫后,张朝恩宣召了卫时通。”   卫时通是新任的虎贲军校尉,事关嘉宁公主,所以太成帝没有惊动崔缙,看来他果真信了姜昭的话。裴望初心里有了决断,问郑君容:“你前些日子做的断声香还有吗?”   “有,师兄要用?”   裴望初端详着洛阳城地图,闻言点点头,“劳烦你做成香丸,用金箔纸包好,我上元节要用。”   各方人怀着不同的心思暗中筹谋,直至上元节这天下午。   裴望初去给谢及音绾发,绕过屏风,见她正站在后窗处往外看。   她难得穿如此鲜亮的艳色,身披鹅黄对襟,腰系绛紫色襕裙,纤细窈窕,明丽可人。见裴望初进来,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指着梧桐树上的喜鹊窠给他看。   “几日不见,这鹊巢竟这么大了,这两只喜鹊真是勤劳。”   裴望初道:“它们要一直这样忙碌四个月,直到三月繁生幼鸟才能歇一口气。”   “还要等两个月啊,”谢及音叹息道,“那时冬天都要过去了。”   裴望初安慰她道:“万物择时而生,春天确实是好时候,彼时天气暖和,您可以搭个木梯,上去看看刚出生的幼鸟,只是提防别让阿狸跟着爬上去。”   三月份的事,他现在就来叮嘱。   谢及音期待的心情变淡了,眼里笑意渐收,对裴望初道:“没有什么乐趣,罢了,来帮我绾发吧。”   她坐在妆台前,裴望初想给她挽高云髻,衬她今日这身衣裙,谢及音却摇头道:“今日要戴帷帽,不能挽高髻,梳低一点吧。”   裴望初道:“如此热闹的花灯,隔着垂纱看,只怕辜负良辰美景。”   谢及音如今正心事重重,既怕他走,又怕他走不脱,哪里还有赏花灯的心思。况她满头白发,不遮不掩地往人群中一站,人人都知她是嘉宁公主,届时就不是她赏花灯,而是旁人赏她了。   “殿下若是想遮掩身份,不如披件带兜帽的披风,比帷帽暖和,”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拢至脑后,露出她的额头,“这样如何?”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随他安排。   他们卯时出门,正遇上崔缙回府。   今夜上元节,洛阳城内满城张灯,夜不闭市。应该由虎贲军配合金吾军维持城中治安,但太成帝却将此事单独交予卫时通,给崔缙放了一天假。   崔缙心中虽有不满,却又想到自己自年后以来忙于朝政,颇有些冷落嘉宁公主,遂驰马回府,打算邀她出门同游,不料正遇见她盛装而出,要携裴七郎出门看花灯。   她身披银白色兔毛披风,兜帽一圈柔软的毛领衬得她愈发高贵韵致。她扶着裴望初的手登车后,竟又朝他伸手,请他同车而乘。   崔缙心气儿更加不顺,狠狠甩了一下马鞭,险些惊了对面的马车。   看见崔缙,谢及音缓缓蹙眉。他今日不该在外当值么,为何跑公主府来了?   “殿下要带裴七郎出门吗,真是好兴致。”崔缙驭马上前,目光扫向裴望初,冷嗤道,“上元佳节,本该鸾俦相会,可不是什么身份都能同游赏灯的。”   裴望初温然一笑,“我只是侍奉殿下左右,若论相伴,当然只有驸马才有资格。”   崔缙又看向谢及音,却见她仍无相邀之意,只靠在软座上蹙眉,神情似有不耐烦。   “只是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不必搅扰驸马,留我等在旁侍奉就够了,”裴望初伸手合上车门,又放下毡帘,对车夫道,“走吧,别耽搁了。”   马车无视崔缙扬长而去,气得崔缙又一甩马鞭。他欲跟去,显得太折节,欲回府,冷冷清清又没有意思。正犹豫间,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父亲奏禀萧元度自称裴氏旧主的折子已经递进宫,皇上为何还会允许公主带裴七郎出门,不怕他趁机跑了吗?   马车里,谢及音同样也在思考此事。   “驸马本应与金吾军一起维护今夜城内治安,父皇给他放了假,将此事交予别人,会不会与我有关,或者说,与你有关?”谢及音轻轻握住裴望初的手,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别担心,殿下,我已经安排好,”裴望初安慰她道,“您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记住,咱们只是出门赏灯。”   马车停在雀华街西侧,裴望初将她扶下车,为她整理好兜帽,识玉与姜昭跟在他们身后,另有公主府的便衣护卫藏在人群中。   裴望初牵起谢及音的手往灯火通明的热闹处走,两人并肩而行,时而低声絮语,如一对正情真意浓的年少夫妻。   当街有人玩角抵、耍杂耍,谢及音看了几眼便失去兴趣,见她虽勉作欢颜,心里却藏着事,裴望初牵她到僻静处,柔声问她道:“殿下若是累了,咱们就回去。”   “咱们?”谢及音定定望着他,“你是说……咱们?”   裴望初意有所指道:“只要殿下愿意。”   只要她愿意,就能留下他吗?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心中生出隐秘的妄念,攥着他的手缓缓收紧,又徐徐松开。   这座洛阳城熙来攘往,笙歌鼎沸,也藏着波谲云诡,刀光剑影。纵使留下他,也护不住他。   本就是自己要他走的,缘何此时又犹疑起来?   谢及音轻轻摇头,对裴望初道:“我不累,继续往前走吧。”   “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裴望初伸手轻抚她的脸,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谢及音道:“带我去买盏花灯吧,七郎。”   于是裴望初重新牵起她的手,护着她往卖花灯的地方走。有一处酒楼的花灯样式最多、卖得最好,为了招徕顾客,更以花灯上的画为谜面,或猜字、或猜典,猜中者可得此花灯,连中三盏可免费上楼喝酒。   谢及音挑中了一盏玉兔花灯,灯上画着一女子低头抚琴,不远处一年轻英气的少将军循声而望。谢及音心中已有了答案,仍让裴望初猜给她,裴望初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见她要蹙眉,忍俊不禁道:“是曲有误,周郎顾。”   他从摊主手里接过花灯,点亮灯芯后递给谢及音,问她还想要哪个。   谢及音笑道:“只是眼下新鲜,何必太多,反倒受累。”   裴望初道:“眼下的新鲜也是新鲜,再挑一个吧,成双成对才好。”   于是谢及音踮脚往高处看,正挑得入神,忽见有人前来打招呼。   是王家六郎王瞻,身旁跟着一位穿绿衣的姑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贵人,幸会,”王六郎朝谢及音行礼,介绍道,“这是家妹阿芜,这位……”   王瞻拿不准是否该点破她的身份,谢及音微微一笑,“姓谢。”   能让兄长屈礼相待的谢姑娘……王芜心中有了猜测,乖巧行礼,“谢姑娘万安。”   王瞻看到了谢及音手中提的花灯,说道:“前面有官府放的琉璃花灯,共有十盏,每一盏都有一人高,您若是喜欢,不妨同去看看。”   王芜道:“有几盏是哥哥画的。”   谢及音看了裴望初一眼,见他不言,遂对王瞻道:“好啊,那我与王六郎同行,劳烦六郎带路。”   谢及音松开了裴望初的手,转而与王瞻、王芜同行。   王芜是王瞻的庶妹,平日在家中慑于王夫人的威严,不敢高声谈笑,展露性情。今日难得有机会出门,见谢及音温柔可亲,一时便忘了身份,与她说笑起来。   “……不仅花灯漂亮,还有傩舞表演呢,听说有近百人,真是十分热闹。”   谢及音手提玉兔花灯,偏头听王芜说话,仿佛十分专注,然而她的心神却凝聚在身后的人群里。   她只敢看前方的热闹,不敢回头看,怕回头时已不见人,心里会难过,只当他还在不远处跟着,若是伸出手,便能上前来握住她。   而此时的裴望初,正缓步跟在她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遥遥看着她被王家兄妹簇拥着,两侧酒楼花灯光影辉煌,落在她肩头,恍若仙人玉女,映得人间失色。   她本该是这般被人捧在掌心里,裴望初心中默默地想,真可惜,现在还不能独属于他。 第33章 幽会   傩舞起源于天授教, 随着方士传道遍及大魏与南周,有送魂往生、祈福消灾的寓意。   雀华街上垒起三尺高台,近百人脸覆面具, 或持鼓槌、或舞火把,高声唱诵祭词。有方士在周围散发面具,鼓动观望的百姓一同跳傩舞,场面热闹近乎暴/乱。   谢及音望着眼前缭乱喧天的景象,心中有些不安, 她险些被挤倒, 有人从身后稳稳护住了她,她一转头, 看见一张红魁星的面具。   “等会我跟在您身边出去, 您不要与我说话,待走到与铜陵街的交界,您就将岑中尉喊出来,把我绑了, 交给卫时通……”   裴望初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在人声鼎沸的傩舞场面中格外清晰。谢及音心中疑惑,欲出言询问, 裴望初却突然低头, 隔着面具,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面具上的油漆味一点也不好闻。   谢及音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他, 那颀长的身影却如游鱼一般,转身消失在人海里。高台上的舞者骤然喷出三尺高的焰火,唬得看客们脚下一乱, 纷纷后退。   谢及音举目四望,慌声喊道:“七郎!七郎!巽之!”   又一双手扶住她, 这次是王瞻。他护着她往人群外走,谢及音仓促间回头,只见高台上四窜的焰火间,有一身着鹤纹长袍、脸覆红魁星面具的男子,正举手挥袂而舞。   那是七郎吗?谢及音尚未看清,就被王瞻带出了人群,被人群冲散的识玉等人也围了上来,见她无事,方松了口气。   识玉上上下下检查她,“您没事吧,怎么就突然跑到那群疯人中去了,真是吓人……姜女史刚刚进去找您,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王瞻朝她赔礼致歉道:“今年的傩舞确实比往年更疯闹,没看顾好殿下,是子昂之罪。”   “无妨。”谢及音一边同王瞻说话,一边往人群里张望,这次她看到面覆红魁星面具、身穿鹤纹长袍之人走出来,谢及音心里一松,三两步跑过去,“巽之,我在这儿!”   那人朝她走过来,端正一揖,“殿下。”   谢及音脚步猛得一顿,这是裴七郎吗?   她将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刚才裴望初在耳边叮嘱的话,试探着问他道:“你刚刚说为本宫跳傩舞祈福,祈了什么福?”   那人不疑有他,“祈愿殿下福祚绵延,容华千岁。”   谢及音心中凉了下去。   刚刚裴望初根本没说为她祈福,这虽然是裴望初的声音,但面具底下的人却不是他。   “也应祈祷你我岁岁年年才是,”谢及音脸上牵强一笑,“这里太乱了,本宫不喜欢,咱们走吧。”   红魁星又一揖:“是。”   谢及音扶着识玉往外走,红魁星跟在她身后,识玉正疑心两人是不是吵架了,忽听谢及音低声问她:“你认得虎贲校尉卫三郎吗?”   识玉点点头,“认得。”   “现在去找他,就说本宫在雀华街、铜陵街路口遭遇刺客,请他前来相救。”   识玉一愣,“啊?”   谢及音声音微冷:“快去。”   卫时通刚在栖鹤湖附近布防好虎贲军,静静等待嘉宁公主与裴七郎出现,想抓个私放朝廷逆贼的现行,向太成帝与佑宁公主邀功请赏。他正得意间,忽听属下来报,说嘉宁公主在铜陵街附近遇刺。   卫时通脑袋一懵,“遇刺?”   属下道:“是嘉宁公主贴身女官来请,她手里有嘉宁公主的腰牌。校尉,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   当然得去看看。他奉命维护今夜城内治安,若嘉宁公主在他的治域内出事,他罪过可就大了。   可这也太巧了。卫时通不甘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栖鹤湖附近的布防,点了三十个精锐,“你们跟我去铜陵街,其余人据守原地,按计划行事。”   卫时通赶到雀华街与铜陵街相交的路口,见谢及音端坐在朱轮华盖车里,手捧热茶,面有怒容。她的护卫统领岑墨持刀站在马车旁,银青色的刀下押着一个戴红魁星面具的男子。   卫时通一头雾水,嘉宁公主不是要与裴七郎单独游船吗,这又是闹哪出?   “卫校尉,来得太慢了,若非岑墨得用,你就只能来给本宫收尸了。”谢及音不悦道。   卫时通瞥了一眼那缚手跪地的男子,“殿下是说,裴七郎要刺杀您?”   “裴七郎?”谢及音脸上勾起玩味的笑,“你怎知面具下的人是裴七郎?”   她朝岑墨一抬下颌,岑墨将刀下人脸上的红魁星面具摘掉,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卫时通一惊,抬头飞快在谢及音身边的人中扫视一圈,没有找到裴望初。   “你是在找裴七郎吗?”谢及音搁下茶盏,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手,慢悠悠道,“巧了,本宫也在找。”   今夜出行,裴望初只交代过她两件事,一是要装作一无所知,只是出门赏灯游玩,二是将假扮他的男人绑了,交给虎贲校尉卫时通。   之后的事裴望初没有交代,谢及音只能自己在心中琢磨,倘她真的一无所知,接下来该如何言如何做。   “也不知我那七郎如今在哪里,是不是被刺客所掳,有没有危险,劳烦卫校尉帮我去找一找。”   卫时通心中冷笑,别是你自己把人放跑了吧。   “来人!”卫时通喊来几个精锐,“把行刺嘉宁殿下的刺客带去廷尉关押,其余人跟我去雀华街搜人,一定把裴七郎找出来。”   他心中窝火,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简直咬牙切齿。   与此同时,望春楼后巷,姜昭躲在树下阴影里,等得有些焦急。正当她疑心事情出了差错时,终于看到裴望初从巷子另一头寻过来。   “七郎!这儿!”   姜昭低声招呼他,裴望初三两步跨到她面前,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清朗如玉的脸,他温然一笑,“等久了吧?”   “不妨事,”姜昭心中微定,看了眼天色,“咱们快走吧,我带你从密道出城,马车已经在城外等着了,会将你送去河东郡——”   话音未落,一柄冷刃抵上颈间,姜昭心中一凉,僵在了原地。   她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不想离开公主府,离开洛阳吗?”   “当然想,但临走之前,有些事要弄清楚,否则去了河东郡,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怎么会,殿下他会善待你……”   “是吗,”裴望初垂目笑了笑,缓声道,“你幼时为姜皇后收养,在杨氏身边蛰伏八年,直至前魏亡国、太子离宫都未起用你,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旧臣之子,竟也值得你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救我离洛阳?”   姜昭哑然片刻,说道:“裴家忠肝义胆,你是裴氏仅存的血脉,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远处隐约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和刀甲碰撞的声音。   “姜女史,你的时间不多了,”裴望初低声似叹息,“你尚一事无成,若今日栽在这儿,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姜皇后?”   “我真的只是想救你!”姜昭急声道,“皇后娘娘只交代我这一件事,未曾告诉我缘由,裴七郎,其他事我真的不清楚!”   裴望初蓦然抬眼,“你说是姜皇后让你救我,而非前太子?”   姜昭道:“我只听命于皇后娘娘。”   “那这件东西你可认得?”   裴望初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螭纹玉佩,正是裴夫人在天牢里塞给他的那枚。   姜昭目色微变,“这是紫硝玉,皇后娘娘也有一枚,其形为凤凰。”   紫硝玉世间罕见,且颜色各异,如此玲珑剔透的紫硝玉更是不可多得,是以姜昭对其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它。   “难道这也是皇后娘娘的东西?!”姜昭惊讶,欲细究其来源,耳听得官兵搜寻声越来越近,焦急道,“七郎要问什么,等出城再说,我奉皇后娘娘遗命,总不会害你!”   “原来是姜皇后……”裴望初把玩着那枚紫色螭纹玉佩,眼底泛起似笑又似荒诞的情绪。   他收起抵在姜昭颈间的匕首,姜昭心里一松,转身要跑,冷不防被人掐着后颈抵在墙上,掰开下颌,强行喂下一颗香丸。   “来都来了,”裴望初的声音轻飘飘落在耳畔,摘下她发间一根玉钗,“辛苦姜女史再陪我演一会儿吧。”   香丸滚入喉咙,如火如灼,姜昭瞬间觉得喉咙发紧,耳中惊鸣,她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裴望初揽着她往巷子另一头走,正撞上一队搜寻的虎贲军,为首几人驭马佩剑,身后纵队手持火把,见了裴望初与姜昭,抽出佩剑,上前将其团团围住。   火光照彻暗巷,看清马上为首那人的面容,裴望初双眉微挑。   天时地利人和,今夜真是如有神助。   “青云兄,你怎么在这里,真是不巧。”   今夜太成帝给崔缙放了假,崔缙本想回府陪谢及音,奈何谢及音不领情,抛下他带裴望初出门。恰巧前几日河东传回萧元度的消息,崔缙怕裴望初趁机逃跑,更怕卫时通独占此功,故又转身出门,去虎贲军中点了一队人,也掺和到此事中来。   崔缙驭马上前,垂目冷嗤道:“以为挟持人质就能逃出洛阳吗,真是自不量力。”   “逃?”裴望初仰面看着他,姿态落落大方,高声道:“我与阿昭两情相悦,寻个僻静之处幽会,为何要逃?”   崔缙看向他怀里一言不发的姜昭,愣住了,“阿昭?幽会?”   姜昭口不能言,欲挣开裴望初自辩,奈何被他叩住命门,动弹不得。裴望初低声在她耳边威胁道:“别让自己死得更快。”   看他俩这亲密的姿态,崔缙反应了好一会儿,“你竟然背着殿下,与她身边的女官苟合?”   裴望初叹了口气,“被青云兄撞破,实在是不巧,可惜倒遂了你的意。”   遂他什么意?崔缙心头乍然一闪,想到了谢及音。   依嘉宁公主那目不容尘的性子,若是知道裴望初三心二意,必不会再留他。   崔缙心中生出一点隐秘的兴奋,他下马上前,在裴望初身上搜出了姜昭的玉钗和短笺,信上约他亥时在望春楼后相见。   “好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崔缙嘲讽地笑出声,幸灾乐祸道:“不知道嘉宁殿下愿不愿意成全你们这对背主的奴才。”   他朝虎贲军一招手,“将这两人押入宫,交予陛下处置。” 第34章 对质   宣室殿中灯火煌煌, 虎贲军们佩刀陈于两侧,如银铸铁塑,岿然不动, 殿中唯闻滴漏声声。   谢及音受召而来,入殿便见裴望初与姜昭缚跪于殿中,崔缙、卫时通站在两侧。她心中骤然一紧,抬头望向高坐堂上的太成帝,跪地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恭祝父皇圣体安康。”   太成帝瞥了她一眼, 并未叫她起身,对崔缙道:“审。”   “是。”崔缙的目光扫过谢及音, 落在裴望初身上, 故意要教她听个清楚,“你说你今夜从未生逃匿之心,背人前往望春楼后巷,是赴姜女史的私约?”   裴望初声音坦荡道:“是。”   谢及音闻言怔愣, 偏头看向裴望初, 似是对这个答案始料未及。   崔缙见状微嗤,又转向姜昭:“姜女史, 你如何说?”   姜昭说不出话的症状终于略有缓解, 她哑声自辩道:“奴婢不敢冒犯公主殿下,不曾与裴七郎有私……”   崔缙质问道:“那你为何会与裴七郎一同出现在望春楼后巷, 莫非夤夜私会是假,助其窜逃是真?”   “奴婢不敢!”姜昭伏跪殿中,吓得浑身直颤, “奴婢不敢……”   她不想被裴望初拖下水,可若是被发现她助其逃匿, 不仅她自己要遭殃,恐怕先皇后娘娘苦心经营的势力也会被连根拔起。   自望春楼押至皇宫,姜昭失声了一路,她渐渐想明白已身处两难之境,这是一个没得选的选择。   崔缙巴不得两人是背主私会,好教谢及音对裴望初心灰意冷。他将从裴望初身上搜出的玉钗和短笺呈上,内侍交予张朝恩,张朝恩呈于太成帝案前。   崔缙道:“这是臣从裴七郎身上搜得的物证,两人以玉钗为信,以信笺为约,意在苟合。臣发现他们时,两人正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姜女史更是羞惭难当,无言自辩,如今到了陛下面前,想是因惧怕天颜之怒,故而狡辩不认。”   卫时通因未立得功劳,又愤恨崔缙私调虎贲军,心中气闷,闻言冷笑道:“崔驸马真是明察秋毫,陛下叫你审问案犯,你倒是会自说自话。”   崔缙回敬道:“这些都是我亲手搜得的物证,又不是带着三百虎贲军绕城空跑,一无所得,故而在堂上信口雌黄。”   卫时通气得牙根痒,太成帝咳了一声,叫他们肃静,拾起面前的玉钗和短笺端详查看。   半晌,他问卫时通:“你说嘉宁自称遇刺,喊你相救,那刺客假扮成裴七郎的模样,刺客呢?”   卫时通道:“已押入廷尉。”   太成帝吩咐张朝恩:“着人去提。”   张朝恩领命而去,太成帝对姜昭道:“你是皇后女官,不必惧怕别威胁,你老实回答朕,究竟为何与裴七郎一同出现在望春楼附近?”   姜昭一时想不到更周全的回答,裴望初正跪在她身侧,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她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已知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终于理解他低声警告的那句“别让自己死得更快”究竟是何意。   倘自己的表现不称他的意,他说不定敢将一切都抖搂出来,他们如何谋划出逃、如何布置人手、宫廷内外还有哪些眼线……   先皇后苦心孤诣留下的势力,姜昭如何甘心如此葬送!   她气极恨极,忍了又忍,最终认命,遂他意道:“奴婢……确是鬼迷心窍,意图与裴七郎在望春楼私会。”   “那你前些日子入宫回禀说嘉宁要私放裴七郎,又是为何?”   姜昭思忖着答道:“奴婢想着,若是能说服裴七郎私奔,可以调虎离山,若不能,也可给嘉宁公主制造麻烦,争取私会的时间。公主府中规矩森严,奴婢是见机会难得,故铤而走险。”   太成帝又问:“这么说,假扮裴七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的?”   姜昭十分紧张,小声回答道:“奴婢请他假扮裴七郎,拖住嘉宁殿下,以此争得相会时间,未料东窗事发……”   太成帝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倒是有通天的能耐,过会儿且听听口供能否对得上。”   这些话听起来虽十分愚蠢,却也没有疏漏,勉强说得通。陷入爱情的女子能做出多么奋不顾身的事,太成帝心中比谁都清楚。   皇宫距廷尉四五里路,来回要半个时辰,宣室殿中一时无声,崔缙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谢及音,向太成帝求情道:“陛下,嘉宁殿下身体娇弱,还请赐她平身。”   太成帝道:“这都是她德行不修、宅院不宁惹出来的糟心事,你若不忿,陪她一起跪着。”   崔缙不敢担不忿之名,故退至一旁,不复再言。   半个时辰后,提审刺客的内侍回宫,复命说那刺客已咬舌自尽。   “死了?”太成帝目光扫向卫时通,卫时通忙跪地请罪,“是臣失职,未看顾好人证,请陛下责罚!”   “罢了,想必是贪财铤而走险,被指责刺杀公主,吓破了胆,”太成帝缓了一会儿,才叫卫时通起身,“日后这种疏漏,不可再犯。”   卫时通感激承恩:“谢陛下宽赦。”   太成帝又看向谢及音,见她垂目敛容,乖顺跪于殿中,神情似不解又似惶恐,不像是有胆量放纵逆贼,倒像是一无所知,也被蒙在鼓里。   如此想来,倒也合理,她若是真与裴七郎合谋,要送他逃离,又怎会大声喧嚷有刺客,教人都知道裴七郎不见了?   且不论姜昭是否说了真话,究竟是私会还是想纵贼,嘉宁在此事上应该是无辜的。   太成帝这才望向裴望初。裴家人虽可恨,族中子弟却个个出类拔萃,尤以裴七郎生得芝兰玉树、清如朗月。这样的风姿,连他两个女儿都喜欢,况姜昭一介宫女,见识短浅,又与之同居一府,若说动心起意,也不是不可能。   太成帝冷睨着他,“你乃戴罪之身,若非得嘉宁青睐,本应伏诛,为何不思报答,反生贰心?难道在你心里,堂堂公主,反比不上一个奴婢?”   裴望初声音平静地说道:“姜女官有监督我与殿下之权,掌我生死,不敢违逆,恐怕牵累殿下。”   “你!”姜昭闻言气噎,未料裴望初竟无耻至此。   她何时恃势强逼过他?他与嘉宁公主确有逾矩之行,她如实奏禀,被他一说,反倒成了争风吃醋,故意构陷嘉宁公主。   嘉宁公主……姜昭将前因后果一连,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裴七郎大费周折做的这一切,该不会全是为了嘉宁公主吧?   因为不愿让嘉宁公主因他受过,所以宁死不逃,还要将自己牵涉进来,以姜皇后为要挟,逼自己一起说谎,承认望春楼相会,从而彻底将嘉宁公主摘干净,让她从计划里替罪遮掩的工具变成最无辜的受害者。   果真如此么……真是好大的棋,好痴的心,好狠的人!   姜昭电光石火间想通这一切,又气又怒,恨得浑身直颤,她指甲抠在木纹地板上,忽觉耳中一阵尖锐的耳鸣。因气血上涌,体内淤积的断声香又发作,割得她喉咙发紧,如被铁索深深勒扯。   真是好一个裴七郎,他竟连国仇家恨都不顾了么!   崔缙在旁嘲讽道:“裴七郎真是能屈能伸,对谁都能折节,生为男子,可真是浪费了。”   太成帝打量着他,目露轻视,“因为你们这对没廉耻的奴才,倒叫朕的公主受委屈,真是荒唐。”   裴望初并不为自己辩解,神色平静无澜,仿佛任人凌/辱宰割,他淡声道:“是我辜负殿下厚待。”   太成帝这才对谢及音道:“别跪着了,起来吧。”又给张朝恩使了个眼色,命人赐座。   殿中一时无声,太成帝轻轻叩着长案,在心中思忖如何处置这件事。   嘉宁倒是无辜,想必是受了裴七郎的鼓动,带他出门赏灯,不料裴七郎与姜昭当她是遮掩耳目的跳板,要背着她月下私会,说来也是可怜。   至于裴七郎与姜昭,究竟是私会还是另有目的……虽然眼下各人的口供都对得上,但太成帝仍有疑心。   萧元度在河东自称裴氏旧主的消息并不隐秘,裴七郎若是听到一点风声,能不生逃窜之意?且对于裴家的事,他多少都应知道一些吧?   “乱糟糟的,”太成帝有些困倦头疼,下令道:“姜昭本是皇后近侍,朕不处置,着人绑了交予皇后,让她自行清理。裴七郎背主苟合,先关进廷尉,着人审问,再行处置,其余人等,该领职守夜的守夜,该归府的归府,先散了吧。”   众人领命称是,各欲退出,崔缙想与谢及音同回公主府,却见沉默了一晚上的谢及音站出来,朝太成帝一拜,说道:“儿臣府中的丑事,闹得父皇忧心,实在惶恐,倒不如交予儿臣自行处置,也好以儆效尤,肃清府中风气。”   太成帝看向她,幽幽道:“你是想将裴七郎要回去?”   谢及音心中一紧,“儿臣——”   “公主府中的事,我会协助殿下处理,殿下不必忧心,”崔缙上前打断了她,恭声对太成帝道,“殿下心思单纯,之前是臣忙于军务,疏于照顾,以致府中刁奴欺主。臣回府之后,会整顿府中风气,毋使殿下再受委屈。”   他说着,警告地看了谢及音一眼。   太成帝道:“你能这样想是好事,毕竟你也是公主府里的正经主子,没有生如仇寇的夫妻,你们两个都收收心,也让朕少操些心,明白吗?”   崔缙恭敬应道:“臣明白。”   太成帝看向谢及音,谢及音亦缓缓道:“儿臣明白。”   太成帝挥挥手,“退下吧,朕也乏了。”   两人躬身退出宣室殿,直退到寒风如割的殿外。谢及音默默看向殿中,只见灯火如昼、广殿如漠,殿中孤零零跪着裴望初一人,他上首是苛如判官的太成帝,身后是壁垒森严的虎贲军,将他团团围住,将他俩遥遥隔开。   谢及音冷硬的心防一点点溃败,夜风吹开她的披风,吹彻她的骨血。   “回家吧,殿下。”   崔缙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欲扶她下丹墀,谢及音抬眼向他一瞥,那一眼无波无澜,无端教人心凉。   她一言不发地拢起披风,独自迈下了台阶。 第35章 死局   听闻姜昭闯下如此大祸, 杨皇后夜半披衣起身,命人将其押入椒房殿,要处置她。   “本宫抬举你, 乃是因你通晓宫规仪典,一向行无差错,为宫中侍女榜样,才让你到嘉宁公主跟前督训,孰料你竟做出此等丑事, 你让本宫的颜面往哪里搁!”杨皇后惊怒道, “本宫身边留你不得,赏你一壶鸩酒, 给你留个全尸, 已是恩典,领赏吧。”   姜昭跪地泣首,与她相识多年的女官也纷纷替她求情,杨皇后一概不应。有人趁机去请佑宁公主, 听闻事情缘由后, 谢及姒特地赶来为她说情。   “眼下未出正月,又值卫贵妃怀喜, 宫中当以宽和为主, 不宜杀生,且她犯的并非十恶大罪, 母后何必动怒,还请交予我处置。”   杨皇后对她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官没有,这是个坏了名节的, 又有背主之嫌,留在身边只会拖累你的名声。”   谢及姒劝她道:“我不留她, 只有事要问,过后将她打发去浣衣司做个浣衣婢也无妨。”   杨皇后道:“你能问她什么事,又要想法子与你皇姊置气?”   谢及姒不承认,“我与皇姊分居宫中内外,有何气可置,只是素日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大婚在即,你要多修习德容,莫要心思二顾。”杨皇后虽皱眉训诫,最后仍纵容答应谢及姒,将姜昭交予她,叮嘱她不可留在身边。   千萼宫里雕梁画栋,香气袅袅,谢及姒斜靠在贵妃椅上,听姜昭交代嘉宁公主府里的事。   姜昭事无巨细,将除与裴望初密谋逃脱一事外尽数交代,谢及姒听罢冷笑道:“这两人倒是十分痴情,一个从前高不可攀,如今自折风骨,一个人前诸事冷淡,人后处处维护,别人当他俩是一对仇寇,却不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意得很。”   她穿着金丝绣履的脚尖一挑,抬起姜昭的下巴,打量她半天后嘲讽道:“你这般姿色,也敢起念抢皇姊的人,真是勇气可嘉,裴七郎给你下降头了?”   此事姜昭实在是驳无可驳,答无可答,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任人奚落。所幸谢及姒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正望着薰炉里的袅袅炉烟出神,忍不住在心中有所想象。   姜昭说裴七郎早晚侍奉皇姊盥面绾发,为她暖床铺衾,那双金玉般的手,从前操琴弄墨尚要爱惜,做这种粗活时该是何模样?若因此磨粗,皇姊是怜他、爱他,还是打他、罚他?   谢及姒想起与裴望初短暂的相识。他生得那样好,太容易让人动心,但他的性情远不像瞧着那样好相处,远如天边月,皑如山上雪,越近越伤其寒。   那时谢及姒胆大妄为,曾借父亲的名义强留他共饮,酒中偷偷加了令人暖热的药粉,只等酒酣耳热后风流一回。谁知直喝到月上中天,杯盘狼藉,他仍是寡言少语,冷冷清清,谢及姒不甘,佯醉卧于他怀中,发觉他怀里仍冷得像冰一样。   谢及姒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双目微垂,笑时竟比不笑显得更冷淡。   他说:“我与你论情未至浓烈,论礼未至婚嫁,不若就此而止。”   谢及姒在他面前丢了好大的脸,又惧他心性之冷,从此待他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不敢再纠缠不休,只盼着成婚后两人的关系能有所转圜。   父皇在她成婚前一年起事,这一天最终没能等到,反而等到了她那无欲无求的皇姊开口讨要裴七郎,如此大逆不道,如此自不量力。   她以为施舍怜悯就能打动裴七郎么?他那样冷淡,就算把心都剖给他,他也依然会无动于衷。何况她的性子那样讨厌,又生了一头极为不祥的白发,连崔缙都不喜欢她,遑论裴七郎。   谢及姒曾是这样以为的。   谁又能想到,他竟真能被她焐热。原来怀若冰雪,也愿为一人而融么?   姜昭跪得双腿发麻,许久不闻动静,以为佑宁公主睡着了,于是悄悄抬眼觑她,却见她怔怔望着炉烟,神情似失落,又似惘然。   上元节那夜,裴望初被押入廷尉关押,由卫时通的亲信轮流看顾,不给他寻短见的机会。   过了上元节,太成帝亲自来审问过他一次,问他裴家与前皇室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问他上元节是不是想逃出洛阳投奔萧元度,问他愿不愿意替裴家承认,他谢黼才是大魏的天命之主。   卫时通亲自掌刑,沾了盐水的蛇皮鞭子抽在裴望初身上,震得执鞭人手腕发麻。   裴望初疼昏过去两回,被水泼醒后依旧一言不发,仿佛没有知觉,只有两臂突起的青筋尚能看出他正在遭受皮肉之苦。   如此无聊的审问成果,若非他骨头极硬,便是真的一无所知了。可裴七郎的骨头硬吗?太成帝冷眼旁观着他狼狈受刑的样子,在心中嗤笑。   他若是骨头硬,当初就不会给嘉宁做奴才,更不会迫于一下小小女官的威胁就与人苟合。   “朕暂时不想杀你,朕已经杀过太多裴家人,真是没什么意思,”太成帝走到刑架前,漠然而残忍地对裴望初说道,“倘若裴衡泉下有知,就让他看看他的骨肉如何代他受罪,倘他泉下无知,那你更应该替他受着,将这笔不识好歹的账,一笔一笔算明白。”   他转头交代卫时通,“受够了罪,就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   太成帝离开廷尉,在他身后,默默疼到死去活来的裴望初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上元节之事,落得这个地步,已经是他算无遗漏、天尽人愿的结果。   在望春楼撞上了崔缙,他比卫时通更愿相信与姜昭私会的蠢话;姜昭对姜皇后的忠诚令人叹服,愿老老实实陪他做戏,即使猜出了他的本意也不敢戳穿,宁肯和血吞牙,将愤怒咽回肚子里。   如此险中求胜,才堪堪保住谢及音,而谢黼对他,依然疑心重重,不肯放过。   裴谢两家注定是死局,谢黼早晚会动念杀了他,裴望初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谢及音心里也很清楚。   希望她这次不要再管他了……   想起上元那夜跪于宣室殿中的谢及音、险些要开口乞留他的谢及音,裴望初心中一紧,那种无力感比鞭刑加身还要难受。   此时的谢及音深居府中,正捏着一条鱼干喂猫。   白猫阿狸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水只喝了一小口,它嗅了嗅谢及音手里的食物,又神情恹恹地将头扭到一边。   一到深夜,它就从屋顶上跳下来,从窗户跳进东厢房,在裴望初的床上凄声哀嚎,吵得谢及音接连两天都没睡好。识玉说它可能是叫春,要去给它找只母猫,谢及音揉按着额头叹气道:“它是见不着裴七郎,心里难受害怕,不必管它,任它去吧。”   养了两三个月的猫尚且如此,何况是人。识玉知道嘉宁公主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忧虑,夜夜难寐,嘴上已经起了一圈水泡。   第三天,郑君容突然前来拜见,谢及音正在喂阿狸吃煮烂的鱼糜,本不想见,却听识玉低声道:“说是为了裴七郎而来。”   谢及音将盛鱼糜的碗交给婢女,“那让他去中堂等着。”   郑君容一见着谢及音就撩袍跪下,谢及音打量着他双目微红,面有愁容,淡声道:“本宫竟不知郑郎君何时也与裴七郎感情这么深了。”   “奴与裴七郎本是旧识,曾同为天授宫弟子,”有求于人,郑君容不敢隐瞒,恭声回道,“如今师兄有难,还请殿下相救。”   谢及音听说过天授宫,其门徒遍及庙堂江湖,大魏高门世族更是对其推崇备至。   “这么说,你因骆夫人有孕而求本宫庇佑是假,来本宫府中寻裴七郎是真?”   郑君容坦然承认,“是。”   “你们一个两个都心系裴七郎,倒不知这公主府,是本宫的公主府,还是裴七郎的公主府。”   郑君容面红耳赤,向谢及音行了三个叩首礼,求她原谅自己的欺瞒,并发誓道:“只要能救师兄,我愿从此当牛做马,侍奉殿下左右,以弥补往昔罪过。”   谢及音不想让他当牛做马,论想救裴望初的心,谢及音不比他弱。只是她的心是热的,血是凉的,她不能轻举妄动,踏错一步,否则她和裴望初都会栽进去。   她不想辜负巽之辛苦周折,将她保下的一片心意。   她垂视着郑君容,问道:“今上身边有一位深蒙恩遇的天授宫天师,你可认识他?”   “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郑君容道:“那位宗陵天师乃天授宫八大天师之首,我才疏学浅,不敢攀附,但他曾是裴师兄的授道恩师。”   谢及音抓住了最关键的词:“曾经?”   郑君容解释道:“是曾经……师兄十五岁离开天授宫时,与他断绝了师徒情谊。”   天授宫自称授道于天,既出世又入世,十分神秘。宗陵天师极得太成帝宠信,朝中世家也争相与之交游,然而他与裴望初曾为师徒一事,却没什么人知道。   郑君容求谢及音入宫去见宗陵天师,请他出面救裴七郎一命。   “且不说一个道士的话能在父皇那里占多少分量,论及情面,你好歹是天授宫弟子,为何不亲自入宫去求?”谢及音打量着郑君容,缓缓说道,“若因入宫不方便,本宫可以送你一程。”   郑君容道:“此事恐怕只有殿下您才能做成。”   谢及音不解,“本宫与天授宫素无交集,这又是为何?”   “因为此事并非是宗陵天师不想救师兄,不是他不认这个徒弟,而是师兄离经叛道,不想认宗陵天师这个师父。”   天授宫里藏着许多秘密,等级森严,郑君容不过一介道官,并不十分清楚祭酒、天师之间的事。裴望初自逐出天授宫一事还是他自己告诉郑君容的,郑君容连问带猜,大概知道与裴家有关。   可如今裴家已经死了,是恩是孽俱已偿清,师兄不该再淹留红尘,自我放逐。   郑君容缓声解释道:“依照师兄的本事,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公主府,他是为殿下您才走上了今天这条不归路。他自己弃玉捐珠,不求活路,旁人纵想救他、能救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唯有殿下您能说动他,眼下他唯一不会拒绝的人,就是您。”   “所以你觉得,请宗陵天师出面这件事,只能由本宫去做?”   “是。”   郑君容奉上一枚玉佩,是从裴望初房间里找到的,质地温润的青玉,角上刻着一个“巽”字。   谢及音认识这枚玉佩,她的思绪瞬间溯至六年前。谢家桃花宴上,裴望初遗落在树下被她捡起的就是这枚玉佩。   她欲伸手去借,对上郑君容希冀的目光,心中冷静了几分。她许久不言,直到郑君容捧着玉佩的手微微发颤时,才缓缓开口,对他道:“先搁下吧,本宫会考虑一下。” 第36章 画饼   谢及音召了许多柳梅居的郎倌在府中, 昼夜贪欢逐乐,纵情饮酒。嘉宁公主府一改往昔冷清,只听得笙歌聒耳, 眼见锦绣盈眸,那有伤风化的欢闹声一直传出公主府去很远。   崔缙下值回府,被这动静吵得头疼心恨,他前往主院欲劝诫谢及音,不料弗一入院就被一阵香风撞入怀中。   那男子以红绸蒙眼, 披头散发, 如今尚是冬日天寒,他却只穿一件单衣宽袍, 隐约可见衣下风光。他大概是喝多了, 抱着崔缙不撒手,柔声道:“抓到殿下了,奴要冷死了,想好好与殿下暖一暖。”   院中传来窃笑声, 另有十几个同样装束的男郎倌在看笑话, 谢及音披着大红披风站在台阶之上,见此, 亦忍俊不禁。   崔缙心中怒气更胜, 抬腿踹了那蒙眼男子一个窝心脚,将人踹出三步远, 冷声道:“真是放肆得没了边儿!”   被踹的郎倌哎呦喊疼,扯下眼前红绸,看清崔缙的装束, 不由得一愣,又见谢及音变冷的神色, 知他就是崔驸马,捂着胸口不敢说话。   谢及音走下台阶,冷声道:“本宫的府邸,究竟谁在放肆?”   崔缙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耐着性子低声劝她,“这是你的公主府,我敬着你,你也要给我留些脸面。你召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在府中聒噪,是嫌自己的名声好听,还是嫌陛下待你太好,要御史台参你德行不修?”   “名声?”谢及音轻嗤,抬目与他对视。   她的眸色也比常人浅一些,阳光下像深棕色的琥珀,剔透而平静,锁住落在她眼中的影子。   崔缙缓缓移开了目光,落在她身后梅花枝那将开未开的花苞上。   只听她轻笑道:“本宫有什么名声,恶毒善妒,不祥之兆,荒淫无度?本宫已经不在乎了,驸马若担心被牵连,就该离本宫远一些,反正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口蜜腹剑,三心二意,令人生厌。”   崔缙道:“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你我以后——”   “既往不咎?”谢及音打断了他,“你,阿姒,还有那该千刀万剐的裴七郎,你们一个个都当本宫是什么?打了一巴掌给颗糖就能忘了疼的小孩吗?既往不咎……”   谢及音咬牙切齿道:“本宫恨不能将你们都五马分尸。”   她甩身就走,柳梅居的郎倌们见她不待见驸马,愈发肆无忌惮,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好不热闹。   崔缙心中一阵凉过一阵,他本以为没了裴七郎,便能与谢及音重修旧好,没想到她心中怨气竟然这样重,宁肯不爱惜自己,也不让他好过。   他回到栖云院,心中正气闷又无奈,却见识玉悄悄走进院里来。   崔缙心中生出几分期许,“你不在殿下身边侍奉,来这儿做什么,莫非是殿下要你来的?”   “殿下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奴婢是悄悄来的,还望驸马宽空大量,莫要生殿下的气,冷了夫妻情分。”   识玉用沾了辣椒水的袖子擦眼眶,在心中反复排演谢及音交代她的话。   崔缙果然问她:“她在气头上?她任性恣睢,自在得很,有何气可生?”   识玉红着眼眶啜泣道:“奴婢在殿下身边服侍许多年,明白殿下心里的苦闷,她从前待您好,后来又待裴七郎好,不过是想要个知冷知热、真心敬她的人,可你们都……殿下她是被背叛怕了,您好歹是为了佑宁殿下,可那姜昭又是什么身份,裴七郎竟如此有眼无珠,殿下怎能不气?”   识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殿下从前待他多好,如今心里就多恨他,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奈何裴七郎落在陛下手中,殿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只能折腾自己,自甘堕落,就连驸马您今日也是受裴七郎牵连……唉,本来殿下都打算与您重修旧好了,都怪裴七郎!”   “你说她想与我重修旧好?”崔缙惊讶地站起来,走到识玉面前,“此话可是真的?”   “您与殿下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殿下一向心软,您也知道,”识玉感慨道,“您陪她守岁,又与她一同入宫参加正旦盛会,您的心意,殿下都记在心里呢。她上元节前还问奴婢是不是薄待了您,说等过了上元节,也该给您个台阶下了,不巧却遇上这事。如今殿下心里只顾着恨裴七郎,哪还有这个心情。”   她说得真情实感,时而拭泪惋惜,容不得崔缙不信。   崔缙一直以为没了裴七郎,对他和谢及音的夫妻感情而言是好事,却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他自觉无辜,又有口难言,思忖半天后对识玉道:“你回去劝劝她,听说裴七郎在廷尉受了不少苦,也算是给她出气了,让她想开些。”   识玉闻言直摇头,“驸马这话说的,泄恨这种事哪有让旁人代替的道理?殿下只怕他在廷尉里被折磨死了,那她这口气要憋一辈子。”   崔缙听出她的话外音,“难不成她还想把裴七郎要过来,亲自处置他?”   识玉但笑不语,崔缙眯了眯眼,怀疑道:“你家殿下到底是想报复裴七郎,还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人从廷尉里救出来,继续待他好?”   闻言,识玉神色一凛,冷哼道:“驸马把殿下当什么人?我家殿下是堂堂大魏公主,要什么男人没有,会为了个奴才自折身份,让人耻笑?殿下的性子有多傲,驸马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崔缙心中恍然。   他当然知道谢及音性子傲,不然两人之间也不会一冷就是这么多年。他不过是曾为谢及姒花言巧语所惑,从前偏心一些,都如此难以求得谢及音的原谅,何况那裴七郎背着她与姜昭厮混,依照谢及音的性子,确实绝无心软的可能。   识玉又低声道:“这些话,奴婢是背着殿下告诉您的,奴婢旁观者清,当然知道怎样对殿下最好,只希望您能与殿下和睦美满。那裴七郎本不值得相救,可若是能做您与殿下重修旧好的踏板,叫殿下心中熨帖,感激您的好,倒也未尝不可,您说呢?”   崔缙半晌不言,似真在心中思忖此事的可行之处。识玉等他想了一会儿,又极自然地迂回道:“当然,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若是陛下不愿意给,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再寻别的机会哄殿下开心。”   她作说者无心状,奈何听者有意。待识玉走后,崔缙兀自思索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识玉说的话有道理,也越觉得主院那靡乐喧阗的动静闹心。   于是他起身拎起披风,驭马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待探得驸马离府的消息,谢及音叫停了院中各显身手的郎倌们,叫他们退到别院去歇着。   她也被闹得有些头疼,进屋后歪在茶榻上,端起一盏热茶润喉,听识玉一句一句复述与崔缙的对话。   热茶空了半盏,搁在茶案上,识玉拎起铜壶续满,端给谢及音时,却见她正蹙眉出神。   “莫非奴婢有那句话说的不妥,殿下?”   谢及音接过茶盏,轻轻摇头,“没有,你做得很好。”   识玉在崔缙面前说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谢及音一整夜的深思熟虑。她教了识玉一上午,与她排演了三遍,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让崔缙意识到不对。   谢及音只是觉得崔缙的反应太合她的心意,他曾对她不屑一顾,如今竟如此痛快地想要讨她欢心,谢及音有些理解不了。   识玉小声问她:“驸马会不会是去宫里求皇上放人,他能将裴七郎带回来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   “很难,”她叹了口气,“上元夜背主私会只是表面的理由,父皇不放人,为的是别的原因。”   河东反民牵涉到裴家,依父皇多疑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他。她去求肯定不行,崔缙去求……也未必可以。   但总要试一试,郑君容那厮城府太深,谢及音不敢轻易信他,若有别的法子可行,她不愿与宗陵天师扯上关系。   崔缙能将人要出来最好,即使失败,她也算在他面前表明自己深恶痛绝的态度,至少不会再被怀疑她要护着裴七郎。   这是谢及音考虑了许多天的计策,她不擅长算计人心,务求步步谨慎,进退有余。   实在是太累了。   “我去睡一会儿,待驸马回来再叫醒我。”谢及音交代道。   她睡得不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梦。   梦里桃花簌簌,春风吹过,落地成海。她与裴望初席地缠绵,衣衫尽褪,酣畅淋漓之际,却听他在耳边叹息。   “您大费周折将我要来,就是为了这事,如此可满意了?”   谢及音否认,可情/欲的快乐几乎将她的声音湮没。裴望初附身亲吻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如果不是,那您为何不遂我的愿,与我相忘于江湖,偏要将我要回公主府,困于这涸辙中?”   谢及音无言以对,裴望初笑她痴缠。   “……春梦随云散,桃花逐水流,欲往离恨天,风月债难酬。”   情起如浪,滔天之际,轻飘飘的叹息落入耳畔,如一声昭示不祥的金钟,将谢及音从梦中惊醒。   浑身软绵绵的,香汗沾湿了鬓发,她掀开被子,直到热汗被吹冷、心跳声渐渐平缓,这才撑身从床上坐起。   屏风外已点亮宫灯,许是识玉吩咐过,侍女们都屏息而行,怕将她吵醒。内室里十分寂静,谢及音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听见梦里的叩问仍在耳畔回荡。   若他一心求去,自己却偏要强留,不是为那见不得人的情/欲,却又是为什么?   他能逃却不逃,苦心将她从此事中摘干净,以酬她过往恩情,她偏不想领这情,偏要再往这旋涡中跳。这究竟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的私欲?   朦胧的夜色如一张密织的网悄无声息笼近,谢及音的思绪一时撞进了死胡同,转不出来,愈发感到闷窒。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传来,识玉转过屏风,见她已醒,拾起火折子点亮宫灯。   “驸马刚刚回了栖云院……一个人回来的。”   谢及音落在锦被间手微微一缩,面上现出几分苦笑。   果然……连崔缙也不行么?   识玉给她摆好绣履,侍奉她起身穿衣,为了调节气氛,将晚膳的菜名都报了一遍,又学小婢女们如何为了一根蜡烛吵嘴。   谢及音面上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没什么神采。   识玉见状轻轻叹息,与她商量道:“蚍蜉何必撼树,救裴七郎的事要么就……算了吧?” 第37章 软肋   谢及音不想算了。   她活了十九年, 谨遵母亲的教诲,处处收余恨、时时免娇嗔,好像也过得并不痛快。这么多年, 只等来了父皇偶尔良心发现的怜悯,和驸马或将幡然悔悟的敬重。   谢及音望着铜镜,端详着自己,细细地想了许久:这么多年,究竟为自己争过什么呢?   她最终下定决心, 入宫去见宗陵天师。   宗陵天师圣恩正隆, 太成帝赐他同居宣室殿,许其在芳清宫观中设坛打醮。谢及音先往芳清宫观拜会端静太妃, 以解梦为由, 请她派人去宣室殿中延请他。   听说是嘉宁公主邀见,宗陵天师为太成帝讲完经后便乘肩辇前来。   两人在无人相扰的静室中对案而坐,案上篆香袅袅,苦丁茶水雾升腾。谢及音隔着帷帽的垂纱打量他, 见他生得中朗清俊、面白须长, 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采,却教人猜不透年纪。   看面相, 不过三十, 可他若是裴七郎的师父,又不该年纪这么轻。   宗陵天师从容任她打量, 拎起铜壶为她添茶,说道:“这是屏山苦丁,有清淤化毒之效, 殿下不妨多用一些。”   谢及音抓住了他话中奇怪的词,“清淤化毒?”   “先皇后没叮嘱您么?”宗陵天师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缓缓叹了口气。   他口中的先皇后指的是死后被追封的淳懿皇后,谢及音的母亲。谢及音搁下手里的苦丁茶,问宗陵天师:“道长与我母亲是旧交?”   宗陵天师道:“先皇后德高质洁,小可不敢称旧,只是有幸见过一面,曾为她画符解毒。”   他这句话里的疑问太多,谢及音的目光透过垂纱定在他身上,缓缓问道:“道长的意思是,我母亲身体不好,是因为体内有毒,而非生我时坏了身子?”   宗陵天师摇头笑道:“实为母累子,非为子累母。”   母累子……   谢及音眉心微蹙,随即轻嗤道:“父皇曾请名医周灵通为母亲调理,若她真是体内有毒,难道名医世家后人会瞧不出来?父皇又岂会置之不顾?”   宗陵天师理了理袖子,朝谢及音伸手道:“请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将手腕探过去,须臾,宗陵天师道:“与淳懿皇后脉征同出一理,当是胎中所带,是极阴冲阳、极寒冲热、极静冲躁之故。所幸遗给殿下时只剩余毒,所以仅透其表,未及其里。”   谢及音觉得宗陵天师意有所指,在等她问何为“胎中所带”、何为“余毒”。   谢及音静默不言,指腹轻轻磨着杯身,半晌后道:“本宫今日并非为此而来。”   “那是为了……”   “裴七郎。”   宗陵天师了然一笑,“我那不成器的徒儿,近来叫殿下挂心了。”   谢及音掀起眼皮瞧他,“道长是真不怕父皇知晓你们的关系啊。”   “天授宫门徒遍朝野,不问红尘事,有何可惧,何况,”宗陵天师与她对视,从容一笑,“我与殿下一见如故,料想殿下不会如此绝情。”   他说绝情,绝的是谁的情?   谢及音似是想通了什么,“郑君容来找本宫,应该是道长授意的吧?以救裴七郎为借口,实际上想要见的人,是本宫。”   宗陵天师并不否认,“殿下聪敏过人。”   “以救裴七郎为条件,道长想让本宫做什么?”谢及音不想再与他兜圈子,微抬下颌,说道:“本宫这么大的把柄递给了你,你尽管说便是,不必担心本宫不答应。”   宗陵天师道:“我与巽之空有师徒身份,我想救他,他未必肯受,须得殿下想救他,他才想活。”   谢及音心想道,原来自己是递软肋来了。   她将一把桃木梳递给宗陵天师,这是当初她摔坏犀角梳后,裴望初亲手雕刻送她的那把。   “他见了这个,便知本宫的意思。”   宗陵天师收了桃木梳,朝她一揖,“多谢殿下慷慨相助。”   谢及音心中一嗤,心想,她是挺慷慨,这宗陵天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冲着她来的,偏偏撞上她病急乱投医。   只是思量过后,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   谢及音未在芳清宫观用膳,待她离开后,宗陵天师也起身离开。   太成帝十分宠信宗陵天师,为他堪舆卜卦方便之故,赏了他一枚金牌印,持此印可畅行无阻。傍晚时分,趁着卫时通等人下值,宗陵天师来到了廷尉司,见到了被关押在天牢里的裴望初。   裴望初身上带着伤,脸色苍白,正靠在墙边休息。他听见动静,掀起眼皮看了宗陵天师一眼,旋即又垂下,“什么风,竟能教仙履践此污秽之地。”   “世无冷暖不成风,巽之应该深有体会才是,”宗陵天师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一别七载,你的骨头可真是越长越硬了。”   裴望初垂目不语,似是与他无话可说。宗陵天师不以为忤,他一向纵容门下的弟子,尤其是裴望初。   宗陵天师说道:“当初你不顾天授宫宫规,要强行改变裴氏一族的运道,如今事无所成,自己反落个阶下囚的下场,心中可悔?”   裴望初道:“不悔。”   果然还是那个固执的性子,宗陵天师心道。   “只要你愿意向宫主叩首认错,重入天授宫,为师可以捞你出去。你知道宫主有心栽培你,以后天授宫要交到你手里。”   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条件,裴望初心想,如果他没有遇见莲池和尚、姜昭,不曾猜出这背后因由,他未必不会点头。   见他沉默不应,宗陵天师将桃木梳从栏杆缝隙中抛给他,“若名利于你如浮云,情意总该有千钧重。”   裴望初缓缓拾起那桃木梳,攥至骨节泛白,梳齿在掌心里印下深深的印痕。   半晌,裴望初冷声道:“天授宫行事,可真是越来越龌龊了。”   宗陵天师道:“嘉宁殿下是个聪明人,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与我做交易。你倒是可以拒绝我,只是苦了嘉宁殿下,又要另寻门路来救你,你说她还能去求谁?多早晚会被今上发觉她的心思?”   裴望初心中狠狠一刺,觉得浑身的伤都在发黏。他觉得自己像一尾被按在刀俎间的鱼,在宗陵天师提到谢及音的瞬间有了知觉,也因此心生恐惧。   早知她会如此心软,他当初就不该……   可真要论及当初,这一切的孽因何尝不是因他而起。   宗陵天师对他的反应尚算满意,由他考虑了好一会儿,“考虑得如何了?”   “我没得选,一切听师父的安排,”裴望初将桃木梳揣进怀里,似是认了栽,“但我还要在洛阳待一段日子,最迟三个月,我会回天授宫,亲自向宫主请罪。”   宗陵天师答应了他,“这倒无妨,你能想清楚,不枉为师来洛阳折腾这一趟。”   当初裴家被下狱论罪,裴望初也在其中,宗陵天师本想来捞他,却得知他已被谢黼之女所救,于是隔了一段日子才来洛阳。没想到这一耽搁,阴差阳错竟使裴望初生了软肋,反倒变得更容易拿捏。   可真是祸兮福之所倚。   宗陵天师的确有本事叫太成帝放人。   天授宫的势力遍及大魏与南周,河东郡亦有不少门徒,他给河东郡飞书传信,让其暗中配合崔元振剿灭萧元度的部队。   同时他又夜观星象,说天弓弯如满月,直指河东郡方位的天狼星,主战事胜,将有大捷。正为河东郡局势僵持不下而忧心的太成帝对此将信将疑,一旬过后,河东郡果然传来捷报,新派往河东郡的骑兵协助崔元振攻破反贼占据的裴家坞,全歼贼寇近万,萧元度虽堪堪逃脱,但他手下的将领却陨落了十之七八,再无生变的能力。   太成帝龙颜大悦,重赏宗陵天师。此时宗陵天师又为他卜了一卦,说艮卦爻变为坎卦,大道主仁,不宜枉杀。他为太成帝解卦时说道:“裴氏后人暂不可杀,未来或有玄机,可以借他的因缘找到逃匿的萧氏逆贼。”   太成帝自然听他的话,暂且饶裴望初一命,又顾及所谓因缘之论,要将他从廷尉里放出来。   正考虑该将裴望初安排在何处时,谢及姒听闻此事,辗转到宣室殿来探口风。听她的意思,似是想学谢及音从前的做法,将他养在身边,做个取乐讨宠的奴才。   谢及姒心里想得好,若知裴七郎愿意低头,不似从前那样高不可攀,说不定早在裴家满门下狱、谢及音写信让她相助时,她就会出手救下他。   虽说都是奴才,但侍奉她,必然比侍奉她皇姊体面些。只要裴七郎也愿意温柔待她,她不会像皇姊那样磋磨他,让他受那么多委屈。   可惜她打算得虽美,此事一开口就被太成帝冷声斥回。   “你婚期将近,那卫三郎有什么不好,你还要在别人身上动心思?”太成帝恨铁不成钢道,“嘉宁自幼有恶名,朕懒得管教她,你却是闺阁女子的表率,当谨遵女德女诫,莫要学她那风流无度的作风,不然朕倒是要问问皇后,每日在后宫忙些什么,一个女儿都管教不好,将来朕如何放心将皇嗣交予她管教?”   牵扯到杨皇后,谢及姒的热情顿时被浇熄,只剩下后悔与惊慌,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起意,不敢再提。   恰逢那日殿前当值的虎贲军是崔缙的心腹,崔缙当天就知道了此事。   提起谢及姒,那被戏耍侮辱多年的恨意犹在心头,见她不仅不思悔改,又生妄念,崔缙怎能咽得下这口气,看着她得逞?   于是当天下午,崔缙又在太成帝面前提议,请将裴七郎交予他处置,以作杀鸡儆猴之效,正一正公主府中的风气。   此事一举多得,于太成帝而言,既能昭示对崔氏的恩宠,又能敲打谢及姒,让她熄了不该生的心思。   从前裴望初在嘉宁公主府中未曾闯出大祸,太成帝想来并无不妥,于是应允了崔缙,只叮嘱他勿要伤其性命。   崔缙特地派人将此事告诉谢及姒,谢及姒深觉被辱,气得砸烂了满屋的花瓶瓷盘。   “他脑子进了多少水,上赶着要做绿毛龟?”谢及姒气极反笑道,“且等着看吧,他这样上赶着殷勤,皇姊能领他几分情,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棺材罢了!” 第38章 帐暖   二月初, 崔元振班师回朝,崔缙早早出城迎接,手下亲信来报, 说廷尉已经放人,派了辆马车将裴七郎送至公主府。   他转呈给崔缙一把钥匙,“这是廷尉司直大人交给您的,裴七郎脚上仍带着枷,这是钥匙, 大人叮嘱我亲自交到您手里。”   崔缙收了钥匙, 说道:“你先回公主府去,盯紧了他。”   亲信领命:“是。”   马车停在公主府西侧门, 裴望初从马车上下来。他双脚上各绕着一圈十斤重的铁枷, 枷上套着铁锁。有这一对铁枷在,他不能像常人一样健步如飞,更没有办法飞檐走壁。   他头发披散,宽袍之下遍体鳞伤, 连日的拘押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 衬得眉眼韵致,唯神色冷清淡漠, 仿佛被羁押的狐妖艳鬼。   门口守卫见此愣了愣, 方想起公主殿下早有吩咐,于是为他放行。   “多谢。”   裴望初拖着脚上的铁枷踏入公主府, 缓步前往主院,先去了东厢房。   郑君容在府中等得心焦,见了他忙迎上来, “师兄!你可算是出来了,身上的伤怎么样, 我帮你看看。”   “劳烦帮我备水,我要沐浴,再帮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裴望初声音淡淡,转身去了盥室。   郑君容看着他脚上的锁链,怔愣片刻,气得一拳砸在了桌面上。   谢及音正在琴斋中投壶,箭箭中鹄,颇有些无聊,于是让识玉去换个细颈的瓷瓶来。片刻后,识玉抱着瓶子匆匆走进来,低声道:“裴七郎从廷尉放出来了,眼下正在外面。”   如一颗石子掷入湖面,惊起层层涟漪,谢及音捏着木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冷声道:“不见。”   识玉叹了口气,应了声是,转身出去将裴望初打发走,“殿下眼下不想见你,让你先回去休息——”   话音未落,便见谢及音从琴斋里走出来,容色微愠,颇有几分气急之意。   她走到裴望初面前扬起了手,裴望初没有躲,只下意识闭上眼睛,然而那一耳光并没有落在他脸上,耳畔香风一动,却是肩上被人狠狠一推。   “你倒有脸活着回来,本宫……”   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裴望初睁眼看向她,发觉她也消瘦了许多,发髻松绾,满是怒意的眼中因含着泪而显出了几分伤心的意味。   他越来越见不得她难过。裴望初心中微刺,撩袍跪于阶下,向她叩首请罪。   “因望初之过牵涉殿下,致殿下多忧多劳,负气受屈,实该万死。今我甘愿受罚,还请殿下降责,但为宽心。”   “你是该死,你死了,本宫还能清净些。”谢及音负气说道。   她听见了锁链相撞的声音,看见了露在袍角下的铁链,心中一梗,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甩袖进屋去了。   裴望初撑地起身,理了理衣服,跟了进去,识玉极有眼色地将侍女都打发远一些,自己守在门外。   锁链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声响,绕过多宝格,拨开珠帘垂幔,室内暖香融融,画屏锦绣。谢及音正背对着屏风坐在圆凳上,无声无息地垂泪。   这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将她的心攥得喘不过气,好容易盼得廷尉放人,锁在裴望初双脚间的铁链却如一记棒喝,惊醒她化危为安的美梦,昭示着这短暂时光如昙花一现,他只是暂时保得周全,未必什么时候,又会惊怒太成帝。   她已贵为公主,可在无上的皇权面前,却连保住一个人,都这般无能为力。   一只手落在她肩头,旋即自身后将她拥入怀里。裴望初一时无言,只是听着她压抑在喉间的哭泣,心中已是寸寸裂痕,时而热到滚烫,时而凉至彻骨。   她怎么会有这么软的心,这么多的泪,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烫得他心头发紧。   “惩罚人的法子那么多,殿下偏偏选了我最受不住的这种。”许久,裴望初捧起她的脸为她拭泪,低声叹息道:“您是要看我生生心疼死吗?”   谢及音心中至今仍有气,泪眼朦胧地恨声道:“你若真心疼我,当初就不该铤而走险,你就不怕我真的误会你和姜昭不清白,从此不管你的生死,你就不怕……”   裴望初叹息道:“我不怕你误会我,我只怕你牵挂我。殿下,我从前与你说的话,你真是一句都没放在心上。”   他从前说什么了?不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么?   谢及音道:“你说的话是什么金科玉律,要本宫每一句都——”   余音止在吻里,彼此都有些失态,谢及音所坐的圆凳滑撞在桌角,她被倾身压在梨花木桌面上,步摇钗环撞得桌上茶壶杯盏叮当作响。   齿尖磕破了薄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交缠。和满身的刑伤相比,这点伤口反而成了她赐予的抚慰。   裴望初一只手垫在谢及音的脑袋与桌面之间,一只手揽住她后仰的腰,如今她整个人都偎在怀里喘息。裴望初感受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心中默默地想,若是能令她欢喜一些,他情愿就此淌尽一腔热血,熔尽满怀骨肉。   细碎的吻落在颈间,停在胸前,温柔若无风的春雨,密密润透衣衫,层层触及肌肤。谢及音闻见了他发间新沐后的清淡冷香,抬手拆落钗冠,任由那尚有湿意的发丝落在她脸上。   裴望初微哑的声音落在耳畔,低声恳求她:“这次殿下允我么?”   没在他发间的手微微一蜷,谢及音睁眼望向他,意有犹疑,“你身上的伤……”   “去床上,不会弄脏殿下。”   让人快活的手段很多,大魏文士以此为风流,天授宫中更有房中秘术,裴望初曾有涉猎,因不得要旨,遂搁置一旁。今日情至意动,那些尘封在心中的书册间的字句、图画,一时竟都活色生香起来。   裴望初抱起谢及音搁在床上,绛色绣金的床帐如流水泻下,遮住帐内交叠的身影。   钗环委落在地,衣衫抛出帐外,风吹过画屏,拂动红帐层层涟漪。   裴望初拥她在怀,自己的衣服却严严实实穿在身上,遮住了新旧斑驳的伤口,未曾触碰她分毫。他低声哄她放松,亲吻渐渐向下。   谢及音本仍沉浸在愁绪里,轻软的触感覆上时,脑中轰然一声,浑身骤然绷起,踹在裴望初肩上,将他推开,扯过锦被胡乱将自己裹住。   裴望初肩上有伤,他倒抽了一口气,无奈地坐起来,看向谢及音。   “应该没有弄疼殿下吧?”他只是稍微碰了碰。   谢及音面红若烧,心鼓如擂,紧紧攥着锦被不撒手,因为过于震惊,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仿佛被吓到了,裴望初掩唇轻咳两声,解释道:“我身上伤不重,但比较多,解衣难免会弄脏你,唯此一法可纾解几分……”   他越描越黑,谢及音又羞又恼,左右环顾,拎起枕头扔他。裴望初接住枕头,信誓旦旦道:“我绝没有戏弄殿下的意思。”   说完却没忍住笑,觉得她实在是色厉内荏,胆子这么小,当初却敢将他讨来做面首。   他这一笑,不戏弄也成了戏弄,谢及音想上手教训他,又怕碰疼他身上的伤,朝帐外一指,气恼道:“滚出去。”   这回裴望初却未听她的话,反而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拽出来,似刚才的姿势那般锁住。   他耐心同她商量道:“我与殿下早晚会经历这一遭,我知道您不容易放开,但您总要先熟悉我的亲近,咱们循序渐进,好不好?”   谢及音望进他幽深若春夜的眼睛里,心中微动,低声问他道:“怎么循序渐进?你还要像刚才……刚才那样……”   “殿下不喜欢吗?”裴望初在她耳边问道。   回想起刚刚那一瞬的触感,忽觉生出一阵酥麻,谢及音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是觉得这样很脏么?”   脏吗?谢及音被他清冽明净的气息裹挟着,心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抚上裴望初的脸,微微仰起,吻在他唇上,轻轻蹭了蹭。   他是她心里最澄澈的月光,再没有别人,比他待她更干净。   答复已不言而喻,裴望初与她缠吻一会儿,柔声恳请她:“我是第一次,殿下让我试一试好吗?若是不舒服,或者不喜欢,你可以像刚才那样踹开我。”   谢及音咬唇不语,只闭上眼睛,将脸侧埋进锦被中,缓缓松了推拒他的力道。   窗外的风吹进来,惊蛰将至,风中也有了暖意。   许久之后,帐中动静停息,谢及音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悄悄动了动发麻的身体。   她抬眼觑裴望初,见他平仰于枕上,以手腕覆眼,似是睡着了。   薄唇红如殷,润如樱桃,吐息如兰,近乎靡艳。然轮廓是明朗的,他的下颌,鼻梁……遮住眉眼来看,其实有几分锐气。   谢及音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他的长相,忆及方才,脸上隐隐发热。   羞耻尚有一些,只是远不如从前拘谨。裴七郎给她的感觉又亲近了许多,他愿意这样待她,心里一定是不讨厌她的吧?   这一念头一时间压过了对以后的忧虑,谢及音靠过去,轻轻枕在他肩上。   “七郎?”   一只手落在她颊上,温声回应她,“我没睡。”   谢及音挑起他衣上的穗子把玩,问他在天牢里受过什么刑,裴望初不想与她聊这个,可他一躲避,她更揪心。   “给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不好?”   “一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养几天就好了。”裴望初安抚她,心道,若是忍心给她看,惹她心疼,方才又何必把自己忍耐得那样狼狈。   谢及音伸手碰他的衣服,被裴望初握住,他劝道:“该起身了,殿下,我刚回来,不宜在您屋里久留。”   他侍奉谢及音穿衣整鬓,撩开床帐,将洇成深色的锦被掀至一旁,拾起地上的绣履,蹲下为她穿上。   “暂且忍耐几个时辰,待午睡醒后再唤水沐浴。”裴望初叮嘱她。   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他考虑得总是周全。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两脚间的铁链上,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眼下有太多人盯着你。” 第39章 克制   裴望初将曾经送给谢及音的那把桃木梳还给了她, 谢及音捏在掌心里细细把玩,发现梳身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音”字。   她想起郑君容找她求情时呈上的玉佩,起身到多宝格的匣子里取出, 递给裴望初。   “不必这般礼尚往来,”裴望初将她掌心握拢,裹住那枚青玉,“这块玉本也该赠与殿下,再有要动用信物的事, 用这块玉, 不必劳烦我送的梳子。”   谢及音摩挲着玉佩的纹路,问道:“这是为何, 莫非你的随身玉佩, 竟比不过一把梳子金贵?”   裴望初嗯了一声,“梳子上落了殿下的名讳,自然更贵重。”   那是他亲手为她雕刻的木梳,是风月之礼, 闺阁之乐, 怎么能被无关的人染指。   谢及音收了玉佩,重新放回匣内, 警告他道:“我可没答应下次还会救你, 你平日要谨慎做人,别再做险事。”   她倒教训起他来了。   裴望初牵她到妆台前坐下, 要为她重绾发髻,以指作梳,在她发间游离。两人的目光在铜镜中相撞, 裴望初伸手撩起她右侧的发帘,弯腰贴近, 亲吻她的耳垂。   箍在腰上的手收紧,实在是有些醉生梦死的放浪,谢及音情不自禁地仰面,将脖颈露给他,颤颤闭上眼。   “看来你心里清楚我为何会救你,也知道该怎样报答我……”   她的声音很轻,攀在裴望初肩头的手抚起他的脸,指腹沿着他的眉宇划过鼻尖,挑着他的下颌往上抬。   为了让她看得清楚,裴望初屈膝跪立在她面前。   谢及音疑惑道:“可我不明白,你明明有其他选择,那么多人想救你,宗陵天师、郑君容、甚至阿姒……你为什么单单回应了我,你明知道,这座公主府庇佑不住你。”   裴望初听完,握着她的手说道:“同样的话,我也想问殿下,那么多年轻俊秀的郎君想侍奉您,您为什么单单只要我,您明知道,与我扯上关系会有多危险。”   谢及音一瞬哑然,裴望初撑身贴近她,在她耳畔轻笑道:“是不是……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又在胡搅蛮缠,谢及音耳边酥麻,红烫似烧,抬手将他推开,拾起妆台上的犀角梳,自顾自梳理长发。   裴望初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从白瓷瓶中抹了一指梅花油,涂在掌心,抹在发间,为她绾起一个高髻。见她眉心蹙着,裴望初伸手点在她眉心,轻轻揉平。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我待殿下的心,同你待我一样,非只为贪恋皮相,非只为知恩图报,是独一无二,昼夜思怀。”   一支珠钗斜插入鬓,流苏轻轻晃动,珍珠相撞。   裴望初温声说道:“只是,我如何倾心待你都应该,反正我轻如草芥,再无他用。但你是珠玉之尊,当自重自爱,不可轻身涉险。”   “轻如草芥,珠玉之尊?”谢及音抬眼看他,“裴七郎竟也会用世俗的尊卑看人?”   裴望初道:“这不是世俗的尊卑,这是我心里的高下。”   世人看他是落尘的明珠,入网的白鹤,然而他心里并不自重,在他珍重的人面前,他自甘卑至尘泥。   话已至此,他又说道:“宗陵天师手里有你的信物,崔驸马在谢黼面前为我求情,这两人均非善类,殿下一个都不该招惹。你将把柄递到了他们手里,可想过日后该如何收场?”   谢及音道:“自然是解燃眉之急在先。”   “如今燃眉之急已解,殿下,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裴望初劝她道。   谢及音很不喜欢他这只许州官放火的态度,论起做事不顾后果,她还没与他翻上元节那天的旧账。   她将犀角梳重重往妆台上一搁,声音微冷,“那裴七郎倒是教教我,以后该如何行事?”   正此时,识玉匆匆走进来,隔着屏风道:“殿下,驸马回府了,眼下正朝主院这边来。”   谢及音下意识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对她道:“等会在崔缙面前,殿下不必护着我。”   谢及音冷哼一声,“你既不识好歹,本宫何必管你。”   崔缙在城外接到了崔元振,父子大半年未见,本该有许多话要说,但崔元振要先入宫见太成帝交兵复命,崔缙也趁这段时间先回公主府一趟。   他先派回的亲信向他禀报道:“裴七郎一入府就去了嘉宁公主起居的主院,再未出来,也没听说主院有什么动静。”   闻言,崔缙的脸色不太好看,将缰绳往亲信身上一扔,“我去看看,不必跟着。”   主院里静悄悄的,侍女们都被遣远了,只有几只麻雀在檐下拣食。   崔缙远远看见裴望初跪在庭院的石子路上,脚上锁着铁链,依然身姿笔直,如修竹茂松,倒像是招摇勾引。   崔缙踱步走到裴望初面前,睨着他问道:“殿下让你跪在这儿的吗?”   裴望初不言,崔缙冷笑道:“一个背主的奴才,还敢在我面前端架子。你这些没用的傲气,但凡留几分给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识玉从上房里走出来,见了崔缙,屈膝行礼,“殿下正在午睡,请驸马不要喧嚷。”   崔缙将识玉叫至一旁,问她:“不是说殿下要他是为了亲自处置吗,难道只是叫他在院中跪一跪?”   识玉道:“殿下一向心怀慈悲,不会磋磨人的法子,不知驸马是想怎样?”   “至少要杖三十、鞭六十,黥刑刺面,游街示众,”崔缙望着裴望初冷笑道,“还有更侮辱人的法子,那些籍没入宫的罪臣之后都是些什么下场,殿下不会想不到,只怕她舍不得。”   让裴七郎净身做太监,连识玉都觉得太过刻薄,故不答言。见她态度与那天游说自己时不同,崔缙心中不悦,问道:“殿下究竟是真的在午睡,还是不想见我?”   识玉不承认,崔缙心中起疑,三两步拾级而上,要往上房中闯,不料一柄长剑挡在身前,将他抵了回去。   公主府侍卫中尉岑墨面色冷严,挡在崔缙身前道:“公主起居之地,擅闯者以犯禁论。”   他从前本在前院守着,只有谢及音出门时才会随护身侧,后来谢及音听了裴望初的话,将他调到了主院,为的就是防止崔缙乱闯。   崔缙险些气笑了,说道:“我与殿下乃是夫妻,这天底下还有丈夫要见妻子,家中奴仆拦阻的道理吗?”   岑墨并不通融,“我只认得公主殿下是主君,只听殿下的吩咐,并不是别人的奴才。”   “好好好,你们都是忠臣,只有我一个外人。”崔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回身看了看庭中一跪一立的裴望初和识玉,又看了看挡在身前的岑墨,突然冷笑一声,拔出岑墨的佩剑,朝裴望初走去。   识玉神色一变,挡在裴望初面前,“驸马!您这是做什么!”   “处置刁奴,滚开!”崔缙一把拨开识玉,将剑锋抵在裴望初脖子上,怒声道:“今日便叫你知道以奴欺主的下场!”   剑身的青光折射在裴望初脸上,裴望初目光平静地与崔缙对视。有一瞬间,崔缙竟觉得他的眼神与谢及音十分相似,明明身处弱势,然而看人的眼神里却藏着轻讽与怜悯。   只听裴望初轻声叹道:“崔家眼下如日中天,青云兄仍处处不如意,若以后崔家落败,却不知青云兄该如何自处?”   崔缙握剑的手一顿,拧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青云兄是否仍未想通,宗陵天师为何要保我,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卦象所指,天命所归吧?”   裴望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飞檐的脊兽上,那是河东郡所在的方向。   “宗陵天师有本事叫河东郡的战事转败为胜,然而当初崔元振与反贼僵持之际,他却稳坐高台,闭口不言,偏要等崔元振失势时再出手,叫今上折服于他的神通。”   裴望初双目微垂,接着道:“仗是崔元振带人打的,奔波辛劳加之于身,到最后,功劳却全落在宗陵天师手里。”   崔缙被说中烦心事,有些恼恨,手中的剑却逼得更紧,剑锋贴上了裴望初的皮肤,割出一条血痕。   他冷冷道:“你如今已是阶下囚,朝堂之事与你何干,纵我今日宰了你……”   “宰了我,如何,还没想明白吗?”裴望初轻笑,微微抬首,“宗陵天师正等着青云兄宰了我呢。”   崔元振在河东郡剿贼不力,靠着宗陵天师的星象才堪堪得胜,宗陵天师早知崔缙与裴望初的恩怨,故意说裴望初是抓住萧元度的卦中之人,好叫他杀害后,令崔家更为太成帝所不喜。   如此一来,在河东郡一事上,更没有人能同宗陵天师抢功了。   在裴望初的点拨之下,电光石火间,崔缙想通了背后的关窍。   如此看来,裴望初不能杀,可是……   念及谢及音的态度,崔缙心中又不甘心放过他,怕他卖弄姿色、巧言哄骗,令谢及音心软。   那是他崔缙的妻子,他尚未求得她回心转意,怎么甘心拱手让人?   几颗血珠沿着剑锋滴落,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连拣食的麻雀都没了踪影。识玉的心悬在喉咙,岑墨亦皱眉看着崔缙手里的剑,看他迟疑不决,裴望初命悬一线。   正僵持间,谢及音突然从上房走出来,行步如风走到崔缙面前,握着他的手腕,将剑锋掰至一旁。   “岑墨!”   谢及音喊了一声,岑墨三两步上前,夺回了崔缙手里的剑。   崔缙目深如墨地盯着谢及音,见她云鬓高髻、盛装玉颜,面有怒容,哪有半分午睡未醒的样子。   跪在地上波澜不惊的裴望初亦眉心一拧。   “不是说在午睡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崔缙欲伸手碰她的脸,被谢及音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倏尔冷冷一笑。   “谢及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说什么欲泄恨而不能,我看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他……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是不是?”   他简直怒不可遏,谢及音却并不看他,对岑墨道:“把他赶出去。”   岑墨朝崔缙一抱拳,“驸马自己走,还是我请您走?”   “你这样与谢及姒有何区别,你们姐妹都是骗子……”岑墨上手拉他,被崔缙一把甩开,“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他狠狠看了谢及音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直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主院影壁后,谢及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蹙眉看了一眼裴望初颈间的伤口,对他道:“随我进屋。”   窸窸窣窣的铁链声跟在身后,谢及音叫识玉去找药粉和纱布,她背对着裴望初站在屏风边,一时没说话,似在缓和情绪。   “殿下方才不该露面,驸马不会杀我,如今知道您——”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谢及音转身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40章 不忍   识玉拿来药粉和纱布, 见裴望初跪在屏风外,心中暗道,都说裴七郎清高不折, 为何在殿下面前总这般没骨头。   谢及音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椅上假寐,听见动静,并没有起身帮他的意思。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从识玉手中接过东西。   “多谢,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跪在屏风边, 身边连能搁东西的小几都没有, 识玉让他去外间八仙桌,裴望初垂目笑了笑, “殿下未允, 我怎能擅自起来。”   屏风内金铃轻响,识玉绕进去,走到谢及音身后。谢及音搁下金铃,朝妆台的方向一指, 对识玉道:“把我的铜镜拿给他用。”   “是。”识玉一头雾水地应下, 心中疑惑,这到底是生气未生气, 关心不关心?   她将铜镜捧出去, 又移来一张小案,拧了张干净的帕子。见裴望初能自己上药, 便不再管他,阖上门出去了。   镜中映出面如冠玉,左脸上隐有红痕。裴望初仰起头, 将颈间的伤口处理干净,又整了整衣冠。他听见屏风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想谢及音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悄悄起身,将小案归位,捧着铜镜放回她的妆台上。   美人榻与妆台隔着一道珠帘,裴望初望过去,只见她枕臂而眠的背影。   她的掌心好像有一点泛红,裴望初摸了摸自己挨打的侧脸,悄声走过去,见她似无知觉,手指轻轻落在她掌心里,指腹在她泛红虎口内侧轻轻摩挲。   谢及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忍到平心静气不容易,她声音里依旧有几分余韵的冷,“不是爱跪么,本宫没叫你起来。”   裴望初收回手,轻声道:“是我自作主张,被您知觉了。”   谢及音默然片刻,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裴望初从她身后绕过去,跪坐在贵妃榻前,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孰料谢及音却勾着他的衣领上前,主动与他亲吻。   她攀着他的肩膀从榻上起身,腰臀被他托在掌心里,整个人倾身覆在他怀中,自他额头至眉眼,至薄凉的嘴唇,寸寸亲吻舔舐,仿佛充满爱怜。   裴望初心中绮念乱生,拢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缓缓收紧。   “我想了许久,七郎说得对,”谢及音叹息里夹着喘息,抚着他的脸低声道,“我这般意气用事,护不住你,也保不住自己,今日得罪驸马事小,来日得罪父皇,怕不能收场,是不是?”   裴望初在她唇上亲了亲,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万事以己为先,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倒还顺杆爬了上来。   谢及音笑了笑,“是啊。”   他有反客为主之意,谢及音仰面感受着他落在颈间的亲吻,突然说道:“明天,你与郑君容都搬到得月院去。”   裴望初动作一滞,与她目光相对,似有不解,又似有几分了然。   他就说,能将她气到动手打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   “你因我而受驸马刁难,若要我袖手旁观,纵你有本事次次化险为夷,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这份心,”谢及音抚着他的眉眼,轻声解释道,“倒不如你到得月院去,那里离主院最远,驸马不会再为难你,即使会,我瞧不见,便不会拦着,你尽可大显身手。”   