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于室》 作者:卡比丘 第1章   礁石里躺着个人。   夜跑累了、正撑着栏杆远眺的喻霁心中一腾升起这个想法,背便僵了一僵,而后不由自主地倾身细看。   一件长条形物体正平靠在十米开外的礁石堆中,曲线和形状都不像被浪推上岸的海洋垃圾。   喻霁站直身,四下看了看,山道上没有车或人要经过的迹象,弯曲的深色柏油路被夜灯照射,反着均匀柔和的光。   黎山本就静,这条别墅区住户特属的公路更静,喻霁又屏息等待少许时间,除去海浪拍礁声、与海鸟从远处传来的鸣叫,听不见一点多余的声音。   喻霁紧紧盯着礁石上那块隆起,心中摇摆不定了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上风。他按着栏杆,施力跨腿,越了过去,脚踩在崎岖不平的一块大石头上,一手开了手机的电筒,一手维持平衡,小心地往疑似躺有人体的礁石靠了过去。   确实是人。喻霁攥紧了用来照明的手机,仔细从上往下观察。   这人趴在石头上,不知是死是活;身形高大,穿一身被海水泡得发皱、已经看不出材质的西装,裤腿和上衣都有焦洞,右手上带着一只黑色的手套。黑手套和西装配起来,无端让喻霁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十有八九死了,不过没什么味儿,也没发胀。   喻霁想着,蹲下身用光照那人的左手腕,仔细一看,对方戴了一块连喻霁也会划入贵重行列的陀飞轮表。   喻霁轻声自语:“到底死没死啊。”接着便伸出手,搭在那人手腕上。   指尖触及的皮肤太过冰冷潮湿,喻霁的手反射性地悬起来,又重新搭回去。待仔细地感受一会儿后,那人手腕上微弱的脉搏显现出来,一动一动地,跟搔痒似的顶着喻霁指腹。   喻霁慢吞吞抽回了手,想了想,又忽地抓住了那人的头发,吃力地将他的头往上提,想看看他的脸。喻霁力气不大,昏迷的人头都很重,喻霁十分艰难地将他的头拉了起来,另一只手举着手机马上往上凑,让光打在对方脸上。   那人面颊上有几道擦伤,还有不少脏污,不过依然能看出是个五官深邃的英俊男子。   看清这张脸的第一秒,喻霁愣了一下,随即头皮发麻,手不听使唤地松开去,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得跳起了来,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那人的头掉回去,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   一个大浪头打过来,泛着浮沫的海水密密从礁石缝隙里涨上来,浸没了那人的小腿,又利索地退了下去。   喻霁微微抬腿,脚尖抵住那人的手臂,用力顶了一下,让那人翻过身来,再俯身打着光,仔细端详对方的脸。   ——真的是他。   喻霁记性好。无论什么人,时间相隔多久,只消见过一次,再遇时没有整型换头,他都能认出来。   何况,方才被喻霁踢了一脚这位,给喻霁留了那么深的印象。   这位半年前,在宜市和茂市之间停泊着的那艘巨大邮轮上,费尔南赌厅贵宾室中站着那位,不可一世的 “温先生”,温常世。 第2章   喻霁关了手电筒,坐在干燥的石头上。盯着昏迷的温常世发了一小阵呆后,他站了起来。   “算你交到好运,”喻霁低头看着温常世,比起对着温常世说话,更像自言自语,“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开车下来带你。”   温常世躺着的礁石岸离喻霁家已经不远,喻霁一路小跑回家,挑了台大车,横冲直撞开下来刹停,又翻过栏杆爬下去,抓着温常世的手臂半扛半拖向上攀。   喻霁使尽了力气,在湿滑的礁石上踩空了两次,才把温常世拽到车边,塞进后座。 “砰”地一下关上车门后,喻霁绕过车前,坐进了驾驶位,又回头看了温常世一眼。   温常世曲腿躺在坐垫上,一动不动,在黑暗中沉沉昏迷着,倒让喻霁想起他俩头一次见到那一回,温常世目若无人的样子。   那天夜里,喻霁陪着他父亲邵英禄在宜市外海钓鱼。   收获颇丰,正要回程时,邵英禄接到一个来电。   邵英禄听了一会儿,挂下电话,沉思片刻,放下吊杆,走到驾驶室去,让船长重新转向,往公海某处开。   “先不回家,”邵英禄对喻霁说,“去帮爸爸打几幅牌。”   “好啊,”喻霁站起来,抻直了背,伸个懒腰,笑眯眯地问他父亲,“打什么牌?想输还是想赢?”   “不知道什么牌,”邵英禄摇摇头,道,“第一把要赢。”   要船掉头,要喻霁打牌,都是为了茂市的一块地。   邵英禄是宜市博彩商会的副会长,在市内也算有头有脸,不过宜市终究太小,邵英禄的公司发展到瓶颈,便想去更有利可图的茂市分杯羹。无奈的是,在茂市做主那位深居简出的温先生为人太过霸道,邵英禄一直不得其门而入。   这回邵英禄试水的地块位置偏,起拍价不低,没什么人想要,邵英禄又准备了充足的资金,原以为十拿九稳,谁料开拍前夕,邵英禄才知道温常世也卡着时限交了拍卖金。   邵英禄素闻温常世喜怒无常、性情多变,怕一不留神得罪这个不好得罪的人,却又不想弃拍,只好托茂市政界一位叫作伯永先的老友替他约一约温常世,盼着能和温常世见一面。   伯永先问了几次,都不见回应。就在今晚,伯永先有消息要传给温常世,两人说罢正事,伯永先又向温常世提起来,温常世忽然松口了,说若邵会长有兴趣,稍后可以去他船上玩玩。   邵英禄带着喻霁登上了船,由赌厅经理和伯永先一道接了,引入人声鼎沸的费尔南赌厅。   他们穿过数十张围满了人的赌桌,转进一条铺着灰色地毯的幽暗长廊。   长廊尽头,有一扇高门。   经理敲敲门,听见回应,按下把手,将门推开站到一旁,又作了个手势,请三位客人进去。   贵宾厅里,一名发色灰白的荷官在洗牌。   室内有几张赌桌,温常世就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骰宝桌旁。温常世比身后两名保镖还高,相貌堂堂,眉眼周正,乍眼望去,似乎是个很正直的人。   温常世抬起头,看着门口的人,出声欢迎:“伯主席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语速不疾不徐。而贵宾厅内灯光亮度恰好,温度湿度适宜,明明是让人很舒服的环境,喻霁却觉得十分拘束。喻霁微微低着头,眼睛快速地扫了伯永先一眼,发现伯永先有些慌乱。   伯永先顿了顿,替几人作了介绍。   邵英禄向温常世伸出手去:“温先生,久仰。”   温常世比邵英禄高得多,也伸手和邵英禄短促交握,像纡尊降贵似的。   “废话不多说,”温常世收回了手,微微抬了抬下巴,对邵英禄说,“邵会长,怎么样,来一把?看看邵会长运气怎么样。”   若是在宜市,哪个三十岁出头的商人和邵英禄说话这么不客气,再划算的生意邵英禄都不做。   然而这是温常世,邵英禄只好陪笑道:“骰宝我不在行,让犬子代劳可好?”   “押大押小罢了,说什么在不在行。”温常世用食指点了点桌面,荷官便走过来,开始摇骰。   骰子碰着盅,发出闷响,喻霁盯着荷官的手再次按下震盅电钮,心随着骰子静了下来。   “筹码在盘子里,”温常世又说,“邵会长自取。”   伯永先向邵英禄使了个眼色,要他快些下注。   喻霁立在邵英禄身旁,十分隐蔽地用食指在邵英禄的左衣摆轻掸了一下。邵英禄顿了顿,从丝绒盘里随意捡了几个筹码,放进了离他最近的那瓣中。   喻霁余光看见温常世做了个“开”的手势,便向荷官手边望去。   荷官揭开盅子,一,一,二。   “外八门!” 伯永先红光满面,轻轻拍了拍桌面,喜道,“温先生您看,英禄轻易不上桌,今天一开张,就是吉星高照!”   邵英禄也松了一口气,与伯永先相视一笑,说:“运气罢了。”   “是吗?”温常世对伯永先点点头,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就像我先前说的,和英禄合作,您绝不会吃亏。”伯永先趁机又说。   “合作?”温常世低头,随意地将一叠筹码推倒了,“什么合作?”   他貌若恳切地向伯永先求教,“我在茂市做生意,需要和人搭伙?”   伯永先的表情僵住了,喻霁心里一个咯噔,脚微向后挪了一步,隔着桌子看了温常世一眼。   “邵会长能给我什么?”温常世接着问,“黑的还是白的?”   温常世面上虽是笑着的,语调也和缓,却不知怎么回事,叫喻霁遍体生寒。   伯永先的感觉,想必和喻霁相同,因为他也退了一步,站到了喻霁身侧。伯永先勉强维持着笑意,想打一打圆场:“温先生不必这么说吧,在外多个朋友,也多是个帮手。”   “不必了,”温常世抬手,打断了伯永先,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我心里有数。邵会长打茂市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天几十个电话打到我秘书那里告密,说邵会长又要来拍地了。”   邵英禄皱起了眉,刚想开口,温常世又转向邵英禄,和和气气地说:“手伸这么长,是不是嫌宜市太安定了,缺点刺激?贵宾室上下十九个摄像头,你好运气哪来的,经得起推敲吗。”   喻霁隐隐感觉到温常世说完之后,大概瞟了他一眼。不过喻霁没抬头,不太能确定,何况他也无所谓,人家跟他爸说话呢,也没他的事。   回程的船上,邵英禄和喻霁一句话都没说。   那夜风大,邵英禄在船舱里跟商会的人通电话、想事情,喻霁在甲板上自得其乐,和朋友定满了下周五天的约。   而隔几天后的拍卖会,温常世派了个秘书出席。邵英禄终归没敢出手和温常世抢东西,牌子都没举就放弃了,回到宜市,不再打茂市的主意。   此后,喻霁再也没见过温常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直到今天晚上,温常世趴到了黎山山道下头的礁石上。 第3章   喻霁停好了车,艰难地把温常世往门里扛。   他不喜与人同住,而房子里不留住家佣人,不装监控,是喻霁二十一年的人生中,邵英禄给予他的最大的尊重。   开门进去,地下室通往一楼的楼梯上亮着一盏壁灯,屋内寂静一片。   喻霁抓着温常世的手臂往楼上拖,温常世湿淋淋的西装裤在大理石楼梯上拖出一条水痕。   拖进一楼预留的保姆房浴室里,喻霁彻底没了力气,他松开手,由温常世斜着倒在浴室的瓷砖上,然后喘着气倚墙歇力。   “吃得这么重,”喻霁踢了踢温常世的小腿胫骨,记仇地说,“我看你是觉得茂市缺点刺激。”   喻霁坐在了洗手台上,俯视着温常世,放空休息,可还没歇过半分钟,他的手机就响了。   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第三乐章,是他爸的来电。   喻霁喘得厉害,等乐章响过了一半,才敢接起来。   “宝贝,怎么这么久才接?”邵英禄问他。   “刚刚夜跑回来,”喻霁含糊地说,又问邵英禄,“什么事?”   “爸爸刚得一株野参,明天让岑姨给你煲一盅煲汤,送来黎山。”邵英禄说。   喻霁从洗手台上跳下,蹲到温常世身边,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畔,一手去搭温常世的脉搏。   感受到了温常世轻微的脉动,喻霁闭了闭眼,找出了很高兴的那一种语调,对邵英禄说:“谢谢老爸。”   邵英禄在宜市处尊居显,子嗣成群、枝繁叶茂,他有五个女儿,七个儿子,其中最疼的还是正室的儿子,喻霁。   邵英禄一生算得传奇。他出身平平,年轻时给喻家老爷做司机,和喻家小姐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喻家做了女婿。   两人生下一个儿子,也姓喻。邵英禄自己的名字俗气,英才大略、高官厚禄,给儿子起名便很讲究,要人算出几百个上上吉名,最后和喻小姐一起,选了风光霁月的霁。   喻小姐命并不好,喻老爷早早地被邵英禄架空了权力,而喻小姐生下喻霁后不久,便大病辞世。   两年后,邵英禄领入宅的那位新人,带着的三个邵姓的孩子,竟都比喻霁大上几岁。   喻霁有时候觉得他爸精明,有时候又觉得蠢。邵英禄骗了喻大小姐,骗不了喻霁。   他迷信地把喻霁困在宜市这一亩三分地,锦衣玉食供着,香车豪宅养着,而喻霁的心口不一与虚情假意,他却像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喻霁把温常世带回家,一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二也存了私心。不过私心为何,现在也还不好说。   “不用了,”喻霁心不在焉地收回了手,抽了一张擦手纸,在温常世脸上用力抹了几下,才对他爸说,“我有点上火。”   “怎么上火了?”邵英禄问他。   “不知道,”喻霁觉得干纸巾擦不动,站起来把纸巾沾湿了,才蹲回去继续擦温常世的脸,又忽然拐弯抹角问邵英禄,“对了,老爸,你还记得温常世么?”   “温常世?”邵英禄的语气顿时严厉起来,问喻霁,“怎么想起他来了?”   “随便问问。”喻霁停下手,把掉在温常世眼睛上的一缕头发捋上去。   温常世的脸颊很冰,喻霁碰了一下温常世脸上的伤口,又翻过手来,只见指尖上沾了点淡淡的血渍。   邵英禄很显然没信,他停顿了一下,追问喻霁,“你见着温常世了?”   喻霁没说话,毕竟他不但见到了温常世,还把人捡回来了。   “真见着他了?”邵英禄听不见喻霁的回应,又叫他,“宝贝?”   喻霁把血迹擦在纸巾上,想了想,严谨地答道:“我下午在永利大厦外面看到一个背影,觉得像。还没细看,他就戴上口罩走了。”   他下午确实在永利大厦,也确实看到了一个戴口罩的男子,邵英禄即便去查,也查不到什么。   “温常世怎么啦?”喻霁又假作天真地问,“老爸你怎么这么严肃。”   “……”邵英禄停顿了很久,对喻霁说,“温常世失踪两天了,宜市有两方人在找他。他这事麻烦,你就算见到他,也当做没看见过,离得越远越好。”   “知道了。”喻霁嘴上乖乖应承,心中迂回曲折,手又忍不住伸向了温常世。   有些人在费尔南赌厅里呼风唤雨,昏倒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类。   温常世脸上有泥渍,也有擦伤,喻霁下手不知轻重,来回搓了好几下,把温常世脸上一块脏污擦掉了,却见温常世皱了皱眉,跟要醒了一样。   喻霁怕温常世醒过来出声,被他爸听见,赶紧又糊弄他爸几句,说了再见。   挂下电话,喻霁瞅了温常世一会儿,轻轻推了一下他的的脸,饶有兴致地叫他:“温常世。醒一醒?”   温常世一动没不动。喻霁想着得给伤员清理一下,就又把他拖进了往淋浴间拖进去,蹲下来伸手给他脱起了衣服。   喻霁把他剥得只剩内裤,发现他身上倒不脏,不过有大大小小不少伤。   温常世小臂上各有几道半结痂的浅刀伤,大臂上有一道明显的子弹擦过的伤痕,伤口皮肉外翻,肿了起来,像是发炎了;腿上中了两枪,都是贯穿伤,伤口的血已经凝起来了,看上去狰狞可怖。   喻霁看着觉得吓人,扯了条浴巾把温常世的腿遮起来,又扶他坐起来,让他上身贴着淋浴间的墙靠着。   温常世太高大,腿伸在淋浴间外,喻霁怎么都搬不进来,只好直接打开了花洒,想随便冲冲了事。   就在花洒的水刚触碰到温常世的那一刻,温常世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迷惘了一秒钟,而后变得阴狠,手向喻霁伸过来。喻霁见他睁眼,已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作什么反应,脚踝就被温常世的手用力握住了。   温常世像存心要把喻霁的腿骨生生掰折,力气大得惊人,一阵尖锐的痛袭上来,刺得喻霁险些跪下。   “操。”喻霁骂了一句,出于自保本能,他手抓着淋浴间的门把,抬起没被温常世握着的那只脚,猛踹了温常世一记。温常世的头重重磕在玻璃上,发出一声巨响。   淋浴间的玻璃肉眼可见地被磕出了几道裂缝。   喻霁惊吓未定,看见温常世重新晕了过去,立刻跳出淋浴间外,低声咒骂:“操,跟你小爷我发什么狠呢?”   花洒没关,喻霁刚才动作大,手乱挥一通,弄得整个浴室里都是水痕。   等了一会儿,温常世一直没动,喻霁才凑过去把花洒关了。他看着温常世头上新肿起的一个包,伸手搭了搭温常世的脉搏。   还活着。   喻霁头疼地站了一会儿,去楼上拿了副手铐,把温常世拷了起来,又认命地蹲下来,重新帮温常世冲洗。 第4章   凌晨一点,张韫之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接到了喻霁用加密的备用号码打的电话。   喻霁几乎不会用备用号打他电话,所以张韫之立刻惊醒了,接起来,问喻霁:“怎么了?”   “那个,韫之啊,”喻霁声音忽大忽小,像是开着手机免提在做别的事,“如果有人中枪发烧了,应该怎么办?”   “……”张韫之消化了一下喻霁话里的含义,不确定地说,“把他带来医院看看?”   “不行,不大方便,”喻霁一口否决,又问张韫之,“你明天能不能带着东西来我家一趟?不用太早。”   张韫之完全不清楚状况,正想要怎么再问清楚些,喻霁已经很没耐心催起他来了:“行不行啊?不行我给他随便喂点儿退烧药吧。”   说完喻霁那儿传来翻找的声音,像是马上就要随意拿药喂伤患了。   “服了你了,你等等,别乱来,”张韫之赶紧阻止他,“是什么伤,伤在哪里你总得告诉我吧。”   喻霁那头静了一会儿,声音忽然清晰平稳了,像是做完了什么事儿,把手机拿到了耳边。他告诉张韫之:“表面上看,大的就腿上的两处贯穿枪伤,身上还有不少擦伤,我都用酒精棉擦过了。”   “等等,”张韫之听罢,又想了想,问喻霁,“什么人能说吗?”   “你不认识,”喻霁回答得很快,“但是很重要,不能让别   张韫之答应了喻霁,但提前给喻霁打了预防针:“万一伤得太重,我来也不一定有用。”   “没事儿,”喻霁轻松地说,“救不活我再给他扔回海里去。”   两人商定了时间,张韫之便连夜去医院收拾医药箱了。   张韫之是宜市一位名流的小儿子,比喻霁大几岁,从小一起长大,念同一间私校。   和喻霁不同的是,张韫之在家不被重视,也不想争权夺位,学医毕业后,回宜市办了一家医院,生意口碑都还算不错。   他是喻霁最好的朋友——张韫之很怀疑,整个地球七十亿名人类,只有他听过喻霁的真心话。   喻霁跟他开口,他不能不帮。   第二天十点,张韫之从家里出发,往黎山开。他停到喻霁特意给他空出来的车位上,一下车,便看见喻霁站在地下室门口他招手。   喻霁穿件黑色的T恤,黑色运动裤,赤着脚,探头探脑,一副准备去作奸犯科的派头。   “你来啦,东西带了么?”喻霁迎上来,小声说,“他早上烧退下去了,就剩三十七度了。”   张韫之去后备箱拿了箱子,合上箱门,问喻霁:“你家阿姨来打扫的时候没发现?”   “我起了个早,把他塞后院空置那个狗屋里去了,”喻霁没回头,陈述,“等阿姨走了才拖回来的。”   “……”张韫之没什么想说的了,默不作声地跟着喻霁上了楼。   站在保姆房门口,喻霁站定了,手按着门把,回头对张韫之道:“提前介绍一下,他叫温常世。”   说罢,他推开了保姆房的门。   张韫之跟进去,只见一名高大男子昏睡着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大被子,一只手被喻霁拷在床头罗马柱柱上。   医者仁心的张院长忍不住瞪了喻霁一眼,谴责道:“用得着这样么?他不是伤了么?”   “以防万一嘛。”喻霁拉起自己的裤腿,给张韫之展示温常世的战绩,白皙的脚踝上一圈青紫。   “他弄的?”张韫之蹲下来看了看,有些诧异地说,“单手?”   “这人力气有多大你知道吗,”喻霁把裤腿放下了,向张韫之抱怨,“我昨晚都疼得没睡好。”   喻霁年纪本来就不大,装起委屈来更显小,像一个被家长责骂的高中生。然而委屈不过三秒,他就使唤张韫之说:“好了不说了,快替我看看,这人还有没有救。”   张韫之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把医药箱放在床边,开箱找出一个额温计,靠近了温常世,随即发现温常世头上有个肿块,而且看上去还很新鲜,形成不会超过12小时。张韫之指着肿块问喻霁:“小喻,这又是什么?”   “哎呀,他抓着我脚踝呢,我不得反抗啊,”喻霁理直气壮地说,他挤到张韫之身边,把温常世的被子揭开,露出他亲手为温常世穿上的浴袍,穿得歪歪斜斜,带子也没系好,“我不是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嘛,昨天想给他洗一洗,结果他被我弄醒了,抓着我不放,我快痛死了,只好轻轻踢了他一脚。”   张韫之气也懒得叹了,打开额温计给温常世测了一下,三十八度六,额温计屏幕红了,发出滴滴的警示音。   “你用什么给他量出的三十七度?”张韫之面无表情转头问喻霁。   “我的额头,”喻霁腼腆地笑了笑,看到张韫之快发怒的表情,连忙正色道,“楼下翻出来的一个耳温计,不过我不大会用……”   张韫之开始检查温常世的伤口,喻霁待着无聊,便去厨房去给张韫之做饭。   他早上通知厨师,这个月他白天都要睡到下午,晚上出去玩,要厨师别来家里了。黎山这地方荒凉得很,外卖都叫不到。喻霁一边煎蛋,一边在心中后悔万分,早知道让张韫之给他带点儿午餐来。   刚做了一半,保姆房那儿突然传来一阵大动静,张韫之大喊了一声,还有一堆东西落地的声音。   喻霁心里一惊,铲子一扔就跑过去看,推开门,眼前场景叫他心跳急剧加速。   温常世醒了。他不知怎么把手铐弄开了,把张韫之弄翻了抵在床脚,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对准张韫之的眉心。   张韫之哪里受过这种虐待,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叫声,双手勉力握着温常世的手腕,想阻止温常世施力。   “操。”喻霁又骂了一句,他刚踏了一步进房,温常世就抬起头来,眯着眼审视他。   温常世的眼神和昨晚很相似,但好像又有些不同,他问喻霁:“你是谁?”   “你先放开他,”喻霁缓缓举起双手,向温常世示好,又很轻柔、很和缓地劝说,“他是我找来给您治伤的医生。我是喻霁,你还记得我吗。”   喻霁向前走了一小步,温常世顿时抬头,警惕地看着喻霁,喻霁只好又退了回去:“我没恶意的,我也不会打架。你放心。”   “喻霁?”温常世紧紧盯着喻霁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张韫之,手劲稍微松了些,给张韫之留了点儿喘气的空间,追问,“我怎么在你家?”   喻霁刚想说自己从海边把他捡回来的故事,温常世又问:“我们什么关系?”   喻霁呼吸都顿了顿,心像停滞了一秒,然后重新又重又快地跳了起来。   “我们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问题。温常世是在诈喻霁,还是真的不记得?   喻霁盯着温常世的脸,从温常世的表情中寻到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迷惘。   在费尔南赌厅里没有,在昨晚短暂的清醒里也没有。   “你不知道?”喻霁问得很慢,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我不是在问你吗?”温常世仿佛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透露的信息,眼里的迷惘都散了,重新变得残暴起来,反问喻霁。   不过喻霁却没吃温常世那套,他心中既然有了怀疑,就一定要弄个清楚。喻霁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跟他爸装傻装纨绔子弟一般,又问了温常世一次:“你真的忘了吗?阿世?”   喻霁的外表占便宜,他一睁大眼睛,就会显得纯真无邪,让人不忍猜疑。   温常世也被喻霁骗到了,他皱起了眉头,念了“阿世”两个字,深深想了想,笃定地说:“我叫温常世。”   喻霁心中百感交集,他把声音压得很平,颤抖都藏起来了,对温常世说:“当然啊,你叫温常世。”   “还有呢?”温常世问,眼里却仍然有凶狠和猜忌。   “你先把韫之放开,”喻霁没害怕,伸手点了点被温常世压着的张韫之,说,“把手术刀放下。你吓到我了。”   温常世的动作停了一小会儿,真的把张韫之松开了。   张韫之挣扎着坐了起来,下了床,靠在墙边按着胸口喘气,眼睛来回看着温常世和喻霁,一句话都不敢说。   “还有什么?”温常世没把手术刀收起来,他跳下床,穿着喻霁亲手给他船上的浴袍,赤着脚走向喻霁。   他抓着喻霁的衣领,把喻霁按在墙上,低头审视着喻霁的脸,低声说:“你敢骗我半句,我就把你扔到鳄鱼池里喂鱼。”   温常世手心发烫,全身都烧着高热,眼神仍让喻霁不敢直视。   喻霁低着头,又被温常世掐着下巴抬起来,要喻霁正视他说话。   “你是……”喻霁大脑急速运转着,他顶着温常世要活剥了他的目光,听见自己压低了声音,用很天真的语气说,“你是为了我受伤的,阿世。”   靠在一旁的张韫之闻言,迅速抬头看了喻霁一眼。   “是吗?”温常世问他。   “嗯,”喻霁沉痛地说,“所以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会对你负责的。” 第5章   “我为你中枪?”温常世面无表情地问喻霁,“为什么?我们关系很好?”   温常世的记忆一片混沌,他对自己的职业、过去毫无头绪,只有温常世三个字,还牢牢刻在他脑子里。   他的眼前偶尔会跳出几帧看不清人脸的画面,应当是在他失去意识前的场景。   有人穿着黑色西服套装向他走来,枪声和子弹破空的声音,海水没过他的口鼻,头重重磕在不知什么硬处,诸如此类。   但当他想要细想,脑袋里却变得很空,双目无法对焦,仿佛一切他经历过的事,统统凭空消失了。   喻霁没点头,也没摇头,问温常世:“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没有。”温常世看着喻霁的脸,冷淡地说。   喻霁“嗯”了一声,告诉温常世:“你是我的保镖,为我得罪过一个人。   “这几天,我爸一个最贴身的保镖出事了,他又要去公海做笔有些危险的生意,得找一个靠得住的,就带了你去。谁知道在船上又遇见了那个人,我爸……把你给了对方。”   温常世愣了愣,按着喻霁的手松开了。   喻霁说的“船上”是对的。他脑海里的枪战,似乎确实发生在甲板上。只不过对于喻霁说的保镖,他什么印象都没有。   喻霁低头把自己的领口拉好了,抬起头来,接着说:“我爸说你中枪掉进海里了,要我节哀。但昨天晚上,我让你带着的定位器突然发信给我,我按着信号找过去,把你带回来了。谁知道刚找到你,你就发疯要打我,我把你铐起来了,也不敢带你去医院,只好找了韫之来家里给你治病。”   喻霁给温常世看他脚踝上的淤青:“你看,你昨天这么暴躁。”   他的故事比温常世想象中合理一些,还有脚踝的物证。能让温常世考证的细节不多,但喻霁表情镇定,语气温和,每个字都非常有说服力,如果喻霁说的不是真话,他一定很擅长骗人。   喻霁又说:“以前的情况有些复杂,现在跟你讲,你也不一定能记得住,等你想起来,你自然会明白的。”   这句话,喻霁说得诚挚,言语中却又像隐喻了别的意思。   温常世醒过来以后,大脑运作不大顺畅,他怔了一会儿,内心的直觉知道喻霁没有完全说真话,一时间却又找不出什么漏洞。   “你先躺下吧,”喻霁按了按温常世的手臂,说,“让医生给你看看病。”   两人僵持了五分钟,温常世暂且退了一步,他坐回床里,头靠着床头柱子,闭目养神。   喻霁只微微松了一口气,好歹温常世劝得坐回去了。至于温常世信没信,日后再议。   张韫之在喻霁的催促下,又帮温常世腿部迸开流起血的伤口擦拭消毒,简易缝合。   “可能有点疼,”张韫之说,“忍忍。”   温常世等张韫之帮他把伤口处理好了,对张韫之说:“我头很疼。”   张韫之扫了一眼他头上那个肿块,半真半假地说:“可能坠海的时候砸到什么硬物,脑震荡了,多躺着,别想事,慢慢会好的。”   温常世便闭嘴了。   张韫之把一个沾满血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给温常世打了瓶吊针,拉着喻霁出去了。   喻霁和他站到一楼的走廊,张韫之面上的怒意才显现出来:“你弄了个什么神仙回家,差点勒死我。”   “不好意思啊,”喻霁诚心诚意道歉,伸手想碰张韫之脖子上的小伤口,被张韫之打开了,只好又加了一句,“我真没想到他都这样了还能爬起来。”   “他到底什么人,”张韫之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楼梯,问喻霁,“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连茂市掌权的姓什么都不知道?”   喻霁愣了一下,张韫之又说:“他肯定脑震荡了,至少是中度,不确定颅内情况,最好来我医院检查。”   “不行,”喻霁拒绝,他后退一步,靠着墙,缓缓地说,“我爸说宜市都有两路人马在找他呢,你医院附近那么多人和探头,我带他去市中心,不是带他送死吗?”   客厅窗帘拉着,室内十分昏暗,喻霁昨晚上没睡够,脸色和嘴唇都发白,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发烫。   张韫之是医生,没办法见死不救,他发现喻霁一点儿要把温常世送医的想法都没有,语气急了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颅内情况不好怎么办?”   喻霁看着张韫之,没说话,待张韫之平静了些,喻霁才开口:“我想过。”   客厅的壁钟突然响了,敲了十二下。   喻霁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了一些,没转身,背对着张韫之,轻声细语说: “什么都不记得的温常世、被手下带回去的温常世、死了的温常世,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没用。对他来说也是。如果温常世被把他扔进海里的人找到了,和当时就死了有什么区别?”   张韫之沉默了一小会儿,不愿再与喻霁争论,他挥挥手说:“算了,随便你吧。”   “温常世命大,不会有事的,”喻霁转回身来,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死了算我的。”   说罢,喻霁要转身回保姆房。他走到楼梯口时,张韫之又叫住了他:“不是,你为什么还把你小时候保镖那件事安他身上?”   保镖坠海都是喻霁八岁时候的事了,后来保镖也找回来了。邵英禄那一回还算讲道义,给保镖弄了新身份,送到了国外去。   “我想先把他稳住嘛,你看他刚才多吓人,”喻霁转过来,十分没办法地说,“但是又太紧张了,编不出故事。”   “这种故事经不起——”张韫之的话被喻霁打断了。   “——韫之,你管我的故事经不经得起推敲呢,”喻霁扶着楼梯,转头对张韫之温和地说,“只要温常世不提出异议,我们就能和平共处。”   张韫之看着喻霁,很少有地从喻霁的眼里看出了些显露着的复杂情感。喻霁在外头常是顽劣任性的,在他面前是随意自在的,仿佛生来就是无忧无虑,做什么都没有目的。张韫之现在想想,或许都是因为喻霁没遇到那个能让他有希望碰触到目的的人。   张韫之被喻霁赶去做饭。他做了一桌,回到保姆房叫喻霁吃饭,正好看见看喻霁在床边,颐指气使地吩咐温常世:“还有,在你恢复之前,什么都得听少爷我的。”   好像两人真的很熟一样。   张韫之跟喻霁才是太熟了,他一看喻霁跟温常世说话的样子,就忍不住怀疑喻霁和温常世根本是有什么私人恩怨的。因为喻霁很明显在趁乱占温常世便宜。   “听什么?”温常世问喻霁。   “每天上午保姆来打扫,你就去院子里的狗屋后面等着,我给你搬个小凳子,”喻霁说,“等你好一些了,你要做饭,我把厨师遣走了。”   “我不会做饭。”温常世说。   “学一下,”喻霁说,“我给你买书。好了别问了,你以前很乖的,我说往东你从来不往西。”   温常世大概被喻霁洗脑了,还问喻霁:“是吗?”   张韫之不想再听喻霁欺负人,看温常世水挂得差不多了,就帮他拔了针头,说医院还有事,明天再来看。 第6章   温常世的愈合速度令张韫之感到诧异。   被喻霁捡回家不过两多礼拜,温常世除了脑子没好,别的伤都康复得差不多了。倒是喻霁快受不了了,不止一次在半夜给张韫之发短信抱怨温常世脾气太臭,想把他扔回海里。   因为和温常世待在一块儿,并没有那么容易和平共处。   温常世脑子不好,要求却一样不少。除了前几天,在他还完全无法思考的时候,被喻霁骗了几句没还口之外,再往后的十来天,温常世每天都有新鲜的麻烦来困扰喻霁。   虽然没有对喻霁的说法提出质疑,但温常世大脑稍稍清醒了些后,喻霁就觉得温常世没信他的说辞。温常世不提出来,只是认为待在喻霁这里是他最好的选择,才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温常世并不把自己当保镖,他目无雇主,不愿意住保姆房,喻霁让他搬到了楼上客房;他讨厌人体接触,喻霁给他买了十几双手套   床垫太软了,枕头太高了,双层玻璃隔音太差,喻霁说话不够动听,温常世每一样都能挑出刺来。一点都不像喻霁想得那么好养活。   为了维持两人的关系,喻霁还要笑脸相迎,心态也从慢慢养着日后必有大有用,变成了只想快快将这尊瘟神治好了送走。   这天晚上,张韫之来喻霁家里,给有手有脚却都不做饭的嗷嗷待哺的两人投食。检查了温常世的伤口情况之后,张韫之站在客厅里大声地说:“你这种程度的脑震荡,最好还是来医院做个全面体检。”   张韫之的话是说给喻霁听的,而喻霁带着VR眼罩,手舞足蹈在玩体感游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是吗?”温常世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很敷衍地给张韫之捧了个场,“体检有用?”   “至少能知道你的症结在哪儿,确认没有别的危险。”张韫之极力推销。   温常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温常世不能多费脑,喻霁给他开了背投看动物世界,说是让温常世多多贴近自然。而喻霁本人虽然整半个月都呆在家里,谁约都不出门,可喻霁和温常世又没什么话题,就把之前买的游戏都拿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玩,凑合着打发时间。   这几天每次张韫之一进门,不是看到两个人坐在客厅,井水不犯河水地做着自己的事,就是看到两人在僵持,这种情况一般是喻霁讲话不好听惹到温常世了,被温常世堵着要求道歉。   张韫之叹了口气,把装着打包的捞面和点心的纸袋放在茶几上,一份份拿出来,再一份份打开盖子。温常世在一旁看着,没帮忙,张韫之都习惯了。温常世只愿意吃,不愿意碰餐盒盖子。   喻霁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手脚停了下来,摘下了眼罩,丢在沙发上,欣喜地对张韫之说:“韫之,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张韫之忙碌着,头也不抬地说。   “怎么也不出声呢。”喻霁走过来,拿了一份面,坐过去吃,跟张韫之假客气道。   张韫之没搭话,说:“我刚才在给温常世检查,最大的问题还是——”   “——嗯,我知道,”喻霁瞥了在吃东西的温常世一眼,说:“我也想带他去看看脑子,不过这几天还不行。”   喻霁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找温常世的人正在排查全宜市的交通监控。喻霁是觉得这么多监控也不一定能拍到他和温常世,但风口浪尖上,小心总是没错的。   温常世闻言抬头,也看了看喻霁,打断了谈话,反问喻霁:“治治脑子?”   张韫之刚要说话,温常世抬手制止了他。   “好吧好吧,给你做做检查。”喻霁无奈地要命,改正了措辞,重新说了一次,“但是把你弄下海的人没找到你的尸体,现在还在找,所以我们缓缓再去,好吗。”   温常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才低头吃饭。   张韫之带着家里垃圾走了,房子里又只剩下喻霁和温常世两个人。   喻霁看着落地窗外的草坪上草有些参差不齐,想唬温常世去帮他除草,温常世照例不干。两人正僵持着,邵英禄的秘书忽然给喻霁打了个电话过来。   喻霁立刻给温常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接起电话。   对面没什么大事,他只说周日有一个赌场重装修新开业有庆典,问喻霁有没有空参加。喻霁正想见见他爸能够探听些和温常世有关的消息,便同意了。   喻霁挂了电话,向温常世招招手,温常世不理会,喻霁也没生气,只问:“我明天下午晚上都要去陪我爸,你一个人在家,能行吗?”   “嗯。”温常世说。   “我怕我爸跟我回来,你要时刻注意,”喻霁叮嘱,“如果发现不对,就躲到杂物间里去。”   温常世眼睛盯着背投屏幕,不回答,喻霁就当他知道了。   赌场新开业的庆典宾客如云,喻霁很久不享受人类社会的热闹,招呼着相熟的长辈平辈们,顺便气了气他的兄弟姐妹。   喻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爸,正快要走神时,他听到了温常世的名字。   “温常世有没有什么消息?”一个博彩协会的伯父和邵英禄聊着,忽而低声提起。   邵英禄下意识和喻霁对视了一下,才转头道:“未曾听说。”   喻霁装作想开口,刚发了一个音,就被邵英禄瞪了一眼。   晚上邵英禄大摆宴席,喝了一圈才坐回主桌,坐在喻霁右手边。喻霁难得要了一杯酒,慢慢和邵英禄喝。   喻霁的外表中和了喻大小姐和邵英禄的优点,他喝了酒,面上染上了些红,愈发显得眉目清秀漂亮,他看邵英禄也差不多了,便凑过去,装作很委屈地说:“老爸,我真的看见那个温先生了,越想越像。”   “你看错了。”邵英禄笃定的说。   他回答得这么确信,喻霁不由得猜想邵英禄是把自己那天看到的戴口罩的男人查了个底朝天。   “是吗?”喻霁皱着眉头,又问,“那他就不见了吗?”   “他也不一定在宜市,倒是你,”邵英禄放下杯子,审视着喻霁,慢慢吐字,“怎么这么关心他的事?”   邵英禄年纪长起来,人也发福了,不见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唯独一双眼睛,仍旧炳如观火,不论他心里明白几分,外人被他一瞧,都要觉得他洞彻一切。   喻霁和他爸装习惯了,面上未曾显出不自然,顺着邵英禄的话坦白:“谁见过他不会印象深刻。”   邵英禄点点头,喻霁又追问:“他到底怎么失踪的?”   “交易的时候一个贴身手下反水,”邵英禄简略地说,“落海后失踪了。茂市都乱了,属下和仇家都在找他。”   “老爸,你也在找吧。”喻霁托着腮,半真半假地问。   邵英禄笑了笑,拍了拍喻霁的肩,还未应话,又有老友来恭喜他产业开张,他便站起身端着酒杯叙旧去了。   喻霁十一点才到家,温常世还没睡。   他坐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看外头的夜景,背对着喻霁。喻霁喝了酒走上楼,动静不小,温常世也没回头看。   温常世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不复喻霁第一次见他时的高高在上,却也未曾性情大变,依旧是盛气凌人,都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   喻霁晃晃脑袋,这才有点儿捡了个麻烦回家的真实感。   喻霁酒意未消,走到温常世身边。看温常世还是一动不动,喻霁恶向胆边生,想去撸一把温常世的头发,手指尖还没碰到温常世,手腕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抓着他那只手还戴着喻霁精心给他选购的手套。   “别碰我。”温常世冷着脸说。   喻霁手抽了两下都没抽回来,干脆再伸上了只左手去摸温常世的手腕,只不过又还没碰到,左手也被温常世抓住了。   温常世站了起来,俯视着喻霁,不发一辞,喻霁和他对视着,想从温常世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什么都没看出来。   所有人都在找温常世,且大多数都想趁温常世未重新站稳将他瓜分了。   外头风雨飘摇,温常世倒是在喻霁家里过得很好,说一不二,当家作主。   喻霁手腕生疼,心中沉重更甚,他同温常世对峙半晌,才说:“你快点好起来吧。”   “好起来给你做保镖?”温常世带着些许讽刺,但还是松了手。   他穿着张韫之在医院楼下商场里随便买的衬衫和裤子,都是普通的衣服,却仍像半年前一般,让人不由自主想往后退,不愿靠他太近。   他在喻霁家住着,于他和喻霁来说,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好起来才有希望。”