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到民国当导演》 作者:拉棉花糖的兔子   强推奖章:   现代导演纪霜雨穿越民国时代,为生计只好四处求职,利用后世观念编排传统戏曲、刚刚发展的话剧,以及方兴未艾的电影,带领华夏戏剧崛起。也在期间结识了商人周斯音,坚定的无神论者纪霜雨遇到迷信的周斯音,故事啼笑皆非起来。   文章流畅诙谐,讲述主角纪霜雨穿越后的成名经历,明明可以靠脸吃饭,总是被误认为是演员的他,非要用现代技巧来惊艳观众,屡破票房纪录,甚至因为能力太强,让投资人们你争我夺。人物形象鲜明,萌点与笑点齐飞,打脸和苏爽并存。 ============== 第一章   号寒的北风一过,京城的天成了阴沉的鼠灰色,小雪落下,倒是遮住了街上弥漫的尘土。虽说京城的冬天很少下雪,但能为这雪花欢乐的只是少数人。   火车的哨子声,电车的铛铛声,夹着各类小贩的叫卖并唤头声,卖药的镯铃、收旧物的小鼓、卖油的梆子……长长短短,一并钻进满京城的大小胡同里。   京城没有春秋,阴惨惨的冬天通常是陡然到来的,人们会匆忙披上御寒的皮衣。   或者像纪霜雨这样,裹着自己仅有的一件半空心棉袍。之所以说‘半空心’,是因为这衣服里还存着一点棉絮,倒能充满一半空间,不算完全凄惨……   纪霜雨所有头发一丝不露地藏进毡帽里,仅露出张白皙清丽如檐下初雪的漂亮脸庞,乌黑浓密的睫毛半掩住的双瞳,对比之下瞳色更显浅淡,但清澈有神,如琉璃照月。   他低头袖手,和其余七八个人一样,跟在邻居江三津身后,进了长乐戏园大门。   江三津扫了两眼纪霜雨低着的脸,有些纳闷地道:“这互冬历夏地街面上干活,你怎么还白胖了这么多?”   纪霜雨的脸绝对是不胖的,甚至因为这些天吃得不好消瘦了。但江三津不知如何形容,称之为细嫩可能比较准确。   前些天纪霜雨一直裹着围巾,看不大出来,这会儿没了遮挡才清楚。   和饱一顿饥一顿的穷人的面黄肌瘦不同,更像是顿顿白米鸡蛋细养的娇儿,身形挺拔、眉眼疏阔之处,还更强些。   虽说五官和从前差不多,但江三津一看,就觉得纪霜雨模样惊艳了许多倍,又词汇有限,不知如何说,只憋出白胖两个字,下意识把自己心中的最高审美往上套了。   纪霜雨面不改色道:“江叔,这是冻的。围巾留给家里弟妹了。”   江三津知道他父母病死,一人抚养好几个弟妹,便也感慨地点了点头。也正是可惜纪霜雨,江三津才想着帮扶一把街坊,带他来戏园挣钱。   江三津吃梨园行这碗饭,是个流行,也就是跑龙套的。干久了,心里有成数,成了龙套头领。戏台上某些小龙套不一定要内行,也可以用外行人充数,由他这头领交代清楚场上动作就行。   他就时常拉一把穷朋友,尤其是没啥固定职业的。不止这一个戏园,好几处唱戏的舞台、剧院,都是由他带着龙套们各处跑。   只要是他负责的,台上都没出过乱子,所以各个戏班也乐意和他合作。   但江三津哪知道,此纪霜雨,早已不是彼“纪霜雨”了!   这个纪霜雨,生于二十一世纪,职业是导演。出身文艺世家,打小各种片场、剧院泡大的,正是当打之年。就穿来之前,新片票房大卖,还在办庆功宴呢。   庆功宴上喝多了,再醒来,就到了这近百年之前。家徒四壁,还有足足四个饿得嗷嗷叫的弟弟妹妹,一副全靠他养的模样。独生子纪霜雨哪见过这场面。   他为什么白嫩了很多?因为他是身穿啊!   起初纪霜雨以为是魂穿,但摸着身上的法兰绒睡衣,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头漂染过的浅色头发,立刻确信了是身穿,只是这个时代也有一个叫“纪霜雨”的,甚至长得和他都差不多。   ——也不知道这里的“纪霜雨”,是不是和他交换,去往百年后了。   刚穿来时,纪霜雨靠装嗓子痛,蒙混了几天,慢慢从家里那几个小孩口中套出了情况,也把邻居认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天还一直把染过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且等着黑发长出来吧,他怀疑现在还没有染发剂。毕竟人生地不熟,怕惹来奇怪的关注。   照纪霜雨的猜测,他怀疑这里是个平行宇宙,因为历史走向好似不太一致,说不定啊,原来那个纪霜雨就是平行世界的他。   纪霜雨每天睡醒,都盼着回到自己的公寓床上了,然后都会在饥饿和失望中起床喝凉水。   太穷了,他家实在是太、穷、了!   哪怕穿来的家里有缸米,他心态也能平和一些,欣赏欣赏百年前的世界啊。但饿着肚子,哪有心思想那些,纪霜雨还从没有过这种十天半个月一点肉末也吃不到的日子。   就算哪天能回去,不也得保证在那之前不饿死。   原来的纪霜雨好像就是街面上干苦力打零工,攒不下什么积蓄,冬天以来没啥工作机会。他正琢磨自己能干什么,好心的邻居江大叔就说可以带他去跑龙套。   纪霜雨当时心里一喜,跑龙套,那也是去片场啊,他熟悉的地方。   只要有机会进去,还怕没机会靠本事多赚点钱么,他是导演,摄影也是懂的,又在片场、剧院泡大,相关工作七七八八也都了解。   后来才发现自己误会了——跑龙套这个词,原本就是从戏曲行业借鉴过来的词儿。   江三津说的跑龙套,是指去戏园,不是电影片场。   那好歹也能赚点钱了吧,虽然是每天就开那么一点戏份,拿回去还一家人吃,还是好穷,好饿……   到底怎么样才能吃上肉?   “好想吃肉哦。”纪霜雨小声嘀咕。   “犯啥嘀咕呢?”旁边一起跑龙套的路人问,看纪霜雨抬眼,又是一惊,“怎么眼圈都红了。”   纪霜雨:“没什么,感慨我好穷。”   路人:“……”   呃,是挺穷的。   大家都是穷人,但纪霜雨家因为孩子多又没大人,穷得比较突出,这都穷哭了……   路人琢磨道:“你若是学过戏,能唱,不说能不能成好角,至少比现在挣吧。”毕竟单看这脸,扮相是差不了。   说完这话却被听到的江三津瞪了一眼,“就你话多。”   江三津知道“纪霜雨”父母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才贫病而死。纪霜雨作为还享过几天福的长子,沦落到下九流的行当来讨饭吃,估计心里已经够难受了。   纪霜雨却只笑了笑:“怪只怪我五音不全。”   时空不同,之前那个纪霜雨怎么想不知道,这位长在现代的可是一点都没觉得难受。   人人平等,不带职业歧视的嗷。   再说了,他自己是电影导演,但家里往上也有长辈也是从事传统戏曲行业的。纪霜雨也是深受影响。   话说这两个行业在华夏本也大有渊源,电影进入华夏时,华夏人创作多受传统艺术影响。本国人拍摄的第一部 电影,可不就是戏曲类型。   只能说,他是真不会唱戏嘛,没那天赋。   其实类似的话纪霜雨也没少听,不少人劝过他走到荧幕前,觉得他长了张上镜的演员脸。彼时他志不在此。   刚自己拍片儿那会儿,甚至有个傻缺富二代在公司溜达时,看到他和一群演员站一块儿,指着说要捧他做男主角……   ……   再说长乐戏园里,后台正吵着呢。   进去前江三津就吩咐了,今天都低调点,免得惹里头那几位生气了,尤其是最近在长乐戏园搭班唱戏的名角“应笑侬”,他脾气可差着呢。   这戏园纪霜雨先前也来跑过几场龙套,又从同事们口中听了点八卦,知道他们为什么吵。   戏园老板姓徐,叫徐新月,年纪不大。这是他家祖产,地皮也是他的,园子也是他的,自东自掌,和既唱京戏又唱昆曲“两下锅”的戏班含熹班签订了长期合约,含熹班驻扎在这园子唱戏。   长乐戏园地方不大,撑死也就能坐三四百人,但地段够好,属于繁华地带,生意一直不错。   上任老板,也就是徐新月他爹,是业界著名铁公鸡。买卖交到徐新月这里,把这特性发挥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背地里大家管他叫小鸡、鸡崽子。   但做任何事,人家进步你不进步,等同是你倒退了。   别的戏园都推陈出新,想方设法招揽客人,徐老板小气,不舍得整修戏园,也不舍得延请名角儿。一不留神,生意冷得和外头的北风一样。   甚至有中人找上门来,想替闻风而来之人说合,把他这地皮买走了。   偏徐新月的老母还病了,花钱如流水。铁公鸡也是孝子,这时代除了孝敬长辈,还讲究祖产不能随意动,否则更不孝,不止是对父母不孝,对你家地底十八代祖宗都不孝。   徐老板眼看老母这病一时好不了,趁着还有点余钱,决心来个破釜沉舟,挽救戏园生意。   他好说歹说,和含熹班合起来出资,请了位久不出山的京戏名角应笑侬来排彩头新戏,鬼神题材的《灵官庙》。   说是名角,但这会儿梨园行大约五年就更新换代一次,应笑侬卖座能力肯定不如当年了,谁让徐新月请不起也舍不得请当红演员。   除此之外,徐新月还亲自跑了趟沪上,学习那边最先进最时兴的舞美技术,购买各式道具,运回来好些西洋风格的布景片。   如此排好了戏,水牌子往外一挂,戏票的确卖得不错。   可惜,还没有火热几场,就冷清了下去,眼看这波就血亏了。   后台本是信心满满,毕竟,现在各地都学沪派布景,而沪派布景,正是学的西洋戏剧,绘制油画般写实的布景,再加上机关火彩,热闹非常。   现在华夏戏曲舞台上,最流行西洋戏剧那样的布景,   没想到,这也能亏。   见这情形,自然是……互相推锅啦!   戏班、徐新月、过气名角三方吵得不可开交。   戏班这边责怪徐新月景片没选好,机关设得不够巧,被沪上的布景师骗了;应笑侬嗓子不如当年,唱得留不住听众。   应笑侬就说是戏班的伴奏乐师为难他,给他定调门定得太高,唱得不痛快怎么留人。   徐新月趁机指责他们危机当头还内讧,浪费了自己特意布置舞台和延请应笑侬的钱……   应笑侬和戏班班主一起凶他:“你哪儿摆呀!你懂什么唱戏!!”   ——应笑侬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名角,而且花脸一般要求演员身材高大雄伟,他俯视着徐新月开口。这喷口,这嘴功,字字有力,清晰圆润地砸徐新月一脸。   徐新月:“……”   气死他了!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东家,真是看他要倒台了么!   众人陷入甩锅的氛围中无法自拔,徐新月甚至扯住了江三津这个外人,叫他评理:“你们说是谁的错?”   江三津哪里敢回答,只顾着打哈哈,心想要这样下去,完咯,近百年的长乐戏园。   “我觉得三方都没有错。”一道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看去,都微蹙起眉,江三津更是脸色一变。   没错,插话的人正是没吃饱饭中气不足的纪霜雨。   徐新月翻了个白眼:但凡和稀泥的人,张嘴就是你也没错,他也没错,大家都没错。可谁都没错,这买卖怎么黄的?观众的错呐?   眼下又来个和稀泥的,他看了两眼,“你……你是新来班里的?”   若非今天吵架,徐新月也不会和龙套们照面。   他一看纪霜雨容貌出色,便下意识以为是个演员,但年纪不像刚学戏的,疑心是刚应聘来含熹班的愣头青,难怪有胆开口。   江三津汗颜道:“东家,这是我带来的……”   江三津带来的……   那就是龙套啊?   徐新月都失笑了,他没好气地道:“你哪儿摆呀!”   这是方才应笑侬和班主凶他的话,京城土语,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你懂个屁”。   先前班主和应笑侬凶他,可他好歹在戏园长大,又掌管几年,总比临时龙套清楚,这句话啊,他就学给纪霜雨了。   应笑侬也冷笑一声,他是当红过的角儿,最叫座的时候,同场唱戏,他拿的钱比老生、旦角都要多,算是花脸行的独一份。   但脾气也养得有些大,平素横骨叉胸的,和螃蟹差不多,在长乐戏园唱戏这些天,跟不少人吵过,连徐新月也没得过他几个好脸。   应笑侬此时正要跟着嘲两句,端详两眼纪霜雨后,捋着髯口慎重道:“噫,他长得挺好,让他说说看。”   众人:“……”   徐新月摸了下脸,他怎么感觉被拐着弯骂了??   纪霜雨一脸习以为常:“多谢应老板。”   众人:“…………”   徐新月:更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我要这盛世美颜有何用?……哦,挺有用。 第二章   应笑侬端茶喝了几口,他方才吵得累了,这时说是颜控发作,但不无趁机休息一会儿的想法,更能羞辱一下小铁公鸡。   纪霜雨做了半个工具人,但他不在乎。   他在长乐戏园看了好几回热闹了,早已搞明白,才忍不住开腔,不为正义,不为出风头,只为憋着借机会弄点肉吃……   换做其他生意好的戏园,真不一定有他说话的份儿。   见因为众人无语,场面安静下来,纪霜雨赶紧道:“据说前朝时不让唱夜戏,后来让唱了,却只能摆蜡烛,够呛照得亮人脸。   “所以说,咱们叫‘听戏’而不是‘看戏’,主要就听。直到再后来,园子里挂上水月电灯,亮如白昼,渐渐有了灯彩机关,还效仿西洋戏剧的布景,绘制景片。”   这是以前纪霜雨听长辈讲古说到的,对在场的内行来说,也是了然于心的舞台历史,只是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   江三津也紧张地看着纪霜雨,毕竟是他带来的人,他得负责的。但他也不知道纪霜雨到底要说什么,该不该阻拦了。   不过,江三津看纪霜雨双目亮如雪光,那模样,很像是自己在指点龙套们台上位次。   自己虽然只是个龙套行头,台上从不张嘴,但是排戏的程式烂熟于心,调理起人胸有成竹,连班主也指不出什么。   如此说,难不成纪霜雨竟有成算?   纪霜雨侃侃而谈:“想想夜戏无光,也就是一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就算台上弄了机关彩头,观众也看不清,什么用都没有。但这能说机关无用,吸引不来观众吗?只是不合适罢了!”   现在正值传统戏曲舞美技术受到时代新风影响,刚开始竞相改革的时候,全国最流行的就是彩头戏,也就是往各类戏曲里加上机关布景。   和现代人想象中的寡淡可不一样,这会儿有点群魔乱舞的意思,策划们疯狂往里加噱头。   人们利用上光学、电学等知识,在戏里加上机关、灯光、魔术。什么飞人滑轨、活动翻板、真蟒蛇上台,甚至脱衣舞……怎么刺激怎么来。   又学习西方戏剧布景风格,找来画师绘制写实的景物作为背景,大受欢迎。   娱乐生活还没有后世那么精彩的市民们,看得是如痴如醉。   风潮从沪上开始,各大城市、戏种也争相搬演,一时必不可少。   可再精美的布景,放到再往前几十年,科技更落后的年代,就不定有这样好的效果了,压根看不清啊。   “所以‘合适’两个字很重要,东家排的戏有许多机关,虽然不是特别刺激,却并非失败的关键。乐师与主角配合不算顶默契,但功底深厚,台上圆了过去,症结也不能说在他们。   “依我看,问题其实出在,您光想着要热闹戏,要新鲜多,还请了武工一流的应老板来,却没想着把舞台也扩宽一下。打个比方,关羽九尺的身高,要是在杂房里耍刀,能出彩吗?”   不是说就难看了,只是,完全无法发挥应有的效果,甚至是大打折扣。就像彩头戏在过去的夜晚演一般。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此前在长乐戏园竟无人能道明。   在现代,随便拉一个人过来,看多了也能根据经验给你总结几点:大片最好去有imax巨幕的影厅,激烈动作片看3D的最爽,4D影厅小心头晕……   这会儿,也许有经验的人能感觉到,比如演员会逐渐摸索出在大场地和小场地分别用什么样的力气,但也缺乏总结、推广。   毕竟此时,戏曲舞美还未形成理论,没有一个使用性规则。   这个行业目前还普遍缺乏技术人才,戏班、戏园基本都分开,有流动性。戏园东家都要赚钱的,寻常也不会琢磨我是不是应该把戏园舞台大小改改,改到多大,观众看起来才舒适。   要在沪上,这方面人才还多些,尝试不同的镜框式舞台,中央式舞台,实景舞台,或者扇形舞台,圆形舞台,马蹄形舞台……   长乐戏园里,真没人有这知识。   纪霜雨对场面调度之类的工作更是再熟稔不过,一眼就看出来不合适,以及到底哪些地方不合适,需要改到什么程度。   待他说出来,像应笑侬那样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结合自身经历,还真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徐新月初时还不信:“戏园台子不都这个大小,差不离,我们的戏台算大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演的。”   更叫他无法相信的是,你说新戏失败,仅仅因为这戏台大小?   纪霜雨轻松地道:“可您场面太热闹啊,就比如您从沪上学来的灯光设计,不也是布置在更大的舞台上么,照搬过来也不太合适。”   他刚才讲那些前提,就是想强调这个道理。合适,对效果真的很重要。   长乐戏园能坐几百人,舞台也不算小了,但是和徐新月设计的场面比起来,还是有些失调。他到底还是外行了,要换了沪上那些老经验的布景师,兴许能看出来。   徐新月惊讶之至,他一个人去的沪上学习,学技术的地方舞台的确是仿的西式,大大的镜框式舞台。   他又不懂打光,回来布置灯光完全是生搬硬套,甚至因为与后台化妆时光线不同,演员第一次上台妆容都惨白得过分……   但是他不懂,别人也不懂啊。这么些天,从同行到观众,没一个人指出过不对。   倒是这个跑龙套的,只看了这里,就知道他必是从一个大舞台搬来的,真神了!   先前徐新月对于舞台大小一说,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已经是笃信了。   此时,含熹班里却有人愣头愣脑地插了句话:“可见还是徐东家的错。”   徐新月:“……”   徐新月立刻骂了回去,三方再次乱成一团,吵得更厉害了,这话重点是纪霜雨说得对不对,由此再引申到底是谁的锅。   江三津目瞪口呆,既惊讶纪霜雨还真有这个本事,落落大方地指出弊病,又为他们吵着快要打起来的样子头疼,“这,霜雨,你劝劝呀。”   纪霜雨肚子饿,哪有力气劝架,手拢着话音,心里很想念自己在片场用的小喇叭,虚弱地道:“别吵了,别吵了,求求你们别再为我吵架了。”   江三津:“……”   众人:“……”   ……哪里怪怪的?   毕竟大难当前,吵架是暂时打住了。   江三津还挠着头,表示不知道纪霜雨还懂这些,明明以前都没接触过梨园行,更没去过沪上。而今戏曲最流行的机关,都是自沪上而始,一流布景人才多集中在那边。   纪霜雨说出来前就没想过如何圆得天衣无缝,谎话说那么细才容易被拆穿呢,只含糊道:“也不用在后台工作过,会科学知识就能看明白。”   江三津恍然,纪霜雨是跟他父母读过书的,家里好像还有不少书籍,还有带洋文的。父母去世后虽然疲于生活,但现在看来也没放下知识,有文化就是了不起啊。   连嘴皮子好像也利索了,方才那一番话,条理清楚,毫不怯场,他手底下好些人,见着东家说话可都打磕巴。   “对对,科学,你再说说那个灯光的科学,还有我的机关怎么不刺激了?”徐新月急问道。   纪霜雨腼腆一笑,淡淡的红晕让他脸上又多了几分神采。   徐新月:“快说啊!”   纪霜雨羞羞道:“东家,这是另外的价格了。”   徐新月:“……”   徐新月陷入了长考,垂着脑袋,五官耷拉着,久久不语。   纪霜雨:“…………”   不是吧老板,这都搞不到你的钱?   戏班的班主忍不住骂了句妈的,“这小鸡崽子,能小气死你!”   也就他和徐家多年合作,算是看着徐新月长起来的,才能直接骂出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抠!还抠!   你便先答应又何妨?且看看这年轻人的本事啊!   这个节骨眼,也容不得再抠了,徐新月丧气地道:“你要给了好主意,解决我的燃眉之急,我给你另开工钱。比照……比照沪上布景师要价的……两……三成给你。”   在他们心里,纪霜雨说出了一些知识,但和沪上的布景师怎么能比,所以给个两三成,在徐新月心里是个极为合适的价格了。   徐新月要不是情况特殊,压根都不可能花钱换什么舞台。   纪霜雨虽然不知道那是多少,但他察言观色,瞧着其他人的脸色,猜测不算太亏,便同意道:“好,那我给东家面授机宜!”   ……   纪霜雨和徐新月找了个地方私下谈,商定帮他重新设计场面。   “你说要扩大舞台,那我买的景片岂不是不能用了?”徐新月花钱在沪上定制了布景。   这会儿哪来对口人才,一般是找画师,还得是西洋风格的写实画。   尺寸都是比照原来舞台定制,要是扩大,那景片也不够用了。而且,在这边,要价可能还贵些,毕竟沪上那边纱布价格相对便宜,此类工厂多嘛。   纪霜雨随口道:“那就不用了呗。”   这种西洋画风,时下流行,一场戏多则换四五十张,少也有十几张,但他看着是有些别扭的,压根也不想继续用。   徐新月如遭雷击:“不用?那都是钱呢!”   纪霜雨也见过小气吧啦的金主,不是有钱人就一定大方的:“那您卖了吧,回点本重新布景,咱们搞点华夏风格的。”   徐新月鄙视地看着纪霜雨:“华夏风格,你是说后头挂一张单调的守旧?以前咱们舞台就这么布置的,哪有人看?现在的人,都是冲着西洋布景来看!”   “守旧”就是门帘,遮挡舞台后方墙壁的幕布,也叫台账,原来都是很朴素的,后来渐渐多了绣花,才显得华丽一些。   纪霜雨:“……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觉得好笑又荒谬,这是个什么群魔乱舞的年代啊。   最初的戏曲舞台,的确是很朴素,所以现在受到冲击,才开始迅速发展嘛,虽然有点用力过猛的意思……堂堂华夏传统戏曲,还要靠西洋风格的布景来吸引人?   如果说适宜的机关他还能认可,这油画风格布景,混搭在京剧舞台,他就完全无法忍受了。   只是这时工作没稳当,他忍着暂时没说出口。   “再说了,重新布景怎来得及画?这是急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可不能再耽误久了,徐新月忧愁道,“还有这机关啊,我总觉得少了……但是在沪上的时候,有的机关,有钱也学不到啊!你可还会其他机关?”   纪霜雨一口应下,虽然不知道这会儿还流行些什么机关,但以时下科学技术看,也不会太过难懂。   再说了,在投资人面前,最重要的是摆出我一定能为你赚钱的自信脸!   于是纪霜雨大声道:“我会!”   徐新月:“你会什么?”   纪霜雨:“你要什么?”   徐新月:“你会什么我看着要哪个。”   纪霜雨:“你要哪个我看我会不会。”   徐新月:“……”   ……这特么什么跟什么啊! 第三章   徐新月总觉得纪霜雨讲话怪怪的,到底有底儿没底儿啊?   这个人的底细他刚刚单独聊之前,先找江三津摸了一下,倒是没大问题,从小在江三津他们那胡同长大,所以也暂时按下了狐疑,试探着道:“我想知道骷髅戏和砍头术。”   沪上的布景师都有派系,想混进入谈何容易,这会儿正是新旧观念交错之时,手艺人根本不可能随便传习技术。   人家把机关详情也保密得可好了,毕竟是各个戏班、剧场敛财的手段,除非你高薪把布景师挖角过来。   徐新月没钱挖角,经人介绍,才设法学了些皮毛手法。至于这样的精要机关,他哪能得知。   骷髅戏?砍头术?纪霜雨听完默然了,“您形容一下这机关都是什么样子,呈现怎样的情状。”   徐新月:“……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纪霜雨:“您先说说嘛,我说过了,只是了解其中科学知识,就能知道。”   他哪里清楚这时候有些什么,琢磨让徐新月形容出来,自己能否看破。毕竟从这几日各个戏园的舞美看,技术都算不上高明。   徐新月又没上过西式学堂,对科学不科学的概念很模糊,但话都说到这里了,也只好形容:“我看有出戏,是孙悟空打白骨精,那演白骨精的角儿,演到现形,真就显出了骷髅身。”   纪霜雨听完,“哦”了一声,果然是群魔乱舞,“X光啊。”   徐新月:“艾克斯光?啥?”   按说这时候国内也有X光设备了,但估计只在少数私人医院有,常人也不是特别了解。   搬到舞台上,却是成了骷髅戏。   “就是一种西洋的医疗手段,能看到人的骨头,您上各大医院打听,准能找到。”沪上有,这里应该也有,纪霜雨指点道。   至于砍头术,徐新月还没形容,他已经猜到了几分,估计就是魔术,叫观众看上去人首分离了。   “噢噢!”徐新月模糊想起,好像是在报纸上看过文字广告,什么某某医院引进照骨之术,但他还真没和戏台上的骷髅联系起来。一时血液沸腾,单这个机关,也能吸引不少眼球吧!   纪霜雨语重心长地道:“但东家最好不要贪多,你不觉得因为台上机关太多,导致应老板有些手脚畏缩,一心想着配合机关,不大放得开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先前大家有点身在此山中的不明,现在回头看,好像处处如纪霜雨所说。   徐新月忽然想起什么,道,“哎,你先前还说大家都没错,说应笑侬配合得好!”   纪霜雨:“因为我不敢说他坏话,他看起来很能打的样子,还好凶。”   徐新月:“……”   明明只凶了我没凶你吧……   纪霜雨看徐新月好像有点听进去了,压低声音,充满智慧地道:“机关虽吸人眼球,但需以戏为本,和舞台大小一样,以‘合适’为佳。若是一味堆砌机关,那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本末倒置了,这样的艺术不得长久。”   君不见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灯彩戏的潮流早成历史,或者说融入了舞台。戏曲仍以本色为主,剔除了仅为吸引眼球的机关。   至于那什么西洋风格的布景?更是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也有好看的舞美,但绝不能喧宾夺主,一味热闹,什么魔术都往里面堆砌。   便是现在,也有只重机关不重戏的剧场因此倒闭,观众也是有审美底线滴。   徐新月一个激灵,细细品味,觉得这年轻人说得甚有道理,光有热闹,是不长久的!   然后,他真挚地道:“关我屁事。我要钱。”   纪霜雨:“…………”   ……怎么说呢,果然无论那个年代的金主爸爸都差不多。   有种熟悉的感觉啊,想他在现代,就对影片的美术把控很是到位,还得满足投资人金主爸爸们“大场面”的爱好,最后完美平衡艺术,颇得时誉。   对徐新月来说,咱就是商人,让生意起死回生更重要。他当初选那出《灵官庙》添加机关,翻成彩头戏,就是因为神怪戏更方便添加噱头,更热闹。   徐新月补充道:“还要便宜。我没钱。”   纪霜雨:“……”   ……你这就有点无耻了!   那就算告诉你是X光做出来的效果,你也不舍得去借机器吧!又想省钱又想热闹,你怎么想得那么美?   但是,面对投资人第一件事,别说实话。   于是纪霜雨张口就道:“放心,东家,绝对用最实惠的价格,让你做京城最热闹的戏园!”   徐新月好奇地看着他,自己家里开戏园,从小到大识人也多,却觉从未见过这一号的。   这跑龙套的,讲话措辞时常让他觉得荒诞,可又极有说服力,不像是街面上信口开河的骗子,让他不由自主就被蛊惑,很想在其身上寄托希望……   纪霜雨:这都是多年忽悠投资人积累的经验啊!   又聊了几句,渐渐从起初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后,徐新月心里再次打鼓了,他这人就是情绪比较反复,“听这意思,你真觉得……能行?”   这戏原都冷清下来了,这么扩大下舞台,改改灯光砌末,真就能……火起来?   他挺不安的,想从纪霜雨口中得到些肯定来安慰。感觉听纪霜雨方才说话挺唬人的,兴许他一说,自己心情就平定下来了。   纪霜雨:“我说能行您可以给我红包吗?”   徐新月想了一下:“算了,我觉得凡事天注定。”   纪霜雨:“……”   ……   小鸡老板是真小气,还不肯立刻结账,说要看最后的效果,现在钱得留着扩大舞台,买新布景。   要说徐新月小气归小气,但纪霜雨打听过,他们徐家父子向来挺有底线的,不乱扣戏班的钱,要么也不能有戏班与他们合作这么久。   好歹呢,徐新月也先支了两包铜子给纪霜雨,也免得戏重制成功前人先饿死了。   即便是这两包铜子呢,徐新月也是和纪霜雨立了文书的,请应笑侬作为见证,写明是预支的酬劳,如若搞砸了他的事,铜子都得还回去云云。   纪霜雨赶紧揣好了钱,连连感谢。看徐新月桌上搁着些点心,又顺手从中拿了两个看起来最便宜的馒头。   徐新月阻拦不及,痛叫一声:“我的饽饽!”   这戏园里也没谁能像纪霜雨一样不识趣,拿他徐小鸡的饽饽吃。   这真是小铁公鸡屁股上拔毛,徐新月虽然不舍、愤怒、焦急,但碍着还要纪霜雨来设计,便忍了下去,只把剩下的点心都收了起来。   纪霜雨厚着脸皮说:“谢谢东家。”   出门又遇到应笑侬。   应笑侬问他,东家给了他多少钱重新设计。   纪霜雨比了个巴掌,五十块。   应笑侬震惊了,“这么少?!”   这如何够啊,光是绘制景片,就远超这个价格了。更别提,还要购买绣花绸缎等物。这些买来也不是一次性用品,日后会反复使用的。但是,你总得先买了吧?   难道说,情况已如此危急,应笑侬问道:“东家,难道咱们先前几场赚的,已赔得只剩这几个钱了?”   徐新月:“不是,但我只舍得出这么多。”   应笑侬:“……”   徐新月找补了一句:“而且他也同意了啊!”   纪霜雨一脸人畜无害。   废话,不管徐新月什么要求,他都先答应下来,反正回头没钱了再找投资人继续要,这才是导演的基本素养!   再说了,他压根不想用西洋景片,所以这笔大开销压根不必计入。   应笑侬叹口气,没想到纪霜雨敢承担下这个活儿,复夸了纪霜雨几句:“年纪小小,长得倒好。”   过了两秒大概觉得不对,紧忙补了一句,“还有本事!”   其他人:“……”   “谢谢应老板。”怎么说,人家这也是夸呢,纪霜雨老实躬身道谢。   不想应笑侬恰好往前踏了一步,纪霜雨那毡帽勾住他的髯口,还没反应过来,应笑侬一甩,纪霜雨的帽子就掉了,包头的一圈布也散下来,留到肩上半长不短的头发都落了下来。   应笑侬的表情瞬间变了,连带着,整个后台也慢慢安静下来,呆呆看着纪霜雨的头发。   纪霜雨:……靠!   其实,化学染发剂这时候已经问世了。   问题是,纪霜雨来之前,因为庆功,在剧组成员怂恿下,要看导演的美颜能不能hold住造型,一时兴起满足大家,把头发给漂染了。   而且,还不是褐色、黄色那些常见的颜色,那好歹能辩解为营养不良,他是漂染成了小众的银灰色,如今的化学染发剂可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这五官,是纯纯的华夏人种,较为清丽秀气,小时候都容易被认成女孩子。且虽是银色,亦不像白化病人那样,脸红,睫毛眉毛都白到明显的病态。   刚穿来时原来那“纪霜雨”的弟弟妹妹都被吓了一跳,他把小孩子糊弄过去后,就一直将头发包好了,换龙套装时也很注意掩藏,免得引起人注意,生出事端。   纪导五官生得好,这造型确实能驾驭。   只是毕竟人间少有,白色的发丝落在颊边,琉璃般的双瞳闪烁,自带了十成十的氛围,好看之余竟似多了几分非人般的奇诡,乍看之下,极为摄人。   应笑侬看过不少戏妆,都“嘶”了一声。   江三津首先回神,开口问道:“从前头发还没这样,怎、怎会一夜白头呢?霜雨啊,你遇着什么事了?”   传奇里有美人名将一夜白头的故事,据说伍子胥过昭关,就一夜之间白了发,但现实里谁看过满头青丝转瞬成白。   还白得挺均匀,挺好看……   这里多是戏园工作的人,接触多了戏曲,一时脑海里都是风花雪月了。   纪霜雨长得又好,难道说,他有个生死相隔、不得相守的恋人,为此才悲痛至白头?   哦,还听说他父母去世了,又或是孝心所致?   纪霜雨看得出大家眼神飘忽,指不定在想写什么了,他可不想显得太奇怪,赶紧把帽子又戴了回去,郑重道:“我就是太穷,馋肉馋白了头!” 第四章   馋肉还能白头的?这是什么理由!!   人家正脑补罗曼蒂克的传奇故事,就被纪霜雨拉回了现实中,不止扫兴,还不愿意相信。   倒是江三津迟疑地表示,没听说纪霜雨有要好的姑娘——虽然好看,但家里四个拖油瓶,穷到一个胡同的姑娘都只能默默祝福。   他父母去世也有几年了。风花雪月或者孝心好像都不成立。   难道……真的是馋得??   江三津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仔细看竟有一丝……尊敬?   怎么说呢,馋肉听起来很不体面,很惨,但馋到这个地步,却也莫名让人……肃然起敬呢!   连徐新月都忍不住比了比大拇指,难怪纪霜雨这么勇敢地毛遂自荐,是饿得不行了吧。   纪霜雨一看那大拇指,眼神继而就往徐新月房间里瞟了,他想到那盒点心。   既然东家也怜爱我,那不如……   徐新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忙不迭把暖壶里剩的茶水往地上一泼,摆出疯狂送客的架势:“可怜的孩子,刚发了钱,快去买肉吃吧!”   纪霜雨:“……”   到底怎么好意思摆出这么大方的姿态,老板你是发了两包铜子不是两包金子啊!   不过徐新月说得对,纪霜雨是得赶紧去买吃的了。   外头北风萧萧,街边卖白薯的小贩不时夹着架上的白薯翻身,要有人买,即用小笤帚把白薯面上灰土给扫净了,虽然是小买卖,但看着也舒心。   之前纪霜雨干一天事也就能挣当天的饭钱,不但积不下钱,因为一家人五张嘴,吃的也就是白薯或者白披儿之类。白披就是白面条,只滴点酱油和醋,炸酱和卤都没钱加!   一顿两顿还好,吃久了想哭。   这下他看都不看一眼那热气腾腾的白薯,直奔饭馆,借他们的容器买了一海碗的羊肉汤,再加两个杂粮馒头。路过饽饽铺,又花十个铜子买了包江米条。   徐新月给了两包铜子,里面都是当十的铜钱,也就是一个铜钱等于十文。两包一共三百枚,大约能换成两元钱。   肉汤、馒头和江米条一共花了三十五枚铜子。   煤球还能烧几天,那剩下的钱,就全都买粮食,虽然最近米价贵,一石六元多,但只买粗粮,也能保证短时间内不会饿死了。   明天再去,没吃饱拎不动……   路上走得不快,京城的路,号称是“好七年,坏七百年”,他得仔细了别摔碗。   沥青路或者混凝土路,也有修,但紧着商业区和富人住的地方,纪霜雨回家的路不在其列,不是砂石路就是土路,胡同里更是尘土飞扬。   他住在小鼓胡同的大杂院,这地方之所以叫小鼓,是因为挨着一个旧货市场。这时候收旧货的小贩总是敲着小鼓来昭告大家,地方便是因此得名。   到了小鼓胡同,纪霜雨先不忙回家,而是去江三津家,把那包江米条送出去。今日挣了一笔钱,他没忘了多亏江三津帮忙,才有机会。   平时是余不下钱,这会儿钱不多,却一定要挤出哪怕十个铜子,买的只是铺子里最易得的江米条,也是心意。   江三津为人热心,平时带大家跑龙套挣钱,也没拿过提成,但是知恩图报的人谁不喜欢啊,而且他家还有两个嘴馋的小孩,捧着江米条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在江三津家寒暄了几句,纪霜雨才回自己家。   ……   “我回来了。”纪霜雨打开门,黑糊糊的屋里只有煤炉子里淡淡的红光,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炉子就一个盆一个桶,几只餐具,两条被子,一些旧书。   砖炕上坐了三个小孩,都不到十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矮小,身上不是空心棉衣就是他的法兰绒睡衣,一见到纪霜雨便眼睛发亮。   “大哥!”   小孩们跳下炕迎接他,二弟从纪霜雨手里接过所有东西,年纪不大,但干活多,手上稳稳当当。   “嗯……”纪霜雨扫了一圈,纳闷道,“三妹呢,出去捡煤核还没回来吗?”   冬天这么冷,但他们家买不起太多煤球,于是小孩们没事就去翻翻别人家炉灰堆里还有没有未烧透的,捡回来填补着用。   “大哥,我就在这儿啊。”   三妹的声音委屈地从身后响起。   “我靠!!”纪霜雨给吓得一激灵,低头一看,三妹居然就蹲在他脚边,正在拿胶水糊鞋子。   穷人的鞋子破了当然不可能直接换新嘛,都找不起鞋匠,自己用牛皮熬的广胶糊一糊,再继续穿。   就是这个三妹妹……   纪霜雨打穿过来被她惊吓好几回了,她长得有点黑,才九岁,瘦小得很,天生还没什么存在感,经常让纪霜雨觉得神出鬼没。   这不,刚刚人就在身边他都没看到!   毕竟屋里光线实在太暗了……   怀念电灯。   此时虽有电有灯,却不是他家用得起的。没见有的戏园拉了电灯,还是可以作为宣传的卖点。   “咳,行了,吃东西吧,我买了羊肉汤,热热吃。”纪霜雨直接用煤炉热肉汤,他也不是个干活的料,只是因为弟妹都是小孩,硬着头皮干。   这几天都是如此,最恐怖的一次四妹尿炕了他还得收拾,大冬天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纪霜雨把帽子布条都摘了,方便干活,炉火摇曳,白色的发丝反映着淡红,眼中似乎也有火光跳跃。   其实四个小孩多少觉得朝夕相伴的大哥有点不一样了,外人不清楚,他们却察觉得到。   但是,兴许这真的是平行宇宙的纪霜雨吧,他们只觉得大哥好像变了,却浑然没想这根本不是原来那个大哥。   再说,每天吃不饱真的没力气想太多……   四妹盯着纪霜雨看了会儿,甚至壮着胆子说:“哥哥长出白头发,变得更漂亮了。”   二弟刚想纠正妹妹,怎么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哥哥,就听纪霜雨迅速接道:“?废话。”   二弟:“……”   纪霜雨挺能正视自己的长相,而且他来自风气更开放的现代,被夸个漂亮而已算什么啊。   此时羊肉汤已经热得渐渐冒起了原本的香气,浓白的汤汁裹着鲜嫩的羊肉、羊杂,还有些炖烂了的白萝卜。   买肉汤的铺子可是百年老店了,羊肉炮制得毫无膻气,花椒面一洒,愈发鲜香四溢了。   几个小孩吸溜着口水,作为纪霜雨之后最大的小孩,那个二弟思考得稍微多那么一点点,盯着肉道:“大哥,今天怎么挣了这么多啊?”   纪霜雨想,毕竟还小啊,想得多一点点,却多得有限,不然就该怀疑大哥偷偷吃软饭了吧……   “多兼了份工。”纪霜雨淡定地道,看羊肉汤温了,一人分了些,又把从徐新月那里顺的白面馒头掰开,和着杂粮馒头,分给大家泡着吃。   这馒头带回来路上冻硬了,在热乎乎的羊肉汤里一泡,又恢复酥软。而且掰开了纪霜雨才发现,从徐新月那带回来的不是纯白馒头,里头夹着剁碎的五花肉。   按说有馅就该叫包子了,但这肉丁馒头实际上属于京城人的点心,里头夹那么点肉末,才显得精细。纪霜雨不清楚,还寻思自己没动其他的点心,单捡馒头很识相呢。   ——当然,绝对没有说徐新月不小气的意思!   纪霜雨先喝了口羊肉汤暖胃,两口就把羊肉吃了,再开始吃白软的小馒头和白萝卜,这白萝卜水分多,还在炖熟的过程中吸饱了羊肉汤,炖出了浓厚的香味,。   胃里有热乎东西,整个人也暖和了,真是美滋滋。   “大哥,这个也给你吧。”二弟想把他那半边馒头也给纪霜雨,“你辛苦了,这几天夜里都听到大哥在说梦话。”   “你自己吃。”纪霜雨拒绝了,独生子还不大习惯这兄友弟恭的画面。   二弟:“大哥要干活,大哥吃吧。”   纪霜雨:“不是,我比较喜欢吃肉。”   二弟:“……”   一人也就分了几块肉,再加那么丁点儿肉末,早捞起来吃完了,都意犹未尽得很啊。   不过,好歹也重温肉味了,纪霜雨一边回味,一边顺口问道,“我还说梦话了?”   他白天太累,夜里睡得沉,哪知道自己说没说。   “前天给四妹收拾完尿炕,你倒下没多久,就念了好几句,什么‘不要男妈妈’。” 二弟纯真地看着纪霜雨,“什么意思啊,大哥?”   纪霜雨:“……”   呜呜呜呜就是大哥真的很苦的意思啊!大哥真的不会带小孩!   “我也听到过。”三妹冷不丁道。   为什么要用冷不丁来形容呢,因为虽然三妹一直蹲在旁边,但她实在黑得快和背景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差点又吓了纪霜雨一跳。   “说什么了?”二弟问,想看看自己听到没。   三妹回想了一下,说:“好像是‘不要葫芦娃’。大哥,‘葫芦娃’又是谁?是‘南妈妈’的孩子吗?”   纪霜雨:“…………”   ……就是你啊!!隐身娃!!   每天回来都要被三妹吓几次,很累的。   纪霜雨糊弄道:“没什么,都是戏词。你快吃吧,老六。”   咱家哪来的老六??   几个小孩茫茫然还想纠正,已被纪霜雨按头干饭了。   .   虽然存款又成了0个铜板,但接下来几天,纪霜雨至少不必满城各戏园跑龙套,担心今天是不是会饿肚子了,他专心在长乐戏园帮徐新月重整舞台,完成设计。   因为应笑侬颜控,纪霜雨在他面前算说得上几句话。   ——要说起来,纪霜雨以前的口才并没有这么好。也是做导演工作久了,为了完成自己脑海中的概念,和投资人沟通,和演员沟通,和摄影师沟通……太锻炼人了。   如此劝说着,脾气极差的应笑侬,这才买了些饽饽去给戏班的伴奏贴饼。   什么叫“贴饼”呢,这些拉琴打鼓的伴奏乐师,拿钱都比台上角儿要少的。但是演出是个合作嘛,伴奏的要想让你唱得不舒服,尽可以刁难。   演员要是私下送礼打点伴奏的,就叫贴饼了。那种特别牛逼,尤其能在唱腔设计上出力的乐师,演员也常私下补钱,讨好着。   先前应笑侬和他们不对付,就唱得不怎么舒服。   应笑侬去送回礼,那边收下,大家也算是握手言和了。   纪霜雨都是为了最后呈现的效果着想,他还想再看看这戏曲演出的部分能不能加强,却是说不上话了,搞得他极为手痒。   纪霜雨就去撺掇徐新月:“我说东家,你要不要索性聘请我做导演啊?”   “导演是什么?”徐新月茫然道。   “就是一个总督演出的人,负责一切和戏有关的事,从灯光、音乐到表演,指导大家排练。以期上台呈现出最好的效果。”纪霜雨解释道,“西洋影戏拍摄就有这样职位,我也是对剧情有些见解,感觉改了后,效果会更好。”   徐新月也看过电影,但没咋在意过导演,他反应还挺大:“梨园何时有过这规矩,还临场排戏?这听起来像是钻锅啊。何况,还是你一个外行,想给内行排戏?”   钻锅意思就是演员临时学习自己不会的戏。这会儿讲究的是“台上见”,临场排戏,那内行是相当不耻啊,说出去都丢人。   徐新月承认,从说合应笑侬去贴饼来看,这纪霜雨对梨园行可能有点了解,也懂些布景机关。但是,导演?在想什么呢?   戏曲演员有过戏,有彩排,也有指导抠戏的,都是提高效果的方法,尤其武戏,必须排到准确无误。但和增设导演还是两码事。   戏曲行业自古也没有导演,大家都是各自钻研,乐师归乐师,演员自己练功,师傅教导,口授心传,自己琢磨唱腔改良。   导演这个制度压根就是西方诞生的。   即便在现代,戏曲舞台到底需不需要导演,也是存在争议的,尚有很多成名的戏曲演员不乐意让导演来导戏。   纪霜雨也清楚这情况,就是想试试,毕竟长乐戏园现在处境不同,万一徐新月病急乱投医呢。没想到徐新月还是坚守住了,他喃喃道:“还挺不好撺掇……”   徐新月:“……”   纪霜雨溜了,并不是说他认同徐新月的话。他个人认为,戏曲舞台是可以有导演的。   说起来,在未来,华夏最早的戏曲导演,都是学的话剧那一套。   但是,家里的长辈也曾给他说过旧闻——数十年后,戏曲界就有经导演改编创作传统戏曲,成功推广的例子,在当时被称作“一部戏救活一个剧种”。   所以归根结底,戏曲不怕有导演干涉,只怕没有一个懂行的好导演,毕竟这行功夫太深了。   纪霜雨估摸着自己现在说话分量也不够,就没有立刻争辩。   ……   因为灯光设计涉及到一些必要的改良,纪霜雨在这方面的知识,和现今的科技水平也不是特别理解,大概有个概念,需要去查找一些专业书籍。   纪霜雨本来打算去大学或者研究机构里碰运气的,戏班的检场人知道的,非常殷勤地给纪霜雨指路:“学校没认识的人不让随便进呢,您不如去图书馆,好巧前阵子昆仑书局开放了一个图书馆,据说是面向社会各界,人人可以进去看书。”   检场人虽然只是负责更换道具、各项杂务的人,往往却很傲气。演员有些用上道具、魔术的桥段要检场人配合,表演才出得了彩。   有的名角还自己带检场人,那就更得意了,有些竟比名角本人更张扬。   而含熹班的检场人对纪霜雨这么热情,当然是因为他是新上任的布景师,按理说和检场人一边的,纪霜雨一人不够,到时候肯定要检场人帮忙一起放道具。   这样,检场人不就又学到几招嘛……   态度还能不好么。   纪霜雨有点惊喜,这会儿读书也难,没想到有公共图书馆了,“我可能要看一些引进的书籍,这图书馆有吗?”   “那是昆仑书局,还能没有?”检场人直笑道,“昆仑书局除了报刊最出名,就是编译西洋书籍了。说起来,周家的热闹也多着呢。”   昆仑书局,是京华望族周家的产业。周家的老太爷久居沪上,操持洋务商情,六房子女也各有经营,足迹遍布南北。   周家首开新风,号称家中要男女同等,故此家里女公子们也独作一房。   昆仑书局原是家里垫资,三房的周三小姐一手经营起来的,现已成为华夏出版界中流砥柱,是三大出版机构之一。   可惜周三小姐芳华早逝,书局一度移到二房,前几年才由周三小姐的独子周斯音索要回来。   昆仑书局长于西学引进、社会科学、新兴文艺等类型出版,旗下刊物很是有名,但这是周三小姐打的基础,二房多年并无寸进。   倒是年纪不大的周斯音接掌后,想了许多促销书籍的手段,还大方将周家馆藏书籍面向社会开放,受到各界人士赞誉。更借此在教育部那里有了姓名,从而自竞争对手华山书局手里,夺走了历来是对方天下的教科书编印机会,大大扩张了一番业务。   “他们总经理脾性乖张火爆得很,刚抢回书局时,和二房的长辈吵架了,直接登报在头版骂了那位长辈三天……”   这么叛逆?旧时候不是讲究长辈尊卑么,纪霜雨问,“那他被罚了吗?”   检场人干笑:“没有。因为骂得很犀利,报纸大卖创下畅销记录,周老太爷还从沪上发回夸奖了。”   纪霜雨:“……”   纪霜雨:“等等,这你都知道?”就跟趴人家床底下听见了似的,听起来不太靠谱呢,要是这样,这家人也太强了吧。   检场人:“这个也被周斯音作为‘喜讯’贴在报纸上了啊……”   纪霜雨:“……”   行吧,不愧是群魔乱舞的年代。 第五章   昆仑图书馆就在昆仑书局总部旁边,风格西化,单看这栋建筑,不看来往的人,纪霜雨都能以为自己还在现代。   不愧是背靠大树的图书馆,馆藏很丰富,各种引进书籍齐备,还有海外学术期刊。   不过这些期刊因为比较少,不能随便外借,没有特殊情况,只能自己抄写。去工作人员那里花十几个铜子买纸借笔就是了。   纪霜雨就买了纸张,借了毛笔和纸。   钢笔、圆珠笔、铅笔,这会儿都有了,因为方便快捷,和毛笔已成分庭抗礼之势。新式学堂里做作业还是要求用毛笔,但许多学生都已经爱上了钢笔、铅笔。   因此,不是纪霜雨小气啊,而是图书馆的铅笔已经被借光了……   好在纪霜雨从小也跟着长辈学过书法,软笔入门,硬笔有成,还常给自己的影片、海报题字,所以不以为惧。   对他来说,麻烦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期刊。   比如纪霜雨想找关于变阻器的文章,却发现被询问的图书馆员一脸茫然。   这图书馆员是学生来兼职的,他看看纪霜雨,态度很好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名词?要不回去再问问?态度虽然好,掩盖不了对方的怀疑。   有句话说在京城,从一个人的帽子,就能看出来他家境如何,甚至是什么工作。纪霜雨的毡帽,是一般拉车的苦力才会戴的那种。   纪霜雨这个穿着来借期刊,让人怀疑他连寒门学子都够不上……上得起学么?怕不是帮人跑腿来借书的?   “什么问谁,我就要找电阻器。”纪霜雨满脑子找期刊,也没仔细琢磨图书馆员的话,他灵光一现,“是不是翻译不一样!”   这下纪霜雨可有灵感了,查外语,这才发现果然是翻译问题。他想找的那种电阻器,这时候叫做“光与影节光器”。   纪霜雨如获至宝,赶紧去找个地方抄写了。   图书馆员则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他背影,觉得这人的口语,像是留过洋的,看模样也不像干苦力的……怎会沦落到这个打扮。   ……   纪霜雨落座专心抄写,身旁不知何时,有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经过,在他身边看了几眼,赞许地互相交流:“部……先生,您看,这昆仑图书馆面向社会开放,果然是学界之喜,贫寒学子佳音。”   另一名男子蓄着长须,也颔首道:“正是,这里管理也分明,各处有条不紊,周宝铎有其母遗风,好啊,也不枉我的信任了。”   两人也是走累了,索性在旁边落座。   他们心血来潮,便装来昆仑图书馆看,只见这里秩序井然,既有学子借书,也有百姓看报,心中很是欢喜。   而纪霜雨呢,抄着抄着觉得手腕疼了。这才发现旁边还坐了两个也不看书,就坐着看风景的人,他脸皮早就练出来了,当即搭话:“大叔您好啊,吃了没?”   长须男子愣了一下,“吃了。”   纪霜雨:“不急着走?”   长须男子:“……不急,你有何事么?”他一开始有点怀疑纪霜雨认识自己,但看接下来的态度又不像。   纪霜雨开心了,“那钢笔能借我用用吗?我这赶着回去,抄书速度太慢了,铅笔又都被借完了。”他瞥见对方兜里插着钢笔了。   同行人想说些什么,长须男子却抬手制止,很是大方地取下自己的钢笔,借给纪霜雨。   纪霜雨拧开笔盖一看,原来金尖的,知道在这会儿价值很高,拱手道:“感激不尽,您万安,我小心着用。”   他赶紧继续抄写起来,还是硬笔书写速度更快。   那两名男子则就此又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硬笔书写便捷之处,更胜毛笔,难怪天下学子都更爱他们了,不喜爱用毛笔作业。”其中一人道。   长须男子也点头,不错,无论课堂还是日常,钢笔大大提高了书写速度,连他自己也有钢笔,虽然握笔还是那抓毛笔的姿势。   但他点头完,又忍不住叹气道:“这钢笔、铅笔,书写起来快捷是快捷,却只是工具而已。毛笔字,却是可以称之为艺术的,我的弟子访学西洋,拿出华夏书家墨宝,西方美术界也大为欣赏,还要借鉴创作,这是华夏独特的美术!我只怕未来人人都用钢笔,疏于练习,过上几代,华夏书法难出大家。”   这位长须男子显然喜好书法,同行者看他低落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道:“但正因为这些实用工具出现,而今书家不也都在探索,如何更具欣赏价值,倒也是种进步,都说有一笔好字,前途也更顺遂。我还想求您一副字呢,早知道您是当代大家,书风豪放,气象万千。”   长须男子哈哈一笑:“远谷啊,别这么夸张了。当今书法大家,还是首推谭佑安、莫怀林,尤其谭佑安,竟有兼容碑帖之势,我只能说是个爱好者,平日里功夫都用在俗务上啦!”   两人正说着,旁边那个贫苦学生好像抄写完了,把钢笔还给了他们,连连道谢,收拾起东西就急匆匆走了。   “哪个学校的,如此粗心。”长须男子很自然地以长者口吻念叨,原来是看到对方落下一张纸,飘到地上了。   他弯腰捡了起来,扫过纸面,眼神即刻凝滞了一瞬。   “怎么了?”同行人看他表情不对,问道,“这学生抄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么?”   “抄写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这字……”长须男子惊喜地道,“有意思啊!有意思!”   这个贫寒学子多数字迹比较潦草,也有几处写得稍微端正一点。奇妙的是,竟像是把传统笔法融入了进去,风骨天然,甚至,兼具碑帖风格!   华夏人用钢笔,都是图便捷,而且这钢笔创造出来,本也不是为了书写华夏文字,书写洋文才更顺手。就如他之前所言,一个工具罢了。   可这笔字,却有法有度,不只是字,能称得上书法!   尤其楷字,兼有碑帖之风,又不失硬笔独有的凛然——书界碑学(崇尚碑刻的流派)帖学(推崇卷帛字帖的流派)的高低争论由来已久,这个年代,正是刚开始探索把碑帖融合,只有极其少数书家,比如谭佑安有所成。   长须男子忍不住道:“这学生的字,也许比不上当代大家,但它已得碑帖互补的意味,还是将其用钢笔写出来的,别具风骨,简直独树一帜。”   长须男子这才发觉,原来钢笔还可以不止是工具?   他是越看越觉得新鲜独到,产生好奇心,忍不住抬头道:“那个学生呢?快把他找来,这字太潦草了,叫他认真写副字,我要看看他如何运笔!”   可纪霜雨的身影早就不见了,他哪里意识到这么多,硬笔书法的迅速发展很多年以后了,但他这个穿越者,从练字起,就习惯了用钢笔临摹古人碑帖,还得保留硬笔独有的性格。   那两人找了一圈,没找到纪霜雨,同行者还好,长须男子是爱好者,没达成目的简直抓心挠肺,满腹问题不得解决,不禁唉声叹气。   同行人赶紧道:“图书馆借书册兴许有记录。”   两人赶紧去翻找案册,却发现此人别说学校,连名字都只留了个“纪”,大为傻眼。此人,怎么跟故意不让他们找到一样?   ——纪霜雨在现代吃过太多信息泄露的亏,接了太多推销电话,这是习惯了不留真实信息。   长须男子长叹一声,遗憾地道:“我不日要前往沪上,劳烦远谷替我上上心,看能否找到这个学生。”   .   纪霜雨毫无所知,他的心思都在长乐戏园这边,单以为自己带来的舞美设计超前。   那天虽然丢了一张纸,好在没太大影响,他趁着记忆犹新,把重点复写一遍,也就没去图书馆重新抄写,而是继续起了工作。   徐新月小气,而且戏班的大家都要吃饭,一天不开工,一天没饭吃。所以他是每天夜里干活,着急赶忙地完成了舞台改动。   纪霜雨改到灯光时,就问徐新月要钱。   徐新月懵道:“不是给了你五十块吗?”   纪霜雨:“不够呢。”   徐新月:“五十块不够吗??”   纪霜雨比他还激动:“五十块够吗???”   徐新月:“………………”   草草草!五十块当然不够!   当徐新月提出来,纪霜雨立刻答应时,他自己都觉得神奇。   但是,可是,这……怎么会这样……   徐新月的心乱了。   纪霜雨抱臂规劝道:“东家,不加钱,这舞台做到一半,那五十块可就完全折进去了。”   徐新月:“!!!”   他震惊地看着纪霜雨,“你,你……”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这才回神,之前纪霜雨答应爽快,是因为根本没想过遵守。   但是此时已经产生一定沉没成本了,徐新月哪里舍得放弃。而且纪霜雨要的第二笔钱,也不算狮子大张口,刚好卡在他承受范围。他坐地抱头半晌,忍痛给了纪霜雨钱……   纪霜雨离开的时候,偷听的检场人挤眉弄眼地问他:“师父,这回就够了?”   检场人因为学了几招,现在对纪霜雨很热情,非要叫他师父。   纪霜雨呵呵一笑:“改天我再给你表演一个,掏空甲方的口袋。”   纪霜雨反复折磨徐新月,还趁着他心痛,怂恿他把布景片给卖了,说这样可以回本。别以为这时候的景片多严谨,有的戏,戏词唱的春天,背景可能是秋天。   所以他们这出戏的景片,也是可以卖给别人用的。   戏园也分三六九等,就算同级别的戏园不收,还可以卖给低一档的戏园。   徐新月被折磨得脆弱不堪,原本还叫嚣着观众喜欢西洋布景。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被骗成这样了,成败在此一举,又想回本得很,真被忽悠得转手把景片卖了。   ……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戏迷,已经知道长乐戏园要改个新版《灵官庙》了,私下议论纷纷,却是不看好的居多。   ——徐新月要是再去一趟沪上取经还好,但这些天,他既没去沪上,反倒把原来买回来的布景都卖了出去。在城内更没勤加跑动内行处,改版能改出个什么嘛。   徐新月哪知道那些讨论,一心扑在了新戏上,还要亲笔写戏报子。   戏报子就是宣传海报了,海报这两个字也是早就有了。   现在有分贴在戏园内的堂报,贴在戏园门口的门报子,还有城门口、街道上的海报子等等。要是宣传手笔特别大,还可以花钱在报刊上打广告。   徐新月照着戏班给的要点,亲自撰写剧情简介,还带广告词:十二月初三长乐戏园新排鬼神戏《灵官庙》,新彩新切,场面惊奇,都天大灵官雷火伏妖……   纪霜雨看了两眼:“东家,太保守了吧!”   徐新月虚心道:“怎么讲?”   纪霜雨抓起笔,徐新月用的是毛笔,他直接将“场面惊奇”给划了,写上“地动天惊”“百年难得一遇”之类。   徐新月惊诧地看着纪霜雨,哎你说人家这个胆子……怎么那么能吹,那么会吹。   “难怪能骗到我钱……”徐新月失落地道。   纪霜雨假装没听到。   不过,对这个戏报子东家还是很满意的,现时就拿着报条,嘱咐人去张贴了。   戏园门口那张,他还要看着人张贴,站在门口袖手盯着,可上心了。   纪霜雨也跟着看,他打算等下去票房蹲点看看卖票的情况。这关系到他还能不能吃到肉,任谁也不能说自己有百分百把握,他就是在投资人面前不显露罢了。   正是时,同街绸缎庄的东家来了,与徐新月寒暄了两句,打量起他那报条,看到“动地惊天”,微微叹息,觉得徐新月在吹牛皮。   还雷火伏妖,怕不是弄点红磷烧焰火,老土啦。   “玉钩兄,令堂身子要紧,你若难以维系,还是来找我,日后东山再起,大可重建。”绸缎庄的东家语重心长地道。   玉钩正是徐新月的表字,而绸缎庄东家说这话,不是要借他钱的意思。先前就说了,有人想买徐新月这地皮,正是请绸缎庄东家来说合。   那想买地皮的,也是梨园同行,好几个人,想合股把长乐戏园买下装修一下,更名重新开张,效仿沪上时兴的舞台模式,做成西式的舞台。   当然,唱得还是国剧,做得仍是梨园买卖,只是现在戏曲舞台吹起西风嘛,有些演戏曲的戏园,还直接改名叫XX舞台,或者XX剧院呢。   而且他们不像徐新月小气,可是打算从沪上聘请高超的布景师。   长乐戏园这地段好啊,要不是这个机会,很难能拿下这里的地。   正因为有同行,他们自觉看得准,消息也灵通,才觉得长乐戏园倒闭定了。   徐新月很觉得晦气,又不好说难听话,只黑着脸梗着脖子道:“我们的这新戏要上了,兴许不日就能扭亏为盈。”   绸缎庄东家呵呵笑了两声,充满对着秋后蚂蚱的同情。   纪霜雨在徐新月背后躲冷风,探出半张脸,乐观地道:“我们新戏这回要一鸣惊人的,欢迎您买票支持。”   绸缎庄东家看他长得好,也不觉得烦,笑眯眯地道:“哦?那鄙人就等着听这声儿了。”   徐新月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待绸缎庄东家走后,狂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举起手来长啸:“我要钱!!!!!”   票房内无聊打盹的售票员都惊醒了,什么事什么事,谁穷疯了。   出来一看,哦哦,是我们东家啊,那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周宝铎就是周斯音,字宝铎,小名铃铛儿,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章   十二月初三。重制版《灵官庙》登场第一天。   戏迷陆续走进长乐戏园,门票是两角左右,有散座、池座、官座三等座位,散座最便宜,要去官座自然多加钱,另外有茶水、零食等买卖,都是戏园的收入。   四百个座位的场子,票并没卖光,但因为地方不大,宣传词夸张,招揽了些客人,看上去倒也坐得七七八八了,不显得太寒酸。   没去戏园的戏迷,也有些在讨论的,毕竟是老戏园、老角儿,除了探讨戏本身,他们也是讨论这二者未来命运如何。   有的,提前就唏嘘上了。   章鼎湖来得比较早,他是应笑侬的老戏迷,也是《金声剧刊》的编辑,经常撰写戏评的剧评家,这种也叫捧角家,写剧评的多是为了捧角。   当年应笑侬叫座能力最大的时候,一天演好几处,他在这边园子看完,又跟到那边看下一场。   但后来,自应笑侬与一处戏园签订合约固定唱戏后,他看着看着,总觉不太得劲儿了。而应笑侬本人这两年,也渐渐不如从前出来得多了。   可好歹“爱过”,此番应笑侬来给长乐戏园救场,章鼎湖先前就买票带全家人来支持过。现下他们推出2.0版,章鼎湖无事在身,也叫上友人,买票进来了。   同行的某君有点怨言,他今日更想去金声剧场看新翻的《游十殿》,听说景片足足有五十幕,包括了运用西洋油画技巧绘制的地狱场景,很是写实,能把小孩都吓哭。   “要我说,改过也演不了几场吧,他们东家去沪上取经,又舍不得花钱,学来的都是皮毛,所以这戏才不成!”友人的逻辑是如此,要让他在争吵现场,应是站在戏班和应笑侬那头。   还有一点,就是他知道章鼎湖是应笑侬的老粉,虽然觉得应笑侬发挥也一般,却绝不可在章鼎湖面前说滴,只能甩锅给徐新月。   实际上,很多像他一样的戏迷内心都想,场子不热,还不是角儿的卖票能力不行……   章鼎湖不语,其实他心底也不看好,只当支持应笑侬了。   二人入了场,“噫”了一声,只见舞台被扩大许多,台口面阔起码有四五丈,台唇极大,向观众延伸,为此还拆了些座位。   台口、台前、檐幕等各处,新安了的一排排灯,数量颇多。   “嚯,徐新月老本都押进去了罢。”   二人落座,安心等待开戏。   期间便有来卖茶水、小吃的,章鼎湖不喜戏园茶水,向来自备。   章鼎湖随意一张望,就看到了贴在厅内的堂报,和外头的海报如出一辙,他不经意着眼在内容,却是被字吸引住了,赞道:“好字。钧仁兄快看。”   友人望了一眼,也点头道:“有点意思,雅韵天然,细看还有点画家情趣!”   章鼎湖频频颔首:“是极!我正想如何形容,想必这书者还能画。”   ——这都纪霜雨写的,要被他听到肯定哈哈笑,他做导演可不是要画分镜。   今日应笑侬要上演的《灵官庙》原是大鼓曲目,有剧作家改成了梆子,应笑侬又将其翻成了京戏来唱,并由徐新月添加各式机关布景,成了一出彩头戏。   《灵官庙》的主角,便是由应笑侬这个净角扮演的王灵官,这位神仙乃是道教的护法尊神,五百灵官之首,掌察人间善恶,能够号令雷火,驱邪治病。   故事说的正是王灵官降妖的故事,人间有个修行者胆大欺天,宿在灵官庙,故意露出种种迹象,让王灵官以为他是自己的师父萨真人投生历劫,火眼金睛竟成了摆设。   王灵官现身与这修行者往来,利用法术帮他,但因为王灵官人比较憨,有时还弄巧成拙,成就笑料。   不过,也因为帮骗子,间接使无辜之人受累,幸好最后王灵官总算识破,与其大战一场,又亲去地府,叫被害者还魂,惩恶扬善,迎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团圆结局。   正是这么一出轻松热闹,和那些仙女跳脱衣舞的戏比起来,称得上是伟光正的剧目,   戏园里原是很喧闹的,随着面幕拉开,此即,那原本雪亮的条灯忽而渐渐暗了下来,众人为之一静。   向来灯开灯灭都是瞬间的事,长乐戏园的灯光倒好,居然来了个渐渐变暗,很不突兀,很有氛围呐,让人忍不住把目光聚集到了台上。   章鼎湖在心中道,向来看鬼神戏总是闹哄哄的,热闹是热闹,对比多了,总觉是不是少了点优雅的艺术性。   这么个小小的改动,倒令他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也不知道是如何操控的灯光。   待面幕完全拉开,见到台上情形,惧是一愣!   没有大家熟悉的满满当当的西洋风景片。   一道素净的“白墙”,落着几枝竹影,中间一道月亮门,门内可窥见檐角,几道别出心裁垂下来的纱幕上绘制的是窗格,也与光影一起将空间分割得更为立体。   错落有致,以纱幕为主,寥寥数样布景,构成一个中式庙宇的一角,一看便知。   这是……这是……   章鼎湖只听旁边的友人低呼:“这是华夏的风格!”   他一个激灵,有如醍醐灌顶,是啊,这布景充满了浓浓的华夏色彩。   布景少,但,点缀得恰好,虚中带实,极得清趣,让人想到华夏的传统书画。   这样的清净场面,会让章鼎湖想起优雅的西洋神话剧,但你看舞台上,全是华夏的写意之美啊,比方才的灯光,更让章鼎湖激动。   他也欣赏华丽的布景,可直到今日见了这出《灵官庙》,陡然生出一种“从前所见之布景,全是不伦不类造物”的感觉。   满场观众虽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布景,但无一人有异议,只有赞赏的目光。   再来是文武场面,伴奏的乐师收了应笑侬的合好礼,很卖力气,鼓佬急击堂鼓,腕力极强,落点滚雷一般,为王灵官上场做铺垫。   待应笑侬穿着金甲红袍的戏服一上场,气势巍然立在台上,灯光一变,周遭竟俱是淡淡的金色暗光,唯独灵官身上光辉明亮,显得天上地下只他一尊。   王灵官双目精光四射,好似真的金睛火眼,侧幕更是响起一道真切的雷声,并有闪电数道,几度雪亮,紧接着灵官开口念了句韵白:“醉把雷府烟霞啸,千古烈气挂红袍!”   这是人物登场后常念的引子,俗话说唱戏难打引,就是形容念引很看演员功力。   应笑侬行腔曲折跌宕,韵味浓厚,神采饱满,只两句引子,现出活生生一个威风凛凛、乘风雷而来的都天大灵官!   如此一个开场,台下炸窝了,叫好声连连。   妙啊!   ——不知长乐戏园如何弄来金色的光,还别出心裁,旁的地方都暗了,就应笑侬身上一道光,天然吸引人眼球,雷声更是点睛之笔,应了他雷部神灵的身份。   章鼎湖自然也是大声叫好,要叫他说,开场之成功,除了应笑侬今天嗓子在家,和场面配合也好之外,这灯光绝对也起了极大的作用,氛围完全被烘托出来。   若应笑侬前时有这样丰采,又怎么会过气?章鼎湖这老粉看着他今日亮相,极有当红时的气势,不禁感动。   上一版的“灵官庙”开场比这可热闹多了,还上来了好多龙套摆阵,背后还有全彩绘画天宫情景的布景板。   可全然没有今天应笑侬孤身一人,身后也素素净净来得成功,大有返璞归真之意,景简味浓!   其他看戏的观众没有章鼎湖想得那么多,只是非常简单直接的想法:不知怎么的,这灵官一上台就特别威风辉煌,让他们打心底想喝彩,激动之情久不能平复。   舞台也好看,是那种惊艳,又不会专注在它们上头,而是被引导着聚焦在演员身上、衬托他们气质的好看。   ……   此时,侧幕,有一只吊死鬼正蹲着调控灯光。   这吊死鬼脸涂白了,长舌头被攥在手里,还未贴在脸上。   正是身兼数职的纪霜雨……   因为技术原因,舞台每一排灯光都要单独调控,除了他,还有戏班的检场人按照他嘱咐好的程序一同帮忙。   舞台灯光,绝对是塑造人物、烘托环境氛围的利器。像那打在王灵官身上的追光,便很成功,虽说此时在舞台上从未出现过,但大家接受良好。   为了打造灯光效果,他还请人对灯光器材做了改良。还有些现有器材或资金无法满足的,比如金光闪闪的效果,是在聚光灯前放了彩纸,以及利用布料反光。   之后要用其他颜色的灯,就换成蓝色的纸、绿色的纸,非常符合徐新月节约的精神。   雷声嘛,也是有人在旁边,抖动三合板形成的声音。至于闪电,只要用瓦数高的灯往反光物上照,就能模拟出来了。   这都是挺基础的舞台设计,在这时候算新奇,却也不是太骇人听闻。只是运用得当,就能发挥百十倍的效果!   且纪霜雨本人,因为想多劳多得,等到了最后王灵官入地府的戏,他还要上台扮演吊死鬼,多挣份跑龙套的钱……   纪霜雨:想当年那么多人劝我去台前露脸我都不愿意,现在为了一口吃的就要上台演吊死鬼,我好穷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后台坐箱子等上场的演员听到不知道哪儿传来的呜咽声,头皮发麻,今日演的鬼神戏,莫不是招了脏东西!晦气啊晦气,赶紧起来又给祖师爷上了炷香。   ……   再说台下,章鼎湖与一干观众看得是愈发如痴如醉。   布景也随着场景有所更换,巧妙利用了那几道幕布,无声无息就换好了。   依然没有用任何西洋布景,宽阔的舞台点缀着简洁的布景。   要看热闹也是有的,譬如那灯光氛围和风雷之声,譬如在王灵官施法时,更有应声之雷火,配合上应笑侬的武工,简直就是灵官降世。光形多种多样,随着场景、气氛变化而不同。   就连他那位极想去看写实画风地狱布景的友人,也身体前倾,恨不得凑上去看了。   ——这机关当然是吐着吊死鬼舌头的纪霜雨在一旁,按时控制开关,熔断连接台下和台上的保险丝。又或者是雄黄、赤磷、氨酸钾等成分配制的炮、烟,动静很能唬人。   一看到热闹,观众就疯狂叫好,王灵官形神具备,再一打雷,大家多入戏,戏园顶都要被喧闹声给掀了。   章鼎湖那位友人目不转睛,哪里还想起自己原本要看什么《游十殿》。   更叫章鼎湖偷笑的是,此君肾不大好,每看戏总要找机会去解手,少则一次,多则三四次。   今日连台《灵官庙》,章鼎湖瞥见此君数度捂着下腹,也寸步不离,不肯错过半点精彩。   就是应笑侬本人,也是越唱越澎湃,他多久没唱的这样舒服了!台下多久没有这样多投入的观众,疯狂的叫好声了!   应笑侬只觉得自己郁结于心的一口气,连着这些日子所受的郁闷,全都吐了出来,真是痛快!   他也曾纳闷,难道他唱工真不如前,或者只是梨园轮转快,过气了?今日,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宝刀未老。   再看整个戏园,开场时落座原只有六七成,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有人被里面特别真实的打雷动静,以及震天响的叫好声吸引进来,到了后半程,非但全坐满了,还另加了座位。   在侧幕观看的徐新月喜不自胜,满场叫好声,气氛之热烈,可不输任何名角。   他搓手道:“这下是不是能多演几日呢?”   纪霜雨甩了下手里的假舌头,一般吊死鬼都在脸上画舌头,他跟检场人琢磨着做了新的道具出来,比较真实。   他问道:“东家,最好情况能演几日啊?”   徐新月犹豫了一下,幻想道:“你说,这出戏能不能连演七日?而今京城里,最最叫座的戏也就是连演了半月。”   沪上的新戏一出来能连演多日,京城却非如此,通常也就三四日。名角儿的戏不过一次性连演个七天,这演到半月的,已是向沪上学习了。   徐新月指望着这一炮成功,戏园的名声挽起,再多排戏,良性循环,也没敢做大梦,指望一出戏就连演太久。   纪霜雨可惜地啧了一声,好容易排的戏,一次却只演个几天,岂不可惜了。   “东家,票又卖完了。”票房的人来禀告。   这戏园里可已是满满当当,缝隙里都插满了人,再卖不出票了,一文钱也压榨不出来了。   徐新月只恨自己祖上买地怎么没买大些,建个这么小的戏园子,瞪着票房的伙计:“去给我把大门打开,站门口看的票还能再卖几张!没买票的不许围上来!”   纪霜雨:“……”   ……这小铁公鸡真特么是个人才啊!   ……   直到看完了整场《灵官庙》,章鼎湖终于是捋清楚了自己的思绪,明白那“一见《灵官》前尘误”的感觉是从何而来,这场戏又为何从头到尾,都是叫好声。   想如今的华夏国剧,借鉴西洋戏剧,绘制写实景物为布景,机关大肆流行。   这出戏的布景,只用一道纱,一束光,一片瓦,便能造就一处胜景,一个人物,一间殿堂,意境十足。   这布景之人,好似一位园林大师,深谙华夏园林藏深露浅的精髓。   在如此简洁优美的衬托之下,全剧高潮处的机关,更显得震撼人心,真实地塑造了神话人物,却又不落痕迹,叫剧情更紧张、动人了。   从前的机关布景,是会让应笑侬紧张,小心地配合。   现在的机关布景,是将应笑侬打造成一个活生生的王灵官,恢复了其巅峰时的神气,叫这出戏圆满完美。   在其他人还在摸索,怎样的机关更热闹,更能媲美西洋戏剧布景时,这出《灵官庙》已带给章鼎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享受:独属华夏的古典审美意趣。   章鼎湖想,西洋神话剧的清净优雅虽令人惊叹,相较下,却不如这般适合了呀。   ——西洋布景片虽然生动写实,精彩动人,但此般虚实结合,更契合华夏戏曲的风格,就如舞台之上,角色做出“趟马”的动作,观众便知是在骑行了;手一推一合,就是门开门关。   所谓“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方寸之间,便是天地,转身以后,时序轮转。自小受到熏陶的华夏观众,无需解释也能明白。   也因此,今天的观众对一切舞台设计接受良好,很是入戏。   只要是华夏人,自然而然能领略这种写意式的布景。   从来,他们听的就是弦外之音,看的是画外之景,领略的是诗外之意,是绝似,而绝不似的美!   章鼎湖可实在好奇,长乐戏园,含熹班,应笑侬,是如何悄无声息,便创造了这样一个技艺成熟的艺术品。毫无疑问,应笑侬会重新成为最叫座、票房最高的净角。   他返回家中,即铺开纸墨,书写《金声剧刊》新一期的文章,拟出极尽赞美之能事的剧评,标题即为:   评长乐戏园《灵官庙》——为灵官添相,开旧剧写意布景之先河;若华夏风流,列天宫园林方寸间舞台。   作者有话要说:   铃铛儿明天才出来,小名铃铛儿是因为宝铎(duo)就是指佛殿、塔檐下的大铃,不是小铃铛,人家哪儿都不小,大!大铃铛儿! 第七章   《灵官庙》横空出世,口碑高涨。在这时候,热门戏曲就跟后世的热播电视剧一样。   不过一夜功夫,街头巷尾就开始热议应笑侬的扮相了,称其为活灵官,津津乐道灵官雷火降世的一幕。   应笑侬的名字伴上“活灵官”的名头,再次响彻京城。   虽说因为徐新月的小气,景片、机关没那么繁复,走的也不是写实风,但华夏人民无疑接受良好。   再说了,这里头的机关运用得详略得当,有铺有垫,在他们看来,比全场闹哄哄那一套好像还刺激些欸!   简洁是简洁,一下把人带进戏里了。   不会说话的,就来回感慨真乃活灵官,真是好有趣,好刺激。   会说话的,就要数文人们了。   