裴望初听完,眉梢微挑,“殿下认真的?”   谢及音单指抵住他欲吻上来的嘴唇,态度坚定,“自然,为了你,也为了本宫。”   谢及音派了几个府卫帮忙,当天夜里就把东厢房腾空,连床褥枕席都卷去了得月院。   院子在公主府的东北角上,因无人居住而显得凄清冷寂,裴望初披着外衣,掌着一盏灯,坐在窗边自弈。郑君容前来旁敲侧击,问他如何得罪了嘉宁公主,裴望初不答,反将盛放黑棋的棋篓推至他面前。   “你先与我交代清楚,如何伙同宗陵天师算计殿下的。”   宗陵天师不是郑君容的授业师父,郑君容自然与师兄更亲,三两句便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   “天师应该早就盯上你与殿下了,对公主府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先找上了我,让我去求殿下,以此为救你的条件。天师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师兄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见一见嘉宁殿下。”   裴望初问:“这是他说的,还是你猜的?”   郑君容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猜的。”   “若是你猜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连成倾轧之势,裴望初若有所思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裴望初搬到得月院后,一连几日,谢及音都不曾召见他,且又将柳梅居那群郎倌们请了出来,在主院中弹琴奏乐,起舞玩闹,好不快活。   裴望初进门时险些被人撞个满怀,仍是上次挨了崔缙窝心脚的那个郎倌,姓柳,生得眉目动人,很有几分温柔多情的意味。   柳郎倌扯下蒙在眼前的红绸,看见裴望初的脸,当即一愣,心道公主府里竟有生得比自己还好的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他双脚间的铁链上,随即一嗤。   想必是得罪了公主,为主子所厌弃的奴才,是前来求情讨饶的。   柳郎倌顿时化妒为恨,挡住裴望初的去路,问他道:“你是何人,无端闯入公主的院子,可有召见?”   裴望初看了他一眼,好脾气道:“得月院,姓裴。”   “得月……倒是能痴心妄想,”柳郎倌轻嗤,“可惜殿下说了,谁也不准进屋去打扰。”   上房的门开着,窗户也支起来,然而这些郎倌却只能在院中热闹,谁也没真正入嘉宁公主的眼。   裴望初绕过柳郎倌往前走,说道:“不错,那你们继续表现。”   柳郎倌要上手拽他,裴望初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却令人后背一凉。   “我要去见殿下,别把你身上的味道沾给我,”裴望初挡开他的手,轻声道,“免得弄脏殿下的屋子。”   他穿过满院目瞪口呆的郎倌,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窸窸窣窣的铁链摩擦声迈入了上房。   谢及音靠在茶榻里品茶读书,长发松松绾成单侧垂髻,用一支檀木簪束着,如一袭华锦垛在颈间。她左手持书,右手持盏,眉目被茶气熏湿,颇有温婉安适之意。   她抬眼看见裴望初,旋即又垂下眼,掌中翻过一页书。   裴望初上前接过识玉手中的陶壶,拿开盖子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水?”   识玉道:“是去年蠲的梅枝雪水。”   裴望初说道:“梅枝雪水自有冷香,茉莉会掩其清,君绿会伤其甘,当以明前白茶为佳。”   识玉很信服他的见识,见谢及音未出言反对,从善如流道:“我这就给殿下换成白茶。”   裴望初先她一步取过茶匙,对识玉道:“不必劳烦,我来吧。”   识玉看向谢及音,谢及音的目光仍停在书页上,只点点头,于是识玉便将一众茶器都交予裴望初,敛身退了出去。   窗外丝竹乱耳,室内唯闻茶香袅袅,裴望初并不打搅她,只沏好了茶,晾至温度适宜,搁在谢及音掌中。谢及音抿了一口,又递回给他,“赏你了。”   裴望初借着她的梅花盏品了品,“殿下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味道是不错,”谢及音翻了一页书,“但识玉没有这等手艺,若知不可乎骤得,那么从第一口就不能贪求,裴七郎最明白这个道理了,是不是?”   “可是好茶待佳人,佳人不取,岂不可惜,”他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目道,“粗叶茶梗,倒是长有,未免唐突佳人。”   谢及音道:“都是俗世的色相,一待勘破,哪有什么佳人。”   手中的书冷不防被抽走,谢及音抬眼瞪他,却见他合上扉页一笑,“《摄大乘论》也看得如此入迷,殿下是想修身养性,还是遁入空门?”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干卿何事。”   裴望初劝她道:“若是修身养性,一味求寡淡、求勘破,反是条迷途。于此一道,佛教不如天授宫,读这劳什子摄论,倒不如我教殿下如何修养。”   他隔着小案勾起谢及音落在耳边的一缕发丝,温声道:“若想遁入空门……还请您歇了这个心思。”   谢及音闻言一笑,“你与院中诸位并无不同,是本宫宠幸你,你还管不到本宫头上。”   “还是有不同的,”裴望初并不生气,“至少我比他们干净些。”   谢及音道:“这些人虽出身柳梅居,但也都是清倌。”   裴望初又道:“那我待殿下的心,总要胜过他们三分。”   “你待本宫有什么心,教本宫忍得千锤万凿、烈火焚烧,还要坐若春风、等闲视之的心么?”   “这些未曾加诸殿下之身,殿下为何不能袖手旁观?”   “我若能做到袖手旁观,从一开始就不会救你……七郎,难道你不明白?”   谢及音起身,拨开珠帘,拾起香炉旁的银匙剔掉香灰,苏合香一时浓得有些醉人。   她窈窕的身影隔着一道珠帘隐现,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弦也随着珠帘轻轻挑动。   她对他说道:“我想救你,从一开始便不是出于贪欲,而是出于不忍。因此我能见你安然无恙,与我无关,却不忍见你因我之故,受尽折磨。”   所以她之前才会帮助他逃离公主府这片涸辙,要与他相忘于江湖。可是这个蠢货、这个疯子,竟转身投向沸鼎,她不得不将他捞回身边来。   裴望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珠帘一寸之外,他问她:“难道殿下对我是十分不忍,无一丝贪求?”   自然是有的。他这样好,很难叫人不生妄念。   只是……   “不值一提罢了。”   真是好一个不值一提。   裴望初将要落在她肩头的手又垂了下去,香炉里燃着的苏合香快给她剔灭了,仍不见她转身。   “所以您让我搬去得月院,是下定决心要我远您而自保,是吗?”   谢及音低低“嗯”了一声,“莫要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以后少往主院这边来。”   许久之后,身后那人应道:“知道了。”   珠帘相撞,她听见铁索曳地的声音,绕过屏风朝外走去,渐渐被院子里靡靡缠绵的琴瑟声盖过。   炉烟终是熄了,室内骤然生冷。谢及音站得双腿有些僵硬,却不想回头去看空荡荡的屋子。   她一低头,一滴无知无觉的眼泪落进了香灰中。   她伸手去碰那香灰,被烫得缩了一下手,忽闻身后传来声响,珠帘一阵乱撞。   她未及反应,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清冽如竹上雪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密密织成一张网,几乎要将她勒窒。   “好狠的心啊,殿下,”叹息落在她后颈,勾起一阵轻颤,“那你就忍心见我渴死在你面前?”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着谢及音的腰将她从珠帘后拖出来, 推在檀香木屏风上,谢及音被震麻了半边肩膀,扶着插屏的镂空镶边才堪堪站稳。   她迷茫而惊惧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挟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低头咬在她侧颈间。   他用了点力气,疼得谢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 气得冲他扬起了手。   裴望初永远不会躲她的巴掌, 甚至温驯地垂下眼,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落在脸上。   谢及音偏偏顿住了。   “这张脸, 若是不得您怜惜, 则只剩供您泄气这一个用处,”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长睫遮掩着目中放肆的贪欲,轻声道, “您还顾惜什么呢?”   谢及音忍了又忍, 觉得不该陪他发疯,应当同他讲道理, 最终收回了手。   她平静了几口气, 说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负,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时之计,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怨你, 这并非负气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负气之言?”裴望初的轻轻抹过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浅浅的水珠。他呈至谢及音眼前,问她,“那这是什么?”   谢及音淡淡道:“这是人之常情。”   血气直涌上脑门,裴望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恨不得爱不得,恼不得怜不得。他心里冰火两重天,时而烫得发紧,时而凉得生疼。   他沉默不语的这一瞬,谢及音竟又想推开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紧,空出一只手拔下她发间的木钗,塞进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间。   他冷冷望着她道:“你不要气死我,还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纹握在谢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红的血肉。   谢及音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这是发什么疯,作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谢及音双眼一眨,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哽声道:“我是爱慕你,贪恋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你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何必又来招我沉溺,难道非要见我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你才觉得有趣,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吗?”   裴望初捧起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亦是哽声幽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叹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为你生,亦可以为你死,但你不能推开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直到被厌弃,或者被死亡分开。   谢及音泣不成声,不停地摇头,然而心里的理智却一寸寸溃败,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带着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温和理智,善纳嘉言,怎么会是这样的疯子。   裴望初将她拥入怀中,听她伏在肩头近乎绝望地哭泣,眼泪洇透了他的衣服,凉凉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间,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听她的话,别再让她为难,惹她伤心。   可她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热温软,她颈间幽香如兰,五感生如业障,将他死死缠住,缓缓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泪与哽咽尽数湮没在温柔的吻里,直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谢及音背靠着檀木屏风,鬓角被薄汗洇湿,喉咙干渴得厉害,染着红蔻丹的手紧紧拽着裴望初的衣衫,苍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紧紧地攀着他,吞咽他渡来的生气。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险些倾倒下去,裴望初稳稳扶住屏风,然后将谢及音横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此处省略一千字,请科学上网】   红帐终于缓缓摇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掀帘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请识玉备水给谢及音沐浴。谢及音仍闭着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她撑身起来,将水喝完,接过裴望初递来的衣服拢在身上,盖住了仍透着红晕的皮肤。   裴望初坐在床边看着她,终于能平心静气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殿下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谢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坚持道:“你还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绣履,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边来。”   丫鬟们提着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洒满花瓣,摆上皂豆和皂荚。谢及音洗干净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纱宽衣,让裴望初进来帮她洗头发。   他对此愈发熟稔,指腹在她发间揉按,力度适宜。谢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时,听见裴望初问道:“殿下见到宗陵天师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谢及音缓缓睁开眼,“听说你们是师徒,他没告诉你吗?”   裴望初道:“我十五岁离开天授宫后,再不曾见过他,此后在胶东袁崇礼先生门下治学,若论师徒情谊,实在是没有几分。”   “十五岁……”   谢及音算了算时间,裴望初第一次到谢家赴宴那年应该是十六岁,也就是离开天授宫的第二年。听说天授宫是个不拘世俗、修道问玄的好地方,怪不得他那时便说话行事与众不同。   她回过神来,说道:“六年未见,宗陵天师仍肯冒着被今上发现的风险出面救你,可见心里还是认你的。”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这般心软。”   裴望初将她湿淋淋的长发从水中捞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妆台前为她梳顺,又让人将火盆搬近一些,让她挨着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道:“可空有心软无济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师,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自然是明哲保身,别再管他,任凭生死。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必然会生气,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语。   谢及音回想着那日与宗陵天师的对话,“他说我身上有余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说是什么毒?”   谢及音摇了摇头。一来她急着商量救裴望初,二来她对宗陵天师所知甚少,不敢轻信,所以没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好奇,“你竟还懂医?”   “涉猎过一点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也擅长以此治病疗愈、修身化性,作为天授宫曾经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种常见丹药,对丹药所导致的副症也有所了解。   她的脉象确与常人有异,只是迹象很浅,若不仔细探查,几乎感知不到。如此细微的脉象,即使能确认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师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带出的余毒呢?   娘胎……谢及音的生母,那位传闻中出身寒门,极得谢黼宠爱的短命夫人,难道与宗陵天师认识吗?   见他眉心微拧,谢及音问道:“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严重?”   裴望初轻轻摇头,安抚她道:“是我学艺不精,需要回去查阅典籍。不过这征状只及于脉象,并不严重,不必忧心。”   待谢及音的头发烘干,裴望初帮她抹了一层发油,又绾成飞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离开,看他从上房里出来,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齿,在旁边说风凉话。   “才知道这位竟是名动洛阳的裴公子,听说还曾与驸马同窗共读,如今竟也落得与我等奴才一个下场,可怜呐,可怜。”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脚踩在铁镣铐上,裴望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驸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说他是会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放你一马,还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双指掐在他喉间,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声道:“把你的脚拿开。”   柳郎倌憋得脸色紫红,连忙挪开了脚,目光惊恐地向裴望初叨扰。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驸马的奴才,最好记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帘下含着几分轻讽,对柳郎倌道,“我这双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   柳郎倌颤颤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态度如此嚣张,眼见着就要被人当众活活掐死,柳郎倌忙点头认怂:“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请裴郎君高抬贵手……”   裴望初在将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   “冒犯了,见谅。”裴望初温温然一揖,绕过他缓步离开了主院,只留满院柳梅居的郎倌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识玉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眉心一蹙,觉得裴七郎的举动有些不妥,遂将此事告知谢及音。   谢及音正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椅上,试新供上来的梅子色口脂,嫣红里透着浅紫,别有几分妩媚。她听完后轻笑两声,对识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当他温和纯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识玉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及音将口脂搁下,仰面阖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摇摇晃晃,脑海中浮现出午后红帐里暧昧的场景。   清淡的梅子香随着呼吸钻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下次……   谢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对识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们都回别院去吧,他们每日辛苦,多赏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让他离府,回柳梅居去吧。” 第42章 教诲   崔元振在河东郡平叛时落下一身伤, 然而大部分功劳都落在了宗陵天师身上,崔家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嘉奖。   为了恩赏宗陵天师,太成帝要为他在洛阳城里盖一座七层高的道观, 命司空卫舒带人昼夜赶画图纸,准备三月土地解冻后就开工。   盖这座宫观,至少需要砍一万棵树、烧十万块砖,耗费近百万两白银。这对刚经历改换皇室不久,又遭受河东兵戈之祸的大魏而言, 是一笔很重的负担。   朝中三公重臣等皆上书劝诫, 崔缙作为常伴圣驾、有规谏得失之责的散骑常侍,也三番五次出言阻拦。   奈何太成帝深信宗陵天师所言的“高起馆台以拜仙人”, 不仅对朝中非议一概不理, 还昼夜与宗陵天师同游论道,服食丹药。因为卫司空说夯建地基的役民不够,在宗陵天师的建议下,太成帝下诏命崔元振带着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士兵去帮忙。   堂堂尚书令, 高门崔家, 如今竟成了给宗陵天师使唤的仆从。其他世族从旁看笑话,也不免对其心生同情, 何况崔家与宗陵天师因河东一事早有恩怨, 崔元振尚能老成持重地隐忍,崔缙年少意气, 为此事险些闹翻了天。   他拔剑杀了一个监工的方士,道观一开工就见了血气,宗陵天师认为不祥。太成帝勃然大怒, 痛斥崔缙的狂妄之举,暂时褫夺了他散骑常侍兼虎贲校尉的官职, 让他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   走投无路之下,崔缙只好去找谢及音。   “魏灵帝因宠信妖道祸乱朝政,失了朝臣百姓之心,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今上本该以此为鉴,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不仅日日服食丹药,更纵容天授宫老贼干涉国政,只怕长此以往,殷鉴不远,”崔缙对谢及音道,“今上无子,殿下贵为公主,也应时时劝谏,以全忠孝。”   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闻言亦蹙眉,“父皇他竟在服食丹药?”   崔缙道:“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听说宗陵天师每日都会劝陛下服用,少则一颗多则数颗,都是些没来历的东西,却敢称延年益寿、明净六根。”   谢及音沉思片刻,点头应道:“本宫会递帖子入宫,明日去看看。”   见她态度似也不喜天授宫之流,崔缙又趁机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无论佛道,都是些哄骗世人、另有所图的东西。当年我与裴七郎同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时,常见他与同窗清谈玄理,虚无缥缈,于人无助,于己无益。我只怕他如今又拿这些话术来蒙骗你,若如此,则其心可诛。”   谢及音抚着阿狸,闻言轻笑,不以为然道:“驸马多虑了,裴七郎已搬去别院,纵他有天大的本事,见不着本宫,又能奈本宫何?”   “那就好。”崔缙心中生慰,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只要谢及音肯远着裴七郎,往后就会慢慢忘了他的好,继而厌弃。就像自己对谢及姒一样,因背叛而看透,总需要一个过程,他愿意等待这段时间。   如此一想,崔缙语气又放缓了几分,对谢及音道:“我知你素日不爱出门,难免无聊,需要人陪着。如今我也在家中思过,有时间陪你煮茶下棋、投壶射覆,不如将柳梅居那群吵闹的郎倌打发走,怎么样?”   “驸马出身博陵崔家,怎可与奴才相提并论?”谢及音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本宫乏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崔缙心中略有失望,又怕再惹她厌弃,想着来日方长,便起身告辞,“我一直在栖云院,随时可派人找我。”   然而他在栖云院未等来谢及音,却等来了柳梅居的柳郎倌。   那日与裴望初当庭起冲突后,当天晚上,管事便要打发柳郎倌出府。他这才明白裴七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又惊又惧又悔。   柳梅居里的客人难缠、鸨头严苛,哪比得上留在公主府体面舒坦,万一被主子看上,更是天大的造化。所以柳郎倌一来就使劲浑身解数想往嘉宁公主身边钻,并不择手段地打压可能构成威胁的同行,不料踢到了裴七郎这块铁板。   他不想走,该滚的是裴七郎,所以柳郎倌走投无路,竟求到了崔缙面前。   柳郎倌跪在崔缙脚边,将裴七郎如何蛊惑主子、目中无人编排了一通。   “主子不让我们进屋伺候,偏他裴七郎能破例,整日在屋里厮混,常常见他出来时已换了衣裳、易了发冠,竟把主子起居的上房当作自己的地盘,”柳郎倌哭诉道,“他还不让我们靠近主子,否则就要剁了我们的手,砍了我们的脚。”   崔缙听完,缓缓问道:“你是说,嘉宁公主从未叫你们近身?”   柳郎倌抹泪,“我等奴才连屋子都进不去。”   崔缙想起谢及音敷衍他的话,说什么裴七郎已搬去别院、久不相见,心中生出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冷声嗤笑柳郎倌,“那你们岂不成了他们背人苟合的幌子,只是替他们遮掩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郎倌道:“我等奴才,哪敢违逆主子?只求驸马饶我一次,以后我定听驸马的话。”   崔缙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公主府,忍了又忍,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   谢及音这边递了帖子入宫,前往宣室殿拜谒,只见起居殿中的陈设已大改,布置成精舍,内设铜鼎丹炉、太乙式盘等。太成帝的常服也换成了方士青袍,正招了几个方士在殿内讲经论玄。   太成帝让谢及音一同旁听,因见她乖顺,与朝中那群扫兴的臣子不同,心中对她颇为满意,临了赏赐了她数颗丹药。   太成帝道:“上药三品,神与气精。这几颗是补神养气的上品金丹,每日晨起辰时服用,以黄柏煎水润化,有延年益寿之效。你那驸马不成器,你莫要像他一样。”   “儿臣谢赐。”谢及音领了丹药,躬身退出宣室殿。   识玉问谢及音为何不劝谏,谢及音靠在马车里,略感疲惫地按着额头道:“看今日的情状,人间富贵已享受到极致,求长生成仙便成了父皇的心病。若是能劝,杨皇后与朝中官员不会无动于衷,若劝不得,我何必开这个口。”   识玉叹气,“只是听说陛下近日愈发不理政事了。”   回到公主府时,裴望初正在屋里等她,占了她的贵妃椅,百无聊赖地摆弄小案上的玉摆件。   他听见动静后起身相迎,将一盏热茶端给谢及音,看到识玉捧在锦盘里的几颗金丹后,拾起来闻了闻。   “皇上赏的?”   谢及音饮了口茶,缓缓点头,问他:“巽之也认得此物?”   裴望初道:“天授宫的丹药,看色泽并非出自宗陵天师之手,应该是他底下的祭酒炼制的。”   谢及音入内更衣,裴望初屏退了识玉,随她绕过屏风,为她挑开珠帘。   繁琐的宫装层层委地,金钗一卸,银发如瀑垂落腰间。一件质地细腻的宽袖曲裾落在身上,裴望初的手拢过她的腰,为她束好腰带。   裴望初轻声问她是不是累了,“瞧着神思不定,是为何事烦忧?”   “那些金丹……真的有延年益寿的奇效吗?”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只说道:“寿命有常是天定,殿下只需任性自然,不必苛求天道外的东西。那些金丹收起来吧,不必服用。”   他捋开她的长发,绕在掌心里,又低声在她耳边问:“下午想做什么?我今日得闲,陪你一起。”   谢及音牵着他的衣领让他俯身,涂着口脂的嘴唇覆上去,慢慢与他唇齿交缠。   梅子色的口脂晕开,渐渐融在舌尖里,有丝丝梅子的清香和朱砂粉的微苦,随着愈发失控的情态而冲往七窍。   裴望初逼近她一些,铁枷与锁链碰撞的声音让谢及音心里生出几分清明,她握住裴望初要解她腰带的手,摇了摇头。   “可惜了,你难得有此好兴致,”裴望初轻声叹气,退后一步为她整衣,“走吧,我为殿下沏茶。”   滚水冲开细眉绿叶,茶汤澄澈,似金似绿,袅袅升起雾气。谢及音隔着这朦胧的水汽观察他,半晌,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宣室殿里不少天授宫的人,陛下对宗陵天师十分倚重,就连崔氏父子都越不过他。”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殿下是想问,如此局面是否与我有关?”   谢及音微微垂眼,并未否认,“比起为人鱼肉,听任宰割,我倒乐于见你出手自救,也不想干涉你与父皇之间的恩怨。只是有些手段未免牵涉太广,如今为了建这七层道观,洛阳百姓苦不堪言,累死的役民随意丢在城外,还要从别处征调木材和壮丁。”   裴望初并不答言,只是静静听她说。   谢及音道:“王都尚且如此,况大魏其他三十六郡。我虽是公主,不涉朝政,可公主府一食一物皆取之于民,我不忍见大魏子民受此苛政,若此事与你有关,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她对他真是宽容到了极致,纵使怀疑他涉身这一池污水,也先为他找了这么多理由。   裴望初听完笑了笑,温声道:“巽之会谨记殿下的教诲,不负殿下为民为我的一片心意。”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不必和我说这些抬举的话,我知你曾游学各处,心怀冰雪,看得远比我明白。”   裴望初道:“只是看得明白,未必行得清白,还要殿下时时督训。”   谢及音又想起另一件事,她问裴望初:“听说天授宫擅制丹药,你既一眼就能看明白父皇赏我的东西,是不是也服用过不少?”   裴望初并未否认,“制药服丹,确实是天授宫弟子的修行常事。”   “五石散?”   “也服用过。”   谢及音抿唇不言,眉心微蹙。若说金丹她尚不了解,可五石散她十分清楚,并不觉得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她对裴望初道:“这些东西,以后也该少用。”   裴望初道:“我听殿下的。”   他如此从善如流,倒叫谢及音有些怀疑自己,“我说的这些难道都对么?”   “并无不妥,”裴望初温然道,“且殿下教诲,并非人人有幸听得,难道还要违逆吗?”   谢及音面上微红,轻哼道:“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第43章 夜雨   裴望初回到得月院时天色将暮, 他找到郑君容,问他要与宗陵天师联络的信鸽。   郑君容很高兴,问他是否准备回天授宫, 裴望初撒手放走鸽子,对他说道:“洛阳太平不了多久,你应该早日离开,不必管我。”   郑君容疑惑,“可师兄不是已经答应宗陵天师, 三个月内回天授宫么?”   裴望初道:“我答应过的事情很多,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并非每一件都能做到, 只能挑最重要的去做。”   他曾答应过裴夫人, 若找到先太子萧元度,要替裴家尽忠,护他周全。也曾答应宗陵天师,待了却洛阳事便回天授宫请罪。这二者皆有生路, 可生路之外, 还有一个谢及音。   他承诺她,要守在她身边, 直到一切结束。   裴望初脚上戴着铁枷, 行动不便,劳烦宗陵天师来公主府中寻他。第二天入夜, 宗陵天师避人而来,见裴望初立于竹影之下,一身白衣胜雪。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冷笑道:“你如今的架子真是越发了不得, 什么天大的事,劳为师夤夜翻墙入户, 却连薄酒都不备下?”   裴望初走到他面前说道:“您如今是天子座上客,不缺我一壶酒,我有孝在身,更不宜饮。”   宗陵天师扫他一眼,“你这是为裴衡守孝?”   “不然呢,”裴望初轻飘飘一笑,反问道,“难道为魏灵帝和姜皇后吗?”   宗陵天师闻言,神色陡然一凛,旋即又一笑,作不解之态,“哪怕是为旧主守国丧,年初也该除服,你今夜不阴不阳闹这一出,是为何故?”   “这世上知晓秘密的不止您一人,各人有不同的算盘,我早晚会知道真相,您不必紧张,”裴望初温和一笑,“裴衡夫妇、魏灵帝、姜皇后、莲池和尚,还有……您。这么多张嘴守一个秘密,可能吗?”   宗陵天师问他:“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裴望初道:“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因为这件事本身也已不重要。当初魏灵帝欲笼络河东裴氏,主动提出要易子而养,如此一来,裴氏保萧氏的天下,就是保他自己的天下,以后那皇位上,坐的可是裴氏的血脉。”   宗陵天师捋着胡子笑道:“可是小计不敌大谋,如今萧裴两氏皆灭于谢黼之手,你姓裴还是姓萧,又有何区别呢?”   自己心中猜测是一回事,听知情人坦白又是另一回事。裴望初想起临终前的母亲,一边叮嘱他要向萧元度尽忠,一边又将紫螭纹玉佩还给他,最终纠结而痛苦地死去。   裴望初垂目一笑,半晌,似自嘲地轻声道:“原来如此。”   “你邀为师前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还有一事,”裴望初抬眼看着宗陵天师,目光微凉,“是关于嘉宁公主身上的毒。”   宗陵天师笑道:“她连这也告诉你,看来对你十分信任。”   裴望初道:“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天授宫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你嫌天授宫的手长,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境遇,若没有天授宫,你如今也是乱葬坑里生蛆的白骨,世族公子、前朝皇遗,有何区别?”   宗陵天师语含微讽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乱世皇权如刍狗,唯有天授宫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论大魏南晋、五胡羌遗,皆是我天授宫的门徒。即使是谢黼,也不过是天授宫的傀儡罢了。”   裴望初细细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突然问道:“谢黼篡位以前,天授宫是否就已经在掺和了?”   宗陵天师道:“谢黼命格极贵,此乃他天生的运道。”   “天生的运道……”裴望初轻嗤,“天授宫还真是把自己当天命了。”   “你再不服气,难道能摆脱天授宫卜算的运势吗?”   “我命如蝼蚁,运势不值一提,可是嘉宁殿下……”裴望初语气一顿,问宗陵天师,“她身上的毒,有解药吗?”   宗陵天师冷笑,“你不必在我这儿旁敲侧击,你应该能看出来,此毒于她已无碍。你是想问,她身上的毒是哪来的吧?”   裴望初笑了笑,“天师果然明鉴。”   宗陵天师道:“此事我不能告诉你,你若有本事,自己回天授宫去查。”   裴望初默然,宗陵天师想起一件事,从袖中掏出一把矢状钥匙扔给他。   裴望初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脚上套着的铁枷。   宗陵天师道:“这是我让人仿照廷尉里的备用钥匙制作的,你试试看。”   两只脚的铁枷用的是同一把钥匙,钥匙落进锁孔,只听“啪嗒”一声,铁枷从脚踝脱落,落在地上。   宗陵天师满意地点点头,裴望初收了钥匙,朝他一揖,“多谢天师。”   “好小子,嘴硬得很,”宗陵天师冷嗤,“待你见了宫主,是该多吃些苦头。”   宗陵天师将拂尘挂在臂上,沿着来时路悄无声息地离去。待他走后,裴望初收了钥匙,又将铁枷重新锁回脚腕上。   是夜,天有雨。   谢及音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她雨天总是难以入眠,在枕上翻了几回,最终坐起来,摇动金铃唤识玉进来。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中了,殿下。”   已经这么晚了……谢及音靠在床头默然片刻,对识玉道:“你亲自去得月院瞧瞧,若是裴七郎未寝,就请他过来,若是他睡了,不必惊扰。”   “是。”识玉撑伞出了屋子,往得月院的方向而去。谢及音披衣下床,未惊扰其他侍女,将内室的灯烛点亮,在临窗的茶榻上摆下一局残棋。   约两刻钟后,她听见识玉回来的声音,手中棋子一顿,下意识转头望去,见裴望初正站在珠帘后,用帕子擦落在身上的雨水。   他似是心有灵犀般回望过来,灯火煌煌,衬得他轮廓深邃,凤眼既深且亮,罩着一层温柔的流光。   谢及音默默转回脸去,指间棋子落下,心中敲下轻微的“啪嗒”声。   珠帘轻晃,身后的人影罩在棋盘上,许久不动。谢及音本想邀他对弈,裴望初却从身后拢住她,握着她的手从棋篓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中央。   “我不与殿下对弈,”裴望初在她耳边道,“我永远和您站在一边。”   只一句话,酥热沿着耳朵蔓延至全身。谢及音故作镇定地又从棋篓中拈起一枚,缓缓落子,对裴望初道:“那我不该请你来,该让识玉陪我下棋解闷。”   “好春不读书,夜雨不敲棋。”   谢及音侧首看他,“那该做什么?”   “我为殿下解梦吧,”裴望初撩起她一边长发,指腹落在她侧脸未消尽的印痕上轻轻摩挲,“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谢及音道:“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   “多小?”   “大概五六岁吧。”   “梦见了先夫人?”   谢及音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裴望初不语。其实并不难猜,这世上总是负她的人多,疼她的人少,能叫她夜半思及不成眠,想来也只有她的母亲。   可是这位谢夫人……裴望初想起谢及音身上的余毒,在心中叹了口气。   谢及音问他:“你呢,为何这么晚还未安寝?”   裴望初道:“在等万一。”   “万一?”   “万一殿下有召,不可辜负佳期,”裴望初道,“你知不知道,从前许多后宫妃嫔都是这样等的,钗环不卸,倚门而眠。”   他竟将自己比作后宫妃嫔,那她是什么,沾花惹草的皇上吗?   “真是浑说,你近来怎么越发不端庄持重了。”谢及音轻声斥他。   裴望初在她耳边笑,“殿下邀我过来,原来是看我表演端庄持重的吗?难不成真要我陪你彻夜对弈?”   谢及音耳朵红透,竟忘了自己上一步棋落在哪里,裴望初屈指点了点,她正要落子,棋子却被人夺了去,抛回棋篓中。   谢及音被他凌空抱起,虚虚拢在肩头的薄衫飞落在地,只听珠帘相撞,红帐落下,呼吸声压在耳畔,温热的掌心轻轻托起她的脸。   “你再不邀我,我就该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未讨你的欢心。”裴望初低声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失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还真把自己当面首了?”   裴望初道:“我倒是想做殿下的驸马,可惜差点缘分。”   闻言,谢及音脸上的笑意渐收,裴望初按住她的唇角,道歉道:“我失言。”   谢及音将他拉下来,与他接吻,叹息道:“你是巽之……”   今夜的雨格外湿重,锦被里也仿佛透出潮气,黏在人身上挥不去。   幸好不是冷的,弄到后来简直热得发烫,肩胛印出蔻丹掐入的指痕,摇摇晃晃,像春雨落进夜湖,粼粼晃出无数新月的影子。   谢及音喉咙有些干涩,有时唤他巽之,有时唤他七郎。他都很喜欢,回以温柔的吻和起伏。   云收雨歇时已过夜半,谢及音沐浴过后,软绵绵缩回被子里。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声线里仍有余韵,同她商量道:“今夜殿下留我一回吧。”   他倒装模作样起来了,谢及音故意背对着他道:“这不合规矩。”   “按规矩,我得向殿下谢恩,是不是?”裴望初揽着她,声音散漫,“要么我给您多磕几个头,连留我过夜的份一起磕给您,怎么样?”   谢及音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只留一双凤眼微微上扬,藏着浅浅的笑。   她仰头在他嘴上落下一吻,示意他缄言,然后自顾自靠在他怀里,闭眼睡觉。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共枕而眠,竟睡得十分舒坦,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一夜雨歇,满院青砖朱瓦如洗,鸟雀在窗外哕哕呼晴。   眼见着将要到三月,有桃枝早早鼓起花苞,裴望初剪下几支养在水里,教识玉如何将花养开。   她听见裴望初对识玉说:“殿下喜欢桃花,趁着花期,可以多剪几支,妆台、琴斋、茶室都放上这种矮颈陶瓶。”   识玉疑惑道:“殿下喜欢桃花吗?往年都是剪海棠的多。”   裴望初道:“她喜欢的。”   谢及音手持昨夜未摆完的棋谱,在一旁静静听着,谁也没有纠正。其实她喜欢的花很多,只是桃花未曾示人,偶尔路过会多看几眼,就连识玉也未曾知觉。   插着桃枝的矮颈陶瓶搁在小案上,谢及音抬眼去瞧那花苞,是从春雨里新钻出来的,绿萼粉团,胀鼓鼓的,显得十分娇嫩。   她想起许多年前,尚在汝阳谢家时,桃花宴上攀树偷看,想起裴望初折下花枝作簪,为她绾发。   今年的桃花有人精心饲养,应该会比往年开得更好吧。谢及音碰了碰那花苞,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第44章 落俗   三月初, 春风吹开冻土,细雨滋润草木,后窗外的梧桐树也发出了新芽, 密叶间传来幼雀细细的鸣叫。   谢及音早早换下夹袄,在裴望初的怂恿下,上衣穿着窄袖短褐,下衣穿着鲜卑风格的裈裤,长发用丝带高束, 作一副江湖商女的装扮, 要攀着梯子到梧桐树上去瞧新出生的小喜鹊。   识玉劝阻不听,只能多番叮嘱她动作小心, 裴望初在底下给她扶着梯子, 更有岑墨在侧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接失足摔下来的谢及音。   裴望初将梯子放稳,小声对谢及音道:“只是爬个树就将他们吓成这样,改天我带你去屋顶赏月, 会不会给他们吓出个好歹?”   去屋顶赏月?谢及音抿嘴暗笑, 说道:“你消停些,别撺掇我了。”   “好, 咱们殿下一向稳重, 今日只此一回,”裴望初从善如流, 拍了拍竹梯的横杆,“上去吧,一格一格爬, 别害怕。”   谢及音被他拢在与竹梯的空隙中,正要抬腿往上爬, 忽又转头附在他耳边,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   只见裴望初笑着点头,应了声好。   谢及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攀着竹梯两侧的竖杆,脚踩在竹梯的横杆上,先挪胳膊再挪腿,先左脚再右脚,缓慢而平稳地爬到了梯子梢头。   梯子顶端连着梧桐树的分叉,一尺的距离处,正是今年冬月里喜鹊筑的巢。   那喜鹊巢从外瞧着不过一堆乱枝丫,里面却别有洞天,呈宽敞的壶状,铺着泥土和羽毛。几只尚未睁眼的雏鸟听见谢及音的动静,以为是父母觅食归来,争先恐后地朝她张开嘴,咿咿呀呀地乱叫。   “我看到了!真的有幼鸟!”谢及音朝底下喊了一声。   这几只小雀瞧着十分可爱,谢及音想伸手摸一下,又怕碰坏,因此只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便缓缓抬腿往回撤。   她稳稳当当地向下爬到了第三格,见识玉和岑墨的脸上渐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忍着笑朝裴望初一眨眼。   只听她“哎呦”了一声,突然撒手朝下面跌下来,识玉的心猛得提起,岑墨更是目眦欲裂,下意识要伸手去接——   却早已被有所准备的裴望初稳稳接在怀里。   谢及音第一次捉弄人,伏在裴望初怀里笑得不敢抬头。识玉醒悟过来,气得跺了跺脚,有些嗔怪地喊了声“殿下”,见她笑得开心,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跟着笑了笑,心中生出一点逗人开心的小得意。   岑墨有些讪讪地调整了下表情,他不能怪公主,只能瞪了一眼和公主串通的裴望初。   裴望初视若无睹,将谢及音抱起来回屋,吩咐岑墨道:“把梯子撤了吧,别把阿狸招上去。”   谢及音回屋换了套衣服,坐在妆镜前让裴望初给她绾发,从陶瓶里捡了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剪去首尾作簪,让他为自己簪入发间。   “明月照桃花,有浮光跃影之美。”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避开她的发髻,细细吻在她颈间。如此轻浮的举动,偏他做来叫人觉得风流多情,谢及音望着铜镜里朦胧相依的人影,心想,多少也是她偏心之故。   她扶了扶发间的花枝,对裴望初道:“桃花也开了,树上的喜鹊巢也看了,你还答应过我什么事没做么?”   裴望初缓缓抬眼,目光温和地看向她,“还答应过,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这个不算,”谢及音轻轻摇头,“我未要求过的事不算。”   裴望初道:“那殿下要求过我什么呢?若都数尽了,不妨再想一些。”   “巽之,你不能一直这样……”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双脚的铁枷上,问他:“你其实是有办法离开的,对不对?”   裴望初问:“有办法如何,没有办法又如何?”   谢及音道:“你若是有办法,就早些离开此地,你若是没办法……我来替你想办法。”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世间众生大多求相聚而不得,偏你我求别离,何必呢?”   谢及音一时无言。他是真的看得开,别人当他心怀万般不甘,欲脱泥淖而不得,实际是他盘桓流连,不肯远去。   世俗所求并不值得他汲汲而往,从这一点来说,裴七郎真是不负孤高傲世的名声。   可谢及音仍是红尘中人,她还是希望他能保得长久周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平安喜乐。   这几日公主府中成了与世隔绝的桃源,大多数时间,裴望初都陪伴在谢及音左右。   他们白日或在庭院里荡秋千赏花,或蒙眼射覆、双陆斗草。裴望初会用柳叶吹小曲,可惜谢及音学不来,便折了许多柳条挂在床头,要裴望初睡前吹给她听。   夜里来了兴致,就在八角亭中煮酒赏月,裴望初在酒里泡了青梅、柑橘,甜丝丝的,很合谢及音的口味,一不小心喝上了头,险些将桌子掀翻,被裴望初揽在怀里时还在边笑边恼。   夜色再深一些,上房都熄了灯火,各处静悄悄的,唯闻春虫在窗下嘶鸣,卧房里传来缠绵的耳语和嘤咛。   湿淋淋的脂玉,像水中捞出来似的,红帐里满是酒香。   见她惫懒欲睡,无力起身沐浴,裴望初披了件衣服,要去端水来给她擦拭,刚一起身就被人自身后缠住,长发落了满身。   “要走吗,七郎?”谢及音半醉半醒地问他。   裴望初目色一深,折身安抚她,“不走。”   闻言,她缠得愈紧,“那再来一回吧……”   帐中倾倒,云雨骤起,长杵软臼,挞伐不息。   女子贪恋此事为礼教不容,是关乎德行的大罪,可七郎乐得见她贪求,待她愈发悉心温柔,不仅要她食髓知味,更要她醉而忘世,只见得这方红帐里蚀骨销/魂的滋味。   这一夜直到天色将明方息。裴望初睡了一个时辰,辰时起床,谢及音则一觉睡到了午时,直到识玉打起帐子,轻轻叫醒她。   “崔夫人来了将有一个时辰,因未提前下帖,裴七郎教我们别来打搅您,待您睡醒再说……可那毕竟是长辈,我瞧着崔夫人的脸色,像是有什么急事。”   谢及音闻言缓缓清醒,接过识玉倒的水喝了一口,让她服侍自己起身穿衣。   “裴七郎呢?”   “方才回得月院去了,他不走,我们哪敢打搅您。”识玉小声道。   谢及音收拾好后,前往待客的芙蓉堂。崔缙陪着崔夫人在里头说话,见了谢及音,皆起身相见。   “平身吧,不必多礼。”   谢及音受过礼,坐到主位圈椅上,顺手接过识玉捧上的一盏茶,问崔夫人:“本宫府上少有来客,难免慢待,不知夫人此来有何事?”   崔夫人先客套了一番父母长幼之情,话说得极漂亮,谢及音面带微笑地听了半天,终于听她说到了正题:“……崔家是殿下夫家,与殿下损益相关。如今青云赋闲在家,他父亲又在朝会上遭陛下斥责,今日宫中传出风声,说陛下想让卫家人取而代之。”   谢及音缓缓啜了一口茶,只听崔夫人又道:“崔家与卫家同是开国功勋,又各自尚公主,本该平分秋色,可如今却……唉,崔家被卫家压一头,只怕在佑宁公主面前,您也面上无光啊。还望殿下在陛下面前为崔家美言几句,陛下一向疼爱您,此事必然行得通。”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本宫一向不如阿姒妹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父皇若要抬举卫家给她做脸面,那也应当。”   崔家当初何尝不想尚佑宁公主,如今又跑来她面前,说什么平分秋色。   莫不是见她有能耐多次讨得裴七郎,便觉得太成帝纵容她、宠爱她,所以也想来一沾恩泽吧?   见谢及音推拒,崔夫人又说了许多软话,谢及音推脱说自己不理朝政,只是不应,崔缙在旁听得频频皱眉。   “娘,此事儿子来想办法,殿下近日身体不好,就别烦扰殿下了。”   崔缙出面劝下了崔夫人,崔夫人只好悻悻放弃,强撑着笑意对谢及音道:“既然如此,就不拿这些烦心事来叨扰殿下了。”   谢及音并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只乐得清闲,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母子叙天伦,本宫就不打搅了。”   说着就起身离开了芙蓉堂,将崔夫人与崔缙留在身后。   崔缙望着她的背影默然不语,崔夫人见四下无人,蹙眉叹气道:“你已经收了对佑宁殿下的心思,她为何还对你不冷不热?刚刚看她来时的气色,容光滋润,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唉。”   崔夫人说着又叹了口气,近来真是诸事不顺。   谢及音气色如何,崔缙当然也看得清楚。双目明澈,面生红靥,眼角眉梢皆是平和静悦之态,行则袅袅娜娜,飘若春风。   她与裴七郎近来行事愈发猖狂,在上房寻欢作乐并不避人,柳郎倌常去刺探消息,回回都说裴七郎宿在主院……   想起这些,崔缙心中就是一阵狠刺。   他垂目冷笑了一声,对崔夫人道:“是儿子无用,未能讨得公主欢心。”   “什么公主,若不是她爹……”崔夫人怕失言,将话咽了回去,叮嘱崔缙道,“天下女子都一样,身之所属,心之所属。你要讨她的欢心,只默不作声等是等不回来的。不是娘催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那几个堂兄的孩子都快长到半人高了!”   崔缙一愣,“娘的意思是……”   崔夫人低声道:“今上重子嗣,若公主有孕,必能让你回朝复位,你爹在朝中也会好过些,你明白吗?”   崔缙默然思索片刻,谨声道:“儿子明白。”   这边裴望初回了得月院,也从郑君容处得知了朝中的动向,如今他手里有宗陵天师给的腰牌,出入宫闱打听事情十分方便。   “……卫贵妃有孕一事,是天授宫提前安排好的,如今卫家与宗陵天师站在一处,一边进献丹药蛊惑太成帝,一边蚕噬朝中权柄,最受影响的就是崔家。今□□会上,崔尚书令因谏言缓征徭役而被今上斥责事君不诚,说再有下次就罢了他的官职。”   裴望初懒散地仰在躺椅上养精蓄锐,一副神游天外之态,闭着眼睛道:“下朝后,崔元振先回府将此事告知崔夫人,让她往公主府来一趟,他也不会闲着,应该悄悄出门了吧,去见了哪位大人?”   “师兄真是明鉴,”郑君容有些兴奋,压低了声音道,“这回是我悄悄跟过去的,眼见着崔尚书的轿子绕了几绕,绕进了王家的后门。”   闻言,裴望初缓缓睁眼,“王铉,王司马。” 第45章 侮辱   大魏司马王铉, 是太原王氏的家主,王瞻的父亲。   当年谢黼起兵反魏灵帝,作为大魏四姓的王氏首起响应, 自太原发兵相助,抵挡洛阳以北的勤王军队,才使谢黼能够长驱直入洛阳,登上皇位。   如今的王铉拜柱国大将军,加封司马, 掌大魏一半的兵权。他深知太成帝多疑, 因此为人低调,不与朝臣往来, 然而当崔元振的轿子停在王家门外时, 他还是在避人来往的小书房里接见了他。   二人曾是并肩作战扶谢黼上位的同袍,自改朝以来,因顾及帝心猜疑,渐疏来往。今日一见, 难免唏嘘哀叹。   崔元振道:“自古能共苦者不能同甘, 今上忧惧前朝王莽、董卓之祸,必不能容功勋之族在朝掌权。今日是我崔家, 来日又是谁呢?”   沉默寡言的王铉说道:“若非卫家, 便是王家。”   二人在小书房中密谈至深夜,直到月上中天, 崔元振才乘轿而去,留王铉在后望月深思。   公主府里,因着白日又说起要裴望初离府的事, 两人闹了些矛盾。此时谢及音正独坐琴斋里忧思郁郁,裴望初站在廊下, 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陶埙,断断续续地吹着调子。   这是《胡笳十八拍》的调子,随风吹入琴斋中,谢及音侧耳细听,心中跟着默默吟唱:“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谢及音伸手抚在琴弦上,轻轻勾起,缓缓与他相和。埙音沉厚,琴音轻灵,随风穿户,往来连绵。   一曲终,琴弦重重一绷,谢及音慢慢推案而起,“识玉。”   识玉端着热水来给她洗手,觑着她的脸色说道:“外面起风了,可要将裴七郎叫进来侍奉?”   谢及音往窗外的方向望了一眼,陶埙已经换了调子,其音更低,是《诗经》中的《东门之枌》篇。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言及歌中男子对幽会女子的爱慕。此歌被视为“淫”,往往只在民间与花楼酒肆中吟传。   可是经裴七郎吹奏的曲子,婉转多情,极易叫人深陷其中,从而抛却世人强行加在歌谣上的烙印。   他总是这样,总是有叫人不顾一切的本事。谢及音心里清楚,只要她肯给他陈情的机会,凭他的手段,定能让她舍弃放他离开的念头。   这暧昧的夜色像一张无形的网。卧房里熏香袅袅,床帐已经放下,里面摆着两个相依的枕头,叫人回想起一些如登极乐的场景。   谢及音默然半晌,心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最终对识玉说道:“叫他回去吧,明日……也不必过来了。”   识玉微微一愣,随即领命出去通传。   窗外终于安静下来,谢及音回卧房就寝,这一夜更长漏永,灯昏香烬,几不成眠。   她总疑心裴望初就歇在外侧,回身却抱了个空。睡到夜半,汤婆子焐的被窝渐渐变凉,梦里婉转起伏,春风暗度,却总是觉得空虚,抓不到实处。   谢及音半夜醒了几次,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她心里清楚,真要打算放裴七郎离开,这种由奢入俭的日子她早晚得适应。   捱过这一夜,谢及音第二天起得很早,用过早膳后,在琴斋里消磨了大半天。   她面上瞧不出喜怒,但心情不好时总不爱说话。识玉瞧着心里焦急,又不敢提裴七郎,见外面日头不错,提议去湖边散心。   “湖边的海棠和桃花都开得很好,湖底的鲤鱼也游上来了,在水面吐泡泡,十分有趣,您不去瞧瞧吗?”   谢及音打起精神,点点头,“好啊,那就去瞧瞧。”   湖泊在主院后面,与主院隔着几棵梧桐树。湖面早已破冰,随风泛起涟漪,漂着坠落的粉色花瓣。   柳郎倌借驸马的名义买通了主院的洒扫婢女,她们一出门,柳郎倌就得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去告诉崔缙。   “你说裴七郎和岑墨都不在殿下身边?”崔缙问。   柳郎倌道:“裴七郎昨夜就被遣回了得月院,岑中尉在主院值守,眼下只有识玉姑姑陪着殿下。”   崔缙闻言笑了,很好,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天赐良机。   谢及音与识玉正围在湖边拿苇草逗鱼,忽然一颗石子砸入湖中,鲤鱼受惊散去,谢及音回头,看见负手而来的崔缙。   “殿下今日兴致不错,我在栖云院中备下薄酒,不知殿下是否肯赏脸一顾?”   崔缙走近她,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月白深衣,因身形颀长,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然而谢及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依然波澜不惊,毕竟珠玉在前,见过巫山云、沧海水,崔缙打扮得再好,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   谢及音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去。”   崔缙笑了笑,“殿下是不喜欢吃敬酒吗?”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味道冲得人头晕,谢及音扶着栏杆站稳,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香囊里是坠魂香的香粉,可致人昏迷,殿下若不肯主动赏光,我只好受累把殿下扶过去。”   识玉闻言便要去抢那香囊,被崔缙一把嵌住脖子,向上提起至双脚离地,要将她推到湖里去。   “住手!”谢及音浑身冰冷,她没想到在自己的府邸中,崔缙竟然敢如此行事,她扶着栏杆喘了几口气,“放开她,本宫随你去便是。”   崔缙笑了笑,“殿下真是喜欢怜爱奴才。”   他松开了识玉,一掌砍在她后颈,将她敲晕,上前来搀谢及音,“栖云院离这儿不远,你还从来没去过吧,我给你带路。”   那坠魂香的香粉一阵阵冲鼻而来,崔缙因事先含了解药不受影响,谢及音只觉得头昏涨涨的,竟没有力气推开他。   她被崔缙搀着往栖云院去,暗中费尽力气褪下手钏,悄悄丢在路边。   下人都被屏退,柳郎倌早在栖云院里布置好枕席,捧着酒壶与酒杯跪呈在两人面前。   崔缙将谢及音安置在床上,亲自斟酒递给她,谢及音抿了一口,转头吐掉,冷嗤道:“五石散……”   崔缙一笑,“这也是为殿下着想,怕殿下想不开伤着自己,有些事最好两个人都能痛快。”   “被狗咬一口罢了,本宫还不至于想不开,依本宫的名声,你觉得本宫会在乎吗?”谢及音冷眼瞧着崔缙,“倒是怕驸马露了拙,又是坠魂香又是五石散,最后仍不尽人意,惹人耻笑。”   “谢及音,你还知不知道廉耻!”崔缙面露怒容,朝她吼道,“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与佑宁公主始终清白,你呢?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若非皇上压着,只怕你孩子都怀了好几个了,你心里有没有尊重过我这个驸马!”   谢及音被他震得耳朵疼,实在是懒得与他理论,阖眼靠在枕上,淡声道:“本宫累了,你要做什么就快些吧。”   柳郎倌竟敢抬眼去看,崔缙一脚踹在他心口上,将他踹出去两米远,“滚去外面守着!”   酒杯酒壶滚落一地,柳郎倌不敢捡,连滚带爬地出了卧房。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淤血,疼得厉害,正欲找个地方瞧瞧,突然被人从身后嵌住了脖子。   这个力道令他想起了一些惨痛的回忆,他张了张嘴,却叫不出声,也喘不上气。   裴七郎那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嘉宁殿下在哪儿?”   柳郎倌不敢说,这一犹豫,只听胳膊“咔嚓”一声,被人卸掉了关节。柳郎倌险些当场疼昏,然而一只手掐在他的人中穴上,让他欲昏而不能。   “你不说,我就卸了你全身的关节,最后再拔断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他的话轻飘飘的,柳郎倌却吓出一身冷汗,他相信裴七郎能干出这种事,心想就算自己被他折磨死,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于是忙不迭指了指卧房的方向。   裴望初扔下他,抬脚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他刚才悄悄前往主院,发现主院没人,岑墨也未跟着,心中有些担心,一路寻到湖边,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识玉,她被摇醒时仍头昏脑涨,只说了“驸马”两个字。裴望初知道崔缙住在栖云院,一路朝这边寻来,又在路边捡到了谢及音的手钏。   脚上的铁枷让他只能走不能跑,裴望初推开卧房的门,先闻见一阵腻人的甜香,绕过碧纱橱与屏风,但见床帐放着,隐约有人影,裴望初心中一凉,上前一把将床帐扯落。   虽然明知是强为欢好,但谢及音那不耐烦又不在乎的态度让崔缙十分恼火。她越是对他敷衍,他越要缓行细品,抱着她又是亲又是摸,恶心得谢及音恨不能一脚踹开他。   被裴望初从床上掀落在地时,崔缙正欲褪去中衣。谢及音也被吓了一跳,她的衫裙被人从地上捡起,拍了拍尘土,披落在身上,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谢及音蹙眉抓住裴望初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望初垂目为她系上扣子,“殿下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谢及音不言,裴望初又问了一遍,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你别掺和这件事……”   “那他该死。”   最后一颗扣子系好,崔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又恨又恼,抓起桌上的瓷瓶朝裴望初摔过去,裴望初护在谢及音身前,背上硬生生挨了一击。   两人动起了手,在崔缙抬腿扫他下盘之前,裴望初将他死死按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上。他扣在崔缙颈间的穴位上,拖着他往外走。   “你们……!”   谢及音盼着识玉醒了去找岑墨来救她,未料到眼下的情形,裴望初的反应让她有些心惊,她慌忙穿好衣服,来不及整理鬓发,踩着鞋往外跑。   裴望初扣着崔缙出了栖云院,来到湖边,扬手将他推进湖里,见他挣扎着要上岸,自己也跳下去,没在及胸的湖水里,发了狠把崔缙的头往水里按。   “你个疯子……你要害死……她……”崔缙在水里挣扎着说道。   隔着水面,只听见裴望初的冷笑,“怎么会,是我因私怨要谋害青云兄,殿下阻拦不及而已。就算要下地府,也是我陪着青云兄,你莫想再染指她分毫。”   若非手边无剑,崔缙真恨不能一剑砍了他。   裴望初的手按着他的后颈往下压,冰凉的湖水一股股灌进鼻腔中,崔缙既惊恐又不甘,嘶吼道:“她是我的……妻!凭什么……不许我碰她……”   “她是你的妻吗?”裴望初手劲更狠,几乎要掐断他的脖子,“她嫁给你三年,你让她守了三年空房,如今又来侮辱她……你当她是你的妻吗?”   “我与她明媒正娶……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46章 狠心   谢及音赶到湖边时, 两人正朝着湖心挣扎,崔缙的动作越来越小,远远只见一团月白色的衣角漂浮在水面上。   谢及音心中一凉, 隔岸朝裴望初喊道:“七郎!你回来!”   裴望初置若未闻,他脚下的泥沙在渐渐下沉,但他仍不肯放开崔缙,似乎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将他淹死。   识玉带着岑墨和府卫匆匆赶来, 众人围在湖边不知所措, 眼见着两人都有溺毙的危险,谢及音心一狠, 眼一闭, “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殿下!”“公主!”   裴望初闻言回头,见谢及音正在水中挣扎,心中一凉,忙扔下崔缙朝她的方向游过去, 与此同时, 岸上的岑墨也将佩剑一扔,跳下湖来。   呛水的感觉十分难受, 谢及音首先抓到的是岑墨的手, 她推了岑墨一把,“救驸马……快去……”   岑墨又气又急, “殿下!”   谢及音推他,“快去,我这边有裴七郎!”   片刻后, 裴望初游到了谢及音身边,先抓住她的手, 将她从水里提起来,然后揽住她的腰,缓缓往岸边的方向游。   他脚上戴着铁枷,怀里抱着华衣繁复的谢及音,游得并不快。谢及音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直到裴望初将她推上湖岸,识玉迅速拿外衣裹住了她。   裴望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识玉吩咐道:“先带殿下回去,准备热水和驱寒的姜汤,别让她着凉。”   谢及音不走,缩在外衣底下冷得浑身打颤,目光落在被岑墨缓缓拖上岸的崔缙身上。   裴望初安抚她道:“他没死,殿下放心。”   谢及音这才点点头,颤抖着对岑墨道:“你带人……封锁府中消息,不可……走漏风声,看好驸马,给他找……大夫,别让他出事。”   岑墨应下:“请殿下放心。”   谢及音没让众人跟随,被识玉搀着回了主院,先泡了个热水澡,又连喝两碗驱寒的姜汤。识玉让人在内室中多安置了一个火盆,谢及音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午后才醒,醒来后但觉嗓音沙哑,浑身无力,大夫来诊过脉后,说是伤寒受凉,又给开了几帖药。   谢及音蹙着眉将药喝下,问识玉:“崔缙情况怎么样?”   识玉正好刚打听回来,“岑中尉说驸马被呛得很厉害,他已将灌下去的水逼出,但驸马仍昏迷不醒,恐怕伤了肺,已经让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虽然知道依裴望初的性格必然会下狠手,但这个结果仍让她十分心惊。   谢及音缓了缓,又问道:“裴七郎眼下在哪儿?”   识玉朝外屋的方向指了指,悄声道:“沐浴更衣后进来看了您一眼,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外面等着请罪。您要见他吗?”   “他没事吗……”   识玉道:“大夫一并看过了,有些受寒,并无大碍。”   谢及音默然片刻,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裴望初换了一身竹青色的深衣,瞧着很有几分君子如竹的韵致,若非相隔不过半天,很难想象他能面不改色地溺死当朝三品大员。   他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手背碰了碰谢及音的额头,叹气道:“是有些发热,若是白天温度降不下来,夜里恐要难眠。”   谢及音静静地盯着他,问他:“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裴望初双眼微垂,温声道:“我自然是在乎殿下的。”   谢及音道:“崔缙是皇上亲封的散骑常侍,他父亲是当朝尚书令,他与我是上了玉牒的夫妻,若是你今日将他杀了,你要我如何向父皇交代,如何在千夫所指中保下你?”   这些裴望初心里都清楚,“我有分寸,此事不会牵连殿下,罪只在我一人。”   他本事大得很,搅风弄雨,巧舌如簧,却为何偏偏作出今日的蠢事。谢及音一时无言,只觉得心口有一簇火在烧。   裴望初起身从妆台上拿了梳子,缓慢而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银丝流畅,落在掌间,被他绕于指尖,抵在唇间一吻。   他的吻沿着发丝攀上来,落在谢及音唇角,带着微微的清凉,谢及音却偏过脸避开了他,目光落在他握在掌心的犀角梳上。   “今日我与崔缙……其实是我自愿的。”   她的声音不大,裴望初听得清楚,他默然了一瞬,忽而低笑道:“这么拙劣的谎言……如今殿下为了赶我走,还真是不择手段。”   谢及音心中一梗,出言为自己辩驳,裴望初静静听着,忽而捧过她的脸,柔声道:“需要我教教殿下什么是自愿,是不是?”   他的吻落在唇间,先是轻柔怜惜的碾转,渐渐有些不可控,谢及音想起沉溺湖中的感觉,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两人倒在床上,衣衫凌乱相叠。   她大概永远学不会拒绝他,谢及音望着红帐床顶怅然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你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驸马在你面前,先是臣,后是夫,”裴望初抚着她的鬓角,低声说道,“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夫妻,只要他强迫了你,他就该死。”   “他该死,那你呢?”谢及音仰面看他,“你杀了他,然后给他陪葬吗,难道你就不怕死?”   裴望初道:“我尚不怕殿下以此为借口将我赶出公主府,如何会被生死所困。我非趋利避害之人,殿下应该早就清楚。”   闻言,谢及音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   他真是疯了。灯罩里的飞蛾自保尚且不及,他却偏偏往焰心里撞。再将他留在身边,公主府迟早会变成他的坟茔。   裴望初将她揽在怀里,掌心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慢慢同她商议道:“别再动心思将我往外赶了好不好,分明你心里也不痛快,人生百年苦,何如瞬须甘……纵我死在殿下怀里,也是值得的。”   “那我呢,陪你快活一瞬,然后随你赴死吗?”谢及音问。   裴望初摇头,“你该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谢及音恨得挥起手来要打他,然而这一巴掌没有落在脸上,也没有落在身上,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裴望初,一双眼睛明若秋水,在红帐里显出朦胧的琥珀色,仿佛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她端详了裴望初半天,然后轻轻摇头,说:“如此不好。”   裴望初仍欲劝解她,谢及音却拽着他的衣襟往下,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巽之,我想要你。”   裴望初抚在她后颈的手微微一顿,“你还病着,等过几天——”   谢及音态度坚定,“就现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裴望初眉心微拧,见谢及音坐起来,缓缓拆开了腰间的系带。他握住谢及音的手,问她:“殿下是不是打算做完就赶我走?”   谢及音不答反笑:“人生百年苦,且惜今朝欢……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她扯完自己的衣服又去扯裴望初的衣服,软玉热得烫人,仿佛要在怀里融化。   裴望初何尝能拒绝得了她,只是意兴正浓时盼她能心软,俯在她耳畔低声叹息:“我如今已无来处,殿下就不能许我个归处么?”   谢及音闻言只觉喉中一哽,攀他愈紧,仰面情切地亲吻他。   这个吻里,只尝出了决绝,却未有丝毫心软。   一时灯昏香烬,满室寂然,谢及音靠在裴望初怀里歇了一会儿,撑床起身穿衣。   裴望初支在枕上看着她,声线微喑,“你还病着,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及音披衣起身,踩着木屐往外走,她的声音从晃动的珠帘处传过来,“去看看驸马。”   镜中映出一张桃花面,眉目间仍有余情。她拾起妆台上的梅子色口脂,旋即被人自身后扣住,用了些力气,勒得她呼吸一重。   “你这就打算丢下我是吗,你的心纵是石头做的,也该焐化了……你教我,应该怎么做?还要做什么?”   吻自鬓边而下,抬颌咬在唇间。   裴望初将她抱起放在妆台上,桌面上的钗环掉了一地,金铜镜边镶嵌的双鸾前后摇晃。   “够了……”谢及音忍耐着这荒唐无度的情/潮,扶着这将要散架的妆台推拒他,“够了!”   他的动作缓缓停下,慢慢退出,只留苦笑在她耳边道:“说想要我的是你,说不要我的也是你,你口口声声说怜我惜我,这便是你的怜惜吗?”   谢及音心中钝疼,刹那红了眼眶,却不敢在他面前落泪,紧紧攀着妆台的边缘,心道,不要心软,不能心软。   事已至此,利弊已经讲不通,她所有的唯剩心狠和固执。   她沉默不言,颤颤抓起妆台上的细粉给自己上妆,眼里一颗眼泪滚落,瞬间湮出一行泪痕。   她擦掉眼泪,又补了一层粉。   裴望初忍无可忍,夺过她手中的粉盒扔到一旁,哑声质问她:“你赶我走,就为了每天过这种委曲求全、咽泪装欢的日子,受崔缙的侮辱是吗?”   谢及音睫毛轻颤,反问他:“你留下又能保我几天好,等你死了,还不是一样?”   “那就得过且过,聊以卒岁,”裴望初再次同她商量,温声央求她,“我活着一天,就能护你一天。”   谢及音含泪摇头,“不要。”   “我可以为你绾发描眉,铺床打扇。”   “不要。”   “我可以陪你投壶射覆,煮茶读书。”   谢及音依然摇头。   攥在她肩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裴望初的声音近乎绝望,“除了要我离开,你还能要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死——”   谢及音扬手指向珠帘外,颤声道:“滚出去。”   “谢及音——”   “滚!”   她猛得拾起妆镜旁边绣台上的剪刀,裴望初脸色一白,霎那三尸暴涌、五脏气冲,却见她手中的剪刀并非冲着颈间去,而是撩过长发至一侧,只听“咔嚓”几声,及腰的长发被齐肩剪断,银丝如云如雪,飞撒在地。   裴望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   “都说发丝如情丝,一向蒙君照拂,今愧以偿君……如此,你我两不相欠。”   谢及音将剪刀扔在地上,秋水目中坚如沉冰,一字一句道:“本宫再也用不上你了,裴七郎……就此别过吧。”   裴望初僵在原地,默然许久,就在谢及音以为他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时候,他终于认命般在她面前蹲下,将落在地上的头发一缕一缕捡起,用袖角蹭去灰尘,收在袖子中。   看着他矮下的腰身,迟缓而小心的动作,谢及音终是心中不忍,一低头,泪珠砸在他拣拾头发的手背上。   怕为这心软塌陷,谢及音转身便走,裴望初却突然叫住她。   “殿下。”   她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裴望初声音很轻,“至少请允我向殿下拜别。”   他在谢及音身后撩衣跪下,一跪三叩首,共三跪九拜。   谢及音没有回身受这稽首大礼,却从铜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苍白疲惫的神情,颀长的腰身,遍布红痕的脖颈。   “平身吧,”谢及音缓缓收回视线,哽咽道,“本宫就不为你饯行了,遥祝海阔凭跃,天高任游。” 第47章 离开   裴望初离开后, 识玉进来服侍谢及音洗漱更衣,见她长发削落至齐肩,识玉顿时红了眼眶。   “您又何苦这般糟蹋自己……”   谢及音不语, 抓起剪刀,捋过头发,对着铜镜将末端细细修剪整齐,然后堪堪用一支云纹檀木钗簪起。   华髻随云消,愁丝如梦去。   “把我的幂篱找出来, 待我沐浴更衣, 去栖云院看看驸马。”谢及音淡声道。   她们到达栖云院时已近黄昏,崔缙仍未醒, 府医和外面请来的善治溺症的大夫正围在一处讨论病症, 见了谢及音,忙起身走来行礼。   谢及音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驸马的状况如何?”   大夫道:“驸马爷腹中仍有积水,兼具惊吓过度, 心肺郁结, 寒气积于内而热气浮于外,此溺症之重也。小人已开具驱寒散热的药方, 服侍驸马喝下, 能否挺过此险,只在这两日, 若三日后仍未醒,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谢及音半晌无言,识玉将大夫送了出去, 安排他在府中住下,明日早早来栖云院里守着。   谢及音走进内室, 挂起床帐,端详着崔缙苍白病弱的脸色,开口唤了他一声:“崔青云。”   崔缙没有反应,谢及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与你虽无情分,也无仇恨,你若亡于此,倒真成了孽缘。我虽不必为你守寡,只可怜崔夫人中年丧子,你那几个堂兄庶弟也都不长进,崔家……恐要至此没落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倏尔,似是有风吹进室内,床上那人的手指轻轻一缩。   第二天平明时分,来自大魏西部边境的斥候携战讯踏醒洛阳城的黎明。   太成帝昨夜服丹后与嫔妃双修至深夜,卯时未起,命张朝恩宣布停朝一日,又宣宗陵天师进来侍香,饧眼躺在床上听他论帝王修仙之道。   宗陵天师说君主是人间天子,“……您德厚流光,身兼天道,与仙人之间的距离要近于常人。凡俗蝼蚁想要修成神仙,需要数百年的大机缘,而您已为帝王,只需常服金丹,纵不化神,亦能求得彭祖之寿数。”   太成帝正听得入迷,司马王铉、虎贲校尉卫时通携西境急奏前来宣室殿,张朝恩进去通禀,旋即又被太成帝骂了出去。   卫时通是太成帝的驾侧之人,一切好说,不好打发的是这位大司马。眼见着王铉面露不忿,张朝恩笑眯眯道:“陛下信任司马大人的本事,说朝中但有冗务,先听您处置,待陛下修得道成,再来过问凡尘事也不迟。王大人,陛下视您如肱骨呐!”   王铉心中冷哼,什么肱骨,不过是勤政时相疑,怠政时相倚罢了。   他面上不显,朝张朝恩一拱手,“若陛下有令,还请中常侍早些相告。”   王铉离了洛阳宫,马车停在崔家后门,崔元振亲自相迎,叫人备下酒菜,在小书房中议事。   王铉食不甘味,数次搁下食箸,叹气道:“那马璒是灵帝旧臣,世为西州牧,今上登基后,因其拒不归顺,屡次欲征讨西州,可惜被河东郡的叛乱绊住了脚,怕再生战事,会闹得内朝不宁。今上本欲休养生息,而后论战,谁料那马璒反的更快,竟敢自立为西凉王,与羯、氐勾结,欲犯我大魏。”   崔元振问道:“难怪伯钧兄一早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是战是和,陛下怎么说?”   王铉摇头道:“陛下正召宗陵天师在内,说不理冗务。”   崔元振心下了然,“您是大魏司马,掌数万精兵,陛下既不理事,只能交由您决断,这也是好事。”   “倒未见得好在哪里,”王铉道,“咱们陛下生性多疑,他今朝不理事,不代表明日不理事。若我发兵出战,他要疑我擅权,若我置之不理,丢了城池,他要怪我不力。且说不准,此事是他故意撂给我,好治我个两难。”   崔元振也摇头叹息,“想当年,我辈情同手足,共伐无道之主,好不意气风发,今朝一主二臣,反倒处处掣肘,动辄得咎,好没意思。”   也不知王铉有没有听出他的画外音,苦笑了一下,“还说当年做什么,不如借酒浇愁。”   王铉将西州马璒造反一事详告崔元振,崔元振试探王铉对太成帝的态度,又劝解了他许多话,直到午后才放、送他离开。   王铉走后,崔元振兀自在书房中思忖半晌,铺开纸墨写了封信,交崔夫人送去嘉宁公主府,亲自递到崔缙手里。   轿子落在公主府门口,没有将人挡回去的道理,谢及音戴着帷帽起身相迎,无奈地告诉崔夫人道:“驸马他不慎落水,因怕二老担心,所以未曾相告,只静卧休养。夫人有要转交的书信,交予本宫即可。”   一听此言,崔夫人着了慌,偏闹着要去见崔缙。识玉站在门外朝谢及音轻轻摇头,表示崔缙尚未苏醒,谢及音心中稍定,陪崔夫人往栖云院去瞧瞧。   谢及音叮嘱她道:“大夫说要平心静养,待会见了驸马,还请夫人不要喧嚷。”   栖云院中,药童在堂间熬药,崔夫人焦急地进了内室,见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崔缙,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起来。