喻霁意有所指地说。   温常世扯了扯嘴角,问他:“你的希望?”   喻霁想了一会儿,坦坦白白承认:“对啊,我的。不然我这么好好伺候你我犯的什么贱?”   温常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没有高兴的样子,他对喻霁点点头,道:“还有更多进步空间。”   喻霁看他半天,咬牙道:知道了。” 第7章   温常世又做了那个和喻霁有关的梦。   他们站在一间四面是墙的房间之中。   房里有三张不同的赌桌,站着七个人,只有温常世和喻霁有清晰的面孔。   喻霁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他穿得比最近多一些,头发比现在长,一脸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一名荷官按了摇骰的开关,房间之中充满了被梦境放大了的沉闷的骰撞盅壁声。   喻霁支着耳朵听骰音,神情认真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铃音停了,温常世再次看见喻霁悄悄伸出了手,搭上中年男子的衣摆。   喻霁有一双修长的手,从圆润的指尖,到手背上微透着青色血管的细白皮肤,都写着娇生惯养。   他用食指和拇指抓着中年男子的深色外套,快速地轻轻一扯,又偷偷抬起眼来,望了望温常世,再重新低下头。   喻霁睫毛密而长,十分轻软,灯光自上而下照着他,睫毛的阴影打在他的鼻梁和脸颊上。   中年男子下了注,荷官用手心敲了一下铃,铃声清脆,把温常世留在了这间房里。   温常世盯着喻霁不放,直到荷官揭开盅子,喻霁脸上浮现了温常世在等的那个表情。   喻霁看清骰子数字后,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张开了一些,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眼底里升起了笑意,唇角也有了一个很轻微的弧度。   ——这个笑容,让温常世觉得很熟悉。   依据温常世和喻霁不长不短的相处经验来看,这是喻霁做坏事得逞后,不自觉显露的惯有表情。   温常世睁开了眼。   客房的窗帘拉了一半,外头天快亮了,他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六点二十分。   今天晚上,喻霁就要带温常世去张韫之的医院检查了。   在喻霁家里借住的第二十天,温常世依旧想不起事情。他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又时又重返空白。   但无论什么情况,温常世都不想让喻霁知道得太明白。喻霁的地方还算安全,但他本人目的性太强,温常世不得不防。   周六佣人下午才上门,温常世到了七点钟下楼,看见喻霁在客厅里看电影,喻霁平时起得很晚,不到十点一般看不到他的人影。   温常世没和他打招呼,走到一旁,给自己倒水。   喻霁耳机音开得轻,他听见家里的动静,便回望了一眼。看见温常世在喝水,他暂停了电影,走到吧台对面。   “老头子要我中午出门去个饭局,也不清楚什么事,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喻霁说着,拿了个杯子放在温常世的杯子边,又用放在一旁的小钢叉敲敲杯沿,道,“帮我也倒一杯。”   温常世直接把玻璃壶推到喻霁面前,喻霁只好自己倒。   “和张韫之约在晚上九点。”温常世提醒他。   “我记着呢,”喻霁瞪了温常世一眼,说,“我不是有事嘛,大不了推晚一点,又不是不去。晚一些也好,街上人都少。”   喻霁倒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嘴唇上沾了些水光,低头回了个信息,又抱怨:“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我穿正装,烦死了。”   他的手放在吧台的大理石面上,手指轻轻敲打,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上有一颗颜色很浅的小红痣,随着上下敲击,在温常世眼前晃来晃去。   温常世想不起梦里的喻霁有没有这颗痣,忽然后悔没在梦里好好观察,无法以此求证梦的真伪。   陪着温常世坐了会儿,喻霁便去换衣服了。他挑了半天,换了一套灰色的正装要下楼,正巧碰到温常世上来,两人在转弯处撞了一下,   喻霁给温常世碰得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指着温常世,谴责他:“又走路不看路。”   温常世看着喻霁,任由喻霁点着,没有给喻霁让道,他俯视喻霁,徐徐道:“是你撞的我。”   喻霁不敢顶嘴,悻悻收回手指,绕过温常世,刚要下楼,温常世又忽然在后头叫住了喻霁:“这么早要走?”   “啊?”喻霁愣了一下,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对温常世解释,“我爸司机刚给我打电话,说九点半到。”   喻霁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忽然困得很,便看了看表,傻头傻脑地问温常世:“你说我现在去睡个回笼觉,西装会不会皱?”   温常世还未回话,喻霁又自问自答:“算了,你又不知道。”   喻霁下了楼,将西装外套脱了丢在一旁,趴到沙发上,抱着枕头睡起了觉。   九点半整,门铃准时响了。温常世正巧站在二楼往下望,看着喻霁惊醒了跳起来,低头扯好了衣服,急匆匆抓起外套跑了出去。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忘记拿走,温常世看见了,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喻霁回来拿,才走下楼。   温常世见过喻霁输密码,当时就记住了喻霁的指法,他拿起喻霁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又过了几秒,密码界面出现了。温常世握着手机的手只稍稍一停顿,将记着的密码输了进去。   喻霁手机桌面是一张纯黑的图片,主界面上很简洁地放了几个文件夹,温常世触了一下叫作网络的那一个,随手点开一个网页浏览器。   操作电子产品像是一种人体肌肉记忆,温常世打开搜索引擎,毫不犹豫地输入了“温常世”三个字,铺天盖地的新闻和介绍跳出来。   他简略地浏览了自己前三十年的生平事迹,并未有任何熟悉的感觉,只有在看见照片时,会不自觉有些出神。   所有新闻中,没有一条是关于他坠海失踪的,网络能查到的最近的行踪,是一个月前,他在芝加哥参加一场慈善拍卖,拍得一尊天价雕塑。   温常世看着新闻配的照片中,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人,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将浏览记录都删除了。   晚上八点不到,喻霁回来了。   温常世在健身室里听见一声巨大的摔门响声,过了一会儿,门被喻霁打开了,喻霁的脸色臭的要命,他对温常世道:“你有没有碰我手机?”   “什么手机?”温常世反问。   喻霁不大信任地看着温常世,最终还是没过多为难他,径自回房待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又来喊温常世出门,开车带他去了张韫之的医院。   张韫之对神经科并不专业,他替温常世做了检查,把检查资料发给了他信得过的一个大学同学,就让喻霁先带温常世回家了。   喻霁的心情似乎很差,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半路上,喻霁接到一个电话,他直接按了接听,手机又连着汽车音响,一声由中老年男子发出的“宝贝”经由全车立体环绕音响,传入乘客耳中。   温常世侧目看着喻霁,眼神十分微妙。   喻霁发觉温常世的眼神中带着嘲笑,便回瞪温常世一眼,做了个要温常世别出声的动作,也没切回手机通话,直接对邵英禄说:“爸。”   “朱小姐怎么样?”邵英禄在那头问喻霁。   喻霁干巴巴地说:“不怎么样。”   “爸爸倒是觉得很好,”邵英禄像是没发现喻霁语气里的不悦,继续含笑道,“爸爸要人算了你们的生辰八字,配得很,你们在一起会很旺。”   前头突然蹿出个行人,喻霁猛踩了一脚刹车,又推拒邵英禄道:“可我才二十一。”   “可以先订婚,过几年再结婚,”邵英禄很快回答,“朱小姐多得是追求者,她爸爸说她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就是对你印象最好,这是难得的缘分。”   喻霁张嘴刚要讲话,邵英禄又加了一句:“你要是能早早成家,你外公也会很开心。”   喻霁沉默了。   温常世又偏过头看了看喻霁,喻霁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嘴唇紧紧抿着。温常世发觉,喻霁对邵英禄说话的音调,会比平时在家和温常世说话高一点,掺了点儿稚气,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也不会反抗。   “知道了,”喻霁说,“我过几天约她。”   “哎!这就对了!”邵英禄在那头欣慰地说,“爸爸的宝贝真是长大了。”   喻霁黑着脸挂了电话,温常世在一旁很感兴趣地开口问他:“外公?”   “关你屁事,”喻霁脸色更难看了,他看都不看温常世,干脆地说:“闭嘴。” 第8章   邵英禄要喻霁和朱家小姐联姻的心情很急切。   被迫相亲的第二天中午,邵英禄的大秘书发来了一些照片,说是都给朱小姐选的礼物,要喻霁挑一样,过几天约会的时候带着送。   喻霁推脱了几句,大秘书突然说,疗养医院医生建议,本月对喻老先生的探视最好要改期。   几年前,喻老先生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在一家疗养医院里住着。疗养院是邵英禄集团旗下的,只有每月月初时,喻霁才被允许去探望一次。按照惯例,喻霁应该是在明天下午去看他外公。   喻霁心里沉了沉,给大秘书打了电话,问他:“我外公怎么了?要改到什么时候?”   大秘书不带停顿,也不带情感地说:“小少爷何时与朱小姐约会?”   喻霁反应过来,僵直了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尽早。”   大秘书在那头笑了笑,说:“医院也会尽早。”   挂下电话,喻霁在客厅里坐了片刻,他握着手机,打起精神给朱小姐发讯息。   朱小姐名叫朱白露,性格开朗,很好说话,不多时就同意了喻霁的邀约。他们约在明天晚上,去看音乐会。喻霁把行程告知了邵英禄的大秘书,秘书便回了喻霁一条:“院方说下周一喻老先生的情况应该已经稳定,届时会安排车辆来接您。”   喻霁正心烦意乱时,温常世的检查报告发过来了,张韫之也在过来的路上,喻霁便上楼去敲温常世的门。   “你的报告出来了。”喻霁敲了两下,推开门,叫温常世。   温常世坐在房间沙发上,拿着喻霁的一副纸牌在玩,闻言抬头,看着喻霁。   喻霁走过去,坐在温常世对面,没什么表情地审视着温常世的脸。   温常世被他好生养了这么多天,除了走路还有些瘸拐,外伤大多没事了,脸上最早时的擦伤早已不见,头发长了不少。   喻霁昨天开玩笑,去厨房拿了把剪刀,说要不他亲自给温常世剪一剪,差点被温常世掐死。   和温常世的相处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只是对喻霁来说,温常世一天想不起事情,他便一天是鸡肋。   “你看什么?”温常世发觉喻霁不加掩饰的的目光,把牌收拢了,放在手心,问喻霁。   喻霁没有直接回答温常世的问题,指指温常世的手,问他:“一个人洗什么牌呢?”   温常世摇摇头:“随便玩玩。”   “不如来一把,”喻霁向温常世摊开手,“德州扑克还会不会打?”   温常世皱着眉头想了想,喻霁便又说:“不会也没事,很简单,我教你。把牌给我。”   温常世把牌递给了喻霁,喻霁把王牌取走了,重新洗了洗牌。他洗牌的手势十分娴熟,纸牌在他细白手指的操控下相碰,发出又轻又脆的声响。   明明是在喻霁家里一间客房里,温常世却觉得回到了梦中的房间。   喻霁把洗完的牌放在桌上扣了扣,对温常世说:“你也没有筹码,你下什么呢?”   “你下什么?”温常世不动声色地反问。   喻霁叹了口气,说:“不如这样。你把表摘了。”   温常世依言摘了表,放在茶几上,推到桌子正中央,问喻霁:“怎么玩儿?”   “你先叫注,”喻霁笑了笑,说:“你可以先叫十分之一块表。你要是全输了,表归我。我输了,我折现给你,你就有筹码了。”   温常世说行,喻霁又简单解释了德州规则,待温常世大体理解后,喻霁给温常世发了两张牌,也给自己发了两张。   第一把牌,温常世赢了。   喻霁去房里拿了支票簿,签了一张给温常世,笑眯眯地对温常世说:“运气不错。”   第二把,温常世还是赢了,喻霁又签了一张给温常世。   温常世大概自觉已经获得德州扑克女神青睐,将支票叠在一起,颇有些得意地对喻霁说:“再来。”   张韫之赶到喻霁家里,在二楼客房找到两个在打牌的人的时候,温常世的表已经戴在喻霁手上,还给喻霁签了两张欠条。   温常世看上去对喻霁有些怀疑,他皱眉看了推门而入的张韫之一眼,说:“下一把。张韫之来发牌。”   张韫之看着桌面上公牌的牌面,摇了摇脑袋,不想蹚浑水,便制止了两人的赌博行为,让他们快跟他下楼,正事要紧。   据张韫之所说,温常世颅内是有少量血肿和挫伤,但并不是很严重,也没有影响肢体活动,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再去复查,张韫之把喻霁拉到一边,强调:“不要让他做费脑的事。”   喻霁欣赏着自己手腕上的表,轻松愉快地“哦”了一声。   和朱小姐去音乐会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喻霁在家随便煮了点面。端上桌的时候喻霁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因为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两人都没吃几口就不想动了,喻霁咳了一声,说:“晚上给你带宵夜回来。”   温常世看了喻霁一眼,没说什么,放下刀叉。   喻霁穿了西装,还打了领结,其实邵英禄还想让人来给喻霁做个造型,被喻霁拒绝了。   喻霁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邵英禄打电话,面无表情地耍赖:“老爸,饶了我吧。我也不可能每次和她出去约会,都这么打扮啊。”   邵英禄想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为难喻霁。   一挂电话,喻霁就受到温常世耻笑的目光洗礼。喻霁不以为意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对着温常世转了转自己戴着名表的手腕,微笑着说:“表我可得摘下来,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温常世眼中笑意收起了,问喻霁:“保镖的表也会被认出来?”   喻霁的脸皮厚,依旧含笑着伸手要去拍温常世肩膀,温常世避开了,他就把手放了下来,对温常世说:“保镖能戴限量的表,当然是因为主人对他好。” 第9章   和朱小姐约会不难熬,相反还算有趣。   朱白露没有盛装出席,让喻霁感觉轻松了些。两人一道走进包厢,听喻霁母亲生前很喜欢的乐团的音乐会。   乐团首席、指挥早都换人了,喻霁依旧听得很认真,只在想着给家里大爷带什么宵夜的时候走了五分钟的神。   音乐会结束后,喻霁送朱白露回家。   两人坐在车后聊天,朱白露忽然问喻霁,十多岁的时候是不是在N国上过一期马术课。喻霁愣了愣,说是,朱白露便对喻霁眨眨眼,说她们在那一周里做过同学。不给喻霁提问的机会,她又说:“不过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记人是喻霁的强项,马术课总共也没几个学生,他又看了朱白露几眼,把记忆中马术课的女同学的样子一一与朱白露核对,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从他脑袋里浮出来,虽然和现在的朱白露很不一样,但应当是同一个人。   他咳了一声,才问朱白露:“Lucy?”   这下轮到朱白露呆住了,她睁大眼睛,问喻霁:“你怎么会记得啊?”   喻霁对朱白露笑笑,朱白露脸便蒙上一层薄红:“我的小学同学现在都不认识我了。”   她那时候个头很矮,营养过剩发胖,又不爱说话,算是马术班上最不起眼的学生。   “我也是猜的,”喻霁坦白,“因为Lucy有个Lu嘛。”   朱白露抿了抿嘴,看着喻霁:“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根据朱白露所说,喻霁是班中最娇气的一个人。第一天入学领马,学备鞍的时候,喻霁碰到了马的鼻子,丢下自己的马跑去洗了半天的手,还因为马厩太臭,不肯再进门。   “是吗?”喻霁对此已经毫无印象,“我只记得最后一天的BBQ了,很难吃。”   朱白露刚刚和她母亲从茂市搬来宜市,住在宜市北面,与市中心有一段不远的距离。   喻霁和朱白露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茂市。   朱家原先在茂市发展,但说茂市近月不怎么太平,朱白露的父亲就将女儿和太太送来宜市居住。   “怎么不太平?”喻霁顺着朱白露的话题问。   话音未落,喻霁从后视镜里看见邵英禄的司机瞥了他一眼,又开玩笑似的加了一句:“有黑帮混战啊?茂市的治安不是不错嘛。”   “不是,”朱白露摇摇头,说,“你知不知道温常世?”   喻霁点点头,朱白露便道:“他不见了。”   “哦?”喻霁靠着椅背,轻松地说,“那不是好的不太平吗。”   朱白露看了喻霁几秒,微微笑了笑,说:“是啊。”   把朱白露送回了家,进到车里,喻霁摊在后座,对司机道:“快,带我去趟海门排档,饿死我了。”   喻霁觉得他前世欠了温常世的,温常世这人吃了他的,嘴也不软,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温常世光吃不够,还要问喻霁晚上相亲成果如何。   温常世就算不作表情,眼神里也带七分嘲讽,讲话又慢吞吞的,喻霁看着他就来气,筷子一扔上楼了。   喻霁上了楼,又不睡觉,坐在沙发上干等,听楼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才去收拾餐桌。毕竟明天一早保姆还要来家里清扫,万一她发现桌上摆了两幅碗筷,岂不穿帮。   他下了楼,却发现温常世已经收拾过了。   桌子上外卖盒子都垒了起来,餐具也都放洗碗机里洗了。喻霁把洗干净的餐具拿出来,心说温常世虽然嘴巴贱,脑子也不是完全没长。   周一中午,接喻霁去看喻老先生的车准时停在了喻霁家门口。   喻霁拿着一个大包,又背着大提琴出来,正巧撞见温常世,喻霁瞪了温常世一眼:“我爸司机都来了,你还不躲好。”   温常世冷漠地回身,关上了客房的门。   喻老先生的状况确实不好。   喻霁到疗养院的时候,护工推着他在外头晒太阳。喻霁背着琴,走到外公面前,蹲下来,仰着脸叫他:“外公。”   喻老先生的脸色苍白,面颊和眼下都是皱纹,双眼无甚神采。听见喻霁叫他,隔了半分钟,他才向下看,面无表情地看着喻霁,像是根本没有认出喻霁来。   “外公。”喻霁的琴盒拖着地,带子从他肩头滑落下来,他伸手握住喻老先生的手,老年人的手大多冰凉,带着一丝寒气,喻霁捂了一会儿,喻老先生也没有反应。   照顾喻老先生的护工是一名朴实勤快的妇人,和喻霁还算熟,她对喻霁说:“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了,总是在叫您母亲的名字。”   喻老先生风光过,也霁月过,盛年时贤妻爱女、至交好友常伴左右,生活和美无忧,到垂垂老时,却只剩下一个外孙还记着他。   “外公,”喻霁又说,“还记得喻幼怡吗?”   喻老先生眼睛睁了睁,呆呆看着喻霁,嘴里念了一声:“幼怡。”   过了片刻,他好像稍稍有些神志了,又对喻霁叫了一声:“幼怡。”   “幼怡来了吗?”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喻霁,又看看喻霁背着的琴。   喻霁眼睛有些酸热,他站起来,推着喻老先生去了房间,要护工先照看外公一会儿,拿着包去了盥洗室。   他从包里拿出假发,和一条红色的长裙子。   裙子是喻幼怡参加大学毕业舞会时,喻老先生请大师定做的。喻霁很瘦,又找人稍稍改了改肩部的尺寸,便可以穿上了。   喻霁换了衣服,看着镜子里长头发的自己,假发的刘海遮住了太过英气的眉毛,发尾遮过胸口,他戴上母亲留下的珠宝,将衣领拉起来一些,敲敲盥洗室的门,要护工进来一下。这算是护工和喻霁的秘密,喻霁不会化妆,往常都是护工照着喻幼怡的旧照给他化的。   喻霁的眼睛和脸型和喻幼怡几乎一模一样,嘴唇像邵英禄,唇形漂亮,又很薄。念书的时候,总有人开玩笑说喻霁一看就是很无情的那一种大少爷,万花丛中走过去,没有人能让他真的去爱。   他给喻老先生拉了一个多钟头的琴,喻老先生拽着喻霁,和他说了许多没有条理的话。   对喻幼怡说她男朋友品性不好的,恳请她再考虑一下,又说不管怎么样,爸爸永远在,要喻幼怡别害怕。   到了三点多钟,疗养院医生来查房,喻霁将衣服换了,司机也敲门进来了,委婉地说,是时候要走。   喻霁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坐在车里看窗外,收到了一条邵英禄亲自给他发的信息,问他:“宝贝儿,和白露交往得还愉快吗?”   喻霁盯着屏幕,想了许久,才回:“不错的。” 第10章   喻霁背着大提琴进了门,一楼起居室中空空荡荡,靠海一面的落地窗窗帘开着,门窗紧闭,房里所有的物体都静置着,一点活气都没有。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他抬手看了一眼,另一只手便一松,装着母亲遗物和假发的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么失魂落魄,”温常世的声音从身后楼梯上传来,“相亲失败了吧。”   喻霁转过头,冷冰冰地看了温常世一眼,说:“滚。”   温常世拄着拐杖从楼梯上下来。拐杖是张韫之昨天给他拿来的,说方便行走。   可能是喻霁的状态的确很差,温常世没继续跟喻霁抬杠,他打量着喻霁,问喻霁:“大提琴?你的?”   喻霁“嗯”了一声,他看着手机屏幕,是他爸发给他的语音信息,他放在耳边听了,邵英禄说岑姨在收拾家的时候,找到了他和喻霁母亲结婚时的DVD视频,问喻霁想不想看。   喻霁不知要怎么回,便呆呆站着。   他还在想,温常世又说:“拉一曲听一听。”   温常世帮喻霁提起了掉在地上的袋子,一瘸一拐地拎着走到架子边放着,然后坐到了沙发上,还翘起腿,一副理所当然在等待喻霁演奏的样子。   喻霁过了些神,问温常世:“你脚不好为什么还翘起来?”   说完喻霁等了一会儿,温常世没动,喻霁便走过去,推了一下温常世的右边膝盖,让他双脚碰着地,问他:“还想不想好了?”   温常世被喻霁碰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喻霁退开了些,他就没说什么。只是又指了指喻霁大提琴,意思是想听。   喻霁把琴盒拿下来,手扶着,问温常世:“你听得懂吗?”   “你不妨试试。”温常世说。   喻霁不想回复邵英禄给他发的信息,温常世态度也不是太差,喻霁便去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又拿出了琴,试了几个音。   大提琴和小提琴不大相似,大提琴沉闷一些,高音也未必能有多轻松愉快,没有他人协奏,更显的无趣。   喻霁拉了一首天鹅,再拉一首D大调无词,两首都不长,他一抬眼,温常世已经睡着了。   天色暗了,窗下的感应灯亮起来了,喻霁看着靠着沙发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温常世,傻看了几秒,便很平静地把琴弓收起来了。他本来也没指望温常世能认真听。   皮质琴盒上有一块小小的刺绣标牌,是喻幼怡给他绣的。   喻幼怡是很浪漫主义的人,她拍摄婚礼视频,亲手修儿子姓名标牌的时候,应当不会去想,自己和家人以后会不会过得好。   喻霁半蹲着,把琴放进盒子,扣上一个金属扣,按扣碰在一起,轻轻一响,温常世又醒了。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来,看见喻霁的动作,愣了愣,问喻霁:“好了?”   “怕吵醒你,”喻霁冷淡地对温常世说,“就收起来了。”   温常世的表情很鲜有地带着些心虚,他对喻霁说:“还行。”   喻霁本来觉得自己没生气,听完温常世的评价反而不悦,他问温常世:“行在哪里?让你做了个好梦?”   “要睡就上楼去睡,”喻霁看温常世要说话,马上打断了他,“免得又开始生病。”   温常世站了起来,向喻霁跨过来,喻霁抓着还没完全合上的琴盒,仰头警惕地看着温常世,问他:“干嘛?”   “喻霁……”温常世也半蹲在喻霁面前,眼睛垂着,看着喻霁的嘴唇,问他,“你化妆了?”   喻霁脸噌地红了,他低下头,声音有点大地说:“没。”   “化了吧。”温常世确信地说。   “没有!”喻霁迅速把琴盒全都扣好了,想站起来,胳膊被温常世一扯,脚没站稳,直接跪地上了。   温常世带着手套的手捏住了喻霁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喻霁抬手去推温常世的手臂,温常世却纹丝不动,反而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喻霁的手腕,让喻霁施不出力。   “操,你放开。”喻霁惊怒地瞪着温常世,两人的气力差距太过悬殊,温常世还没怎么使劲,就把喻霁按得很牢。   喻霁骂温常世,温常世都没还口,他扯了张白色纸巾,蹭了蹭喻霁的嘴唇,纸巾上沾了很浅的一点红色。   “这叫没化?”温常世放开了喻霁,对他扬了扬指巾。   温常世的目光中带着怀疑和审视,他问喻霁:“你下午在哪里?”   喻霁抓着琴站起来,后退了一步,想回上楼,却被一把拉了回去。   “你下午在哪里?”温常世拽着喻霁的胳膊往沙发边拉,“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把喻霁按在沙发上,把喻霁腰上的皮带抽出来,捆住了喻霁的手。   温常世重要的事全忘光了,结却打得一等一的牢,喻霁觉得自己手腕都快被皮带给勒断了。   “你是不是有病,我什么身份关你什么事?”喻霁曲起腿想踢温常世,温常世后退了一步,看了喻霁几秒,转身走回了放着喻霁的包的架子边上。   他回头看喻霁一眼,把喻霁的包拉开来,低头扯着包,摆弄着里面的东西。   “假发。”温常世嗤笑了一声,把手里的黑发丢在地上。   “这是什么?”温常世将喻幼怡那件红色的绸裙子整条拉了出来,抓着往沙发的方向走,裙子很长,曳在地上,一摆一摆的,像淌在浅灰色地板上的血。   他走到喻霁身边,把裙子蒙在了喻霁脸上。   “我再问一次,你下午在哪里?”   喻霁眼前血红一片,心跳得很沉,太阳穴突突跳着,听温常世低得十足冷漠的声音,心里很空,很燥,又很难受。   喻霁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温常世替他拿出来了,又替他解了锁,告诉他:“邵英禄给你发了一段视频。邵英禄是谁?”   “我爸,”喻霁气急,“你他妈别乱碰我手机!”   “你下午穿女装去找你爸?”温常世声音里带着无情的嘲讽,“口味这么重?不会是限制级视频吧?”   “我操你妈。”喻霁听不下去了,又抬脚想去踹他,脚踝给温常世抓住了,就像一个月前他捡到温常世时一样。   “你操谁呢,”温常世离远了些,举起手机,说,“不说是吗,我替你放。”   他把蒙着喻霁的脸的裙子揭开了,按了播放视频。   喻霁手机屏幕暗了一下,画面和背景音一齐出来了。   有人声在唱赞美歌,唱“今日聚集大家欢喜,照主旨意恭行婚礼”,而镜头起先是定格的。   很高的顶,有彩绘图案的窗,应该是宜市年份最久的那间教堂,就在黎山山脚下。   慢慢地,镜头往下移动,一对新人在牧师身前相对而站。   是喻幼怡和邵英禄。   喻霁对喻幼怡的印象不深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动态的他的母亲。   喻幼怡无疑是美的。   她穿着蓬松的雪白婚纱,头戴长白纱,侧面的线条很精致柔和,很有一些羞涩,双手交握着,不断地抬头去看邵英禄。她看上去这么轻盈而快乐,眼里甚至含着泪,好像把一辈子的热情和爱都用在了这场婚礼上的这位新郎身上。   视频不完整,这已经是婚礼的后半程,新娘新郎互相宣告过誓约,到了新娘父亲致辞的时刻。   喻霁的外公当时还很挺拔,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走到喻幼怡身边,接过话筒说话。   他说我的女儿喻幼怡,今天要结婚了。   “在我成功的时候,是喻幼怡陪在我的身边;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也是喻幼怡陪在我的身边。   “她的第一步,是我扶着迈的,她第一次摔跤,是我抱起来的,她第一次去游乐场,坐在我的肩膀上。   “父母陪不了孩子走完一辈子,小孩长大了,有了爱人,爱人就会从父母手中接过她的手,和她继续往下走。   “今天,我把女儿的手交到邵英禄手里。希望你能够照顾她,不要让她伤心,让她每天都笑,两个人不要吵架,携手平平安安走完人生。”   邵英禄牵着喻幼怡的手,接过了话筒,微笑着对喻先生承诺:“我会的。一定让她每天都开心。”   镜头扫到喻幼怡的脸上,喻霁看到他二十多岁时候的母亲笑了。   她的笑容在说,她毫无保留、全然相信,邵英禄会给她幸福。   视频到此就结束了,温常世也发现自己想错了。他顿了顿,把喻霁的手机放在桌上,解开了喻霁的手。   喻霁仰躺在沙发上,神色还有些呆怔,他没坐起来,只用手遮住了脸。   他的衬衣角在与温常世肢体冲突时翻了起来,他手不从脸上放下来,自然也不能把衣服拉好,纤薄的小腹随着呼吸频率,微微上下动着。   他的手臂好像也在颤抖着,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温常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喻霁是哭了。   不论在哪种状态,温常世都是无情的,一切不涉及到他利益的事,他都不关心。   只唯独现在这刻,第一次有少许热意从虚无之地翻涌而来,热的血液从心室出发,流经四肢,冲到指尖,化作一股攥着他的指尖的力,想到他抬起手做点什么,最好是适用于所有人类的安抚姿势。   那样的话,被他惹哭的人就能马上停下来,别哭了。 第11章   喻霁躺了很久才坐起来。   他头发都有点乱了,低着头,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温常世看了喻霁几眼,觉得喻霁眼角是红的,不过他也没细看,不能确定。   总之没再哭就行了。   “给你放这儿了。”温常世对着喻霁指了指摆在茶几上的手机,说。   喻霁往茶几方向瞥了一眼,没说话。   温常世随口问他:“你母亲叫喻幼怡?”   “不关你的事。”喻霁面上有些倦意,声音沙哑,掺着鼻音。   喻霁哭过之后,嘴唇更红了,看上去不再那么薄,一张一合说话,泛着水色,他没看温常世,接着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温常世转过去,盯着喻霁垂着的脸,想到方才自己是过分了,便没接话。   喻霁等不到温常世回应,便站了起来,他转过身俯视温常世,眼神很肯定:“你碰过我手机了是吧?我忘带手机那天。”   温常世缓和的脸色又收起来了一些,和喻霁对视。   “用不着不承认,我查过数据记录了。”喻霁阴沉地说。   “是碰了,”温常世靠着沙发背,微抬起下巴,坦然承认,“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喻霁压低了声音,“那么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你虽然失踪了,但外头一点新闻都没有,茂市依旧是你的太平盛世。   “是谁压着你失踪的消息,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一点,那就是等你死了的那天,报纸上一定铺天盖地都是你的讣告。”   “是吗?”温常世没有被喻霁激怒,他从容自若地反问喻霁,“那依你看,我会是什么死法?”   “我管你什么死法,”喻霁漠然道,“你以为你对我有多大用处,我还非要你帮我不可。再过半个月,你要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说罢,喻霁抄起桌上的手机,摔门走了。   温常世不知道喻霁去了哪里。而喻霁大约是知道温常世哪里也不会去,所以大大方方把温常世留在家中。   晚上八九点钟,张韫之来了。   张韫之打开门的时候,温常世正在客厅里无聊地玩牌。听见响动,温常世不确定是谁,本想先躲起来,却听张韫之站在门口喊:“小喻,快来!”   温常世走过去看,张韫之给喻霁带了一台新的游戏机,还有一个封着的大箱子,摇摇晃晃端进来。   “他出门了。”温常世说。   他身体没好全,干不了体力活,也没上手去帮张韫之。   张韫之弯腰把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放在玄关,喘了口气,说:“就放这儿吧,让他自己拿。”   张韫之看着温常世拄着的拐杖,伸手敲了敲拐杖边沿,问温常世,“怎么样,拐杖还不错吧?”   “不错,”温常世跟着张韫之往里走,说,“就是有点短。”   张韫之看温常世一眼,为自己提供的拐杖辩护:“是你太高了好吗。”   “真的不在啊,”张韫之站在客厅里,四下望了望,问温常世。   自从捡到温常世,喻霁基本失去了夜生活,不再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每次张韫之来,喻霁都在家里待着,跟被禁足了似的。   “小喻哪儿去了?”张韫之转过头去问温常世。   温常世摊开手,说:“不知道。”   “奇怪,”张韫之走到吧台边,坐下来道,“他自己让我今晚拿来的。”   温常世没说喻霁可能是被自己气走的,随口附和:“可能忘了吧。”   “怪了。”张韫之想给自己倒杯水,没想到温常世拿了杯子,给他倒了一杯,递过来。   张韫之看着没心没肺,实际上还是挺警觉的,他接过杯子,狐疑地看着温常世:“今天怎么亲自给我倒水?”   “韫之,”温常世食指叩叩桌子,单刀直入地问,“喻霁和他母亲姓?”   张韫之闻言便把杯子放下了,他警惕地问:“干什么?”   “喻霁今天背着大提琴出门了,”温常世没回答张韫之的问题,继续问,“是去见谁?你知道吗?”   张韫之眉头拧起来,一副不想继续谈话的模样,温常世笑了笑,说:“是不是去见外公?”   倏然间,张韫之抬起眼,一脸欲言又止,温常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接着猜道:“他父亲用他外公威胁他,要他联姻?”   “联姻?”张韫之终于说话了,他惊讶地看着温常世,语气中都是诧异,“什么联姻?”   温常世耸了耸肩:“你不知道?和一位朱小姐。”   “朱……”张韫之想了想,迟疑着说,“不会是朱白露吧。”   温常世耸耸肩,张韫之又像很难以启齿似的,缓缓地说:“不会吧,我哥也在追她啊。不行,我问问他。”   张韫之拿出手机,给喻霁拨了电话过去,喻霁过了一会儿接起来,听筒里立刻传出激烈的舞曲音乐和喧闹声,连隔了个吧台的温常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张韫之把手机拿远了些,喻霁在那头大声说“你等一下”,然后就先把电话挂了。   又隔了半分钟,喻霁到了一个安静些的地方,给张韫之回了电话。   “你在哪儿?”张韫之问喻霁。   “在玩,”喻霁平淡地说,“还碰到你哥了。”   “我哥?”张韫之愣了一下,直接地问喻霁,“你爸要你追朱白露?”   喻霁那儿静了几秒,略带烦躁地问张韫之:“你在我家?温常世跟你说什么了?”   张韫之看了温常世一眼,没有背叛他:“没说什么,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喻霁那边忽然有个女生跟他说话,张韫之没听清她说什么,只觉得音色很轻柔。喻霁让张韫之等等,对女生说:“嗯,好,那我送你。”   “谁啊,”张韫之很少听见喻霁这么正经温柔的声音,忍不住揶揄他,“你跟朱小姐这么讲话的?”   他还模仿喻霁说话:“嗯~好~那我送你。”   一旁温常世的面色不那么好看了,张韫之也没发现。   “滚,”喻霁笑着骂了张韫之一声,“我送了她就回来。”   说完又挂了。   张韫之对温常世晃晃手机,说:“真是朱白露。声音还挺好听的”   “哦。”温常世漠然道。   喻霁过了一个多钟头到家,开门发现张韫之和温常世在玩德州扑克,张韫之不会出千,运气又差,输得很惨,整个钱包里的现金都堆在桌上了。   “在干什么呢?”喻霁走过去,坐在张韫之坐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搭着张韫之的肩膀,把他扣在桌上的两张牌拿起来看了一眼,直接摊开甩在桌上,“牌这么烂,还玩什么玩。”   喻霁的眼角早就不红了,声音依旧微哑着,身上都是烟酒和香水味,衬衫衣领扣子开了三颗,露出白皙的胸口和锁骨,袖子卷起在肘间,衣服也很皱,重新变回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他从进门到现在也没看过温常世一眼,温常世面色更不好看了。   “你晚上带朱小姐去夜店,”张韫之说,语言中充满暗示,“还这么早回来?”   “你哥带去的,我和小九他们几个一道,恰好碰到,”喻霁说,“她待不住,我就先送她回去了。”   “都送回家了。”张韫之转过头去,笑着打趣喻霁。   “张韫之,”喻霁推了一下张韫之的头,撒娇似的骂他,“你怎么这么烦啊。”   “我把你东西送来了,”张韫之把桌上的牌理好了,说,“没什么事我回去了,一会儿把你和朱白露的事详细写一份说明,发到我医院邮箱。”   “你去死吧,”喻霁笑着指住门,送客,“慢走不送。”   张韫之一出门,家里恢复了傍晚的尴尬,仿佛瞬间降温至零下。喻霁脸冷了下来,转身要回房。   温常世在他要上楼梯前拦住了他,只是一靠近喻霁,喻霁便作出了防卫的姿态,他抱起了手臂,一言不发看着温常世。   “我晚上没吃。”温常世说。   喻霁表情凝了一秒,反问温常世:“你没吃关我什么事?”   温常世拦着喻霁不给他过去,喻霁又拧不过温常世,两个人站着僵持。   过了一小会儿,喻霁又烦躁又无可奈何地开口问:“你什么意思。跟我说晚饭没吃难道就是算是在跟我求和?”   温常世皱了一下眉,没说话。   “温常世,”喻霁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不那么冷了,他对温常世摇了摇头,感觉和这种人怄气毫无意义, “我们正常人要把一件事揭过,错的一方至少会道个歉。”   温常世居高临下地看着喻霁,神情让人捉摸不定,叫喻霁又想起了温常世问邵英禄是不是缺刺激的那个晚上。   那个完好无损的温常世,比现在高不可攀多了。   当然,现在就是落魄了,态度也够高不可攀的。   喻霁知道温常世性格不可能跟他道歉,气也气过了,懒得再和他计较,就想从温常世身边绕过去,谁知温常世又伸手把喻霁拦住了。   “你干什么啊?”喻霁推了一下温常世的手臂,意料之中的推不动。   温常世反手把喻霁的手腕扣住了,但没用力。他看了喻霁至少有三分钟,看得喻霁心跳都变重了,才对喻霁说:“对不起。”   喻霁怔住了。   温常世松开了他,没有道第二次歉。他等着喻霁回应,喻霁迟迟不说话,便有些不耐烦,又对喻霁说:“我晚上没吃饭。”   “哦。”喻霁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后退了一步,呆呆地往厨房走。   心说温常世这个人,不吃晚饭就饿得丧权辱国了啊。 第12章   自温常世道过歉之后,喻霁发现温常世对他的的防备不那么强烈了。   