徐新月乐颠颠地把夸奖他们的报刊都买了回来,挨个码开。   像章鼎湖之类的评剧家,他们从前写剧评,多是为了捧角,主要谈论的是演员本身,嗓音唱腔身段脸蛋,也有聊到剧情的。提及舞美,乃至戏曲整个编排的,却少之又少。   可这一回,破天荒的,几乎所有剧评在夸奖应笑侬之余,都要花上几大段来描写《灵官庙》的舞美。   评剧家都是文人,接受华夏传统审美的文人,这个舞美像诗书,像写意画,谁还不爱个风雅了?   《乱弹春秋》:【此般布景,真正汲古涵今,西洋布景泛滥,世人可还记得,我华夏戏曲,形似者是下品,神似者才是上品!机关亦是新奇,更难得贴合剧情,不为设机关而设机关,妙哉。】   《伶歌》:【我是不了解机关布景的,但这出《灵官庙》和闹哄哄的第一版不同,看出了气韵连贯,虚中有实,以小见大。含熹班既是京昆两下锅,日后会否翻成昆曲演,那想必更雅了。】   《戏世界》:【听说长乐戏园东家很是小气,我都禁不住想,会否因此,布景才如此简约?不过,倒也逼出了以简御繁的艺术。】   《京剧万象》:【同行某君疑虑会否有悖时下风格,和新剧大异,我却觉得正该如此,推崇我华夏古典之美!我观其戏台如画布,歌、舞、诗、画交融,灵气淋漓。】   也有一些质疑,毕竟传统戏曲现在本身也有人在批判,觉得不够进步,却不足为惧。   更多人,还是觉得这布景的成功,让人觉得痛快,谁说古典审美不如西洋画风吸引人了,此番真是让人大大出了口气。   没看过戏的大众,亦好奇心顿生。   如今机关以沪派为大,各地都效仿沪派,用西洋风画景,这出戏真如一些剧刊所说,宗古又创新,与洋风大异,呈现开宗立派般的效果?   戏曲演员就是这时候的明星,各种剧刊是很多戏迷读者的。   章鼎湖对《灵官庙》的吹捧,尤其关于舞台美术的描述,就引起不少原本对花脸戏不感兴趣的年轻女性好奇,纷纷前往。   此时的剧院方、演员已经有了概念,一部戏要叫座,一定得能叫女座,才能大红大火。女孩子看戏,喜欢约上三五好友,或带家人一起。   长乐戏园的票房,一下就从冷清变得火爆,三天的戏票都被抢订一空了。   徐新月连夜弄了不少板凳来,原本只有三种座位,他疯狂加座,加成了五六种,连柱子后面的座位也要卖出去……   那位绸缎庄的东家还上门来道过喜。   虽然才有了苗头,但谁也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没意外长乐戏园一时是倒不了了,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和徐新月亲亲热热。   “大家街里街坊,叔父是看着你长大的。看你父亲留下的产业又兴旺,叔父也高兴啊!先前也是关心你母亲的病情,这下倒好了。”   徐新月也(假装)亲亲热热地道:“多谢叔叔关心了,还要麻烦您替我回绝梁老板的好意,这地我应是不会卖了。”   “那是,那是,我正想着呢,过两日就和梁老板他们说,叫他们另寻地方。”绸缎庄东家好奇地道,“不知方不方便问,你是从哪里请了新布景师?”   但凡脑子能转弯的,都该想到了,长乐戏园翻身,关键必然在替他们改版的布景师身上!   应笑侬功底虽好,没有此人的设计力捧,绝无这般效果。上一版一样的《灵官庙》失败了,就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京城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   也不见徐新月奔走,难不成是偷偷从沪上聘请来的?   可以如今的消息传播之快,商人们的嗅觉敏锐,这种新奇成熟的风格要是在沪上出现,没理由京城一点风声也没有吧。   奇了怪了,真好似地里突然冒出来的。   徐新月又不是傻子,他还没赚几天钱呢!怎么可能说!   ……   “一块,两块,三块……”徐新月在数钱,暂定演三天的票都定光,被催着延期,纪霜雨的任务算是提前完成合约了,这就该发钱了。   沪上最牛的布景师,一个月能有几百元的收入。   徐新月答应过按三成给纪霜雨,他仔细打了半天算盘,综合戏园收入、纪霜雨工作量、布景师平均收入等因素,最后决定发二十二块三角零二十个铜子给纪霜雨。   纪霜雨就盯着徐新月那副无论如何,让钱在手里多停留一会儿也好的慢吞吞模样,也不着急了。   见票房火爆,他心底其实也松了口气,有了底气也就不急了,还慢悠悠蛊惑徐新月:“东家,其实我觉得,咱们这个戏,还有几处地方可以改进,改好了,说不定还能多演几天。”   “哦哦?”徐新月果然意动,“还要改什么布景?”   纪霜雨笑吟吟道:“不是布景,我是说表演、情节上面。”   表演,情节?徐新月脑子一转,睨着纪霜雨,“你还惦记着那什么……导演呢?”   纪霜雨全本戏又看了几天,早已技痒,试探道:“您看如何?”   徐新月犹豫着,一方面是钱,是票房,另一方面是梨园行的潜规则……   “我想想。”连铁公鸡都犹豫了,可见他也怕被指摘。   但这明显就是动心了嘛。   纪霜雨心情很好地按住了徐新月的手,“东家,你慢慢数,回头下戏了再给我,我去上妆了。”   徐新月呆道:“你还去做吊吊?”   他还以为,纪霜雨拿了这些工钱,就不会跑龙套了,毕竟跑龙套才几个铜子,尤其这扮吊死鬼,晦气得很呢,没想到还不忘初心!   纪霜雨:“多赚你一份钱有什么不好,你给钱的样子蛮好笑的。”   徐新月:“…………”   开玩笑,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徐新月今天就能开工资,早前就和江三津约好了,演完所有场次的吊死鬼。   要是这会儿甩手不干,江叔又要临时找新的龙套,纪霜雨不想给人添麻烦,尤其人家帮过他。   这会儿演戏禁忌是很多的,尤其是鬼神戏。   规矩是演员一旦扮上了,就等同于鬼神,所以像扮了吊死鬼,整的就是阴间活儿了,不能见阳光,不能露天演戏。   吊死鬼的长舌头一画上,就不得随便开口说话。一直到演完戏,扮演“鬼王”“吊死鬼”这些比较凶的角色的演员,也不能随便走。你得去坟场或河里卸妆,这才象征着回到了阳间。   否则一身晦气,自己倒霉不说,人家碰到你也嫌恶,因为撞上“吊死鬼”代表着灾难。   这也是为什么,纪霜雨当时选择扮吊死鬼,拿的戏份能比其他龙套多一点点……但凡这种不吉利的角色,戏班是要多开一份“彩钱”的。   要不是像他这么穷的,人家都不乐意扮吊死鬼。   由于整场就纪霜雨这么一个吊死鬼,待演完戏,在大家的闪避之中,徐新月把该他的戏份放在地上,叫纪霜雨自己去捡起来。   别说,这纪霜雨重做的舌头道具,比画上去的真多了,还是粘在唇下,看着就格外晦气……   纪霜雨:“……”   应笑侬也远远看着他,“等这出完了,咱们再下馆子啊!”   好多演员下完戏,就去吃大餐,纪霜雨来这里早听过京城几家著名的饭店了,都没钱领略。这会儿好容易有点钱吧,他们也不欢迎吊死鬼。   “那我去卸妆啦。”纪霜雨遗憾地挥手。   按说,去河里卸妆是比较近的,可这会儿大冬天,河水都上冻了,众目睽睽之下,纪霜雨只好往坟场的方向走……   一离开大家的视线,纪霜雨就拐了个弯。   他才不去坟场呢!!   开什么玩笑啊,坟场在郊外,这天寒地冻的,他刚拿了钱不去买棉衣,去什么坟场卸妆哦!   纪霜雨是个无神论者,就算穿越了,想的也是什么平行宇宙的可能。面上会尊重行业规矩,但背着人,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啦。   前面那场,纪霜雨也是偷摸着找个地方卸妆的。   他非常熟练地把帽子戴好了,顺着小路悄摸走道,免得被人撞见。   ……   小鼓胡同。   长空弦月,并无路灯,街道上远远悬着几点鬼火一般的灯笼,看不清人影,片刻后,这星点也远去消失了。   一辆四门轿车停在胡同口,司机快速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东家……啊,总经理。”看了对方一眼,神色很紧张,看起来非常惧怕对方。   后座是名短发青年男子,只随意地道:“你习惯叫东家也无妨。”   男子五官深邃俊美,也内着一件石青色的暗花华夏式长袍,外穿的却是深黑西式大氅,剪裁合身,显得更挺拔出众了。他没像时下许多男士一样梳发油、抹发胶,发丝随性地落在额前,也透露出几分其人性格。   对方样貌斯文俊美,口气随意和善,司机却缩了缩脖子。   男子对副驾驶的人道,“我去抓人。你先叫胡司机带你去书局,通知编辑所,准备好随时下印。”他冷笑一声,活动下手腕,“今日我就亲自守着他,不睡觉也给我憋出两千字来。”   副驾驶的男子忙点头,翻了翻没带活动电筒,说道:“是,您拿盏纸灯笼吧,里头好像没亮。”   “可不敢!”第一天上任的司机紧张道,“我老姨住在附近,小鼓胡同阴得很,夜里都不兴打灯笼的,这里住了许多收旧物的。旧物容易沾着亡故旧主的魂灵,传出来过好多显灵的故事。而且您看胡同里有颗大槐树,鬼依槐,上百年的老槐树了,阴得很,会吹人灯笼!”   副驾驶笑了下,“胡司机,你这么大个汉子,原来还怕这些?”   司机羞赧起来,想起自己的新东家是书局的话事人,编译了不少科技知识的书,尤其东家上过西式学堂,想法和他们怕是很不一样哦。   副驾驶的下属问了句:“总经理,我们先陪您一道去么?”   果然,东家嗤笑一声,拎起纸灯笼,潇洒地下车,长腿一迈,就独自走入了胡同,只留下一句:“当我是谁?”   胡司机有些懊恼,以后自己可得注意了,不能说这不讨喜的话,这位新东家的脾气,那是出了名的不大好啊。   这位年纪轻轻样貌潇洒的先生,便是而今华夏三大出版机构之一昆仑书局的总经理周斯音。   别看外头传闻里,周斯音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行事乖张,好像胆大妄为,其实雷厉风行间不失周密,这几日胡司机看得分明,他在书局里人人都服气的,是说一不二的那种。   昆仑书局经周斯音整编,如今分为编辑、印刷和营业三所,今天这样晚了,他驱车来槐树胡同,正是因为编辑所有项难题,他要亲自出马。   现在华夏最畅销的作家之一“书妄言”,是个拖稿怪,为了躲避追稿,甚至刊登过三次自己的讣告,玩儿死遁……   这次妄言先生又自称重病垂危,躲了起来。编辑所的人找他不到,急得要哭了,找周斯音通过他家里的关系,在警察局查到了书妄言的下落,这就是来逮……不,请人了。   由周斯音亲自来,也是十分诚意了。   周斯音提着纸灯笼走入了长长的、黑暗的胡同,这鬼地方,好像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声响,只有脚下皮鞋哒、哒的声音,在狭长的空间内回响。   也无怪胡司机要提醒一句了。   但周斯音见这光景,也不过蔑笑一声。   胡司机,想太多。   他怎么会惧怕这鬼地方呢?   ……他身上可是有妙感山娘娘庙开过光的平安符!   如果让胡司机这会儿来看周斯音的正脸,就会发现,他们东家表情虽然很淡定,但手指紧紧扣着口袋内的平安符,整个人好像绷起来的重弓。   悉悉索索。   前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周斯音像被人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妈的妈的妈的这鬼地方!!早知道应该让司机跟着的!!   待他强按住自己,定睛一看,拐角处背对他站着个人,一头白发,大半身体都藏在黑暗中,月光只能朦朦胧胧映出他半边身躯。   虚惊一场,是位老人么……   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但好歹有活人了,周斯音又摸了摸自己的平安符,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老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唔?!”只见角落那人弹了起来,转过身,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瞳浅淡,如烟波茫茫,一头白发,肌肤却是饱满年轻的,使得那惊艳的五官带上了森森诡气,不似人间之色。   月光移动,月色披露出其口里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似乎尚在滴着血……   恰此时,周斯音手里的纸灯笼摇曳几下,熄灭了,仿佛被谁吹灭一般。   那张一半清丽一半诡异的脸在火光中跟着晃动,已陷入黑夜,却还刻映在人瞳孔里,难以磨灭。   鬼,噬人艳鬼。   周斯音挺了三秒……   没挺过去。   僵直地摔地上,晕了。 第八章   纪霜雨以前都是找个角落把妆卸了的,今天运气不大好,路上老零星遇着人,他这里就不方便动作了,不然被人看到他扮完吊死鬼在街上晃,肯定大骂晦气。   到了小鼓胡同,都快到家了,纪霜雨才赶紧动手,把帽子和缠头的布条也摘了,方便待会儿把抹到发际线的妆也卸干净了。   这里倒是安静,没啥人,就是黑了点。   哎,穷地方,市政府装路灯也没装到这片儿来,而且小鼓胡同里结构可能有点问题,老有穿巷阴风,走在胡同里,脚下还有回声。   纪霜雨倒还好,家里小孩晚上都不敢出门。   这会儿,纪霜雨专心卸妆,才动着手,就听到身后冷不丁传来道声音。   这黑灯瞎晚的,突然一嗓子,把纪霜雨吓一跳。   纪霜雨反应极大地抖了一下,对方的话都未能第一时间在脑海中被理解,他迅速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灯笼扑灭,借着一弯冷月,纪霜雨这个角度只模糊看到一条高大的身影,以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才对视了两秒,纪霜雨刚想说话,就见对方已然僵直地往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纪霜雨晚半步吐出自己喉咙里那句话:“……你吓死我了。”   说完自己也有点无语:“…………”   简直匪夷所思啊,纪霜雨摸了下脸,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特效妆容,一般人看到,也就是骂几句晦气死了。   还是我刚才突然转身,他猝不及防?   纪霜雨心虚起来了:哎呀,就说这戏班的规矩不好了!让他在后台卸了妆,怎么会吓到人呢!   改革,有机会一定要改革。   “兄弟,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也只能跟着你去了!!”纪霜雨悲切地喊道,特别真情实感,“我没钱啊呜呜呜。”   他叨叨着,上前摸了一下那人脖子和手腕的脉搏,还好还好,没死!   这大冬天不能把人丢在外头,但对方比纪霜雨高大一些,他是半拖半拽的,给带了回去。   “大哥,这是谁啊?”   弟弟妹妹们围了上来,这个戳一下他的大氅,那里摸一下他的头发。   “路人,刚刚不小心把他吓晕了,只好带回来。”纪霜雨摸了下,这手脚还冻得冰凉。   “要不要叫大夫?”二弟吸溜了下鼻涕。   纪霜雨:“……”   你这不是要哥哥的命么??   纪霜雨刚挣的钱,还没捂热,琢磨着给大家都添件冬衣,再买些肉回来,要是请医生,怕是得花光了。   “……我先看看他醒来怎么样,不行咱们就请大夫!”纪霜雨也怕把人摔坏了,他还没那么狠心,不然刚刚就直接丢下人不管了。被他吓晕的,还是得负点责吧。   “大哥,你这样好吓人啊。”   身边突然冒出幽幽的声音。   “谁!谁!”纪霜雨卧槽一声,才发现是三妹站在旁边,惊慌未定地道,“你比较吓人吧!”   三妹:“……”   不过被提醒了一下,纪霜雨还是赶紧把吊死鬼妆给卸了。白天实在累得很,卸完妆纪霜雨把捡回来的受害者往炕上一推,挤挤就睡了。   ……   周斯音徐徐转醒,发觉自己躺在快凉了的炕上,身处一间幽深破旧的屋子,炕边还有三个小孩并一名青年,这青年生得倒是雪玉堆就一般,就是在屋内也戴着帽子,有些眼熟,窗外微光在他光洁的脸上游离,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又像是自梦境中走出。   “你还好吗?不好意思,昨晚吓到你了。”青年腼腆地道。   昨晚的惊吓这才徐徐苏醒,原来是误会么,周斯音还有些恍惚,只下意识反驳:“我哪里被吓到了!”   没吓到怎么晕的?青年瞄了他一眼,“啊哈哈,没吓到那就更好,我好怕要付医疗费。”   他慢慢把帽子摘了,露出来的竟是一头白发。   在幽暗的空间,配合上那张脸,不真实的妖气再次生出来,叫周斯音呼吸一窒,心底又发紧了。   “误会了哈,我在戏班工作,昨天是化妆,白头发纯属馋……呃营养不良,早发性白发病。你回去要是感觉不舒服,可以去长乐戏园找我,我叫纪霜雨。唔,这是我四个弟弟妹妹……”纪霜雨自我介绍了一下。   周斯音那刚醒过来的脑子转动了一下,早发性白发病就是俗称的少白头,虽然寻常不会白得这样彻底,也有例外。   他虽然不是戏园那帮满脑子剧情的人,此前也不认识纪霜雨,不知道纪霜雨是一夜之间白的。   ——但是,他仔细观察了纪霜雨的发色,仍觉得不对劲,感觉颜色并不像自己看过的任何一种白发,对纪霜雨糊弄的话尚存怀疑。   他又盯着纪霜雨初雪般清丽,和这地方完全不符的神采容貌,只觉得很奇怪,这么穷,却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太违和了!   还有,他说自己在戏班,难道是唱戏的名角儿,才养出这容貌,那为何又住在这地方呢?   而且,什么戏能以吊死鬼做主角??   ……等等,周斯音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四个?这里分明只有三个小孩!   冷汗瞬间下来了,难道自己果然在噩梦之中。   正是此时,身边有道颤巍巍的稚童声响起:“哥哥,你要喝水吗……”   周斯音:“!!!”   这里什么时候有人!   汗毛倒竖!心胆俱裂!魂飞魄散!鬼是鬼,鬼的妹妹也是鬼!   周斯音头一歪,再次晕了过去。   三妹:“……”   纪霜雨:“………………”   ……   ……看来该花的钱还是不能省。   我妹妹那么黑,那么会隐身,我能怎么办呢!   最终纪霜雨还是忍痛去请大夫了,他自己不熟悉,但徐新月的母亲病着,一直在看大夫。纪霜雨得了徐新月介绍,去了一家华夏医馆。   待客的学徒礼貌地道:“先时有人家来请,这会儿走不得,我给您写个堂号,您回去稍等吧。”   因为这会儿胡同里没门牌号的,上门看病之类的工作,又不方便问路,上去说哎是你家有病人么?这不是给人找晦气。   因此,才有这样的方法,医生给个条儿,病人贴门上,回头找路就认得了。   纪霜雨急得很,但是现在医疗手段还不太先进,没熟人介绍,他也不方便随便找个大夫,谁知道技术怎么样,只好拿了红纸条子先回去。   周斯音身体还挺不错,纪霜雨才贴好嘛,他又醒来了。   这次纪霜雨汲取了教训,把门敞开,外头冷风吹进来,日光也照了进来,他头一句话就是:“别怕,我们都是人哦!不怕阳光的!”   周斯音:“……”   这回看清楚了,在阳光下的确都有影子,虽然还是挺漂亮。   “你还好吧?”纪霜雨和周斯音对视几秒,就看到对方在盯着自己的头发,赶紧把毡帽又戴上,“你有点怕这个么,我遮住好了。还请了大夫,待会儿让大夫给你看看,这都吓晕过去两回了。”   周斯音疾言厉色道:“我不怕,不许请大夫!”   纪霜雨:“我是怕你有后遗症,吓晕两回……”   周斯音:“什么吓晕两回!不存在!”   纪霜雨:“……”   周斯音缓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支钢笔,“但我有些头昏,你拿纸来,按方给我买药吃。”   纪霜雨:“…………”   这个……吓到现在头还晕啊……   可怜可怜。   周斯音不但头晕,手还有点无力,几重打击之下,内心羞恼得很,憋着火却又不好发出来。妈的,这人亲眼目睹他晕过去两回,别说冲着这人发火,他自己都短一截气。   纪霜雨看他样子,主动请缨道:“我来帮你写吧,你念。”   周斯音确实是勉力支撑,把笔递给了纪霜雨。   纪霜雨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药方两个字,试了试这笔触。他家除了豆纸——即厕纸,能写字的纸真没有,还是从原来父母留下的书里找出来一张不大的白纸片,倒算好写。   周斯音看到了他握笔的姿势,此人握笔姿势很正确,下笔动作流畅熟稔,真不像家里纸都没几张还要现翻找的人。   周斯音念了几味药,纪霜雨依样写下,然后给他看:“写对了么?”   周斯音接过纸片,浏览下来,不禁“咦”了一声。   纪霜雨:“怎么,写得不对吗?”   “不是。”周斯音看着他,“你还会毛笔字?”   纪霜雨无所谓地道:“嗯,也会一点啊。”   他这随意的回答,让周斯音都有点怀疑自己了,好像这是什么很小的事情。   的确,会书法的人很多,就说周斯音的母亲,善取颜真卿笔意,又有个人面貌,在世时也书名甚佳。   有多佳呢,她一去世作品价格就翻了一百倍……   总之,在家学渊源之下,以周斯音的眼力,也看出来纪霜雨这一笔钢笔字的独到之处。他正是看出来这里面毛笔书法的笔意,才会这样问纪霜雨。   竟然还是个善书者,有才有貌,怎会沦落到大杂院里。此人还真是……通身与此间格格不入。   周斯音对着纪霜雨有点昨晚的阴影,但看着字,又有些爱才了。   纪霜雨依旧浑然不觉,他还觉得这会儿的文人各个都会毛笔又会钢笔呢,随笔写个字也不算什么,就像他在戏曲舞台上用雕塑光,就是特别特别顺手自然嘛!   “到底行不行呢?那我去买药了?”纪霜雨问。   “……好。”周斯音应了一声,又喊住纪霜雨,拿了两块钱给他,面色凝重地道,“买药剩下的给你。只是记得,出去若见人寻我,不准说。今日,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   纪霜雨:“……”   他欲言又止。   算了,吓晕人两回还白拿钱,可占大便宜了。   “二弟跟我一起去提东西——咱们顺便去买棉衣,再给你们买点糖!”纪霜雨这话一说,岂止是老二啊,几个孩子都尖叫着跟他一起蹿了出去。   ……   周斯音看着纪霜雨离去的身影,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火吹灭前,那张半明半暗、似人似鬼的面容,还有纸片上天然洒脱的字迹,都说字如其人,其笔法别树一帜,笔致凛然……   “名士倾城在一身。”周斯音不觉低低念了一句,陷入沉思。   空旷贫穷的屋子里,飘起一个细细的声音,充满童真的疑惑:“……啊这,是夸我哥哥好看的意思吗?”   周斯音:“!!!!”   周斯音面无表情地转头,原来屋里还剩一个小孩。   “………………”   ……让他晕吧。 第九章   纪霜雨先去取消了大夫的预约,又去药店抓了药,幸好,他上午没什么事,戏园开戏一般上午十点以后。这些日子因为都演的连台《灵官庙》,长乐戏园都是下午开场。   买完药,纪霜雨就在同街的铺子里,给每个小孩买了件成衣棉服和新鞋。因为五弟年纪太小,他都是抱在怀里。都走到卖衣服的地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低头找了一圈:“咦,三妹没来吗??”   三妹就晚出来一步,他完全没意识到,走了。   毕竟平时三妹就神出鬼没,又瘦小黑,他没低头时还以为人在呢……   还好三妹和二弟和身量差不多,让二弟帮忙试就行了,他们买的这个价位也没什么花色可言。   要说原来那个纪霜雨小时候,可能还过了几天好日子,他这几个弟弟妹妹,那真是压根没穿过新衣服。   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就是去旧货市场买二手衣服。   二弟都结巴了,这才发现哥哥还打算一人给他们买一件。   他觉得哥哥是不是太铺张浪费,离过年还有快一个月……不对,就算过年,也不该买新衣吧,家里那么困难,“大哥,咱们,咱们买点棉花就行啦!”   把旧衣服填充一下,不就行了,一斤新棉花三四角钱,比直接买新棉衣划算。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赚特么徐新月的钱……”纪霜雨重重把二弟给裹好了,系上扣子。   衣食住行,衣还排在吃前面,不穿暖和不行的。他有那缝棉花的时间,拿来多赚点钱岂不更好。更重要的是,来自平行宇宙的他压根就没拆缝衣服的技能,自己加工岂不是暴露了。   二弟吸溜了下鼻涕,在京城的冬天,他还没有这么暖和过,那张面颊紫红的脸对着纪霜雨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   “这是我的名片。”周斯音沉吟道。   回来煎完药已经快中午了,吃了碗药,周斯音就好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辩证够准——惊吓,还是本来就心理因素更多。   离开之前,他给纪霜雨留了张名片,虽说在这里……算摔了一跤吧!但是,纪霜雨的钢笔字,让他起了些结交之意,“有事可以来找我,但你不能说出——”   “我知道,不能说你被我吓晕过!”纪霜雨道。   “谁被你吓晕了??”周斯音一把抢回名片,骂骂咧咧地走向门口,途中小心绕过三妹,“我走了!!”   脾气还挺大!   纪霜雨看他气势汹汹地身影,无语地笑笑。   周斯音刚走到门口,院子外传来几道声音:“书妄言到底住哪间啊?总经理昨晚是咋说的?”   只见周斯音动作极快地一个闪避,退回来贴着门边站。   门外几人不急不徐路过,往这里头看一眼,还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咦,不是书妄言先生,但挺好看,放慢脚步多看几眼。   一墙之隔,周斯音屏息站立,也和纪霜雨对视了一眼。   周斯音:“……”   纪霜雨:“……”   周斯音:“…………”   两分钟后,周斯音黑着脸道:“我走了!”   纪霜雨:“哦,又走啦?”   周斯音:“……”   周斯音离开后,纪霜雨拍拍手,给小孩们蒸了几个馒头留作晚饭。   邻居看到还挺羡慕,这是挣了点钱哇,都吃上白面馒头了,同住一个院子,各家情况基本互相瞒不了。但谁都知道他们家多惨多穷,所以有羡慕的有为他们高兴的,都是善意。   纪霜雨正收拾,二弟跑了过来,摸着他那新衣服,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这个布可好啦,到了夏天,把我们外面布拆下来给你做夏衫吧,拼一块儿够做一套的,我们都是一样的颜色。”   原本他们这冬衣夏衣,都是拆来拆去的,谁的衣服要洗了,是没有替换的,只得暂时穿家人的,人均拥有1.2件衣服。纪霜雨那套法兰绒睡衣,瞬间让他们大大提高了人均拥有率。   纪霜雨听着却是心酸了一下,难怪二弟他们选衣服的时候,都要了一样的蓝色。他从小到大,真没亲眼见过这么惨的。而且在他的世界,时空和政策不一样,家里压根没有亲兄弟姐妹。   这些天照顾小孩下来,难是真难。   他白天打工,晚上回来其实恨不得看不见他们——抚养都是出于不忍,内心还是想一醒来就穿越回去,觉得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啊。   现在看到他们因为一件衣服,就兴奋又惴惴不安,笑成这样,让纪霜雨的“梦境”又清晰了不少。   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的事也浮现了起来,二弟不只是个“二弟”,还有自己的大名,他叫纪雷宗,隐身娃三妹叫纪霏霏。四妹露露和五弟雹子因为太小,父母去世时还只给他们起了小名。   “没事,雷子弟弟,到了夏天,你们还会有新衣服的。”纪霜雨摸了下纪雷宗的头,说道。   物理大神还是请继续保佑他穿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愿意给这些小孩多攒点钱。   现在嘛,纪霜雨出门准备去上班了。   走到门口,纪霜雨就发现门栓上插着张纸片,捻起来一看,是张印刷精致简洁的名片,正中便是一行字:昆仑书局 周斯音。   咦,他听过这名字啊,还去昆仑图书馆看过资料。   原来那人就是昆仑书局的周斯音?   想起传闻中这位周先生的性格和今天见到的……细节有点出入哦,纪霜雨笑了一声,随手把名片收了起来。   .   .   “上班咯,赚徐新月的钱咯。”纪霜雨一路进了戏房,正撞上徐新月本人。   “过来!快过来!”徐新月抓着纪霜雨,气呼呼地道,“布景,还能怎么写意,给我继续改!”   纪霜雨稀里糊涂:“干嘛呢徐总?”   徐新月气呼呼地道:“我今日去梨园公益会,商量这年底搭桌戏的事,看在哪个戏园演,叫哪些人演,结果……”   梨园公益会,就是这时候的行业公会。到了年底,一般都会组织大家搞点义演,赈济那些贫苦的同行,这种就叫搭桌戏了。   一想起会上的情形,徐新月还有些生气。   有几只酸鸡,见他这几日票房火爆,三日票卖完,又开了今日的票,眼见能多演几日,戏园买卖随之起死回生,还被好几个很有盛名的剧评家、票友捧了,不知道多眼红。   他们酸溜溜地说了几句,话里话外,这个什么写意风,是不如西洋写实画风的,观众都是一时被报纸煽动(还指不定是花钱找人写的评打广告)。   而且属于退步,回归旧派,腐朽,让徐新月别被不知道哪来的布景师骗了,速速回归正道。   这种言论,在《灵官庙》刚上的时候就有,现在反对声变大,还不是因为《灵官庙》票房高涨,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戏班想效仿。   引发的关注多了,各种眼神也多了。当着徐新月的面,也指责起来。   “这样啊。”纪霜雨听完,不是特别激动。   其实很好理解,有的人可能真是无脑追捧西洋布景,这种人哪里都不少。   但还有的人,恐怕是心里明白,但不能眼看《灵官庙》当红,否则便是放着自己那些西洋布景,让它们贬值。钱还没赚回来,自然要帮着吹西洋布景,标榜自家的风格。   无论哪种,都不是新鲜事了。   要不是应笑侬是花脸,而非血雨腥风的名旦,估计捧角家那边也吵翻天了,就跟现代粉丝为了偶像褒贬自家、对家的作品一样。   “我看咱们这个就很好!没见到那些报纸怎么夸咱们的吗?谁说进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画风,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压根没想那么多,也没很高的欣赏水平,之前甚至还有点怀疑这个布景能不呢吃香。   现在火气上来了,就是想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倒是开始一口一个写意风很好。   “我偏要把这出戏多演几日,还要继续改,你去,把这戏改得更写意一点!”   纪霜雨:“……”   纪霜雨:“您消气啊,人民群众觉得好看,他们算老几。不过这个,改得更写意……”这特么要怎么改得更写意,你都不给钱,做成现在这样,已经是纪霜雨节俭了。   不过,这是个机会。   纪霜雨心中一动,又摆出了诱惑投资人专用的表情:“哎,其实东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几日嘛,这样,只要你给我导演的权力,咱就能往这个方向改。”   日后,徐新月一看到这个表情,就会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时的徐新月还比较天真,他一想,不错,那些人一方面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面更多还是眼红,所以说不管怎么改,只要票房爆红就成!   “可以,就给你导!”徐新月斩钉截铁地道。   纪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画脚了,他心里其实早就暗暗把剧情捋了一遍。   好家伙,按现在的时间线,华夏戏曲界是实打实从未有过“导演”。他这就算是戏界开天辟地第一位导演了!   ……   徐新月把这个消息在内部一公布,整个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这是昏头了?什么都能照搬过来的么,导演?”他忍着气,才没说难听话。   没错,纪霜雨的布景是叫他们起死回生了,可导演,排戏,那是一回事么。   之前徐新月拒绝过纪霜雨两次,理由就是戏界从没导演,真要排戏,还会被指指点点,大家讲究的是台上见,“钻锅”是很丢人的。   临时学戏,也就是钻锅,一般是救场的演员临时学,或者赶上自己不会的角色。发生的次数多,就说明你这人不行啊,会的戏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应笑侬,这出戏还是他翻过来的,让他回锅再去排戏,他面子上挂得住?   徐新月此时也有点后悔了,他这人反复无常的,刚才还气势汹汹,现在被班主一说,也犹豫了,平时他本就管不上这种技术方面的事儿,“呃,这个嘛……”   纪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们班社也并无演员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种能够编写剧作的,我本人其实编导都行,剧情我都想好怎么改了!”   现在哪有职业编剧,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剧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别火爆,应笑侬更是过气了,而且时下捧角都爱捧旦角、坤伶,他们确实没啥改编创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纪霜雨这么一说,他们倒是对视着,犹豫起来了。   然而,剧情可以改,这排戏嘛……   编导非要捆绑么?   应笑侬挺欣赏纪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说凭借他的力气,才翻红。也是目前戏园的最大的角儿,其他人都先看着应笑侬,要等他先开口。   应笑侬沉面凝眉看着纪霜雨:“人,不能这样,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长得好,就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众人:“……”   纪霜雨:“谢谢……?”   应笑侬委婉地表示:“其实,我是支持你整理剧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戏,不然跟不上时代。不过导戏嘛,你且去导其他人的戏吧。我这里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里放心。”   ——开什么玩笑,说出去他指导,脸往哪儿搁。要是同行名师名角也就罢了,还是这么个毛头小子,大外行。   谁不知道,纪霜雨此前和他们这行的关系,就是他来跑龙套,演魂子,口都不张呢。   他这么一婉转,其他演员更不敢直接拒绝了,毕竟纪霜雨的布景师地位还很稳,只能委屈地道:“您就放过我们吧,真不用您讲戏!”   倒好像是被欺负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纪霜雨大声道:“我偏要勉强!!”   众人:“……”   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人呢??他们都快把强扭的瓜不甜写在脸上了。   纪霜雨对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说道:“刚才我听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闻蝉,覆酿益感,不堪秋气系此身’,您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旦角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识字,又怎么知道其中的意思。   这会儿只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员,才有机会上文化课,好理解戏词,还会练习书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来的,就算上了文化课的演员,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顶尖的名伶,才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又或者说,反过来,具备文化素质,才更有机会最后成为一流演员。   纪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来,昂然道:“因为这字错了,应该是覆醢,而不是覆酿。醢是肉酱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酱都丢了。这是字面的意思,实际上是表达悲痛到不吃东西。所以这整句词,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时候,岂不是更该用悲声,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来几句,句末用立音。”   说到最后,他已是俯视众生,看着众人的眼神额外有气场。   大家仰视着他,也有种不敢直视这光辉的感觉,抬手遮住了眼。   “啊!”却是应笑侬失声叫出来了。   片刻后应笑侬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咳嗽一声,揉了揉眼道:“没想到你竟是懂戏的。”   “自然,否则我怎么敢说做导演?”纪霜雨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众人这才得以收回目光,妈呀他上头那灯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伙,发着言就给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戏本,都是不识字的艺人口口相传下来,这次讹传了“醢”字。类似情况很多戏里都有,虽有些难堪,但应笑侬惊奇的不是这个。   区区几句话,就把一些领悟力不够、文化水平也不够的演员一辈子可能也没法钻透的事,说了个明白。要是那个旦角按照纪霜雨说的演,绝对能得满堂彩。   真办到了,用行话就叫“俏头”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们在表演上独特的处理,可能只是一个细节,却能收到极佳的效果,使整个表演升华。   而且这些话,也透露出纪霜雨对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绝非外行!   ——纪霜雨虽然不是戏曲大家,但谁让他家里有梨园行长辈,他接触过,了解过,也受到影响,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几十年后提炼精华的戏曲。   很多错误的台词,都被纠正了,最适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来了,有些这时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后也都发扬了。   再加上他作为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要是这点东西还整不明白,能厚着脸皮来导戏吗?   纪霜雨看着应笑侬:“应老板,现在你看,咱们能排排戏吗?”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戏却差了一截。这一截不容易补上,要么演员天赋异禀,要么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导吧?   这年头谁不留一手,才导致有些演员还偷戏,也就瞒着正主私下学戏。   此时,应笑侬敏锐地察觉到了,纪霜雨,这个小年轻,虽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还愿意倾囊相授……所以这排戏,对他百利而只有一害,是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呗,应笑侬急急道:“嚼就嚼!”   纪霜雨:“哈?”   应笑侬:“咳,我说排就排……” 第十章   同日,小鼓胡同另一端。   小院里站着近十人,多是昆仑书局的编辑或印务,当中团团围着一个青年男子,正是逃避追稿到此的畅销书作者书妄言。   “交稿!交稿!”几个人一边举拳一边喊口号。   “妄言先生,您就快把稿子拿出来吧。”也有耐心劝诫的。   “对啊,昨夜里我们总经理就来了,都说好了今天至少有两千字。”   “他根本没来!”书妄言跳脚道,“而且他跟你们说有两千字,又不是我说的,怎么能以此来催我逼我,真是岂有此理!”   “交稿!交稿!”   为首的就是书妄言的责任编辑,他幽幽道:“您诈死就有理了吗?现在外面的小报都戏称您是九命猫妖,打赌要看您什么时候能‘死’够九次。”   书妄言:“……”   “交稿!交稿!”   书妄言:“…………”   “别喊了行不行!太烦人了!”书妄言抱捂住耳朵,“反正周斯音根本没上过门,这两千字我怎么拿得出来。”   然而。   书妄言的话已经没人敢相信了。   而且,昆仑书局的员工一致认为周斯音说到肯定会做到,书妄言是装疯,我们周总是真疯(??)。   因此……   “交稿!交稿!”   “交稿!交稿!”   嘈杂声中,书妄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你们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是不是周斯音教你们的,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尝尝说瞎话的下场……”   不管书妄言怎么费尽口舌,这帮人就是不肯松口,让他交出那莫须有的两千字。   此时,院门被推开了。   高挑的青年手臂上挂着大氅,迈步进来,发丝稍有凌乱,面色发白还微带疲倦,像是没休息好,他捏着鼻梁烦躁地道:“干什么,远远就听到鬼哭狼嚎了。”   “哎,东家!”胡司机是最先看到他的,有点激动,因为今早他就过来,想接东家了,但只看到义愤填膺的编辑们,还有一脸茫然的书妄言。   书妄言一看到周斯音,就叫苦:“宝铎兄!你可害苦我了,快说清楚,我昨晚没写什么两千字,我一觉睡到天明呢!他们却围起来指责我!”   宝铎正是周斯音的表字,他沉默一下,羞辱道:“才两千字,你睡那么香都不写,你还算人吗?”   书妄言:“……”   周斯音带了个头,众人又一齐抱怨了一番,认定书妄言昨晚又在偷懒,尤其周斯音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火药,越说越扎心了。   书妄言一脸绝望,他肯定了这就是周斯音的阴谋,要他尝尝报应。   书妄言捂住头道:“可是我也很难啊,所以才租了这个院子,希望清静点找找灵感。”他最近写的故事是推理悬疑,带有恐怖元素,想在小鼓胡同收集一下素材。   其实周斯音知道他住在这么个地方时,就猜到可能这回他还算有点良心,不是纯装死。但也正因为书妄言住这个地方,把他给害惨了,一时脸色更差。   书妄言看他脸色变差,就怀疑他又要暴躁骂人了,“两千字是吧,我现在开始写还不成么!”   周斯音脸色这才缓和一点,好歹今日还办成了一些事。   但他火气仍未发出来,看了眼书妄言的字,因为急急忙忙,书妄言是用钢笔写的,他想起纪霜雨那一笔字,站在一旁嗤笑:“狗爬字。”   书妄言:“???”   都在写稿了为什么还骂??   那些担心书妄言又装死的编辑们则庆幸不已。若非大老板,他们真治不住这位妄言先生啊。   好在这些日子住在小鼓胡同,同那些收旧货的小贩聊天,确实收获了些灵感,书妄言奋笔疾书,总算赶出了三千字——还超了一千字呢!   编辑现场审校,印务那边昨晚就备好纸了,就等着这边。   周斯音闲来打量了一下这院子,以书妄言的稿费,在京城,少有他租不起的房子了,何况是这么个小四合院。   他问道:“打算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书妄言:“嗯。”   周斯音:“别住了。”   书妄言奇怪地看他,然后道:“为啥啊,就不。”   他看着周斯音脸色,赶紧跳开一点,嚣张地道,“我交了稿,你不能骂我了!”这一刻,他就是昆仑书局最牛的人,周斯音也得对他客气点!   周斯音:“……”   周斯音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加上在这儿还真写出了稿子,只能缓了缓语气道:“那这个院子,书局拨钱给你住下,另外我们会让编辑定时上门看你。”   对这个书局的头牌作者,他们是很舍得花钱维系的,不止是稿费。否则,也不能长久合作,还追杀逼稿,都离不开对方嘛……   “啊呀。”书妄言的脸皱了起来,最后叹了口气,“好吧,那宝铎兄,过两日你陪我去找点趣味吧。我这里有人送了两张戏票,本来想找萧山兄去的。”   萧山正是他的责任编辑。   周斯音问道:“他不去?”   书妄言讪讪道:“不去,还瞪我。”   正在校稿的萧山抬头再次恶狠狠看了书妄言一眼,废话!他能有空去么!   周斯音哼笑一声,“你又想去找骂了。”   ——这个书妄言,根本不热衷旧剧,他是个小说家,每去看戏曲,总要大为讽刺一下,剧情粗制滥造,逻辑不行。   戏曲固然是华夏传统文化,融合了诗画歌舞等艺术,但艺术也分优劣嘛,比如昆曲就极为雅致,京戏脚本就简陋多了。   加上目前上演的许多新戏为了迎合大众,博人眼球,专洒狗血,成品一言难尽。   在书妄言看来,那情节,刺取古事也罢,原创剧情也好,实在少有精品。   早说许多戏界人士缺少文化,可能连自己唱出来的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虽有捧角的文人来撰写剧本,又不是人人都有大才,许多都是剧情拖沓,只顾着掉书袋。   在书妄言看来,最可恨的还是某些戏曲还包含守旧、恶臭的封建观念,真是需要大大的改革。   书妄言常常就是抱着放松心情的想法,去看一场,回来撰文批一通,既能凑专栏字数,自己也爽。   那人家被骂也不乐意了,于是常有演员粉丝和书妄言对骂。   这次也不例外,书妄言哈哈大笑道:“正是,本不想出门,我被你们编辑围着闹了一上午,非得找个地方出气不可。这戏票来的可也不易,听说是最近热门的戏,长乐戏园新翻的彩头戏《灵官庙》。”   他摩拳擦掌:“看我去帮他们找找漏洞,送他们一篇专栏!”   .   三日后。   到这天,《灵官庙》已经连演七天了,在这会儿的京城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毕竟不像沪上,新戏能演多日。   还全都是卖了满座,票房极为火爆,因为长乐戏园座位不是特别多,供不应求,大有接着开演的架势。   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这次连演天数能不能破了纪录。   戏园附近的茶馆里,就有人在谈论《灵官庙》,手里还拿着《金声剧刊》,援引章鼎湖的评论,感慨此剧风格与沪派大异,的确首开新风。   不少人应和,很是欣赏。   只一人昂首道:“什么新风,明明此剧布景全不符合规制,缺少真实性,把从前旧剧创新的地方一下又改回去了。你们怕是不知道,长乐戏园此前都快倒闭了,他们东家找的人才采用这样的风格,勉力支撑。所以,这不是别树一帜,而是没钱用好布景!机关也只舍得布下寥寥数个!”   就如徐新月在梨园公益会听到的,外界也有类似的论调,在有心人的撺掇下,还越来越激烈,大肆批评《灵官庙》的改动,但——却是用西洋戏剧为标准。   要以西洋标准来判断,那戏曲舞台确实满是错谬了,毫无真实性。但是,这西洋戏剧标准真的适用于国剧舞台么?   其他人奋力争辩起来,“我看优美之处,根本不亚于新剧布景,各有千秋,哪里不好。”   新剧就是效仿西洋戏剧而来的话剧了,旧剧则是国剧,戏曲。有这新旧的名头,大家一时好像也有点也不知道怎么有力反驳对方,尤其自诩开明人士者。   亦有人昂首道:“此剧意境高雅,全然是我华夏之美,何必攀附沪派洋风。以西洋标准评定,根本是驴唇不对马嘴。”   对方却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嗤笑道:“落后就是落后!我已与友人一同撰文,批评这《灵官庙》八大谬误,细数过时之处!”   门外,路过的书妄言刚好听了最后一句,以为也是来批判腐朽文化的,嘿嘿笑道:“哎,居然有人和我差不多的想法,好,我要看看我们谁骂得更准。”   和他同行的正是周斯音,但周斯音一副走神的样子,压根没在听他叨叨。   他是想起那日纪霜雨自报家门,让他有后遗症去找自己,此人就是在长乐戏园工作啊……   “宝铎兄,你也太不礼貌了,居然不听我说话!”书妄言失望地道。   周斯音仍是一副出神的样子,无意识地道:“我让你按时交稿,你也没听我的。”   书妄言:“……”   书妄言:“……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   周斯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过他不在乎,拖稿怪嘛,骂便骂了。   两人到了长乐戏园门口,正要进去,就听见一人打招呼:“周先生,是你嘛?”   周斯音背对着那人,心道,果然遇到他了!他要说开心,绝没有,但要说不愿见,好像也不是。在对方手底下出了个大丑,可此人又才貌双全,心情实在复杂啊。   书妄言一无所知,他回头看过去,就见到票房外站着个外披行头,里头穿着崭新墨绿色棉袍的青年。这么棉衣套戏服,还能看出来身形清瘦挺拔,五官又精致,很是打眼。   嚯。   书妄言缓缓斜了周斯音一眼,他不记得周宝铎有捧角的爱好啊。   “您还硬朗?”纪霜雨含蓄地问道,周斯音身边还有个朋友,他不方便直问。   但书妄言听了是莫名其妙,硬朗都出来了,周斯音多大年纪啊。   周斯音点头,镇定地道:“……多谢,身体康健,今日是来看戏的。”   不是来索要医药费的就行,纪霜雨一下放松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漾开了笑意,“那多谢您捧场了,还带朋友来。”   书妄言忍不住插话:“宝铎兄,你不介绍一下么,想是我孤陋寡闻,不知哪位名角在跟前?”   这好像都成什么定律了,人家一看到纪霜雨,就觉得他应该是演员。   但是,实际上嘛……   “不敢不敢,我什么名角,”纪霜雨摆手道,“我姓纪,纪霜雨。在台上就跑跑龙套。”   书妄言:“也太谦虚了!”   他压根不信这么一张脸能是龙套,真心以为这是谦辞。   纪霜雨诚恳地道:“真的,我今天就演吊吊,名角只有应笑侬老板。不信你问周先生。”   书妄言呆了,看看周斯音,他也在点头,“这……这……”   ……这可真是没想到!   “纪导演,您怎么又乱跑了,行头都穿上了,后台坐着吧我的爷!”戏园的检场人之一跑出来,对着纪霜雨招呼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纪霜雨应道,日子一天天过去,含熹班全体检场人对他不要太亲热。   周斯音敏锐地注意到了,纪霜雨自称是跑龙套的,但是,这检场人对他态度却很是尊敬。检场人们往往自骄,什么时候对龙套有这种态度。   要不是周斯音亲身被吊死鬼吓过,他也要疑惑纪霜雨的身份了,一个龙套何以有高地位。   “岛演是纪兄的字么?不知作何解?”书妄言则是问了一句。   一般起字,名和字都是有关联的。霜雨和“岛演”是什么典故?   这会儿已经有导演这个称呼,前些年就翻译过来通用了,虽然职位稀缺,但是电影风靡华夏,大家多少听过嘛。   只是书妄言乍听到这个词,全然没把纪霜雨往导演上想,还以为这是他的字。   书妄言先入为主,毕竟戏界从未设立过导演一职,这才误会了。   “不是字,是职位哈。”纪霜雨道,“作director解。”   周斯音、书妄言:“…………” 第十一章   书妄言还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纪霜雨是说了句洋文……   这一下可真是猝不及防,把他和周斯音都给整得有点哭笑不得,还作director解,你这个explain有点突然啊!   书妄言半晌才道:“失敬失敬,居然是位……director,你也留过洋么?”那他可真是太走眼了!   纪霜雨淡定道:“没有,自学的。”别说没有,就算有,现在也只能说没有吧,这个时空的纪霜雨不但没留洋,学校都没去过。   这会儿在番菜馆打工的侍应生也可能学会洋文,没读过书,够努力就行,学会了可以多赚洋人的钱嘛,周斯音就认识一位文盲掌柜是如此做上来的。   书妄言忍不住道:“可是,你的发音很好。”   纪霜雨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聪明吧……”   书妄言:“……”   周斯音不语,即便纪霜雨的解释说得过去,天赋是没有道理可言,他仍觉得有奇怪之处,就像纪霜雨相识以来,通身给他的感觉,头发,气质,谈吐,能力,一切都好像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明明在戏班工作,还胆大包天地扮成吊死鬼到处跑……   好怪的一个人!   而书妄言也是真好奇了。   即便国内目前活跃的那些专职电影导演,水平也有限,毕竟发展时间还很短,至今还没有国产影片的票房能超过引进片。   纪霜雨有勇气把这个制度搬到戏曲舞台,足以叫人惊奇了。目前票房还很火爆,不知道,他在其中究竟出了几分力。   不论纪霜雨家境如何,是怎样学会洋文的,和他做导演的水平其实无关。书妄言留洋时看过一位海外导演的报道,大意就是导演是教不出来的。   一部作品,代表了导演的审美,即便在一些以制片人为中心的国家,导演的作用仍是不可或缺的。   一般人看影片,更多注意到演员,书妄言这种文人,就会关注到编导。   纪霜雨目前给书妄言留下的印象就很新奇神秘。   书妄言本来是抱着找茬的心态来,事先都没怎么了解过这出戏,现在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他看着纪霜雨道:“我听过一种说法,戏剧应是具有导演风格,导演也是具有影片的气质,那么,很期待纪先生是什么样风格,是不是也这样……风趣了。”   “献丑献丑。”纪霜雨嘴里谦虚着,表情却张扬自傲得很,看得书妄言憋笑,心说还真是个妙人。   “我这里面,还有段地府的戏,刚都催了,我这就要去后台等着,上去扮吊死鬼啦。”纪霜雨想告辞了。   周斯音叫住他,“等等。”   纪霜雨看他神情凝重:“?”   周斯音正色道:“你要上台了,还敢说‘鬼’字?”   纪霜雨:“……”   戏班的禁忌多,有些字也是不让说的,尤其在上台前,比如鬼,伞,塔等等,要用其他字替代。像之前徐新月就用魂子、吊吊等代称过吊死鬼。   纪霜雨知道这个禁忌,这会儿没注意顺嘴就溜出来了,没办法,这个行业拥有几乎全社会最繁琐的禁忌规则,他很难时刻注意到。   他干笑道:“没事的吧。”   周斯音皱眉道:“你们班社供的是哪位尊神,你回去得上柱香。”他之前就是被纪霜雨给吓得……摔倒了,实在太害人了!   纪霜雨有点好笑地道:“后台供着祖师爷和关公呐,也有演员私下自己供胡黄白柳灰、五通神之类的大仙。”   华北地区很多供奉动物神灵的,胡黄白柳灰就对应了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在戏班这样的地方,许多职员都拜动物仙。   五通神呢,也是一种民间信仰,因为“五”通“武”,武行演员就会祭祀。   纪霜雨想,说好的现在社会倡导科学,打击迷信呢?神怪戏都有文人批评,好多人比他在现代娱乐圈遇到的投资人爸爸要讲科学多了,那些人开机不知多少讲究。   这个周斯音,看起来也很嚣张新派的样子,上过洋学堂,懂外语,昆仑书局本身又是长于引进西学,连他们家的老太爷都很开放的样子,他本人居然这么迷信?   难怪之前被纪霜雨吓晕那么夸张了,原来自己就笃信鬼神之说……   好怪的一个人!   纪霜雨看向书妄言,想找点支持:“这位先生,您不是留过洋,应该不信吧?”   我去,狐狸怎么可能成仙啊!   书妄言沉吟:“你不想给关公上香么,那你知不知道上帝……”   纪霜雨: “…………”   行,小众的竟是我自己。   不愧是群魔乱舞的时代,什么人都有。而且也是,西方就是挺讲信仰的。   “好的,我去上香了,等下地府戏有点刺激可怕,二位小心。”纪霜雨飞快瞟了周斯音一眼,说完就溜了。   周斯音:“……”   “哈哈好,吓死我吧。”书妄言傻乐了一下,这才看到周斯音脸色很差,“宝铎兄,怎么了?”   周斯音没好气地道:“上去!看完赶紧回去写稿!”   ……   书妄言的戏票是官座,也就是最好的座位,在二层,等于现代的包厢。   两人抱着不一样的心情坐下等待开场,这场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广大戏迷。眼下,场内有的戏迷就在交流。   “我是场场来的,你们不知道吧,应老板最近,几乎每场表演得都不大一样!”   “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呢,而且,场上怎不见检场人走来走去讨人嫌了。”   “要我说,云青改的那个唱腔也是惊艳得很,‘不堪秋气系此身’一句绵绵悲腔,唱得声泪俱下,赚了我大把眼泪啊。从前未见过何人这样唱,想必是新琢磨出来的,只这句,值钱!硬里子(优秀的配角)!”   演员不是机器,有些演员还会现挂,临时从场下抓包袱,但总归是大差不差的。   此时有些名角,在地上洒白灰面,然后在上头上演步法,演完一遍,再演第二遍。两次留下的脚印,步数一样,连尺寸也差不多。   而这位戏迷说的,是指应笑侬的唱工、表演程式,甚至剧情上的改变。   这种改变,就是纪霜雨在临场导戏了,这些演员每天能消化多少,都会让它在台上和观众见面。应笑侬作为主角,他的改变较为明显。   每场都来,还懂戏的观众,就能注意到这种差别,一旦注意到,还真是想多看几次。   正是时,台上面幕已拉开了,表演开始。   书妄言趴在栏杆上盯着瞧,情节刚开始,他却已经觉得有意思了。   其一是灯光的运用,对情节、人物塑造如此巧妙。   其二正是之前下头戏迷也提及的细节,场上没有演员以外的人走来走去了。   这时候的台上可没那么清净,检场人走来走去搬桌子、安排道具,跟包的给演员递水喝,都是公然上台的,观众得自觉无视他们。但想也知道,这有多破坏气氛,多出戏。   但今日这出《灵官庙》,绝无这些情况。就算有变动,也是利用各式各样的帷幕、道具移动等遮掩,不让观众看到。   这是个老习惯了,有人改革掉,观众也是大声呼好。   书妄言抚掌笑了,“这位导演是怎么说服这些检场人和名角的,好啊,把这乱糟糟的人清了,真是爽快不少。”   ——纪霜雨带着检场人控制机关,窍门都教给了对方,搞得人家连喊师父。这都是能换饭吃的手艺,有这种情谊在,纪霜雨只是让对方别在场上公然乱走,人能不答应?   再往后,故事展开,书妄言更是无话说了,他,挑不出错!   有位电影大师说过,电影的沉闷就是杀人。   其实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现代人回看老电影,都会觉得很是拖沓。就是日后戏曲在改革中,也会将多余的情节删去。   纪霜雨也大刀阔斧整理了剧情,留下精华,塑造人物用经典的一两个桥段即可。   时间上减少了一些,但整个故事反而显得更畅快,让人印象深刻了。也亏得这些演员,临场排戏都能记住新的,毕竟都是吃饭的本事。   因此,书妄言非但挑不出错,只觉得这剧情结构流畅精致,是他从未见过的爽快,就连一些西洋短片节奏也没这样好。   起承转合,大小高潮的分布,样样得当,虽然演的是鬼神戏,却毫无腐朽封建气息!   剧情拖沓之处删了,错漏之处补了,连思想,也与时俱进了。   比如之前有个桥段,是一位受害人死了后,他的妻子自白了一番后,选择跟随自尽,成为过去台上一个泪点。   但新的剧情里,这位妻子没有自尽,反而发誓维权,要挑战神灵,在最后她也的确用实际行动,帮助了王灵官。一时泪点变热血了。   书妄言不禁评道:“时下有开明人士大批鬼神戏愚民,提倡禁演。可是此戏说的是鬼神,演的却是反抗,是自强,反倒更能无形之中教导不识字的观众了。”   完全没有他最痛恨的陈腐气息,在一些关节处,形式更是新颖!   比如灵官庙有好几个香客,那灯光先照在台下,香客先演完,便沉默不动,灯光转到神位上,换做灵官表演,而后再切换到另一人。   “这个手法好,明快新颖,也好理解!”书妄言夸道,这大大加快了舞台上的节奏。   周斯音也叹息般地赞道:“蒙太奇。”   “蒙太奇……”书妄言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把影戏技巧搬到了舞台上,确实是那个味儿啊!”   他忍不住一拍大腿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居然还能这样!   他第一刻都没想到!   一场多景,虽然是现场表演,这里的确利用灯光切换,在舞台上呈现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经典的电影理论,但是也不是每个导演都能用好吧,至少在华夏电影界,脱离一个远镜头拍到底的单调技术都还没多久。   书妄言也爱看影戏,有时还会看点国外的理论性文章,能不能借鉴到自己的小说里来,增强画面感。周斯音说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还更觉得绝妙,大家都想借鉴影戏,看人家这处理的。   而整场其他观众,都只觉得新奇,也能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借自西洋电影。   至于布景,就更不必说了,原就是这出戏一炮走红的关键之一。   这舞台把布景用得极妙,还巧用各式幕布帐幔,前幕、底幕、纱幕、蝴蝶幕……尤其层层垂折幕。   在这里,许多布景好像不只是呆板的物体,更是岁月流逝,是天人交错,无形之中,便把时空变换交代给了观众。   整出戏手法很创新,却不突兀,布景审美更是充满古典优雅,与戏曲配合得天衣无缝,浑融圆满,令书妄言连连叫绝!   ……   快到落幕时,周斯音说了句去买些茶水。   书妄言还沉浸在剧中,随便挥了挥手,都没质疑为何不直接叫茶行送。   周斯音走到院子里,京城居民最爱种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市井之民,院中总是四时有花,此处便有淡淡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透过花枝向上看,夜色太浓,半轮霜月藏进云里,看不清天空,却能听到头顶掠过清亮的鸽哨声,与整条街大小戏园中传出的悠扬曲笛声交织在一起,极为相似。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周斯音仰着面,雪花便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顷刻融化,他呵了口气,好似带着淡淡的忧郁——   妈的!妈的!   那地府的场景灯光还真阴森,他憋了好一会儿,赶紧出来透透气。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蹭了下周斯音的后背,他不经意一回头,便看到一条舌头杵在面前。   周斯音:“!!”   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道具舌头。是纪霜雨和他的道具舌头。   这人正用玩弄着舌头,一下一下甩他背上。   周斯音:“………………”   这会儿观众都在专心看结局,院子里并无他人。   纪霜雨看到周斯音躲在这里,就来打了个招呼,还怀疑地道:“周先生,害怕啦?”   周斯音微笑自如:“不怕。”   他徐徐伸手,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了纪霜雨还在弹动的长长的假舌头。   内心:疯了!!我疯了!!!   “哦,不怕啊?” 纪霜雨往后一仰头,就把舌头抽出来了,语气随意,表情看起来半点儿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头,他的形象真如烟云堆养出来一般,比霜月更为皎洁。   只可惜,他此时故意把帽子给摘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轻雪旋落在他发间,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纪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觉得好看么……这出戏。”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间,腊梅香远,他发间细雪的冷冽之气却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纪霜雨这个形象,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也猛跳了两大下。他忽而想起书妄言说的那句,戏剧代表导演的风格,导演也拥有影片的气质。   无论其他,这整出《灵官庙》,倒确是和纪霜雨一样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 第十二章   周斯音回去时,书妄言不过问了一句你咋那么晚,就被撵着回去写稿了。   待周斯音坐在车里,只觉得手指仍有点麻,大脑尚未完全恢复转动。他没有给纪霜雨说自己的回答,只是答非所问地重复了一句:“我是不怕的。”   纪霜雨微带疑惑,已被戏班的人叫走了。   周斯音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被吓懵了。回去得喝药。   次日。   京城许多戏迷坐在家,拿起最新一期的报刊,都忍不住擦起了眼睛。   众所周知,近来京中最具话题性的旧剧就是《灵官庙》,口碑很好,只是因为布景,渐渐有点争议。   但哪个走红的剧目没有争议嘛,就是名旦大家,也难免被竞争对手的戏迷攻击挑刺。   今天,却是迎来了首次大规模的恶评。   好几篇文章,从各种角度指出:往小了说,是老板小气吝啬,不舍得布景机关。往大了说,《灵官庙》是一种倒退,是一种错谬,毫不知创新!   更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这出戏的布景师,是长乐戏园一个龙套演员。   这个跑龙套的外行,名叫纪霜雨,原来是街面上卖苦力的孤儿,父母家道中落,没上过学,没坐过科。   就是这样一个人,设计布景机关也就罢了,竟还插手台上,搞得应笑侬等演员临场钻锅……   单是这样,戏迷也不至于瞠目结舌。   主要是,另一份报纸上,昆仑书局的头号畅销作家书妄言发表了一篇杂谈,把《灵官庙》狠狠夸了一气,称其为“近年看过最创新、最优美的戏剧,令人耳目一新”“说鬼神却不崇鬼神,具有反封建精神”“采用西洋影戏理论技巧,完美融入戏曲舞台”。   这是书妄言啊!   谁不知道书妄言最爱讥笑戏剧错谬,这是他头一次如此夸奖一部戏,专栏甚至爆字数了……   这仿佛是倒错了一般,戏迷痛批《灵官庙》,称其倒退、错谬;书妄言却夸扬起来,说这戏很创新,剧情畅快,思想还高于寻常鬼神戏。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怎能让看报纸的人不去怀疑,自己今天起床的姿势有误?   书妄言的读者为数众多,他们一边骂着书妄言有空看戏没空多写点更新,一边也去了解一下这出戏。   按照以往的规律,那些冲着长乐戏园而来气势汹汹的恶评,原本是可以造成一定声势,影响口碑甚至票房的。   可谁让书妄言也去看戏了,谁让他还站在《灵官庙》那边!   书妄言的文字影响力,这些剧评人比不了啊,书妄言的人品这些人更比不了——让一直骂旧剧剧情的书妄言都出来站台了,你说看客更信谁?   这边用西洋戏剧的标准来认定《灵官庙》错谬;那边就高盛赞叹,《灵官庙》采用了高超、新奇的影戏技巧。   而且,书妄言说的有理有据,这个什么蒙太奇,很多人虽没听过,总有见多识广的人都能找到资料。这理论发明都没多久,国内压根没影戏能掌握。   这都不是看法相左了,这是啪啪打脸。   说谁腐朽?说谁不懂创新?   人家的布景师没上过学坐过科,但不比你们这些一口一个西洋戏剧理论的人有文化懂创新多了?   徐新月嘴都要笑歪了,“蒙太奇,蒙太奇是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可真是个好玩意儿!”   他赶紧趁着这阵东风,让人用大红纸张写了通告贴出去:   鉴于观众们的热情,不断求购戏票,戏园决定再延长五天《灵官庙》的上演期,大家可以去票房订购了!   如此算来,《灵官庙》已经在京城连演十五日了,与此前的纪录保持者,两位名角主演的《陆压绝公明》持平!   ——要是算上旧版上演的日子,那早就超过了。   虽说长乐戏园的座位少,那位名角却是在大戏园演的,不可同日而语,但说出去面上已经很是有光啦。   因为书妄言的支持,搅动舆论风云,票房外竟是连夜排起了长队,等待第二天准点开售,都成了街上一景,来往的人不觉看个稀奇。   纪霜雨看到都惊讶了,这还在刮寒风欸,“东家你找托儿啦?”   “胡扯,我没有!”徐新月激动地反驳,怎么能这样侮辱他,侮辱《灵官庙》呢,他朗声道,“我不知竟然还可以找托儿排队造势,学到了!”   纪霜雨:“…………”   怎么说呢,他竟然有点想夸徐新月,还能考虑花!钱!请托儿。   ……   这五天的戏票很快又抢售一空了,报纸上的争端反为其打了个最大的广告。   而且因为那些剧评爆料,把纪霜雨给搬到台面上,这名字一时好像也出名了。   什么进步倒退、艺术思想不一定每个人都懂,但戏迷们都知道“钻锅”,也知道戏曲舞台上从未有过导演。   这和以往的演员中心制真是大相径庭。   其他戏班的演员听说了,都起了非议。戏界保守势力为数不少,布景风格之争还在其次,导演这个职位的影响却是太大了!   “……啊这,要让我接受一个龙套、布景师导戏,我可受不了。这戏怎么唱,自来就是演员琢磨出来的。”   “就是,我们十数年、数十年的苦工,竟然要去听布景师的话?”   “也就是徐新月走投无路了,才会起用这什么导演吧,这出戏还真让他撞上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应笑侬到底怎么受的指点,我师父说他去看了,从前应老板在台上没像这么自如,他一开口,台下就炸窝。这不是剧情就能做到的吧?”   “还有书妄言先生说的那个甚么西洋理论,也是导演设计的吧。”   “这样么……”   难道说应笑侬的进步,真是受了导演指点?   梨园行内众说纷纭,纵有守旧派在摇动大旗,一时竟也无法统一意见:导演到底算个什么,是好是坏。   .   .   纪霜雨虽然身处舆论中心。   但是,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他还不舍得花钱买报纸,更没有多少戏界朋友,所以对他来说,那都白聊。   就算知道,他估计也就翻个白眼:不跟你们这些老古董争,票房说了算。   作为现代人,纪霜雨知道,现在这些言论是流传不下去滴,后世大家提起来,顶多说一句在那个时代,某部戏获得了最高票房。   这会儿呢,纪霜雨本人正在小鼓胡同当男妈妈……   “多喝点,肉蛋奶,不能缺!”纪霜雨买了很多鸡蛋牛奶回来,学着烹饪好,给四个小孩吃。他自己也剥了个鸡蛋吃,补充一下蛋白质。纪霏霏,多吃点,变不白也长高点。   院门是打开的,他们这个大杂院结构粗糙,没有影壁,所以路过的人一下就能和里头的人四目相对。   纪霜雨正吃着鸡蛋,顺便出门倒垃圾,就看到书妄言和周斯音经过,书妄言垂头丧气,周斯音也低着头,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两人都不是很有精神。   “嗨!周先生!”纪霜雨抬起手,含糊地打了个招呼。   先前在长乐戏园,他和周斯音开了几句玩笑,这人好像就吓傻了。不过没晕,倒也是进步。   周斯音听到他声音,僵了一下,脚步也沉了起来。   他是来押书妄言去看医生的,这厮好了没几天,又开始嚷嚷着病得要不好了,快准备给他发讣告和停更通知……   周斯音这次非要把他的嘴给堵上不可。   “咦,纪先生,你居然也住在这里?”书妄言惊喜地道,“咱们居然还是没见过的邻居啊,我就住在那头!”   “哦哦,是吗?”纪霜雨瞟了周斯音,那难怪周斯音先前会来小鼓胡同。   “既然你也住这里,那之前你和……”书妄言仿佛想到了什么,刚想说话,被周斯音打断了,“你不是病得要死了吗?”   怎么又激动起来了?   书妄言赶紧换了个虚弱的口吻,抚着胸口细声道:“你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呀,我老觉得宝铎兄对你态度格外好呢,对我们都好凶的……”   周斯音:“……”   纪霜雨:嘿嘿,那当然是因为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啦!   “不可说,你就当我去图书馆借书认识的吧。”纪霜雨笑眯眯道,“二位留下来喝杯饮料吧,我还没有谢过,原来您是位大作家,还在报纸上给我们说话,仗义执言,不然我们就扑街啦。”   他也是后来听看过书妄言登在报纸上的小相的同事提起,才知道周斯音那位朋友是畅销作家。这也合理,周斯音自己就是出版人。   “我说实话罢了。”书妄言昂首道,他可从来不屑看人情或是拿钱写字。   “还是要多谢,改日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您的书。”纪霜雨热情把他们让了进来,倒了两杯热牛奶,雷子弟弟也乖巧地加了火,然后跑出去玩,留地方给哥哥和客人聊天。   周斯音打量一下,这里和他上次来相比,变了一些。半透明的新窗纸映进来阳光,照在新贴的淡绿色墙纸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改变,但整间屋子看上去都温馨亮堂了不少。   纪霜雨道:“听说妄言先生写的是悬疑,还有点恐怖——周先生,一般人看了能睡着么?”他话头一转,看向了周斯音。   周斯音:“……”   怎么不问作者本人,问书局老板啊。书妄言一无所知地道:“有点恐怖哦!尤其是最新那章,还是我从小鼓胡同得到的灵感,哈哈,是吧宝铎兄,你说说观后感?”   周斯音冷冷道:“不知道。没看。”   书妄言:“??”   书妄言不可思议地道:“不可能,你怎么会没看!”   纪霜雨没看也就罢了,他畅销是畅销,可兴许人家不爱看小说。但是周斯音不一样,他是昆仑书局的老板,还几次来催过自己的稿啊!   书妄言一直预设周斯音是看的,甚至周斯音也向他传达过编辑关于剧情的话。   周斯音确实是没看,原因还不是,不大敢……感兴趣。但这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周斯音想想道:“……我只看完结小说。”   书妄言倒退两步,吐出一口血。   天啊,好伤人的一句话!!   书妄言退到角落去养伤了。   周斯音看纪霜雨也捧着杯热牛奶喝,唇边沾了一圈奶渍,忍不住问道:“你祖上是哪里人?”   这时期的奶制品公司,起初都是满足洋人需求而建立的,引进了消毒、冷链等设备,销售炼奶、鲜奶、奶粉,甚至远销海外。   后来华夏人受到广告影响,也开始购买奶制品,但主要广告对象,是儿童和女性。且仍有些人认为,牛奶不适合孩童饮用。纪霜雨看上去,倒是喝得毫无负担。   他忽而想起刚才纪霜雨用了“扑街”两个字,疑惑地道:“是粤地人吗?”   那边受洋人影响也挺多的。   纪霜雨:“怎么会,我全家都是老鹅京鹅城鹅人鹅啦!”   周斯音:“………………”   “开玩笑的哈哈哈哈。”纪霜雨皮了一下,直乐,“我就是京城人,这不是……看你们书局的报纸上说,牛奶对身体好么,我家有小孩呢。”   说到报纸,周斯音心中一动,盯着纪霜雨看起来。   他路上步伐沉重,正是有道难题,但现在看到纪霜雨,他突然有了个念头……   至于被盯的纪霜雨,没反应,他习惯了。   “你可接受约稿?”周斯音问道。   “约稿?我不会写小说哦。”纪霜雨认可编导不应分离,自己也会编写剧本,这回还改了改灵官庙。但是写小说,还是有些差别的。因为书妄言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周斯音是想约他写故事。   “我不是说小说,我指的是,字。”周斯音慢吞吞道,“我想邀请你为我们书局一份新期刊题写刊头,润笔费五十块。我见过你的字,很有独特面貌。”   纪霜雨喝奶的动作呆住了。   他忙活一出戏,徐新月也就给了他二十几块!!   这会儿,书妄言忽然一脸惊恐地走回来道,“我就说小鼓胡同的传说是真的,你们听到没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喊哥哥……”   周斯音:“……”   纪霜雨:“……”   纪霏霏:“……”   纪霜雨把纪霏霏抱了起来,缓缓道:“妄言先生,这个是我妹妹,是她在喊我。”   “啊!哪来的!”书妄言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人家是黑瘦小了点,但确实是个活的小孩,他尴尬地抹了抹脸。   不行,要把这个尴尬转嫁出去。   “我现在很怀疑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原以为宝铎兄故意整我,可那么巧纪先生也住在这里。说,是不是宝铎兄来找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宝铎兄不会遇到什么小鼓胡同的传说,不敢对我说吧?”   不愧是小说家,书妄言随口几句话,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除了他估计即便说出口,也想不到周斯音的胆子真能表里不一这点。   周斯音心中一紧。   此时,纪霜雨一抹嘴大声道:“我不许你这样说周先生,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周斯音:“……”   书妄言挠头:“哦哦?”   五十块啊五十块,吃穿现在有保障,住还很简陋,有五十块就可以再买些家具,从此不算家徒四壁了。   我再也不调戏周老板了,这种老板和菩萨有什么区别。不但不调戏,纪霜雨还一力承担:“是我!我怕黑怕鬼,还摔倒了,周先生无私地帮助了我!”   周斯音:“…………”   书妄言点头:“哦哦!” 第十三章   不能怪书妄言傻,他就算是小说家,就算知道周斯音常烧香……也猜不到周斯音的本性,就是觉得纪霜雨和周斯音说话怪怪的。   怎么的,莫不是这俩人一见如故?   周斯音离开小鼓胡同之前,给了纪霜雨一笔废墨费和预支的润笔费,书学家写作品,也不是提笔就来,总要揣摩一下的,而且,纪霜雨都没有自己的钢笔,得去购置。   这类废墨费用,向来是额外支出的,还不算在那五十块里。   “哪里有好钢笔卖呀,能给我介绍一下么?”纪霜雨收了钱那叫一个努力,“老板,要么你带我去买吧,刷你的脸肯定能打折对不对?”   周斯音:“……”   纪霜雨想的当然没错,周斯音搞文化出版的,做这方面买卖的商家看到他,认不认识,肯定会意思一下打个折。   这也是为了书法作品。   于是,在戏界都疯狂讨论纪导演其人,纠结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文化,够不够格时,他已上商业区买钢笔去了——   第二日。   纪霜雨和周斯音并排坐在后面,他穿着自己最好的新衣服新帽子,虽然,还是最便宜的棉衣和毡帽。   纪霜雨问周斯音,“你怎么会想到请我来写刊头呢?”   他事后想着,总觉得有些奇怪。当时只觉得五十块高,后来自己翻了翻报纸,查看此时书法家的润例,才对市场价有具体了解。   那种能够挂在店铺寄售的当代书学家作品,写一个匾额能卖三四十块,写楹联按尺寸,六尺十几块吧。这就很不错了。   五十块约个无名小卒的刊头,绝对是夸张了。而且他后来才知道,周斯音新创办的期刊叫《书学教育》,顾名思义,也该知道专业性质。   这周先生难道还是抖M,被他调戏了好几次,居然还给他送钱?难道,是想用钱封口?   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容易妥协的随便人……   周斯音语气很平淡地道:“我觉得你书法不错,很有新意,从未见过这样的钢笔字,因此约你来写。”   纪霜雨这才终于回神,哦,对,我写的是钢笔字!这个时候,硬笔书法大约还没发展起来吧?   纪霜雨一下释然了,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周斯音。   周斯音竟有种不太自然的感觉,真是生平少有,可能因为之前纪霜雨对他实在太……普通了吧。他镇定地看着纪霜雨,把手放在靠背上,微微抬下巴,摆出了从容的姿态。   纪霜雨情感充沛地道:“周先生,你眼光也太好了吧!”   周斯音:“…………”   这到底在夸谁??   纪霜雨哈哈笑道:“放心,你绝对不亏的,虽然要给我五十块高额润笔费,但以后我导演的票房越来越高,成名了,这个五十块也越来越值!”   虽然自己的确是看中其中的价值……但这个人,还真是不客气啊。周斯音看他一眼。   五十块,已经足够一个家庭整个月的开销,而且是过得比较宽裕了。所以说高级知识分子,比如教授,月工资两三百,三四百的,在这会儿算是很多了。   他拿到这笔钱,总算是可以添置家具了,家里穷得基本只有床和锅了……像样点的家具都在之前父母生病时当了。   轿车停在了洋行外,纪霜雨下车,就有点恍惚。   两人抵达的这个商区,挨着使馆区,很多各国洋货,大多门脸也是西式风格。有的门口站着发传单的店员,有的门口写着清仓减价的大字,甚至有的店面门口还有一群店员在喊口号跳舞……   纪霜雨:???好特么熟悉的感觉。   洋行装着大玻璃门、玻璃柜,让家庭条件一般的市民看着都不大敢去拉动,止步门外。   纪霜雨则是非常淡定地自己拉门进去,对迎上来的店员点了点头,直接问道“有雷神钢笔吗,给我看最粗尖的。”   “有的先生,您稍等。”店员客气地道,纪霜雨本人虽然戴着毡帽,但他旁边的周斯音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那张脸更是上过报刊的。   而且这位先生态度还真是放松得不得了,手肘撑在玻璃柜上,无聊地打量店内的货物。即便如此,也不让人觉得仪态讨厌。   这个架势,店员觉得人家指不定是超级有钱人,有点怪癖,故意打扮成这样罢了。   一想到这里,店员的动作就更加麻利了。   周斯音也在暗暗看纪霜雨,按照一些报纸上谈论的,纪霜雨的父母是家道中落,他三岁以前家庭条件也不错,后来就搬到了小鼓胡同。   但是从纪霜雨的言行举止,甚至是只有写字磨出来的薄茧的手来看,他对此表示怀疑。   也许纪霜雨由父母教养出了宠辱不惊的气质,但是一个街面上干过苦力的人,手指、皮肤怎么会这样细腻,牙齿也洁白整齐?   还是说,报纸上所写的并不准确,他还有其他经历?……再记一笔。   这时候店员已经把钢笔拿出来了,不止拿了纪霜雨要的雷神牌钢笔,还有很多其他品牌,“先生,您可以看看我们最新进口的利维钢笔,这是今年的新款,12K金……”   利维和雷神两个品牌一直到现代都存在,前者是进口的,后者是沪上的本土品牌。现在二者价格差得有点大,进口钢笔都能换栋房了,虽说现在房价也没那么夸张。   纪霜雨自己练字倒真是一直用的雷神,他家境不错,没缺过什么,但并不奢靡,家里老人比较朴素,一直带着用雷神,质量也确实是蛮坚挺的。   “不要,我就喜欢用雷神。”纪霜雨打断他,“而且现在这利维也太贵了,买不起!”   店员愣了下,有点委屈地道:“先生,利维刚因为关税降过价呢。”其实不是因为关税,而是华夏国产钢笔的冲击。但这都历史最低点了,怎么还说人家现在贵。   纪霜雨安慰道:“没事,会更低的。”   店员:“……”   纪霜雨自顾自旋开一支雷神看了看,“这是M尖吧,还有更粗的吗?”   M只是中粗而已,店员看他对钢笔还挺熟稔,就把刚才的无语压了下去,推销不掉利维,卖只雷神也不错,赶紧去找了一下,给纪霜雨确认了一下是最粗的。   纪霜雨买下一支雷神,又厚着脸皮让周斯音给他预支稿费买了些家具,蹭周斯音的车回小鼓胡同——要不赶着这次蹭周斯音的车,还得花钱雇人搬家具的,他哪里舍得,当然一次办齐。   ……   待几日后,周斯音再去小鼓胡同,纪霜雨家时,就看到他这住处已经截然不同了。   窗户上镶了一小块玻璃。现在条件一般的人家,又想要透光或者显摆,就是在中间镶那么一块,刚够人望出去,其他部分仍是半透明窗纸,透光性没有玻璃那么好,但也可保暖。   纪霜雨就是镶了一块,阳光照进了屋子驱散昏暗,炕上摆着一方小桌,还插了几支花,但细细一看,并不是鲜花,而是晒干的干花干草,也不是摆在正经花瓶,而是个旧笔筒里,竟也别有一番清趣。旁边还有一个粗瓷碟子,盛着些点心,可见在吃上一点也不想受委屈了。   地板整过了,铺着一条团花的暗色手工栽绒摊。本地人是不习惯铺地毯的,只有炕毯桌毯什么的,除非婚丧嫁娶才铺地毯,铺地毯这个习惯有点西洋。   手工毯子没有机器织出来那么平整,不过厚厚毛毛的,纪霜雨比较小的弟弟和妹妹就坐在毯子上玩,神情闲适,一看就是吃饱了才能散发出来的。旁边一只新瓷板炉子烧得旺旺的,人一进来就暖和了,也表示主人已不缺煤烧。   那天纪霜雨买了几件高脚家具,衣柜、斗柜等,周斯音还觉得会否太少,形制也简单,现在一看,他是有全盘想法去淘换的,组合在一起很合宜。   新家具再加上柴米油盐的杂物,预支的稿费被纪霜雨掐着数字花得差不多,呈现出来的效果,却是数倍也不止。加上先前的墙纸,这整个屋子都与最初所见截然不同了。   周斯音很快释然了,想想纪霜雨在舞台上布景以简驭繁的能力,难怪能用不多的物品,就把屋子布置得舒适雅致。   光线好多了,连他三妹纪霏霏都没以前吓人了……   “周先生,坐吧。”纪霜雨还弄了几个草编的垫子,搁在炕上。他自己已经铺开了纸,他早酝酿过,试写了好几遍。   现在当着周斯音的面,纪霜雨又提笔,凝神写下“书学教育”四个大字。   待他收笔,周斯音立刻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好!结字错落天然,古道真风。”虽然没亲眼看过纪霜雨的毛笔作品,但单从这字里,他也能看出来纪霜雨的毛笔修养。   纪霜雨笑了两声,又把自己刻的印拿了出来,从他还是个菜鸡的时候,就喜欢用印,显得自己写的字都高大上了。现在要写字,他也去刻了一下。   周斯音说会创刊号会单放一版放大刊头字,作为书法作品呈现。   纪霜雨沾了印泥,四个红字就印在了纸上:葫芦老人。   “葫芦老人?这是什么名号?”周斯音只觉得奇怪,难道是因为纪霜雨那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因此以老翁自号?院子有种葫芦么,冬天还真看不出来。   “对,这是我的新笔名。”纪霜雨没有解释,只看了一眼自己四个弟弟妹妹,呜,他就是养葫芦娃的人。   不过周斯音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纪霜雨的字上,还有放在旁边那支雷神牌钢笔,“我怎么觉得,你的笔很好用……”   他没有用过雷神钢笔,看纪霜雨刚才写字,总觉得人家的笔特别好用。   纪霜雨:“这就是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了:别人的工具比较好用。不是,是我的手比较好用哦。”   周斯音:“……”   周斯音:“……你前两天对我还很尊重的。”夸他是最勇敢的人,所以,尊重是会消失的对吗?   纪霜雨:“所以我现在提示你啊,该续费了。”   周斯音:“…………”??这么快!   不对,不对,不可能。   周斯音拿起纪霜雨那支笔,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几笔,然后喃喃道:“不是错觉,我就是觉得这支比较好用……”   “哈哈,骗不过你,因为这支我自己打磨过了。”纪霜雨道。他有自己打磨笔尖的习惯。   钢笔本就是舶来品,发明出来更适合西方文字的书写。但在后世,已经有些钢笔品牌开始针对汉字书写研发了,通过打磨笔尖形态,让它更适合写汉字。   包括一些美工钢笔,有着弯弯的笔尖,能够非常容易写出笔锋和粗细变化,更接近毛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说善书者随便用什么工具都能写好,都能体现出结构、笔势之美,但纪霜雨在正式创作时,一直习惯自己打磨钢笔尖,符合他的习惯。   就像有的书法家酷爱用秃笔,属于自己的偏好。   雷神钢笔也是仿照西洋钢笔制作的,等于说它原本也更适合西洋文字书写。   但这支笔被磨过后,就更适合纪霜雨书写,也更适合汉字书写。别看价格没进口钢笔高,但论起书写汉字,更胜一筹!   周斯音捏着这支雷神钢笔,爱不释手,以商人的直觉,甚至立刻开始思索着这是否有量产的可能性。   “能还给我了吗?”纪霜雨看他眼神仿佛不肯撒手了,以现在的条件,他打磨得可不容易的。   周斯音:“你可以也给我打磨一支吗?……我续费。”   ……   周家老宅。   周斯音对管家道:“给我备一支雷神牌钢笔,要最粗的笔尖。”   管家怀疑了一瞬,“雷神牌?”   这不是前两年,沪上成立的钢笔牌子么。华夏商人嗅觉敏锐,看钢笔生意要起来了,就开设了本土厂子,抢占市场。但是,目前成立时间不长,牌子还没有洋牌硬。   管家很奇怪,为什么少爷要特意吩咐买雷神钢笔。   周斯音点头:“就是雷神牌。”   纪霜雨已经答应了,给他也打磨一支钢笔,他这不得准备好。   正在说这话,周斯音他二舅也回老宅了。   周斯音的二舅叫周若鹃,他看到周斯音,就忍不住笑,特别开心。   他们都在老宅外各自还有住宅,只是要意思意思回来,今天恰好遇到周斯音,真正让他开心啊,“宝铎回来了?怎么样呢,找到替写刊头的书家了嘛?听说邹部长年前就要回京啦。”   周斯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是曾经被他在报纸上连骂三天的二房舅舅了,最近经常往沪上跑,听说是想掺一脚影戏生意,投资拍电影,好在周斯音那里挣回面子。   纪霜雨并不知道在他之前,《书学教育》的刊头,周斯音原本约的是江南书学大家谭佑安先生。别的刊物也就罢了,这书学刊物,遍邀名家,唯谭先生能镇住刊头。   谭佑安先生很久不接受约稿了,但周斯音的亡母与谭佑安曾有交情,是以答应。不想临了,还是称病失约,让他很是苦恼了几天,该找谁替上,这其实也是个容易得罪人的事情,善书者多,选谁不选谁呢?   这件事,周斯音一直就怀疑有人暗中捣鬼。不是他多疑,实在是装病装死这一套书妄言已经给昆仑的人玩出阴影了……   本来还只是怀疑,现在看到周若鹃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他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是这老贼了。就算不是,骂他老贼也肯定不冤!   周若鹃见他不理自己,自己搭台唱戏,语重心长地道:“邹部长独慕佑安先生的笔风,你要早知道约不上,就不要先报喜呀。邹部长看重你,准许书局编印教科书,但你还是太年轻,太急躁了,先把教科书印好,再把字约好,最后再去说新刊的事岂不更好?非要那么早出风头?”   《书学教育》是书会倡议办的,为了推广华夏书法与教育。教育部的邹部长推崇书学,也格外留心,要求到时候每所学校都要订的。   周斯音:“你在教我做事?”   周若鹃:“……”   周若鹃被气得脸有点发红,“我是你长辈,关心一下你怎么了?”   周斯音:“想知道怎么了,就去购买《京城日报》去年第一百二十七期、一百二十八和一百二十九期,写得很详细。”   周若鹃:“…………”   正是周斯音连骂他的那三期报纸。   周斯音慢条斯理道:“而且也不必关心,已经约好了。”   纪霜雨的原稿就在他手里拿着。   周若鹃提起了心,这小崽子做事很利落,有三妹的风范,他盯着周斯音那原稿看。   啧,不会真让他找到了好人选吧。谭佑安以楷书见长,但还有行书、草书等其他大家,又或者直接邀请文人名流,难道……他不觉探头。   周斯音把稿子藏身后。   周若鹃走到他背后去看。   周斯音转了半圈,他也跟着转。   周斯音:“……”   “咳咳。”周若鹃见他的眼神有点像在看弱智,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转圈了,直起身来。   他那么匆匆看了几眼,依稀看到那字粗细变化明显,还以为是毛笔字,更专注看清落款——葫芦老人,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压根没有什么楷书名家或是哪个社会名流的字号与这信息有关,放心下来,重新挂上笑容。   “哈哈哈,宝铎,二舅劝你一句,不要病急乱投医。听说你原先准备了五千大洋约字,不知道这幅字花了多少钱?”周若鹃问道。   ——顶级市场向来是不同的。谭佑安先生早已谢绝一切书约,若不得不动笔,就依循一个极其高昂的润利。约稿太多又不想再走量的顶尖书家,就把稿费提很高。   就像有些原本不卖字的善书人士,因为来讨要作品的人太多,也不得不定下收费表,用意都差不多,免除一些烦恼。   周斯音:“五十。”   周若鹃笑出声了,按这个价格,能约到不错的作品,但可想而知绝无可能约到足以替代谭佑安的名家,他暗讽嘲讽地夸了一句道:“倒也算实惠!”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老板,续费,夸夸,懂?   周斯音(掏钱):还这么见外?别叫老板了,叫老公 第十四章   且说《灵官庙》引发社会上一通争吵后,在腥风血雨中暂时落幕,最终一共上演了十六日,将将打破最高纪录。饶是如此,还有一些戏迷期盼快点再次上演。   临近过年的日子,徐新月见好就收,不再售票,并决心要把这出戏当作压箱底的法宝。   既有《灵官庙》打开局面,舞台又扩大了,非常适合应笑侬这样身手的角儿演戏,接下来长乐戏园生意持续兴旺。   而趁着这个东风,也是有点拉拢纪霜雨的意思,徐新月立刻聘请纪霜雨,想要再排一出戏,在元宵节的时候上演。   眼下已经接近年关,这个时候要排,自然是排应节戏。   年节时期,各大戏班都是上演吉祥戏,什么《摇钱树》《小过年》之类的。   这也是为什么《灵官庙》还能卖座,徐新月却不卖了,除了保持观众的新鲜感之外,更是因为这里头有些杀伤的情节,不适合新年前后演。   “原先戏界有句话,叫‘正月无好戏’,因为吉祥戏大家看个乐呵就行了。但是这两年竞争是越来越大啦,连过年各大戏班都不放过,去年长青班元宵节还在台上放仙雾,让仙女上台撒花。”徐新月唏嘘道,原来长乐戏园,就是在这样的竞争中生意败落。   对这只小铁公鸡来说,被逼上进就是被逼花钱,但吃过一次亏的他,深知一定要趁热打铁,巩固长乐戏园的名声。   “所以这回,咱们一定要排个出彩的应节戏!把布景给他弄得优雅美丽至极!”徐新月雄心勃勃地道,“我都和班主看好了,咱们可以排《感应随喜记》。”   这是传统戏曲中比较热闹的一出,也是神仙戏。女主角是《封神榜》中的感应随世三仙姑之一,云霄娘娘,配角自是三界各位神仙,剧情比较欢喜,演员众多,有文有武。   “我是没问题的,我改下剧本就排,过年前应该能拿下。带应老板玩儿吗?”纪霜雨也挺高兴,赚钱的机会啊。   徐新月连声道:“自然要带的。”   应笑侬现在是长乐戏园的台柱子,在整个京城来说,叫座能力也正强着。   含熹班那是两下锅的戏班,应笑侬也原本就京昆两抱,京剧昆曲都能演的,原来文戏还有点短板,经纪霜雨导戏,大受赞赏,也算得上文武昆乱不挡的角儿了。   “这次,除了应老板,咱们最主要还是挑个旦角来捧。”徐新月道,好旦角向来是最能叫座的,要是捧出来了,那可以比应笑侬更风光,这不是看低应笑侬,实在市场就是这样。   “懂。”纪霜雨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含熹班的演员们,选谁呢……   这消息在戏班肯定是守不住的,得知要排新戏,大家都想演个重要角色。虽说外面的戏界人士多有微词,但是含熹班的人心里明镜儿似的。   信不信把纪霜雨给那些人,他们也会照样接受导戏?   《灵官庙》就已经证明了,让纪霜雨来做这个导演,票房高,大家拿的戏份也有保障!   少扯什么规矩旧俗,对演一场戏拿一笔钱的演员,尤其是普通演员来说,戏份是硬道理。   含熹班的演员们殷勤地讨好纪霜雨,这个对他来说,也不是新鲜事了,就跟现代的影视剧演员一样,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标准选。   可惜有点分歧,最后,徐新月和应笑侬都看中了一名叫陈春雪的旦角,纪霜雨则看中了一位叫金雀的演员。   含熹班原先并不是很红火,但有江湖的地方,它就有江湖排名,陈春雪是在金雀之上的。   “你审美那么高,难道看不出来,陈春雪比金雀长得好?”徐新月看着纪霜雨道,他把应笑侬也拉来了,想让他帮自己说话。   应笑侬用力甩开徐新月,然后亲切地对纪霜雨道:“对啊,陈春雪比较合适。”   花脸演员人高马大,徐新月差点摔地上,“…………”   什么玩意儿!你到底跟谁一边!   不听他说话,徐新月还以为他要用武力逼自己同意纪霜雨的选角了。   ——应笑侬也更中意陈春雪的样貌,觉得她是女主脸,但是他对纪霜雨是最亲切滴。   纪霜雨反问:“要是长得好就合适,那不如让我上台了?”   徐新月狂喜:“可以啊,你能唱吗?”   纪霜雨:“…………”   徐新月居然是认真问的……   不过市场现状是这个样子啦,旦角为什么最出名,坤伶为什么大出风头,就是因为扮相好看,观众追捧。这个世界上没有新鲜事,后世有的演员,也就一张脸。   徐新月正是看脸选演员的,唱工差得不太远就行,太差那他也知道观众不买帐。他甚至预备了一笔钱,要置办华丽点的新行头给女主角。   要是纪霜雨能唱,徐新月二话不说,马上给他定做衣服,置装费加倍!   可惜,纪霜雨五音不全……   “我的意思是,咱们这出戏要细腻的演技,我觉得金雀比较合适。扮相上的‘不足’,我觉得不是问题。她底子其实很好,我们用化妆和打光来解决。”纪霜雨说道。   他看过那么多演员,有时也不止看演技,根据角色需要,也得这个人的脸是否适合荧幕,是否有戏。都说金雀长得一般,他不觉得!   现在的戏妆还未统一成后来的标准,有些演员实际上也并不了解自己的脸适合化成什么样。   “化妆我能想通,打光怎么解决?”徐新月一脸莫名其妙。他承认纪霜雨很会用灯光,可灯光……还能解决演员的扮相?   纪霜雨:“……”   算了,投资人向来是不懂的……   虽然徐新月看完了《灵官庙》,但他好像没意识到灯光对灵官的人物塑造也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毕竟这会儿的灯光,也真的很粗陋,有的戏园,前后台灯光都不一样,导致妆容后台画完了,上台不合适,惨白惨白的,更别提为人物定制灯光了。搁往后,普通人自拍还知道补个光。   纪霜雨笃定道:“自然能了。东家,你要相信我,就交给我,成不成?”   又来了,又是这个语气!非常蛊惑人!   徐新月纠结,本就是优雅的戏曲,再有纪霜雨的改编布景,想也知道成品很能捧角,真的要选样貌相对普通一些的金雀么……   半晌后,徐新月叹气道:“就听你的吧!”   就算冲着《灵官庙》的成功,他也得给纪霜雨这个面子。   含熹班上下知道这个选角结果后,都傻了。   他们私下也有些猜测,但是,万万料不到纪导演会选金雀啊,连金雀自己都没料到。她慌得当众大喊:“你们知道的,我家穷死了,我可没那个钱给纪导送礼!”   众人:“……”   ……这倒是,应该和金雀本人无关,就是不知道纪导演为何非要选金雀。   .   纪霜雨这边不动如山,自做准备,审读剧本,着手修改设计。   他东西都采购好了后,徐新月忽而急急来找他,“不好不好!该死该死!对面要开个新戏园!”   纪霜雨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这一条街有七八个戏园,新开一个很奇怪吗?”   徐新月恨恨道:“新开不奇怪,但他们要和咱唱对台戏啊!真是……有没有点戏德!”   对台戏后世用得也挺多,指的就是两班演员在相邻的舞台上同时表演,具有竞争性质。   依照这时候的潜规则,有名的班社一般很有默契,没什么过节不会故意去撞。比如含熹班演《灵官庙》出名了,那其他有名的戏班就不会轻易演这出,尤其是同时期上演。   没必要硬碰硬,也是彼此留个余地。   长乐戏园要排这出《感应随喜记》,还未正式宣传,但已是有风声传出去的。   对面的戏园却不管不顾打出了广告,新开张的时候,会上演同一出戏的京剧版,并请来沪上知名布景师助阵,机关巧变,处处出彩,请大家期待。   “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天啊,沪上的布景师!那个人我去沪上时听过的,他是闽帮第二代布景师,很厉害的。”徐新月人缘一般,抓耳挠腮地烦心,既不知道对面为何要针对自己,又对沪上布景师满是畏惧。   长乐戏园在京城是闯出一片天了,可沪派布景何其有名!   “莫急。”纪霜雨灵机一动,去请了江三津来打听。   江三津是龙套头子,但人家和各个班社都有合作,又爱结善缘,消息灵通多了。   一问及,他果然知道,讪讪道:“这个……约莫是有些耿耿于怀,先前不是有人请绸缎庄的东家来做中人,想买东家的地皮么……”   “啊!”徐新月叫了一声,明白过来了。   当时是有位姓梁的同行想买,怕是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他挺过来了。人家不知怎么,还是买到了这条街的地,看来还记恨上了他。   徐新月恨恨大骂对方心眼子比针还小,一时又悲切,担心,忍不住靠在江三津肩上饮泣。   江三津:“……”   他鸡皮疙瘩起来了,“徐爷,你冷静一点。”   “这要我怎么冷静。”徐新月心情反复,看着纪霜雨,“你说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改戏?”   纪霜雨转念就想通了,说道:“没有用的,东家,你真以为对面是耿耿于怀这件事么?就算换戏成功,咱们也是他们的针对对象,因为人家是看眼下《灵官庙》正火热,和我们打对台,直接把我们踩下去,就是最好的广告。再者说,我们的风格和沪派,也的确碰撞了,只要发展下去,必有一战。”   写意风布景异军突起,对面要开新园子,还邀请了沪派布景师,绕得过去么?   “啊。”徐新月明白过来(再次),心乱如麻,“这可怎么战……”   “反正我从没因为撞档期逃跑过。”纪霜雨寒声道,面上一片冷艳肃杀,“东西都准备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新月看他目光凛然,欲言又止。   纪霜雨:“干嘛?”   徐新月疯了,抓住纪霜雨的袖子:“呜你真的不考虑上台吗,你肯定比他们的演员好看。”   纪霜雨:“……走开!走开!”   ……   徐新月心理素质不好,根本没法和纪霜雨一样冷静,尤其听闻这几日的风声后。   ——本来《灵官庙》就引起过争议,虽然已有大批拥趸,甚至书妄言这样的当红作家支持。可是,毕竟根基还浅。   京城本就并非西洋布景最盛行的地方,各个戏园学来的几分本事算不得最精妙。   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沪上那边的高手来了,好多人都在猜测了,长乐戏园的写意式舞美,在这样的锋芒下,怕不是也要暂避?   说得更直白些:能经得起这场考验么?   一次成功爆红,但要让这种风格在沪派阴影下继续第二次成功,哪个敢说有信心。   偏偏徐新月心底知道,他们还是要打对台戏的,完完全全正面硬刚,怎能不心慌。   别提外人,他自己都没信心!   没过两天,纪霜雨正在给金雀说戏,徐新月又来了,身后还带着俩人,其中一个拿照相机,兴高采烈,“霜雨啊——你看这是谁——”   他郑重给纪霜雨介绍:“《影剧世界》的编辑和摄影师,他们希望给你做一个采访,配一张相片。”   对方也笑着伸出手:“久仰了,纪导演,鄙人陈曼之。您可是现在京城戏界风头最盛的人物了,戏迷都想了解您的工作,希望给我们一个机会——真没想到,您这样年轻。”   《影剧世界》是京城销量最高的戏剧报刊之一了,隶属昆仑书局。但昆仑书局的报刊很多,所以陈曼之并不知道,纪霜雨和他们单位也算有合作。   陈曼之看到纪霜雨本人的确是惊讶的,因为他曾听人信誓旦旦地说纪霜雨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啊。眼下一看,什么老头,根本风华正茂,还是个美男子。   “陈编辑您好。”纪霜雨默然片刻,对徐新月单刀直入地说,“你是不是想趁机卖我的脸。”   徐新月:“……”   啊,被看穿了。   还拆穿得这么直白。   没错,采访是其次,他听说还想给纪霜雨拍照,就觉得是个大好的广告机会。他太没自信了,既然对方来势汹汹,无法避战,只能设法给自己增添一点砝码。   徐新月有些羞愧,“这个……”   “可以,但你得给我钱,这算宣发支出。”纪霜雨直接打断了他。   徐新月:“…………”   纪霜雨:“还有,既然都来了,陈编辑,能不能在报道里提一下我们新排的戏,再给我的女主角也拍一张小相刊登。”   他非常熟稔地就和编辑交涉了起来。   徐新月听到前半句还忍住了,后半句听完,却是脱口而出:“不必吧?”   这个……   这卖脸的活儿,纪霜雨来不就够了。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金雀?何必呢……   就是金雀本人,也局促地站了起来,她这辈子还没有照过相,更别提上报纸:“是啊,导演,不用了吧。”   纪霜雨看了金雀一眼,金雀声音就渐渐没了。   因为是意外成为女主角,面对导演,她比其他演员还都胆怯一些,这些天纪霜雨说什么,她都一个劲点头接受,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小姑娘不要太乖。   陈曼之好奇地看着这位戏界头一个导演,说真的,他的相貌更像是演员,而那位金雀小姐,五官倒也端正,却显得寡淡了点,脸盘子也略有些大。   但他本人也是对《灵官庙》有好感,才会来的,面对纪霜雨的商谈,他很好脾气地接受了,“呵呵,这个事情没问题,我们的刊物就会给戏迷介绍新戏。照片我们排一排版,也可以放得下。”   “好,那麻烦二位稍等了,金雀得上个妆。还有,东家,麻烦去拿我准备的灯过来。”纪霜雨道,戏曲演员上刊物,当然得扮戏装。   “没事没事,刚好待会儿我们先给您拍照、采访。”陈曼之看了一下纪霜雨朴素的打扮,示意摄影师找下合适的角度,“对了,您的帽子可以摘了吗?”   纪霜雨沉吟。   陈曼之好奇地道:“有什么困难吗?”   徐新月的心脏忽然隐隐作痛,就像什么不祥的预兆。   纪霜雨摇头,以前是人生地不熟,现在站稳脚跟了,问题不大。他伸手摘下毡帽,慢悠悠道:“就是摘了帽子宣传效果更好了——东家,这得加钱。”   徐新月:“…………” 第十五章   纪霜雨这脸本就很有宣传效果了,那头特别的白色头发,肯定能增加更多谈资啊。   像现在,陈曼之和摄影师盯着纪霜雨的头发,作为第一次看到纪霜雨全貌的人,就发呆了。   陈曼之忍不住道:“冒昧问一句,您是有白化病吗?”   “不是,就是早发性白发病,比一般人白得比较彻底,因为我之前太穷了,营养不良。”纪霜雨这个理由给周斯音也说过,而且比起最早一口咬定“馋”的……他看在对方是媒体的份上,还修饰了一下自己的用词好么!   陈曼之这才释然,寻思即便如此,这看着也够惊奇了,毕竟一般的白发者,没有这般青春貌美,他喃喃道:“难怪,我说怎么传闻会说您是位老先生。”   “老先生?”纪霜雨也才知道,原来之前陈曼之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不是在说客气话,夸他年少有为,而是外头有风言风语。   长乐戏园有些人是看过纪霜雨那头白发的,也不知道怎么传的,就失真了。   “好吧,这下还趁机辟谣了。”纪霜雨想着也不亏,自己怎么就成老头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养葫芦娃的可怜人。   摄影师这时拿出了几张照片出来,上面都是一些社会名流或是戏曲名角,摆出各种姿势,有生活照也有官方一些的,“纪先生,你可以选一个姿势,摆出来。”   纪霜雨不解道:“怎么还要指定姿势的吗?为什么?”   摄影师尴尬地看着他,乍然间不知道说什么。   照相、剪发、不裹脚,是这个年代的三大文明事。但是,大多数人拍照的时候,都很不自然,不知道如何摆姿势,拍照时间久,普通人就更僵硬了。   摄影师们习惯了,弄些范例给他们学。   陈曼之笑吟吟道:“没有的事,纪先生随意。”   摄影师原本还觉得纪霜雨是性子虎,没想到,他还自己选起了地方,大摇大摆指挥摄影师把相机摆在哪里。   待徐新月拿来灯,他又布置起了灯光。   这摄影师也是个小年轻,被纪霜雨的气场一压,弱弱地就按着做了。他发誓,纪霜雨是他见过拍照最放松的一个人,他可是给很多戏曲演员拍过照的。   陈曼之深深看了纪霜雨一眼,同他聊了起来。   采访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纪霜雨对《灵官庙》改编设计的思路,以及对这种写意式舞美的想法等。后半部分,就关于他本人,以前有没有从业经历之类的。   纪霜雨编就是了,自称从小就对戏曲和导演感兴趣,深受胡同里一位戏界前辈的影响。   “戏界前辈?敢问是哪位老板?”陈曼之手里钢笔唰唰动,问了一句。   纪霜雨:“哦,江三津前辈,是一位龙套头儿。”   陈曼之:“……”   他嘴角抽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采访得差不多后,陈曼之就伸了伸腰,“多谢配合了,那位金雀女士呢?”   是呵,时间过去也挺久了,怎么化个妆还没好?纪霜雨叫了一声:“金雀,你还没好?”   “好、好了。”门外,金雀紧张地道,“我不太敢出来……”   她在台上也许得心应手,可是面对着记者,很是害怕。她刚刚按照这几日纪霜雨改良过的造型妆扮上,还未有其他人看过,羞赧极了。   “来吧。”纪霜雨走到门外,虚扶着金雀出来。说起来他身体年龄和金雀年纪差不多,还大了金雀两岁,但金雀在他面前就跟晚辈一样。   其他几人,只见一名穿着戏装的女子垂首缓缓走出来,作为从小坐科学戏的旦角,身段自然不必说,她羞怯地一抬头,就露出一双精致有神的凤眼,潋滟生辉,颊染红晕,嘴唇丰润红嫩,原本稍显圆的脸庞,贴完片子就成了刚刚好的鹅蛋脸。原先明明是稍显寡淡的五官,不知怎么妆扮上,五官清艳出尘,实在秋霜难映其洁,霞光不敌其艳。   相比起时下的妆容,金雀这个扮相可以称得上精致了,直把三人都看傻眼,几乎比刚才看到纪霜雨还夸张,因为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徐新月这才知道,为什么纪霜雨非要选金雀。因为唱工一时半会儿精进不了,但金雀的长相,还真可以通过扮相增进。   扮上后的金雀,明明五官没变,却判若两人,说她是真云霄娘娘下凡,也该有人相信了。   ——戏妆也是在几十年中不断进步的,最初的戏装比现代人看到的粗糙多了,而纪霜雨从来接触的,就是改良到最佳的戏妆,而且后人总结了不少各种脸型该怎么贴片子的技巧。   纪霜雨告诉金雀如何贴片子才更好地修饰脸,还有一些加重眉眼描画,唇形勾勒之类的技术,他自己没动过手,但理论知识够丰富就行了,化妆金雀自己是会的,稍加练习后,五官骨骼很适合上妆的金雀扮完,俨然一个仙姿丽色的花旦。   在刚才见过她妆前样子的人面前现身,效果更是拉满了。   陈曼之更是大夸道:“金雀女士的扮相真是仙姿玉貌,来日上台,定要引发京城的风尚了。”   这时候的戏曲舞台,也是很能引发潮流的,女士们纷纷效仿。陈曼之就觉得这个妆容,虽然是戏妆,但加强眉眼神采,又晕染过渡自然的描画方法,怕是不少女士会喜爱。   看到众人惊艳的眼神,金雀都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原本是很没自信的,觉得自己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被选中。   现在,东家,记者先生……大家的赞叹,尤其陈曼之笃定她会走红,让金雀五味陈杂,目光盈盈地看向纪霜雨,更加感激他了。   纪霜雨鼓励道:“我说了,你得相信……”   金雀刚想含泪道我以后会相信自己的,自信起来。   纪霜雨:“……相信我的品味。”   金雀:“……”   金雀:“是是是。”   这就要给金雀拍照了,纪霜雨还专门给金雀布置了一下灯光,摄影中灯光能起到很大的修饰作用,最常见的,比如面部皱纹多可以用散光在正面辅助照明,拍恐怖片从下面打光,等等。   纪霜雨是自己做过一阵摄影的,所以技术十分娴熟。他采用的是蝴蝶光照明,这种经典布光方式,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在西方运用上了。   这种布光,能让被拍摄者的五官更为立体,两颊消瘦,因为能在面部眼下产生形如蝴蝶的光斑而得名,又因为常用来拍摄女明星的影片剧照,也叫“美人光”。   纪霜雨就根据实际需求,采用了这种布光方式的各种变体,以硬光源把经过化妆后,五官更深刻凹陷的金雀修饰得更好,再适当补光。   “……”这一通操作,《影剧世界》的摄影师看得有点晕,他也不是科班出身,跟家里人学习才端起摄影饭碗,平时就拍拍戏照,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技术型人才了。   现在到了纪霜雨身边……他都不知道到底大家谁才是摄影师!自己俨然就是个工具人了,连徐新月也被指挥着挪动反光板。   金雀是戏曲演员,当然不必看什么姿势模仿,自己摆了个pose,还特能吃苦,整个拍照过程笑容自然优雅,一点也不僵硬。   待金雀拍完,在徐新月的提议下,两人又拍了合影。   金雀特别不好意思地去找摄影师,询问如果合影不选用,能不能给她一份。摄影师大方地表示,倒时可以洗出来送给她,心底琢磨着,送照片算什么,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来向纪先生讨教一下光影美术。   ……   陈曼之和摄影师回去之后,在单位同着美术排版,现在的设计可是技术活,也有抠图,但是真·抠,用美工刀抠,美术字也是手写……全都是徒手的。但这次徒手抠图,看着这样的美貌,抠得都没那么累了。   同事看到陈曼之的版面上金雀的戏装照,更是大呼:“这是谁?京城何时出了这样美姿容的旦角!”   “是含熹班的,叫金雀。”陈曼之提醒,“就是排《灵官庙》那个。”   他和摄影师也觉得这也太牛了!本来金雀上完妆,美艳程度就直线上升了。在纪霜雨布置的灯光下,竟是更加动人,五官都变得更加立体了,照片极有张力,而且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感,简直就是光影的魔术!   同事神魂颠倒:“她好漂亮,怎么从前我都不知道含熹班有这样一个演员,她的戏什么时候会上演,我得买票去看看。”还有这照片,他一定要也收藏一份。   “快让我仔细欣赏。”他伸手去拿版,就看到了折起来的下部另一张照片,“这,这又是谁?”   金雀扮相的确美艳动人,但另一张的人,也是全然不同的抢眼,是不似人间之色。   透过照片也能看到双目清澈有神,分明是青春容貌,竟有一头抢眼的白发,一张照片就让人好像看到一个故事。   “这就是《灵官庙》的导演了。”陈曼之轻声道。   陈曼之后又去印务那边,要沟通一下,正遇到他们新购置的双色胶版机到了,连总经理也在,陈曼之这小编辑赶紧立正问好。   周斯音看了眼陈曼之,伸手道:“这什么,给我看看。”   陈曼之赶紧递上去,“这是新一期的《影剧世界》版面,还没有调整完,我觉得照片应该放大些,但是版面不够了……”   周斯音自然认得纪霜雨的照片,他就是看着像纪霜雨,才索要的。上头的纪霜雨和真实的模样仍是不大一样的,而且印刷出来,失却了本人那种……凶残。   周斯音哼了一声:“放大什么。”   他一哼,陈曼之就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道:“那我我我删掉……”总经理的态度怪怪的,怕不是不喜欢长乐戏园吧。   周斯音嫌弃地道:“你会不会卖书?放封面。”   陈曼之:“…………”   .   长乐戏园对面开设的园子叫“莺歌舞台”,这几日广告打得很响亮,几个合伙的东家还花钱登报了,介绍他们的新式京剧场,以及重点推出的剧目。   莺歌舞台号称他们的新剧,足足上百幅布景,且日后每剧不同,场场都有新布景看,具备宏大机关,样样出彩!   沪上的布景师一共三个派系,最厉害的就数闽派。莺歌舞台请来的布景师江湖人称“蒋四海”,在闽派内部也是小有名气的,擅长机关幕景。   说他月收入就明白了,在沪上,蒋四海最多一次,一个月拿了三百元,这是相当高了。莺歌舞台把他请到京城来,不但开了高工资,还要租小洋房给他住的。   这样的声势,加上有心人的推动,大众再次鼓吹起西洋式布景,言之凿凿长乐戏园毫无胜算,《灵官庙》只是一次偶然。   一般沪上的东西流行后,才传到其他城市,这位知名布景师过来,去莺歌舞台就能成为华夏最先尝鲜的人啦。   路人原是想,宣传上长乐戏园已失先手,不敌莺歌舞台啦。想也知道,徐新月那小铁公鸡,怎么舍得和莺歌舞台似的,花钱登报。   ——结果,新一期的《影剧世界》发行,封面直接就是纪霜雨和金雀的合照,内文还有两张单人照,直接就卖疯了。   不知多少戏迷惊呼,为何长乐戏园还有这么个沧海遗珠,金雀?从前似乎看过她的戏,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还有这个纪霜雨,之前就随《灵官庙》耳熟了。从前光听名字,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他是想要弘扬华夏审美的老头儿。没想到,这头发白脸可不老,都有点传奇性了。   虽然报道里他自称头发白是营养不良,让人有那么点淡淡的失望,那也不妨碍大家脑补。我们戏说我们的,他营养不良他的。   原先看热闹的心,都忍不住往他那里偏了,哎呀美人能有什么错呢,想做戏曲导演怎么了。   不算那些名报的戏曲特刊,《影剧世界》可称得上戏界头号刊物了,还是昆仑书局发行的,铺货相当广,这广告,比莺歌舞台费劲巴拉上的豆腐块要硬太多了……   往期他们的封面,可都是戏界有名有姓的人士才可以登上,见证了不少戏界大事。此番竟破格让纪霜雨携金雀上封,不但肯定了《灵官庙》的地位,似乎也让《感应随喜记》这出戏,和这出戏的主演,还没演就已红了。   再加上这期采访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大众有得瓜吃了。   原来长乐戏园和莺歌舞台,过年时要打对台戏!   长乐戏园,居然敢正面迎敌?!   是选洋气的沪上布景师,还是古典的写意舞台与俏花旦?不少观众,已经又期待,又为难起来了。   ……   《影剧世界》发行,金雀也收到了自己的样刊,并一整套洗出来的照片,不是一张,而是所有,摄影师还让人捎话,表示照片都很好看,虽然无法都登上报,但他还是全洗出来,并寄金雀。   她看到实物后也有点不敢认,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最后把报纸剪下来,珍惜地贴在本子里。照片也包好了,放在枕头下。   待金雀再去戏园时,大家的眼神也都不一样了。   原来有眼不识金镶玉的是我们,金雀,还真的是个大美人!   未播先红的女主角,真正证明了纪霜雨选她没错。这一次金雀面对围观,没有那么忐忑了,目不斜视地走进戏园,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代表纪霜雨的审美,不能再怯怯的,给导演丢人了。   “金雀,来来来——”班主看到金雀,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想要握住金雀的手。只要你红了,你就是我亲人。   咻一阵风刮过,班主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撞飞了。   应笑侬扶着金雀跨过一道门槛,慈爱地道:“我们金雀可真是个不世出的好演员啊!”   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观众们:据说是个老头。   纪霜雨:不,我早发性白发病,俗称馋的……   观众们:噢噢噢是为了死去的爱情一夜白头好凄美的故事好深情的人我哭了555555555   纪霜雨:…… 第十六章   应笑侬态度一变,排练都更积极了,早先他可是一直都“我上班了”“我下班了”的样子,工作认真负责,可哪儿有现在激情满满。   金雀有了自信,整个人面貌也更上扬了,经常自个儿加练,憋足了劲要待上演赢得满堂彩,让那《影剧世界》封面来得名副其实。   戏园这样的行业,和其他行业不大一样,人家过年要休息,放松,就是上戏园放松。别人看戏,他们被看,所以偏他们不能松懈。   这会儿已经是年底,纪霜雨排戏到年二十六,二十七戏园就封台了,这天起可以错峰休息个几天,到了大年初一再开台。   最后一天下班,徐新月还扒在门口盯着对过已经装修完毕的莺歌舞台。转过年他们再把桌椅板凳各种设备搬进去,就可以正式开张了。   几乎全京城,都在盯着这块儿了。   纪霜雨看着徐新月猥琐的背影,摇头叹气,看来鸡老板这个年怕是也要过得不踏实了。   他不踏实,纪霜雨还好,反正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辛苦一遭,还不能安心过年么。   他放假后还得到处找邻居聊天,打听旧京过年要置办什么。发现过年实在太费钱了!窗花、年货、年礼、灯节用品……   待纪霜雨一回来,弟弟妹妹围着看那堆年货。   这实在是他们所过最温暖无忧的新年了,从前每到年底,家里总是愁云惨淡,别说思考买什么,思考怎么还钱还差不多,年底催债的也得上门了。   但是今年,家里炉子烧得暖暖的,肉蛋奶齐全,小米饭、筱面窝窝、米糕,时而有大米白面。今日,大哥更买了好多从前只能看着流口水的年货。   看着看着,雷子小朋友发现不对了:“大哥,怎么没有年画,也没有迎神的那个什么什么,啊呀,神像也没有!”正月初一的子时,历来是要放鞭炮,烧香,用红纸灯接财神的。   “是么?卖完了吧!”纪霜雨装模作样地道。   他不是漏了,是故意没买。   一打听完需要买些什么,他就当机立断削减那些迷信用品,这祭灶、迎神用的纸钱祭品之类,竟要三四块钱了,根本是毫无用处。   买点窗花贴贴,有个气氛也就得了!   省下来的钱,纪霜雨上书店买了几本这会儿的小学课本,此时也拿了出来。   纪雷宗一时都忘了神像的事,“……大哥,这是课本?”   除了原来的纪霜雨,纪雷宗和纪霏霏这俩稍大一点的孩子也是开过蒙的,跟着父母学过一些知识,认得字。   “对,你带着妹妹在家看书,有不懂的就等我下班来问。等过完年,天气好点儿,我就给你们找学校。”纪霜雨道,小孩不上学哪行,他也没空上课。   以前是没条件,小孩在家捡煤核,干家务。现在有点把握了,钱虽然还没省下太多,纪霜雨已经开始计算送他们上学了。   上学!哪得要多少钱!   “不用了哥哥,现在家里吃的那么多,很快我长得够高,就能去戏园帮工赚钱了。”纪雷宗急道,学费、书本费、纸墨费……他们家怎么承担,听大哥的意思,还是把他们都送去学校。   “你放心,大哥很快就会赚到更多钱的。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对戏曲感兴趣,想去戏园工作,也得先上学,这里头学问也深着。”纪霜雨觉得依自己赚钱的速度,明年把他们送学校去,不是问题。   纪雷宗露出了震撼的表情,上学,甚至为了去戏园工作上学?这些概念一个比一个让他惊讶。   随即,纪雷宗担忧地道:“可是大哥连神像都买不起……”   纪霜雨:“……”   纪霜雨:“不是买不起!大哥实话告诉你们,就是不想买,世上无鬼神!”   纪雷宗惊恐地看着他:“大哥,这样不好吧?”虽然一些开明人士推崇不要祭祀,但一直以来的习俗,就是年节要祭祀神灵的啊。   纪霜雨丧丧道:“有什么不好,我都给你们又当爹又当妈了,有什么不好?”   纪露露一听,抓着纪霜雨哇一声哭了起来:“可是妈妈!我要年画!”   “??”纪霜雨也哭,“为什么不叫爹啊!!!”   纪雷宗:“……”   纪霜雨:“不对不对,叫大哥!”   纪霏霏也抽泣着道:“没有神像,那过年晚上有穷鬼摸进我们家怎么办,大哥!我好害怕!”   纪霜雨:“………………”   纪霜雨:“胡说八道,穷鬼就是我自己!你看看整条胡同,有比我更穷的吗?”他赚完钱给家里买了家具,也才够呛赶上邻居的正常生活水准,还没多少存款。   葫芦娃们:“……”   纪霜雨暗忖,再说,真有鬼进来,够呛看得到纪霏霏……   纪露露年纪不大,还不太能理解全乎,很不买账,继续哭哭啼啼地道:“没有贴画了么?没有贴画了么?”   “怎么没有,窗花也能贴。”纪霜雨紧张地看着纪露露,“你可千万别激动,待会儿尿了。”   他并不想大过年还要洗童子尿啊。   “算了算了,贴画是吧,我给你画一张得了。”纪霜雨找了纸笔出来,外面冷,他不太像出去临摹邻居家的门神画,而且那样子很变态,索性按照记忆里应笑侬扮演的王灵官画了一张。   纪露露倒也不挑,反正神仙老头皮肤都差不多,她拿着画纸道:“还要大哥亲亲。”   纪霜雨擦了一下她脸上的鼻涕,亲在了头发上。呜呜呜呜呜你们很可爱,但这真是哥哥过得最惨的一个年,又当爹又当妈。   ……   ……   与纪霜雨大力扫除迷信风气不同,彼时,周斯音十分虔诚地拜了一圈京城里的庙,自己独居公寓的神龛也隆重地供上了饽饽桌子。   过大年时周老太爷回老宅待了三天,周若鹃笑吟吟地报喜,宣称自己筹备的电影公司很快就能开业了。   “你啊,能安心做点事就好。”周老太爷瞥了他一眼,当初夸奖周斯音,又何尝不是在点周若鹃,别成天生意经营不过人家,就想着鬼闹腾。   周老太爷又叫来周斯音,“你父亲是埋头做学问,什么俗物也不理的,可我得问问你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意中人在哪?”   周斯音:“我也想知道,昨天我烧香时还问娘娘了。”   周老太爷:“……”   周老太爷:“你真迷信。滚吧。”   周斯音插着兜溜了。   周若鹃得意地看他一眼,哈哈,小崽子,还有你好受的。   过几日,就是京城几所学校合起来举办的义演,为贫困学子筹措教育生活费用。   当日,已从沪上回来的邹部长作为教育界的头儿会去捧场,并捐出款项。周家是其中一所私立学校的资助方,又是京城望族,所以在京的周家人也受邀了。   届时,就算邹部长不记得了,他也要提醒一下,《书学教育》刊头的事情。他这里,可是已经收到了一幅谭佑安的旧作,大可坐收渔翁之利嘿嘿嘿嘿嘿。   慈善义演定的时间是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五,一共三天,场地是一座茶园,平时也会有杂耍、相声等表演,此番租给了义演。   正月十三那天,周若鹃早早就梳好了头,穿上笔挺的西装,踏着轻快的步伐来到茶园。   他发现这里上座率不是很高……   这很正常啦,这些学生、教师凑在一起出的节目都是些什么钢琴曲、交响乐、文明新剧。   大正月的上哪个戏园看吉祥戏不好?别说钢琴曲、交响乐,就说华夏所学的西洋戏剧,即是现在叫做文明新剧的,也远不如最初引进时受追捧了,尤其是学生演的,最最不受欢迎。   在座很多人,是因着学校的关系来捧场的。   周若鹃对什么上座率、节目单也不关心,和到场的几位校长、名流寒暄。   正说着,邹暮云来了。   邹暮云留着长须,今日又穿了传统的棉袍,身子裹得圆墩墩的,一来即成为了中心人物。还未出节,收了一箩筐吉祥话,同样笑呵呵地回应:“新年得意!新年得意!”   周若鹃瞥到自己那外甥也来了,却站在外圈,他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敢去和邹部长打招呼,怕人想起他来。嘿嘿嘿,傻儿呱唧。   周若鹃暗笑两声,排众过去,“邹部长,恭喜发财呀。久不见了,我可眼巴眼望您来,给您拜年了。”   “新年得意。云枝说笑了,可是嫌我来晚了。”邹暮云一笑道,“我也是紧赶慢赶,诸位莫怪啊。”   京城就这么大,多少互相认识,邹暮云和周若鹃称不上熟,否则也轮不到周斯音拿下教科书的订单了。但是单看两人对话交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多年好友呢。   周若鹃绽放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其实啊,我是心里烧得慌。邹部长是书学名家,又听闻您爱好佑安先生的字,这里刚得了一副,想让您帮忙品鉴真伪。”   邹暮云眼睛一亮,“是佑安先生的旧作?他久不出山,能得旧作观赏也是好的,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了……”   他忽而想起什么,看着周斯音道,“我记得宝铎和佑安先生也有往来,还请到他写《书学教育》的刊头,我一直惦记着呢。这字,莫非也是宝铎替你舅舅要来的?”   虽然这两位以前闹得很难看,但想想毕竟是亲舅甥嘛。   周斯音这才慢吞吞走到了他们面前来。   周若鹃努力压抑住笑意,嘿嘿,嘿嘿嘿嘿嘿。   周斯音:“给您拜年了——《书学教育》已筹备停当,年后就能发行,我正想给您审阅。但是刊头,我思索良久,还是弃用了佑安先生的字,我觉得不够合适。”   周若鹃:“……?”   别说周若鹃,从邹暮云到其他人,也全都是一脸懵。   谭佑安的字,不够合适??   周若鹃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斯音明明是被迫换人,还说得好像是自己主动选择,这是想忽悠人啊!小崽子真够精的!   他赶紧道:“我好似也听说,宝铎选用了一个无名老先生的字,我也很好奇是为什么呢。”   周斯音说:“我没跟你说,是你非要看。”   周若鹃:“……”   邹暮云仿佛明白了什么,看了这对舅甥一眼,都觉得好笑,也猜到周斯音多半是约不到谭佑安的字,周若鹃则是来补刀的。   虽然觉得他俩好笑,也很欣赏周斯音,但失落是难免的,毕竟周斯音早就告诉过他会约谭佑安,他都准备好欣赏了。而且,这已经是近来第二个让他失望的消息了。   他这些日子,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社会上、学生中钢笔风行之事,和在图书馆遇到的年轻人。   离京前,他和下属远谷一道去昆仑图书馆暗中巡视,遇到一个借了他钢笔用的年轻人,看到对方留下的字迹,他极为惊喜,特意让下属去找。一回京,他就迫不及待找下属问结果。下属告诉他,在各个学校寻访了很久,实在没找到这样一个人。   这比约不到谭佑安还失落,毕竟谭佑安活生生戳在那儿。那位写钢笔字的年轻人,却是无名无姓,也没有人可以替代。   邹暮云收拾心情,淡淡问道:“哦,那回头看看你约了何人的字,替代谭佑安吧。”   虽然语气平淡,但是谁都知道,邹暮云觉得有些扫兴了,《书学教育》到底是他看重力推的事。   “我就带在身上。”周斯音并没像大家想的那样顺着台阶下来,暂避风头,反而拿出了一份样刊,递给邹暮云看,说道,“我约的,是一幅钢笔字。”   邹暮云:“嗯?”   周若鹃也是一愕,随即嗤笑出声了,“钢笔字?宝铎,你疯了罢!书学,乃是我华夏文人千年来必习功课……”   这是《书学教育》!你让人用钢笔字写刊头?钢笔是什么,是一介工具,何以为艺!   “不懂书法最好少开口,我妈说你小时候练字时总让人代写。”周斯音一句话把周若鹃气闭嘴了,直翻白眼。   “诸位,《书学教育》是书学期刊,除了供书家交流,创刊还有一大目的,是教育学子。现在学生们越发喜爱使用钢笔、铅笔等硬笔,因为使用便捷,渐有与毛笔分庭抗礼之势,社会上软硬笔争论也甚嚣尘上。   “其实,我华夏亦有硬笔源流,古籍中有记载,‘上古笔墨,以竹挺点漆书竹上。’‘古简以刀代笔’,陶文、甲骨文也是刻书,这不就是最早的华夏硬笔痕迹?   “因此,我在看到这位书家后,就认为他也许比佑安先生更适合《书法教育》。我们何必为毛笔、钢笔争吵,此字采纳西学为用,承上古源流,兼具碑帖之意,可令所有欲以钢笔偷懒的人士明白——笔不论软硬,重点是如何写出我华夏风骨!”   一时众人都傻了,这话听得他们差点原地拧开钢笔开始练字。   服了,难怪卖书那么厉害,这一通上升的!但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么?在场书法不精的人就会认个名气,这位“葫芦老人”到底哪里冒出来的书家?   周若鹃:“不愧是你,你好会吹啊——”   此时,邹暮云却已捧着那样刊,夸张地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认得,就是这个字没错,我叫人满京城寻访这位书家,几乎以为他已离开京城,没想到被宝铎找到了,万幸啊你这般好眼光!”   言外之意:我也好有眼光哦。   周若鹃急刹车,差点咬到舌头。   他忽然想起周斯音告诉他字是五十块约来的,顿生狂躁:骗人!!小崽子故意的想整我!这什么葫芦老头儿到底是谁!! 第十七章   别说在场其他人,周斯音本人惊讶了,邹暮云寻访纪霜雨是让下属去做的,没有大张旗鼓,在场人都不知道。   他原本也在思索除却谭佑安,还有谁适合题字,甚至想到了是否应该用母亲的遗作集字。后来见着纪霜雨,决定赌一把。   熟料不止赌对了,邹暮云甚至早就见过纪霜雨的字,还一直想找纪霜雨!   难道是看见了纪霜雨题写的戏报子?可纪霜雨那戏报子是用毛笔字写的,而且邹暮云虽看戏,却对时下盛行的机关布景戏是很不喜欢的,属于守旧派,不像会去长乐戏园。   “那可真是有缘了,看来这件事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周斯音暗道也不知道我新年拜了这么多座庙,到底是哪位显的灵,回头要一一还愿。   这时候其他人也已经反应过来了,除了郁闷的周若鹃,其他人不管懂不懂的,赶紧夸到位了:“此事也称得上是书坛奇闻趣谈了,周宝铎说得真是太对了,我们学校这些学生就应该好好学学这位葫芦老人。”   “小周公子很应该把这位书家请来一叙,大家共同见证你们三人这段奇缘。”   “真正是上天注定,天造地设,美谈,美谈!”   周斯音:“……”   这些人越说越夸张,连天造地设都出来了。   也有人心里在想,到底是自己孤陋寡闻,还是这“葫芦老人”是一直隐姓埋名的高人?   能兼具碑帖之意,还融入钢笔里,大家心里已经勾勒出一个像谭佑安那样头发斑白的中老年男士了。   邹暮云其实也很急于和纪霜雨沟通,再当面看他写字,他期盼地看着周斯音:“他可在京城?”   “在是在的,却不知这几日有没有空,我谴人去问问吧。”周斯音道。   景明私立学校的校长赶紧道:“若是有空,不如明日请葫芦老人也来共襄盛举,观看我们的慈善义演。我也想向他求一副钢笔字,挂在学校。”   他们学校正是有周家出钱的,所以非常卖力地捧场。   其他校长也都应和了起来,这样岂不是可以顺势让邹暮云明天也过来。   邹暮云正是心情大好之际,含笑点了点头。   在社会上打滚,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反正除了周斯音这种崽子,大家是不会随意当面给难堪的。想当初被周斯音骂了几天,周若鹃不也还在京城混得好好儿的。   周若鹃一直厚着脸皮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却是突然想到一个给周斯音添堵的法子,他故意盯着周斯音,待周斯音看过来时,露出一个冷酷的笑意。   周斯音:“?”   周斯音:“二舅,你为什么傻笑?”   周若鹃:“……”   “谁……!”周若鹃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忍住那口气,假惺惺地道,“哎!虽说我不懂书法,却也想见这位书家的风采了。可惜,咱们这义演观众不多,明日恐怕更少。   “依我看,咱们京城居民还是更爱华夏乐曲。不如,去请个戏班来,唱几段京戏,弹些丝弦,与原来的节目参杂着来。那场子自然就热闹了。”   周若鹃虽然经营能力一般,但作为周家子弟,也不至于太草包,这个主意出得很对头。   在场一位校长连连点头,“您说得确实有理。”他们明天后天还要演的,就怕场面越来越冷清,那也太难看了,还是得有助演。   周若鹃故意瞟了瞟周斯音,道:“近来最当红的戏班就是含熹班了,而且听说最近宝铎才提携了他们班社,破例让人上《影剧世界》的封面。要是宝铎去请,必是十拿九稳的。”   邹暮云不但不喜欢下流狗血、机关布景的戏,也很厌烦捧角的风气。嘿嘿嘿。   他就故意提一提周斯音和含熹班的关系,外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是周斯音亲口提的封面么。   周斯音:“…………”   周若鹃:“嗯?宝铎你看呢?”   周斯音:“……却不知这几日有没有空,我谴人去问问吧。”   周若鹃:“?”   周若鹃听着这句话有点耳熟,还以为是周斯音一时失语了,心中暗爽,“那就太好了,也算是为慈善作奉献。”   邹暮云听说周斯音捧角时,一方面思及周斯音年纪还轻,可能一时喜好玩乐,另一方面也知道周若鹃怕是故意指出来的,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拿他当枪,他怎么会开心,于是淡淡道:“也要多谢云枝为慈善做的贡献,听说你今日都认捐两千块了。”   周若鹃愣了下,刚想说自己明明捐的是八百啊,主要就想来给周斯音添添堵。但是这种情况,怎么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认了,“呵呵,呵呵呵,教育乃是大事,略尽绵力……”   最近作投资手头可不松。他心中一痛,只能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我的电影公司一定会大赚的!   .   .   “纪先生,我们东家想请您去参加慈善募捐会,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胡司机立在纪霜雨面前,说道。   正月十五就要开演新戏了,纪霜雨正紧锣密鼓地彩排,他摆摆手,“不去,我这里忙着呢,工作怎能分心。”   胡司机赶紧道:“不是不是,东家说有卖字的机会,请您去赚钱的。”   纪霜雨站了起来:“我向来热心慈善,此事义不容辞。”这边嘛,其实也排得差不多,他去赚了钱就回来!   徐新月也在一旁,酸溜溜地道:“我还真以为是什么两难取舍的事呢。”   胡司机:“徐东家,还想和您商量,从含熹班借些人去协助演出,我们照三倍的演出费赔给您。”   因为含熹班和戏园是有合约的,借了人那对他长乐戏园有影响的话,自然要赔。   徐新月郑重地道:“公益之事,太重要了——借几个?”   纪霜雨:“……东家,你取舍也蛮快嘛。”   班主点了几个乐师,还有应笑侬这个台柱子,大家一起去协助演出。应笑侬到时也不必唱整本,来几个唱段就行了,毕竟是类似晚会一样的演出,没时间给唱整出戏。   第二日,慈善义演贴了报子,应笑侬现在叫座能力正高,果然观众呼啦啦就涌进来了。   这叫应笑侬唏嘘得很,他门前冷落数年了,没想到赶在年前演了一出戏,达到了以前也不及的高度。   如此想着,应笑侬对纪霜雨更和蔼了,还让他先进门。   纪霜雨推辞了一下,和应笑侬并肩进去的,一眼就看到周斯音在二楼,身上仿佛闪烁着金钱的圣光。他招了招手,就情不自禁往那边走。   应笑侬他们则是要去后台准备了,待会儿他会上台清唱段花脸戏,再反串唱段青衣,以娱大众。   现场也有戏迷,立刻能认出来,是应老板,还有上了《影剧世界》封面的那个导演啊。   有心人看到纪霜雨冲周斯音打招呼,心里便想,周若鹃还真没说错,周斯音和含熹班的人相识,俩人打招呼还挺光明正大。   周斯音一点也不像他人想的那样,要和含熹班的人避嫌,甚至主动迎了上去。   再看那个纪霜雨,也步伐急切,一副要团聚的样子。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呀周先生。”纪霜雨觉得周斯音人真不错,还带他来赚钱。   “新年好。”周斯音点头,问道,“你认识一位叫邹暮云的先生吗?”   纪霜雨听都没听过,“谁?”   周斯音心道果然如此,昨日邹暮云没有细说他们的渊源,但他猜想两人是都不知道对方身份,他低声和纪霜雨交代了一下这件事。   纪霜雨回想了一下,也实在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写过钢笔字给什么高官,还被惦记上了,这人还说满京城找他,可他人就在长乐戏园,甚至在杂志上抛头露面了,也没见人联系他哇。   不过,管他的呢,今天有钱赚就是最好的……   “这就是纪先生?在《影剧世界》封面上看到过你。鄙人周若鹃。”周若鹃走了过来,一脸自来熟地道。   他一开始其实想得更多的是金雀,毕竟金雀是坤伶,比较好扣锅,但是看到纪霜雨立刻觉得不错,这个也行!   纪霜雨以为就是个单纯来搭讪夸奖自己的,习惯了,“是我,谢谢。”   居然还谢谢自己,真是傻得可爱,周若鹃笑呵呵地阴阳怪气他们:“我虽是宝铎的舅舅,还真从未见过宝铎结交什么戏界人士,今天看到本人才明白,难怪!”   纪霜雨毫无停顿地接话:“天啊,是哪个舅舅?被骂的那个吗?”   周若鹃:“……”   可恶,这个人也好会阴阳怪气。   周若鹃:“那个不重要,我是说你相貌挺好的,难怪……”   纪霜雨打断他:“这个我知道啊。说点我不知道的。”比如你这个舅舅到底是不是那个舅舅。   周斯音:“就是他。”   纪霜雨:“哦哦——”   这事儿原本过去好一阵了,他一提,旁边看热闹的人眼神又不对了。   周若鹃:“……”   ……这绝对是被周斯音叮嘱过了,故意怼他。   周若鹃沉着脸,索性也不玩阴阳怪气了,直接羞辱道:“小子安敢得意忘形,今日你是仗着我外甥在此。说什么导演,不就是梨园中人,下九流之辈,能有几日春!”   演员地位提高还真不久,虽然深受广大群众欢迎,贬低的声音也不能完全断绝,毕竟伶人一度被视为游娼贱业。尤其当对方只是想借此来侮辱人的时候。   周斯音冷冷道:“人不以职业所谓上下九流分贵贱,应以人品道德而分,若服簪缨而行不入流之事,牲畜也。”   “说得好。”纪霜雨赞赏地看了周斯音一眼,心说这样子比较像传闻里的周公子,难怪书妄言都无法相信他胆小。   纪霜雨亦是自若地道:“我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我就是梨园行的。我是五音不全,不然还能登台唱。大家都活在新社会,就你死在旧时代了。”   在场多是教育界人士,许多早已皱眉,觉得周若鹃说话过分了点。伶人从前确实被人轻视,尤其是坤伶。有些好面子的文人和伶人来往,都不敢在明面上,怕被人臆测。   但是前些年,国内闹灾,也是戏界的坤伶牵头,举办义演赈灾,一点点让大众印象改变。就连一些名流政要,也会和名伶往来。   在场自己就是戏迷的人,那就更觉得不妥了,还是周宝铎说得对。这周若鹃,咋为了找回面子就乱咬人。   “你也少装得多么道德了,谁知道你们什么关系,这样替他说话,还连着捧那戏班子,上《影剧世界》的封面。”周若鹃哪管周斯音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决计拉他下水,大家一起被围观咯。   这下部分围观群众的眼神果然又从谴责,变成了在周斯音和纪霜雨身上来回转,被激起八卦之心。   咦?嗯……   这时二楼的楼梯口隐隐有了动静,茶园的老板迎了什么人上来。   随即那方的宾客就有开口打招呼的,“邹部长。”   这里一时也就安静了下来。   邹暮云大步走上楼,心情很好的样子,“方才这里在谈论什么新闻么,在楼下我就听到动静了。”   大家默契地看向周若鹃。   周若鹃:“……”   周若鹃脸憋得发红:“失礼了。我也是在见识宝铎和他这位爱重的戏界人士。”来来来,大家一起,今天就是那葫芦老人写得再好,你必跟我一样开心不起来。   邹暮云几步已走到了近前,没了人群的遮挡,目光一下落在纪霜雨身上。   这张脸太容易认出来了。   而且刚才在一楼,远谷就已经和他说这青年到了,还有现下满场也都知晓的纪霜雨的工作。