谢及音无言站在一旁,陪她作出几分伤心情状,正此时,忽听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   “娘……”   崔缙闻见满室药味,听见妇人的哭声,隐约还有嘉宁公主的声音,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见他醒来,崔夫人扑上去,“我的儿!你怎么病成了这般模样?你叫娘如何放心留你在公主府中?”   这话说得有几分冒犯,谢及音在旁不言,崔缙慢慢看向她,又将视线转回崔夫人身上,哑声说道:“是儿子……不小心……您别责怪……殿下。”   崔夫人抹泪道:“既非寒冬腊月,又非虎穴龙潭,你一个虎贲校尉,还能掉进湖里淹死不成?”   谢及音遮在帷帽下的嘴角一勾,转身慢慢出了内室,留他们母子叙话。   廊下的风吹散了身上的药味,识玉凑上来给她披披风,谢及音低声问她:“得月院那边还有人吗?”   识玉小声道:“这两日一直没什么动静,只夜里还有灯亮着。”   谢及音只嗯了一声,却没有什么吩咐。   识玉问道:“如今驸马已醒,您是担心若裴七郎再不离开,驸马会报复他?”   谢及音轻轻摇头,“我是觉得……快了。”   崔缙安抚下崔夫人,待她离开公主府后,拆开了崔元振写给他的信。信中告诉了他马璒造反的事,叫他写折子向朝廷自荐,领兵西征。崔缙握着信叹气,心想,他恐怕还得休养一阵子。   是夜如水,月上中天。   得月院里未点灯,裴望初站在庭中望夜空,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黏住嘴的柳郎倌。   过了一刻钟,郑君容拎着两个陶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师兄,油已经泼好了,几时点火?”   裴望初望着星象道:“亥时三刻,心宿在中,主大火。”   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撩袍单腿蹲下,用刀尖挑起柳郎倌的脸,左右细细端详,忽而朝郑君容道:“从谦,你过来看,他中庭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郑君容对比了半天,下结论道:“是有几分,但两个人相似,须得眉眼如出一辙,他这贼眉鼠眼的,怎么能跟师兄你相提并论。”   裴望初凤目微垂,轻声对柳郎倌道:“怪不得柳梅居那么多人,殿下只优待你……竟将你纵得背主犯上,罪该万死。”   柳郎倌吓得瞪大了眼睛,奈何手脚被缚,嘴也被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凭你这张脸,本可以留你在殿下身边……真可惜。”   裴望初手里的刀尖沿着柳郎倌的侧额滑到耳际,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今只能借我一用了。”   刀尖缓缓穿透皮肉,如琢如磨,将柳郎倌整张脸皮切了下来。柳郎倌一声惊喊被扼在喉咙里,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郑君容端来一盆药水,裴望初将脸皮丢进去处理了一番,使其不至于变质生味。然后又掏出上次宗陵天师给他的钥匙,解了套在脚上的铁枷,扣在柳郎倌双脚上。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亥时。   郑君容往柳郎倌身上泼了半罐油,将他拖入房中,点火之前,他觑了一眼裴望初,问道:“师兄真不给嘉宁公主留封信吗,做得这样逼真,万一吓着殿下怎么办?”   裴望初正拿着帕子擦溅在脸上的血,闻言半天不语,忽而又勾了勾嘴角。   “她会在乎吗……她都不要我了,还会在乎我是死是活吗?”   郑君容倒是能体谅谢及音的苦心,劝他道:“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听说驸马已经醒了,西境出事,今上很可能起用崔家,你再不走,万一他报复你怎么办?”   “这些话不必你来劝我,我心里明白。”裴望初说道。   他打开火折子往柳郎倌身上一扔,明火见油便窜,连着门窗桌椅、窗帘屏风,瞬间窜成一片火海。   火光映着裴望初的眉目,明暗间显出几分怅然,他的声音在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里也渐渐不甚清晰。   “我虽明白,可我心里仍怨她,甚至是恨她……她如此心狠,若疑心我死了,也该有几分难过,好叫她也尝尝这伤心的滋味。否则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望初望着火焰阖目叹息,眼皮里依然是一片金光隐现,那火焰逼近,仿佛也将他的心烧得痛灼。   正如她与他断情绝意时那般。   见火势烧得差不多,裴望初也已经远去,郑君容往脸上抹了把灰,朝外狂奔呼喊院中走水。   公主府中刹那乱成一片,岑墨带着府卫赶来救火,郑君容在旁大声哭喊说裴七郎还在里面,要他们先救人。可这火烧得巧,将门窗都堵得严严实实,待将火扑灭后再进屋,“裴七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成了一堆一碰就散的焦炭。   谢及音闻讯而来,崔缙听说烧死了裴七郎,让下人将自己担在椅子上,一路抬到了得月院。   那焦炭般的尸体就横陈在大火摧残过的断壁残垣中,没有人敢去碰。谢及音扶着识玉才堪堪站稳,声音极轻地问她:“他一定是走了,对不对?是离开了,那不是他……”   识玉的目光落在尸体双脚间的铁枷上,抿唇不语,也红了眼眶。   崔缙招手让岑墨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这是他将裴望初讨回府中时,廷尉司直送给他的,正是打开裴望初脚上铁枷的钥匙。   “劳烦岑中尉用这把钥匙去开他脚上的铁枷试试。”   岑墨接过钥匙,走到尸体旁蹲下,只听“啪嗒”一声,那铁枷被打开,应声而落。   谢及音脸色骤然一白,当即就要上前查验,被岑墨和识玉联手拦下,岑墨劝道:“殿下,斯人已逝,让他安息吧。”   谢及音还是怀疑,可被打开的铁枷就在她面前,容不得她不信。她始终没能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眼睛一眨,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第48章 星象   这一整夜, 谢及音未曾入睡。   理智告诉她,裴望初必然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可她又实在担心, 万一他真的偏执至死,那烧成碳的尸体就是他,她该怎么办?   不……不会的。   谢及音在心里安慰自己,裴七郎那样的性子,若是寻死, 必不会死得如此难堪, 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会当着她的面, 把刀剑一寸一寸地推进心脏, 好叫她看清楚,永世不忘。   可若这场大火是意外呢?   谢及音心中一时拨云见月,又一时惶惑迷茫。她拨开床帐,一边摇床头的金铃一边朝外喊:“识玉, 识玉!”   识玉快步走进来, “殿下。”   “那具尸体……怎么样了?”   识玉刚探得消息回来,“宫里听说出了事, 派仵作来验, 可烧成这样,什么都验不出来, 倒是认得那铁枷,确实是裴七郎脚上的。仵作验完身份后,将尸首留下处置, 刚才……驸马吩咐人拿草席卷着,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 说要裴家人整整齐齐……”   谢及音心中猛得一凉,半晌不言。   第二天,她想了个法子,叫岑墨以整顿府务为由,把公主府中的人都清点一遍。岑墨清点完后向谢及音回禀,除了裴七郎,确实没有少其他人。   正此时,别院管事来报,说柳郎倌身上突生疹子,要告请出府,特来拜别殿下。   谢及音正凝神思索,闻言未理,岑墨对这群郎倌更是不耐烦,挥手道:“殿下不见,叫他滚吧。”   假扮作柳郎倌的裴七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在洛阳城的一众宅邸中,嘉宁公主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只有四进院子,朱门常闭,往来马车寥落。裴望初站在长街对面望去,觉得这座宅邸既亲切又可怜。   亲切是因为受其庇佑,一层朱漆碧瓦的琉璃壳,因主人的七窍玲珑心而有风雨难摧的坚牢。   觉得其可怜,是因风雨渐烈,这阵风从河东郡刮来、从西州边境刮来、从虎视眈眈的南晋刮来,一齐涌向这洛阳城中。这座数百年的王都有着坚固的城池和精锐的军队,尚不知能捱过几时,何况城中这座秀丽的公主府。   裴望初轻轻转了转手腕,他的腕间系着一缕月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光影流转。余下的已被他仔细收存进长匣中,这是他从嘉宁公主府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   还有一个人。裴望初缓缓捻着腕间的发丝,心道,他会尽早来取。   距离嘉宁公主府中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太成帝终于短暂地从求长生道中抽身出来,处理朝政的冗务。与王铉事先料想的一样,太成帝并未对他出兵抗击马璒的决定表现出满意,话里话外反倒有些嫌他滋战生事。   “东有河东,西有西州,朕还要修七星观、八卦阁,要派人向东寻访海外仙山的丹药……”太成帝对宗陵天师叹息道,“朕的大魏,大魏的子民,再也经不起战事的折腾了。”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谈?”   太成帝摇头,“朕知道那马璒狼子野心,不踏入洛阳不甘休。朕若是割城与他和谈,是犹抱薪救火。朕心里也正犯难,朕知道,这是上天给朕的劫难。”   宗陵天师闻言笑了笑,“陛下何必自扰道心,贫道忝列天授宫座师之首,是秉天授之道,天意如何,自能窥探。陛下心中烦忧,不妨让贫道观星象以卜之,如何?”   太成帝十分欣慰,“自然是好,朕让钦天监的人配合你。”   于是宗陵天师在宫中设坛作法,一连数日,观星卜筮。与此同时,朝堂上以崔元振、王铉等人为首的官员不停上折子陈奏西州的利害,逼太成帝遣虎符增兵。   朝中兵马,太成帝占五,王铉占四,其余各处散兵占一。王铉手中的兵马须虎符才能合法调动,眼见着马璒已攻下西州三城,望东而来,怎能不让人着急。   奈何太成帝偏不肯派虎符,王铉催得次数多了,反叫他疑心其动机。   三月二十日夜,天上荧惑星入列宿,此为荧惑守心之象,主战事、大凶。一时间,钦天监中大惊失色,朝堂百官人心惶惶。   君主受命于天,亦获罪于天。天生此凶相,太成帝惊惧不已,忙向宗陵天师讨教。   “难道真的要朕下罪己诏,伏罪隐退吗?朕尚未得道,如何甘心!”   宗陵天师安抚他道:“陛下不能隐退,否则岂不是让不轨之臣遂意?荧惑守心虽为第一凶象,却并非无解,天授宫古籍中有记载,舜在位时,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掌刑名的重臣游代其受过,三日后,此星象自除。陛下可以效仿舜帝,移罪于臣。”   太成帝闻言沉思,心中一动,“移罪于臣……移罪于臣……却不知要移罪于哪位臣?”   宗陵天师道:“必要是三公宰辅,才能承此重任。”   大魏三公,司徒杨守绪是皇后的伯父,司空卫炳的女儿将要诞下皇子、儿子马上要迎娶公主,司马王铉……   不太可行,王铉此人讷言于外而精锐于内,若是他带兵反了怎么办?   见太成帝纠结,宗陵天师又提醒道:“陛下别忘了,官职是可以变动的。”   闻言,太成帝混沌的心中豁然一亮。   太成帝当夜便召卫炳入宫,密谈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宣室殿中连发两道圣诏。   第一道圣诏将卫炳由司空贬为司隶校尉,从三公宰辅降为纠察百官的谏臣。除了卫炳,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未能参透圣意,紧接着,第二道圣诏传出,将崔元振由尚书令拔擢为司空。   自河东剿贼失利后逐渐失去圣心的崔元振重新得到了起用,同僚闻之,纷纷登门道贺,崔缙也被解除了禁足令,喜气洋洋地回到崔家,恭贺他父亲高升。   然而崔元振本人却并未因此得意,他私下对崔缙道:“你为散骑常侍,常伴陛下左右,应当知道,咱们陛下并不是会念旧情而宽待臣属之人,他只会因有所图谋而以嘉赏相诱,可我尚未想明白,陛下突然加封我为三公,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崔缙给张朝恩送了三千两白银,想从他口中探得太成帝的心思,张朝恩哪里敢说,缄口不言,只笑眯眯地朝崔缙道恭喜。   崔缙打听不出来,崔元振深思熟虑后,叫崔缙写折子上奏,以儿子的官秩不宜与父亲相同为由,请太成帝收回卫时通虎贲校尉的权职。太成帝为了表示对崔氏的宠信,果然应允了他,虎贲校尉重新全部归于崔缙管辖。   又两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宫,同他说起荧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将有难。昔舜帝掌政时,天生荧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游替帝受过,方解此象。宗陵天师与钦天监都算过了,说朕可以移罪于臣,崔爱卿,你觉得呢?”   崔元振听出太成帝的话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卫持刀列于身后,太成帝俯视着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于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谴之灾,非宰辅不能受、公爵不能袭,说来也是种福分。以一己之身换满门荣耀,虎贲校尉只是一个开始,你崔家那些子弟毕竟还要入仕……”   太成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崔爱卿,以为然否?”   如同悬在头顶的金钟落下,轰然一声,将崔元振罩进无可逃脱的陷阱里,只听得耳畔轰鸣震响,见得眼前无处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顿在地,绝望如离水的鱼、落网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着他的表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选择的,不过是抗拒而死牵连家人,或者听其摆布而死,遗泽后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阖族赴刑前,他曾因职审问过裴衡,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对他道:“灵帝虽昏聩怯懦,然太子贤明仁爱。谢黼此人,刚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会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如今裴衡尸骨未寒,他的谶言将要应验在崔元振身上。   两行热泪自崔元振脸上滚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额头触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颤声道:“臣……忝列三公,愿代陛下……受罪于天。”   午后下起了大雨,洛阳宫的朱门推开,发出沉重而闷窒的轰隆声。   一辆华美的朱顶华盖车自南掖门驶出,行在天子专行的驰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缓缓行驶。   这是太成帝恩赏的天子仪驾,马车中坐着面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听说赏赐了天子仪驾,兴冲冲迎出来,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备下桑落酒、炙羊肉,请君赏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于魏灵帝,后与谢黼交游,中年位极人臣,出必华车,入必饮宴,饮宴必饮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于大魏士人间,皆是因他所爱之故。   只是酒香沉如旧,人有旦夕祸。   崔元振先与夫人同饮宴于庭,又携酒壶至书斋,将太成帝所赐枇霜溶于酒壶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时机,他铺纸研墨,略一思忖后落笔,纸上写“罪己书”三个字。   “……君王受命于天,宰辅谨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祸,是大道不彰、阴阳不协之故。万方有罪,只在臣工。”   “臣今情愿伏罪,以纠失察之过,乞愿上苍怜悯,勿罪我大魏君民……”   崔元振掷笔饮枇霜,墨干时,已没了气息。   是夜,崔府中传出痛哭,崔缙一进门便跌倒在地,伏在崔元振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就连谢及音也听闻了此事,派岑墨前去打探,岑墨打听得清楚,将那《罪己书》上的话,一句一句背给谢及音听。   谢及音听后深深蹙眉,她虽是深居不涉政的公主,也知此事严重。   “父皇这是怎么了?从前他为汝阳郡守时,仁爱下士,厚待子民,所以才得崔、王两氏相助,愿共他扫清弊政,如今竟也作出这般荒唐事。”   岑墨为公主府中护卫中尉,但也常常关心朝堂事,一向寡言少语的他,难得向谢及音解释起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如今的大魏内疑外乱,陛下宠信天授宫方士,任由夷陵卫氏把持朝政,外有河东萧氏余孽、西州马璒称王、南晋虎视眈眈。今日崔元振一死,必致人心动荡,毕竟今上连护他登基的崔家都容不下,别人也会暗自寻思,自己能活到几时。”   谢及音屈指轻叩在梨花木桌面上,良久,叹息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何处得安隅……咱们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第49章 风起   太成二年四月十六, 佑宁公主谢及姒与卫家三郎卫时通完婚,那日宝马香车塞路,锦绣铺陈十里, 在洛阳城中造就了一场空前的热闹。   那天恰巧也是崔元振的三七祭日,他的尸骨已葬回博陵,但崔缙坚持要为他完礼。他带着洛阳城里的族中小辈,身披白麻,高举灵幡, 自崔府往博陵的方向沿路哭拜, 正与谢及姒迎亲队伍里的开路仪仗撞在一起。   寻常小民若敢来闹佑宁公主的婚,可直接着禁军抓捕。可崔缙如今复位散骑常侍、虎贲校尉, 袭崔氏家主之位, 祭拜的又是为国而死的大司空,禁军一时拿不定主意。   卫时通不肯咽这口气,谢及姒却破天荒忍了下来,叫召儿上前劝和。召儿对卫时通道:“公主殿下说, 崔司空也算为国捐躯, 红事让白事是正礼,愿驸马爷以宽仁相待, 替殿下祭拜一番。”   卫时通闻言冷笑, 一甩马鞭,说道:“你们殿下真是好性儿, 怎么不掀了盖头,亲自下轿祭拜?”   谢及姒听了这话,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卫家人个个都是笑面虎, 宫里的卫夫人升了贵妃后,对她和母后的态度一日比一日跋扈。刚订亲时卫时通待她如珠玉, 如今尚未过门,已隐有睥睨之态。   若是依谢及姒从前的性子,必不会忍,宁可就此掀了盖头打转回宫,找父皇母后哭诉一番,将这婚约砸了。可昨日杨皇后才刚泪眼婆娑地教诲过她,如今太成帝沉迷服丹修道,她们母女的宠爱大不如前,叫她婚后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   于是谢及姒只好忍下这口气,听凭卫时通与崔缙在前面闹,自顾自闭目养神,心中开解道:两位世家郎君为她当街怒目,传开了,也是一桩风流雅事。   后来是同往迎亲的卫家幕僚劝住了卫时通。此人姓符,名符桓,是卫炳亲自请出世的名士,极得卫炳倚重。他的话如同卫炳的话,卫时通要给几分面子。   崔夫人派的人也赶来解围,两边都有了掣肘,没有闹出大乱子。最终是卫时通给崔缙让了礼,但崔卫两家的梁子又结深了一层。   六月底,卫贵妃诞下皇子,宗陵天师卜其有九州共主之相,太成帝大喜,为之取名“临”,并封为太子。   过了六月,大魏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河东郡小乱不断,流民成匪,自称黄眉军,挨家挨户劫掠男丁入伙,从者免于滋扰,不从者满户屠杀。西州马璒已攻下大魏十城,连成一片虎视眈眈的倾轧之势,不日更将东向,直逼洛阳。   卫贵妃与宗陵天师在宫中闭塞太成帝的耳目,卫炳及族中子弟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竟敢代为下诏,要王铉亲率五千骑兵,赶往河东郡剿平黄眉军。   五千骑兵,不过黄眉军数量的十分之一。   王铉请派更多兵力,那卫炳说道:“王司马戎马半生,平河东必势如破竹,不必自谦。洛阳王城需要守卫,不止东边的黄眉军,还有西边的马璒、南面的南晋呢,若将军队都交予王司马带走,且不说空了洛阳城,万一王司马生出些其他心思……”   一向冷静的王铉也闻言暴怒,“既然疑我不忠,何必请我出兵,不如另请高明!”   卫炳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还望司马体谅,莫要做恃功自傲之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手里的军队,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军队。”   王铉无奈,只得领命点兵,归家时,下人通传崔缙前来拜访,正在后门下马。   王铉在小书房里会见了他,望着崔缙与崔元振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想起不久之前还与崔元振在此畅谈,颇有些故人不再的唏嘘。   崔缙见状轻嗤道:“我爹虽死的不值,好歹是死于圣命,王伯父难道想比我爹死得还窝囊,死于狐假虎威的卫氏手里吗?王崔两家为今上打天下时,卫家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残渣的走狗,如今反倒骑到咱们头上来了,王伯父,打算忍下这口气吗?”   王铉叹气道:“今上在位,他愿意宠信卫氏,你我能如何?”   崔缙道:“此天不仁,自然反了这天!”   王铉一时不语,崔缙冷笑道:“您能犹豫的时间不多了,陛下已经连旷一旬的朝会,可能是身体抱恙,卫贵妃生的崽子已经被封为太子,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卫氏或挟太子登基,或废之而自立,你我两家必然会步裴氏的后尘,阖族无活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王铉伸手示意他噤声,“但贤侄也要明白,越临大事,越不能急,越要谨慎思之。”   崔缙心头一动,“如此说来,王伯父是答应了?”   王铉轻轻点头,挥袖道:“不过我想的是借力打力,咱们做那壁上观的得利渔翁。”   王铉告诉崔缙,既然马璒和黄眉军都想打来洛阳,那就让他们来,借他们的手铲除卫氏,然后趁几方打的筋疲力竭,再率军包抄回洛阳,将剩下的势力剿灭干净。届时,就只剩下王崔两族的人。   崔缙十分敏锐,当即表态道:“若谋得大事,小侄愿奉王伯父为主君!”   “这些事成后再说,”王铉并未拒绝,笑道,“贤侄手里握着虎贲军,不知能不能入宫见陛下,将另一半虎符拿出来?”   崔缙略一思忖后说道:“此事小侄恐怕不行,但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谁?”   “嘉宁公主。”   谢及音仍深居府中,外面的事情都交给岑墨去做,让他暗中将地契、田契等换成金银,在别院里屯积车马与粮食,并提前派人在建康城中买好宅子,准备着一旦洛阳出事,就举家迁往建康居住。   公主府里劳她挂心的人不多,但谢及音依然为此烦忧,识玉开解她,谢及音摇头叹息道:“我非忧身。我贵为公主,有银钱府卫,当然能避祸远走,可这些世居洛阳的百姓该怎么办,若有战乱,则碾散如浮尘。”   识玉道:“洛阳王城尚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只会更惨。听说西边的那些胡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唉,乱世人命贱如草,能顾得自身周全已是不易,还请殿下宽心为上。”   正说着,郑君容也前来辞行。   他向谢及音行大礼,叩首道:“我本应留在殿下身边当牛做马,无奈天授宫有召,若是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便留下,若于殿下无甚用处,还请准我离去。”   看见他,谢及音就想起了生死不明的裴望初。她望着郑君容半晌不语,就在郑君容以为她会拒绝时,谢及音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去吧,本宫会向内侍监说你病故,多事之秋,他们想必也不会细究。但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请吩咐。”   阿狸跳到谢及音腿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这只白猫已经完全长大了,长毛抖擞,像一只漂亮又威风的小狮子,然而性情十分温顺,常常黏在她身边。   谢及音垂目抚着阿狸,慢慢对郑君容道:“裴七郎到底是生是死,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想让你往乱葬岗去一趟,那具尸首肯定找不到了,请你就近取一捧土,为他立个衣冠冢。”   郑君容一愣,“衣冠冢?”   谢及音点点头,“他若没死,自然是好,我只怕他死了,阴曹地府里,一点香火都没有,岂不可怜?”   想起三天前还给自己飞鸽传书的裴师兄,郑君容颇有些无语,面上不动声色,应下了谢及音的请求,“请殿下放心,师兄若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殿下恩情。”   谢及音嗯了一声,“你去吧。”   郑君容走了,柳梅居的郎倌也都遣散了,崔缙自崔元振死后便常常夜不归宿,公主府里又恢复了去年今日的冷清,秋风一吹,满地海棠果无人来扫。   识玉为谢及音绾发时,感慨她的头发总算又长至腰间,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识玉说道:“近来,我常常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仿佛过往这一年的事从未发生过……识玉,你说会不会真是如此,裴七郎与裴家人一起死在刑场上,这一切只是我的谵妄,就像庄周梦蝶,镜花水月一般。”   她伸手去碰那面金铜镜。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若一切都是假的,您又怎会变成今日的样子,”识玉安抚她道,“您的性情比往年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皆因裴七郎之故,这是好事。”   “好事吗?”谢及音垂目笑了笑,“可他好狠的心,是生是死也不给我递个信,叫人心里总是放不下。”   识玉觉得裴七郎大概是死了,否则那廷尉的铁枷该如何解释?但她不忍致谢及音伤心,知她近来挂怀的事多,便一味地宽慰她,“说不定裴七郎是故意这样,不给您消息,好叫您心里时时牵挂着,一时也忘不了他。听说男人多少都有些坏心思,怕是裴七郎也不能免俗。”   谢及音认真思索了一番这种可能性,笑了笑,“裴七郎是这世上最不落俗的郎君,又怎会如你说的这般,耍小孩子脾气。”   午后,嘉宁公主府中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佑宁公主谢及姒。   她与卫时通成婚已近半年,婚后的日子与她曾经的想象有天壤之别。卫时通不愿在她的公主府中居住,常以回卫家为由眠花宿柳,背着谢及姒养了许多外室。   为了看住卫时通,谢及姒同意从她的公主府搬到卫家去住,可卫家这潭水太脏太深,个个都是人精,谢及姒在一众妯娌、婶婆身上吃了不少亏,更有那姓符的幕僚不知廉耻,胆敢——   每每想起那人,谢及姒心里就充满了被侮辱的恨意,恨不能将他和卫时通一起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但她今日来寻谢及音,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扰的她两天没睡好觉,盛妆也盖不住憔悴的面容。她再也无心挑剔谢及音府上的茶水不好,接过茶时反道了声谢,着实让谢及音和识玉都吃了一惊。   “我今日来找皇姊,是为了一件大事,”谢及姒端着茶碗,小声说道,“前几日我夜里睡不着,在卫府里散心,撞见宫里那位宗陵天师夜访卫府。听说父皇的身体近来越发不好了,这一个月里只临了两次朝会,其余时候都让卫炳监国。我听见卫炳与宗陵天师商量,要害死父皇,让卫贵妃挟那尚在襁褓里的小太子登基!皇姊……这可如何是好?”   谢及音先惊后疑,“此话你为何不进宫告诉父皇,与我说有何用?”   谢及姒道:“你是蠢么?我一个姓谢的公主,他卫家防我跟防贼似的,怎么肯放我入宫?崔驸马手里掌着虎贲军,有护卫宫廷的职责,此事当然是你去更合适。”   她对谢及音嚣张惯了,话音落地又有些后悔,不情不愿地劝她道:“那可是咱们的父皇,他若是出事,叫你我从此依靠谁去,外姓的驸马么?到时只怕那小太子也要改姓卫了!”   外面的事,谢及音听说了不少,卫氏如此嚣张,也有太成帝纵容之故。她不紧不慢地对谢及姒道:“若我入宫将卫家意图谋害之事告诉父皇,你觉得父皇会信我,还是会信生了太子的卫贵妃?万一再将你和皇后娘娘牵扯进来,之后卫家会放过你吗?”   “我……”谢及姒一时语塞。她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心里着急,又无人可依,便急匆匆地跑来了。   “那怎么办?”谢及姒心中懊恼,“难道就任他们胡作非为,害死父皇吗?唉,若我有个皇兄该多好!”   谢及音半晌不言,待她抱怨够了,方道:“你若想在卫府活下去,以后对此事只作不知,你若不甘心,现在便坐着我的车轿入宫,去告诉父皇这些话,说不定他真会信上几分。你肯去么?”   谢及姒想起卫时通那张阴沉的脸,迟迟不敢答应。   谢及音见状道:“那你请回吧,不要再过问此事。”   “那……皇姊会救父皇吗?”谢及姒问她。   谢及音不言,但是也没有拒绝。这让谢及姒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她嗫嚅许久,颇有些局促地匆匆朝她行了个礼。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谢及姒行完礼后转身就走,忽而又折回来,对她道:“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皇姊也是这个时候出面救的裴七郎,想问问皇姊,今日与昨日是否出于同一种心境?”   谢及音抬眼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谢及姒道,“我与皇姊一同长大,竟然从未了解过你。” 第50章 虎符   太成二年春, 淫雨落蜀道,蜀道更难攀。   裴望初离了洛阳后,快马疾驰向西南入蜀, 披着蓑衣斗笠攀上鹿鸣山。在蔼蔼云雾、层层松杉的尽头,耸立着传闻中一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宫宫观。   到达宫观时,他已是浑身泥泞,唯有手腕上缠着层层油布,护着那一缕发丝不被雨水打湿。   裴望初三岁入天授宫, 五岁能诵经、七岁晓阴阳、十岁通堪舆, 十五岁时,已在三十二位祭酒中排第六, 头顶上只有一位宫主、八位天师、五位祭酒。他的聪敏灵透令人惊叹, 他的授道天师宗陵天师与宫主都十分溺爱他。   然而大聪敏往往也意味着大叛逆。十五岁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将有大劫,裴望初为了给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宫, 也因此发生了后来的种种机缘。   然而无人知晓, 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 他发觉天授宫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从来没有什么仙人奇观, 这条狭如羊肠的山路、这座巍峨耸立的宫观,底下埋藏着近万人的尸骨, 他们曾一砖一瓦垒起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宫观,又用自己的尸骨将它垫高,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厌恶这个虚伪的地方, 然而这却是他触手可得的捷径。冒雨一步步踏进宫观的青石路时,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来他可以比这天授宫更虚伪。   他低下头颅,敛起傲骨,跪在宫主天授真人座下,悔过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事,请求他为自己续五符、点命灯、赠玄玉。   宫主对他的示弱很满意,这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若真殒于红尘,恐怕再难找到身份、才智、气度都如此合意的苗子了。   裴望初重归天授宫,随宫主闭关半年,潜心修道,出关时已是十月。   蜀地与关中隔着群山,依稀听闻外面世道已乱,马璒带着羯、氐等胡人将犯洛阳,南晋诸皇子也在互相残杀。蜀地虽与两国隔绝,因山匪作乱,也并不太平,何况天授宫的门徒遍及九州,天授宫不可能在世外旁观。   宫主天授真人对裴望初说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大魏,你师父宗陵天师在大魏皇帝身边,恐怕待不了多久。我予你两千铁骑,派你去大魏助他,若有必要,可接应他回来。”   裴望初领命而去。   蜀地是乱世避乱的好地方,天下越乱,避祸的人就越多,世间越苦,追随天授教的人就越广。这两千铁骑正是天授宫从信教的门徒中培养的私兵。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   谢及姒拜访过后的第二天,崔缙也请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从前陛下沉迷道术,也未曾旷朝这么久,眼下正值内忧外患,陛下却连月不朝,很有可能已被控制,还请殿下入宫一探究竟,若有人欲谋害陛下,我等也能早日铲除祸患。”   谢及音并未一口答应,端详着他,“崔青云,本宫从不涉政,为何会找到本宫这里?”   崔缙道:“正是因为您不涉政,卫家的人才不会防备您。若我入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你让本宫入宫,真的只是为了确认父皇的安危吗?”   谢及音在揣度他的目的。   确认安危,这可能是谢及姒的动机,却决不可能是崔缙的动机,尤其是在父皇逼死崔元振后,崔缙偶尔表露出的恨意,简直想冲进宫去活刮了父皇和宗陵天师。   崔缙道:“若是皇上已被控制,请您务必向他讨要调兵虎符,此乃危急存亡之要事。”   “你要虎符调兵,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皇上。”   谢及音轻嗤,“本宫不信。”   崔缙蹙眉道:“您不信我,难道要信卫家那群豺狼虎豹吗?”   谢及音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对崔缙道:“恩怨有偿,人性如此,因崔司空之事,我不苛求你能无怨无悔地为我谢家付出。虎符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讲。”   “马璒引胡人入关,你需带兵迎击,保护大魏百姓,保护洛阳,不得退缩。否则,我宁可眼睁睁看着虎符落进卫家人手里,也不会给你。”   崔缙拧眉更深:“殿下不是不理朝政么,为何又提出这种要求。”   “本宫只是不参与你们弄权纵横,不代表本宫没有心,”谢及音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本宫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要来勉强本宫。”   “好,我答应你,”崔缙点头道,“只要殿下将虎符带给我,我会依殿下的要求,保护大魏百姓不受胡人杀戮。”   于是谢及音也答应了崔缙,会试着说服太成帝交出虎符。但在入宫之前,她做了另一件事。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王瞻去年送给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让识玉乔装成男子,悄悄等在王家宅邸外,伺机交予王六郎。   “就说故友相邀,请他往天香楼一叙。”   王瞻见了画,知是谢及音,果然前往赴约。入了雅间,见一女子背影绰约,头戴幂篱,正细细观摩墙壁上的画。   王瞻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时年少气盛,心比天高,所作的画失于浅薄。”   谢及音缓缓转过身,笑吟吟道:“本宫倒觉得少年意气难得。”   王瞻一笑,邀她入座:“殿下请。”   天香楼是王氏的产业,谢及音选在此处,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王瞻揣摩着她的口味,点了许多天香楼的名菜请她品鉴,谢及音尝了几口后搁下了筷子。   她直截了当地与王瞻说明自己的来意,“崔家落到今天的境地,你王家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卫炳要王司马赤手空拳跑去打黄眉军,王司马会乖乖就范吗?”   王瞻愕然问道:“殿下怎么也掺和这些事?”   谢及音笑了,“本宫何尝不想当个摆在高阁上的花瓶,可若屋舍颓塌,本宫焉能独存。”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瞻道,“您贵为公主,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及音道:“本宫不会出事,那洛阳城的百姓呢?王司马是会死守洛阳,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打算?”   此话叫王瞻实在难以回答,“殿下……”   “实话与你说了吧,崔驸马请本宫入宫去取虎符,他手里只有虎贲军,这虎符于他无用,只对王司马有用。本宫可以取,但要先弄清楚,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王瞻闻言皱眉,“他竟将您也牵扯进来了?”   谢及音笑而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着,坐看王瞻纠结沉思。王六郎是有名的君子,比起不择手段的崔缙,谢及音更愿意相信王瞻的话。   王瞻纠结许久后说道:“此事事关王家存亡,恕我不能对殿下如实相告,但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   “你能做的了王家的主?”   “虽有父兄叔伯在上,子昂勉力而为,必不令殿下失望。”   谢及音在心中计较得失。若是放任王卫两派为虎符争个死活,待马璒带着胡人攻入洛阳,洛阳的百姓必然遭殃。崔缙她信不过,王瞻的话反倒可以考虑。   谢及音道:“本宫要你带兵拱卫洛阳,保护洛阳百姓,不可为争权弄势而至黎民于胡人铁骑之下。王六郎能做到么?”   王瞻起身朝她行礼,“纵殿下不言,子昂亦有此心。”   谢及音很满意,“希望六郎说道做到,本宫先敬你一杯。”   她满饮一盏桑落酒,酒润朱唇,明靥含笑,王瞻垂下眼,亦将杯中酒饮尽,只觉那热酒一路淌进心中。   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卫时通带着禁军守在宫门处不愿放行,险些与崔缙的虎贲军当面起冲突。双方正僵持间,椒房宫传来凤诏,说是杨皇后请嘉宁公主入宫一叙。   谢及音靠在肩舆上垂视卫时通,“皇后相邀也要拦阻,不知卫三郎何时封了太监大总管?”   她要去椒房宫,卫三郎自然拦不了也不能拦,可谁知她进了这道门,到底是往椒房宫去,还是往太成帝修道的德阳宫去?   思来想去,卫时通恨恨地指着崔缙对谢及音道:“殿下可以入宫,但崔驸马不可以,免得扰了陛下清修。”   崔缙不肯,谢及音以目光阻住他,对卫三郎点点头,“便依卫三郎。”   谢及音的肩辇入了宫,杨皇后派了身边的一等女官来接应她,此女官在宫中颇有威严,成功呵退守在德阳宫里的宫人,将谢及音送进了德阳宫。   太成帝不临朝以后,就从宣室殿搬到了德阳宫里来住,德阳宫里青烟袅袅,殿堂中间摆放着一只炼丹用的九鼎青炉。恰逢宗陵天师不在,谢及音走进这光线昏暗、空无一人的宫室里,听见了自垂帷后传来的绵长□□声。   太成帝正缩在一张圈椅里,鬓发散乱,目光无神地望着炼丹炉,嘴里念念有词。他抬头看见谢及音,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渐渐清醒。   “你是……嘉宁啊……”   谢及音望着他,轻声问道:“这便是父皇想修的道吗?”   “道……道……”太成帝伸手指着丹炉,苦笑道,“一元之气流六虚……六虚凝成……金丹药……”   他对服金丹求长生已经执着到了近乎疯癫的状态,这金丹令他痛不欲生,然而打破他对金丹的幻想,却让他比死还难受。   谢及音叹了口气,问他:“宗陵天师对您好吗?”   “天师来了?!”太成帝一惊,眼中露出恐惧,在殿中扫视一圈,“他在哪里?他想害朕!他……他想夺朕的虎符,朕的玉玺,朕的皇位……”   谢及音心中一惊,“您把虎符和玉玺给他了?”   太成帝摇头道:“没有,朕没给他,他说会拿长生丹药来换……他没有长生丹药,朕要自己炼……”   谢及音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皇,虎符和玉玺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也想要吗?”太成帝疑惑地看着谢及音。   他没有如她料想中那样暴怒,他在这张圈椅里坐了太久,已经失去了暴怒的能力。   “是,女儿想要,”谢及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魏马上要乱了,虎符不出,无以调兵保护洛阳。”   太成帝默然想了片刻,散漫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抓住了她的手,“嘉宁,你扶朕起来。”   谢及音将他从圈椅上搀扶起来,发现他的腿抖得很厉害,竟然无法独自站起。太成帝指了指书案旁边的多宝格,谢及音搀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边挪。   “朕当然知道外面乱了……没有人靠得住,所有人都想要这虎符和玉玺,他们早晚都会找到,朕护不了多久,与其给那些乱臣贼子,不如给朕的女儿……”   多宝格上摆着一个玉碗,左旋三圈,露出一个暗格,虎符与玉玺俱在此。太成帝将这两样东西捧出来,交给谢及音。   他说道:“朕顾不了这世道了,朕要去炼金丹,求长生。你答应朕,拿了这两样东西,要保护好阿姒。太子你不必管,卫氏会管……”   “是。”谢及音小心接过玉玺和虎符,藏进广袖里,这两样东西沉甸甸地把她的袖子往下坠。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太成帝:“张朝恩呢?他为何不在您身边侍奉?”   “他?”太成帝哼了一声,“他的主意也大着呢……你别问了,赶紧走吧,朕要去看着丹炉了。”   谢及音又将他扶回圈椅上,听他望着丹炉念念有词,“鎏金铸丹元气精,求长生者得长生……走吧,宗陵天师想要玉玺,朕偏不给他,他害朕,朕也不让他得逞……走吧,走吧……”   谢及音深深望了太成帝一眼,转身朝外走去。她走到识玉身边,飞快将玉玺和虎符塞给她。   “识玉,如今本宫只能信你,你听好,”谢及音将她拉近,低声对她道,“本宫乘肩辇先出宫,你后出宫,带这两样东西到公主府藏好,别被任何人知道,记住了吗?”   识玉先是一愣,而后郑重点头道:“记住了。”   “万事小心。”   “是。”   谢及音叮嘱了识玉几句,乘坐肩辇出宫。她和椒房宫的女官一离开,就有内侍去找宗陵天师报信。   崔缙在门外等得焦急,眼见着就要卫时通起冲突,终于等到谢及音从宫里出来。二人正要离开,卫时通突然喊住了她。   “殿下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瞧着如此沉重?”   崔缙闻言挡在谢及音面前,手中长剑亮出三寸白刃,对卫时通道:“这是大魏公主,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   谢及音笑了笑,“父皇赏我两块砚台,也要给卫三郎过目么?”   卫时通道:“若真是砚台,瞧一眼又何妨。”   “不是砚台,还能是什么?”谢及音当真从袖中掏出两块崭新的徽砚,上面的梅花纹路十分雅致。这是她离开德阳宫时顺手拿的,果然吸引住了卫三郎的目光,以至于他没有发觉,谢及音的随侍中少了一人。   原来虚惊一场。卫时通抬手一揖,放他们走,“冒犯殿下了,职责所在,请勿责怪。”   崔缙护送谢及音离开洛阳宫,离开一段路程后,崔缙迫不及待地问谢及音:“殿下可拿到了虎符?”   谢及音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刚刚不是说了吗,父皇只赏了本宫两块砚台。虎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本宫开口要,父皇就愿意给的。”   崔缙一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难道他真的甘心被那道士伙同卫家害死?”   谢及音不言,面露愁容,叹了口气。   肩舆走得慢,行至雀华街时,忽闻身后人喊马嘶,卫时通与宗陵天师带着一队人马赶了过来,将谢及音与崔缙团团围住。   宗陵天师神情微冷,对谢及音道:“殿下是不是从宫里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谢及音冷笑,“本宫的父皇是大魏天子,本宫亦享有四海,何况两块砚台,‘不该拿’这三个字,从何谈起?”   “只是两块砚台吗?殿下若不肯自己交出来,就别怪我冒犯了。”宗陵天师手中的拂尘一甩,“将嘉宁公主请下来,搜她的肩舆和身上的衣服。”   崔缙拔剑厉声呵斥,“谁敢!”   禁军一拥而上,与虎贲军当街打了起来,崔缙护在谢及音周围,不让卫时通碰到她。两人刀剑相撞,扬尘乱飞,谢及音端坐在肩辇上以袖掩鼻,静静观察着局势。   禁军的数量远多于虎贲军,卫时通有备而来,虎贲军渐渐不支,死伤一片。谢及音扶着肩舆的扶手,心中庆幸自己多考虑了一步,早早将玉玺和虎符先交给了识玉,如今最惨的下场,也不过是被人从肩舆上扯下去搜身。   崔缙提防不及,被卫时通一脚踹在膝弯里,按在地上,其余虎贲军见他被擒,也都渐渐束手。   有人要来拉扯谢及音,谢及音冷声斥道:“滚开!本宫自己走。”   她施施然走下肩舆,肩舆被人乱翻一通,就连周遭的垂帷都扯了下来。   结果当然什么都没有,宗陵天师的目光落到了谢及音身上。谢及音冷嗤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搜本宫的身,眼里可还有我大魏皇室?”   宗陵天师不为所动,“事急从权,只能冒犯殿下了。”   他朝卫时通一点头,卫时通将捆成一团的崔缙扔给手下人,走到谢及音身前,朝她一揖,“嘉宁公主,冒犯了。”   他的手尚未触到谢及音的肩膀,忽听一声尖啸,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他的掌心,那巨大的冲力将他拽倒在地,疼得卫时通握着手腕惨叫起来。   众人惊惧望去,只见十几丈外的土墙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脸覆面具、身披鹤氅的男人。   青色的鹤氅被天风吹得猎猎,而他立在墙上岿然不动,形如鹤立,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   墙下侍立着两个眉清目秀的道童,一人为他执塵尾,一人为他续箭。   那仙人接过箭,再次举起手中的龙舌弓,搭在弦上,缓缓瞄准了宗陵天师的方向。   宗陵天师目眦欲裂,“你敢——”   话音既落,箭弦一松,长箭抵喉而来。 第51章 论道   箭矢穿喉, 血溅泥沙,马蹄惊飞。   宗陵天师从马上摔下时,仍双目圆睁, 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望初的方向。   他不会认错的,他教了十二年的徒弟,任他改头换面,也不会认错。可他到底认错了……簪缨世家,高门贵胄, 竟能养出如此狠厉的东西……   他不甘心……他马上就能找到玉玺, 马上就能得到整个大魏,他不甘心……   宗陵天师的目光一点点涣散, 他已感受不到疼痛, 唯有喉间的闷窒感让他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他想抓起身旁的拂尘,手指却动弹不了。   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殒落得如此突然且荒唐。   数丈之外的裴望初缓缓放下手中的龙舌弓,广袖垂下, 遮住了他微微发颤的手。   他对执塵尾的道童说道:“传信回天授宫……师父他欲抢夺大魏玉玺, 为卫氏所忌,射杀于街市。他的尸骨将送回天授宫安置。”   道童领命而去, 裴望初将龙舌弓抛给持箭的小道童, 说:“你也先走。”   当街只剩下他一人,因天师之死和卫时通重伤而集体呆滞的禁军终于醒悟, 拔剑朝裴望初杀来。   杀气成风,掀起鹤氅猎猎如飞,裴望初仍立在墙头未动, 目光越过禁军,落在他们身后的谢及音身上。   谢及音正蹲在地上解崔缙身上的绳子, 幂篱被弃掷一旁,因抽不动绳结而眉心紧蹙。   殿下的头发又长回来了。裴望初心想。   刀剑下落之际,忽闻身后一阵马蹄声,王瞻带人赶了过来,挑开禁军的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高声道:“妖道谋害天子,祸乱朝纲,今已伏诛!卫时通助纣为孽,亦当论罪!仍有不服者,就地格杀!”   群龙无首的禁军被缴了械,王瞻下马,朝裴望初一揖,“先生无碍吧?”   裴望初将变声叶抵到舌根处,再开口时,已全然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多谢王公子,我没事。”   王瞻派人将崔缙身上的绳子解开,捡起落在地上的幂篱,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呈递给谢及音。谢及音冲他一笑,道了谢,接过幂篱后戴上。   隔着一层烟雾般的薄纱,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戴着面具的裴望初身上。这人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覆着面,却总让她疑心他在盯着她看。   谢及音低声问王瞻:“这位是谁?”   王瞻道:“是天授宫的人,父亲请来对付宗陵天师的先生。”   “怎么对付,斗法么?”谢及音仗着有幂篱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人,“难道天授宫里养的全是这种神眉鬼道的江湖骗子吗?”   裴望初也听见了这话,颇有些无奈地垂下眼。   王瞻为两人打圆场,对谢及音道:“我与先生清谈过几场,先生确实悟道高深,此番又为弼清朝政而来,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先生。”   只是王瞻也没想到,他会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当场射杀宗陵天师。   裴望初面上谦恭,然而心里并不领王瞻的情,颇有些尖刻地想道:果然人死如灯灭,如今他在殿下面前,竟要借王瞻的几分薄面。王瞻与殿下的关系,何时竟变得如此亲近了?   崔缙扯掉了身上的绳子,爬起来要拔剑杀了卫时通,王瞻拦下了他,命人将重伤昏迷的卫时通送回卫家。   “崔驸马稍安勿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王瞻道,“一切有陛下处置,咱们不要擅作主张。”   崔缙仍有不虞,谢及音道:“别闹了,本宫累了,回府。”   崔缙这才扔下手中的剑,过来关心她有没有磕碰,谢及音转身坐进肩舆里,命人起轿,拨开幂篱的薄纱对王瞻道:“今日多谢王六郎解围,改日本宫设宴答谢,你可一定要赏光。”   王瞻垂首作揖道:“殿下有请,却之不恭。”   谢及音一笑,松手放下幂篱,肩舆在崔缙的护送下,悠悠迢迢地远去了,再未看裴望初一眼。   收拾完雀华街这场乱子,王瞻问裴望初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望初如今假称为袁琤,自称是天授宫派到洛阳来清剿教派败类的天师。他让那两千骑兵扮作贩马商人混进洛阳城,自己则带着两个小道童,找到了王铉门上。   其实他本不急着杀宗陵天师,毕竟还有陈年旧事未曾找他对质。但是旁观他要对嘉宁公主动手时,裴望初实在没能克制住心中的杀意。   少了个证人,有些可惜。裴望初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心道:罢了,就当自己一尽十二年的孝意,助他这好师父摆脱红尘劳苦,早日得道成仙。   见他沉默不语,王瞻邀请他一同回王家,“父亲已在家中备下酒席,为袁先生庆功,袁先生若不弃,可在家中小住。我王家虽简朴,必能令先生宾至如归。”   “还不到庆功的时候,卫三郎抬回去,卫炳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有所动作,我们也要有所准备,”裴望初想了想,说道,“我要入宫去见陛下。”   “现在?”   “卫炳可不会等你吃完饭。”   “那我护送先生。”   王瞻送裴望初入宫,路上,裴望初教他该如何处理宗陵天师的事情。   “他既因盛名而立,那便毁他名声。卫贵妃于去年十月怀胎,十一月,她宫里有个叫韩叙的年轻太监失踪,那韩叙不是太监,而是天授宫的门徒,卫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今上的,是韩叙的。”   王瞻一愣,“你说卫贵妃混淆皇室血脉?!”   裴望初淡声继续道:“不仅如此,为了保证生下太子,宗陵天师以设坛作法为名,偷偷在外面找了许多与卫贵妃产期相近的孕妇,若卫贵妃生不出太子,她们中必然有人生出‘太子’。之后,为了保住秘密,宗陵天师将这些女人和婴儿坑杀在西山下,你带人去挖,现在还能挖出尸首。”   王瞻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荒唐残忍之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望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神机妙算,得人敬服。”   这不是宗陵天师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二十年前河东裴氏与皇族萧氏易子抚养、谢黼先中毒后解毒,桩桩件件,都有宗陵天师在其中装神弄鬼,以显示自己天授的神通,得到狂热的信任和追随。   骗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对于玄虚之道,王瞻本也深信不疑,他也曾痴迷过天授宫的堪舆之术与风水之学。骤然得知此事,嫉恶之余又有些迷茫。   他有些犹豫地问裴望初:“宗陵天师乃是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若连他所卜的卦象都是招摇撞骗,那其他人……”   裴望初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人世之道与鬼神之道异,人世所求财势、气运、子嗣,非为鬼神之道所容,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然道必然存在,化清为天、化浊为地,使得天行有常、四时有序,故堪舆风水、八卦六十四象皆有依凭,只是能从中窥得的毕竟有限,老庄之流尚且懵懂,何况我辈?”   短短数言,王瞻心中恍然,朝裴望初拱手,十分钦佩道:“袁先生高见,是我着相了。”   “我只有一句话,”裴望初抿了抿舌底的变声叶,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快要把叶子嚼烂了,“凡解卦算命,似妖近神者为骗。”   “似妖近神为骗……”王瞻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学生受教。”   眼见着到了宫门,裴望初突然又对他道:“还有一句要叮嘱王公子。”   王瞻以为他又有什么重要指点,谦逊一揖:“请先生指教。”   却听裴望初道:“观王公子面相,适合早婚,王公子年已弱冠,应当早日娶妻成家。”   王瞻微愣,“娶妻……成家?”   裴望初点点头,“嗯,越早越好。”   王瞻不解其中深意,裴望初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两人行到德阳宫门前,裴望初对王瞻道:“我自己去见陛下就可以,王公子早些将宗陵天师的案子查清,便能早日抚镇人心。”   王瞻觉得有理,同他告辞后转身离去。   卫时通被抬回卫家时仍昏迷不醒,他右手的整个手掌都被箭矢穿烂,吓得卫夫人当场晕厥,谢及姒见了也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在当场。   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府中,管家去请来幕僚符桓,符桓见了卫时通后还算冷静,一边派人去请洛阳城里最好的几位外伤大夫,一边派快马去告知卫炳,又让人将被吓坏了的女眷扶进内室。   谢及姒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忽听有人推门,她一抬头,见符桓神态悠闲地走进她的卧房,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避讳。   谢及姒脸色唰然一白,浑身颤抖,捞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滚出去!”   符桓侧身一闪,花瓶碎在地上,他丝毫不顾及有人,上前嵌住谢及姒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冷笑睨着她:“公主殿下好高的声调,是想将驸马喊醒,进来好好瞧一瞧你我吗?”   “疯子……你个疯子!”谢及姒对他又踢又打,奈何力气太小,推不动他。   侍女召儿也被吓懵了,正要跑出去喊人,却听符桓在身后幽幽道:“你家殿下早在新婚夜就已失身于我,你去喊人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谢及姒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却是冲召儿:“别喊人……别喊……”   符桓满意地笑了笑,“让她出去守着,好不好?”   召儿脸色惨白地守在屋子外,心中因震惊而一片茫然。内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带着啜泣的呜咽声,许久未曾停息。   谢及姒望着帐顶落泪,掌中的锦被攥成一团,又被人强行揉开。   她想起了刚搬到卫家的那一晚,卫时通烂醉如泥,倒在隔间的榻上不省人事,符桓就像今日这样闯进来,将她拖到了床上。   得势后的卫家连婢女都十分嚣张,只当她是受了卫时通的欺负,对那动静置之不理。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是天上仙女,随便就能碾死一群蝼蚁,大概没料到,蝼蚁也有翻身的一天,是不是?”   这是那日符桓对她说的话,他还说,只要她一日不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悔罪,他便一日不会放过她。   “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还没有想起来吗?”   符桓欺在她身上,见那梨花带雨又愤恨难抑的花容实在是惹人怜爱,轻佻地拍了怕她的脸,“我提醒您一句吧,今上潜邸汝阳时,谢府有个投了井的婢女,是不是?”   投了井的婢女……谢及姒目露迷茫,倏尔又闪过一点印象。   好像是有一个投了井的婢女,生得很美,外面都传是谢及音嫉妒她,所以剃光了她的头发,逼得她跳井。   但那件事其实……   谢及姒心里生出心虚和恐慌,“她是叫……”   “断珠,”符桓在她耳边冷笑,笑得谢及姒心里发毛,“她本名符珠,是我的姐姐。” 第52章 识相   裴望初缓步走入空荡荡的德阳宫, 殿堂里的青铜丹炉火正旺,明明灭灭映出太成帝呆滞而专注的目光。   他慢慢抬头看向裴望初,似有些疑惑, 直到裴望初抬手摘下面具,那疑惑渐渐转为惊恐。   “裴七郎……你是裴七郎……”太成帝倾身一个趔趄,险些从圈椅上跌落,声音惊颤,“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廷尉验过你的尸体, 你……”   那张朗如明月的面容,因多日未见阳光而显出几分苍白, 炉火映着他幽如沉渊的双眼, 只听他说道:   “我是已经死了,今日来带走你,地府长夜漫漫,多的是修道的时间, 裴氏阖族三百多人, 都在地下等着你呢。”   太成帝高声喊人,然而守在附近的都是天授宫门徒。他欲起身逃开, 双腿却已麻木到难以独自站立。   裴望初看了他的腿一眼, “这是金丹服用过多,不得纾解之法, 以致砂毒沉积丹田、浊气横窜之征。事已至此,谢黼,你还未悟透么?”   太成帝神情愈发惊恐, “你说朕中毒了?不,朕没有中毒, 朕只是要修成正道了,只差一颗七返九还金液丹!”   裴望初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锦盒,盒里放着一丸赭红透紫的丹药,表面布满碎如冰裂的纹路,幽幽透着沁人心脾的冷香。   太成帝的目光凝住了,他亲自翻阅那么多本典籍,绝不会认错,“这是……七返九还金液丹?!”   天授宫有言,七返九还丹能令丹田之气返浊为清、顿地得长生。如此丹药当然世间罕见,只有天授宫宫主能服用,就连宗陵天师手里也没有,否则他早就拿来与太成帝换玉玺了。   这一颗七返九还丹是裴望初使了点计策偷来的,他将锦盒搁在太成帝目光可及的地方,问他道:“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宗陵天师预言你将历大劫,后来帮你解毒一事么?”   太成帝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记得。”   “他如何为你解的毒?”   “他……”太成帝忆起旧事,欲言又止,“朕不记得了。”   裴望初闻言合上锦盒,“你不说,我就拿去喂狗。”   说着便转身要走,太成帝在他身后急声道:“等等,站住!朕说!”   裴望初转身看向他,太成帝低声道:“朕可以说,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贪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缓缓开口道:“宗陵天师说解此毒需要养解药……即通过双修的术法,将毒渡到身怀自己骨肉的妇人身上,待其生下胎儿,取胎儿的血可以制成解药。那时刚好明淑怀孕,她为了救我,答应了此事……”   裴望初默然一瞬,忽而笑道:“原来嘉宁公主天生白发,是受了此毒的影响,她母亲也并非死于产子,而是死于此毒。”   怪不得宗陵天师对殿下身上的余毒知道的如此清楚,怪不得他三番两次试探殿下,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揭开此事,好叫殿下为他所用。   裴望初声音微冷,“这么多年,你放任世人说嘉宁公主生来不祥,说她形妖貌异、克死生母,你心中无愧吗?”   太成帝依然盯着那个锦盒,“那时朕需要一个好名声,朕不能说……是明淑自愿的,她感念朕的恩情,自愿舍身救朕,朕从不曾逼她。你想知道的朕已经说了,那七返九还丹……”   裴望初拾起锦盒,放在太成帝掌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太成帝欲抬手去抢,他就抬高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大魏玉玺在哪儿?”   “你也想要玉玺?”太成帝冷冷瞪他,“乱臣贼子……你要玉玺做什么?裴家人已经死光了,你在妄想什么?”   裴望初作势要将锦盒扔进丹炉里,太成帝心中一紧,“别扔!那玉玺……朕已经给了嘉宁,给了嘉宁……”   原来真的在殿下手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宗陵天师好像猜出来了,朕再没告诉别人。”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定,抬手将锦盒抛给太成帝。太成帝生怕他后悔,迫不及待打开锦盒,将七返九还丹吞进嘴里,硬生生干咽进腹中。   “该问的我已经问完了,事已至此,祝您早日登得神仙道——”   裴望初垂目温温一笑,“小婿先在此拜别岳丈。”   “你说什么?你——”   七返九还丹在腹中灼成一片,仿佛灌了满腹火浆,疼得太成帝头昏眼花,蜷起了腰身。待这一阵疼捱过去,他已是满身冷汗,扶着圈椅颤颤望向四周,哪还有裴望初的影子。   炉火鼎盛,却让人骨缝泛冷。   卫炳收到卫时通被人重伤、宗陵天师被当街射杀的消息后,匆匆带人赶到洛阳宫。   禁军一分为二,一半被卫家人占为私兵,一半曾为宗陵天师所用,如今也落到了裴望初手里。两方禁军在德阳宫丹墀下对垒,黑甲漆漆,长刀列开。   裴望初新抿了一片变声叶,见此笑道:“这要是打起来,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清楚,天授宫已派我取代宗陵天师,您不打算与我合作吗?”   卫炳拔剑指着他道:“你既是天授宫的人,为何要杀宗陵天师,害吾儿性命!”   “宗陵天师违背宫训,这是天授宫的家事,至于令公子,”裴望初笑了笑,“误伤而已,何必动怒。”   “你究竟是何人!”   裴望初道:“胶东袁琤。”   “胶东袁——”卫炳一愣,“你是胶东袁家的人?”   “正是。”   卫炳思索片刻,让人收了剑,对裴望初的语气也有所转圜,“既然是袁氏公子,还请别处一叙。”   裴望初整了整鹤氅的广袖,从容道:“卫世伯请。”   自前朝起,胶东袁氏即为世家之首,与诸多世家皆有姻亲往来,后因与魏灵帝不和而阖族辞官归隐胶东,此作风赢得了天下士人的赞扬,就连童谣里也唱胶东袁氏为明君宰辅,袁氏出世,方得天下澄明。   裴望初自称是袁崇礼的嫡孙,卫炳与他坐谈对叙两个时辰,裴望初对答如流,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卫炳渐渐转惊为喜,失了一个宗陵天师,却来了天授宫宫主特使,又是胶东袁氏之人,若是能为他所用,不愁卫氏不得人心。   两人达成了合作,“袁琤”继续控制宫廷,卫氏控制外朝,待太成帝一死,便扶持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从此这大魏,便是卫氏的大魏。   十一月初,天气转冷。   谢及音在公主府里设宴邀请王瞻,一则答谢他前几日带人相救之恩,二则想将虎符给他。谁料王瞻来时还带了个尾巴,裴望初一下车便自顾自往公主府里走,丝毫没有未受邀请的自觉。   见谢及音面色不虞,王瞻赔罪道:“袁先生说我近来不顺,怕我出事,所以要常伴左右,我不好拂拒他一片心意。且那日射杀妖道,袁先生当论首功,我不好意思将他弃之不理。”   谢及音点点头,“子昂说的有理,那便请袁先生也入座吧。”   裴望初乖乖朝谢及音行礼后入座。   谢及音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问他:“先生身颀影长,相貌定也不俗,何故遮面?”   裴望初抵着变声叶道:“殿下仙容,尚戴幂篱,我等凡夫粗鄙,何敢妄自卖弄。”   闻言,王瞻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之前还说是脸上有疤,怎么又成了殿下面前自惭形秽?且这话说得如此奉承,这竟然是能从袁先生口中听到的吗?   谢及音听了这话后并未觉得高兴,只觉得一个道士油嘴滑舌,更惹人厌恶,遂冷嗤一声,不再理他,只转头与王瞻说话。   他们两人当着裴望初的面聊得十分投机,裴望初在一旁听着,有些食不甘味。谢及音指望他能识趣退下,留她与王瞻说些正事,孰料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竟然还上赶着插嘴。   “……王家世居太原,太原自然不错,只是离西州太近,胡人入魏后早晚会取道太原。殿下虽心向往之,眼下却不是去那里游玩的好时候。”   谢及音望向他,“天授宫也关心胡人入魏的事?”   裴望初挑了句场面话,“天授宫秉天受命,自然关怀众生。”   谢及音道:“胡人也是人,袁先生为何不去关心他们?”   裴望初道:“胡人有他们信奉的神,与天授教无干。”   “若天授教只管门徒的生死,那本宫不信天授教,袁先生为何要来管本宫的安危?”   “殿下当然什么也不必信,”裴望初搁下茶盏,温声道,“您自己就是别人的信奉。”   王瞻掩袖轻咳两声,示意裴望初不要乱说话。   谢及音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有些烦他,遂对王瞻道:“子昂上前来,你衣服上的玉带歪了,本宫为你整一整。”   王瞻受宠若惊,颇有些拘谨,“我……”   谢及音招了招手,“过来。”   王瞻下意识看了裴望初一眼,然后起身到谢及音身边去。谢及音借为他整衣的借口,将一杯茶洒在他身上。   “哎呀,本宫失手了。”   谢及音将识玉喊过来,对她道:“你带王六郎下去更衣,顺便把本宫要送他的薄礼取给他,知道吗?”   识玉心领神会,知是那枚虎符,点头道:“奴婢知道。”   王瞻心中一动,“殿下说的是……”   谢及音一笑,“去吧,天这么冷,湿衣服该着凉了。”   王瞻朝谢及音一拜,起身随识玉而去。   除去守在廊下的侍女,席间只剩下谢及音与裴望初两人,谢及音本不欲理他,他却又凑了上来,手持酒樽,起身行至谢及音面前一拜,说道:“我敬殿下一杯,我的玉带也歪了,烦请殿下为我一整。”   谢及音一愣,随即愠怒,斥他道:“混账东西,你当本宫是更衣侍女么?”   裴望初又上前一步,跪坐在她案前道:“殿下为我整玉带,我有一良言赠与殿下。”   “你能有什么良言,无非是天授宫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你……”   裴望初沉声叮嘱她道:“太原非避祸之地,王氏非良善之臣,若洛阳起乱,殿下当自携玉玺,隐姓埋名,前往建康,以待时机。”   谢及音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裴望初垂目,轻叹道:“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都想着把谢氏拉下来后自立为王,殿下不该将玉玺交予王六郎。”   谢及音一不知他何以得知玉玺在自己手中,二不知他如何知晓自己与王瞻有所共谋,心中惊疑不定,见他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不知水有多深,遂心下一狠,高声道:“来人!”   岑墨应声而来,谢及音推案而起,指着裴望初道:“拿下他!”   一把闪着青光的长剑架在裴望初颈间,裴望初先是惊愕,而后心中微恼。   怎么王瞻说话她就信,自己好心好意为她着想,反倒惹她猜疑?   裴望初气得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搁,下颌微仰,“殿下不信,我愿赴死以自证。”   谢及音冷哼,将他上下端详一番,对岑墨道:“把他脸上这张鬼皮揭了,想让本宫信你,得先让本宫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是。”岑墨剑尖抵在裴望初颈间,手朝他脸上伸去。 第53章 帝薨   “等等, 我还有一言未明。”   裴望初脸微偏,躲过了岑墨的手,目光落在谢及音身上。   她已经推开他一次, 若叫她就此揭开这张面具,说不定会再次抛弃他,甚至连从前苦心经营的忧思牵挂都扫干净。   若揭开了这张面具,她仍用这副厌恶且不耐烦的神情看他……   那他真是不想活了。   谢及音轻声冷笑,“你怕什么, 本宫见过的爱作怪的丑人太多了。”   “您是大魏公主, 愿意看我的脸,是我的荣幸, ”裴望初跪于她案前, 慢慢说道,“但我生得实在丑陋,不愿摘下面具受貌寝之辱,公主殿下想摘我的面具, 要么先与我结为夫妻, 要么先一剑杀了我。”   前者能令她知难而退,后者也不算坏, 死在她怀里, 叫这个狠心的女人一辈子别想释怀。   “殿下想选哪一种呢?”   “少在这里戏耍本宫,”谢及音从岑墨手中接过剑, 抵在裴望初颈间又紧一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当本宫不敢杀你么?”   裴望初引颈就戮, “殿下请,只要殿下肯听我的谏言, 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一丝红线落在颈间,细小的血珠凝成一线,缓缓沿着剑刃流淌。   远远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拿到虎符换完衣服的王瞻匆匆赶过来,见此惊声问道:“殿下手下留情!这是怎么了?”   谢及音未提玉玺一事,说道:“这个登徒子,胆敢调戏本宫。”   王瞻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朗月清风的袁先生会如此下作。可嘉宁公主总不会骗他,再思及袁先生今日在席上的古怪言语,王瞻皱眉走到他面前,语气中有几分严厉。   “我一向敬重袁先生的才识与为人,竟不知你藏奸在怀,嘉宁殿下贵为公主,你尚敢轻侮,若是寻常女子,你待若何?你今日若肯诚心悔过便罢,否则,我王瞻再不认你这知己!”   裴望初瞥了他一眼,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这一眼便长久地凝住了,继而心中泼天陈醋浇怒火,直杀得滋啦作响,又灼又焦。   这件衣服是他从前留在公主府时常穿的,白底青绣,襟上鹤纹,衣角竹影。他曾穿着这件衣服与谢及音对酌共谈,也曾在情动时白日逾矩,穿着这件衣服与她胡闹,将花茶洒在袖上……   她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给王瞻穿?!   谢及音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剑上,只见余光里白影飘过,未细瞧王瞻到底换了件什么。他们两人并肩而立,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裴望初,气得裴望初眼睛疼。   好,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太蠢了,妄想死在她面前,叫她伤心几日,从此念他一辈子。瞧瞧这才死了几天,新欢连他的衣服都要占去了!   裴望初当即改了主意,他不能轰轰烈烈地死,然后被人干干净净地忘,他得活着,才有机会守在她身边。   想通这件事,裴望初避开了谢及音的剑锋,伸手搭在了面具的边缘。   “罢了,既然殿下想看,我摘掉便是。”   谢及音挑眉看着他,羊皮面具慢慢揭起一角,露出一寸玉白色的侧脸,随着面具与肌肤分离,渐渐露出了自耳际至下颌的一片皮肤。   不像貌寝,看这下颌线,应当生得容貌出众。   正聚精会神观望间,忽听远方传来一声沉若轰鸣的钟声。   谢及音先是一愣,随即目色一沉,当啷一声扔下手中的剑,快步跑出芙蓉堂,站在廊下朝洛阳宫的方向观望。   洪钟一声接一声,自洛阳宫的方向悠悠荡开,谢及音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一共九声。   无常钟鸣九,此为帝王之薨。   太成帝……驾崩了。   王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叹息道:“陛下服丹修道,今已大成,脱去凡胎,还望殿下节哀。”   谢及音心中乱成一片,高声对岑墨道:“备马!你骑马带本宫入宫!”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走了,更无心招待客人,识玉留在芙蓉堂里善后,裴望初叹息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鹤氅上的尘土。   那七返九还丹能是什么好东西,金丹积的砂毒在丹田里,被这一口气催着,散遍了五脏六腑,不必得道即可升天。   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帮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别愣着了,子昂兄,”裴望初将羊皮面具重新贴好,慢悠悠走到呆愣无措的王瞻身边,“太成帝一死,卫氏必有动作,你是想看卫贵妃抱着假太子登基,还是想看卫炳自己登基?”   王瞻皱眉道:“都不想。”   “那就赶快带人入宫吧。”   裴望初说完,亦抬脚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德阳宫里一片哀泣,杨皇后带着众妃嫔在太成帝灵榻前跪哭,只有卫贵妃未现身,说是怕惊扰了小太子。   谢及音与谢及姒同时赶到宫中,在卫家受尽磋磨的谢及姒日夜怀念出嫁前父母疼爱、侍婢恭顺的生活,见太成帝已薨,更怅无人可依,几乎在灵前哭死过去。   这是谢及音在世间的最后一位血亲,被这众人哀哭的氛围感染,她也有些难过,跪在灵前拿着手绢拭泪。   正此时,张朝恩突然带着十几个小太监冲进来,四处乱翻一通,杨皇后起身斥他,张朝恩笑眯眯朝她一揖,说道:“奴才本不该惊扰各位主子哭灵,但眼下有天大的事,小太子登基,还缺一道御诏,不知哪位主子曾见过陛下的玉玺?”   众人闻言,一阵窃窃,“什么?玉玺不见了?”   张朝恩道:“玉玺乃是国之重器,陛下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必出不了这德阳宫,哪位主子见过玉玺,还请如实告知,否则这玉玺一日找不见,诸位也一日不能离开。”   杨皇后怒目:“简直放肆!你一介奴才,也敢软禁主子?”   张朝恩道:“奴是奴才不假,但只是新皇身边的奴才。”   他朝小太监们挥了挥手,德阳宫的门在身后隆隆关上,已是深秋入冬的天气,却连进来换火盆也不许,生怕走失了德阳宫里的一根头发。   小太监们扔在各处翻找,德阳宫里渐渐变得森冷,谢及音靠在廊柱上休息,她在等人来。或是王瞻,或是崔缙,他们必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卫炳挟持那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太子登基。   张朝恩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找到玉玺,他悄悄离开德阳宫,写了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给在宫门处等了许久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被发送到浣衣房有一阵子的姜昭。   “可曾找到玉玺?”姜昭急切地问。   张朝恩摇了摇头,对她道:“没有找到,来不及了,你快马将信送去河东郡,让太子殿下以黄眉军做掩护,率兵往洛阳来!”   姜昭接了信离开,张朝恩抹了把汗,合掌喃喃道:“皇后娘娘保佑,这皇位该还回来了……”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正是在河东郡偃旗息鼓已久的萧元度,皇后娘娘指的是已故的前朝姜皇后。他与姜昭都是姜皇后生前留下的人,对这位贤明慈爱的皇后忠心耿耿。   但明面上,张朝恩投向了卫炳的阵营,这使得他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也能更好地帮助萧元度完成复国大业。毕竟以后想推翻这不谙世事的小太子,比推翻一个再次篡位自立的世族要容易许多。   芙蕖宫中,卫贵妃怀抱着哭闹不停的小太子,正焦急地等待着卫炳的到来。   然而卫炳此刻正被崔缙和他的虎贲军拦在宫门处,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溅朱门。卫炳见状,偷偷护送一心腹翻墙进入洛阳宫,命他带着自己的玉牌,去宫观里找袁琤求助。   裴望初刚入宫中坐定,便收到了卫炳送来的玉牌,他面上笑着应下,点了禁军,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折身去了芙蕖宫。   他将卫炳的玉牌拿给卫贵妃看,说道:“卫大人被拦在宫外,宫里也出了纰漏,请贵妃娘娘暂将小太子交予我,以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他着人上前去接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卫贵妃心中一慌,质问道:“你这是要带太子去哪儿?”   “娘娘怕什么,”裴望初一笑,“纵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大人的玉牌吗?”   连劝带扯,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被接了去,交给裴望初。她心中一空,起身追赶,却被禁军明晃晃的长刀挡在了宫里,任她如何呼喊,那袁琤也未回头看她一眼。   纵然知道这袁琤深得父亲的信任,此刻卫贵妃心中仍生出强烈的不安。   王铉前几日已动身前往河东郡平黄眉军之乱,幸而王瞻得了虎符,快马前往北营调兵,前来洛阳宫解围。   他带着三千骑兵赶到洛阳宫时,卫炳已与崔缙杀得筋疲力竭,双方死伤无数。卫炳满身血污,眼眶通红,见了王瞻身后的三千骑兵,险些气得将心口血呕出来。   他拄剑在地,恨声骂道:“无令调兵,你王家是要造反自立吗?”   王瞻冷哼,长剑指向他,高声道:“你卫家秽乱宫廷,混淆皇室血脉,又与妖道暗合,谋害陛下性命,这才是该诛九族的大罪!”   卫炳一惊,“你在胡说什么!”   “城外西山脚下埋着多少无辜的夫人和胎儿,都是赤裸裸的罪证,”王瞻道,“待平定宫乱,这一桩桩的罪,会有人与你卫家算清楚。”   他高声下令,三千骑兵压城冲上前去。 