至少不会再在喻霁接近时就摆出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或在喻霁不小心碰到他时对喻霁怒目而视,花里胡哨的要求也少了些。   两人都没有再提过那天傍晚的不愉快,默契地保持了距离。   喻霁怀疑是温常世怕真的被赶出门,不过不论原因为何,温常世一识相起来,喻霁的生活环境就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六月一过,恰好张韫之擅长神经专科的同学来宜市参加研讨会,张韫之和喻霁商量后,找了一个晚上,带着温常世去面诊。   医生给温常世做了一些测试,详细询问温常世脑震荡的过程,温常世自己记不清楚,喻霁便把温常世支出去,跟医生详谈,坦白自己踹温常世的那一脚,可能才是导致温常世记忆紊乱的主因。   因为没能了解到温常世受伤全程的情况,医生没有给喻霁确切的病因,只根据检查结果,建议喻霁带温常世去温常世以前常去的地方,让他多接触熟悉的事物,可能会对恢复记忆有帮助。   喻霁听着连连点头,心里却说,要找温常世熟悉的地方,未免太难了。就算把温常世带回茂市,他也不知道要带温常世去哪里,才会让温常世觉得有印象。   与医生结束谈话后,喻霁和张韫之一道出去,温常世就坐在院长办公室外会客室的沙发上。   他打开了平板电视机,专心致志地在看新闻。   “你倒是不见外。”喻霁说着,拿起遥控想要关电视,看到新闻画面,却停了手。   夜里十一点半,晚间财经新闻重播时段,女主播正在和茂市记者连线,朱氏与茂市政府的新能源项目今日在茂市离岛开工。   这是今年以来,茂市投资最大的一个市政项目,各界要人都出席了开工仪式。   喻霁刚捡到温常世时,怕温常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新闻发狂,把家里所有网络都设了锁,只给温常世看看纪录片,一直到现在都没开。   温常世没有转头看喻霁,他看着液晶屏,神情很专注。   记者介绍到睿世的董事会成员出席,镜头给到一名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时,温常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你认得他?”喻霁盯着温常世,看见了他表情的变化,便问。   温常世微微抬头,和喻霁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又回过头最后看了看屏幕,镜头切到了别人身上,温常世便站了起来,拿过喻霁手里的遥控,将电视机关了,低声对喻霁道:“走了。”   温常世戴上口罩,往电梯的方向走,喻霁愣了愣,和张韫之说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进了电梯,温常世问喻霁:“医生怎么说?”   喻霁按了B2键,道:“要我带你去看看熟悉的事物。”   “例如?”温常世追问。   喻霁侧过脸看带着口罩的温常世,避开了温常世的话题,直截了当地问温常世:“你是不是认出睿世那个董事了?”   “眼熟,”温常世平视着电梯门,说,“细想不起来。”   喻霁“嗯”了一声,道:“我回家给你找他的资料和视频,再让你认认。”   喻霁这天把车开得快,绕着有摄像头的地方走。   他的玻璃都不透光,但还是让温常世坐在后座,开进黎山别墅群的大门,又行驶五分钟,喻霁停了下来。   他把车停在车道一旁平整山石边,熄了火,对温常世说:“跟我下来走走,别摘口罩。”   他们下了车,热风和海潮气扑面而来。温常世走在喻霁后面,看风把喻霁的T恤吹得贴在身上。   喻霁又白又瘦,穿着简洁的日常衣服,头发比刚捡到温常世时长多了,可能是因为总是和温常世待在一起,寸步不离,都没时间去打理。   和喻霁待在一起久了,温常世有些理解了张韫之对喻霁几乎有求必应的原因。   看见过喻霁沉重、失落与不愉快,便还是希望喻霁成为表面上那个顽劣任性的小少爷,别有太多烦恼,不要受人威胁而低头折节。   也会更想看看,喻霁真正没有忧愁烦恼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   喻霁本该更开心一些的。   “我在这儿捡的你,”喻霁走到栏杆边,回头对身后不远处的温常世招招手,轻松愉快地说,“你过来啊。快点。”   温常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喻霁身边。他挨着喻霁站,手臂离喻霁不过一拳之远,近得让喻霁觉得不大自在,喻霁就稍稍移开了一小步,又指了指指栏杆不远处下方的礁石,对温常世道:“你躺在那儿,像一堆海洋垃圾。你想得起来吗?”   “想不起来。”温常世对“海洋垃圾”这个形容不怎么满意,但也并没有提出异议。   “你现在不可以多动,”喻霁瞥瞥温常世的拐杖,道,“不然我们可以下去看一看。”   温常世将拐杖靠在栏杆上,自若道:“现在也可以。”   “不行,”喻霁断然拒绝,抓起拐杖又塞回他手里,“你别老想乱来。”   “不是你说半个月想不起来就滚吗,”温常世耸了耸肩,对喻霁道,“没几天了,怕你赶我走。”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倒是没有一点怕被喻霁赶走的样子,还是很平静很随意。   喻霁呆了呆,想起了自己摔门前对温常世放的狠话,他看了温常世一会儿,问温常世:“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起什么?”   还没听见温常世的回答,又一阵大的风吹过来,把喻霁头发吹乱了。   一根头发被风吹进了喻霁眼睛里,他左眼很难受,紧闭起眼抬手,想把乱发拨开,怎么样都弄不好。忽然,有绸质手套带着冰凉的触感,从喻霁额前划过,喻霁眼前顿时清楚了许多。   他睁开眼去看,温常世靠他很近,低头伸手,帮他把头发顺好了,表情竟然还挺认真的。   喻霁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站了半晌,才磕巴地对温常世说:“也不用这么巴结我吧。你就算想不起来,实在要住,我也就给你也就住了。”   “我想起来,我记得我掉进海里的时候,打第一枪的那个人的脸,”温常世说,“应该是我的下属。”   “回家我把你公司的高管照片也都找出来,让你认一认,”喻霁点头道,“还有吗?”   “有,”温常世对喻霁说,“你是不是跟我玩儿过骰宝?”   喻霁眼睛睁大了,满脸难以置信,温常世笑了笑,又继续说:“在赌厅里,那个中年人是你父亲吧,你替他出千。”   喻霁立刻骂了一句脏话,又说:“别的呢?”   “你会听骰。”温常世笃定的说。   喻霁尴尬地说:“别光说没用的。”   “那个人是不是你父亲?”温常世问。   他提问时,态度就变得强势,目光直视着喻霁,由不得喻霁回避。   喻霁撇开了头,转身巴着栏杆,过了会儿,才很轻地说是。他很不想与温常世说这件事的样子,对温常世道:“别的没了吗?”   “就这些了,”温常世顿了顿,又突然问了喻霁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喻霁,你几岁了?”   “啊?二十一岁,”喻霁闻言转头看看温常世,一脸疑惑,“干嘛?”   “二十一岁,为什么不在上学?”温常世接着问喻霁私人生活问题。   温常世今天还算坦诚,喻霁便也不隐瞒他,如实说:“我是宜市大学毕业的,我读书早,学制短,没再深造,去年就毕业了。”   “为什么不深造?”温常世又问。   照理说二十一岁,都还应当是在校的年纪,喻霁却没有上学也不工作,成日无所事事,若是别家纨绔子弟,倒很正常,但喻霁并不该是自愿虚掷年华的人。   这个问题喻霁不想回答,他嗯啊几声,往车的方向溜,被温常世拽住了手臂,又拉了回去。   “你父亲不让你再学?”温常世问得很直接,但言语间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像是单纯的好奇,单纯到连喻霁本人都不觉得他有多失礼。   喻霁把温常世拽着自己手臂的手掰开了,又“嗯”了一声,说:“他不想让我多学,本来金融都不让我念,只希望我学一点博彩管理。”   就在这时候,喻霁电话响了,他拿出来看,屏幕上朱白露三个字扎得温常世身心不适。   “嗯我有,”喻霁对那头的朱小姐说,“可以,什么时候?”   张韫之那一天没乱学。喻霁对朱白露说话确实是那个语气,声音低了软了,客客气气,连眼神都变得温柔了,简直跟坠入情网一样。   温常世伸出手在喻霁眼前晃了一下,被喻霁一把抓住了。   喻霁专心听着电话,抓着温常世的手忘记放开,忽地抬头看了温常世一眼,对朱小姐道:“不如这样,我让船长送她回茂市,我们还能在茂市玩一玩……嗯,那就这么定了,晚安。”   喻霁挂了电话,高兴地对温常世道:“现在有个好机会,可以偷偷带你去一趟茂市,但你要答应我,乖乖待着,我不叫你出来就别出来,绝对不能让人发现。” 第13章   喻霁一开口跟邵英禄说要用船,送朱白露和她的闺蜜去茂市,还会在海上过夜,邵英禄便大喜过望,仿佛喻霁已与朱大小姐结成连理,即将添丁。   为了避嫌,喻霁叫上了几个从前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几人相约下午从黎山下的码头出发。   温常世被张韫之掩护着从船侧身爬上去时候表情不是太高兴。张韫之为人光明磊落,第一次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且也还在家听说如今黑市上有匿名人士高价要买温常世的人头,此时便十分焦虑,一直催温常世弯腰,两人跟做贼似的。   温常世脱离拐杖也能走得还算顺当了,爬船也不适合负重,喻霁就提前把他的拐杖放在了房间里,让温常世和张韫之徒手爬上去。   两人登上船,张韫之要温常世跟自己后面,时不时紧张地回过头去看温常世。温常世除了稍有些跛,其他都已与常人无异。   走下台阶,张韫之突然停了下来,温常世差点撞上去,不满地低头看着张韫之,张韫之比了个手指,风声鹤唳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解除了警报,用气声对温常世道:“跟我来。”   张韫之把温常世带进了喻霁那间主卧,总算松了口气,说:“以后再不干这些事,太折寿了。”   他体力还没跛着脚的温常世好,从快艇往船上爬第一步的时候一手脱了绳子,一只脚踩进水里,鞋和裤腿都湿了。   “喻霁和朱白露在上面?”温常世没理会张韫之的抱怨,问他。   “是啊,”张韫之蹲着拧了拧裤腿,抬头说,“他倒是舒服,软玉温香。”   温常世便不说话了。   张韫之叮嘱温常世好好待着后,就走出去,到甲板上,果然看见喻霁正在与朱白露谈笑。张韫之走过去,面无表情对喻霁招招手,喻霁侧过脸对朱白露说了几句,才站起来,给张韫之拿了一杯酒,走过来递给张韫之。   “怎么样?”喻霁低声问,“顺利吗?”   张韫之一言不发指指自己的脚。   喻霁毫无同情心地笑了出来:“说了让你健身你不去。”他还伸出手,想去捏张韫之的胳膊,被张韫之瞪了一眼才收手。   “人是带进你房里了,”张韫之道:“可是明天怎么带他去茂市?”   喻霁四顾一番,才道:“等明天白天,我装作不舒服。等人都下船了,再带他出去,还是从今天你们来的地方走。”   “能行吗?”张韫之犹犹豫豫地问。   喻霁把张韫之接过去却又没喝的酒重新拿了回来,一饮而尽,又不在意地对张韫之眨眨眼睛:“试试嘛。”   邵英禄没通知喻霁,就让秘书找人在晚餐后弄了个小型派对,音乐灯光弄得像在夜店。到了大家都想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又有人忽然拿出了几束花,献给在场所有女孩子,别人都是拼色花束,只有朱白露是一束红色的玫瑰。   朱白露看喻霁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身边的朋友起哄,要喻霁送朱白露回房。   喻霁就接过了朱白露的花,带着她往下面走。   “你有心了。”待到拐了个弯,只剩两人同行时,朱白露对喻霁说。   喻霁尴尬的要命,只好坦白:“不是,这个是我爸弄的。”   朱白露“哦”了一声,做出了然的样子,喻霁又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我会准备这么土的玫瑰吗?”   “是吗?”朱白露停下来脚步,她穿着礼服裙子,半依靠着木制的墙壁,笑意盈盈地看着喻霁,问他,“那如果是你,你会准备什么?”   喻霁愣了一下,看着朱白露,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   细细一想,似乎也时髦不到哪里去就是。   “邵伯父最近跟家父走得很近,常来我们家做客,”朱白露说着,伸手碰了一下喻霁怀里还带着水珠的玫瑰花瓣,手指捻在一起,将水晕开了,“他总跟我说夸你,说他十分以你为荣。”   “他怎么说?”喻霁抱着花,又倒退着往下走了一步,到了楼梯尾端,站在走廊和楼梯的夹角处,抬头看着朱白露。他本想再解释几句,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喻霁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温常世直直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喻霁和喻霁手里的玫瑰。   只要朱白露再走下来一点点,就看见杵在那儿的那个被高额悬赏的失踪人口。   “他说你孝顺,”朱白露对喻霁眨眨眼睛,道,“干嘛退那么后面,怕我啊?”   她又下来一步,离喻霁只剩一步。   喻霁不敢再多往左边看哪怕一眼,心跳急剧加速,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下来。   “怎么会。”喻霁的手抓紧了玫瑰花束,一步迎上去,堵住了朱白露的去路。   朱白露展颜一笑,接过了喻霁手里的花,忽然转身往上走,喻霁顿了顿,如释重负地跟了上去,在心里把温常世凌迟数十次。   朱白露走到了一块无人的露台,倚着栏杆,转过身看喻霁,微微笑了一下,问喻霁:“你和邵伯父的关系好吗?”   喻霁看了朱白露片刻,才说:“什么?”   “以前温常世还在的时候,我家里可没有这么宾客如云,”朱白露等不到喻霁的回答,便继续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也不是看不出来。”   “温常世真的不在了吗?”喻霁看向朱白露,露出了他常常跟他爸摆的那幅天真表情。   朱白露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没人知道呀。”   喻霁看着朱白露捧着的玫瑰,没有说话。   朱白露也低头,嗅嗅馥郁的花香,忽而抬头对喻霁道:“我觉得他会回来。”   喻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朱白露说的是温常世。   “我见过他一次,今年年初,他们集团新大楼的落成典礼上,”朱白露有些出神地说,“他比我爸爸,要厉害不知多少。”   喻霁望着朱白露,忍不住说:“你喜欢他吗?”   朱白露瞪他一眼:“怎么可能。虽然他是不错吧。”   “多不错?”喻霁像开玩笑似的非要同温常世攀比:“他不错还是我更不错?”   朱白露细细看着喻霁,没有立刻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一聊到温常世,喻霁便像一下子从困顿里摆脱了出来,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舒适区,神情动作都轻松不少。   “你跟他有什么好比的?”朱白露问,又转转眼睛。   喻霁随即发觉自己提了很不合适的问题,都像调情了,便道:“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房吧。”   温常世应该走了,但喻霁还是走在朱白露前面,确定了走廊里没人,才绅士地对朱白露作了个请的手势。   朱白露的客卧在走廊后半段,拐角旁边,喻霁送她到门口,规规矩矩说晚安。   “只有晚安?”朱白露甜甜笑了笑,问喻霁,“晚安吻都没有?”   喻霁脸登时热了,看着朱白露不说话,两人对视了几秒,朱白露脸上正经的表情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太纯情了吧,”朱白露简直乐不可支,“晚安吻都脸红,你总不会恋爱都没谈过吧?”   喻霁自暴自弃地看着她,她笑够了以后,才又说了晚安,关上了门。   绕过拐角第二间是喻霁的主卧,他开门进去,温常世坐在床边,倚着看书,看见喻霁进来,就把书放下了。   “谁答应我不乱跑的,”喻霁反手关上门,,“你被她看见怎么办,她见过你的。”   温常世对喻霁扯扯嘴角:“打扰你卿卿我我了?”   喻霁白他一眼:“你闭嘴。我为了谁啊?”   “你手里的花,是送她的?”温常世问。   “怎么可能,”喻霁无奈至极,“我送人会送这么土的玫瑰吗?”   “那你送什么?”温常世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喻霁。   “我……”喻霁瞪着温常世,还来不及说什么,温常世又说:“送晚安吻?”   喻霁脸腾地又热了,他抬手推了温常世一下:“你是偷听上瘾了还是不要命了?”   “喻霁,你这么纯?”温常世附身靠过来,“被女孩子开玩笑都脸红?”   温常世近得让喻霁呼吸不畅,喻霁又伸手,想顶住温常世,不让他再靠近,反被温常世圈住了。   温常世不喜欢被人触碰的病一夜之间痊愈,他的脸向着喻霁压下来,喻霁心慌意乱,几乎想没种地把眼睛闭起来。   “到底有没有晚安吻?”温常世的呼吸拂在喻霁的额头与鼻尖,他的语气一半认真一半玩笑,让人无从分辨,“你接过吻吗?” 第14章   夜里没有下雨,但风浪时不时有一些,游艇轻轻晃动了起来。   喻霁站得不太稳,背紧贴着卧室的橡木质墙壁。温常世手臂撑在喻霁肩膀边,俯身看着他。   明明是很逾矩的动作,温常世却做得无比自然。   “谈过恋爱吗?”温常世又问。   喻霁想跨一步,拉远距离,躲过温常世的审问,不料一下就被温常世识破,按住了肩膀。   温常世气定神闲地再问了喻霁一次:“谈过吗?”   喻霁左右都不能动,恼羞成怒地骂了温常世一句,让温常世快放开他。温常世没理会喻霁的挣扎,还是按着喻霁不让他逃。   两个人僵持半晌,喻霁照例拗不过温常世,只好放轻了声音,跟温常世商量:“你别闹了,让我休息一下好吗,我要累死了。”   “你累,”温常世不放开他,又说,“我下午跟着张韫之爬上来不累?”   温常世大概是对谈话质量要求很高,喻霁说话时低头都不达标。他松开了喻霁肩膀,捏着喻霁下巴要喻霁抬头,看着他说话。   喻霁快受不了温常世的无理取闹了,可也总不能在船上和温常世打起来,便只能百般无奈地妥协:“好了好了,大爷,我错了,下次我亲自下去把你抱上来行不行。”   温常世终于放手了,后退了一步,给喻霁留出一点呼吸空间,又上上下下打量喻霁一番,道:“就你还抱我?”   喻霁瞪了温常世几秒,干脆张开双臂迎上去:“那试试呗。”   果不出他所料,温常世很迅速地退了一步,拒绝跟喻霁大面积身体接触。   温常世一退,喻霁反而来劲了,白天跟不同人周旋的疲惫都消散不少,得意地追着温常世上去,厚着脸皮道:“来啊,让我抱抱看。”   “算了,”温常世冷静地往后退,非常理智地规劝喻霁,“你抱不动。不用试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喻霁乘胜追击。他又要打嘴炮又往前迈,不留神脚被欧式座椅凸起的脚绊了一下,往前一扑,直直撞进温常世怀里,把温常世扑到了床上。   就连把温常世捡回家那会儿,喻霁也没跟他贴得那么近过。夏天衣服薄,喻霁的腹部和胸口严丝密缝地压着温常世,几乎能感觉到温常世起伏的肌肉,和比喻霁慢上一些的心跳。   碰触的刹那,喻霁的手脚都不受控制了,软绵绵地贴着床单,想撑起来,使不出力气。   “喻霁,”温常世声音响起来,他没生气,嗓音低沉,气息很稳,贴着喻霁耳朵问他,“你这算谁抱谁。”   喻霁的来电铃声打破了尴尬。   他的手机在不远处的木茶几上震动着,喻霁听见属于邵英禄的特定铃音,立刻从温常世身上爬起来,跑过去拿手机。   邵英禄不知有什么事,凌晨一点还打电话。   “你别说话,”喻霁拿起电话,又回头叮嘱温常世,“是我爸。”   看到温常世点头,喻霁才接起电话。邵英禄一待电话接通,便兴致高昂地问喻霁:“儿子,方便接电话吗!”   邵英禄嗓门很大,一听就是酒喝高了。   喻霁看了从他床上坐起来的温常世一眼,才说:“方便啊,我自己在房里呢。”   “哦,没和白露一起啊?”邵英禄大着舌头问。   “没有,爸你喝多了?”喻霁驾轻就熟地应付着他爸,半真半假抱怨, “干嘛这么晚找我啊,我都快睡着了。”   “这不是记挂着你和白露嘛,”邵英禄笑了几声,“对了,白露喜欢玫瑰花吗?”   喻霁想到玫瑰就来气,不太耐烦地说:“一般吧,现在谁还送玫瑰花。”   “是吗?”邵英禄声音稍冷了一点,道,“爸爸也不见你送别的礼物给白露啊,女朋友要好好哄的,你懂不懂?”   喻霁张了张嘴,刚说了个“我”,邵英禄又说:“对了,你外公这几天好了不少,就是总说想你,等你从茂市回来,想不想再去他那儿转转?”   沉默了几秒,喻霁不再跟他爸争辩了,只说:“嗯,好的。”   又听邵英禄上了二十分钟的追求女孩私教课程,喻霁才挂了电话。   他把手机放回茶几上,见温常世正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便说:“你看我做什么。”   “令尊声音挺大的。”温常世指了指喻霁的手机,道。   喻霁脸热了热,知道是邵英禄说话都被温常世听到了,就没接话,只说:“他一厢情愿,又办party又送花。等我们回了茂市,我要跟白露说清楚的。”   再被邵英禄这么推波助澜下去,朱白露真要误会喻霁是在追她。   “说清楚?”温常世貌若随意道,“你不喜欢她?”   喻霁坐在沙发边缘的扶手上,低头看着自己鞋尖,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那种喜欢。再说就算喜欢,也不能害她。”   喻霁自身难保,现在还拖了个温常世,没心情也没能力谈恋爱。   “你跟她说清楚了,你外公怎么办?”温常世站起来,走到喻霁面前,看着他的的眼睛,问他。   喻霁愣了愣,没想到温常世还会关心这种事,他张了张嘴,如实说:“我不知道。”   温常世也是对的。   喻霁没有追朱白露,不能让邵英禄满意,邵英禄自然会惩罚他,但要喻霁昧着良心去讨朱白露欢心,去骗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他做不到。   “他也不能真的怎么样,最多就是不让我去看外公了,”喻霁低着头说,“我跟他多撒撒娇,兴许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吗?”温常世平直地问。   喻霁依旧低着头,心说温常世大概是在心里看不起自己吧。温常世失忆前手眼通天,失忆后也依然很强硬,说一不二,觉得他无能也是正常的。   “我很是没用,”到了末了,喻霁承认,“我知道。”   他看似在家里受尽宠爱,其实连自由都是奢侈。喻霁二十多岁了,只能划邵英禄给的信用卡,不能出宜市,不能在任何地方找工作,连护照都在邵英禄手里。无论怎么想跑,只要邵英禄提一嘴“你外公”,喻霁就必须乖乖收声。   喻霁像一只被邵英禄剪了翎羽的观赏鸟,在几百平方公里的金笼子里锦衣玉食。   被剪去的羽毛挂在笼上,作装饰用,提醒着喻霁,要小心脚下,别走太远,不然,挂在华贵珠宝之间的东西,一定能让喻霁看见就痛。   “不算太差。”温常世突然说。   喻霁讶异地抬眼去看温常世,他第一次发现温常世还存在一点社交礼貌。喻霁想了想,忽然忍不住问他:“如果你以后恢复健康了,愿不愿意帮帮我?”   其实喻霁应该找更恰当的场合,更适合的措辞来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者携恩求报,或者以情动人,都比这么干巴巴地提问好。   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看上去太过软弱,还缺少切合实际的交换条件,温常世八成不会同意。   所以喻霁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便又对温常世摆摆手:“不行不行,你当我没说。”   温常世今天真的不大一样,他问喻霁“你想我怎么帮你”,样子还算真诚,就像他真的打算帮忙一样。   “帮你把外公带出来?”温常世又问,“把你也带走?”   喻霁犹豫地点点头,不知道温常世现在是什么意思,便说:“行吗?”   喻霁也没好好想过要温常世帮忙做什么,笼统来说,是想要温常世能帮他独立。这对以前的温常世来说,应该很简单,但现在这个,喻霁也不能确定。   “要是我帮了你,有晚安吻送吗?”温常世正经地问喻霁。   喻霁闻言愣了下,眨眨眼,对温常世笑了一下。   “有啊,”他的笑意淡了,认真地对温常世说,“温常世,只要你帮我把外公带出来,我什么都能干。”   喻霁靠近了温常世,温常世没有后退,喻霁就问:“要我给你预支一个吗?”   温常世看着喻霁的眼神,很像在说可以,喻霁便闭着眼睛凑过去亲了一下温常世的脸,然后睁开眼睛。   现在是凌晨了,温常世脸上有些胡茬,喻霁亲完他,嘴唇不知怎么有些热。   温常世被喻霁亲了之后表情怪怪的,看上去也并不是很适应喻霁的亲吻,喻霁觉得温常世想躲又没躲的样子很好笑,就说:“你又不想被我亲,干嘛还跟我要。”   温常世看着喻霁,没说话,喻霁被他盯得心头发毛,便说要洗澡, 躲浴室去了。 第15章   浴室充当了喻霁半小时的避难所,但管不了整夜。   喻霁穿着浴袍出来,才想起来两个人怎么睡觉成了个大问题。   温常世肯定不愿意睡地上。   喻霁看着温常世,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老子也不愿意。喻霁想。   主卧的床还算大,温常世拿了一本杂志,衣着整齐地靠在床头看。察觉到喻霁推开了浴室的门,他抬头看了喻霁一眼,又继续低头看书。   喻霁清清嗓子,叫他:“温常世。”   温常世便把杂志合了起来,放在床头,专注地看着喻霁。   “房间里就一张床,也没有多余的被子。”喻霁被他看得有点尴尬,硬着头皮开口。   温常世依然没说话,似乎还在等喻霁继续。喻霁只好又说:“不过被子还算大。”   喻霁边说边走过去,走到温常世身边,拍拍他那边的被子,说:“你看,如果你睡在这边,我睡在那边,应该不会互相影响。”   说完,喻霁有点忐忑,毕竟温常世平时表现太差,万一这个选择性人类接触反感症患者发飙,喻霁可能还真的要睡地上。   好在温常世表情并没有变化,他今天很识大体,平静地接受了喻霁的安排。   时间很晚了,喻霁关了灯,两人各自占据床的两角,和平地睡去。   喻霁一开始不大睡得着,他没和人同睡过,何况对方还是温常世。不过躺了一会儿,温常世没什么动静,喻霁紧绷着的心也慢慢松懈下来,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闭了起来,沉入梦里。   喻霁皱着眉头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暗着。他热得背上泛起一层薄汗,浑身好像给热水泡着,挣都挣不出来。   房间里还是黑的,舷窗外透着的深蓝色与橙黄交织的天光,没法把整个室内照亮。喻霁眨了眨眼,努力对焦,找回五感,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扎着自己的脸。   是温常世的头发。   十分粗硬、浓密的短发,扫在喻霁的脸上。   喻霁刹那间便惊醒过来,他后颈一凉,发现自己正牢牢攀在温常世身上,睡袍睡得散差不多了,温常世没戴手套的手搭住了他的腰。   而温常世比他高了一些的体温,就是让喻霁热得醒过来的主因。   喻霁在内心骂娘,先把架在温常世身上的腿缩回来,然后轻轻捏起温常世搭着他的手心,慢慢往温常世自己身上推,才推到半空中,温常世就醒了。   “干什么,”温常世把手从喻霁手里抽回来,眼睛未完全睁开,扫了喻霁一眼,又问,“几点了?”   温常世的语气里全是不耐烦,他稍微撑起身体,按亮了床头的灯,转过头来,似乎本想再讥讽喻霁一句,看见喻霁衣冠不整的样子,忽然顿了顿,没说出口。   喻霁没察觉到温常世的迟疑,他抬眼看了看时间,对温常世道:“六点半,我有点儿热。”   他趴过去把空调调低了两度,又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才开始整理自己的睡袍,系着带子,没回头地对温常世说:“你继续睡。”   温常世没出声,也没往下躺回去。   喻霁下了床走到舷窗边看,他们已经停在茂市的一个私艇码头,外头可以望见茂市海岸线边一片延绵的山。   “到了?”温常世在后头出声问喻霁。   喻霁“嗯”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外面,说:“这个游艇会是你的,一会儿我们得小心点儿。”   温常世闻言,也下床走了过来,站在喻霁身边看。喻霁与他并肩站了一会儿,侧头问他:“有没有熟悉的感觉?”   “没有。”温常世冷淡地说,他瞥了喻霁一眼,突然朝喻霁伸手,喻霁还来不及后退,温常世的手就碰到了喻霁的肩膀,没有半句解释地把喻霁的睡袍衣襟翻正扯好了。   喻霁愣了愣,问温常世:“你这又是什么强迫症。”   温常世没说话,转身走了回去。   上午九点多,张韫之和另一个朋友来敲喻霁房间的门。   喻霁还在睡,温常世已经起来,在看喻霁给他搜集的关于他自己的资料。   张韫之敲了一会儿,喻霁才坐起来,先把温常世赶到浴室待着,才慢吞吞去开了门,苦着脸说自己不舒服,让张韫之带着大家去玩。   到了十点,张韫之给喻霁发了消息,说大家都下船了,喻霁拿出准备好的乔装衣物,跟温常世一起换上,两人一道从船侧小心爬了下去,踏上茂市的码头。   喻霁带温常世躲着摄像头,走到码头外的公交车站,两人站着等了一会儿,车开了过来。   起始站的乘客不多,位置很空,喻霁和温常世坐在公交车的后排,两个人都穿着T恤球鞋运动裤,戴着墨镜跟渔夫帽,像结伴出游的大学生。   喻霁很少有机会到陌生的地方玩,只是坐坐公共交通,心情都很好,他侧过脸看了温常世几眼,觉得温常世这么打扮也不是太违和,就笑眯眯地说:“老温平时哪里做的脸?保养得不错嘛。”   喻霁自己才是真的像大学生。他不像温常世一样怕脏,手放在空前座的靠背上,右手搭着左手。   听不到温常世的回话,喻霁也并不在意,嘴唇微微弯起,看着窗外略过去的街景。   他们先在一个郊区公园站下了车。   公园建在山脚下,下午人不算很多。   “这里是睿世几年前捐的一个公益项目,”喻霁边看手机,边对温常世介绍,“我查了旧资料,说你来过好几回,所以带你来看看。”   公园建了六年,入园道上当年从各处收购来的高大树木都被养护的很好,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阳光稀稀落落穿过树叶缝隙,印在土和草上。   喻霁站在自然光下,比正在灯光下玩体感游戏有活力一点。   据张韫之透露,在捡到温常世之前,喻霁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白天从不出门,夜晚才去寻欢作乐,很好地融入在一群纨绔子弟之中,让邵英禄非常满意。   喻霁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白得像初冬的雪,离得近了,可以看见他手腕皮肤下微微发青的静脉。他认真给温常世朗读郊区公园简介,好像温常世本人不识字一样。   “还有,这条新闻还说你亲自种了颗树,在很里面,我们去看看。”喻霁低头继续读公园资料,又走到路牌边看地图。   “喻霁,”温常世突然停了脚步,问喻霁道,“这里以前是不是赛狗场?”   喻霁还没读到改造的这一段,听见温常世的问题,怔了一下,才点头:“对,是赛狗场。”   公园的介绍里说,茂市的赛狗业繁荣过一阵,不多时便过兴了,温常世觉得这块地放着也是闲置,索性把赛狗场拆了,弄成了一个公园。   “你想起来多少?”喻霁微微抬起头,惊喜地问。   温常世点点头:“不多。”   喻霁没想到温常世还真能想起点事儿,精神立刻振奋了,他伸手拽着温常世,往地图指着的领养树木林的方向走:“我们快走,我再带你去看你种的小树苗有没有长高。”   喻霁把温常世拽着走了几步,回头发现温常世的帽子戴得不大好,便停下来,伸手想去帮温常世整理,还没碰到帽檐,手就被温常世捉住了。   在喻霁的坚持下,温常世没戴手套,他牢牢按着喻霁,不让喻霁乱动。墨镜遮住了两人的眼睛,喻霁也看不清温常世的表情,只心想温常世捏他的力气,要不要总是这么大。   “你帽子没戴好,”喻霁开口解释,“那你自己戴。”   这时候,大门口走进来一小群拿着彩虹旗和宣传语的真正的茂大学生。   几人看见温常世和喻霁,愣了一下,彼此对视了几眼,一个女生冲喻霁和温常世跑过来。她看上去有些羞涩,递给喻霁两个小小的徽章,好像本来想说几句话,结果抬眼看见杵在喻霁身边的温常世,只小声嘟哝了一句不知什么,便又跑回去了。   喻霁一头雾水地说了谢谢,接过来看了一眼,温常世问他:“这是什么?”   “平权徽章,”喻霁看着徽章上的彩虹,又看了看反面写着Equality,猜测说,“想让我们支持一下吧。”   “你没听见吗,她说祝福我们,”温常世从喻霁手里拿了一枚徽章过来,泰然自若地说,“她以为我们是情侣。”   喻霁愣了一下,呆呆抬头看看温常世,说:“是吗。”   温常世突然对喻霁笑了,他笑起来露八颗牙,专属于温常世阴霾都短暂地消失了,他一把抓着喻霁帽子往下拉,遮住了喻霁的墨镜,指节擦在喻霁脸上,对喻霁说:“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日光突然被帽子遮住,喻霁慌乱地后退了一步,从墨镜的缝隙,能看到温常世抓着他帽子的手,温常世的手大,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茧。   喻霁眼前好似还留着温常世对他笑的残影,心跳速度快得让他双颊发烫,窘迫难当。   温常世拿徽章在喻霁领口比了一下,问喻霁:“你带吗?支持学生运动。”   喻霁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握住了温常世拿着徽章比划的手,手指碰到了微凉的徽章。   突然有一句话从喻霁大脑里凭空冒出来,说杀手也有小学同学。   不知道温常世小学同学,有没有看到过他这么笑。 第16章   下午和傍晚,喻霁带温常世去了三个地方。   在郊区公园看了温常世手植水杉。   水杉种在公园认领树木林的中心,满六岁了,近两层楼高,由一圈木栏围起,边上树了个小钢牌,上头写着:温常世,某年某月某日。   “看不出来,”喻霁蹲下来,看了看牌子上的字,回头对温常世道,“你居然这么环保。”   温常世若有所思地看着水杉,没说话。   喻霁和张韫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他都看了不止一遍。   温常世有几刻觉得某人的面目熟悉非常,神经元之间的神经突触会将立刻连结,让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从脑中提取到相关记忆。   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一无所获。   所幸的是,温常世已经知道落海前攻击他的人是谁,但暂时还没有告诉喻霁。   从公园出来,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坐缆车去了茂市的半山观景台,从观景台上望皇后酒店全貌。   皇后酒店是温常世发家的地方。   十来年前,温常世和他母亲刚到茂市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外市人。他买了一块狭长型的地,皇后酒店破土动工。而次年茂市博彩开牌,睿世拍得一张赌场经营牌时,温常世才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仅半年后,沿着茂市东海岸线建造的皇后酒店开业,摆了十天流水席,三间赌厅,八十张赌台,各地赶来的客人络绎不绝,至此险中求富贵。   十多年后,皇后酒店左翼正在重新修缮,温常世出事之前动的工,现在脚架拆了一半,像是要完工了。   观景台上有一些游客在拍照,喻霁就拖着温常世到了角落里,要温常世弯下腰来,千万别被游客拍到。   “没人拍我,”温常世靠在喻霁耳边说,“要拍也是拍你。”   温常世自己懒得戴,就不顾喻霁反对,给喻霁帽子上和袖子上各别上了一枚彩虹徽章。   喻霁看上去像个人体平权宣传条幅,年轻人都要多看他几眼。   两人在观景台站了一会儿,温常世也没想起什么来,只觉得看喻霁的人太多,让他心中不爽,便拉着喻霁要走。   喻霁看看时间,才上来十分钟不到,便反复和温常世确认:“真的没感觉熟悉啊?”   “没。”温常世板着脸回答,从喻霁身后按着喻霁的肩,往坐缆车的方向推。   因为不清楚茂市的情况,喻霁不敢贸然带温常世靠近睿世的集团大楼,只在远处找了个能看见大楼的露天西餐厅,坐下来点了些东西,望一望那座茂市第二高的楼。   天近黄昏,喻霁捧着咖啡喝了几口,看温常世面无表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托腮问他:“发什么呆呢?”   主餐吃了一半,喻霁接到了张韫之的电话。   “小喻,你快先回去,”张韫之压低了声音对喻霁讲话,他那头说话有奇怪的回音,怎么听都像在洗手间里,“白露说晚上不想玩儿了,非要给你打包饭菜回去。我怎么劝都不听。”   喻霁只好带着温常世打了出租,往回赶。   到码头边时,天已经全暗了,倒是方便他们上船。   温常世一天没驻拐杖,一天走下来,也很疲惫了,回去换了衣服,喻霁就收到了张韫之的告密短信:上船了。   喻霁把温常世赶进浴室,又对着镜子把头发弄乱了,回头问温常世:“我这样像不像刚睡醒?”   温常世看他少顷,又伸出手,将喻霁头发一顿乱揉,弄得更乱了些,再把喻霁的睡袍也抓皱了一些,才说:“像了。”   喻霁小心关上了盥洗室的门,走到床边,稍坐一会儿,门被人敲响了。   “喻霁?”朱白露一边敲门,一边轻声叫他名字,“你好点了吗?”   喻霁慢吞吞走过去给朱白露开了门,虚弱地说:“有点晕船。”   朱白露提着一个大大的餐厅纸袋,面露同情之色,跟着喻霁走进房,将食物袋子放在茶几上,对喻霁说:“我给你打包了一些吃的,都是好消化的东西。”   “谢谢,”喻霁打开袋子,拿了几样摆出来,粥和点心的味道从盒子里飘出来,喻霁诚心诚意感谢朱白露,又道歉,“对不起,今天没陪你。”   朱白露摇摇头,对喻霁微笑了笑,道:“以后多得是机会呢。”   喻霁还未回答,朱白露又说:“邵伯父不是还说,九月份我们两家人一块儿去度假么。”   “是么?”喻霁从没听邵英禄说起,此时觉得奇怪,便问,“有我么?”   “当然啊,”朱白露眨眨眼,说,“伯父说还有你妈妈和弟弟。”   喻霁脸色变了变,尽量温和地对朱白露地说:“但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他本人并不介意谈及自己的家事,被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感觉,真正介意的人是邵英禄。邵英禄总爱装作家庭和睦、子女亲密,邵太太看起来也对邵英禄所有的子女视如己出,确实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虽不好跟朱白露明说,但跟邵家大宅里住着的那几个人一块儿度假,喻霁是肯定不愿意的。   朱白露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她家人没和她多说过喻霁本人的情况,她只以为邵英禄在外面的花边新闻太多,喻霁和他关系不好,却不知道原来家里的那个原配,根本不是真正的原配。   “对不起,”她对喻霁道歉,“我……”   “没关系,”喻霁温柔地打断她,说,“我知道的。”   “怪不得你没和他们住在一起。”朱白露说着,想起她去喻家大宅的时候,邵太太谈起喻霁格外亲热的样子,莫名心中一凉。   “哎呀,不说这个,”她顿了几秒,伸手把粥盖子打开了,道,“你白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吧,快尝一尝。这是我在茂市最喜欢的一家粥铺,这几个月在宜市吃不到,我整天想着。”   喻霁心中挂念被他关在浴室的晚餐也没吃饱的那名大爷,还在想他先吃温常世会不会翻脸,他手机又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邵英禄的生活助理。   “你先听电话吧。”朱白露善解人意地说。   喻霁接起电话,卢助理说:“小少爷,喻老先生今天有所好转,医院联系了我,说他一直吵着要见您。但您不在本市,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可以和他视频一下。”   喻霁惊喜得要命,他还从没跟他外公视频过,见个面都难于登天,他立刻答应下来,两人约了时间,卢助理说过半小时再打给喻霁。   朱白露听喻霁的回话,也猜出一些眉目来,便站起来说:“不打扰你啦,你自己吃吧。”   说罢便出去了。   喻霁把温常世从浴室里放出来,拉到茶几边,高兴地说:“你快吃,一会儿我要跟我外公视频,你就坐在床上,不许说话不许出声。”   温常世看了一眼摆出来的食物,面无表情地说:“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喻霁要跟外公视频了,心情很好,连看温常世都觉得可爱,他拆了个勺子,端起一碗粥,走到温常世身边,舀了一勺,作势要喂他,“吃一口,吃了变聪明。”   温常世侧过头,塑料的勺子贴在了他的嘴唇上,跟他并不搭,有一股不和谐的滑稽。   “吃嘛,”喻霁像哄小孩儿似的用很甜的声音哄温常世,“乖,张开嘴。”温常世瞪了喻霁半天,喻霁被他瞪的心里发毛,想把勺子拿回来,温常世却真的张嘴,把喂到嘴边的粥吃了。   因为温常世的别扭样子实在好笑,喻霁抓着勺子笑了半天,才说:“你真吃啊,我逗你的。”   喻霁坐回了沙发上,发现只有一套餐具,便去拿了一套房里的金属餐具。   温常世照理要用好的,所以喻霁把金属餐具给了温常世,自己用了用过的那套。   吃完饭不久,卢助理的视频电话打过来了。   喻霁迅速地接起来,西装笔挺的卢助理出现了,他站在疗养院喻老先生的房间里,身后有半个轮椅轮子,背景音好像还有老人忽大忽小的说话声。   “老先生,”卢助理转身,耐心地对轮椅上的老人说,“小少爷来了,您看。”   他将摄像头转了些方向,喻霁看见了喻老先生的脸。   老人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和手都病理性地颤抖着,嘴里念念有词。卢助理将摄像头凑近了喻老先生,喻霁仔细地分辨着,听清楚了他外公说的话,外公神经质地重复着:“喻霁呢,喻霁呢,喻霁怎么办。”   “幼怡,喻霁怎么办。”   他又对卢助理说:“阿禄,给我看看喻霁吧。”   温常世坐在不远处,眼见喻霁的神情变了。   “小少爷就在这里呢。”卢助理蹲在了喻老先生身边,告诉他。   “外公,”喻霁叫了他一声,发觉自己声音不太稳,便深呼吸着,平缓地说,“我在这里,我在外面,过几天就去看你。”   喻老先生看着屏幕,费劲地辨认屏幕上的青年。   手机前置摄像头将喻老先生被帕金森和并发症折磨得变形了的脸拉伸得更加可怖,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着,口水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护工倾身拿着手帕替他擦干净。   一直到最后,喻老先生都没认出喻霁。   他吵着要见喻霁一整天,吵得连邵英禄都松了口。可最后喻霁真的出现了,他连认没认出来。   见不到喻霁,喻老先生开始暴躁地摆动双手和双脚,重重拍在轮椅扶手上,喻霁呆呆看着那头难以控制的狼藉场景,看医护人员进了门,给他外公打了支镇定剂。   卢助理拿着手机到了疗养院走廊上,公事公办地道了歉。   喻霁还没回过神来,麻木地点点头,问卢助理:“我什么时候能再看他?”   “或许要等老先生再稳定一些,”卢助理保守地说,又像是顺口提起,“对了,小少爷,邵先生说九月中旬,会和朱先生家一块儿出门度假,请您千万记得提前把时间空出来,可以吗?”   喻霁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听自己说:“可以的。”   喻霁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明明睁着眼睛,却好像看不到周身发生的一切,连温常世下床走过来,喻霁也没注意到。   “喻霁,你还行么?”温常世俯视着喻霁,没什么表情地问他。   喻霁抬起头,想了想,才说:“行吧。”   “你……”温常世好像想问喻霁什么,又忍了下来没问,这与温常世的一贯作风不符,不过喻霁没心情去想。   温常世伸手在喻霁头顶碰了碰,对他来说,这个大概算是安抚的动作。   “今天别又哭了。”温常世低声说。   喻霁闭了闭眼,不愿承认:“什么又哭。”   温常世没把手收回去,也没和喻霁争辩。他的手从喻霁的头发上滑到了脸上,拇指抚着喻霁微颤的睫毛。   “他还是不认识我。”喻霁突然说。   持续性的痛是隐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有希望又落空的痛让人不堪重负,想要叫喊,都叫不出来。   喻霁微微向前,把头靠在温常世腰上,抱住了温常世。温常世的手随即按在了喻霁肩上,喻霁知道温常世大概是不喜欢这种姿势,想推开喻霁,喻霁心里一动,反而赖皮地抱得更紧了。   “你太无情了吧,”喻霁声音里带着鼻音,闭着眼说,“我这么难受你也哄哄我嘛。”   过了一会儿,喻霁听见温常世问他:“怎么哄,你说。”   听上去没有因为和喻霁贴太近而感觉太烦躁。   喻霁觉得温常世好像跟以前差不多,很不喜欢身体接触,但又跟以前差了一些,没有直接推开他说别碰我。   “那个……”喻霁神游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对温常世说,“那你叫我声少爷。”   他松了手,抬头看着温常世,温常世也低头看着他。   “你叫不叫。”喻霁抿着嘴,问温常世。   温常世把手从喻霁肩上放下来,曲腿蹲踞在喻霁面前,与喻霁平视着,看了喻霁一会儿,板着脸叫了喻霁一声:“少爷。” 第17章   回到宜市是傍晚,喻霁原想直接回家,却不料邵英禄要同朱先生朱太太一道,给喻霁和朱白露接风洗尘,直接找了司机来码头接人。   喻霁是不怎么想得通,出海三天怎么就需要接风洗尘了,不过邵英禄一向擅长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他说什么就算什么吧。   把张韫之叫到房里,交代他要把温常世完完整整送回家后,喻霁就带着朱白露先下了船。   与朱白露一道坐在后座,喻霁心里还想着自己走出房间时温常世的表情。   温常世这几天的表现有点奇怪,有时候看着挺高兴的,有时候又好像喻霁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大错,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好看,让人捉摸不透。   晚餐安排在喻氏一间酒店三楼的中餐厅里,邵英禄让经理清了场。   从餐厅门口走进去,服务生排成一列,静候老板光临。邵英禄大约还是考虑了喻霁的心情的,只带了正房太太,没带其他子女。   邵英禄、岑慧珊、喻霁再加上朱白露一家三口的六人晚餐,像极了亲家间的小聚会。   喻霁和朱白露坐在一块儿,先是听长辈聊了一会儿天,朱白露觉得无聊了,戳戳喻霁手臂,叫喻霁来看她刚下载的近日很流行的游戏。喻霁凑过去看,和朱白露讨论了几句,抬眼就看见朱太太慈爱而满意的目光。   “小喻和露露真是聊得来,”朱太太笑眯眯地托着腮说,“我们露露很少愿意跟跟男孩子出去玩的。”   喻霁在女性长辈面前总是很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妈,别瞎说,”朱白露拒绝承认,“我经常出去好不好。”   “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夜嘛,”朱太太道,“妈妈哪里乱说了。”   朱白露自己都受不了她妈看喻霁的丈母娘眼神了,拉着喻霁继续看游戏,要喻霁也一起玩。   喻霁正好无聊,便也下了一个,与朱白露一起玩起来。   朱太太见女儿不愿多说,便同邵太太聊起天来。   桌上的人各说各的,也没人尴尬。   “对了,明辉,你听说没,”邵英禄忽然低声说,“前几天有人在秘鲁见着了温常世,只不过那厮跑得太快,给跟丢了,否则……”   喻霁手顿了顿,手机屏上的游戏就显示结束。他忍不住用余光注意着邵英禄,竖起耳朵听起来。   “我知道,”朱明辉喝了一口酒,沉默了几秒,才道,“这次算他走运。不过收到消息的人大都跟到南美了,我也倒想看看是谁动作快。”   “他那些个下属都不好惹,”邵英禄道,“明辉,你最近在茂市,可千万小心。”   “那几个狗崽子都随了温常世,阴毒下贱,”朱明辉喝酒喝得有些上头,咬牙切齿道,“温常世最亲信的那个周亿,这两个月找过我好几次,口气跟温常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还派人到我场子里寻衅滋事。老子的旧账都还没翻,他倒自己找上门来。”   朱明辉越说越是怒火中烧。   “老婆,你还记不记得,赌马那块牌子,本来该有老子一块,”朱明辉拍着桌子道,“那回在商会见面,温常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给了别人。我再见时不过骂了他一句,他说什么——让我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一连串的咒骂从朱明辉嘴里出来。   “你别说了。”朱太太见朱明辉又开始,便皱起眉头,“有小孩子在呢。”   喻霁和朱白露对视了一眼,邵英禄接话道:“也不算小孩儿了,喻霁还陪着我见识过他的厉害。”   “小喻见过他?”朱明辉转头看了喻霁一眼,问。   邵英禄把那天带喻霁上船的事简单,又端起酒杯对朱明辉笑道:“不过风水终究是轮流转的,现在只半年多,就转朱家来去了。”   “这倒也是不错,”朱明辉也笑了起来,“要我说,温常世是不守诺的业障造多了,死在南美没人收尸,也不一定。”   喻霁安安静静听着,夹了一筷子菜,心说倘若温常世以后想起事了,回到茂市,还不守信用,那就跟他同归于尽。   又吃了一会儿,朱太太开口对停了筷的喻霁和朱白露说:“你们两个小朋友,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出去玩儿嘛。小喻在宜市的朋友那么多,也带露露认识一下。”   “我们喻霁朋友是真多,”邵英禄接话道,“宜市哪儿都熟。”   “好啊,”朱白露终于得令,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把包拿在手里,转身对她爸露出嫌弃的表情,“跟你们吃饭无聊死了,我要和喻霁出去玩儿了。”   朱明辉对爱女最是没办法,向着朱白露摇了摇头,叹气:“唉,女大不中留。”   朱白露没理会她爸,拉着喻霁走了出去。   朱明辉还在后面说:“早点儿回家!”   邵英禄的司机正在车库里等着。两人上了车,喻霁问朱白露想去哪儿,朱白露转转眼睛,反问喻霁:“你最常去哪儿玩?”   喻霁愣了一下,说:“我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邵英禄既乐于看见每天吃喝玩乐的喻霁,喻霁便照他的意思来办,从前呼朋引伴玩的地方都有些乱,和上次张韫之的大哥带朱白露去的地方差不了多少。朱白露肯定不会喜欢。   “有什么不合适的,”朱白露坚持要去,“你能去我不能去啊?”   喻霁拗不过她,便告诉了司机一个地址,又对朱白露说:“其实我和张韫启,没你想的那么大区别。”   “区别很大好不好,”朱白露对他眨眨眼,“你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到了酒吧门口,喻霁不知会和朱白露待到几点,问司机要了钥匙,带着朱白露进去。   夜店在海边一栋高楼楼顶,喻霁曾是常客,有专有的卡座包厢。   包厢很大,能望见港口的夜景,两个人坐有些空荡。喻霁给朱白露点了一杯果酒,自己要了水,才对朱白露说:“我很无趣的。”   “无不无趣不是你说了算的,”朱白露看着喻霁,微笑着反驳他,“你看,我妈妈也很喜欢你,我爸也是。”   喻霁看着朱白露,大概明白了朱白露的意思,正等着她往下说,张韫之给他来了个电话。喻霁怕温常世那儿有什么事,便对朱白露说了声抱歉,接起来,没想到那边竟然是温常世:“还不回来?”   语气差得好像喻霁欠了他一大笔债。   喻霁看了一眼表,才十点。也不知道温常世这么催命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不好在朱白露面前显露出他家里住着人,便模糊地道:“知道了,尽快给你答复。”   然后就挂了电话。   喻霁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着朱白露,朱白露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朱白露忽然开口:“喻霁,我们不如试试看。”   她很直接,也很有诚意,她老老实实对喻霁坦白:“我也不是有多喜欢你啦,实在是被贵市这一群纨绔子弟骚扰得烦了,也只有你看上去好一些。你就当帮我挡挡烂桃花,行不行?”   喻霁想开口说不行,朱白露又说:“你也需要我跟你谈恋爱,不是吗?”   喻霁愣了愣,看着朱白露,半晌才说:“我可以找别的办法。”   今天承了朱白露的情,他怕他明天还不起。喻霁拒绝过很多人,也有很多拒绝人的技巧,但没有一个挨他这么近。一般人都在离他三米的地方就被他逼退了。   但面对朱白露,他要慎重一些。   “你这人……”朱白露瞪着他。   “不识好歹。”喻霁对着她笑了笑,举手示弱,自我批评。   “太直接了。”朱白露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道。   喻霁没说话,朱白露转转眼睛,又有了新主意:“那假装谈恋爱可以么,不真的试。反正你也不在谈恋爱啊。”   喻霁无语地看着朱白露,朱白露被他看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了。   “喻霁,”她慢吞吞地问,“你不会在跟人地下恋吧?”   “什么——”在喻霁想否认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温常世的“还不回来”,忽然间晃了晃神。   低沉、带着不满的四个字在喻霁脑海里响了又响,还有些喻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的细节,温常世被他亲过的脸,碰过他睫毛的手,不情不愿的示弱,也浮上水面,挠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力张开口。   “还真的有啊……”朱白露收了笑,观察着喻霁的脸色,判断。   喻霁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句简简单单的“没有地下恋”卡在嗓子口,半分钟都讲不出来。   “是邵伯父不会同意的女生对吗?”朱白露抱起手臂,眯起眼睛看着喻霁,继续猜测。   “没,”喻霁终于找回了声音,他说,“你想多了。”   “是吗?”朱白露显然没有相信喻霁,她放下手,趴到桌子上,靠近喻霁,说,“你给我看看她的照片,我就不逼你跟我谈恋爱。”   “真没有。”喻霁轻而认真地说。   他长了双笑眼,没表情也像在笑,又像时刻都天真,很难让人有戒心,会想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   “那你干嘛不答应我,”朱白露不逼他,疑惑地问,“假装情侣又没什么坏处。”   她伸手想去握喻霁的手,喻霁稍侧过身,礼貌地避开了。   喻霁问她:“你想让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要看上去像情侣就好了。”朱白露坐直了,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明明是双赢啊,你考虑一下吧,我也不会逼你跟我约会接吻上床啊。”   听见朱白露对恋爱的形容,喻霁失笑:“你谈恋爱就这样?”   “谁谈恋爱不这样啊。”朱白露摊开手说,又突地想起来,笑喻霁,“哦对,你们地下恋可能是柏拉图吧。”   “不是柏拉图,”喻霁说完觉得不对,加了一句,“不是,我真的没地下恋。”   “跟我讲讲有什么关系嘛,”朱白露嘟哝着,看了喻霁几眼,说,“那暂且相信你没有了,可是谈恋爱不就是那样吗,约会动心接吻上床吵架分手上床和好再吵架分手。”   喻霁笑起来,顺着她问:“最后一定分手?”   “最后没办法分手的情侣,当然就会结婚,”朱白露托着腮,说完,又转了话题,继续游说喻霁,“先不说这个,你只要假装跟我约约会,做我名义上的男朋友就好,等哪天我有了想谈恋爱的人,我就说我劈腿,反正不会让你难做。”   “好了,”朱白露拍拍桌子,隔空点住喻霁的嘴,说,“那就这样决定了,不接受反驳!”   喻霁回到家时,张韫之早就走了。   客厅里一片黑,温常世也没给他等门。   喻霁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好好休息过几分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楼上走,经过客房时,他发现门开着,留了一条缝,里头没灯。   他脚步顿了顿,轻手轻脚推开了客房的门,想去看看那个觉得他回家太晚的人,现在睡了没有。   喻霁跟做贼似的踮着脚往里走,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光线,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走了十来步,脚碰到了床沿。喻霁一俯身,摸到了客房的被褥,再往前摸了一下,碰到了温常世脚踝的轮廓。   温常世一动不动,应该睡得很沉。   喻霁刚想缩回手回自己房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猛地往前一拉,还没反应过来,背就陷进了蓬松而带着一些体温的被子里。   “偷偷来我房间,想干什么?”温常世压着喻霁,俯视着他,问。   喻霁吓了一跳,愣了片刻,说:“我看看你有没有生气。”   温常世按着喻霁的手,一言不发,高大的黑影拦住了外面走廊散入屋内的光,阴影笼罩在喻霁身上。   但喻霁并不觉得害怕。   “你怎么睡这么早啊。”喻霁没话找话。   “十二点半,早吗?”温常世语气平淡,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是我应该在楼下等你?”   “也不晚吧,”喻霁小声说,又说,“你这个语气,就像抱怨老公回家太晚的老婆。”   “哦,”温常世松开喻霁的左手,捏住了喻霁的下巴,道,“我像吗?”   “可是老公要在外面加班挣钱养家啊,又不是故意回来很晚。”喻霁用他没用过的语气辩解。   他声音很轻,只是因为室内很静,才能让温常世一字不漏地听清。   “挣什么钱?”温常世说着,低下头,贴着喻霁的颈间,像是在检查喻霁身上有没有香水味,“怎么挣的?”   “卖身了。”喻霁小声说。   温常世顿了顿,手指碰着喻霁的耳后,慢慢地往下摸:“卖了哪里。”   喻霁叹了口气,呼吸声带着刻意的软长,他手肘支着床垫,微仰起来,贴着温常世的耳朵,说秘密一样告诉温常世:“哪里都卖了。”   下一秒,温常世按住了喻霁的肩膀,贴住了喻霁的嘴唇。   温常世十分粗暴。他缺乏技巧地咬着喻霁的嘴唇,手按在喻霁心口,要喻霁完完全全臣服在他的掌控之下。   比起浓情蜜意的接吻,更像掠夺和占有。温常世强迫喻霁张嘴,接受他的入侵,搅动唇舌,丝毫不留情地攫取,意料之外,却又像顺理成章。   室内的空气因为缠绵的情欲声音而变得粘稠不堪。喻霁头昏脑胀,想蜷起来,又被迫伸展,他听见自己被温常世逼着发出的不堪入耳的呻吟,因为他让温常世等了太久了。   让温常世空等一个大好良夜,从暮色昏沉等到月上柳梢,等到第一次打了电话又挂下,等到楼下开了门关上,等喻霁路过客房,自投罗网。   喻霁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否认地下恋都这么难。   他腰上扣着温常世热烫的手,两人唇齿湿润地交缠着。   或许还没到恋,但地下约会接吻吵架和好,还有几十天里最多占了几秒钟的动心,如果也算动心,那确实件件都没少。 第18章   喻霁唇上突如其来一阵刺痛,他缩了缩,推了温常世一下,勉力将他推离了一些,低声说:“好痛。”   他摸了一下嘴唇,觉得自己流血了,逼温常世去开灯。   温常世手长,他没从喻霁身上起来,抬起手碰了一下触屏开关,房里亮了一盏落地灯。   “怎么。”温常世低头看着喻霁,问他。   喻霁看看自己指尖,果然沾了点红色。他把手指伸到温常世眼睛下面:“被你咬破了。”   温常世看着喻霁手上的血,愣了一下,才问喻霁:“疼吗?”   他眼神与平日不太一样,要温和许多,喻霁跟他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眼睛。   “你是小学生吗,吻技这么差,”喻霁垂眼说着,又去推温常世,说,“你下去。”   他脸上烧的慌,温常世被他推得动了一下,换了姿势,喻霁腿根就顶上了个硬物。   喻霁脸更烫了,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温常世的手指按在他破了皮的下唇,低声问:“很差吗?”   喻霁想也不想地抬手遮住了温常世的眼睛,坚持:“差死了。”   “是么,你有对比样本?”温常世戳穿喻霁,“还是跟小学生接过吻。”   “你有病啊,”喻霁恼羞成怒,“快起开。”   温常世似乎不是太想从喻霁身上挪开,但还是躺倒了喻霁身边,手还放在喻霁腰上,一副怕喻霁跑了的样子。   喻霁按着温常世扣着他的手,想要温常世把手也拿走,碰到温常世的手背时,听温常世问他:“晚上做什么去了?”   温常世的语气不复先前的不悦,平静和缓了一些。   “就是吃饭,”喻霁说,“他们聊到你了,还说起了周亿。”   温常世没回话,静静等着喻霁说下去。   “我爸说,有人在秘鲁见到你了,”喻霁按在温常世手背上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半是威胁半是玩笑地逼问,“说,你什么时候偷偷去的南美。”   “我在哪里你不是最清楚么。”温常世低头碰了碰喻霁的脸,说。   喻霁缺乏光照,肤色苍白,今天晚上被温常世按着吻了这么久,才终于泛起些粉色,触摸起来,不再那么冰凉。   “他们还说你做生意不守信用,”喻霁微转了转眼,说,“你看你风评也太差了,我就没听见过别人说你一句好话。”   温常世沉默看着喻霁,不回话,喻霁又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记得清楚么?”   “记得你出千。”温常世说。   “没有证据别乱污蔑人,小心我告你诽谤,”喻霁虚指了指温常世,警告他。   温常世扯扯嘴角,没说话。   “你那时骂我爸缺刺激倒是很好笑……”喻霁皱着眉,说,“你说话不会真的那么不算话吧?”   他拽住了温常世的手指,抓到眼前,说:“说话不算话就剁了你。”   温常世低声笑了,他像哄小孩一样对喻霁说:“不敢。”   喻霁瞪他一眼,说:“你要是真的背信弃义,我就去茂市拉横幅,说温常世始乱终弃。”   “好。”温常世说。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温常世忽然又转回了先前的话题,问喻霁:“晚上和朱白露没怎么样吧。”   “没有,”喻霁有些困了,半闭着眼说,“白露想让我装她男朋友。”   “装?”温常世捕捉到了话语间的重点。   “嗯,”喻霁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装。”   “你同意了?”温常世也撑起身,接着问他,   喻霁回头望了温常世一眼,突然靠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温常世的腰,像是倦鸟归巢一样,把脸埋到温常世肩膀和颈间。   “你别问我了,”喻霁软着声音说,“温总,我好难啊,你快好起来帮帮我嘛。”   这是喻霁跟人撒娇的惯用语气。   温常世听他跟张韫之撒过一百次娇,要张韫之替他干这干那,也听过喻霁和邵英禄装傻,喻霁面对不想做的事、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这么说话。   但这是喻霁第一次跟温常世这么依赖地说话,理直气壮地要求温常世替他做事,像没了温常世不行一样。   何况喻霁也没抱过别人,他以前也不过是说。   温常世的记忆缺省了一大块,但他仍然笃定地认为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完全有没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喻霁,什么再追问的念头都没有了,只希望不要再跟任何人这样说话。   如果喻霁只把全部软言好语给温常世一个人,温常世也会给他一切。   喻霁没在温常世房间留宿,他说自己很困,就回房睡觉去了。   温常世翻来覆去失眠许久,早上起来打开门,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下楼一看,喻霁搞得厨房里鸡飞狗跳。   “你在干什么?”温常世走进去,又后退一步,问喻霁。   “我想,”喻霁用铲子把平底锅里的蛋翻了个面,“做早餐。”   放在不远处的手机突然响起了短讯提示音。喻霁手忙脚乱地戳着鸡蛋,回头对温常世道:“帮我看一下。”   温常世拿起手机解了锁,看见短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且号码排序看上去像网络虚拟号,短讯上写:“邵先生 给喻老先生 加了‘药’。”   看了两遍,温常世眉毛拧了起来,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喻霁放弃了他的煎蛋,关了火,挫败地走过来,看见温常世的脸色不太对,便随口问:“你干嘛这个表情。”   他洗了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面色一下变了。   “可能是护工。”喻霁呆愣片刻,没看温常世,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   他手有些颤,把手机放下了,立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给邵英禄的卢助理打电话。   “卢助理,我是喻霁,”他的音色和方才又不一样,像是很随意,一点都没有担心和不开心,“我外公这几天怎么样啊?”   卢助理说不是很清楚,需要问问医院,再给喻霁回复,喻霁低头抓着温常世的手,下意识地捏住了温常世的手心,好像在寻求安全感,嘴上却不冷不热道:“行,我不挂电话,你问了直接告诉我。”   卢助理静了几秒,说好,他让喻霁等了五分钟,才切回来,对喻霁说:“喻老先生有所好转。”   “我这个月什么时候去看他?不是说稳定了就让我去看么,”喻霁说完,发觉自己似乎太过急切,便又加了一句,“我还要排约会的。”   卢助理恭敬地说去问一问医院,再告知喻霁,便挂了电话。   喻霁盯着手机,又站了半晌,直到温常世把他手机抽走放高了,不作声地陪他收拾起厨房里的残局。   可能是因为喻霁提到了“约会”,这一回去医院的探望安排得很快,卢助理晚上就来了电话,问喻霁后天下午是不是有空。   喻霁找了张韫之,简单说了短信和药的事,张韫之第二天给他送了抽血的工具来,教喻霁抽血。喻霁不会抽血,但学得挺快,在自己手臂上试了一次之后,又被黑着脸的温常世逼着在他手臂上试了两次,就摸到了窍门。   到了夜里,喻霁在房间整理第二天带去医院的东西,门敞着,温常世走了进来。   喻霁正往包里放假发呢,看见温常世,手顿了顿,问他:“怎么了?”   假发是黑色的,很长,装在半透明的网袋里。   温常世见过喻霁的这些东西,喻霁便也未曾遮掩,把假发放进去,又去叠那条红裙子。   温常世走到喻霁身边,帮他把衣架上的裙子拿下来,也没有嘲笑喻霁的意思,抬手碰了一下喻霁柔软的、快长到耳下的头发。   喻霁冲他抿了抿嘴,忽然说:“你想不想看啊,我穿我妈的衣服。”   他把裙子放在沙发上,弯腰去拿假发,靠近了温常世,轻声说:“护工说我穿女装还挺好看的。”   他打开了网袋,把长发拿出来,白皙的手指插在柔顺的假发中,抖了一下,突然听见温常世叫他名字。   “喻霁。”温常世按住了他的手,低头看着他。   “干嘛。”喻霁的肩靠着温常世的上臂,两人挨得很近,喻霁手垂下来,假发拖到了地。   “我不想看。”温常世把假发从喻霁手里抽出来,放回了网袋里,封了起来,丢到袋子边上。   “哦,”喻霁没抬头,说,“不想看算了。”   温常世手碰着喻霁的脸颊,俯身很轻地和喻霁贴了一下嘴唇,对喻霁说:“你这样就够了。”   喻霁嘴唇上痒了一下,眼睛闭了一下,抬头看看温常世,问他:“够什么?”   温常世好像很不擅长说这种话,他看起来也非常不熟练,顿了片刻,他才说:“够好看了。” 第19章   喻霁从疗养医院回到家,一走进门,便看见张韫之坐在他家沙发上等他。   “拿到没有?”张韫之紧张地问他,手里还捏着一张牌。   “拿到了。你们玩儿什么呢。”喻霁走过去看了看,张韫之又不服输地和温常世玩起了德州扑克,已经给温常世写了一堆欠条。   喻霁从包里拿出装着他外公两管血的小盒子,放到张韫之面前,然后坐到温常世那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去,抓着温常世的手拿起来,看了看温常世的牌面,再看看桌面上的公牌,笑眯眯地说:“运气不错嘛,我偷偷帮你去看看韫之有什么牌。”说完,喻霁又走到张韫之边上去,企图偷看,被张韫之用眼神斥退了。   “小喻回来了,我们吃饭吧,”张韫之趁乱把手里的牌扣下了,说,“不玩儿了。”   “干嘛半途而废,”喻霁随手拿了一张欠条,看了看,对张韫之道:“张少爷怎么这么抠门,看不起我们阿世啊?”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笔,硬生生在欠条的数字后面加了三个零,说:“这样还差不多。”   说罢,他将改过的那张欠条折起来,塞进温常世手里,叮嘱温常世:“好好收着。”再把剩下的都扔进垃圾堆,对张韫之道:“一张欠条就够了,别的统统作废,怎么样,你小喻哥哥对你好不好?”   张韫之悲愤交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玩德州,喻霁还站在他这边,帮他对付难缠的温常世,现在却已经和温常世同流合污。   “好了好了,别那么小气嘛,”喻霁自顾自说着,拉起温常世往餐厅走,“让我看看今天韫之给我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张韫之在后面把装着血的盒子收好了,走过去和他们一块儿吃。   餐间,喻霁才说起他今天去医院的细节,取血差一点就没成。   因为喻老先生的情况时好时坏,医生一直在房间里待着,后来喻霁直接开口说想和他外公单独待一会儿,医生才出去。   护工等房里没人,立刻问喻霁收没收到短信,喻霁点了头,拿出了抽血的设备,给他外公抽血。   没想到喻老先生的血管太细,喻霁扎了两次都没扎到,幸好护工接了过去,说她以前在公立医院做过抽血的护士,她挑了个隐蔽的位置,熟练地替喻霁抽了两管。   只刚刚抽完,医生便又重新和卢助理一块儿进来了,医生说喻老先生需要好好休息,婉言将喻霁劝走了。   “今天也没认出我,”喻霁说起外公,总是有些难受,低着头对张韫之说,“反应比之前更慢了。”   “化验了就知道了,”张韫之劝他,“你先别太担心。”   喻霁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放下了筷子。   吃过晚餐,三个人坐会客厅,喻霁想玩儿一个射击游戏,光盘摆在楼上书房,他自己懒懒地半躺着,不想动,便使唤温常世上去拿。   张韫之收拾了东西要去医院,听见喻霁的话,转头去看,正好看见喻霁伸手去拉温常世手臂,嘴里还可怜巴巴地说“帮我拿一下吧”,一副心灵濒临瘫痪的无赖模样。   张韫之心说温常世肯定不会给喻霁拿,最后还是要轮到他,不如主动帮喻霁拿一拿算了,刚想站起来,温常世动了。   温常世比他都先站起来,一声不吭地上楼了。   张韫之吃惊地看着喻霁,问他:“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什么?”喻霁装傻道。   张韫之刚想再说,楼下地下室突然有动静,好像有人进门了。   喻霁全身一震,坐了起来,和张韫之对视了一眼,站起身,看着不远处地下室楼梯的方向。   “宝贝。”邵英禄手搭着扶手,慢慢走了上来,看见张韫之,对他笑了笑,说,“韫之也在我们家里呢?”   他穿着一条白色衬衫,领带扯散了一些,扣子解开了一颗,红光满面,走路不大稳,像刚从饭局上下来。   “怎么傻站着。”邵英禄笑呵呵地走过来。   喻霁脊背发麻,死死盯着邵英禄,心跳得快要超过负荷,又不能作出紧张的样子,他静静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老爸,你怎么来了。”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楼梯,只听见自己凭着惯性说话:“吓我一跳,还以为进贼了。”他的每一记心跳,都仿佛在冲着楼上大喊:“温常世,千万别下楼。”   “小兔崽子瞎说什么,”邵英禄笑着拍了拍喻霁的肩,道,“老爸正在附近吃饭,顺路过来看看你。半年不来了,怕你记恨我。”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就算喻霁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他也靠本能表现出了最适合邵英禄的那个喻霁:“我一个人在这儿待的好好得。”   “行吧,”邵英禄坐下了,又四下看了看,才想起来喻霁这里没有住家保姆,就对喻霁说,“给你老爸去倒杯茶。”   “哦。”喻霁僵硬地转身,去了吧台。   张韫之大约也是很紧张,跟他爸聊天聊得很大声,生怕楼上那位听不到。喻霁倒茶的手有些抖,他小心地回头,看了楼梯一眼,并没有温常世的身影,想来是知道了楼下有位不速之客,便藏起来了。   喻霁端着茶走过去,正听见张韫之和他爸道别:“叔叔,我先走了,医院还有事儿。”   张韫之提着装着喻老先生血的包,先下楼了,喻霁把茶递给他爸,听他爸说:“没个住家工人,茶都得自己泡,烫到了手怎么办?”   “我都喝冰水。”喻霁耸耸肩,尽他所能轻松地说。他余光看见桌上放着的纸牌,万分庆幸方才将欠条都扔了。   否则邵英禄拿起来一看,就是“本人张韫之,今日欠温常世xxxx”。   “和韫之玩儿德州呢?”邵英禄喝了口茶,和喻霁闲聊。   喻霁点了点头,邵英禄又说:“下午去看外公了?”   “嗯,”喻霁垂了垂眼,又抬起来,忧虑地说,“外公不大好。”   邵英禄叹了几口气,说了些关心丈人的场面话,又说:“我认识幼怡的时候,你外公也和我现在差不多大。”   “是么?”喻霁微微有些走神,嘴上捧场道。   所有喝了酒的中年男子,都爱回想当年,邵英禄也不例外。   他看着喻霁,怔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头一次见幼怡,还是你外公的司机。去喻家大宅子门口,接大小姐去上大提琴课,她自己背着提琴走出来,穿着一身白衣服,漂亮的和下凡尘的仙子一样。”   “哦?”喻霁说了一个字,觉得不大够,便又说,“我记不太清楚我妈的脸了。”   他时长会翻看旧照片,但不论对着照片看多久,只要一闭上眼,喻幼怡的脸就无法浮现到眼前来。   “我倒记得清楚。”邵英禄闭着眼道,“她一笑,一哭,我都记得清楚。”   他又睁眼,望着喻霁,说:“和白露相处的怎么样?。”   喻霁顿了顿,嘴巴张开了几秒,“好啊,可是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   喻霁指尖很麻,连视觉听觉都变钝,但吐字清晰得很,一个字也不敢说错。   “早什么,”邵英禄打断了喻霁,摇着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   邵英禄突然停下了。   喻霁面无表情看着邵英禄,算了算时间,岑慧珊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邵英禄确实也不过喻霁现在大小。   “宝贝,爸爸是怕你结婚生子太晚,外公看不到,那多可惜。”邵英禄硬生生转了个话题,语重心长地对喻霁说。   喻霁没再反驳什么,他不能和邵英禄吵架,又记挂着楼上的温常世,精神极度紧绷,连气都顾不上生,只是心里仍憋得慌,不想再听邵英禄说任何关于他妈和他外公的话。   邵英禄还在不断和喻霁说着婚姻的好处,喻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最后邵英禄手机的震动声唤醒了喻霁。   “慧珊?”邵英禄接起来,面色带着冷淡,“我在儿子这里。”   “还有哪个儿子?   “行,好,好。   “我这就回来。”   邵英禄挂了电话,对喻霁道:“你弟弟学校出了点儿事儿,老爸得走了。本来还想在这儿借宿一晚。”   见喻霁不说话,邵英禄又自找台阶下:“唉,儿子长大一个人呆习惯了,怕是也不想老爸住着。”   邵英禄一走,喻霁在客厅坐了一小会儿,走下楼去检查,看了看车库里邵英禄的车不在,保姆房没人,连楼梯下的小储藏库都看过了,才放心上楼想去找温常世。   但他一间一间房门推开来看,都没有找到温常世的踪迹。   也不在客房、书房、主卧、小会议室、小客厅。   喻霁手脚冰凉,一扇房门推开了又再开一扇,心里酸得要命,暗暗地骂温常世死哪儿去了,他爸都走了,怎么还不出来,是要急死他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喻霁下了楼,又忍不住去检查了车库和保姆房,才推开客厅和后院连接的门,走到室外去。   天黑黢黢的,海风都是凉中夹热,从悬崖下抚上来。   喻霁走了几步,觉得院子里也没人,手和脚都有点软,走在鹅卵石小道上,险些跪下来,他走到狗屋边,温常世也不在。   “温常世。”喻霁轻声叫了一句,他大声都不敢。他怕被人听见。   喻霁是软弱的,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能,劫后余生也不能让他开心到哪里去。   他沿着步道往前走,精神恍惚了起来,忽然间,他的手被人抓住了。温常世的手很热,一下就让喻霁的手不那么冰了。   温常世低头看着他,微皱着眉问:“叫你怎么不应。”   喻霁点点头,又猛然张望着落地窗后面,怕他爸杀个回马枪。   温常世看出他的惊惶,没说什么,只碰碰喻霁头顶,告诉他:“你爸走了。” 第20章   温常世把喻霁强行拉上楼,推进浴室的淋浴间里,开了喷头,对着墙冲。   喻霁赤着脚,水淌到他脚边,他瑟缩了一下,回过了些神,转头看了看冲在大理石墙上的水,慢吞吞地说:“你站这儿我怎么洗。”   温常世没不高兴,对喻霁说了“早点睡”,就出去了。   喻霁洗了澡出来,收到了张韫之给他发的照片,是他外公血液的检验单,还有两个未接来电。喻霁给张韫之回过去,张韫之语气十分凝重。他告诉喻霁,药物检测有不少指标呈阳性,邵英禄确实在给喻老先生用不该用的药,且剂量不小,不能再拖了。   喻霁挂了电话,实在不想睡,也睡不着,便走到了楼下去,坐到客厅沙发上,看落地窗外的满月。   他想不明白,邵英禄要威胁他,只要把外公和他隔离开来就好了,何必给一个本来就病重的老人用这些药。   喻霁在黑暗里坐着,身后楼梯边的壁灯突然开了。喻霁回过头去看,温常世站在灯下看着他,又慢慢走过来。   待温常世走近了,喻霁才看清他脸上的不悦。   温常世不怎么客气地问喻霁:“不是让你早点睡?”   “睡不着。”喻霁移开了目光,轻声说。   客厅摆钟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旧的一天带给喻霁的阴影,却依然罩在他身上,蒸不散甩不脱。   温常世低头看着喻霁,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   喻霁摸不透温常世是真的想知道,还是礼节性的问话,便抬眼看了看温常世,却发现温常世可能比他想象中要更关心他。   温常世的眼神还挺认真的,比刚认识那会儿,跟喻霁说话时,要认真得多得多。   