远谷还很惭愧,年前事务繁忙,也是没想到,竟没早发现这位封面人物,全往学校找去了。   纪霜雨亦认出了邹暮云,这不是在昆仑图书馆借自己钢笔那位胡子大叔吗?他想起自己落下的草稿纸,瞬间明白了。   邹暮云心中的遗憾终于真正圆满,方才匆匆安慰下属,就连忙上楼了,此时也不顾其他了,赶紧和纪霜雨打招呼,抚掌笑道:“且慢,先让我与葫芦先生叙旧——真是找你好久呀!你可还记得我?   “真正是巧,方才远谷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为何我请人在各大学校,却都寻不见你。好在咱们的缘分实在太深厚了,周云枝先生也推荐你来此,便是宝铎不请你,今日咱们想必也能见面吧!”   他说到后面,笑得愈发真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周若鹃:“???”   周若鹃听着脸就从红变绿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纪霜雨。   他一心认定周斯音请了两种人来,一种是戏园子里的,另一种是书家,是那个不知哪蹦出来的葫芦老人。否则,他怎么可能对着纪霜雨就肆无忌惮地恶语相向。   他光想着,这都叫葫芦老人了,还笔意有成,不得四十五岁了?   结果,就特么你葫芦老人??   看完又看周斯音,牲畜?到底谁才是牲畜??   纪霜雨也转头,好奇地看着周若鹃:“你推荐我来啊?”   周若鹃:“…………”   ……你妈了个葫芦的啊! 第十八章   纪霜雨这句话真是让周若鹃破防了, 心态完全崩掉!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崩塌了,看得周遭人都替他脸疼。   唉,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甚至都怪不到别人身上——要不是他主动提议请含熹班,今天也不会一巴掌打到自己的脸上。   当时周斯音的表情那么奇怪, 是不是已经在心中笑了。   虽然在场众人也都好惊讶, 此前想象中的书法大家、葫芦老者,竟是个青年, 年纪不大也就算了, 长得还好看……   咳, 反正由此看来,人家周宝铎分明是欣赏纪霜雨的书学才华,这才不计身份往来啊!   世上还有比这更纯洁真挚的友谊么?   不出众人所料, 周宝铎的性格,已是光明正大向邹暮云揭发:“倒不是他见识我们,而是我们见识了他。他虽举荐含熹班来演出, 但方才还贬损葫芦先生是下九流之辈。”   邹暮云无语,他知道“葫芦老人”就是含熹班的纪霜雨, 只觉得巧合得好笑, 没想到周若鹃还能更蠢,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自恃身份, 只叹气道:“下九流之辈?你知道你骂了多少人?”   邹暮云虽然不喜捧角的风气,但绝非歧视这个行业, 而是觉得这种行为太荒诞, 也于艺术有碍。而今多少社会名流都与名角往来,还有亲去戏园捧场的。   周若鹃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失神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   纪霜雨安慰道:“我相信你,世上不可能有人那么傻。”   周若鹃:“……”   ……不愧是他外甥的好朋友,和一般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但不会得理饶人,以示自己的宽宏,还要乘胜继续阴阳怪气呢。   面对这种人,周若鹃引以为傲的脸皮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在大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又像包含一切的表情中,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吭地离席了。   周若鹃离开茶园后,站在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看来单纯说坏话果然是没用的,骂不过小崽子,失败了还没人帮自己圆场,一定要把新盯上的影戏生意做大!   如今电影受众越来越多,国产影戏票房上还比不过海外影片,但已有不少和他一样的投机者都看中了这个生机勃发的市场。   可以,我一定可以!   那小崽子虽然可恨,有些手段确实可以学习。   对了,就从今天做起。   周若鹃召来自己的听差,正色问道:“你去打听一下,周斯音在哪里烧的香。”   听差:“……”   ……   楼上,在周若鹃离开后,大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迅速恢复了热闹,在商业胡吹之后,各自落座。   邹暮云和纪霜雨、周斯音并几位今天组织的校方领导人们在同一个包厢,戏台上已经开始奏起了三弦,满座的观众一边喝茶吃瓜子聊天一边观看。   邹暮云也小声和纪霜雨交流,表达邂逅之喜,还调侃了一下,他年纪轻轻,马甲居然叫“葫芦老人”。   邹暮云的下属施远谷刚才已经紧急做过功课了,于是道:“这恐怕是因为纪先生与常人有异的头发吧。”   纪霜雨闻言,把帽子给摘了下来,解释是之前日子不大好过,才早白的,“我感觉以后能黑回去,现在已经吃上肉了,哈哈。”   他也是为了自己以后头发黑回去做铺垫,这漂染的嘛,毕竟不得长久。   “啊呀,竟然是这样!”邹暮云却没意识到,只感慨了几句,看看人家这少年天才的经历,连头发都白得很传奇,“难怪自号葫芦老人了,早生华发啊。”   “葫芦者,糊涂,人生难得糊涂。纪先生年纪轻轻,也有这样的感慨。”   “我看,怕是取天地阴阳之意,葫芦形如天地合一,正应了纪先生的钢笔、毛笔笔意圆融。”   纪霜雨:“……”   又来了,我说我的,你们说你们。   葫芦……只是说我家的葫芦娃!   话题顺势就转到了纪霜雨的字上面,邹暮云已迫不及待询问他的字是怎么练的。   纪霜雨早明白过来,每个朝代都有流行的风格。他不但有一笔超前的硬笔书法,还恰好符合了现在书学界的时尚。   仗着平行宇宙的爹妈已经去世了,而且据说病死前家贫,亲朋好友也一散而光,纪霜雨当时就开始编故事了。   导演嘛,自己的戏也不差。   纪霜雨很自然地道:“家父家母也出身在书香门第,喜爱书法。后来家道中落,贫病交加,也一直没有忘了在家教授我,家里所有家具都当了,只有书本是不能当的,再穷也要读书习字。我由父母开蒙,学习他们的书法,二位分别推崇碑帖之学,教授我时,家父家母就希望我能试着融合二者。我技艺不精,也琢磨出来没多久,诸位见笑了。”   条件这么艰难,还能练出好字,这说明一家人都是爱书者,更有天赋。   而且纪霜雨说的细节其实都是真的,他们那家徒四壁的,但真的再苦,都没有把书本给当了——他家就住在小鼓胡同边,附近都是搞二手交易的,你说这诱惑多大?   纪霜雨穿过来后,知道这一点,也跟着遵循,饿肚子都没动过那些书。   在场人听罢都感慨不已。   唯有周斯音看了纪霜雨一眼,心中再起疑窦:要说纪霜雨是由父母开蒙苦读,又珍惜家里的书籍,可是上次他在纪霜雨家,纪霜雨对那些书很不熟悉的样子,找纸片也翻了很久。   纪霜雨身上可是有太多不和谐的地方了,周斯音默默又记了一笔,暗自猜想到底是为什么。   “难怪这般年纪,却无字。”邹暮云之前就问过纪霜雨表字,时人互相称字,才比较礼貌、亲近,“我看,你还是请位长辈替你拟一字,不然,我们可只能喊葫芦生了啊。”   一般名、字是有关联的,比如周斯音字宝铎,徐新月字玉钩,纪霜雨没字,大家喊名觉得不礼貌,喊他这个自号葫芦老人又总带几分滑稽。   邹暮云其实很想说自己替纪霜雨拟一字,但他是很慎重的人,顾虑多,便只隐隐提了一句。   纪霜雨浑然没听出邹暮云的言外之意,他哪里知道邹暮云想给自己起字,压根没这意识,反倒被逗笑了:“葫芦生也不错哈哈哈哈!”   “对了,我们昨日都在说,想向纪……哎这个,葫芦先生,约写作品呢,哈哈哈哈。今日听了你的遭遇,更觉得合适了。你若是有空,为我们学校的学子写幅劝学的作品,我要挂在校内。”景明的孙校长说道,他是时刻不忘给周斯音直接或间接地捧场。   其他校长也都凑趣,“正是,正是。”   “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纪霜雨一听到赚钱,整个人都激动到要颤抖了,他今天专门把笔和印带身上来着。   其他人:啊,真是爱书之人!一听到写字就这样快活!   邹暮云早就想当面看纪霜雨写字了,很是支持。反正现在台下学生正在演名字拗口难懂的西洋名著改编的白话新剧,有内涵是有内涵,但实在水土不服,观众都纷纷起来上厕所了。   纪霜雨也做过学生,不就是劝学的作品,你要冲刺高考的都有。提笔就写了十来张,兴致所至,连花体洋文也出来了,是西洋哲人的名言警句。   邹暮云弯腰凑得极近去看他运笔,神情很是痴迷。看到他写洋文,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且细看这字迹精致流畅,与华夏书法不同,但线条也有可赏玩之处。   “好啊,好啊。”邹暮云喃喃道,“碑帖合流,又蕴含硬笔之凛然。果如宝铎所说,采纳西学为用,承上古源流,妙哉造化!”   纪霜雨听到周斯音背后还吹了自己,羞羞一笑:“他说得对!”   周斯音:“……”   邹暮云也噎了一下,他这里刚准备让纪霜雨不要谦虚,“咳咳!”   也行吧……   看方才纪霜雨怼周若鹃就知道,人家是很有……傲气的。   对于有才华的人,大家的评判标准向来是不一样。   周斯音在旁说道:“我忽然想到,纪先生的笔法融汇中西,若是请他书写《三字经》《百家姓》等蒙学钢笔字帖,印刷发行,如此一来,有向学者也可以参考学习,更为便利。纪先生,你意下如何?”   虽然是卖字帖的事,但被他一说,一丝丝铜臭味也没有了,好像全然是为学生考虑。   众人一听,只想:不愧是你啊周宝铎,绝不是忽然想到的吧,根本早就把下一步买卖想好了。   “我来出字帖?”纪霜雨总觉得自己也是在学习中,怎么好意思出字帖,“我学艺也不精,只怕误人子弟。”   “怎能这样说,你这字已见气象,虽有精进余地,可在钢笔字来说,现今书学界还有谁能做到?”邹暮云头一个不答应。   周斯音这个提议,简直正搔中了他的痒处,他现在对纪霜雨的字兴趣最浓,且刚刚相见,满是欣喜。   纪霜雨也慢一步想通了,倒也是,这个活儿现在好像是没别人能干,还是那句话,合适就最好,就跟他能代替谭佑安写刊头一样,也不必矫情了。   最主要的是,出字帖,总也有版税稿费吧?   纪霜雨:“那我就抛砖引玉,希望能引起各位学子、书家对钢笔书法的兴趣,今古相参。”   “正该如此!”邹暮云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一时对周斯音也更满意,“我就不多说了,宝铎必定会把此事办妥的。待印刷出来,一定要推行到各个学校。”   不出周斯音所料,他拱手应下。有邹暮云这一句话,就已经决定字帖的销量有保障了,官方订单到手!   ……   此时下头的节目已换过,快要到应笑侬上场了,大家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台上。   待应笑侬一上台,满场立刻就响起疯狂的叫好声,这就叫“碰头好”,应笑侬是名角,没开口大家就乐意给他叫好。   应笑侬开口唱了段《灵官庙》中一段反西皮,这正是前阵子最火的戏,观众大有来着了的感觉。   接着便是反串戏,来了段《白蛇传》。身材高大,平素横骨插胸的应笑侬唱起旦角戏来,居然也有模有样,就是和外表实在太违和了,观众又是笑又是叫好。   大过年的,大家就喜欢看这种热闹。   纪霜雨也是才知道应笑侬唱旦角有模有样,笑看起来,只可惜没有手机录影。   “哈哈哈哈,这应笑侬的戏,从前我也是听过的,这几年少出来,还有人说他是塌中了,今日看来,分明比当年技艺还更精深了!”   邹暮云看戏的年头也长得很,他道:“我还知道一个轶闻。应笑侬这艺名妩媚,实是因为当年学戏时,先学的花旦!后来个儿么越来越高,才改学花脸。”   邹暮云一句话,倒是解开了纪霜雨一直的疑惑,原来应老板还学过花旦……!   “咳,现在也是难得听素净的戏了。”邹暮云说着,又感慨起来,“到处流行写实布景,机关,我最厌恶这样的花俏。真正的好演员,是不必用机关吸引观众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景,只会令演员和观众都分心!要我说,还是从前那样,只挂张‘守旧’就行了,华夏戏曲要有华夏戏曲的样子。”   一般他说完,大家都会应和几句,但今天,却有点安静,邹暮云隐隐觉得奇怪。   在场人看看纪霜雨,有点尴尬。   前段时间邹暮云出京公干,对纪霜雨的了解还很浅,单知道他似是在戏园工作。却不知道近来有出大火的《灵官庙》,正是以机关布景见长,还是由纪霜雨做导演排的。   这是大新闻,报纸上吵了好几日,在京的人多少听了几耳朵。   更别说,沪上著名布景师助阵的莺歌舞台,好似还要和长乐戏园打对台,说来明日就该见分晓了。   纪霜雨本人反而听得笑了一笑。   在这个各种思想涌动碰撞的年代,大家都在寻找未来的方向,传统与创新该当如何抉择,太多人有自己的看法。   有的人支持完全创新,废除旧剧。有的人认为择其善者而从之,改良旧剧。也有邹暮云这样完全旧派的人,认为用布景机关不算好汉。   这些是这个时代的特点,无数次试错、改良之后,才有了纪霜雨在时间线另一端所看到的。他自己因为知道未来,才格外笃定,得以引导市场提前找到正确的方向,与对华夏艺术的自信。   纪霜雨开口道:“邹部长,我在长乐戏园身居导演一职,正是对剧情、布景、灯光等一切舞台事宜做总体设计。”   邹暮云讶异地看着他,也因为是他,面上并无不愉快,只语重心长地教导:“你还年轻,可知一句话,‘戏以人重,不以物贵’!”   “您说得有道理,但请容我分辨,”纪霜雨指了指正在上演的新剧,“传统戏曲是虚,是无,却也是一切,是演员所在处即有布景,是以表演动作令这台上想要它是战场便是战场,要它是宫殿就是宫殿!   “这确是华夏哲学体现的美。但是,加入恰到好处的舞台美术修饰,未尝不能产生情景交融的美妙意境,只要它不违反传统戏曲的精髓。   “如今影响我们的西方戏剧,在文艺复兴之后开始分化,分别成了歌剧、舞剧、诗剧等,而我华夏戏曲,则恰恰相反,包含了自古而来多种艺术,将诗、画、音乐、舞蹈融为一体。   “这种包容,是古老的象征,也是我们华夏的特性,所以我相信,它也容得下机关与布景这等色彩与雕刻的艺术。就如钢笔的出现,若是创新难以避免,未尝不能尝试让它符合华夏意境。否则来日其他娱乐若是越来越精妙,戏曲如何处之?”   邹暮云听到纪霜雨对戏曲舞台的理解,面色就十分缓和了。他就知道,一个懂书的人,决计是懂得这种传统之美的。这确实是他想要台上“守旧”的原因,因为不想看到独特的风格被破坏。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何其之难!”邹暮云内心全是自己看过那些群魔乱舞的新旧舞台,实在难有信心。   纪霜雨趁机道:“我们长乐戏园明日上演的新戏昆曲《感应随喜记》,就是以此为目标,各位若是有空,还请到场一赏,看看晚辈是否找对了路子。”   纪霜雨那说服投资人练出来的口才太有煽动性,加上对他的好感,邹暮云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便去看看。”   他内心暗想,要是纪霜雨设计得太妖魔鬼怪,很应该劝其换个工作,有一笔好字,去哪里不行?   那位景明的孙校长心中则是暗自思考了,纪霜雨有几句话带过了西方戏剧发展,怎么像是对世界戏剧史也有所了解呢,看来人家虽然研究的是旧剧,却涉猎很广,语气间也没有视新旧剧为敌对的意思。   纪霜雨浑没意识,在他心里,华夏的戏曲、话剧本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学习促进,百花齐放,只心道:很好,又多卖了几张票!   这时节目已经在尾声了,趁旁人不注意,周斯音附耳对纪霜雨道:“你想要一次买断稿费,还是提成版费……”   纪霜雨立刻比刚才卖票还上心,一下身体凑得离周斯音特别近,关切地问道:“版费有百分之多少呢?”   版费也就是版税了,比如一本书如果定价一块,版税10%,那么每卖出去一本,作者可以拿到一角钱稿费。   周斯音不自然地闪开了点,纪霜雨动作稍大点,他就下意识警醒,“日后钢笔使用会越来越普遍,而且,先前也多亏你了,那刊头我原约谭佑安,是准备了五千的。所以,如果是你,这笔版费……”   纪霜雨:“等等,五千???”   关键信息get,好家伙,他还一直觉得自己占大便宜了。   纪霜雨眼睛都要流血了,充满了对同行的嫉妒与对老板的艳羡,呜呜呜人家五千我五十,“你还说看好我,原来都是甜言蜜语,真是骗子,奸商,胆小鬼……”   周斯音:“……”   越听越??最后一个词???   周斯音:“你听我说完,版费25%。”   此时的名家文人版税大多都在10%至25%之间,比如书妄言,他算两次稿费,连载的时候按千字结算一笔,结集出版又按版税30%算一次,是极其高了。   由此可见,纪霜雨拿的这个版费多高了……   奸商虽奸,也是懂得笼络人心的!   纪霜雨心情真是一时雨一时晴的,望着周斯音,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回来。   周斯音心中一动,轻声问道:“这次能续费到几时?”   纪霜雨刚要回答,旁边那位孙校长笑呵呵道:“小伙儿在悄摸说什么呢?可别斗嘴啊。”   他见纪霜雨表情不对劲,就怕是被周斯音那个脾气给气着了,故此轻松地插话,毕竟谁都目睹了邹部长看好纪霜雨。   纪霜雨一下握住了周斯音的手,动情地道:“没,我说周先生忠厚诚挚,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斯音:“……”   孙校长:“…………”   .   .   转过天来,正月十五。   纪霜雨昨晚义演结束后,回去还要带小孩,累得倒头就睡,上午打着哈欠一走进长乐戏园,徐新月就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道:“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纪霜雨也激动地道:“我不知道!!”   徐新月:“…………”   纪霜雨淡定地收回了表情:“东家,你干嘛呢?”   自从发现被对面针对后,徐新月就一直惶惶不安,每天扒在门口暗中观察。   他紧张地道:“我发现了,他们会有飞仙。刚刚我和给他们送水的人打听了,那人无意看到了他们的装置,我在沪上看到过的,演员可以在空中飞。你想啊,咱们排的是什么戏,他们神仙都在空中飞,咱们在台上跑,没得比啊,输了输了!!”   纪霜雨只道:“滑轨嘛,我不是也用了,给道具用的。第二次问你要钱然后买的啊,不是给你列明细了。”   一提明细徐新月心口又是反射性一痛,他根本不敢看,纪霜雨这次又要了好几次钱——明明已经比照上次加了预算,但这人就像是什么无底洞!疯狂要钱!   但现在不是心痛这个的时候……   徐新月痛苦难以置信地道:“你,你会?那你为什么不给金雀用!”给道具用多浪费,咱也弄个飞仙多好啊。   纪霜雨:“我不喜欢。”   徐新月一句脏话卡在喉咙里,表情越来越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掐纪霜雨了。但是可能想到已经是最后一天,后悔也来不及了,最后只仰天疯狂嚎叫一声。   纪霜雨:“……”   徐新月脑子里满是这下完了,之前莺歌舞台就打了很多广告,介绍他们的布景,并强调还有更多惊喜,入园享受。看来这飞仙也是其中一样了,即是说,就这个,还不是他们最热闹、最精彩的机关。   其他机关徐新月没见识过,谁也没亲眼见过,只有广告词为证,但那种飞人效果他是看过的。   柜台的人听到嚎叫声,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眼,“东家还好么?”   “应该还好啊。”纪霜雨把手在徐新月面前挥了挥,“东家? ”   徐新月从怀里摸出了一角钱,递给纪霜雨,祈求他的安慰:“你说说,这次咱们能成功吗?”   纪霜雨转头对柜上道:“不好了,东家疯了!”   徐新月:“……”   ……   到了下午,观众已陆续进入戏园。   这是上演第一天,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天,万众瞩目,能不能赢个开场红,直接决定了口碑。好些人买不到第一日的票,或者没多少钱,只要等第一日评价出来,(先)去看哪出的。   章鼎湖来了,书妄言来了,邹暮云和他的朋友,也都来了。   像邹暮云这样的高官,一般都是叫伶人去演堂会,上家里唱,亲自到场都是为了捧角。当然,今天他还是隐姓埋名来的,因为到底有些疑虑,只是为了给纪霜雨一个机会。   还有周斯音,自然也到场了,他不是和书妄言一个包厢,也不是和邹暮云一个包厢。   严格来说,周斯音根本没票!   长乐戏园票房火爆,他第一天路过时不想显得太焦急,没叫胡司机去买,结果第二天就买不上了。   邹暮云回来得晚,官座票老早被抢完了,不乏京城名流,临近开演,根本抢不到。但他有朋友嘛,往老友包厢里挤就是了,包厢已然超载。   周斯音挤不进这个官座,也挤不进书妄言那里,书妄言同样带了一大家子。   好在纪霜雨说可以解决座位问题,就把他给领了出来。   周斯音跟着纪霜雨,一路走到最前头,心道莫不是给我留了个第一排的座位?那倒算纪霜雨会做人了,果然续费还是有用的。   但是到了第一排纪霜雨还没停,直接把周斯音带到了伴奏乐师们旁边的位置,给了个板凳:“就坐这里吧。”   周斯音:“……”   周斯音难以置信地看着纪霜雨。   纪霜雨:“你别嫌简陋啊,现在有个座儿不容易,真挤不出来了,我们东家能卖票的地方都卖了。谁让你一个大老板,来看戏还不带提前买票的?”   周斯音嘴巴动了两下,却没说话,勉强坐了下来。   “那是因为……我今日主要是想来同你商量一件赚钱的买卖。”周斯音道。   “赚钱……”纪霜雨奇怪道,“字帖说过了啊,难道你是说又一件么?”   周斯音点头:“字帖已敲定,我计划的另一件事也就好提了。他日教育部要推行钢笔字帖,你特意磨的这类型钢笔,岂不是最配了?倒是按套装购买,可以享受优惠。”   纪霜雨“我去”一声,可以啊老板,走一步想三步,原来是组合拳来的!   周斯音道:“你送我的钢笔,我拿去厂家工匠处问过了,是有可能实现量产的,只需多次实验。你要是感兴趣,下戏后就带你和厂家见面,磋商此事。”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纪霜雨连声夸周斯音,“周先生,你真是胆大包天,侠肝义胆,肝胆照人!”   周斯音:“………………”   周斯音:“……我觉得你在故意羞辱我。”   “我是把您当朋友了,开个玩笑呢!”纪霜雨笑道。   几番接触下来,周斯音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作为商人他很讲道义,个人来讲,他的三观也很正。由于把柄在纪霜雨手里,连唯一那一点毒舌在他这儿也施展不开了,反倒要被他调侃。真是不错!   周斯音听了这句话,轻轻哼一声。   此时文武场面都已陆续过来落座了,又有一些其他工作人员的家属也搬着小板凳来看热闹。   ——没错,这个地方,看过几场戏都知道,一般是留给家属或者同行的,不占正规座儿。   “我得去指挥了。”纪霜雨见状,赶紧和周斯音挥挥手跑了。   他也阻止不及,那一帮家属已经把他围住,撩起身上的大棉猴,逐一落座了,“哎麻烦收收脚——你是谁家的来着?”   周斯音:“…………”   周斯音便抱着他的大氅,长腿缩着,夹在几个妇女儿童老翁之间,看起戏来……   ……   厚实的面幕遮着戏台,文武场面就位,好戏,即将开锣。   《感应随喜记》说的是感应随世三仙姑中的云霄娘娘要为王母贺寿,人缘不太好的云霄娘娘却没有好的礼物,只好绞尽脑汁,到各个神仙那里去借一点来,或哄或骗,又热闹又不失笑料。   最后好不容易凑齐了一袖子,要奉给王母,谁知道跌了一跤,洒向人间,满是福禄。   对面的莺歌舞台,也几乎是同时开场,新装修后,很具西洋风格,里头有大理石装饰,并罗马柱,舞台设下机关无数,飞人滑轨,吊环,滚筒,跷车……应有尽有。   看着高高的滑轨装置,还有身上漂亮却因为有机关而较为沉重的舞裙,女主演赶紧喝了口酒壮胆。   她系上了飞索,伴着乐声,自拉开的幕后飞出,观众已是傻眼。这舞台比之寻常舞台,竟是还高上许多,足足有十八尺!   如此高大的空间内,女主演那一身新制的彩裙竟点缀着星点光芒,真如将星月揽在身,加上窈窕的身段,台下观众立刻发出此行不虚的兴奋叫好声,期盼她能多来几个花样。   要在空中做戏,这身手可不得了哇。   所有人紧紧盯住女主演的动作,强光之下,“云端”之上,这漂亮的旦角心中也更为紧张,努力完成每一句台词,只觉得喉咙发紧,舞台经验在告诉她自己嗓音状态不太好。   可是,台下观众的呼声却那样热烈,哄着她做下一个动作,唱得怎么样好像全然不被大家考虑到,只要翻得够好看,只要布景够华丽……   一街之隔的长乐戏园,亦已开场。   面幕随之徐徐拉开,后头是一层纱幕,上有一行泼墨大字,线条宛转,结构充满了说不出的张力,像字更像画。   柔和的舞台灯光就像清晨的薄雾般照下来,一名旦角款款登场。她生着一张芙蓉面,双目漆黑有神,手捧一支墨荷,这容颜一现,就已令观众神魂颠倒了。   正是金雀。   她身上所穿的是褶子,最最常见的便装戏服,只是剪裁上更为飘逸,颜色则抛弃了规范,采用黑白灰三色,加上手里捧的墨荷、点漆双瞳、背后飘逸的墨字,整个人立着,便如水墨画一般,渺然的灯光在她脸上游移,宛若神灵的光辉,带着虚幻之感,叫人不觉噤声,生怕打破这幻境。   金雀扮演的云霄娘娘启唇唱道:“去地三万三,星霜再千年。耀日铺金王母宴,霞云直送不老仙。”   而后,这副水墨画动了,破开一切混沌!   “云霄”袖子一甩,迈步向后,纱幕即向两边展开,露出后头,原来还有几道纱。只见她身轻如羽,步履极捷,沿着一道曲线向后,云雾远山一般的纱幕渐次展开,落于她身后,便如御风飞行时景物向后仙子向前。   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褶子,也在她走步之间,衣角随着轻风层层扬起,似乎模糊在跟随着她的光线中,仙气一瞬便更浓了。   直至最后那一层纱幕也展开,现出了最后一道底幕,与几道金色柱子并飞檐反宇,如此一角,即让闳巨华赡的天宫宛然眼前。   灯光的流动,与纱幕的活动,配合灵动的步伐身段,恍惚间就像是所有人随着她驾云的视野在天宫穿梭——景物被抛在身后,而后破开遮蔽,见到了煌煌高耸的凌霄宝殿!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单这一个新排的开场,金雀练了不知多少次,就是因为导演说了,演员的活动轨迹,同样能在无形中影响到观众的心情。   而且,还要与这灯光、纱幕配合上。   由演员这一点,及舞台移动轨迹之线,再到景幕之面,以及所有布景所构成的层次分明之空间,展现出了以景达情,以形带景的效果。   与对面的喧闹截然不同,待金雀这无滑轨之“飞仙”衣袂落下,虽只黑白两色,也不在空中飞,满场亦只觉神仙之气象扑面,心潮不觉就随之涌动,沉醉十分。   如此视觉上的强烈反差,也使得最后那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更惊心动魄。   章鼎湖拍案叫绝,我剧评有了!   《感应随喜记》第一场,自水墨中设色,于黑白间出彩!   ……   随着剧情发展,莺歌舞台的神仙帽子能发光,仙人能飞,瀑布还真能落水,魔术一出接着一出,用来体现仙人的法术,甚至有真的白鹿被牵上舞台……   台下是越来越热闹,还有人讨论起机关到底如何做出来,置身其中,仿佛是身在庙会,但不得不说,观众们看得真是不亦乐乎。   而长乐戏园中,除却重要人物登场,唯有每到关节中,才有哄然的叫好声。人人都被这氛围感染了,沉浸其中。   机关一如纪霜雨从前的风格,只在要紧处有,又不失新奇。   譬如这一次,他用上的,是打学校里借来的教学用品,幻灯。改装后,别出心裁地用在舞台上,制造出天人之境,映在舞台上的水波粼粼,使得演员们仿佛置身龙宫海底。   ——现今京城最红火的净角应笑侬,正是扮演的东海龙王,除了女主角就数他戏份最多,以威严的扮相、也收获了无数叫好声。   对面用来做飞人的滑轨,在这里,是使得道具晃动,用以表达角色视角与情感。   金雀服装从最初的水墨色,到后头人缘渐渐变好后,也在变化,末尾时穿的已是一身秋香色长裙,宝带绕身,好似华夏工笔画。   剧本稍作改良,在精简提炼情节之外,台词有所不同,警示人心,福祸相依,不同一味讨好观众的吉祥戏,但也不会破坏气氛,看客自品即是,余意绵长。   待到看完,喝彩声都久久不停。   有些观众竟生出一种自豪感:莫非本场看客全都素质极高,好似和演员一起完成了仙宫的氛围制造呢!   也是这个金雀真具神仙气质,搞得平时爱嗑瓜子的人都停下了,直呼为“金仙”。   在场的男士女士显然都齐齐迷上了金雀,直感慨明珠蒙尘,出道多年今日才得一见。   女士们爱她妆容,爱她气质,也爱她出场那几套戏服,这戏刚完,竟已有人给这几套新装都起了名字,像第一套出场的褶子就被称做“墨荷宝褶”。   头号粉丝章鼎湖看完已是恨不得把桌都锤烂了,不枉他今日把全家都带来啊,他痴迷地感慨:“此写意风又上一层楼,开头竟以淡墨书法体现人物之仙气淋漓,脱俗出尘,转瞬撞入华彩,妙也。”   邹暮云亦有十分相似的想法,普通的观众只看到仙气,他们却能分析出来为何,也就更加入迷了。   纪霜雨没有说谎,他的灯光,是体现人物的运动,他的道具,是表达人物的情感……舞台上的一切,都为戏剧本身而作服务。   邹暮云从未想到,还能有舞台做到如此程度,不但一点也不违和,反而符合处处戏曲审美程式,甚至将这出戏带到了更高境界!   “是我狭隘了,实在不想真有人能做到。”邹暮云转头对同行者说道,都动情了,毕竟他看到旧剧发展心疼许久了。   “这出戏真正是我自成体系的华夏美学的大好展示,书中有画,画里含诗,诗歌一韵——凡此种种,皆可入戏!黑白二色如阴阳,开场以天地本源求得华彩,华夏之美术与机关装置在此戏中浑融一体,雅俗共赏。今日能观赏到这样的意韵,实在是吾四十年人生未有之乐事!”   ……   《感应随喜记》落幕,金雀也从自己的角色中抽离,正式登台后,她看得到灯光照耀下,所有观众惊艳的目光。甚至在后头,还有观众往台上丢金子!   都是给金雀的,她还是头一次被打赏这样的财物,不要太有面子,今日在后台,连应笑侬也直呼,风光皆在她身了。   固然是应笑侬赞许她,但作为女主角,旦角,还是坤伶,完全可以想见只要成名,金雀的风光的确会在应笑侬之上。   她平生第一次拿了这许多赏钱,收到这许多叫好声,还有社会名流即刻送来帖子,希望邀请她出席活动……   她这时候最想见的就是纪霜雨。   上台前心里只有戏,现在回过神来收获的东西,她想去和纪导演聊聊天了,感觉纪霜雨那犀利的口舌能指点她现在的恍惚精神。   按说戏完了后,纪霜雨说去和认识的人寒暄一下,可金雀听说官座的名流都已散了,纪霜雨那里人却也不见了。   找来找去,只瞧见徐新月用那个撅着屁股的老姿势,大榔头皮毛靴踩在凳子上,扒窗缝看对面莺歌舞台的动静——对面这出戏加了那么多彩头,离落幕还早着。   “东家,你看到纪导演了么?莫非累了先回去了?”   徐新月头也不回:“不知道,你往高处找找,看他是不是又站桌上发光了。”   金雀:“……”   ……   此时的纪霜雨,正托了周斯音一把,往戏园外走。   周斯音这长腿窝了整场,还真是麻了,委屈得很。   纪霜雨也看了眼对面的莺歌舞台,他们的热闹还在持续,“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和对面比呢,能赢吗?”   周斯音淡淡道:“戏以人重,不以物贵。”   这句话,邹暮云也引用过,周斯音再提,态度很明显了。最时髦的机关戏,他在沪上也是看过的。和今日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样的造物。   纪霜雨笑了两声,坐周斯音的车去了昆仑书局的总部,准备见钢笔厂的厂家。   现在正值灯节,昆仑总部无人上班,只有值班的保安。   周斯音将他带到办公室,就见这里头已等待着一位女士,正坐着看报,听见声音便抬头看来。   这位女士烫了时髦的卷发,身着西服长裤——也是此时很时兴的,女子们穿着男装。年纪约莫近四十,保养得当,红唇含笑,眉眼间依稀与周斯音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的姨母周寒鹊女士。”周斯音介绍得非常简明扼要,“她素来在金陵经营商业,名下有一处新开的钢笔厂。”   纪霜雨立刻就明白了,只是他原以为是周斯音自己来负责,原来是周家另一房的,有现成的钢笔厂,估计和周斯音关系也不错,与周若鹃不同,有钱大家一起赚。   周寒鹊落落大方地伸手和纪霜雨握了握,她对旧剧实在不感兴趣,因此今晚没去戏园,“纪先生本人看起来比我想得更年轻,听说如此高才仍甘愿住在小鼓胡同,真是情义高尚。”   纪霜雨连声谦虚道:“没有没有,就是穷!没钱搬家!”   周寒鹊:“……”   周寒鹊一愕,随即失笑:“铃铛儿说先生脾气独树一帜,看来是真的,我正欣赏这样的直爽。那我也不废话了,我这就是想给先生送钱来的。咱们立下合同,若是能研制出量产这笔尖的方式,我方给出一成股份,若是不成,也会结算技术费用给先生,只是我厂会改成定制销售。另有广告算计,先生的字帖为我们打广告,比如您在介绍工具的章节中提及,或在示范书写时亲笔撰写我们的品牌名,我可以另给三千元广告费……”她张嘴就说了许多,最后问道,“您看哪处需要我详解?”   周寒鹊和她家二哥不一样,爽利大气,一笔笔账早就算好了,而且清楚分明。无论提到的股份、技术费、广告费,对纪霜雨家来说都是了不得的数目了。   纪霜雨的表情看上去果然非常惊讶,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   周斯音淡定心想,哎,早有预料,这个要钱的鬼。   纪霜雨看向周斯音:“你叫铃铛儿啊!!”   周斯音:“………………” 第十九章   宝铎含风, 响出天外。   宝铎所指本就是大铃,周斯音的名字都是配套的,铃铛儿是他的乳名, 现在已经少有人叫了,也就是周寒鹊。   但周斯音和周寒鹊都没想到, 周寒鹊说了那么多要事……纪霜雨就抓着那三个字了!一点也不按牌理出牌, 你说你要钱难道都是装的吗?   周寒鹊只看到周斯音的俊脸腾一下就红了,一直蔓延到耳根, 好笑之余不由觉得惊讶。周斯音平时这混不吝的模样, 满京城都知道, 什么时候见他难为情过。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   “关……关你什么事!!”周斯音怒而拍桌,指责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周寒鹊没想到周斯音还能有杀伤力这么低的时候, 她都不想说这叫发火了,看动作幅度之大好像是生气,但“关你什么事”是她在发脾气时的外甥嘴里听过最客气的话了。   “我就问问, 没想到你小名这么可爱。”纪霜雨老神在在地道,一点也没被吓到, “现在我们来聊正事吧。”   仿佛刚才挑事的不是他。   而周斯音, 也就冷哼一声,坐下来板着脸谈正事。   周寒鹊心想:我知道了, 外甥可能长大了,不爱骂人啦!真好, 姐姐, 你看到了吗??   纪霜雨和周寒鹊、周斯音三人详谈了条款,最后草拟了一份合同,等再审过法律条文, 就可以签了。   字帖稿费分期结算,第一笔在定完稿之后,后续则待发行上市后,才能结算,有一定周期。而周寒鹊那边,可以协助纪霜雨申请笔尖的专利,也会据此支付一笔首期两千元的使用费,签完合同即可拿到。   纪霜雨不知多开心,有了这笔钱,住的方面可以升级了,“买房!买二环的四合院!”   这时候房多人少,房租一个月也就几块钱,即便加上契税和装修费用,两三千块要买大房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周寒鹊奇怪地看着他:“你不买小洋房或者楼房么?”   纪霜雨后续字帖还能赚,就是现在看房,看地段最好的小洋房,拿着合同也足够去银行贷款了。   就房价来说,此时小洋房是最贵的,每间均价就是四百,其次楼房,再次四合院,最后是普通平房。四合院瓦房均价大概是一百多一间屋子。   “我就喜欢四合院,小洋房和楼房不稀罕。”纪霜雨非常真诚地道,什么洋房楼房别墅在现代还没住腻么,倒是四合院真没正经住过,也就短时间住过四合院式酒店。   从性价比来说,其实四合院更高,纪霜雨琢磨买四合院,能买个五六间房的院子了,选个地段好的地方,省下来的钱用来装修,改造一下,内里陈设上新一些的工具,不比洋房要好?   纪霜雨已经开始美滋滋地琢磨起来了,可以住独门独院啦。   但是在周斯音心底,这就又是古怪的一笔了,暗自记下。   对周寒鹊来说,洋房或者四合院都算不得什么,只觉得以现在的房价,买两套也不是不行,她只是奇怪纪霜雨年纪轻轻,一点不爱赶时髦的样子,便道:“那纪先生开心就好,待审过合同,咱们约个饭庄签订合同吧。”   “我还没下过馆子,好贵哦。”纪霜雨很赞同,他穿过来之后,先是因为扮吊吊,没法去聚餐,后来又忙着排新戏,很遗憾没能尝尝这时候京城有名的饭馆。   尤其是,听说京城最牛的饭店,那都是自带戏台花园,不止供吃,还能游乐的地方。之前纪霜雨就算有时间,也去不起。   还真是直爽到底。周寒鹊一笑道:“如此,咱们便去‘醉东风’吃,有名,还很贵,哈哈哈,到时让宝铎派司机去接你。”   纪霜雨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肯定是这时候的经典传统菜色,他就想尝点特色,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离开的时候,周斯音先为周寒鹊拉开车门,请她上车。   周寒鹊欣慰地道:“我看你是稳重许多了。”说真的,外甥做事干练,但有时候总喜欢剑走偏锋,而且嘴巴不饶人。她每次看周斯音催书妄言,都有点担心是不是措辞太狠了。现在看到周斯音对待新作者纪先生的态度,就放心不少。   周斯音都没听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周寒鹊:“好了,去吧。送完纪先生,早点回家。”   周斯音关上车门,敲敲车窗示意周寒鹊的司机开车,“知道,我掐着十二点过,出了节去骂一下书妄言就回家。”   车开走,周寒鹊:“……”   .   时间转至第二日,京城大小胡同所谈,俱是《感应随喜记》,各家报纸也几乎全被《感应随喜记》占据了,相关评论、报道层出不穷,还有专门出增刊谈论的。   莺歌舞台版的剧评众多:   【此版《感应随喜记》机关新奇,场场出彩,一切装潢亦无不精美……】   【昨日观看这出《感应随喜记》运用最流行之服饰,天降飞雪,神鹿登台,尽皆沪上最新颖形式。】   【不愧是天下机关所宗的沪派布景!今日见了,才知从前都是小阵仗,戏台亦是西洋最新形制,又阔又大,机关层出不穷,目不暇接,堪称今年必要看的戏!】   长乐戏园版的剧评数量也不相让:   【长乐戏园《感应随喜记》一出,京城又多一名旦!“金仙”金雀,唱腔宛转,表演逼真,色艺俱佳。若只论仙气,古来旦角都输她!】   【风华一瞥金仙,如见藐姑仙人,诸君要看《感应随喜记》,只进长乐戏园即可,莺歌舞台是大可不必看的。】   【未来一个月,京城裁缝铺收到最多的订单,一定是金雀身上那件墨荷宝褶!】   莺歌舞台花了那么大价钱打广告,加上昨日也的确火爆,今日新闻多得很。长乐戏园这边,风头也不相让,拥有自己的支持者,尤其是书妄言这个刺头儿。   除了夸自家,还有攻击对面的。大家都老熟练了。   那么多意见不一的报纸,看热闹的民众一一看下来,觉得哪边夸得都天花乱坠,都有吸引人之处。   但是当书妄言的剧评出来,嘴仗的天平开始有了倾斜的趋势。   ——这个书妄言,昨晚在长乐戏园看完,居然还通过书迷的关系,溜进莺歌舞台看了后头的戏,回来写评也有理有据有底气。   【要我说,大家很不必为这两版《感应随喜记》而争吵。依我观看,含熹班的《随喜记》是优美的戏曲,雅俗共赏,看罢了人人欢喜,还可回味,正应了那句戏谚,不求当面乱拍手,但求过后暗点头。而莺歌舞台排的《随喜记》不就是马戏杂耍?演员每要飞天,总在掩饰自己的紧张——哪里的神仙驾云还会小心翼翼的?台下观众喊好,飞得越高他们叫好也越响亮。变化魔术,也能引得一片惊呼。因此,两处的剧目都值得观看,但建议想看戏的观众去长乐戏园,要带孩子看杂耍的,便去莺歌舞台。只是,切莫再把这二者相提并论啦!】   书妄言这损到极致的剧评一出来,支持长乐戏园的人立刻有了主心骨,哈哈笑着应和,【不错,千万别再拿这两剧来比了,一个是戏曲,另一个是魔术杂耍。】   【是极,人家是唱戏的,你叫人飞来飞去,简直可笑。】   【实不相瞒,我的家人想去看,我想满足家人的期待,又怕对不起金雀仙子。看了这评论,我倒是想开了。也可以带孩子去看看,毕竟,这是不同的东西。】   ——短短时间,金雀已经有大批粉丝了。以前只出了封面照时,都是颜粉。看了她的戏后,全都死心塌地了,一定要捧她,还起了个“金仙”的雅号。   就这些粉里,最重要的两类都有了。   一类是时下的文人,能得文人写诗文捧角,是相当重要的。另一类是女性支持者,早说了,一出戏要能叫女座,票房才能真正大爆。   女孩子们喜爱金雀的样貌和装扮,戏上演的第二天,就已经有手快的女士,连夜改了同款褶子,简约高雅,日常或赴宴都合适,外边再套上西洋风外套,中西合璧正是眼下流行。   妆容更不必说,《影剧世界》发行后便学起来了。   那莺歌舞台的支持者也不想认输,又很难和书妄言对线,想了半天,也想出了办法,另辟蹊径:   【长乐戏园设立“导演”一职,将要毁掉我华夏戏曲!】   【从此以后,演员不成演员,只如木偶,呜呼哀哉。】   【戏界人士,本就失学者多。如今让一个文盲来做所谓‘导演’,指点戏文并全台戏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竟有人吹嘘纪霜雨以黑白出彩,失学之人也有文人素养?】   ——哎,你骂我们的演员,我们就骂你家的导演!   闪避重点,找你的痛点,指责你家这个导演长此以往,会毁了演员。顺便咬死了导演没上过学的事情。   这边粉丝也翻着白眼大骂,“失学不能自学?别忘了我们纪导演还会那个什么西洋的蒙太奇理论,你们会吗?而且人家的墨字背景明明写的很好!你们马戏团没文化不懂审美,不要以为别人也一样。”   对面本来就只是找个借口攻击罢了,哪里相让,大声道这能是一样的东西吗?你这样说,我们的布景师也精通科学机关哦!   而且你扪心自问,在华夏,学问是那么好做的吗?真有那么好的才华,还犯得着在戏园打工?   工匠就是工匠,为什么还想着插手剧本上的事。还有,你说写好就是写得好,我怎么觉得是鬼画符呢?跟你们家花旦一样!   如此你来我往,实在对骂得好不热闹,恰似两家排长队的票房。   ……   金雀本人,第二日去长乐戏园时,竟是已经有落款“云外居”的戏迷组织送来鲜花了,上头还写了些墨字“雀鸣云外,仙落凡尘”“雀迷敬上”,另有几封信。   金雀那脸一下就胀红了。   起雅号,戏迷组织,连戏迷称呼也有……   继昨晚之后,又一大惊喜,这都是名角才有的待遇。   戏班的人看到了也都捧起金雀,“如今在京中大火,来日走一趟外埠,便是真正华夏名角了。”   “不错,咱们含熹班也都要靠金雀姐姐了。”   金雀的地位,自排《感应随喜记》以来,提升得和坐飞机似的,听到这些话她还有点惶恐。外埠指的是津门和沪上,而今有句话,叫学戏在京城,唱戏在津门,赚钱在沪上。   在京城成名后,还得搞定津门和沪上,才叫真名角。   这样的前途,以前金雀是想都不敢想的!   只是仍想着那句不能丢纪导演的脸,才红着脸扛下来,学习纪导演宠辱不惊的架势。别说,有这几日的浸润,她此时虽然未上妆容,但神态中散发出来的光彩,仍让人觉得是个美人。   “我去哈哈哈哈哈。”纪霜雨此时走了进来,看到鲜花寄语,不禁大笑,觉得好生眼熟。这后援会,粉丝名,爱豆的美称……他在现代可全都见过。   这里的戏迷组织,也是相当给力的,大家聚在一起捧角,有钱出钱,有文出文,跟对家互撕,甚至报纸打投,那叫一个热闹,不输后世。   能这么快拥有自己的后援会,更说明金雀确确实实要起来啦。   “纪导演!”金雀看到纪霜雨,激动得很,昨天她就想找纪霜雨了,怎么也没找见。   “纪导演!!!”金雀的话完全被其他人掩盖了,只见戏班其他人都殷切地看着纪霜雨,仿佛是他许久不见的至亲。   金雀:“……”   纪霜雨也吓得退了一步。   经过了金雀“飞升”为金仙,含熹班的人更加肯定纪霜雨的能耐了。人家说捧你就捧你,长得不够好都能妙笔生花,点石成金……反正就那个意思。   外头的报纸上虽然有似真似假的骂声,指责这“导演”一职。   但含熹班内,哪个不想得纪霜雨青睐,只盼他看中自己,也给自己设计一下,就跟金雀一样一步登天。   大家都是做艺的,别看徐东家每天扒门偷看、嚎叫,我们会不会失败啊。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成功了,看看人家金雀现在的演技吧!   “纪导演,我有个唱段,您能不能指点一下……”   “纪导演,我新想了一个唱腔……”   “可以可以,大家先出去,我统一时间,咱们一起交流。”纪霜雨非常熟稔地道,“来,找我徒弟登记一下,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的徒弟,指的当然是检场人了。   含熹班的检场人早就私下做过梦了,跟着师父学,咱以后是不是也能当上导演,扬眉吐气,咱们这检场科,可以改名叫导演科……   待人都散了,纪霜雨这才笑看着金雀:“怎么,看你有点忧虑的样子,红了不好么?”   这红的速度确实快了些,但京城之中,一夜走红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只是可能大多数人不像金雀这样,跨度速度都夸张。   金雀在他面前才放松下来,“哎,正是,昨日我还收到几张帖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自己,沉淀下来。”纪霜雨捡起戏迷给她的信,看了看道,“你之所以不知所措,是因为你和其他名角有不同之处。   “他们很多熟读诗书,笔墨娴熟。作为演员,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否则你要如何理解戏文,不可能永远都是我来指点,戏曲需要好的导演,但更需要好演员。你要有自己理解中的‘云霄’,以及日后的每一个角色。   “你缺少了这方面实力带来的自信,所以不安。日后,我就让鸡老板花钱,请语文、历史老师,还有外语课老师,你,和演员们都去上课。书法,我可以教你,你从试着给戏迷回信练笔。”   金雀听着不断点头,那种不安渐渐驱散了,因为她知道了该从什么方向努力。   即便这样,听到最后,金雀还是惊讶了,“外语?咱们还要排给洋人看么,我可没试过把洋文给唱出来……”   “不用唱洋文版啊,但以后你要上国外唱华夏戏曲给洋人听,不得和洋人打交道么。”纪霜雨轻描淡写地道。   金雀嘴巴都张大了,当别人还在说,让她上外埠闯时,纪霜雨已经剑指海外了……   要知道,就在前不久,还有人用西洋戏剧的标准,来指责纪霜雨的错漏,他却扬言要把戏曲搬演国外。   纪霜雨“哎”了一声,“不说了,我得找东家讨薪去了。拜拜。”   金雀还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纪导演语气随意,别人可能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金雀隐隐觉得,也许日后,真的有机会站在异国他乡,表演华夏戏曲……   ……   接下来,金雀推了名流们的社交邀约,随纪霜雨练字,就用回戏迷的信,和写海报作为练习。   她人是越来越红,心情也越来越好,唯独慌乱是消失了,愈发自信的她,发现自己即便是素颜之时,也能收获无数爱慕的目光——虽然有部分是粉丝滤镜。   眼下,两个版本的《感应随喜记》看起来旗鼓相当,都是每天满座,观看者众多,对台戏演得好生热闹,每天出门倒垃圾的伙计都要相对互相瞪一眼。   媒体上的争端也越来越激烈,都在断言自家会取得票房冠军。   徐新月每天疯狂盯着票房和报纸,一看到有什么骂导演的,就比纪霜雨本人还要痛苦,他可实在是太太太担心被莺歌舞台碾压了,“你们懂什么!他没有文化,能赚我那么多钱么!!”   纪霜雨:“……”   纪霜雨:“你少造谣了,最占便宜就是你……”   靠,投资人什么都不用懂,都是我们打工人在帮他赚钱!他还要嫌给我太多!   但徐新月的解脱之日很快就要来了。   就在最新一期为莺歌舞台摇旗呐喊的期刊,再次刊文,矛头直指纪霜雨之时。   昆仑书局推出最新期刊《书学教育》,在旗下各大报刊为其广告,并有邹暮云为首的高官名士刊文,内含对刊头的赏析。   最惊爆眼球的,还是昆仑书局直接喊出口号“此君比之谭佑安君更可胜任刊头书写”,单这点,就够让人想了解一下这位横空出世的“葫芦老人”是谁了。   而这刊头的书家“葫芦老人”者,也没刻意隐瞒马甲,事实上大概只蒙住过周若鹃的眼。翻开《书学教育》即可知道——   葫芦老人,正是刚被骂了几轮“失学之人”“没文化工匠”的纪霜雨导演。   作者有话要说:   周寒鹊:说好的脾气变好了呢?你们有问题……! 第二十章   戏曲刊物和书学界专业刊物相比, 邹暮云和冲锋陷阵的剧评家之评论对比,傻子都知道哪边更具权威性……   邹暮云的特约稿件里赏析了刊头书法,也对夸张的广告语进行了解释, 为何说它比谭佑安更合适,因为确实很有意义。就是谭佑安本人, 想来也无二话。   纪霜雨本人确实没上过学, 架不住高官名士给他站台,还直接拉了一下谭佑安, 有对比那真是有概念。虽然是因为钢笔的缘故, 但路人哪管那许多啊, 只知道这人了不得!大文化人!   这些天揪着纪霜雨失学攻击的人,简直像被当众处刑。   他们实在想不通:你一个能写过谭佑安的人,为什么要去戏园打工??我们对你那么放心, 去打你的脸,你却一点都不讲武德,摇身一变成了教育部长口中可堪开宗立派的书学家?!   能够写文章刊登, 不说都是饱学之士,肯定读过书。如此罔顾事实, 在演员、机关上都无法胜过, 便强自指责导演,立刻成了笑话。你要不是罔顾事实就是学识浅薄, 自己选一个吧。   这些人自己都羞得恨不得设法销毁已经卖出去的刊物,剧评里的指责, 如同一个回旋镖把他们自己都戳死了。   吃瓜群众很是笑了一阵, 剧评家互相攻击看多了,这种被打脸的看得少,还挺有意思。   从这日起, 对面的剧评家都心有余悸,一时都不敢再发文攻击。   以《书学教育》的创刊号发行为节点,双方票房涨势渐渐可见区别。   刊头事件其实是个导火索,只是被《书学教育》加快进程,事情早已明白——   本来嘛,莺歌舞台机关令人眼花缭乱,也做得实在太满。大家看彩头戏,彩头重要,戏也很重要。如此热闹得一时,却不能长久。   否则,京城也有游乐场,魔术、杂技表演都可以看到,总得和他们有区别吧?   长乐戏园的《感应随喜记》堪称雅俗共赏,又红了个美貌旦角,票房排的队肉眼可见一天比一天长,呈上扬趋势。   再说这《书学教育》发行后的影响。而今书学界钢笔、毛笔之争,不比戏界新旧之争硝烟味淡。   此刊一出,原来那些争论钢笔和毛笔的人士有新事做了,那就是调转枪口——一起骂用钢笔图快不好好写的人啊!   怎么,你以为买了钢笔就不用练字了吗?你都放弃传统毛笔了,还好意思把华夏书法也放下吗?   听期刊上说纪葫芦先生要出字帖的,看看人家,邹暮云部长的赏析里都透露了,纪先生年幼失学,在戏园打工,都能顶着生活艰辛练出一手好字……不说了,赶紧预定字帖先。   就是成年人,也大有被吸引的,觉得字帖出了应当买一本,练好了后写得又快又好。在这个社会,字写得好是真的挺受待见的。   善书者,亦有对钢笔书法动念好奇的,去尝试一下写出自己的风格。可以想见,直接就推动了华夏硬笔书法的发展。   而这所有的一切……   对长乐戏园亦反过来又造成了影响。   那就是,他们往外贴的戏报子都被“有识之士”连夜偷走了!   也不知谁透露出去,长乐戏园的戏报都是纪霜雨在写。   纪霜雨书名大盛,好多投机取巧的人士就琢磨,搞不好人家以后就是书法大家,墨宝不知能卖多少钱。虽然是毛笔字,管他的呢。   很好,立刻偷走!收藏!等涨价!   徐新月知道后差点气哭,直跺脚:“这些棒槌缺德不缺德啊!那海报我都花了钱雇人贴的,还要租位子……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只能重新让人写,当然这次不是纪霜雨了,然后重新雇人张贴。   结果吧,那些人也不知什么毛病,把他新写的海报又给偷了。恐怕是不明情况的,不知道到底谁写的,反正揭了再说,也不亏。   徐新月的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   这不但浪费他的宣传费用,他的宣传效果大打折扣,影响更大。他只好又写第三版,这次故意写得像狗爬一样,并注明“此字并非纪霜雨书写,请君手下留情!”。   此事闹太大,很有喜感,搞得宣传倒是更上一层楼了。   更有些书法爱好者,在这种氛围中,听说《感应随喜记》开场以书法为布景,于黑白间出彩,也都跑去支持。   雅俗共赏四个字,还真是被贯彻得很彻底了。   如此一来,后劲十足的长乐戏园最终把票卖了一个月,直接将京城最高纪录翻倍!已经与沪上红戏常演的场次差不多了!   莺歌舞台大为鼓吹的沪派布景,票房最后落点则是在连演十六日。若没有长乐戏园,称得上是极好的成绩,在京城绝对能打响头炮。   偏他们选择了踩着长乐戏园上位,直接对线。   现在有了对比,这场声势浩大的对台戏,莺歌舞台输得很是明显,票房固然高,却也被奚落为马戏团。   ……   目睹这一切的徐新月,简直如坠云中。   不只是这一天,从《感应随喜记》上演的第一天,他每一步都像走在云里。   作为一个审美素养不是很高的投资人,演出前他担心,演出成功的第一天,他觉得呜呜真好,能多演出几天,让我体面地输就行。   再到后来,局势怎么开始扭转了?怎么对面排队的没我们长了?怎么他们要取消演出了?!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徐新月自己都难以置信。   扒着门偷看的徐新月,第一次忍不住走了出去,看到对面张贴的门报,已经改了剧目。对面的工作人员都假装没有对台戏这回事,低头干活,不大好意思看对面……   他们,认输了!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徐新月狂喜地冲回了长乐戏园,向每一个人播报好消息,“莺歌舞台真的撤了剧目,他们认怂了!!”   长乐戏园、含熹班的人也都和他一个表情,笑得比前些天过年时还要喜气洋洋。   不但是高兴打败了竞争对手,内心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自豪。   在莺歌舞台大张旗鼓要演对台戏时,谁心里没有害怕过,那可是沪派布景大师,我们的舞台风格,却被不少人批判为不寿于世,满京城看好他们的能有几人?!   现在逆风翻盘,所向披靡的沪派机关,折戟京城,被写意风布景斩于马下。   这不止是代表了他们的成功,写意风的成功,也是华夏古风的重振。   这样的意识,在每个人心中流淌,即使也许他们自己也无法明晰地总结出,只能挠着头说一句:就说了我们也不差。   “纪导演,纪导演!”徐新月看到纪霜雨,喊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都洒下几滴眼泪了,真是硬汉也有柔情,“呜谁说写意风不行,莺歌舞台下剧了!我们赢了!”   纪霜雨也笑了:“我们赢啦?太好咯!鸡老板发喜封咯!”   徐新月:“……”   所有人,齐声:“太好咯!鸡老板发喜封咯!”   徐新月:“???我没有承诺过!”   他优先反驳了自己最在意的事,然后才恐惧地道:“你们叫我什么?你们为什么都知道?你们背着我???”   然而所有人已听不到他的回答,带着淳朴的笑容一拥而上,应笑侬铁索一般箍住徐新月,众人淹没了东家,从他怀里掏钱。   人堆里勉强传出徐新月撕心裂肺的声音:“没有的……不要……不要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别撕我的衣服!”   ……   莺歌舞台黯然认输,京城内许多戏班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如何去跟风长乐戏园地布景。   只要跟风够早,绝对能吃到红利。   甚至可以说,导演这个职位暂时还没有班社敢跟风,不但有守旧势力的因素,更因为这难度太高了!   ——扪心自问,嘴里虽然说着“导演”到底合不合适戏曲舞台,还难定论,但是,哪个演员不羡慕人家长乐戏园?   在人家的园子里,机关给演员让位,布景捧着演员,绝不需要你喝酒壮胆再上台。   天可怜见,他们是唱戏的,不是杂耍艺人。   难道莺歌舞台的女主演不漂亮,衣服不美么?可为什么金雀成名了,那位女主演却没有,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戏都不在她身上了!   可你看看应笑侬,再看看金雀。   连着两出戏,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曾经过气的应笑侬重振旗鼓,甚至攀到了更高的位置。籍籍无名的金雀,一夜走红。   在长乐戏园的舞台上,灯光为他们造势,布景与他们圆融,故事改编得体……自己再有实力,想不红都难。   满京城中,一时无人再敢说沪派机关,天下无双。更无人再敢妄言,华夏戏曲布景,需要用西洋标准来评判!   .   镜头再回到纪导演的私生活上,《感应随喜记》正式上演后,他就轻松了不少,钱还没到手,已满京城溜达看四合院。看这个院子也漂亮,那个也很有文化底蕴,选择不要太多。   此时周寒鹊那边合同也拟好了,约好这一日,派司机去长乐戏园接纪霜雨,大家一起到醉东风吃顿饭,把合约签了,两千块就是纪霜雨的啦。   纪霜雨一想到可以吃大餐,心情也特好,下班后在门口等司机,脑海里都充满了什么“三不沾”“涮羊肉”“砂锅鱼翅”“琥珀莲子”“五香驴肉”……   有老板花钱,他也就放肆做梦了。   正做着美梦,一道身影笼罩在纪霜雨身上,他抬头一看,是个高瘦干瘪的中年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纪霜雨:“?”   对方说话气若游丝:“我是蒋四海。这一局,算你赢了。但是,我会汲取教训,并重演员。我们来日方长,写实、写意孰优孰劣,还未可定论。”   纪霜雨听得一头雾水,到他说出什么写实写意,才恍然大悟:“你是莺歌舞台的布景师!”   蒋四海:“……”   蒋四海:“我都说了我是蒋四海!”   纪霜雨:“不好意思哈,有点忘了。”   这名字也就东家老早前提过一次,后来都以“屎瓜子”代称,别说他了,就算是作者,不全文搜索也记不起来这人叫蒋四海啊!   打了这么久对台戏,还是头一次看到同行本尊。   纪霜雨对他是没有什么恶意的,沪派机关在戏曲舞台试错,虽然机关不能成为舞台的主角,但不能说他们总结下来的经验一点作用也没有。   沪派布景师中,很多日后成为了华夏戏曲舞美界的中坚力量,还有的,后来在魔术界也大有成就……咳咳。   而且像写实风格,虽然不太适合戏曲舞台,但在话剧舞台还是大有前途的。纪霜雨本行是电影导演,但出于家庭影响、包容学习等原因,其他艺术形态他也是有所涉猎的。   因此纪霜雨安慰道:“哎,写实写意,机关布景,其实这都是艺术上的事,各有所长罢了。主要是东家们赚钱,和我们打工人没什么关系,我们得联合起来要求涨薪——你月薪多少?”   蒋四海就是来放狠话的,还涨薪,他现在拿着那个月薪,都臊得慌!   票房再高,竟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连着沪派的脸都被他丢了,来日回沪上面上也无光,怕是会被同行耻笑。所以,不赢过此人,他实在是没脸回去了。   没想到纪霜雨一通胡言,扯到涨薪上,他倒是好意思,自己能好意思吗?   蒋四海厉声放了句狠话:“别以为你长得不错就能一直赢了,我绝不认输!”   说罢拂袖而去。   纪霜雨:“……”   ……不公平吧!说得好像我之前赢是因为长得好!   纪霜雨正无语着,司机也到了。   轿车把他接到了商业区,在一家饭店前停下来,招牌正是“醉东风”。侍应生把纪霜雨引进去,到了包厢内,周斯音和周寒鹊已在等待了。   其实进门的时候,纪霜雨就隐隐觉得不对了,怎么装修风格有点西式,还有台此时罕见的手摇式电梯。   不过纪霜雨内心还是抱着期待的,直到见到他们二人,周寒鹊开口。   周寒鹊笑吟吟地道:“纪先生来了,我可是再次对比确认过了,这里是京城最贵最时髦的番菜馆。想必你平日吃多了传统菜色,今日就尝尝他们的特色季司和牛排吧。”   纪霜雨石化了:“cheese?牛排?这里不是‘醉东风’吗!!”   周寒鹊茫然道:“是啊,是醉东风。”   纪霜雨:“不是,它到底醉东风还是醉西风……”   周寒鹊失笑,“很多番菜馆都这样起名,毕竟是在华夏。你吃过季司么?虽然有股气味,但吃起来不错的,很有特色。”   纪霜雨:“…………”   欺诈!这是店名欺诈!   他压根没时间,也没想到要去打听,因为根本没料到这是吃西餐的。洋饭店、西餐厅很多,还有像这种,华人学习西餐手艺后自己开的,叫番菜馆。而在起名上,既有西化的,也有很多这样充满华夏色彩,让缺乏某些常识的纪霜雨猝不及防……   周斯音原本以为今天纪霜雨该开心了,最贵的饭馆哈。   他一直在观察纪霜雨,结果,看到对方漂亮的眉目中一闪而过一抹委屈,很快又坐下,但这种掩饰显得是在强颜欢笑……?   周斯音:“??”   到底要怎么样??这么贵还不行??   纪霜雨:咽回委屈的口水,贵是贵,有个啥特色,牛排哪能有五香驴肉有特色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不是要最贵的?还不够??   纪霜雨:你不懂我的心5555555自己过情人节去吧 第二十一章   纪霜雨因为被家里老人带大, 饮食习惯一直比较华夏。再说这西餐在现代也不稀奇,他吃得下,但是这会儿提到下馆子, 他当然是想尝尝京城大菜的风采啊!   算了算了,反正是白吃白喝……   这里座位好像还得提前预定的, 纪霜雨开解了自己一番, 醉西风就醉西风吧,他重拾心情开始看菜单, 点了牛排咖啡布丁等饮食, 酒是不喝的。   纪霜雨装模作样, 一副不熟练的样子,看完还要向周斯音询问怎样点,到菜品上来, 还非常自然地道:“请给我一双筷子。”   他不是不会用刀叉,是不太想吃个饭还要装不会用餐具重头学,那也太累了……   周寒鹊对纪霜雨极有好感, 只笑吟吟地让人准备筷子。或许好看又有才的人做什么,别人都容易有滤镜。   虽然纪霜雨觉得自己掩饰到位了, 可周斯音一直在观察他, 得出一个结论:吃东西时表现得像是第一次,但那种对餐桌布设细节的司空见惯, 无意间就带出来了。   吃罢了,这番菜馆里还有扑克室、酒吧、舞厅等娱乐场所, 这些也是番菜馆的一个特点, 有些人吃不惯,但冲着娱乐来也不错。   纪霜雨把合同签了,就和他们一道去扑克室打牌。   桌上周寒鹊又和纪霜雨聊了几句, 她对纪霜雨很感兴趣,可能也因为周斯音和纪霜雨相处不一般吧。但她每问到他们怎么认识,就被周斯音有意无意岔开,引到她身上。   这么一引,还真把周寒鹊的谈性引起来了,提到自己的经历。她早年在海外留过学,更独自旅游过世界多国。   席间还有送的小点心,是俄人风味,番菜馆的大师傅学来的,手艺相当不错。   周寒鹊借此回忆道:“我曾坐火车去俄人的地方,独自一人,餐宿都在车厢,每餐花几角钱买一大块牛肉,面包、黄油都是尽你吃的,但味道实在不行。”   虽说隔了时间和空间,但纪霜雨也有相似的经历,有些事,是百年也不变的,他顺口道:“到站了有卖吃的吧,弄点贝加尔湖的烤鱼改善餐食不好么。”   周寒鹊托着下巴道:“我那时年纪也不大,还是和家里赌气,独自出门的,实在不敢离了车厢到处乱跑。就是在车厢里,还有乱涨价的事情……乱得很。”   她说完才想起来,“咦,你怎么知道……”   这会儿旅游业可不发达,也没什么攻略给你看,昆仑书局倒是创办了旅游的杂志,但基本也就介绍国内的大城市。周寒鹊想着以纪霜雨的经历,好像都没出过京,怎么连这旅途中的小细节也清楚。   纪霜雨胡编道:“巧了嘛,听人说过。”   就和他每次胡诌一样,周寒鹊与旁人一样,也没有怀疑,毕竟,谁会想到这个是来自平行宇宙的纪霜雨,“这样呀,巧了。”   周斯音喝了口水,遮住眼中的疑惑。   怎么连海外都涉及了……其实他之前对纪霜雨的奇怪已经有些许猜测,现在似乎又要推翻。   ……   到了晚间快九点,周寒鹊才起身,大家愉快地道别。   周寒鹊嘱咐道:“宝铎,那你就把纪先生好生送回去吧。”纪霜雨没有车,他们汽车接送也是应该的。   周斯音点头,给周寒鹊拉开了车门,“知道了,鹊姨。”   周寒鹊从车窗中冲两人挥挥手,车辆离开了。   “胡司机可能去方便了,我们等等吧。”纪霜雨看看,胡司机不在车上,约莫走不远,不是上厕所就是吃东西去了。   “我们往那边走走,去买点吃的。”周斯音道。   “你还没吃饱?”纪霜雨惊讶地看着他。   周斯音:“……我是看你先前吃得有些委屈的样子。”   纪霜雨还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但他刚看到时确实有点点没压抑完全,被一直盯着他的周斯音发现了。   他尴尬地笑道:“其实挺不错的啊哈哈哈,大家吃番菜不就是吃个新奇,但口味肯定还是传统的更习惯,还是谢谢老板请客啦。”   现在洋饭店、番菜馆也是有贵有便宜的,那些为了表示自己有钱的人不说,普通市民也有赶时髦去吃吃看的,但吃完普遍觉得:不是特别适应味道。   不管在什么时候,各人有各人的饮食习惯,也有人就钟爱西洋美食的。但大体上纪霜雨说的没什么疑点,这个是眼下绝大多数市民的正常看法。   周斯音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想请你吃东西,没想到未能招待好。”   纪霜雨连忙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意就行了,这么贵的心意,我感动极了呢!”   周斯音:“……”   周斯音想了想,说道:“往街头走吧,那里有家老店不错。”   和纪霜雨这种假土著加前穷人不同,周斯音对京城的店面都是很了解的,他把纪霜雨带到一家中式饭馆,点了道爆肚。   在盐爆、油爆和汤爆等做法之间,周斯音帮他选择了汤爆:“时间比较晚了,吃清淡些。”   到纪霜雨来的那会儿,京城的爆肚已经没有这么多做法了,多数流传的是水爆。   纪霜雨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这才是我想要的那种不一样!   老板好体贴呜呜。   他倒是没意识到,周斯音已经默认他这个“京城土著”对菜式不熟悉,才会帮他点餐了。   这汤爆做法就是鲜美的清汤原味煮的,又能蘸卤虾油吃,自己看着来,纪霜雨先前打了牌,本就消耗了一些,一闻到香味,已是胃口大开。   汤爆的是剥皮的牛肚领,店里叫肚仁儿,火候正好,软嫩鲜香,纪霜雨觉得还挺合自己口味,配着吃了个馒头,便撑得直扶着周斯音,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还要感谢他:“谢谢你……太好吃了……铃铛儿,你真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   周斯音:“…………”   周斯音把他甩开了:“你自己走吧。”   ……太促狭了!实在太促狭了!   就不该让这种人赚钱!续费简直续了个寂寞!   纪霜雨摸着肚子跟在后面:“哈哈哈哈哈哈别,别走太快啊我撑死了哈哈哈哈。”   回去后胡司机已经在等待了,看到周斯音阴着脸冲回来,纪先生则跟在后面,还以为是生气自己方才不在岗位,心惊胆战不敢吱声,闷声驱车开到了小鼓胡同。   途中发现他俩也没说话,胡司机才渐渐放松:不是气我就好。   纪霜雨下了车,扶着车窗,就像笃定周斯音不会坚持生气:“谢谢——哎,我千字文已打了草稿的,你要看看么?”   周斯音犹豫一下,还是觉得工作要紧,于是暂时放弃赌气,迈步下车。   这一次进纪霜雨他们家院子,周斯音就小心很多,到纪霜雨家去,当然是先……   周斯音:“纪霏霏?”   纪霏霏一个激灵,“啊?干什么?”   “在这儿啊。”周斯音这才放心,嗯,第一件事,先确定她的方位,免得被吓到,这叫先下手为强。   纪霏霏:“……”   纪霜雨把稿纸拿了出来,周斯音坐在草垫上,就着灯火端详了几页。   他一抬头,原是想说话的,入眼却是纪霜雨正用木签子挑了挑灯,然后熟稔地轻轻一吹——   什么地方痒了一下,周斯音看到纪霜雨琉璃照月般的双瞳望过来,慢一拍道:“……好的,我拿回去看,可以吗?”   纪霜雨淡红色的嘴唇在灯下,染上暖橘色的调子,唇下有三角形的阴影,以致双唇显得更丰润了,一张一阖吐出几个字:“可以啊。”   周斯音:“……”   这次明明没有了白发映衬,竟还是让周斯音心间直跳。   我竟然这么胆小么……!   周斯音万不敢显露,匆匆忙忙把稿纸卷起来,“我走了!”   他几步走到门外,却听身后纪霜雨匆匆追上来,手里拿了盏纸灯笼,“等等,一起走吧,我去江叔家借东西。”   周斯音“唔”了一声,闷声大步往外走,皮鞋踩在胡同里,激出悠长的回响。   一点温柔的光随着纪霜雨的身影不紧不慢跟在他侧后方,只要稍微一侧目就能注意到。好像只是一转眼,便已到了长长的胡同口。   纪霜雨已站定在胡同口第一户院子外了,还是带点笑的模样,“再见。”   “再见。”周斯音也留下一句,然后径直上了车后座。   胡司机看了一眼,东家脸色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臭了,他这才敢小心地缓和气氛:“哈哈,这么晚了,纪先生还出来,串门呢?”   周斯音盯着手里的稿纸,头也不抬:“他来送我。”   胡司机:“???”   胡司机不敢追问,赶紧开车。   心底却想,就这么点路还送?你不是刚把人送回去??   嘿,这到底怎么说的,上车前还脸臭得不行,现在居然能你送我,我再送你……我女儿和小姐妹都不带这样,真是搞不懂你们文化人!   .   话说在写意风一战奠定地位之后,不少戏班都有动作想跟风。   但这布景看似极简,却很需要审美。   有几个大戏班尝试之后,不想粗糙地跟风,请了梨园公益会的前辈做中人,去长乐戏园找纪霜雨,希望容许他们的布景师拜他为师,深入学习。   纪霜雨哪能有不答应,这是促进行业进步的好事。就连徐新月都懂这个道理,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行业兴盛,才能大家都有钱赚。   再说了,按照老规矩,他们出师后是会孝敬收入的,戏班那边更有补贴……   纪霜雨当时就满口应承,让他们只管派人来学布景。   那几个戏班大喜,心道果然是人美心善啊。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赶紧先内部筛选一下,素质高有潜质的,送过去做徒弟!   “徒弟是不是等于我的助手了,能不能明天就来,可以帮我干活啊。”纪霜雨还挺期待的,和江三津一起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还在念叨。   在《感应随喜记》之后,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多搞点钱……也就是把戏班其他几出常排戏的布景也给改良了,多几个熟手帮忙想必不错。   “哪能随便就来,他们把人选好后,还得看个良辰吉日拜师。”江三津摇头道。   也太麻烦了……   纪霜雨伸了个懒腰,算了算了,不如再去看看中介给的房屋资料,他这边还在看新房呢。   纪霜雨业余一边写字帖,一边看房子,花了小半月时间,把房子给看好了。没中介带着看房他还不知道,选四合院也是有秘诀的。   比如东西走向胡同里的四合院,一般比南北走向胡同里的要好。   最后看好的四合院坐落在二环,一进院落,四面房屋,正房三间,两边各一间耳房,东西向各有厢房三间,还有倒座房。   一座典型的小型四合院,没有那些三、四进,甚至大型复合式的四合院牛,可纪霜雨千挑万选,地段优秀,建造得也很精致,一道如意门,门楣雕刻着雅致的花草纹路,内里空间不是十分阔大,也仍做了借山影壁,可见原主人对建筑美观的追求。   更好的是,这里的原主人已经给四合院通了水和电。   就他们小鼓胡同的家,没有电灯也就罢了,反正也没手机电脑,看书还可以用灯。