第54章 怀疑   王瞻人多势众, 很快制服了卫炳,救下受伤的崔缙。他带人入宫,在宣世殿外遇上了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的裴望初。   “这是……”   “小太子。”   “小太子?!”王瞻震惊, “怎么会在你这儿?”   裴望初不答,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卫炳,对王瞻道:“卫炳出事,卫家其他人不会坐以待毙,你现在去见卫贵妃, 以小太子的性命为要挟, 要她亲自出面,卸了卫氏的所有兵权。”   卫炳闻言震怒, “袁琤!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发过毒誓, 若无诚意则身死曝骨,你就不怕应誓么?!”   “那便让袁琤去应誓好了。”裴望初垂眼瞧着他,温声说道。   王瞻点了几个人押送卫炳,正要去卫贵妃处, 又折身问裴望初:“袁先生不与我一起去吗?”   裴望初摇了摇头, “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王瞻闻言,拱了拱手便走了。   裴望初带着天授宫的方士来到德阳宫, 他们的拂尘可以拔出作剑, 上前将看守宫门的内侍杀了个干净,推开了德阳宫的正门。   阴冷的正殿里泄进一线亮光, 慢慢涌进一片暖意。哭累了的宫妇们抬头望去,见一人仙风吹羽衣,鹤氅笼道骨, 逆着光缓缓走进来。   他走到杨皇后面前说了几句话,杨皇后的神情由警惕转为和煦, 对他点头道:“袁先生放心,哀家坐镇后宫,不会出事的。”   她让各位哭灵的嫔妃暂且回宫,留几人轮流在德阳宫里守灵,谢及姒不想走,杨皇后呵斥了她几句,她也只好抹干眼泪,恹恹地出宫回卫家去了。   谢及音最后望了一眼躺在灵榻上的太成帝,迈着被青石地板冰得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出了德阳宫。   “嘉宁殿下。”   身后有人喊住她,那仙风道骨的“袁先生”追上来,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   “人死不可复生,请殿下节哀,以己为重。”   他也不管这是哪里,抖开披风披在谢及音身上,还仔细地为她系上扣子,戴上兜帽,低声叮嘱她道:“回府之后,用当归、生姜、细辛煮水,泡一泡双膝,或者拿巾子沾了水热敷,免得落下病根。”   这熟悉的语气让谢及音想起了一个人,她抬眼打量他半天,忽然问道:“你认识裴七郎么?”   落在她颈间的手一顿,谢及音看见他唇角动了动,“认识,是我同门师兄。”   “是他托你来洛阳的?”   若说是,岂不就承认了自己假死?   裴望初否认道:“我也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了,此次来洛阳,是为了天授宫的正事。”   谢及音闻言笑了笑,“你们天授宫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事,但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能讨人欢心,一个裴七郎,一个郑君容,一个你。”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裴望初先是怔愣,继而满腔泛酸。   怎么还有郑君容,郑君容比他还讨人喜欢吗?难道连那小崽子也敢来撬他的墙角?   看来等他到了洛阳,得好好询问一番。   谢及音回到府中,按照裴望初教的法子热敷了一下膝盖,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识玉将那披风叠好,听谢及音说留下,便要挂到外间的檀木衣柜里去。   这个柜子里收放的全是裴七郎的衣服,他离开公主府已有大半年,谢及音没有叫人收拾走,反而常常打理,时时熏烫。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活动膝盖,目光在那衣柜中扫了一圈,问识玉道:“他那件白色的外袍挂哪儿了?有鹤纹云绣的那件。”   识玉答道:“上午王六郎更衣,奴婢拿给他换上了。”   谢及音闻言纤眉轻挑,“竟是那一件吗,我倒没注意。”   那是裴望初最常穿,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私心里,谢及音不愿将它赠人,可给都给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只是可惜,即使温润谦和如王六郎,恐怕也难以穿出巽之的风姿。   见谢及音默然不言,识玉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殿下?”   谢及音摇了摇头,对识玉道:“我今日见了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像七郎,但又怕是我认错了。”   识玉一头雾水,“很像是多像,眼睛像,鼻子像?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若非一母同胞,哪能有人生得一模一样。我未曾见到他的脸,只是一种朦胧的直觉。”   谢及音伸手拨动着面前的珠帘,珍珠相撞,清脆叮当,想起从前的一些场景,她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那……殿下要去确认他的身份吗?”识玉问。   谢及音沉默片刻,而后轻轻摇头。   若不是他,她会失望,若是他,则更不应戳破这层窗户纸,否则她从前狠心将他逼走,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瞻带着卫贵妃前往卫家,逼他们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卫炳掌权后,将族中子弟安排进朝中要职,侵吞了其他世家的大部分兵权,尤以王家最多。如今卫炳落网,卫贵妃虽是小辈,却是当今卫家地位最高的人,为了保住小太子的性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她与王瞻达成了协议,她会让卫家交出兵权,条件是之后要与杨皇后并封为两宫太后。   此事裴望初早有嘱托,所以王瞻答应了她的要求。   谢及姒回到卫家时,王瞻与卫贵妃刚离开不久,他们不仅收走了卫家人手里的所有军队,且以调查与宗陵妖道合谋害死太成帝一事为由,将卫家许多男丁都带走羁押。   如今卫家只剩下了几个涉政不深的年轻子弟,还有失了主心骨后慌成一团的夫人姑娘们。   谢及姒嫌她们吵闹,径自回房去了,叫召儿打盆水来,准备好好洗一洗脸上的泪痕。   金铜盆中的水微微晃动,她正要伸手,见水面上映出了一张面含微讽的脸。   谢及姒蓦然转过身去,冷斥擅闯进来的符桓,“卫家都要败了,你还敢如此行事,不怕本宫杀了你吗?”   符桓道:“我知道公主能杀我,只是我若怕死,当初又怎么敢来欺侮你呢?”   谢及姒朝他扬起手,却被他嵌住拖到了床上。谢及姒对此已经麻木,懒得反抗他自取其辱,闭上眼睛将脸偏向一旁,冷声道:“你动作快些,本宫累了。”   符桓在她耳边笑:“公主比我想象中接受得更快,这就开始享受背夫通奸的感觉了吗?”   谢及姒攥紧身下的锦被,咬牙道:“本宫知道,你想看本宫因失了贞洁而痛不欲生,乃至赴死……可本宫不是你那没用的姐姐,就算你真将此事捅出去,本宫依然会高高兴兴地活着……”   符桓闻言,掰过谢及姒的脸,他眼里的笑意浮在表面,眼底是尖锐阴寒的冷意。   “这也很好,公主好好活着,我也能多折磨您一段时间。”   他的动作愈发凶狠,破碾冲轧,无一丝一毫的怜惜。谢及姒难受地咬住下唇,眼泪沿着眼角滴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湿红。   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一定……   太成帝停柩在德阳宫内,朝堂上为册立新君之事吵成一片。   原本众人都以为卫炳会挟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不料一日之内,小太子失踪,卫家已被牢牢控制住。前往河东郡平剿黄眉军的王铉听闻此事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如今的洛阳王城,隐隐有王氏一家独大的势头。   卫氏旧党提议找回小太子,但是有知情人已经听闻了卫贵妃伙同宗陵天师混淆皇室血脉的风声,所以此事少有人附和。又有人提议从太成帝的旁支过继,亦无人支持,不了了之。有聪明人提议王铉自立为帝,王铉听了,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拒绝。   他只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之时,诸位当与我先平马璒、黄眉军之乱,待解了燃眉之急,再来商讨此事。”   朝臣面面相觑,领会了王铉的意思,齐齐恭声作揖道:“一切听大司马作主。”   十二月初,黄眉军攻破洛阳东边的涿阴郡,距离洛阳只余六百里。马璒带着胡骑军队杀破洛阳西侧的防线,不日将要攻到洛阳。   这些胡人称大魏百姓为“两脚羊”,所过城池,必要烧杀抢掠,乃至食人吮骨。周边城池的百姓们纷纷逃来洛阳,希望获得王都的庇佑,可洛阳城内容纳不了这么多难民,他们被堵在城外,日夜哀嚎痛哭,令洛阳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识玉和岑墨催着谢及音动身去建康,谢及音却一改深居简出的作风,每日都戴着幂篱出门,甚至会到城外转一转,从难民口中听闻了胡人和黄眉军的许多恶行。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这座曾鲜花着锦的洛阳城对她的牵绊并不深。可当她看到满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易子而食,或向守卫磕头,苦苦哀求入城获得庇佑时,谢及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   “虽是乱世吃人,可这些罪孽,至少有一半是父皇造下的,我既受了荫泽,决不能视若无睹,”谢及音吩咐识玉道,“府中的存粮布匹,先拿一半出来布棚施粥,之后的事,我再继续想办法。”   公主府的粥棚很快搭建了起来,谢及音戴着幂篱出城巡视时,遇见了同样在布施的王瞻。   不料王瞻见了她的马车扭头便要走,谢及音眉心一蹙,高声喊住他:“王子昂,你站住!”   她扶着识玉的手袅袅走下马车,转到王瞻面前,“怎么,本宫得罪你了?你跑什么?”   王瞻朝她一揖,垂目道:“是我眼拙,没瞧见殿下……我方才是忙着去分派米粮。”   谢及音往粥棚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除了公主府设下的粥棚外,果然又添了几座新的粥棚。   “这是王家设下的?”   王瞻抿了抿唇,“是。”   谢及音满意地点点头,一笑道:“你倒是有心。只是战事在际,你作为王司马最倚重的儿子,应该在校场厉兵秣马才是,这些事可以让别人去做,何必大材小用。”   王瞻默然,未接此话,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似忧似愧。谢及音脚步一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粥棚布在洛阳城的城墙根下,此刻的城楼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羽衣鹤氅的裴望初和刚被他喊回洛阳的郑君容。   他们今日本是来城楼观测地形,以备布防,不料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王瞻正与嘉宁公主站在一起说话,于是裴望初的脚步顿住不动了。   郑君容见状在心中暗笑,问他道:“师兄何不下楼,走近些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望初斜了他一眼,“要去你去。”   郑君容道:“我又不怕殿下有了新欢忘了旧人,我何必凑热闹。”   “忘了旧人?”裴望初轻轻摇头,“不,她忘不了。”   “师兄何以如此笃定?”   裴望初解释道:“虽然王六在洛阳的世家公子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殿下待他是出于对君子的欣赏,敬重之心远胜过爱慕之意,是想与他为知己,而非引他做鸳侣。殿下对他,还是客气居多。”   裴望初笃信,除了他之外,尚没有人见过谢及音对待亲密爱侣时的样子,其实她没那么多架子,恣意放纵,黏人得很。   郑君容一副似懂非懂、似信未信的样子,正此时,忽见站在城楼下的谢及音扬起手来,狠狠甩了王瞻一耳光。   那一巴掌下手极重,仿佛站在城楼上都能听见那声脆响。   王瞻挨了耳光,撩袍跪在谢及音脚边。   郑君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师兄说得果然没错,殿下一定不喜欢王六郎,否则怎么舍得打他呢?”   裴望初没有说话,他看着城楼下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只觉得三尸暴跳,沸血冲顶。   什么敬重、知己、客气……这些他拿来安慰自己的说辞,在亲眼目睹谢及音甩了王瞻一耳光后,全都变成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竟也能让谢及音怒到亲自动手打人吗?   裴望初突然转身就要下城楼,郑君容忙跟上,问他去哪儿。   只听裴望初声寒若冰:“去宰了王瞻。” 第55章 识破   “避其锋芒, 以待来日?”   谢及音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心底,难以相信这是从王瞻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指着正在排队打粥的逃难百姓问他:“你王家能避,他们呢?谁不知胡人铁骑杀人如麻, 视我大魏子民为两脚羊,宰烹取乐,无恶不作。一旦他们踏入洛阳城,谁来庇佑城里城外这十万百姓?当初你从本宫手里接虎符的时候,答应得信誓旦旦, 言之凿凿, 如今倒是一句都不认了!”   王瞻跪在她面前请罪,脸上火辣辣地疼, 并非全然因为那一耳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冤屈, 自大与天真是他的错。他没想到父亲率五千骑兵往河东郡并非是去剿灭黄眉军,而是为了将其引来洛阳,让黄眉军和马璒带领的胡人骑兵在洛阳相撞,鹬蚌相争。   父亲打算先带着军队避去彭城, 待双方杀得筋疲力竭时, 再折身回取洛阳,如此才能保存自立为帝的实力。   王瞻不同意这样做, 也以百姓安危劝过他, 王铉反倒狠斥了他一通,“黄眉军有八万之众, 胡人骑兵更是以一当十,我王家纵有虎符在手,如今能调动的军队也只有五万人。若是枯守洛阳, 以致遭两方夹击,则五万如同五千, 被全歼不过是旦暮之危。子昂,你自幼熟读兵法,当知将领应明势而为,慈则必败,如今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在说一不二的王司马面前,王瞻能改变的事实在是太少。可他确实曾答应过嘉宁公主,接了她的虎符,便要保洛阳百姓安危,如今他失信了,她要怎么生气、想如何罚他都是应该的。   她打他,反而能叫他心里好受一些。   见他沉默,骂不还口,谢及音更气,又扬起手来,然而这一巴掌未等落下便被人从旁扼住。   “不知子昂兄怎么得罪了殿下,惹您生这么大气?”   裴望初笑吟吟的,语气温柔,像个赶来救场和事佬。   “袁琤?你怎么在这儿?”谢及音见是他,有些惊讶。   裴望初松开她的手,恭谨一揖,“听闻城外在搭建粥棚,来看看天授宫能否帮上忙,不期巧遇殿下与子昂兄。”   “听闻天授宫积粟盈仓,富可敌国,你若想,自然能帮上忙。”   谢及音缓缓放下手,垂目冷声对王瞻道:“起来吧。”   裴望初将王瞻从地上扶起来,作得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功夫,王瞻面上仍是一阵红一阵白,朝他道了声谢,见谢及音已转身走远,忙要去追,却被裴望初牢牢拽住。   他仿佛看不出人着急似的,慢悠悠问道:“听说嘉宁殿下性子温和,子昂做了什么,把她惹成这样?”   王瞻有口难言,随口道:“没什么,一点私事,不方便与袁先生讲。”   私事?不方便?   闻言,裴望初眼中笑意更盛,“莫非子昂兄与我上次一样,乃是因出言不逊,戏弄公主,惹怒了她?”   王瞻一愣,“什么?”   裴望初道:“那殿下没有一剑抹了你的脖子,对你真是不错。”   王瞻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无法忍受这样一盆脏水泼在身上,忙辩白道:“袁先生不要瞎说,我待殿下从来是发乎情止乎礼……”   裴望初琢磨了一下他的用词,“发乎情。”   见他越猜越歪,王瞻索性将实情告诉了他,裴望初听后拧眉不语,心中疑惑道:难道她不打算离开洛阳吗?   谢及音回府之后,气得连午饭都吃不下去。歇了午觉起来,识玉说谢及姒前来拜访,已经在芙蓉堂等了小半个时辰。   谢及音心中纳罕,阿姒嫁了人后,性子怎么收敛成这样,若是搁从前,她早就径自闯进来将她吵醒了。   谢及音前往芙蓉堂见她时,谢及姒甚至还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见皇姊的礼。   ”听说皇姊在城外布棚施粥,救济难民,我有些用不着的金银珠宝,特地拿来送给皇姊,希望也能尽一二分绵薄之力。”   谢及姒叫召儿打开箱笼,那里面摞满了金银、珍珠、宝石,都是太成帝在时赏给她的,有几件曾见她戴过,件件价值连城。   谢及音心中惊诧,神色却温和了许多,对她道:“眼下洛阳城里粮少人多,最缺的并不是钱。各大粮商手里都没粮了,纵然有钱也无处买,这些珠宝你带回去吧。”   谢及姒见被拒绝,忙道:“我知道哪里有粮食,卫炳掌权时,他们卫家偷偷屯了十几万担粮食,就在卫家的别院里!”   谢及音闻言眼睛一亮,“此言当真?”   谢及姒道:“我偷偷听见卫炳是这样与卫时通说的,他们本打算拿这些粮食来养私兵。”   如今卫氏已倒,哪还有私兵可养,那十几万担粮食却还锁在别院中,一时无人问津。   谢及姒面上微红,小声道:“我知道皇姊打算离开洛阳避难,若你肯带我一起走,我愿意把卫家藏粮食的地方告诉你,还有这些珠宝,也一并给你。”   “你想随我离开洛阳?”   “不然留在这里等死么?胡人和黄眉军马上就杀过来了,我一个弱女子,若是落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皇姊,你我姐妹一场,只带我和召儿,应该不算难为你吧?”   谢及音一时不言,她并非在考虑谢及姒的提议,而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十万担粮食,若是省着吃,勉强够十万人吃大半个月。有了这些粮食,洛阳城的百姓就能一同离开洛阳,何必苦守在洛阳城中等死呢?   “皇姊?皇姊!”谢及姒脸色微白,“你不同意么?”   谢及音回过神来,看谢及姒竟也顺眼了许多,笑着道:“好啊,若是得了卫家的粮,我带你离开洛阳。”   谢及姒将卫家藏粮的别院地址告诉了谢及音,因不知深浅虚实,谢及音不打算亲自出手,她正在犹豫此事是找崔缙合适还是找王瞻合适时,另有一人送上了门。   裴望初身披鹤氅,臂间挂着一柄塵尾,跟在公主府的侍女身后来到了芙蓉堂。   谢及音正在芙蓉堂中饮茶,怀里抱着白猫阿狸。那白猫数月不见,已经胖成了一只长毛狐狸。它本安静地卧在谢及音怀里舔爪子,见了裴望初,好奇地盯住他,突然从谢及音怀里跳出来,朝他扑过去。   阿狸其实很怕生,谢及音饶有趣味地观察着这一幕,裴望初面不改色地甩了甩塵尾,解释道:“想必是这玩意儿吸引了殿下的爱宠。”   “是么,”谢及音笑了笑,“你抱抱它吧。”   裴望初将阿狸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的后颈,走到谢及音身边。   谢及音问他喝茉莉花茶还是喝梅枝雪水泡的白茶,这两者都是裴七郎在时常为她沏的。他不知谢及音是在试探还是无心,咬着变声叶说道:“我只习惯喝苦丁茶和白水。”   片刻后,侍女果真奉上来一盏白水。   谢及音端着茶盏问他道:“本宫与你少有往来,你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   裴望初道:“我来劝殿下早日离开洛阳。”   “本宫在洛阳待的好好的,为何要离开?”   “殿下,我怀着诚意而来,并非是为了与您相互试探,洛阳即将陷入战乱,您心里很清楚。王家靠不住,您该早日动身,携玉玺前往建康避祸。”   谢及音闻言一笑,“洛阳战乱,波及的并非本宫一人,你这话,是只告诉了本宫,还是也劝诫了别人?”   裴望初实言道:“只为殿下一人。”   谢及音挑眉望向他:“无缘无故,这又是为何?”   “并非无缘无故。”   裴望初抚着阿狸,缓声说道:“我对殿下,缘起于初见,故溯及前世,一片心意,有缘亦有故。”   谢及音轻嗤,“你倒是嘴甜,说这番话,莫非想留在本宫身边做面首?”   裴望初沉默了一瞬,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及音望着他覆着面具的侧脸,心中那个异想天开的猜测,渐渐落成了七分。   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同她说话?这个混账东西……他是如何把声音变成这样的?   见她沉默不语,裴望初问道:“殿下还有什么顾虑,王瞻虽靠不住,倒可以告诉我,说不定天授宫可以帮忙。”   此事倒真可以告诉他。   谢及音朝他勾了勾手,“你附耳过来。”   裴望初放走了阿狸,倾身附耳过去。她今日染了梅子色的唇脂,落在耳畔的声调仿佛也沾了香气。只听她幽幽道:“听说卫家别院里藏了十万担粮食,本宫想要,你能帮本宫弄来吗?”   裴望初双目微垂,余光里能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是形如新月的钩子。   他轻声问道:“殿下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送给王瞻做军粮么?”   “怎么,你吃味啦?”   裴望初不语,谢及音曲起染着蔻丹的指甲,在他脸上的羊皮面具上刮了刮,旋即揪住他的耳朵往身边扯。   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白眼狼,假死就假死,连个平安信也不知道报一声,如今又跑来装神弄鬼,当她是三岁小孩好糊弄是不是?   谢及音笑道:“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我与子昂认识的久,待他好些也是应该。袁先生啊,你努努力,说不定可以排在他后面一位。”   她这柔情似水的语气,蓄意勾引的手段,几乎要越过茶案,倾卧进他怀里。裴望初的身体是热的,心里却冰成一片,倏尔又觉得邪火与醋火交织而起,几乎要将他的天灵盖烧穿。   他伸手护住谢及音,极没出息地问道:“若我再多做些事,可以在殿下心里,排在王瞻前面么?”   “你还能做什么?”   裴望初垂目望着她的红唇,心中浮现出一些旖旎的场景,舌尖也仿佛泛起梅子口脂的甜香。   “殿下想将洛阳百姓带出城,仅有粮食是不够的,反倒容易引来山匪。我再送殿下两千精骑,如何?”   谢及音心中一动,“你说愿意给我两千骑兵?”   裴望初轻声叹息道:“纵使殿下想要我的命,我也是愿意给的,只要殿下肯收。”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好好活着,用处更大,”谢及音闻言婉然一笑,“倒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的手试探着落在羊皮面具的边缘,这次裴望初没有躲开,反倒在她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   他自知定力不够,在她面前留下的破绽太多,她心中必然已经起疑。她要看便看吧,总好过眼睁睁见她待王瞻越来越亲近。   羊皮面具缓缓掀起一角,露出干净的下颌线。裴望初轻轻闭上眼,在心中想道:她是会给他一耳光,还是会亲吻他?   都很好,他都想要。   然而那欲揭开面具的手却停滞不动了,谢及音倏然一笑,“罢了,你长什么样子,难道本宫还不知道么?”   她松开他,起身理了理衣襟,抬步要往外走,迈出的脚尚未落地,被人自身后锁住,拖进怀里,随即耳垂一疼。   那人像狗一样咬她泄恨,箍在她腰上的手几乎要把她勒折。   “你又想不要我,是不是?” 第56章 阿音   羊皮面具下的那张脸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更加玉白剔透, 眉眼还是从前的样子,温润多情,正静静地望着她。   对着这样一张脸, 总难以叫人生气。谢及音伸出手,抚过他的眉眼和鼻尖,指腹点落在他薄抿的嘴唇上。   她轻轻笑了,“神出鬼没的人是你,本宫一向在这公主府邸未曾离开, 怎么能说是本宫不要你呢?”   她倒是会倒打一耙。   裴望初咬住她的食指, 声音低喑道:“那殿下说‘想要我’给我听。”   指腹湿润的触觉让谢及音回忆起一些久违的反应,如春水破潮, 令她双腿陡然一软。裴望初顺势将她揽入怀里, 吻自耳际而下,盘桓着露骨的欲望和情态。   谢及音先是说“不行”,后来又改口说“别在这里”。这是待客的芙蓉堂,万一给人瞧见……   “就在这儿。”   裴望初拿起给客人饮茶时擦手的湿帕子, 一寸一寸将手指擦干净, 十指修长如玉,晃得她心神摇荡。   “若是怕人瞧见, 咱们就去绣屏后面。”   但他铁了心要在这芙蓉堂做一回, 自他在此瞧见王瞻穿了他的外袍、又得殿下亲手斟茶后,他便想着早晚要在此地报复回来。   这种想法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他不敢让谢及音知道,牵着她的手往屏风后走。   这座绣屏立在此处,是为了遮住空荡荡的墙面, 绣屏与墙壁间的空隙,勉强能容留两个人紧贴着站立。谢及音攀着他的脖子才能勉强站稳,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春点桃花,雨欺红蕊,风扶弱柳,玉嵌软腰。   两人的衣服只在紧要处解了系带,鹤氅罩着软烟罗,一晃一晃,如天边青云压落一树海棠。   谢及音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如此纵容他,这算什么,在自己的地盘上偷/情么?   她快要站不住了,整个人挂在裴望初身上,反倒让他得了便宜,探得更深。绣屏上的牡丹压下来,一枝红艳,正落在他的眼尾,阖目便见十分惑人。   罢了。谢及音俯在他颈间闭上眼睛,就这一回,随他去吧。   裴望初体谅她维持这个姿势辛苦,没有放肆很久,见她餍足了滋味,便将她放下来,为她整理好衣服,收拾了鬓发,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谢及音靠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休息,摇动金铃,让人换了两盏新茶上来。   她捧着热茶润过喉咙,试着与裴望初聊些正事,“卫家这十万担粮食对我很重要,你若是人手不够,我可以让岑墨带人帮你,免得出了岔子。”   裴望初闻言一笑,“殿下又有多少人手,不过是布棚施粥这一件事,就已经要将公主府搬空了。粮食的事你不必操心,只要卫家有,我就能给你弄来。”   “那自然是好,”谢及音扶额而笑,“不枉本宫今日招待你这一番。”   裴望初闻言,忽然抬目看向她,“我与殿下情意相酬,不谈得失,却不知殿下此前对王瞻有所求时,又许了他什么呢?”   谢及音端茶的手一顿,反问道:“你觉得我能许他什么?”   裴望初道:“我不敢猜。”   谢及音又气又好笑,抬手叫他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怕是在七郎心里,早将我与他编排无数遍了,只有你看不见的,没有你不敢猜的。本宫堂堂大魏公主,你是把我当成了个明码标价的玩意儿,是不是?”   这话说得重了,裴望初不敢认,跪在她脚边道:“我没有,殿下多心了。”   谢及音轻哼一声,松开了手。见他耳朵被拧得发红,又忍不住给他揉了揉。   “起来吧,你现在是天授宫的天师,别跪折了我。”   裴望初起身,走到她身后为她揉按肩膀,见她舒服得要睡过去,低声在她耳边道:“身份不过是一层外衣,我跪殿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理所应当。殿下找王瞻帮忙,究竟许了他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今夜要睡不着了。”   谢及音悠悠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把虎符给他了。”   “虎符?”   “不然呢?”谢及音笑了笑,“许他一夜风流?许他做本宫的面首?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轻世人之所重,重世人之所轻么?”   裴望初悬着的心缓缓落下,揽着谢及音道:“王瞻他有眼无珠,甚好。”   谢及音道:“眼下王家得了虎符,却不肯出兵拒敌,只想保势自立,如此作风,与当初的卫家有何区别?这回是我看走了眼,我原本以为王瞻是个君子,君子重诺,他不会食言,谁曾想……唉,倒是可惜了虎符。”   裴望初安慰她道:“虎符能调动的军队都在王家手里,就算你不给他,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能借此看清王家,也不算亏。”   谢及音道:“你没来找我之前,其实我想过让王瞻去帮我取粮。他拿了我的虎符,总得帮我做些事,对不对?”   裴望初闻言笑了,“我的殿下,你这是打算肉包子打狗么?那十万担粮食落进王家嘴里,他们有军队要养,怎么可能吐出来还给你。”   “若是让崔缙去呢?”   “崔家虽有没落之势,但崔缙有攀附王家之心。”   谢及音沉思半晌,“这么说,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去做?”   “我不要殿下的虎符,也不要殿下的玉玺,”裴望初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只要殿下心里有我,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   这温柔乡几乎要将人溺亡,谢及音觉得在他怀里一卧,酥了的骨头至少要养上半年。   她仰面点着裴望初的鼻梁道:“看来本宫只有你一个用得趁手的人,你去取粮,万事小心,你平平安安回来,本宫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否则……”   “否则?”   “否则一年有二十四节气,本宫要纳四十八个面首,换人如换衣,将你们这些负心的男人都忘了。”   裴望初闻言默然一瞬,“四十八个……会不会太多了?”   谢及音道:“那时你已经埋土里,还管得了这个?”   裴望初叹了口气,半晌妥协道:“你纳多少美色都可以,但是不能不挑,要干净的,对你忠心的,且不能是王瞻。”   谢及音好奇,“这是为何?”   裴望初道:“我之前就劝过你,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你与王家人沾上关系,早晚要被反噬。”   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的原因是,王瞻本人真的能对他构成威胁。   王瞻与崔缙不同,他是言行如一、光明磊落的君子,而殿下一向敬重这种人,今日虽因王司马之故而牵累殿下对他的评价,可以后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殿下一旦对真君子上了心,像他这种伪君子,怕是再无容身之地了。   裴望初对谢及音道:“王瞻野心不小,不会甘心做个面首,必然觊觎驸马之位,但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即使我死了,我的牌位上也要刻你的名字,就刻……大魏嘉宁公主驸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之灵位,怎么样?”   谢及音嫌他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殿下先答应我。”   “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我死了也不投胎,让你下辈子见不着我。”   谢及音要发作,被人猝不及防吻下来,一口气全堵了回去。罪魁祸首笑吟吟地抚着她的脸道:“答应我,阿音。”   他唤她,阿音。   谢及音定定地望着他,直到他再次吻上来,缠绵辗转,像借唇齿织作一张密网,缓缓将她罩住。   阿音……这是她的名字。   她又想要他了,就在这张圈椅里,想听他在那种时候也这样喊她。可这是什么癖好?连她自己想来也觉得羞人。   裴望初又在她耳边道:“答应我,阿音。”   谢及音最终点了头,“我答应你……可你要活着回来,我只要你一个。”   裴望初道:“我会的。”   他从蜀地入洛阳时,曾带进城中两千骑兵,这两千人都是天授宫的门徒,扮作商人、百姓,混在洛阳城中。裴望初先带着郑君容去卫氏别院里踩了点,果然在此地找到了十二万担粮食,已被装成许多车,想必是卫家人准备偷偷运出城去。   裴望初整顿了手里的人手,第二天入夜就带人扮作山匪杀入卫家别院,将这十二万担粮食劫走,连夜运出了洛阳城,藏在了一处深谷中,命人昼夜轮流看守。   劫粮的过程并不惊险,但是当裴望初检查完这些粮食后,眉心却拧了起来。   “怎么了师兄,莫非是这些粮食有问题?”郑君容凑上来问道。   裴望初将摊在掌心里的黍米给他看,让他咬开几颗尝一尝,“这些是蜀地的黍米,品质不差,像是蜀地百姓供给天授宫的奉祀。”   郑君容仔细观察了一番,惊讶道:“好像还真是。难道这是宗陵天师在世时供给卫家的?”   裴望初摇了摇头,“分派十几万担奉祀,这么大的手笔,宗陵天师说了不算,恐怕是宫主的意思。”   “可宫主为何要给卫家供粮?”   裴望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心中隐约有猜测,但是眼下却不敢断言。他一直以为宗陵天师的所作所为大多是他自己的意思,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裴望初道:“这些粮食交给你守着,待殿下出城,与这两千骑兵一起交予她。”   郑君容应下,“好,一切听师兄的。”   卫家丢了粮食,更加人心惶惶。   卫时通气得旧伤复发昏死过去,醒来就听见家婢在暗中商量搜刮些钱财逃跑,他挣扎着起身,要拔剑刺死她们,那几个婢女吓得痛哭流涕,将罪责都推到了谢及姒身上。   “奴婢们见公主殿下把成箱的珠宝往外运,主子尚且如此,都觉得卫家没了指望,这才一时糊涂,请公子饶命!”   卫时通闻言,气得连剑都要拿不稳了,“此话可当真?谢及姒她敢……”   几个婢女忙不迭磕头,“都是奴婢们亲眼所见,如今公主房里的珠宝箱已经空了!”   卫时通便顾不得她们,提剑去找谢及姒,在窗下听见她与召儿说话,隐约听见“粮食”“出城”的字眼,瞬间暴怒,一脚踹开了房门,提剑便要杀她。   谢及姒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往外跑,卫夫人闻讯赶来,命人拦下了卫时通,骂他道:“如今你父兄生死不明,你因受伤才躲过一劫,不低调求保全,这又是在闹什么?”   卫时通提剑指着谢及姒,恨声道:“这倒要问问佑宁公主,将我卫家有粮这件事告诉了谁,又将满箱的珠宝都送给了谁。”   谢及姒咬死不认,只说珠宝都被自己送回了公主府,双方闹得僵持不下,卫夫人也难以劝解,幸亏符桓及时赶了过来,夺过了卫时通手里的剑。   “公子重伤未愈,应当保重自己。”符桓劝道。   卫时通道:“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此毒妇害我卫家吗?我如何甘心!”   符桓看了一眼躲在召儿身后惶恐不安的谢及姒,眼里浮现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他对卫时通道:“不如先将人看管起来,待公子身上的伤好些了再处置也不迟。”   卫时通确实觉得伤口疼得有些受不住,闻言点点头,指着谢及姒道:“先把她关进柴房里去,等我养好了伤,再来算这吃里扒外的账!” 第57章 妥协   柴房里又湿又冷, 灰尘遍地,角落里有两只硕鼠在打架。   谢及姒哭了一阵,又骂了一阵, 可是没有人理她。今朝天子已亡,她这个嫁入卫家的公主如同落了毛的凤凰,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可她不想死在这肮脏的柴房里,她要想办法逃出卫家,逃出洛阳。   傍晚时分, 卫家的粗使婆子来给她送饭, 竟是一碗落了秽物的酸粥。谢及姒气得连粥带碗摔在门上,这动静惊动了符桓, 他提着一个双层食盒, 盒里装了两荤两素、四样茶点,跑来柴房看谢及姒的笑话。   符桓捏起一块茶油酥咬了一口,将剩下半块递出去,问谢及姒:“听说公主殿下最讨厌茶油的味道, 现在呢, 是更讨厌茶油还是更讨厌酸粥?”   谢及姒饿了一天,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可她深知符桓的为人, 一向吃软不吃硬。于是她深吸几口气,压下脾气, 伸手去接符桓手中的茶油酥。   符桓却手一松,那半块茶油酥掉到了地上。   “符桓!你欺人太甚!”   谢及姒气得捡起一块碎柴砸他,符桓避开, 攥着谢及姒的手腕将她压在唯一算得上干净的八仙桌桌面上,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   “看来公主殿下还有的是力气, 与其摔碗砸东西,不如来做些快活的事。”   谢及姒挣扎不从,“在这种地方,你也不嫌脏!”   符桓笑得嘲讽,“我都不嫌你脏,还会嫌地方吗?”   他每次都进得十分蛮横,疼得谢及姒咬唇落泪,今日比往常更加屈辱,八仙桌吱吱呀呀地急晃,她又疼又饿,目光落在搁在桌子另一端的食盒上,有些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屈辱地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可她又不甘心死得这样窝囊,即使要死,也该拉着卫家人和符桓一起陪葬。   符桓掰过她的下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笑她道:“你哭什么,眼泪要往该流的地方流,不然我不快活,你也不好过,是不是?”   谢及姒银牙暗咬,紧了又松,半晌,突然啜泣低声道:“我错了……”   符桓动作微微一顿,“公主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错了……”   谢及姒攥紧了掌心,压下满腔的恨意,泪眼朦胧地望着符桓,颤声道:“当年我为了排挤皇姊,派人在符珠姑娘沐发的皂角里放了伤发的药物,致使符珠想不开自尽……是我做错了,我应该悔罪。”   符桓闻言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你究竟是真心悔过,还是因走投无路而妥协,希望我放过你?”   谢及姒咬唇落泪道:“若非落到今日的境地,我也不能体会符珠姑娘的苦处,你若不信就算了,就让我死在这里,去地府给符珠姑娘赔罪好了!”   符桓未应声,依然掐着她的腰,只是动作和缓了许多,竟也能让谢及姒从中得到几分滋味。   许久之后,符桓从她身上爬起来,背着她整理好衣服,将食盒里的粥和菜端给她。   谢及姒顾不上觉得屈辱,将长发撩至耳后,接过碗筷开始大口吃饭。符桓走到她身后,掌心落在她衣衫滑落的肩头,感受到谢及姒的身体狠狠一颤,他有些恶劣地笑了笑。   他抬手为谢及姒整理好衣服,叮嘱她道:“公主应该保重身体,此处僻静无人打扰,正适合静心悔过。”   “你还会再来找我吗?”谢及姒停箸问道。   符桓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公主希望我来吗?”   谢及姒可怜兮兮地说道:“若是连你也不管我,卫家人会活生生饿死我的。”   符桓闻言,面含嘲讽地笑道:“公主既然能放下身段来做皮肉生意,怎么会被饿死呢?你放心,我会再来的。”   从那以后,符桓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一次。如今的卫家几乎是他说了算,底下的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均不敢置喙,只低着头,将沐浴的热水一桶一桶送进柴房。   这柴房收拾得像半个卧房,架子床上,女子曼妙的身形如苇草般飘摇起伏。   谢及姒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也不过是让他略尽薄兴而已,最终仍被人翻在身下,掐着后颈,直至大汗淋漓,筋疲力竭。   谢及姒俯在枕间,默默将每一下都记在心里,她听见符桓在她耳边说道:“卫炳在牢中自尽了,卫驸马听说这件事后,伤势恶化,恐怕也时日无多,公主要不要去看看他?”   谢及姒猜不透他的心思,是想让她看,还是不想让她看。她喘息着小声道:“我听符郎的……”   “公主倒是乖巧,”符桓在她耳边低笑,“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还是去看一眼吧。”   卫时通确实病得很厉害,缠绵病榻,几乎瘦脱了相。他看见谢及姒,连生气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颤颤拿手指着她,骂她是吃里扒外的毒妇。   屋里有大夫在写药方,谢及姒请来给自己切脉,大夫诊了又诊,有些不确定地看了卫时通一眼,说道:“公主殿下好像是怀孕了。”   谢及姒对此早有预感,笑靥如花地对卫时通道:“驸马听见了吗,我怀孕了,是符桓的孩子。”   “你们……竟然!”卫时通又惊又怒,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及姒又道:“早在刚搬到卫家的时候,本宫就与符郎在一起了,驸马不在家的日子,一直都是符郎陪着本宫,本宫不仅怀了他的孩子,就连那十二万担粮食,也是符郎派人悄悄运走的。”   “你们这对贱人……”   卫时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血上涌。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踉跄跄朝谢及姒走过去,把谢及姒唬了一跳,正欲躲出门,却见那卫时通面白如纸,身形摇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当即没了声息。   大夫颤颤巍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声道:“公子他……没了!”   谢及姒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得知卫时通被活生生气死的消息后,符桓匆匆赶了过来,只见卫家女眷在内哭得死去活来,下人们忙里忙外准备收殓,只有谢及姒独自站在廊下,手抚小腹,不知在想什么。   见了符桓,她眼眶亦有些泛红,忐忑不安地对他说道:“符郎,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符桓心中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又生出隐秘的欢喜,他打量着谢及姒的神态,不动声色问她道:“公主打算怎么办,难道要留下这个孽种吗?”   谢及姒道:“这是我与你的孩子,我想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让他继承符珠姑娘的香火,也算是我对符珠姑娘的赎罪,你觉得这样如何,符郎?”   符桓许久不言,半晌后问道:“公主是真心这样想的?”   谢及姒点头,神情温顺道:“自然是真心的。”   “只要公主是真心的,我会保护好你和肚子里的孩子,”符桓将掌心轻轻贴在谢及姒小腹上,忽而低声叹息道,“姐姐她在天有灵,若是得知公主的心意,也会原谅你的。”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谢及姒神情温柔地垂下眼,长睫遮住了眼中的嘲讽。   十二月初,洛阳大雪,一夜北风过后,官道上一片苍茫。   来自西边的斥候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马蹄印,旋即又被飞雪覆盖。斥候带来了西边的战讯,待这场大雪一停,最多再有一旬,胡人的铁骑就能踏破洛阳城。   王铉已将大部分军队都迁出了洛阳,簪缨世家们也忙着搬回自己的郡望之地,如今这座王城里,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待这场大雪一停,殿下,你也该离开了。”   裴望初为谢及音披上一件狐裘,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微微侧过脸去瞧着他,“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去建康?”   “去哪里都可以。”   “殿下这样说,”裴望初低声叹息道,“仿佛是要同我私奔。”   谢及音道:“我想带洛阳的百姓一起走,并不多你一个。但你若是想回天授宫,我也不会拦着你。”   裴望初问她:“那殿下以后还想回洛阳吗?”   “待战事平息,胡人退去,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只是谢及音心里也清楚,洛阳不仅是大魏王城,更是兵家必争的要地,胡人占领了洛阳,不可能拱手还回来。王铉虽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可黄眉军与胡人也不是傻子,能如此轻易地叫王铉得逞吗?   “不必蹙眉,殿下,”微凉的指腹落在眉心,裴望初温声劝慰她道,“只要殿下想回洛阳,洛阳就一定会是殿下的,委屈你在外面待些时日,总有一天,我会接殿下回来。”   谢及音看向他,“所以你不随本宫一起走?”   “殿下若是再问,我真会点头答应,那你从前为我费的苦心,可真就付诸东流了。”裴望初说道。   谢及音默然不言,握住了他的手。   “我送殿下两千骑兵,为殿下押送粮食,你离了洛阳后,取道荆州、徐州,一路沿汜水往南,直到建康。不是所有的洛阳百姓都会跟您走,也有一些人会在途中停下,人情冷暖,都是常事。”   谢及音点点头,“这些事我都明白,你留在洛阳,更要多加小心。”   两人一时无言,相拥在廊下看雪,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院中次第亮起灯火,照见雪地里一片朦胧。 第58章 名望   洛阳城中风声鹤唳, 听闻胡人铁骑和黄眉军逼近的消息后,百姓们纷纷弃家而逃。   岑墨带着府中侍卫到处张贴告示,或让城中小儿口口相传, 说嘉宁公主的车队愿意收留想要离开洛阳的百姓,有愿意追随公主者,嘉宁公主会提供食物和庇佑。   那些曾在洛阳城外受过公主府布粥的外地难民都愿意追随谢及音,洛阳城中的百姓则还在犹豫,只因这位公主的名声实在不好, 天生一头白发, 据传是不祥之兆,克死了母亲, 又失去了父亲, 这样一位公主殿下,真的能为他们提供庇佑吗?   大雪过后的第二天傍晚,愿意追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洛阳百姓只有五千人。   识玉安慰她道:“咱们有两千精兵,十二万担粮食, 只带五千人走, 也是件轻松的事。殿下,人各有命, 他们既然不信任您, 便让他们自己去扛胡人的铁骑,您已仁至义尽, 不必忧心他们的生死。”   谢及音蹙眉叹息道:“本宫虽居公主之位,从前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以为或令或恶, 只牵涉本宫一人。今日本宫才明白,君子应当惜名, 如雁鹊惜羽,紧要关头,须以名望来说服世人,保持名望的高洁以维护号召力,这本就是皇室的职责。纵使百姓为流言所惑,本宫从前,何尝不是有所失职。”   她不甘心只带走这五千人,识玉也不知该如何劝,裴望初听说此事后让她宽心,“声望实乃人造,殿下不必因此罪己,之后的事,我来替您想办法。”   论及造势,世上没有人比得过天授宫。   当夜洛阳城中有流言传出,说是天女星光芒大盛,将有神女出世抚民,又有人看到一只白羽凤凰在护城河边起舞,河水随之起落,现出一块圆石,剖之得玉,玉上有纹,隐约是个“嘉”字。   不知何处传开童谣:西虎东狼奔洛阳,洛阳飞出白凤凰,鸟飞何处鸣哕哕,忽起忽落永相随。   这些神迹与征兆,无一不昭示着嘉宁公主是上苍派来带领洛阳百姓避开战乱的神女。裴望初派天授宫的道士在民间四处鼓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对嘉宁公主的看法,打算追随她离开洛阳,前往建康定居。   谢及音听说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对裴望初道:“我当是什么好主意,原来还是天授宫装神弄鬼那一套,难为你安排得如此逼真周全,竟真有这么多人信这个。”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昔陈胜吴广鱼腹藏书、汉高祖路斩白蛇,用的都是同样的方法,他们能用,殿下自然也能,”裴望初道,“且殿下确实心系洛阳子民,怎么就当不得神女?”   谢及音捂住他的嘴,面色绯红,“你再提这两个字,我要怀疑你是在笑我了。”   裴望初温然一笑,从善如流,“不提了,我为殿下绾发吧。”   自他假死离开公主府后,今日这是第一回 。谢及音的头发又长长了,逶迤垂在腰间,随着他的手指游动,宛若一缎华锦铺陈。   裴望初想起最初注意到她,正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发色。他对世俗的评判一向漠然,当时只是觉得她生得好看,这世上千万人,谁能发如华锦,绾作月色?   吉凶祸福只是诬陷,然而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却是人为的附会无法更改的。   “殿下发色与常人不同,无关吉凶,只是体内的余毒作祟。你因此而受诘难,是世人负殿下,非殿下负世人。说你是恶兆也好,说你是神女也罢,都是世人愚钝,并不能折损你半分容色。”   “我体内的毒,宗陵天师也提起过几句,”谢及音从镜中望着他,试探着问道,“巽之也清楚它的来历吗?”   裴望初的手微微一顿,“殿下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但这只会惹你伤心,这样你也要听么?”   “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没什么可伤心的,但我想弄清楚。”谢及音道。   于是裴望初告诉她道:“此毒源于天授宫,是炼制丹药时偶得的奇毒,并不伤人性命,但若想解毒,需要将毒引到同血缘关系的胎儿身上,待生下胎儿,取其血便可解毒。当年谢黼身中此毒,本就是宗陵天师打算借此卖弄玄虚,所以在殿下身上种下了祸根。”   谢及音微愣,“我身上的毒,是为了解父皇的毒才种下的?”   “确实如此。”   “那……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吗?”   裴望初不言,从妆台上拾起一支桃花簪。   谢及音苦笑了一下,“话已至此,你说便是。”   裴望初轻声叹气道:“此毒解法,养药如养胎,若妇人不配合,是养不成的。”   “所以我是因为体内有余毒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一切……母亲一直都清楚?”   “殿下,谢夫人本是一介孤女,她嫁给谢黼,就只能依靠谢黼,谢黼要她拿腹中的胎儿养解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这样吗?”   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看着镜中绾作随云髻的三千银丝,心中仍止不住感到难过。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生恶兆,说我不祥,母亲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件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要信了。你们天授宫……”   “都是混账。”   谢及音垂目,握住裴望初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七郎不是。”   裴望初道:“我不是,我是来向殿下赎罪的。”   “此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谢及音反过来安抚他,“你不必担忧我,这些旧事不过惹人一时伤怀,知道是毒,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谢及音对此接受得比裴望初想象中更快,她几乎没怎么为此伤心,转身又去忙着整顿离开洛阳的车队。   到了第三天,愿意跟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百姓已经增加到了三万人。岑墨将他们分成两队,妇人、老人、孩子紧跟着公主府的马车走在中间,青壮男性手持武器护卫在队伍的两侧,两千骑兵和公主府的府兵开路、断后,确保万一路遇山匪,能够减少伤亡。   这两千骑兵都是天授宫的精锐,是裴望初在洛阳能调动的所有力量,但他仍不放心,在谢及音出发之前,去见了王瞻一面。   “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带兵护送嘉宁殿下到建康去?”听完袁琤的来意,王瞻有些惊讶。   “不必抵达建康,只需要护送她渡过汜水即可,”裴望初咬着变声叶说道,“汜水以南,人烟稀少,殿下自己就能应对。”   “为什么要我去?”王瞻问道。   “子昂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非不想,亦非不敢,我只是不明白,袁先生欲与家父共谋大业,此事与嘉宁公主有何关系?”王瞻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   裴望初道:“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心悦殿下,牵挂她的安危罢了。”   王瞻愣住:“袁先生你……”   “很奇怪吗?鄙人只是修道,又非出家,未曾断情绝欲。”   裴望初遮在羊皮面具下的脸冲王瞻一笑,“我知道子昂兄对嘉宁殿下亦有好感,你护送她渡汜水,既能卖我一个人情,又能在殿下面前露脸,有何不可?”   王瞻面色一红,反驳道:“我愿意护送殿下,是因为殿下心系百姓,与其他无关。但虎符现在在家父手中,父亲不允,我也没有办法。”   裴望初道:“只要子昂愿意去,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大司马王铉将三万骑兵与两万步兵调去了涿郡待命,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和他见面,用一张加盖了大魏玉玺的空白圣旨向王铉借得了一万骑兵。   这张空白圣旨是裴望初向谢及音讨来的,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大魏玉玺在嘉宁公主手中。   对王铉而言,这张加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可以成为他登基时的凭据,他不可能不心动。他怀疑玉玺在这位袁琤手中,可是前后派人试探了很多次都没找到,只能作罢,最终用借出一万骑兵的代价,换得了这张空白圣旨。   裴望初面上说要出关抗击胡人,实际上分了八千人给王瞻,让他带去护送谢及音,自己则带着那两千骑兵往河东的方向去了。   十二月十四日,天气晴朗,官道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嘉宁公主府的车队准备启程离开洛阳。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从卫府离开,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往嘉宁公主府的方向行驶。赶车的人是符桓,车里坐着素衣装扮的谢及姒和她的侍女召儿。   谢及姒手抚着小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这段时间,为了降低符桓的警惕,她在他面前极尽柔情,做小伏低,甚至为那符珠立了个牌位,昼夜当着他的面念经忏悔,祈祷她能往生极乐。   符桓终于相信了她的诚心,大概在一个男人看来,怀孕就意味着女人的屈服。所以他相信了她的悔过,甚至愿意为了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放她离开卫家,让她跟随嘉宁公主一起离开洛阳。   马车在距离嘉宁公主府不远处的巷子里缓缓停下,符桓推开车门,打起厚毡,问谢及姒:“公主能自己走过去吗?”   谢及姒的脸色有些苍白,扶额蹙眉道:“符郎,我有些不舒服,你进来陪我待一会儿吧。”   召儿下车,将车厢里的位置让给了符桓。符桓拥住谢及姒,沿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其实公主可以留在洛阳,随卫家女眷一起回夷陵,夷陵比建康近一些,不必怀着身孕还要在路上奔波。”符桓淡声说道。   “我知道,符郎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舍不得符郎,”谢及姒俯在符桓肩膀上柔声说道,“但是有些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一支被刻意打磨过的金钗,尾端尖锐如刃,因为浸过毒水而闪着幽冷的寒光,从谢及姒的袖子里一寸一寸滑出来。   男人真是很奇怪,提防一个女人时,她多喘一口气都能被发觉,可一旦爱上了她,想对她好,便只能见得活色生香,全然不觉利刃高悬。   “公主感觉好些了吗?若是——”   一阵尖锐的痛感猛然刺入后心,符桓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及姒。   鲜血自口中喷流而出,簪子上的毒见血封喉,瞬间就能让人动弹不得。   谢及姒推开符桓,颤抖着扔掉手里的簪子,对符桓道:“本宫从来都不后悔,你去见你姐姐,亲自给她赔罪吧!”   符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倒在了车厢里,谢及姒胃里一阵翻涌,她靠着车厢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将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掉,盖在符桓脸上,卷了金银首饰和珠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车。 第59章 心意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 追随嘉宁公主离开这座即将遭受战火的王城。   他们一路向东南行进,白天赶路,黄昏埋锅造饭, 夜里轮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扰。   最初的半个月一切顺利,谢及音坐在简朴的马车中,怀中抱着白猫阿狸,时时根据岑墨的汇报小范围调整方向, 将一张羊皮图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记满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阳探听消息, 听说胡人铁骑已经入城,在城中烧杀抢掠, 践踏洛阳王宫, 而王铉避而不战,反倒将黄眉军往洛阳的方向引,意图让这两方人马鹬蚌相争。   马璒并不蠢,他听说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宁公主出逃后, 派出一支近万人的骑兵往东南方向追赶。   “胡人骑兵速度比咱们快, 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皇姊, 眼下该怎么办?”谢及姒听说此事后, 惊慌失措地让谢及音想办法。   谢及音将地图合上,对岑墨下令道:“加快行进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里,三天之内,咱们要赶到荆州城。”   行伍里的百姓不比军人,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有人闹着要扎营休息, 与维持纪律的百夫长起了冲突,动静惊动了谢及音。   “……贵人乘车,你们骑马,当然不知道赶路的苦处!可我家婆娘还怀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几口粥,若再走五十里,会出人命的!”   谢及音闻言叹了口气,问识玉:“队伍中还有多少怀孕的妇人?”   识玉道:“恐三五十个不止。”   谢及姒道:“应该将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荆州赶。”   谢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谢及姒面上一红,“本宫是主子,有自己的车驾,自然与这群贱民不同。”   谢及音知她骄纵,懒得与她争论口舌,叫岑墨清点了公主府装物资的木车,“值钱的珠宝放到本宫车里,衣物全部分给这些怀孕的妇人御寒,除粮食外,其余杂物都扔掉,用腾出来的木车搭载这些怀孕的妇人,依照原计划往荆州赶路。”   岑墨领命去办,谢及姒惊讶道:“皇姊竟然让这些贱民穿你的衣服?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们的命还贵,你自己往后穿什么?”   谢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别想抢我的东西!”谢及姒悻悻地抱紧了自己的箱子。   谢及音腾出了七辆木车,让怀孕的妇人们轮流搭车休息,她们走了一整夜,平明时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饭时,后方斥候突然飞马来报,说探得一支近万人的骑兵正在往东南方向追赶,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来。   众人闻言哗然,谢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强撑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吗?”   斥候道:“地势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远远看了一眼,就赶来报信了。”   谢及音摊开羊皮地图看了半天,与岑墨商量道:“按理说胡人的速度不会这么快,但是眼下情况未明,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不如到这片山谷里去,此处背靠悬崖,应该比较好守。”   岑墨纠正了她一下,“应该到上游的山谷,那里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谢及音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于是他们当即整顿队伍,四万人相互扶持提携,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来。有些人听说胡人追来了,抢了抢了同行人的财物要趁乱逃跑,老人孩子惊慌失措,哭成一片。   谢及音见状登上木车,摘了幂篱,高声道:“本宫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见胡人,他们先抓的是本宫,本宫尚且不慌,尔等何苦自乱!”   她发色与常人不同,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得见她。   “胡人掠我土地,践踏我子民,我等虽力弱难抗,然退无可退时亦要拼死一搏。尔等若先自相残杀,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便能哭退胡人吗?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骑兵队和府兵后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间,若真遇上胡人,谁也不许退,敢趁乱抢劫财物者,当场格杀!”   谢及音亲自下令,队伍当即冷静了下来,众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进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风阵阵,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骑兵队在山中各处搜寻,众人都屏息凝神,紧张而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离开。谢及音怀里抱着阿狸,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马车里,仍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往骨缝里渗去。   忽然,识玉匆匆掀帘进来,低声道:“殿下,你听,好像是洛阳官话!”   谢及音下车远望,隐约听见山谷外歌声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阳的歌谣。   “难道不是胡人?”谢及音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刚刚带人探查去了。”   正说着,只听一阵马蹄声逼近,远远见几个人影自山谷中本来,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后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马上翻身而下,几步跨到谢及音面前,跪地行礼。   “臣王瞻前来护送殿下前往建康,惊扰殿下,实在该死!”   谢及音转惊为喜,“子昂,快快请起,原来是你!”   裴望初用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与王铉借了一万兵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请他前来护送谢及音。他的这一做法极有远见,王瞻追上谢及音前已与胡人骑兵交手数次,若非他及时赶来,这四万百姓在渡过汜水之前一定会被胡人追上,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瞻确实是正人君子,并未抢吞裴望初的功劳,“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亲要来的,殿下不必谢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劳。”   谢及音问:“他为何自己不来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没,他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临走之前,听他说要去见黄眉军的首领,好像是想同黄眉军商量联合抗击胡人的事。”   单听这几句,谢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他借了八千骑兵来护送她一事,竟然连她也瞒着。   罢了,知道他平安,比什么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谢及音按下心中的牵挂,转头与王瞻商量并队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这八千骑兵护送,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他们不必再从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们到达荆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银补充了粮食和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当地,不再往建康走,谢及音让岑墨录了名册,给他们分了点银子,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出发了。   王瞻骑马伴随在谢及音左右,谢及音挑起车帘与他闲聊:“……其实我并非铁了心要去建康,只是年前的洛阳太乱了,我要做好一辈子都回不去洛阳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阳,铁蹄迟早会踏遍整个大魏,思来想去,只有与南晋接壤的建康还算宜居,那边水土肥沃,人烟稀少,或许还能安居几年。”   王瞻面有惭色道:“让皇室公主与洛阳百姓流离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敌之罪。”   谢及音道:“如今的大魏无君无臣,若说过错,从父皇当年篡位自立时就错了,待百年之后,史书未必为他留情,我这个公主,也不过是屋中之乌,由人迁怒罢了。”   此话王瞻不敢乱接,只讪讪宽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万物复苏,春风解冻,谢及音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汜水边。   他们白日忙着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待渡过汜水,距离建康便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王瞻带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猎了几只野兔,亲自剥皮烤熟,撕下一条腿递给谢及音。谢及音道了谢,用手帕包着,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慢慢品尝,待啃完这条兔子腿,发现王瞻正在一旁盯着她看。   谢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问他:“一整只兔子,你没给自己留几口吗?”   王瞻笑着收回目光,“这些野味,我已经吃腻了。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兴吗?”   “自然高兴,不然这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又是为了什么,”谢及音抬手将骨头扔进河里,看向王瞻,“你也该起身回洛阳了,是不是?不知道这半年过去,洛阳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瞻默然片刻,说道:“若是殿下愿意留我,我可以随殿下到建康定居。”   谢及音笑了笑,“那岂不是太埋没了你。”   “殿下觉得怎样才算不埋没,莫非一定要建功立业,位极人臣?”   谢及音轻轻摇头,“人各有志,你若天生是隐士的性格,当然可以梅妻鹤子,结庐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愿意离开洛阳这么久,送我渡过汜水,我已感激不尽,可我能馈你的实在太少,不愿再将你牵绊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负,就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王瞻苦笑了一下,“原来殿下一直都明白。”   谢及音缓缓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确实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兴,”王瞻走到她身边,轻声叹息道,“崔驸马不曾随您而来,我便以为自己会有机会……是我天真了。”   谢及音道:“与崔驸马无关,我心里另有他人,你应该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经——”   王瞻心中有些难过,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还在谢及音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殿下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   谢及音笑着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为谁守,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他,我很难再看见别的什么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轻声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 第60章 西州   被胡人骑兵践踏过的洛阳城中十室九空, 往昔热闹的雀华街、长陵街显出一片颓败之象,门窗飘摇,幡旗落尘, 成了一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空城。   裴望初以天授宫袁天师的身份与王铉周旋,说服他与萧元度的黄眉军合作,先将胡人逐出洛阳。   “萧元度是魏灵帝之子,马璒的身份还要再往前数,不过是前朝一介州牧。他引胡人入关, 欺凌大魏百姓, 既不得民心,亦不得正统, 反而是与他相抗的黄眉军近来颇有声望。萧元度为太子时就已有盛名, 若是再独吞打败马璒的功劳,则民心与士人都将归附于他,王司马就甘心眼睁睁在旁看着吗?”   王铉有他自己的考量,“胡人骑兵骁勇善战, 袁先生为何笃定一定会败给黄眉军?”   裴望初轻摇羽扇, 说道:“战之久者,非兵戈之锋, 而是军心坚牢、民心所向。黄眉军起家时尚需逼迫城中百姓从军, 如今因他能抗击胡人,周遭郡县的百姓纷纷响应, 可谓得尽人心,天授宫秉天受命,也对黄眉军多有扶持, 如此声势之下,只要黄眉军想赢, 就一定能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铉闻言,面色不善道:“袁先生既然如此看好黄眉军,为何不去投奔那前太子,还在王某这里耽搁什么?”   裴望初不紧不慢地笑道:“谋士定主,不可朝三暮四,此事事关声誉,重逾性命,王司马也曾为人幕僚,心里应该很清楚。”   王铉当年确实做过谢黼的幕僚,闻言,他点点头,神色稍缓,“袁先生的心意,我已明白,待我那不孝子从建康回来,咱们再商量抗击胡人的事。”   裴望初手中羽扇微顿,“令公子要回洛阳了吗?”   “昨日已收到飞鸽,最多再有一旬就到了。”   一旬……裴望初在心中算了算日子,看来他这一路护送嘉宁公主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波折,才能这么快就护送她渡过汜水,赶回洛阳来。   早在王瞻离开洛阳的时候,裴望初已暗中与萧元度达成了合作。追随萧元度的人虽多,但他手中缺少精兵,尤其缺少精良的骑兵,若与胡人铁骑对上会十分吃亏,因此他比王铉更痛快地答应了先共退胡人的策略。   此外,他愿意信任裴望初,也是因为裴望初在他面前揭开了羊皮面具,以裴七郎的身份,当面称他为“裴氏旧主”。   萧元度对此十分感慨,“裴氏与萧氏同气连枝,孤重登大魏皇位之时,也是你裴家东山再起之日。”   两人都对裴萧两氏易子而抚的往事闭口不提,这让萧元度十分满意,对裴望初也更加信任,待他如座上宾。   五月初,王瞻归来洛阳,与王铉在驻兵的涿郡相见,同时带回了关于胡人铁骑的消息。如今的胡人铁骑以西州为据点,频繁在西州与洛阳之间劫掠,除羯、羌两族之外,逐渐又增加了匈奴和鲜卑骑兵。   除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鼓动王铉发兵抗击胡人外,王瞻冒死请战,王铉的部将们更是厉兵秣马,不愿再受胡人的窝囊气。眼见着再不出兵就要闹得人心尽失,王铉只好与萧元度合作,让萧元度的人在前面冲锋,他率军殿后,共同抗击胡人。   王瞻也领了一万骑兵,在裴望初的建议下,打算绕去后方西州,偷袭马璒的老家,切断胡人的军需,裴望初刚好要去西州调查一些事情,便与他同路而行。   两人并马行在前往西州的路上,见王瞻眉宇间似有愁绪,裴望初旁侧敲击问道:“我看子昂兄心事重重,莫非建康此行并不顺利?”   “那倒不是,这一路我是按照袁先生给的建议行军,一切都在袁先生的预料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   “那子昂兄是担心西州一战?”   “攻打西州,击退胡人,实乃我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王瞻叹气,数次欲言又止,“我是担心……嘉宁殿下。”   手中缰绳微微一紧,裴望初不动神色问道:“嘉宁殿下怎么了?”   王瞻道:“嘉宁公主一介女流,孤身带数万洛阳百姓前往建康安居,此心性之坚、胸怀之广,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她的坚毅不独在此,崔驸马未伴随她左右,她也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建康毕竟是他乡,这天长日久无人可诉的生活,一个女子,该怎么熬下去?”   裴望初琢磨着王瞻的话,“你怎么知道嘉宁公主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说起来不怕袁先生笑话,”王瞻面现薄赧,“我本有意陪嘉宁公主留在建康,可惜被殿下拒绝了。”   裴望初闻言,皮笑肉不笑道:“真没看出来,原来子昂兄也是个肯为红颜舍江山的风流人物。”   王瞻叹气,“有心无力罢了,可惜这天下男子,并非人人都有裴七郎那样的好命。”   “裴七郎?”   “殿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裴七郎是她所见的沧海水、巫山云,有他珠玉在前,寻常男子再难入她的眼。”   王瞻幽幽叹气,苦笑道:“袁兄,这死去的人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总是清辉不减。你说咱们这些活人,怎么才能比得过一个死人呢——你笑什么?”   王瞻一头雾水地看着裴望初开怀大笑,突然驭马疾驰,奔上山坡,猛得一勒缰绳,那枣红色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山风扬起他身上的鹤氅,鼓猎如飞,裴望初回身对王瞻高声道:“裴七郎在她心中如皓月之明,你我皆是萤火之光,子昂兄不必再心存幻想,还是早日放弃吧!”   王瞻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自己没有机会,他岂不是更要往后排,这有何可乐的呢?   山风吹得人热血贲张,裴望初安抚地拍了拍身下的马,低声笑道:“你也想去建康是不是……真是好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天我若是真死了,石碑上无名无姓,只刻这两句话足矣。”   西州本是大魏与胡人的交界之州,此地人口混杂,习俗多样,自马璒引胡人入关后,西州的汉人也遭到排挤,如今的西州城里,几乎只能看见高鼻梁深眼窝的胡人。   王瞻三次攻城而不下,裴望初潜入城中,见到了暂代马璒为西州牧的人,竟然是天授宫的一位天师,名叫严序。   裴望初试探他道:“天授宫宫主曾为大魏卫氏供粮,想支持卫家挟小太子登基自重,同时又暗中支持萧元度的黄眉军,这些都能说得通,偏偏背地里支持马璒说不通,这到底是宫主的意思,还是严天师擅作主张,欲效宗陵天师的下场?”   严序知道裴望初深得天授真人倚重,并不欺瞒他:“马璒世为西州牧,与天授宫交游颇深,宫主令我等全力相助,不敢违逆。”   这就有意思了。天授宫再怎么标榜中立不偏,也不该帮了东家又帮西家,眼睁睁见胡人与大魏百姓打得不可开交,到底对天授宫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提线耍傀儡,看个乐子吗?   裴望初心中对此事生出了芥蒂,打算回天授宫一趟。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西州城内安排了许多内应,又控制了严序为自己所用,终于与王瞻合力攻下了西州城,扣下了马璒留在城中的家眷和全部身家。   远在大魏与萧元度僵持不下的马璒听闻西州城被攻破后,气得当场吐血,一边派人带兵回救,一边修书给周遭胡人部落,企图东西夹击围城,将横亘在喉咙口的西州重新夺回来。   裴望初回天授宫,既是为了查清真相,也是为了搬请救兵,临行之前,他叮嘱王瞻道:“子昂兄须坚壁清野,固守西州城,你有马璒的家眷在手,他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必先以怀柔之策劝降。子昂兄千万不要心急,只与他虚与委蛇,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我此番一走,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只要我活着,必然会率兵前来帮你解围。”   守城半年并非易事,但王瞻还是咬牙应下了,“我知道西州的重要性,据此地如据胡人咽喉,袁先生放心,我一定能拼死守住西州,不叫胡人铁骑再犯我大魏!”   当年七月底,裴望初离开大魏,再次入蜀,回到了天授宫。   天授真人正在闭关炼丹,一应俗务,交由留在观中的天师们处置,裴望初没有惊动他们,独自潜入藏经阁,在层层故纸堆中,翻找一百多年前关于天授宫立宫时的资料。   世人愚昧,才会相信天授宫是天授真人请星宿众神所作的神迹,但裴望初心里很清楚,这座巍峨宫观脚下埋着数不清的尸骨,他们都是当年被关在山中修建这座道观的穷苦百姓。   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如今已没有人关注天授宫那神乎其道的由来,这些记载着天授宫秘密的书札也被十分随意地堆在藏经阁中。   裴望初在一个带锁的书匣里找到了一本十分陈旧的书札,书札上的线已被虫蠹咬断,变成一堆散乱的纸张,纸上的字迹也不甚清晰。他根据笔迹推断此书札乃是第一代天授真人的手笔,正是他带人修建了这座立于鹿鸣山之上的宫观。   