喻霁晃晃神,开口告诉温常世:“我外公的化验单出来了,不好。”   他把张韫之告诉他的话又简述了一遍。   有很多专业名词喻霁都记不住,他又心不在焉,说得糊里糊涂的,温常世也没显出不耐心,安安静静听他说完了。   喻霁忽然想起喻幼怡的婚礼视频来,在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在教堂那一场纯美的婚礼。   “我妈妈……”喻霁说了一句,不知该怎么表达,又闭起了嘴,过了半晌,才对紧盯着他的温常世说,“算了。”   “我知道。”温常世说。   喻霁呆呆看着温常世,温常世从外貌到脾气,都看不出半点耐心,应当是不允许下属说废话那种老板。   但喻霁觉得温常世今天算是很耐心了,因为温常世又对喻霁补充:“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听着。”   喻霁定定看了温常世几秒,说:“那我随便说说。”   他对温常世有一种很奇异的信赖,因为温常世是局外人,意志坚定,或许无所不能,才让喻霁觉得现在说点不会和别人说的话,也不太要紧。   “我小时候跟韫之一所学校,”喻霁说,“当时我外公身体还没有这么差。他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房子里,常常来看我。那时候我爸整天上新闻,在哪儿又泡了一个女明星,有了一个私生子。   ”宜市这么小,我就算每天在学校,也不会不知道。韫之就劝我人各有命,不是每一个小孩和父母的缘分都很深。韫之和他父母的缘分也不深,他说至少我还有我外公。这是上天额外赐给我的,他连外公都没有。   “你不要看我总在外面玩,我只有韫之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韫之比我大几届,他出去念大学之后,我就只剩外公了。   “韫之回来的前一年,我外公确诊帕金森以后,邵英禄就让他住进了那间疗养医院。起先外公还能认出我,后来并发症多了,渐渐就认不出来了。我穿着我妈妈的衣服,他才能稍稍想起一点东西,但也不多。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   喻霁停下来,不再说了。   他孤独又局促地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穿着昂贵的睡袍,左手搭在右手上面,无名指上的红痣小小一点,鲜艳得让人想伸手去碰碰,看看是不是真的。   喻霁怕的事太多了,怕外公命不久矣,怕邵英禄逼他太紧,怕温常世被发现,怕温常世变回去就不认账。   “我不是要你怎么样。”喻霁说。   他本意不是和温常世装可怜,说着说着倒真的有点可怜了。   “我知道。”温常世又说。他坐在离喻霁不远处的另一个沙发上,腰背很直,注视着喻霁。   喻霁被温常世看得面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急于让两人的气氛变得不那么暧昧,眼睛四处瞟着,满心只想转移话题。   看见桌上摆着还没收好的扑克牌,喻霁伸手指住了,装作轻松地对温常世说:“不如玩个牌。”   “玩什么?”温常世顺着他说。   “德州啊,”喻霁站起来,把牌堆到一起去,洗了洗,对温常世道,“好不好?我睡不着。”   温常世点点头,喻霁就发牌了。   喻霁一开始的牌运好,他赢了一局,上下打量温常世一番,说温常世现在浑身上下没点儿值钱东西,就去拿了便签纸,写了一张“猪头”,硬生生贴在温常世手背上。   第二局又是喻霁赢,他写了一张“黄世仁”要贴温常世脸上,温常世躲了一下,他还来劲了,拉着温常世的肩膀非要贴。温常世拗不过他,允许他贴十秒。   喻霁不敢太过分,数到十,没敢拍照就揭下来了。没想到温常世对便签的胶带过敏,皮肤上红了一小片,喻霁凑过去看了看,又用手碰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不是啊,怎么比我还娇气。”   温常世冷冷看着他,让他发下一副。   喻霁这天的好运气到这里就到头了。温常世赢了他一次,喻霁撕了一张便签纸,企图蒙混过去:“轮到你写了。”   温常世拿过便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对喻霁笑了笑,道:“今天张韫之告诉我,你前几年经常跟人玩德州脱衣扑克。”   喻霁立刻骂了一句脏话,又忍不住笑了,说:“他也好意思说。”   还是在喻霁刚上大学的时候,某一次他和张韫之出来玩儿,碰到了张韫之的哥哥张韫启。   张韫启对张韫之的态度不怎么样,喻霁便替好友出头,对张韫启说今天不赌博,谁输了谁把衣服脱了。   最后,众人围观之下,张韫启输的眼睛都红了,就差内裤没脱时,喻霁一丢牌,说今天到此为止,跑了。   后来邵英禄还给喻霁打电话,叫喻霁行事收敛点儿,别太过分,让他不好做。   “就玩这个吧。”温常世指了指喻霁肩膀,命令他,“先把外套脱了。”   喻霁睡袍外面罩了一件外套,他看了温常世一眼,干脆地把外套脱下来,丢到一边,说:“行啊。”   他又要洗牌,温常世从他手里把牌拿了过去,说:“我来吧。”   “你不信任我。”喻霁佯怒道,想要抢牌,被温常世看一眼又了收手。   “对,”温常世坦荡承认,“不信任你。”   下一局喻霁又输了。   “脱吧。”温常世从容不迫地把牌翻出来,给喻霁看。   喻霁盘起一条腿在沙发上,瞪着温常世:“你这是哪里来的中年臭流氓腔调。”   他眼睛转了转,又说:“睡袍带子也算一件衣服。”   说罢将带子解了,丢到地上去,先斩后奏。   温常世让着喻霁,说:“行。”   接下来一把,喻霁坚持要自己发牌,不料仍旧没赢。   温常世这回话都没说,等着喻霁自己脱。   喻霁手抓着睡袍衣襟,默默看了温常世一眼,权衡利弊后,决定好赖账。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他手撑着站起来,动作迅速地想上楼,还没经过温常世,手腕就被温常世抓住了。   温常世拉了喻霁一把,喻霁重心不稳,又跌回沙发,对温常世怒目而视:“干什么呢。”   “愿赌服输。”温常世提醒喻霁。   “哦,”喻霁死皮赖脸要把手腕从温常世手里抽出来,说,“反正我不脱,要脱你帮我脱。”   看温常世没动作,喻霁又说:“你不脱我走了。”   他还没站稳,被温常世拽了回去。   温常世不让他走,又不碰喻霁,好像真的只不过在等喻霁兑现承诺。喻霁跟他对看了一会儿,抓起了温常世的手,放在自己扯乱了的衣襟上,说:“真不帮我脱啊?”   温常世手被喻霁拿着,中指和食指碰到了喻霁胸口的皮肤,但没有移动。他的指腹都很热,喻霁本意是开玩笑,可和温常世贴近了,身体就被温常世带热了。   “喻霁,”温常世问喻霁,“你和别人玩儿也这样?”   喻霁愣了愣,突然笑起来了,他眼里都是揶揄,反问温常世:“小张没跟你说前因后果啊?”   他抬起手,按在温常世肩膀上,温常世依旧看着他,喻霁凑过去,嘴唇靠近了温常世,在离温常世只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喻霁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也或许十多秒,温常世先低下头,碰住了喻霁的嘴唇,他吻得并不急切,很轻柔。   像喻霁这样很少被爱的人,便觉得那些可以被家人爱人珍惜的幸运儿的日常生活,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等温常世从喻霁身上起来时,喻霁睡袍全散了,上半身露在昏黄的壁灯灯光下,温热白皙,只有关节和锁骨泛着粉。他懒散地躺着,腿曲起来一些,半睁眼睛斜睨着温常世,用十分轻软的声音问:“温常世,什么意思啊你。”   喻霁没有回答温常世的问题,温常世却似乎已经知晓了答案,他同样避开了喻霁的提问,说:“上去睡吧。”   “走不动。”喻霁开玩笑似的伸手,得寸进尺跟温常世索抱。   温常世站着看看喻霁,真的俯身用力,把喻霁抱了起来。   喻霁头一次被人打横抱,一时愣住了,温常世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抬手圈住了温常世的脖子。   刚才他本来还想问问温常世,他们这样算什么关系。但身体悬空的一刻,喻霁又觉得不重要了。   温常世像喻霁人生的一条岔道,从他夜跑那一天,他走进去,踩过荆棘挂过彩,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路是不是真的通往终点,又不甘心后退,只好一个劲往前走。   好在喻霁本来就没走上过康庄大道,不怕什么绕弯路。   走都走了,就继续走吧。 第21章   这天夜里,喻霁忽然发觉得他家里的楼梯修得很长。   温常世没开多余的灯,走过拐角,装饰墙遮住了后道,喻霁视野里原本留存的少许壁灯余光消失了,眼前空间暗下来。   喻霁搂着温常世的肩膀,耳边只有温常世微重的呼吸,和温常世的鞋碰到木制地板时发出的规律响声,温常世的手稳稳拖着他的腰,喻霁接近屏息着把头靠在温常世肩上,小腿随着温常世上楼的动作轻晃。   温常世的呼吸过于近,身上过于热,而室内太静,冷气打得太低,所以喻霁生出不该有的绮念,仿若是理所当然。   喻霁房间门开着,温常世走过去,将喻霁放在床上,跟喻霁说了晚安要走,却被喻霁拉住了。喻霁抓着温常世袖子的时候,心想自己今天跟温常世拉扯好多次,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目的。   这次也不一样。   “干什么,跑得这么快。”喻霁在黑暗里摸索着抓住了温常世的手心,只轻一拉,温常世就离他近了些。   喻霁想起来,刚把温常世捡回来那会儿,温常世一分一毫没信他,浑身是刺,戾气浓重,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喻霁走入他方圆五米内的防备区,必须举双手示清白,并立即出示“我真的有事不是随便接近你”的证据。喻霁自己都忘了温常世怎么对他好起来的,但对喻霁来说,温常世的好,就是真的好。   毕竟喻霁也没别的参照物。   温常世站着没有动作,喻霁就自顾说:“你今晚上睡我房里吧。”   “为什么?”温常世问他,话语间很冷静。   “因为看不到你我担心,总怕我爸半夜过来,”喻霁解释了两句,手上用力,把温常世拉得俯下身了一些,重复问,“你睡我这儿吧。”   温常世没考虑多久,便躺到了喻霁旁边。   “我床比船上的大,你不觉得吗?”喻霁没话找话,往温常世那儿挪了一点。   他伸手过去,指尖碰到了温常世的手臂,温常世停了一停,问喻霁:“大吗?”   喻霁还没说话,手指被温常世握住了,温常世把喻霁拉过去,让喻霁紧紧贴着他,把喻霁抱进怀里。   “你好熟练啊,”喻霁抿了抿嘴唇,拖着声音道,“从前是不是每晚都这么抱着别的人睡。”   “不是。”温常世抓住了喻霁在他身上乱碰的另一只手,对喻霁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记得,”喻霁心里一紧张,就开始胡说八道,“你指不定每天都换人。”   温常世说“我没有”,警告喻霁不要造谣。   喻霁手抽不出来,身上热气腾腾,不自在却不愿意讲,顿了一顿,盘问温常世:“你怎么知道,你想起来啦?”   “我知道。”温常世慢条斯理地说。   他比喻霁沉稳冷静得多,让喻霁觉得温常世从前就算没有每天换一个,被新鲜的肉体贴到身上应该也是常有的事,不然也不会好像一点反应都没,光看喻霁一头热。   喻霁犹豫不决了很长时间,才靠着温常世,很轻地说:“我也没有。”   可能因为父亲的轶事听得太多,喻霁虽常在外花天酒地,却并不喜欢随意发生关系。   他想找合心合意的人,但找不到;现在或许有了一个,也不敢随便要。   “没有什么?”温常世问他,语气依旧稀松平常。   “你说呢?”喻霁虚张声势地凶了温常世一句,又沉默了。   喻霁脑袋里闪过很多念头。   他很想知道温常世没出事之前,被欲望支配头脑时,是什么样子。   会推开贴上来的人吗,肉欲对他而言重要吗,还是无关紧要呢。有没有固定伴侣,会在什么时刻遵循身体欲望,什么人能让温常世满足。   ——喻霁这样的,可以吗?   正在喻霁走神的时候,温常世把喻霁的手放开了。温常世说:“不用乱想。”   “温常世,”喻霁突然开口,听温常世应了一声,他才继续说,“你其实挺不错的。”   喻霁的音色很脆,是最缺乏忧愁的那一种声音,听他说话,常给人一种错觉,喻霁是被所有人爱着长大的,没有任何烦恼,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喻霁感觉到温常世胸口微微起伏,猜测温常世应该是笑了笑,又听见他反问自己:“哪方面的不错?”   “你对我挺好的。” 喻霁老实地说。   是和温常世躺在一起,喻霁才发现原来两个人睡觉真的更有安全感,不那么孤单难受一些。   温常世前程未卜,路途凶险,喻霁都知道,但不想离开他太远了。   温常世顿了顿,问喻霁:“这就算好?”   “嗯,”喻霁点点头,靠着他说,“对我来说很好了。”   温常世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事要讲,喻霁凝神等着,过了不多久,他听见温常世说:“以后会更好的。”   喻霁抬头看他一眼,心动与安宁像泡沫一样细密地浮起来,柔软地包覆住喻霁的不安。   黑暗之中,喻霁看不清温常世的表情,但从手底下有些僵硬的肌肉判断,温常世也跟喻霁差不多紧张,并没有比喻霁好到哪里去。   “喻霁,我想起点事了,”温常世倏然换了话题,对喻霁说,“不是很多,但很重要。”   喻霁停了停,坐起来,把灯打开了,房里的暧昧顿时消散不少,他看着温常世,问:“想起什么?”   邵英禄突然来访时,温常世恰好从楼上要下来,在楼梯墙壁的中空玻璃中看到了邵英禄,突然有几段回忆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那几段记忆散乱,不过林林总总加起来,加上他看资料记住的他身边的人的脸,够温常世拼凑出大半他出事的经历了。   “你记得带你爸上船来的伯永先吗?”温常世说,“他有个侄子,叫伯略,前几年进的睿世。是他开的第一枪。”   喻霁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的第二秘书沈向文是内应,”温常世又说,“我坠海前,看见他给伯略比了个手势。沈向文大概怕我死不了,也怕周亿寻仇,现在还待在睿世没动。我要先联系周亿。”   他拿了喻霁的手机,输入一串号码,说:“周亿的号码,你先存着。”   温常世虽想起了周亿的联系方式,但他担心自己记忆有疏漏,也得防备还在睿世的沈向文对周亿动手脚,因此十分谨慎。   他又让喻霁看了一条新闻,大意是宜市一名大牌影星嫁给茂市富商,婚宴宾客众星云集,罗列出的富商友人中,就有睿世的周特助。   “他下周会来参加婚礼?”喻霁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温常世,“你确定周亿没问题啊?”   温常世点了点头,喻霁便不多问,有些发怔地又把新闻读了一遍。   “等我联系到他,”温常世看着喻霁有些出神的眼睛,忽然开口,对喻霁保证,“先把你外公接走。”   喻霁自己都还没想到这一点,他心跳很快,思绪繁乱,唯一知道的,就是温常世可能要变回温常世了。   也不知道顺利回到茂市以后,温常世还会不会陪他逛公园玩扑克。   温总应该要日理万机吧。   “喻霁,”温常世手在喻霁面前挥了一下,等喻霁双眼只看他了,温常世才微微笑着,对喻霁说,“我说了,我们会更好的。” 第22章   富商和女星的婚礼在宜市最高建筑的酒店顶层举办。   婚礼安保很严格,且整条街被娱记和围观的路人挤满了,镜头随处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喻霁和温常世没靠近酒店所在那条街,把联系周亿的重大任务交给了张韫之。   说来也巧,张韫之哥哥是那名富商的老同学,有一张可携伴出席的请帖。   张韫之使出浑身解数,自称是女星的多年影迷,拿出喻霁网购的大量女星周边,求他哥带他出场。   张韫启和弟弟平时交流不多,也没见过张韫之此般死皮赖脸的阵势,一时间被张韫之唬住了,回绝了几个想做他女伴的朋友,带弟弟出席。   邀请卡上写的入席时间是下午六点,周亿五点才在宜市机场落地。他在飞机上甚至不想出席这场婚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睡上一个对时。   温常世失踪那天算起,到今天已整三个月零二天,周亿没睡过一个好觉,有内忧外患要从中周旋也就罢了,温常世生死未卜,音信全无,才真是周亿夜不能寐。   他带着下属进电梯,屏幕上数字一个劲往上跳,耳朵微微有些胀痛,沈向文的短讯又来了,问他到没到婚礼现场,向他索要与女星合照。   周亿看着讯息,皱了皱眉,没有回信。   电梯一停稳,门缓缓向两边移开,外头布景唯美,鲜花瓣撒了一地,客人都来了,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寒暄。   见周亿从电梯里走出来,气氛突然凝了一凝。   周亿习惯了出现即冷场,回头吩咐下属下去等他,便不以为意地往前走,几个不熟悉的商人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时,周亿已目不斜视地自他们身边走过,向站着迎宾的新人走过去。   富商和周亿关系不错,最近恰有项目在合作,两人聊了几句,周亿脸上才算有了些笑容,与和新人合了张影,心甘情愿地融入了婚礼的喜悦氛围中去。   周亿的座位在前排,正顺着地毯向前走,忽然迎面而来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有些紧张,右手攥得很紧,好像握了什么东西,走路步伐僵硬。周亿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原要避开,但他心中突然闪过了个念头,便直直往前走过去。   男子和周亿擦肩而过时,没控制好距离,肩膀和周亿对撞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紧张地问周亿道,“您疼不疼?”   周亿低头看着男子,面色复杂地摇摇头,同时握紧了那男子塞在他手心的纸条。   周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和几个熟人聊了几句,起身去了趟盥洗室,在隔间里打开了纸条。   “七点二十五分,出宴会厅大门左转,一直往前走。”   周亿盯着纸条看了两分钟,收了起来,心跳急剧加速。   毫无疑问,温常世的字迹。   ——终于回来了。   集团高层人心惶惶,新闻虽然压着,但董事会快兜不住了,温常世在秘鲁出现的消息是他找人放的,但他也得装作不知情地去一趟,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三个月焦头烂额的生活,总算即将到尽头。   现在周亿唯一的愿望,就是温常世回来之后,好好待着别乱跑,把该签的字都签完,再给他放个长点儿的假。   周亿回去,新娘新郎的婚礼仪式他都没看进去,隔五分钟看一次手机,终于到了七点二十分。他走出宴会厅,精神紧绷地往前走,经过一条走廊的时候,周亿停下了脚步,方才塞他纸条的男子正站在那里,一副很不擅长干这种事的模样。   见周亿来了,他警惕地说:“没人跟着你吧?”   周亿跨了一步,走进走廊,男子塞了一个手机给他:“你今晚住哪个酒店?不会住在这儿吧?”   “不住。”周亿低头看了看手机,把自己的酒店名和房间号给了对方,刚想开机,对方又赶紧说:“回了酒店再开。”   周亿说好,把手机收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回去。   不准备参加婚宴后活动的客人在九点后相继离场,周亿挑了个机会,也和新人告别,下楼了回酒店。   到了房里,周亿坐到沙发上,深呼吸几回,才了开机。   周亿激动过后,心情沉了下来,温常世没有直接现身,定事出有因。   手机里只存了一个电话,周亿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按下了拨打,等了大概十多秒钟,对方接起来。   温常世对他说:“周亿,是我。”   听见温常世声音的那一刻,周亿在火上被反复烤了九十多天的心,总算被从架子上拿了下来。   周亿没说话,喉咙梗着,等温常世继续说。   “我在你楼下,1523,”温常世说,“下来小心,避着点监控。”   周亿这次来宜市算是轻装出行,只带了两个保镖和一个助理,都住在隔壁房间,他换了套衣服,从逃生通道下了楼,一路低着头,到了1523门口,按响门铃,那名给他手机的男子替他开了门,周亿走进去,温常世坐在进门直对的单人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着看着他:“来了?”   温常世头发比以前长了不少,但没胖也没瘦,眼神依旧锐利,锋芒毕露。   “是,”周亿忍着心头的震动,走过去,隔着几步路恭敬地看着温常世,道,“来了。”   “坐,”温常世指了指沙发。   男子给他开完了门,就走到客卧的隔间去了。   温常世看着他关上门,对周亿道:“这次碰到我的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说。”   周亿从大费周章的见面就猜到了温常世有别的打算,说“知道了”,又问:“有问题的是谁?”   “沈向文,”温常世说,“伯略。”   周亿愣了愣,面色一沉,骂了句脏话,说:“操,这次我去南美,沈向文非得跟着,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他看了温常世一眼,又补充:“不过我没跟他撕破脸,我怕打草惊蛇。”   温常世简单与周亿说了自己的情况,听温常世说自己记忆紊乱,周亿皱起了眉头,问他现在能记起哪些东西。   “不多,”温常世微微出神道,“记得我们从Y国回茂市,和一些别的。”   父亲死后,十八岁的温常世带着周亿和母亲来茂市,刚在茂市立住脚时,也有凶险非常,九死一生的时刻。   他信任周亿,如同周亿信任他。   周亿看着温常世,刚想说几句温情的话,套间里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门本来从里面上了锁,开锁的时候,锁扣发出“咔哒”一声,周亿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回头看着那扇门。   一个漂亮的青年穿着T恤和长裤,揉着眼睛,赤着脚从里头走出来。   他看见动作诡异的周亿,愣了一下,抬手打了个招呼:“嗨,你好,我是喻霁。”   紧接着,他又转头随意地问温常世:“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八点,”温常世转头看了一眼壁钟,说,“两个多小时,是该醒了。”   “昨晚没怎么睡,困了嘛,”喻霁不在意地走到温常世身边,坐在温常世沙发的扶手上,又打了个哈欠,“好渴。”   周亿看喻霁拿起放在温常世前面的杯子要喝,心中一惊,立刻想起在上一个敢碰温常世杯子的人身上发生的事。   他想出声制止喻霁,却来不及了,喻霁已经把水杯放到唇边。周亿转头去看温常世,打算若温常世有不悦,就把水杯夺过来,阻止惨案发生,谁知温常世却好似习以为常,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喻霁睡得是有些久,手没力气,喝水的时候没控制好,角度太大,水一下倒了出来,把T恤都弄湿了。他呆呆站了几秒,很不高兴地拧起了眉毛,把水放下了:“倒霉。”   “去换衣服。”温常世说着,伸手握了一下喻霁的手,觉得指尖未免太凉,便站起来,将室内空调调高了两度。   周亿这才注意到,温常世今天没戴手套。 第23章   周亿发觉温常世和喻霁之间很古怪。   温常世有点轻微的肢体接触障碍,从前别说握手,谁隔着衣服往温常世身上蹭一下,温常世都会动怒。   哪怕是救命恩人,按照温常世的脾气,应该也就是给点甜头打发了,老死不相往来。且喻霁还是邵英禄的儿子,温常世在邵英禄要来茂市拍地那会儿,对邵英禄十分厌恶。   缺了部分记忆也不至于这样性情大变吧,周亿心想。   “还有,”温常世继续叮嘱周亿,“替我先做件事。”   周亿回过神来,看向温常世,听温常世说,要他去邵英禄的那家疗养院里弄个人出来。   “动静可以大一点。”温常世又说。   正巧喻霁换了衣服出来,他没带其他衣服,直接穿了酒店的浴袍,带子系得松垮,听见温常世最后一句话,便很感兴趣地问:“什么动静大一点儿?”   温常世没回答喻霁的问题,伸手拽着喻霁的腰带把他拉过来,喻霁边笑边护着自己的浴袍系带说:“你干什么啊。”   周亿觉得自己站着很多余,转开脸,轻咳了一声,喻霁便看了他一眼,又四下看看:“韫之呢?”   “在客卧。”温常世把喻霁的浴袍重新拉好了系起来,指了指客卧的门。   喻霁“哦”了一声,往客卧走过去,又回头对温常世道:“我去陪陪他,你们聊完了叫我。”   喻霁去了客卧,张韫之正在看报告,喻霁趴过去问他要晚上婚宴的照片。   张韫之给喻霁看他拍的照片,翻到一张,邵英禄和他现任太太也坐在靠前的桌边。   喻霁一张张翻过去,翻了半天还没翻完,直接翻到相册往下拉,发现张韫之至少拍了一千张,抬头问张韫之:“你怎么拍了这么多。”   “缓解压力。”张韫之想到要跟周亿接头,紧张得手抖,一直在连拍。   连张韫启都被张韫之的拍摄密度打动了,问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女星的,要早跟哥哥说,兴许还能一起出来玩玩。   把张韫之拍的婚礼照片和小视频看完了,温常世和周亿也聊完了。   喻霁让张韫之自己住这间房,逼张韫之把上衣脱给他,换上了,准备回家。   周亿坚持要送温常世下楼,张韫之也要去车里拿东西,几人没坐电梯,从逃生通道下去,走到地下车库,推开门往喻霁最不常开的那台车的方向走过去,经过一个承重柱时,张韫之突然脚下一顿,把喻霁拉了一下:“小喻!”   其他三人都停下了脚步,看着张韫之,喻霁用气声问他:“怎么了?”   张韫之拉着喻霁,示意喻霁小心看柱子后方不远处:“那不是白露的车么!”   喻霁贴着柱子,稍稍探头,看了看,一台颜色特殊的轿跑正在倒库入车位。   “她这么晚……”张韫之轻声说。   车停好了,灯一灭,两边的门都开了。   朱白露和一个喻霁没见过的青年一起从车里出来,一前一后地直接往电梯间的方向走,青年伸手去拉住了朱白露,朱白露没甩开他。   等朱白露和青年背影消失在门后,张韫之同情地拍拍正在沉思的喻霁的肩膀,叹了口气:“别伤心小喻,天涯何处无芳草,没结婚都有希望。”   周亿也很感兴趣地搭腔:“这是喻霁喜欢的姑娘?”   喻霁正发着呆,想朱白露明明有人陪,为什么要自己装她男朋友,听见张韫之和周亿的对话,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去看了温常世。   温常世一声不吭,脸倒拉得老长,喻霁便赶紧开口凶狠地对张韫之道:“你不要造谣,我没喜欢她。”   “是么,”张韫之倒不是真以为喻霁喜欢朱白露,他只是爱开喻霁玩笑,就还浑然未觉地接着火上浇油,“是谁又送她花又带她上顶层看夜景?”   温常世脸更黑了,转过脸去问张韫之:“是吗,带上顶层看夜景?”   “好了好了别说了,”喻霁头都大了,强行拽着温常世往前走,“傻站着干什么,等着被人一窝端吗?”   到了车边,喻霁迅速开了后备箱,把张韫之的东西塞给他,忙不迭甩上了,走过去把面无表情站着看他的温常世推进后座,像躲瘟疫一样跟张韫之、周亿胡乱挥手告别,然后亲手给温常世扣上了安全带。   车驶上路面,开了一会儿,温常世都没说话,喻霁在后视镜里看了温常世好几眼,都没见温常世变姿势,忍不住开口解释:“没看夜景,就是我们茂市回来那一次嘛。”   “她让你做他男朋友,你答应了的那次?”温常世指出,看上去也不是特别介意。   “我没……”喻霁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他那天确实没把话说死,这会儿也就不好否认。   温常世步步紧逼:“你没什么?”   喻霁沿着海开着,又看了一眼温常世,干脆把车往边上一靠,停了下来,回身对温常世说:“今天也带你去,行了吧。”   凌晨正是夜店最热闹的时候,喻霁又曽是常客,他带着温常世从侧门直接进去,没引起谁的注意。   不多时,喻霁点的酒推过来摆好了,他就站起来,待侍应生一出去,跨了两步走到门边,将门锁了。   “好看吗?”他走回温常世身边,俯下身贴近温常世,问。   温常世微抬起头,喻霁又果断地判断道:“也不过是普通吧。”   喻霁和温常世对视着,感觉温常世有些软化,就去拉温常世的手:“你跟人家小姑娘有什么好生气的。”   温常世穿得少,包房里空调太低,手少见得有些冷,喻霁便捧住抓紧了,亲了一下温常世的脸颊,笑眯眯地说:“哎呀,手怎么这么冷,让小喻哥哥来给你捂捂。”   温常世由喻霁握着他的手,喻霁说他“借题发挥”,温常世没有反驳。   喻霁把温常世的手捂热了,忽然想起和朱白露来这家店,并不是太久之前,两人还曾就喻霁有没有地下恋展开讨论。   “温常世,”喻霁心中忽然有些冲动,他对温常世说,“你这么介意的话,那你要做我男朋友吗。”   成年人确定关系不必非要作口头契约,明说太郑重,是小孩儿才干的事。喻霁问出口也有点后悔,就搂着温常世,跪坐在温常世身上,细细吻他。   大意是别回答了当他没说。   温常世起先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按住了喻霁的腰。喻霁和温常世接了一阵吻,脸色潮红地移开了,眸子里满是水汽,嘴唇微张着喘气。   “你还看不看夜景啊,”喻霁的声音轻而缠绵,附在温常世耳边,问他,“不看回家了。”   温常世手没从喻霁腰上放下来,对喻霁说“好”。 第24章   喻霁开车回家。   后座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喻霁就开了音乐,音响里传出他很熟悉的乐曲声,是他很早前塞进去的一张流行大提琴CD。   从夜店到喻霁家中,二十分钟车程,提琴与钢琴在四立方米的空间内来回拉锯,18摄氏度的空气,忽而升到叫人情潮暗涌、面热不退。   喻霁走在前面,温常世跟在他不远的地方,进了门,喻霁站在地下室玄关、放花瓶的摆饰桌边,睁着眼等温常世。   他看着温常世把门锁上了,就说:“你锁了我爸也能开。”   喻霁家里的门锁只要有邵英禄指纹便能开,里面锁不锁,都不影响开门。   “开了怎么样?”温常世站在原地问。   “开了就被我爸捉奸在床。”喻霁回答温常世。   自从邵英禄来过,喻霁的被害妄想就没好过,总疑心门马上就要从外面打开了,走进个邵英禄来。   看见温常世跨了一步,离自己近了些,喻霁有些紧张地后退了一步。因为温常世的神色和姿态,都让喻霁本能觉得危险。   温常世又追着上前一步,站到了喻霁面前。喻霁腰上顶到了桌子边缘,退无可退,只得抬头看温常世,问:“万一真的被他捉到了怎么办?”   温常世低头和喻霁对视,若无其事地说:“捉到了我就负责。”   温常世五官很正气,在哪国审美中都算得上英俊,因此不阴阳怪气的时候,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喻霁听了,真的想了一想,才又追问温常世:“具体呢。”   “具体,”温常世缓缓贴住了喻霁的唇,又离开了一下,随意地跟喻霁许诺,“三茶六礼,明媒正娶。”   喻霁看不出是不是吃这套,但依旧拉着温常世上了楼。   浴室与卧室中间隔着的玻璃上漫起雾,水汽重得看不起浴室里的光景。   一只手突然贴上了玻璃,五根细长的手指指腹都染着浅红,像没力气似地从玻璃上滑下去,过了几秒,另一只手也贴了上来,食指和中指微蜷曲着。   喻霁腿酸得站不住,塌着腰跪在浴室地板上,温常世握着他的胯骨,替他扩张。喻霁跪了一小会儿,回头去看温常世,问他:“好了没有。”   出声才觉得太低太轻,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   温常世没说话,他的手指撑开了喻霁,一寸寸按压着,又抽了出去,紧接着换了别的。   喻霁疼得叫不出声,咬着嘴唇,眼泪从眼睛里滴出来,心想着,压着干他的要不是温常世,谁敢叫自己这么痛,他非得把这人开膛破肚碎尸万段五马分尸不可。   温常世就连做爱都没有五分钟以上的温柔可言,等喻霁稍放松了些,便强势地把喻霁抱了起来,顶在墙上摆弄他。   他吻住喻霁的嘴唇,吻到下巴和脖子,又再往下。粗硬的头发扎着喻霁被亲吮得泛红的皮肉,喻霁抬手刚碰了碰,手腕就被温常世按在了墙壁上。   “好痛。”喻霁跟温常世诉苦。   “哪里痛?”温常世边动了一动,边慢慢问喻霁。   “涨,太深了。”喻霁难受地说着,手攀住温常世的肩,环抱着温常世,见温常世站着不动了,就缓缓翘起臀,让温常世从他身体里滑了出来。   可是温常世一出去,喻霁又觉得空,他在温常世身上蹭了一会儿,忍不住贴着温常世说:“进来。”   很多时候做爱远比谈话简单。   只要由更主动的一方起头,从抚慰和引诱开始,再让本能支配身体。   高潮过后,喻霁失了片刻神,差一些睡着,被温常世抱着去洗了洗,又抱回床里,睡意反倒消散了。   喻霁用手臂圈住了温常世,脸贴着温常世胸口,抬头亲了一下温常世的下巴,又被睚眦必报的温常世捏住下巴,湿吻了许久。   温常世像在标记所有物一样,要喻霁贴在他身上,呼吸心跳和所有百转千回的念头,每一样都归他。   “之前碰都不让我碰。”喻霁好不容易逃开去,翻旧账说。   温常世拨了一下喻霁被泪水弄得一簇一簇的睫毛,看了喻霁一会儿,刚要说话,喻霁忽然想起来,问温常世:“你要周亿弄什么大动静?”   “把你外公带出来。”温常世顿了顿,说。   “哦,”喻霁点点头,看看温常世,抓住了温常世的手,说笑地问他,“那什么时候把喻少爷也救走?”   温常世的眼里也有了些笑意,打量着喻霁,对他道:“看你表现。”   喻霁眉毛一挑,跨坐到温常世身上,骂他:“床都上了不认账啊?”   同温常世目光相触,喻霁面上又热了热,手指原按在温常世身上,想要抽回去,却被温常世拉着趴了上去,小腹贴小腹,胸口贴胸口。   喻霁嘴上求了他半天,两人不知怎么重新滚到了一起去。   他被温常世压着分开腿,半睁着眼睛睨温常世,又闭上眼睛,等温常世一点点挤进来。   痛是痛,快感是快感。   喻霁给温常世顶得张嘴只有呻吟,腿大张着,心里慌乱地想,若是外公安全了,那只要温常世多多喜欢他,就已经是救了他的命。   出梅以来,宜市每天都烈日当空,晒得绿植带里的花草树木都没什么生气,耷拉在一旁,干得随时能着。   到了七月十四号,宜市一家疗养院起火了。   疗养院是喻家的当家人邵先生注资的,条件在宜市数一数二,许多老人交了大笔的费用,终年住在里头。   大约在凌晨一点起的火,两个护工首先发现了火苗,但因为夜里起了风,火势蔓延得太快,消防栓数量太少,虽然消防车来得及时,还是没控制住火情,北翼的半栋房子给烧掉了。   大多数人都被疏散出来了,除了一间特殊房里的老人和守夜的护工。   老人姓喻,护工姓徐。   邵先生带着太太在凌晨四点赶到了火灾现场。他的太太看见老人的尸体,鼻尖缠绕着烟火和尸体混起来的臭气,当场就吐了,被赶来的记者拍了个正着。邵先生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太太呕吐的照片买回来。   到了十四号下午,喻霁才接到邵英禄的电话。   他正和温常世在张韫之家里,外加一个周亿。   喻霁一接听,邵英禄便沉痛地告诉他,他外公没了。喻霁酝酿了情绪,将失去至亲的乖外孙的角色表演得入目三分。   说好了他现在自己开车过去,挂下电话后,喻霁把手上一张二筒翻下来,皱着眉头地命令下家张韫之:“三筒收回去,碰。” 第25章   喻老先生的葬礼办在喻家祖宅,祖宅已经很久不住人,虽有专人打理,依旧荒凉一片。   办葬礼之前,邵英禄派人进行了一番装点,铁栏墙上挂满了黑白布幅,又请了一列哀乐队来演奏。   哀乐队一刻不停,喻霁从一大清早就过来站着,早饭也没吃饱,被噪音吵得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吊唁的人一半是喻家的老朋友,大多白发苍苍,面色沉重,由小辈扶着站在骨灰盒边;另一半是邵英禄的朋友,多是装作沉痛,实际上也不过是看在邵英禄面子上,来见邵英禄一面,顺便走个过场。   十点多钟,伯永先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带着一个秘书出现在灵堂门口。他先看了一圈,找见了邵英禄步向邵英禄走过来,大力拍拍他的肩膀,沉声说:“节哀。”   喻霁站在灵堂的另一边,冷眼看着他们。   伯永先和岑慧珊打了个招呼,便跟邵英禄交换了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   “怎么好端端起火了,”伯永先背对着灵位和人群,表情显现出些焦灼来,“英禄,这事儿邪乎。”   邵英禄一面看着自己太太替自己招呼来访的朋友,保持着面色不变,一面低声问伯永先:“何出此言?”   “怎么偏偏是你的医院烧了,是你的老丈人去世了,”伯永先说,“我怕你是真被盯上了,电话里也不好跟你说,最近茂市的局势很不明朗,阿略告诉我,周亿这段时间常常失踪,还有,睿世内部流传出来,说有些新合同上,签了温常世的大名。你说这火……”   邵英禄的脸色也是一白,他把伯永先又拉远了一些,问他:“温常世要是真回来了,怎么不现身?”   “不知道啊!”伯永先说得有些大声,邵英禄一惊,扯了他一下,伯永先才降低了音量,“你疗养院这火到底怎么起来的,原因查清楚了没有?”   “警方说是一盏夜灯的线烧起来了,点着了窗帘,”邵英禄看了看门口站着那两位熟识的警司,对伯永先复述道,“没说有疑点。”   最近宜市有过几起不严重的小火灾,邵英禄本将这次起火当做纯然的意外,现在被伯永先一说,心里倒也起了疑心。   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巧合了。   ——但他在温常世坠海那事儿里又不是主角,那时候,伯永先和可是跟他说得好好的。   说温常世一死,睿世群龙无主,一举把茂市的牌给洗了,邵英禄也可来分一杯羹。邵英禄才冒着风险把伯永先的人和武器从宜市运上了船。   谁料得到周亿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的权限很高,牢牢把控着睿视,硬是把消息都压下来了,茂市也根本称不上地动山摇。   计划都是伯永先和茂市商会里那几位元老定的,若是温常世回来了,凭什么先拿他邵英禄开刀?   “算了,我们在这儿疑神疑鬼也没用,”伯永先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邵英禄,“明辉家那丫头和你儿子的事儿怎么样,现在能跟温常世搭上些边的也只有明辉了。你要是能和他家里结个亲……”   邵英禄闻言,越过伯永先,看了守着喻老先生骨灰盒的喻霁一眼。   喻霁面色苍白,眼眶泛红,神情呆呆愣愣的,看上去像是快昏过去了一般。   “唉……”邵英禄叹了口气。   “怎么?”伯永先也回头望了喻霁一眼,问他,“我看明辉的太太可是对他满意的不行。你这个儿子生的也是一等一的俊俏。”   邵英禄没回答伯永先。邵英禄想起这茬就烦,他何尝不想喻霁快些和朱白露定下来, 在他看来,问题就出在喻霁那儿。   喻霁对朱白露不够主动,本来还有个外公能威胁威胁喻霁,现在外公没了,喻霁正伤心着,邵英禄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能把喻霁和朱白露凑起来生米煮成熟饭,好让他傍上朱家这颗大树。   正想着,邵英禄抬眼又一看,只见岑慧珊走到了喻霁边上,对喻霁说话。   “小喻。”岑慧珊柔声叫着喻霁的名字。喻霁看了她一眼,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邵英禄可能是怕喻霁不高兴,也可能是怕晦气,如今大宅里住着的那些人中,今天唯一出现的就是岑慧珊。   喻霁也无所谓谁来了谁没来,他快饿死了,一整个小时都在后悔早上没多喝一碗粥。   “小喻,”岑慧珊眼睛湿润地看着喻霁,眉头拧起来一些,低声对喻霁说,“都会过去的。”   喻霁“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他困极了,又不能打呵欠,深吸了一口气,稍稍酝酿情绪,看着灵位的方向,从眼睛里挤出了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小喻……”岑慧珊拿出了手帕,伸手要替喻霁拭泪,喻霁礼貌地推拒着,自己用手把眼泪抹掉了。   邵英禄和伯永先聊得差不多了,看见喻霁哭了,便也走过来,拍拍喻霁的肩膀,安慰他。   