但这水,现在还要靠人力送的,你要和人关系不好,人家水霸就敢不给你送水,渴不死你。   所以,纪霜雨心里早就期待回到有水电的世界了。   就这么个二环的四合院,最后谈下来是两千五百块,纪霜雨用钢笔合同找银行先借了一笔钱,就直接把它给拿下了!   二环,四合院,两千五。这几个词纪霜雨一听就酥麻了,无法控制自己不买下来。   交完契税,这里就更为了纪霜雨名下,他带着弟弟妹妹去参观了一回,把从来没住过独立院子的小孩们看得都不想离开了。   “大哥,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呀?”纪雷宗眼巴巴地道。   纪霜雨就像每一个家长一样,说道:“不急,你先好好学习。”   纪雷宗:“……”   他们在认真看书的……!   这个院子实在太好看了,他好喜欢啊,天真的小孩恨不得马上回去看书,好快点搬进来。   纪霜雨是准备按照现代一点的居住习惯装修设计一下,比如玻璃得安上吧,厕所要现代点的吧。这个事儿急不来,等天气暖和一点,设计图也画好了,再看材料,然后找工人施工。   现在还是先暂住小鼓胡同,以后房子他也不会卖,毕竟是以前的纪霜雨父母留下来的,现在手头也没那么缺钱了。   他们家四个小孩对这个新院子确实喜欢得不行了,待在这儿时不停摸电灯开关,就这个,他们整条胡同也没人家有啊!即便是外头的街道,也没有路灯。   纪霏霏对那开关更是充满了兴趣,要纪霜雨抱起自己,试着开关了两回,眼睛里都要发光了,仿佛这就是整个院子内最宝贵的事物,“太好了,大哥。”   纪霜雨笑道:“对啊,以后晚上都不用摸黑上厕所啦。”什么年代了,孩子也该过上电灯自来水的生活了。   纪霏霏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对啊,以后晚上大家都不会踩到我脚了。”   纪霜雨:“…………”   小六,我们一定尽早搬进来,你受苦了……! 第二十二章   “唉……”周斯音坐在办公室, 摇了摇头,按揉自己的眉心。太多事情要忙了。   作为昆仑书局的话事人,太多事情要操心, 昆仑书局并附属的图书馆,单只京城一处, 不包括分馆, 包括工人在内,便有职工数千。   单只眼下来说, 他要撤换不称职的主编、制定商务计划、骂周若鹃、筹备二月太上老君圣诞、九天玄女圣诞、观世音圣诞、普贤菩萨圣诞、真武大帝圣诞……   太忙了!!   “总经理, 有位纪霜雨先生找您。”他的助手轻敲敞开的门, 说道。   周斯音有些诧异,他没和纪霜雨约好,虽然今天他确实想去找纪霜雨, 倒是心有灵犀了。不对,这词用来不妥……又不对,嗯, 用词也不能太死板……   “请他进来。”周斯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只盒子,盒子下面压的正是纪霜雨的手稿, 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排笔尖。这是周寒鹊寄来的。   她的钢笔工厂在金陵, 近日一直请那边的老师傅和工程师加紧实验,尝试制作笔尖, 这一批都是新制的。原本,周斯音就想带笔尖去找纪霜雨试写, 顺便讨论一下字帖。   纪霜雨被人引了进来, 一路都有职工转头看他。   元宵前后,满京城谁不知《感应随喜记》,满昆仑书局, 谁不认得《书学教育》刊头的书写者,那么美……啊不,那么有才华。   这还是他们总经理的好伙伴。   嗯,真是苦了他了,和总经理做朋友。总经理那个脾气……今天刚撤换了一位主编。   纪霜雨一路到了周斯音办公室里,当着助手的面打招呼:“嗨!小周!”   助手:“!!!”   周斯音:“…………”   周斯音缓缓看了助手一眼。   真乃人不可貌相。石化的助手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上,连茶水也不敢倒了,低头道一句“失礼了”就飞速走出去。   上次临别前,纪霜雨暗送他一程,周斯音心情奇怪,想来想去,这次还是准备露出一个比较和蔼地笑容,结果直接就僵住了。   “不准叫我小周。”周斯音警告道,“我花了钱的!”   他思考了,续费决不能那么快到期!   “那总不能还叫周先生、周老板吧,你忘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纪霜雨声情并茂地道。   周斯音:“我是你钱最多的朋友吧……”   “差不多差不多。”纪霜雨拿过笔尖,“这是新磨的笔尖么。”他试写了几下,觉得经过几次改动,已经接近理想的写感了。   聊完了钢笔和字帖,纪霜雨才想起来自己所为何事,“其实我今天上门,是有事相求的——朋友。”   他一把抓住了周斯音的手。   “嘶——!!”周斯音抽了口冷气,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纪霜雨:“??”   纪霜雨:“……就这么受不得惊吓吗?宝铎兄。”   天地良心,这次他真没想吓人,就握了下手,也不是第一次握手了,偏这次反应这么大,差点没把他也吓到。   周斯音:“…………”   他自己也觉得有失颜面,明明平时不至如此,实在是纪霜雨屡次吓人吧。他心跳恢复一些,才冷声道:“有话就说。”   “是这样的,我弟弟妹妹都是失学儿童,但上学好难呀,你肯定比较了解,能不能帮帮忙,给介绍一下?”纪霜雨道。   他正是为了雷子和霏霏的上学问题,年前纪霜雨就给他们买了小学课本。他俩虽然说着上学太花钱了,但在家把课本都快翻烂了……或者也是因为纪霜雨说好好读书才能住新房子吧,反正特努力。   纪霜雨考较,觉得都看熟了,应该可以进学校。就算跟不上同龄人,现在低年级读也行,学校的学习气氛也比家里好。   “教育乃紧要事。”周斯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现在施行的是男女分校制度,“我家族资助的景明私立学校,男女附中、附小皆备,教师都是才德兼备,可以先去这里看看。校长你也见过的,孙先生。”   纪霜雨有些茫然:“谁?”   周斯音提醒道:“他花七十元向你购买了楹联……”   纪霜雨:“哦哦!是我的好朋友孙先生鸭,当然记得!”   周斯音:“……”   自己那个最要好朋友的名号果然没什么好稀罕的……   周斯音:“另有几所学校也是不错的,你可以带令弟令妹一一看过,我从中联络。”   纪霜雨连连感谢,他就知道周斯音靠谱。   ……   隔日,天气晴朗,周斯音就陪同纪霜雨和他弟弟妹妹一起去参观学校了。   虽然是给雷子和霏霏看学校,总不能把露露、雹子单独留在家,所以,当周斯音坐在车后座等待时,纪霜雨打开车门,就先把一个小孩塞了进来,“接一下!”   周斯音抓住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雹子:“……”   在其他弟弟妹妹争吵谁和纪霜雨坐一起时,纪雷宗已经非常自觉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好了好了,都上来。”纪霜雨左一个霏霏右一个露露,坐到了周斯音旁边。就这时候的轿车真的不算特别宽敞,后座一时满满当当。   周斯音:“……”   他还没有坐过这么挤的车……   纪霜雨从小孩身后探出一个头:“走吧!”   胡司机咳嗽一声:“东家,要再找辆车来吗?”   再找一辆,谁下去,我下去吗?   周斯音冷静地把挥手试图捏自己脸的雹子端开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对胡司机道:“就这样。去学校。”   胡司机:“是……噗。”   ……   周斯音亲带着纪霜雨来,后者还是邹暮云看重的书家,景明学校的孙校长自然热情接待,喊起了纪霜雨的名号,嗔怪地道:“葫芦生要来直接找我便是了,下次不必宝铎交代啦。”   景明学校本就是周家资助的,加上长乐戏园的影响,孙校长语气间和纪霜雨像是老友,为他介绍学校各处。   食堂,自习室,图书馆,实验室……   还真是都齐备得很,尤其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头已有学生在念书,纪雷宗和纪霏霏都看得非常喜欢,不舍离开。   “索性让令弟令妹旁听一节课,感受一下。”孙校长笑着提议。   “我看也好。”纪霜雨把他俩分别送到男女生的班级里,给加了张凳子就坐下来试听了,虽说不一定和人家相同进度,主要是感受这里的老师和学习氛围。   同班的学生看到有忽然加入的人十分好奇,但态度都很友善,没有排斥与恶意。   尤其对纪霏霏。   女学生数量还是很少的,和男学生比起来,都不到十分之一。女子班级人是很少的,插班生更是新鲜,来了一个新伙伴大家都盯着看。要不是还在上课,她们都想搭话了。   纪霏霏头一次参与这种集体生活,也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没有人忽视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们能看见我……”   纪霜雨:“……”   纪霜雨:“这话以后别说了,吓到人怎么办……”尤其是你哥最好的朋友。   他一手抱着雹子,一手牵着露露,在教室外看了一会儿比较放心地离开。   孙校长又带他去参观,要吹嘘一下学校的藏书,明显不单是对学生家长炫耀,更是因为周斯音在旁边,他在展示自己的成绩,顺便问周斯音再讨要一点书本……   在图书馆的前坪,还有高年级的学生在举行社团活动。   “呵呵,这是我们学校的社团之一,春雷剧社,学生们在一起编演文明新剧,不止有景明的教师、学生,一共联合了五所学校,十分创新,也是头一次,有女学生参演。”孙校长说起来很骄傲的样子。   “哦对对,那天慈善募捐演出,他们是不是也演了?”纪霜雨想起来了。   孙校长的笑容顿时有点不太自然了,那天不就是学生们的演出没啥人看,才有请了含熹班的人来助演,“不错,这个,新剧与旧剧不同,主要是开启思想,学生也可锻炼演讲能力……咳。”   纪霜雨倒没有鄙夷的模样,笑了笑:“说得是,课外活动有益身心。”   孙校长忽然想到最近春雷剧社在闹腾要改进,树新风,还有那日义演纪霜雨对西洋戏剧史的只言片语,心中一动,“葫芦生,不如……一道去看看?”   纪霜雨倒无意见,看看他们的学生社团组织得怎么样呗。他刚已听说,这学校有许多文体社团,还要组织运动会之类活动。   新剧社团的学生正在进行校内排演,学生演出,学生观看。   效仿西洋戏剧形成的新剧,其实就是华夏话剧的原始形态了。   ——现在说新剧,其实细分还有好几种形态。   有参照西洋布景,改良自华夏戏曲的时装新戏。   有歌剧话剧混合的,他们都还有许多唱段内容,有的甚至还保留了生旦之类行当。   还有就是学生们这种仿西洋式更彻底,演说性内容比较多,唱的内容更少,认为前两种不算正宗新剧。   又有土派、洋派之分,等等。   总而言之都还在摸索之中,只是华夏现代话剧的雏形。   这些新剧,都因为学用新鲜的西洋形式,红火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本土戏曲也学会了布景机关,而新剧投资人更在意商业狗血,忽视剧情,他们逐渐也就没那么风光了。   学生们演的新剧,虽然最接近现代话剧,但因为学生们比较业余,又看重宣传思想,时而来段演讲,缺乏娱乐。而且现在全国各大高校都盛行演外国戏,属于最不追逐商业的。   新剧要说发源、人才最多的,还是在沪上。就跟机关布景戏一样。   其他处水平更一般,若说沪上学生剧社还有观看者,景明的剧社那就是很难引起观众兴趣,之前慈善募捐上座惨淡了,还要被旧剧爱好者攻击,是对西洋戏剧拙劣的模仿。   纪霜雨看了一会儿,上次看到的片段差不多,毕竟是在摸索阶段,还未建立起完整的体系,大家都缺乏戏剧理论知识,比如演技上,不是本色出演,就是单纯的外表模仿   旧剧爱好者说得难听,但他们的确模仿太粗暴,水土不服。   台上正在演的是学生们自改编自演的西洋剧作《洛兰的硬币》,学生们化妆得也深目高鼻,穿着洋装,一幕演完,学生和教师们也看到了孙校长,围过来打招呼。   孙校长给他们介绍周斯音和纪霜雨。   周斯音也就罢了,看到纪霜雨,剧社的人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嗯……虽说旧剧受到新剧影响,模仿机关布景,新剧也有走戏曲改良路线的,但归根结底,二者艺术形式不同。   旧剧要唱工、武行,一切唱念做打都有固定程式。新剧动作崇尚自然,不必练过什么,素人也可以上台。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纪霜雨首倡旧剧舞台布景写意风,剔除过重的西洋元素。   而他们春雷剧社,则是模仿西洋戏剧最彻底的那一派,刚演的都是海外名著……   如果说纪霜雨和莺歌舞台的人还能有什么共通之处,和他们春雷社,可说是完全相悖了。   春雷剧社的指导老师,也是社长兼实质上总导演一职的于见青,看到校长,就兴奋地道:“孙校长,我筹划让学生们再次进行公演,新剧本就是我们期盼用以开明风气,开启民智的,不常在校外演怎么行。您觉得呢?”   孙校长颔首:“公演不是不可以,只是上次慈善演出,能欣赏者寥寥啊……”   再则,要公演,就要经费,场地,服装,宣传,从前每次各个学校都共同拨给春雷社两千块之多,从来都是毫无进润的,这个倒无所谓。只是没人看,和在校内演有什么区别。即便公演,时常也就是学生、有知识的人来看,受众越来越窄。   于见青确实是深深思考过的,现在全华夏也没几个专业话剧人才,他自学读了几本外国著作,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没人看还是不行的。   他沉声说道:“不错,我们也认真研究过了,深深意识到还是不能太脱离大众,希望争取到让更多普通市民来观看。我们在舞台知识上太不足,比如我们排演的古典洋装戏,却对当时的风土人气还不够了解,考据不足,如何才称得上写实主义?很需要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增强舞台布置,才能吸引到观众。”   他说着还瞟了纪霜雨一眼,倒不是别的意思,就是,其实他也是从纪霜雨那里得到的灵感,不都说纪霜雨的舞台设计,拯救了长乐戏园。   如果打出广告,真实还原国外古典场景、服装、风俗,应该比从前的公演票房要好?   “我们联系到了一位外国舞台设计师,如果有他加入指导,一定如虎添翼。这位设计师,只需要月薪八百元,汽车接送。”于见青小心说道。   本来两千块经费每次都是够用的,各个部门都是社内自己人负责。但要外聘设计师,那就不够了。   孙校长:“……”   就算你表情再小心,八百也不能用“只需要”来形容啊!   他们学校不少教师学生都是富裕家庭出来的,有点不把钱当钱的意思哦。   而本来一直微笑做客人状听着的纪霜雨也变了脸色,八百?!   我靠,洋人好会赚!   他现在工资涨了又涨,一个月在长乐戏园也才拿二百八!徐新月还要天天嚎叫说体量小,出不起钱!   于见青苦笑道:“八百块是至少,还是我凭家里面子优惠了的。”   纪霜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对方一眼,看得他们莫名其妙。   周斯音沉吟道:“若是能学习到知识,再及公演成功,确实也不算亏。”这学校一切收支账目,周家作为资助人也是参与其中的,所以他开口不算管闲事。   孙校长蠢蠢欲动,试探着问纪霜雨:“纪先生看呢?”   大家都觉得他是客气问问,你这新剧的问题,问一个旧剧导演做什么。由来是旧剧从业人士,去讨教新剧专家改革自家布景的。   纪霜雨本来就忍很久,眼睛都忍红了,孙校长一问,他张口就道:“你们找洋人还不如找我!”   众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个旧剧写意风扛旗之人,刚刚和推崇写实布景机关的沪派大战过,还光明正大收了许多徒弟,一副要开宗立派的样子的……旧剧导演,站在这里,让他们找自己做新剧设计??   纪霜雨身形在众人眼中一寸寸高大起来,朗声说道:“如果想大众化,那么就更不能请洋人,排演西洋名著,既然是华夏白话剧,应扎根华夏土壤,才不会水土不服。而且,新剧最特别的,除却机关布景,本来就是比传统戏曲更贴近生活,没有那么多程式化动作。你们方才的演技还是太夸张,太不写实了!”   众人:“………………”   本年度最迷惑的事情出现了,一个写意派开创者,教育我们动作太不写实……!!还自个儿就爬台上去了,抱着个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为什么我的胆子会越来越小??好奇怪哦! 第二十三章   于见青目瞪口呆, 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纪先生,你要不要下来说?”   纪霜雨:“我就喜欢站高点说,显得我有道理。”   于见青:“……”   孙校长回过神, 他就是觉得纪霜雨好像对西洋戏剧史也了解,而且布景之中也不乏机关, 才试着问问他有没有看法, 没想到人家不但有看法,而且是很有看法啊!   他这局外之人听着, 分明是很正确的, 所以最先鼓掌, “有道理。”   于见青很快也回神,他算是这里面对戏剧理论研究稍微多一点的,看了一点国外的戏剧史, 也是他率先提出来,春雷剧社应该试试大众化的路线。   于见青仰头感慨道:“没想到纪导演,对新剧也能一眼看出症结。有时候站在对立面, 可能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纪霜雨说的道理不难理解,但就像之前他点出长乐戏园的舞台大小, 与“合宜”这二字。包括春雷剧社的问题, 其实也在合宜上,只是比戏曲来, 他们发展时间更短,概念更模糊。   加上刚才大家被纪霜雨的身份晃花了眼, 现在一琢磨, 春雷社的学生们也都点头:“老师说得是。”   “纪导演对旧剧钻研深,看新剧也了然。”   他们说着说着,已开始感谢纪霜雨, 说会考虑如何把表演改得更自然,另外再重新想如何选择剧本。   可求职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毕竟你就算说中了,也不代表能胜任。在大家心里,他的身份还是坐太死了,简直和传统写意画上等号。   这人就算写钢笔字,都用的毛笔笔意欸!   纪霜雨无语道:“……等一下,我是真的想加入你们的drama啊!”   众人:“???”   听到drama这个词从纪霜雨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又一波冲击……   周斯音被director冲击过一次,算是比较淡定的,甚至,他比孙校长还要莫名笃定,也许纪霜雨果真对新剧也有所了解。   于见青先是一愣,随即悟了:“我从前看过纪先生的采访,说只敢跑龙套,因为五音不全。放心,我们新剧人人皆可上台做演员,有演无唱,如果您也对新剧感兴趣,无限欢迎!我们很缺女演员,能反串的男演员也是急需的!”   他说着,还盯着纪霜雨抱孩子的姿势多看了几眼。   纪霜雨:“…………”   ……这就过分了!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有个台前梦,而且,谁要反串男妈妈,就那个眼神以为谁不懂!   “我不是要做演员,”纪霜雨点了点后面的舞台,急切地道,“我说的是八百啦……”   众人:“??”   纪霜雨反应过来,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了,脸一红说道:“啊不,我是说做导演。旧剧新剧各有所长,但都是警世易俗,传播思想文明的方式。   “新剧看似容易,实则极重方法,也需有思想知识。这一困难导致诸位如今票房黯淡,不如旧剧,也不如那些以只追求商业化,以滑稽机关吸引人的所谓文明新戏。   “我愿意和各位一起,致力传播先进思想,打造新剧方法!”   众人:“…………”   这话要是在八百之前说出来,那还真是很有说服力……   于见青想了想,虽然纪导演是馋那八百块的样子,但他句句话,都说在要点,“似易实难,难入民众之心”,的确是新剧面临的困难。   没有演过的人,包括旧剧人士,都讥笑新剧毫无门槛,人人能上,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已经隐隐能感觉到,要演好新剧真的很难。   要让普通民众来看他们的作品,又不流俗,真的也很难。   于见青郑重道:“不知道纪导演有何高见?”   纪霜雨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导演,就知道他动心了。话剧摸索形成的道路,遇到的困难,在他这个后人看来,是一目了然的。   “这位老师,我知道你们不想将戏剧,当作娱乐人心的东西,可是,有句话叫,完全失去娱乐的戏剧,也就不是戏剧了。”   春雷社的师生一时皆无语!   其实他们已经在纠结观众群越来越窄的事,反思要进行改良、大众化。只是纪霜雨说得太狠,太彻底,让以往感慨曲高和寡的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于见青深吐一口气,他高喊着要大众化,想的却是如何用华丽布景吸引人,还不舍更改内容。纪霜雨所说,扎根华夏土壤,与娱乐性之言论,让他在心情沉重之余,脑海中着实有了依稀模样。   于见青态度更为尊重地问道:“我大抵明白纪导演的意思了,纪导演说,更不可演出西方名著,敢问我们公演究竟该演什么?是如今那些文明戏所演的,时装剧、洋装剧之类故事么?总不能是家庭剧罢!”   纪霜雨笑道:“就是家庭剧!什么侦探剧,时事新闻人物传,都算有些票房号召力。可你们想过没有,最具有群众基础,最贴近生活的是什么?不是西洋名著,不是侦探传奇,是《回x的诱惑》……啊不,家庭纠纷!”   众人:“…………”   ……再次一言难尽!   纪霜雨之前导演的两部戏,都是唯美的神话剧,现在和他们说家庭纠纷吗?   现在没有大数据分析,但是纪霜雨心中有历史数据作为证明啊。什么收视最高,最好切入,如何会衰败……这些,在华夏戏剧发展历程上,都是有过证明的。   纪霜雨道:“我所说不是一味家长里短,否则一样会走到末路。戏剧,要去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   刚才还想吐槽的人,听到纪霜雨这一句,一时又顿住了。   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吗?于见青咂摸着这句话。   纪霜雨道:“我想说的,是以此为载体,传达思想。家庭就是国的最小单位,一切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这其中揭示,找到对应。也是普通人,最能理解的表达形式。   “真要去给华夏的大众演出,改良世风,那就是应该更加贴近现实,表现华夏社会,华夏人的生活。否则,你们演技再好,布景再真实,那也是西洋新剧,不是华夏新剧!   “第一步走出去了,才能培养出观众,有以后的更多题材。接地气,才能传播,而有深度,才能长久。”   春雷社的学生真如醍醐灌顶。   都不提这内容,你看纪导演居高临下的模样,真正是好有说服力,好有气势!   “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玩!!”   露露在台下直跺脚,蹦了好几下。   纪霜雨赶紧坐下来把她也捞到台上来,站起身后拍拍衣摆,重新恢复一脸圣光。   学生们:“…………”   ……他什么时候把台口的灯打开的??   孙校长赞道:“上次在义演时,葫芦生寥寥数语提及西方文艺复兴之后,戏剧的发展途径,我就觉得葫芦生想必对新剧并非寻常戏界人士的态度。没想到非但如此,还极有观点。”   周斯音看了眼纪霜雨,口中也附和道:“纪导演曾将影戏中的蒙太奇技术搬到戏曲舞台,擅长圆融之术。想来一法通,万法通,新旧只在一念之间。”   文艺复兴不必说,蒙太奇理论也有爱好影戏的社员也听过,交头接耳起来。   孙校长和周斯音的话,说在事后,没了煽动的嫌疑,却也让本就被刚才纪霜雨忽悠的春雷社员,再吃了一粒定心丸——大家的感受没有错,原来身在旧剧阵营的纪霜雨,实在是个深知创新开明的人物!   春雷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在怦怦跳。   纪导演真的好会说,好懂的样子哦,甚至比以前见过的洋人布景师,还要头头是道,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华夏人,角度不一样,也才说得出华夏新剧之论。   他们不怎么看旧剧,但也听说过,纪霜雨的写意舞台少有机关,但还是有机关的,而且颇有新意,更说明了他懂得科学的属性。   怎么办,已经开始想给他送钱了……!   纪霜雨看到了熟悉的被蛊惑的表情,心知八九不离十了。   于见青自然也是被征服的一员,这理论契合了他之所想,又极为成熟,也不知纪霜雨身在京城,论及戏剧理论,堪称提纲挈领,高屋建瓴,比他经常交流的沪上新剧人士还要透彻一般。   他两眼发亮,问道:“听纪导演言论,定是对戏剧理论有独到研究,鹿林深为叹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指导!只是,恕我直言,这布景人才,是否还是需要另外聘请?”   ——就算不排西洋名著,新剧舞台的布景,也是走的写实风,和纪霜雨的拿手的写意布景,全然不同。   纪霜雨却是摇头轻笑,他虽然以写意布景出名,但写实风……他还能不了解?   “你们看过我导演的《灵官庙》和《感应随喜记》吗?”纪霜雨当下就以自己所导演的戏曲,对照如今所谓的写实风布景,给他们比照分析了一番。   现在多数新剧的布景,说是写实化,只是绘画风格写实而已,运用硬板画片,和大道具。   所有背景都是画在布景片上的,室内就画桌椅,室外就画亭台。画师透视关系处理好也就罢了,处理不好就很可笑。   即便处理好了,平面还是平面,演员要是和布景片离太近,人能比布景里得房子还大,比例完全失调,二者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内。   这样的所谓写实,整个舞台的空间透视错漏百出,浮于表面,完全一平面,色彩搭配一塌糊涂,更不知应用灯光。   要论起空间感,立体感,甚至不如纪霜雨排的戏曲!   新剧布景正风行,纪霜雨却贬得一无是处,但是春雷社的人想反驳都无从反驳,那些确实是布景片的缺点,从前觉得瑕不掩瑜罢了,大家也想不到还能更好的了嘛。   他们本就没有技术人才,谁懂透视和灯光啊,纪霜雨的超前技术观念简直是碾压式说服。   ——在用实践证明完,华夏戏曲无需西洋标准来评判之后,这个人,反过来评判西洋标准了!   于见青苦着脸道:“那难道,我们也用写意布景么?”   纪霜雨随口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来写实啦。”   于见青:“?”   纪霜雨看他表情就笑了,“刚刚周宝铎不都说了,一法通,万法通。我跟你说,我要不住在小鼓胡同,住这附近,早仨月我就来帮你们写实了。”   众人:“……”   想想也是,以他刚才举的例子,人家都能把戏曲舞台塑造出那个什么空间感了……   “再者说,这写意和写实一定就冲突吗?”纪霜雨道,这些人可能会惊讶,但在未来,写意风可是也反向冲击过一波话剧舞台的!   毕竟……   “写意是华夏之美,作为‘华夏新剧’,若无民族特性,永远只是一个照猫画虎的舶来品。旧剧重写意,同样用了新剧布景。新剧重写实,舞台又何尝不能合理借鉴写意?只要它合适!”   这个观念,惊人,且透着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往的自信。   于见青完全沉浸在了这观念之中,呆立沉思起来。   孙校长则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人问校长有何高见。   孙校长喃喃道:“都说学生演新剧可以锻炼演说能力,我看跟着纪先生,这演说能力又该长进一大截了……”   其他人:“……”   站在台上的纪霜雨:“……”   ……   学校食堂。   在纪霜雨他们抵达之后没多久,学校的教师也把纪霏霏和纪雷宗送来食堂,中午他们在这里吃一顿饭,感受伙食。   纪霏霏和纪雷宗一看到纪霜雨,就齐声道:“大哥,我们想好就选这里了,老师说我们的知识水平可以被录取!”   纪霜雨:“太好了!老师也说我的技术水平可以被录取!”   纪霏霏&纪雷宗:“??”   我们只是去上了节课,大哥又干什么了……   在这一课时之间,纪霜雨已经完成了嘴炮群生,直接让他们放弃找外国布景师,改为聘请自己为导演,现在正催促他们拟合同。   孙校长算了一下,苦笑道:“那令弟令妹都不必交学费了,薪水已然能涵盖。”   纪霜雨一脸羞怯地道:“说到薪水——你们打算给我多少?”   真是目的鲜明呢,于见青纠结起来,主要是这个不由他做主,他不在乎钱,只关心最后效果,只是怕学校那边不同意,毕竟经费是剧社的。   国内布景师还没到八百身价,四五百月薪算很高,都胜过一些大学教授了。   但人家纪霜雨的理论水平很高的样子,叫人耳目一新,在旧剧那边也有成功例子……   纪霜雨看他表情,一脸轻松地道:“我看你也别纠结了,咱们拟个合同吧。若是公演票房不行,支付我一月三百的薪水。”   纪霜雨在长乐戏园,月薪就是近三百了,这个价格相对他的名声,不要太合理。   春雷社的人果然都很乐意的样子。   下一秒,纪霜雨立刻道:“但是,如果公演成功,给我按一月一千计算。”   而且只要拿到这个钱,他还可以马上去倒逼徐新月给他涨钱,起码要在那家伙身上抠出六百以上的月薪吧……毕竟含熹班都是专业演员,这边都是素人,导起来难度更大。   纪霜雨又摆出了那张投资人专用的表情,“你们请西洋布景师又不是为了国籍,是为了效果。那如果我效果比他好,拿比他更高的钱岂非理所当然。而且,我做的还不止是布景,导演者,统筹全局。”   春雷社的人听着,恍惚间有种出一千块,自己还占大便宜了的感觉。   但是,是那么个道理,大家咬牙请西洋布景师,就是重金求技术,学到就是赚到。有技术的话,就算是华夏布景师,追求的效果也达成了呀。   “还有,我可以介绍场地给你们,就在长乐戏园进行公演,那边往来看戏的人多。长乐戏园上午没场次,可以用作演出的,和戏曲岔开。”纪霜雨还帮徐新月也盘算了一下,如果成了,更有理由让徐新月涨薪了。   反正现在戏园演出杂是常有的事,别说新旧剧在同一个场子演,有的戏园还在演戏之余兼放电影,同场竞技。   “我是觉得很可以的——孙校长,您说呢。”于见青看向孙校长。   孙校长也咬了咬牙,看向周斯音:“宝铎,你说呢。”   周斯音:“……”   所以,最终是让资助人扛下所有吗?   一码归一码,虽然纪霜雨和昆仑书局有字帖上的合作,但春雷剧社所求并非只是钱。   周斯音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我认可新剧社团的演出作用,若以长乐戏园的场地,如果演出的剧最后能达到连演十日以上,基本能赚回道具服装场地等成本。这样,把基准定在十日,十日以上,即便没赚够聘请导演的费用,学校也额外赞助,以作鼓励。十日以下,则属于未达成约定,只付一月三百的薪水。”   双方盘算了一下,都觉得合适,就算初步达成协议了,只等拟定合同,加上和长乐戏园商谈场地的事情。   ……   景明的食堂很不错,纪霏霏和纪雷宗都很满意,要是没意外,估计俩人就入学这里了。饭罢又去宿舍看了看,下午纪霜雨一行才离开。   快走出景明学校的时候,于见青追着去送了。   “纪导演,中午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东西。我想到,我学生时代曾经写过一篇以新旧时代交错下,豪门兴衰为脉络的短篇小说,人物略带奇幻荒诞色彩。我想,是否能丰富剧情,再增加一些冲突纠葛,改成新剧上演呢?”   很有灵性嘛,不但是家庭剧,还是豪门恩怨,纪霜雨看他道:“嗯,我觉得思路非常正确,那回头我看了稿子咱们再聊!”   于见青非常高兴,感觉自己和纪导演思维靠拢了,果然是一拍即合。   二人约定了在长乐戏园见面,商谈租场地的事情,顺便给纪霜雨看稿子,于见青就欢天喜地离开了。   纪霜雨一转头,苦恼地道:“你说豪门长什么样?这怎么布景呢?”   周斯音:“???”   周斯音不可思议,亏他还出言相助,那么相信纪霜雨:“你不是会写实吗?现在说不知道如何布景——”   纪霜雨比他还理直气壮,“我说的是我了解写实风,没说我了解现在的有钱人!”   周斯音:“……”   纪霜雨:“不过别急,到时去你家逛逛不就知道怎么布了。”   周斯音:“…………”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四个弟弟妹妹,养家压力大啊!各位老板帮忙分担一下! 第二十四章   长乐戏园。   徐新月的手在发抖, 几乎握不住茶杯,他无法想象,光天化日, 世上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毫无人性之事。   如此离谱之事,他不问苍天不问鬼神, 只能问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用他那破碎的声音——   “你,真的要涨薪吗?”   纪霜雨:“……”   于见青:“……”   纪霜雨难以置信地道:“东家, 你就听到这句话吗?”   徐新月两只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怆然道:“不然呢。”   于见青困惑地道:“只是八百块, 至于这样吗?”   徐新月也困惑地看着他,“世间竟有如此变态之人?”   于见青:“……”   应笑侬都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道:“纪葫芦说他要做新剧导演!!还要租你这园子上午的时间演出!你怎么就听到他要涨薪呀!”   前头两件事, 不震撼多了吗?!   他无意在此听到,眼睛都直了,新旧剧一度各不相让, 互相攻击,但旧剧这边学习了新剧布景也是真的, 此前, 都是旧剧班底去新剧那边请布景师……   这会是怎么了,他们的写意风火到这个地步, 不但旧剧同行要学,连新剧都要学了??   虽然很振奋士气, 但是, 这,这,画风不对吧!   尚且不知道纪霜雨这次要玩写实的应笑侬, 再次震撼地看了纪霜雨一眼,心说可真够给旧剧同行扬眉吐气的。   纪霜雨正是把于见青约到这里,要和徐新月谈谈租场地和涨薪的事情,他才刚威胁完,徐新月就如遭重击,两眼无神了。   “不至于吧,东家,我还特意介绍人来租你这里的场地,这样你把租场地的钱直接贴补给我就行了,没有大出血的!”纪霜雨觉得自己真的很够贴心了吧。   这一进一出的,徐新月又没什么损失,若是以后公演成功,他卖瓜果茶水这些还能跟着赚。   没想到,徐新月还是疯了。   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徐新月揉了揉心口,幽怨地道:“没有讲价余地了么……”   他就是最后抱怨一句了,心里知道没办法了呜呜。   若是不答应纪霜雨,他大可以不在长乐戏园干了,另去找场地。   可恶啊,这个春雷剧社,真是扰乱市场秩序,为什么梨园公益会不能治一治他们!   哦对,他们是新剧,治不到……   徐新月蔫蔫答应了,和于见青立约,写好了合同,才有心情道:“哎,日子不好过吧,你们都要跟风旧剧了?”   于见青反问:“你们不知道纪先生也会导演写实新剧?”   徐新月:“??”   徐新月:“怎么可能啊??他和我说他不喜欢写实风布景片,还让我把我以前买的那些卖了!对了对了,你还说蒋四海和你放过狠话,要看写实、写意孰优孰劣!”   纪霜雨莫名其妙地道:“东家你不要污蔑我,我的意思是不喜欢它们出现在华夏戏曲舞台,又没说写实风不应该存在,人家在新剧舞台活得挺合适的!蒋四海放狠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新月:“……”   徐新月是最知道纪霜雨其实通晓很多机关的,只是人家不愿意用,觉得不合适罢了。所以,他在震惊之后,倒是最快接受的人之一。   他唯一的一点怀疑,还是对市场,“不是我说,新剧的风头都过去了,何况是学生的文明新剧,你们也得悠着点吧……”   谁不知道,新剧的几种形式里,就数他们的最不商业化了。   徐新月虽然审美素养不是特别高,但作为一个自掌自东的戏园经营者,这个市场情况他还是清楚的。   春雷剧社?老赔钱了!   虽然聘请了纪霜雨,但于见青心里何尝没有一点忐忑,他看了看徐新月,咬牙道:“看到您,我愿意相信纪导演!”   徐新月愣了一下。   随即他想起,此前很多人都以为,长乐戏园要倒了。还有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也觉得长乐戏园比不过莺歌舞台……   他看着一脸朝气的纪霜雨,喃喃道:“也是,应该相信的。”   不论别人,他,不是最该相信的么。   ……   此间事毕,于见青也把自己改过的稿子给纪霜雨看,文稿名叫《绝色》。   纪霜雨看了下,觉得这群魔乱舞的时代,大家写起稿子来,比后世也不遑多让,这里头的人物关系纠葛,好多狗血元素,都是今古通用的。   家庭剧,永远滴神!   但是,纪霜雨也还是有意见可提。   纪霜雨:“可以再弄复杂一点!这俩小孩年纪差不多大,怎么能不抱错呢?他爸后头再认出来,I am your father!”   于见青:“……”   于见青:“好的好的。”   纪霜雨:“要奇幻就奇幻彻底一点,给主角弄个前身!”   于见青:“可以可以。”   记下要改的地方后,于见青感慨道:“大家知道纪先生要排新剧,眼神和我们之前一样,惊讶极了。传出去恐怕很多人也是要不信的,谁教写意风太出彩了。”   多少布景师、演员,不管新剧旧剧,什么戏都排的,就跟戏曲演员也有京昆两抱一样,还有很多文明戏演员,后来又演电影去了。   而纪霜雨和写意风都要画等号了,这才让人难以置信。   纪霜雨想到了自己所来的世界:“新剧旧剧,本就不是交锋的状态,这些艺术,无论是远古流传,还是海外传习,当它落地在华夏的土地上,也从这里汲取属于华夏的营养。   “新剧的流入,也推动了旧剧的发展,但未来,也必然会反向影响新剧。我想未来一天,华夏戏曲在世界剧坛占有一席之地,而提起华夏话剧,也是一个具有独特色彩的流派。”   于见青同样点头道:“没错!纪导演,那您之前就提起过,写意在新剧舞台上的呈现,这次我们能见识到吗?”   “不要急,合适才能用,这次还是比较适合写实。”纪霜雨很淡然的样子,“我不能单纯因为你想看,或者它很新奇,就弄出来。”   于见青缓缓点头,虽然很想看,但他也认可纪霜雨这种态度。   “还有一个,票价你打算怎么定?”纪霜雨顺口问了一句。   “要不就二十五个铜子吧?”于见青也顺口道。   “这也太低了,”纪霜雨打趣地道,“虽然你们不以赚钱为目的,可是这也太低了吧。于老师八百块也看不上,票钱也不在乎,别是因为公中收支啊。”   怎么感觉这老师有点不懂俗务,憨憨的。   于见青立刻道:“绝没这种意思!只不过因为我爸特别有钱!”   纪霜雨:“…………”   纪霜雨:“……小丑竟是我自己!”   路过的含熹班丑角:“???”   纪霜雨:“……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纪霜雨到底还是建议于见青把价格提到了一角钱,太低了也容易被人怀疑质量的。   好剧本都是改出来的,但基本已经确定后,纪霜雨这边,也可以开始案头工作了。   .   先前纪霜雨就和京城的五福班、和纯班、永康班等颇有些名气的班社约定好了收徒。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择好人选,选在良辰吉日,便正式拜长乐戏园的纪导演为师,进修布景。   这一天,正是看好的正日子。   四名布景师提着拜师礼,和长乐戏园原来的检场人一起,一共有六个徒弟,由应笑侬、徐新月做见证人。   六人给纪霜雨敬茶行礼,正式拜师。   纪霜雨强烈要求不要磕头,也不用发誓了,“我不信鬼神,只希望诸位有学习精神,有艺德,以后大家一起为戏曲舞美发展做贡献。”   因此,他们的行礼只是鞠躬。   虽然这六个徒弟,年纪全都比纪霜雨大,但是在华夏礼仪中,他们就得把纪霜雨视为长辈了。   鞠躬后,徒弟们都很激动,这就可以接触纪霜雨的看家本领了!   向来做徒弟的,都是跟在师父边上,从打杂帮忙做起。长乐戏园最早跟着纪霜雨的检场人,人称“六两”,这次也是作为大师兄,很是有大师兄的担待,主动问道:“师父,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啊,不知道师父今天会制作什么,是宫殿还是白玉栏杆,又或者月亮门?   纪霜雨想起自己把新剧的颜色方案做好了,正好有人使唤了,画个草稿出来看看:“今天啊,今天咱们一起来画个写实风的布景,排刷和颜料都准备好了……”   徒弟们:“???”   ……不是,这什么意思,这个人是纪霜雨没错吧?   纪霜雨深沉地道:“为师下一部作品,是写实风的新剧,所以,你们跟我写一段时间实,回头咱们再写意。”   徒弟们:“…………”   写……啥?   我们来学写意的时候,您老人家一转头,要去玩儿新剧了?   或者应该说:您还会排新剧??   徒弟里年纪最大的够当纪霜雨爹了,今年四十多,以前是画广告画的,叫陈衷想,他一脸凌乱地道:“师父,写实还用学啊?”   他们,都是老手了!   陈衷想欲言又止,心里有句对师父不太尊重的话:写实风,我们教您还差不多……   他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要么是工匠出身,要么有西洋画或国画功底,再去学习写实布景,日久天长的积累、学习,这些各大班社的经营布景师,基本能做到画什么像什么了。   虽然,可能还比不上沪上的布景师——现在人人对沪上的机关布景,还是有一种崇拜。   他们不正是因为纪霜雨打破了这种崇拜,才想来找他。   结果……?   纪霜雨看得出他们眼中的犹疑,知道这是非露一手不可了,跟学生们可以来嘴炮,和手艺人就简单多了,手底下见真章。   纪霜雨道:“艺多不压身啊,我先教你们画墙。”   他心知写意和写实并不冲突的,就如戏曲舞台参考布景,全看你设计师如何圆融。   只是他的超前眼光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连六两都开始挠头了,不知该不该出来挺师父。   师父啊,墙谁不会画,那么多新、旧剧社团,布景片里画到建筑的不在少数,布景师还能不会画这种生活中最常见的景物?   事实证明,和纪霜雨比起来,他们真的不会!   纪霜雨的做法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他在勾勒出线条之后,直接用把糠、胶水、纸浆等物来完成上色,糊在了画片上。   起初大家还看不懂,待他刮塑成型后,六人异口同声道:“虎皮墙?!”   是墙,是色彩斑驳、很不规整的虎皮墙。   接着,纪霜雨又塑造了另外几块“墙”,破墙,被烟熏过的破墙,水泥墙……和他们绘制的景片相比,这不止是形态逼真,而是完全把墙的质感都体现出来了!   这样的绘景方法,从前是没有见过的,大约连沪上的布景师也不曾学得……不对,别说沪上的布景师,就是国外也不一定能看见吧?   要论真实,明显纪霜雨的手法更胜一筹。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纪霜雨那个年纪最大的徒弟喃喃道:“真正是奇思妙想,我从未想过,写实,还能把物体之性做出来……”   原以为写实已经学到头,万没想到,天外有天。   他们现在看纪霜雨的眼神很不可思议,有这样的技术,师父为什么会从写意布景做起。   不对,不对,他正是用写意布景打败了写实布景啊!   难道在他心中,写意更强过写实……   徒弟们越想越是骇然,完全颠覆以往想法了。   纪霜雨拍了拍手,放下工具,“对,物性,也叫质感。有很多方法可以塑造布景的质感,令其更为逼真。我听说有的舞台上闹出笑话,桌椅板凳、一切家具全画在景片上,开个门还要把布景片撕开。   “我所说的写实,不但是具有真实质感,还要能构成真实的空间,能够帮助演员完成表演。现在,你们是想学写实,还是写意?”   六人差点傻了,陈衷想脑子都懵了,差点想大喊当然是学写实!   写意还要扩展市场。学写实,有了这一手,便是去沪上,也能立刻大放光彩,住洋房,开汽车——他都想不通师父为什么没去沪上做布景师。   六两却是抢先喊道:“你教什么我们就学什么,您是师父,我看这两个都好,都是能打败蒋四海的!”   陈衷想顿时也回神了,对啊,差点晕了,这还选什么选,不管是哪种,都是一辈子的饭碗。   纪霜雨满意地笑了笑:“没错,两个都好。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我教的是两种,但它们也可以融汇成一种。”   ……   下班时间到,六个徒弟还想簇拥着纪霜雨送他回去。虽然纪霜雨当时不让他们磕头,但是在观念守旧的手艺人这里,还是把纪霜雨当长辈伺候了……   尤其是在见识了纪霜雨的手艺之后。   “行啦,不用送我了,有人接。”纪霜雨真不想被搀着,开什么玩笑,陈衷想鬓边都有白发了。他指了指不知何时过来,站在门外等待的周斯音,“他有车。”   在徒弟们不舍的目光中,纪霜雨和周斯音一起离开了,并娴熟地自己开车门,上了周斯音的车,“让我看看!”   周斯音递给他一本崭新的字帖。   今天,就是纪霜雨的钢笔字帖正式发行的日子了,这本《纪霜雨钢笔字帖》即将乘着火车,发往全国各地。之前周斯音给他看过样本,这个则是装订好,加上封面的。   纪霜雨翻了几下,纸质很好,印刷清晰,除了装帧设计上有点点时代气息,和后世的字帖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了。   “你的新剧呢,进展如何了?”周斯音问了一句。   “哈哈哈……”纪霜雨笑了。   周斯音一看这笑容,有种诡异的感觉,“……干什么。”   纪霜雨:“我正想和你说呢,剧本敲定就是豪门恩怨了。我正在思考美术方案,能不能去你家参观取材,看看阔人家什么装修。”   周斯音:“……”   还真想去他家……   周斯音沉默一会儿,“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纪霜雨又握了握周斯音的手,“宝铎兄,你人太好啦。”   周斯音无语,听到人好都感觉是在嘲讽自己。看着纪霜雨无辜的脸,只觉他果然是个十分可爱又十分可恼的存在。   手又被握着,周斯音只觉这手凉得很,莫名想到方才在长乐戏园,他听到纪霜雨在给那些布景师传授如何塑造物体的“质感”。   若这双手,质感怕是万难造得逼真的。   除非……   “冷玉。”周斯音不觉低声道。   “什么?”纪霜雨没听清。   “没什么,你到了我家,可以随处参观,只是有件事必要注意。”周斯音回神,叮嘱道。   “好好,你说。”纪霜雨心说这可要开眼界了,一般这种豪门望族规矩最多了,说不定背后还暗藏了什么秘辛,他认真地看着周斯音。   周斯音也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慎重道:“我居所有尊新请的观音,很是灵验,你若进香,朝向千万莫要错了!”   纪霜雨:“…………”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朋友,你可真是年少有为,装神弄鬼啊!   上章大家都想到《雷雨》了,哈哈哈不排《雷雨》,不会描写真实历史人物和作品,一语带过的也是有真有假有打乱,一切为了剧情服务,不能细究。但那会儿确实流行过家庭剧,《雷雨》又是名作,往这个感觉去脑补效果也行~ 第二十五章   谁要去你家烧香……!   纪霜雨勉强道:“放心, 我不会冒犯的。”   纪霜雨,尊重你(最有钱)好朋友的信仰!   虽然自己是无神论者,无语也是真无语, 但纪霜雨也没有强行说服他人的喜好,他做到不在周斯音家捣乱就行了。   ——开什么玩笑, 一个人的本性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没见他每天洗脑徐新月,徐新月也只是麻木了, 没变大方人。   周斯音松了口气, 他那么说不是真的怕纪霜雨朝向错了, 而是换了个说法提醒纪霜雨,毕竟……   幸好,纪霜雨看起来很警醒的。   他们一路到了周家的老宅, 周府这老老宅总面积惊人,纪霜雨问了下占地面积,换算一下得有近万平方米, 人家不像纪霜雨,还要考虑买洋房或四合院。周府外看是旧式的多进四合院, 里头还加建了几栋洋房, 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周宅特暖和,他们这连通各屋的廊子都是安了玻璃的, 冬日往来不要太舒服。   纪霜雨家之前,就只舍得在窗户下面安一小块玻璃呢。   纪霜雨特意带了钢笔和纸张来, 见到感兴趣的东西就速写下来, 并向周斯音询问。   周斯音一年大概只有小半的时间在主宅,其余时间住在自己的寓所,但他的房间还是会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参观到周斯音的地盘时, 纪霜雨发出了肯定的声音,“好看。”   主人的审美很好,陈设多是中式的,既有瓶花清供,也有绢本古画,古朴自然,清新雅致,也确实供了一尊玉观音,雕琢细腻传神,慈悲端庄。   纪霜雨一看就“嘶”了一声,露出敬畏的表情——好家伙,这雕工一看就特贵,绝对不能乱碰。   然后便绕着走了。   案头还摆着几本外语原文书籍,纪霜雨翻看了一下,还都是化学、数学之类的科学丛书……真就离了谱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感兴趣,还是昆仑书局要引进的。   纪霜雨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想想年代不同,现代还多得是大老板追求风水,还是不要苛求人那么多了。   参观过程中也能看出来周斯音在家的做派,周老太爷身在沪上,周宅就是些其他族人,偶有遇到周斯音带着纪霜雨参观的,打完招呼一句话不敢多问,就溜了,倒是让纪霜雨省去了寒暄。   忙活几个小时,纪霜雨自觉记录得差不多了,才坐下来喝茶。   “你为何还要分开绘制?”周斯音以为纪霜雨的“写实布景”也是和其他舞台一样,就是把整个场景包括摆设全绘在景片上,不太懂他速写的时候还分器物分角度。   “因为要单独制作的。”纪霜雨道。   “这怎么做到?”周斯音联系他在戏曲舞台上布置的空间感,猜测到他可能要构建一个立体空间,但是,像这样的道具,尤其你要体现出豪门气息,一般得用钱堆出来。   春雷社的公演经费,刨去纪霜雨的薪水,就是两千块,不够买他这张放茶水的小叶紫檀托泥小几。   “能以假代真,那就是功夫了。用真材实料,还看不出本事呢,也怕演员们顾及着不敢动作了。”纪霜雨笑道,“不止是布景,服装到时候也得做出质感,真的皮草大衣买不起,但能模拟出视觉效果。”   你说要真摆个价值千金的道具,真是不能更真了,但演员不得时刻担心着怕弄坏。   周斯音应了一声,看着正在喝茶的纪霜雨,烛光下他仍戴着帽子,原是最忌惮之物,此时周斯音却想起他那头霜发来了。在月色下时,在融着雪时……   其实是极美的,虽不是人间之色。   恍惚间,周斯音不自觉脱口而出道:“你还是没有字么,实在不便称呼,我为你拟一字如何?‘鹤年’就极妙……”   怎么突然给我起名字了。   邹暮云的暗示纪霜雨是收不到的,像周斯音直接说,他也不反对,说道:“不错,好啊。”   周斯音忽而回神,发觉他竟真的同意了!   纪霜雨认下这个字,周斯音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又费解自己为何不知所措,好似解释给自己听地道:“这个字与你名有些无干,我只是想到你少年霜发……”   他想到,我二人是朋友,又是生意伙伴,为无字的朋友拟一个字又如何。如此想着,也就放松了。   “那个啊。”纪霜雨把帽子给摘了下来,只见他一头白发已褪得带了点亚麻色,发根还长出了一截黑发,也就是他好看,能撑得起来。   不过重要的是,霜发,不成立了。   纪霜雨:“好像肉吃多了,白发病开始好转了。”   周斯音:“………………”   周斯音自闭地低着头。   刚刚恍惚的感觉全都在心底变成了脏话。妈的。   “哈哈哈哈没事,这个字我还是可以用啊。谁说没关系了,霜雪鹤白也恰如同一幅画。”纪霜雨看他的样子有点没忍住笑,也是,这谁料得到,他安慰了一句。   “你说真的,没有耍我?”周斯音警惕地看他一眼,很有被调戏多了的自觉,“纪鹤年?”   纪霜雨原本在笑的,听到他这样叫自己,只觉得手指一麻,直连到心底。   名字原是人生来被赋予的第一个祝福,第一个意义。   在他获得这个字后,有种好像与这个世界也产生了联系的感觉。   恍然片刻后,纪霜雨才在周斯音怀疑的眼神中应了一声:“是我,就是我。”   ……   纪霜雨离开的时候,已经晚上九、十点了,周斯音今夜也不住这里,去自己的宅子,顺便送纪霜雨回小鼓胡同。   路过一街小吃时,纪霜雨就叫停了,下班后本来就只随便垫了垫,在周斯音家动脑也累了,“我想下去买蒸饺吃!”   说是蒸饺,这家的特色是蒸了又煎,因加了胡椒和羊油,别有风味,纪霜雨很喜欢。   而且这个小吃摊,是玩儿抽签的。   这时候很多做小生意的都搞抽签,就像买糖画有那种自己转盘,转到什么图案就给你画什么,能提高主顾的兴趣。   这签筒里的签子上刻的是牌九点,抽出来的点数超过十三点就算赢了,可以拿走双份蒸饺。输了,就只一份啦。   “老板,我要抽一把!”纪霜雨对停在身后的车里等待的周斯音抱怨了一声,“我每次都是输,你说怎么回事。”   “哈哈哈,纪先生,指不定这回就撞上赢了。”老板乐呵呵地安慰道,他也是戏迷,认得纪霜雨的,平时老自豪了,纪霜雨爱吃他的蒸饺,四舍五入金雀也认识他了!   说实话,老板看纪霜雨每次输,差点想帮他作弊了,最后还是忍住,诚实做人。   周斯音听了,却是意味深长地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纪霜雨:“啊?不知道。”   周斯音:“你好好想想,你每次工作完……”   纪霜雨:“……”   还能为什么!你每次扮完吊死鬼都不好好卸妆,晦气死啦!周斯音了然地看着他。   “少封建迷信了!”纪霜雨骂骂咧咧地抽了一把,结果出来三个一。   老板:“……”   纪霜雨:“……”   想骂街。   周斯音打开车门下来,傲然道:“让开,我来。我今日烧了香的。”   纪霜雨:“……”   他把很不甘心的纪霜雨给挤开了,捧起签筒,居然还闭眼祷告了一下。   锅上冒出的水汽氤氲在他修长的手指与深邃的眉眼间,仿佛古寺香烟,把这小街都增上几分沉静的气韵。   纪霜雨竟在好笑之余,又觉得他还挺可爱的,忍不住拧开了钢笔……   而周斯音,祈祷了一会儿后,才抽了三根签子,捻在手里展开一看。   纪霜雨:“怎么样??”   周斯音轻蔑一笑,展示给他和老板:“三一四五六。”   ——三一四五六,大顺,按规矩不止双份,老板得给三份蒸饺!   纪霜雨目瞪口呆。   靠靠靠!   这是什么玄学,手气居然这么好。   饶是纪霜雨这个无神论者,现在也不得不暂时低下头颅:“算你厉害!”   老板也难得见抽到大顺的,恭喜道:“抽了这个签,您今年顺顺利利,心想事成啊,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他虽然不认得周斯音,但一看打扮是个有钱少爷,也就如此祝福了。   周斯音再次得意地看了纪霜雨一眼,“多谢。”   劝你适可而止,赢了三份蒸饺是想炫耀到明年么,纪霜雨拿起自己那份蒸饺,酸溜溜地看着周斯音想,老板正在给周斯音装蒸饺。   周斯音对老板道:“夜里吃不了太大,您给装一份就行了,剩下两份寄在您这儿,下次他来,给他就是了。”   “哎!”老板响亮地应了一声,“那就给您把喜气存着,下次顺给纪先生。”   纪霜雨立刻没那么酸了,美滋滋地对周斯音说:“谢谢宝铎。”   谁说烧香没有用,今日只花了一角钱,就在纪霜雨面前获得如此尊重。周斯音提着蒸饺,心中很爽地上车。   车开至小鼓胡同。   胡司机认真地回头问道:“东家,这回还要送纪先生进去,然后纪先生再送您出来吗?”   周斯音:“……”   纪霜雨:“……”   是他的错觉么,被胡司机一说,怎么显得他俩那么奇怪??   看到周斯音也一脸无语,纪霜雨暗笑着打开车门,“不用了不用了,别送。”他走了下去又探身回去,放下一张纸,“这个送你。今天谢谢啦,让我去你家取材。”   他踏进了小鼓胡同,朝着中段电灯照亮之处。   周斯音在拿起了那张纸,发现竟是方才纪霜雨不知何时画的速写,钢笔墨线草草勾勒出一张侧脸,正是方才街市上捧着签筒闭眼祈祷的他,只有线条而无明暗,但神韵已具。   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小的落款:《铃铛儿的祈祷》by纪鹤年。   .   景明女子中学。   “寻芳,春雷剧社真请了纪霜雨做导演么?”一名女生一面活动着膝盖,一面问自己的同学。   林寻芳正是春雷剧社的一员,也是少有的女演员,此次她当仁不让,要扮演女主角,她听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同学笑道:“你们剧社人那样多,别说我,怕是连我在其他学校的哥哥都知道了。哎,你见过纪霜雨本人了吗?他是不是真的和照片里一样好看,还有一头白发,还有一个早亡的恋人?”   林寻芳抿嘴一笑:“真的是很好看的男子,年轻博学,戴着帽子却是看不到头发的,但他带弟弟妹妹很熟练,真是温柔呢。”   女同学“哇”一声,咂摸了半晌,“好看是好看,但我实在想不到,你们会请他做导演。于老师不是特别不喜欢外面那种改良新戏,说他们自称新剧,毫无新剧之风。”   “不是,我们请纪导演,是来做写实风的。”林寻芳眨巴眼睛道。   女同学噗嗤一声,“你是记错了吧,他要会写实风……在长乐戏园怎么不展现呀?”   布景还在制作中,林寻芳尚未看到,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尴尬地道:“反正,反正纪导演的戏剧理论很厉害,我们都信任他!”   女同学玩笑道:“那我只等看看你在台上甩水袖拉。”   纪霜雨要给春雷剧社的白话剧做导演之事,是瞒不了多久的,不说这些学生人多嘴杂,虽然尚在排演中,但春雷剧社租了场地,他的几个徒弟最近作画也是写实风,对面的莺歌舞台一直盯着这里……   排演一段时间后,消息自然传扬出去了。   和此前每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一样,大家的反应是:不可能吧?   写意风刚火热,纪霜雨才收了一帮徒弟,最近也没停下改编其他戏码的脚步,不像是要投奔写实的意思。   再则写实风全然是沪派布景师的天下,在大家心里,他们已经是把这两个字,发挥到极致了!   莺歌舞台内部。   蒋四海用徐新月同款姿势,扒拉着窗户往外偷看对面的长乐戏园,看到一帮春雷社的学生从里头出来——各个穿校服带校徽,很好认的。   他跳下自己的偷窥专用板凳,露出了得意中夹杂几丝怅然的复杂神情,叹息道:“纪霜雨啊纪霜雨,卿本佳人,奈何写实!”   若排演新剧,那便是自己放弃优势,往我手里撞了!   他卧薪尝胆,只为排出打败对面票房的新戏,才有脸回沪。如今纪霜雨虽然自断一臂,以短处示人,他却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呢。也罢,就让年轻人经历点事吧!   ……   纪霜雨做新剧导演的消息越传越广,最后随着海报提前贴出去宣传,算是确凿了。   徐新月讲义气,门报上把他们的剧名写得很大很醒目,并安慰纪霜雨:“我是相信你的,但这上演之前,难免有人不信你,说些难听的话,毕竟咱们之前就得罪过人,你若看了千万不要伤心。”   原先传说纪霜雨去给学生们排新剧了,还有些人不信,或是压根没听到风声。   现在海报都贴出来,不得不信,纪霜雨的名字也是印在上边的,甚至是整台戏最知名的人,其他都是没名气的学生……   这位写意风的开创者,不但来玩写实风了,还特别大胆地在海报上宣传,此为“开天辟地之写实白话剧”“处处像真,幕幕绝色”“真实还原豪门秘辛”“前所未有之恩怨情仇”。   这可把新老戏迷都整迷糊了,便是从前只看新剧,不怎么爱看戏曲的人士,也疑惑得很。   ——还是那句话,以先前写实布景的风靡程度,不懂的人总觉得,纪霜雨若是早精通写实,不可能憋着在长乐戏园折腾写意才出名。   【呵呵,是不是长乐戏园红火了,为把空余时间也榨出钱来,便租给剧社,连带给纪霜雨挂个名,弄些噱头。我想徐新月干得出这种事。】   【对啊,挂名,反正到时买些值班布景,布置一下,也用不着自己动手,顶多让纪霜雨折腾下灯光,钱便到账了。那徐新月干得出这种事。】   “值班布景”指的就是通用的布景,并非按照剧本描画,大家都可以买回来,但也极容易和剧本不相符,显出错漏。   【可怜的霜雨导演!我霜导一心向写意,徐新月却两边的钱都想赚,逼着他设计新剧。我觉得徐玉钩干得出这种事!】   【呜呼,霜导也不免为东家低头!希望徐新月的计谋趁早落空,放霜导安心改编戏曲!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导演戏曲的,就放他好好做写意啊。徐新月,你做个人吧!你真干得出这种事!】   【……】   如徐新月所说,原来他们就因利益得罪了一些同行,这次本来也想跃跃欲试,但忌惮纪霜雨的靠山。而纪霜雨本人又因写意风……和脸,多出许多拥护者,因此……   徐新月:“???”   徐新月:“到底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最后是骂我??还可以这样的??”   妈的,他一肚子要安慰纪霜雨的话全噎回去了,还噎得自己直翻白眼。   天可怜见,他把园子租出去都没赚到钱,全拿来补贴纪霜雨高涨的薪金了……全都是于见青那个变态!   想起来徐新月都想骂骂咧咧。   纪霜雨拍了拍东家的肩:“我是相信你的,但这上演之前,难免有人不信你,说些难听的话,毕竟咱们之前就得罪过人,你看了千万不要伤心。”   徐新月:“………………”   作者有话要说:   徐新月: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二十六章   既然是喷徐新月, 纪霜雨当然更不带理会了。   只有徐新月哭着喊着要让这些人好看——等上演后,全都来给我道歉!   距离上演的时间不剩多少了,纪霜雨还在紧锣密鼓地排演, 好多事情要操心,真是幸好收了几个徒弟, 还都是熟手, 像绘景之类的,教会手法后起个头就能让他们完成。   春雷剧社的学生, 在纪霜雨看来, 比素人强得实在有限!   可能连他们之中, 有些人也以为,新剧就是谁上台都能演,说说台词就行了。倒也是, 现在很多学生剧社,可能连个正经剧本都没有,演员自己攒自己的台词。   拿了投资人的钱, 纪霜雨也让春雷社这些学生,见识了什么叫专业导演。   他自有全盘思考, 有条不紊地调理这些学生演员。   别说他们只是舞台上的业余新人, 就是这整个白话剧,在华夏也是崭新的艺术, 尚未形成自己的艺术理论体系,也尚未有机会效仿国外的体系。   纪霜雨带着未来的完整思想, 强悍介入, 社员们也海绵一般,疯狂吸收着知识。对有着饱满热情的他们来说,这就是最渴切的。   “……不要把自己当作是编剧的工具, 去创作,每个演员,都需要对剧本进行再一次的创作。”   “我制作这些写实、立体的布景、道具,不止是把观众带入到故事里,提高真实性,更是让演员丰富自己的角色。道具的运用,是衡量导演、演员是否成熟的标志……”   “有的人也许认为,白话剧不用唱,不用身段,就很好演了。恰恰相反,它对于演员的要求,甚至更高过传统戏曲!”   “更不要完全排斥我们的传统戏曲体系,汲取这片土壤的力量,才能成就华夏白话剧的独特之风。戏曲中四功五法,未必没有你们能够在肢体表演上借鉴的东西?如何去融会贯通?现在身在长乐戏园,能够接触到旧剧演员,就是你们很好的机会,未来有一天,希望看到你们在台上运用到其中的东西。”   “寻芳,剧本上没写的,你却要演出来。嚎叫、捶打对方的同时,她还是被揭穿、被刺痛的人,一个曾经非常自负、目中无人的家伙被完全击碎之后,她的表演可以更加有层次。”   “于老师,在这里,无声不应该是完全的静默,你的形体动作要代替语言。”   “……”   除却灌输理论体系,纪霜雨也深知他们一时半会是无法消化的,所以,他做了大量细致的示范,这样短时间内才能排出一台像样的话剧。   华夏话剧,曾经历从一无所有,到全然模仿西洋体系,再到进行汲取本土文化的重建,对还处在最初阶段的春雷社员来说,纪霜雨说的每一条,都让他们不停思考,触摸到全新的世界。   本来纪霜雨“求职”时的话,就让他们心甘情愿接受导演了,这一出下来,他们更是五体投地……   再到看见道具、布景后,那简直只有一个念头:纪导演杀疯了。   剧本、理论、演技、舞美……我们都在实践中探索的时候,纪导演已经有章有法了!   就算他不会布景,能得他指点几日,价值也是远高于那几百块薪水的,更何况这样的布景水平。春雷剧社的学生,有家境好的,有学习特别好的,他们看国外演剧、文章,也从未听说其中一些方法。   排演下来,这些学生就一个想法:八百块,真的真的真的太亏了。   不是他们亏,而是纪导演亏!   “纪导演,别人都说您独尚华夏写意风,可是依我所看,您对写实二字,对西方现实主义艺术的理解,根本不逊于任何学者。外人对您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于见青叹服地道,“也正如您所说,这一切,最终要华夏化,更要坚持它的本质,白话剧。”   他们要做的,是华夏话剧,不是西洋话剧,但也不是华夏另一种戏曲!   纪霜雨:“对对,那为了我们白话剧的本质,你可以给我买四个新的聚光灯吗?”   于见青尚在抒情之中,还没回神:“嘎?”   纪霜雨比划了一下:“灯嘛,我觉得灯少了,原来那几个灯还有没透镜的,你敢信?”   于见青:“我信,我信!”   他看出来了,徐玉钩抠得很!   两人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变态。   和于见青商量买东西,真是比和徐新月要简单多了。   虽然徐新月已经被纪霜雨折磨出惯性,但还是不若于见青那么爽快,他不但是被折服,觉得请到纪霜雨占便宜了,本来花钱也大气。   纪霜雨一说是为了舞台效果,于见青立刻答应:“买,只要效果好,买!”   纪霜雨大喜。   这个投资人真好,好忽悠!   待新买的器材到了,被徐新月看见,立刻发出怪异的声音:“你们这样做,会让纪鹤年越来越过分的!你给他买了聚光灯,那我以后岂不是要买筒灯……”   于见青皱眉道:“你要买筒灯?那末我们就给纪导演买新节光器。”   徐新月:“……”   徐新月:这个人有病吧???   纪霜雨在一旁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不错,内卷吧!投资人们!!   为了获得我,比拼谁更能为我买道具吧!卷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新月诡异地看他,“你干什么这样笑?”   纪霜雨这才发现自己笑出声了,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不好意思,反向操作实在是太爽了。   .   昆仑书局,《新天地》编辑部。   作为昆仑书局旗下报刊中销量名列前茅的乖仔,主要读者为京城市民的综合性读物《新天地》有一大特色,就是为读者介绍京城各项好玩去处,新潮娱乐。   像京中最大一个游乐场,当初开业就花钱找了他们买了好几个版面介绍。   现在,编辑部就正在开选题会,讨论下一期能上什么内容,记者们把自己手里的拿出来讨论。   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只见昆仑书局的总经理大步走了进来,不发一言,拿起他们的选题表就看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这是什么意思?突然闯进来检查?   主编擦着汗,看总经理越往下看脸色越不妙,他的汗也越来越多,“总经理……”   周斯音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周末长乐戏园要上演学生白话剧《绝色》,是市民消遣好去处,为什么没有版面?”   主编:“……”   他松了口气,哦,最近纪先生和书局有合作,这个剧是他导的,看来总经理是为了给合作者面子。   他也知道这个剧,因为纪霜雨风头正盛嘛,但是大家都不太看好,崇拜者都觉得纪霜雨只挂了名,所以也犹豫到底要不要放。   但周斯音说了,那就肯定要放的。   主编一本正经地道:“您误会了,这个因为是已定了的选题,就没有拿出来讨论。我还派了咱们最优秀的记者齐浩然去看第一场,回来写后续报道。浩然啊,票买到了吗?拿回来给你报销哦。”   齐浩然:“…………”   周斯音颔首,看起来是满意了,他要走,主编送到门口,又堆笑打小报告,“总经理,其实我看到隔壁《戏剧世界》刊登了一些对长乐戏园不大好的读者来信,都在指责徐玉钩兄其人如何如何……”   他转述了一番,问道:“您看是不是也要撤掉?”   周斯音:“哦,不管。”   主编:“嗯嗯,徐新月和咱们确实没啥关系。”   ……   记者齐浩然摇身一变,成了《绝色》专门记者……   他真有些委屈!   他平素爱看的是时装新戏,所以对他来说,全然的旧剧和学生们的白话剧,都不合胃口。偏这次突然被派去看《绝色》,还得自己临时买票,大清早的起床去看这什么白话剧。   ——就算不看好的言论居多,但因为名气上来,头两场的票还是卖光了,这个就是粉丝基础了。   一大早,齐浩然便打着哈欠到了长乐戏园,排队入场。   幸好可以报销票钱,齐浩然是多加钱买的转手票,就他在入场时的观察,这么多来看的人里,相当多是纪霜雨的颜粉……   也有觉得纪导演能再设计些好看衣服的女客,或是单纯找个常去的戏园喝茶消遣的人。   甚至,还夹杂了几个想亲眼看纪霜雨自毁名声主动落马的同行,他们倒是不大敢直接登报骂纪霜雨,但私下批评,甚至买票去爽一把,还是必须的。   齐浩然甚至在队伍中看到了书妄言,作为昆仑书局的员工,他是见过书妄言的,还曾经被书妄言的编辑借去当打手……啊不,帮手,围堵书妄言。   想想也不奇怪,书妄言为纪霜雨排的剧摇旗呐喊过两次,想来也是看面子过来支持的。   哎,红了的人就是好,即使不被看好,也有基本观众群前来支持。   齐浩然还上前打了招呼:“妄言先生也来看戏?”   “哦哦,小齐啊。”书妄言苦哈哈地道,“我来支持一下朋友,顺便赶个稿,截稿日要到了。”   他对学生们的新戏也没什么兴趣,作为社会名人,经常被邀请去看排演,不是他说,其他都不提,那些学生不愧是业余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这次是支持一下纪霜雨,截稿日要到了,途中或许可以憋出几百字?   齐浩然在心底默算了一下,决定不要告诉书妄言,编辑们告诉他的截稿日全都是假的……谁会疯了告诉书妄言真的截稿日!那他岂不是就知道最迟能拖到几时了!   这就叫做有来有往。   齐浩然和书妄言道别,他们的座位差了好几排,书妄言买得早,在前排。   一入戏园,面幕拉得严严实实。   恍惚之间,齐浩然想到了自己上周在春天舞台看的新戏,此戏模仿了电影,布景也甚是真实。   据说是特意仿的找的优秀油画家,三夹板的硬片子上,所绘的一柱一屋,明暗关系分明,无比立体,纤毫毕现,每一幕上来,观众总要花上几分钟细细欣赏后头的景片,感慨一下西洋画和华夏画的画风真是大相径庭。   演员更是极会滑稽搞笑手段,虽然有时为了笑料和人物性格有些撕裂,但一场戏看下来,大笑数次,精神放松,实在是不错的消遣。   再思及春雷剧社……齐浩然就想叹气了,他也支持进步青年的思想,可实在是不想在周末听演说,看干巴巴的演技。   只能说,不幸是纪霜雨排的,但也幸好是纪霜雨排的。   希望纪霜雨作为一个商业上很成功的旧剧导演,就算布景不行,好歹教那些学生怎么制造笑料洒狗血吧。   齐浩然落座,和他同桌的是三位陌生女士,显然都是冲着纪霜雨来的。他自觉收拢了腿脚,也不敢乱瞟,只盯着台上。这年头,男女同桌看戏还是少,也就是新戏、影戏了。   演出时刻到,观众席的灯光渐暗。   面幕缓缓拉开,齐浩然原本呆滞拘谨的眼睛也就随之睁得越来越大;夹在观众席中,原本预备着带头喝倒彩的同行,也傻眼了——   不是平面的布景片,而是,一个立体真实的空间。   