裴望初心中有一个猜测,他将书札上的字迹与前朝皇室成员的字迹一一对比,发现这第一任天授真人的行笔习惯竟然与前朝皇太子的奏章遗本有八分相似。   皇太子刘端,那个自前朝覆灭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据传已得道升仙的人,竟然就是一手建立起天授宫的天授真人。 第61章 宫主   一百三十年前, 周朝末年,内有宦官外戚,外有夷狄滋事, 不久后,各地州牧纷纷自立,天下四散,开启了动荡不安的时代。   周朝最后一任帝王传位给皇太子刘端,但刘端并未登基继任, 而是带着东宫的一众幕僚与追随他的百姓, 消失在了世人的视野中。   世人都以为他乘船前往蓬莱仙山寻长生之道,实际上他穿过层层迷瘴, 带人来到了魏蜀交界处的鹿鸣山, 以追随他的百姓和军队为信徒,在此地建立起了这座“天授宫观”。   书札最后一页保存较为完整,刘端详细地写下了自己建立天授宫的初衷:   “人心一向似水,皇权自古如梦, 广厦将倾, 非起战事可扶,人心已散, 非哀相告可聚。端虽不能挽大周于既亡, 然今建起天授宫,以为布道传教, 代代不息,则千百年后,世人必皆为我大周子民, 此乃大周之存千秋而不衰之计。”   所以从来就没有神仙降世,一切只是刘端为了让大周永生的谎言。   世间的权力大都披着谎言的外衣, 裴望初对此并不惊讶,令他惊讶的是之后历任宫主的行事态度,他们立道传教,渐渐再未提及大周,而是宣称“天授机宜,不可违逆”,天授宫本身成了一种神圣不可违拗的权力。   弄清天授宫的源起,裴望初去见了天授真人,这一任的天授宫宫主。   宫主到了该传衣钵的年纪,曾经宗陵天师和裴望初都是可供考虑的人选,宗陵天师的资历更老,但裴望初的根骨更好,直到宗陵天师的尸体被运回鹿鸣山,宫主才被迫拿定主意,也借此看清裴望初的叛逆之心远在他想象之外。   “一箭贯喉,此非卫家子所能达到的境界,宗陵他到底死于谁手,吾心中清楚,”宫主的塵尾在裴望初面前飘过,“你这张恭谨端方的皮囊下,罩着一颗狼子野心,吾也看得清楚。”   事已至此,裴望初没有再否认,跪于丹炉下方说道:“宗陵天师道心已为尘世所乱,弟子只是送他早登仙途。”   宫主缓缓冷笑道:“你是一个无父兄、无君臣的大逆不道之人,天授宫交到你的手里,或将发扬光大、或将从此陨落,都有可能。你与吾说实话,你曾叛出宫又回归,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丹房里白烟缭缭,飘流在青石板的地砖上。   “我想承继宫主的位置,站在受世人景仰的顶端,秉箓御天,掌万世不移之权——”   裴望初没有提在藏经阁中找到的书札,垂目望着青石板,恭声说道,“弟子想让天授宫成为世人唯一的信奉,成为超越皇权的存在,任世间朝代更迭,唯我天授宫万世不移。”   “唯天授宫万世不移……”宫主琢磨着裴望初的话,双目中现出奇异的光彩。   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宗陵天师始终未悟透的。宗陵天师热衷于在尘世中钻营,与那些终将化作骷髅的王侯将相做权力交易,他着相了,但裴望初勘破了。   宫主的声音中现出一点激动,“那你可愿随吾精研丹道?待吾大道得成之日,也是你接手天授宫之时。”   这是给予,也是考验。丹药乃天授宫弟子必修之道,若是他连此道都不修,是没有办法说服天授真人他是真心想与天授宫共荣辱的。   于是裴望初深深一拜,说道:“弟子愿随宫主精研丹道。”   丹道之精要,一在于炼,二在于服。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丹砂金石,妙合而凝。一颗指节大小的金丹,需以乾坤为炉鼎,以坎离为纸符,以六十四卦为火候之变,以五行相生相克为药物凝合的道理。   裴望初回归做一个虔诚的天授宫弟子,每日跟在宫主身侧炼丹服药,不问红尘事,渐渐地,宫主对他放松了戒心,相信他是真心信服天授宫的道,会与天授宫共荣辱。   鹿鸣山中风清气寒,但受丹药的影响,裴望初常常气血倒逆,夜不能寐。   他从前服用丹药时以节制为本,能不服则不服,如今为了获得宫主的信任,他每天都要服食大量的五石散和金丹,此时的裴望初,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太成帝的感觉。   五石散服用久了会让人上瘾,断食则如虫蚁噬心,也会改变人的性情,让服食者内虚外热,脚步发飘,性躁暴戾,误生羽化之感。   近来裴望初常常梦见嘉宁公主,他怀着一颗罪恶的心,在梦里对她做了许多大不敬之事。他梦见殿下俯在他耳畔,与他哭诉独居建康的寂寞,说想早日回洛阳。   “待洛阳的牡丹再次盛开,我会迎接您回去的,殿下。”   在梦里,他醉声承诺她道。   受丹药的影响,有时他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一回他在梦里良宵酣畅,醒后仍未回神,在房中各处找她的身影,直到撞见前来送早茶的弟子,他问殿下在哪儿,那弟子疑惑地搁下茶盘,“大魏都要亡国了,哪里还有殿下?”   裴望初这才从大梦中惊醒,此时已是十月,他回到天授宫已有三个月。   如今天授宫里都知道裴望初是下一任的宫主,深得天授真人的信任,因此他在各处行走、调用人手都十分方便。裴望初瞒着宫主调集了五千弓手和二十车粮草,得知马璒与天授宫交情很深后,又以天授宫的名义从他手中骗了一万骑兵。   他写信将郑君容从洛阳调回来,要与他谋划一场逼宫的大事。   “三年五年,我能等得,殿下等不得,王瞻也等不得,”裴望初看着丹炉里烈烈燃烧的火焰,低声对郑君容道,“最迟再有一个月,我要掌控天授宫,宫主他老了,该挪位置了。”   于是十月底,天授宫中发生了一场动乱。   裴望初带着这五千弓手和一万骑兵围困鹿鸣山,宫观里,追随老宫主的弟子与追随裴望初的弟子杀成一团,最终不敌内外夹击的攻势,渐渐败下阵来。   裴望初提剑缓步迈入丹房,在丹炉的火光中,青刃指向万念俱灰的天授真人。   “吾想不明白,你在天授宫中长大,能沉心修习丹道,为何偏偏不信天授教,既然不信,又如何能虚与委蛇这么久!”   “并非我不信,是真人你入戏太深,反倒把自己给骗了,天授宫立宫的本心并非求神道,而是统乱世,抚四海。”   裴望初将前朝皇太子刘端的书札递给天授真人,垂目对他道,“你想做手提傀儡线的操纵者,将大魏、南晋的政局都搅乱,每一方势力背后都有天授宫做推手,这世道越乱,百姓就越不信皇权,只会相信天授宫,依附天授宫……可这一切,从来不是天授,只是人为的谎言。”   “一派胡言!”天授真人的目光中露出愤怒,斥他道,“天授宫乃是天上鬼宿四星所起的宫观,是天人所建,秉天受命!你大逆不道,欺师灭门,就不怕遭天谴吗!”   裴望初问他:“天谴是什么样子,宫主见过吗?是像魏灵帝和太成帝那样,为丹药摄取神志,任方士祸国乱政,还是像当年的袁氏如今的裴氏一样,阖族没落?”   “此皆天之命!”   裴望初声音微寒:“从无天命,此皆人祸,天授宫假天命之口,行事实在是太嚣张了。”   泛着青光的剑刃抵在天授真人喉间,“您是想自己升天,还是弟子送您一程?”   天授真人绝望地看向烈烈燃烧的丹炉,最终手持塵尾,口中默念归藏经,踩着石阶,一步一步登上炉鼎。   他仍不甘心地问裴望初:“你是想要毁了天授宫,是吗?”   “只要有人真心信奉天授宫,天授宫就不会被毁,弟子也只是想要天授宫的权势,逐鹿天下罢了。”   焰火在他双眼中映出两簇猩红,那隐约是炉鼎的火光,又仿佛是长时间浸淫在丹药中,他身体里产生的不可抑制的躁意。   权力和威势,这些他从前不感兴趣的东西,近来逐渐成为了他的心事。   他想杀回洛阳,迎嘉宁公主回家。他需要天授宫的权势,需要军队、粮草、信徒……   裴望初缓缓闭了闭眼,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请吧。”   老宫主被迫跳入丹炉,火光高高窜起,瞬间湮没了月白色的鹤氅,几声痛苦的惨叫过后,炉鼎里又渐渐归于寂静。   裴望初推门出去,郑君容正指挥门下弟子清理尸体,众人见了他,在郑君容的指引下,齐齐恭迎跪拜。   “参见宫主,大道千秋!”   一声声拜贺如疾风偃草,层浪扑石,在此大势面前,所有的不甘不忿都被湮没。   裴望初在天授宫中举行了登位宫主的仪式,向世人昭告他天授宫宫主的身份,他留郑君容在天授宫处理后续杂务,自己则点了两万骑兵与十万担粮草,昼夜赶往西州支援王瞻。   王瞻在西州城里守城四个月,几乎守到了粮草耗尽、士兵战绝的地步。马璒带着胡人骑兵轮番攻城,王瞻数番亲自督战守城,上个月腿上中了一箭,至今还未养好伤。   他躺在病榻上计算城中剩余的兵力,竟没有把握能抵挡住马璒的下次冲击,下次攻城会是什么时候,五天,十天,半个月?   他强撑着坐起来,命人拿来纸笔,慢慢给自己写遗书。   一封是给王夫人的,感念她生养之恩,请她在庶妹王芜的婚事上多用心,给她寻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婿。一封是给父亲王铉,劝他不要避战,要以大魏百姓为先,欲得天下,先得民心。   最后一封是写给嘉宁公主的,因是遗书,只求不留遗憾,不必顾及下次见面尴尬,王瞻行文间便大胆了许多。   “紫竹林初见殿下,以未赠丹青为憾。世人皆言殿下之恶,我观殿下如静山水,神清气和,故心生想往……汜水畔一别,今又半年,可叹此生难再见,满怀心事付东流。此后愿殿下平安顺遂,早归洛阳……子昂,拜上。”   他将这封书信小心以火漆封口,忽听城头鸣金,马璒又来攻城。   王瞻掀被下床,起身披甲,属下劝他留在城中休息,王瞻固执地摇头说道:“西州不能丢,此战是死战!”   他带领城中残余不到一千的士兵登上城楼,以投石器和箭矢逼退搭云梯攻城的胡人,箭矢射空,就拆城砖、用斧头往下劈。远远望去,仿佛一群黑蚁密密麻麻往城楼上爬。   王瞻挥剑将云梯上的胡人逼退回去,还要分神被攻破的缺口,攀上云梯的胡人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艰难,眼见着他们铺天压来,直奔城门,西州城即将失守——   当此之际,忽见远处马蹄惊尘,杀声震天,两万骑兵气势汹汹奔涌而来,将马璒的军队团团围住。   为首的裴望初此次未戴面具,于马上挥长剑指向马璒,高声道:“生擒马璒者封万户侯,取马璒首级者赏金万两!”   一声令下,两万骑兵如潮汐压城而来,马蹄惊飞,将攻城的胡人踩乱成一团。   王瞻在城楼拄剑而立,惊讶看着这一幕,待那领头的少将驭马驰近,看清他的脸,当即更是目瞪口呆,缓不过神来。   “开城门啊子昂兄,”裴望初仰面望向他,笑道,“半年不见,不认得我袁琤了吗?” 第62章 建康   西州城一战, 马璒被擒,他率领的胡人骑兵也逃的逃、俘的俘。   王瞻被抬进屋里养伤,军中大夫按着他给他包扎伤口, 却听这位一向脾气温和的王家公子拍着床板高声痛骂:“袁琤!裴望初!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你把别人都当傻子!你为何不敢进来见我?!”   裴望初在外间安排战后的事宜,被他吵得头疼,走进去对王瞻道:“别人都当裴七郎已死,我若不换个身份,如何在洛阳周旋, 卫炳不会信任我, 王司马也不会听我的话,子昂兄应该能体谅我的苦衷。”   “我体谅你?”王瞻被他气得抚胸直咳, “别的事都好说, 你解释一下嘉宁殿下的事,你不仅诓我在殿下面前给你做人情,还劝我别与死人争……那你倒是死干净些!咳咳!”   想起“袁琤”从前给他卜卦,说他与嘉宁公主命格不合, 又明里暗里撺掇他成婚留嗣, 那副伪善的样子恨得王瞻牙根痒痒。   裴望初并不觉得心虚,他轻轻挑了挑眉, 对王瞻道:“子昂兄还是好好养伤吧, 待你见了殿下,请她给你作主便是。”   王瞻气噎, 做什么主,嫌给他刷的存在感还不够多吗?   可惜王瞻连伤都未来得及好好养两天,马璒被擒, 胡人落败,远在洛阳的王铉和萧元度没了外患, 迅速翻脸开战。   黄眉军在洛阳一带声势浩大,萧元度想以前朝太子的身份在洛阳自立为帝,王铉见势头不妙,拿出了当初用一万骑兵与裴望初换得的盖了大魏玉玺的圣旨——如今圣旨被伪造成了一封传位给大司马王铉的禅让诏书。   两方各不相让,都说对面是乱臣贼子,一边逼各大世家站队,一边试探着开战,大有要么弄死对方、要么将大魏一分为二的架势。   收到洛阳的消息后,裴望初嘲讽道:“胡人虽然败了,但南晋五皇子登基,刚好腾出手来趁虚而入。我若是南晋新皇,必趁大魏内乱不止、国力空虚的机会发兵北上,既能树立新皇的威望,又能抢占城池,何乐而不为?”   王瞻问他道:“你更希望我父亲登基,还是希望前太子登基?”   裴望初不答反问:“子昂兄希望我支持谁?”   王瞻道:“河东裴氏若在,必然支持萧元度,但我总觉得巽之兄心中另有想法,毕竟当初若非你的谋划,我父亲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我生为王氏子,于情,当全力支持父亲自立为帝,于理,我却看得清楚,父亲他重权而多疑,非爱民之人,他若登基,恐会重现太成帝之祸。”   他十分真诚,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裴望初听罢问道:“那你觉得谁是合适的大魏新帝人选?”   王瞻苦笑道:“我哪有为黎民百姓选新帝的资格,不过是随遇而安中求无愧于心罢了。”   “我的想法与子昂兄一样,无论是王司马还是萧元度,我都不支持。”   裴望初屈指扣了扣桌子上的羊皮地图,让王瞻看如今的形势,“萧元度为复位,强逼百姓落为草寇,他虽做过几年太子,如今却是山匪出身,上不得台面,王司马我就不必说了,这两人将洛阳一带闹得乌烟瘴气,南晋新皇若趁机起战事,必会自宣城发兵,经南陵、当州,渡丹水,先占建康。”   王瞻瞳孔微缩,“建康——”   “嗯,嘉宁殿下在建康。”   王瞻当即道:“我这就带兵往建康去,保护殿下。”   “这件事不劳烦你,”裴望初点着羊皮地图,让他仔细听着,“眼下你手里有一万人,我再给你三万精兵,你到洛阳去,先与王司马一同镇压黄眉军,然后废王司马,争取世家的支持,抓住机会自立为帝。”   王瞻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让我登基——”   “子昂兄是不敢么?若是王司马登基,很可能立你为太子,与其让他再折腾几十年,不如跳过这一步。”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自己带兵去洛阳?”王瞻大惑不解。   裴望初道:“我自然要去建康保护殿下,你放心,我在建康守着,南晋半年之内别想越过汜水。”   王瞻沉默了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你刚才说既不支持萧元度也不支持我父亲,是不是本来有自立为帝的想法?”   裴望初并不否认,“是这样想过。”   若是利用好天授宫的势力和魏灵帝亲生儿子的身份,想在眼下这个群龙无首的大魏自立为新帝,对裴望初而言并非是件异想天开的事。   王瞻也想通了这一节,因此更加不解:“那为何又改了主意,要拥我上位?”   裴望初解释道:“因为建康我必须去,而洛阳的局势不能再乱下去了,我觉得子昂兄做皇帝,应该会比那两位合适很多。”   “你为何不让我去守建康,你自己带兵杀去洛阳称帝?”   “因为你守建康,我不放心。”   “什么?你……”王瞻无语,“你不放心我守建康,却放心让我去洛阳夺位?恕我实在不能理解。”   裴望初耐心解释道:“你去洛阳夺位,能成事固然好,不能成事也无妨,不过是后面麻烦些,但建康决不能有失,嘉宁殿下在建康,此地于我是重中之重,难以利弊衡量,所以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即使是你也不行。”   王瞻沉默半晌,似懂非懂道:“所以你是为了嘉宁殿下,要放弃逐鹿洛阳的机会?”   “不是为她,是为了我自己,”裴望初淡声道,“是我承担不起可能失去她的代价。”   王瞻觉得他简直太荒唐了,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在心里拧巴了半天,苦笑道:“实在没想到,巽之兄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自古得江山者众,但得殿下一句‘沧海水、巫山云’的,却只有我一个。”   “你!”王瞻气噎。   若非独他得嘉宁公主青睐,难道自己就甘心去洛阳而不去建康吗?   裴望初安排好了一切,第二天就启程前往建康,害怕走得慢一步王瞻会后悔。   王瞻心里确实也有些后悔,他不该被裴望初的豁达一时震住而答应杀入洛阳自立为帝这件事,且不说他并非十分甘心将嘉宁公主拱手相让,王司马毕竟是他的父亲,王夫人是他的母亲,他这一答应,到时候可是得背父叛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做出来。   因此王瞻越想越后悔,写了封毁约的信派人快马追赶裴望初,请他自己掉头到洛阳去。   建康虽属大魏,却毗邻南晋,西州被平定后,建康城中很快吹起了南晋新皇要攻打大魏的风声。   谢及姒心里有些发慌,问谢及音要不要早做准备,谢及音道:“当初离开洛阳来建康,是因为胡人铁骑有屠城的暴虐行径,不走就只能等死。如今建康之外的大魏也不太平,又能走到哪里去?何况,我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再次带着这些百姓跋涉千里。”   “那咱们便在建康等死么?”谢及姒问道。   “建康本地有驻军,洛阳来的百姓,拿起刀剑也皆可御敌,”谢及音道,“你想离开就尽早离开,我打算留在建康。”   谢及姒闻言仍心有不甘,经过这一年多的波折,她眼睁睁看着谢及音带着洛阳百姓一路到建康,指引他们安居置业,从当初被世人视为不祥的“怪胎”,逐渐变成怜悯子民的“神女”。   她觉得谢及音是个极有手段的人,不相信她会眼睁睁在建康等死,她说的这些话只是为了敷衍自己,她一定留了别人不知道的自保的手段。   于是她暗中留心谢及音这边的动静,恰逢崔缙也千里跋涉,来到了建康。   崔缙是受王铉之命,来请谢及音回洛阳。   王铉想在身份正统上与前太子萧元度抗衡,仅有一张盖了玉玺的遗诏实在是勉强。他听闻谢及音因携洛阳百姓避难一事而赢得民心,便想请她站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借她的名声为自己登基增加说服力。   崔缙见了谢及音,劝她道:“王司马眼下已是众望所归,你留在建康,将来连公主的身份也保不住,不如随我回洛阳,待王司马登基,可以收你做义女,你还是高贵的皇室公主。”   谢及音闻言冷笑道:“与其指望我做王家的公主,不如你我就此和离,你直接去做王家的驸马,岂不是更直接?”   崔缙道:“我若是为了自己,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建康,我这是为了你。”   “不必,”谢及音直言拒绝了他的好意,对岑墨道,“送客。”   崔缙被赶出了宅子,万般无奈,只好去忙另一件事——找谢及姒打听玉玺的下落。   太成帝死后,玉玺至今没有找到,他既然没有将玉玺交给卫贵妃来保小太子登基,那很有可能是交给自己的女儿带出了皇宫。因为谢及姒自幼更得太成帝的宠爱,所以崔缙倾向于怀疑玉玺在谢及姒手里。   他对谢及姒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打听到她置办的宅子后,直接带人闯进她家中,乱翻乱砸一通,拎起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威胁她交出玉玺。   谢及姒又恨又怕,泪眼哭诉道:“我以父皇的在天之灵起誓,他不曾将玉玺交予我,那时我已嫁到卫家,一举一动都受卫时通监视,就算父皇敢给,我也不敢要……青云哥哥,你要相信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又动之以情,倾诉了一番青梅竹马的故情。崔缙见她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十分情切,心中已有动摇,再加上确实没有翻出玉玺,虽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信。   谢及姒低泣道:“我若得了玉玺,必然会交给青云哥哥,否则我一介女流,要玉玺做什么?”   崔缙神色转缓,“那你觉得先帝还有可能把玉玺交给谁?”   谢及姒闻言一顿,心中想到了一种可能,忽而冷笑了几声。   “青云哥哥是不是忘了,父皇还有一位公主。”   “你说嘉宁?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谢及姒抹了抹眼泪,越想越觉得事情如此,“若是玉玺不在皇姊手中,她何必要赚爱民如子的名声?王家六郎又何必放着洛阳的皇位不争,千里迢迢护送皇姊到建康?眼见着南晋就要打过来了,皇姊却不慌不忙,不急着逃难,必然是因为她手里捏着玉玺,知道王六郎早晚会来救她,青云哥哥,你说是不是?”   崔缙实在不愿相信这种可能,他想不通,若是玉玺真在谢及音手中,她为何不交给自己的驸马,反而要交给王瞻一个外人?   谢及姒殷切地望着他手里的襁褓,女儿正因受惊而放声大哭,她急声道:“青云哥哥若是不信,一试便知,若是玉玺真在皇姊手中,出了事,她一定会首先带上玉玺的!”   闻言,崔缙心中一动。 第63章 寻她   建康城中出现了小股流匪, 有人说是南晋派来的探子,有人说是胡人逃窜的骑兵。他们白日扮作平民隐匿城中,夜晚则纠集作乱,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他们常在嘉宁公主的宅邸附近活动,岑墨请建康的官员一同肃清流匪,却不知道崔缙早已暗中买通,于是他们故意透露假消息给岑墨, 将他从公主府中引开, 谢及姒趁机以拜访为由,将崔缙的手下带进了谢及音的宅邸中。   是夜, 月上中天, 谢及音心中无端感到不安,让识玉在身旁作伴。   “这么晚了,岑墨还没回来吗?”   识玉道:“城官酉时来找岑中尉,说在城西发现了流匪的踪迹, 邀他同往捉拿, 无论捉到捉不到,按理说都该有动静了。”   两人正疑惑间, 忽闻前宅起乱, 家中仆役高声奔走,说是着火了。   “好端端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识玉要起身出去查探,谢及音喊住了她。   “别去!这动静不对,好像是流匪闯进来了!”谢及音从窗口往外探了一眼, 当机立断拉起识玉,“今夜这乱子十分蹊跷, 咱们从后门出去避一避,玉玺交给你带着,我先走,你后走,待安全后淮清桥碰面。”   识玉收了玉玺,小心藏进怀中,叮嘱她道:“殿下带几个护卫,万事小心!”   谢及音如今谁也不敢信,建康不比洛阳,没有皇权护着,公主的身份只是一张漂亮却单薄的白纸,若是护卫中有人起了歹心……   她匆匆戴上一顶幂篱,趁前院还没乱到后院,孤身绕去了后门,一口气跑出了这座宅子。   崔缙有心要算计她,不仅安排了流匪在她宅中生乱,也早早命人盯好了后门,谢及音前脚出了公主府,崔缙后脚就骑马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见来者是他,谢及音面现薄怒,“你不回洛阳去,在建康折腾本宫,觉得很有趣么?”   “我非故意与殿下为难,就算你不想随我回洛阳,至少把玉玺交给我,”崔缙下马走近她,朝她伸出手,“怀璧其罪的道理,殿下应该明白。”   听他提到玉玺,谢及音心中一沉,面上仍强作镇定,试探他的态度,“什么玉玺,本宫从未见过,你莫非是想找个借口刻意为难?”   崔缙望着她道:“殿下不愿承认,可敢让我搜身?”   “你混账!”   谢及音勃然作色,心中却有了底,庆幸自己一念之间将玉玺交给了识玉。   她骂崔缙道:“就算父皇死了,大魏亡了,你要改头换面去奉承新主子,也该对本宫放尊重些!”   崔缙垂目淡声道:“殿下别忘了,你我本就是夫妻,我亲自为殿下搜身,已是对你的敬重。”   他让手下人都背过身去,示意谢及音抬起胳膊,沿着她的袖子将她全身搜了一遍。她生得玲珑,穿的单薄,身上确实没有能藏住玉玺的地方,崔缙心中大失所望,欲为谢及音整衣衫,却被她嫌恶地一把推开。   “找到玉玺了吗?”   崔缙打量着她,“殿下莫不是走得匆忙,未带在身上?”   谢及音冷声道:“你将本宫的宅子一把火烧了,再慢慢进去找便是。一块破石头,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折?”   “是啊,玉玺毕竟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殿下圣名在外,”崔缙不想落个两头空,见谢及音孤身一人,心中另起他意,“请殿下就此随我回洛阳吧,您的公主府可比这破宅子气派多了。”   他让人寻了辆马车,当即将谢及音逼上车,不打算在城中耽搁,准备连夜出城,平明时分再找地方投宿。   谢及音未料到这一出,心中暗道糟糕,若是被这样绑回洛阳,可真就成了王铉登基的筹码。   她在马车中折腾不止,软硬兼施,奈何这回崔缙铁了心要带她走,警告她道:“殿下乖乖随我回洛阳,你我夫妻尚能举案齐眉,你孤身留在建康,未必能等到王瞻,说不定会先做了南晋的俘虏。”   他们离开建康后渡过汜水,准备抄近路前往洛阳,他们前脚离开,后脚裴望初就带人赶到了建康。   经过一夜的混乱,宅邸的大火终于被扑灭,识玉哭着跑回来,说是弄丢了公主,岑墨急得目眦欲裂,正要带人去城中各处搜寻,忽闻有人在门前下马,出门一瞧,竟是死而复生的裴七郎。   裴望初顾不得与他们解释,一边派人到城中寻找,一边向识玉和岑墨询问昨夜的情形,听说岑墨抓到了两个混进宅邸的流匪后,他冷声道:“找处僻静的屋子,我来审。”   整座宅邸都能听见那两人凄厉的喊声,混着皮肉的血水一盆盆从屋子里端出来,半个时辰后,裴望初推门走出,一边擦手上的血一边对岑墨说道:“他们不是流匪,是直接听命于郡守的私兵,我给你两千骑兵,你到郡守府去把那狗官抓来。”   岑墨一愣,“直接抓?”   “两千人不够么?”   “够了,我这就去。”   为了殿下的安危,抓几个官匪勾结的狗官算什么。   岑墨领兵直奔郡守府,裴望初在宅邸各处转了两圈,待见了谢及音昨夜倒扣在茶案旁的书,他只觉喉中发紧,太阳穴一阵乱跳。   若是他脚程再快一些,昨夜就赶到建康,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懊悔和惊慌激起经脉中潜藏的躁意,裴望初双眼渐渐泛起猩红,突然拔出佩剑,一剑将那石案劈成两截。   郡守正在家中盘挲崔缙送他的一箱金元宝,洋洋得意地等着王司马登基后得到提携,不料被人围了府邸,连救兵都来不及搬,就被拎到了嘉宁公主的宅邸中。   他不认得那玉面冷寒的公子,却险些被他活活掐死,就连岑墨在旁都变了脸色,一边上前掰他的手一边冷喝道:“知道什么快说出来,难道真不想活了吗?”   郡守被掐得脸色发紫,抵在他腹间的剑刃已经戳破了皮肤,听说要将他的心和肝活活剖出来,郡守吓软了腿,忙不迭指着那箱金元宝道:“是崔驸马!他要本官配合他!”   “他人在哪儿?”   “昨夜出城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噗呲一声,长剑穿心过肺,将他捅了个对穿,郡守血溅三尺,双眼圆睁地倒在了地上。   裴望初将长剑抽出,用衣角缓缓擦掉脸上的血。   他这副样子实在叫人心惊,识玉在一旁吓得不敢喘气,岑墨将她护到身后,正要劝裴望初冷静些,忽听他问道:“你会守城吗?”   “守……城?”   “建康有五万屯兵,再给你两万精兵,若是南晋打来,守住建康……在确认殿下的安危之前,大魏还不能乱。”裴望初将佩剑收起,沉声道:“崔缙必会带殿下回洛阳,我带人去追。”   岑墨虽是朝廷中尉,却只掌管公主府的护卫,从未带兵上过战场,遑论作为主将守城。他推拒道:“我无名无姓,建康城的守将不会听我摆布,裴七郎是裴氏后人,又有天授宫作为支撑,不如我带人去追殿下,你留在建康守城。”   “不行。”裴望初斩钉截铁拒绝了他,“我要亲自去找她,这城能守则守,守不住也不必强求。”   他现在无法对嘉宁公主以外的事情上心,识玉闻言,出声劝道:“裴七郎,殿下若知你弃城寻她,心里不会高兴的。”   裴望初固执道:“我要先见她平安,罪我罚我,任凭处置。”   识玉道:“殿下视建康百姓如洛阳子民,她本已下定决心,若是南晋打来,就与当地百姓一同抗敌。她为守城尚不顾自身安危,必不愿因自身之故致建康有失,你这样做,是要陷殿下于不义。”   裴望初握紧了佩剑,不甘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为崔缙所掠么?我本就不是建康的守将,此行是为殿下而来,若她有失……”   丹药在血脉中翻腾如烈火,灼灼刺着他的心肺。他仿佛走火入魔之人断掉了那一线引路的曙光,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中。   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入主天授宫、逐鹿洛阳、建功立业——   若是没有嘉宁殿下,裴七郎早该死在三年前的刑场上,若是没有她,他又是在为谁奔碌红尘、周折不休?   一瞬的动摇过后,裴望初依然坚定道:“我要去找她。”   他愿意为此背负所有罪责。   他当天整顿兵马,拿到了建康各处守将的名单,根据他们的家世和为人做了一番调整,又与岑墨彻谈半夜,叮嘱他守城的事宜和要警惕的官员。   “你在建康没有根基,前期手段当硬则硬,不必心慈手软,待守城有了功绩,再利用殿下的名声招抚人心,万事谨慎,不可有失。”   岑墨一一应下,心中却仍没有根底。   第二天一早,裴望初正要动身,收到了王瞻派人追送过来的急信。他在信中说,他手腕与胆识不够,实在做不出背父叛主的事,若是带兵前往洛阳,迟早会被父亲收用。他一不愿违逆家族,二不愿辜负朋友,所以不打算到洛阳去,已经带兵往建康的方向来。   这封信来得巧,裴望初看完着实松了一口气,“子昂真是深得我心。”   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等到了王瞻。两人将手中的军队整合了一番,留给王瞻五万步兵、一万骑兵守建康,裴望初则带着七万精骑赶往洛阳。   眼下已是十一月底,天寒欲冻,越往北越显得景致萧条。   谢及音在路上染了风寒,崔缙只好在徐州城内暂停,派人去给她买药。买药的人打听了消息回来,说裴七郎借着天授宫的妖术死而复生,如今正率领十万大军赶往洛阳,恐用心不轨。   听见他的名字,崔缙心中一慌,“你说裴七郎没死?”   探信那人道:“据说是用了天授宫的仙术,死而复生。”   “什么仙术妖术,他就是没死!”崔缙变了脸色,又去质问谢及音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活着,当初你演得那样伤心,是为了掩护他离开,是不是?”   谢及音病恹恹靠在床头拥着被子,懒得与他说话。   崔缙只当她是默认,想起这两人从前的苟且,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高声对谢及音道:“原来你在建康等的人不是王瞻而是他,如今他见你不在,又眼巴巴跑去洛阳寻你……你心里很高兴是吗,觉得又能与他不顾廉耻,双宿双飞了?”   谢及音哑着嗓子,轻声笑他,“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谢及音!”崔缙被她惹怒了,掰过她的肩膀,双目沉沉地盯着她,“我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要这样待我?我从前是为了阿姒冷落过你,可你不是已经报复回来了吗,你在府中养面首,将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这样还不够么?”   谢及音轻轻摇头,“从来都不是为了报复你……与你无关。”   落在肩上的手蓦然收紧。   “不是为了报复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崔缙压低了声音,问出心中隐约浮现而又不愿承认的猜测,“难道你当初向陛下讨要他,只是为了救他……你心里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谢及音垂目不语,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枯木。   她的反应让崔缙心中一空,愤怒到极致反而变成了一种恐慌。   怎么会是这样呢?明明他们才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少年夫妻,他从未听说过谢及音与裴七郎有什么交集,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芳心暗许,将所有人都瞒过了?   谢及音觉得身体十分难受,越过崔缙,要去端那碗搁在小案上放凉的药,崔缙却突然一挥手,将药碗扫落在地上。   谢及音见状,缓缓叹息道:“你要杀我,不必如此折磨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崔缙望着她,目深如渊,“我只是怕你病好了,就要抛下我,到别人身边去。”   谢及音轻嗤,“不是你要带我去洛阳的吗?”   崔缙闻言不语,默默蹲下身,将药碗的碎片都拾起来。   谢及音缩回被子里,面朝里躺着休息,她听见崔缙的脚步声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   “我让人重新熬了一碗药,你的病还是要养好,”崔缙的声音一顿,又轻声道,“等你病好了,咱们不回洛阳了。” 第64章 疯症   七万精骑如狼袭虎跃, 星夜奔往洛阳,待萧元度与王铉的斥候各自送来消息时,裴望初的大军距离洛阳只剩三百余里。   二人俱惊, 先后派出使节斡旋,裴望初心里焦躁得很,谁的账都不买,先是斥王铉道:“与你订下盟约的乃胶东袁琤,干我裴七何事!”又冷嘲萧元度:“阁下真要与我论先帝血脉么, 你烧一炷香, 看是萧氏的陵上有火,还是裴氏的坟上冒烟?”   王铉和萧元度心头一凉, 知他来者不善, 难以打发。   大军如黑云压在洛阳城前,裴望初在城前高喝,要崔缙出城相见。王铉闻言急得团团转,别人不知崔缙的去向, 他却十分清楚, 那崔缙被他打发去建康请嘉宁公主,尚未有归信, 如何能出面打发裴七郎!   听说崔缙不在, 裴望初眉眼一沉。   他是脚程太慢,未抵洛阳, 还是听闻风声,不敢回来?又或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譬如遇到山匪劫道……   裴望初心中生慌, 愈发觉得血气逆流,躁意直冲颅顶。   护额甲之下, 他的双瞳呈现隐隐的血红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滚灼。   他倏然拔剑指向城楼的使者,让他带话给城中的王铉:“我只等他十二个时辰,他若不战自降,我保王氏一族无虞,否则每拖一个时辰,待我攻破洛阳城后,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仓皇滚去传话,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给萧元度传信。   “只与他说一句话,谢氏女眷都在天授宫的控制下,当年掩护他逃离宫城的救命之恩,他报是不报?”   去年胡人铁骑将到洛阳时,除城中百姓皆追随嘉宁公主外,在洛阳为官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携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谢及音的嘱托,裴望初让天授宫庇佑洛阳宫中的谢氏女眷,其中就有魏灵帝的妃子、曾与萧元度有过露水情缘的谢端静。   以家人鸳侣相胁迫,非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与这两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稳定局势,阻止南晋北上,让殿下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势动荡带来的伤害,然后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寻找她的下落。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开杀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脉里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过就难以撤回,他若是成为下一个魏灵帝、太成帝,以后有何面目见他的殿下?   千钧系于一发,短短的数个时辰,洛阳城里闹翻了天。   裴望初不仅给了王铉选择,同时也派人游说他的得力下属。大魏的这些世族向来是望风而动,见王铉势弱,纷纷倒戈,恨不能抢着去给裴望初开城门。   王铉不甘心投降,他做够了臣子,受够了窝囊气,“黄毛小儿,要战便战,我王铉戎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无几,就连他最倚重的儿子王瞻也来信劝他:裴七能于数月收服天授宫,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见,今又得势,如飞龙出渊。望父亲为族中亲眷子弟着想,莫逞一时意气,行以卵击石之事,河东裴氏殷鉴不远,望您三思。   满堂幕僚副将齐齐叩请:望司马大人三思!   王铉握剑长叹,深觉大势已去。此非他战之不力,实乃自去年胡骑入洛阳开始,当战不战,他手下的将领与士兵,均已泄了意气,失了斗志。   战无可战,降……   “你们都出去,容我静心思忖。”   王铉将众人都赶出了议事堂,铺陈纸笔,缓缓写下一封《罪己书》。   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荧惑守心,移罪于臣”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们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为子虚乌有,而他王铉的罪,却是铁证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时便是英杰辈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夸其盛。他们辅佐过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勋无数,享誉庙堂内外,如今却因未倾力抗击胡人骑兵、不择手段想要自立为帝而闹得人心尽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万精骑在外,人心浮动在内,纵王氏阖族战死,恐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阖族平安。   《罪己书》写定,王铉另起一张纸,写给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长大,与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胜过慈爱。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让他照拂好他母亲,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后的兴衰,就托付给他了。   书信毕,纸墨干,十二个时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声渐起,似想闯进来劝他。   王铉轻叹一声,敛衣整冠,拔出长剑架于颈间,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挥——   鲜血如注,溅于三尺之外。   王铉死了,以王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们纷纷向裴望初投诚,大开洛阳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因为王瞻的缘故,裴望初亲自去祭拜了王铉的尸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礼厚葬,善待王氏亲眷与族中弟子,并亲自写信给王瞻告知此事。   他没有急着入主洛阳宫,而是策马前往嘉宁公主府。   朱门上的椒图衔环落了一层灰尘,公主府里空荡荡的,积雪压着枯叶,一眼望去,连个脚印都看不见。   胡人闯入洛阳后,曾在各处烧杀抢掠,嘉宁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满地瓷器碎片,门窗都被毁坏,金饰玉器被抠下来偷走,就连主院上房里的金绡帐都被扯烂了。   裴望初伸手将堆在榻上的杂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尘,又拿来帕子,将床头檀木镶刻的镂饰一点点擦干净。   犹记两年前,此榻间的无边风月,人影缠绵,曾透过金绡帐落在檀木镂刻上。嘉宁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着她的长发,目光彻夜在床头的镂刻间游动。   在天授宫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梦中,梦如眼前,常常见到这一幕,这檀木镂刻的祥云纹路,早已在无数次的辗转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   “洛阳宫不着急进,先将公主府收拾出来,最近我先住这儿,”裴望初对跟随身边的小道童道,“郑君容呢,他还有多久到洛阳?”   道童答道:“回宫主,昨夜收到郑天师的飞鸽传信,说是最早明天晚上能到。”   “明天晚上……知道了。”   得知裴望初已入主洛阳,收拢王铉的残余军队,萧元度很快也传了信来,愿以就地遣散黄眉军为条件,换取谢端静。   这已是极大的妥协,但裴望初并未立刻同意,淡声道:“他想见太妃,让他自己到洛阳城来。”   谢端静暂居洛阳宫中,入洛阳城意味着卸甲缚手,任人宰割。王铉的下场在前,萧元度的部下纷纷劝阻他。   “不敢来?那就耐心等着吧,”裴望初靠在谢及音最喜欢的贵妃椅上,轻声叹道,“毕竟这世上的燕俦莺侣,从来是得之难,失之易,人人如此。”   郑君容风尘仆仆赶到公主府时已过子时,裴望初尚未安寝,正披衣坐在灯下,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等他。   郑君容向他执弟子礼,“鹿鸣山中已安排妥当,听说宫主要入主洛阳,我便赶过来了。”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需要动用天授宫在大魏的所有眼线,寻找嘉宁殿下的下落,”裴望初将请他称帝的书表搁到一旁,揉着额头叹息道,“眼下的洛阳,我实在是走不脱。”   郑君容觑着他的神态,轻声问道:“这是头疼又犯了吗?”   裴望初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样也好,疼好歹算个出处,不然总是积在心里,我怕还没找到殿下,自己就会先出事。”   郑君容叹气,“还是该请太医看看。”   “以后再说吧,”裴望初并未放在心上,铺开一张羊皮地图指给郑君容看,“我研究了一下,建康与洛阳之间,这几个地方最容易藏身,你先去徐州,然后是并州、淮安……明处悬赏,暗中探访,千万仔细。”   郑君容收起地图,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你今夜就歇在公主府中,明天一早便走,让岑墨跟你一起去。”裴望初道。   郑君容席不暇暖,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徐州,一旬之后派人递信回洛阳,说崔缙确实带着嘉宁公主到过徐州,但那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他们早已悄悄离开,不知下落。   裴望初闻信后暴怒,目现赤红,拔剑闯入崔家,要拿崔夫人和崔缙的几个哥哥为人质,诱崔缙现身。   “把他们都绑在木车高柱上,沿徐州一带游街,崔缙若是还不肯现身,就把他们当街一个一个挫骨扬灰,我就不信他真能无动于衷,躲藏一辈子……”   他觉得自己有些抑制不住的疯症,极端的恨和无能为力的焦灼将他体内的丹砂之毒逼到了极致。   他从前分明是最恨牵累无辜的人,裴氏阖族三百人骨肉尚未销尽,恨意尤烈,如今他却要步谢黼的后尘,什么无辜,什么罪不至此……他只恨不能让崔缙切肤如割,亲手活剐了他。   所幸郑君容比他理智,并未对吓成了鹌鹑的崔家人做什么,只将他们押入别院看管。   他写信劝裴望初道:昔年宫主教我,谋事先净心,去可欲方见真宗。今将戮崔氏阖族,欲泄无能之恨也?欲寻嘉宁殿下也?若为前者,从谦不劝,若为后者,则望宫主三思:殿下若明珠之器,崔缙乃旁伺之鼠,鼠近于器,投之则有伤器之患。   裴望初收到信后默然良久,他屏退了正在商议称帝事宜的众人,一时觉得心中疲惫难以撑持,命人搬来数坛烈酒,独自在公主府上房琴斋中醉到不省人事。   府中的梅花因疏于打理而肆意生长,疏落纵横,月移花影落在脸上,恍恍若玉指抚过。   “冷月今又照花影,何处弄弦三两声……静女俟我城隅下,我已狂醉赴尾生……”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院外,三坛烈酒,醉到最后,已不知是在喝还是在吐,唯有头疼得厉害,如针刺入骨,而眼前出现幻觉,隐约只见谢及音站在廊下,身披狐裘,似嗔似怨地望着他。   “殿下……”他伸手去碰她,却被她躲开,他手落了空,质问她道:“为何还不回来,你又打算不要我,是吗?”   谢及音轻轻摇头,两行清泪落下,似不忍见他如此狼狈,将脸撇向一旁,不再看他。   “抱歉……我这个样子,是有些失礼。”   裴望初闻见了自己满身酒味,又从镜中看见自己衣冠不整。他知道谢及音喜欢他衣冠整洁的样子,急声同她保证道:“我以后再不会如此,我知错了,殿下。”   谢及音仍不语,月光照在她脸上,冷白近于剔透。   裴望初心中一恸,不敢低头去寻她的影子,颤声若嘶,哀求她道:“你留下好吗,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随你一起走。”   “巽之。”谢及音突然朝他一笑,招了招手,让他上前去,她的手指落在他眉梢,冰冷得仿佛没有触觉。   “你别怕,我只是病了,”谢及音对他道,“我要去的地方太冷,你留下吧,不必跟随。”   “我不允!”裴望初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什么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今日我偏要留下你,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在这儿——谢及音!你怎能如此无情无义!”   这话大概伤了她的心,她长长叹息一声,转身便走。那影子在月色里越来越淡,裴望初踉跄着追上去,忽然脚下一空,坠入了小池塘中。   冷水入肺,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裴望初伸手攀住池边的岩石,直到守卫听见动静,进来将他捞起。   裴望初目光空荡荡地望着天上的冷月,水滴沿着他的鬓角落下,他竟也不觉得冷,自行整了整湿淋淋的衣服,淡声道:“我无事,都退下吧。”   与此同时,并州城内一座朴素的宅邸中,谢及音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那是一个极真实的梦,她梦见裴七郎在寂寥破败的公主府里醉态狼狈,因为寻不见她,说了许多惹人伤心的气话,还说要陪她去黄泉里做一对鬼鸳鸯。   她怕他真要寻死,又惊又怒,心里一急,梦就醒了。   窗外冷月淡淡,已是满月之相。   她已病了一个多月,在徐州时染上的风寒之症一直未养好,病气辗转入心肺,近日开始咳血,隐隐竟有绝症之兆。   崔缙听闻裴望初入主洛阳后,当机立断离开徐州,本打算带她到南晋去,见她病得厉害,不敢在路上奔波,只好在并州租了一处僻静的院子,每日寻大夫给她看病熬药。   大夫说她是心病,喝药治不了本,崔缙置若未闻,也不问她的心病是什么,每日只不停地买来各种名贵药材熬药,灌她喝下去。   为了避人耳目,他将属下都遣散了,身上的银钱也已花得差不多。他白日在宅中陪着她,夜里出门接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儿,常常带着一身血气回来。   今夜崔缙回来得格外晚,谢及音闻见了一点血腥气,隔着一面墙,听见崔缙在隔壁咬牙吸气的声音,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谢及音翻了个身,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崔缙的脚步声从窗下经过,他推门走进来,悄悄撩起帐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睡着时,他又轻轻放下帐子,缓步离开了。 第65章 逃离   一连几夜梦见裴望初, 见他总是在买醉,或失足跌入池中,或舞剑险些自伤, 总没个安静平和的时候。   “我头疼得很,殿下。”他恹恹望着她道。   谢及音想说她也头疼,又怕惹他伤心更甚,欲劝他珍重,每每话到嘴边, 梦便醒了。醒后但见窗外冷月将阑, 寒鸦无声,谢及音算了算日子, 才知眼下已到了腊月。   匆匆又是一年, 她已虚龄二十二岁,不知还要被挟持着奔波多久,又或者她的病再难好转,再过几个月, 她就会撒手人寰, 再不受这尘世的劳苦。   可是……甘心吗?   她前十六年生在汝阳谢家,过得并不自在, 后来嫁给崔缙, 夫妻离心,也未曾痛快过一天。她曾以为自己会无聊地老死在公主府中, 化尘归泥,只留下几句近妖似鬼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十九岁那年孤注一掷地救下裴望初,那是她第一次反抗父亲, 不再逆来顺受,学会了争取和周旋。   好像自那之后, 她的人生变得惊心动魄起来,如疾风骤雨搅乱一池春水,从公主府到洛阳宫,从洛阳到建康……   若是没有病困并州,她此刻本该在何方?   思及此,谢及音觉得胸中生出一点热气。她不甘心就这般病逝异乡,她有牵挂的人要见,还有许多事未做,她想好起来,想活下去……   西风摇动梧桐树,寒鸦簌簌展翅,朝着冷月飞去。   第二天清晨,崔缙来给她送药时,脸色仍然苍白。谢及音观察他一直在用左手,想必是伤在右肩。   她捏着鼻子将药喝下,难得对崔缙开口,“我想吃衣梅,这个时节能买到么?”   崔缙端着药碗的手一顿,打量她的脸色,“你胃口好些了?还想吃什么?我一并买回来,你放心,眼下正是年节,都能买到。”   谢及音轻轻摇头,“不必破费,只要衣梅。”   于是崔缙去街上给她买衣梅,他自己受伤舍不得用药,却有闲钱买了两根人参,托隔壁厨娘拿半只鸡一起炖了汤,带回家给谢及音喝。   谢及音虽没胃口,仍勉强喝了一碗,又抓了几颗衣梅在掌心,一颗一颗慢慢品尝。   “你今日心情不错,”崔缙观察着她,试探问道,“是听说了什么事?”   谢及音苦笑,“我病得出不了房门,能听到的事,不都是你说的吗?”   崔缙缓缓垂下眼,同她说道:“你可知裴七郎要在洛阳登基了,有传言说他其实才是魏灵帝的嫡出皇太子,自幼与萧元度换了身份,养在裴家……若是如此,你们之间就更不可能了。”   谢及音不言,默默观察掌心里的梅子。这些衣梅是由杨梅制成的,外面裹了蜜霜和薄荷,入口清甜,内里却是酸的,嚼来令人口舌生津,五感通畅。   崔缙婉言劝她道:“你父亲篡魏灵帝,诛杀裴氏,你的公主之位是踩着裴七郎的血海深仇得到的,从前他为求生与你虚与委蛇,如今他一朝得势,怎能容得下谢家,容得下你?纵你曾有心待他好,可那些错事,毕竟实实在在做下了,你抽过他鞭子,在人前折辱过他……阿音,你莫要对他心存幻想,他不会善待你的。”   谢及音轻轻嗯了一声,附和他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他若要报恩,只需知我平安,何必四处悬赏,急如星火,想必是为了泄恨。”   见她听得进劝,崔缙心里轻松了几分,“你能想清楚,自然是好。”   接下来几日,崔缙时时伴在她身边,谢及音白日昏睡,夜晚辗转,无论何时醒来,都能听见崔缙在隔壁熬药的动静。   药气将他的眉眼熏蒸出几分温润,他将药端给谢及音,柔声道:“你已经许多天没有沐发了,若是觉得难受,我可以帮你。”   谢及音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平静的眼神里暗藏几分微讽,“不必了,免得弄脏你的手。”   崔缙默然一瞬,轻声道:“从前是我愚昧着相,人云亦云,是我错了。其实你生得很美,如今也没有人再说你是恶兆,外面都传你是神女降世,抚救黎民。”   人心易变,只在短短数载间。谢及音一笑道:“真的不必,只需请你帮我寻些黄柏水,与白芷、川芎各一钱共煎,若有鹿角胶最好,寻不到也无妨,我用桃木梳蘸着梳发即可。”   这是从前裴望初给她调的养发方子,能去油洗尘,叫她来癸水时暂代沐发,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崔缙牢记在心,“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给你买。”   于是谢及音喝了药后又歇下了。这几日她悉心调理,自我开解,病情已经好转了许多,她十分爱惜这种迹象,勉励自己多吃多睡,要早日将身体养好。   崔缙在街上买了谢及音要的东西,往告示榜看了一眼,发现悬赏谢及音的文书已经贴到了并州,文书上说万两黄金寻一天生白发的年轻女子,能提供线索者也有赏金十两。   附近有便衣探子,崔缙不敢多看,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回来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与谢及音坦诚地彻谈。   “……你我现在都不能回洛阳,世事多变,过往种种已如云烟,如今我已放下权势,只想与你做对平凡夫妻,不知你心里怎么想?”   谢及音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宁可孤身流离,也不愿再多看崔缙一眼。只是她若拒绝,崔缙也不会放她走,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看紧她,于是谢及音苦笑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么说,你愿意同我在一起?”   谢及音垂目不言,缓缓搅着碗里的药汤。   她虽未明言,但这态度已让崔缙看到了希望,崔缙试探着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你放心,阿音,我会照顾好你的。”   接下来几日,崔缙又出门打听消息,赚了些买命钱回来。随着谢及音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州城内风声渐紧,城门各处皆有官府的人盘查,连出城的棺材都要打开查验。   并州城是待不下去了,崔缙想了个法子,先将黑豆在醋里泡两天,然后捞出煮烂,过滤掉杂质,得到乌黑色的膏体,颜色与常人发色无异。   他对谢及音道:“这是我向隔壁老妪打听到的染发方子,虽不是长久之计,但足以糊弄出城,只是委屈你将这黑豆膏在头发上抹匀。”   谢及音蘸了一点膏体闻了闻,嫌弃地蹙眉道:“好冲的豆腥味,你让我抹在头发上?”   崔缙劝她道:“只是权宜之计,待换个地方安顿下来,味道可以洗掉。”   “罢了,我抹便是。”谢及音咽下这口气,在妆镜前坐定,用木勺将黑豆膏挖出,小心抹在头发上。   月华般的发色被黑豆膏覆盖住,谢及音将多余的膏体擦掉,拾起桃木梳将长发梳理开,确保黑豆膏均匀地覆满发间。   变为黑发的谢及音瞧着比往常婉约柔和许多,让人的视线只集中在她脸上,但见眉若小山,目似秋水,琼鼻朱唇,款款如一副绝妙的美人画。   崔缙轻声感叹道:“从前是世人眼盲,亦是我心盲。”   谢及音忍气吞声,垂目道:“若不是这黑豆膏太难闻,你若喜欢,以后我可以常将头发染成鸦色。”   崔缙颇有些受宠若惊,“你愿意为了我这样做吗?”   谢及音道:“你我眼下是一体,不为了你,还能为谁?”   “听说乌桕叶和首乌也有此效,只是我一时寻不齐,待咱们到南晋安定下来,我一定给你调个更好用的方子。”崔缙柔声道。   谢及音皮笑肉不笑,“好啊,一切都听你的。”   谢及音的态度让崔缙觉得她是真的想通了,要与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因此也渐渐对她放松警惕,允许她到院子里走走。   他们打点行装,准备离开并州到南晋定居。上元节金吾不禁,正是浑水摸鱼,趁机离开的好时候。他们扮作一对寻常夫妻,对守卫说要去城外拜菩萨庙,那守卫瞥了几眼谢及音的头发,正欲放行,忽听谢及音“哎呦”一声,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崔缙后背一凉,紧紧攥着她问道:“你怎么了,阿音?”   “我早上吃坏了东西……”谢及音扶着崔缙,“我实在走不动了。”   “你!”崔缙心中焦急,对正疑惑地望着他俩的守卫解释道:“拙荆确实有腹痛的顽疾,请勿见怪。”   谢及音忍痛问他:“你不是雇了马车么,快叫他来接我一下,我在这儿等你……快去。”   “不行,我不能把你自己丢在这儿!”崔缙断然拒绝。   谢及音道:“此处这么多守卫大哥,我没事儿,你别耽搁了,不然天黑也赶不到菩萨庙。”   崔缙仍说不放心,坚持要带谢及音一起走,那守卫见状酸溜溜地道:“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就不该带出门抛头露面,我等都是吃朝廷饭的人,又不是地痞流氓,还能为难一个良家妇人不成?”   崔缙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有守卫过来插话道:“她真是你夫人吗?怎么瞧着你鬼鬼祟祟,倒像是拐子?”   崔缙闻言神色微冷,“你胡说什么?她当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好了好了,郎君,”谢及音出言劝和道,“你总是这个脾气,官爷也是职责所在,你同他们叫嚷什么呢?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快去把马车请过来。”   守卫说道:“还是这位夫人明理。”   话已至此,崔缙别无他法,再三向谢及音确认:“阿音,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吗?”   谢及音神情自若,“自然等你,否则我还能去哪儿?”   “这一回,你别骗我,算我求你,”崔缙压低声音,近乎恳求地看着她,“别骗我。”   谢及音婉然一笑,“去吧,这次不骗你。”   她语气真诚,崔缙心中微定,跑着去叫停在城外的马车来接她。   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外,谢及音对守卫说道:“我想去外面解个手,若是我郎君先回来,劳烦几位大哥叫他在此等一等我。”   守卫见她生得美又知礼,对她态度和善,“夫人尽管去便是。”   谢及音捂着肚子往外走,待绕过城门,抬腿便朝崔缙的反方向跑去,跑了很远,躲在路旁一棵数人环抱粗的柳树后,静静观察着路上的情形。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谢及音看见一个老翁赶着牛车,牛车上坐着一位带着孩子的中年妇人,谢及音匆忙跑出去将其拦下,自称与家人走散,恳求他们能载她一程。   那中年妇人闻言对谢及音心生怜悯,请她上车同行,又掰了一块干粮给她充饥。   妇人对她道:“赶车的是我老爹,这是我一双小儿女,我们要到建康去探亲,不知姑娘打算往何处去?”   “建康?”谢及音闻言心中暗喜,“巧了,我本也是建康人氏,我家就在建康!”   她被崔缙拘了太久,对外面的形势知之甚少,不敢贸然往洛阳去,建康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岑墨和识玉仍在建康四处寻她。   妇人闻言亦喜,“可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姑娘可与我们同路,不必再辗转冒险了。”   那妇人问谢及音的身世,谢及音说自家世居建康,祖上以贩布为生,妇人问她:“姑娘住在建康,可听说过嘉宁公主?”   谢及音脸上的笑微微一顿,心里有些警惕,“听过她的名号,怎么了?”   妇人道:“我有个妹妹,本来嫁在洛阳,后来胡人入关,便失去了音信。我只当她是死了,伤心了好久,不料上个月突然收到她的家书,原来她前年跟随嘉宁公主避到建康去了,当时她怀着身孕,多亏公主心善给她腾了架木车。我们此番就是去探望妹妹,唉,自她出嫁后,就再未见过了。”   谢及音闻言,顿感五味杂陈,心中笑也不是,叹也不是,只安慰那妇人道:“无妨,最乱的时候已经过去,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   两个小孩儿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讲话,小姑娘插嘴问妇人:“娘,公主是什么?”   妇人逗她,“公主就是天上的仙女,住在织女星上,长得好看,心地善良。”   小姑娘指着谢及音问她娘,“比这个姐姐还好看吗?”   妇人笑而不答,谢及音默默垂目将脸转向一边,自觉已修成不动声色的她,竟被一个小姑娘夸红了脸。 第66章 求珠   夜已深, 公主府里点着一盏幽灯,裴望初披衣坐在灯下,正在看各州守军调动的折子。   他如今大权在握, 尚书省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仪式,在此之前,他仍住在公主府中,一应官员来往也都在此处,不过一月的光景, 这座空寂了两年的公主府又热闹了起来。   廊下宫灯煌煌, 斥候行色匆匆,同时送上来两封急信, 一封来自南晋边境, 一封来自并州。   裴望初先拾起并州的信,终是近乡情怯,欲拆又止,半晌后又按下, 先拆了南晋边境的军讯。   南晋新皇司马泓三番五次派小股军队在两国边境滋事, 欲战不战,欲和不和, 似是在试探大魏的态度和实力。裴望初看完信后提笔批复, 只有斩钉截铁一句话:遣国书修好在前,调八州精骑在后, 或礼或兵,由其自取。   大魏经多年兵戈之乱,民生坎坷, 国库不丰,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裴望初不想此时与南晋开战, 但又深知不能露怯。   他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脑袋,心想道,若是能休养生息十年,或能一举荡平南晋也未可知,可是……他还有十年吗?   冷指如玉,轻轻摩挲着来自并州的书信。   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一副唬人的皮囊,其实内里已经锈尽了,空荡荡的,关于殿下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会在他心中訇然作响。   他恐怕撑不到十年……   裴望初缓缓拆开信封,看完信中内容后,阖目半晌,突然头一偏,吐出一口鲜血。   丹毒逆脉,躁气冲肺,最忌动肝火,他一时没压住……   一旁侍奉的小道童吓白了脸色,要去请大夫,裴望初抬手制止了他,有气无力道:“你去海棠园东边第三棵海棠树下挖半尺深,若还有一云纹陶坛,就用里面的水泡一盏冷茶来。”   陶坛里是他与殿下两年前蠲的梅枝初雪,雪水性寒,宜震邪火。   他兀自缓了半天,将那页来自并州的信又看了一遍。   “……上元节,西城门处恰逢崔缙与守城卫起冲突,捕之讯问,崔缙固言嘉宁公主已于年前病故……又问西城门守卫,言与崔缙同行妇人鬓发如墨,确非嘉宁殿下……”   崔缙这个混账,他怎么敢说殿下已经病故了?   又是一阵心悸,裴望初撑着桌案缓了许久,将那页信纸在灯芯上引燃,挥手弃在香炉里。   他不信……他不能信。   小道童泡了冷茶来,裴望初缓缓抬眼,跃动的灯影烛光里,但见他双眸似有暗红流金。   “犒军的烧烈酒,府中还有吗?”裴望初温声问。   小道童有些为难,壮着胆子劝道:“上回您落水后,郑天师叮嘱过,不能再给您酒喝了。”   “他办事不牢,管事倒宽,”裴望初垂目,屈指按着眉心喃喃道,“罢了……我也确实不能如此放纵。”   洛阳城里的各方旧势力还未完全肃清,萧元度的黄眉军还未遣散干净,更有马璒余部如蚊蝇,南晋敌手如虎狼……他若是买醉,将这烂摊子丢给谁去?   何况,再见了殿下,醉醺醺地也不成体统。   裴望初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此茶凉润回甘,更显得嘴里血腥气重。裴望初将这口冷茶咽下去,缓缓压住所有焦躁难安的情绪,半刻钟后,铺纸研墨,开始给驻守在建康的王瞻写信。   “子昂兄惠鉴……”   此时的建康城中,王瞻同样夙夜难眠。   南晋小动作不断,建康亦受影响,他正与麾下诸位将军商量对策,如何能震慑司马泓,又不至于引起真正的交战。   军中众人皆十分疑惑:“司马泓以国书上缺少大魏玉玺押印为由拒绝两国修好,却又扭扭捏捏不敢真正开战,这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王瞻说道:“想必是因为司马泓还未探到我大魏的底,想要玉玺押印的国书,是在试探我大魏新帝究竟有没有一统大魏的实力,是战是和,他也在观望。”   有部将骂道:“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受这鸟气!叫我说,明日就率七万铁骑,碾到他南晋国都去,非杀得司马泓小子悔生于世!”   王瞻闻言,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王铉下葬,他作为亲生儿子都未能抽身回洛阳送孝,他比任何人都厌烦了这拖沓的局势。可战争非仅关涉守将,大军若动,必烧钱粮,如今的大魏,哪里还能供得起一场鏖战。   翌日,谢及音跟随探亲的妇人回到了建康。   她问了妇人的住处后便与其道别,独自回到了当初在建康买下的宅邸。自她失踪后,这座宅邸更加冷清,岑墨与郑君容在各地寻她,如今宅中只有识玉一个管事。   “你说谁回来了?”   识玉听闻通传后惊愕,未等阍人回答,匆匆奔迎出府,远远先见那女子乌发如墨,心中一凉,待走得近了,心又猛然提起。   “殿下……殿下?”   谢及音温然一笑,“等久了吧?本宫回来了。”   识玉当即红了眼眶,围着她嘘寒问暖,谢及音安抚下她,命人先打来热水,她要好好沐浴一番。   盥室中水汽氤氲,麝香幽散,识玉一边给她沐发,一边与她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裴七郎实在是太吓人了,那可是郡守,说杀就杀,若非岑中尉拦着,他恐怕要杀去佑宁公主的府邸……哎,这黑豆膏怎么这么难洗?”   一连换了五盆水,洗到后面,水是清的,发色依然乌黑。谢及音心绪不宁,渐渐失了耐心,对识玉道:“不洗了,先这样吧,我要更衣去见王瞻。”   识玉将大魏玉玺取来给她,谢及音见此颇有些感慨,“难为你一个女郎,能在这混乱的局势里护好玉玺。”   她绾发更衣,叫识玉去给那带她回建康的妇人送些谢礼,独自乘坐马车去见王瞻。王瞻正从校场回来,迎面撞上端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起初不敢辨认,待确认是她后,竟惊得从马上摔了下来。   “殿下怎么在这儿?洛阳那边找您都要找疯了。”   “说来话长,”谢及音笑吟吟道,“入内详叙吧,子昂。”   王瞻邀她到书房饮茶,将她失踪后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听说南晋态度犹疑后,谢及音将那封被南晋退还的国书讨去,“明日本宫再派人送还与你。”   眼下王瞻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裴七郎要在洛阳称帝,殿下以后是回洛阳,还是留在建康?”   “我与他亦许久未见了。”谢及音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思忖片刻后,对王瞻道,“他要登基,我就是前朝公主,你觉得我现在回洛阳合适吗?”   王瞻道:“殿下勿要自扰,您救洛阳四万百姓性命,没有人比您更配回洛阳,只是……”   “只是?”   王瞻面生薄红,“我私心里想让殿下留在建康,此地风物宜人,适合久居,若您留在此处,以后我也不回洛阳了。”   谢及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王瞻的属下送来一封洛阳的急信,谢及音的目光扫过信封上的字,微微一顿。   好像是……巽之的字迹。   王瞻看了她一眼,因是急信,当即拆开阅览。一页信纸只有几百字,王瞻握着信纸许久不言,眉心深深蹙起。   谢及音搁下茶盏,“莫非是洛阳出事了?”   王瞻深深叹了口气,将那封信递给谢及音,“殿下自己看吧……您恐怕要去趟洛阳。”   纸上仍残留着安神的苏合香,执笔之人本写得一手灵逸行书,然落笔处却极见躁意。   但见信中写道:   “……内朝未定,外乱不平,大魏亟待一有为君主。然失殿下行踪至今,吾心惴惴,病之久矣,非借药酒不得安眠,恐将不久于人世……吾心如离群孤雁,洛阳似囚我樊笼,所剩时日无多,不愿苦淹留。”   “故吾将辞帝位,离洛阳,先往徐州,次至并州,一路寻访殿下行踪。若有幸拾得吉光片羽,是上天怜我,若不幸病故途中,吾亦无悔……今将内外朝政尽托于子昂兄,遥祝阁下功业有成,垂照千秋。”   谢及音捏着信的手微颤,她又读了一遍,忽觉一阵酸涩涌入眼眶,心中刺痛。   “什么叫病之久矣,什么叫时日无多?他不是要在洛阳登基了么?”谢及音哽声若咽,“……他这是要去哪儿?”   王瞻深深叹气道:“论待殿下的心,我不如巽之,论待山河社稷,他未免也太儿戏了。”   谢及音缓了缓情绪,将信塞回封中收好,起身同王瞻作别。   王瞻默默将她送出府门,看她登上马车,谢及音挑起毡帘,眼眶微红,对王瞻笑了笑,“建康风物虽好,不及洛阳牵绊人心,待南境平定,子昂也早日回去吧。”   王瞻一揖,“殿下一路平安,愿与您在洛阳相见。”   谢及音回到宅邸中,先取大魏玉玺加盖国书,留人明日送还给王瞻,又让识玉马上打点行装,选了一队精锐护卫,准备连夜出城,赶往洛阳。   从犹疑不定到急如星火,中间只隔了一封信。   她本以为改朝换代,天下安定,她这个公主也做到头了,应该随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何必到洛阳去消磨旧时的情意,惹得大家都为难。   可是和信中的内容相比,她的顾虑实在不值一提,那封信如今正收在她袖中,她却不敢再读,每每回想起信中的只言片语,心中便猛然一揪。   “天下虽大,吾只取一明珠,明珠若毁,则殒身摧心以殉之……”   马车毡帘外,大路迢迢,月色如雪。谢及音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缠绵过后,相拥在公主府廊下看雪的场景。   识玉探身进来问她:“再行二十里是鹿州城,殿下要不要到城中休息?”   谢及音回神道:“不必,继续赶路吧。”   二月中旬,冬去春来,洛阳城外细柳生芽,飞絮漫天。   谢及音入城后没有歇息,着人打听一番后,径直前往公主府。   先经铜陵街,再转雀华街,当年逃离洛阳的百姓们渐次归来,洛阳城里变了副模样,隐约又热闹了起来。   嘉宁公主府门前,裴望初白衣木冠,腰间配剑,肩上背着一个褡裢,正与跟在身后送出门的小道童交代事宜。   “……梧桐树上的喜鹊巢要仔细照料,待桃花开了,每日都要剪几支放到琴斋,务必要瓦无落尘,路无杂草。”   小道童哭唧唧地劝他留下,裴望初因病容苍白,瞧着竟和气了许多。他笑了笑,说道:“我非买椟还珠之人,珠遗沧海,何苦自囚于椟中?诸事我已交代,不必劝了,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却见一辆朱轮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   毡帘后探出一支纤长玉手,缓缓挑开车帘,一双秋水目如梦里乍见,隐有泪光地望向他。   她隔帘望向裴望初,柔声若叹:“洛阳若是留不住七郎,我能留住七郎么?”   许久,裴望初手中的缰绳落在了地上。 第67章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跄地走到她身边, 手指颤颤落在她额上,确认她是鲜活的、温热的,并非如梦中那样一触即消, 这才缓缓抚上她的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   双手在轻轻颤抖,身体里瞬间涌起滚灼的躁意,随着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脉里四处冲撞。   他一时无言,只静静抱着她, 直到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巽之, 巽之……”谢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   裴望初闻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开她, 依然埋首在她颈间,不敢让她瞧见自己气血逆涌时异常苍白的脸色。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极轻,仿佛她只是赴宴晚归,惹得他抱怨了几句。   然而每个字都是从他压着血气的喉间挤出来的, 每个字都藏着深深的恐惧与怨念。   谢及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前些日子为人所困,行动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处收到了你的信,这才急急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如闻旧乐,心弦乍乱,自耳际一路延直心里, 然而她究竟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半晌后他轻声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说……”谢及音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望了眼车厢外,“罢了,有什么话先进去再说,别在这儿杵着。”   裴望初缓了缓情绪,扶她下马车,将褡裢和佩剑扔给了小道童,跟在谢及音身后走进了门。   两年未归,虽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公主府的面貌,谢及音仍觉得府中的景致有几分新奇。   她自海棠园穿过,望见自己抚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饬一新。梅花都落了,绿叶葱茏,掩映着琴斋的菱窗,桃花却正是含苞的好时候,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谢及音踮脚折下一支,对跟在身后两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过来。”   裴望初的脚步先是一顿,而后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谢及音叫他低下头,拆了他冠间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么不说话,只盯着我瞧,”谢及音笑了一下,“见了我,不高兴么?”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鬓角,“殿下的头发,怎么成了这个颜色?”   他卷起一缕发丝,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开。   谢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时洗不掉,好在已没了豆腥味。识玉说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殿下是为了我喜欢才染的,还是有谁逼迫你,亵渎你?”   谢及音缓缓敛了笑意,见他目光如寂,温声安抚他道:“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我已经平安回来,你若不喜欢这颜色,往后也能慢慢洗掉的。”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被人掳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难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崔缙敢撒谎说她病故,说明她至少病过一场。可是瞧她如今的样子,怎么如此平和,一点委屈都没有?   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上,谢及音却将手抽了回去,又顾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温声道:“我一身的尘土,想先沐浴更衣,再与你叙旧。”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请允我为殿下沐发。”   公主府的盥室有寻常人家三间上房那么大,屏风后的凹池里倒满热水,铺洒一层玫瑰花瓣,池边放着上好的皂豆和浴盐,还有切成小块的蜜瓜。   谢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想起裴望初还在屏风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绕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毯,颈间是清凉的瓷枕。裴望初为她调制了沐发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拂,顺势揉按她头部的穴位,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谢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轻纱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后新柳,清濯明润更胜从前。   他的性子好像也沉了许多,不爱说话了。   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那封信。这一路上,她已将那信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几乎要倒背如流,自认为对他的心境有几分了解,心道,大概是久别后乍见,心绪尚未缓过来,故有患得患失之感。   思及此,她心中一软,招手让他俯身附耳过来,轻声道:“悄悄看了我这么久,不想吻我么?”   裴望初目色微暗,低声道:“殿下是在怜悯我吗?”   谢及音没有回答,抬目望着他,长睫湿润,如桃花蘸春水,勾着他的衣领轻轻往下拉。   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俯下身,以虔诚近乎叩拜的姿态,吻在她的额心,向下至鼻尖,落在嘴唇上。   仿佛一阵春风,吹塌了摇摇欲坠的朽木,又似一江春水,冲化开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眼泪落在谢及音颈间,谢及音睁开眼,旋即又被他掌心覆住。   “别看……求你别看。”他声线哽塞喑哑。   这个吻逐渐缠绵至窒息,她湿淋淋的长发落进他怀中,洇湿了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仍紧紧抱着她。   此地是有些仓促,可情之所至,亦未尝不可。   谢及音握着他的手,要牵他到竹榻上来,裴望初却将她按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累了,”他说,“应该好好休息。”   谢及音闻言面染薄红,大概是第一次被他拒绝,心中隐隐有几分尴尬和气恼。   她不理他了,闭眼假寐,裴望初仍跪回原处为她沐发,用竹煎水将她长发泡软,又以柏叶、生姜、甘松擦洗,终于将黑豆膏的颜色都洗掉。他将她的长发从水中捧出,又是一袭月华如练,明皎若银河垂地。   裴望初将她从竹榻上抱起,转过碧纱橱,到外间为她烘干头发,直到根根分明如流苏,干爽地从掌间滑落。   一开始是装睡,后来真睡着了,拽着他的袖子,呼吸渐沉至平稳。裴望初将她安置在卧房的金绡帐里,在床侧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悄然起身,到廊下去寻识玉。   识玉正在给阿狸梳毛,这只白猫被嘉宁公主带去了建康,此番又抱回了洛阳。它已经忘记了这里,看什么都新鲜,也不认识裴望初,见他走近,弓起身子冲他呲牙。   识玉对他刑讯杀人的场景记忆犹新,有些拘谨地站起来,朝他行礼,“问裴七郎安。”   裴望初朝阿狸伸出手,阿狸却猛得一挥爪子,在他手背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   原来不止是殿下,就连她身边的人和物,也都待他生疏了起来。   识玉小声惊呼:“阿狸!你个小畜生!”   说完却将阿狸紧紧护在怀里,生怕裴七郎会一掌捏死它似的。   裴望初看了她一眼,将受伤的手垂进广袖里,淡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询问识玉姑娘。”   识玉下意识往卧房的方向看去,裴望初道:“殿下睡着了,别吵她。”   识玉恭谨道:“您问吧。”   “当初我与岑中尉前来洛阳,留你在建康守着,为何岑中尉尚未得道殿下的行踪,你却能与殿下聚到一起?”   这并非什么秘密,识玉答道:“是殿下跟随一位探亲老翁的牛车,自己从并州回到了建康,本想在建康多住些日子,结果去见了王六郎一面后,就急急忙忙要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又问:“你们何时从建康出发的?”   “约是二月初。”   “十几天……你们途中没休息吗?”   提起这个,识玉便觉得腰酸背痛,“殿下催得急,隔三四天才入城休整一晚,第二天清早又动身。”   裴望初无言半晌,又问道:“殿下可否与你提过她失踪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   提过几句,多是抱怨病中难捱,黑豆膏难闻。只是私底下的话,识玉拿不准该不该说,婉言道:“您还是自己问殿下吧。”   裴望初没有再逼问她,叫她带着阿狸去休息,他转身又回了卧房,挑开金绡帐,见谢及音拥着被子,正睡得面生微红。   他俯身凑近了,靠在枕边,静静听她沉稳的呼吸,心中如潮汐随日月,一潮压过一潮,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埋首在她散开的发间,细细体会这得来不易的真实感。   谢及音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时灯昏帐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她呼吸声一变,帐外的人就知道她醒了,挂起床帐,又挑亮灯芯,温声道:“睡了这么久,该起来吃点东西了,不知殿下口味变了多少,我让厨房煲了几样汤。”   谢及音看着裴望初的脸,只觉得骨头都睡软了,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裴望初蹲下拾起她的绣鞋,谢及音道:“放着我自己来。”   