到了中午,邵英禄嘱咐了下属在灵堂看着,又让岑慧珊款待亲友,自己却带着伯永先和喻霁一块儿去吃素斋。   说是吃饭,邵英禄却一直在与喻霁聊他年轻时候的事,菜一直不见上来。   他说自己初见老丈人时的情形,他给喻霁的外公当司机,喻老先生让他好好干,年轻人聪明肯吃苦,必会有一番成就,还说喻老先生是他精神上的亲生父母,教会了他前二十多年从未知道过的道理。   聊到动情处,邵英禄自己都快流泪了,伯永先给他充当捧哏,两人一道怀念最最风光的时代。   喻霁基本什么都没听进去,他饿得要低血压了,不耐烦地一直忍不住去看门口,只想催一催快些上菜。邵英禄想了整半个小时的当年,门终于从外面被推开了,服务生带着朱明辉和朱白露走进来。   “上菜吧。”邵英禄对服务员点点头,说。   喻霁看见朱白露走到他身边坐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邵英禄竟然还想着撮合他和朱白露。   朱白露穿得很素,很担忧地看着喻霁,伸手轻轻拍了拍喻霁的手背,问他:“你还好吗?”   喻霁点点头,等菜上来了,他便埋头吃起来。   吃了半饱,喻霁留意到朱白露和她爸之间,似乎有些嫌隙。   朱明辉一对朱白露说话,朱白露便一脸的不耐烦,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倒让喻霁想到那晚在车库偶然看见的事来。   还有那天那个阴阳怪气的温常世。   温常世今晚得走了。   昨晚上,他们又去张韫之家,和周亿见了一次。   周亿和温常世关起门商量了许久,回家温常世便对喻霁说,他要回茂市了。   沈向文和伯略没盯出什么所以来,集团的事务不能再拖了。虽然温常世记忆恢复得很有限,过去的所有细节,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但能签字就行,那些不记得的东西,可以慢慢想。   他也不能把喻霁带走,在解决所有问题之前,温常世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和喻霁的关系。   周亿在宜市的另一头安排了一艘货轮,准备偷偷将温常世带回茂市,再让温常世突然出现,那些有问题的人便必定阵脚大乱,有所动作。   关键的时候,喻霁总是最安静的那个。   在书桌边里,温常世认真地跟喻霁分析完,喻霁便连一句“你要回来看我”都说不出来。他坐在床边想了半天,外头夕阳全沉下去了,房里都黑了,才说:“那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   他语音落了,站起来,想去开房里的灯,却被温常世拉回去,坐到温常世腿上去,被搂住了动也不能动。   “别开了,开了也要关。”温常世说。   喻霁脸有些烫,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看不清温常世表情,便追问他:“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温常世吻了吻喻霁的耳后,低声说:“听见了,我纹身上。”   喻霁笑了笑,伸手摸索书桌,还是把桌灯开了,又找了支笔,说:“你纹哪儿,我写给你。”   “手臂上吧。”温常世伸手给喻霁,被喻霁否决了。   “不行,”喻霁用没打开盖子的钢笔戳了一下温常世的手腕,说,“你露在外面,别人看见了,来骚扰本少爷怎么办?”   喻霁又把抓住温常世的手看了看,说:“我给你订个戒指吧,刻在内环上,你每天戴着看见了,就一直会想给我打电话。”   温常世看了喻霁几秒,说:“戒指万一丢了呢?”   喻霁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常世就拿过了喻霁的钢笔,打开盖子,要喻霁展开手心。   他在喻霁手心里写了两个号码,一个是喻霁的常用号,一个是备用号。   “我记住了。”温常世说。   喻霁看着手心里的数字,心里挺酸的,没酸得很透,温常世把桌灯又给关上了。   “喻霁,”朱白露对喻霁说了不少话,喻霁都没反应,才发觉喻霁走神了,伸手在喻霁面前挥了挥,担心地问他,“你怎么了?”   “哦,”喻霁回过神,对朱白露摇头道,“没什么,在想我外公。”   心里却想,他还没温常世号码呢,回去问一问周亿,也要存好。 第26章   温常世的返程计划设定得并不复杂。   夜里十一点,由喻霁开车带温常世下黎山。出别墅区门禁后,等在路边的周亿和保镖的车跟上,双方一块儿开到码头附近某个鲜有人迹的监控盲区,温常世就从喻霁的车里下来,换上周亿的车,前往码头登船。   而喻霁找个顺路又惯去的地方玩一玩,再独自回家。   喻霁下午和邵英禄去祭了一趟祖,一块儿吃了个饭,到了九点才得令回家。   到家后,喻霁上了楼发现温常世正坐在他书房的椅子上,严肃地翻看着一本书,像在看公司今年最大的合同一样认真。   “看什么呢。”喻霁走过去看,温常世手里那本,是喻霁婴儿时期的相册。   是唯一一本摄自喻幼怡的相片簿,上头还有喻幼怡亲笔注释。   相册翻在标注了“发现宝宝在吃我的包带,拍一张再揪出来(今天满八个月整,终于开始长牙了,可是流好多口水,每天要换12块口水巾。)”那一页,不满一岁的喻霁斜靠着沙发扶手坐着,眼睛瞪得很大,手抓着喻幼怡单肩包的包带在吃。   照片被封存得很好,也不曽泛黄,包带上依稀可见喻霁口水的光泽。   “怎么样,”喻霁指着自己的脸,得意地说,“你翻到下一页,还有二十年前宜市漂亮宝贝评比第一名获奖照片。”   温常世翻了一页,还真的有一张喻霁手拿奖杯的照片,脖子上还带着花环,看了一会儿,温常世抬头问喻霁:“谁评的?”   喻霁被温常世识破,无趣地撇撇嘴:“好吧,我外公。”   温常世了然地点点头。   “和我妈,”喻霁补充,“找人定做的奖杯。我妈觉得很好玩。”   两人边看相簿边聊,翻完一本,喻霁意犹未尽,还想再去拿一本给温常世看,手机上的闹钟忽然响了。十点五十分,他们得走了。   喻霁愣了愣,按掉了闹钟,把相簿合起来,放回了书架上,回身看见温常世还坐着,就对他说:“走吧。”   温常世这才站起来,跟他一道走下楼。在底楼到地下室的楼道上,温常世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喻霁的肩膀,让喻霁停下来。   喻霁背靠着冰冷的墙面,被温常世贴住了亲吻,带着不至于失去控制的情欲,和克制的占有欲。   他停了下来,看了喻霁几眼,又压上去,喻霁好不容易把他推开一些,轻声问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温常世被推开了倒不再压上去,可是也没立刻要要走的意思,看上去很随意地问喻霁:“晚上准备去哪里玩?”   “没想好呢,”喻霁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了两家夜店的名字,还问温常世,“你说哪家?”   温常世看了喻霁片刻,才说:“离家近的那家,别待太晚。”   喻霁朝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温常世把喻霁手机拿过来,输了一个号码进去,说:“我跟周亿要的,一日三餐跟我报备。”   “知道了。”喻霁乖乖点头要往下走,又被温常世拉了回去。   “还有,别跟朱白露见面。”温常世命令。   喻霁觉得今天的温常世跟个老妈子一样,前言不搭后语又唠唠叨叨的,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就像要走的那个人不是温常世,而是喻霁,但喻霁也不敢说。他总感觉温常世按在他腰上不放的手,显出许多焦躁和不安。   “听到了吗?”温常世另一只手捏着喻霁下巴,表情还是一本正经,却非要喻霁说话。   “听到了,”喻霁没办法地抱住了温常世,哄他,“不见不见,不接她电话也不联系,看见了她我掉头就走。”   十一点零五分,喻霁的车开出车库,往山下去,而厄运往往来得急,不给人招架的余地。   他们在黎山脚下顺利地与周亿会师,喻霁按着导航往预定地点开,他绕着山路往下,在距离目的地只剩5公里的地方,一台大货车从后方窜上来,想超车的样子。   盘山公路超车容易有事故,喻霁开在周亿前面不远处,便从后视镜留意着后方的情形,随即,他发现事情不对。货车和周亿的车并行了一小段后,突然往右边撞过去。   周亿的车反应很快,急刹了一下,货车没撞到他们,边缘擦反而到了山倒边的石柱栏杆,方向失去了控制,前方是急弯,喻霁不得已减速,货车却没有减速,直直冲向喻霁的车尾。   强烈碰撞突如其来,喻霁推被巨大的冲力推向前方,又被安全带给勒了回去,背撞上了椅背,头还在头枕上猛地砸了一下,眼前骤然一黑,有短暂的几秒钟,喻霁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前模糊一片,踩着刹车的脚都松开了,车头在石栏上磨过去。   喻霁听见温常世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下意识转头去看,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楚,他看见温常世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和惊恐,一边张口着喊他的名字,一边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倾身向前,抓着喻霁座位的椅背,另一手直接绕过喻霁,猛地拉了一把方向盘。   喻霁虚脱了一般重新坐正了回过头,只见从栏杆上刺出来一根粗大的钢筋,正从他车门边堪堪擦过。   紧接碰撞的着是坠落,喻霁还没坐稳,车子已经从山道上冲下去,摇摇摆摆地磕着山石和树木往下落,在一个急坡上,车头擦着土坡一顿,整台车翻了身,以车顶为支撑点晃动着,终于停止了下落。   喻霁的手臂一阵剧痛,肩部被安全带扯着,慌乱中,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臂被碎裂的车窗玻璃割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正往外冒血。车还在晃,他抓着拉手,挣扎着解了安全带,悬着又松开手,腿软着跪了下来,蜷到颠倒的已经撞得崎岖不平崎的车顶上,颤抖地转身去看温常世。   周亿停了车,留几个保镖去抓货车司机,又带了三个人下去找喻霁和温常世。   车子在离山道几十米的地方倒着。   喻霁开了台双门四座的跑车,车顶已经完全凹陷,车门和车窗玻璃都被山石磕碎了。   一扇车门开着,周亿打着手电筒走过来,沿着充满汽车碎屑的山道走下去,看见喻霁半背着温常世,靠在车边。   周亿手电的光照过去,喻霁半边脸都是血,不知哪里沾到的,白衬衫被染透了,眼神空得什么都没有。 第27章   喻霁走近了,周亿才看见他的手臂上一道很长的伤有在流血,鲜红色自温常世的上衣上一路往下浸。   温常世挂在喻霁身上,头低着,一动不动,左手手臂绕过喻霁的脖子和肩垂下来,周亿把手电往温常世那一边移过去,恰好看见一道血痕从温常世头顶缓缓地留了下来,   周亿顿了一秒,立刻把手电交给保镖,走到喻霁身边,抓住了温常世另一边的手,替喻霁扶住了温常世。   喻霁肩上的重担消了,却像筋疲力尽一般,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他很瘦,背伛偻着,隔着薄衬衫,可以看见脊椎的骨头一节一节凸起来。   周亿使了个眼色,一位保镖跨了一步,将喻霁扶了起来。   “喻霁,”周亿低声叫他,“还能走吗?”   “能。”喻霁垂着头,将体重压了一半在扶着他的人身上,一瘸一拐朝前走。   他的的声音很轻,但听上去十分冷静。几人走到公路上,货车司机正被几个保镖压在地上,像忍受着疼痛似地扭动着。   喻霁只看了一眼,就偏开了头,拿出手机。他的手太抖了,无法将通讯录点出来,便把手机递给周亿,对周亿说:“给韫之打电话。”   周亿对张韫之简述了情况,强调温常世这次受伤更不能声张,张韫之便让喻霁和周亿把温常世平放,尽量不要颠簸地带来医院。周亿照着做了,一路提心吊胆到了张韫之医院下面,远远就看见张韫之带着一个医生,两个推着急救床的护工,站在电梯附近等他们。   张韫之原本神色就略显焦灼,一见喻霁满身的血地下车,脸都白了。   他强定心神,指挥护工将温常世抬上了急救床,立刻打内线让楼上再推一张急救床下来。   “没事,”喻霁听见了,对张韫之摆摆手,“我自己可以走。”   喻霁嘴唇很白,衬得脸上的血迹更红,他迈腿,一瘸一拐地向张韫之走过来,待走近了,张韫之一抬手,就扶住了他,带着喻霁往里走。   细着喻霁的脸颊,张韫之发现喻霁脸上并没有没受伤,血迹已经干了,可能用纸巾随便擦过几下,没擦干净,倒反留下道道痕迹,看上去十分骇人。   察觉到张韫之的目光,喻霁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面颊,说:“温常世的血,我把他背起来的时候蹭到的。”   到了楼上,张韫之招手让一个站在电梯口等着的护士过来,道:“带他也去查查。”   “我不用,”喻霁微微后退了一步,抗拒地说,“我想看着他。”   “你看着有什么用,你会治吗?”张韫之不耐烦地说,又转头对护士道,“推台急救床过来,绑也把他给我绑去检查。”   喻霁的伤并不重,除了手臂上的割伤需要缝针,其他的小割伤,还有零星几个撞击伤都不要紧,养一养就会好了   温常世的情况比喻霁糟糕很多,他没有安全带保护,肺部重度挫伤,多处关节骨裂,还有不知程度的脑震荡。   喻霁缝了针出去,正见到周亿的下属在和他报告司机的情况。   司机开始时一口咬定他是开车太累睡着了,才会方向失控,造成了这起车祸。后来周亿的下属拿枪抵着司机的手,把他在赌场的出入记录、他母亲银行里的大额入账、以及一张划了几个圈的通话记录单扔到他面前,司机才松口说出了实情。   大约是一周前,有人找上了司机,自称知道司机在赌场欠了许多钱,又说他可以帮司机还债,只需要司机替他跟着一个人。   周亿昨天一从机场出来,司机和另外两个人就开着雇主提供的家用车,开始跟踪周亿,每两公里就会换一台车。   跟到今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雇主突然让他换上这台他工作开的货车,要他从后面追上去,将周亿的车撞下山,制造出车祸的假象。   司机说他那位不知名的雇主,似乎是临时起意要他撞周亿的车。   因为给司机打电话时,雇主在跟电话另一头的人吵架,司机听他语气,是对方不同意这个决定,但雇主一意孤行,又直接划了一笔钱到司机母亲账户里,说事成后,定会给他更多。   货车司机被利益蒙蔽了心智,挂下母亲电话那一刻,便一脚油门追了上来。   不过司机依旧坚持撞到前车是意外,说他当时没踩住刹车,车位一甩,才撞到那台跑车。   喻霁在一旁安静听了一会儿,见到不远处的门开了,一张急救床被三个护工快速地从病房里推出来,推向ICU的方向,两名医生面容严肃地跟在后面。   周亿和喻霁脸色都是一变,周亿率先冲了过去。   喻霁腿很疼,走得慢,他手扶着墙,慢慢走过去,隔着一扇门,静静地等。   医院走廊的主色调是白色和蓝色,灯光暖黄明亮,但喻霁觉得这灯太亮了,让他连睁眼都费劲,好像眼球周边的每一块肌肉都累得正在轻微地痉挛。   早知道不踢他了。喻霁突然想。   捡到温常世那会儿要是没踢他就好了,温常世就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会从宜市安全地回到茂市。温常世在喻霁家里住三个多月,朱家的能源项目都完成半期了,周亿撑着睿世撑得头发都快白了,除了听喻霁抱怨这个那个,什么都没有得到。   或者要是喻霁没把温常世捡回家里也行,那么温常世醒过来,或许自己就回去了,也不会变成这种车子快掉下山还把安全带扣子解开的蠢货。   喻霁盯着门的缝隙,突然间就想明白了,原来喻霁才是温常世的岔道。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喻霁希望温常世别走进来,快绕出去,再也不要回头看。 第28章   温常世在手术室里待了五个小时,接着被推进了观察病房。   两天后的下午,他睁了一小会儿眼,但并不清醒,也没有和人沟通的能力,让周亿很担忧。   睿世在宜市有些产业,但不算太多,而医院虽是张韫之所有,毕竟人多口杂,周亿没信心护温常世周全,何况他也有公务必须处理。医院顶层恰有直升机停机坪,因此在温常世情况稍微稳定一些、与医生探讨过后,周亿联系了一架医用直升机,决定在第二天晚上把温常世带回去。   他们商量的时候喻霁也在场。喻霁很明白温常世留在宜市并不是长久之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人稍有些恍惚。他几天前就知道温常世要回茂市,但没有人想到会是这个回法。   从院长室出去,隔着ICU病房与走廊之间的大玻璃,喻霁看了温常世很久。   他看不清温常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和床边的几台仪器。仪器当中,心电图屏幕的绿线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跳跃着,是温常世心跳的轨迹。   喻霁数着温常世的心跳,又搭着自己的脉搏,温常世的要比喻霁的慢上一些。也不知道温常世现在体温怎么样。喻霁忍不住抬起手,碰了一下玻璃,手机忽然间震了起来。   他不想从玻璃边走开,直接拿出来看,朱白露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问他在干什么,明晚上要不要出来吃宵夜,下一条又补充说,不用去多热闹的场合,就是散一散心。   朱白露已经许久不曾主动联系喻霁,这次邀约,不知是觉得喻霁没了外公可怜,还是别有目的。   喻霁没有出门的心情,便回复她:“改天来带你吃,明晚碰巧没空。”   朱白露却没有就此放弃,她直接来了电话,问喻霁晚上有什么事,喻霁随意找了个借口,说约了人谈事情,没糊弄住朱白露。   “怎么这么难约啊,那么周六晚上怎么样,”朱白露说得很大声,和她平时音量不一样,让喻霁觉得她是在说给在场什么人听,接着,朱白露又说,“提前五天约你总得有空了吧?”   喻霁拿着电话,走远了一些,想了想或许可以从朱白露那里探听些消息,便还是同意了,说好夜里十点钟去她家里接她。   挂下电话没多久,邵英禄的秘书突然来信息问喻霁,要不要给喻霁订周六晚上吃宵夜的餐厅。喻霁发了会儿愣,一个字一个字打:“不需要了。”   医疗机九点半停到了停机坪上,喻霁走在人群后面,坐了另一台电梯,和温常世一块儿上顶楼。   楼顶风大极了,直升机的噪声让喻霁什么都听不清,他看着穿着白大褂的人把温常世推上飞机后,没等舱门上关就下楼了。喻霁回车里,在驾驶座坐着。喻霁没有想很多事情,也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在密闭空间里便像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   最后喻霁终于觉得累了,他想回家了,开车前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半个小时前就收到了周亿写着“平安抵达”的短信。   喻霁看了很久,给周亿回了一句谢谢。   从周二到周六,周亿每到晚上都会给喻霁打个电话,简单跟喻霁说说温常世的情况。   周亿把喻霁外公安排在南方一家疗养院治疗,护工也跟过去了,护工这几天常给喻霁发外公的照片和视频,外公在疗养院早晚晒太阳,皮肤稍微黑了一些,并发症的症状减轻了不少,从照片里看,比从前精神多了。   策划车祸的人是伯略,他察觉到周亿对他的猜忌,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周亿也解决了。伯略做得并不干净,周亿回去没多久就查了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周亿先把伯略和沈向文都处理了。   至于温常世,周亿每一次都说是“有所好转”,好转到什么程度又从来不提,叫喻霁十分怀疑他报喜不报忧。   周六晚上,喻霁如约去接朱白露吃饭,提前了几分钟停到朱白露家门口,下车等她。   朱白露从门里走出来,四下张望半天,喻霁朝她挥挥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向喻霁走过来。喻霁替她开了车门,她提起裙子上了车,待喻霁也坐进来,朱白露亲热地说:“两个人吃饭你开这么大车干嘛,我都没看见你。”   喻霁常开那台车被撞烂了,喻霁让张韫之出面,找了人隐蔽地处理。这回喻霁开的是捡回温常世时开的那台,要是拿荧光笔照照后座,指不定还有温常世残留的血迹。   吃夜宵的餐厅在宜市中心,他们坐在窗边,可以看到半个宜市亮着灯,半个宜市灭灯。   宜市娱乐场有不少是邵英禄的产业,灯光不会有熄灭时刻,娱乐场里放着让人睡不着的音乐,角子机吃进现金,吐出现金券,高额注区总有人输到双眼赤红;居民区却和地球上普通城市一样,早早入睡,做静谧美满的好梦。   见到朱白露看得出神,喻霁便问她:“是不是和茂市差了很远。”   朱白露把眼神移了回来,对喻霁笑笑,说:“是不一样,茂市全城都亮着灯,没有哪个地方能好好休息。”   “那天我在我爸那儿碰到了邵伯父。”朱白露突然承认。   “我知道。”喻霁说。   “喻霁,我上次让你假装我男朋友,你记得吧,”朱白露问,看喻霁点头,她继续说,“没过几天,我真的谈恋爱了。我爸妈不同意,他们喜欢你。”   喻霁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我男朋友没钱,学历也不高,”朱白露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又说,“他人很好,但我爸妈不信。”   她大概是没有别人可说,或者是能听她说的人,都已经说得不能再说,如今逮到个没听她诉过苦的喻霁,她就没完没了地倾诉:“我男朋友真的很好,他好善良,每周都去孤儿院做义工。我妈骂我,说他都是装的。”   喻霁总觉得朱白露的故事似曾相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妈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在嘴边绕了好几回,最后没说出口,只看着朱白露一杯一杯地喝酒诉苦。   毕竟没人能替他人恋爱,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位最好,都有选择撞到南墙头破血流都不回头的自由。   喻霁自己也喜欢一个跟他爸有仇的人喜欢得无法自拔,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凭空惹朱白露不高兴。   吃完宵夜,喻霁礼节性地问朱白露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想去,朱白露醉醺醺地说没有,喻霁便送她回家。   开到半途,喻霁的手机响了,是周亿。   温常世全身痛得厉害,肋骨好像裂了,一段刺着肺一段刺着表皮。他自小养尊处优,病都不大生,父亲去世后,十几岁刚到茂市虽然艰险,也从未吃过这种肉身同死神擦身而过的苦头。   他尝试着闭着眼动了动手指,指腹摩擦到了盖着他的被褥布料,鼻尖若有似无得能闻到些许消毒水的味道,他的背也很疼,有余力动弹的地方并不多。   医院。   温常世的意识还微弱,但判断力还有一些,他尝试去回想受伤前的经历。   ——伯永先,伯略,沈向文。他落海,再睁眼是一间狭小的浴室淋浴间,他被放在里头,一个青年举了个花洒,正拿水冲他的头。   “操!”青年气急地大喊,抬起了脚朝他踹过来。温常世的头撞在玻璃上,他看见玻璃裂了。   场景又一切,青年惊怒的脸,指着他的脑袋,喊他很久没听别人喊过的全名:“温常世!”   温常世突然喉咙一痒,止不住地咳起来,他一咳嗽,整个胸腔都痛得跟碎了似的。他听见有人正悚惶地唤他。   “温先生!”   “温先生您怎么样?”   “医生很快就来!”   喻霁没存周亿的号码,他背下来了,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戴上了耳机,接通了电话,对面就传来周亿激动的声音:“小喻,他醒了!”喻霁愣了一下,很轻地说:“是吗?”   他的心突然变得很轻盈,跟飘起来了似的。   “危险期过去了,医生说,”周亿继续说,他的语气已经一整周不曾那么高昂,“现在在检查。”   “过去了啊。”喻霁顺着他讲,心由轻往重跳,手臂上愈合得差不多了的伤突然有了点痛感。   他和周亿又说了几句,周亿听出他身边有人,便没多说,让喻霁回家再打他电话。   喻霁挂了电话,正巧开到他跟温常世停过车的地点,车子飞速驶过,喻霁稍微开了些窗,让新鲜空气从外头吹进来。   朱白露看着他把手机放到一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喻霁:“这不是周亿的号码吗?你和他认识?” 第29章   喻霁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中快速地闪过不少个念头,拐过一个弯道,降低了车速,若无其事地反问朱白露:“你怎么知道?”   朱白露仔细观察着喻霁的表情,轻声说,“我爸爸习惯跟你一样,他也不存号码。最近他和睿世的周亿通话不少,我看见几次就记住了。你别紧张,我不告诉别人。”   喻霁正视着前方的路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朱白露等了一会儿,想再说什么,喻霁却突然开口问她:“白露,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不大见得到面?”   朱白露愣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又带着些防备道:“问这个干什么?”   前面的山道有观景平台,喻霁往里一弯停在了平台上,熄了火,又开了灯,转头看着朱白露。   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宜市警匪片的杀人抛尸现场多安排在这种地方,喻霁皮肤白嘴唇红,在阅读灯的打光下看起来颇为诡异,跟鬼片似的。   朱白露看了喻霁一眼,吓了大一跳,解开安全带,背靠在门上,手都摸到门把了。   “别怕,”喻霁笑了笑,“白露,我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朱白露警惕地看着喻霁,问。   “陪我去趟茂市,你见你男朋友,我去办我自己的事,”喻霁说,看见朱白露不明就里的眼神,只好又解释,“没有正当理由,我爸不让我出宜市。”   朱白露稍稍放下点心来,考虑了一下,笑眯眯地对喻霁道:“我男朋友去茂市很不方便,而且他买不起机票。我最近信用卡每笔出账我爸都要查,买票好麻烦啊。”   “我买我买,”喻霁举起手道,“你把他证件号码给我。”   朱白露立刻掏出手机问男朋友要号码,又喜滋滋地对喻霁说:“商务就行啊,不用非要头等的。还有他要上班的,买周五的吧。不过你去茂市有什么秘密?”   她随口一问,突然想起刚才周亿的电话,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她小心翼翼地问喻霁:“你不会是跟周亿……”   喻霁想明白朱白露什么意思后,脸都黑了,果断地说:“没有。”   “是吗。”朱白露没有完全相信。   她记得上回在去茂市的船上,喻霁一听见睿世的事,整个人就从百无聊赖变到很有兴趣。   “喻霁,”朱白露微微眯起眼睛,对喻霁说,“在茂市那次,你真的不舒服没出门?”   “号码收到没有?”喻霁避开了朱白露的问话,直接地问。   朱白露低头看见男朋友给她发号码过来了,就转发给了喻霁,喻霁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生比他还小,便揶揄朱白露道:“才十九啊?也太小了吧。”   “闭嘴,比你三十岁的周亿好点儿。”朱白露反唇相讥。   喻霁百口莫辩,也没反驳,只是心说温常世可不止三十,三十都出头了。   周五时,周亿给喻霁发了条信息,说温常世每天都能醒挺长一会儿了,就是精神还是不好,所以没让温常世跟喻霁通话。   喻霁给周亿回讯,说自己明天下午想来医院看看,行程都安排好了。   周亿过了一会儿回喻霁说行,还说自己明天下午也会在医院,让喻霁差不多时候到了就告诉他。   挂下电话,喻霁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不论是周亿这周跟他说话的态度,还是其它种种迹象,都让喻霁觉得不踏实,因此更想自己去看看。   喻霁和朱白露组成了互惠出行组合,在邵英禄的强烈支持下去了趟茂市。   他们吃完午餐就分开了,喻霁独自走了一段路,换乘几次出租和公交,确认没有人跟踪,才进了医院。   温常世住在医院特殊区的一栋僻静的小楼里。   周亿站在绿植高大茂密的路口等着喻霁,喻霁一走过去,周亿看着他,愣了一下,问:“小喻,你是不是瘦了?”   喻霁点点头:“天气太热,胃口不好。”   周亿没再多说什么,他手机一直在震,但没接听,一边给喻霁简单介绍着温常世的情况,一边带他走进小楼,坐电梯上到三楼,穿过会客室,走到病房里。   温常世睡着了,他半躺着在吊水,紧闭着眼。   喻霁站在一旁,没走近,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看着。   其实温常世才是真的瘦了。温常世眉骨本便高,一瘦下去,眉眼更凌厉了一些,鼻梁也显得更高,温常世嘴唇很苍白,有些干。   他就那么躺着,跟以前一样,不过以前常常是醒着的,会和喻霁说话,有时候正经,有时候不正经,有时候喻霁走过去,就被他一把拉住了。   门口有个医生走进来,叫了周亿一声,周亿点点头,同医生出去说话。   喻霁等房里只剩下他和温常世了,才贴近了温常世少许,喻霁俯下身,用脸颊碰了一下温常世的脸,很轻地对温常世说:“好久不见,你想不想我。”   温常世没醒,喻霁伸出手摸了温常世的下巴,又说:“可以亲一下么。”   喻霁看了温常世一会儿,将嘴唇印到温常世唇上,闭着眼轻轻摩挲了几秒,等移开的时候,他发现温常世也睁开了眼,静静看着他。   喻霁和他对视着,不知怎么眼睛里很热,鼻子也很酸。   “疼不疼啊。”喻霁问温常世。   温常世平静地说:“还好。”温常世的声音很沙哑,听上去病得厉害。   “你别说话了。”喻霁伸手要碰温常世的脸,温常世微躲了一下,喻霁手停在半空,怔了一下,将手缩了回去,定定看着温常世。   这时候,周亿走进来了,他见温常世醒了,便走到床边,看温常世的表情又看看喻霁的,含蓄地提醒温常世说:“喻霁来一趟挺不容易的。”   温常世看了看周亿,“嗯”了一声。   接下去便主要是周亿在说话,喻霁不怎么在状态,温常世听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待了半个多小时,喻霁就不想坐下去了,与周亿告辞。   周亿送喻霁出去,走在小径上,周亿开口说:“他不是完全没想起来,他记得个头尾。”   记得喻霁把他捡回去,说温常世是喻霁的保镖,还记得自己为喻霁解开了安全带,去转方向盘。   但不知道为什么。   见喻霁点点头,周亿又说:“医生说会慢慢恢复。”   喻霁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走到了路口,喻霁才说:“没关系。”   他声音挺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没周亿想象里脸色大变,好像看到温常世活着就行了,别的也不强求。   周亿送走了喻霁,回了病房,看见温常世已经醒了,拿了周亿放在他床头的文件在看。周亿走过去,跟温常世简单说了文件内容,两人讨论了几句,温常世签了字。周亿合上文件,欲言又止看着温常世。   温常世抬眼看见了,面无表情地问周亿:“什么事?”   “你这样他落差太大,”周亿忍不住说,“至少给个过渡期吧。”   “不知道说什么,”温常世说,“跟小孩儿没什么好说的。”   门框突然被人礼貌地扣了一下,周亿回过头,温常世也转过脸去,看见喻霁站在门口。   “忘记拿手机了。”喻霁的表情微有些尴尬,但也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仿佛刚才听见周亿和温常世在聊的是别人一样。   温常世冷淡地点了点头,喻霁走进来,拿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就走了。 第30章   回宜市之后,喻霁便不怎么睡得着觉,闭上眼就是温常世躲开他的样子。   比起第一次在海上见面时,温常世那天的态度已经够客气了。喻霁亲他的时候不知道他醒没醒着,要是醒着,也算是委屈温常世了。   喻霁和温常世在一块儿的时间不是很久,但两人一直生活在喻霁这栋别墅里。从底楼走到卧室,喻霁可以想起几十个不同样子的温常世。有笑的有皱眉的,都是喜欢喻霁的温常世。   被人喜欢、珍惜着的感觉很难错认,也很难忘记,像一条紧紧缠在喻霁脖子上的绳索,喻霁摸黑手抖着拿刀去割,绳子还没碰到,血先流了满手。   流血可能也是根本不想割断绳子的缘故,因为痛不要紧,痛比什么都没有好。   见完温常世第三天夜里,喻霁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抓着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周亿。   他问周亿:“我还能来看他吗?”   喻霁清楚自己不大受温常世欢迎,但还是想见见温常世。他没有办法不想见,如果有办法,喻霁早就把温常世也忘掉了,大家一拍两散,谁都不会放不下谁,何必没日没夜地烦恼。   第二天早上,喻霁收到周亿的回复,周亿说可以。喻霁拿着手机倒回床上,睡了二十四小时内的第一个短觉。   喻霁梦到从医院出来那天的事,一丝不差地再梦一遍,   下午四点多,喻霁到机场不远处和朱白露约定的地方,太阳光还是很大,朱白露坐在糖水店的阴影里等他,面前摆了两个碗和好几盘点心。   喻霁走过去,朱白露春光满面地敲敲桌子:“坐,我请你吃的,算是谢谢你给我男朋友买机票。”   “你太客气了。”喻霁拉开椅子坐下来,不见外地喝了一口蛋白鲜奶。   蛋白鲜奶很好吃,口味又甜又软,像谈恋爱一样,喻霁又低头吃了一口。   朱白露或许觉得跟喻霁已经是难兄难妹,便开始口无遮拦,她盯了喻霁一阵,张口就问喻霁:“你脸色好差啊,分手了吗?”   喻霁一口鲜奶呛到,咳了半分钟,见到朱白露还看着他,他就说:“没,他闹别扭。”   然后喻霁就醒了。   醒过来是中午十一点半,保洁来过了,现在家里楼上楼下、屋内屋外就他一个人。   喻霁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想了很久,温常世是不是在跟他闹别扭呢,得出的结论是,应该不是。   没闹别扭,就是默认分手了。   喻霁白天没事做,又整夜整夜地失眠,去医院复查时,张韫之都被他吓到了,问他为什么瘦这么多。喻霁自己不肯说,张韫之直接问了周亿。   知晓了事情原委的晚上,张韫之就去了喻霁家,喻霁带着VR眼镜半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张韫之走过去,摘了喻霁的眼镜,喻霁眼神还愣愣地,反应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你干嘛啊。”   “来找你吃饭。”张韫之拽着喻霁的手腕要拉他起来,喻霁给他拉了一下,眉头就皱起来了,手按住手臂受伤的地方,苦着脸喊疼。   张韫之立时松了手,喻霁眉毛拧得死紧,把卫衣的袖子拉起来看,结痂的口子上真的有少许开裂,纱布上好几处都血溢出来。   “痛死了。”喻霁不高兴地说。   张韫之犯了错,不好意思再多说,老老实实重新给喻霁换了纱布,才问喻霁:“你什么时候再去看温常世?”   “明天,”喻霁说了,又问张韫之,“我手臂的伤,以后会不会留疤?”   张韫之看着喻霁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便说:“应该不会太明显,缝合得挺好的。”   “那就是会留疤吧。”喻霁解读道,他侧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碰了碰纱布,张韫之帮着他小心把袖子拉下来。   “可以修复的,”张韫之说,“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整形医生。”   喻霁点点头,两人便又沉默了。   张韫之给喻霁带了些吃的,便推他去餐厅。喻霁本来话挺多,也挺能吃的,但这天张韫之给喻霁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翅煲,他才吃了几口就不动了。张韫之不太清楚喻霁和温常世之间究竟进展到什么关系,只知道他们肯定不止于朋友。   “小喻,”张韫之叫他名字,说,“你最近怎么话都不说了。”   喻霁看了张韫之一会儿,反问张韫之说:“很明显吗?”   张韫之点点头,问他:“你别一个人待在家里了。不如多来我医院,帮我做行程也可以。”看喻霁不说好不好,张韫之又劝他:“多跟人接触说说话,精神会好点。温常世救你的时候,肯定也不想看你这么愁眉苦脸。”   “是吗?” 喻霁很平淡地说,“我觉得温常世不会喜欢话太多的人吧,像小孩子一样。”   张韫之哽住了,半晌才说:“你考虑一下吧。”   逼着喻霁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一大半,张韫之又塞了喻霁一瓶助眠的药片,让喻霁每晚吃两片。   喻霁晚上吃了药,睡得是不错,第二天起来看了几个护工给他发的他外公的晒太阳视频,心情好了一些。   到了中午,朱白露开始催促喻霁快快去带她,好去茂市同她男友幽会。不知何故,朱家突然把九月出游的行程推迟了,说以后再议。喻霁一点都不想邵英禄一块儿出门,邵英禄秘书和喻霁说了,喻霁来得正好,懒得多问。   离喻霁上一次过来看温常世,又过了一周。   医院,热气蒸腾的室外,柏油路,小径,特殊护理楼都没有变。周亿今天开会去了,他事先知会过保镖,看见喻霁要放行,喻霁便顺利地进了病房。   房里就温常世一个人,半躺着看文件。温常世比上次精神了不少,头发又理过了,好像也胖了一点,见喻霁敲门进来,他点点头。   喻霁坐在不远处的沙发椅上,看着温常世。   温常世翻完一份文件,把文件放到了一边,也看向喻霁,他问喻霁:“我为什么会救你?”   “我不知道,你自己不记得吗?”喻霁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暗暗想,因为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喜欢得命也不要了。   “记得,”温常世眉毛皱起了一些,又说,“不过不清楚。”   喻霁没说话,温常世又问:“你是邵英禄的儿子?”   “嗯,”喻霁想想,说,“我和我爸来船上找过你的。”   温常世微微颔了颔首,说:“这我记得。”   两个人一问一答几句后,温常世好像又不想跟小孩说话了,伸手拿了另一份报告看,喻霁见他沉迷报告,静了两分钟,忽然开口:“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温常世没看喻霁,直接道:“说。”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喻霁问他。   这次温常世的视线终于从报告上移回了喻霁脸上,他说:“什么什么类型。”   “什么类型的人,”喻霁解释说,“高的矮的,清纯的妖艳的,还是都不讲究?”   “不知道。”温常世似乎觉得小孩儿话题无聊透顶,又把视线挪了回去。   沉默降临五分钟后,喻霁再次开始锲而不舍地找话题:“你这几天还有哪里很痛吗?”   温常世有点不耐烦,不知道喻霁还在他病房里干什么,他抬眼本想讽刺喻霁博彩管理毕业就不要操临床医学的心,看到喻霁眼睛睁得很大在看自己,最后还是对喻霁说:“还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喻霁又说。   温常世没同情心,很少觉得谁可怜,但这天喻霁看着确实有点可怜。温常世冥冥中有种感觉,说多了喻霁会躺在沙发上哭,就又看了几眼报告,说:“九月中。”   喻霁“哦”了一声,又问:“怎么还要这么久。”   不知道,去问医生。温常世这么想,没有说。   他对喻霁印象不深,对喻霁那个油腻的老爸倒是印象很深,话多手脚还不干净,温常世想到便心生厌烦。   