呈现在观者眼前的,是楼梯连接的两层楼建筑横切面,粗糙的砖墙、电灯开关、窗户种种细节都纤毫毕现,而且宛如真物,几乎都能想到抚摸砖墙时粗粝的手感。   门窗绝非寻常舞台那样绘制在景片上,演员“关门”整面墙都会动。而是单独真实的布置,那窗户上,竟然还镶嵌了大块大块的玻璃。   再加上楼下客厅的陈设,一座精美的苏钟、紫檀木桌椅上的压手杯、大肚铜炉,精心提炼出来的道具并不繁复,却已勾勒出一个中西合璧的豪门家庭内部景象。   而且所有一切,无不逼真到让人认为布景师把真正豪富之家的东西搬上来了。   顶上是天幕,绘着透视精深的屋顶,将布景的深度更为延伸,让有限的舞台空间无形中变得更广,更有层次。   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竟然还是斑驳的光点,宛如黄昏时的阳光透过树枝照进来,悄无声息便彰显了现在的时间与季节。   而此时,响起的鸽哨声,亦是传达了故事的地点:京城养鸽之风盛行。   这些,都是从前新剧排演未曾注意过的细节,这是一个整体的,成熟的表演空间。   一名穿着裘衣的高大男子自二楼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不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将身上起码要价值两千大洋的大衣随手一脱,摔在了地上。   已经有人想要惊呼了,怎么可能有人拿这么贵的裘衣来表演,还这样不爱惜,寻常一整出戏的预算也就这么多……   再加上那玻璃窗,苏钟,光线……我莫不是到了真实的幻境里吧?!   这男子接着吊儿郎当地下楼,浑然一个阔人家的时髦公子哥,他来到了另一个表演区,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大声呼唤佣人:“莹莹——”   高低错落的表演区,质感真实的布景,近景,中景,远景分明,排布得当,在灯光描画下,形成一个完整立体、透视精深、细节逼真、风格优美的空间。   时间,空间,皆尽浓缩在一方舞台之上,只一眼,已经要让人完全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了。   观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亲身到了别人家庭中。   然而按照海报所宣传,这舞台上所有一切,从墙壁、装饰、玻璃窗,到裘衣、树枝的光影,全都属于一比一制作的写实风布景道具。   短短一分钟,“写实”两个字在齐浩然心中曾有的定义,顷刻间被推翻。   ……什么叫写实,这才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投资人被忽悠给钱就够了吗?还要被我折磨!甲方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二十七章   一拉开面幕, 这布景就博得了满堂彩。   那些让观众震惊的道具,的的确确是纪霜雨带着徒弟们手工制作的,只是一比一还原了真实质感。比如, 貂裘是兔毛刷了鞋油,再处理出光泽冒充的。   玻璃窗上的大块昂贵的玻璃, 其实是一种电镀纱网。说来要是真玻璃, 放到台上反而不合适了,反光啊。   所谓的雕花椅子, 也不是找木匠打的, 那太费时间了, 价格也高,这是用石膏、纸浆脱模制作而成。包括花瓶、灯具等等,也都是如此。   看着昂贵, 其实满堂道具造价并不高,轻便,在舞台使用方便, 以后还能循环利用。   当然,这所有的道具, 都是为剧情服务。随着故事发展, 观众更多的,就是沉浸到这个狗血的故事里了。   《绝色》略带奇幻色彩, 故事的主人公“杨宛风”本是一名无忧无虑、处处留情的纨绔子弟,一次意外事故, 原以为将死的杨宛风逃过一劫, 只是莫名其妙身体就成了女子。   此处以幻灯,营造身体变幻的氛围效果,演员交换为女性。一亮相, 又博得一个满堂彩。真是人如片名,绝色哦,不愧是擅长打造美人的纪霜雨所导演。   杨宛风想要回家,但谁又能认得他——她,杨家以为杨宛风失踪了。   养尊处优的杨宛风怎么过得了外面的苦日子,餐风露宿几日,还被流氓调戏。   杨宛风虽然是个纨绔,但她熟悉原来那个圈子,又够活泛。观众好奇的目光中,她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利用信息不对等,冒充名媛的女仆,在商场弄到了珠宝和晚礼服,也没请帖,便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一个舞会。   她利用这副极其美艳的面孔,和对从前好友的熟悉,重新结识他们。她多熟悉这些人的弱点啊,又叫他们给自己花了钱,又没给兄弟吃到豆腐,得心应手。   杨宛风从对这个身体的嫌弃、不习惯,到娴熟地利用,甚至觉得自己果然是最厉害的,玩弄老朋友真有意思,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段时间后,杨宛风成功被自己的叔叔认作干女儿,带回了杨家。   再回到杨家,却是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身份。一开始杨宛风如鱼得水,甚至戏耍觊觎自己美色的亲戚,也闹出了一些笑话。   看到这里的观众,都觉得自然好笑又爽,节奏极快。   这些演员的演技,是大家从未见过的类型。   他们完全抛弃了从前那种演说式的表演,也不像一些模仿西洋电影角色的演员,就好像是生活里的人物,但又是提炼过的,所以看起来既像真,又拥有明快的戏剧节奏。台词都是很通俗的,看着一点儿也不费劲,甚至很有身边的风味。   打造真实环境,让大家见识了一些从前没机会看到的场景。   杨宛风几次大胆又成功的捞钱捞物手段,叫没看过后世犯罪片的观众直道“还可以这样!”。逻辑成立,但恐怕只有主角这样的人,有如此胆子吧——人物形象已不知不觉立了起来。   杨宛风这个角色,让人觉得她有些恶习,做的事也不太讲究,但脑子灵活,看她利落地做事,实在有些爽快呢。   此时,起、承已过,到剧情的转折了。   很快,杨宛风就发现这般身份,这般视角看去,他的家庭似乎也不是从前记忆中的样子了,一切令他触目惊心。为了争夺家产,这里发生了太多血迹斑斑的故事。   ——什么巧取豪夺、不伦之恋、虐恋情深、小孩抱错、替身白月光,能想到的狗血元素都加满。就这些元素,绝对是历久弥新的热点。   也导致后来观众画关系图都要用掉三张纸。   因为演得太真,导致台下跟着入戏的观众不断产生惊呼:   “什么!原来老爷爱的不是她?”   “什么!原来他根本不是真少爷?”   “什么!原来害宛风的是她……”   原来之前的杨宛风,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杨家人,甚至她的“死”,都另有内幕。   杨宛风身份所受到的压迫,更是越来越大,已经不是她的机灵能够解决的了,让她感觉无处可逃。   而且在陷入现在的生活之后,自己仿佛和从前不在意的前女友、佣人等等角色重叠,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的一些思想,实在很无耻。   他那自以为是,“如果我是穷人,一定也能挣出不一样的人生”的想法,也与现实完全相悖了。原来在生活的压迫下,有时你根本无法抉择。   对自己的新身份,新性别,杨宛风再一次开始感到痛苦,抗拒了。   在这之后,她了解清楚这个庞大家庭中纠结交错的隐密故事,看到每个人的另一面,也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最后自然是杨宛风终于在女同胞的鼓舞下觉醒,认可了自己,将一切故事收尾。   一个偌大的家族,成员们颓废的颓废,疯的疯,自杀的自杀,开枪杀别人犯罪的也有——在角色开枪之时,又新鲜地射出了一道红色的光,代表子弹。最后四散而去,有人欢喜有人忧,结尾的场景又回到了开头,房屋中新的人物一闪而过,昭示着这个世上永远有故事发生。   而杨宛风本人,孑然一身,抛弃了旧的世界与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出走新天地。   ……   对时下之人来说,这个题材很吸引人,又在其中加入了变身的新颖元素,笑料、爽点、狗血都充足,节奏明快,全然是后世的商业水准。   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让剧情高潮迭起。又借人物嬉笑怒骂,来自然表达编剧所想。   杨宛风起初是男子扮演,换魂后便都是女演员,演得极好,就是个男性充女性的模样,好似身体里真的有另一个魂魄。   至于最初惊艳到所有人的布景、道具,非但处处符合剧情,还兼具真实与美感。   这美感与纪霜雨历来的风格相同,同样没有繁复的机关,只以所有舞美烘托剧情,展示时间与空间——只是,这一次他用的并非写意,而是写实风。   每一换幕,都让观众难辨真假。   演员们穿着的呢大衣、珍珠皮外衣、羊皮手套,真切又符合人物设定,在此之前,舞台上何曾有过专门服装设计,很难与角色、风俗、气候完全贴合。   屋内陈列小者如鼻烟壶、花插,大者如木柜、桌椅,也无不逼真有质感。   似街景之中,熏黑的烟囱、川广栏杆的招牌、小贩的糖锣,乃至骡马粪烧成的垛子……同样会令人如同身处熟悉的京城街道。   熟悉的地域风情,日常的生活话语,再加上物性入戏,单以这些,就令观众相信故事,沉浸其中了。   齐浩然甚至注意到了一些细节,灯光的冷暖、庭院中花朵的衰败,全都是跟随着主角的心境变化而改变的,无形之中,便衬托了表演与故事。   以景色表达意境,用打光来替演员说话!   更让齐浩然不断品味的,就是故事也回到了所有人最熟悉的背景,代入感实在太高了。不像从前,搬演一些欧西故事,全然听不懂。   与有时候只顾逗笑,连逻辑都不顾的时装新剧不同。   此剧中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一举一动,都是有逻辑支撑的。甚至连送水的人,都会故意带一点点不难听懂的鲁省口音——京城送水的多是鲁地人。   他们的动作,又会和道具产生互动,随身道具塑造性格,装饰道具彰显空间……如此交互,让整个空间更真实,表演多了支点,也就更生动、生活、生趣。   虽然这一次他们没有演说,可是,他们想要灌输的思想,这次却成功传递到了所有观众耳中、心里。   即便毫无知识的观众看了,能品到恩怨纠葛,同样品到杨宛风成为女子,所遭遇一切后思想的转变,她大声指责思想腐朽的家庭成员,用谁都能听懂的白话,反驳自己从前也说过的话:   “你若说女子便是贱物,可世人谁不是女子所生,从未听过贱能生贵的,如此说来你还低我一等:贱种!”   “我至少还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我决不要再躺在腐朽的棺木之中!”   情感充沛,有些像身边人,又进行了恰当的舞台夸张,提炼生活表演于舞台上。   观众随着情节情绪起伏,看得直捏拳,到了关键时刻,恨不得帮她上去揍对方几拳,然后大赞一句骂得好。   ——像这样的戏文,通俗易懂,听一遍他们也能复述下来了,因为戏剧的冲突,更是牢牢刻在脑中。   这样的新剧,是所有人未接触过,又觉得妙极,很好接受。   结局的最后一幕,杨宛风在道别之后,极尽简单的舞台,她只身远去,江海辽阔。   曾经,珠光宝气是绝色,美人容颜是绝色。而今,江河夕照是绝色,青衣素面也是绝色。   渐渐,落幕。   书妄言和其他观众一样,许久才自剧情中醒转。   他手里的稿纸上,一字都未写,可能又要被编辑骂了。可是,他方才实在没办法把眼睛从台上挪开,作为一个非正经戏剧批评家,他挑过太多刺了,这一次,完全失语。   这竟是纪霜雨的手笔!   半分钟后,才响起了满堂掌声,这是西洋的观剧习惯。   片刻后,其中也夹杂上了华夏式的叫好。   ……   之后,演员们还按照习惯出来叫帘了。   叫帘者,谢幕也。   国外传来的风气,观众喜爱演员的表演,就请他们在表演结束后出来。因为幕布如帘,帘开则现演员,所以翻译为叫帘。后来也演变成演员出来感谢观众。   演员一排站在台口,这短短时间,观众就以剧中人物名称呼他们了,大声呼唤,还有人一看就是旧剧看多了,熟练地丢起了钱……   春雷社的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们从前排的西洋剧,毫无基础的观众看完可能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念不下来,更没有过叫帘!   尤其,是用这样热情的姿态对待他们。   女主演林寻芳是第一次登上正式舞台,热泪都盈眶了。   于见青也演出了一个角色,他作为教师,稍微镇定一些,同手同脚地走到台口,刚想和观众交流,结果就被一位大婶跳起来一巴掌打在小腿上,还骂了一句:“你娘真不该生你!”   ——于见青扮演的角色就是对女主演不尊重,地图炮女性群体的那个。   于见青:“……”   他在委屈之后,又是一阵欣喜。这不就是他改剧本时想要看到的,无形之中把要传达的思想灌输给了观众。   所以于见青一脸骄傲,“嗯!”   大婶:“??”   看到观众对道具特别感兴趣,于见青还人来疯地把道具扛出来,给观众看,根本不在乎会不会破坏观众想再看一次的新鲜感。   观众尖叫着想要摸那些道具,齐浩然都没克制住礼仪,直接冲到了最前一排,只有近距离触摸,他才相信,这些真的是制作出来的道具。   林寻芳更是在台上反复解释,她丢的不是真裘衣,而是仿制了大衣的质感。   齐浩然啧啧称奇,作为对空间透视有些许了解的人,他也知道,单有无比真实的布景还不够,你得懂设计,才能呈现方才那样真实的立体空间。   纪霜雨的支持者为了克制自己尖叫的冲动,几乎战栗起来了。   “他没有被徐新月迫害!!他真的懂写实风!”   “呜呜呜霜导真是太厉害了,这戏剧实在……太逼真了!”   即便是偷偷来看的同行,也是面面相觑,在心里说了个服字。   他们倒是想再挣扎一下,但这种降维打击,没办法不服!   纪霜雨能憋着如此高超的写实技巧不用,先以写意扬名,就这个不知道该说啥的耐性,他们也没办法不服!   在看过最初自西洋传来的景片之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看过何为“逼真”了,那种用了透视技巧的绘画景片,令人如观实物。   然则,今天这出《绝色》完全打破了他们对写实的认知,对新剧的认知。   观众太过热情,最后还是徐新月出来打断,才阻止了他们继续观摩道具:“列位要看明日请早了!”   观众们怨憎地看了徐新月一眼,大骂一声“不愧是你鸡老板”才离场。   徐新月:“……”   怎么,现在是全京城的人都可以这样侮辱他了吗?!   ……   齐浩然也顾不得是周末了,冲到编辑部就挥笔赶稿,将自己的观剧感受写了下来,最后写完一看,居然有一万多字……   交稿给主编的时候,他还死都不想删减,只给两千字版面是看不起谁的热情?   “您不要逼我了,我要直抒胸臆!”   主编:“……”   这小子怎么了,去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   主编好奇地问道:“所以,纪霜雨画的景片怎么样?”   齐浩然立刻露出偶像被侮辱的神情,“您在说什么,景片?霜导的布景,是粗陋的景片能比的?”   主编:“??”   就齐浩然这个神魂颠倒的样子,让主编深思起来了,看来,这部《绝色》超出预期啊。   他的新闻嗅觉在告诉他,又要有不得了的大戏了!   主编沉思片刻,说道:“这一万字,你尽量保留……在八千左右吧。”长评的数量,也是对一部戏剧是否红火的评判标准。   齐浩然狂喜:“谢谢主编!”   他已经被完全征服了,决定明天一整天都要泡在长乐戏园,把霜导设计的其他戏也看完。   他甚至蠢蠢欲动,想要为纪霜雨成立戏迷组织。   虽然这是戏界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为非演员成立戏迷组织。但就今日在戏园看到的情况,齐浩然觉得自己的同伴不会少,只要有人带头,登高一呼,必然四方响应。   我们可以聚在一起,赏析霜导的作品,为他写诗~~~   ……   有齐浩然之流狂热粉丝带动,长评轰炸,如此口碑,简直就是最好的广告。   第一场只有四百人左右观看,但是第二天,票房已经卖出了两个周末的票——因为是学生剧社,晚间场子又是含熹班的,因此只得周末演出。   也因此,一旦口碑起来了,堪称一票难求。   自发的剧评占据了各大报刊,与曾经写意风刚刚登台时,尚有几分异议不同,如今全然是赞美。   大家不但要赞美,还要驳斥《绝色》上演前,所有的污蔑与唱衰——甚至主动打自己的脸。   【我是猪!我是猪!我是猪!三天我与人设赌,若看完《绝色》转变观念,便要大骂我是猪。我今日不但要骂,还要在报纸上骂,好让大家都警醒,莫要成为三日前的我。我,为什么会认为纪霜雨不懂写实??】   【在看剧之前,我曾认为自己已见识过何为“写实主义”,而今才知道,真正的写实是何种样子。以灯光表现时间,以声响表现地域……俱是首次见到,妙哉!】   【笔者看到幕起便已痴了,一砖一瓦,物性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到墙上的缝隙!《绝色》的表演方式,也是前所未见,真正不愧写实二字。】   【《绝色》展示的绝不只是一个精彩的家庭故事,它的隐喻,它的思想,它的节奏……还有最重要的,这是反映华夏生活的故事,京城人看了必会觉得熟悉,似曾相识那一幕一景。】   【从哪一点说起好?台词道具,无不逼真!舞台上每样物体都是等比例假造的,但他们真实到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从前所见之景片在这样的布景面前,根本谈不上“实”!】   【此剧不但写实物性远超过所有新剧——鄙人敢断言,这一点,连国外上演之戏剧,也不如此剧。】   【纪鹤年左手右手,各造妙物。我倡议,全京城的霜迷联合起来,为霜导本人题照写诗~~】   【诸位可试想,既然纪鹤年能做到比环球任何一剧场的装置更写实,却一度顶着外界议论,去打造写意性的舞台。你我又何以再生偏见?新剧旧剧,各有相参,写实写意,共生光辉!】 第二十八章   《绝色》被京城的剧评家们誉为新剧创造性的突破, 作为一部在上午这种时间段上演的戏,场场爆满,票房不断贴出告示延长演出时间。其造成的影响, 更是前所未有的。   新派观众会来看,因为是纪霜雨的作品, 号称是“华夏白话剧”, 旧剧观众也会去看看。   但更广阔的市场,是路人, 是大众。   这出戏要素齐全, 演出逼真, 雅俗共赏,任谁都看得懂,任谁都能在其中找到感兴趣的点。   看完还要捋一捋那纠结的人物关系, 波澜起伏的剧情,神奇的故事设定。主演们所穿的服饰款式,也立刻就风靡了京城。   街头巷尾, 能看到高校教师讨论这出戏,也能看到摊贩聊起《绝色》中的人物。   以前的白话剧, 是难以灌输到观众耳朵里。   现在这一出白话剧, 别说灌输,有的铁粉多看了几遍, 连里头的台词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这也说明了于见青剧本确实写得扎根生活,通俗易懂。   女士们更认为此剧振奋人心, 有助于女性意识崛起, 愈发热烈支持。许多女子在观看过后,将重要段落都背了下来。便是目不识丁之人,也能在生活中有所感悟。   于见青和学生们奔走过那么久, 效果加起来都不如《绝色》上演一周的,林寻芳以《绝色》女主角的身份再出去进行演说,大家都热烈多了。没办法,谁让白话剧的形式更易入人心。   原本有些萎靡的新剧市场,竟也一举回春。   不少排演新剧的舞台,还有其他学校的剧社,都恳请春雷剧社继续延长时间,好叫他们学习,自己也搬演一下。   ——后来的许多年里,《绝色》都一再被各个商业、业余剧社演绎。尤其是在学校,学生时代参加话剧社没排过《绝色》,简直就不完整。   也是这出戏,以成熟的体系让京城戏剧界感受到,其实新剧和旧剧在艺术上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不用担心对方会吞噬、同化自己,又有可学习对方的地方。   并且,它们扎根在同样的土壤。   毫无疑问,纪霜雨的薪水稳了。   就这个钱,春雷剧社给得是心甘情愿,再爽快没有了。   而纪霜雨如此奇迹般地先后刷新旧剧、新剧的票房纪录,令戏曲首次出现导演一职,称得上神通广大,对他本人感兴趣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上演几周后,后台便出现了“霜迷会”送来的礼物和信,上头还贴了纪霜雨的照片,一看就是打报纸上剪下来的,并有“霜迷”们写的诗集。没错,多得都攒成集了。   满戏园的人都起哄了。   不愧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导演,这是什么堪比名角的待遇啊!   应笑侬擦了擦眼角,欣慰地道:“早就该这样了。”   纪霜雨:“……”   嗯……其实在现代纪霜雨也是有粉丝的,喜欢他的作品风格嘛。只是在这里,他这个导演也有粉丝,就显得比较突出了。   而且这里头估计有相当一部分是和应笑侬一样的颜粉……   证据就是纪霜雨打开粉丝信件,多少都夸到这里了!   ……   春雷剧社的全体社员也算是大出风头了,一如当初的金雀,在京城一夜成名。   他们参加的这个社团活动,以往只是一项普通课外活动,因为真没啥人看。这回可好了,变成京城爆款,连家里的家长都觉得脸上沾光。   家长们走到外头,别人都要问一句,记得您家里孩子在学校是剧社的?可参演了《绝色》?   什么,不但参演了,还扮演了角色?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林寻芳作为女主演,名声最为响亮,校长都开口夸奖,表示这是以行动传播思想,对她寄予厚望。   她家里人原本有些微词,可校长一旦开口,从来以学校为准的家长喜出望外,走哪儿都要说一下,我女儿,就是《绝色》的主演。   不但能实现理想,还能获得鲜花掌声,简直是梦想成真。他们这个学生社团,从来都是把经费花出去,难有回报的。   这一次,不但把成本收回来,还大赚了一笔!   京城学生新剧的成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沪上,沪上一些高校,甚至是职业的剧社,都发函来打听这样的新改进,十分感兴趣。这写实方面,果然还能更进一步?   于见青拿着信去找纪霜雨,有些激动地道,“我与一位在沪上的师兄通了几次信,他所在的学校剧社邀请了欧西戏剧专家赴沪指点,不日便会抵达。   “师兄看了我的信,也看了京城的报道,对里头所形容的舞台空间、道具物性十分感兴趣,希望邀请春雷剧社下个月去沪上作演出,还可以和那位专家一同交流,不知道您能不能一同前去?”   纪霜雨仿佛怔了一下。   沪上。   华夏机关布景戏的发祥地,也是新剧的中心,无数人梦寐以求成名的地方。   于见青是很兴奋的,以己度人,他觉得纪导演也惊喜交加了。这不但是受邀去演出,还有机会向西洋戏剧专家求教啊。   果然,纪霜雨激动地捂住了脸。   半晌后吞吞吐吐问道:“……就是,有出场费吗?”   于见青:“……”   于见青:“我,我没问……”   他哪里是在意这些钱的人,能够被特意邀请过去演出,在他心中已经是很荣誉,对他的肯定了。但是想起纪导是爱恰饭的,赶紧道:“但是!肯定是有的!我师兄也很有钱!”   纪霜雨这才放心了,“我就是问问,哈哈,多大的荣耀啊。”   于见青:说是这么说,但我怀疑没钱你肯定不去接受这荣耀吧……!   “就是这个时间嘛,我还真要去和东家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安排下个月的演出。”纪霜雨道,京城这边上戏比沪上那边密集,所以他还真不好离开太久。   而且他家里几个小孩,现在纪霏霏和纪雷宗去上学,剩下两个小孩他是花点钱在邻居处托管的,要去沪上,大的可以住校,小的怎么办?留给鸡老板带,还是随身带着出差呢?他可得好好思考。   “另外,若是真去沪上,你不得给他们点特色的东西?”纪霜雨道。   于见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纪霜雨现拿了人一千块,那是相当敬业的,说道:“《绝色》我们是以京城为背景的,京城人看了更有代入感。沪上则不然,你要在那边演出效果达到最好,不如再排个以沪上为背景的小戏,震一下观众。”   小戏也叫独幕戏,全剧情节在一幕内完成,多数不分场也不换布景,放在“正菜”开始前上演,以前是为了照顾迟到的观众。   于见青听得连连点头:“那是最好的,独幕剧咱们倒也来得及排下!”   ……   纪霜雨去长乐戏园和徐新月商议此事时,徐新月听了就挠脸,“这事儿闹的,你等等。”   他去把含熹班的人给叫来了,包括金雀和应笑侬。   “啊呀,我这里才有一个在沪上的同族亲戚,想邀请仙儿和应老板带班去沪上淘金。他们这里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去。”徐新月说道。   咦,那确实是巧。   但仔细一想,《灵官庙》《感应随喜记》和《绝色》都很红火,但戏曲界因为崇尚写实布景,所以对于写意的引进,可能有些犹豫,所以慢了一拍,现在差不多同时来邀请,倒也不出奇。   纪霜雨笑对金雀和应笑侬道:“金雀也就罢了,应老板总不至于怯场吧?”   “你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应笑侬说道,“沪上又不是人人跑得的,南派观众口味杂,但有一条是不变的,爱美呀,喜欢身段好、容貌好的演员,不像咱京城,很要唱工,只这一点,不少名角也在沪上折戟沉沙。   “当然,咱们金仙的容貌身段肯定没得说,只是前两次跑外埠,基本是赚不到钱的,约角的剧场没把握。差不多得跑到第三次,才开始赚。   “金雀怕也是被鸡……徐东家感染了,说第一次指定还要自己赔钱打行头,舍不得,要么就晚点再去闯荡了。   “至于我,沪上么,我早年便去过四五次了,懒得去凑热闹。再者说,我现有事,歌林公司,要邀请我灌录几张唱片!”   现在成名的演员,都以被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为荣。应笑侬是征服过沪上的人,自然以录唱片优先。   “恭喜应老板啊!那以后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应老板的声音了。”纪霜雨道了句喜,然后对金雀道,“我这里呢,可能要陪春雷剧社跑一趟沪上,要我说,索性一起去得了。东家那个朋友,我来跟他聊聊分成问题,咱争取第一次就把钱赚回来呗。”   “能行吗?”金雀睁大眼,“这沪上的老板,能相信我?”   那多少前辈名角,第一次去沪上也是赔钱赚吆喝,更有去一两次灰头土脸回来,再不去的。   “试试,我和这种老板聊天有点经验。”纪霜雨活动了一下手腕,“不信你问东家,我怎么搞他钱的。”   徐新月:“…………”   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   本来就比以前有自信了,再有纪霜雨坐镇,金雀只觉得信心百倍。   于是,大家几方联络了一下,敲定好时间,一个月后,纪霜雨决定率春雷剧社与含熹班,一同赴沪上演出。   .   .   十八学士胡同。   这就是纪霜雨买的新家所在了,因为曾经住过一位养茶花的富商而得名。   赶着去沪上之前,纪霜雨在这里盯盯装修,他这不刚拿了高薪,可以买好些的装修材料。此时天色已晚,工人收完今天的尾就行了。   书妄言和周斯音也在,原是纪霜雨和现邻居兼新朋友书妄言聊天时,提了一下自己买了新房子,书妄言打听在哪里,然后就非要来参观。   周斯音当时也在,不就一起来了。   书妄言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哈哈哈,这里真的很不错,而且隔壁胡同就有京城四大凶宅之一!”   周斯音:“……”   纪霜雨差点没笑出声来,难怪周斯音当时脸色那么一言难尽。怎么,隔了一条街也不开心?   “哈哈哈哈,又是什么凶宅?”纪霜雨问道。   他都住过小鼓胡同了,还能怕什么一条胡同之外的凶宅。   京城可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闻了,而且能成为四大凶宅的,首先人家得大,这里地段好,隔壁胡同那个凶宅再往前可是郡王府。   书妄言当时就绘声绘色那里以前闹过狐仙的传闻,当然了,现在已经搬进去了高官,人家镇得住。院子里做工的匠人听了,直把书妄言当成说书先生,搭起茬来,双方倒也聊得火热。   周斯音闭上眼,放空自己。   不是怕,是懒得理他们……   “周宝铎,你来看看这里!”纪霜雨看书妄言还在讲故事,拉了一把周斯音,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打开灯,“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啦!”   周斯音:“!!!”   周斯音被吓到了,惊骇地看着纪霜雨。   “你干什么这个表情?”纪霜雨也挺莫名其妙的,“这里是我预备的客房,以后要是有客人来,就住在这里。”   周斯音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不知怎的自己反应那么大,“我是惊吓,我怎住这么小的地方……”   “有地方给你就不错啦。”纪霜雨也只当他开玩笑,正想着出去,整个院子的灯忽而一下全灭了,天黑得本就早,这窗子又还没换成玻璃的,这下可是一片黑暗了。   周斯音乍然陷入黑暗,心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靠住墙,把暖瓶给踢倒了。   外头大约听见动静,响起问话声:“东家,你没事吧?是我这里,不小心把线弄断了。”   说罢脚步声就往这里来,还有烛火光亮。   周斯音不知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想要控制一下,但此时纪霜雨已经扬声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踢了下暖瓶,你先接线吧。”   工匠便停住了,随后转身应道:“好嘞。”   脚步声再远去了。   纪霜雨在黑暗中握住了周斯音的手腕,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周斯音也就松弛了下来……   精神放松后,便感觉到了纪霜雨手指的凉意,虽在黑暗中,但他眼前即刻便能浮起那几根手指的模样。是凉的,却也是软的。   虽然纪霜雨把他吓晕过,亦十分促狭,但不经意间,能察觉到他隐秘温柔的关照。   周斯音不自觉扯了扯领口,撇开头有些难堪地道:“我并非,连停电也畏惧……”   “放心吧,只有我知道你这个小秘密。”纪霜雨接上话,语带安慰之意,笑了笑。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看到周斯音的身形轮廓,可是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心中忽而涌起莫大的孤独与失落。   片刻,纪霜雨才喃喃道:“其实你挺好了,至少有我知道你的秘密……”   而自己呢,来自平行宇宙的自己,每天忙碌在工作中,在京城最热闹的戏园,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每个观众看——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故事。   他在大家眼中是“纪霜雨”,但没有人知道,他也不是那个“纪霜雨”。   即便这是平行世界的他,他对这里的亲人也有亲近之意,可是,他们终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人格并非完全相同。   周斯音听罢,瞳孔缩了缩,他也看不到纪霜雨的表情,但纪霜雨声音中透着一些可怜的意味。   心情好像被卷入了漩涡,几度浮沉。   半晌,黑暗中,周斯音不受控制般地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纪霜雨尚未回神,偏头道:“我的秘密?”   周斯音反手回抓着纪霜雨的手腕,笃定地道:“你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对不对。”   纪霜雨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周斯音,却没有反驳……   不是惊讶过度,而未能作出反应。   而是,他一直向人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但内心深处,他何尝不希望有人看透自己的秘密。至少那样,不会有这样的空洞、失落了。   这是他无意识的期盼,而周斯音果真说了出来。   他看出来了,我并非原来的纪霜雨。   纪霜雨只觉得心脏狂跳,心魂都在一瞬贴近,原来真的有人看出他的来历。   纪霜雨很难再去掩饰自己,他压抑地轻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周斯音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疑点说了出来,从纪霜雨对家中的不熟悉,到对海外的了解,纵然演戏也掩饰不住的细节……   有些的确连纪霜雨本人也没注意到。   虽然平时因为弱点受制于纪霜雨,但周斯音以少年之身夺回昆仑书局,又岂是好糊弄的。   周斯音倾近了身体:“虽然竭力隐瞒,但是,你,纪鹤年……”   这一次,纪霜雨听到这名字被念出来,心尖好似翻滚着潮水,比之初次听到心境更为复杂。   周斯音低声道:“你是纪鹤年,却绝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能识君!”   京城谁人不认识纪霜雨,可是,谁又知道他究竟是谁?   周斯音为他拟字,正是觉察到这一点,要将他区别开。   在纪霜雨发颤的呼吸声中,周斯音肯定地道:“你,是一个附身在纪霜雨身上的胡门,胡门借他人供奉修行,获取凡人的信仰——对戏剧的喜爱,原来也能成为信仰。现在,你也的确已拥有戏迷组织了。”   胡门即华北地区常供奉的动物仙家,胡同狐,狐狸貌美而机敏。观其发色,还极可能是稀少的白白化之狐,鉴于此时大家还只在极地纪录片中见过北极狐。起初发色为白,许是尚未融合好。   纪霜雨:“……………”   他满心澎湃感动僵在了脸上。   此即,光明大放,线路已经被接上了。   “?”周斯音借光看清楚了纪霜雨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像是演出来的。   虽然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但在多日相处中,他已算是了解纪霜雨,也确定,即便纪霜雨并非人族,也不会害自己。   虽然看样子有些偏差,但周斯音已做过多种推断,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自我纠正:“不对?我知道了,那只能是走无常了!   “相传地府人手短缺,会调遣活人帮忙,是为‘走无常’。他们魂出体外勾魂,甚至要至海外,将客死异国的魂魄带回来,《洞灵小志》上曾有记载,一从未去过柏林之人,却讲述离魂后在柏林勾魂之事,异国风情宛然如见。   “因此,你手指易发凉,阴气较重,虽然未出过京城,却知道那么多,包括西洋之事。但是,你又不想被人知道你生无常的身份,在外人面前,便总是装作不信世上有鬼神的样子。”   纪霜雨:“……………………” 第二十九章   院子内。   纪霜雨和周斯音走出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书妄言的错觉,这俩人脚步不大轻松。   “你们怎么在里头待那么久,方才断电了都不出来?”书妄言有些小心地道, “而且我好像,听到了谁骂骂咧咧的声音, 宝铎兄果然还是不能对你保持礼敬吗……”   说是小心, 仔细看,可以从书妄言眉眼间看到一丝丝幸灾乐祸, 仿佛在庆幸这个人终于也来陪自己了, 怎么可以只有我挨骂。   纪霜雨微微一笑:“没有, 是我在骂骂咧咧呢。”   毕竟,莫名其妙就(又)不是人了。   书妄言:“……我不信。”   周斯音:“……”   他靠近了些纪霜雨,凝眉低声道:“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还没有猜中?不是胡仙, 不是生无常,也不是养了耳报神……总不能是白仙吧?你这么活泼。”   白仙即刺猬,喜静。   纪霜雨:“……”   这人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有逻辑??   纪霜雨无语道:“朋友, 我就是正常人,纪霜雨本人, 一点灵异现象都没有, 更不是任何一种家户型宗教服务供给者,你别瞎猜了。”   真有周宝铎的!   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周斯音一开口,愣是都憋回去了。紧接着周斯音发觉自己猜了两次都不中, 大为丢脸, 还急了……!他开始一一列出来排除,纪霜雨这才怒而骂骂咧咧。   周斯音看纪霜雨的反应就知道猜测大致正确,就是自己没猜对真身, 纪霜雨才生气——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实在是想不到了,看来自己还是不够博学,今日开口唐突冲动了。   “好吧。”周斯音道,一副接受的样子,“我回去再查查古籍。”   纪霜雨:“……”   不行了,他最后那一点点什么孤独和忧郁……也要全被周斯音破坏了!   简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纪霜雨气笑道:“你啊,去昆仑图书馆,也别光看志怪,有空你多看点物理。”   周斯音:“?”   周斯音的确是纯然疑问的样子,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漏洞,在自个儿的世界观里简直无懈可击。   纪霜雨:“……算了,你开心就好。”   周斯音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了,什么叫他开心就好,这话好古怪……   此时天也不早,工人收完尾,拿了工钱也就回去了,这是一天一结的活儿。待下月纪霜雨离开,他就托了著名热心人江三津来监工。   “话说,鹤年兄下月就出征沪上了啊,”书妄言感慨地道,“我虽人不能至沪上,但必然投稿至沪上报纸,为君摇旗呐喊。你可要代表京派,好好杀杀沪派机关的威风。”   “那就多谢啦。”纪霜雨心里已经平静很多了,“可惜你们不能亲到沪上,看我怎么征服观众。”   他措辞没有书妄言那么凶,毕竟他是冲着观众去的,又不是冲着那边的“蒋四海们”去的。   但这句话,还是挑得书妄言心里痒痒的。他本来就是全职作家,家底又丰厚,不必在哪里坐班,不缺钱,“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走一趟沪上了……”   纪霜雨高兴地道:“真的吗?要是你去,肯定能帮我们增加宣传,妄言兄,你可太好了!”   “对啊对啊!我号召读者一起去看!”书妄言搭住了纪霜雨的臂膀,也很兴奋的样子,两人真是一对快乐的好朋友。   周斯音在旁冷冷道:“顺便死遁?”   书妄言:“……”   他蔫蔫地收回手,“你又知道了。”   他还真是有这个打算,一旦他到了沪上,立刻发回讣告,不“死”三个月绝不现身。   纪霜雨也无语,失望地道:“你怎么骗我感情啊!”   书妄言莫名其妙地道:“哪有,我是真情实感要拖稿的。”   纪霜雨:“…………”   “倒也有办法去沪上。”周斯音忽而悠悠道,“甚至书局可以出资,带你去沪上,交通食宿全包。”   书妄言惊恐地看着周斯音:“然后呢?用十万字来换吗?”   周斯音轻蔑地道:“你写得出吗?”   书妄言:“……”   周斯音:“我指的是,你在沪上的分局办一场见面交流会。”   这样一来,昆仑书局何止应该帮他支付交通食宿……根本赚翻了!   虽然现在没有签售会一说,但是读者去见面,也难免买些书支持,而且更重要的是造成影响。   书妄言还没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和沪上文坛往来也不多。   他怕被认出来影响死遁都来不及,照片都只流露出去一两张,但当今华夏,他又是数一数二的畅销作家,很多作者、读者都向往和他交流的。   听到周斯音这么说,他都傻了:“你真能想啊,让我去开见面会?你给我打杂主持我就去!”   要我抛头露面,那你也得一起,去沪上给我打杂你好意思么!   谁知周斯音连停顿也没有,说道:“好啊。”   书妄言:“??”   他震惊地看着周斯音,喃喃道,我面子也太大了吧……   那必须去了!   .   纪霜雨把徒弟分成了两批,一批按照他的交代,守在长乐戏园,掌管舞台事务,顺便也替他管一下纪霏霏和纪雷宗,这俩平日可住校,放假管一管就得了。另一批,就随他一起去沪上打杂。   露露和雹子年纪着实小,本来说搁徒弟家或是徐新月家,但俩小孩不肯和纪霜雨分开太久,非要跟着,只得带上一起出差了。   纪霜雨他们要去沪上的消息也是启程前几日,才宣告出来,得通知观众这些日子金雀不会在京城,以及《绝色》暂时停演——虽然春雷剧社不演了,但其他剧社倒已经有排演差不多的了,所以剧目的影响实在持续了很长时间。   京城的男女老幼一干观众,虽然十分不舍金雀离京,但他们更兴奋,纪霜雨要率着两个班底去沪上演出了。   从来天下布景学沪上,可此番,万一,也许,说不定,沪上也会学起京派布景呢?!光是想想,就让人心动啊!   ——京派这俩字已经是传得很广了,从前说京派,指的只是京城演员,京城观众等等,毕竟他们的布景也就是老一套守旧。   如今在京城说京派,多说京派布景,所指有二。一者是旧剧舞台上新崛起的写意风,二者是白话剧舞台上突破巅峰的新写实风。   这二者,皆以纪霜雨为主导,因此混在一块儿说也无不可。   甚至好像因为他们要走这一遭,原来意见不同,甚至攻击过纪霜雨的戏界人士,也都统一看法了,自豪地表示:这次轮到沪上班社,重新认识一下我们京派舞台了!   纪霜雨他们离开的那天,甚至还有戏迷自发到门口来送行,祝他们票房大卖,马到成功。   要不是金雀婉拒了,戏迷们估计还要设宴饯行。   此时的莺歌舞台内。   瘫坐在马扎上蒋四海双手颤抖,一脸茫然。   都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接受,看着《绝色》口碑爆了,看着《绝色》票房排长队,被奉为写实风又一突破之作……   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想了很多理由,比如写意刚刚发明出来,比如大家越来越有民族自信,比如京城人就是守旧。也一直憋着一口气,要把场子找回来,毕竟写实风已在华夏叱诧风云多年了。   现在,《绝色》的上演把他的逻辑支点都打破了。   因为,纪霜雨在写实风上的造诣,也堪称出神入化了!   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真的只是在街面打杂吗?若是一开始,他就打造这样的风格,长乐戏园也能起死回生,并且,压根没有他蒋四海或任何一个沪上布景师吃饭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这样?”蒋四海对一直以来坚信的吃饭技术产生了怀疑,“难道说,我们的方向……真的错了吗?”   他甚至产生了,想去对面看看纪霜雨排的戏的冲动,新剧他偷看过,这次他说的是旧剧。从前他都只听旁人转述而已,现在却有些想去看。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美,能令纪霜雨视如此写实布景为常物。   街道外的嘈杂声,不用偷看也知道,是对面的票房又在排长队了吧。   这声音无限扩大,蒋四海想起自己发过誓,不超过纪霜雨的票房就不回去,现在这个希望似乎瞬间渺茫了。   蒋四海痛苦地捂住脸:“……我真的吃不下京城菜了,我想回家!!”   此时杂役从外头进来,神色闪躲。   蒋四海心里一跳,叫住他:“外面是喧闹什么?对面买票的打架出事了?”   杂役:“……”   杂役嘴巴动几下,不敢说。   蒋四海怒目:“你快说!”   杂役这才小声道:“对面在说,下月纪霜雨要携演员赴沪上演出……人皆拍手,大呼是京派布景将风行沪上的征兆……”   蒋四海:“…………”   蒋四海淌下两行清泪,这叫什么事,我回不去沪上,他却离京去打我老家了!   ……   现在火车买票是没有预售的,只能发车前去车站买,买完还不能退票的。   春雷剧社还能购买团体票,纪霜雨现在月薪也高了,买了和周斯音、书妄言一样的头等车厢,就这里的椅子都是鹅绒铺的,还带洗手间,离着车头最远,最安静。   进了车厢后,书妄言就热情招呼道:“没坐过火车吧,来,坐窗边。”   纪霜雨:“我俩小孩呢,吹什么风呀。”   说着就往周斯音旁边一坐,顺便把睡着的露露和雹子给搁床上了。   书妄言一脸不知该说什么,这……这头一次坐火车的,不都喜欢坐窗边么,他是一片好心呀。   周斯音心道果然,他早料到了,这位看似第一次坐火车,实际上可不一定……   书妄言也没郁闷多久,周斯音给了他纸笔,让他在车上写一章出来,车厢内一时便只有书妄言唰唰写字与不时啜泣的声音。   这过了俩小时,露露和雹子都醒了,纪霜雨一看,就别打扰书妄言赶稿,他也坐累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我带他们散散步,顺便去餐车找其他人打牌。”   书妄言痛苦地抬起头来:“其实我也会打牌。”   周斯音理了理手里的报纸,头也不抬:“写完这章再打牌,我陪你打。”   书妄言:“……”   谁要跟你打牌,就没赢过……   他用钢笔蹭了蹭自己的脸,继续埋头写稿。   纪霜雨一手抱一个娃,溜去餐车和小伙伴们一起打牌,让徒弟帮自己领着娃。他带来的三个徒弟分别是六两、陈衷想,还有个叫罗仙甫。   好家伙,他们有的白头发都有了,还比露露、雹子还小一辈,恭恭敬敬抱着俩还没一米高的叔叔阿姨。   餐车内很快有乘客发觉自己竟和名角相遇,不知多热情,逐一同他们握手。   大家聊得兴起,到最后,金雀还即兴来了一段,车厢内的气氛立时到了高潮,她声音清亮高亢,一直传到了三等座的车厢。   现在火车票价太贵了,许多工资收入很不错的人,也只坐得起三等座——毕竟真正没钱的话,是连火车也坐不起的。   三等座没有餐车、卧铺,也没有座号,全靠自己抢座位,环境和高等车厢没得比。   但听到这清亮优美的嗓音,原本喧闹的车厢竟是渐渐安静下来,连小孩儿的哭闹声也渐渐随着环境清净而停了。   车上多是京城人,京城戏迷最能欣赏唱功的,便是看不到金雀容颜,单听声儿也美了,有人小声说:“听说今日金仙去沪上,这怕不就是金仙在唱。”   还有的人大着胆子,从车窗探出去半身,大声叫好,“祝仙子名扬外埠!”   金雀也听到了,不禁露出笑容,竟也探出身子唱,声音便传得更清晰了,似乎整座火车都被这美妙的声音萦绕了。   纪霜雨扶住了探身的金雀,所见的每张脸上都是欣赏的表情,将这当作旅途中最美妙的奇遇。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还是头一次亲身看到这样的场景,因为一曲唱段,整个车厢都沉醉了,所有人都能够欣赏金雀宛转的唱腔,不会嫌这节奏太慢。   ……   纪霜雨一直待到晚上,金雀他们都去卧铺睡觉了,头等座、二等座附带的卧铺是要另外花钱的,纪霜雨把女孩送到了车厢,自己也回去。   露露和雹子都已经在他臂弯中睡着了,小孩子觉本来就多,他只觉得自己带娃下来,俩胳膊是越来越有力了。   纪霜雨进去时,灯已黑了,周斯音怕是已经睡着,他便没开寝灯,把小孩先放好,然后摸黑轻手轻脚脱换睡衣。   纪霜雨换好睡衣,坐下来换睡裤,怕是挨着周斯音了,他翻了个身,呼吸稍微一顿,便迅速伸手把寝灯打开了。   不愧是你啊。   纪霜雨本来要出声,忽而想起周斯音那荒谬的推断,便俯身下去,对着还有些迷糊的周斯音,装模作样地冷笑一声,抬起两只手:“是本无常来索命啦。”   周斯音:“!!”   离得这样近,纪霜雨都能看到他瞳孔剧烈缩了一下。   那一头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茫茫然而后紧张的神情,叫人更失却平日的气势,纪霜雨越发觉得好笑了。   接着他看到周斯音的目光聚焦,停留在了自己身上,似乎还没回神一般,直勾勾的。近在咫尺的目光让纪霜雨手指又是一麻,生出莫名的心思。   虽然周斯音猜得乱七八糟,但无可否认,世上唯独他,分辨出了“纪霜雨”的异样……   只是时代所限,与自身世界观,给出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周斯音看到他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裤子换到中途,半遮半掩下露出一截腿,笔直修长,同他面上肌肤一般,光洁如玉,在寝灯淡淡的光芒下,仿佛笼着烟云。   而他,而他近在咫尺的脸,更是清新如雪,扮鬼地抬起两只手,袖子里露出垂下来的指尖,两点琉璃般的眼睛映着莹亮的光,耀眼得令周斯音心跳更加速,比往常任何一次还厉害,血液沸腾一般——   车轮辘辘转动,微微的颠簸让这个夜晚显得极不平静。   露露哼唧一声,在被子里翻动了下身体。   纪霜雨回神,迅速起身,笑了笑小声道:“这是睡懵还是吓懵啦?”   周斯音却是怔怔拉一下被子,两条腿微微屈起来,遮住自己的异样。   ……怎会如此。   周斯音倏然动念,那些心跳难道并非被惊吓得来?   这念头才一闪而过,他心底顷刻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第三十章   列车抵达沪上, 站台上人头攒动,众人汇集后一同出站。   纪霜雨探头找来接他们的人,按说应该有三拨人。昆仑书局在沪上的分局应来接周斯音和书妄言, 于见青的师兄会来接春雷剧社,再有就是邀约金雀的老板, 即徐新月的同族亲戚。   大家都盯着出站口人群中的牌子, 找关键名字。   “哎,是那个吧?欢迎纪霜雨老师来沪。”大徒弟六两眼尖, 指着一处说道。   足有十来人, 有男有女, 手里张着接人的牌子。   纪霜雨:“应该是哦,怎么派那么多人接应,怕我们道具带得多吗?”一些比较便携的道具、行头, 自然都是要带上的。   六两把露露阿姨交给陈衷想抱着,自己走到那群人面前接头,因为里头好像都是青年人, 便问道:“咳咳,你们是魏老师的学生吗?”   魏老师就是于见青那位师兄魏可声了, 也在高校做教师, 主理学生剧社。   这几人对视一眼,倒是一脸疑惑:   “我们有姓魏的老师吗?”   “没有吧。”   “学校是有, 但不教我们呀……”   六两一脸懵:“你们不是来接我师父——纪霜雨老师,还有春雷剧社的同学吗?”   “哈?不是呢!不对不对, 我们是接纪老师的, ”这些学生赶紧道,“但我们不是那位魏老师派来的,我们是沪上大学的书法爱好者!看报纸上说纪老师今日来沪, 特意来欢迎他的。”   “您是纪老师的徒弟?他在哪儿?”   我去,原来是欢迎我的,这可有面子了,金雀在这儿都没戏迷接。   纪霜雨也听得到,走了上前,把帽子掀开一些道:“我说怎么这么多人。”   学生们眼睛明显一亮。   “纪老师!”   “终于见到您了,纪老师。”   纪霜雨笑道:“谢谢大家,你们叫纪‘老师’,我真以为都是接春雷剧社的。”   “那是因为咱们都临写您的字帖啊,学校人手一本,学您的字,您不就是我们未曾谋面的老师么!”   这可真会说话,纪霜雨笑着看到他们中还有几个不像学生样的,问道:“这几位也是我的‘学生’?”   那几人面面相觑,有些羞涩地迈出一步:“霜导,我们都是京城人,在沪上工作或学习,都加入了霜迷会,特来欢迎您的,与这几位同学遇到——祝您在沪上演出成功。”   纪霜雨:“……”   好家伙,这组织居然都发展到外地了……!   纪霜雨只得道:“那就谢谢你们了,那个,来都来了,大家伙儿中午都一起吃饭吧。”   实在太淳朴了,这些学生和粉丝都不知道他们坐的哪班,火车具体什么时候到,只看报纸上说应该是今天到,就来了,肯定等了挺久。   接站的人俱是欢呼,他们原以为迎接时,能和纪先生说说话传达心意就很不错了。   书妄言自己就不太喜欢和一堆人聊天,他站在稍远处感慨道:“纪鹤年还是善于交际哈。”   说罢也没人回应,转头一看周斯音在低头沉思。   这又发的什么呆。   “哎,接你们的人到了没?”纪霜雨走过来问了一句,“我这里好多人,看来得订个大酒楼了。”   “宝铎兄可能在想哪个酒楼够大吧。”书妄言打了个哈欠。   纪霜雨也好奇地戳了下周斯音:“干嘛呢?”   周斯音竟不敢看他:“没什么。”   他从昨晚醒来,就一直没能再睡着。   被自己震惊了大半晚啊,睁眼到天明,下了火车还在晃神。从前,便是再难的事,也没叫他这样辗转失眠过。   他对纪霜雨——   难道,抱着异样的心思?   真是怪异,纪霜雨也就是……好看了点,但也是男的。   可缘何如昨夜那般。近日胆子愈发小,时而剧烈心跳,莫非也俱是……   “哎,哎,怎么又走神了,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纪霜雨关心了一句,他知道有的人认床,或者睡眠浅,在交通工具上就是睡不好。   至于纪霜雨本人?带孩子太累,哪里深思,便香甜地睡了一晚。   周斯音胡乱应了。   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不知所措,茫然,心乱,不知从何解……   周斯音飞快看了纪霜雨一眼,不由长叹一声,“唉!”   待再抬头,便见旁人包括纪霜雨,都因为他一声叹气看过来,周斯音也顾不得了,心事重重地道:“也不知此次来不来得及拜访沪上城隍庙。”   这种情况,他得去烧香问问啊!   纪霜雨:“……”   ……当他没问。   ……   纪霜雨一行和所有接站的人都会和了,前往饭店,直接包了一个厅聚餐。   于见青的师兄魏可声,和纪霜雨见面后就握手道:“久仰!久慕君书,也曾购入字帖。不想后来从师弟书信中,看见转述纪导演作品,真心向往之,恨不能立刻前往京城请教。好在纪导演答应了来沪上。”   纪霜雨客气了两句。   魏可声的学校剧社在沪上还有那么点观众群,但归根结底,他们这一派也是洋派,受众多是有知识的人群。   所以,魏可声的仰慕,目的很明确,就是针对纪霜雨在写实上的成就,当然,也对其所说的大众化、华夏化有兴趣,于是邀请他们来。   “只是不巧了,维克多先生去看京戏了,说要看看华夏的本土艺术,因是位名角的票,难得买,今日怕是不得见。”魏可声惋惜地道。   维克多就是他去信时说的,从欧西大学请来的戏剧专家,前些日子就已经抵达沪上了,他们自然招待其看了些本土艺术,没想到维克多先生还挺感兴趣,又买了票去看。   “没事,咱们华夏规矩,台上见啊!”纪霜雨觉得看完作品大家再交流也好,“对了,这沪上我可没来过,也不知我们在这里行情如何,诸位可以给说说吗?”   “这个鄙人是做了功课滴。”邀请金雀的那位老板叫徐旭,虽然和徐新月沾亲,但他谈起生意要爽快多了,纪霜雨和他交流过,也达成了一致,争取一次把钱赚回来。   徐旭在沪上开设的影戏院,是又演戏曲又放电影的,虽然不是头轮电影院,但据说斥资买了昂贵的有声放映机,也可见他和徐新月不一样,是积极跟上潮流赚钱的。   此时,徐旭拿出了一叠报纸,笑容可掬地道:“本埠新闻界多有提及诸位此次赴沪之事,我觉得极好!”   于见青也赶紧挤过来,把报纸排开一看。报纸上关于各类影戏的广告部分,足足能占到四分之一版面,还不包括谈论这些作品的新闻。   【京城新星名旦金雀“金仙”者赴沪演出,本报转载美人照一张,新戏大有可观!】   【金仙以仙子神韵闻名京城,是世间少有之品,此番来沪,观众可一饱眼福了。】   从来报纸上广告最多的,就是各类影戏,关于他们的新闻也是最多的。因沪上看戏,第一看容貌,第二看舞台,第三才看唱功,所以提起金雀,多是谈论她颇属难得的美貌。   金雀的照片还是很吸引人的。   但有谈及舞台的,却远不如京城报上那样鼓吹了,多数轻描淡写。现在的沟通说方便也方便,但还没有后世那样毫无障碍,大家看到多是本地报纸。   名角的名号能传到沪上,但没来这边淌过江湖,宣扬了解的还是不如京城本地。   在京城,早就没人敢说沪上布景是天下无双了。   可在沪上,还是会被质疑——   【又及,书学名家纪霜雨为导演一职,将带来所谓写意式样舞台,据闻曾在京城创下演出记录,连演月余,或可一看。】   【纪霜雨于京城战败闽帮布景意匠蒋四海,京中一时奉为行首,此来似有雄心。可惜蒋四海并非闽帮头号人物,布景界更有数派高手,所谓写意风者,在沪上能否创下佳绩?】   【舞台据称是京派新兴风格,守旧写意,不知会否影响金雀演出效果。】   因为字帖的发行,学生几乎人手一本字帖,纪霜雨作为书法家倒是扬名了。可沪上新闻界,看上去对他的舞台设计,不少还是抱着怀疑态度的。   ——也有说好话的,要是仔细看,基本都和昆仑书局沾关系。   戏剧是要亲眼观看,感受才最深的艺术。   沪上的记者编辑们,便是看到京城同行的吹嘘,在难以想象实景的情况下,还是没法立刻产生认可,他们自己平时也没少运用夸张手法。   何况这里还是蒋四海的大本营,他们能看纪霜雨顺眼么。   再者说,两边观众爱好嘛,本来也不太一样。   多少京城名角来了沪上还不是折戟,这个地方,不是那么好征服的!   还有少数提及春雷剧社的,兴趣倒还高点,因为他们是这边的高校请来演出,而且据说是更加创新的写实风——这个更符合沪上惯来的审美,让人好奇还能怎么再创新。   于见青虽然是新剧人,但他早已视纪霜雨为自己人,他自己也看了,纪导演布置的京戏也是绝佳的,具有开创性的。   “这哪里极好了!有些个记者,没有眼见之实,便妄加揣测。守旧是守旧,写意是写意!”于见青为纪霜雨叫屈,还不满地看着徐旭。   商业剧界便是这样了,无论新剧旧剧,生意是第一的,能兼具艺术性那固然好,但一定要选择,当然选赚钱咯。   “哈哈哈哈,于老师误会了,鄙人不是那个意思。”徐旭笑道。   纪霜雨也道:“我认同,我也觉得极好。”   在于见青不解的眼神中,徐旭说道:“我不是指他们说得极好。纵然有些误解,但是您看,这么多新闻,不管是夸是中立,但极少贬低的,都在关注金雀女士的演出,这样咱们宣传起来就省力很多了。只要人能走进剧院,不就看咱们的本事了。”   于见青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极好,他们看的是关注度,反正口碑在上演后自有分辨。   纪霜雨点头,“嗯,沪上戏剧由来是全华夏效仿之处,自有过人之处,我们也不能指望这里的记者,二话不说就帮咱们吹捧吧。有不了解、怀疑是肯定的,咱们在京城连演月余就是很了不得,但听说沪上红火的剧,能连演上几个月。”   魏可声虽然不感兴趣,但懂人情世故,当然也要跟风说几句好话:“两部剧既然都出自纪先生之手,肯定差不了,沪上观众也向来是很具审美的。”   “哈哈哈哈是极,而且咱们开篇极好,以金雀女士的本事,票房我想差不了。”徐旭看到本人后,对他们的信心是越来越有了,心里想着,这怎么着,也得连着演一个月吧?   初次来嘛,保守一点想!   再则,京城名角赴沪,多要拜码头,请报界、票界的人士吃饭,如此他们也会竭力宣传。但金雀是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拜码头的,这么些报纸,收集的都是她来之前的新闻。   想到这里,徐旭不由感慨:“说起来,这个新闻阵势,很少名角能有,别怪鄙人说话直接,若非知道金雀女士没演出时,都是闭门学习,又是我从下火车便接到饭店来……我几乎要以为您和本埠新闻界的名流何时结交了!”   纪霜雨:“……”   周斯音:“……”   其他人:“……”   这一枪中的,今天有戏迷来接,但不是金雀,而是纪霜雨的。   也的确有人和新闻界大佬结交,也不是金雀,还是纪霜雨……   ……   聚过之后,大家入住酒店,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沪上,于见青倒不是,便有人央着要他带去逛逛。今日不去,明日就要开始排演几日后的演出了,怕是没时间。   于见青也邀请纪霜雨去,“纪导演,我带你看看外滩的夜景啊!裘先生也去看呢。”   纪霜雨刚想拒绝,疑惑地道:“裘先生是谁?”   三五步开外的书妄言:“???是我啊朋友!”   纪霜雨:“……”   纪霜雨:“对不起对不起,老以为你就姓书了,你叫裘树人么?”   “树人?做个人吧你!”书妄言连翻白眼,“我叫裘峻生!你到底去不去呢?”   “谢谢,不看了。”纪霜雨靠在酒店大堂的柱子上道,旅途疲惫,他是不太想去看什么夜景了,又不是没看过……还不如和周铃铛在酒店聊聊天,有意思多了。   两人离开后,纪霜雨看也不看站在旁边的周斯音,说道:“不准说话,不准瞎猜。”   他察觉到周斯音的视线了,他觉得这位朋友开口又要迷信了!   现如今是不必在周斯音面前装了,可还是无奈得很。   周斯音欲言又止,他方才看着纪霜雨,并非在想什么迷信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是看看。   纪霜雨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明日排练完,我们去看电影吧,这个据说是近来票房很不错的西洋影片。”   周斯音:“……!”   这一颗心脏又快速跳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两张票,单独看影戏?   时下青年约会,就喜欢去看影戏。   纪霜雨,难道……   他到底什么意思??   周斯音恍惚地抬手接过电影票,只听纪霜雨说:“我暗示徐老板送的,去他们剧院观看电影。平日都是你请我,今日我请你。”   实话说,早想去看了!   他本行就是电影导演,如今在戏曲、话剧方便都谋得职位,生活轻松不少,倒是对电影也蠢蠢欲动了,打算去观察一下现在的电影。   不过,他特意留了个梗,竟没听到周斯音吐槽——送的票,哪能算纪霜雨请的。   周斯音哪里顾得上吐槽,他还沉浸在思索之中,回忆纪霜雨说那句话的每个细节,恨不得一字一字掰开来分析。   正长考,分局派来的司机快步走进来,小声告诉他分局有人想邀请他去玩乐,顺便畅谈一下他之前来信提及的另外一件要事。   “我不是说了,今日便散了,明日办公室见吗?”周斯音冷声道。   司机尴尬一笑:“这……他……我们还以为您有兴致,而且实在,关心您说的新部门……”   “没有,没有,回去!”周斯音随便打发了人,无语地摇摇头。   纪霜雨嬉笑着道:“也不能怪他们,这就是人生三大错觉之一:领导很欣赏我。”   这个纪鹤年,真是促狭!   周斯音也不觉回神,重拾精神,“又是这人生三大错觉?说来在京城时,你也说过一条:别人的工具比较好用。那这三大错觉,我倒是听了两条了,还有一条是什么?”   纪霜雨:“还有一个最好笑,他(她)肯定喜欢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斯音:“………………” 第三十一章   次日, 天宫剧院。   这就是徐旭的产业了,仿照的哥特式建筑,里头席位总有一千左右, 兼具放电影和戏曲演出。它还不是沪上最豪华一等的影院,因此是个二轮影片。   现在的放映方式很多种, 其中按轮次放, 是效仿的国外。影片现在头轮影院放完,再去二轮影院, 而后三轮影院。票价也是头轮最贵, 依次递减。花钱多, 才能看到最新的影片,享受最优秀的影院条件。   纪霜雨本来以为周斯音不会来了,昨日就一直精神恍惚的样子。   晚间听了他的笑话, 周斯音也没笑出来,还兴致缺缺地离开了,也不知什么心事。   结果到了今日, 周斯音还是准时到场了。   怎么能不来,周斯音想, 总是要继续弄个明白的——究竟弄明白什么, 之后要怎样,他一时也不好说。反正, 反正这电影票都有了,不好浪费的。   “你们见面会筹办得还好吧?我今日跑了两处剧院看舞台和设备, 这里的设备真是好多了, 两家有转台,虽然都是手动的,但到时候真是方便很多。灯具也好, 白炽灯、真空泡都有,还有柔边聚光。”纪霜雨感叹了一下,前阵子真是简陋惯了,现在看个手动转台都能感动。   “我这里也还好。”周斯音答道,是真的还好,他因为都在思考自己的私事,没怎么严查分局事务,也没责备他们昨日烦人的行为,只是商议了让沪上分局成立新部门的事,下属都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那就进去吧,这部电……影戏票房还挺好,看样子是满座。”纪霜雨拿的票,片名是《兽国奇遇记》,西洋引进的。   “确是近来票房最高者,我分局中也有几位编辑爱看,一周要看两三次这类型的影片,这部都重看了两次。”周斯音今日正向下属了解影戏市场,正好答得上来。   茶房引着两人落座,放映前,打在屏幕上的是医药广告,静止的画片。   广告嘛,到处都是有的,就是影片说明书上也都是大片的广告。   这广告静止不动,播放着广告歌曲,有观众烦躁地表示:“处处皆是广告,真是烦人极了!”   和他同来的人示意他小声些,“现在还放着音乐,不像从前,单是烦人的医药、烟草广告。”   纪霜雨小声道:“怎么没人拍点广告短片?”   这活动起来的广告,怎么也比纯画面,乃至带音乐的要吸引人多了。   周斯音道:“也是有的,但同样不怎么招人喜欢,也就没多少人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纪霜雨想了想,按现在国内的拍摄水准,怕不是找人照着静止的念一遍就算了——后头中场休息时他也看到了活动的,确实和他想得差不多,十分单调,也没人稀罕看,都等着精彩的影片。   不多时灯已暗下去,纪霜雨就观看起这时候的爆款影片起来。   兽片,就是这会儿很风行的一种类型片了。因为制作水平有差距,现在西洋影片都高出国产影片一截,这种兽片国内没法效仿,就更火爆了。   主要内容,其实就是拍摄丛林、野兽的景物,或有南极北极探险,非洲部落风情,都是现在的人了解甚少,比较原始的地方。在这个基础上,再添加一些简单故事,用上刺激镜头,便成了一部影片。   民众都很喜欢看稀奇,就是周斯音他们单位的编辑,也喜欢去看看,了解动物知识。   纪霜雨了解历史上有这类影片,他所在的世界,最早的《人猿泰山》《金刚》也就是这个时期出现的了,可以说是幻想元素更重的兽片。   以纪霜雨的目光来看,这简直不能更粗糙了。但考虑到内容事物的陌生新奇,也难怪观众津津有味。   纪霜雨只为大概了解一下现在的市场,热门影片都是什么水平,看了一会儿也就没兴趣了,心想,这我得加入抢钱行列啊,去哪里找个冤大头投资我拍电影呢?   纪霜雨看电影时,周斯音就不时偷偷看他。   不经意转过头时,那荧幕上恰好就是一只鳄鱼张大嘴,咬住一只喝水的动物,整个影院都一片惊叫之声,胆小的观众还捂住了眼。   也差点把周斯音吓到,幸好他胆子够大为人够镇定。   周斯音定神,再次偷看纪霜雨,不想纪霜雨正偏头盯着他!   周斯音:“!!”   这回真吓了周斯音一跳,幸好剧院里看不太清面孔,他不觉有些唇干,舔了舔下唇,“……做什么。”   “哈哈哈哈。”纪霜雨却诡异地笑了两声,“过几天再说。”   周斯音:“???”   干什么??总觉得不太妙?!   ……   纪霜雨虽然带了徒弟来,但到了沪上,难免和他们剧院原本的工作人员合作。这里的人员职位比京城分派要细致多了,绘景的、置景的、设计灯光、负责音响的……   他们这些人,原本以为纪霜雨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属于布景师。见了本人才知道,人家这个导演,还真不是单纯的布景师,要负责全台,一统风格的。   所有人的活儿,这位纪导演好似都心中有数。   舞台不同,自然要重新排演,好多道具都是从京城拉来,不必重新制作,但不便携带的还是要重新做,加上要留足宣传期,因此耗费了一些时日。   就纪霜雨那些书法得来的便宜学生,起了相当大的宣传作用。   学校里基本人手一册字帖,互相说说是那位纪先生来演出了,大家都知道。而新剧一大观众群体,本就是学生,再则学生还有家人朋友可宣传。   再加上昆仑书局和书妄言也不遗余力帮忙打广告,前三日的票,开售后便卖得一干二净。   ——其中,春雷剧社第一日的首演票是不对外发售的,他们主要是受邀来和这边的高校剧社交流,一共也不会演几天,第一日更是只对学生发放试看戏票。   在定演出日的时候,纪霜雨就曾问过,需不需要错开两边的演出,这样他可以分开坐镇。   金雀却表示无所谓,学生们比较没底,至于他们,在京城都排演多久了,叫六两哥看着舞美流程不就行了。   就金雀这个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纪霜雨一想也是,六两跟在他身边最久,他问六两有没有信心,有的话,他在海报上把六两的名字也写上去,你就是我副导演了。   六两一听自己还能上海报,腿都打战了,但雄心壮志也不由生起来了!   海报啊!   你几时听说检场人能上海报?   别说海报了,就是那些正经的布景师,都不是各个能上海报。最早有海报上,写上“布景意匠某某”时,报纸上还当新鲜事登了呢。   纪霜雨也是在排《绝色》时,才以自己的名气,在海报上有了一席之地。   “可,可以!”六两站直了,“师父您看好了吧,我都熟了!”   “那好,咱们这写意布景在沪上第一次亮相的现场,可就交给你把握了。”纪霜雨拍拍他的肩膀,“来,我来把徒弟名字写海报上。”   他亲自动笔,把六两的名字填了上去,写在海报《洛阳春》上。   现已过了春节,演应节戏《感应随喜记》就没有很大必要,这里面各路神仙太多,偏热闹。但这段时间,纪霜雨还改了其他几出戏,从中选出比较凸出女主角的一出,在沪上演出。   《洛阳春》又叫《一落萦》,说得是唐时洛阳女子罗锦屏遇薄情郎,你既无情我便休,还要找个小狼狗,又携手除贪官、赈灾,最后得到册封,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故事。   唐时风气开放,罗锦屏的做派也很是果断,虽然是传统戏曲,但符合时下呼吁女子自立自强的流行,因此尤其叫女座。又有优美唱腔做工,受众很广。   ……   初八。   《洛阳春》于天宫剧院首演。   同日,《绝色》于重光大舞台首演。   两个剧场相距并不远,同在外滩。因首演性质,重光大舞台往来皆是学生,天宫剧院则是男女老幼都有。   纪霜雨身处重光,开演之前,观众还未进场,于见青和魏可声就给纪霜雨引见了一下他们说的那样欧西学者维克多。   纪霜雨的口语和维克多交流是毫无障碍的,两人握了握手,纪霜雨说:“听说这几日阁下都在观演华夏传统戏曲,那明日可以去看看我排的另一出京戏。”   “一定,”维克多四十来岁,褐发褐眼,戴着眼镜,笑起来现出深深的法令纹,“我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华夏戏曲中,虽然需要翻译解说剧情、动作,但我觉得,实在太奇妙了,深受启发,我非常愿意多看几出优秀的戏曲!”   “沪上的机关布景戏,就是维克多先生看了也觉得场面宏大。”于见青的师兄魏可声说道,虽然他是排新剧的,也是请维克多来指导他们的新剧,但作为华夏人,神情里还是不由多了点自豪。   而今西风东渐,但欧西之人,对华夏的了解却还很少。老外没见过华夏戏曲,都觉得新奇,便是维克多这样的戏剧专家,也产生兴趣,连看了好几出。   维克多笑道:“其实比起机关,我更惦记的,是你们特殊的戏剧观念。”   魏可声反应过来:“先生是说写意式的表达?不错,这是我们华夏戏曲独有的。”   在西洋戏剧表演方式中,有个“第四堵墙”的概念,意指角色生活在四堵墙之中,观众是通过第四堵墙观看他们的生活,角色是看不到观众的。   维克多和他的同门,近年来觉得戏剧也发展到了瓶颈,一直在探索是否能推倒这第四堵墙。   但是在华夏,为了指点这里的新剧而来的他,看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体系——   纪霜雨听了,随口道:“华夏戏曲,不相信第四堵墙,也不去打破第四堵墙,在戏曲舞台上,根本不存在这堵墙,甚至要对观众自报家门呢。   “而且,和你们的客观时空不同,在台上,戏曲演员身上是带着景的,景随人动,拥有绝对的时空自由!三五步行遍天下,一转身时光陡变。