他置若未闻,握住她的脚踝给她穿上。   用过晚饭后,两人在院中散步,朝中有急奏递进来,裴望初让人去书房等着,谢及音见来者神情焦急,催促他道:“事有缓急,你快去吧,我也要回房歇着了。”   裴望初却道:“殿下随我一起去。”   “我?”谢及音有些惊讶,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并不合适,然而她越犹疑,裴望初越坚持。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叫他们都等着,明天再说。”   谢及音蹙眉道:“巽之,家国大事,怎能如此任性?”   裴望初温声道:“我天性怠惰,需殿下时时提点,你既忧心国事,索性陪我去吧。”   谢及音无奈,最终被他带到了书房旁听议事。   王旬晖是带着尚书省的急奏来的,见谢及音与未来新皇一同走进来,不由得一愣,多年为官的老练直觉让他迅速垂下眼。   他虽不认得谢及音,但看见她满头华发,也能猜出她是谁。   隐约听见未来新皇低声问她冷不冷,王旬晖又想起了一些关于这位新皇落魄时的风流逸事。   洛阳城里,谁不曾听过嘉宁公主与裴七郎?都说新皇会拿谢家人开刀,一如当年谢家对裴家,可是眼前所见,似乎并不如此……   王旬晖出神间,听见未来新皇道:“有什么事,呈上来吧。”   “哦,启禀公子,是南晋那边的消息,他们想和谈,送了国书来。”王旬晖忙将国书呈上。   南晋皇帝司马泓先是收到钤了大魏玉玺的国书,又打听到八州铁骑调往大魏南境,大有一开战就不死不休的架势,思来想去,最终同意与大魏和谈,签下二十年不起战事的契约。   “通商可以,允许大魏子民到南晋定居也可以,但割让城池不行。”裴望初看完南晋的国书后说。   王旬晖劝谏道:“如今大魏国力不及南晋,若允许百姓前往南晋定居,建康一带恐会十室九空,人丁寡则税收少。倒不如驳了这条,同意将南边三州割给南晋,待休养生息几年,再徐徐图之。”   裴望初不以为然,“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国无道则民思去,国有道则民思归,与其勉强百姓,不如求责庙堂。城池不能割,一则,割城有败军之象,会养大南晋的野心;二则,留得故土在,大魏子民纵去国离乡,终会有回来的一天。”   他说完,转头望向正静静旁听的谢及音,“殿下觉得呢?”   谢及音闻言,露出一个颇感欣慰的笑,“七郎所言有理。”   裴望初语气柔和道:“那就这么办吧。”   王旬晖不敢再议,遂领命而去,先去尚书省传达了旨意,又跑去找正忙于准备一旬之后登基大典的多年老友喝酒。   老友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奉陪,故无情推拒。王旬晖神神秘秘道:“我有个关乎老兄前途的小道消息,你现在不抬举我,过几日管保打你个措手不及!”   老友不以为意,还有什么事能比新皇登基更重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王旬晖得意洋洋,心道,登基大典就叫你忙成这样,若是过几日突然要立谢家公主为后,岂不是要吓掉你的头? 第68章 殿下   月色清亮, 檐灯煌煌。   裴望初送谢及音回房,带她到妆台前,先拧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 又走到她身后,将她发髻间的珠钗卸下,拾起犀角梳,轻轻理顺她的长发。   妆台是新的,样式与从前相同。谢及音从妆镜里看向他, 轻声道:“巽之, 你马上就是大魏新帝了,不该再做这些琐事。”   裴望初听了这句话, 心中一刺, 他问谢及音:“那我该做什么呢,殿下?”   “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朝臣和百姓都看着你, 你的行止不能有失, 你要谨慎处理好世家之间的关系,稳定人心。”   谢及音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该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方才与王旬晖的召对,他的见识、胸怀都远在魏灵帝与太成帝之上。   那他也该明白, 作为恶名昭著的太成帝的女儿,她不能被如此善待,否则那些追随他的世家将会感到不公。   因此, 谢及音索性将话说完:“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 也不要再喊我殿下了。”   她起身取来一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开了锁,呈至裴望初面前。   “这是大魏传国玉玺,你登基称帝虽是众望所归,有了它,也会更名正言顺,这是我送给大魏新皇的贺礼。”   她声音温柔,却句句都不中听,裴望初被她气得有些头疼,勉强忍住皱眉的冲动,仍与她和颜悦色道:   “就算你不愿做大魏的公主,皇后殿下也是殿下,我这样称你并无不妥。这玉玺你自己收好,以后大魏都是皇后掌玉玺。”   她连公主都做不得,如何能做得皇后?谢及音心中虽为他的话感到动容,却并不觉得这是个理智的做法。   见她蹙眉,一副并不认同的态度,也不肯伸手接住玉玺,裴望初眼里最后一点柔和缓缓消失。   “你不愿做我的皇后,是吗?”   “此事不止关乎你我,巽之……”   “那你为何要回洛阳,为何不留在建康与王瞻双宿双飞,你是来可怜我,还是来嘲讽我?”   裴望初声线微寒,一字一字地质问她,“公主殿下一向秉君子之道,当初是你说不会不要我,如今竟要食言而肥吗?”   谢及音叹息道:“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留在洛阳陪你,或入宫,或在宫外另置宅邸。”   但她私心里不希望如此,她不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这会消磨他们之间的情意,可要他放自己离开……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信,他似乎也做不到。   裴望初觉得头开始疼得厉害了,他静静缓了一会儿,方说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殿下……你从前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要我做你的待诏,为何如今不能做我的皇后?”   谢及音解释道:“这二者是不同的,巽之。帝王需要谨身自持,爱惜声名,以号令群臣,聚德万民,这是我当年率洛阳百姓出城时体会过的。如今的大魏人心散乱,因父皇之故,百姓怀怨于朝廷,此时你应该顺应民心,我若是做了你的皇后,叫人以为你赞同谢氏的作风,那你此后该如何御下?”   裴望初不耐烦地听完,轻嗤道:“待你做了皇后,才有资格规训帝王。”   “你这是什么话。”谢及音气噎,一时哭笑不得。   他的固执,她从前是见识过的,言语说服不了他,可她总不能再绞一次头发吧?总觉得他似乎比从前更难打发了。   她想了想,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镶嵌玉石的腰带啪嗒一声坠地,海棠描金的披衫亦堆委落下,露出仅着软缎中衣的玲珑身段。   裴望初目色一深,却将脸偏向一边,“殿下这是做什么?”   “你不想要我吗?”谢及音问,“你要我做你的皇后,不是为了这个吗”   她缓缓抽开中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至肩头,却被人止住,重新披上。   裴望初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衫和腰带,忍着头疼,极有耐心地帮她重新穿好。   他坦诚与她说道:“殿下的心思,我从来都看得清楚。无论你怎么佯装作践我,我都不会厌恶你,我只会在心里难过,生自己的气,直到把自己气死为止。”   谢及音彻底没了辙,泄气道:“一定要如此么?”   “一定要如此。”   “即使违背我的意愿,枉顾我的想法,即使要我从此活在德不配位的愧疚中……也要如此吗?”   裴望初不说话了,头疼开始转作一阵耳鸣,他要极专注才能听清谢及音的话,偏偏每一句他都不想听见。   说他枉顾她的意愿……那她的意愿是什么,像绞断一截头发一样舍弃他么?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香炉袅袅,滴漏声声。   “夜已深了,”待那阵耳鸣平静下来,裴望初缓声道,“殿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许是白天睡了太久,许是那无疾而终的争执让人心烦意乱,谢及音没有睡着,眼睁睁捱过了子时,捱到夜色隐约泛明。   忽而听见断断续续的埙声,其声不远,似乎就在廊下。   谢及音躺不住了,起身披衣穿鞋,走到窗边,悄悄推开窗户,果然见裴望初靠在阑干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埙。   重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夜风吹乱了他的鬓角,他唇色显得苍白,似是十分疲惫,然一双凤目却深若长渊,亮若星辰。   他看见谢及音,嘴角轻轻一牵,关切道:“睡不着么?”   明明几个时辰前刚负气离开,一夜尚未过去,他怎么回来了?   “白天睡了太久,有些失眠……巽之又是为何?”   裴望初走过来,隔着一扇矮窗,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叹息道:“我不敢睡。”   “不敢睡?”   “殿下可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裴望初看着她道,“庄周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其实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我怕今时今地也只是我的一场梦,一旦我睡去就会醒来,醒来后,你依然不知所踪,倒不如趁着梦中未醒,伴你久一些。”   谢及音闻言,神情微动,“巽之……我是不是待你太狠心了?”   难得还有点自知之明。   裴望初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深情不悔的模样,垂目温声道:“你怎样待我都是应该的,只要是殿下给的,我都愿意受着。”   他这样说,反更叫她心里过意不去。   见他脸色苍白若覆霜,神情隐有憔悴,谢及音抬手捂上他的脸,轻轻揉了揉。   “冷不冷啊巽之?”   “有一点,”裴望初吻在她的掌心,“可否容我入内,叨扰殿下?”   “快进来吧,炉上还有热酒。”   裴望初伸手在矮窗上一撑,直接从廊下翻进了屋里,他示意谢及音噤声,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侍女守着,方牵起她的手往里走。   有些像风流浪子翻入小姐的闺阁中偷欢……   谢及音有一瞬的心猿意马。   茶榻边的炉子上温着果酒,果香重于酒味。喝了两盅酒后,身上暖和了许多,谢及音倚在软靠上,把玩小案上斜插的海棠花。   裴望初静静瞧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谢及音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慢慢说道:“适才睡不着,我也想了许多,我明白七郎待我的心意,但七郎也该清楚我的心。朝政初定,一切都应以求稳为先,并非我不愿做你的皇后,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眼下不合适?”裴望初听出她的话外音,“殿下的意思是,之后会愿意么?”   谢及音没有否认,“三年五年,待大魏内政初定,边境安宁,百姓们喘过这口气,对前皇室谢氏的恨逐渐平息后,我会答应你。”   “那殿下待我真是太好了。”裴望初垂目一笑。   好到要他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先拿话稳住他,叫他愿意松手放她离去。   她这一走,三年五年,是打算活生生熬死他,等他死了,她就去与王瞻双宿双飞……她果然还是喜欢王六郎那样和若春风的君子。   否则她自并州脱身后,为何不第一时间来洛阳寻他,而是先去建康找王瞻?识玉甚至说她打算在建康久住,乃是听了王瞻的劝,才回洛阳来看他一眼。   如今这一眼看完了,就又想走了是吗?   服用丹药会影响人的性情,让人多疑易怒,昔年魏灵帝、太成帝皆败于此,为了不步他们的后尘,自去年年底落水之后,裴望初便开始注意调养,戒焦戒躁,希望能熬到找到她的那天。   可如今见了她,他却更加难以自抑。   “巽之,巽之……”见他阖目不言,谢及音有些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难道是病了?”   “嗯……有些头疼,殿下。”   他握着谢及音的手,让她到身边去,靠在她怀里皱眉叹息。   谢及音见此十分心疼,“莫不是在外面受了寒,又被热酒激着了?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让人去找大夫。”   裴望初低声道:“别去,怕吵,你陪我一会儿。”   “真的不妨事么?”   裴望初解释说是这两年落下的老毛病,“除了生捱过去,没有别的办法,你在这儿我还能好过一些……咱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低声絮语,循循诱哄,叫人心思不由自主飘往别处。谢及音心念一动,怀疑他是装的,可见他眉心蹙得紧,眼中岑寂,又怕这话问出来会伤他的心。   罢了……何必与他较真。   她扶着裴望初到床上躺下,为他解了外袍,摘了发冠,放下金绡帐。她转身要去倒杯水,却被人揽腰拢进床帐内,他的身体似在发热,落在耳边的气息有些烫人。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要走么?”裴望初揽着她不松手,无奈叹息道,“你说的话我都会听,三年五年,我可以等……但眼下,求你先别走。”   谢及音心中一软,“你真的答应了?”   “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   谢及音安抚他道:“我知你有帝王之才,攘外安内,都将有所成。你别怕,我会等着你。”   裴望初不言,她只说自己会等,为何不问问他愿不愿意等?   他埋首在她颈间,手指穿过她的衣带,隔着一层绸衣,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侧腰上。   纵然时隔两年,他对这具身体的感知和掌控依然十分娴熟。他悄悄撩拨她,感受她逐渐起意,与她十指交织,按在枕边。   “殿下允我吗?”   谢及音面上一红,讪讪道:“你还在头疼……”   “求而不得,积郁于怀,恐会更疼。”   闻言,谢及音不再犹疑,缓缓闭上眼,任他施为。   大红绣被上的一对白鹤,振翅欲飞,久久不息。   识玉极有眼色,见衣袍散落一地,便将人都遣得远远的。   谢及音与裴望初在帐中厮磨到巳时方歇,她一夜未眠,此刻累极了,连早膳都未用,拥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69章 铺垫   恍惚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裴望初会打起金绡帐唤她起床, 蹲在地上为她提上绣鞋,轻车熟路地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和帕子,扶她到妆镜前, 俯身搂着她挑选发钗和珠花,问她今天想绾什么发饰。   谢及音让他自重身份,他每每充耳不闻,她试着佯作生气不理他,他就自身后轻吻她的耳垂, 从铜镜中望着她道:“我惹殿下生气了, 罚我去院子里跪着,好不好?”   君之于国, 如钧鼎之于众器, 不可轻贱其身。谢及音怎么可能叫他去庭中跪着?   见她负气,裴望初垂目轻笑,劝解她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待登基后就放你离开洛阳, 这几日纵容我一些又何妨, 反正闺房之乐,不足与外人道。”   谢及音无奈, “我本也没那么娇气, 从前也不曾使唤别人给我穿衣提鞋,你……”   “那很好, 这件事,从此只有我为殿下做。”   怎么油盐不进!   最后仍是谢及音妥协,由着他去了。   二月十九, 距离登基大典尚有六天,裴望初在嘉宁公主府的书房里召见了王旬晖。   王旬晖是王铉的庶堂弟, 王瞻的堂叔,王铉死后,裴望初有重用他的意思。   “卿在与南晋和谈之事上功不可没,日后在尚书省前途无限,王家的子弟中有许多可造之材,吾本欲重用,只是……”   裴望初故作为难之态,见王旬晖面露惴惴,缓了一缓道:“王司马生前野心不小,吾怕王家有人欲效仿之,为了断绝后患,吾考虑让你王家众人辞官,都回太原隐居,可好?”   王旬晖闻言面露惊恐,慌忙自辩道:“王司马之过,我等罪在未能劝阻,但绝不敢生效尤之心,愿为新朝捐身尽责,请您明鉴!”   裴望初道:“吾当然可以明鉴,只要你能找一个吾信得过的人为王家作保。”   “您信得过的人……”王旬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想起这位新皇曾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试探着问道:“袁崇礼老先生?”   裴望初闻言冷笑,“你请得动他么,若真请得动,那你王家可真是本事不小。”   王旬晖心中一颤,“不敢不敢……那……弘农杨氏的杨守绪?”   “你们这些前朝世家都是泥佛保不了土佛,吾也不想见你们抱团取暖。”   在野的巨儒不行,在朝的世家也不行,那那那……   一线日光照进室内,王旬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人。   他谨慎地试探问道:“听闻前朝嘉宁公主心地良善,若她愿意……”   这王旬晖果然是个聪明的。裴望初不紧不慢道:“若她愿意为王家作保,是你王家的造化。”   王旬晖心中恍然,叩首道:“臣明白了。”   于是王旬晖第二日就打点厚礼,登门拜访,谢及音听他说明来意,又是惊讶,又是一头雾水,“王家确实不应受此薄待,但朝中重臣能为王家作保者甚众,此事怎会求到我这儿来?”   王旬晖猜透了新帝的用意,是要故意唱红脸与人为难,然后暗示众人请这位嘉宁公主出面,好叫她收拢人心,大概是要为立后作铺垫。   但这种话心照不宣,是不能说出口的。王旬晖只一味哭诉王家处境艰难,求她看在侄子王瞻的面子上,在新帝面前为王家求个情。   若说别的,谢及音尚能推拒,可是事涉王瞻,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谢及音对王旬晖道:“我做不了王家的保,王家日后如何行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但逼王家人一齐辞官,此事确实对你们不公,我只能在新帝面前婉言几句,他若不听,我也没辙。”   王旬晖心中大松一口气,“小臣先谢过嘉宁殿下的恩德!”   王旬晖走后不久,谢端静又来公主府中拜访。   她是魏灵帝的妃子,太成帝的妹妹,众人都对她避之不及,若非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想来为难谢及音。   谢端静对谢及音道:“姑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纵使你从前庇佑过新帝,他对你念着几分情意,可他毕竟姓裴,裴谢两家有迈不过去的血海深仇,他未必能给你体面,我实在不该来麻烦你……”   谢及音笑了笑,“姑姑有话直说便是,我若能帮你,必不会推拒。”   谢端静说道:“我是为前太子萧元度而来。当初新帝入主洛阳,他率黄眉军驻守丰县,一时不肯投诚,想必是让新帝心生不满。如今他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亲信数十人,但新帝不肯放过他,正派人到处搜捕他,我实在是……我……”   “姑姑担心他?”   谢端静面色微红,“你也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实在不忍心见他赴死。”   谢及音略一思忖,问道:“萧太子到底是不是魏灵帝的血脉?怎么我听到有传言说,当年灵帝为笼络裴家,与裴家易子抚养,真正的太子其实应该是裴七郎?”   今日若非谢端静提起萧元度,谢及音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   虽说灵帝亲生太子的身份能让裴望初登基名正言顺,但她更希望这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否则他先为魏灵帝所弃,又为裴氏所弃,心里该有多难受?   谢端静道:“此事真伪只有新帝和萧元度知晓,只是无论真假,恐怕新帝都难以容他。”   谢及音闻言叹息,“凭萧太子的身份,他若有心,仍有机会东山再起,四处为乱,新帝要捉拿他是情理之中,此事我劝不得。但新政伊始,当以宽和为主,谨刑慎杀,以安抚民心,萧太子未犯必死之罪,我会试着劝一劝新帝,盼能留他性命。”   “这已是乞浆得酒,更复何求,”谢端静心中一松,继而又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对谢及音道,“时移世易,如今的谢家飘零四散,听说阿姒在建康不敢回来,阿音,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新帝他……会给你一个名分么?”   谢及音道:“即使是后宫名分,也要受百姓供奉,咱们谢氏实在没有这个颜面接受。我打算离开洛阳几年,之后的事之后再决定。”   谢端静闻言感慨道:“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看得开。”   当夜,用过晚饭后,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坐在院中秋千上消食。   红霞隐退,月亮徐徐从东边升起,秋千旁的两棵桃树花开得正好,识玉在上面各挂了一盏宫灯,照得桃花簌簌,人影朦胧。   裴望初走进院中时看到这一场景,并未上前惊扰,只远远地看着。谢及音许久才发现他,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呀,巽之。”   裴望初这才走过去,望着她道:“今日我回来晚了,殿下是在等我吗?”   谢及音仰面问道:“你高兴吗?”   “殿下等我,我很高兴,但是让殿下等,我心中愧疚。”   秋千架得不高,裴望初单膝蹲下时,正能够伏在谢及音腿上。   他瞧着有些疲惫,谢及音不忍此时问他与魏灵帝的关系,恐惹他伤心。她抬手轻轻抚摸他的鬓角,恰逢春夜的风拂过,桃花落了两人一身。   裴望初握起她的手,端详她新染的蔻丹,温声道:“听说今日府中很热闹,有不少人来拜访过。”   “王旬晖,还有我姑姑,都是来托我有求于你的。”   裴望初闻言轻笑,“皇后娘娘有事吩咐,何谈求字?”   谢及音脸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都说了别乱喊,让人听见成何体统。”   “你自己答应我的,三年五年,我也等得,”裴望初目色幽深,似笑非笑道,“但你不能不认,否则我明日就昭告天下,届时恐要违逆殿下的意思。”   谢及音黛眉微扬,“你威胁我呀?”   裴望初叹气,“不敢,我求你。”   谢及音将他从地上拽起,与她同坐在秋千上,和他说正事。   “听王旬晖说,你想让王家人全都辞官归隐,这是何故?”   裴望初随口胡扯:“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若是一点教训都不给王家,我怕后来人效仿王铉。”   谢及音劝谏道:“太成帝失道,先逼死了崔元振,又去为难王家,王铉欲起而自立,也是人之常情。他罪在手握重兵却不保洛阳,已为此伏罪自尽,王氏后人皆以他为戒,外有王瞻,内有王旬晖,以后都是你的肱骨,你又何必计较从前?”   裴望凤目半阖,故作犹疑道:“难道我做错了?可朝中人人附和,御史台也没有劝我。”   谢及音有些惊讶,“无人敢劝?他们这么怕你么?”   裴望初笑了笑,“幸好还有殿下劝我,否则我真拿王家开刀,岂不是酿成大祸。”   “你的意思是,愿意就此放过王家?”谢及音微愣,他答应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我说过,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裴望初揽着她道,“何况殿下卓有远见,闻卿良言,我受益匪浅,王家确实不应该动。”   见他如此听劝,谢及音心中少了许多顾虑,思忖片刻,又与他提起萧元度的事。   “……这是我的私人之请,我心里明白,你与谢家和萧家都积怨颇深,若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杀萧太子泄愤……姑姑那边,我会去同她说开。”   裴望初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问道:“殿下觉得我恨谢家人吗?”   谢及音长睫微微一颤,反问道:“不该恨吗?”   裴望初柔声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过是愚夫以世俗自束罢了。谢黼登基,杀我裴氏满门,今我得势应以眼还眼,来日又是谁应对我以牙还牙?……以后你我夫妻一体,纵然为你计,为子孙计,我也不该滥造杀孽,是不是?”   谢及音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她早知七郎光风霁月,从不为世俗所拘,可今日听了这番话,仍叫她心中震动,又不禁心疼他,这样好的人,为何偏偏落个满门倾覆、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听他又说道:“何况谢黼之罪,本就与谢家其他人无关。我向来不喜欢以出身论人,天下人的血都是一个颜色,何以出身世家便高贵,出身寒族便低贱,出身谢家便要替谢黼受过?殿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再因此罪己。”   谢及音靠在他怀里,低声笑了笑,“我本想宽慰你,怎么反倒被你开解了?”   “既然我已开解殿下,就不要再因此推拒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谢及音默然不语。她羡慕裴望初的豁朗,也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但她能轻易地宽宥别人,却很难以此来说服自己。   自她出生后被视为恶兆开始,这二十年,她已习惯于背负着天生的罪责而生活。   这也是可以放下的吗?   她与裴望初定下三五载之约,不止是给他时间来理清内外,也是给自己时间来想通这件事,她要学着慢慢放下。   谢及音不接他的话,将话题又转了回去,“姑姑待我一向不错,你若愿意饶萧太子一命,我代姑姑承你的恩情,记你的好。”   裴望初本也没打算杀他,此事与王旬晖的事一样,是他故意放风声给谢端静,好教她求到殿下面前。   裴望初笑着看她,“怎么,萧元度也杀不得么?”   “你方才还说不滥造杀孽,若能不杀,还是不杀为好,也能彰显刑杀宽和,”谢及音婉言劝道,“当然,萧太子的身份流落在外也不妥当,他若愿意,不妨在朝中挑个闲职给他,也算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裴望初点点头,“嗯,殿下所言有理。”   “那……你明日下诏?”   裴望初道:“大魏玉玺在殿下身上,你自行下诏即可。”   “这怎么行?”谢及音眉心微蹙道,“不能这样乱来,这不合规矩。”   “皇后懿旨也不合规矩么?”   “巽之!”   “好好好,我来下诏,”裴望初怕真惹急了她,见好就收,“那殿下陪我回屋拟诏吧。”   他伸手将阿狸丢到一旁,把她从秋千上抱起来,往屋里走去。睡得正香的阿狸被人闹醒,横在秋千上伸了个懒腰,滚了一身的桃花,又跳下秋千,急急往屋内寻人去了。 第70章 悄悄   新朝将至, 洛阳城的簪缨世族去而复返,都想在朝堂上重争一席之地。   嘉宁公主为王家求情,使得新帝对王家回心转意一事不胫而走, 有些聪明人已经窥见了帝心,千方百计想要拜谒公主府,讨好谢及音。有些人仍心存疑虑,觉得依她的身份,不应得到新帝的青睐。   新帝暂居公主府, 那是为了以牙还牙, 将从前在公主府中受过的屈辱尽数讨回。他是才倾魏阙、貌冠洛阳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对曾在人前侮辱过他、视他为待诏奴才的女人有真感情?   各种流言蜚语, 在洛阳城的茶余饭后间流窜, 识玉出门一趟,听见了什么话,回来后一一学给谢及音听。   阳光正好,谢及音抱着阿狸在院中晒太阳, 听罢识玉的学舌, 她懒洋洋地笑了,“比起我从前的名声, 这些话根本算不上难听, 这些世家待我倒还算客气。”   “毕竟裴七郎……我是说新帝,待您十分敬重, 别人说话前总要掂量一二,”识玉低声问她,“殿下, 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及音抬眼,“你指什么?”   “新帝是打算给您一个名分吗, 为何至今都没透露口风?若是不给,他为何又天天宿在您这儿……”   识玉背地里替她操了许多心,整日看着裴七郎与她情深意笃,连穿衣洗漱都不愿假手于人,分明是上心的,可若真是有情,该给的东西怎么能不提呢?   识玉小声道:“奴婢觉得,您做皇后也是使得的。”   谢及音揉着阿狸的脑袋,对识玉道:“我若做了皇后,就提拔你做一品掌印女官,可惜眼下不是好时候,我总觉得太急了,该缓两年……至于七郎宿在我这边,是因为我心悦他,无关别的什么。”   识玉又想不明白了,“之前您从不顾及旁人的非议,既然喜欢,如今又何必瞻前顾后?”   谢及音先是微愣,继而笑了笑,“连你也觉得我该留下么?”   “奴婢是为您以后着想,可没有收新帝的好处,”识玉转而言道,“不过殿下的决定总没有错,无论您想留在洛阳还是去建康,我跟着您,都是好去处。”   虽然裴望初隔三差五就来磨她,识玉和岑墨也偶尔帮劝,但谢及音暂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新帝登基的日子就在眼前,她已命人收拾好行囊,准备典礼一过,就去建康小住。   她想静静享受留在洛阳的最后时光,让识玉将携礼拜访的世家都挡回去,只抽空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杨皇后,一个是她名义上婆母,崔缙的母亲崔夫人。   杨家随太成帝得势,又因太成帝失势,如今皆被削了官,退居弘农待罪。杨皇后想请谢及音为杨家求情,谢及音说道:“我非朝堂官员,也非新帝谏臣,这些事轮不到我来插手,皇后娘娘找错人了。”   “可王家之事……”   “王家,乃是因为有功于社稷,新帝纵不喜,也不会为难,杨家呢?”谢及音语气柔和谦逊,态度却分寸不让,“太成帝在位时为修建七层观星阁而大兴土木,杨司徒非但不劝谏,反倒趋炎取媚,欲效卫氏。后听闻胡人铁骑将到洛阳,杨家派人在城中各处寻车马,强买强卖,惹得民怨沸腾,此不为罪么?”   杨皇后哑口无言,仍不甘心道:“可杨谢两家同气连枝,阿音,望你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为杨家美言几句。”   提起过往的情分,谢及音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否记得,当年住在汝阳谢家时,我身边有个投井自尽的婢女,叫断珠。”   杨皇后闻言目光微闪,不敢再看她。   “断珠即将出府嫁人,却被人下药,掉光了头发,后来她投井自尽,我恶毒刻薄的名声也传遍了洛阳。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与杨家并没有什么情分。”   谢及音顿了顿,又说道:“我带阿姒去建康避难,她却与外人联合起来算计我,如今我与她没有情分,只有恩怨,我不为难你们已是克制性情,怎么能指望我为你们美言?”   句句质问,最终令杨皇后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她不得不接受杨氏即将退隐败没的结果,竟当场以袖掩面,痛哭落泪。   谢及音见不得她这副可怜相,宽慰了她几句:“杨氏能保得满门平安已是幸事,若族中子弟争气,将来仍有出头之日,您想想胶东袁氏,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杨皇后闻言,擦干眼泪起身拜谢,怅然道:“从前是我气量褊狭,阿姒也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谢及音叫识玉扶她起身,“您是长辈,我不受这礼,平身吧。”   送走了杨皇后,又迎来了崔夫人。   谢及音甩开崔缙后,崔缙在并州城门与守城卫起了争执,恰巧被郑君容碰见,当即将他抓回洛阳,暂关押在廷尉里。待谢及音也回到洛阳,除崔缙以外的崔家人被尽数释放。   崔夫人知道谢及音不喜崔家,不敢有非分之求,只想请她饶崔缙的性命。   听闻崔夫人能去廷尉见到崔缙,谢及音当即起身,铺纸研墨,写成一封和离书,交给了崔夫人。   “劳烦夫人给他传个话,叫他在这和离书上签字,或可免去一死,改为流刑。”   崔夫人不敢有二话,收了和离书后,径直前往廷尉。   一连见了两个长辈,谢及音坐得腰有些酸,回主院换了身舒服的常服,拆了发髻,趴在榻上休息,让识玉给她捶一捶腰。   后来隐约睡着了,再睁眼时,却见裴望初正坐在榻边,宽袖束起,垂目给她揉腰。他的手劲儿比识玉大,手法也娴熟,双掌拢在腰间时,几乎能将她圈住。   这一幕让谢及音想起金绡帐中的场景,腰间的酸软已消,继而生出隐隐的热。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还困吗?”   “不困了,只是迎来送往,有些疲惫,”谢及音翻了个身,仰面望着他道,“奇怪得很,明明你是新帝,这些世族无论说不说得上话,都只来找我,这是为何?”   裴望初目中含笑,“许是因为皇后娘娘心地良善,比我好说话。”   “心地良善?我可从不曾有这种名声,”谢及音打量着他,心中生出几分怀疑,“该不会是你故意教他们来找我的吧?”   裴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图什么?你不日就要离开洛阳,我日夜与你相伴尚嫌不足,又怎愿让无关的人来搅扰你我。”   他的手沿着她腰间,一拃一拃往上数,心里记下一个数,又去量她的肩宽。   谢及音好奇,“你这是做什么?”   裴望初道:“在洛阳宫府库里发现了几匹成色不错的水绡缎,这种料子质地清凉,想给殿下做成夏衣,所以先来量一量尺寸。建康热得比洛阳早,早日做完,也好早日给你送过去。”   他倒是心细如尘,谢及音闻言,心中又软几分,遂将他邀到榻上来,靠在他怀中软语安抚他:“我在建康已住过两年,早已习惯那边的气候,你不必过于挂怀。倒是你,独自留在洛阳,要照顾好自己,朝堂之事多听诤臣之言,衣食起居也要多加珍重……我在建康会惦念你的。”   裴望初心中微嗤,嘴上说着惦念,心里还不是盼望着抛下他。   他想起方才撞见识玉在收拾行李,连殿下最喜欢的香炉都要带上,大有一副再也不回来的架势,心里十分不舒坦。   但他不会将这种情绪摆在脸上,只会暗中记在心里。   他的手沿着她全身走遍,记住了她各处的尺寸,方温顺地低声道:“嗯,我听殿下的,绝不让你挂怀。”   他这副模样,叫人既怜又爱。谢及音没把持住,先越了界,两人挑落床帐,在榻上厮混作一处,直到午后方歇。   白日胡闹,实在是没有规矩,偏偏是她先动的手,总不好去怪罪别人。   沐浴更衣后,谢及音望着镜子犹带春色的脸,暗暗告诫自己要净心明性,不可再为美色所惑。继而又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纵夙夜由他闹,也不过几日的光景,一切随心意去吧。   裴望初抽身去了趟洛阳宫,谢端静与杨皇后先后来谢恩。   刚刚沐过美人恩,裴望初难得有几分好心情,对谢端静道:“姑姑不必如此客气,这都是嘉宁殿下的恩惠,她在洛阳不常与人来往,难得与姑姑交好,以后还望姑姑能常入宫陪她。”   谢端静诚惶诚恐受了新帝这一声“姑姑”,心中疑惑,却片言不敢多问,匆匆谢恩退下。   至于杨皇后,她也是得了裴望初的允许后才登嘉宁公主府拜访。裴望初对杨家人没什么耐心,只淡声道:“既然殿下给杨家指了明路,就照殿下的话去做,但是谢及姒与崔缙合谋算计殿下一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劳烦你写信给她,叫她即刻回洛阳,她若自己回来,尚有几分体面,否则槛送洛阳,实在是不太好看。”   杨皇后颤颤应道:“是。”   裴望初前往后宫尚衣局,绣娘们正在给他登基大典上要穿的衮服收尾,见了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裴望初召来尚衣局尚宫,将谢及音衣服的尺寸报给她。   “吾的衮服不必再费心,你亲自带人赶制皇后衮服,不可出差错,不可走漏风声。稍晚一些,尚书省的人会来交代具体事宜。”   尚宫对此事十分上心,谨声应下。   二月二十二日,春雨如酥,湿润草木,郑君容赶回洛阳,未及沐浴更衣,先往公主府中见裴望初。   裴望初正在东厢房里独自对弈,棋盘上,黑子已然连成一片,重重锁住白子,只差最后一击。   “你来得正好,”裴望初从棋篓中拈起一枚黑子,绕在指间,微微笑着对郑君容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请你帮忙。” 第71章 怜悯   裴望初将棋枰上的黑白子收起, 邀郑君容重新对弈。   两只燕子绕梁避雨,郑君容抬头看了一眼,一边拎起袖子擦脸上的雨水, 一边说道:“我从天授宫赶来,有人想趁宫主不在纠集生乱,我收到密报,已将其全部清除。这次的手段有些狠,鹿鸣山里应该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裴望初问:“莫非是追随前宫主的天师妖言惑众, 想要叛教自立?”   “宫主猜得不错, ”郑君容道,“他打着天授宫的幌子收私人供奉, 将这些钱拿去收买人心, 并承诺宫变事成后提拔追随他的人,有些刚入教的小弟子不知事,听信了他的话。”   裴望初依旧执黑子,落子在棋枰中心, 缓声说道:“世道乱时, 天授宫应当出世庇佑黎民,如今新朝将立, 往后日子太平, 天授宫也该逐渐隐退了。”   郑君容一时未能参透,“宫主的意思是……”   “将天授宫从蜀地迁到洛阳, 并入钦天监,从此世上只有天授教,再无天授宫。”   裴望初望着停在梁下的两只燕, 解释道:“皇权若是失道,有御史台谏言, 谏言不成,有陈胜吴广之辈改天换地。但天授宫不同,它妄称天授之名,蒙蔽众生神志,若是有心翻云覆雨,能闹得天下不得安宁。如今我一身兼任,尚可遏制它独大,若哪天我死了,宫主之位落于他人之手,大魏必将起乱。”   郑君容道:“宫主的话有道理,只是不该说死不死这种话,你马上就是大魏的新皇,是要被称万岁的。”   “万岁么……”裴望初掩唇咳了两声,轻笑道,“照眼下这个情况,恐怕撑不到十年。”   郑君容闻言皱眉,“怎么回事?莫非是因为从前服的那些丹药?”   裴望初点点头,“砂毒未解,积郁于心,有躁气冲脉之症,一动气就会头疼。”   “那就别动气,”郑君容颇为不解,“你是上一任宫主的关门弟子,是天授宫的要术传人,没人比你更懂调养生息之道,这些症状为何不早日调理?”   裴望初道:“从前是因为未找到殿下,没有心思调理,如今则是因为……殿下要走,想要离开洛阳。”   郑君容微愣,“她好不容易才从姓崔的手中跑出来,这安定日子才过了几天,为何又要走,你与殿下吵架了吗?莫非是你不肯许她皇后之位,她生气了?”   裴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这么猜,这恶名我担下就罢了,偏偏恶果也只有我受着。我愿意将大魏玉玺与皇后凤印都捧给她,可她不接。”   郑君容更想不明白了。   他出身青楼,又曾做过骆夫人的相好,自诩最懂女人心,无非是宠爱与权势,如今二者皆备,嘉宁公主为何会拒绝?   裴望初将谢及音的理由说给郑君容听,郑君容听完后默然许久,将落在地上的棋子拾起,缓缓说道:“原来殿下竟有这样一颗玲珑心,她看得深远,想得长久,是为大魏好,也是为宫主好。从前是我低看了她。”   裴望初道:“有时候我倒宁可她别想得这么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   “宫主既然已经答应殿下要放她离开,就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再为此耗神动气,否则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撑不住了。”郑君容劝他道。   “我想不开,从谦,”裴望初道,“我叫你来洛阳,正是为了在此事上帮我一把。”   郑君容不解,“我能怎么帮?”   两人边聊边落子,窗外微雨转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棂上,碎玉般迸溅在棋子间。   黑玉棋子已于润物细无声间又成得胜之势,裴望初抬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缓缓说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为自己爱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实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虽是纤纤女流,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被保护,她更喜欢去保护别人。”   “她从前处境那样艰难,费尽周折从谢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贪慕容色,她是可怜我,想保护我。从谦,你当年能出洛阳宫入公主府,也是因为殿下可怜你。后来胡人入关,她又可怜洛阳百姓,可怜谢及姒……许是因为她从前得到的爱怜太少,深知得不到庇护会有多难过,所以她会下意识想去保护别人。”   郑君容对此将信将疑,他也是从被人欺凌的处境中长大的,他怎么没有这种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师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刍狗,生死与他无干。   “我一开始也不信会有人天生道心悲悯,但我反复试探过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诉郑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王家、萧元度,乃至于崔家、杨家,所有的无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这一点我做不到,从谦,你也做不到。”   郑君容讶然,“难道殿下心中就没有怨忿吗?”   “没有。正如朱砂不改其赤,明月不改其清,她只记得要朗照四方。”   裴望初忽而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正是因此,她想要离开我……她大概觉得,我已是大魏新帝,受人拥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   这句话在心中盘桓了许久,说出口时仍觉十分怅然。   他近来常梦从前,那时为了做戏给谢黼看,他常常跪在院中鹅卵石小径上,殿下会偷偷塞给他两片护膝,看到他膝上青紫积淤时,也会心疼得直叹气。   他在公主府中挨过的每一鞭子,殿下都记在心里,她曾为他抗争过,为他落过泪,曾紧紧拥着他,乞求他活下去。   身在梦中的人总是不知好歹,如今他再想要这一切,却是不能够了。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这是我与殿下的私事,我说与你听,只是因为无人可诉,积在心里总不得解脱,”裴望初垂目一笑,“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住到洛阳宫,为我炼制丹药和五石散。”   郑君容听罢拧眉,“丹药和五石散?前宫主死后,你不是已经戒了这些东西吗,如今为何又提起来?你明知这些东西有多伤人。”   裴望初道:“世上伤人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想以此逼殿下留在洛阳?”郑君容叹气道,“你别忘了太成帝是怎么死的,殿下她一向不喜这些东西,若她知道你暗中服食,一怒之下反而与你断绝情意该怎么办?”   裴望初轻轻摇头,“我就是打算让她知道。我也在赌,赌她对我的情意会胜过她留下的负罪感,赌她会怜悯我。你若不肯帮我,我也能找别人,只是炼出的丹药把握不好成分。”   郑君容思忖许久,无奈问道:“宫主心意已决吗?”   “别无他法。”   “那好吧,我听令就是,”郑君容看了眼案上乱作一团的棋局,叹气道,“嘉宁殿下落在你手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郑君容在洛阳宫中设炼丹房,架起炼丹炉,开始给裴望初炼服食的金丹和五石散。   他也曾劝裴望初以假乱真,意思意思就行,裴望初却道:“以此种手段逼殿下已是下作,我不想再骗她,也承受不起一旦被她知道真相的后果。届时恐非三五年,她怕是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郑君容心中感慨,也不知是他天性如此还是丹药影响,属实是太过偏执。   二月二十四日,距离新帝登基只有两天,一切行仪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尚衣局内为皇后衮服昼夜忙碌,尚书省也因接了要同时立后的密诏而忙到头滚地,洛阳城里流言四起,唯有嘉宁公主府中一片平静,就连识玉也因忙着打点行装而多日未出府邸。   谢及音闲来无事,学着用红绳编了一些玉佩穗子,从中挑选出最周正的一个,打算送给裴望初。   识玉卷起门下的珠帘,嘟囔道:“新帝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经两天没见人了,您马上就要离开洛阳,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不舍?”   谢及音把玩着手中的穗子,“登基大典在即,他也有许多事要忙,放心,临走之前,他肯定会来送一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中也隐约有失落。两天以后,洛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公主府里最空荡的时候,只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纵然咽泪装欢,也不能叫他为难。   是夜,弦月初升,公主府中次第亮起灯盏。   裴望初走进主院时,谢及音正在廊下逗猫,见了他眼睛一亮,招手道:“七郎!”   仿佛一阵清朗的暖风拂过心上,裴望初心中一软,走上前去。   “你是生病了吗?怎么两天不见,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冷冰冰的,像一块无瑕的凉玉,见他唇上也没有血色,忍不住皱眉道:“莫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低声附和,“嗯,大概是没睡好。”   谢及音叹气,“今夜歇在我这儿吧,有什么事让尚书省去忙,好好睡一觉,我帮你按一按头上的穴位。”   裴望初闻言抬眼,目色深深地望着她,似有三分笑意,“殿下是在邀请我吗?”   谢及音面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我是叫你休息。”   “不妨事。”   谢及音突然被凌空抱起,石榴色的长裙在空中划过半圈,阿狸跳起来去抓她,却扑了个空。   她埋靠在他怀里,闻见他衣上有一股微苦的清香,有点像檀香,却不及檀香甜腻。这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她正恍惚思索间,吻覆了上来,带着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恳切。   环佩叮当落了一地,春风里,红帐轻摇,夜色如酥。   待云敛雨收,裴望初起身穿衣,谢及音蹙眉看着他,他柔声赔罪道:“洛阳宫里还有急事,我今夜要赶回去守着,恐要怠慢殿下了。”   谢及音不解,“什么正经事,要你大半夜也脱不开身?”   “只是核对后天的朝仪流程,殿下别多心。”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既求去,谢及音也不好再留他,只坐起来为他整了整衣襟,叮嘱他劳逸结合。   裴望初撑在床侧与她缠吻,“早些睡……我明日再来。”   他起身离开时,室内的香炉已熄,冷月照在屏风上,如满地流银。   七郎今日有些奇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往常都要拉着她厮磨半天才肯起身,今日走得倒是痛快。若非深知他情深义重,倒叫人怀疑他是否急着去另会佳人。   谢及音也睡不着了,懒懒撑身坐起,正欲掀帐下榻,在床边发现了一条衣带,是裴望初走得匆忙落下的。   衣带宽约两寸,上绣数只白鹤,谢及音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忽然心念一动,起身点灯,将自己前几日编织的玉佩绳结都找出来,挨个衬在衣带上比量一番,看哪个颜色和样式更合适。   “这是什么……”   被灯烛的光一照,衣带所绣的白鹤翅膀上隐隐发亮,谢及音用指腹一抹,抹下了一层薄薄的粉末,似赭色,又似金色。   她细细闻了闻,发现这味道与今夜在裴望初衣服上嗅到的味道一样,有种微苦的清香,并不腻人。   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莫非是某种香料?   但若是香料,又怎么将粉末曾在衣服上?   谢及音碾着指间的粉末,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心里又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并非是个寻常无聊的细节。   烛台上忽然爆了个灯花,焰心跃跃,变得更加明亮。谢及音的目光落在灯烛上,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凝住了。   她记起了自己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昔年太成帝沉迷修道服丹,她曾数次入宫劝诫,那时德阳宫里丹炉不熄,殿中缭绕的就是这个味道。   金丹,五石散,长生药……朱砂混合金粉,用符纸包着在丹炉里烧炼时,会有清苦之香。   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她颤颤将那条衣带举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   她的心终是沉了下去。   她曾服过几次五石散,不会忘记这个味道,可是……七郎怎么会……   谢及音望着那衣带,呆滞地坐了许久,待那灯芯几欲燃尽,她突然推案而起,高声朝外喊道:“识玉!识玉!”   识玉睡得正香,被急切的金铃声震醒,连头发也来不及梳,匆匆跑到卧房。   却见谢及音已穿好衣服,手中拿着一顶幂篱,脸色阴沉沉的,如覆冷霜。只听她寒声道:“带着本宫的金印,随本宫入宫。”   识玉一愣,“现在?”   “现在。” 第72章 盛怒   德阳宫里, 此时仍有十几个方士在忙着炼丹,鼎炉丹火烈烈,映得殿内明亮温暖, 丹药清苦的香气在殿内飘荡成风。   裴望初身穿一件单衣鹤氅,面前的小案上摆着朱砂、金粉、白矾、慈石等粉末,他正左手持《周易参同契》,右手拿着金药匙,将这些药粉兑到药钵里。   郑君容为他端来煎好的五石散药汤, 颇有些不情愿地搁在他案前。   “宫主这几日服食的太急了些, 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殿下发觉, 你自己就会撑不住。”   裴望初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 说道:“她若对我仍有几分上心,一定会发觉的。”   “若她发现不了呢?”   裴望初闻言一顿,随即抬目笑了笑,“那我死不足惜。”   郑君容无语, 正叹气间, 宫门守卫匆匆来报,说嘉宁公主欲携金印强闯宫门, 宫门守卫快要拦不住了。   “不必拦她, 放她进来。”   裴望初的声音里似是有几分愉悦,他将书随意扣在案上, 对郑君容道:“等会怕要委屈你与我一同受过了。”   他缓缓起身,迎出殿去,站在丹墀上方。外面夜深月静, 宫灯煌煌,谢及音自夜色里走来, 打量着他的衣着,脸色愈寒。   她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问道:“这么晚了,七郎不休息,在德阳宫做什么?”   裴望初温声反问道:“殿下呢?”   谢及音拨开他,气冲冲往宫殿里走,果然见一丈高的铜鼎赫然陈列殿中,十几个方士正忙着看顾火候、描符画咒,为首那人是许久不见的郑君容。   郑君容见了她,恭谨一揖,“嘉宁殿下万福。”   谢及音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小案上的药碗上,她端起来嗅了嗅,心头怒火更盛,将那药碗往地上一摔,抬手将小案上的器皿尽数扫落在地。   她气昏了头,眼前一花,堪堪扶着案边才站稳。   郑君容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立在一侧不敢言语,裴望初偏走过来,火上浇油道:“仔细别伤了手。”   听见这装模作样的声音,谢及音怒从心起,猛然转身,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郑君容听得心中一颤。殿中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皆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玉白色的脸上红痕顿现,疼是真疼,痛快也是真痛快。   见他笑,谢及音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巴掌。   郑君容不忍直视,欲上前劝和,“殿下,您给宫主留些体面——”   话音未落,却见裴望初后退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郑君容咬了舌头。   殿中众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只敢进气儿不敢喘气。天授宫的宫主、大魏的新帝跪在地上,他们哪还敢站着,于是纷纷跟着郑君容跪伏在地。   此情形并未使谢及音消气,她厉声质问裴望初:“你这是问哪门子道,想成哪路的神仙?你如今可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魏灵帝、太成帝尸骨未寒,你就忘了他们死于何故吗?你……你……”   她气极,一时连话都说不全,裴望初朝识玉使了个眼色,吓懵了的识玉忙上前扶稳她。   识玉一边低声相劝一边给她顺气,谢及音背过身去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叫无关的人都出去……郑君容留下。”   十几个道士躬身退出殿去,谢及音走到案前坐下,扶额缓着心里的那股怒气。   识玉给她倒了杯水,谢及音道:“这德阳宫连水都是脏的,我不喝。”   她一个眼色也不肯给裴望初,任他在原地跪着,转向郑君容,冷声道:“你来说,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郑君容抬眼去看裴望初,谢及音呵斥道:“不许看他!你若敢有欺瞒,本宫以惑君之罪,一根根拆了你的骨头!”   郑君容自认冤屈,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该让嘉宁公主管一管宫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他供了个底掉。   “……宫主服食丹药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节制,并不伤身。后来他为了得到天授宫宫主的位置,精研丹道,难免久服成瘾,时有幻症与头疼之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戒掉,那时本该悉心调养,可是……”   谢及音双眉微挑,“可是什么?”   郑君容叹气,“可是那时您下落不明,宫主他忧心如焚,如已灰之木,唯服食丹药可得慰一二,勉强撑持……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闻言,谢及音心头一紧。   裴望初很少跟她提起她失踪那段日子,既不曾问,也不曾说。关于他的心境,谢及音只在他写给王瞻的信中能窥见一二。   那时他的偏执已经露出端倪,他说他久病将崩,不愿蹉跎,要弃了帝位去四海寻她。   自建康奔往洛阳的路上,谢及音担心了一路他的病情,只是见面后见他一切如常,又不曾提及,心中的疑虑才渐渐压了下去。   原来他竟因她……病得那样重么?   谢及音一时无言,起身走到裴望初面前,见他的脸色在那两巴掌红痕的衬托下愈显苍白,唯有眉目清绝,沉静一如寻常。   他抬目与她对视,见她红了眼眶,又缓缓垂下眼帘。   “这次又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他听见她颤声问道。   “这算作践么?殿下,”裴望初轻声一笑,“这只不过是所求不得,妄念缠身,饮鸩止渴罢了。”   “你所求什么?”   “求你。”   极轻的两个字,如密网缓缓抽紧的丝绳,将她缚住,也使她惊省。   谢及音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似是如今才知觉,这副濯濯君子相之下,藏着怎样一颗叛逆不经、癫狂不端的心。   她抬手抚摸他脸上的红痕,声音微哽,“你这是何苦……我不是你的吗?”   “殿下从来都不是我的,是我想属于殿下,但你如今却不想要我了。”   “我已经答应过你,待朝政稳定,民心宽宥,我会回到洛阳,难道你连三年五年都等不得?”   “我一向不如殿下有耐心,自然一时一刻都等不得,”裴望初垂目,语调微讽,“殿下若是能等,倒不如留在洛阳等上三年五年,等我死了你再离开。”   三年五年……她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   且不说人生苦短,相守难得,单说她今朝能为所谓帝王声名舍他而去,来日也必会因其他考量而离开他。难道三五年之后,帝王就不需要虚名了吗?   他不过是她从雨中泥泞里救起的一只断翅之雁,一时得她怜惜,如今见他恢复如常,她就不再爱护他了,要逐他远远飞走,余出慈悲去救别的孤雁。   若是如此,他宁愿一辈子折断翅骨,戴着脚镣守在她身边,做与她罔顾礼法的待罪鸳鸯,为她梳头描眉的轻贱待诏。   听他轻言生死,谢及音落下泪来,一时又气又伤心,“你这是要以死来逼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逼迫殿下,殿下想走,我会高高兴兴为你送行,”裴望初抬手为她拭去眼泪,“而殿下只需狠一狠心,别回头看我,别怜惜我……你就能拥有一世的自由。”   他笃定她不是狠辣果断的人,不信她对自己真的一点私欲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点,他就能从无数借口中抓紧她。   谢及音一时情难自抑,掩面垂泣。   她心里十分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对他好,憧憬他能成为有为的帝王,平乱世,开新朝,得享万民拥戴,不负裴七郎曾经的盛名。   她并非不爱他,可是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克制私心,为他作长远计么?   “殿下是聪明人,无须在此事上庸人自扰,”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那垂珠带雨的梨花面,轻声叹息道,“勿见纷乱,只求本心,无论你是走是留,望初绝无怨言,好吗?”   郑君容与识玉俱已退下,空荡荡的德阳宫里只剩这对解不开的怨侣,两人一跪一坐,姿态亲密,低声私语着。   凉风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纸,飘飘荡荡飞出殿去。   裴望初拥她在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丹炉上,丹炉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的双眸亦时亮时暗,隐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动。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泪,已经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鹤氅,凉如刚刚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着慢了许多。裴望初抚着她的后背为她缓气,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舍不得他,还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还好,只今日伤心这一场,若是她依旧舍得……   裴望初拥着她的手紧了紧,贴着她的心跳,能闻见她颈间沐浴后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却也不甘就此放过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心生剖出来,挑选她最喜欢的骨头,刻上她的名字送给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报复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药,此念一起,便觉气血逆涌,如火焰烧灼,他浑身隐隐发热,双目渐生暗红,目光轻飘飘的、又似无意识地落在谢及音发间的金钗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钗。   然而金钗晃动,干渴的唇间突然覆上一吻,是湿润的,苦涩的,急促撞入他怀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搂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松开。   谢及音缠在他身上,轻轻捧起他的脸,因心绪起伏而喘息不定,哑声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说想要我么?别怕……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第73章 偏爱   一切堪堪停在失控的边缘。   德阳宫的青石地板有些凉, 裴望初单手护在她颈间,亲吻她的眼睛,低声恳求她:“不要骗我……殿下, 哪怕拒绝我,也不要骗我。”   可他何曾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谢及音环住他,以一个温柔耐心的吻来安抚他,直至他的脉搏渐渐平息,双眼中的隐红消尽, 黑玉似的, 只映着她的面容。   “我会留在洛阳陪你,巽之, 不会骗你。”   谢及音抬手抚过他的鬓角, 指腹轻轻按在他眼尾,仿佛在安抚一只惊弓之雁。   “别怕,我不骗你。”   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抽开自己的衣带, 低声问他:“要吗?”   “在这儿?”   “在哪里都可以。”   她已经一退再退, 挑断了底线,再纵容他, 又能荒唐到哪里去呢?   裴望初没有脱她的衣服, 只撩起她的石榴裙,将她从青石板上抱起, 紧紧拥在怀里。   这是一次温柔似水的情/事,是对她承诺的试探,也是她最坦然的安抚。   谢及音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喘息, 终是不耐地垂目道:“快一些……”   嘉宁公主戌时入宫,闹了这一通, 眼下已过了子时。众人都跪在殿外,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郑君容也缩在避风处,叹息声一声接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终于有了动静,喊人进去。除了郑君容没人敢应声,他搓了搓手,折身走入殿内。   地上仍是一片狼藉,但两人的氛围似乎缓和了许多,嘉宁公主靠在太师椅里,他那惯会连累人的好师兄正站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揉按双肩,一边低声与她说话。   “殿下若是困了就先去睡,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   “不必,就现在。”谢及音睁眼看向郑君容,十分客气道:“劳烦郑天师去请太医署的太医来,给咱们陛下好好诊一诊。”   郑君容闻言,下意识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既然已经得偿所愿,何必再惹她难过,若是把人气得狠了,他也心疼。   于是郑君容说道:“宫主自己对丹道研习精深,一应症状、如何调理,也比太医署的太医明白,殿下若想知道,不如让宫主自己交代。”   谢及音似笑非笑道:“本宫不信天授宫会有什么正经医术,你不去请,要本宫亲自去请?”   郑君容再次看向裴望初,见他无奈点头,只好领命,“殿下莫急,我这就去。”   他躬身退到殿门处,谢及音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郑君容停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再去找几个力气大的禁军来,将这炼丹的鼎炉拖出去砸了,一应器皿,也都毁掉。”   “呃……”郑君容一僵,心中有些替自己后怕,谨声道,“遵命。”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后有些恹恹的倦意,谢及音撑额轻按太阳穴,闭目小憩。   裴望初在她耳边道:“渴不渴?我叫人从别处送些茶水进来。”   是有些渴,五脏六腑里仿佛有细细的火苗在烧。方才她一时动情,又心疼他,应了他不少事,冷静下来回想,简直处处蹊跷。   他当初答应放她离开,答应得那样痛快,原来是阳奉阴违,先派许多人来公主府中缠她,见此计无效,又使出苦肉计这种下策。   可是下策归下策,苦却是真的苦,叫她一时气得牙根痒,又不忍冷脸同他算账,怕再把人逼出个好歹。   罢了……来日方长,往后算账的日子久着呢。   思及此,谢及音面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握着裴望初的手让他绕到身前来,“我不渴,七郎不必折腾,倒不如自己先说说,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的指腹微凉,落在红痕处很舒服。   她说不走了,裴望初的口径就变了,安抚她道:“只是砂毒淤积丹田,不算什么绝症,日后悉心调理即可。”   谢及音轻轻揉着他脸上的红痕,闻言叹息道:“我对天授宫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劝你不要瞒我,若是过会儿与太医的话对不上……”   “暂不危及性命,至于别的,殿下不必牵挂。”   谢及音默然一瞬,又问:“可会影响子嗣?”   “殿下觉得受影响了吗?”裴望初闻言轻笑,一边不愿惹她难过,一边又暗暗受用她的关心,“只有殿下想要,就不会影响。”   回想起刚才的放浪,谢及音耳垂隐隐发热,她又默默合上眼,不说话了。   前来德阳宫的路上,郑君容悉心叮嘱了太医一番,教他如此如此答话。这对出身天授宫的师兄弟在性命攸关之事上向来有默契,太医给裴望初诊断过后,故意将症状往轻了说,竟与裴望初所言八九不离十。   谢及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了回去。   折腾得天都要亮了,谢及音才在偏殿歇下,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裴望初正在帐外守着她,为她提起绣鞋,说道:“等会吃过饭,有样东西要请皇后娘娘过目。”   她乏得很,懒得与他争逞口舌,随他一会儿“殿下”,一会儿“皇后”地乱喊。可是当他在妆台前为她梳起繁复的高髻时,谢及音轻轻蹙眉道:“何必弄得这样夸张,绾成偏髻即可。”   裴望初正专心致志,“过会儿再给你梳偏髻,眼下先听我的。”   谢及音的五官生得极好,不施粉黛时清绝出尘,待细描柳眉、薄施胭脂、轻抹朱唇,则又是另一种明艳动人。   华丽的高髻衬得她更加端庄,在一旁打下手的识玉也不免惊艳道:“殿下从前是仙女下凡,如今却是神女临世了!”   谢及音嗔她道:“你也陪他一起胡闹,当本宫是木头娃娃么?”   正说着,却见一行宫女鱼贯而入,个个将檀木盘捧到眉际,盘中放着一套金玉璀璨的凤冠,瞬间照得室内金光闪闪。   尚衣局的尚宫带着八位绣女走在最后,她们合力托着一套玄色的皇后衮服,另有两个绣娘在后捧着捧着拖地的披帛。   谢及音当场愣住了。   裴望初见状一笑,温声道:“烦请皇后娘娘移步,试一下明日登基大典时要穿的衮服。”   谢及音一时未回过神来,“明日……”   “嗯,明日帝后同时参礼,待试过衮服,会有尚书省的礼官来教你流程。”   裴望初轻声在她耳边道,“昨晚之前,不敢让你知晓,怕你不同意,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如今就同意了?裴七郎真是打得好算盘,时间也赶得如此凑巧。”   裴望初不敢辩白,抬手为她顺气,“此事确实是下策,你若心里有气,尽可罚我骂我,实在不行,就叫仪典往后移几个月,待你气消了,想通了,咱们再办。”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恃无恐,封后大典可以拖,难道登基大典也能拖么?拖来拖去,他就不怕夜长梦多,拖出乱子来?   谢及音缓了口气,对裴望初道:“你来内室,我有话与你说。”   这发髻沉得很,绕过屏风后,谢及音慢慢沿着榻边坐下,裴望初为她斟茶,递到她手边。   他说道:“你若是要罚我,不必避着别人,训诫帝王本就是皇后之责,我不怕叫人知道。”   罚他什么?是打他耳光还是叫他跪着?他这人性子古怪的很,只怕是罚得越狠就越合他心意。   谢及音接过茶盏,慢慢说道:“登基大典是新朝之始,不可儿戏,我既然答应你留下,自然要做你的皇后。虽然你此举实在是过分,但为大局计,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听她说答应,裴望初的心先落下了一半,“看来殿下还有条件。”   谢及音道:“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哪三章?说来听听。”   谢及音边思索边说道:“其一,你要专心调养身体,不可再沾染丹药。”   “可。”   “其二,有求直言,有话直说,不许你再算计我。”   裴望初闻言一笑,“我有求,殿下一定答应么?”   谢及音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在立规矩,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份。”   “好吧,”裴望初轻声叹了口气,“可。”   “其三,既为帝王,日后当以国事为重,要做臣民表率,不可轻言生死,亦不可轻言弃位。”   这一条,裴望初没有急着答应。“不轻言生死”几个字说得轻巧,若是轻易应下,日后若有不测,岂不是叫他自套枷锁。   谢及音柳眉微挑,“七郎不愿么?”   “这一条,我亦有三章,要殿下先应,我才能应。”裴望初俯身撑在她身侧,双目沉沉,笑意不达眼底。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道:“你说。”   “其一,你做大魏的皇后,既掌皇后凤玺,也掌天子玉玺。”   虽有些出格,倒也不算离谱,谢及音应下了,“可以。”   “其二,不许你以国事为由,逼我做伤及你我情意的事,譬如纳妃。”   谢及音莞尔,“你当本宫乐意膈应自己么?”   “这算应了?”   “应了。”   “其三,”裴望初伸手抚上她的鬓角,缓缓抬起她的下颌,凤目半阖,柔声道:“百年之后,若我先崩,大魏江山托付给皇后娘娘,若皇后娘娘先崩,我要为你殉葬。”   谢及音双眉一蹙,“巽之!”   “答应我。”   她一时不言,裴望初眉目微冷,“那你此章是何意?昨夜哄我的话,今日就要反水吗?”   谢及音气急,“是我反水还是你无理取闹?要么你我一起死,要么谁也别陪着谁,你说这种话是何意,真当我心里没有你吗?”   “这不一样,”裴望初长长一叹,“就算没有我,殿下也是明珠,当光披四海,照耀九州,但我若失了殿下,便一无所有……你真当我爱这凡尘羁縻,劳碌不休吗?我只是爱你而已。”   此话说得太重,谢及音心中又酸又黏,她想劝他惜命,劝他爱这世间种种,裴望初却先一步抢了她的话。   “我不强求殿下心中只有我,殿下也不要强求我心中有其他,我们各退一步,各得最合适的归宿,好不好?”   谢及音缓缓摇头,“不好。”   裴望初默然半晌,又问道:“倘你我尚有儿女在世,你能舍得下他们,随我而去吗?”   谢及音一噎,反问他:“那你能吗?”   裴望初一笑道:“我能。”   谢及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殿下不必与我比心狠,你我终究是不一样的人,我从不怪你,”裴望初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最初爱的即是这样的你。”   若她并非如此,当年她身为谢氏的公主,又怎会救一个裴氏的逆臣。   她的爱如月印万川,一月在天,万川得映,身为凡尘细流,能得她偏爱已是万幸,怎舍得那明月坠落,令四海如长夜?   “答应我吧,阿音。” 第74章 房术   帝王衮服描龙, 皇后衮服绣凤,华袿飞髾,曳地披帛上以金线绣成十二章纹, 日月星辰在天,群山黼黻在后。   金玉凤冠沉甸甸压在头上,裴望初抬起她的双臂,为她整理衮服,见她仍微微蹙眉, 贴在她耳边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明天要大婚了,不高兴吗?”   头一回见帝王亲自为皇后更衣, 尚衣局尚宫带着一众宫娥跪在阶下, 屏息不敢言语。   谢及音仍在纠结刚才被迫应下的那三章,闻言回过神,见众人都跪着,脸上的神色缓了缓, 对裴望初道:“叫她们都起来吧。”   识玉带着众人退下, 裴望初怕累着谢及音,端庄繁复的皇后衮服尚未捂热, 又被层层褪下, 随意搭在一旁,凤冠也被摘下, 高髻层层拆开。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只着中衣的谢及音突然扑进他怀里,一边仰面吻他, 一边抽解他的衣带。   裴望初揽着她的腰往上提,轻声提醒她道:“明日是大婚, 殿下。”   “明日要,今日就不要了吗?”谢及音勾着他的衣带,屈指点在他心口,“明日绾发,今日就不绾了吗?你昨夜还说要一辈子为我绾发,你若是走得早,要本宫一辈子披头散发么?”   这话听得裴望初极受用,他绕起谢及音的一缕长发,安抚她道:“那我为殿下绾发到一百岁,好不好?”   “自然是好,”谢及音描着他的眉眼,又絮叨了一遍,“你要惜命啊,巽之。”   “只要殿下怜我,我就惜命。”   情至浓处,风吹帐中,低声絮语,暗香浮动。   和他在一起,总教人觉得食髓知味,明明昨夜在公主府一回,在德阳殿中一回,明日又是大婚,可今日还是越了界。   谢及音脸上红韵犹存,她惫懒地靠在裴望初怀里,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段日子如此放纵,会不会对你的身体不好?”   裴望初低声道:“只要殿下受得住,我就受得住。”   “我是认真在问,你从前服用了那么多丹药,不是该好好调养吗?”   “殿下知道如何调养?”   谢及音轻轻摇头。   裴望初缓声在她耳边说道:“砂毒淤积,在疏不在堵。《素女经》有云:阴阳交接,爱乐弥合,是精气通畅之正道。殿下怜我,是在帮我。”   谢及音似信非信,“《素女经》中……真这么说?”   “《素女经》、《千金方》、《皇帝内经》,自幼入天授宫的弟子,必早早熟读这些医道经论。房中术是男女同修的养生之道,殿下若不信,我将原籍找来给你看。”   谢及音并非不信,她只是从前未接触过这些东西,有些惊讶。更不知表面上光风霁月的裴七郎私底下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心肠。   原来她贪求不知餍足都是他的过错,亏她还在心中暗暗反思。   思及此,谢及音抬手拧住裴望初的耳朵,因羞恼而微怒道:“你这些手段,若是生在后宫女子身上,是要被问罪杖毙的。”   “嗯……殿下要杖毙我?”裴望初的手落在她小腹上,“算算日子,癸水快要来了,若是这回不疼,也有几分我的功劳,为何不赏反罪?”   谢及音微愣,松了手,“此事会缓解癸水的疼痛?”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以指腹切脉,凤目半阖道:“殿下有体寒之症,也需要悉心调养,你若不喜欢喝药,我以房中术教你。”   以房中术……教她?   裴望初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暖热的气息如兰如麝,十分勾人。待谢及音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觉后脊一阵酥麻,脑中嗡然作响。   这回是真的恼羞成怒,谢及音抬手拧他的脸,“你这是哪里学来的下流手段,也敢拿来调戏本宫,本宫要让人把你绑到石头上沉塘!”   “又是杖毙又是沉塘的,伺候皇后娘娘可真不容易,”裴望初笑她脸皮薄,“殿下若喜欢我古板一些,也不是不行,可殿下自己想想,真的喜欢吗?”   谢及音听不下去了,卷起被子将自己全部蒙住,听他隔着被子笑,想起他刚才的话,身体竟有了些反应,不免觉得更生气了,遂冷不防伸出腿,将他踹下了床。   登基大典同时立后一事,准备仪典的尚书省中早已悄悄传开,除了谢及音被瞒到前一天才知道,洛阳城里有些人脉的世家早已对此心照不宣。   新帝是个心思内敛、喜怒不显于面的人,明明和若春风,却总让人惴惴不安。众人揣测圣心如猜天意,须得有望风识雨的本事。唯在立后一事上,新帝昭示了光明磊落、毫不避人的爱意。   他要立前皇室谢氏的公主为后,要她掌凤玺不够,还要让她掌大魏国玺。   他要定年号为“永嘉”。   这毫不遮掩的帝王情意如同话本中的传奇故事,惹来歆羡,也惹来流言蜚语。裴望初本不想让她听见,但谢及音并不避讳这些。   “昔我为公主时,尚不惧人言,今我将为大魏皇后,居万民之首,受人议论更是应当,又怎会将一二质疑放在心上?”   她微微笑着望向他,阳光在她眼中碎若星辰,她温言安抚他道:“巽之,你已是帝王,胸怀要放得宽和一些。”   崔夫人听闻立后的事后,如一盆冷水浇彻心头。   古来虽有二婚的皇后,却从没有活着的前夫,何况她儿子崔缙不仅是嘉宁公主的驸马,而且曾经羞辱过新帝,此番必是凶多吉少,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廷尉司的监狱中灯火幽暗,在曾经关押裴七郎的地牢里,如今正关押着崔缙。   他闭眼靠在满是血污的墙上,听见不远处的狱卒在讨论新帝立后的事,说永嘉帝要为了他的皇后大赦天下,免除白丁之家三年赋税。   他的皇后……他的皇后么?   一阵闷疼直逼心口,崔缙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这是他收到的关于谢及音最后的消息,是她让他母亲探视时捎给他的和离书。   同在洛阳,她不愿相见,甚至和离书上也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夫妻五载不睦,今断此姻缘,从此山行山道,水归水路,一别两宽。   任崔夫人如何恳切哭求,崔缙始终不愿在和离书上署名画押。   那是他的妻,是亲口答应过要与他一同远遁的妻,她骗他伤他如此之深,如今竟连一个身份都不想留给他,凭什么?   廷尉司灯火骤然大盛,方才还在议论永嘉新帝和皇后的狱卒们,此刻皆噤声跪伏在地。   牢房的栅门被推开,逆着光,崔缙看见身披玄氅的裴望初走进来。   新帝从容睥睨的气势叫人不敢专注在他清逸的眉宇间,廷尉卿弓着腰,命人搬张软椅进来,新帝淡声道:“不必,都出去。”   牢房中只剩下他与崔缙,裴望初说道:“当年青云兄没能杀了我,如今这苦果,反倒落在了自己身上。”   崔缙冷嗤,“暗中翻覆的小人,真当自己是英雄吗?”   “或是或不是,我不是来向你求认可的,”他的目光在崔缙身上扫过,“数日前,殿下曾托崔夫人带来一封和离书,青云兄署好名了吗?”   崔缙道:“我不会签和离书,纵你要立她为后,也是强占他□□,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是以大魏新帝的身份来见你,若非必要,也不愿仗势欺人。否则传到袁先生耳中,叫他知道同门相残,我实惭愧。”   裴望初垂眼睨着他,眼神中似有同情,“我是以阿音夫君的身份来见你的。”   崔缙闻言怒声道:“不过是当年捡来的奴才,你算她哪门子夫君!那和离书我绝不会签,纵你杀了我,她也该为我守寡,我们也能做来世的夫妻!”   裴望初闻言轻笑,“别说得我仿佛在棒打鸳鸯,青云兄心里清楚,当年你在谢家桃花宴上说的那一席话,已注定了你与她绝做不成夫妻。”   “若你不承认我与她是夫妻,若你真的不在乎,何必眼巴巴跑来廷尉见我,”崔缙一嗤,他不信裴望初会不介怀,“我也曾与她日日夜夜,我们做过夫妻,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   裴望初蓦然抬眼看向他,“那和离书,你签是不签?”   “不签。”   “为了崔夫人,也不肯签么?”   “你当然有能力对崔家做任何事,”崔缙冷笑,“只要你不怕被阿音知道,她若是知道你要害崔家,当年会救你,如今就会救我。”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裴望初提醒自己不要被他言语挑拨,然而事关谢及音,他的情绪总是有些难以控制。   他朝守在外面的廷尉卿招了招手,“去按着他把那和离书签了,若他执意不从,就把他的手剁下来再签。”   廷尉卿上前,崔缙怒而挣扎道:“裴望初,你好得很!阿音若是知道,必然会鄙夷你!”   正此时,狱卒匆匆走进来,先报与廷尉卿,廷尉卿脸色一变,忙低声对裴望初道:“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裴望初转身朝外面走去。   两人在过道里相遇,裴望初迎上去,“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及音道:“我倒要问问你,不是说去宣室殿看章奏么?