喻霁不知像谁,没有那么讨厌,眼睛又很大,没哭嘴唇就很红,让人想说句重话都不容易,怕说太多,小孩儿一不留神就哭了。   喻霁又坐了二十分钟,在温常世准备送客前就走了。   走之前喻霁挪到温常世身边,问他:“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好吗?”   温常世又翻了一页报告,抬头看喻霁还等着,就说:“随你。”   喻霁和朱白露准备在茂市住一晚,但朱白露并不会跟喻霁住。喻霁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好几遍温常世跟他那寥寥几句对话,才安心地吃了助眠药。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喻霁每隔一周会借着和朱白露约会的名头,去看温常世一次。温常世不知是不是被周亿劝过了,对喻霁还算客气,但绝不会去碰喻霁,也不能接受喻霁靠的太近。   喻霁去探望温常世,一开始也就是硬着头皮干坐,看温常世工作,来来去去只有几个话题,问温常世恢复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喻霁话太多,温常世脸色会不好看,但他没对喻霁说过太伤人的话,最多是不搭理。   后来喻霁脸皮厚起来了,把这辈子能做的讨好人的事都做完了。他发觉温常世听自己的吹捧会比较得意,每次去都会夸温常世很久,温常世见到喻霁脸色也不再像最早时那么冷淡。   八月中旬的时候,喻霁感冒了,怕传染温常世,七八天没去茂市,每天被见男友心切的朱白露打电话催着吃药。   连周亿都来电话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茂市,喻霁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病了,等病好了来,周亿顿了顿,让他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   挂电话前,喻霁好像听见周亿在那头在低声对人说什么,但具体的喻霁全没听清,便也没多在意。 第31章   喻霁再去看温常世是八月底。   他的流感差不多痊愈了,天气热得很,但喻霁依然怕自己会散播病菌,又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手臂上的疤,所以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又穿了长袖T恤,想远远看温常世几眼就走,不靠太近。   喻霁熟门熟路地溜达到了病房,护工在房里整理东西,她告诉喻霁,温常世在导向治疗室里复健。喻霁按照护工的指路上楼,转过楼梯就听到温常世在骂人。   走到门口,骂声停了,喻霁推开治疗室的门,一眼就瞧见满脸无奈站在角落的周亿。   不远处的温常世背朝着门口,自己扶住了仪器在走,后头还跟着几个护士和护工,大概都被温常世骂过一顿,全畏畏缩缩,不敢支声。   喻霁仔细地看了看,温常世的病号服背上都被汗浸透了,应该是复健得很吃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心情不好。喻霁轻手轻脚走进去,挪到周亿边上,用气声问周亿:“他怎么啦?”   “摔了,不让人碰。”周亿盯着温常世,告诉喻霁。   两人说话声音很轻,但还是被温常世听到了,温常世回过头,看到戴个口罩的喻霁,稍微愣了一下,接着就突然不愿意继续复健了,点了个护工让人把轮椅拿过来,推他回去。   喻霁没靠近温常世,等人都走出去,才跟周亿一块儿慢慢从楼梯下楼。喻霁没走几步就停下来咳嗽,周亿站着等喻霁,问他:“病还没好?”   喻霁“嗯”了一声,说:“所以不敢来嘛。”   他们下楼拐弯,进了病房,温常世在浴室里洗澡,喻霁看着站在外面的一溜人,问周亿:“那他洗澡让人碰啊?”   “不能动的时候勉强能碰,”周亿说,“现在不行,非要自己洗,只能有个人在里面搭把手。”   喻霁点点头,刚要附和着说几句,又听见温常世在浴室里呵斥护工。   “脾气好差啊。”喻霁看着浴室的铜门把,评价温常世。   周亿叹了口气,碍于在场人太多,没多说。   温常世洗完了澡,换了病号服,又坐着轮椅出来了。   喻霁后退了几步,靠墙站着,隔了十来米瞧着温常世被人推过去,坐上床。   护工太多,都围着病床,喻霁也看不清温常世的样子,只听见被围在里面的温常世冷冷地说:“周亿,过来清一下场。”   周亿还没走过去,人齐齐训练有素地退开了,只留了两个护士待在病房外的看护室,大家看着都很熟练。   病房里就剩下喻霁、周亿和温常世,喻霁把口罩往上拉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痒,就转向门口咳嗽了几声,转回身,看见温常世看着自己,喻霁马上说:“我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也不待很久,不过来的。”   温常世又看了喻霁几秒,忽然转头问周亿:“上午让你做的东西做完了吗?”   “哦,”周亿冷不丁地被温常世点名,不知怎么心头发毛,立刻答道,“还差一点,我现在去做。”   周亿从喻霁身边过去之后,喻霁还是没靠近温常世,背贴着墙,看着温常世。   虽然心里知道温常世并不在意,喻霁还是跟温常世说起了他这周感冒所以推迟过来的事情。   说起来,喻霁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冒是在哪里染上的,他极度怀疑是在张韫之的医院,但张韫之不承认,说本院本月并无收治过此类病例。喻霁随便说了几个可能的猜测,突然被温常世打断了。   温常世说:“你别说了。”   喻霁呆了呆,“哦”了一声,心里很慢地泛起了一点难受。   “好的,”喻霁又说,他顿了顿,迟疑地给自己找台阶下,“那我还是先走了吧,我待太久,你都要被我传染了。”   说完,喻霁就跟温常世说了拜拜,转身想出去,温常世在后面叫了一声喻霁,喻霁又回头去看,发现温常世坐直了看着自己。   “不是,”温常世说,“你声音哑了,自己不知道吗。”   喻霁反应慢,温常世便有些不耐烦,指了指沙发,说:“你坐吧。”   “哦。”喻霁如梦初醒,走过去坐下了。他没觉得自己声音特别哑,比前几天重感冒的时候已经好多了。   病房里温度不宜过低,喻霁有些热,就拿起桌上的杂志扇扇风。看喻霁扇风,温常世又有话说:“怕热就别穿这么多。”   喻霁一面扇风一面说:“飞机上冷嘛,韫之说感冒要多穿点。”他没有说手臂上伤疤的事。张韫之帮他联系好了整形医生,不过要等喻霁完全好了,才能做修复手术。到时候天应该也已经凉下来了。   扇着风,喻霁还是觉得热,他是很不容易出汗的体质,比普通人难散热一些,一旦太热,整个人都会很难受。   “衣柜里有衣服。”温常世说。   喻霁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摇头说:“病号服啊,我不要穿。”   温常世今天没看文件,他看了喻霁一会儿,说:“你和朱明辉的女儿一起来茂市?”   “对。”喻霁下一句本来想说她约她男朋友我约我男朋友,怕玩笑开过被温常世赶出去,就及时收声,对温常世笑了笑。   温常世刚才不让喻霁讲话,喻霁就不大敢开口,可喻霁不说话,温常世好像也不是很高兴,两个人隔老远静坐了一会儿,温常世说:“我下周出院。”   喻霁想了想,说:“提早了?”   温常世靠着床枕,意有所指地说:“该露面了。”   喻霁先是点头,后来忽然想到,温常世出院之后,他大概就不能再跟温常世见面了,温常世没病给他探了。但比起温常世一直住院,当然还是他健康最好。喻霁强迫自己别去想不能再见的事,问温常世:“你出院之前我还能来一次吗?”   温常世“嗯”了一声,喻霁便说:“我给你订了一份康复礼物,不知道到时候来不来得及给你。”   喻霁不知道送什么合适,送跟以前有关的东西暗示性太明显,也不太好,就订了一支表,跟温常世之前那支差不多价格。   表有点贵,邵英禄亲自打电话过来问他买了什么,喻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朱白露觉得他之前戴的表档次太差配不上她,邵英禄立即夸喻霁买得好,让喻霁给朱白露也带一支。   温常世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喻霁便轻快地说:“希望温总不要嫌弃。”   喻霁闷在口罩的声音有些轻,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温常世,他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听周亿说过,温常世会把别人送的东西转手扔给周亿,就又叮嘱温常世说:“不喜欢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放着,不要送别人。”   温常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喻霁松了口气,他又问温常世:“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   看喻霁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温常世顿了一下。如果是别人这么问他,温常世不是说“没兴趣”就是根本不会回答,但如若对喻霁这么说,喻霁肯定会很不高兴,所以他最后还是问喻霁:“是什么?”   “哦,”喻霁眼睛又眯了一下,说,“不告诉你。”   说完喻霁突然又咳嗽了几声。咳完了,喻霁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流感传染源还是走吧,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跟温常世挥手拜拜,转身就走。   病房里没别人了,温常世看了看时间,喻霁只坐了四十分钟,比以前待得都短。   喻霁走出去,正好见周亿和助理走进来。   周亿有些意外地问喻霁:“这就走了?”   喻霁点头说:“下周他什么时候出院啊,我还想来一次。”   周亿看了看行程,说:“周二。”   喻霁面上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   周二跟今天太近了,喻霁要来茂市,怎么也要提早到周一,朱白露可能不大方便,也不一定愿意。   他对周亿说:“我赶不及过来了,不过有个礼物想给他,你能不能帮我转交?”   周亿一口答应,喻霁就放心地回去了。   没想到到了晚上,周亿又给喻霁打电话,委婉地说转交不大方便。   喻霁有点无奈地说好,心说想送温常世东西真的很难,不知道寄到他们集团大楼前台会不会被拒签。 第32章   温常世出院这天,周亿专程来电话问喻霁,昨天没来医院,这周还有没有空过来。喻霁觉得奇怪,便问周亿:“来哪里?”   “……”周亿好像也有点头痛,静音了,一会儿切回来,对喻霁说,“你到了茂市,我让人接你。”   喻霁有些感激地说好,又问周亿:“他复健得怎么样啊?”   周亿说不错,恢复得很快,喻霁稍稍放心了一些。   周三下午,喻霁看到了新闻,温常世出现在了皇后酒店的重开业现场,但失踪近半年、坐轮椅出现的事,媒体连提都不敢提,只说睿世当家人亲临。   有一张远景照片里,依稀能看见周亿推着温常世。温常世的脸小得基本上看不见,喻霁却莫名感觉温常世怎么脸拉得老长。   不过对于喻霁来说,脸拉那么长的照片上蚂蚁大小的温常世也挺可爱的,喻霁也看了许久,还去找出从来没用过的以前生日朋友送的照片打印机,把那张照片印出来了。   隔了一天,邵英禄和朱明辉两家小聚,邵英禄叫上了喻霁。   喻霁推辞的话都打好了,朱白露来了个消息:“晚上给我来。”喻霁只好删掉推辞,换上个“好的”。   家庭小聚的气氛理应是和谐欢快的,但这天,邵英禄的面色凝重得如丧双亲,岑慧珊坐在他身边,穿戴得温柔典雅,背挺得笔直,只有仔细看她搭在一起微微用力的双手,才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喻霁是自己开车去的,到得晚了些,依照朱白露发她的消息,房内其他五人等了喻霁一小会儿了。   见喻霁进门,邵英禄立刻阴沉地对喻霁发难:“还有没有点时间观念?”   “堵车了嘛,”喻霁跟他爸打哈哈,又对朱白露的父母道,“伯父伯母不好意思。”   “不碍事,也没等多久。”朱明辉看着倒是挺和气,对喻霁摆了摆手,让喻霁快坐,喻霁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圆桌很大,只坐了六个人,还空了一个位置,每两个人都隔得很远,喻霁手机震了震,朱白露发他消息:“自求多福。”   喻霁抬头看了她一眼,回她:“什么情况?”   看喻霁开短讯看之后,朱白露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菜上了一半,大家都没动筷,喻霁觉得不对。不多时,朱明辉出去接了个电话,回包厢对邵英禄说:“周亿到了,在楼下,我们一块儿去接他。”   喻霁含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吐到盘子里。   等四个长辈都出门,他才问朱白露:“怎么回事啊?周亿来干嘛?”   “我也是才知道。”朱白露说。   喻霁看了朱白露一眼,不是很信她。   朱白露又说:“现在说也没关系了,我只知道我爸为了自保把他几个商会的老朋友的信息卖给周亿了。今晚周亿来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为什么叫上我?”喻霁突然警惕起来。   朱白露低头抓紧时间跟她男朋友发短信,心不在焉地说:“凑人头吧。”   喻霁把她手机抽走了,她才正经了些,对喻霁说:“你没来的时候,他们聊了一会儿。我听他们意思,是邵伯父参与了温常世失踪的那件事,但不是主谋,我爸替他说了情。至于今晚周亿来做什么,我就真的不清楚了。”   喻霁没来得及再多问,门又被推开了,朱明辉和朱太太先进来,脸色比出去的时候看着紧绷许多。喻霁和朱白露对视一眼,两人站起来,就见周亿推着温常世进来了。   朱白露本来一手拿着手机,还在吃樱桃,看到轮椅上的温常世,大吃一惊,樱桃反正不敢嚼了,咬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温先生”。   喻霁没出声,他和温常世对视了一眼,心跳加速,马上移开眼神看着门,恰见他爸和他岑姨也走进来。邵英禄头顶上满是汗,润得油光闪闪,背拘谨地弓着,很有些畏缩地跟在周亿后面。   多了一个重要人物,侍应生忙碌地加餐具重新移位置,朱白露拿了餐巾挪到喻霁边上,心有余悸地把樱桃核吐到餐巾上,用很轻的声音跟喻霁咬耳朵:“吓死我了,那个大爷怎么也来了。”   正说着,她就看见温常世的眼神向她飘过来,吓得又挨紧了喻霁一些,还低下了头,轻声说:“还在看我吗还在看我吗,没看了跟我说一声。”   喻霁也紧张得要命,侧过脸去悄悄跟朱白露说:“我算了吧,我也不敢看他。”他只怕温常世以为他心机深沉,今天为了替他爸向周亿求情特意过来的。   “都坐吧,”朱明辉看餐具位置都摆妥了,声音有些不自然,提醒两个窃窃私语的年轻人道,“小喻,露露别傻站着。”   温常世坐在周亿和朱明辉之间,正好在喻霁对面。   坐着的时候,温常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精神也不错,穿得西装革履的,跟被喻霁养在家里的时候比起来,到底是不一样了。   不知道西装是不是他自己穿的。   喻霁趁没人注意,看了温常世好几次,确认温常世都行动无碍了,便随意听起朱明辉和邵英禄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温常世说浮夸的奉承来。   温常世从坐下开始没说过什么话,中年男子的谈话又很催眠,喻霁昨晚忘了吃助眠药,睡得不好,现下忍不住打个哈欠,温常世眼神又过来了。   这次喻霁和他对望了有两三秒,温常世眼神里也没带什么关怀情感,好像就是不过瞧瞧这个敢在他面前打哈欠的是谁。   喻霁为了掩饰心虚,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但他毫无食欲,就摆着没吃。   温常世不喝酒,邵英禄与朱明晖各喝了不少。邵英禄又喝上头了,非要全家给温常世敬一杯酒。   他先把岑惠珊带到温常世跟前,让人给她倒了一整杯红酒端过来,岑惠珊对温常世说了几句祝酒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轮到喻霁,喻霁坐着不想动,邵英禄搂着喻霁的肩膀把他拽过去,对温常世说:“犬子喻霁。”   邵英禄拿了杯酒,塞到喻霁手里。   温常世坐在椅子上,喻霁低头去看温常世,温常世也看着他。温常世仰视人也好像在俯视,他瞥了一眼喻霁的酒杯,没说话。   喻霁很久没离温常世这么近了。   在医院时,除了第一次去看温常世偷亲了一下,后来每回见面,两个人起码要隔五米,不像现在,现在弯腰就能碰到。   “……”喻霁面对温常世,不想说很官方的话,就随口说,“祝温先生早日康复。”   坐在温常世左边的朱明辉脸色沉了下来。   他今天和邵英禄提都没敢提温常世的伤,就是怕温常世惹不高兴,结果喻霁一开口就是早日康复。   邵英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转头瞪了喻霁一眼。喻霁懒得理他爸,仰头喝了口酒。喻霁这两天不咳了,但酒液划过喉口时,还是有些刺痛,喻霁就端着酒杯停了一停,想缓缓再喝。   邵英禄开口道:“怎么停了?”   没等喻霁说话,岑慧珊又开口了:“小喻。”喻霁闻声,回头看了岑慧珊一眼,岑慧珊眼里看热闹的幸灾乐祸还没消去,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喻霁道:“你也不小了,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快把酒喝了给温先生赔罪。”   喻霁面无表情盯着岑慧珊看了两秒, 握着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下,忽然把酒杯放下了,委屈地对邵英禄说:“爸,我胃疼。”   “胃疼就别喝了,”温常世突然开口,伸手把喻霁放在桌边的杯子拿起来,直接放在了侍应的托盘上,“去坐。”   温常世发话,邵英禄大气也不敢出,喻霁马上谢谢温先生,走回自己位置上坐下了。   房内的气氛愈发诡异。朱明辉和他太太僵硬地找话题,邵英禄和岑慧珊倾身着听,喻霁和朱白露放弃了参与,朱白露在桌下悄悄给喻霁发抱怨讯息,说感觉温常世像一进来,房间体感温度至少已经下降十度。   喻霁看笑了,抬头笑着看了温常世一眼,被温常世当场捉住,又立刻低下头。   当朱明辉终于和周亿切入一个正常话题时,温常世忽然用手扣扣桌子,对朱明辉道:“加份菜。”   朱明辉愣了一下,立刻让人把菜单拿上来,递到温常世手上,又问他:“温先生,是菜不合口味?”   温常世摆摆手,让朱明辉闭嘴,朱明辉闭嘴了,在一旁看温常世认真地翻阅菜单。   温常世翻了三分钟,快把菜单翻到最后一页时才停了,大概看到了他想找的菜,他侧过头,对侍应点了点菜单,道:“这道。”   “让厨房先做温先生点的。”朱明辉又加了一句。   过了不多久,温常世点的菜上了,一个份菜,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了一小碗,是小米辽参羹。 第33章   一顿饭吃完,桌上没几个人尝出了味道。   温常世先看了周亿一眼,周亿站起来,说和温先生先回去休息了,邵英禄和朱明辉立刻也起来送他们下楼。   这回两位太太没下去,朱太太看门关上了,关心地问喻霁:“小喻怎么胃不舒服了?阿姨看你这几天瘦了不少。”   “就是,”周亿和温常世一走,朱白露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插嘴道,“都快比我还瘦了。”   朱太太转过去点着朱白露,道:“我看是累出来的,以后别总拉着小喻往茂市跑。”   朱白露撇撇嘴:“宜市也太无聊了。”   “那也可以换个地方呀,”朱太太说,“整天跑茂市,小喻难道不无聊么?”   喻霁想说还好还好不无聊,及时止住了声,被朱白露含着怨气地瞪了一眼。   送客送得快,邵英禄和朱明辉回来了,两家也没再多坐,就此散了。   喻霁回了家,收到周亿的信息,说他和温常世明天中午走。喻霁想了一会儿,没琢磨明白周亿的意思,周亿又问他何时去茂市,他好早做安排。   送温常世的表到了,喻霁明天过去拿,他想了一想,问周亿:“下周五可以么?”   “可以。”周亿回他两个字。   喻霁看了会儿手机屏,总觉得今天周亿语气怪怪的,跟温常世本人在讲话似的。   到了下一周,出了新的岔子。   朱白露的男朋友换了份工作,临时调班,周末无休了,只有周三周四有空。喻霁便帮他改签了机票,又问周亿,提早两天过去行不行。   周亿那儿好像是挺高兴的,马上说行,又说他现在就去安排。   喻霁到了和周亿约定的地方,一台黑色轿车已经停着在等他,轿车七绕八绕地往市中心去,忽而转进一扇高大的铁门,又往里开了一段,穿过两边植满梧桐树的柏油路,在一栋小楼门口停了下来。   喻霁下车,一名东南亚裔的工人已经站着等他。   “温先生在楼上工作。”她带着喻霁进门。   温常世家很大,院子里和门口、家里都有不少保镖,不过家装没有喻霁想象中那么奢华,木头用得多,配色简单,窗大,很像个家。   喻霁随工人经过起居室,走上楼。   走到疑似一间书房门口,工人敲敲门,温常世在里面说:“进来。”   工人开了门,自己没有进去,喻霁脚步微一顿,小心地走进去,见到温常世坐在书桌后看东西。   喻霁走了几步, 见温常世眼睛都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就没好意思再往前走,停住了空站几秒,犹豫着开口问:“我是不是来早了?”   温常世这才抬眼看了看喻霁,指指自己书桌对面摆着的那张椅子,说:“不早。”   喻霁走过去坐下了,把送温常世的礼物放在桌上,推向温常世的方向,老老实实地说:“送给你的。”   温常世瞥了袋子一眼,说:“手表?”   喻霁点点头,他把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又将盒子拆了展开,取出手表给温常世看:“我叫他们摘了几节表带,不过你最近不是瘦了嘛,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他把表递给温常世:“要不要试一下。”   “这表……”温常世低头看着,好像想说什么。   喻霁看着温常世的表情,心口一紧,有点紧张地问他:“你不会已经有了这一支吧?”   温常世没有回答,接过手表看了一番,才说:“没有。”   “哦,”喻霁松了一口气,重新笑了笑,对温常世说,“那你戴一下嘛。”   温常世看不出高不高兴,但还是把表戴上了,表带稍松了些,喻霁没敢动手去看松了多少,只问:“要不要摘一节?”   “不必了。”温常世戴上了就没拿下来,把表盒子合上了,喻霁很有眼力见地帮他把盒子有装进袋子,身后便传来了敲门声。   喻霁回头去看,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口,道:“温先生,辅助复健的医生到了。”   “我昨晚说过,”温常世缓缓地说,“今天取消,你没听见?”   管家愣了愣,看温常世皱眉,脸色一变,低声说:“我马上送他们走。”   温常世点点头,管家还没退出去,喻霁就转回去问温常世:“为什么取消了啊,身体不舒服吗?”   喻霁知道每天下午温常世都会复健,周亿还提起过,说温常世对复健很上心,照理不会无故取消。   温常世看喻霁半晌,反问喻霁:“我累了,不行?”   说罢,温常世把放在桌面上的笔电一合,一副工作都不想做了的模样。   “行行行,”喻霁赶忙说,他看看外头天气好,又想起温常世家外头的路上也晒不到什么太阳,就问温常世,“我推你去走走怎么样?”   温常世点了头,喻霁走过去推他。   温常世的轮椅有电动控制按钮,不过喻霁感觉这位大爷还是不习惯自己动手,需要别人伺候,喻霁推着温常世,按照温常世的指示,找到了室内电梯,坐下楼,又被温常世指挥着,从他家边门出去,经过一座玻璃暖房,走到大路上。   室外空气很好,园中绿植茂盛,夏末的温度不很高,喻霁慢慢推着温常世走,微风吹着草木和行人,两人没有交谈,气氛也还算融洽。   喻霁看见草坪上有一条小径,恰好能容纳轮椅的宽度,他推来推去都是大路,觉得很无聊,就把温常世往那边推。   温常世自己是主人,都不知道阻止喻霁,在小径上安稳走了一小半路,草坪上的浇花器突然开始呈伞状洒水,喻霁猝不及防,眼前一花全身一凉,冷水就把他和温常世浇了个透。   “……喻霁。”温常世抬起手遮着水,转头发现喻霁还没动起来,黑着脸质问他,“你准备在我家草坪上洗澡吗?”   “对不起对不起,”喻霁小跑着把温常世推了出来,往大门口跑,心里又好笑又尴尬,“我带你回去。”   两个人干干净净出去,浑身透湿回来,温常世家里的管家和佣人都很吃惊,管家迎上前来,问温常世:“温先生,您怎么了?”   温常世表情很难看,没回答管家,还不准别人接手,命令喻霁立刻推他上楼。   喻霁把温常世推进卧室的门,四下张望:“浴室在哪儿?”   “那边。”温常世一指,喻霁又推着他过去。   进了浴室,把暖风开了,喻霁蹲在温常世面前想帮他把湿了的衣服脱了,抬眼看见温常世看着自己。   温常世衬衫裤子也都湿了,板着脸看上去也不那么凶,好像对喻霁很不满意,可是又并没有很愤怒。喻霁跟他对视了几秒,先忍不住笑了,伸手碰了一下温常世湿了的短黑发,亲昵地说:“温常世,你头发长的好快呀。”   喻霁的语气里掺了少少暧昧,声音轻柔,他靠温常世很近,睫毛被水弄湿了,连下睫毛都成了一小簇一小簇的。他的头发软,贴在面颊上,水珠从发梢滴下来,落在他白色的长袖T恤上。   温常世本来觉得喻霁这人挺笨手笨脚的,但喻霁这样,他也确实没有办法生气。   “我帮你洗澡嘛。”喻霁蹲着不方便,便跪了下来,胳膊靠着温常世的轮椅扶手,去解温常世的衬衫扣子。   温常世抬手要阻止,喻霁已经解开了一颗。   他垂着头,红嘴唇离温常世不到半臂的距离,解第一颗扣子的时候,喻霁的手指关节碰着温常世的脖子,带着属于喻霁的体温。   温常世手放在半空,理智想拒绝喻霁,身体却不由理智操控。   解了三颗,喻霁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温常世胸口密密麻麻的浅色伤疤。兴许车祸时压倒了碎玻璃割伤的,有些是一小条,有些一小块。   喻霁没看过温常世的这些伤。   以前上床的时候,喻霁抓破过温常世的背,几条小血痕,温常世都拿来威胁喻霁再做一次。他恢复能力是好,但也很娇气,被喻霁写着字的便利贴贴到脸上,还会过敏。   温常世本来不需要吃这些苦头的。   喻霁愣着,用指尖去碰一块大一些的伤疤,又抬头很轻地问温常世:“很痛吧?”   “出去。”温常世把喻霁的手挡开了,面无表情地对喻霁说。 第34章   “我不出去,”喻霁不容易生气,又不听话,他抬头专注地看着温常世,说,“干嘛叫我出去。”   看温常世不作答,喻霁又自顾自地伸手,要再解温常世的扣子,刚碰到湿衬衫,手就被抓住了。   温常世用一种不大、但能让喻霁感觉到在拒绝的力道扣着喻霁的手腕。   “你对别人也这么抗拒吗?”喻霁依然没有被温常世吓退,他很认真地问,“周亿说你洗澡有护工在一旁辅助,为什么别人行,我就不行?”   “你是护工吗?”温常世面色沉着,反问喻霁。   温常世松开了喻霁的手,把扣子重新扣上,遮住了自己胸口的伤痕,再对喻霁重复:“出去。”   喻霁还是半跪在温常世面前,微微仰着头,看了温常世一小会儿,喻霁说:“温常世,留疤又不丢人。”   浴室的大理石地面很冰,也很硬,跪得喻霁膝盖骨隐隐作痛。温常世的表情好像是软化了一些,又好像并没有。   “我也有疤。”喻霁又说。   喻霁抬手把T恤脱了,露出了半湿着的上半身,他手臂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有浅浅的一点一点的缝线痕迹,胸口和小腹也有不明显的两条已经变成浅白色的伤痕。喻霁的皮肤在暖光灯下白得吓人,发梢的水沿着脖子、锁骨往下,漂亮得像一尊不真实的雕塑。   他的眼神柔和,但执拗,他对温常世说:“跟你一起摔的,你不是还记得吗。”   温常世垂着眼,看着喻霁的手臂,像被魇住了似得,缓缓伸手碰了了一下喻霁的伤。他戴着手套,感受喻霁皮肤上伤口增生的不平的凸起。   “不大痛,”喻霁面色微露出些笑意,快速地说,“以防你问,我先说了。”   喻霁尝试性地重新伸手,将温常世的扣子一颗一颗往下解,温常世抬手按住了喻霁的肩膀,不过没再把喻霁推远。   温常世肋骨上打了钢钉,有手术的痕迹,腹肌的形状还在,喻霁盯着看了几眼,手抓住了温常世放在扶手上的手,忍不住侧过脸贴上去,用嘴唇触着温常世的小腹,缓缓往下吻。   “裤子也湿了,”喻霁的脸移开了一些,手往下碰住了温常世的皮带扣,轻而易举地解开了,仰着脸对温常世说,“我帮你脱了吧。”   喻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温常世,手按着温常世腿间隆起的地方,温常世还是不说话,喻霁慢慢将温常世西装裤的拉链拉开,隔着最后一层布料,揉搓着温常世。   “都这么硬了……”喻霁轻声说,“我帮帮你吧。”   温常世抓着喻霁肩膀的手紧了些,说:“不用。”   “会很舒服的。”喻霁没看温常世,伸手拉下了温常世的内裤,毫不犹豫地靠过去,舔吮温常世的性器。   喻霁的嘴唇很薄,下唇碰在性器的青筋上,鲜红色的舌头柔软湿热,舔着温常世的顶端,把顶端舔得晶莹,又张口含到嘴里。顶的喉口生疼,喻霁还是无法完全把温常世的性器含进去,便伸手圈住了温常世性器,上下动着。   他给温常世口交了许久,温常世都没有要射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以前喻霁帮温常世做这个都只是情趣,最后都要玩别的,这次太久太深,让喻霁喉咙很不舒服,便忍不住把温常世的性器吐出来,张嘴喘气。   “好累啊,顶得太深痛死了。”喻霁抬起头,跟温常世撒撒娇,却见温常世眼睛直直看着自己。温常世抬起手,紧接着,他捏住了喻霁的下巴,温常世的手套是绸质的,拇指按压着喻霁的嘴唇,力道粗重,重得让喻霁腿软。   明明硬得要命,温常世却没有流露出太多沉沦于情欲的神色,至少看上去比比喻霁冷静。   “喻霁,”温常世碰了喻霁不过几秒,便松了手,“累就先出去。”   喻霁呆了呆。   室内的旖旎与混乱散去了大半,他勉强地笑了一下,对温常世说:“也不是很累……”就是撒娇而已。   “不用了,”温常世抓过一条浴巾,盖着自己,对喻霁说,“先出去吧。”   喻霁又跪着一小会儿,慢慢站了起来,把自己湿掉的T恤穿回去。喻霁动作没有停顿,表情也很寻常,尽量表现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回头对温常世道歉:“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喻霁看错,温常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喻霁张了张口,还是没多说别的,退了一步:“我去叫护工。”接着就退出了浴室,把门关上了。   把护工叫到温常世浴室门口,喻霁陪着站了几分钟,自觉无颜面对温常世,跟管家说了一声,先跑路了。   回了酒店,喻霁洗了个澡,叫了份餐,努力不去想方才的尴尬,不料餐还没送上来,朱白露先来了。   门被人急促地敲响,喻霁打开门,朱白露眼睛通红地站在门外,一声不吭。   来茂市时,朱白露没事一般都跟她男朋友泡在一起,从没在傍晚来搭理过喻霁,喻霁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跟男朋友吵架了,便让她进来,给她倒了杯水。   朱白露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子发呆,喻霁在不远处也坐下了,两人坐了一会儿,喻霁问她:“你怎么了?”   “分手了。”朱白露很快地说。   她话音刚落,门又被人敲响了,这回敲门是来送餐,喻霁让服务生把餐车推进来,把主食放在朱白露面前,被朱白露推远了一些:“我不想吃。”   “至于吗,”喻霁尝试安慰朱白露说,“别说气话。”   他没安慰人的经验,自己想温常世想得受不了时候,也不过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发呆。看朱白露毫无反应,喻霁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喻霁想起了,好像张韫之也对他说过前一句话。   温常世听见这句话脸黑了半天,喻霁哄到献身,才把他哄开心。谁料数月后,喻霁想献身还被退货。   “能找别人就好了。”朱白露没发现喻霁走神,她喝了几口热水,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她伤心极了,一个劲地哭,也不说话,静静抽噎着,大滴的眼泪掉在她裙子上,掉到杯子里,连喻霁都看得很伤心,只好陪朱白露干坐着。   朱白露哭了许久,才又开口,鼻音很重地问喻霁:“在一起压力太大算什么借口?”   “……”喻霁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朱白露,她接过去擦眼泪。   朱白露满脸都是泪水,纸巾很快浸透了,喻霁只好又抽了一张给她。   这时候,周亿突然来电话了,喻霁看了朱白露一眼,接起来。   周亿在那头十分生硬地问喻霁:“小喻,你怎么走那么早。”   喻霁支吾一会儿,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周亿。   周亿没追问,只问喻霁现在在哪里,方不方便让司机过来接他,喻霁说不方便,周亿那儿静了一会儿,换了个人跟喻霁说话。   “什么不方便?”温常世的语气中掺着不满。   喻霁很少很少有机会跟温常世打电话,从听筒里听见温常世的声音,都觉得不大真实。喻霁突然张口结舌,温常世在那头又问他一次,喻霁靠求生本能,骗温常世道:“困,累了,想睡觉。”   温常世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喉咙还痛吗?”   喻霁握着手机,觉得自己从耳朵烧到脚趾,再烧到头顶。   “不痛了。”喻霁努力地吐字。   “累了早点睡。”温常世又说。   喻霁不知道自己怎么挂的电话,只听到朱白露在一旁对他陈述:“喻霁,你脸红了。”喻霁盯着手机暗下去的屏幕,心说现在重新给周亿打电话说自己方便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第35章   周亿等温常世用他的手机给喻霁打完电话,陪他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没憋住,问温常世:“你不是说跟小孩儿没什么好说的吗。”   温常世转头看了周亿一眼,说:“推我回房。”   周亿扶着轮椅的推手,把温常世往电梯的方向推。   轮圈滚过厚实的地毯,途经一条长走廊,两侧摆在玻璃罩中的艺术品,一部分是温常世母亲生前的收藏,一部分是温常世近年拍得。   这里每一件藏品,温常世都多少能说出些来历,产地、生产年份、拍获时间、成交价格,虽不一定能说得十分精确,至少有大概印象。   经过熟悉的地点时,温常世觉得自己的记忆很完整,碰到喻霁时,才觉得不够。   周亿把温常世推进电梯,温常世从镜子里,看见周亿按了二楼。   喻霁下午也按过,背对着温常世,浑身湿透了,T恤贴在身上,穿了跟没穿差不多。他按完了按钮,回转身,有些紧张地看着温常世,问:“冷不冷?”   温常世记得自己说了“不冷”,喻霁便伸手想来搭他额头,还没碰到,又把手缩回去了。应该是因为喻霁知道温常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缘故。   喻霁对着温常世总是小心翼翼,好像能见到温常世这件事,比喻霁本身开不开心、满不满足更重要。   而温常世知道喻霁在讨好他。   喻霁跪在温常世面前,低着头,把温常世的性器含进嘴里,喻霁的口腔很湿润,头发很软,一只手动着,一只手按着温常世轮椅的扶手。温常世低头去看,便看见喻霁无名指上有一点小红痣。喻霁的手细白,手指长,紧抓着扶手,长着红痣的手也随着喻霁上下吞吐,微微移动,温常世无法移开眼睛。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大多不知天高地厚,毛躁、鲁莽、无趣,唯有喻霁不同,喻霁是诱人的。   温常世知道自己跟喻霁上过床,且必定不止一次。   喻霁一定被他逼得哭过,腿大张着承受他的进出,皮肤不会像现在这么苍白,会被温常世弄出很多情欲的痕迹,后颈,背,小腹,膝盖,手腕。   于温常世而言,世间万物都是可供出售的货品,皆带有两种选项。它们安安静静摆在台上,由温常世选择“要”,或者“不要”。   温常世将要的收入囊中,不要的视若无睹,非常简单,从不出错。   不过喻霁是例外。喻霁的选项只有“要”,没有“不要”。   喻霁不在温常世身边,温常世便心神不宁、暴躁易怒;喻霁迂回地被弄到温常世身边,每回都待不久,总是没来由地自己跑了。   温常世不清楚为什么只有喻霁是“要”,因此他还在想。   电梯很快就到了二楼,周亿推温常世出去,经过大半条走廊,将温常世送进了房,就出去了。   护工给温常世拿了睡衣进房,温常世还没换,周亿又重新敲门进来,面露尴尬之色,对温常世晃了晃手机,说:“小喻发了条消息给我。”   温常世拿过来看,上面写:“今晚不过来了,下次让他自己约我。”   喻霁不放心朱白露一个人待在酒店哭,外加觉得就算跟温常世见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没给周亿打电话,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希望以后温常世可以直接联系他,不要这么迂回。   他陪朱白露坐着,听朱白露抽抽搭搭地说分手经过。   朱白露的小男友说,他每周来茂市都觉得很累,偷偷摸摸不能公开很不自在,朱白露的家人太高高在上,他不可能融入她的家庭,倒不如趁还能狠下心分手的时候早点分手。   喻霁对朱白露的感情生活其实不是太感兴趣,但他细细一想,想起朱白露跟男朋友每周来往两地约会是他出的主意,便强打起精神,安慰朱白露,说:“年纪太小的本来就靠不住。”   朱白露两眼通红瞪着喻霁,说:“小我也不要找三十岁的。”   瞪完又低头去看手机。   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依然忍不住通过短信互相指责。朱白露边哭边发,到了凌晨,终于在喻霁的劝说下一拍两散,把对方拉入黑名单。   喻霁松了一口气,把朱白露送走,回房倒头就睡。   回了宜市几天,喻霁没收到来自温常世的消息,只在新闻里看见温常世坐着轮椅,在距离宜市有10小时时差的地方视察产业。   温常世坐轮椅都比别人傲慢,像猎狮巡视领地。喻霁起初看着想笑,多看一会儿,好像并没办法真的笑出来。   这一整周,朱白露没再和喻霁提起去茂市的事,喻霁也没找她。周四这天,朱白露找上门来,问喻霁周末能不能陪她出席一个晚宴。   朱白露说话吞吞吐吐的,喻霁便多问了几句。搞清楚来龙去脉后,喻霁有些迟疑。   宜市商会主办30周年晚宴,邵英禄会带岑慧珊出席,朱明辉也携家人参加,喻霁去做朱白露的男伴,难免让人联想到公开恋爱关系的意思。   “拜托拜托,”朱白露在那头可怜巴巴地求他,“小喻,你就帮我一次吧。”   喻霁想了许久,答应了朱白露,但说:“不过这次之后,我们最好还是找个办法把关系弄清楚。”   朱白露支吾一会儿,就是不愿意明确答应喻霁,让喻霁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晚宴这天下午两点,喻霁还在睡午觉,就被朱白露上门唤醒。   她带喻霁去找她熟识的造型师,两人都好好打扮了一番,去往宴会的路上,朱白露看了前面开车的司机一眼,靠近喻霁,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对了,周亿跟你说过吧,他今晚不来,不过温常世会来。”   喻霁闻言便僵住了。   “没,”喻霁略带不自然地说,“没说。”   “啊?”朱白露有点吃惊,又道,“我以为你消息比我早呢,我也是我爸早上告诉我的,他说温常世突然决定过来。”   “是吗?”喻霁看着自己穿着的和朱白露同系列的礼服,自心底发问,“他来干什么。”   “谁知道,”朱白露说,又拍拍喻霁肩膀,高高兴兴道,“不过他一来就没人注意我们了。”   