看起来固定的程式化,其实蕴含的,是更为巧变的灵动。”   维克多眼前一亮,“没错,正是这样!”   他琢磨着只觉得很妙,这位年轻的先生,听起来对国外其他表演体系有所了解,对戏曲的了解也很透彻,能以学术性语言精确归纳出来。   这些日子他深受触动,一直在思考,但这位先生竟好似早就想通这里面的关键了。   “那就更要看看我们的戏的,我们的布景更漂亮,更有华夏写意风味。”纪霜雨不遗余力地卖票。   “现在正在首演,叫《洛阳春》,你去买明天的票还来得及,可以学习学习,对你们的戏剧理论、表现力很有帮助哦。”   纪霜雨说到让他们学习,非常正常的样子,一脸我在好心提醒你——有的西方戏剧流派借东方戏剧以作变革,就是真实会发生的呀。他们发展那么多年了,也盼着有点新东西能改变。   旁边跟着的学生听到这句,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魏可声同样面带兴奋,因为他们发现维克多一脸认真,是真的在赞同!   “好的好的。”维克多想去看看纪先生所说的,更具写意风味的戏,他还特别想和纪霜雨再深入聊一聊东西方体系的差别,真是令他太有启发了。   可惜这时候观众已经陆续进场,维克多只能惋惜地再次和纪霜雨握手,期盼再一次交谈。   纪霜雨、于见青去后台,维克多和魏可声也入座了。   魏可声一想到方才纪霜雨和维克多说的那番话,心潮仍有些澎湃。   这位纪先生真乃能人,他们把维克多先生请来指教,倒被纪先生点拨了——还是借本土戏曲,哈哈,妙,真是太妙了!妙得他都想立刻给报纸投稿说说这场景了!   魏可声正在乐呢,就听到维克多不解地说:“魏先生,这几天我一直有一点没想明白。既然你们拥有这样的艺术体系,为什么我在你们学校排的戏剧里,却看不到受影响的痕迹呢?   “一开始,我想这是你们的多元化,向不同方向排演。可是看着看着,截至目前,每一出都没看到。但你们身处华夏,应该很容易受到影响才是吧。”   他疑惑得样子,也在显示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怎么会有人不被那种独特的戏剧观念影响?   魏可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话,一时间笑容有点僵了。   华夏新剧发展以来,在摸索的道路上,去改良戏曲,去学东洋新派剧,去照搬西洋写实剧,他们这些学校排的戏,也都是还原模仿西洋戏剧,完全的欧化。   独独,没有去汲取戏曲写意的特性。   就连这次邀请纪霜雨他们,也是听闻彼之舞台,拥有更写实的布景。   于见青在信里,除了写实的创新,也提及是否可以参考戏曲的写意。魏可声当时并未上心,因为完全理解成了那种改良京戏,他是不认为那能称之为新剧的。   甚至刚才听他们聊起戏剧理论,他都还没醒神,直到被维克多这么一问,好似一层薄膜被戳破了。如被当头棒喝,再思考这个问题,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是啊,师弟都想到了,搬演本土的故事,反响也很好。那么本土的艺术,我们又为何不能参考?只是因为它看起来陈旧的程式化?   可为何外人,反而能从这程式化中看到妙处,便是纪先生,也对其很是骄傲的样子……   我们的探索的道路,果真应该加入新的方向?可是,到底要如何参考这元素呢?   ——转台的声音咔咔响起,打断魏可声纷杂的思绪,戏剧已经快要开场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绝色》上演之前,会加演一出特别为沪上排演的独幕短剧《黄包车》,因有转台,到时切换成《绝色》也很方便。   面幕拉开,只见舞台上竟是一幅长长大大的“电影胶片”,显然是三合板涂装后搭建而成的。   这个特殊的道具,把舞台拟成了电影,在里头,则是立体置景,一道质感真实的石砌框架、乌漆厚木大门,并几面墙。   虽然只是一道门几面墙,但凡是在沪上生活过的人,便能看出来,这是沪上弄堂的入口。   还未等大家自己琢磨出来这质感为何如此逼真,冷色的氛围灯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报童的吆喝声、无轨电车的叮叮声,已经把梅雨季节的沪上之风,吹到每个人面庞上。   趴活儿的男子站起来,拉着黄包车在胶片间穿梭,一个亮相,极有精神,把人物的神气给演了出来,叫不少人眼前一亮,同时感觉到隐隐的熟悉,又说不出来。   ——直到他拉着车跑几步,便当是时空不断转变后,众人才意识到,那种熟悉来自戏曲。   借鉴了戏曲之神,但未用夸张的程式,只是借鉴戏曲演员的精神韵味,融合步法眼法,外化了演员的情绪!   那几步转移时空,就更不必说了,但配合上转台上胶片的移动,这一幕毫无违和。沪上影戏,本就出名,加上后头弄堂,正是一股沪上风味。   便连此剧的灯光布设,也抛却了模仿环境,而以简单的艺术性光色来展现人物。   写实的布景作为支点,以空间意境、蕴含戏曲精髓的表演写出意来。   在惊艳的仿西洋艺术形式作品中,被内里蕴含的本土文化打动,开幕后,在场的学子久久不能言语。   维克多兴奋地转头对魏可声道:“魏先生,看来你们在京城的学派,还是有从传统戏曲中汲取风格。难怪你们说学戏,是在京城。”   魏可声也无暇纠正这一句学戏在京城,单指的是旧剧。他盯着舞台之上已经痴了,和现场的每个观看者一样,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   几乎同一时刻的天宫剧院,同样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清。只因大幕方才拉开,所有人看清了台上优美的布景。   几枝梨花交错于底幕,纱幕上缝制的仿真花瓣制造出了落花随风之景。   长长的旧式回廊,并一桌二椅,灯光如树影,美人立于廊下,只寥寥数景,现出洛阳之春,梨花开时,清雅的美人携酒为梨花洗妆的风俗景象。仿佛能嗅到“清香来玉树,白议泛金瓯”的花香并酒香,美得不可方物——   这个城市,开埠以来。南来北往,各国文化汇集,海纳百川足以形容其特点。   在这里,电影、跑马、跳舞厅等舶来娱乐风靡一时,亦有十数剧种戏园并存,所谓“沪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   沪上的观众,他们接受时髦的西洋之风,也能够欣赏华夏本土古典的传统之美,这是深植血脉中的爱好。   他们爱热闹的机关,但更爱真正的美人,若有艺术性绝佳、绝配之美人与美景,岂非完美?   是以有此夜,京派双星闪耀沪上,交相辉映!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随机抓一个冤大头做我的投资人! 第三十二章   “金仙”之名, 沪上亦久闻。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时下有小道消息称金雀素颜平平无奇, 实在靠别致的妆发,与纪霜雨的光影之术塑造为美人。   可赏遍美人的沪上观众见了其真容, 也是大为惊艳的。便是妆容可以化出来, 通身的仙气却化不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雀扮演的“罗锦屏”连一身裙服, 也比旁人看起来要飘逸。   ——这一点, 当然有赖于在做行头时, 纪霜雨叫裁缝把原本七八分的褶皱改成了四五分,看上去便更有所谓仙气了。   罗锦屏被薄情郎抛弃后,也有消沉, 可偏让她遇到小吏贪墨,灾民被欺害,心里憋着一口气的罗锦屏, 仗剑行侠,倒醒转这才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她生得秀丽柔弱的外表, 一口一个“奴家不敢”“哎呀太可怕了”, 结果次次反手就把炮灰抽飞,押运粮草的小军官也被她调戏得面红耳赤。   唐时风气开放, 这样的做派,与健康矫健的身手, 倒是更符合当下审美。   观众看到仙女一般的罗锦屏撕炮灰揍贪官, 实在深具反差的可爱。   舞台美术在其中,也是出了不少力。   一幕幕简洁、富有美感的写意式布景,让那些曾经脑补“应该就是老派样子”的人深深唾弃自己曾经的想法。那云灯打造出来高山雾漫漫的诗意, 更显出来这位布景师精通灯光布设,巧妙地将沪上人喜爱的先进科学设置融入。   只要是华夏人,又怎能不懂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精要。只要长了眼睛,又怎么能不被这样的舞美所打动。金雀同《洛阳春》,让沪上观众看到了戏曲舞美的另一种可能。   以写意为神,合理借鉴西方科技,融合一体。   这样的一出戏看完,也许没有热闹的机关,但是,太养眼了!这是另一种极致的享受!   沪上观众爱各种各样的美,如此舞台,简直是叫他们欲罢不能。   最后高潮部分,罗锦屏捉拿贪官时,伴奏也别出心裁,以唐时流行的乐器琵琶为主,应用上让时下观众还觉得十分新奇的煞弦、绞弦等技巧。纪霜雨正是受到自己那个时空,非常著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激发,请乐师改编琵琶曲,使之更为激烈。   结果十分成功,一支琵琶武曲,奏得是金戈声声,锋芒毕露,观众的心都勾住了。刀来剑往之间,罗锦屏裙裾翻飞,一举一动和着乐声,提剑斩头颅,直如仙人断黄龙!   此时,憋了许久的观众才爆发出喝彩声。   好啊!好一台美轮美奂的布景,好一曲金戈铁马的琵琶,好一个唱念俱佳,文武不挡的金雀!   惊艳与喝彩同样在另一处舞台出现——   《黄包车》虽然只有一幕,但起承转合具备,故事完整,和多数独幕剧一样,是个喜感俏皮的小故事,讲述一个黄包车车夫自以为是好心帮客人,却无意中打断一场犯罪,让罪犯无形中各种吃瘪的小故事。   除了戏曲身法,这演员似乎还讨教了丑角的滑稽本领——长期在一起排演,春雷剧社的人向含熹班的演员确实是学到不少呢。   按理说,独幕剧就是个开胃菜,但今日春雷剧社带来的这出独幕剧,对台下喜好新剧的学生们来说,显然意义非凡,短短一幕,却犹如吃了珍馐美食。   要不是不礼貌,好多人都想立刻长篇大论抒发自己的看法了。原来写意也可以和白话剧融合得这样好,如此剧目,非要新旧兼通,深解华夏传统文化之人才排得出吧!   幕落之后,今日的正餐是《绝色》,它又展现给了在场观众另一个风格的新剧。讲述华夏土地上的故事,又把写实一点做到了极致,有着浓郁的京城风味。   转台令换场变得方便。   清脆铃声放鸽天,一瞬间,从沪上的弄堂,人们来到了古都京城的胡同。   因为首演台下坐的都是对新剧多少有些了解的学生、教师,甚至维克多这样的海外专家,他们看《绝色》目光又不一样了,但是,欣赏程度绝不少于京城演出!   比方才独幕剧更要细致的布景与道具,令学生们实在按捺不住了。   “这就是京城报纸上所说,能够把物性体现出来的布景吧?竟然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真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假的……”   戏剧是无法单凭文字去表述的,在报纸上看到,和想象的,与亲眼看到的都不尽相同,只有真的在台下观看,才能感受到那种真实的震撼。   有的学生并未去过京城,却能从这一方舞台,感受到布景师精心提炼元素组成的京城!   随着表演继续,他们再看这些来自京城的同学,那真实自然的演技,就更是惊叹了。   如今沪上许多知名的新剧演员,倚靠模仿西洋电影中的角色演出,但那终究是西洋人,他们的习惯和华夏人根本不同。   那种模仿出来的演技,总让人有一丝违和感,能感觉到这是戏。   但没办法,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华夏新剧”到底怎么演才最好。   而春雷剧社的学生,是被纪霜雨耳提面命,手把手指导过的,他们的演技也许还未精妙绝伦,在维克多眼里甚至还有很多破绽。   可是,刻苦训练展现出来的,绝对是十分自然而适合华夏人的表演方式!   “原来可以这样演啊……”   “还可以借用道具动作,演出这样的效果?”   同行看演出和单纯观众看演出就是不一样,大家在欣赏之余,时时有种恍然大悟,学到什么的感觉,也更能注意到细节,包括道具、灯光等对剧情的烘托、暗喻。   越看越觉得,不行,还得再看一遍!   维克多观看需要借助翻译,但不妨碍他理解其他部分。和前些日子观看沪上新剧的感受大不相同,果然,华夏国土太大了,你以为水平仅止沪上新剧这样?   不,原来在北方另一个城市,他们的都城,还有人已经排出了这样的戏剧。而且是多元化发展,既有贯彻写实风,成熟不输欧西,甚至在舞美设计更胜一筹的风格。还有融入更多本土写意风的风格。   这些演员的演技,维克多隐隐察觉到了其他国外成熟表演体系的痕迹,又不是全然的,明显进行了本土化的融合。   当剧情开始进入人物关系的爆发节点时,翻译开始疯狂冒汗水。   这么些人物,他自己记得都有点混乱,还要翻译给维克多听,什么这俩人抱错了,那俩人本来是亲戚关系但又恋爱了,再加上东西方对亲戚的称呼不太一样……   翻译:让我死吧!!   最后听得也很累的维克多同样摸了一把汗,“算了算了,看完再捋。”   家庭剧受众的确是广,其狗血纠葛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别看学生们老用英法语言演出欧西剧目,在排演成熟的《绝色》面前,还是诚实地一头栽进去了。   看到后面,绝大多数学生其实已经顾不上去分析这里头的手法了,完全被剧情吸引。   尤其是这不是纯粹的狗血,主角是有成长,思想是与时代潮流契合的。   最后落幕之时,掌声足足响了五分钟。   到演员出来谢幕,这掌声便又再翻了翻。   沪上高校剧社的学生站起来高喊:“好样的!这应当是我们该排的新剧!”   “写华夏之实,述社会故事!”   “开场的独幕剧,恰到好处地融入了写意特性与戏曲身法,也很值得学习——”   “同学们,咱们下月也搬演这出戏剧吧?”   魏可声也是头一次看完,他和师弟交流多,也知道这个剧本内容,但真正看到搬演在舞台,效果还是大大不同,涉及到演员演出方式和舞美等等因素。   魏可声激动得完全忽略了维克多,自己就冲到台下去了,冲着台上的于见青大喊:“见青,你们定要多留几日,容我们镜鉴啊!”   春雷剧社本来只打算演五日的,但魏可声一看就感觉了,这不行,五日完全不够的啊。   看到沪上的观众也被征服,于见青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他们在京城演完之后,各个剧社也是跑去学习,然后自己照着排了,也在努力研究这种新的风格。   而且今日,他们还把融合了写意形态的独幕剧带到了沪上!   这么多新鲜东西,五日可能真的不足以消化。   于见青在台上大声笑道:“好啊师兄!我就说了吧!”   ……   这一夜后,维克多还迫不及待地去天宫剧院,观看了《洛阳春》。   他原以为,自己在沪上看了那么多场华夏戏曲,已经是大受触发,昨晚又遇到很叫人欣赏的华夏式话剧《绝色》,情绪很难再特别高涨了。   谁知道,第二晚他还是被惊艳了。   结束之后,维克多仍在回味,昨天还在想,看完这出戏后,要再花几天重看《绝色》,捋清楚里面的人物关系,还有看看空间布局、灯光设计等巧妙手法。   现在,他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分配了,这一出《洛阳春》他也想再看几遍啊!   “惊艳的艺术品!”   台上有些让维克多想起极简风格,但写意式更具有东方神韵,没有大开大合的机关,每一处只让人觉得优雅极了。   这样的舞台,把诗歌舞一体的华夏戏曲打造得愈发美轮美奂!   原来,它还可以更美。   这几日下来,维克多已经对华夏戏曲基本知识有了解,也在开演前看了剧情介绍,他沉醉在这东方艺术之术,只觉得一直以来执着的瓶颈都松动了,灵感在涌动。   对于回去之后要排的戏剧,他已是有了新的想法。   .   初八之后,沪上报界娱乐板块已被春雷剧社与金雀占领。   【创下最快记录!开映不到五日,《洛阳春》票已卖至两月以后!】   【纪霜雨所导演之两部戏剧,皆为天才之作,分别展示了写意与写实之美,一切在美的基础上,只做合宜之设计!】   【美术之佳,无以复加。从一方舞台,还原古都风景故事,乃写实又一开创性突破。】   【欧西戏剧专家维克多观看《绝色》《洛阳春》后,直言大有裨益,我华夏戏曲,实令陷入发展瓶颈的欧西戏剧耳目一新,可资镜鉴!】   【《洛阳春》舞台之美,美如苏杭园林,金雀之美,美如洛神仙子,不负‘金仙’之名。】   【从《绝色》与戏前独幕剧中,笔者看到新剧延续之方向。连欧西专家也赞叹华夏戏曲之美,我华夏儿女又为何不摹借学习?】   评论太多了,光是千字以上的长评,前三日就登出来上百条!   整个沪上戏剧界,就像静水砸入了巨石,激起波澜,久不能停息,所谈所看,都是围绕着这两部剧。   华夏戏曲舞台上绝对的时空自由,这一点曾在新旧剧之争中,被新剧拥趸诟病。可是现在大家看到,这不是弊病,相反,这是华夏的鲜明特点,是足以在任何艺术形式中大放异彩的!   《洛阳春》的成功、欧西学者的夸赞让人产生民族自信,从而对《绝色》也更有信心。而《绝色》与独幕剧借用的写意元素、本土风情,也反过来让人更想看《洛阳春》了。   在这个包容的城市,观众高兴自己看到了新的美,剧社们也高兴,哎呀,又多了一样赚钱的艺术,我们得去学习学习咯!   ——然而最激动的,还要数京城的父老乡亲们。   他们翘首期盼沪上传来胜利的消息,好多人一直在关注全程舆论,实属前所未有。   待到沪上票房与口碑开出来,京城报纸第一时间大量转载沪上剧评。   【本报转沪上销量第一报纸剧评如下,金雀、春雷剧社携《洛阳春》《绝色》火爆沪上,沪上观众如获至宝!】   【京派风席卷沪上,金雀成炙手可热之名旦。】   【纪霜雨旗开得胜,沪上各界纷纷请求春雷剧社与金雀延长演出时间。欧西戏剧专家盛赞,此为任何学者看了都必要触动的艺术!】   不仔细看内容,你都要以为自己生活在沪上了,咋全是沪上报纸的内容?   这也说明了纪霜雨现在真是宛如京城人民掌心里的宝……连同行也好爱他。   虽然一开始,大家有竞争,但是后来,纪霜雨打造的精品内容,刺激观众,直接将市场都扩大了。又不吝赐教,收了几个大戏班的徒弟。   新剧那边更不用说,他们本来都江河日下了,学生剧社也是无人问津,这一出把他们都捞回来了。   只要戏班、剧社愿意一起进步,长远来看,这样的改变就是百利而无一害。   纵是现在,也其他码头看到沪上那边的成功,也朝京城的班社抛出橄榄枝,邀请跟风春雷剧社和含熹班的,去他们那儿演出。   得了这样的好,怎能让同行们忍得住,不好好夸一夸这位导演?只恨徐新月到底什么运气,抢到了这样的人才——他们自己试图模仿的时候,就发现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真是白瞎了,听说徐新月买个聚光灯还要心疼!   ……   在《绝色》和《洛阳春》在沪上取得巨大成功之后,纪霜雨每天都被沪上同行拉着请教经验,其中还夹杂着若干个戏院的老板来挖人,希望他能留在沪上。   在知道纪霜雨明确不会留下后,这些人又转而看上了六两——   好家伙,六两这才发现,名字印上海报,影响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副导演和导演,不就只差了一个字?还是纪霜雨的大徒弟,请不到本人,就高薪砸副导演吧。   以沪上老板的阔气程度,都给六两开到了一个月五百,住小洋房的待遇。   梦寐以求的待遇就摆在眼前,六两晕了好久,最后还是一咬牙拒绝了,把陈衷想他们其他俩徒弟羡慕得要死。   纪霜雨都有点惊讶,毕竟,这个价格,和六两现在的薪水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六两坚定地道:“我觉得还没学透,跟在您身边继续学,以后赚得更多!”   “哈哈哈哈哈好,不愧是我徒弟,很朴素。”纪霜雨拍了拍六两。   财帛动人心,能拒绝真是不简单。从一个只管放火彩的检场人,到打下手时主动学习,然后拜师,学其他技术,自己也担当起来做副导演。   其实六两学得还浅,但纪霜雨觉得他很上进,又能在受到诱惑时踏实下来,有长远眼光,以后一定大有成就。   魏可声那边,组织沪上剧社的人,和维克多,一起跟纪霜雨研讨了好几次。场面仿佛来传授指导的学者不是维克多,而是纪霜雨。   维克多作为纪霜雨以外,唯一的专业人才,和纪霜雨交流也是最深的。   “我很想把华夏戏曲这种艺术,介绍到欧洲去演出,只有真实地看到,才更能理解。”维克多琢磨自己一个人还不够呢。   这可把其他人给听激动了。   只有纪霜雨还挺放松,懒洋洋地道:“赴海外演出也不是容易事,先生打通其中关节后来联系我们的演员吧,彼时定会全力配合。”   他一句话,让人把先期工作完成了再去找他聊,不能说态度恶劣,但真谈不上热切……   于见青擦擦汗,看了一眼也在场的金雀,发现金雀女士比他们都要淡定,与纪霜雨如出一辙,就好像去海外演出根本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兴奋的事。   金雀确实挺淡定,不是装出来的,毕竟在此之前,纪霜雨就传播过这种思路了,她甚至已经学了英法语言……   现在把金雀独个丢到国外,她也完全能同人进行简单交流,当街卖艺赚饭吃都行,要有纪导演求职的精神啊。有了本事和自信,真的就不会慌了。   “纪先生,你真的不会执鞭沪上吗?我听说很多人都想请你留在沪上。”维克多感慨地道,“华夏有优美的艺术,也有你这样的人才,我想下一次来,会看到更成熟的戏剧界。   “我也很好奇,据说纪先生没有进行过专业系统的训练,那么,是如何将这些艺术融合起来的呢?你是否有老师,或者说,受到了哪些人的影响?”   其他人也都看向了纪霜雨,他们也很好奇,纪霜雨自称都是靠自学,但是,总应该有受到什么影响吧,到底怎么成长起来的啊,这种独树一帜的美,究竟源自何方?受到什么艺术的触发?   面对这个写实的问题,只见纪霜雨悠然给了个十分华夏写意式回答:“师我者五岳三山,问道上下五千年!”   众人肃然起敬,对传统文化理解深刻,又能融汇中西,这就是奇才吗?   魏可声内心再一次反省,自己何以一味推崇西学,忽视了数千年的积累。   维克多更多了几分“东方真是好玄妙”的感觉。   纪霜雨继续微笑。   ……开玩笑,难道我能告诉你,我毕业于二十年后成立的华夏戏剧大学导演系第六十四届?? 第三十三章   艺术, 尤其华夏的艺术,就是这样了,灵感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指不定看到什么东西就来了。还有句更重要的话,叫导演是教不出来的, 必须自己去体悟。   书本、老师能教你基础, 但作品的创作更需要情感,需要奇思妙想, 有时候甚至需要运气。   当然, 在华夏如今的情况下, 还是很需要有人来打基础的。   所以魏可声还是很惆怅地道:“听闻鹤年的钢笔书法也是家学渊源,加上自行领悟的……唉,只是……若非教职在身, 我都想赴京学习了。”   山不就我,只能我去就山了。   纪霜雨刚刚还在脑海里思考自己的母校,听他一说, 忽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像我母校那样的戏剧类学校?   他自己在京城时, 都是按照传统规矩, 收了六两他们做徒弟,不得不说这种传播速度还是太慢了。   “鹤年在想什么?”   纪霜雨回过神来, 说道:“我就是忽然想到,其实华夏很需要一个戏剧专门学校。戏曲有科班, 却也是零散的民间组织, 师徒口授心传。新剧就更无专门培训地方,专业人才屈指可数,还都是自海外留学归来的。   “咱们华夏, 完全可以像西洋那样,建立一个包含戏曲、戏剧、影戏几行,舞美、导演、演员、编剧等方面的大学,召集行内有学之士,培训专业人才。”   魏可声眼睛一亮,“不瞒你说,此事我也思考过,可毫无章法,还想向维克多先生请教,没想到鹤年和我想到一处了。”   他先前琢磨的就是新剧教学,纪霜雨把戏剧、戏曲,甚至电影都扯进来了。他一时还没想通,这纪先生对电影怎么也感兴趣。或者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属于戏剧大类?   纪霜雨思考了一下,说道:“我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想法……”所谓想法,当然是亲身经历,他自己就从华夏戏剧大学毕业的。   “我与教育部的邹部长相识,他也很关心戏曲艺术传续,待回京或许可以向邹暮云部长递函,是大有可能成功的。”   “这可太好了!我在政府方面没什么关系,这件事必要官方出面、出资的。”魏可声面泛红光,很是激动,“到时可以联合几个行业的人士,组织教师归纳本土教学方法,也引进国外的体系。鹤年的知识经验,大可撰写成书,以资参考——你是一定一定要任教的!”   “这是当然。”纪霜雨想,自己这一趟也不能白来了,做点贡献也是好的。   “办学是利在千秋之事,想必有识之士都会同意。以纪先生如今的声望,振臂一呼,至少新剧、旧剧界人士都会响应。”   在场之人都赞同地点头。   京城和沪上的水纪霜雨算是都淌平了,在京时因为收徒,和几个大班社关系也好,要是由他牵头呼吁,这两界找老师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至于电影?新剧有些演员也会跨界去拍电影,但现在倒没从业人士。   说起来,这影戏的竞争,可比他们新旧剧要大多了,不止要和国内同行竞争,国外引进的影片票房历来更高。一遇到同期大片上映,大家都抱头鼠窜。   但现在还是脑补阶段,所以大家也没讨论那么远。   维克多听到他们讨论,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可以帮你们购置海外的教材!真好,如果到时候你们办学成功,需要去欧西考察,我也促成了巡演,不就可以一并进行。”   这两件事大家都是越想越光明,兴致勃勃地幻想起来。   魏可声美滋滋地道:“我连学校名都想好了,可以叫华夏戏剧大学,哈哈哈!”   纪霜雨:“???”   ……我靠,我创办我母校啊?   纪霜雨都晕了,怎么还带提前成立的,虽然他心里的确是想着,可以按照母校的格局来办学。   ……   再说这春雷剧社原是要在沪上连演五场的,后因魏可声的要求,又加了五场。   这十场的票被抢购一空,可口碑都没发酵到巅峰,每天都有新的观众想要一睹此剧,却买不到票,这不是把人急坏了。   眼看报纸上谈得那么火热,据说连洋人专家都直呼是一大创新,看过的人无不交口称颂,广大观众哪里忍得住,全都写信给剧社,恳请他们再多留几日,多演几场,   就是外埠也有剧社来函,希望他们延长演出时间,这些外地剧社听闻消息了,可是要赶过来还需时间,更不知抢不抢得到票。   可春雷剧社到底都是学生,总不能长期耽搁在沪上。本土剧社就是要学习搬演此剧,也得花不少时间的。   十日一到,春雷剧社还是前往火车站了,要买票回京。   结果群情激动,好多市民跑火车站去挽留了,堵在售票窗口希望他们推迟几天离开。这真是从未有过之事,社员们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就这不解决,人家真能拦火车去。   于见青直流汗,带这么多学生出来,他得负责的,想了半天,只好表示:那这样,你们看,放我们一半人走行不行。   春雷剧社以学生为主,也是有教师的,留几个主要演员和老师,然后在沪上同行里找几个看了剧的临时凑上,还能演。这么边带边演,剩下的人逐一回去。   于是,沪上火车站,瞬间成了菜市场。   一群戏迷堵在售票窗口前讨价还价,和于见青商量可以留哪些演员。   此时于见青派人去找的纪霜雨才赶过来——他是没有要回京城的,倒不是等金雀,而是书妄言的见面会还没办,又多了办学的提议,他不得等着么。   纪霜雨一锤定音,留下了一批演员,包括于见青本人,其他学生被送上回京的火车。   大家车上车下面面相觑,本来是要一起回家的,最后成了一半人送另一半人。   同学隔着车窗还冲林寻芳伸手:“寻芳,你好好演出,回来我们给你补习!”   “我们等你啊林同学。”   “寻芳,别气馁,总能回去的!”   林寻芳:“……”   这日的事理所当然上了报纸,既有人批评戏迷太过激动,也有委婉表示,结果是好的嘛。   最好笑的是,沪上有知名学者看了报纸,因家中有《绝色》戏迷,自己去看了后也颇为欣赏,便主动站出来,表示可以给留在沪上的学生们补课。   反正学生们现在是晚上演出,白日温学,还挺不耽误事儿。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一个学生剧社,来沪上交流演出一次,竟造成这样大的轰动,市民不惜拦火车也要留他们演出,还叫大师文豪也倾倒,收他们为门生。   ——没错,传来传去这件事的细节也被夸张了,守在售票窗口成了拦火车,文豪本人也成了狗血爱好者。   这整出事件,又被京城的报纸大肆宣传了一番,人人皆以为是当代传奇。   .   再插播沪上周家景况。   周老太爷常年驻扎沪上,周斯音来了这里,自然要去给老爷子问安。   周老太爷看到他,就露出笑容,“你倒是有本事,把书妄言都弄来办见面会。”   周斯音无所谓地道:“他也是没防备。”   “我听说,你近来向手底下的人,打听影戏市场?”周老太爷问道。   周斯音点了点头。   他的确过问了,现在沪上什么片子最时兴,有哪些影戏公司,甚至影戏制作流程。   “想做影戏?”周老太爷沉吟一下,问道,“你是真想做,还是,只想膈应一下你二舅?”   周斯音:“……”   周老太爷一说,周斯音想起周若鹃似乎确实在忙活影戏,都没怎么冒头找骂了,他不屑地道:“没那心思针对跳梁小丑。”   他关注影戏市场与技术,可能比周若鹃还要早,所以当初才能在看戏时,一眼认出来纪霜雨借鉴了影戏中的蒙太奇理论。   “依报纸统计,影戏所占娱乐比例也越来越大,我看日后随着欧西技术发展,可能票房还会愈发高涨。”周斯音讲自己的分析道来,“如今华夏影戏剧本简陋,倒是我们书局有许多精彩故事,若是成立一个影戏部,将其改为影戏上映,岂非相互促进销量。”   周老太爷嘴角浮起了微笑,“那影院呢?如今影戏院,才是好生意经!”   周斯音道:“影戏院自然也要入资的,我想收购一些影院,主要是头轮影院,否则许多头轮影院,竟只播放西洋引进影片。虽然是为生意计,西洋影片更成熟,但这样只会使华夏作品更失却机会。往大了说,这是演绎华夏故事,为华夏发声,怎能坐视不理?”   “嗯,嗯,说得不错。”周老太爷欣赏地点头,他这个孙儿,赚钱,心思活泛,眼界,也很开阔。   他那傻二儿子,起初去忙活影戏,他以为是眼光有长进了。后来才知道,就是气不过书局被周斯音抢走了,又听闻许多投机者去做影戏,这才掺了一脚,往里投了笔钱。   而周斯音,却无和周若鹃置气的意思,而是从书局发展,与市场走向来决定,亦有自己的理念。   “好,那你放手去做,记得必要招来好导演。你看最近你那位好友,在沪上可是出尽了风头,如今人人都在说,一出戏有个好导演是再重要不过的。”周老太爷笑吟吟道,“我想,白话剧、影戏,道理是一样的。   周斯音琢磨着点头,不错,只是这好的影戏导演,一时半会儿又岂是那么好找到的……   “嗯,好的,那我先去城隍庙了,拜拜看能不能找到好导演!”除了好导演还有那一件紧要事,也得问问。   周斯音说罢就溜,让周老太爷那一脚踹空,在后头敲着手杖怒吼:“你知道什么叫科学!知识!进步!”   ……   没几日,魏可声那边又有消息了。   ——魏可声十分重视办学这件事,纪霜雨一露出来他的两条路:门路和思路,魏可声就已经马不停蹄,悄咪咪开始串联自己认识的专业人士了。   这样到时纪霜雨上报,大家一块儿联名,把握更大。便是教育部不批,他们也可以自己筹资,弄个私立的学校。   纪霜雨的意思是,戏曲人才多在京城,而新剧、机关、电影等人才集中沪上,大可以两处分校,教师定期交换。   旧剧方面他回京可以商议,魏可声也搞定了新剧同行,就是在电影方面遇到了些困难。   “影戏发展得快,我一打听,原来好几个制片公司,已经在商量联合办一家影戏学校了,没咱们新剧、旧剧的份。至于参不参与咱们的办学……也含糊得很。”   魏可声苦笑一声,影戏扩张得很快,投资规模他们都没得比,所以人家都没琢磨带他们玩。要不要赏脸,也得看人家到时候忙不忙得过来了——说实话,人家不是很感兴趣。   毕竟他们这边牵头的,都是新剧、旧剧界的人士。纪霜雨再知名,和他们行业也没关系啊。   “这样啊……”纪霜雨沉吟,“没事,咱们先准备着,以日后市场之大,一两家学校都是不够的,必能办成功。”   他记得,看校史里写,他们学校最早的时候,整个系也就一个老师,那都挺过来了,何况他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行!”魏可声也不在意了,就算之后因为师资力量缺少,办不起来影戏相关专业,对他来说问题也不大,他主要关注的是新剧!   .   春雷剧社就剩一半人,向广大观众请假两日,紧急培训魏可声的学生们顶上,自己人也稍微有调整,由熟悉的人顶上戏份吃重的角色。   因为实在紧缺,就连纪霜雨这个导演,也不得不上场跑龙套了。   “我还只在京戏舞台上跑过龙套,而且都没台词的。”纪霜雨插着腰道。   “导演的演技那么好,跑个龙套绰绰有余,本来每个角色您都给我们示范过。”林寻芳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现在的问题不是跑不跑龙套,而是扮哪个角色。   演员们互相看一眼,心里都有数,“女演员稀缺,您不得先解决难题?”   纪霜雨:“……”   以女演员的少数,新剧台上很多时候也是和从前的旧剧一样,以男子扮演女角。就是原来时空的周丞相,在学生期间也扮演过女角,而且据说扮相相当俊俏。   而在后世嘛,男演员扮女装,扮gay,也都是屡见不鲜了。   “我来就我来吧,那我来这个丫鬟莹莹。”纪霜雨很无所谓地把莹莹的戏服给翻了出来,原来的莹莹也是个男学生扮演的,所以衣服够大,“还有假发,假发呢。”   他换上了莹莹的戏服和假发,虽然未化妆,但因为相貌本就偏清丽,又十分白皙,所以虽然身量是男子,但看上去不违和,甚至十分漂亮。   结果原本促狭笑着的学生们一看,又沉默了。   纪霜雨摸了摸头发:“怎么了,不贴角色吗?”   所有人一起摇头。   林寻芳苦着脸道:“导演,你还是别扮女角了。我们这部戏叫《绝色》,于老师说杨宛风是绝色。你演莹莹,那题眼要变成莹莹了。”   纪霜雨:“……”   不能为了看导演反串,就把这出戏的氛围给破坏了。   哎,还是给导演办成女主角从前的狐朋狗友之一,公子哥儿一个吧。   过了两日,这换了部分演员的《绝色》再次上演,理所当然又是爆满。   海报上未写出这次男配角之一的演员是导演本人,但纪霜雨出场时,台下观众还是注意到了——这男演员好看!   穿着一身西装,梳着背头,和女主角的对手戏也轻佻,但是架不住脸好看,这种角色都演出了倜傥之感,让人难以厌恶。   待到谢幕之时,所有演员走上台。   有人一拍脑袋,“啊呀,这是纪霜雨吧!”   这时候,观众们才交头接耳起来。对哦,这好像是纪霜雨。   纪霜雨的名字随着两部剧已在沪上火热,流传在外的照片,则是转载自京城报纸的那两张,他和金雀上封面时所拍。那时还是脱了帽,因此所有人都看得到是白发。   不但看得到白发,还听闻了京城传来的各类小道消息,什么为爱一夜白头,孝子转瞬青丝不再之类的。   纪霜雨今日在上面演出,却是戴了假发,加上照片和真人动态总有些许差异,到了谢幕时才有人叫破。   “没错,这个是我们纪导演。因为……大家也知道,演员不足,他只好也上台了。”于见青笑着介绍道。   台下立刻响起了掌声,送给这位才华横溢的导演。   ——之前听说京城人争论过,这位导演分明有极致的写实能力,却非要先以写意扬名。以爱美闻名的沪上观众却想说,应该是分明有这样的样貌,却非要以导演扬名才对!   “纪导演,您那白发呢?能不能摘下假发给我们看看?”   有人问出了大家的期待。   “可以啊,只不过……”纪霜雨把假发给取了下来,然后才道,“我现在已经不是白发了,因为……”   经过这么长时间,他头发早褪色成了亚麻色,和顶上长出来的黑发差别也不会特别鲜明,乍看上去已无异样之处。   纪霜雨还没解释完,台下已是惊呼起来。   “白发又转黑?难道,纪先生爱上了别的人?”   “这……这,可能是情伤已愈。”   “若非移情他人,如此深的感情,怎能愈合?”   “哎?到底是不是孝子来的?”   纪霜雨大声道:“大家听我说一下,这个!是!早发性白发症!治愈拉!”   现场安静了三秒。   随后又爆发出一阵热烈讨论。   “纪先生在沪上头发变黑的吧?”   “什么意思,纪先生的恋人是咱们本地人?”   “天啊,纪先生的恋人起死回生了?!”   纪霜雨:“…………”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沪上城隍,灵验至此! 第三十四章   观众怎么这样呢??   京城的观众是如此, 沪上的观众还如此,纪霜雨就站在台口呼吁了半天,声音愣是被他们给盖过去, 当着面就脑补完了。   最后还是于见青安慰地道:“算了算了,纪先生, 咱们的观众不就好这口, 你自己不是比谁都清楚吗?”还建议他排家庭剧来着。   纪霜雨:“……你说得对。”   后头纪霜雨每场跑的龙套也不尽相同,主要是看这些学生方便。   多处外埠学校都前来观看此剧, 其中便有邻近小县的学校剧社成员, 看罢后找到于见青, 恳请他们能去县城演出。   平日里,他们的学生剧社也会演剧给当地村民看。只是这次没有那么好条件,能全来沪上观看。   ——说起来, 正是因为身处乡野,那里的学生很早就和于见青产生了差不多的想法,演的剧得让村民听得懂啊, 所以他们一直在本土化剧本。   现在看到《绝色》,希望能够把这出戏请回去演给学生、村民们看。   于见青和对方畅谈之后, 发现双方思路相似, 一时引为知己。   他找到纪霜雨,问纪霜雨的意见。   于见青本以为纪霜雨开口会问酬劳, 对方实在没有什么钱,可能只能承担基础费用, 不能像在沪上演出一般大赚。   于见青自己是不在意, 但纪霜雨是要分钱的,所以已经准备说,他来负担费用。   谁知道纪霜雨开口便道:“那你就带学生, 抽两三日去演吧。”   于见青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续,自己问道:“您不问演出费?”   纪霜雨震惊地看着他:“你觉悟这么低??”   于见青:“…………”   纪霜雨:“你们演这出戏,不就是希望每个人听得懂。村民的知识,比之城市居民更不如,你们去那里演出,不止是可以演给当地学生、村民看,更能看看剧本还有哪里不够通俗,回来继续打磨。”   于见青连连点头:“正是这样。”   换做时下追求生意的商业剧社,可能就置之不理了,但是春雷剧社所追求的也不是金钱。   “就是去县城的话,许多道具可能也不方便携带。”纪霜雨沉吟道,“你等着,我带徒弟给你做几张方便携带的软景布。”   他说的也就是用时下流行的风格绘制景片了,而且用软幕更方便携带。这种虽然没有他们原来做的立体,但够方便,也更考验故事本身,与演员的演技了。   “多谢先生了。”于见青感慨自己真是一叶障目,光看着纪先生讨薪的厉害了。也是,若是纪霜雨真不见钱不撒手,又怎会先以写意风入手。   于见青他们安排好过两日出发,也要在剧院贴告示,声明停演两日。   纪霜雨就趁这个时间,和徒弟们把几场幕布赶着绘制一下。   纪霜雨干活,露露就满场跑来跑去,嘴里还学着剧里的台词,一会儿是《洛阳春》的戏词,一会儿是杨宛风的名言。毕竟这些天都跟着泡在剧院里,耳濡目染。雹子则趴在六两的背上,睡得已经流出了口水。   ——此时的周斯音,也正和书妄言一起往剧院来。   他们刚敲定了见面会的具体时间。   虽然已经来了沪上一段时间,可这见面会时间却是一拖再拖,并非书妄言要反悔,只是沪上的文人们不停宴请书妄言,都是不便推脱的。   他忙碌于社交之中,好容易告一段落。   “哎,我可听说现在许多沪上的老板,都想把鹤年兄留在沪上,而且听说他们想办学,在沪上也要开分校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就此不回去了?”书妄言问道。   周斯音自然知道此事,淡淡道:“他都拒绝了。”   至于分校,你也知道那是分校,本校不是在京城么。   书妄言道:“那是开的价还不够高!沪上淘金不都是戏界的传统了,鹤年兄有四个弟妹,又曾经家道中落,焉知他不想光耀门楣,把从前家里的地、宅子、铺面都买回来,再给弟妹也置办产业……这都要钱的。没看鹤年兄这么拼命挣钱?要我说,指不定就被打动啦。”   即便纪霜雨现在薪水够高了,要完成这个目标也得很长时间。   周斯音却知道纪霜雨还有另一重身份,不一定多么看重从前的祖业,虽然这是时下的正常观念。更重要的是,他去城隍庙求的签乃是上上签!   周斯音倍感信心,说道:“他家在京城,弟妹也在京城上学,不会轻易离开的。”   正说着,两人已走到了剧院门口,左手边就是剧院的票房,正排着长队。   队列中有几个学生的讨论,清晰传入了二人耳中。   “……啊这,所以这位纪导演可以说是咱们沪上的女婿了?”   “可不是嘛,大家都知道了。哎,真想知道是谁哪样幸运……”   “我听说,是个女中的学生,去排演时,就相处生情了。”   “是哪个女中的?那,那纪鹤年是不是会留在上海成家了?”   “……”   这真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啊,书妄言惊叹地道:“还有这回事?宝铎兄,你看,要是鹤年在沪上也有家,那……”   只看到周斯音脸一下黑了,大步走进了剧院。   “哎?”书妄言莫名其妙,小跑着跟了上去,“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周斯音倏然转头,阴沉地看着书妄言。   书妄言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我,我可是,每天都在写稿子……”   他表面乖巧心里骂街,大爷的,每天社交完还要写,写好了随昆仑书局的渠道送到京城去。   周斯音却咬着牙道:“我没有生气。”   书妄言:“……”   他再次大步向前走,书妄言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自语道:“那就是疯了。”   其实,他们若是再听听,除了女学生,还能听到“一夜白头后我的恋人起死回生了”“我爸妈修鬼仙了”等等版本……   ……   周斯音心情很不痛快,进了剧院就四处扫,巡视每个年龄相当的女学生,只觉得这个也不像,哪个也不像——没谁看起来和纪霜雨般配的。一个都没有。   “你们俩来啦?”纪霜雨刚好也画完,把软幕拉起来晾干,看到他们,拍拍手走了过来。   周斯音幽幽看了他一眼。   纪霜雨:“?”   周斯音只觉得满腹委屈压抑,却不得说出来,但他向来是忍不住气的性子,因此只憋了片刻,就面无表情地道:“书妄言听说你和个沪上女学生相恋了。”   “??”书妄言:“……大家不是一起听说的吗?”   纪霜雨一脸黑线,“这都传得这么细了吗?”他把帽子摘了下来,“要我说啊,还是宝铎兄靠谱,你比她们都先看到我白发复黑,却没有传出来我和京城女学生相恋的消息。”   周斯音这才反应过来是谣言,他神色缓缓松了,轻蔑地道:“我想便是如此。你在沪上忙于排演与研讨戏剧,如何有空与女学生谈情说爱。”   书妄言:“……”   “我是摆脱不了谣言了。”纪霜雨听他们说了来意,立刻表示就等着你呢,“还特意来通知,那等会儿一起吃个饭,我这里忙完就好了。我正要赶制一些景片,给于老师带去县里演出。”   书妄言闻言,跑去找于见青聊了。   纪霜雨也提着工具往道具间走,“过两天再去看个影戏吧,宝铎。”   他空闲时间不多,但赶巧了就会去看看电影,皆是了解市场的一部分。于见青赴外埠,他也有空了。   周斯音一迟疑,跟着走了上去,“好……”   上回纪霜雨也邀请了他,这次又邀请,可因为纪霜雨那句关于人生错觉的调侃,他着实不敢乱猜了——自己的心思都猜不准,何以揣测他人。   “哥哥!我也想看!”纪露露飞扑,抱住了纪霜雨的腿。   纪霜雨好笑地道:“不适合小孩子看。你想看影戏,我让六两带你去儿童影院吧。”现在倒是有专门给儿童开设的电影院,放映的内容都是动画片,或者比较和谐的电影。   “我想和哥哥一起看。”纪露露扭了几下,但是听说儿童电影院还有动画,立刻就开心了,一跳起来,脑袋撞到了道具。   “……呜。”露露呜咽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哥……”   纪霜雨熟练地蹲下来,“痛吧?”   露露要说好哄也好哄,每次都是这样子,仰着头:“要亲一下……”   纪霜雨在露露被撞到的地方亲了一下,柔声道:“好了啊。”   露露立刻傻乎乎笑了一下,眼泪也憋回去了,“我好了,不痛了。”她撒腿就跑向六两,迫不及待要让六两带阿姨去看戏。   纪霜雨接着把工具往架子上放,头也不回问周斯音:“见面会在哪里开?书店吗?”   “嗯,书局开设的书店。”周斯音盯着纪霜雨的背影道,天气已回暖,纪霜雨身上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布长衫,像是哪个学校的教员一般。   他不觉走近了一下,口中道:“还有,我接到鹊姨的信,机器已经改造好了。”   ——纪霜雨的专利笔尖,周寒鹊那边历经数月的尝试,终于成功了,可以投入量产,不久便能正式上市咯。   “那太好了!”合同里是按股算,这都是钱啊,纪霜雨开心得猛一个转身,手肘碰倒了旁边的道具灯。   即便急忙捞了一下,灯头还是磕在恰在他身后不远的周斯音额角。肉眼可见的,那里立时就泛起红来。   虽然是纸浆道具,但攒起来实在,也是有棱有角的。   哎呀,纪霜雨忙问:“痛吗?”   周斯音正想说没事,这两个字忽而叠上纪霜雨之前的话,兴许是今日在剧院外听到的话让他心中泛起波澜,他盯着纪霜雨,状似玩笑地道:“……要亲一下。”   纪霜雨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话显然是学露露开玩笑。   他看到周斯音近近地盯着自己,心跳一时也没缓下来,暗道周宝铎真是胆子见长了,我一个现代人还能被捉弄?   纪霜雨笑起来道:“可以,那是得亲一下。”   就在周斯音也明显愣了愣之际,纪霜雨捧着手里的道具,在磕到的地方亲了亲,温柔得就像蝴蝶轻轻掠过——他可没说亲人还是亲道具,人家道具被磕一下不疼吗?   纪霜雨促狭地看了周斯音一眼,道:“好了啊。”   分明亲的是灯具,他却觉得心脏也被轻轻一点掠过般。   再听得纪霜雨望过来这一句,周斯音一瞬便失语了。   我不好了。   .   书妄言觉得吧。   周斯音和纪霜雨,好像有点奇怪。他以文人的敏锐发誓。   那日从剧院离开,周斯音就一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纪霜雨看着还好,但今日见面会时,他在一旁分明看到,纪霜雨去和周斯音打招呼之前,还盯着周斯音看了一会儿。   说起来,这俩人当初认识得就很奇怪,真的是纪霜雨被周斯音救了?   这禽兽能有这么好??   但书妄言又探究不到真相,只能兀自瞎猜。   到见面会开始,书妄言也就没空细思了,在场的读者都很是热情,在交流环节也是频频发问,还有问起他在报上一直为纪霜雨摇旗呐喊,对《绝色》的看法云云。   书妄言本就不喜这种场合,说得口干舌燥,他更擅长动笔,一听这话立刻道:“其实纪导演今日受我之邀,也在现场,我叫他来说说。”   书妄言把坐在角落的纪霜雨给招上来了,这是个能说的啊!   周斯音今日是答应了,要给书妄言打杂的,此刻他也坐在书妄言旁边,眼也不抬,倒了杯茶推到书妄言面前。   坐在书妄言另一边的纪霜雨,同样未发一言,但颇有默契地把那杯茶拿了过来,喝一口。   书妄言:“……”   作为今天的主角,他有种微妙的多余感……   一位读者很是兴奋地问:“纪导演和妄言先生既是知交,那未来会不会把妄言先生的作品搬到新剧舞台上?”   这新剧很是流行过犯罪、侦探题材,书妄言也写过悬疑恐怖,这话一说,在场读者全都起哄了,“不错,不错。”   “我早便想看妄言先生的戏搬到舞台上了。”   纪霜雨笑了,他还真对书妄言的小说感兴趣。   还有个激动的读者,一下子站起来,“其实我更想看,妄言先生的书被改成影戏。周老板,请问你们可以和影戏公司接洽吗?”   周斯音沉吟片刻,决定透露一个消息:“其实,昆仑书局正在筹办影戏部,如能得诸位支持,我们自然希望把书局的优秀作品,都搬演到影戏院。”   现场立刻更轰动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除了书妄言,昆仑书局可是还出版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小说,这是坐拥宝山啊,若是能拍,拍得好,那对观众、读者来说真是一大幸事。   比现场读者更激动的,就是书妄言旁边的纪霜雨。   他侧身探头动容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原来我们心心相印,大头,是你!   周斯音也侧身,一脸茫然:“……?”   被迫缩小的书妄言:“…………”   那个,有点挤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露露:跟屁虫,你学我! 第三十五章   周斯音心底原本还浮想联翩了一下, 觉得纪霜雨讲这个话好暧昧,是要他把做的事都一一告知么……   但这个念头也就是在心底转了一下,俩人隔着书妄言瞪了一会儿, 他就比了比手势,示意事后再说。   待到见面会开完, 在场的观众都散得差不多了, 才开始聊。   “我计划筹办影戏部,制作影片, 已经有段时间了。所以来沪上这些日子也在考察影戏, 拨了钱让分局的人去购买设备, 搭设拍摄场地。沪上是全国影戏中心,九成的制片、引进产业都在此处,所以影戏部应当也是设立在这里。”周斯音说罢, 朝纪霜雨伸了伸手,示意该他了。   纪霜雨好委屈:“你把影戏部设在沪上,那我怎么办, 我可住在京城。”   众人:“……”   这是什么意思?   书妄言想起纪霜雨还在舞台上应用过蒙太奇,说道:“鹤年兄啊, 你不会对影戏制作, 也感兴趣吧?”   纪霜雨点头:“是啊!到时候我们戏剧学校,也会设立影戏专业的。不但如此, 我觉得拍你的小说就很好!”   他早就盯上周斯音这个冤……投资人,也自然而然想到书妄言的大ip了, 打起了主意, 谁知道周斯音早就在策划这件事,他可不急了。   书妄言:“哦??”   还要设立影戏专业,那看来纪霜雨是真的放了心思在上头啊。   书妄言饶有兴味地道, “说起来,这不少拍影戏的,原来也是做新剧的。鹤年兄又有绝妙的审美,确实可以去学习一下,把这旧剧、新剧,改编成影戏。若是改我的小说,我也是欢迎的!”   他多喜欢纪霜雨的审美啊。   周斯音沉吟道:“我不知道你对影戏也有兴趣,还让分局的人去聘请留学回国的导演……不过,若是你要拍,还要待在京城制作的话,那么沪上的影戏部也是有必要聘人才的。大不了,多买一套设备一起带回京城。”   其他人全都呆了。   关于纪霜雨求职的故事,在场部分人是听过的,还琢磨是不是能听纪霜雨侃一下了。   而且正常人要做什么,确实也得和投资人先证明下能力,至少阐述一下理念吧!   刚才纪霜雨表示感兴趣,他们还在期待,纪霜雨要论述一下自己想拍什么——甚至,大家现在还不知道,纪霜雨对影戏制作到底了解多少。   毕竟这影戏制作和新剧、旧剧的编排都不一样,这个太有科技含量了,不学怎么上手。没见那些个新剧导演去学拍影戏,也不是各个成功,更无人能比得过西洋引进影片。   周斯音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他也说要聘请留学的导演。   现场还有分局新成立的影戏部部长在,今日本来是来见识一下书妄言的见面会,他部门里莫名其妙多了位导演,都呆了。   纪霜雨说有兴趣,加起来才两句话。周斯音二话不说,都策划到买套设备带回去专门给纪霜雨了!你俩到底提前交流过这事没啊??   ——周斯音此人本就不可以常理揣测,而他本人,也没以常理揣测纪霜雨。   纪霜雨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个纪霜雨,周斯音知道的这个纪鹤年,并非常人(具体是什么种族身份还有待考据),那么根据之前的经验,他既然感兴趣,那就一定有把握。   周斯音甚至觉得,纪霜雨可能比自己让人聘请的留学人才都更靠谱!   纪霜雨也很惊喜,他大约想得到周斯音为什么信任自己……但是!有个这么识趣的投资人真的很棒。   “那可太好了,我还得问问,你购买的设备是什么样,先说好,我想拍摄有声影戏!”纪霜雨说道。   那位影戏部的部长弱弱伸手道:“这有声影片和无声影片,艺术上孰优孰劣还不好说。再者,华夏市场上,还有许多小影院不愿安装昂贵的有声放映机,无法放映有声影戏。若是拍有声的,这放映不就少了,刚刚开始拍摄,倒不如从无声影戏开始拍起?”   现在影戏市场,至少在华夏,无声黑白电影还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一个后世人看起来可能有些好笑的问题,那就是有声影片、彩色影片这些堪称电影艺术的历史性革命。在刚问世的时候,都是被质疑过的。   所以影戏部长竟说二者孰优孰劣还不好说,甚至建议他从无声电影拍起,毕竟有声片只能在装备了有声放映机的影院放,无声片却在哪都能放。   从市场角度这样考虑,没错。   “有声影片和无声影片,暂时还是并存,但无需置疑,有声影片才是未来的主流,不止市场,包括艺术层面。”   纪霜雨背着手道,“西方一些无声片大师也担忧过,有声片将使影戏艺术退化。确实现在一些有声片,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体现‘我有声音’,充斥着满满的对白、音乐。   “无声时代,只存在视觉语言,而且画面时常要被对白字幕给打断,很不流畅。有声片一时声音泛滥,但它实则存在无限可能。这里,我们又要重提合宜二字,编排得当,甚至拥有美感的声音,可以赋予影戏第二套语言系统,让影戏进化为视听艺术。   “我想,西洋应该有电影人已经在探索声音的世界了了,我们不能等潮流来到才去追逐!”   纪霜雨高谈阔论,还几度引述西方电影人的言论(虽然大家基本没听过),把有声影片的重要性提高,由此强调:我要最新的设备!给我买!!   有人首次听他讲演,两眼都发直了,只觉得纪导演说话铿锵有力,伴着金石之声,与点点滚雷。转折之处,又激昂宛转,节奏感十足,实在极具煽动性。   听他说完,就算有听不懂之处,都要相信未来是有声片的世界了……   当然,做主的还是周斯音,大家悄然看向周斯音。   周斯音则缓缓看向书妄言:“……先把音乐停一下。”   “哦哦?”书妄言讪讪地把唱片机给停了,刚刚播放的交响乐也就消失了,咳,他也是受纪霜雨指使嘛。   纪霜雨已经说完了,也不在意他们把自己的BGM给关了,看向周斯音,“怎么样?”   周斯音笑了笑:“我想纪导演刚才已经身体力行,给我们展示了一下,为什么‘有声’片优于‘无声’片。”   众人:“……”   ……那还真是好理解啊!自带BGM就是不一样哦!   确实,听戏大家都更喜欢带伴奏多过清唱。艺术什么的,那是戏剧家、知识分子才去谈论的,普通人,就爱听个响嘛。   但纪霜雨这番话,也算是给人留下一种“不得了,纪导演连影戏也这么懂”的印象。   影戏部长也自动闭嘴了,其实他还想说,灯光等设备也没必要买最新的吧,可昂贵的有声机周斯音都要买了,还谈什么其他。还有书妄言这个原作者,也如此支持纪霜雨。   我们总经理真是纪先生的伯乐啊,半点都不怀疑其能力,很好很好,十分相得。   ……   纪霜雨没想到如此顺利,自己都还未想好怎么忽悠周斯音,他就主动送上门给机会了。见面会后,他就心情极好地邀请周斯音和书妄言再去看一场电影,趁着离开沪上之前,多看点。   毕竟沪上的影片最全,回去不一定有这个条件了。   这次纪霜雨买的是一部喜剧,这个类型在国内也是很受欢迎的。虽然说是有声影片,但对声音系统的运用再粗暴没有了,每一秒都填充着音乐。   而且因为也不是什么大片,还是头轮放映,只有旁边投射出一些翻译,可这翻译吧还不文不白,也难免让人错失一些梗。   这都算意料之中,纪霜雨随意看看。   灯暗之前有伙计兜售糖果,纪霜雨叫住人,买了几颗糖。   周斯音百无聊赖地道:“为什么没有桔子味的,桔子味最好吃。”   纪霜雨缓缓转头:“我是带回去给露露吃的。”   周斯音:“……”   纪霜雨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老板,你刚充了那么多钱。”有声机器多贵啊,纪霜雨捡了一颗牛奶味的,剥开糖纸,迅速塞进了周斯音嘴里。   浓郁的奶香味在口中化开,周斯音也忍不住浮起了笑容,甜度之高,要是让书局的下属看到,可能要做噩梦了。   坐在另一边的书妄言探头,张开了血盆大口:“昂我就喜欢奶味的。”   周斯音:“…………”   ……这个年纪了还张嘴讨糖,实在面目可憎!   这时候灯已熄了,纪霜雨直接丢了一颗到书妄言怀里,看起来也不觉得书妄言是个宝宝。   区别待遇啊,书妄言感慨一声,还是我不够有钱。   看罢之后,对于电影有那么些了解的书妄言不禁长叹道:“鹤年兄虽然声称不能落后于潮流,可是,咱们现在的拍摄手法,还远远落后欧西。至于故事,倒是很有一些优秀的剧作家了。”   这部喜剧毕竟是西洋人拍摄,他们在技术方面更强,里头对镜头的运用并非此时华夏大量非科班出身的导演能比的。   纪霜雨漠然点头:“哦。”   “鹤年兄!但我对你很有信心,”书妄言期待地看着纪霜雨:“对了,近来华夏影片的摄制技术有了个大进步,据说有影片,已经使用上特写镜头了,特写镜头你知道是什么吗?”   纪霜雨:“………………”   纪霜雨:“我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毕竟连蒙太奇理论也知道,书妄言用谈论高深技术的口吻说,“那你知道具体该怎么用吗?”   纪霜雨看着他,缓缓道,“特写镜头可以传达强烈的印象,如果此时周斯音骂一句你这拖稿怪,我们便可以对准你的面部,拍一个特写镜头,体现你内心的惶恐与羞愧,细节一览无遗。”   周斯音跃跃欲试。   书妄言:“………………别骂了别骂了。”   他信了,他相信纪鹤年真的很懂影戏技术运用了!!   ……   周斯音领导下的昆仑书局很有行动力,他说要筹备影戏部,分局的人把玻璃棚都搭建好了,也买了些设备,影戏部员工或是新招,或是从其他部分调过去工作,齐齐到位。   总之,大致雏形其实已经有了,周斯音才能在见面会上透露出这个消息。   周斯音答应了纪霜雨要给弄套设备带回京城拍戏的,这就把他和书妄言都带到分局去了。   分局的负责人叫陈慕贤,是昆仑书局几十年的老员工了,赶紧的去现场接待。   他也认得纪霜雨这张近来在沪上很知名的脸,对方和周斯音、书妄言的友谊很多人都是知道的。但陈慕贤又未在见面会现场,只以为周斯音带人来参观。   打了个招呼后,陈慕贤就说要和周斯音汇报一下书妄言见面会后续的情况。   周斯音便留纪霜雨自己转悠,同书妄言先去谈公事了。   陈慕贤在办公室向周斯音汇报完了,笑着提议道:“总经理,这纪先生导演的新剧旧剧,皆是火爆市场。咱们拍摄影片,在剧作方面,倒是可以多向他这位大戏剧家讨教呢。”   眼下不但很多电影人是从新剧转行来,或有新剧基础,甚至本身还用拍新剧的手法去拍电影。   周斯音微微一笑,不无自傲地道:“他已是我们影戏部的一员,担任导演一职。”   书妄言也赶紧道:“对对,到时候我的小说改编成影戏,就给他来执导!”   陈慕贤并不那么了解纪霜雨,也不由得一惊了,招其为影戏导演,而且把书妄言的作品都交给他,不让有留洋经验的导演来了?   陈慕贤不禁道:“如此……纪导演真是全才呀!”   周斯音道:“不错,纪鹤年对影戏制作的理解更胜过影戏部所有人。我另拨给你资费,去购置最新的拍摄设备,有声机器如果一时买不到,直接从其他制片公司收购。”   陈慕贤对周斯音是特别信任的:“能得总经理如此评价,那鄙人也无限期待纪导演在影戏界的大作了!”   周斯音他们走后,纪霜雨就自己参观了一下昆仑书局新成立的影戏部。   这设备呢,确实是买了好些。   纪霜雨还看到了以前只在博物馆、课本上见过的手摇木壳摄影机,他看稀奇般地上下打量起来。   这玩意儿现在要价也不低的,工作人员在旁看着,还给纪霜雨介绍:“纪先生,这个就是拍影戏用的摄影机。”   纪霜雨点头,“嗯嗯。”   他看起来确实很像第一次见摄影机哈。   毕竟,除了摄影机,有些设备,纪霜雨还真是第一次见,在他那个年代早就更新换代不知道多少次,甚至淘汰了。   所以,纪霜雨也是真情实感地指着一些东西问:“那这个是什么呢?”   工作人员是个戏迷,也热情给纪导演兼总经理的朋友一一解释:   “哈哈,这个是吸盘呀!”   “移动稳定器,拍摄时必备的哦!“   “我们还有很多炭精灯哒。”   纪霜雨:“嗯嗯嗯,还有那个是什么,也没见过。”   工作人员:“哈哈哈哈哈其实就是消防水龙头改了一下,用来拍摄下雨的场面哦!”   纪霜雨也大笑:“我就说眼熟,还不敢认,以为是什么呢!哈哈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爆发出欢乐的笑声,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笑着笑着,纪霜雨不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   身后赫然站着一脸震撼到失语的周斯音三人,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纪霜雨:“……”   对面仨:“………………”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忽悠吗?你跟我们谈笑风生,结果啥都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书妄言:你别碰我IP了!!   看完文不看看评论区真是亏了233333铃铛儿笑话我每天都能笑死 第三十六章   “不行不行!你可真是个骗子啊!我不能让你拍我的书!”书妄言大喊道, “好家伙,太能说了,我以为你真的精通影戏技巧, 还说不用学……没想到什么都不认识!”   纪霜雨也很无语。   哎呀,这个叫什么事儿……   “你先别急, 我好好给你解释这个事, 行吧?”纪霜雨试图安抚书妄言。   他这么说还好,一说, 书妄言立刻爬远了五米, “别说话, 你这人惯会花言巧语的,我可不敢听,一听了就该什么都听你的, 把银行金库密码都告诉你了。”   纪霜雨:“……我到底是什么类型的都市传说啊!”   怎么听起来像是专骗老头老太太那种。   他再看向周斯音。   这回连周斯音也犹豫地道:“你若只是想拍摄戏曲片,设备也是可以拿回去了,只是不必拿书妄言的本子了……待你日后学熟了再说。”   纪霜雨如泣如诉:“大头哥, 你也觉得我骗设备。”   “??”周斯音:“大头是谁??”   他确实觉得纪霜雨骗设备,这个没什么, 他要就给他一套。   现在也有戏曲片嘛, 本身历史上华夏第一部 影片,也是摄制的戏曲。把传统戏曲直接用摄影机拍摄下来, 去放映,也是一大类型。   但是书妄言的书, 他们是想做成正经影戏的, 有心和引进影片一比高低,恐怕就不适合纪霜雨这个“新手”了吧。   纪霜雨只觉得百口莫辩,整理了一下情绪, 认真道:“我就是没见过这么高新……的设备!其实旧设备我都有所了解。但原理是差不多的,只要稍微熟悉一下就行了。裘兄,头头,你们相信我。”   周斯音:“头头到底是谁???”   书妄言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我怎么听着不太像。”   “你想想,我若是完全不知道,他在解释后,我岂不是还得追问,那稳定器是干什么用的呀?”纪霜雨辩解得非常用力,“而且,这都是外物,我对怎么分镜头,怎么剪辑你的小说都有想法了。”   书妄言露出了更深的怀疑:“分镜头是什么?”   纪霜雨:“就是拍之前,我做好详细工作,把剧本给画出来,这样拍摄的时候就一目了然。”   书妄言顿时一脸绝望,“完了,谁拍影戏还这样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影戏是导演在现场创作出来的艺术!”   纪霜雨:“…………”   ……靠,我成熟先进还是我的错咯?!   早期,尤其是无声片时期很简陋,导演构思可能就写在袖子上,到了片场也很多即兴发挥。有声电影时期,才开始逐渐完善剧本,诞生了分镜头剧本。   “这样,摄影机先拿回去,此事再议吧,先让书妄言冷静一下。”周斯音劝慰道,他平时骂归骂书妄言,但这故事,是书妄言和书局吃饭的东西,确实要听书妄言的意见。   这版权本也是书妄言的,他不首肯书局独自也没法拍摄的。   “你等着,回头我给你证明!”纪霜雨指了指书妄言。   书妄言仿佛被□□威胁一样,瑟缩了一下,倚靠在墙角,喃喃自语:“他要来煽动了,他要来煽动了,怎么逃……”   纪霜雨:“…………”   他头一次产生了一点后悔,自己以前干嘛老放嘴炮呢。   而周斯音还在思考,大头哥到底算什么称呼,算很亲密的昵称吗??   ……   纪霜雨叫来徒弟们,把设备搬回去,站在马路边,还在郁闷,“我名声是坏掉了吗?”   不要啊,他才忽悠了几个投资人而已!   六两一边把设备往车上放,一边伸着脖子道:“师父,我相信您!别说影戏了,您要排马戏我也赞成!”   这妄言先生面前也没他多嘴的份儿,但是作为徒弟,六两现在是死心塌地站在纪霜雨这边。   “……马戏就算了,你有这份心就行。还是徒弟好,相信我。”纪霜雨说着还看了大头哥一眼。   周斯音:“……”   他好笑地道:“我不相信你,还会让你把摄影机搬回去吗?这台花了一千五百块,还有这个有声机,本来要去西方国内购买,我怕时间太长,让其他制片公司高价转卖的。你真当我冤大头了?”   他悟到了,头头竟是我自己,竟是冤大头!   纪霜雨:“哈哈我开玩笑的,谢谢老板。”   俩人正说着,马路对面有人伸着脖子看了半天,小跑过来,快到近前时才放慢了速度,踱步过来,背着手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我的侄儿,听说你也在沪上,我还想着能不能见一面,这可巧遇见了。”   来者正是周斯音的二舅周若鹃,多日未见他的脸皮似乎也休养生息完毕了,说这话不带脸红。   周斯音:“走吧,上车。”   纪霜雨:“好哒。”   周若鹃:“……”   周若鹃拦在他们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影戏说明书,哼道:“小子别得意,我也不是为了你来沪上的,是为了我投资的影戏!   “倒是听说,你也想学舅舅做影戏?哈哈!影戏市场可没有那么简单。有空啊,来看看舅舅投的戏,也长进点。这可是和新剧、旧剧大不相同的科学技术。”   他手里的说明书,正是他口中投资的影戏,宣传广告上写着什么精良制作之巨片,美人如云blabla,片名是《鸳鸯戏梦》。   周若鹃别提多得意了,待这部影片上映了,制片公司和电影院三七拆账,他又可以从公司与其他投资人各自分得五成。   这还只是第一部 的头轮放映,还有第二轮,第三轮,及至日后第二部,第三部片子,要发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只可惜昆仑书局到了周斯音手里,否则真是一大宣传利器。   周若鹃再次嫉恨地看了眼周斯音。   周斯音冷笑一声,正要骂他,纪霜雨盯着那说明书“啊”了一声,说道:“我想到了!我想到拍什么了!”   他正琢磨先拍个东西给书妄言证明一下,看到这说明书背面大片的广告,却是忽然想到,不如拍个广告片啊。   周寒鹊那里钢笔都开始量产,不要多久就要上市了,给钢笔拍个广告片预热,岂不是一举两得,也不浪费胶片,那玩意儿也可贵了。   那可要赶快了,趁着在回京城之前拍出来……   纪霜雨灵感迸发,拉着周斯音就跳上了车。   周若鹃一脸凌乱:“等等,拍什么?影戏吗?是你来拍?”   车都开始发动了,他扑上去嘶吼着打脸:“你懂什么影戏啊!你知道什么叫特写镜头吗?!纪霜雨,你们俩要进入影戏市场,就等着被我——”   特写镜头?又来??你们只懂这个吗?   “傻子,去你的吧!没有人比我懂影戏!”纪霜雨在远去的车上探头出窗大喊。反正也没别人,大不必讲究。   周若鹃:“……”   ……可恶!简直是太狂妄了!!   他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抚着胸口露出一个(自以为)高深莫测的笑容:“真是毛头小子……想想还要等上些月份,你们拍出来些玩意儿才能叫你们好看,还真是难耐。”   .   .   “拍完了!”两天后,纪霜雨揉揉眼睛道。   “就拍完了?”周斯音听纪霜雨说了要拍广告片,还叫他去联系影院,但他也没想到,纪霜雨的动作这么快。   纪霜雨想起二舅,说:“打脸贵神速!”   仅仅是两天,他们预定回京城日子的前一天,纪霜雨就把剪辑处理好的广告片交给他了,让他配合钢笔的上市,投放到影院之中。这会儿,纪霜雨眼里还有些血丝,显然是熬了夜。   其实两天,对现在的专业人士来说,拍个短片也不算快。但那是以现在的粗糙标准,也不用讲究太多运镜布光剪辑。   周斯音觉得快,是因为纪霜雨前两天连机器还不熟悉。这会儿,剪都剪好了   “我都说了我只是不习惯这么……这么高级的机器!”纪霜雨说起来还隐隐咬牙,由奢入俭难啊,用过现代科技,拿着这老祖宗级别的摄影机,真是别提多不习惯了。   而且吧,现在还没有监视器,现场掌控效果很不方便,剪辑也是全手工的,眼睛快给他整瞎了。   纪霜雨想着,电视应该已经发明出来了才是,得找个机会,弄一台来当监视器。   周斯音总觉得纪霜雨还有深意,但也说不上来。毕竟,这个确实是最新的机器……   “那就把书妄言叫来看看。”周斯音去把书妄言给找来了。   自己人们一听说纪导演拍了银幕广告,也都跟着来了,在饭店的会议厅里来个内部放映——作为一家大饭店,这里也是有简单放映设备的,可以给客人放一些新闻短片、风景片之类,放银幕广告还是第一次。   纪霜雨拍摄也没瞒着人,毕竟还要人打杂、做道具之类的,还找了林寻芳和金雀做主演,以及乐师演奏配乐。这么短的时间,当然最好用上现成的素材啦。   于见青知晓了,更是恍然,连道:“难怪纪先生说要一定要设立影戏专业。”   虽然不知道具体水平如何,但是在被沪上影戏界拒绝的情况下,他们好歹有个保底的老师了啊!   ——反正大家的水平都一般,依他看,会用机器就不错,再加纪先生的审美,指定还比许多有过作品的导演强。   书妄言有气无力地被拎到最佳观影位置。   其他人看看他,再看看纪霜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点两下为难。   纪导演想拍摄影戏,还想拍书妄言先生的小说。但书妄言先生觉得他刚接触影戏,有些犹豫的事情……大家都隐约听说了。   书妄言先生没错,但是他们也想支持纪导演呀!   金雀还想,不然就给纪导演一些时间学习,她相信以纪导演的审美,不要几次就能设计出好看的画面。   ——虽然金雀也参与了拍摄,但她对纪霜雨的拍摄技术,同样毫无所知,看不懂,只知道在现场,纪导演的确有时候搞不懂机器,还去翻找向人要来的笔记。   但还是那句话,这不是障碍,我们纪导演进步一定超快的!   “好了,调好了,开始放了。”纪霜雨已经把灯关了,众人也都停止了细语,专心看着投影。   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一只纤细漂亮的兰花指,执笔画眉,忽而就跳到染唇,几秒后再切到抬手束发、披衣穿袖、系扣……每个动作都只有短暂的画面。   这是一个金雀扮上戏装的过程,但是表现的手法叫所有人都看呆了。   被剪辑过后的动作精炼,一点也不影响理解,但节奏极快,甚至暗踩上了作为背景音的京戏伴奏的节拍,让人看得更是爽快,忍不住回味。   金雀自己都认不出这是她拍出来的!   就这一个开头,书妄言的背也挺直了,瞪大眼睛。   这是从未见过的表现方式,这几个短短的画面剪切在一起,却丝毫也不凝涩,自然流畅,完美衔接,也很好理解!   以往可能需要几分钟来表达的事件,十几秒就呈现出来了,效果甚至更吸睛。   纪霜雨看到了他们的反应,心想,“跳切”放到现在,果然是暴击啊。   跳切是一种剪辑手法,也叫作中间抽取法。只从运动中抽出重点动作,在后世是很常见的剪辑手法,但在大部分影片节奏还很沉闷拖沓的现在,这简直就是视觉暴击。   在此之前,大家观看的影片,无不讲求镜头的流畅性。如果拍人换装,那么肯定是连贯的一个动作都摄出来。   跳切,而且是非常成熟的跳切剪辑后的画面,却是打破了传统思维,便是不懂电影技术的人,首次看到也会震撼。   