关于明日的朝仪,王旬晖找不见你,只好找到了我这儿。”   “那你怎么找到了廷尉?”   谢及音双眉微挑,“怎么,你要审我?”   裴望初垂目道:“不敢。”   谢及音抬步往里走,裴望初欲拦又止,听她问道:“他还活着吗?”   “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崔缙。”   裴望初解释道:“我没把他怎么样,是有事到廷尉司,顺便过来看了一眼。”   “是吗。”谢及音不置可否,抬步走进去,看见崔缙正被人压在地上,手中强行握着毛笔,要逼他在和离书上签字。   谢及音叹气道:“不必如此,放开他吧。”   廷尉卿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忙道:“听皇后的,看我做什么。”   廷尉卿放开了崔缙,将那和离书捡起呈上,谢及音接过后看了两眼,抬手将它撕成了碎片。   裴望初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拢起,她的这一举动似乎令崔缙看到了希望,他颤声问道:“阿音……当初你我走散,是不是有人掳走了你?你是不是为人所迫……”   “我不是来与你叙旧的,”谢及音眉目平和地看着他,“我是觉得,确实不该给你和离书,所以特来讨回。”   身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她,谢及音却将手抽出,然后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写了字的纸。   “本宫曾为大魏公主,你是驸马,本宫不想与你过了,当给你休书,而非和离书。君臣有别,你我之间没什么可和的。”   宣纸飘落在崔缙面前,纸上仍是那句冷漠无情的话,纸头却由“和离书”改成了“休书”。   她说她是君,所以要休了他……   谢及音缓声道:“随你签不签字,你我之间,从此再无纠葛。” 第75章 登基   廷尉卿跪伏在地, 送走了这两位不期而来的祖宗。   春夜的风乍暖还寒,吹动朱轮华盖车的帷幕,车檐四角悬着金铃, 随着马车行进叮当作响。   裴望初坐在谢及音身侧,阖目无言,他静静听着这金铃声,心中的思绪也随之起起伏伏。   待回了宫中,谢及音前往椒房宫, 裴望初跟过去, 她仍是这样一副若无其事又不愿理他的模样,催他到德阳宫去准备明天一早的仪典。   裴望初有点拿不准她的心思, 不敢贸然以花言巧语招惹她, 故站在她身后道:“若非你刚刚去得及时,崔缙恐要伤筋动骨,你救了他这一回,他若是能想通, 心里必会记你的好。”   谢及音正在净面, 一听这话,有些恼怒地扔下帕子, “七郎这意思, 是怀疑我为了他跑到廷尉司,一纸休书是为了保他性命?”   裴望初不言, 倒像是有几分默认。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谢及音轻声刺了他一句,不想理会他这无理取闹的模样, 转身去内室安寝。   过了约一刻钟,隔着半朦胧的纱织屏风, 仍见他长身玉立杵在外面的影子,孤零零的没人理,怪可怜的。   谢及音翻了个身,望着那影子许久,终是从床上坐起,清了清嗓子,“你进来吧。”   屏风侧的落地宫灯明暗一晃,裴望初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来,见她懒得抬头,遂屈膝跪在床前,教她垂目就能看见他。   只听他轻声问道:“你不高兴我去廷尉司,是不愿见我为难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若说你愚笨,你能猜出我心中不悦,若说你聪明,你偏又能庸人自扰。我与崔缙关系如何,你从前在公主府中,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适才在廷尉中,她要拿休书给崔缙时,这人像是被下了降头,慌里慌张就来拉她的手。   谢及音声调里有三分不虞,“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吗,你就这般低看我?”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确实愚蠢,没有辩白的余地。裴望初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是我关心则乱,一时糊涂,不值得殿下为此生气,该受责的人是我。”   “是呀,你是该受责。”   想起今夜去廷尉司的初衷,谢及音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的耳朵叫他贴过来,低声训他:   “明天是什么日子,那廷尉司又是什么地方?新朝伊始,钦天监费尽心思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尚书省上下为了登基大典如履薄冰,生怕出一点错,你倒好,一点忌讳都不讲,大张旗鼓跑到廷尉司去蹈践血光,真不嫌晦气!”   耳朵被拧得火辣辣得疼,然而这句句关心都落在了他心坎上,“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裴望初与她贴得极近,目光向下一垂,扫过她的朱唇。   “殿下的耳提面命,我记下了。”他低声说道。   他认错态度倒是好,谢及音敛了脾气,松了手,转而轻轻揉按他发红的耳垂,“你是帝王,动如千钧,下回不能这般任性。”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抚在脸上,问她道:“今日那封休书,殿下是为了我才写的,是不是?”   谢及音没有否认,“不然这么冷的天,我何必往廷尉司跑一趟,你当我是你,天天记挂着崔缙那个混账?”   纵然是奚落也格外悦耳,裴望初问她道:“那殿下想如何处置崔缙,一直关押在廷尉司中吗?”   提到此事,谢及音半晌不言,似是犹豫不决,又似不忍开口。   “我明白了,”裴望初不忍见她蹙眉,“这件事交由我去做,你不要过问。”   “等等,”念及崔夫人已丧夫,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谢及音终是不忍心她再丧子,遂劝道:“他是有些过错,但罪不至死,你既然要大赦天下,不必将此事做得太绝。”   裴望初面上从善如流,“好,此事听殿下的。”   堵在心里的一口气顺了出去,谢及音扶他起身,“起来吧,地上凉,再耐穿的锦衣也禁不住你这般磋磨,若是你衣服磨破了双膝,堂堂帝王,叫外人怎么看我?”   “皇后娘娘体谅,下回先给我预备个垫子。”   “听你这话,已经想好下回要怎么得罪我了?”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仗着吃透了我,不会真与你翻脸罢了。”谢及音轻哼。   更出格的事都做过,他也就面上装得宜人,其实心里从不怕得罪她。   她让他坐在床边,将裤子卷至膝弯处,看了一眼他的双膝,只跪了一会儿,没有留下淤青。   “没什么事,回去吧。”   正欲倾身靠近她的裴望初闻言微怔,“去哪儿?”   “德阳宫呀,明早寅初就要起床准备,我这儿尚忙不过来,你赖在这里做什么?”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时中,再留我一会儿,你若是嫌烦,我继续跪着也行。”   最终还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阳宫的路上,杨柳风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历经多年战乱,如今刚刚平息,国力疲敝,因此登基仪典并未铺张,比起谢黼当年倾洛阳之力办的那一场低调了许多。   寅时初,洛阳宫中忙碌起来,十二宫二十四监俱不得闲,仔细检查一切,除了帝后所穿的衮服,就连随行女官的服饰、轿辇上的花纹都不能出错。   裴望初洗漱更衣后先往椒房殿来,将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内侍捧着,又将宽垂的衮服袖子束起,从女官手中接过犀角梳,要亲自为谢及音绾发。   她今日要梳悬凤髻,样式十分繁复,女官事先照着图样练习了好几天,如今才敢上手。   谢及音问了问时辰,对裴望初道:“今天让女官来吧,不要误了时辰。”   “无妨,我试一试,让她在一旁提点。”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梳开,轻轻握在掌心里,金铜镜中可见他附在她耳侧,玄色衮服衬得他眉目添了几分锐气,然而自镜中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极温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说了要为殿下绾一辈子的发,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后将她的头往上抬了抬,让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眯一会儿。”   确实是有些未睡足,但谢及音并未闭眼,亦含笑自镜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来银丝缠成的假髻将她的发髻垫高,层层堆如高云,又自耳侧分出几缕,照着女官捧至眉际的图册,小心编织出繁复美丽的纹路,绕在云髻两侧,再缀以珠翠,正如凤凰的翎羽。   他们时而低声闲聊,新帝看上去极有耐心,总有话能逗皇后喜欢。   女官默默捧着凤髻图解,心中感慨道,这样的男子,在寻常人家已是难得,没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爱重妻子。   这样深情的帝王,也许待子民也会常怀怜悯。   绾成了发髻后,用桂花油将鬓角的碎发抹平,再戴上凤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复问道:“沉不沉,受得住吗?要么就减几支簪子,或把银丝假髻卸了,不必梳这么高。”   端庄倒端庄,好看也好看,只是想着她受累,总有几分担心。   谢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严些,“帝王旈冕,皇后凤冠,是你我应承之重,不要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侍奉的女官内侍皆恭肃垂目,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裴望初有恃无恐道:“皇后娘娘让他们笑,他们才敢笑,只要娘娘愿意护着我,便不会有人笑话。”   谢及音又抬手掐了他一下。   整饬完行仪,卯时中,帝后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后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合办,既是为了简化冗仪,也是为了抬高封后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礼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与他携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仅是洛阳宫的皇后,更将是大魏的皇后。   身着漆纱笼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员,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黄门的唱声中一层层涌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万岁,又一齐倒身退出,迎来另一波官员。直到内朝五品之上的官员皆朝觐完毕,帝后携手起身,接受他们一齐的跪拜,只听得齐声祝颂,山呼万岁。   而后是颁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时赦免牢狱,减轻赋税。   裴望初亲书圣诏,为她展卷,识玉捧上大魏玉玺,谢及音深舒了一口气,在众目之下接过玉玺,钤在了圣诏上。   圣诏布告天下,黄门内侍高呼礼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来,一百多年间,北有大魏,南有南晋,四方夷族各自为王,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摄政的皇后。   宣室殿内外跪拜的世族官员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初这位新帝执意要立谢氏公主为后时,他们以为这只是对一女子的钟情与偏爱。   可是哪个帝王能偏爱到让皇后同受万岁之贺,甚至于代掌玉玺呢?   见了登基大典上的种种后,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们,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第76章 从前   登基大典过后, 洛阳宫与前朝都发生了一番变动。   帝后同居显阳宫中,这并不合规矩,但不合规矩的事太多, 劝也劝不过来。   显阳宫内的妆台、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后要用到的每个物件,都要经新帝一一过目挑选。   谢及音说他不务正业,裴望初笑道:“皇后务正业, 朕务皇后娘娘。”   他选了一架檀木浮雕的凭几, 叫人搬到内室的屏风边,问谢及音喜不喜欢这个样式。   谢及音正在观览洛阳宫里内务章奏, 闻言只抬目一瞥, 说道:“我从不用凭几。”   “可是它颜色样式都衬你,”裴望初自身后揽过来,低声道,“无妨, 待无人的时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这话听着就不正经,谢及音嗔了他一眼, 却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凭几。   曾居住在洛阳宫里的前朝妃子们都要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让她们都前往别宫居住,或放身归家, 谢及音觉得这样并不妥当。   “当年别宫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劳民伤财。洛阳宫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过来,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反而容易颓败坍塌。不如让有品级的前朝妃嫔迁过去居住,没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听其意愿,可放归回家。”   毕竟前些年局势动乱,许多人家或流离四散,或迁往别处,若是贸然将人都赶出宫,可能会有很多女子无家可归。   裴望初听罢说道:“谢黼在位时,将魏灵帝的妃子封了许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宫里要养这么多诰命,岂不会累着皇后娘娘?”   谢及音思索他的话,觉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禄,如今朝廷崇尚节省爱民,后宫不能反其道而行。   谢及音偏头看向他问道:“那巽之觉得如何处理才妥当?”   裴望初道:“无论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们已是自由身。叫她们都出宫归家另谋生路,实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宫中,或份例减半,或让教习女官教她们规矩,留作宫人侍奉你。”   谢及音略有些犹疑,“留作宫人?会不会显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还是我来做吧,不能拿这种事损你的名声。”谢及音合上内务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识玉带着她们草拟后宫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当面禀奏。谢及音挑选了几个聪敏活络的,又挑选了几个胆大心细的,一同负责此次后宫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宫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杨氏与贵妃卫氏为首。   杨氏前些日子刚因弘农杨家的事求过谢及音,虽然心中对此次迁宫的安排十分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虽已覆灭,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谢及音不为所动,反劝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宫中,一应用度都将削减,侍奉的宫人也要减少许多。听说阿姒已经快要从建康回来了,不知您更想让我尽孝道,还是想与阿姒母女团聚?”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话已至此,杨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听凭安排。   卫贵妃抱着曾经的小太子,闯进显阳宫来闹,彼时谢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让人将卫贵妃带到偏殿去,他亲往处置。   偏殿燃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卫贵妃。   “你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谢黼的血脉,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裴望初淡声对卫贵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这一孽种。”   卫贵妃不敢坚持,也不甘承认,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犹疑。   她向裴望初恳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这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导——”   “来人,拖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卫贵妃闻言花容失色,抱紧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宽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孩子不是谢氏的血脉!求陛下饶我们母子一命,放我们出宫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殿中泣不成声,裴望初挥手叫执刑的内侍退下,待卫贵妃冷静了几分,方说道:“既然没有以命搏富贵的气魄,何必来纠缠皇后,是觉得她比朕好说话吗?”   卫贵妃老老实实将这孩子的身世和盘托出,是当年宗陵天师尚在的时候,为了把控前朝后宫,赢得神机妙算之名,暗中与她私通,让她怀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怀中吓得放声大哭的孩童,讶然道:“当年与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师本人,不是他带入宫中的道士?”   卫贵妃道:“起初他是想让别人来……但我不愿意。”   即使是宗陵天师的种,他当年准备后手时仍毫不留情,一旦卫贵妃诞下的是女儿,就会被他掐死,一抔黄土埋在西山脚下,然后再随意挑选一个男婴来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亲总是比母亲更容易丧尽良心,宗陵天师如此,太成帝如此,当年魏灵帝欲笼络裴氏而暗中与其易子抚养时,也是如此。   裴望初让那孩子上前去,两岁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害怕。他瑟缩着向裴望初哀求道:“别打我娘亲,别打她。”   裴望初问他:“知道你爹是谁吗?”   孩子对这个问题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娘说是先皇。”   “不对,”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脑袋上,仿佛爱怜,又仿佛威压,他温声对着孩子说道,“你没有父亲。”   他抬头看向惊慌落泪的卫贵妃,“这是个聪明个孩子,你想好了吗,是要这孩子活着,还是要留在宫里的太妃之位?”   他们一同望着卫贵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许久,卫贵妃哽咽着垂下了头,“我会带着孩子出宫,谢陛下隆恩。”   卫贵妃退下后,裴望初又独自在偏殿待了一会儿,待回到起居内室时,见谢及音已经醒了,妆发未整,正靠在凭几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听说卫贵妃来过,你将她打发走了?”   “嗯。”裴望初将偏殿的事转述给她听,“给她个假身份,让她带着那孩子离开洛阳,置一座宅子,从此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已是看在皇后仁慈的面上给她的恩典。对外只称她暴毙,叫那些还想来纠缠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轻重。”   谢及音闻言轻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吗?竟想得这样周全。”   裴望初没有否认,屈身伏在她双膝上,指腹摩挲着凭几上的花纹,神态似有些疲惫。   只听他说道:“无论是谢黼还是宗陵天师,都不曾真心为那个孩子想过,那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谢及音的指腹温柔地落在他鬓角,“你从前在裴家,是不是过得并不好?”   裴望初轻声苦笑:“说不上过得不好,虽然父亲冷漠,母亲仇视,但裴氏是河东名门,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这怎么能算过得好呢?人的苦难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资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时,都是疼的。   “所以当年你在谢家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我过得不好,你那样待我,是怜惜我。”谢及音道。   “是怜惜吗?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双目半阖道,“我只是听凭感觉,从心任性。”   指腹间落下湿润的吻,春日的午后,静谧得仿佛时间静止,唯闻几声黄鹂在新柳间回荡。   他将谢及音圈在凭几里,掌心缓缓贴在软处,在她耳边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减了一层。”   话里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为了能借这檀木浮雕的凭几做一回,他已经三番五次来缠她。   谢及音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凭几的形状,会叫人联想到许多奇怪的姿势。   何况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点洛阳宫府库。   “不行么?”裴望初遗憾地收了手,又有意无意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我从小羡慕大哥和四哥,父亲会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书法文章,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母亲都会亲手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时学会的第一种情绪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给他剪烂了。”   谢及音心中微紧,“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嗯,被抓了正着,”裴望初笑了笑,“母亲气得要溺死我,我记事比较早,至今仍记得她骂我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质问我,还要抢走裴家多少东西。”   心头突然一酸,谢及音想起了魏灵帝与裴家易子抚养的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宽慰他,半晌后轻声道:“今年你过生辰时,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却道:“殿下这双手,不是做针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么?”   他抬目看向她,双目幽深,薄唇轻启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轻薄,肆意抛掷一旁,束发的红带飘飘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过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颤,一颤。 第77章 出宫   后妃们出宫那天, 要先往显阳宫拜谢皇后,领了赏,再经由永巷出烛龙门, 各自往宫外安置。   虽然出宫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但已经在洛阳宫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许多年,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态。   谢及音宽慰了她们一番,点了内侍随她们出宫,带她们到赏赐的宅邸中安置。   “这些宅子不比洛阳宫显赫, 但胜在自在, 从此婚丧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给予你们的立身之本, 还望各位夫人好好经营。”   魏灵帝的宠妃骆夫人也在其中垂首听训,她虽历经两朝,但年纪尚轻,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人中显得容色美艳, 态度镇定。   她不愿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宫,只是心中对皇后娘娘的赏赐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听过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阳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间上房、两间厢房,值不过一二百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灵帝在位时, 不过是她一天赏给下人的钱。   皇后又从自己的份例中,各赏赐了她们五十两银子。夫人们再次谢赏,起身跟随内室退出显阳宫,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条窄而长的红墙巷子,隔开了外宫与内宫。若非犯错了被囚禁于此, 后宫的嫔妃很少会踏足这条巷子,只有当年懵懂入宫时会在此处驻足一番,听取教养女官的训诫。   时隔数载,重经故地,她们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欢欣。   骆夫人显得镇定许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宫的许郎身上。   当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将郑君容买进宫,充作内侍与她消遣。后来不小心怀了孩子,她惊慌之下将他打发出宫,事情平息后不免后悔,想念郑君容的温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辗转送进宫一个许郎。   许郎出身柳梅居,虽然硬货比不上郑君容,但胜在花样多,会作乐。骆夫人与他过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约定宫外重叙旧好。   以后的日子穷归穷,也算有聊以慰藉之处。   穿过永巷就是烛龙门,外朝的官员若要觐见,正由此门进入。   郑君容要入宫禀报天授宫并入钦天监的事宜,正与放身出宫的后妃撞在一处。内侍抬手止住了夫人们,恭敬朝郑君容一揖:“郑大人先请。”   “多谢。”郑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过门槛。   然而这声音引起了骆夫人的注意,她抬头看向郑君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眼见着郑君容就要走掉,骆夫人突然高声“哎呦”了起来。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医来!”   骆夫人捂着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她的声音果然吸引了郑君容,郑君容顿住了脚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后走到她身边,垂目望着她:“这位娘娘怎么了?”   很好,不想认她。   骆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让男人心软的可怜态,她双眼蓄了泪,有气无力道:“回这位大人,我自幼有宫寒腹痛的奇症,听说这种病只有堕过胎的妇人才会得,可我不曾怀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说怪不怪?”   她的语气可怜无助,含泪的眼中充满期待,盈盈望着郑君容,活脱脱一副勾引人的姿态。   一旁的赵夫人从来看不惯她,从旁冷嘲热讽道:“什么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骆夫人闻言,忙低头抹泪。   郑君容对骆夫人道:“我曾学过岐黄之术,若夫人不介意,请允我为您切脉,按一按手上的穴位。”   骆夫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腕细白莹润,柔若无骨。郑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脉上,这一幕叫两人都想起了许多往事。   片刻后,郑君容松开了她,神色平静道:“确实是宫寒,此非不可调理之症,夫人出宫后可往回春堂里抓药,只需肉桂三钱、吴茱萸三钱、乌药三钱,记住了吗?”   骆夫人灵犀一动,点头道:“多谢大人,我记住了。”   这一段插曲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郑君容交待完便入宫去了,内侍领着这些夫人们继续往宫外走。   赵夫人小声嘲讽骆夫人心比天高,“那郑大人虽年纪轻,穿的却是二品高官的绯袍,就算你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会看上你这不守妇道的破烂货?哼,做梦去吧。”   骆夫人不与她逞口舌,只在心中嗤她:那是你没见过他死皮赖脸往我床上爬时的样子,如今这世道,奴才翻身做主子有什么稀奇,只是骨子里还是奴才,她勾勾手就过来了。你倒是守妇道,先帝只碰过你一回,你守寡守得倒是热闹,别人都是面上对你恭敬,暗地里笑你是块朽木头罢了。   显阳宫里,谢及音将后妃们都安排出宫后,与识玉一起选定了空置宫殿的看管女官,又将新拟定的府库章程拿来过目。   “今日怎么如此安静,”谢及音翻着手头的账目,问黄内侍,“你们陛下去哪儿了?”   黄内侍答道:“回皇后娘娘,陛下自下朝后,一直待在宣室殿批折子。”   “在宣室殿批折子?”谢及音闻言抬目,觉得十分稀奇。   七郎一向都是把奏折搬来显阳宫看,让她从旁劝着,否则依他的耐性,早就把那些奏折写得长篇累牍却三纸无驴的官员都拖下去杖毙了。   今儿是起了什么兴致,竟然跑到了宣室殿?   谢及音随口问道:“陛下自己在宣室殿么?”   黄内侍“呃”了一声,嗫嚅不敢答。   谢及音见状黛眉一蹙,“说。”   黄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回皇后娘娘,郑君容郑大人……午后入宫了。”   “你说,郑君容来了?”   自之前在德阳宫抓到郑君容帮裴望初炼丹后,谢及音一怒之下,下令不许郑君容再踏足内宫,直到裴望初身体里的砂毒完全清干净,再不会对丹药成瘾为止。   “他们是提前约好了?鬼鬼祟祟跑到宣室殿做什么?”谢及音搁下了折子,又问黄内侍:“太医署给开了清肺祛毒的药汤,陛下今日喝了吗?”   黄内侍低下头:“尚……尚未。”   谢及音眉心蹙得更深,推案起身道:“带上药汤,随本宫往宣室殿去一趟。”   裴望初确实是在宣室殿里批折子,面上阴晴不定,时而将折子一扔,寒声道:“都该拖出去杖毙。”   宣室殿里的宫女内侍跪了一地,不敢起身,郑君容走进来,疑惑地捡起乱了一地的折子,看了两眼后心中恍然。   怪不得惹陛下生这么大气,都是劝他充盈后宫,想往他身边塞人的。   皇后娘娘最是虚心纳谏,体恤臣情,这些折子,裴望初不敢当着她的面批,所以特地跑来了宣室殿。   郑君容将折子都捡起来,在案头摞成一摞,对裴望初道:“天授宫里懂筹算、识天文的弟子皆已并入钦天监,如今的钦天监人数已远超所需,陛下打算怎么办?”   裴望初说道:“安排一场考核,将那些不懂筹算历法,靠家族荫蔽在钦天监中混吃等死的世家子都黜出去。”   郑君容本意是想请他宽限一些预算,闻言有些犹豫道:“会不会太激进了?据臣所知,钦天监中有半数世家子不懂历法,但他们交游甚广,颇有清名。若是将他们一气裁黜,怕他们连同背后的世家闹起来,面上不太好看。”   裴望初举起桌上的章奏,说道:“朕就是要他们面上不好看,否则他们只当朕的容忍是敬畏。”   郑君容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打算……动一动这些世家?”   “上溯三百年都是寒门,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是为了皇后娘娘?”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为了大魏的穷苦百姓,只是恰巧也对皇后有些好处罢了。”   郑君容颇有些无语,正琢磨着是否该劝一劝时,忽闻内侍来报,说皇后娘娘朝宣室殿来了。   裴望初指着案头那一摞折子对郑君容道:“皇后见了你生气,你带着这些折子到后殿去躲一躲。”   郑君容偏慢吞吞地磨蹭,果然被谢及音抓了个正着。谢及音冷声让他站住,“鬼鬼祟祟,手里抱着什么?”   郑君容故意不与裴望初对眼色,恭声道:“回皇后娘娘,这些是陛下叫臣藏起来的折子,说不能给您看见。”   折子?藏起来不给她看的折子?   谢及音愣了一下,见裴望初一脸头疼的表情,更好奇了,朝郑君容伸出手,“拿过来。”   郑君容呈上折子,谢及音翻了几份,心中了然,见与丹药无关,着实松了口气。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望初,“这些折子有何可藏的,莫不是七郎怕我不允,所以要藏起来,准备偷偷批复答允?”   这凭空泼来的污蔑叫裴望初十分冤屈,他指着门口叫郑君容滚出去,起身走到谢及音面前,为自己分辩道:“这些世家都不安好心,妄想拆散你我,我是怕你看了生气。何况玉玺在你手中,我怎能偷偷批复?”   谢及音有意逗他,故作严肃道:“开枝散叶是正事,我为何生气?你在这些折子上批个‘准’字,再下一道选妃的诏旨,拿去显阳宫,我给你钤上印,好不好?”   裴望初将跪了满地的宫侍都赶出去,突然将她拦腰抱起,在她耳边轻声道:“钤印么,我身上殿下都看过了,准备钤在哪里?”   谢及音揽着他,在他胸前点了点,“这儿,就钤‘大魏嘉宁公主驸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怎么样?”   “嗯,不错,我也有一印,可与殿下礼尚往来。”   他的手落在谢及音后/腰处,那里形如弦月,是他情动时最常留恋亲吻的地方。   除了代代相传的大魏国玺之外,每位帝王都会有自己的年号私玺,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朱砂印泥落在她肤上时的景象,裴望初双目一暗。   “就钤……永嘉御宝。”   他从案几上拿了玉玺就要抱着她往内室去,谢及音却不是来陪他胡闹的,指着那碗药汤道:“先把药喝了。”   裴望初只好放下她先去喝药,谢及音往长案后的软榻上一靠,监督他将药喝了,见又要来缠她,笑吟吟道:“太医交代过,每日服完此药都要静养两个时辰,忌躁忌动。”   裴望初不以为然,“待我收拾完钦天监,接着就收拾太医署那群庸医。”   他意图像往常一样勾她破戒,但是事关他的身体,谢及音远比他想象中坚决。她指着案上未批完的折子道:“陛下精力充沛,就去把折子批完。”   裴望初叹气,“头疼,批不了,皇后娘娘帮我。”   “那你好好歇着。”   谢及音坐到他刚才的地方,提起御笔,沾了朱砂墨,继续批阅奏折。裴望初不想去内室歇息,随意躺在她旁边,枕着她的腿,拿起她批完的折子看。   “皇后娘娘真是仁慈,还叫他躬身反省……依我看,应该直接杖毙。”   微凉的指腹落在他唇间,指端隐约有墨香,“噤声,别聒噪。”   裴望初从善如流地闭嘴,转而含住她的手指轻轻忝/弄。 第78章 外室   洛阳城, 回春堂。   出了洛阳宫,她就不是骆夫人了。   骆怀盈打扮了一番,身上是布裙素钗, 脸上却粉妆盈盈,娇艳欲滴,两相映衬,愈发显得她可怜动人。   她按郑君容的话,在回春堂买了三钱肉桂、三钱吴茱萸和三钱乌药, 回春堂老板请她入内等候, 直至暮夜时分,终于等来了郑君容。   郑君容本是不想来的。   当年他利用骆夫人的好色, 只是为了在洛阳宫里站稳脚跟, 后来为了离开洛阳宫,又故意让她怀孕,自那以后,便与她再无瓜葛。   可是白天在永巷里, 她皓腕如雪, 中间点着一颗胭脂痣,鬼使神差般叫他想起了许多本不该回忆的隐秘场景。   夜间榻上, 骆夫人爱玩, 偏又娇气,所以学了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就连郑君容这样能忍的性子也常会恼怒。可她纵有千般不好,一双皓腕生得实在是美,据说当年魏灵帝因此对她宠爱非常, 还让人给她造了一副缀着金铃的手钏,专让她在榻上戴。   想的多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回春堂前,待回过神,郑君容转身欲走,眼尖的骆怀盈却三两步跑了出来,自身后柔柔唤他:“郑郎!我等了你好久。”   郑君容转身,对上一双盈盈似含泪的梨花目,情知自己是走不掉了。   “……那宅子冷清得像闹鬼,我不敢去,一日三餐也没着落,再这样下去,恐要沦落到青楼讨生活……郑郎,你如今已是贵人,看在我为你怀过孩子的份上,求你可怜我几分,给我个去处吧。”   一代帝王也不曾架得住她的软语相求,何况郑君容。果然,他忍了又忍,克制了又克制,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意。   他问她:“你想要什么去处?”   骆怀盈睫毛微颤,轻声道:“郑郎如今这样好了,想必已有夫人,若是夫人能容我,我愿做个侍奉她的妾室,若是夫人不容我,我愿做郑郎的外室,只求能常与郑郎相见便好。”   郑君容知道她心思活泛,不是个老实人,不愿叫她知道自己尚未娶妻,免得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故意说道:“我娶妻尚不到一年,夫人贤惠持家,我不想这么早纳妾惹她伤心。待我在城中寻个宅子,先将你安置下,不知你可否愿意?”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他如今已是天子心腹,再穷酸,置办的宅子也肯定比朝廷拿来安置出宫嫔妃的好,骆怀盈道:“我想要三进的院子,院子要有池塘和秋千。想要檀香木的妆台,黄梨木的床,床上要挂金绡帐……”   郑君容深深叹了口气。   他哪有那么多钱给她买宅子,将朝廷赏给她的安置宅子卖了,又添了一百两,另外在城中给她寻了一处宅子,只有两进,没有池塘,也没有檀香木和金绡帐。   裴望初听说了他买宅子的事,颇有些疑惑,“你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准备安身成家?可两进的宅子也太小了,不妨再等一等,等朕收拾了这群倚老卖老的世家,挑个气派些的宅子给你。”   “不是成亲……只是买来周济一位故人。”   郑君容不好意思让他知道骆夫人的事,故而闭口不谈。   裴望初说要收拾这群世家,不是在说笑,钦天监里裁黜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他将天授宫的心腹调入尚书省,准备重新梳理税制。   自周朝覆灭,天下分裂以来,有财力的大姓纷纷筑起坞堡,既可以防御外敌,又能吸纳弱势的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附庸乃至奴隶。   奴隶无须交税,许多良民为了避税和求生,纷纷依附各大世家,因此朝廷的税越收越少,各大世家却吃得满嘴流油。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   折子搬到凉亭,四角放置冰盆,盆中冰着几样茶水和瓜果。过了一个时辰,内侍要来更换,谢及音轻摇着团扇道:“只换冰盆即可,果子不必换了。”   她从中挑了颗红得发紫的葡萄,剥了皮,喂到裴望初嘴边。   眼见着他拧紧的眉心缓缓松开,顺势靠在她怀里叹气。   谢及音低头抚他的鬓角,问道:“什么事,叫七郎愁了半天了。”   裴望初将手里的折子读给她听,读完后说道:“上个月我让尚书省派人到各郡县丈量土地,集类成册,盘踞郡县的豪族不配合,族中在朝为官的子弟又从上施压,同一个县,两次土地丈量的数量竟能有七千亩之差。”   谢及音宽慰他道:“你想改税制,对世家而言伤筋动骨,他们自然不愿意。此事贵在细水长流,急不得。”   “我若不着急,他们当我不在乎。”   “你若太着急,小心逼反了他们。”   裴望初静静抱着她不言语,她穿着清凉滑腻的冰丝锦缎,微风掠过她的裙摆,吹在脸上时有几分清凉意,裙尾的桃花颤颤开绽,如有幽香袭来。   “如今这般就很好,我能日夜守着殿下,可人难免贪心,得了眼下,便想要以后……若是想要以后,便不能纵着这群世家纳财于内、交游于外,霸凌乡野、把持朝堂。朕既做了大魏的帝王,就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明白你的心意,巽之,”谢及音低声与他说道,“但你我都还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徐徐图之,总会有这一天,是不是?”   比起激进的改制,眼下她更关心他的身体。   太医署隔两日即来诊脉,说陛下的脉息一旬比一旬正常。裴望初自己也懂如何调理,天授宫秘不示人的房中术被他用到了极致,每晚沐浴后走向床榻时,谢及音都觉得双腿在微微打颤。   是极/欢/愉,也是极辛苦,有时双手攀在床沿上,连 /口耑/ 息也牵动全身的经脉。   “再高一些……累了吗?”   他自身后缠上来,谢及音将倒扣在枕边的《素女经》拍在他脸上。   “书上说以节制为要,你个混账!”   “殿下看仔细些,节制的是次数,不是时间。”   裴望初在她耳边轻笑,缓缓抽/身,“既然殿下是为了我好,那我听你的话,节制一些……但殿下心火正盛,无须节制,还是泄出来比较好。”   他俯首下去,蛟龙衔珠,谢及音缓缓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夜深,云收雨歇,两人更衣入睡。睡意朦胧间,谢及音感觉到他扣住自己的手腕,三指落在脉上。   她清醒了几分,哑声问道:“怎么了?”   “明日该来癸水了,是不是?”   “嗯……也不一定。”   她的癸水一向不准信,短则半月长则两月,时间拖得越久就越疼。但是自今年年初开始,裴望初有意给她调养,如今她来癸水时虽仍有闷窒,却不怎么疼了,来期也规律了许多,每次差别只在三两日内。   提起这个,谢及音想起了另一件事。她屈肘撑在枕上,拍了拍裴望初的脸。   “七郎,有朝臣催皇嗣了。”   裴望初阖着双目,懒洋洋说道:“今日敢催皇嗣,明天就敢逼朕纳妃,以后必然想掺和立储君的事。皇后娘娘仁慈体恤,但实在不必惯着他们。”   谢及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君视臣如仇寇,臣视君如傀儡,这可是君臣之道?你是得有个皇嗣,教忠心追随你的人,心里也有个底。”   裴望初睁开眼睛,掌心贴在她腹上,半晌道:“再调养半年,好不好?”   这半年,他们都需要调养身体,何况裴望初还没弄清楚要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对他而言,有些爱与责任可以听凭心意,譬如他对殿下,但是有些却未必,譬如对他们未来的孩子。   若是这孩子出生后得不到父亲的爱,只怕殿下也会伤心。因此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学着去爱除了殿下之外的人。   哪怕只是装个样子。   洛阳城里日渐繁华,郑君容给骆怀盈挑的宅子旁边开起了一家绣坊,骆怀盈入宫为妃之前做过绣娘,如今为了谋生,又重新拾起了这一手艺。   绣了一夜的白雪梅花图案只能卖五十文钱,骆怀盈和绣坊的老板吵了起来,正喧嚷间,忽然在绣坊里看见一个熟人。   “许郎!”这不是她在洛阳宫时的相好许存么?   当初她与许存约好宫外相聚,但她后来攀上了郑君容,便将许存抛之脑后。如今郑君容已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也不知是被正房娘子逮住还是有了新欢。   看他衣着锦绣,想必如今也混得不错,骆怀盈心中暗喜,迎了上去:“许郎!你叫我找得好苦!”   她哭诉了一番自己如何为人所迫,做了外室。许存也是个懂得心疼人的,当即唏嘘不已,大庭广众之下,两人不便多叙,于是约定夜半时分重修旧好。   然而这一切,都被郑君容派来送东西的随从看在了眼里。   为了厘清各郡县田地的事,郑君容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准备寻他的错处,所以他有段时间没到骆怀盈的宅子中去。   听闻此事后,郑君容心中又生气又失望,“她果然还是改不了好色的性子……这个许存又是什么人?”   随从早已打听清楚,将许存的来历报给郑君容听,“……那时宫禁松动,这许存冒充太监在骆夫人身边侍奉,后来又趁乱出宫,今日这出,应该是巧遇。”   “巧遇?真是好得很。”郑君容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凉水,觉得自己愚蠢又好笑。   他早知道骆怀盈不是寻常女子,她总是能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然而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没心没肺。重重宫禁尚关不住她的满腔心思,何况一座两进的宅子?   他就不该在她身上痴心妄想些别的东西。   郑君容兀自冷静了一会儿,对随从吩咐道:“今夜你带几个人埋伏在后墙,若抓到许存,直接以入室偷盗论,当场打死。至于那女人……先关起来,看好了她,不许她再迈出房门一步。” 第79章 月出   郑君容告了两天假, 第三天上朝时脸上仍有血痕。   下朝后,裴望初单独召见他,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被猫挠的。”郑君容下意识拿袖子去遮。   “你当朕没养猫么, ”裴望初轻嗤,让他走近一些,瞥了两眼后笃定道,“像是女人的指甲。”   郑君容支吾不言,脸上肉眼可见地涨红。   “天授宫虽然规矩少, 但你如今身在朝廷, 也该注意名声,”裴望初气定神闲道, “否则御史台参你事小, 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带累朕的名声怎么办?”   郑君容心中颇为无语,应道:“臣记住了。陛下今日召见臣,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   裴望初从案头抽出一页押解令递给他, “这是崔缙流放西陵的押解书, 西陵虽远,但能去就能回, 只要他活着, 朕就不放心。”   郑君容接过押解书看了两眼,说道:“西陵多瘴, 若是得了瘴病,神仙难救,陛下放心。”   “此事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做, 务必做的干净,”裴望初叮嘱道, “不能让崔夫人知道,更不能让皇后知道。”   郑君容应下:“明白。”   崔缙押解出城那日,正逢谢及姒抵达洛阳。   两人在十里亭处打了个照面,谢及姒怀里抱着三岁的女儿,并未出马车与他说话,直望着他拖枷远去,渐渐消失在官道扬起的飞尘中。   曾经意气风发的散骑常侍、虎贲校尉,今日流放出城,竟连碗水都喝不上。   见谢及姒望着他的背影怔忪,召儿问道:“可要奴婢去打点一下解差,叫崔公子路上好过一些?”   “别去!”谢及姒猛得放下了毡帘,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喃喃道,“本宫现在自身难保,不能与他再有牵扯……先进城吧。”   年仅三岁女儿柔柔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她抓起拨浪鼓,在谢及姒面前摇了摇,想要哄她开心。   谢及姒将拨浪鼓扔到一边,抱起柔柔,严肃认真地叮嘱她道:“等会娘带你去见姨母,你见了她,一定要乖,嘴甜一些,多说喜欢姨母,知道吗?”   柔柔疑惑,“可我没有见过姨母……”   “你一定要喜欢她,也让她喜欢你,否则娘再也不陪你丢沙包了!”谢及姒的语气有些严厉。   柔柔有些委屈,可是娘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她回嘴。她还想和娘一起丢沙包,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   马车停在洛阳宫前,谢及姒早已不是备受宠爱的公主,也失去了乘轿辇入宫的资格。她将柔柔抱在怀里往前走,召儿在身后为她们撑起一把遮阳的油纸伞。   永巷很长,过了一会儿,谢及姒累得胳膊发麻,她将柔柔放下,整理了一下被薄汗洇湿的衣袖。   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凉的。她心中不断浮现崔缙狼狈离开洛阳的样子,担心自己会落得同他一个下场。   她一个金尊玉贵长大的公主,若是被流放,只怕不到半路就会被磋磨死。   她若是死了,柔柔可怎么办?眼下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还要为柔柔考虑。   她蹲下身来,再次叮嘱柔柔:“姨母的头发颜色与别人不同,她不喜欢被盯着看,待会你见了她不要惊怪,好不好?”   柔柔点头,没精打采道:“好热啊,好累啊,娘抱抱。”   谢及姒只好又将她抱起来往前走。   她们走到了永巷尽头,早有内侍等着引路,对谢及姒道:“陛下宣召,请您先往宣室殿。”   谢及姒脸色一白,抱着柔柔的手紧了紧。   宣室殿里比外面凉爽一些,宫女内侍守在门口,谢及姒低着头走进去,只见殿中横着一座乳纱插屏,隐约可见屏风后身着玄衣的影子。   谢及姒牵着柔柔的手跪下,声音微颤:“参见陛下。”   裴望初未允她起身,只叫内侍带小姑娘去外面玩,见那内侍要来抱走柔柔,谢及姒慌乱地抱紧了她,吓得柔柔也惊声哭叫起来。   裴望初听着有些头疼,挥手叫内侍退下,对谢及姒道:“谢二姑娘不必如此以己度人,你的账只会落在你自己身上,朕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孩。”   谢及姒战战兢兢问道:“陛下说的账,可是指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   “当年我父亲诛裴氏满门,我与您有婚约在身,却袖手旁观,未曾相救。”   裴望初轻笑,“朕还要谢你当年不救之恩。”   不救之恩……谢及姒双手缓缓拢起,心中的猜测露出端倪:“难道是为了……为了……阿姊?”   裴望初说道:“朕知道你们姊妹一向不睦,这是你们的家事,朕不插手,但有一事,朕需过问。两年前崔缙在建康劫走你阿姊,除了在外有州官掩护,在内是谁帮他往你阿姊的宅子里安插的人手?”   谢及姒闻言神色一慌,不敢承认,“我不清楚……我只是听说阿姊的宅子着火了……”   镇纸轻轻敲了敲青玉案,“朕没耐心,要么让廷尉司带你过去,好好审一审?”   谢及姒猛然想起了那几位州官的下场,听说被裴七郎抓去宅子里,一个个刑讯逼供,然后一剑贯心。这比死在流放途中还可怕,谢及姒不敢再辩白,吓得跪伏在地,颤声将当初如何为崔缙逼迫、如何给崔缙出主意、如何为他往阿姊的宅邸中安排人手的事一一道来。   除了个别细节,倒是与裴望初派人查到的经过差不多。   正此时,显阳宫的黄内侍躬身走近殿中,站在屏风外朝裴望初行礼,“皇后娘娘遣奴来问,听说二姑娘入宫了,为何还不前往显阳宫拜见。”   裴望初声音转和,“知道了,劳你们娘娘久等,谢二姑娘一会儿就过去。”   黄内侍唱喏退下,回显阳宫复命去了。   裴望初隔着屏风望向谢及姒,温声道:“你阿姊就是太纵容你了,时至今日,还怕朕对你不利,急忙派人来保你。她不清楚你与崔缙一同算计她的事,见你孤苦无依,又带着个女儿,说不定就想留你在宫中作伴。谢二姑娘,你怎么想?”   谢及姒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揣摩他的语气,这散漫温和的态度似与当年在汝阳谢家时别无二致,她心中微微一动,生出隐秘的期冀,故而试探道:“我听陛下的,若陛下想让我留在宫里,我便留下。”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依朕,想让你死。”   谢及姒浑身一抖,心中瞬间凉透,她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磕头请罪,“是我失言,请陛下宽恕,我再也不敢了!”   裴望初并不信她,他深知这样自私寡恩的性子,一旦留在皇后身边,必会埋下祸患。可皇后不忍杀她,他也不忍违逆,怕惹她生手足相残的感伤。   他早已为谢及姒定下一个好去处,“洛阳城外嵩明寺是佛家清净之地,朕可对红尘之外的人网开一面。若你余生能安于佛前,为皇后祈福,朕可以饶你一命,倘你想要离开嵩明寺半步……你的头一定会比你的脚先落地。”   谢及姒吓得浑身颤抖,忙应声道:“我记下了,会照陛下的话去做。”   “等会见了皇后,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知道……”谢及姒斟酌着谨慎道:“我从前作孽无数,今已了悟,欲往嵩明寺悔过……今皇后娘娘盛情相留,只会令我更加惭愧,还望娘娘放我出家,我将长伴青灯,为娘娘祈福。”   裴望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往显阳宫去吧,别让她久等。”   谢及姒再拜起身,牵着柔柔往外走,尚未踏出殿门,裴望初又叫住了她。   她心中骤然一紧,转身跪地。   “朕有一件旧物,想与谢二姑娘讨回,”裴望初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当年在汝阳时,朕曾将桐琴‘月出’赠与你,不知如今可否安在?”   谢及姒回想起来,当年裴七郎对她态度冷淡,但她记得他很珍爱这把琴,所以当他突然要将此琴赠与她时,谢及姒又惊又喜。她爱屋及乌,也十分喜欢此琴,直到谢裴两家反目,她父亲荣登帝位,裴氏阖族下狱,她才将此琴剪了弦,扔在千萼宫的府库里,再不曾碰过。   听说在千萼宫,裴望初派人去找,他问谢及姒:“此琴弦紧如弓,音沉如埙,非你当年琴技所能驾驭,你可曾请过你阿姊为你调试?”   谢及姒讪讪低声道:“不曾……阿姊她深居简出,不常与我碰面……”   屏风后的人许久未言,待她跪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方说道:“知道了,你往显阳宫去吧。”   人走远了,裴望初让人撤下屏风。内侍从千萼宫中将月出找来,只见那琴七弦俱断,琴身落尘,就连雕刻的山月桃花纹也被虫咬鼠啮,变得面目全非。   此琴本是他亲选桐木,由他的老师袁崇礼所赠,他曾对此琴有十分喜爱,直到有一次在谢家撞见谢及音偷偷抚奏此琴。   她瞧着也很喜欢这把月出,像精怪传说里避人出没的美丽狐妖,趁主人不在时现身,将幂篱弃掷一旁,正襟危坐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   她不敢真的拨动那弦,怕被人发现,因此只是佯作弹奏。   裴望初在暗处观察她的指法,发现她的琴技远比别有用心的谢及姒高明娴熟,比起缠绵悱恻的《凤求凰》、《洛神引》,她好像更喜欢《文王操》和《山居赋》这种宁静旷达的曲子。   那时裴望初想,此琴留在他手中只是一件俗物,若能得她掌驭,才是造化。   但他已与谢二姑娘定下婚约,不能直接将此琴赠与她,便周折赠予了谢及姒。他料想谢家只有这一对姐妹,谢及姒得了此琴,或有可能请她阿姊一试为快。   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当年有琴而无人,今日得人而失琴。   裴望初仔细将琴身擦拭干净,而后对内侍道:“拿下去烧了。”   入夜,裴望初为谢及音梳理长发时,似仍有些心不在焉。   谢及音与他说今日谢及姒来拜见的事,“……不知在建康吃过什么教训,总觉得她性子收敛了,今日竟主动提起要去嵩明寺礼佛,怕我不允,当面就要铰发明志。”   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头,“殿下同意了吗?”   “随她去吧,她愿意省身,也是好事,”谢及音道,“只是苦了柔柔那孩子,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杨氏将阿姒养成了这副性子,我不忍心再将柔柔交给她抚养。”   裴望初道:“可那是她的祖母。”   “祖母又如何?”谢及音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与他讲道理:“亲者爱之,不爱何为亲?当年我在谢家过得那样惨,若七郎有机会带我走,难道会因谢家都是我的亲人就扔下我不管么?”   “不会,”裴望初顺势将她抱起来,让她省几分力气,“所以殿下心意已决,要亲自抚养那孩子?”   谢及音道:“宫里的教养女官这么多,不会苛待她的。”   风拂幽香盈满怀,裴望初应下她,突然改抱为扛,托着她往屏风后的床榻处走,将珠帘撞得叮当乱晃。   一袭银发铺满床,先压下的是温存的吻,继而落下的是金绡帐。   “你这是做什么?”谢及音因酥痒而禁不住笑,抬目望着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声道:“我来带可怜的皇后殿下离开。” 第80章 算账   内廷奉命寻来一块金丝桐木, 此木是极好的琴材,敲击声脆如铃。   月出烧了,她从前的琴淋雨变了调, 裴望初说要给她再做一架,为此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斫琴师傅,选好了这块金丝桐木。   退朝后,尚书省将折子送到显阳宫,谢及音靠在软榻上, 提笔蘸了朱砂, 又偏头去看正在窗边削木头的裴望初。   他望过来,“吵到你了?”   谢及音摇头, 擎起手中的折子, “御史台参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卖地为奴,又与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气,蚕吞朝廷税收。”   裴望初听了并不惊讶, “世家的通病, 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自然是按规矩来, 先略施惩戒, 命其自行纠改,若诫而不改, 将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阳,以重罪论处。”   谢及音想了想,又说道:“御史台里都是你的人, 素与王家无过节,大魏世家里, 豪强兼并土地、吞没税收甚于王家者众,御史台为何单将王家揪了出来,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筹谋,他反倒有几分高兴,“皇后果然知我。”   “说说,这是要做什么?”谢及音对此颇感兴趣。   裴望初伸手请她过去,将她凌空抱起,越过满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丝桐木已经初具一架琴的雏形,槽腹里的桐木纹路清晰流畅,真个若嵌了金丝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轻叩几声。   “这个声音喜欢吗?若嫌太沉,我将槽腹再挖深半寸,声音可以更轻一些。”   谢及音侧耳仔细听了听,评判道:“此材虽好,仍不如我从前那张,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样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养,”裴望初温声劝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寻隙去趟胶东,从老师院中的桐树里找块与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给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谢及音闻言颇为满意,抬手悬于桐木上,十指游动,隔空弹奏了一曲《文王操》。   这场景让裴望初又想起了从前事,谢家竹林暗处,他曾远远看着她欲抚月出而不敢。那时只觉得遗憾,如今却觉得后怕,若是此后没有发生这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此世恐都要错过了。   “怎么了?”见他眼里的笑意渐沉,谢及音疑惑道,“难道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惹你伤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从不曾辜负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又在说什么疯话?”谢及音不喜欢听他说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晦气死了,讨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尽数认下,从善如流,“嗯,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此琴虽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弹给我听。等调试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张名琴。”   她坐于琴侧,拽着裴望初的衣领,让他俯身下来。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动递于唇齿间,与他尽入腹中,不留一寸颜色。   “眼下的事尚忧思劳怀,从前事就别去想了,非我昔年饮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为然否?”   她有越来越多的耐心和温存来开解他,此事会让人成瘾,他总想再多向她讨取一二分怜悯,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谢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来的靶子,也是我给王旬晖和王瞻的机会,”裴望初同她解释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晖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资历压人,把持着王家。御史台攻讦王家,朝廷下诏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晖和王瞻能趁此机会将家主拉下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给其他观望的世家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子昂他们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鸡,我要拿王家开刀,把这改税的钟敲得再响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温暖干燥,指间有金丝桐木的清香。   谢及音问:“若是事不成,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   “不杀无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与你出生入死,临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吗?”   裴望初声音散漫道:“若说别人还有可能舍不得,单凭皇后娘娘这一声声子昂,届时出了事,我第一个拿王瞻开刀。”   谢及音微愣,哑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肩上问道:“不应该吗?毕竟你险些要留在建康与他一起,将我抛弃在洛阳不顾。”   还有当年他离开公主府后,将他的衣服赏给了王瞻,又是给他斟茶,又是给他整衣带。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里摩挲,柔声叹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贵,打人时也会疼,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这种委屈。”   桩桩件件,他心里记得十分清楚,寻常提及总显得小气,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点她一点。   “这是缓过劲儿了,要与我算总账了,”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拧过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说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留后手?难道真让王旬晖和王瞻生死自负?”   见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给了王瞻一道诏旨,让他带三千铁骑回太原,又请了胶东袁成鸣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声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稳。   谢及音心里落地,面上神色稍缓,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拧红的耳朵道:“这是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装模作样地摆起了狐狸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软。   谢及音抬手轻揉他的耳朵,安抚他道:“那时我心里仍记挂着你的安危,哪有心思与王瞻谈别的?他这人是谦谦君子,但做情郎实在是无趣,不及巽之讨人喜欢。”   这话说得好听,但他贪得无厌,绷住了不言语,掌心里轻轻转着一朵金丝桐木刨花。   “这也不行呀?”谢及音无奈,让他附耳过去,含住他的耳垂轻轻添了添,“这样还疼吗?”   如细火渐燃,木刨花在掌中发出折断的声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听几句,但是她愿意给,他自然要收。   谢及音附耳与他低声道:“那今晚我与你试一试那一页好不好?只能试一次,不然……你若是还闹脾气,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个月都不肯试的那一页,如今仍被折角压在枕下。   此确意外之得,裴望初见好就收,“好,娘娘愿意抬爱,那我自然识相。”   今夜安寝格外早,结实得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腾出声/响。   幸而宫人都被遣远了,谢及音面红若饮醴,一面攀/着他不放,一面斥他动静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还是你,若只要动静小一些,那倒好说……”   骤然被凌空扶起,谢及音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床头的木雕。   裴望初低声诱哄她:“松手。”   她不肯松,怕会摔下去。可床头木雕被掰着来回晃,声音反而更大。   最后关头,裴望初本想像从前那样弄在外面,谢及音低声说道:“太医署说,我的身体已经养得不错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脉上,但她此时脉搏太快,什么也切不出来。   “阿音。”   “嗯?”   他很少这样唤她,于他私心而言,这是一种僭越,其实他只想高高地捧着她。   “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为任何人妥协,朝堂上的非议,我会替你摆平。”   鬓发被薄汗沾在侧脸上,谢及音抬手为他理至耳后。   “人有想要的东西,必然也会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过裴望初的眉宇,“生一个吧,我与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长夜漫漫,明月皎皎,照进窗棂,金绡帐上银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书案上的折子已被批复,她随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发还尚书台。内侍送来几张诏旨请她钤印,或是官员调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肃风气,皆与改税有关。   谢及音拿起玉玺,钤在诏旨上,问内侍:“陛下被什么缠住了,怎么不自己过来?”   内侍强忍着不去抹额上的汗,讪讪道:“圣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错,正在宣室殿与三公论辩呢。”   “你说陛下自己对三公?”   “啊……是。”   司徒司马司空,皆是世家德高望重之辈。谢及音不说话了,内侍捧着几道诏旨退出显阳宫,识玉悄悄问她:“娘娘要不要去帮一帮陛下?”   “他自己捅的马蜂窝,自己折腾去吧,”谢及音忍俊不禁,“他正小人得志,能耐着呢,怕什么?”   谢及音自顾自避暑逍遥,眼见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裴望初还是没能脱身回来,便先让内侍传膳,另点了几道菜留着,准备吃完饭再往宣室殿去一趟。   她刚拾起筷子,突然心念一动,对识玉道:“昨天柔柔的教养女官说她最近不爱吃饭,你派人去千萼宫看看,若她还没用膳,就把她接到显阳宫来。”   识玉应了一声,派人往显阳宫去,约一刻钟后,教养女官牵着身着紫色襦裙的柔柔走近殿中。   柔柔已将行礼学得十分规矩,只是尚有拘谨,细声细气道:“参见皇后娘娘。”   “过来吧柔柔,到姨母这里来。”谢及音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到八仙桌旁,问她想吃什么。   柔柔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说,问得多了,就指了指甜粥和竹笋炒肉。   谢及音将几样南方菜都摆到她面前,柔柔试探着用舀了一勺,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观察谢及音的神色。   这是个天性敏感的女孩儿,与她印象里幼时的谢及姒完全不同。谢及音摸了摸她的头,对教养女官道:“以后千萼宫的三餐都换成建康菜,柔柔吃饭的时候,你坐在桌边陪她一起吃。”   女官恭声应喏。 第81章 有孕   永嘉二年春, 太医署来显阳宫中为帝后请脉。   时春风乍起,杨花逐柳絮,红鲤仰湖波, 抬头忽见百鸟盘旋,久久不去。   老太医再三确认后才敢起身行礼道贺:“皇后殿下身怀有孕,已二月有余。”   虽是意料之中,也是求了一份心安。裴望初给她披了一件披风,随她去廊下看这满院热闹的春光。   “高兴吗?要辛苦好一阵子了。”   隔着衣服, 他的掌心落在谢及音的小腹上, 有些好奇,但更多是忧虑, “可惜我一分一毫都不能替你分担。”   谢及音笑他:“不能分担便罢, 你倒是先替我紧张上了。”   裴望初确实有些紧张,纵然知道太医署医术高明,她的宫寒之症也调理得很好,但怀孕生子这种事, 总归还是在冒险。   天授宫的藏书里有教妇人如何吐纳调养的内容, 裴望初先自己练了半个月,确有五感通畅、气血充裕之感, 并无不适的反应, 这才在晚上睡前慢慢教给谢及音。   见她耷着眼皮坐在床上,裴望初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年节的时候不该喝那么多酒,算算时间, 孩子是那时怀上的。”   “是担心孩子吗?太医说眼下未见不足之症。”   “不是……”谢及音欲言又止,转身面朝里躺下, “罢了,睡吧。”   她若是心里有事,晚上必然难眠。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上,猜测道:“莫非是想喝酒了?”   “不能喝。”谢及音声音很轻,但态度坚决。   确实不能喝。只是这样忍着,会叫人心里不自知地烦躁,而裴望初比她自己更见不得她忍。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裴望初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谢及音心中一动,坐起来往帐外张望,过了一会儿,见他转过屏风来。   “梨花白酒性温和,我叫人兑了一半的水,放在炉上煮透,等会送上一盏来,你用筷子蘸着,略尝一尝味道。”   谢及音拥衾望着他,无奈道:“你不能这样,巽之。”   “哪样?”   “我如今受怀孕影响,或不能自持,你应从旁劝诫,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这……你这还不如识玉能劝得住我。”   裴望初坐在床边,揽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轻声笑她,“你指望我拒绝你么,让我在旁看着你有求而不得,这分明是折磨我。”   谢及音颇为无语,过了约小半个时辰,识玉将酒盅端了进来,有些埋怨地偷偷看向裴望初,想不明白他怎么敢纵着殿下胡闹。   酒盅里只有浅浅的一个底,要靠近了才能闻得见酒味,旁边还搁在一根用来尝味的筷子。   谢及音将酒盅端起来又放下,再次端起,却是递给裴望初,“你喝掉。”   裴望初将那一盅底兑了水的梨花白喝下,甚至不够咽到喉咙,就已在舌尖弥散。   识玉见状放了心,端着酒器退下,谢及音将他拉上床,见他半阖的眼里含着笑,似是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谢及音面上一热,扯过缠金绡帐用的绛红软绸,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话得很,任凭摆弄,叫他不许动,于是他连呼吸也屏得很弱。   柔软的触感覆上来,仅仅是一触即离,蜻蜓点水尚有涟漪,她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靠近过。   或许她同样有几分不甘心,挺翘的鼻尖在他唇边轻轻挨蹭,想从他轻浅的呼吸里捕捉一点未散尽的酒意。   明明是梨花白,却有如兰似麝的薄香,只教人五感未醉,心已先醉七分。   “很久以前,我曾梦见过这个场景,”裴望初启唇轻声道,“梦见殿下让我跪在床上,亲手解开我的衣衫。你说我是你救回来的,生死都当由你,若是不能尽心侍奉,你就要拿沾了盐水的鞭子,亲自把我骨头抽断。”   是嘉宁公主府第一次广宴宾客,她于席间命他作宫体诗,后又以忤逆为由让人抽了他三十鞭,那一夜十分难捱,他断断续续做了梦。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抛开种种因由不谈,他其实……   有些迷恋她难得的骄纵。   谢及音却对此话大吃一惊,辩白道:“你不要瞎说,我怎会如此!”   “只是做梦而已。”   “做梦也不能污蔑我!”   她从前救他,多半是见他可怜,纵有暗中思慕,也绝不会作出此等强人所难之事。   听她一番急声自辩,裴望初幽幽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可惜。”   谢及音瞠目哑然,气得拧了他一下,倒头就睡。这么一闹,想喝酒的那点念头也散了,困意很快涌了上来。   裴望初摘了覆在眼前的红绸,也在她身旁阖目而眠,睡前难以自禁地又回忆了一遍那个久违的梦。   自皇后怀孕后,太医署的太医见皇上的次数比见皇后还要多,只因除了日常汇禀外,他们陛下还要悉心请教妇人生产的相关道理,似有精研此道的意思。   洛阳城里有一位极善接生的稳婆,曾多次成功令妇人生下寤生子、脐带绕颈的胎儿,极有盛名。裴望初派人查探干净后,将她请来为皇后接生,对她态度十分敬重。   稳婆年纪约四十多岁,瞧着十分面善,恭声回话道:“数年以前,胡人入关时,民妇一家曾托皇后娘娘福荫,一同前往建康,于乱世中得以阖家保全。民妇一家皆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若能为娘娘接生,民妇不求荣宠,但求娘娘生产顺利,母子顺遂!”   此事裴望初已查到,所以才敢让宫外的稳婆入宫。他态度和善道:“皇后生产那日,我想在她旁边陪侍,是否会让你觉得拘谨害怕?”   稳婆从容道:“只要陛下不忌讳血光,自然是陪在娘娘身边更好。”   五月底,太原传来好消息,王瞻和王旬晖已经控制住王家,厘清王家私产,发现王家记在家奴名下私屯未报的田地竟然有一万亩之多,王氏坞堡之内,还蓄养着被迫沦为家奴的百姓七百多人。   他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恢复这些百姓的良民身份,又将兼并的土地以当初价格的一半退还给他们,许其先耕种,三年内交齐赎地的银钱。   洛阳朝廷也收到了王家补交的二十万两税银,这笔钱被裴望初拿去扩建太学,从各郡县简拔寒门弟子进入其中修习,以备将来在朝中为官。   在世家把持九品中正的局面下,这并非是件容易事,二十万两银子砸进去,真正能进入太学的寒门弟子不过百人左右。   天气渐热,炎日之下,洛阳宫像一座巨大的蒸笼。谢及音热得睡不着,裴望初一边给她掌扇,一边将朝中的事讲给她听。   “我拟诏嘉许了太原王氏,以后王家直系子弟为官可直升七品,怎么样,不算亏待子昂兄吧?”   谢及音支颐而笑,“这自然是优待,只是大魏世族惯于贪得无厌,下能兼寒门之地,上能窃君王之器,你给的这点好处,未必能打动他们效仿王氏,说不定他们背地里还要笑话王家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裴望初不以为然,“眼下他们看不起朕给的芝麻,等他们都跌了跤、砸了瓜,才能明白什么是明智之选。”   “七郎有何明计?”   屋里再无他人,裴望初却偏要她附耳过去。   她钟爱檀香,冬日香浓,夏日香薄,随着团扇轻风迎面送来,别有一番沁人的风雅。   见他许久不言,鼻尖蹭来蹭去又闹得人痒,谢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裴望初见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条活路,陈留蔡氏指了一条死路。”   “陈留蔡氏……你是说,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点点头。   永嘉新朝,曾经的三公或身死名陨,或黯然退场。裴望初从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选了温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继任者,只有蔡宣是个例外,他脾气火爆、为人贪婪好斗。   谢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来你早就琢磨着要拿他开刀,我还以为你那时是真的醉心丹药,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再死。等我死了,这大魏的皇帝让子昂兄来做,他早晚也得收拾这群老东西,等内朝焕然一新了,再迎娶你为皇后,你们才能和和美美过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声调柔和,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听得人牙酸。   