喻霁没被她的话安慰到,兀自陷入忐忑的沉思,思考温常世突然现身宜市晚宴的原因、温常世根本不会在意不久前刚跟他密切接触过的喻霁正在与他人交往的可能性、以及现在装突发急病的成功几率。   权衡利弊后,喻霁觉得只要温常世没想起来,喻霁曾经跟他承诺“见到朱白露掉头就走”这件事,就都不要紧。再说温常世今夜出席,应该本来就跟喻霁没关系吧。   这时候,喻霁手机震了一下。   喻霁拿出来看了一下,是温常世出事前给他存的那个号码发来的。   温常世第一次给喻霁发信息,说:“我大约八点到。” 第36章   朱白露挽着喻霁的手臂,走进宴会厅。   台上有乐团演奏轻柔音乐,台下宾客大多端着香槟杯,相互寒暄着。越是往里走,朱白露的脚步越沉重。   她今天没穿往常最爱的恨天高,只穿了一双三公分的猫跟,手捏着喻霁的胳膊,一直在神经质地收紧,不知喻霁有没有感觉出她的紧张。   朱白露远远见到她爸正和邵英禄谈笑,下意识侧过脸看了喻霁一眼。   喻霁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皮肤很白,鼻梁高,薄唇,眸色比普通人浅一些。   离朱白露学生时代在马厩外见到喻霁第一眼,到现今已过去近十年,但朱白露依旧记得自己那天的感觉。   ——这个人真的很好看。   “怎么了?”喻霁察觉到朱白露的目光,低头询问。   喻霁睫毛也长,睫尾稍稍上翘,眨眼的时候,上下睫毛碰在一起,便显得温柔可亲。   “……小喻。”朱白露忍不住叫喻霁一声,声音有些干哑。   和喻霁对视着,她的胃里无预兆地翻腾起来。她急惶惶四顾,恰见迎面走来一个端着饮料的服务生,立刻拦他下来,抓了一杯橙汁,仰头喝一大口,再把杯子扔回托盘上,硬生生将反胃感压了下去。   “我……”朱白露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说不下去了,扯扯喻霁,道,“我们先过去。”   谁知道喻霁走了两步,又不走了,他面色微沉了一些,对朱白露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朱白露心里咯噔一声,脸上挤出了点笑容,装作轻松地对喻霁说:“你干嘛啊,这么严肃!”   喻霁眼里带着不多不少的怀疑,没有接话,也不愿走。   “先过去吧。”朱白露硬是拖着喻霁往前,喻霁犹疑着,但仍是被她拖动了,随着她走向几位长辈。   喻霁脾气这么好,今晚会顺利的。朱白露心里暗暗地想。等这事过去,她一定会好好报答喻霁,不会让喻霁白白吃亏。   朱白露大约猜得到,喻霁每周去茂市见的那个人并不是周亿。不过不论是谁,肯定都见不得光。   事情一旦见不得光,反而会比较好办,大不了到时候她和喻霁一道登门去和对方解释,求得对方谅解。   喻霁跟她互惠互利这么久,她今天多占喻霁一点便宜,喻霁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原本也很难找到遂自己心意的婚姻。   邵英禄和朱明辉站在台下左方的长桌边。邵英禄是宜市商会的副会长,今夜重要主角之一,他并未带其他子嗣,只带着岑慧珊,不时和朱明辉抚掌大笑,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爸,伯父。”朱白露大大方方把喻霁的手牵住了。   喻霁的手比她想象的凉一些,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喻霁愣了一下,不露痕迹地想把手抽出来,朱白露一把抓紧了,紧张地看了看喻霁。喻霁的眼里疑问更多了,虽然暂时没有再抽出手,然而也没有配合朱白露做什么亲昵动作。   宜市商会的另一位理事站在邵英禄身边,朱白露跟喻霁一块儿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理事笑眯眯地夸朱白露和喻霁登对,说邵英禄和朱明辉都是好福气,都还在壮年就已双喜临门,自己的儿子比喻霁大好几岁,媳妇孙子都没影。   朱白露听得心里发虚,她知道喻霁在看自己,但她不敢抬头看喻霁。   与长辈寒暄完,喻霁将朱白露拉到了宴会厅的角落,低声问:“你跟我说实话,什么双喜临门?”   喻霁的脸色不大好看,朱白露估不准他猜到多少。   现在两个人都到了宴会厅,大局已定,喻霁想跑也难,朱白露这么想着,便放松了一些,对喻霁柔声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喻霁说了几个字便停住了。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他们离大门远,只能见到众人向大门口拥过去,像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似的。   朱白露注意到喻霁忽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转眼去看门口。   “怎么了?”她顺着喻霁目光看过去,推测,“温常世到了吧。”   喻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回过头问朱白露:“双喜临门,究竟是什么喜?”   音乐停了,主持上台,众人也都入了座,朱白露遥望着台上,嘴唇张开,又合上,等到宜市商会的会长站上去,掌声都响起来,她转头对喻霁轻笑了一笑:“你马上会知道的。”   喻霁眼神有些冷淡,近于审视地盯着朱白露。   朱白露没见过喻霁这样的神色,无法判断喻霁的情绪,便拉着喻霁的袖子,厚着脸皮说:“先说好,你不许生气。”   “生什么气?”喻霁缓缓地把朱白露的手推开了。   会长的讲话简短,紧接着是邵英禄上台。   “你听伯父说嘛。”朱白露看着邵英禄接过话筒,松开喻霁的袖子,轻轻对喻霁道。   喻霁背挺得很直,挺拔地站在朱白露身边,望着他的生父。   邵英禄说话不与会长一样官方。他没拿稿子,即兴说了些应景的话,把场上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他从商会建初说起,数各年大事,朱白露没认真听,她等着邵英禄的最后一段。   “顺便,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说。原本我不愿意这么高调,不过会长知道之后,说这不仅仅是我邵英禄家里的喜事,也是我们宜市和茂市两家商会的喜事,逼着我今天跟大家宣布,”邵英禄说,“下个月三号,犬子喻霁将与明辉家的千金朱白露订婚,请帖会发到各位手上,诚侯各位光临。”   喻霁将眼神从邵英禄那儿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问朱白露:“你怀孕了?”   朱白露小心翼翼地看着喻霁,她想去拉喻霁,跟他认错,喻霁却像有所防备一般,挡了一下,继续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定的日子?”   “前天……”朱白露说,“那天邵伯父在我们家,他知道的时候可高兴了,他立刻就让人去选日子,我连阻止也来不及。”   “是吗?”喻霁突然笑了,他嘴角扯开了一些,眼里毫无笑意, “我爸高兴啊?”   朱白露看得心惊,后退了一步,结巴地说:“对,对啊。”   “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的孩子是谁的?”喻霁轻声问朱白露,“你以为你和孙文星的事在场有哪几个人不知道?”   这是喻霁第一次对朱白露说出她前男友的名字。   朱白露看着喻霁没有显露任何感情的眼睛,心重重一沉,眼睛都热了起来,水汽聚集着,因为这样的喻霁让她很害怕。   “可是他——”朱白露停顿了几秒,挣扎着想辩解,却被喻霁打断了。   “——白露,”喻霁说得很慢,乍听上去,语调温和,话音落了,方让朱白露觉得冰,他一字一句地问朱白露,“如果他不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在知道你怀孕的时候就会把我叫到你家去,何必让你把我骗来?”   朱白露背靠着墙,忍着胃里又泛起来的酸,眼泪终究还是掉下来了。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她抽噎着,压抑大声哭叫的情绪,断断续续地反问喻霁,“不然我怎么办呢?”   她透过遮了视线的泪水,看见喻霁还是没有要松口的样子,心里涌起铺天盖地的无助、恐惧和恨意。   喻霁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两个本该在场内做主角的人,却在宴会厅的角落对峙。   “我怀孕你没责任吗?”朱白露站了一会儿,她的小腿抽痛起来,应当是抽筋了,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她对喻霁袖手旁观的恨压过了理智,占满了整个大脑,压低了声音,吐字带出一些歇斯底里,“你不拉我去茂市,我说不定早就跟孙文星分手了啊,我会有这个孩子?”   喻霁看了她一会儿,问她:“所以今天找我负责?”他把西装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来,递给她,说:“擦擦眼泪。”   朱白露哽咽着,接过手帕,擦了擦脸,情绪缓和了少许,又靠近喻霁,贴着他,软言好语地游说:“你别生气了,我陪你去茂市跟她解释。”   喻霁注视着她,对她的示弱不置可否。   “你看,你见她还要偷偷摸摸的,她能上得了台面吗?难道没有我,你还能跟她结婚啊?”朱白露攥着手帕苦苦哀求着,又揪住了喻霁的衣摆,“你暗地里跟她怎么来我都不会管。我只想留住这个宝宝……喻霁,你帮我一次,只要这一次,好不好?”   “白露,”喻霁衣摆从朱白露手里抽出来,问她,“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很好说话?”   朱白露语塞地盯着喻霁的脸,过了少顷,她脸上的哀容消失了。   她问喻霁:“你有什么毛病?今天你不跟我订婚,明天也会被你爸逼着跟别人订婚。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吗?”   喻霁“嗯”了一声,说:“我跟你是不一样。”   他想了想,才继续说:“我喜欢的人,愿意偷偷摸摸去见他,但不愿意他偷偷摸摸来见我。”   朱白露眼里盈着的泪水又被她眨了下来。   喻霁的样子跟她设想的太不同,喻霁像一个正在看幼童哭闹的成年人,宽容但无情。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像在提示朱白露,哭闹在他这里不会得到反馈的。喻霁不会因她的任何自我伤害的举动而动容。   “别闹了,白露,”僵持一会儿,喻霁终于还是再开了口,他按按朱白露的肩,对她说,“该长大了。”   朱白露心里很绝望,也很空虚,她上前了一步,额头抵着喻霁的肩膀,忍无可忍地伤心地哭起来。   这次喻霁没推开她,低声安慰说:“就说问题在我吧,你说我什么都行,婚就不订了。”   朱白露哭得把喻霁肩膀都弄湿了大半,才止住了,抬头去看喻霁,喻霁垂着眼看她。朱白露和他对视了几秒,不由自主地说:“你真的很喜欢她。”   喻霁笑了笑,没有接话,朱白露又拖着鼻音问:“她特别好看吗?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吗?”   “我知道不是周亿,”看喻霁的眼神,她又补充,“是不是特别好看啊?”   “特别……”喻霁说着话,看着朱白露身后,忽然顿住了,然后快速地对她说,“特别笨吧。”   “啊?”朱白露不解地看着他。   喻霁突然按着朱白露的肩,施力让她转回身看她背后,朱白露看见温常世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两个保镖,冷淡地看着他们。   “打情骂俏完了吗?”温常世说。   喻霁在朱白露背后,松开了手,对她说:“刚才不是说解释吗,马上帮我解释一下。” 第37章   朱白露看见温常世,如遭棒喝,不但没解释,还惊惶地后退,“砰”一下撞在喻霁身上。   “解释?”温常世拄着拐杖,靠近了一步,扫了朱白露一眼,不冷不热地问,“解释良辰吉日怎么挑?”   喻霁很无奈,知道朱白露是靠不住了,便看着温常世,一大堆理由抵在舌尖,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先别生气。”   朱白露转头看了看喻霁,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也只会这招。   “大喜日子,我生什么气?”温常世笑了笑,又说,“下个月三号,你动作倒快。”   喻霁想说自己没有要订婚,看到不远处朱明辉端着酒杯地走过来。   “温先生,”朱明辉热切地过来,“我正——露露?”   他看见女儿眼睛红肿地站在喻霁身侧,愣了一下,问:“怎么哭了?”   “没什么。”朱白露有点害怕地小步往后挪,她抓住喻霁的胳膊,想找寻一点安全感,没想到喻霁很快速地挪了一挪,抓到手的胳膊又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朱明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对朱白露道:“你差不多一点,别给我在外头丢脸。”又转头讨好温常世道:“温先生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您要去哪里,我这就带你过去。”   温常世摇摇头,面上露出些嘲讽似的笑意,对朱明辉道:“刚好见二位在这里,我过来恭喜。”   朱明辉被温常世弄得有些糊涂。   在朱明辉的记忆中,除了重要人物的家中大事,温常世几乎从不出席此类社交场所。   有一回,朱明辉和一位茂市好友一道,在一场酒会上遇见温常世。   好友和温常世有少许往来,常以此为傲和众人吹嘘。喝得微醺时,好友再三邀请温常世做他孩子的证婚人,温常世推了几次,不耐烦了,当众拒绝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今天只不过知道了两个小辈要订婚的消息,温常世竟然愿意拄杖过来亲口道恭喜,难不成是受伤之后,才发觉了生命宝贵,准备做一个有人情味的人。   “方才听朱太太说起,没听仔细,我冒昧问一句,”温常世随意地问,“朱小姐预产期是几月?”   朱白露如鸵鸟般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有要回答的样子。朱明辉呆了一下,不敢随意揣摩温常世的意思,便犹豫地说:“明年六月。”   温常世说好,又转头对喻霁说:“恭喜你,这么年轻就做爸爸了。”   喻霁没接话,他抿了抿嘴唇,顿了一下,转过头去,对朱明辉道:“温先生刚才说楼上太闹,想去楼下坐坐。”   “哦,好,那我让——”朱明辉愣了愣,想说叫人安排,却被温常世打断了。   “——我说了吗?”温常世看着喻霁,问。   喻霁脸白了白,刚要开口,温常世又“哦”了一声,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缓缓道:“好像是说了。”   喻霁静静地看了温常世少时,询问:“我和白露陪您下去吧。”   温常世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朱明辉站在一旁,说:“我也——”   “——不用。”温常世看他一眼,不大客气地说,“我下去是找清静。”   办晚宴的酒店是邵英禄的产业,喻霁有段时间常带朋友过来玩,还算熟悉。他四下张望,看见酒店的总经理站在不远处,便走过去对经理说了事由,经理立刻清了一间贵宾室出来,带着几人往电梯口走。   电梯门要关上时,邵英禄匆匆忙忙跑来,挤进电梯,对温常世说:“温先生,我陪您下楼。”   温常世的两个保镖,和他本人都人高马大,经理和邵英禄都长得胖,温常世还住了拐杖,电梯里一共七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喻霁站在温常世身边,跟他靠得近了,手背蹭到了温常世的西装裤,忍不住把手缩回来一些,抬头看了温常世一眼。   温常世没看喻霁,眼睛直视前方,唇角很平,依旧是那张让人辨不出是喜是怒的脸。   喻霁低了头,又看着温常世的鞋尖和拐杖。   他很久都没见过温常世站着的模样。   温常世的腿好不容易在喻霁家里养好了,又徒生磨难;今天破天荒给喻霁发了条短信,喻霁还让他不高兴了。   喻霁觉得他跟温常世大约真的是挺难的,调子总不一样,今天勉强,明天也勉强,没有哪天处得顺,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做成普通的相爱情侣,出门拥抱,回家接吻。   毕竟温常世醒了之后连手都没给他碰过。   电梯到了五楼,门开了,邵英禄一步跨出去,在门口等着温常世。   温常世动了动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去,喻霁侧身让温常世的保镖先走,才和朱白露跟在后面。   高额区进门第二间贵宾室里,站着两个荷官,看见大老板走进来,都低头问好。   邵英禄亲手开了筹码箱,嘱咐荷官道今天温先生在这里随意玩,给赌场添点好彩头,赢了兑给温先生,不赢算邵英禄的,只要陪温先生玩到尽兴。   温常世点了点头,在加勒比扑克桌前坐下,把拐杖扔给保镖,回头对邵英禄说:“荷官不必了,找个喻家的过来坐庄。”   邵英禄怔了一下,转头看了喻霁一眼,推了推他:“还不快去。”   喻霁走过去,坐到了荷官位置上,按了洗牌键。   “邵会长,”温常世随意挑了几个筹码摆上台,又回头看看邵英禄,不紧不慢地问他,“还带人站着,是怕我出千,还是怕我赢钱?”   邵英禄无端又被温常世损了一句,暗道倒霉,赶紧叫上经理和荷官,退出贵宾室。   走到门口,邵英禄又被温常世叫住,温常世指指天花板上的摄像头,邵英禄点头对经理道:“现在就叫人关了。”   温常世的其中一个保镖站到门外,关上了门,贵宾室里变得清静不少。   “愣着干什么,”温常世点点桌子,不冷不热地对喻霁道,“发牌。”   喻霁按了键,洗牌机吐出纸牌,他在温常世面前摆了五张,自己也拿了五张,翻出一张明牌,是张五点。   “我没订婚。”喻霁发完牌,低声对温常世说。他说完觉得有点难受,又和温常世一眼拿起牌来看了看,牌面也不怎么样,便放了下去。   温常世没理会喻霁,兀自加了码,敲敲桌面,喻霁手停了一下,直接挑出筹码返给了温常世,收了牌。   温常世拿进筹码,没急着放,问喻霁道:“算算日子,是九月有的吧?”   喻霁没答话,抬起头去看站在门口闷声不响的朱白露。   朱白露见喻霁往自己这里看,虚晃了晃,慌张地低下头去,不想跟喻霁对视。   “白露,”喻霁盯着她,一点不开玩笑地说,“你帮我说。”   朱白露后退着,手又碰到铜制的门把了。她低头站了很久,手放在后面摩挲把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事,又酸又苦又怕,最后又被喻霁催了催,她才松开手,往前走了了几步,站到了温常世一米远的地方,手碰着扑克桌,小声承认:“温先生,我的小孩不是喻霁的。”   温常世没看她,放了筹码上桌,对喻霁道:“发牌。”说罢才转头对朱白露说:“朱小姐误会了,我对你怀了谁的孩子不感兴趣。”   朱白露尴尬又难堪,涨红了脸去看喻霁,她想走开些,但细猫跟在地毯上踩不太稳,脚一动就扭了一下,手按住牌桌才没摔跤。   喻霁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垂着眼睛按了发牌。只是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喻霁推牌不大稳,牌掉了一张,他又要给温常世推过去的时候,被温常世制止了。   “这不合规矩吧。”温常世按着喻霁推过来的牌,说。   “那你想怎么样?”喻霁抬眼看着温常世,问他。   温常世靠着椅背,手拿起一枚筹码,又扔回去,道:“换点有意思的赌。”   喻霁顺从地点了点头,将牌放好了,问温常世:“温先生想赌什么?”   朱白露站在台边,看着喻霁。   喻霁的头发原本被固定了往后梳,刚才和她折腾一番,有些乱了,有几丝垂下了在额前,他穿合身的礼服,举手投足都让人移不开眼。   她精神异常恍惚,似乎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喻霁这个人,明明挺熟,常常见面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陌生得让她畏怯胆寒,让她很想快点走了。   取消婚约可能很难,但站在这里更难。像陡然撞破了别人最不便为人知的秘密,她坐立都难安定,浑身没一处地方摆得舒服。   温常世沉默了一小会儿,指了指喻霁被袖子盖起来的手腕,说:“戴的什么表?”   朱白露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喻霁没动,对温常世说:“表不行。”   “为什么?”温常世说着,把自己的戴着的表摘了,摆在桌上,说,“就赌这个吧。”   不知为何,喻霁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和温常世隔着桌子对视几秒,低头把自己袖口拉起来一点,露出了半个表面。   朱白露见过这个表,挺贵的,但说实话有点老气,不大适合喻霁。   喻霁拉了一半,又反悔了,松了手对温常世说:“这个不行,换一个吧。”   “怎么不行?”温常世这次很怪,非常坚持地要赌这个。   喻霁看了他半天,眼睛变得有点红。   他抿着嘴唇,瞪着温常世,呼吸带着不明显的急促,像在压着情绪。   两个人对峙了很久,喻霁说“好吧”。   他抬手把表摘了,扔在温常世面前,表盘撞在扑克桌的木质边缘,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喻霁站了起来,对温常世说:“我不要了,行了吧。”   喻霁表摘下来,温常世倒愣住了,表情也变了,不再生硬地绷着,反而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送你了,你自己玩吧,”喻霁说完就往门口走过去,走了一半掉头回来,问朱白露,“要不要送你回家。”   朱白露没敢看温常世,点点头,喻霁想带她走,手腕被温常世抓住了。   “谁让你走了。”温常世说着,牢牢握住喻霁,把喻霁往他的方向拉。喻霁低头看他一眼,一声不吭,用十分的力气想把手抽出来。但他力气没温常世大,温常世死死拽着他不放,还不说话。   喻霁怎么都抽不出来,怒气和委屈终于压不住了,冲着温常世发火:“你够了没有?你想怎么样啊?”   喻霁气得想哭,又不敢用太大力推温常世,怕温常世又受伤。喻霁战战兢兢大半个晚上,被人逼婚,差点多个孩子,被温常世冷嘲热讽,还被逼着摘手表。   喻霁声音不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完用另一只手去按温常世的肩,谁知两只手都被温常世抓住了。   “喻霁,”温常世他抓紧了喻霁的手,一松都不松,看喻霁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一下慌了,语速不自觉加快了,,“你别哭。”   喻霁挣扎了几下,就停了。他胸口起伏着,盯着温常世,眼里都是遮不住的伤心和气急。   “不是,”温常世很少说话这么磕巴,他看喻霁半晌,说,“我不是……”   温常世说完“是”字,停了很久,等喻霁情绪平静了,他低声对喻霁说:“你别哭。”   “谁哭了。”   朱白露听见喻霁这么说。   喻霁的尾音好像被谁吞了。   朱白露本来低着头不敢抬,听着没动静了,微微抬起眼看,看见喻霁背对着她,俯着身,不知在做什么。   喻霁的手按着温常世椅子的扶手,手腕被温常世抓着,他的手背很白,手指扣在扶手架子上。   一开始,温常世抓他抓得很牢,过了没多久,逐渐放松了。   接着喻霁的背动了一下,好像是想要站直,但温常世比喻霁快,又抬起手,按住了喻霁的后颈,把他压了回去。 第38章   朱白露很快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她又把头低了下去,站在桌边,想挪到门外去,脚刚一迈,喻霁站直了。   喻霁侧过身,没回头,倒是温常世一抬眼,看见还站着的朱白露,两人眼神对住了,温常世稍皱了皱眉,朱白露当即主动地问:“我可以出去了吗?”   温常世颔首,朱白露拔腿就走,走了几步,温常世在后面叫她:“朱小姐。”   朱白露又转回身,紧张地问:“还有事吗?”   “稍等。”温常世将手机拿出来,拨了朱明辉的电话。   朱明辉接得很快,恭顺地问温常世玩得怎么样。   温常世没跟他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令千金和喻霁的订婚请帖印好了吗?”   朱明辉正在晚宴现场,邵英禄站在他旁边接受朋友恭喜。   听了温常世的问话,朱明辉不明所以,但也不敢不回答,便略有些迟疑地说:“还没有去印,我——”   他没说完,被温常世打断了。   “——既然没印,喻霁的名字就不必加上去了。”温常世说。   朱明辉紧握着手机,拧起眉峰,瞥了邵英禄一眼,伸手拍拍邵英禄的肩,示意邵英禄跟他一起出来,又强压着心头不适,问温常世:“温先生何出此言?”   邵英禄看朱明辉脸黑着接电话,立刻终止了闲聊,跟着他往角落走去。   “朱小姐和喻霁一致认为,孩子跟生父生活在一起,人格会更健全。”温常世用他往日的那副腔调对朱明辉凉凉道。   朱明辉听明白了温常世的话,脚步一顿,咬紧了牙关:“你——”   朱白露跟个没权没势的臭小子谈过恋爱,在场不少人知道,但她的孩子跟喻霁没关系这件事,怀疑的人也有,清楚确定的还真没几个。   连他自己也是前几天跟他太太追着朱白露逼问许久,朱白露才吐露实情。   但就算他孙子不是喻霁的种,干温常世什么事。   “订婚礼非要办,也可以,不过喻霁就不来了,”温常世继续说,“我不介意让助理买几份报纸广告,把你外孙和喻霁的亲子鉴定证书放上头条。”   “……”朱明辉知道温常世敢说就必定会做,一时间怒火攻心,几欲破口大骂。   但温常世手里握着大笔朱明辉见不得人东西的证据,他不敢跟温常世撕破脸。   朱明辉和邵英禄走到角落,怒极反静,方放低了姿态对温常世说,“温先生,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何必插手我朱家和邵家家事?”   “邵会长在你身边?”温常世并不接朱明辉的话,问他。   朱明辉深吸了一口气,道:“在。”   “替我转告他一声,”温常世那边突然停了停,朱明辉等了一会儿,温常世说,“今天晚上,喻霁我先带回去了。”   温常世挂了电话,又看了看朱白露,见朱白露一动不动,把手机放在牌桌上,看着她。   朱白露惊了惊,反应过来,跟喻霁和温常世说了再见,冲门口快步走过去。   门里的另一个保镖也跟着她出来了,留温常世和喻霁在房里。   电话讲到最末,温常世去握喻霁的手。   喻霁还是生气,不想给温常世握。   可是温常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他态度强硬,喻霁又心软,两个人较了一番劲,温常世跟身体不舒服一样皱了一下眉头,喻霁的手便还是顺着他心意,给他抓在了手里。   “今晚跟我回去。”温常世说完,想了想,象征性地加了一个问句,“行吗?”   喻霁低头看着他,眼睛的红还没褪去,和温常世对视着,低声说:“你说都说了,还问我?”   “对不起。”温常世毫不犹豫地认错。   喻霁没说话,嘴唇微微张了一下,眼睛里又有一点水气漫起来,隔了一小会儿,喻霁才对温常世说:“你现在道歉倒是很溜。”   “是我自己要订婚的吗,你还跟我发脾气,”喻霁又说,“你不开心,我就开心吗。”   刚出车祸时,喻霁腿上都是撞伤,其实也走不好路,蛋白线不吸收,一个人去张韫之的医院拆线,身体好了一点,一次次跑去医院看温常世的脸色。   他过得也不舒服,也不是每次从温常世待的医院,从温常世家里回来,都兴高采烈、心满意足。   只不过比起温常世的冷言冷语,喻霁更怕连面都见不到而已。   “温常世——”喻霁想问温常世,你那时候跟我说我们会更好的,是不是在骗我啊,但是现在的温常世根本不记得这些,说了也没有用。   喻霁以前跟温常世说,如果温常世不守信用,喻霁就去茂市拉一条温常世始乱终弃的横幅。现在想起来,喻霁觉得好笑,没出事开玩笑,才会说什么拉横幅。   喜欢的人不喜欢他,见一面如同死一次,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见他。   温常世坐在椅子上,抬起头喻霁,他对喻霁说:“对不起。”   半个多小时前,喻霁在想,温常世是不是到明年也不会让他亲近。   五分钟前觉得温常世此人恼人至极,希望他半个月内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温常世一露出和以前很相像的温柔样子,喻霁又就地倒戈,说:“你最好是真心在道歉。”   “我昨晚做梦,”温常世突然说,“梦到和你道歉。”   “是吗。”喻霁语调很平,对温常世的梦没什么兴趣。   “梦里你也哭了,我才道歉,”温常世又说,“有这回事吗?”   喻霁看着温常世,温常世也看着喻霁。喻霁的面颊因为生气而染上了不多不少的粉,他瞪温常世片刻,说:“没有。你唯一一次跟我道歉是因为你饿了。”   温常世看着喻霁笑了,他扣着喻霁手指,垂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拿了喻霁扔在桌上的手表,帮喻霁戴回去,扣好了,说:“我骗你的。我会饿到道歉吗。”   温常世记忆里的喻霁还是不多,但喻霁的轮廓好像每一天都清晰了一点,而和喻霁的相处方式像本能。他终于知道怎么跟喻霁说话,会让喻霁开心。   昨晚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没有温常世,只有喻霁,却让他觉得很真实。   喻霁住在海边的一栋大房子里,背着大提琴,喻霁坐在起居室拉大提琴,背对着落地窗,喻霁化了妆,没卸干净,喻霁生气了,躺在沙发上,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喻霁的小腹很平坦,皮肤白而细腻,随着呼吸起伏。   “你知道什么,”喻霁抿着嘴唇,不像刚才那么生气,但还是跟温常世唱反调,“你现在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温常世不和喻霁多做争辩,也没说好听的话。   他没耐性地松开喻霁的手腕,又按着喻霁后颈,强硬地要喻霁附身,跟他接吻。   喻霁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接吻的时候却很害羞。   他贴着温常世的嘴唇,闭着眼睛,脸侧过一些,鼻尖蹭着温常世的脸。喻霁的呼吸里有股暖意,像在沙漠徒步迷路的人终于找回方向,看见终点时,喝的最后一口水。   温常世是不浪漫又唯物的人,最近才明白心跳速度会因情绪改变。   喻霁安静顺从时变慢,喻霁对他笑变快,喻霁按时赴约时变慢,在喻霁对他生气的时候,想到喻霁曾经在病房偷吻他时变快。   温常世越吻越跟以前一样没分寸,喻霁被他咬痛了,睁开眼睛,要起来,被温常世搂住了腰。   喻霁觉得温常世很不要脸,推着他肩膀说:“满天花板都是摄像头。”   “你爸不是关了吗?”温常世没被他推动,在喻霁腰上施压。   喻霁只好面对面坐在温常世腿上,忍受温常世动手动脚,被温常世从下巴吻到耳后,喻霁受不了了,问温常世说:“你怎么要么不碰我,要么就乱来。”   “刚才是气过头了。”温常世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喻霁看着温常世,问他:“你真的觉得她怀我孩子了吗?”   温常世没说话。   喻霁看他一会儿,塌着腰,贴在温常世身上,嘴唇压在他耳边,说:“你想多了吧。”   “什么年轻爸爸,”感觉温常世按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喻霁咬着温常世的耳朵说,“我要是能怀孕,现在肚子比她大多了。”   温常世住的酒店离这间不远。   到了夜里,温常世的胫骨总是痛,便没勉强自己,让保镖把轮椅从车里拿上来,要喻霁推他下楼。   喻霁跟他坐到车里,温常世闭眼小憩,将手套摘了,非和喻霁牵着手。喻霁的手机一直震动,邵英禄给喻霁发了不少短信,喻霁烦不胜烦,就把手机关了。   进了套房,喻霁自觉承担护工职责,到浴室看了看,放了一浴缸的水,把外套脱了,衬衫挽起来,走到起居室,对在看新闻的温常世说:“洗澡了。”   这次温常世没拒绝喻霁,由喻霁解开他的衣服,露出大大小小的伤疤。   喻霁本来没想和温常世做什么,温常世伤还没好,不适合激烈运动。   不知怎么一回事,喻霁被温常世骗得脱了衣服,两个人在浴缸里厮混半天,最后还是没能拒绝温常世。   喻霁不敢让温常世多动,便坐在温常世身上自己做润滑。浴缸里绵密的泡沫遮着他的的下半身。   温常世专注的眼神让喻霁觉得很羞耻,他用手指把自己撑开,水混着润滑剂进去,随喻霁手指的进出滑动,异物感变得格外强烈。温常世等了一会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喻霁泛红的脸,喻霁弄得没什么力气,想喘口气,低头去碰温常世的嘴唇,却被温常世握着胯,硬生生挤了进去。   喻霁很痛,他缓了一会儿,抬起腰,又慢慢压下去,重复了几次,就涨得动不了了,只能贴住温常世前后动着腰磨蹭。   温常世硬得要命,喻霁磨蹭了几下,已经像被温常世压着弄了很久,腿根酸软着,怎么放松都受不了,又想让温常世先出来,却被温常世抓着顶了一下。   温常世顶得太重,喻霁咬着嘴唇没叫出来。   “动啊,”温常世低声问喻霁,“怎么不动?”   喻霁喘着气,趴在温常世身上,任由温常世从他身体里轻抽出来,又重重撞进去。   “这都受不了了,”温常世边用力弄他,边问,“以后我好了你怎么办。” 第39章   这可能喻霁是从十三岁外公生病那年至今,睡得最稳的一觉。   喻霁挨着温常世睡,温常世体温比他高,躺在身边像个暖炉。喻霁用手背碰着温常世的手背,温常世把喻霁拉进怀里搂着,喻霁闭上眼睛,睡着前胡思乱想,觉得温常世今天带他回酒店,不过是占有欲作祟,或许也不是多喜欢自己。   温常世没承诺他什么,但也没拒绝。喻霁要求低,默许的开端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喻霁不怕吃苦,怕的只是怀抱着希望吃完苦,最后还是什么也得不到。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常见到喻霁自己都不是很信,这次运气会改变多少。   睡完一觉,接下来会怎么样,喻霁不清楚,但他躺在哪里都不如躺温常世身边更有安全感,还是先睡吧。   早上喻霁睁开眼,发现温常世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静静地看平板电脑。   喻霁一动,温常世就注意到了,他先看了喻霁一眼,把平板放到一边,顺手把喻霁遮着眼睛的头发拨开了。   “几点了?”喻霁问他。   喻霁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哑,便坐了起来,想下床倒水。   他背对着温常世,要弯腰去捡昨天丢在地上的浴袍,手刚碰到浴袍的一角,被温常世拦腰捞了回去。   喻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又被温常世压住了。   “你干嘛。”喻霁按住了温常世放在他腰上的手,问他。   “别动。”温常世正经地说。   温常世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腿脚不便,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喻霁身上,压得喻霁喘不过气。   “你挪一挪,我想喝水。”喻霁推了一下温常世肩膀,好声好气地说。   温常世又搂了喻霁一小会儿,松开手,看着喻霁下床穿浴袍。   昨天晚上其实做了一次,但有点久,喻霁走路一直打软腿,便靠近了墙,用手扶着,慢吞吞地走。   他喝了水,又去洗漱了一番,走回温常世身边,坐在床上,看着温常世发呆。   温常世又在和周亿通话,他听周亿说了少顷,挂下电话后,抬头对喻霁道:“一会儿跟我回茂市,我下午有会。”   喻霁抓着自己的浴袍带子,没有直接说好,他想了一会儿,说:“你要带我回去吗?”   温常世看着喻霁,稍皱了皱眉,问:“你不愿意?”   “我不知道。”喻霁缓缓摇了摇头。   他总觉得自己有点颠沛流离的意思,邵英禄靠不住,便依靠温常世。被人从这里带到那里。   喻霁捡温常世的时候想得简单,他没想到自己会和温常世有什么情感纠葛,最多是希望温常世可以看在自己救了他一命的份上,帮他把外公带出来。   温常世说话有用,让邵英禄不为难他也很简单。   喻幼怡给喻霁买过大笔信托金,喻霁一直没领,等外公出来了,喻霁可以带着外公去随便什么舒服点的地方定居,自己就去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或者上学,有自由就好,别的都可以变动。   现在温常世突然说愿意带喻霁回家,但他带喻霁在身边干什么,喻霁对他又算什么,温常世什么都不说。   喻霁猜不透温常世,脚踩不到实地,但温常世大于自由这么多,要喻霁踩不到地就换路走,他不甘心。   “不知道什么?”温常世问喻霁。   “不知道你带我回去干什么。”喻霁说完,觉得有点尴尬,便拿过床头电话开机,屏幕上显示一堆未接来电和信息,谁的都有。   他看了看张韫之发给他的,张韫之问他在哪里,说现在宜市圈里传遍了。   喻霁慢吞吞给张韫之回:“什么传遍了。”   他知道张韫之脸皮薄心地善良,便自发猜测:“传邵英禄儿子被温常世带回去睡了吗?”   “没说错啊。”喻霁又发。   发完没几秒,喻霁就收到了张韫之给他发了一大串省略号。   喻霁笑了笑,突然发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他青春正好,大把时间在排队等他虚度,喜欢谁就要认真追,胆怯犹疑才是浪费。   他把手机锁了屏,看着温常世,凑过去吻他。   一大清早,两人吻着难免走火,喻霁腰被温常世搂着,往他身上贴。   喻霁是先移开的那个,他又亲了一下温常世的脸颊,问温常世:“怎么不说话,带我回去干什么。”   温常世还没说话,喻霁又说:“我很难伺候的,你带我回去又始乱终弃,我就站到茂市市中心拉横幅。”   喻霁看上去是在开玩笑,眼睛里却写着执拗和紧张。   温常世根本没见过喻霁这样跟他开玩笑这样任性,但他觉得这个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手心冒汗。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在茂市的喻霁,陪他逛公园,拿着手机读公园简介,袖子上戴彩虹徽章,陪他俯瞰皇后酒店左翼。   和别的喻霁,躺在他身边,灯很暗,喻霁抓着他的手,说:“说话不算话就剁了你。”   温常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了,也记得喻霁的表情,喻霁柔软的手指,抿着的嘴唇,和近在耳畔的声音。   在喻霁家里很多个轻松或沉重的夜晚,喻霁哭的样子和笑的样子,他被温常世忘记过的喜欢,喻霁的拥抱亲吻,哄骗质疑,生气妥协,都从迷雾里渐渐透出了轮廓。   温常世看了喻霁许久,喻霁也等了很久。   喻霁以为温常世觉得自己事儿太多了,刚要随便找个台阶下,却听温常世开口说:“不敢。”   喻霁愣了一下,定定看着温常世。   “我让周亿拟一份五年计划,”温常世又说,“明天给你过目。”   喻霁“哦”了一声,他心里很乱,不知道是温常世碰巧说对的还是真的记得,便坐直了,想了会儿,问温常世:“初步目标呢?”   套房里窗帘没有移开,室内还暗着,空气里的香氛气和昨晚留下的情欲气味丝丝扣在一起,布置并不隆重,音乐灯光礼物与旖旎氛围,统统没有。   场景完全不合表白常理。   然而喻霁看着温常世的眼睛,还是毫无来由得紧张到几乎无法顺畅呼吸。可能是因为温常世的眼神比以前都要复杂。   喻霁手机响了,温常世伸手拿过来,看见是邵英禄的电话,直接挂了,又看向喻霁,继续话题:“初步目标?”   喻霁点点头,“嗯”了一声,温常世说:“初步目标,三茶六礼,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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