不知怎么又踢翻了醋坛子的谢及音十分无奈,拍了拍他的脸,重复她那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宁公主,大魏皇后,你一个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听不厌,温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实乃望初之幸。”   今年长夏难捱,连月未雨,太阳灼得人皮肤疼。   朝堂上渐渐多了不少烦心事,譬如世家们以天旱为由,联合上书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并下罪己诏,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裴望初不敢让谢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轻松的事与她说。谢及音并非对此全无知觉,只是不忍多问,每日派黄内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里也热,裴望初常彻夜给她掌扇,谢及音睡得安稳,梦里也是习习凉风不绝。   待熬过了八月,天气日渐好转,八月末一场暴雨冲洗了连月的闷窒,连窗外的蝉鸣声也是清润的,似是一夜之间桂花含苞、葡萄红紫,明明是夏尽秋来,却教人精神一天好过一天。   改制仍在软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为一个范例已经初显成效,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条明路。太学中出现第二种立场,论才学、风骨、见识,这些历经层层阻碍才进入洛阳太学的寒门子弟,并不逊色于世家子,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身后无数的寒门,他们都会站在永嘉帝这一边。   尖锐的矛盾正在酝酿,时机渐渐成熟,一封弹劾陈留蔡氏的折子递到了永嘉帝案前。   折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锐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寻访陈留郡,搜集到蔡氏为祸乡里的铁证。   陈留郡守世代为蔡氏垄断,朝廷郡县俨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仅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还常以朝廷名义征役百姓,为自家兴土木,深坞高楼,其雄伟华丽不逊色于洛阳宫。   更有族中子弟为祸乡里,行径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欢掳他人/妻女为妾,陈留方圆两百里,若知道谁家要娶妻,当夜必带家丁上门,若女子貌美,则掠为妾奴,若女子貌寝,则当场杀害。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这封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书者同悲,几近下泪。   裴望初读完之后默然许久,暗中召见徐之游与郑君容。   “从谦,你从钦天监调些得用的人给徐卿,让他先行往陈留郡去撒网,待今年年底,朕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把蔡氏拔干净。”   郑君容领命去点人,裴望初又仔细叮嘱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盘踞乡间,必然有恃无恐,我知徐卿是意气冲怀、不抒不快之人,朕给你一个陈留的线人,若你遇到危险,及时给朕递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沟壑,明白吗?”   徐之游深感皇恩,郑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动身前往陈留,每月都会有密信传来,向裴望初禀报陈留的情况。朝堂上,他愈发偏袒蔡宣,凡有弹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赏抚慰,这令蔡宣更加目中无人,放肆狂妄。   秋尽冬来,天气转寒,转眼到了十一月。   眼见着要到了谢及音分娩的日子,两人都有些紧张。前朝后宫两重事,压得裴望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种情绪从不曾在谢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为她绾发描眉,陪她去院中抚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来年。   谢及音宽慰他道:“这孩子乖得很,太医署和稳婆都说他胎位很正,临产时不会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轻微的动静,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日渐苏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额头轻轻抵在她肚子上,低声道,“你娘辛苦太久了,还是留着力气出来折磨你爹吧。” 第82章 铺路   腊月初四, 谢及音有临盆迹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边,待她睡着, 才寻隙走到外面处理急务。   严冬风雪寒,冻得郑君容脸有些僵,他将陈留递来的急信念给裴望初听,“……徐之游已将近一旬未与线人联络,怀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觉, 下了毒手。”   “陈留还有别的动静吗?”   “上个月中旬开始, 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烧炭。”   “这时候烧炭, 到底烧的是炭, 还是别的东西?”   身后的显阳宫里有了动静,开始叫人往里端热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问郑君容:“王瞻到哪里了?”   郑君容半个时辰前刚收到信, “今夜因雪歇在涿郡, 最迟后天就能到达洛阳。”   屋里隐约传来痛吟声,裴望初转身朝里走, 飞快吩咐郑君容:“叫王瞻别磨蹭, 等他一到洛阳,咱们就动身去涿郡, 你速去准备。”   “是。”郑君容领命即走。   风雪渐烈,屋里的火盆噼啪作响,稳婆在旁边走来走去, 谢及音疼出了满身汗,向身侧一抓, 握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是裴望初。   “好疼啊,七郎……”她眼里有了泪光,“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好,都听阿音的,”裴望初想给她擦汗,手抖得险些拿不稳帕子,低声恳求她,“劳你辛苦些,把这个平安生下来,好不好?”   谢及音含泪点点头。   稳婆只当他是拿话安抚皇后,也顺着话安慰她:“您不必害怕,这孩子胎位很正,是个孝顺的!”   这话不全是安慰,谢及音确实养得很好,子时开始发动,寅时初就成功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将婴儿擦干净,检查一番后,用红缎襁褓裹住,递给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婴儿哭得中气十足,谢及音闻言,缓缓转过脸,裴望初将孩子抱给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咱们的女儿,生得很漂亮。”裴望初低声道。   是很漂亮。听说有的婴儿刚出生时又红又皱,像个刚刨出地的红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润莹莹,像个裹了粉的团子。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啊!”识玉在外间惊呼到。   谢及音闻言轻笑。   新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裴望初小心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温暖的柔软的锦被里,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你们。”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着的时候,裴望初用热水拧了帕子,帮她把身体擦拭了一遍,这事他夏天时也做过许多次,从未惊扰过她,这次也一样。   身上十分干爽,被子里柔软温暖,谢及音懒洋洋翻了个身,觉得有些饿了。   细长的指节挑开床帐,裴望初正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炉上温着参汤和甜粥,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谢及音却道:“我想吃米饭和羊肉羹。”   “胃口这么好吗?”裴望初着实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   他将小公主递给她,回来时端了一碗红枣参汤,“羊肉羹还要等一会儿,先喝点参汤,别饿坏了。”   小公主在怀里睡得正香,谢及音小声问道:“定好名字了吗?”   依大魏风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两人此前尚未讨论过。谢及音睡着的时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几个,写在纸上,让她挑个喜欢的。   “个个皆含祥瑞,会不会太招摇了?”谢及音思忖道。   裴望初却道:“这是你我的女儿,大魏的公主,未来的皇储,名字大一些,是为了能承住国运。”   “你要立女儿为皇储,那朝堂上……”   “你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以后皇位当然都是她的。”   见她神思凝结,裴望初安慰她道,“别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给女儿选个名字吧。”   谢及音指了指第一个,“清麟。”   裴清麟,乳名卿凰。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圣人之于民。”大魏帝女一出生,就被寄予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厚望。   膳房送来米饭和羊肉羹,谢及音大快朵颐,吃得额头冒汗。识玉说郑君容正在显阳宫外打转,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   见他眉间微蹙,似有挂心之事,谢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是陈留郡,线人已经查清,徐之游确实被蔡氏扣押在私牢里,他们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证据。”   “那蔡宣……”   “要先动蔡家,才能动蔡宣,”裴望初坐到床边,低声与谢及音商量道,“我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   “去多久?”   “今夜动身,最迟上元节回来。这段时间劳你在中宫掌政,凡事有所决断。我已将王瞻秘密从建康召回,宫外有他,宫里有岑墨掌禁军,你不必有所顾忌。”   谢及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   当天下午,洛阳宫中传出诏旨,中宫皇后诞下公主,为表庆贺,自今日闭朝休沐,朝廷官员按品秩增发俸禄,洛阳百姓也能按户到惜薪司领取过冬的新炭和棉衣。   洛阳城里喜气洋洋,有人提前庆新年,在一声声爆竹中,裴望初与郑君容匹马悄然离开洛阳。   蔡宣与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诞下嫡长子,竟也能如此张狂,新帝对这位皇后未免太纵容了。”   心腹知晓他的心事,奉承道:“看来这位谢氏出身的皇后是个没有福气的,听说生得模样也怪,本不配做中宫皇后。令长媛嫁在赵家,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可谓妇德充沛,令幼媛也过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宫里的皇后贵妃也做得。”   蔡宣闻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此话大不敬,可不能乱说。”   心腹闻言愈发口无遮拦,将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马能废立君主,此为朝廷计,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区区皇后,有何动不得的。”   这话说在了蔡宣心上。他刚收到永嘉帝亲笔题写的匾额,书曰“辅弼清辉”,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为权臣名相、帝王肱骨,闻此言后愈发猖狂,当即心生一计,命人将幼女锦怡传来。   他对蔡锦怡道:“过几天让你娘带你入宫,替为父叩谢皇恩。见了谢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见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吗?”   母亲常说她有皇后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含羞点头,“女儿明白。”   宫中昼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刚生完公主,岂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谢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宫拜见的请帖,随意搁置在一旁,对识玉道:“先压几日,叫她们腊月二十七再来,去宣王瞻和王旬晖入宫。”   她在显阳宫偏殿接见了他们,王旬晖资历老、官拜尚书省,是王家名义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权。   建康的水土养人,两年不见,他风姿愈发出众。   两人未见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谢及音并未解释,请他们上前,将侍墨女官抄阅的折子拿给他们看。   谢及音缓声说道:“眼下虽是年节,百姓休养,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来,陛下多次命尚书省厘清各郡县土地,屡屡受到阻碍,王尚书,是不是?”   王旬晖忙跪地请罪,“确实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该万死。”   “你有错,但并不全是你的错,起来吧。”   谢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纵然再与新帝一条心,也不能贸然与其他世家撕破脸皮。   她缓声道:“新朝初立这两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将临,凡事都要有所决断。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学里的寒门子弟联袂上奏的,关于如何敦促各郡测量土地的章法,本宫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   识玉奉上一盏红枣姜茶,给她的手炉换了两块新炭。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声与识玉吩咐了几句话。   王旬晖在下首小声诵读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测,各郡将所测数额与量测人上报朝廷,朝廷打乱顺序,随机将量测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复数回,取其均值,则与实际土地数量相差无几。若有舞弊,应严惩不贷。”   王瞻先读完,合上了折子,说道:“这只是测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护,干扰测地量税。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晖突然咳嗽起来,王瞻看向他,挨了几眼瞪,只好暂时闭嘴。   谢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书嗓子痒,还不快奉茶?”   王旬晖面上一红,讪讪从识玉手中接过茶,道了谢。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子昂说的难处,正是要二位出面解决的,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淡声说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风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负君主的信任,自然会有其他识相的人,明白吗,王尚书?”   她的语气与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晖想起了从前被帝王心术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为新帝效力,必当鞠躬尽瘁!”   王瞻见此亦附声道:“瞻但凭驱驰。”   得到二人的承诺,谢及音颇为满意,让他们将抄阅的折子带回去,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七郎在陈留郡一切顺利,来年正月扳倒蔡氏,必会再有一批世家望风而偃。   打铁需趁热,这正是厘清税制的好时机。   二人领命告退,谢及音单独留下了王瞻,让宫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请他同往赏雪饮茶。   王瞻面对她时拘谨了许多,接过茶盏时不忘行礼谢恩。   谢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还把人养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轻慢。”   “你与巽之见面时,也这样说话么?”   王瞻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及音宽慰他道:“巽之将你从建康调回来,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铉,不要胡乱猜忌他。本宫希望你们能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这大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并没有将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这是在给他留脸面。他将杯中茶盏一饮而尽,应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   还是这副字字掷地语气,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恶鬼,会随时怀疑他的用心。   谢及音让宫人将梅花树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来泡茶,亲自斟了一盏递给他,“犹记多年以前,子昂曾说要请本宫扫雪烹茶,此事拖来拖去拖没了影儿,如今反倒是本宫请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离,王瞻笑了笑,“岂止是一席茶,我还欠殿下一副画。”   从前想为她描一副画像,总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适。所以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所幸谢及音并没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墙宽的支摘窗,听说外面雪停了,谢及音叫宫人把窗支起来,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识玉将貂绒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规劝道:“这才几天,怎么敢吹风,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责。再说开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过来了。”   “她睡醒了吗?”   “刚醒,奶娘正抱着。”   谢及音吩咐道:“等会把她抱过来,认识一下王六郎。”   王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听闻要抱小公主,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清麟公主人未到声先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见她嘹亮的哭声。王瞻见过自家小侄刚出生一个月时的模样,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公主殿下声气很足。”   “有些太壮实了,闹得很。”谢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会儿,待她熄了声,轻轻递给王瞻,“先让卿凰认识认识你,她认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顿时一软。   他轻声说道:“公主殿下的长相,有七分都随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谢及音好奇,“这么小就能看出来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会识人骨相,不会看错的。”   谢及音却闻言叹息,“这孩子越像我,以后的路就越难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贵的皇长女,娘娘此话何意?”   炉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滚水续在杯中,水雾氤氲升腾,湿润了眉眼。   清麟正试图伸手去抓王瞻的发冠,谢及音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说道:“因为卿凰此后走的不是公主的路,这是我与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储君。”   “什么?!”王瞻惊愕失色,“您想让公主做储君?”   谢及音笑了笑,连王瞻都是这副反应,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王瞻缓了几口气,问道:“莫非是您的身体……”   “伤了根本,不易有孕。”谢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闻言蹙眉,“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搞成这样?”   “现在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扶卿凰做储君,这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这样做。”   谢及音抬手为王瞻斟茶,缓声道,“今日在偏殿里,我与王旬晖说的都是场面话,若想要王家长盛不衰,不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对储君。我知道,这是条十分难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你王家的辅助难能可贵,是不是?”   王瞻许久不言,心如窗外飞雪,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十分不是滋味。既为她的野心感到惊叹,又因她的筹谋感到失落。   原来今日与他兜了这么大圈子,并不是为叙旧。 第83章 倒蔡   午后天转阴, 王瞻出宫时,新扫净的宫道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谢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目送他远去, 眼见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宫门,消失在层层红墙之外。   识玉塞给她一个手炉,见她面有怅然,开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欢卿凰, 但我却不敢凭借这点喜欢就视他为同盟, 他虽是君子,但我与七郎却要对他以利相诱。”   谢及音轻声叹息, 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雪花片片十分美丽,落在掌心却瞬间融化。   她问识玉:“卿凰睡下了吗?”   “还没有,刚哭够了,奶娘正在抱着喂奶。”   小公主哭起来能闹得整座显阳宫不得安宁, 仿佛要将在娘肚子里时未能折腾的那股劲一口气发泄干净。谢及音常被她吵得头疼, 要将折子搬到最尽头的偏殿去批阅,方能得几分清净。   她认命道:“能折腾也是好事, 最好是满朝文武都折腾不过她, 以后也能少受些气。”   识玉失笑,“她连您和陛下都不怕, 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黄内侍送上一封陈留郡来的密信,封题的字迹乃是裴望初的手笔,谢及音接过后拆开, 却见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   “请皇后安,吾身已抵陈留, 心仍滞洛阳,愿天公作美,时序如常,明春将随雁信归卿旁。”   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黄内侍:“只有这个,没了?”   她心里牵挂陈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顺利,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谁要听他说这句不痛不痒,写来腻歪的酸话?   黄内侍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来时就是这样……许是陛下另有高明?”   “这个混账东西。”谢及音气得骂了一句,将信纸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什么另有高明,只是故意吊着她,好教她心里念他罢了!   陈留郡内风声日紧,明明是年末,却并无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是一派苦相。   蔡家的私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嚷嚷着要抓南晋的细作,裴望初和郑君容知道,他们真正要找的是徐之游的线人。   他俩扮作堪舆道士混入陈留郡中,借堪舆风水的机会前往蔡家摸了个底,入夜,裴望初在灯下观览陈留郡的坊街图,点着蔡家所在的位置对郑君容说道:   “仅有营建逾制和蔡宣堂侄掳掠民女这两条罪证,并不足以将蔡氏连根拔起,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虽是恶行,面上毕竟是合法的手段。端掉蔡氏容易,要其他世族心服而偃是件难事,必要有一条罪证,令蔡氏无法翻身,其他世家避如蛇蝎。”   郑君容似有所悟:“宫主指的是……”   裴望初轻声一笑,“造反。”   陈留郡四周多山,山上多松木,秋天常有百姓入山,伐薪烧炭,后来这些山头被蔡家的几个旁支划地自占,成了他们的私产。   今冬蔡家四处征役百姓入山烧炭,常常只见人进山,不见人出山。陈留的线人早就查出了此间有猫腻,徐之游也正是因暗中探访此事被蔡氏知觉,所以不顾他御史的身份也要将他抓起来。   裴望初带着几个擅隐匿的天授宫弟子进入山中,要亲往探查蔡氏的猫腻,为以防万一,叫郑君容带人在外接应。   这一夜时闻山中猿鸣凄厉,郑君容提心吊胆了一夜,平明时分终于等到裴望初回来。   他们这一行很顺利,不仅查清了蔡氏在山中的猫腻,发现了他们抛掷尸体的死人谷,还从死人谷中救出来一个摔断腿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自称姓刘,世居陈留郡务农,“……今夏大旱,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虽然减了税,但郡中反而增税。交不起税就要拿地来抵,若是连地也卖完了,就要与蔡家签卖身契,入山烧炭。”   郑君容持纸笔录口供,闻言抬头问裴望初:“真的是烧炭吗?”   裴望初从夜行衣换回了一身鹤氅,又是一副超脱红尘的仙人模样,手里把玩着塵尾的银丝,不知在想什么。   “从谦不妨猜猜看。”   郑君容想起天授宫从前的行径,猜测道:“莫非是在屯养私兵,私铸兵器?”   “这么点地能屯几个兵,再猜。”   “那……”   郑君容想象力有限,刘姓男子忙说道:“山里有金矿和铜矿,蔡家人在悄悄挖金矿,铸假/币!”   郑君容闻言吃了一惊。   裴望初道:“蔡家并不缺钱,那矿山的规模,说是日产斗金也不夸张。有了钱,朝中自然有人,家里也不缺兵,倘十年八年下去,待朝廷被蛀光了,就是蔡家揭竿而起的时候。”   郑君容感慨道:“还真准备造反啊。”   “是啊,”裴望初一笑,“朕可从不冤枉好人。”   他让刘姓男子在口供上画了押,以作事后清算的证据,又让郑君容携虎符前往别处调兵,“尚不知这些驻军被蔡家腐蚀了多少,此事只能你去,若我孤身露面,怕他们生贰心。”   又将天授宫的人留为己用,“山中尚有许多百姓,我怕事情败露后蔡氏会杀人灭口,要先派人进山将他们带出来。你将兵调来后,就埋伏在山脚下,听我号令行事。”   “是。”郑君容不敢耽搁,连夜携虎符调兵去了。   眼见着到了腊月二十七,今日是蔡氏女眷入宫谢恩的日子。   蔡夫人携女儿、嫡媳等一众女眷来显阳宫觐见,谢及音在偏殿接见了她们,过一过面子功夫。   寒暄过后,蔡夫人提到了陛下,谢及音说在宣室殿,蔡锦怡听见这话,心中微动,寻了个借口离开显阳宫,一路往宣室殿找去。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为显腰肢,特意穿了单薄的春衫,被腊月的寒风一吹,面颊冷红,显得盈盈动人。   她心中又激动又紧张,快走到宣室殿时,在湖边停下,正对着湖面顾盼,不料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扑通”一声摔进了冷湖里。   湖水冰冷彻骨,蔡锦怡慌声在水中挣扎。   识玉冷眼在岸上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吃够了教训,才命内侍将她救上岸,给她裹了毯子,抬回显阳宫。   见千娇百宠的女儿冻得脸色青紫,连话都说不出来,蔡夫人心疼得抱着她失声痛哭。谢及音从容不迫地让人将蔡锦怡带到偏殿安置,对蔡夫人道:“令爱是自己贪玩落了水,夫人哭得这么大声,倒好像是受了本宫什么冤屈。”   蔡夫人敢怒不敢言,只哭诉道:“好端端的,锦怡怎么会跑到湖里玩?”   “是啊,还是在宣室殿外的鲤鱼池,”谢及音端起姜茶,慢悠悠道,“那锦鲤池怪得很,常有宫娥失足落水,陛下隔三差五就能撞见一回,说是池中有邪祟。看令爱这模样,一时是出不了宫了,就先在显阳宫里养着吧,正好与本宫做个伴,带她见见陛下,可好?”   闻言,蔡夫人又心动又疑惑。她不敢相信皇后这么大度,会主动引荐她的女儿,可无论信不信,谢及音都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她说要留下,便只能留下。   出宫归府后,蔡夫人忙将此事告诉蔡宣。   蔡宣刚收到本家陈留郡的来信,得知御史徐之游暗中查探陈留一事。他听说过徐之游,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身后并无家族支撑,只凭着一股莽劲和陛下的纵容在朝堂上胡乱弹劾。可上个月陛下不是刚准了徐之游回原籍丁忧的折子吗?他一个浔阳人,怎么跑到陈留去了?   蔡宣心中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问蔡夫人:“你与锦怡可曾见过陛下?”   蔡夫人叹气,“皇后说陛下在宣室殿,锦怡悄悄去寻,被人算计着落了水,一句话也说不利落,看她那样子,也是未见着。”   她说着又心疼地哭了起来,埋怨皇后善妒,“她连皇子也未诞下,还敢妄想能霸占帝王一生一世不成?今日她磋磨锦怡,来日后宫三千,她磋磨地过来吗?”   “不对,不对……此事恐不止是后宫夫人争风吃醋。”蔡宣眯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生出一点对危险的知觉和警惕。   他将儿子找来,写了封信交给他,让他连夜赶回陈留,劝族人暂停挖掘山中的金矿和铸币。儿子不情不愿道:“一个犯蠢的御史而已,至于闹得这样风声鹤唳吗?”   蔡夫人也劝蔡宣:“对啊,眼见着要过年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年后再说?”   “快去!”蔡宣气得拾起书桌上的镇纸砸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过年?只怕你有心想没命过!滚!”   他越想此事越不对劲,连夜前往交好的世族家中打探,听说别家女眷入宫也只见到了皇后而未见到永嘉帝,蔡宣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我早该明白,新帝能踩着王铉和萧元度上位,必然是个面柔心狠的主,他给谁笑脸,就是准备捅谁刀子,”蔡宣望着门上那“辅弼清辉”的牌匾,心中一片阴冷。他问心腹下属:“你说陛下若是不在洛阳宫,此刻应该在哪儿呢?”   下属不解:“都要过年了,陛下怎么会不在宫里呢?”   “过年过年过年,你们这群养肥待宰的蠢猪,别人杀猪过年,你们也哼哼着凑热闹!”   蔡宣暴跳如雷,将书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扫下地,指着下属的鼻子骂道:“就是因为你们要过这个该死的年,会放松警惕,他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要是扳倒了蔡家,他永嘉帝能顺心得夜夜如除夕,你还不明白吗?!”   下属变了脸色,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宣兀自冷静了许久,心中转个不停,再抬头时,已然有了主意,晦暗不定的灯烛照在他脸上,只见他眼神阴沉得吓人。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既然皇上不在洛阳宫中……”蔡宣低声吩咐下属,“去请赵詹事、孙武卫、虎贲校尉杜湘……让他们速来蔡府议事!”   蔡宣一口气点了一串人,或曾暗中馈以重金,或一路受他提拔,是和他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是永嘉帝真的跑去陈留掀他老家,那就别怪他也在洛阳釜底抽薪,围魏救赵了!   然而蔡府的动静早已被钦天监的人窥探去。蔡宣今夜请了谁,何时来的,何时走的,被清清楚楚列成一份折子,递进了显阳宫中。   与之同时送来的还有陈留的密信,是裴望初亲笔所书,依然十分简短:“问皇后安:不见佳人,我心切切,忧思如焚。另,蔡宣可除。”   谢及音笑着将此信与折子搁在一处,与识玉道:“你能猜出蔡宣想做什么吗?”   识玉问道:“难道他还有胆子逼宫?”   “他大概是猜到陛下眼下在陈留,若本宫是蔡宣,绝不会光明正大说要逼宫,而是说……清君侧。”   “清君侧?”   谢及音缓声说道:“谢氏皇后,心怀愤懑已久,又未诞下皇子,心中不甘,故挟持圣上,欲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以复前朝。我等受陛下恩深,今日当杀入洛阳宫,清君侧,诛妖女,保陛下——”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倏尔一笑,“本宫学的像不像?”   “殿下!”识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无心与她开玩笑,“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和小公主先出宫?宫里有岑墨守着,他们未必攻得进来,待陛下回朝,或勤王大军一到……”   “不必,他要与本宫硬碰硬,那就试试,本宫守在洛阳宫,倒要看看谁能打进来。”   谢及音铺纸研墨,旋即写成一封手书,“将此书送与王瞻,让岑墨亲自去送。”   王瞻是暗中率兵回来的,蔡宣应当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只会将关注点放在禁军身上,欲以虎贲军与之相抗。   这情境与多年前的卫氏多么相似,可惜人并不总能避开覆辙。   “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再有半个月就是上元节,真的能赶回来么?”谢及音捏着陈留送来的密信数日子,伏在案上喃喃低叹,“这个年又过不好了,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84章 上元   除夕夜, 爆竹声声。   洛阳宫各处挂满了红灯笼,可惜宫道悄悄,无人欣赏。一无所知的宫人只觉得奇怪, 新年逢公主降生,显阳宫中却不传歌舞,怎么过得如此低调。   而识玉此刻正焦心如焚地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远望。   遥见黄内侍领着一人走来,识玉忙转身进去禀报:“来了来了!王六郎来了!”   谢及音忙搁下狼毫,迎了出来。   王瞻抱拳行礼, 恭声道:“宫城四门各已布好五百骑兵, 内有岑统领率禁军呼应,若一门受袭, 其余各门皆能相救。虎贲校尉杜湘、赵詹事、孙武卫等一应逆贼家眷俱已在掌控中, 洛阳城外也布好了七千伏兵,一来能切断蔡宣请外援,二来能防止他们兵败后逃窜,再生祸端。”   王瞻确有调兵遣将之能, 不过两日的功夫, 就已悄悄布置好一切。   谢及音闻言心中稍定,温声道:“子昂辛苦, 进来喝杯屠苏酒吧。”   建康的除夕没有饮屠苏酒的风俗, 时隔数年,他都快要忘记屠苏酒的风味了。谢及音为他满斟一杯, 自己以茶代酒,双手持敬:“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愿此夜过后,年年岁岁都是平安祥和。”   “那我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小公主能如您所愿。”王瞻道。   谢及音抬手饮尽,“请。”   王瞻相随,“请。”   饮过屠苏酒,子时将近,王瞻起身告辞,再三叮嘱她道:“最迟到明天晚上,蔡宣必有动作,请皇后护好小公主,不要出显阳宫,待诸事平定,我会亲自来告知您。”   谢及音点头:“有劳了,万事小心。”   宫外的兵斗交给王瞻,谢及音命人撤了酒席,将蔡宣的女儿蔡锦怡带上来。   在显阳宫里做了两日人质,蔡锦怡已被磨平了心气。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清了显阳宫里的局势,并非如她母亲所言,是凭运气就能将这位谢氏皇后取而代之的。   谢及音垂视着跪伏在殿中的蔡锦怡,缓声说道:“你父亲正在密谋造反,想必是忘了还有你这个女儿在宫中,不知蔡姑娘作何打算,是想与尔父一同殉了国法,还是想另谋出路?”   宫灯森森,环立四周的宫人似乎时刻打算处决她,蔡锦怡如今只想活命,颤声若泣道:“民女不知家父之罪,愿为娘娘出面劝谏,还请皇后娘娘饶命!”   “劝谏倒不必了,只要你肯配合,本宫留你另有用处。”   谢及音知道蔡宣不会听她的话,叫识玉给她递上纸笔:“洛阳城的世族官员,谁经常拜访蔡家,你母亲蔡夫人常与哪家女眷有来往,你想清楚了,都一一写下来,若是记得来往礼单更好。”   待蔡宣伏罪,蔡家倒了,她要拿着蔡锦怡写的这份供述去一一敲打。   过了子时,熬到寅正时分,宫外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谢及音让识玉推开高阁的窗子,遥遥朝东边望去,只见火光冲天,闹声喧阗,若不听仔细些,那些惨叫会叫人误以为是庆贺新年的欢呼。   谢及音不忍再看,又将窗户推上了。   “今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死在今夜的人,若是肃反尚有朝廷抚恤,若是跟随蔡宣,身后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纵使亲故,也要忙着除旧迎新,能有几分缅怀呢?”   识玉给她披上披风,劝道:“仔细多思伤神。”   谢及音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天色平明时分,那动静渐渐停了,应天门外,裹爆竹的红色碎纸与满地血污混乱一地,岑墨带人清理叛军尸体,王瞻押着蔡宣去显阳宫见谢及音。   蔡宣被铁索捆着,押跪在雪地里。事已至此,求生不能,唯余满腔恨意。他高声痛骂谢及音是祸国妖女,咒骂她的女儿,谢及音忍无可忍,拔出王瞻的佩剑,只见青光一闪,蔡宣的嘴被切成了两半,顿时血流如注,再也说不出话。   佩剑“当啷”一声弃掷在地。   这是谢及音第一次持剑伤人,她冷冷睨着蔡宣,目光里隐有恨意。她对蔡宣说道:“可惜你看不到本宫的公主成为大魏女帝,坐拥天下的那天了。”   待按着蔡宣的手强行签了认罪书,王瞻将蔡宣与一众叛乱官员押入廷尉,以重兵看管。此事飞快在洛阳城里传开,也随着一封封密报传向陈留郡。   裴望初比陈留裴氏更早收到蔡宣伏罪的消息,他让郑君容带着调来的兵埋伏在矿山之外,自己则带人去救被关在蔡家地牢里的徐之游。   徐之游见了他险些惊掉下巴,人还捆在刑架上没放下来,当场就开始犯颜劝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当以身为国器,坐不垂堂,爱惜龙体。您怎能如此随意地离开洛都,来到陈留这等祸乱之地?若是您被蔡家的人认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魏将托付何人?我等臣子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裴望初被他吵得头疼,“蔡家人给你上了这么多刑,怎么没把你嘴缝上呢?”   “陛下!”   “行了,别嚷嚷,朕混得可比你安全多了。”   裴望初让人把他从刑架上放下来,见他还能自己走,略微放心,“朕派人先将你送回洛阳,你将物证交给皇后,一切听她处置。”   徐之游应下,被人搀扶着往外走,裴望初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裴望初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叮嘱徐之游道:“若皇后问起,别说你见过我,就说是郑君容救你出去的,明白吗?”   “啊?”   “朕问你明不明白?”   “行吧,微臣领命。”徐之游叹了口气,无奈应下了。   送走了徐之游,裴望初与郑君容在几天之内铲平了蔡氏,裴望初没有表露身份,给郑君容写了一道诏旨,站在他身后指挥他行事。   先是将蔡氏满门下狱,主事者逐一论罪,像蔡宣的儿子、弟弟、堂侄这等私征民役、蚕吞金矿、强掠民女者,直接拉去街头问斩,余下罪轻的人关进牢中,待朝廷派新的御史和郡守接管后再逐一论罪。   蔡氏营建逾制的宅邸,连带宅中成箱的金银珠宝被一齐查封,封条是裴望初御笔亲题,他搁笔后笑道:“我早就说过这宅子风水不好,连月之内必有灾殃,可惜他们不信。”   封完了宅子,还有近千亩未上税的土地,几千百姓的卖身契没有厘清。裴望初不耐烦做这些事,让郑君容独自留在陈留郡善后。   “我要往胶东去一趟,若是皇后来信询问,你就说我下落不明。”   郑君容对他那点幺蛾子早已见怪不怪,但被甩了一身的锅后,仍无奈地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为什么?”   裴望初道:“除夕夜你我在此地喝风,王瞻却在显阳宫里喝屠苏酒,想必是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给我送一壶。我去胶东一趟,给她点时间,盼她哪天能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   郑君容点了点头,懂了,这是醋坛子翻了,闹脾气要离家出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宫主放心去吧,皇后娘娘问起,我自有对策。”   他一向听话,办事利落,所以这回裴望初也信了他。   正月初六,谢及音收到了郑君容派人从陈留送来的折子,折子里详叙了对陈留蔡氏的处置,与折子一同奉上的还有查封入国库的金银珠宝以及上万斤未来得及流入民间的假/币。   谢及音将郑君容送来的折子看完后说道:“叫尚书省派人来清点,这些假/币全都送到官窑里熔了,铸成铜鼎,鼎上刻国法朝律,凡五品以上内朝官每人一个,置于家中,时时警醒。”   她又让内廷将处置蔡氏的奏折抄录数份,分送洛阳城中各大世家。   蔡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的,直到他事败伏罪,永嘉帝也未曾出面,众人心中对此十分疑虑。但是见识到皇后的雷霆手段后,他们或是怕受牵连,或是敢怒不敢言,一时竟无人敢质疑,只在背后悄悄谋划,等着过了上元节,重启朝会之时,永嘉帝的下落必要有个交代。   “上元节真能赶回来么?这折子里这么多字,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谢及音有些担忧,亲笔写了张小笺,用飞鸽传书送往陈留,催促裴望初赶快回朝。   此时的裴望初早已身在胶东,两天以后,这张写着“佳节上元,盼君速归”的小笺送到了郑君容手中。   “我如今吃的是朝廷俸禄,不能总是对宫主一人言听计从,”郑君容心道,“何况宫主时常任性,总在皇后娘娘面前牵连我,害我像个佞臣,如今我若是按宫主之前交代的去做,来日东窗事发,肯定又要我背锅。”   可谓是怒壮怂人胆,郑君容当即回了一封信笺,上面写到:“胶东袁氏有好女,擅酿屠苏酒,宫主驱驰前往,已有数日。”   写好后待墨晾干,又塞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放它往洛阳归去。   正月十三,距离上元节只有两天。   蔡宣宫变的事闹得城中世家个个安静如鹌鹑,但对城中百姓影响不大,他们听说扳倒一个祸乱乡里的大官,反倒为之拍手叫好,早早就开始给上元节热场子。   识玉正指挥宫娥在檐下挂宫灯,白猫阿狸跳起来去扑宫灯垂下的流苏穗子,一歪头看见谢及音面有怒容地走出来,以为要抓它,“嗖”地窜到了屋顶上。   识玉疑惑,“出什么事了,殿下?”   “没什么,只是有人偷偷去了胶东,乐不思蜀,好得很。”谢及音冷哼道。   她将那信笺扔进了火盆里,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对识玉说道:“本宫不等了,上元节那天你随本宫出宫赏灯。”   果然直到上元节也未见人回来,谢及音心里憋着一口气,连折子也懒得阅,胡乱堆在案头,一上午只靠在榻上拿拨浪鼓逗清麟。   下午过了未时,终于肯起身打扮,换了身大红洒金的曲裾,下衬月影流光裙,让识玉给她绾发。   识玉感慨道:“太久未给殿下梳头,也是难得陛下不在,是不是?”   谢及音负气道:“他在就要任他摆弄,这又是凭什么,以后此事都交给你,再不让他经手。”   识玉暗笑,“奴婢可不敢跟陛下抢。”   虽然绾了发,但出门前还是披了一件披风,用宽大的兜帽将头发都盖住。   她们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出了洛阳宫东门,直奔向人山人海的雀华街,远远望见灯市上明明灭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岑墨走在前面为她们开路,在舞榭歌台前遇见了同样出来玩的王瞻和王芜兄妹。   王芜见了她十分高兴,碍于身份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谢及音主动邀她同行,“出来赏灯,不必拘礼,你这花灯倒是别致,不知是在何处买到的?”   王芜闻言眼睛一亮,将那盏形如满月、以工笔画了美人图的金色花灯塞进了谢及音手里,低声对她道:“这灯不是买的,是哥哥亲手做的。他好像知道今日出门会遇见殿下,叫我提着这盏花灯,若是遇到您就送给您玩,说他回去再给我做一个。”   谢及音提着花灯,回头看了王瞻一眼,他正与岑墨闲聊,似有感应似的望过来,朝她温然一笑,“这花灯殿下喜欢吗?”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叫她无法拒绝,谢及音笑了笑道:“喜欢,多谢。”   她想挑一盏花灯回赠给王芜,两人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都相中了挂在最高处的那盏贴满了牡丹绒花的花灯。   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要猜中灯谜主人才肯卖,谢及音与王芜思索了半天,竟都没有头绪。   “半从街中观篝火,火起雨息……”   “半从街中……”   谢及音想得入神,将这十一个字组了又拆,拆了又组,眼里只有那盏莹莹烁烁的牡丹花灯,一时竟顾不上去看周遭的人。   直到一只手从身后落在她肩头,替她挡开来往的人群,清润的气息贴上她耳际,在嘈杂纷乱的灯市里也显得十分清晰。   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在耳畔响起:   “殿下,是佳人。”   半“从”为“人”,“街”中为“圭”,合成一个“佳”字。“火”字有两个点,若是雨息了,便只剩下“人”。   谢及音灵犀一透,蓦然回首,正撞入裴望初怀中。   他又神出鬼没了一回,似乎还对此颇为得意,从灯市主人手里接过那盏芙蓉花灯,拥着她道:“我与殿下换手里的花灯,好不好?”   不料谢及音沉默了一瞬后,突然将他一把推开,冷声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岑墨,把他给我扔到湖里去!” 第85章 消气   岑墨着实有些为难。   眼前这位已不是公主府里任凭惩戒的奴才, 一为天子之尊,一为天子之臣,他怎好以下犯上。   何况小夫妻吵架, 外人还是少掺和。   见他犹豫不动,王瞻、识玉等人也都退避的退避、忍笑的忍笑,竟无人愿帮她出这口恶气,谢及音心中更气,将那牡丹花灯往裴望初怀里一塞, 转身就往人群里走。   “阿音!”   裴望初追上来牵住她, 旋即手又被甩开。但见她眉目绷得紧,一副真生了气的模样,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王瞻送她的花灯, 裴望初心里也吃味,又缠上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带离到人群之外。   “你随我来。”   “混账东西, 你放开我!”   谢及音掰他的手,他却扣得愈紧, 即使如此, 她也不曾扔开手中花灯,反倒冷言冷语地刺他:“满朝文武都当本宫挟持了你, 也不想想凭陛下这能耐和脾气,到底是谁奈何谁!”   裴望初在她耳边柔声叹气,“你奈何不了我吗?”   半拥半拽地将她带到了湖边, 这里离灯市有一段距离,三分金灯七分银月, 交织成一片晦暗朦胧的光影。   行人三三两两,多是年轻男女背着人私会,你侬我侬。   谢及音心里气还没消,见这氛围十分暧昧,警告他道:“你若是敢在这儿轻薄本宫,本宫就不跟你过了!”   裴望初正抬手解自己的外袍,闻言双眉一紧。   不跟他过了?这话说出口,竟然连个磕绊都没有。   他将外袍披在谢及音身上,仔细拢了拢,然后转身跨上石桥的狮头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砸入湖中,水里漂着的鸳鸯花灯被砸翻一片,周遭柳树下正山盟海誓的眷侣都吓了一跳,围在桥边探头往湖里看。   谢及音也被吓懵了,提裙绕下桥,急声朝湖中浮着的人影喊道:“你疯了吗!你快上来!”   她喊了几声七郎,那人不理她,也不知听见没有,谢及音心中焦急,将手中花灯搁置一边,作势要脱鞋往水里淌。   她刚分娩完尚不足两个月,哪里能沾冷水,裴望初见状连忙游过来,让她把鞋穿回去。   谢及音知道冬天的湖水多么冷,至今仍记得在公主府时跳湖的感受。见他湿淋淋地从湖里探出来,洇湿如鸦羽的鬓发衬得脸上更无血色,谢及音又气又急:“别冻坏了,你先上来,上来!”   裴望初听她的话上岸来,抬手拧自己夹衣里吸的水,问她道:“你不是要着人把我扔湖里吗,如此可消气?”   谢及音不仅没消气,反倒更气了。   她指着裴望初道:“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好纳袁氏好女入宫!”   “袁氏好女?”裴望初闻言一愣。   她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在脚边寻摸了一根手臂长的枯枝条,狠狠往他身上抽。藤条落在吃了水的棉衣上,发出一声声沉沉的闷响,裴望初没有躲,还想去解身上的夹衣,只剩单薄的中衣,好叫她不必使那么大的力气,也能抽得痛快些。   谢及音却不愿陪他丢人现眼,将那枯树枝一扔,拾起花灯转身就走。   恰逢识玉等人找过来,谢及音将那外袍往他头上一扔,恨恨道:“别跟着本宫!”   又对识玉:“回宫,不逛了。”   一口气回了显阳宫,谢及音坐在妆台前,气得将钗环步摇全卸掉。奶娘将小公主抱来,她似是能感受到母亲情绪不佳,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似要起势将整座显阳宫震塌。   谢及音耐着性子哄她:“好了好了阿凰,小麟儿,别哭了好不好?”   这事识玉比较在行,她将孩子接过去,朝屏风那边给谢及音使了个眼色。   但见屏风处露出一寸描金乌履,宫灯熠熠,照出屏风后挺拔颀长的轮廓。   谢及音但作不知,自顾自起身净面。   裴望初遣宫娥送来一张短笺,上书一言:“上元佳节,良辰难再,何妨一下楼?”   见没得到回音,过会儿又送来一张:“我实不知袁氏女为何故。”   片刻后递来第三张,只有一个字:“冤”。   谢及音将那三张短笺排在妆台上,深深缓了口气,对识玉道:“抱阿凰去别的地方玩,叫底下人都出去。”   这是打算说私房话了,识玉忙将人都遣出去,给两人腾地方。   金铜镜里映出一张芙蓉面,身着月白长袍的身影缓缓走到她身后,试探着俯身拥住她,下颌枕在她颈间。   他刚沐浴过,头发尚未烤干就往寝殿来,耳鬓厮磨间隐约可闻湿润的竹叶香。   他压着声音同她赔礼道歉:“白天回来得晚了些,这事怪我,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将我扔进湖里我也认,拿鞭子抽我我也认,只求别因此伤了情分……我实不知什么袁氏女,我去胶东另有要事。”   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继续道:“我去胶东是为了请老师出山,想拜他做卿凰的太傅。以后世族虽倒,而士人仍存,若想立卿凰为皇储,就要找个能孚天下之望的人,来堵住读书人的悠悠众口,是不是?”   这确实是正经事,谢及音垂目问道:“袁崇礼同意了么?”   “我与老师一同到洛阳,已将他暂时安置在鸿胪寺。”   谢及音默然不语,神色渐缓,正当裴望初要松一口气时,却听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笃定了拿这件事做幌子,我就不会同你置气,对吗?”   裴望初微怔。   她冷笑一声,“你若真是去胶东请袁崇礼,为何不堂堂正正,偏要偷偷摸摸从陈留拐过去?你有大本事,徐之游那硬骨头都愿意替你支吾,若不是有人路见不平递信给本宫,待你与那袁氏女共饮屠苏酒时,本宫正像个弃妇一样,在显阳宫里盼着你回来呢!”   这罪名扣得大了,裴望初不敢认,并掌起誓道:“我若对殿下之外的女人生一点心思,就叫我不得好死。”   “你又拿生死来威胁我是不是?”   “我……”   “服丹药,跳冷湖,你说吧,还有多少法子来折磨我。”   她红了眼眶,长睫垂下,挂上了泪珠,作出一副十分伤心的模样。   裴望初确实没料到能把她惹成这样,一时有些心慌,不敢再有隐瞒,忙与她和盘托出:“我悄悄去胶东确有其他心思,但绝不是为了什么袁氏女,只是听闻你与王瞻……当然,你与他立身清正,是我小人之心,想让你也念我一念,所以不递信就跑到胶东去。此事是我混账,不敢再惹你伤心,任殿下责罚,只是别气着自己。”   谢及音攥着帕子拭泪,嗔目剜了他一眼。   罚他?只怕他得了好处,以后还要折腾。就该让他慌,让他心疼,也尝一尝挂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滋味。   思及此,她落泪更急,眼泪砸在红曲裾上,洇出簇簇暗花。   裴望初抬手为她拭泪,细细将这几日的行程报与她,何时去的胶东、在胶东都见了谁、回洛阳的路上途径几处驿站……事无巨细,想求她一个心安。   又说道:“子昂兄守卫洛阳有功,我不该恶意揣度他,反叫殿下为难,他只是送了你一盏花灯而已,上元节,也是寻常事。”   谢及音冷哼,“是啊,你不送,自有别人送。”   那盏猜灯谜赢下的牡丹花灯早被丢在了灯市上,裴望初看了眼外面的时辰,说道:“今夜洛阳城内金吾不禁,咱们现在出去,灯市上正是好时候。”   谢及音自然想去,只是面上一时不好答应,故而垂目不答,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裴望初起身帮她净面,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拾起妆台上的梳子和发钗,给她重新绾发。   “这次不带别人,我为殿下驾车,好不好?”   谢及音懒懒拾起妆台上的胭脂,故意要与他为难,“可是今夜雀华街已经走过一遍,不想再去了。”   “铜陵街也有灯会杂耍。”   “大同小异。”   “楼市街?”   依然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与王芜王瞻等人游玩时的快乐。   难得她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像个总也挑不到心仪珠花的小姑娘。裴望初牵她起身,为她披好披风,戴好兜帽。   “有一个好地方,殿下会喜欢的。”   两人驾车夜游皇城,穿过铜陵街与雀华街,来到了望春楼附近。在望春楼的后面有一处楼阁,本是当年太成帝为宗陵天师修建七层占星阁的一部分,胡人入洛阳后焚毁了七层星阁,唯有这处没有与之相连的矮阁幸免于难。   阁楼虽矮,但是恰能俯瞰雀华街、铜陵街、楼市街三街的热闹景象,能看清各处酒楼张挂的花灯,街上行人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谢及音惊叹道:“洛阳城里竟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裴望初让她在此处稍等,转身走了,过了约两刻钟,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只见他左手提着食盒,里面放着几样酒菜糕点,右手则提了一堆竹条红纸。   食盒是按着她的口味点的,谢及音用油纸包着,捏起一条炸得酥黄的小鱼,在最嫩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耳边听得灯市喧阗,只觉滋味甚美。   她一边吃,一边看裴望初将竹条弯成一个个圆圈,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给我做个球形花灯吗?”   裴望初嗯了一声,“莫非殿下不喜欢,只喜欢王瞻画的那盏?”   谢及音抬起下巴,“那要看你做的好不好看。”   谢及音对他并不抱希望,她已看过街上五颜六色的花灯,寻常花样难入她眼,何况他只有这几根竹条、一团红纸、黑炭、蜡烛,这么简单的材料做出的灯笼,如何能与那或镶金嵌玉、或五彩泼墨的花灯媲美?   但心里仍是暗暗喜欢的,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亲手给她做花灯。   灯市的烛光从阁楼下漫上来,月上中天,洒下一片银辉如雾。谢及音靠在裴望初肩头,耳边听着楼下的喧嚣声,看着他将一圈圈竹条搭成一个球,错镂相接,像一个漂亮的笼子。   “巽之。”   “困了吗?”裴望初侧过脸来看她。   谢及音摇了摇头。只是瞧他生得好看,又那么专注,故意要打搅他。   蜡烛搁在竹筒做的蜡台里,悬在竹笼中央,他扯过红纸,用鱼胶小心糊在竹笼之外,然后以黑炭作笔,在纸上画了几朵简笔勾勒的桃花。   这就算做好了,裴望初将花灯递给她。谢及音疑惑道:“没有提杆,这要怎么拿?”   裴望初道:“不必提着,抱在怀里即可。”   谢及音怕里面的蜡烛翻倒灼伤她,裴望初却握着她的手,将那花灯往地上一推,让它滚远了。   “小心!”谢及音吓了一跳,担心蜡烛将花灯点燃,却见那花灯滚了两圈后,安然无恙地停下,里头的蜡烛也没有倾倒,映得红纸上的桃花灼灼正盛。   谢及音十分惊讶,好奇地将它捡起来,仔细打量,发现大竹笼里套着小竹笼,衔接处是活的,不知用了什么机窍,无论怎么翻滚,里面的蜡烛始终朝上。   “这是从天授宫的典籍里学来的,名字叫‘长生灯’,取其长生不灭之意。”   “长生灯……此物倒是奇巧。”   谢及音将花灯抱在手中来回翻动,从缝隙里觑里面的蜡烛如何保持朝上的姿态。   烛光映着她的眉眼,月辉洒在她发间,像天上的仙姝好奇人间的热闹,偷偷溜下云间,嗔时如花隔云端,笑时又亲切宜人,叫人怀疑拿一盏花灯就能骗走。   她抱着那长生灯爱不释手,说道:“我要好好留着,等卿凰大一些,她一定喜欢这个。”   卿凰刚生下来裴望初就走了,连她的满月也没赶上,也不怪她不认得自己。今夜听见她的哭声比刚出生那天更有力,看来被养得很壮实。   他自身后拥住谢及音,为她挡下身后吹来的风,温声道:“我是该早些回来,卿凰这段日子是不是吵着你了?”   谢及音笑着叹气,“你不知道她有多能闹,整座显阳宫,谁也别想清净。我幼时可是很安静的,你说她这是像谁,嗯?”   裴望初也不认,怕她以后牵连自己,“说不定殿下幼时本该与卿凰一样,只是被压抑了天性。”   谢及音轻哼,觉得他在瞎说,她天生就是这样温和柔善。   “以后我来带卿凰,再不让她吵着你。”裴望初道。 第86章 作画   禁军奉陛下口谕, 将郑君容置在昌南坊的宅子给查封了。   那里面还关着骆怀盈,郑君容得知此事后,急匆匆去见裴望初。他当然知道师兄是记仇他在皇后面前背刺他的事, 但仍替自己辩白道:“袁崇礼的孙女确实善酿屠苏酒,你也确实往胶东去了,我句句都是实言,皇后娘娘多心,不正是师兄想要的故弄玄虚之效吗?如今为何又来寻我的碴?”   “我也没说怪你, 凡事都与皇后说, 你做得很对,”裴望初笑得春风和煦, “那你以后就继续这样干。”   郑君容躬身:“再不敢了。”   裴望初慢悠悠说道:“听说有人在你那宅子附近丢了一头牛, 事关盗窃,朕让禁军去看看也是应该,反正你平时又不住那宅子。”   “那宅子里……”   “怎么,见不得人?”   郑君容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哑了声, 羞窘得双耳通红。   骆怀盈是宫中放出去的后妃, 她的身份确实见不得光,又是被他强行关在那宅子里, 在这件事上, 无论对谁,郑君容都是理亏的。   “宅子里的人你不必担心, 但是三个月内,不许你再踏足那宅子。”   裴望初点了点堆在案头那摞已经批复完的折子,吩咐他道:“并非蔡氏倒了就万事大吉, 改税是在割世家的肉,有些人还想闹幺蛾子, 你要派钦天监的人盯紧。还有请袁崇礼出任太学五经博士一事,也交给你去安排。”   突然领了一堆冗事,刚处置完蔡氏后事打算歇口气的郑君容深深叹了口气,“臣遵命。”   收拾完郑君容,接着便是王瞻。   但王瞻比较棘手,他将人家从建康请来勤王,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更兼与皇后有君子之交,他若是去为难王瞻,显得太没肚量。   但是看着至今仍挂在显阳宫的那盏出自王瞻之手的花灯,裴望初觉得若是不为难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思前想后,他将王旬晖叫来,闲叙间聊到了王瞻的婚事。   体恤臣下的永嘉帝态度亲切:“子昂长朕一岁,如今朕已有妻女在侧,子昂却仍孤身一人,朕瞧着实不忍心。他父亲亡故,母亲不理事,你是他的堂叔,该替他上点心。”   王旬晖何尝不想让王瞻成婚,只是给他相看过很多女郎,他总有不中意的借口。今日闻得天子此言,王旬晖如开闸放洪,跪在地上大倒了一通苦水。   裴望初听得直皱眉,“子昂他竟如此不想成婚?”   事关他的皇后,他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去揣摩一个君子,他不由得深思,王瞻是在为谁抗拒成婚,心里又怀着什么希望。   纵他不争不抢,可他毕竟摆出了一副窥伺的姿态。   王瞻态度坚定,裴望初的态度可以更坚定。   他敲打王旬晖道:“无父母妻女是无挂碍,若你是朕,敢将兵权交在这样的人手里吗?”   王旬晖一听此言,瞬间背冒冷汗。   他急忙跪在地上表忠心,裴望初不耐烦听这些,只说道:“你回去劝劝子昂,叫他先立身齐家,否则就算朕不与他计较,御史台早晚也会参他。”   “臣遵旨,这次一定好好劝他。”王旬晖战战兢兢地领下此命。   过了几日,王瞻前来觐见,裴望初避开了显阳宫,在宣室殿里摆了一枰棋,邀王瞻上前对弈。   王瞻却收了棋盘上的棋子,逐一放回棋篓中,并没有与他手谈的意思。   他开门见山地对裴望初说道:“我知你在担忧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与你争抢。但我不争抢,是因为深知她不会动摇,并非因为你是帝王,所以也请你不要以帝王的身份压我,逼我做并不情愿的事。”   闻言,裴望初也将掌中棋子扔回篓中,“如此说来,倒是我以俗心观人,看矮了子昂兄。”   王瞻本想说,易地而处他也会有这种担忧,又怕此话会让他更生猜疑,遂并未说出口。他说道:“能于波谲云诡的朝局中护她一回,我已十分感激。”   裴望初不言,内侍奉上茶来,两人换了话题,聊了些朝政上的琐事和建康的风物,后来又不知如何聊回了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魏灵帝尚在朝,裴望初自胶东袁氏学成归来,迅速在洛阳声名大噪。   “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是世家培养的一具傀儡,是推给世人看的门面,直到你入了公主府,我才发现并非如此,若是王家落到那个地步,我绝没有勇气在世人的指摘中活下去。你所看轻的东西、所看重的东西,似乎都与我们不同,你既非君子,也非小人。”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那我是什么人?”   王瞻说:“我不知道。”   裴望初自言自语道:“我大概是……求她的人。”   那盏挂在显阳宫的花灯,最终以怕被雨淋坏的借口收了起来,裴望初命人收进了内库深处,与谢及音说要亲自画一盏挂上。   他的丹青虽不如王瞻驰名,但功力并不浅,至少在谢及音品鉴过的画作中称得上数一数二。   谢及音旁观他在灯纸上画桃花,问道:“你怕子昂送的花灯淋了雨,难道就不可惜自己的花灯吗?”   “淋坏了就画新的,”裴望初提笔道,“反正我就在这儿,只要殿下喜欢,夜夜如新也未尝不可。”   “可是每一幅画毕竟不同,这副桃花我就很喜欢。”   谢及音抽过那宣纸仔细端详,觉得这花枝很像他曾为她簪发的那一枝,越看越喜欢,“倒不如挂在廊下,有回廊遮着,也能少受几分风雨。”   “你若是喜欢这个……”   裴望初自身后揽住她,侧首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谢及音的耳朵一红,像是宣纸上的桃花被风吹起,渐渐晕染上双颊。   “允我一回,行不行?”裴望初在她耳边低声问。   谢及音并非不心动,只是什么花样,允了他一回,此后必有第二回第三回。   那凭几上的云纹已快要被她汗淋淋的掌心磨平,金铃系在脚踝上,也隐隐有了绳痕,更别说那金绡帐中她数次攀扶的床头狮兽雕……   越想心越乱,谢及音拾起团扇半遮住面,觑他仍要来缠,搁下那画纸,施施然起身走了。   入夜时分,画好的宫灯已挂在了廊下,金绡帐里也点着灯,照出脂莹如粉堆,玉白如冰砌。   描眉的螺黛为墨,自yao际探出一支桃枝,上至蝴蝶骨,下至腿/心。用捣碎的花汁描成桃花灼灼,粉/瓣簌簌,又以朱砂点蕊,析汗为露。   画好之后,裴望初从妆台上取来铜镜,照给她看。   虽然作画的过程免不了嬉闹,但画成这一树桃花,却只见风流写意,不显丝毫狎昵情态。谢及音很喜欢,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而后敛羞朝裴望初转身,叫他在前面也画一支。   裴望初靠在床头,帐中宫灯照得他眉目如水,缓缓自她身上淌过。   他手中捏着螺黛,俯身贴近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这样遮着叫我怎么办……要把头发撩到后面去。”   作画人的手沿着画纸一寸寸抚平、轻揉,要使它足够柔软平滑,才能吸住颜料。这其中必然夹杂私情,有几回越了界,险些打翻那红艳的花汁。   桃花开在金绡帐里,被风一吹,颤颤不息。   闹到夜深,第二天必然醒得晚。幸好裴望初念她脸皮薄,早已将东西收拾干净,又亲自侍奉她更衣洗漱,未假手于人。   在妆台为她绾发时,见她神思恹恹,裴望初道:“今日这么困乏,吃过饭再睡一会儿吧。”   谢及音轻轻摇头,“召了几位世家夫人,等会儿要去见见。”   她将画花钿的朱砂笔拿给他,微微朝他仰面:“想要红莲花钿,能画么?”   识玉进来通禀时,裴望初正画完最后一笔,又从妆匣里挑了一支镂金莲花钗,推进她发间。   “皇后娘娘今日姿容照人,凡事不必委屈自己。”   “知道了。”趁识玉转身的功夫,谢及音突然仰面亲了他一下,将梅子色的口脂印在他唇间。   裴望初抿唇,含笑将目光落向一旁。   谢及音今日要见的是洛阳城里几大世家的掌家夫人,这些世家一向关系紧密,当初与陈留蔡氏也往来甚多。蔡氏倒后,他们纷纷落井下石,想要撇清关系。   然而世代姻亲、年来节往,这藕断丝连的关系是没那么容易甩干净的。   几位夫人请安毕,谢及音让识玉将蔡氏嫡女蔡锦怡请出来,与各位夫人见礼。   夫人们见了她,皆脸色微变,恨不能装作不认识,却又不得不与她礼节周全。谢及音似是没注意到她们的局促,正端着茶盏,以茶汤为镜,悄悄欣赏画在额间的红莲花钿。   画得真美,以后要多挑些花样,日日都画。   “听锦怡说,从前几位夫人与蔡氏多有来往,如今蔡氏落得这个下场,不知各位作何感想?”谢及音慢条斯理地问道。   赵夫人笑得有些牵强:“皇后娘娘可能有所误会,我们与蔡氏只是寻常往来,纵为姻亲,也并非同气相连。蔡氏落得如今下场,乃是违背国法、为祸乡里之故,与我等实在不相干。”   谢及音朝识玉点点头,识玉向几位夫人呈上一张长长的礼单,上面详细记录了蔡氏与这几位世家的利益往来。   赵夫人脸色唰然一白,瞪向蔡锦怡:“锦怡,你……”   蔡锦怡垂目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谢及音似笑非笑,“如今也能说毫无干系吗?”   几位夫人吓得跪倒在地,竭力自陈绝无不轨之心。谢及音正要借此敲打她们,冷笑道:“本宫也是出身高门,世家们背地里都在打什么主意,本宫心里清楚。若有实力,你们并非不想效仿谢氏、蔡氏,翻了这天。难道仅凭你们几句话,就想叫本宫相信你们的忠心,对与蔡氏勾结一事既往不咎吗?”   赵夫人最先听出弦外之音,她抬头悄悄觑了一眼谢及音,恭声道:“我等愿自证忠诚,但凭皇后娘娘吩咐。”   谢及音对识玉道:“去将小公主抱出来。”   三个月大的清麟公主生得玉雪可爱,由谢及音抱着,逐一见过这几位夫人。她胆子很大,一点也不认生,还试图去抓诰命冠上的流苏穗子。   “这是本宫与陛下唯一的孩子,本宫已不能再生育,陛下也不会再纳妃。”谢及音抚着小公主的脸,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她抬目看向赵夫人,笑了笑,“几位夫人,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皇室怎么可能有唯一的孩子,而且是位公主?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还是赵夫人最先悟透了谢及音的意思。   窥见这野心的一角,离经叛道得让她浑身发颤,赵夫人不可置信道:“您是说……想立公主为……为……”   “大魏的皇储。”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针落可闻。 第87章 尾声   荒唐, 简直荒唐,公主如何能做皇储?   听闻这一口风的世家们炸开了锅,仿佛正闷头吃草的驴被人猛踹一脚, 还没想清楚是什么缘故,先尥着蹶子嗷嗷叫起来。   出身赵郡李氏的御史李儒当即上折子驳斥此事,裴望初压下折子,在宣室殿召见他,听他长篇大论了一通男尊女卑。李儒对自己引经据典的奏论十分满意, 言毕顿首, 傲然地仰着头,等着史官为他记一个犯颜直谏的诤臣之名。   “你说, 男尊女卑, 是为天道,”裴望初身着帝王玄衣,坐在上首,漠然地望着李儒, “那朕问你, 若是拜见母亲、祖母、外祖母,你是跪是立, 是你拜她们, 还是她们拜你?”   李儒道:“臣拜族中女性长辈,此为孝道, 非因男女之别。”   “李卿的意思是,孝道之重,重于男女之别, 是吗?”   李儒略一思忖:“正是。”   “那在李卿眼里,孝与忠, 又是哪个更重?”   李儒想了想,说道:“为人子当尽孝,为人臣当尽忠。一是为小,一是为大,自然是国在家先,小在大后。倘忠孝不能两全,应当先忠后孝,忠重于孝。”   “看来李卿想得很清楚。”   裴望初笑了笑,扶案倾身,冕旒上的玉藻珠微微摇晃,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只听高位上的帝王缓声说道:“清麟公主是朕和皇后的女儿,是皇室血脉,尔等身为臣子,难道不该忠吗?寻常见了她,难道因她是女儿身,就不跪了吗?”   无论公主还是皇后,都是皇室中人,与臣子之间有等级之别。李儒闻言,连忙自辩道:“自然该跪,自然要忠,可这与立储——”   裴望初打断了他:“在忠面前,孝且立不住,遑论男女之别,李卿今日以清麟是女子为由反对朕立她为皇储,意思是要抛开忠孝两重不顾,但论男女之别,是吗?”   这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吓得李儒跪倒在地,指天明鉴。裴望初拾起案上的折子掷在他面前,声音微冷:“你是御史,有闻风而奏的权力,言不受责,可这权力是建立在御史为国为民、教化百姓的基础上。倘你自己就是个不忠不孝之人,满篇奏折大逆不道,你让朕如何相信你能谏正君王,教化四方?”   李儒一向以利舌闻名御史台,如今也被质问地哑口无言,满面通红,汗如雨下。   左右史官执笔,沙沙声游走在宣纸上,将这句句对答和李儒理屈语塞的反应,一同记在朝史中。   最终,李儒绝望地跪伏在地,无奈而不甘地接受了这一输局:“此事是臣思虑不周,望陛下……赎罪。”   在这件事上,谢及音不许他明面上动刑杀,所以裴望初挥了挥手,让李儒带着折子滚出去。   正观望此事动向的御史们见李儒都受了挫,纷纷偃旗息鼓。这些言官并不怕刑罚,身死是他们证道留名的捷径,他们怕的是诤言立不住,被人砸了吃饭的碗,轻则被同僚耻笑,重则贻笑千古。   就像李儒这样。   御史台集体失声,而那些与蔡氏有过往来的世家,因为把柄攥在谢及音手里,只能私下里抱怨,并不敢明面上置喙。   袁崇礼已出任太学五经博士,在洛阳太学中论道讲学,总揽太学生的日常。裴望初与他商讨过此事,袁崇礼建议他不要试图堵太学生的嘴。   他对裴望初道:“这些学子虽然以后要入朝为官,目前毕竟还是无拘束的士人,你不能以君主御下那一套捭阖术来压制他们。诚如你所言,男女之别只是一重道理,在此之上,还有忠、孝、义等数重道德,太学生中必然有人赞同立清麟公主为储君,你莫要心急,且任他们自行争论。”   有袁崇礼坐镇,裴望初并不担心会出乱子,闻言放下心来,朝袁崇礼执弟子礼,深深一揖:“此事全仰老师玉成。”   太学中展开了关于立储的论辩,裴望初与谢及音微服去听过几次,隔着细纱屏风看坛中学子们分坐两侧,吵成一团,情急时恨不能起身啖人。   谢及音轻摇团扇,掩面而笑,“倒是有百家争鸣之风。”   裴望初的目光落在她额间的芙蓉花钿上,见她笑得舒朗,低声道:“你若喜欢听他们吵架,我点几个人入宫给你讲经,就讲法家和儒家谁更利于治国,让你看看这群读书人是怎么扔书打架的。”   谢及音闻言,团扇隔空点了几个人:“徐十三,孟六,荀二,姜十七,这几个都不错。”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腕上轻轻摩挲,轻笑道:“能被殿下记住名字,真是造化匪浅。”   谢及音抬起团扇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我这是在给卿凰挑人。二十年后,这些都是朝廷肱骨,若能为卿凰所用,她的储君地位才会更牢固。”   二十年……听上去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裴望初安抚她道:“卿凰是个聪明的姑娘,用不了那么久,届时必是君择臣,而非臣择君。”   谢及音含笑点了点头。   立清麟公主为储君一事,帝后力排众议,最终定了下来。   永嘉五年冬,腊月初四,这天恰是清麟公主的三岁生辰,显阳宫里传出圣诏,立清麟公主为大魏皇储。   为表庆贺,朝堂上提前七日闭朝,寒门百姓免一年赋税、三年劳役,廷尉中大赦轻刑,除十恶外,重刑免死。   如此隆重的程度,只在新皇登基立后时出现过,可见帝后对清麟公主的重视和喜爱。朝中虽仍有守旧派觉得立公主为储君不妥,但更多人已慢慢想通,是男是女都是皇室血脉,对做臣子的而言,并没有本质的利益区别。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忠君而已。   临近腊月底,一辆朱轮马车驶出洛阳宫,出了应天门,冒着风雪,悠悠驶向雀华街。   赶车的人是禁军首领岑墨,坐在他旁边揣着手呵气的是皇后身边的一品掌印女官识玉姑姑。这两人驾车,便不难猜出车中人的身份。   清麟缩在母亲怀里,半张脸埋在谢及音的貂绒领披风中,只露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时而盯着面前的五子棋局,时而抬头看看父亲。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好像不管怎么摆,她都输了。   裴望初扔着掌心里的棋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已让了你一个棋子,这回可不能再悔棋了,若是输了,以后都自己睡。”   清麟瘪着嘴,转头可怜巴巴地喊娘亲,“阿凰想跟娘一起睡,娘也最喜欢抱着阿凰睡,是不是?”   小公主生得粉雕玉砌,已经能得心应手地利用自己的可爱,在娘亲和识玉姑姑那里讨得好处。她相信只要自己卖一卖可怜就能赢过爹爹,但是刚满三岁的小公主哪里能理解男色为何物,竟令母亲连女儿都不爱了。   谢及音目光有些闪烁,佯作去看帘外的景致,说道:“不是娘亲不要你,阿凰,你实在是输了太多回了。”   清麟哀求无果,一头栽进谢及音怀里,佯装放声大哭。谢及音忍笑安慰她:“虽然晚上不能和阿凰一起睡,但白天娘可以跟你一起玩,带你去荡秋千。”   清麟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我晚上要与柔柔表姐一起睡。”   宫里除了父母和识玉姑姑,她最喜欢的就是柔柔表姐,柔柔表姐虽然胆子小,但对她很好,还会讲故事给她听。   谢及音想了想,说道:“马车太小,咱们先去公主府里安顿下,明天娘再派人去把柔柔接来,好不好?”   “那我今晚跟娘睡。”   一旁默不作声的裴望初转过脸来,笑吟吟道:“阿凰,是不是不想让柔柔表姐来了?”   小公主又栽进谢及音怀里,小声嘟囔道:“娘你看他!”   这个年准备回公主府过,识玉已提前派人将府中打扫干净,主院各处景致与从前别无二致,唯有庭前的海棠树长得更加粗壮,树下堆满了扫落的海棠果,一半埋在积雪里,显得晶莹漂亮。   清麟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到处跑,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裴望初与谢及音跟在后面,沿着回廊慢慢走。   他轻声说道:“好像从你救我回府时起,就再没过上一个舒心的年,总是被身不由己的事占着,受我牵累,连除夕也不能好好过。前两年虽安定,琐事却多,今年难得能有此闲心和闲情。”   谢及音转身牵他的手,笑道:“你故意说这种话,是为了让我心疼你吗?当年在公主府里,你三天两头受磋磨,才是过得最苦的人。”   “只要殿下心里疼我就不算苦,毕竟我没记住的事,殿下都帮我记着。”   两人走到琴亭里,裴望初让人把琴从马车里抱下来。他前往胶东请袁崇礼时,在他的院子里新选了桐木,与月出的材质很像,经他亲手斫磨,制成这把新琴赠与她。   谢及音抬指勾弦,弦音铮铮,清响不绝。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双手覆着她的手,落在弦上。   “当年殿下请我调琴时,我记得殿下说过,四海为虚,你只有一架琴,所以不忍放任它为雨水所噬,一朽到底。如今呢?”   “如今啊,”谢及音侧首与他耳鬓厮磨,低声道,“如今纵有四海,亦只爱旧琴如故人,行不行?”   裴望初垂目笑了,“真好听。”   “好听?”   “我是说……阿凰的爆竹声。”   清麟已迫不及待在雪中放起了爆竹,噼里啪啦一串脆响后,红纸飘得到处都是。琴亭里断断续续响起琴声,夹杂在爆竹声中,有些乱入红尘的欢喜意味。   嘉宁公主府,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