再接着往下,这金雀扮演的,正是《洛阳春》中女主角,接着就是她书写公式的一幕,金雀一翻手腕,握住毛笔,慨然挥毫,镜头特写文字。   而她落纸摩擦的细微声音,竟然也播放了出来,唰唰的声音,就好像什么节奏点。在声音不停的情况下,一组蒙太奇镜头体现了女主角的遭遇。   在京戏舞台上需要好几场交代的故事,在这里,几个镜头便交代完了。   而那书写的声音配合有生命力一般的镜头,让人的心情都莫名跟着一起紧张了,剪辑者把每个点都卡得到位,无形之中的节奏抓住了每个人的眼睛。   尤其是熟悉剧情的人,还会带入。   而后,从金雀沾墨的特写,镜头拉近又拉远之后,这支毛笔竟也成了钢笔——   书写者,自然也成了林寻芳,时代也跟着变化了。   这样的转场,叫在场人只觉神奇!   越是复杂的时空,越能展现剪辑的魅力。   纪霜雨又是奔着向书妄言证明来的,所以他处理的时候,其实炫技多过理念,什么手法吸引眼球就用什么。必须一目了然地体现:我很牛X。   转场几乎全部用的无特效转场。转场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淡入、淡出,翻页,定格等等特技,无特技转场就是纯用镜头了,比如钢笔和毛笔这相似物体之间的转换,也可以用相似的动作转场……总之得有合理的元素,才够流畅,也就更有难度。   动态镜头干净利落地转换场面,能让观众视觉受到极大的冲击!   镜头在三个时空中切换,浓缩了两个人物的人生,又以笔墨串联。   最后还有特效,只见金雀书写的文字竟然放大又拆开,接着又神奇地重组,占据了整个屏幕,并有女声舒缓地念出来:   “续千年文墨,书写意人生。”   下面再打出来了一行小字,同样被清晰念出:“寒星钢笔,专为华文书写。”   字幕是手书的,字迹粗细变化明显,有些像毛笔,又带着钢笔的锋利,但有点知识或是了解纪霜雨的人都知道,这字是纪霜雨的笔迹,以钢笔书写。   没有长篇浮夸的广告语言,喋喋不休产品之妙,但是寒星钢笔四个字伴着美妙的画面,已经刻印到人心中了。   会议厅再次陷入黑暗,现场却还是一片寂静。   ……   纪霜雨打开灯,只看到一张张略带呆滞的脸庞……   “这个……真的是广告吗?”于见青失声道。   魏可声也是一脸呆滞,就这支银幕广告现出来的水平……还求什么沪上影戏界支援教师啊!   它的长度很短,但不像那些新闻短片、旅游短片,更不像乏味的广告,精良的制作让人觉得更像影戏,却又确实是在推广寒星钢笔。   这个时候的影视广告,纪霜雨是见识过的,无聊难看到被观众忽视……要么就是那种烦人的静止广告,常被观众骂。好一点的银幕短片,通常是对着产品、工厂、生产地之类直愣愣拍一通,再配上浮夸的广告词。   毕竟,现在的国产影片特写镜头都算高级技巧了。   就算是海外广告,水平实在也没有多高……跳切原本可都要几十年后才出现。   纪霜雨在最后,还用叠印,才形成了字迹被拆分、重组的效果,在现代非常简单的特效,他熬夜做了很久。   这种技术,目前国内还未见使用,国外影片早就有了,但各种叠印都是表现鬼魂之类的。如此用法,亦让人耳目一新。   众人抱着鼓励的心态来给纪导演捧场,至少拍出来不糊,打光好看,就完全可以给纪导演鼓掌了嘛!人家会用机器啦,已经达到导演平均水准啦!   谁能想到,会看到这样一部作品……   连参与拍摄的人,都看得入迷,难以想象自己参与的短片怎么能呈现出这般效果。那种节奏感和高级感,把所有人观看者都给整懵了。   他们多数不懂得镜头语言、剪辑手法,但明显,这广告片用上了大家只能在西洋影片里看到的特技,甚至是西洋投资甚大的巨片也看不到的手法,又极具美感,感官受到了巨大刺激!   加上纪霜雨也考虑了现在这个时代观众的文化心理、语言习惯,呈现结果,自然更好。   这和现代相比,现在的影片节奏堪称拖沓,就这个银幕广告,别说对比同类广告,就是和影戏正片比,也是一种降维打击。   好半晌,六两才合上从放映起就张大的嘴,呜呜道:“我要做影戏导演了——!”   我师父这么厉害,等于以后我也会拍影戏,也会很厉害!!   金雀也说道:“看得我又想练字了……”   “别说你了,”一位乐师摸了摸脸,“我不会识字都想买笔了。”   于见青更是夸张地站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地道:“这居然是银幕广告?这居然是大家不用额外花钱就能看到的东西??”   书妄言也缓缓回神了,一下扑过去抱住纪霜雨的腿:“这戏不是你来执导我不授权啦!”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也不是不用花钱啦,看完广告可以买产品……   周斯音:本头很满意! 第三十七章   金雀因为票实在卖太好, 还得留在沪上演几个月。   春雷剧社剩下的学生倒是趁这段时间,把戏都教给了沪上的同学,可以随纪霜雨一起回京了。这两部戏, 都以不同的形式在沪上连演了半年多,将票房记录给刷新。   而维克多先生, 也乘上了回国的船, 互留了通讯地址,商定日后寄书给他们。   一场离别无可避免, 大家在沪上观众的欢送中离开, 观众尤其舍不得纪霜雨。   此时却是还无人知道, 纪霜雨并非就这么离开,他还留下一样新作——寒星钢笔的广告短片。   在纪霜雨坐上从沪上到京城的火车时,广告的拷贝也正从昆仑书局沪上分局影戏部送到各个影院。   若是寻常影片, 必要先送影戏检查会审查,取得准演执照,而后, 先分到放华夏影片的头轮影院——现在也不是每家头轮影院都会放本土影片的,有相当一部分头轮影院, 只会放外国影片, 除非是制作精良的国产大片。   然后呢,在头轮影院放完, 再轮到二轮影院,三轮影院, 花上数个月, 才与沪上所有影戏观众见面。   但是,这是个广告呀。   加上昆仑书局的影戏部虽然是刚成立,但是单位作为华夏三大出版机构之一, 影院、制片方做广告也多要与报界合作,关系十分融洽。   也因为是短短的广告,纵然胶片贵,也可多拷贝几份。   因此,短短三天,这支广告就被商定好,在沪上座位较多的十数家影院播放。   这些影院都暗想,昆仑书局还真是算舍得了。一般最肯花广告费的,是医药产品,最多的,沪上一地便高达十万推广费。   但昆仑书局推的是钢笔,没有那么大市场的,识字的人才多少,会用钢笔的又才多少。如此拷贝多份,多处投放银幕广告,同类对比,确实是很舍得了!   去往京城的火车仍在夜色中飞驰。   华灯初上的沪上,人们已踏入各色娱乐场所。   华盛影业公司的导演王和笙站在影戏院门外,仰头望着一张张海报。华盛算是沪上的大制片公司了,从眼前这家影戏院也是他们名下的,就知道了,非大公司没有这样的能力。   王和笙原来是排新剧的戏剧家,后来被邀请来华盛做导演。说是导演,实则编、摄、导、剪各个环节基本都要涉猎,产出过不少优秀作品,在华夏影戏界,算是很有些名气了。   ——到底多有名气,近来沪上影戏界几家华资大制片公司想牵头筹办影戏学校,头一批找的几个人里,就有王和笙。   但王和笙只答应了届时会去讲课,不任他们强烈要求的副校长、系主任之类头衔。他平素忙着艺术创作,担任行政职务可是很多事要操心的。   而作为一个导演,王和笙来看电影,也就不是单纯地看电影,更是考察市场。   《鸳鸯戏梦》的海报撞入眼里,这部影片一看就是风花雪月类型,海报也是女主演娇美的容颜,这种类型的确能吸引相当的观众群体。   各个影院其实也有自己的定位,根据定位来选片,王和笙他们公司的影戏院因为坐落在高校附近,就喜欢选一些爱情片、国外侦探片,符合年轻人口味。   王和笙喜欢看美人,美人能激发他的灵感,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后,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票房,刷脸拿了一张票,进去观看。   影院内,亮堂堂的人,卖小食品的伙计走来走去,找座位的人走来走去,后排的人喊前排的人摘帽子,还有人大声念说明书上的剧情介绍,屏幕上正播放着措辞夸张,仿佛吃下后百病全消的医药广告……   王和笙开始闭目养神,思考自己下部影片,唉……到底该如何,向老板争取到更新设备呢,想他们的设备,远不如国外感光好,别人拍摄的美人栩栩如生,他倒是找到美人,可呈现在屏幕上,却生生多了瑕疵。   不知不觉,想了一会儿,王和笙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影院内怎么安静下来了?而且,还听到了京胡声,是影片开始了吗?   以往,就算影片开映,也不会立刻安静的。   王和笙疑惑地睁开眼睛,一入眼便是屏幕上一名美貌的戏装女子,他第一眼,便想大呼一声真美人也!这不是近来红遍沪上的那位梨园名旦金雀么?   紧接着,王和笙就要为这布光赞叹了。   这片子必是用最接近西洋的新设备拍摄,而且拍摄者精于布光,不像一些国产影片,人物都成平面了。金雀在镜头下,那脸虽然会因为大屏幕而拉宽一些,可是在妆发、灯光造型之下,只显得大气清丽,光影简直就是一绝。   时人都说王和笙擅长拍美人戏,但他看到这一幕,只有发呆。   紧接着画面的跳切,出人意外的无技巧转场,直接让王和笙坐直了,嘴巴越张越大。   这,这是谁拍摄的?   华人主演,应该是国产,但是所用到的技术,王和笙都看傻了。   他从未看过有人能将剪辑完成得如此有冲击感,而且完全打破了传统思维!抽取重要段落剪切?这简直就是一个颠覆!   在国外,剪辑艺术已经开始发展,而在国内,剪辑是什么?就是一张桌子,一个放大镜,一把剪刀。知道一秒的胶片是多长了吗?好了,可以开始剪了。   很多就硬剪,硬转场。   别说在现在了,就是几十年以后,华夏都大有不重视剪辑的现象。   在很多人眼里,剪辑就是把没拍好的部分剪掉,将镜头拼接起来。   但是在这短短十几秒里,王和笙就看到了用剪辑重构的时空故事,看到了镜头切换构成的节奏感与冲击力,简直目不暇接……   甚至,在有声影片、无声影片孰优孰劣仍存在争吵的时刻,在这里,王和笙体会到了声音蒙太奇的魅力。   王和笙:也许你们普通人看到这种镜头,会被画面冲击到。其实在我们专业人士眼里……这种冲击更大啊啊啊!   这是彻头彻尾的炫技,所有人完全能够体会到纪霜雨拍摄短片的初心——向书妄言这样的外行观看者证明,没有人比我更懂技术。   太美了!   光影,声乐,画面的流淌,场景的奇妙转换,流畅的节奏……所有这些新奇的感受,衬托出两位一古一今的女演员,烘托出那支钢笔的特殊之处。   直到最后一行字幕打出来,才有人慢半拍感慨,一如所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我的天,这是……广告?”   广告。   我们华夏什么时候这么奢侈了,动用这样的设备、技术、演员,拍摄一支银幕广告。不太懂的人总觉得,这个花费应该很高吧?毕竟,比那些西洋投资十几万的巨片看起来还过瘾。   “你们看到没,最后那字儿还变化了,真乃影戏魔术也!还那画面从笔尖一转,我都看呆了。不知怎么的,现在心跳得还有些快。”   “是金仙和林寻芳呀,我的天爷,两位大美人一起拍摄,简直不知更喜欢谁了……”   “她们用的这寒星钢笔可以到哪里买??”   “哎,等等,又有字幕了,导演……纪霜雨?”   影院内一片哗然,居然是纪霜雨拍摄的。   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纪霜雨的书法人尽皆知,他亦是《绝色》和《洛阳春》的导演。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纪霜雨还精通拍摄……不是,这种人才到底为什么不是沪上的??他怎么就从京城,从旧剧出名呢??   王和笙更是猛然想到,公司曾经让他拒绝了魏可声、纪霜雨等新旧剧人士要牵头办的戏剧大学,当时他自己也根本没犹豫,毕竟,那二位都非影戏界的。学校影戏专业空空如也地来招人……两边学校他必然只顾得上一边啊,用脚想都知道怎么选。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再放一遍!!”   王和笙站起来冲着工作人员高喊。   他有些激动,因为闭目养神,他并未从最开头看起,而且信息量实在太大,有太多值得他琢磨的概念了。   他甚至想到,如果有人用这样的技术,去拍摄真正的故事片……   其他观众也被提醒了一般,看着又开始播放医药广告的屏幕,大声喊起来:“没错,再放一遍刚才的影片!”   “我还要再看一次!”   他们浑然忘了那只是一个广告,甚至没有讲述一个起承转合具备的故事——这又怎么样,比起很多影戏,它也更有观看性啦,多美啊!   即便纪霜雨是按着广告来打造的,但出现这种当成观赏性短片欣赏情况,还是必然的。好在,大家虽然被画面吸引,但也都把寒星钢笔四个字记在心底了。   往日大家不骂广告就好了,今日反倒要求再放一遍,其中还包括他们公司的导演。   这位放映员不止不想对抗群情激动,他自己,也想再看一遍!   足足观看了六遍广告,仍有观众意犹未尽,可是此时,正片《鸳鸯戏梦》已经要上演啦。   可是,谁又在乎呢。   但和方才所看的短片比起来,此片简直是平庸乏味到极致,往常能看得津津有味,今日来看,却倍感拖沓,身心尚沉浸在之前的刺激中,对观看的一切,毫无反应。   明明是新片,内容平心而论也不错,可就是……寡淡,在看完寒星钢笔的广告后,这玩意儿简直味同嚼蜡。   王和笙只觉索然无味,站起来向外走去,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找到纪霜雨?纪霜雨他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我要怎样才能入学?   可有赖沪上报界的记者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纪霜雨,刚刚离开沪上!   ……   相似的情景,发生在这一天沪上的大小影院之中。   此乃沪上影史一次奇观,一支银幕广告,竟引起了沪上影戏市场的震荡。   无论专放西洋影片的头轮影院,还是二、三轮影院,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类似情形:   文明一些的观众还会乖乖看影片,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威胁放映员,导致正常场次的影片放映不断往后退,改成了一遍遍放广告,直到观众看满意了!   一般来说,广告商付钱,影院才在正片上映前播放。但现在的情形是,影院方不得不在观众要求下,多多播放,甚至因此,增加了观众……   那些没有拷贝的影院,更是眼红到主动去昆仑书局商谈,愿意出钱购买广告拷贝——最后,昆仑书局一盘算,别说一开始投放广告花的营销费用,连拍摄成本都给收回来,还赚了!   观众:“别放影戏了,放广告!”   就是这么神奇,就是这么群魔乱舞。   最受影响的,无疑是那些在这一天首映的影片,口碑会直接垮掉,放在从前或者以后,可能都没这么惨。偏偏放在这一天,在大家刚受完冲击之后。   没错,说的就是《鸳鸯戏梦》。   首映这天,周若鹃也期待得直搓手,这部片子在试映的时候反响很好,又找了美艳的影星,所以他也很有信心。   在和朋友聚完餐之后,周若鹃还特意带着朋友,去影戏院,想看看首映现场的热烈盛况。   毫无疑问,他看到影戏院外挂着“客满”的牌子,得意和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刚好一波观众从影戏院鱼贯而出,口中还在讨论着:“太美了,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的画面。”   “从画面、人物,甚至道具,都美得不可方物!震撼人的心灵!”   “我脑海里现在还忘不了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周若鹃得意地搭话,“《鸳鸯戏梦》么?”   对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寒星钢笔啊!”   周若鹃:“???”   什么寒星钢笔,这特么不是小崽子和鹊妹搞的那钢笔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场次错了啊?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那玩意儿和影戏有什么关系。   观众已经自顾自继续讨论起来了:“你说纪霜雨真的回京城了吗?太可惜了!”   “他若是以这样手法拍摄影片,我是定然要去票房蹲着的。”   “正是啊!你说他会拍吗?会就应该留在沪上啊,全华夏九成的制片公司都在这儿啦。”   周若鹃越听越一头雾水,纪霜雨到底何时拍了影片,拍了也不能立刻上映啊。   他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冲进了影院,一路撞开了保安。   到了里头,只见屏幕上还在播放广告短片,有些观众仍不舍立场,坐在远处观看。   “续千年文墨,书写意人生。”   “寒星钢笔,专为华文书写。”   以及清楚的字幕,导演:纪霜雨。   周若鹃:“…………”   他完全凌乱了,怎么会这样?纪霜雨这是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还会这个?!   银幕广告?这怎么能是个广告,还特么在我的片子前面放?   思及刚看完《鸳鸯戏梦》的观众出去都念叨着纪霜雨的名字,周若鹃按着心脏,一脸痛苦,只觉得喘不上气来:“你……你……”   “你妈的,想逃票啊!!”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夹住了周若鹃,把他往外头拖。   ……   远在金陵的周寒鹊也一夜没休息好,不停在接电报或者电话,全是沪上的商家,之前没定好的要求下订单,定了的要求增加,现在预售出去的都已经超过他们第一笔订单的了。   周寒鹊都懵了,我货还没发出去,你们就来了??   其实在订货方面,周寒鹊相当随意,因为掌握了学生市场,这款钢笔是稳赚不赔的,到时在书局销售,就足以覆盖它的最大受众了。   所以在一些洋行因为这是国产钢笔,就挑三拣四的时候,周寒鹊完全一副你爱进不进的态度。   结果现在,他们一个个哭着喊着希望周寒鹊先发货给自己。什么?你要先发外地的书局?别了别了,我加钱还不行么,这赶时间啊!   沪上哪家卖钢笔的,没被一堆人连夜询问寒星钢笔。这时候谁最先拿到第一批货,谁就名利兼收。   周寒鹊好容易抽出时间查了一下,这才知道全是因为周斯音不声不响投放了一支纪霜雨拍摄的银幕广告。   “这是拍了什么?广告效果能这样好?”没有亲眼见到的周寒鹊,很难想象出来到底是怎样的形式。   不过这不影响周寒鹊做出决策:拷贝呢?这么好的广告,怎么能不给金陵以及各大城市的观众也观赏一下!   ……   尚很平静的京城,火车站。   “纪鹤年!”徐新月踮着脚招手,“回来啦,哈哈哈哈,载誉而归啊!”   “东家。”纪霜雨也招了招手。大家接上头了。   周遭有旅客发觉是纪霜雨回京,全都起哄,“是纪导演回来啦!”   “纪导演在沪上票房都要被挤爆啦,真给咱们京派戏长脸。”   纪霜雨也得意地向大家脱帽致意,这一脱帽,难免又引起一片关于发色故事的讨论啦。   徐新月看报也知道纪霜雨多成功,乐道:“你这一回来,又排新戏,蒋四海更不要活了,新剧,旧剧,谁人与你争锋?”   “哈哈,不止,还有影戏,我准备拍影戏。”纪霜雨宣告。   徐新月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半晌。   六两忍不住了,说道:“东家,你可不要质疑师父——”   否则只有被打脸的份儿。   谁要质疑啊。徐新月抬手阻止他,视死如归地道:“我死也不会给你买摄影机的!……顶多就八百,你去买台二手的先用着!”   徐新月说罢,只看到昆仑书局的周总经理对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徐新月:“……?”   六两骄傲地介绍:“东家,给你介绍,这是我们新东家!”   徐新月:“…………”   六两:“昆仑书局已经成立影戏部啦,师父都给他们拍了一支银幕广告,新东家也给买了最新的设备!”   纪霜雨也一副今时不同往日的样子,对徐新月招手:“阿鸡啊,过来聊聊……”   徐新月:“!!!”   ……我他妈这就连鸡老板都混不上了?! 第三十八章   纪霜雨揽住徐新月, 姿态相当拽。   徐新月酸溜溜地道:“用不上我,我就变阿鸡了。”   他一时竟有点怅然若失……   竟然不骗我的钱了么?   如此意识完之后,徐新月悚然一惊:我这是怎么了!天啊, 我被于见青那个变态传染了!   唉,倒也是, 这影戏制片, 耗资且不说,十分需要人脉, 华夏泰半产业都在沪上, 长乐戏园哪有人脉, 非得昆仑书局这样的大公司不可。   “怎么样,是不是发现,还是被我要钱比较好?”纪霜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问道,“毕竟,每一次高投资, 也伴随着高收益啊。”   徐新月被他道破心思,假笑道:“但你如今名气越来越大, 我也投资不起了。”这影戏投资动辄成千上万的, 还得有关系。   纪霜雨说,“想太多, 此一时彼一时,但我难道会就此放过你吗?”   徐新月:“…………”   纪霜雨:“我在沪上走了一趟, 觉得你族兄的剧院很好啊, 又能演戏,又能放影片。我打听过了,盖个小型的放映厅, 买有声放映机,大概小几万吧……”   说着说着他就看到徐新月面色铁青,脚下也晃动了两下。   六两赶紧扶住了徐新月:“东家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你还不知道!”徐新月黑着脸道,“全国人民不都应该知道吗,托你们的福!”无语,纪霜雨多出名,就连带着他多出名,现在貌似连沪上都知道他是铁公鸡了,报纸上都有讨论的。   纪霜雨劝说道:“别害怕啊,这一行就是要与时俱进更新设施,要不了多久,观众就会非有声片不看,甚至……”   甚至彩色电影也已经在国外诞生,再过几年,技术成熟,拍的人一多,黑白电影也要过时了!   其实算一算也近了,但纪霜雨还不能说。   徐新月绿着脸一个劲摇头,“你少忽悠我了,还扯到有声不有声去……我都没说要开!”   怎么就一步跳到更新设备去了。   啊,被发现了。纪霜雨无所谓地道:“算了,先回去休息吧,刚下火车有点累,回头有空再搞他。”   他一声招呼,大家便哄然应是,拎着行礼四散而去了。   徐新月:“…………”   其实,也不是徐新月太小气,实在是……从长乐戏园的生意恢复到现在,赚的钱,再加上徐新月的老本,也就小几万,说不定还不够。   那要盖影院,岂不是还去银行借钱,拿戏园的地皮和房子抵押,倒是能借来不少,可万一生意失败,就赔得祖产都没了!   如今已不像母亲生病时那样,有背水一战之心了,徐新月哪里敢随便押上全副身家。即便他已是很信任纪霜雨,甚至二话不说想掏钱给他买摄影机(虽然是二手的)。   徐新月正黯然,周斯音喊他一声,“徐老板,未来开影戏院,才是好生意经。听鹤年的话,不会吃亏的。”   “啊……”徐新月捂着心脏,在一痛之后,他有种这次也逃不了的预感,伤感地看着周斯音道:“你我注定被这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看着我们为了他你争我夺,不知多开心!你迟早也会赴我后尘,我是阿鸡,君又是何……”   大家都是可怜的甲方,应该联合起来啊。   周斯音:“…………”   徐新月:“哎,周总经理,你怎么走了?我们再聊聊生意经啊……”   周斯音莫名得意:……神经病!谁赴你后尘,我比你先被辱不知道多久!第一次见面就失去尊重了!   ……   徐新月的心痛是在看到报纸之后恢复的。   近来京城报界不知援引多少次沪上评论,这日也不例外,大肆报道这一支广告片引发的轰动——不管普通观众中,还是专业人士处。   在纪霜雨原来的世界,单单是最早的“跳切”技巧现世后,就被称为“电影史上的一次断代”,而纪霜雨的手法又更成熟,整体都很新奇,这种热议实在不为过。   因为是金雀和林寻芳拍摄的,不但令寒星钢笔未上市先火,还直接导致本就热度还未减的两出戏又迸发一个新高潮。   沪上的报纸争相报道,直呼市民们,不该放纪霜雨走啊!   早知道纪霜雨还有这本事,就该和上次拦春雷剧社一样,在火车站守着,把他拦在沪上。   有好事的媒体还统计了各方面数据,然后表示,倘若这是一部影片,是大有希望登上年度十大影片票房排行榜的!   ——顺便一提,这个榜单上十之八九都是引进的西洋影片,比如去年第一,就是一部兽片。   这只是一个幻想,广告和影戏有区别。但这幻想不是无根浮萍,已经有影评家在有理有据地论证起来了。   故事性、艺术性从纪霜雨的新剧、旧剧里都能看到,现在他还展现出了如此技术,有理由相信,明年票房排行榜会有昆仑书局影戏部一席之地!   书妄言的书迷跟着点头:没错没错,让他来拍妄言先生的作品,太好了。   徐新月看到了一支广告能造成的轰动,那照此看,纪霜雨拍了影戏,即便单只放映他的影片,也能场场客满啦。   徐新月和从前每一次一样,没抵住煽动,把老本全都拿了出来。   纪霜雨也和他商量好了,自己在寒星钢笔那里得到的收益,也可以拿出来入股,到时影院算他占三成。   不过这三成股,纪霜雨让写成了纪家四个弟弟妹妹的名字。   纪霜雨也投钱,徐新月就更放心了,转而催了起来:“我马上招人设计动工——你到底什么时候拍影戏呢?不是说拍书妄言的作品吗?我们影院赶不赶得上?”   “赶得上啦,正在做案头工作,好多事情。”纪霜雨的准备工作比这时候的班底要详细多了,而且他是准备趁这次拍摄带一套班底出来的,那就更要仔细了,花费时间较长。   “除了这个,眼下还有件事在筹备,也很紧要。”   徐新月好奇地道:“什么啊——”   “一件大好事,去向邹部长倡议办学。”纪霜雨一脸肃然地给徐新月解释了他们的办学打算,然后道,“我想,以邹部长对戏剧传承的热心,加上我阐述自己的办学理念,相信能成功。”   “相信,我也相信。”徐新月喃喃道:“听到邹部长也逃不过我就放心了……”   纪霜雨:“……”   ……   纪霜雨还没有单独去找过邹暮云,相比下还是周斯音更熟悉,因此让周斯音帮忙递了消息,然后在周斯音的陪伴下,带着自己整理的资料、方案和联名信,去邹暮云家了。   不过这次在邹部长家,纪霜雨就没搞什么打光BGM之类的特效了,诚挚地递上资料。   这一次,不用打造氛围,因为他很相信邹暮云对这样的事也会持赞成意见,那么,只要给邹暮云看准备工作就行了。   邹暮云戴上眼镜细看了一遍,面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日前沪上也报,要成立私立的影戏学校,当时我就想,如果国剧也有这样形式,那就好了。看到戏界人士也有共识,联合筹备此事,我心甚慰!”   果然达成共识,纪霜雨知道此事应该十拿九稳了,“是,我回京走了一道梨园公益会,大家也很积极,并推举适合做教师的演员。”   ——名角还真不一定适合做老师,尤其是基础课的老师,各大科班自有经验。   以纪霜雨现在京城的人缘,大部分人都不吝赐教,特别是把布景师送他那儿拜师的几个大班社,都很承情。别说能有一个教育部认证的学校文凭,对整个戏界来说都是好事,大家都很热心想参与。   邹暮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各自办学不奇怪,能将互有竞争的旧剧界,还有曾经针锋相对的新剧人士,都一并拉来联合办学,此事恐怕还真是纪霜雨才做得成。   “还有你这影戏专业,我都听说了,你拍了一支银幕广告,据说别开生面,很是精彩。我正想着,有空得去看看。”这句话就说明,邹暮云对他们要开设影戏专业,即使只有一个教师,也不反对了。   “雕虫小技,雕虫小技。”纪霜雨礼节性谦虚了一下。   “虽然还没看,但我知道肯定不是雕虫小技。”邹暮云说着看了眼陪坐在旁的周斯音一眼,“远谷今日还和我说了,听闻周云枝,被这支短片气到进医院了,还在沪上放话,你们是针对他才拍的短片。”   “哦哦?”纪霜雨兴奋道,“我还不知道此事!”   周斯音也露出笑容:“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这个好消息。”   邹暮云:“……”   这俩人好歹收敛一点啊……!   邹暮云教育道:“人前休得如此,再怎么说也是血亲,人已进医院,莫要幸灾乐祸了。纪鹤年,你也是,还是要为人师表的,你就这样?”   纪霜雨赶紧拉了拉周斯音,“您说得是,人前不能如此!”   邹暮云听他只复述第一句,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从邹暮云家离开之后,纪霜雨蹭周斯音的车回去,他看到周斯音对着沪上的方向合掌,一时乐了,这不是重现世界名画《铃铛儿的祈祷》吗?   “你这是干什么?祈祷我们学校建立成功吗?”纪霜雨问道,要是这样,那他今天就不说周斯音了,这也是人家特殊的祝福方式。   “在给二舅祈祷。”周斯音答道。   纪霜雨一愣,这是被邹暮云教育成功了?要是做样子,应该在外人面前呀。难道还是心存善念,看人都进医院了,不太忍心?   下一秒,只听周斯音继续闭着眼,虔诚地念出声:“希望人有事……”   纪霜雨:“…………”   .   莺歌舞台。   纪霜雨站在门口,礼貌地道:“我想见蒋先生。”   杂役一脸呆滞:“啊这,你……他……”   近来纪霜雨风头比去沪上之前更盛了,寒星钢笔的广告在京城也放过后,人人都在热议他未来的影戏作品。   莺歌舞台的人反倒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形是沪上的班社也全都跪了,那他们就没那么显眼啦。除了蒋先生每天半夜幽怨地哭泣……   现在纪霜雨要见蒋四海,莺歌舞台的人都搞不懂为什么,挑衅吗?不至于吧,他们早就输得死死的了。   “你去问一下蒋先生吧。”纪霜雨道。   “哦哦。”杂役这才醒神,慌忙回去通传了,半晌后,才出来邀纪霜雨进去,到了一进院落,他偷偷又打量几眼纪霜雨,才把门关上。   纪霜雨进去,就看到一抹高瘦的人影坐在石桌前,正在喝酒,正是蒋四海。   借酒消愁的蒋四海听到了纪霜雨的脚步声,长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他早就说不出卿本佳人,奈何写实了。   纪霜雨:“哈哈,不错,我与蒋先生大约‘一旬瑜亮’。”   蒋四海:“…………”   ——当初他们打擂台,大概一旬左右,就分出高下了。   蒋四海转头:“你来做什么,我已经准备回沪上了。”   他是彻彻底底输了,所以也不打算在京城死犟着了,虽然还有高薪,但这钱赚着糟心。   “回沪上?可我来正是想让蒋先生留在京城!”纪霜雨真心诧异地道,“不瞒蒋先生说,日前我已向教育部的邹部长进言,在京城开设戏剧专门学校,邹部长已首肯,不要多久就会拨款,正式建立学校。此校将教授舞台美术、导演、编剧等等学科,急缺各门教师,很需要蒋先生这样的高手助阵。”   蒋四海是沪派小有名气的布景师,人又在京城,把他留下来,岂不是方便?沪派机关派系众多,纪霜雨都不认识几个人,干嘛放着现成的人才不问。   蒋四海听得也是呆了。   “你,你邀请我做教师?”他神情复杂地道,“我已是一败涂地,机关布景在你面前,毫无可看性,你还是找其他人吧。”   纪霜雨困惑地道:“但其他人在我面前也没有可看性啊!”   蒋四海:“…………”   纪霜雨自己坐了下来,诚恳地道:“蒋先生别往心里去,我说笑罢了。”   蒋四海捂脸:“但也没说错。”   纪霜雨安慰道:“我深思熟虑了才找先生,你在舞台机关上的造诣很深,只是没当过演员,在设计时,也少有考虑演员感受。咱们理念不同,但这基础是一样的,心里也是一样的,希望国剧发扬光大,只是路径不一样。   “我此去沪上,也与洋人交流,国外开设高等戏剧学校,更有专业的教材。而华夏如今多依靠科班教学,口授心传,很不利于传播。唯有开设专门学校,培养出更多专业人才,才能真的光大,否则,靠你不行,靠我一人,也不行。   “学校将会开设很多课程,需要我的写意理念课程,也要像先生这样的机关布景课。重要的是学生学通了,如何去发挥。   “先生与我虽然打过对台戏,但我一直就说,我们二人之间,只是艺术的碰撞,甚至我们同为打工人,立场是一样的!我真心请先生不计前嫌,留在京城,在学校任教,培养更多国剧人才!”   蒋四海听到他说自己不上台,因此设计得有失人性,便恍惚了一下。   他反思了很久自己的路径,在听到这句话后,不得不承认——自己若是待戏、待演员高过机关,当初,不至于输得那样快!   而后面那一番为华夏戏界的考虑,也令蒋四海陷入了深思。   许久,蒋四海翻开一只新杯子,倒了两杯酒:“纪先生不计前嫌,我蒋某人要是再扭扭捏捏,真是丢了沪派的脸了!这戏剧专门学校的开设,乃是华夏戏界的幸事,能够参与其中,亦是我的荣幸!”   纪霜雨端杯,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随后相视而笑。   喝完酒蒋四海的心情也更加舒畅了,索性一吐到底:“到时我也去听纪先生的课,还望不吝赐教了。”   纪霜雨再碰了碰杯:“好说,互相学习。”   杂役在门外等了许久,才看到纪霜雨和蒋四海有说有笑地出来,两人一口一个贤兄愚弟,比他在戏台上看到的刘关张兄弟还要友爱。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杂役跟在旁边,待蒋四海亲自送走了纪霜雨,才倒腾着腿跟上蒋四海,“蒋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他不亮啦?”   “亮什么亮,生子当如纪鹤年!”蒋四海脚步踉跄,已是微醺,“不,不对,不对……纪鹤年是我蒋某人的主公!!”   杂役:“???”   作者有话要说:   徐新月:我被纪霜雨羞辱了。   蒋四海:俺也一样。   周斯音:我更早!!   徐、蒋:?你不对劲 第三十九章   从蒋四海处离开, 纪霜雨还去找了江三津,请他做教师。这让江三津很是惊讶,还以为纪霜雨要为了报答他徇私了……毕竟他只是一个龙套头。   纪霜雨招聘绝对是真心的, 刚穿来的时候,就在江三津手下跑过龙套, 他觉得江三津非常擅长教学。   但凡经他的手调理, 即使从未登过台的人,也没听说在台上有任何纰漏, 得以和各大班社、名角合作。可见懂的戏多, 经验老道, 教学能力也高,这样的人很适合做基础课老师。   龙套,做到了极致, 也是很厉害的。   而在后来的华夏戏剧大学,江三津也的确成了名师,甚至把龙套业务发展到了新剧和影戏方面。   他和蒋四海二人因为教出的高徒多, 后来各地剧团进京招学生,若是相关专业, 一定要问问任课老师是不是江三津/蒋四海, 若是“不三不四”,那便无形中少个加分项了。   因有同行们鼎力支持, 新剧和旧剧的教师都不必担心,人才很快网罗到位了。像应笑侬, 由于年资、能力、性格都合适, 还担任了教导主任一职。   期间,纪霜雨还收到了沪上那边同样在筹备的影戏学校发来的邀请,希望他能去那里任教。纪霜雨只说自己常住京城, 但以后去沪上分校的话,可以去影戏学校讲课。   他这个态度,让那些硬着头皮发函,本以为会被一口拒绝的沪上影戏人都很是意外,纪霜雨不像是客气,还询问了他们的办学进度,承诺以后去沪上可以讲课,甚至他的教材编写出来,也可以送沪上一份!   ——因为课程太多,所以纪霜雨的计算是先各攒两节课的稿子,然后边编边上课,这样一学期下来,一本教案教材也就成型了。   这种方式,也得多亏纪霜雨是穿越者,内心已经有完整的框架了,只是要时间填充编写。   现在连专业学校都没有,谈何教材,此前市面上有的,就是从业人士出的一些经验之谈,以实用为主,没有体系可言。   沪上影戏界诸人吃惊之后,又是释然:“听闻纪鹤年在京时,收各大班社布景师为徒,于新剧界,也不吝惜经验,凡有问业者,倾囊相授。此番亦然,咱们华夏影戏方兴未艾,是以纪先生不介意咱们之前的拒绝!”   “正是,最近有小报写纪先生故意拍短片,把周若鹃气进医院,我看纪先生必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不错不错,一定都是周若鹃的错。”   ……   这专业课的教师人才都搜罗了一遍,还不够的,纪霜雨要按照在长乐戏园的模式,请文化课老师,而且这次有条件,要聘请得更全。   本国文史课要有,还要学几门外语。学外语是纪霜雨一力主张,此次因为有维克多邀请之言,大家也不觉得纪霜雨在做梦,反而跃跃欲试。   这方面的人纪霜雨就不太熟悉了,于见青是教师,自然了解一些,他还给纪霜雨出主意:“纪先生若是能请到周先生的父亲来任文史科目老师,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在学界是出了名的教学易懂,平素致力于普及知识。”   纪霜雨还真不了解周斯音的父亲,他知道的那些多是听八卦听来的,什么周斯音是随母姓,母亲早逝,父亲从此也醉心工作。   他还想着,周斯音是不是和父亲关系也不好,也就没扫兴地问过。   于见青这么一说,纪霜雨就试着去问了一下。   周斯音神态自若地答应了,看来不算亲密,但也不至于有矛盾,否则以周斯音的脾气,绝不会这样态度。   周斯音的父亲施金墨独自住在学校的教舍,纪霜雨跟着周斯音去见他时,他正穿着蓝布衫,戴着眼镜写东西。   年纪虽长了,身材却还挺拔,依稀看出是副清俊的面容,气质也温和,跟炮仗一样的周斯音倒不太一样。   “是宝铎啊?”施金墨看到周斯音,还愣了一下,才拍拍头,“忘了,忘了,你是捎口信说了要来的。”   他忙站起来,和纪霜雨也握了握手,“这位就是纪先生吧。”   “伯父,叫我鹤年就行了。”纪霜雨赶紧拉近关系,他看施金墨桌子上的稿纸,“伯父在著书吗?”   “哦,是,算是科普文,准备印发赠送。”施金墨很耿直地翻到第一页给他看,只见第一行赫然写着《神巫行骗破解大全》,下头分类,“捞油锅”的科学原理、揭密“鬼魂显灵”……   纪霜雨:“……”   ……伯父,有这个空,先给你儿子破除一下迷信思想啊!   周斯音居然还毫无自知地看了一下书,说道:“内容不错,值得推广。神棍骗子所谓的‘下油锅’,不过是利用醋比油重,使锅内看上去沸腾,其实油并未热,制造幻觉,行骗乡里。”   纪霜雨:“…………”   神奇就神奇在,这人比平常人都懂科学,不愧是书局老板……!   他有种不知道该从哪儿吐槽的感觉,最后只能干笑两声。   和施金墨交流一番后,纪霜雨也说了来意,施金墨听罢点头,“这是好事,戏剧是普及教育的好工具,若是戏界人士都更通文化,那便好了。现在戏班还有许多迷信之事,希望你们办学后,不要学旧班社,搞些禁忌、拜祖师的规矩。”   “……是,是,肯定,我最反对迷信了。”纪霜雨悻悻道。   和施金墨也作好约定后,纪霜雨和周斯音一起步行出校园。   “你刚刚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说什么?”周斯音施施然问道。   是欲言又止,是想吐槽不知怎么吐,纪霜雨憋了一会儿道:“我就是想说一下你这个……算了,没什么。”   刚找人家帮了忙,请他爸任教,纪霜雨也就不大好意思吐槽了。   周斯音笑道:“你是想教训我吧?”   纪霜雨:“……”   周斯音记得,他猜错纪霜雨真身的时候,纪霜雨也骂骂咧咧来着,刚才说不定更想说他了。   纪霜雨:“不敢不敢,令尊都没说什么,再说你充了钱的……我还是闭嘴吧。”   周斯音沉吟片刻,说道:“不会,你可以,不扣你经费。”   怎么还讨骂,纪霜雨过了会儿,才开口凶道:“……你还真是有特别的迷信方式啊!”   只是这语调平平,内容也不激烈,凶得一点也没说服力,甚至有些可爱。   周斯音笑着应道:“嗯。”   纪霜雨:“……”抖M就在我身边!   .   再说另一处工作也推进完成了,那就是纪霜雨的新家。   在历经两月的施工之后,这处四合院终于装修好了,在葫芦娃们的期待中,他们就要搬家啦。   现在哪有搬家公司,基本都是自家人帮忙,忙不过来或者太大件的找搬运工。而纪霜雨,他选择找周斯音……   周斯音一辆轿车,愣是被当成了卡车用,车顶都绑着铺盖。   纪霜雨也不讲究良辰吉日,找了个清晨搬过去,到了午间,以前的邻居、朋友也都过来祝贺乔迁之喜,纪霜雨是提前两天下了帖子的。   纪霜雨站在门口迎客,人还不少。   他家那门楼也在原有基础上修缮过的,华夏人家喜欢在门楣上弄些书画,文字一般是寓意良好的,比如“紫气东来”“积善之家”“耕读传家”等等。   来纪霜雨家做客的人必然先在门楼处停留,仰头看着他家的字眼。   ——“科学传家?”   书妄言念了出来,差点没笑出声,憋笑地看了眼周斯音。   周斯音冷冷看他一眼,负手看着砖雕道:“这画又是什么?”   众人也好奇,是哦,这个是什么,别人家要么花草树木,要么对子女有期待,就五个小孩争夺盔头,象征“五子夺魁”。   纪霜雨家呢,是一个小人,张开手,呈现往上的趋势,周围还有一些线条,星辰日月之类的,叫人看不大懂。   纪霜雨:“你们猜猜看。”   这谁猜得出啊,连着问了几个都不中。   纪霜雨问周斯音:“宝铎说呢?”   周斯音:“你别问我。”   纪霜雨:“?”   周斯音:“问就是白日飞升。”   纪霜雨:“…………”   “您可真能开玩笑。”纪霜雨说,“这个啊,叫平行宇宙!”   他设计的,正是幻想中的一个人穿越到平行宇宙。这是他的来处,他的根源,也是他经常做梦,梦到自己离开的方式。   但是他这么公然地说出来,也没人听得懂,只以为是和那“科学传家”对应了。   “算了,进去看看吧。”纪霜雨也不介意了,招呼道。   多数人是没有看过纪霜雨这院子的设计图和施工过程,便是书妄言看到成品,也发出了惊叹声,简直就像把舞台设计搬到了院子里,简洁优雅,和他们素日看的四合院、洋房都不大一样,也兼具了中西之风。   院子里还有个特别的设计,书妄言大声道:“你家凉棚……好别致!”   纪霜雨:“……”   凉棚?是玻璃阳光房呀……!   京城人喜欢搭凉棚,夏日纳凉,所谓天棚金鱼石榴树,便是四合院里常见之景。   纪霜雨院子里这个“凉棚”,是打厢房廊下延伸出来,全玻璃打造。这玻璃凉棚一部分与屋檐衔接,处于阴凉处,另一半还有部分被棚外的石榴树树荫遮住些许。   内里陈列着西式的沙发,一方长桌,铺着厚厚的栽绒地毯,还有几只绒布做的巨大布墩,缝了动物耳朵,看上去有些可爱。里头不知填的什么,一坐整个人都要陷进去。另外是还有许多花草,错落有致,小木方格堆起来的架子上收纳着一些孩童玩具与书籍。   顶上垂下来一盏电灯,金属灯罩也是很独特的,在旁边支出来几圈,又嵌着几只球,如果略知天文知识就能看出来,这是模拟的宇宙星系。   “裘叔叔,你们来看我房间!”纪雷宗看他们在院子里围观个不停,甚至坐在了懒人沙发上不想起来,大有原地喝茶的意思,一下有些急了,非让人看看他的房间,尤其是他的小伙伴们。   纪霜雨给四个葫芦娃都准备了单独的卧室,他想着给孩子多点私人空间,还把隔断重新设计,这样每个人的卧室面积就更大了。   像雹子还太小,仍然和他睡一块儿。露露本来也嚷着要和哥哥睡,在看完自己房间后就不那么喊了。   “哦哦,看看小雷子的房间啊。”书妄言迈步走去。   纪雷宗早已迫不及待带着原来小鼓胡同的邻居小伙伴往里跑了,没打开门就能看到,窗户也都是镶嵌的整扇玻璃,一侧由巧手的木匠打造成了可以上下攀爬、带游乐功能的床/隧道、绳网、滑梯皆有,有一处船形平台还铺了被褥,夏日直接睡在这里。   旁边的衣柜也是充满童趣风格,还有两只猪耳朵,符合纪雷宗的生肖。   土炕暂未用,但也铺得软软的,放了小案几,可以坐上头玩。   雷子的小伙伴们羡慕得直叫,这看起来比城里的游乐园还好玩,而且哪见过风格和影院里动画片一般的家具。   纪雷宗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也不理其他人了,领着小伙伴蹿上去玩滑梯。   其他小孩的房间也是各有设计,像霏霏不喜欢上床下桌的格局,但她喜欢小狗小猫。   京城人家多养狗看家,纪霜雨也答应以后给她弄一条回来,因此把霏霏的床设计成了子母床,床底可以拖出来一张小床,给宠物休憩。墙上又安装了一些可供猫登高的跳板,门下也有可以单独打开的宠物门。   卫生间也基本有了现代卫生间的模样了,安了马桶,通了自来水,用玻璃隔断做了干湿分离,还有搪瓷浴缸,这还是纪霜雨在沪上的洋行订的。   光是卫生间,大家就参观了十分钟。   “虽然没见过这样的装潢风,但令人见之向往啊!”书妄言道,很多细节,从屋里诸多收纳空间,到像是浴室的干湿分离,都让他细想之下,觉得解决了平日很烦的地方。当初纪霜雨把老房子一通改造,他就很欣赏了,这整间院子给他来设计,简直惊喜加倍。   “正是,鹤年要是以此为生,恐怕赚得不比做导演少。”   “这个,这个,我也想要……”   整个参观下来,纪霜雨就不停地分发小纸片——都是问他要工匠联系方式的。   这些工匠经他抠细节做出来家具,算是练出来了,大家若是有意做同款,直接找他们就方便多了。正因为后来生意添了,这些工匠心里感念,逢年过节还总来拜访纪霜雨。   再说过来祝贺乔迁的大家也多少带了点礼物,因纪霜雨说明了希望大家不要带礼金,给家里添点用具或者装饰都行。   像江三津带了牛奶,他知道纪霜雨给弟妹喝牛奶,书妄言则带了一套茶具……   书妄言还玩笑道:“早知道你家刻的是白日飞升……不对,科学传家,我就带些教科书来了,由最讲科学的昆仑书局出版。”   纪霜雨笑了,“还敢嘲笑,你小心又被周宝铎骂!”   “不敢不敢!”书妄言偷偷看了眼一旁捧着礼盒的周斯音,赶紧说几句好话,“都是玩笑话,别看宝铎兄那么笃信神佛的样子,当年他同学生病,卜者以其八字轻,要求放弃治疗,但在场之人,竟唯独宝铎提出异议。最后强行把他同学带走去医院,这才救回一命。”   纪霜雨有种对周斯音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么说来,至少,他是信神而不信神棍,与旁人无害。难怪施金墨对他也很放任,那他参与讨论那个破除迷信的书就不奇怪了。   书妄言道:“嘿嘿,所以说,他的信仰还是有立场的信仰。真正到了与自己相干的时候,你看他选迷信还是科学。”   纪霜雨:“哦……”   周斯音已捧着盒子过来了。   书妄言怕聊起来自己刚才编排他,赶紧溜了。   纪霜雨回神,看周斯音走到面前,也整理了下表情,笑道:“你打开里面要是一尊神像,我就掐你脸。”   周斯音:“……”   ……他心中竟有些隐隐后悔,掐脸四舍五入不就是摸脸,所以为什么没带尊财神像来。   周斯音把盒子打开了,里头分了小格子,装着不同的花籽,是给纪霜雨播撒在院中的。   纪霜雨松了口气。   周斯音小声问:“你洞府里也是这样装潢的吗?”   这特么说得什么话!纪霜雨那口气松一半卡住了,扑上去就掐周斯音的脸颊,觉得肉不多,又反手掐住了耳朵。   周斯音吃痛,眼睛都瞪大了,从小到大他哪里挨过打,甚至有点风花雪月的期待,被纪霜雨一拧立刻吃痛道:“放手!放手!我充了钱的!!”   不是周斯音弱质纤纤,而是他也没细想,一个能抗动摄像机的人,力气能小到哪里去。   纪霜雨狞笑:“上回自己让我骂你的,我这是免费给你升级服务!”   周斯音:“……”   ……深深后悔!   溜到阳光房内欢聚喝茶中的书妄言瞥到了这个角落,深深震撼了,这还是那个禽兽吗!   还可以这样??   书妄言找了个机会,悄悄对纪霜雨说:“你可真行啊,周宝铎都随你欺负了。”   纪霜雨:“你学着点。”   书妄言黯然叹气:“我是不行了,我学不来你这手段,也不敢。”   拖稿人苦周斯音久矣!   纪霜雨看他一眼:“我让你学他尊敬我点。”   书妄言:“…………”   ……果然只有禽兽才能对付禽兽!   作者有话要说:   家暴前:   打情骂俏好像可以拉近关系,我也想要……   家暴后:   妈的妈的妈的痛! 第四十章   教育部那方走完流程, 便正式批示,拨款成立华夏戏剧大学,本校位于京城, 沪上分校将于明年办学。下设戏曲、话剧、影戏,导演、表演、戏剧文学、舞台美术等院系, 并开设学校剧团, 届时将实行边学边演的模式。   学校正式面向社会招生,需要逐一面试, 并附上特别讯息, 学校设立奖学金, 贫困学子补助。   同时,梨园公益会、沪上新剧协会、同为新成立的沪上影戏学校也都捐款表示支持,这部分捐款被用来成立了学生创作基金。   戏剧大学第一届校长大家本是属意纪霜雨, 但纪霜雨觉得,担任行政职务就没那么多时间专心教学、拍摄了,所以他只肯挂个副校长的头衔。   校长一职, 由京城一家知名老牌科班班主,亦是世家名伶的刘晋梓老先生担任, 老先生带科班这么多年, 属于内行了。   刘老和纪霜雨握手,还相当不好意思, 这牵头组人,甚至搭建教学框架的都是纪霜雨, 最后却是他摘了桃子。   “还是劳您多费心了, 我只管教学相关,当然,以后遇到要钱拉投资的事情也可以找我。”纪霜雨笑着道。   刘老:“……”   教育部不但拨了款, 还批了地作为校址,乃是前朝一处王府,他们整出来校舍、课堂,购置一些桌椅、寝室床、教具等就行,招生完毕直接可以入住。   纪霜雨这边也和刘老一起签发了聘任书——由纪霜雨亲自请来的教师,都是他来发函。有些位德高望重的,纪霜雨还得亲自去送函。   俩人签了聘任书就在一块拿着公章逐张盖印。   “呵呵,鹤年还未曾婚配吧?”刘老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弟妹年纪又尚幼,何不娶一妻房,也为你操持家务?”   纪霜雨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干笑道:“而今女孩子也要追求自己的事业,干嘛来我家操持家务。哎,你看咱们今次报名的女学生也不少!”   打岔失败,刘老却不受影响,直接绕回上个话题:“还是有旧式女子的嘛!我们梨园行,可就有不少有意的。”   他想着纪霜雨也是自己人,应该不会鄙视梨园子弟,那很多人也确实相中了纪霜雨,知道他们共事,托他打听。   纪霜雨只好直接点了,他站了起来,起范儿。   刘老:“??”   纪霜雨猛然转身,扶着窗子用话剧腔中气十足地道:“不瞒刘老,晚辈都不想活了!只有濒临死亡,我才有灵感!如果没有灵感,什么家庭,写意,写实,做起来都和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灵魂!灵魂,只有在生死边缘处才能看到!”   刘老:“……”   这特么也太吓人了,好端端的怎么寻死觅活找灵感……你们天才都这么敏感吗?   而且讲话就讲话,怎么还头腔共鸣上了。   刘老赶紧站起来用力把纪霜雨摁坐下,离窗户远点。   “可不能这样,咱们刚开始办学,你要承担起把一身本事传下去的责任!你不能有事!”   纪霜雨:“嗯嗯嗯,是是是。”   老派的刘老长叹道:“成亲不成亲也不急在一时,哎,若有传人在,你便是不婚不子,百年之后,还有徒子徒孙记得你,为你上香烧纸。”   纪霜雨:“……大可不必。”   预告您一下,百年后清明已经不让烧纸了!   还百年,本人九零后,哪来的孙子比我还大……   ……   华夏戏剧大学的入学考试火热进行,只要年龄在四十五以下都可以报名,社会反响比大家想象的还要热烈,沪上都有报名前来的,因为等不及沪上那边的分校开张了。   最后招得第一届学生四百余人,放在现代可能还不足一个系的人数,但搁现在,已是相当有规模了。毕竟他们主要是培养专业人才。   报名最多的,就属演员。别管是戏曲、戏剧还是影戏演员,那叫一个多,很多都是冲着纪霜雨在这儿。   毕竟纪霜雨排一部戏就捧红一个角儿,只这一点,就让学生趋之若鹜,甚至放弃去作为影戏中心的沪上了。   这其中,同样是纪霜雨主持的导演系招到的人最少,一则是基数本就不大,大多数人也会选择舞美之类听起来更实用的专业。二则纪霜雨出的笔试题目很多人答不上来。   纪霜雨出的题也不能说难,主要只是考较国内历史、市场、技术,几道附加题才考得比较深、广……也只是比较。但因为大家没接受过这方面系统教育,都拼各人了。   最后抵达面试环节只有二三十人,让大家惊讶的是,里面还包括了沪上一位颇有名气的导演王和笙。   他原本都被沪上影戏学校聘请为教师了,居然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跑京城来报名了!   就纪霜雨看,王和笙是具有相当水准的,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他的作品也体现出了很高的艺术性——也是现在很多优秀华夏导演的共通点,有思想,但是没地方学最新技巧,还在自己摸索。   纪霜雨立刻要求把王和笙提上来做教师,这样他也不算孤军奋战了,现在整个影戏专业就他一个教师……   王和笙直呼自己是来上课的,怎么叫他当老师。   纪霜雨好说歹说,表示做老师还是可以听课,王和笙才答应了。   而面试再筛一次,就只剩十个了,这十个,应该细分戏曲、话剧、影戏方向的,不过第一届中多数是影戏方向的,其次新剧,戏曲最少。   这些人里,大多数对导演一职有基础的概念,甚至从业经验,就如王和笙。虽然人数少,但可以说是精华了。   他们以往无处学习,在得到这样一个学习环境后,成长是很惊人的。   未来数十年中,华夏戏剧大学为文艺界输送了大量专业人才,这些人活跃在影视戏剧各界,不乏在世界剧坛也赫赫有名者。无数脍炙人口的作品,也都从这间学校起始。   包括王和笙,也时常戏称自己既是教师,也算第一届学生。   两月后,已是夏末,一切琐事准备停当,华夏戏剧大学第一届也要正式开学了。   学生们在开学前几天便背着行囊陆续抵达京城,入住校舍,也在这里见到了许多以往只在报纸、舞台上看到的教师。这里环境之好,也出乎大家意料了。   因为纪霜雨的建议,虽然外表是古色古香的建筑,但内里设施布置得非常人性化,甚至通了自来水。宿舍也是上床下桌,食堂还聘请了几个菜系的大师傅,务必让学生吃饱吃好。   看着刚开学,为了拉近同学们之间的关系,纪霜雨还建议他们出些节目,开学典礼上演出。合作交流,就是熟悉的开始了。   到了开学典礼那日,众多社会名流受邀前来参加,邹暮云也亲到场致辞。   纪霜雨也作为副校长上台发了言,他分别勉励了各个院系的学生,最后说到导演系:“我们人数最少的,导演系。”   十个人,被其他学生包围,人数确实是少得可怜。   “很多人可能对导演这个专业,望而却步。其实,导演者,称呼虽新,但早已存在。我知道有的戏界名角,上台能演,下台可以排戏编唱腔场面,这也算导演功能呀。   “所以说,坐在旁边的演员里,可能还藏着许多我们未来的同行,欢迎你们多来听导演系的课,挖掘自己的潜力,说不定毕业时这届人数能翻倍。”   听纪霜雨这么说,同学们都一齐乐了起来。   “影戏导演可能是最孤独的,因为你们感觉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是吧?我上来前听到有人在说,就你们的课全都是新的,看了都头晕。   “其实不必担心,影戏中的蒙太奇理论,很多人看着陌生,或是半懂不懂。蒙太奇原本是建筑用词,在影戏中,指的是把分切镜头组合起来。汉字中有很多造字法,鸣者,口加鸟,组合构成。这不也是一种蒙太奇?”   纪霜雨深入浅出地举了几个例子,不止导演系的学生,其他学生听着也若有所思。   “希望诸位在学校,摹古人,效西洋,融贯一理,创造出属于华夏文艺,更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纪霜雨一席话说完,大家很给面子地报以热烈掌声。   典礼结束后,晚间便是新生联欢会了。   学生们都排了节目,教师们一商量,也得联合起来出几个节目啊。   教师全都是文艺界的人才,这一下晚会档次都上去了,好多到场参加开学典礼的名流,都冲这留下来看联欢会。   这开学庆典,不就跟过年一样,其他角儿的节目都是反串类的,小生去演旦角,旦角扮演花脸之类,就跟应笑侬当初反串旦角,这才好笑。   纪霜雨本来说那本导演给你们排,被同僚们摁住了,说这怎么行,以往都是你排,而且纪导演似乎从不开唱,还是戏园出来的,这次,你不能继续排戏了,得上台!   石头剪刀布之后,纪霜雨被戏曲专业抢走了。   “往常都是纪导演捧角,这次,咱们倒堂龙套,名角一道捧导演!”应笑侬一句话,可见这个节目阵容多牛了。   十几个名伶,有教师,也有客座的,或只是来捧场的,连龙套都是大腕。   纪霜雨紧急钻锅,排练了一下。   晚会伊始,纪霜雨便在后台换了一身青衣戏装,今天是要彩唱,他勒了头,眼眉便斜飞上去了,凤眼红唇,神骨清逸,当时后台就骚动了起来:这个扮相要是下海,也太值钱了!   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声音,纪导演要是下海唱戏,怕也是名角,没见人家做导演,都有戏迷组织了。因此他首次扮上戏装,众人只觉得果然,甚至有人吹口哨。   应笑侬见了直拍大腿:   “好啊!”   “好啊!”   应笑侬说完发现有人和自己异口同声了,转头一看原来是蒋四海,两人惺惺相惜地笑了笑。   应笑侬摇头:“仙不输金雀——”   蒋四海晃脑:“艳不让寻芳!”   纪霜雨:“……”   纪霜雨:“……呵呵呵,应主任,蒋老师,你们还真是相逢恨晚啊。”   ……   今日到场的人很多,纪霜雨在后台候场的时候,有位今日同台的名角找他聊天。   纪霜雨客气喊道:“胡处。”这位原是票友下海做的演员,按现在的习惯,就以某处称呼。   胡处和他聊了几句,说到校址,摸着下巴道:“戏剧大学这个校址是不错,老王府风景好,以后你们拍戏还可以在这里取景。”   纪霜雨应和:“对对。”可不是么,古装片取景方便得很。   “而且你们多是壮年人,也不怕镇不住。”胡处呵呵笑道,“要说这里,当年也是京城四大鬼宅之一呀。”   纪霜雨:“……又鬼宅啊?”   他家旁边就有一个,这里居然也是。不过纪霜雨向来不在意这些。   “你不知道?真是年轻哦,”前辈讲起古来,“二十年前吧,这里荒废已久,当时就有闹鬼的传闻。教育部原本打算把这里充作自己的办公场所的,派人去打扫。工人整理此处,却接连发狂,有的白日裸奔,有的僵直丢魂。   “当时的官员也呼吁大家不要过度恐慌,应是另有蹊跷,但已经没人敢再去了。没办法,就请了一帮警察兵住在那里,从此才无闹鬼情况。   “时人以为警察杀气镇住了此宅,前几年警察办公所也搬迁,这地方就又空置,现今又拨给了咱们学校。”   纪霜雨听着,脑海中却是闪过一个词,流行性歇斯底里。   因为一个人换上精神疾患,影响到他人,形成一种心理上的传染,最后导致多人有类似症状,或者说,相信自己有类似症状。   在迷信观念还比较盛行的年代,那些没上过学的工人可能都是易感人群。   胡处委婉地劝道:“咱们学校不许拜神,可要注意有人编排些故事。”   时下都讲求科学,戏剧大学禁止拜神,有异议最后还不是通过了。   “知道,我们会注意的。”纪霜雨也是被提醒了,回头把施金墨写的科普书给学生们看看。   纪霜雨聊完后回神,探头在外头的人群里找了下,没看到周斯音的身影,问知客的六两:“我投资人呢?”   这地方既然号称鬼宅,纪霜雨对周斯音的去向还是比较关心。   六两挠头:“好像被学生不小心撞了,茶水泼在身上,去更衣了。但是也有一会儿了,不知怎么还未回来。”   “往哪儿走的?”纪霜雨警惕地道,这不会是晕倒在哪儿了吧。   六两指了个方向,是学校的休息室,他问道:“师父,不然我去找找吧。”   他寻思这还有很多客人,而且等下就要登台了。   “不用,你待这儿,我去。”纪霜雨哪能让别人知道他投资人的真实面目……啊不,真实胆量。   学校坐落在老王府好处是风景好,地方宽敞,坏处就是蜿蜒曲折,花木丛生,天一阴,又没什么人,便是有路灯,看起来也比较阴森,难怪当年有灵异传闻。   纪霜雨朝着休息室去,还没进休息室所在的院子,就听到里面咋咋呼呼的声音,伴着少年人的尖叫,随后隐约传来周斯音沉声呵斥:“镇静!越怕阳气越散!”   纪霜雨:“…………”   ……幸好他来了,这些人在里面干什么!   院内。   三五个学生躲在周斯音身后,恐惧地看着屋子里被灯光照出来的身影,此时里头还响起了几声沧桑的咳嗽声——可他们刚从里面出来,根本就没人的!   “啊啊!!”学生们更害怕了,这都是戏曲表演专业的,学戏几年,一个个才十来岁,吓得甚至哭了起来,抓紧周先生的衣袍。   刚才就是周先生提醒之下,大家才察觉到不对,一时慌了,幸好周先生又喝止住他们,教育大家不能乱泄气。   学生们泪眼朦胧地看着周斯音,“呜呜呜周先生我还是好怕,我不想死。”   周斯音:“不会的!鬼怕恶人,只要你们拿出气势来,必定安全!”   此时,院外有脚步声传来,噌噌噌,清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一道红色身影转出来,露出一张雪白美艳的脸庞,脚步轻盈,裙服随风,淡淡的月光洒在其身上,如烟似雾,眼中倒映着两点莹亮的光芒,极其夺目。   周斯音的眼睛顷刻睁大了一些——   “鬼啊!!女鬼!”   “艳鬼!!!”   周斯音没来得及出声,学生哭嚎出声。   纪霜雨:“……”   周斯音:“……”   纪霜雨正想说话,只见周斯音黑着脸呵斥道:“胡言乱语!!那是你们纪校长,看你们一个个的,简直迷信至极!!”   纪霜雨:“…………”   学生:“???”   不是你先说闹鬼……!   不过这原来是扮上了的纪校长?靠,难怪,就说那么漂亮还做鬼。   就在气氛有点尴尬地凝固之际,屋内居然又响动了一下,学生们哪还思考那么多,反射性弹跳了起来,吱哇乱叫。   周斯音脚下倒还钉在原处,只是捏住了口袋里的符。   这头再次热闹无比,喊得不知多起劲。   纪霜雨则是冷眼看了两秒,呵呵。   只见纪校长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把那门打开,将半掉下来、仿佛人影形状飘动的墙纸给撕了,又将一只野刺猬给放走——刺猬叫声很像老人的咳嗽。   学生们:“……”   周斯音:“…………”   纪霜雨做完这一切,拍拍手,斜靠在门边,抱臂而立。   秀丽的妆容配上这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姿势,粉墨修饰的凤目斜过来一眼,好似更带嘲讽了。   纪霜雨:“还不回去?等着给家仙磕头呢?”   虽然不是闹鬼,根据周斯音的“科普”,刺猬好像也被叫做白仙,不过这一只看起来也不大有灵性的样子,灰扑扑地钻进了草丛里……   “……”几个哭成花猫脸的学生深感丢人,和那只刺猬一样,缩着头飞快地溜了。   就剩周斯音了。   纪霜雨不无嘲笑地看着他:“还好,不是你往他们身后躲。”   周斯音几步跨过来,站在纪霜雨面前一步距离。   纪霜雨心一惊,险些想闪躲,看了一眼学生们都走光了,想问他干嘛。   却见周斯音把头往他肩上一埋,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纪霜雨:“……”   这比纪霜雨高大一圈的身躯,脑袋一搭,少见地露出了寻求安慰的姿态,好像什么小猫……不,大猫大狗,让人实在不忍心推开。   纪霜雨无奈又好笑,甚至有点怜爱了,也亏了他在学生面前撑着没晕倒。   半晌,纪霜雨把手放在他后颈,手指碰到头发便是一痒:“……别怕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鬼宅家仙算什么,我老婆法力无边(逐渐猖狂 第四十一章   对周斯音来说, 纪霜雨带给过他太多初次,亦是唯一的体验了。   第一次有人知道真正的他,第一次被吓晕的经历, 还有……记忆里绝无仅有的,能够如此放松, 能任由人安慰自己, 还是在这个地方……   纪霜雨的手指抚摸过周斯音的后颈,他就觉得这鬼地方也不阴森了!   浑身好像被热水泡过, 暖和, 还吸满了水, 连心脏也发胀了,整个人充盈起来。   纪霜雨也察觉到了周斯音的松弛,好像恨不得往他怀里钻了, 但并不奇怪也不讨厌,可能是因为对方本能到接近动物的动作太过赤忱,完全把真实的自己摊开了。   纪霜雨不知不觉停了手。   周斯音立刻再次拱了拱他。   纪霜雨没有建立过家人以外的亲密关系, 连宠物也没养过,从前他只觉得很麻烦, 但是周斯音在手底下拱动脑袋, 这体验又还挺不赖。   那这个算什么啊,吐金兽吗?   纪霜雨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了, 笑了一声。   周斯音:“……”   他僵了一下,也从美梦里清醒过来, 抬起头总觉得纪霜雨刚才是在嘲笑自己。   “别误会, 我就是觉得还挺可爱的。”纪霜雨笑着在已经站直了的周斯音后脑勺处呼噜一下,还得伸长了胳膊。   周斯音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这次还是他多想吗?那个人生三大错觉??   ……   纪霜雨回去的时候,六两都快急死了, 就要到他上场了,“师父,你跑哪儿去啦!全都等着您,都商量要不把其他节目提一提了。”   “没什么。”纪霜雨道,看来那些胆小鬼学生也没敢说什么,“你自己回座位?”   纪霜雨看了一眼眼神还有点涣散的周斯音,捏了捏他的手。   周斯音这才从纪霜雨手指的温度中回神,点点头。嗯……其实怕是早就没怕了,眼神涣散那不是之前抱了一会儿嘛……   “好,走走走。”纪霜雨看台上进度也急了,提着裙服就往后台跑,打扮成这模样一路狂奔,画面还真是有点美。   周斯音看他跑开,内心一瞬蠢蠢欲动,从前暗里犹豫、胆怯的心态,好像在今晚变得格外清晰了……   他总觉得,纪霜雨也有了变化。也许一直存在,但至少今天,从来纹丝不乱的纪霜雨好像也松动了,泄露出来。   ——就算,这是什么人生三大错觉之一,他也按捺不住想要做点什么,实现那种强烈的要把纪霜雨留在身边的心情。   待得纪霜雨上台,那欢呼之声丝毫不比他白天发言时的小,还更热烈。   纪霜雨也没憋出,露出一点笑,台下起哄声就更大了,甚至觉得他在使相。   “校长真漂亮——”   “才貌双全!”   “想找校长反串女主角……”甚至出现了很多危险发言。   纪霜雨在人群里看到端坐的周斯音,虽然隔着远,但纪霜雨总觉得周斯音应该也在和自己对视,手指好像又感觉到抚摸头发时痒痒的感觉。   纪霜雨一甩袖子,虽然身上没功夫,但气质好,也自有从容。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的,今天这么多名角给他做倒堂龙套,万一唱得太烂岂不是很丢人,我还校长呢……   纪霜雨唱功是真的不怎么样,没这个天赋,可能全点导演技能上了。这会儿他只能暗想,没事,按照穿越定律,主角唱歌必有欢呼。   纪霜雨努力调动了一下情绪,横膈膜呼吸!丹田发力!共鸣共鸣共鸣!   “秋风皓月照故梦,小园无情芙蓉冷——”   伴奏的乐师额头出汗,紧紧盯着纪霜雨,试图倒贴校长的板眼,可惜还是被甩了两条街。   纪霜雨一唱出口,也意识到自己第一句节奏没对上,赶紧和乐师你追我赶,心里有点忐忑,唉,穿过来头一次失手!   在场几乎全部观众,多少都是懂点戏的,至少平时都听过,就跟现代的流行歌曲一样,所以他们……   “好!!!”   叫好声震天响。   尤其以蒋四海和应笑侬叫得最起劲,学生们也不遑多让。   毕竟,好看是真的好看,校长反串也太出彩了吧。   咦?这样也行。纪霜雨暗想,穿越定律诚不欺我……   新生联欢晚会在高涨的气氛中结束了,因为现场有记者在场,第二日,这么个校园活动还上报纸头条了。   相关新闻里统一的用了相当的篇幅来描述众多名角倒堂龙套捧纪霜雨,又配上给纪霜雨拍的照片,报纸被抢售一空。   而且由于大家一致忽略了对纪霜雨唱功的描述,只聊聊扮相和当日的热闹情形,搞得读者自行脑补。   后来居然流传起来,纪霜雨其实唱腔方面也深藏不露,说不定哪天就会下海——这也很符合他每过一阵就给大家一个惊喜的风格。   纪霜雨:谢谢,你们脑补的行为也很符合向来的风格……   ……   华戏正式开学了。   即便有王和笙、蒋四海等人分担,纪霜雨还是负责了很多门课程。他上课的时候,基本上王和笙也都在旁边听着,做笔记。   除了理论知识,纪霜雨还经常给大家说一说西洋片场的拍摄情况,这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极感兴趣。   而且,纪霜雨也不是推崇备至地说,十分客观,给人一种总揽全局点评的感觉,好像对各类发展都了然于心,学生们私下都戏称,这是校长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有时还是调侃,比如读剧本的时候,他就讲起海外的剧本:“有声片一出现,对编剧是一样很大的考验。因为无声片时期形成的习惯,和对台词并不高的要求,他们很多人不太会写台词啊。所以,编剧专门聘请一种叫做‘对话作者’的,由他们来撰写台词。   “然后,这种合作也就发展得越来越成熟,大家各自负责不同的部分,搞人设的,设计框架的,甚至专门编笑话的。”   有学生恍然,“从前我看西洋影戏,编剧处常常写着几个人,原来是这样分工啊。”   “不错,所以咱们编剧专业的同学可要上心了。”纪霜雨对来上课的编剧生渲染了一下剧本的重要,深情地道,“我愿称编剧为永远滴神!”   编剧系学生激动了!   捧着笔记本的王和笙一听,赶紧低头记录,不错不错,故事是基础,编剧,永远滴神!   下一节剪辑课。   纪霜:“导演可以不负责剪辑,但是,一定要懂剪辑。现在的导演,用个淡入淡出都算讲究了哈,很多人一点也不注意转场,包括王老师。”   他说到了王和笙,王和笙认真点头。   纪霜雨也没批评的意思,就是举个例,“这是因为王老师原来是新剧导演,所以有很重的新剧痕迹,转场非常直接。两下一剪一接就是了。但是,我们一定要重视剪辑。剪辑在海外,还有个称号,second director。”   “有了剪辑之后,影戏,才得以称之为艺术!”   学生们含泪点头!   王和笙挠头,觉得很对,在“编剧,永远滴神”旁边加了一句“剪辑让影戏成为艺术”。   灯光课。   纪霜雨:“影戏就是玩儿光!就是光影的伎俩!”   王和笙:不错不错,电影就是玩儿光的,今天起就增加布光方面的练习!   舞美课:   “没有服化道,电影还有可信之处吗?”   摄影课:   “导演和摄影师,互相成就,摄影师用镜头的运动来帮助导演完成故事。”   “……”王和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画满重点的笔记本,陷入了沉思。   这会儿他才回神,在纪霜雨嘴里,那就没有不重要的,把每个专业的学生都煽动得热血沸腾。   虽说协同合作很重要,缺一不可,但作为导演,作为正在接受大量新信息的人,每堂课都听的王和笙以及部分导演生,还是陷入了纠结,你这……好歹有个优先顺序吧。   大家痴痴问纪霜雨:“纪老师,在你心里,拍影戏到底什么最重要啊,灯光?剪辑?剧本?”   纪霜雨用过来人的眼神看他们一眼,“都不是。”   他一边说着,手里还一边撸着一只黑白花的小土狗,想着手感软是软,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狗是托人帮霏霏买来的,也就三个月大,起个名叫胖达。霏霏去上学,家里请的人照顾露露和雹子就够忙了,纪霜雨就把狗牵来上学。狗子还挺懂事,上课就坐在旁边,大部分时间睡觉,醒了自娱自乐。   居然还有?王和笙在心里数了一下,“这……恕我驽钝,实在想不到了。”   纪霜雨幽幽道:“是投资。”   众人:“…………”   纪霜雨指了指教室外,正在等待的周斯音,豪气冲天地道:“告诉你,找个合适的冤大头比什么都重要,能实现你所有艺术构思。你知道他过来干什么的吗?我在做新电影的预算,两万块!现在就让他给我批了!”   王和笙:“!!!”   他震撼了,华夏影戏界几万元就是国产大片了。   回想自己要什么设备都没有的遭遇,顿时觉得真他妈有道理。   其他同学亦如是,他们多数都有拍摄经验,听到这个预算都馋了。   纪霜雨安慰地拍拍一位同学的肩膀,“两万算什么,后头有多的我还让他继续出。放心,我以后会给你们开小课,教你们挑选对象、营造气氛、逐步洗脑等步骤。”   同学们都泪目了,“嗯!”   ——后来,这个传说中“导演的必修课”,也成了华戏导演系代代相传的课程,专杀各方投资人。   纪霜雨抱着狗出去,笑嘻嘻问:“看到预算表了?”   周斯音在校长办公室已经看了六两递过去的预算表,不过他现在是盯着纪霜雨撸狗的动作看,那一下一下的,看得他后颈都痒了……   “嗯,看到了。我签完字了。”周斯音眼皮也不抬地说道。   纪霜雨有点惊讶地道:“没什么要问的,不拿回去开会审核了?”   两万的投资(极有可能还只是第一期款项),可不是小钱,还是书妄言的首次IP开发,昆仑书局不是很重视么。他虽然觉得能要到预算,但周斯音这么专断独行的吗?   一般来说,导演和制片人,是平衡影片的两个重点。导演负责艺术创作,制片人得考虑商业,也要负责所有的财务相关。   周斯音算是总制片人,他漫不经心地道:“创作的事交给我很放心。财务方面,预算书局只有八千块,我已经定好了,无论多出来多少都是我私人出。”   这就是他的觉悟!他忍不住了,表达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钱给纪霜雨!   纪霜雨:“!!”   ……这也太迷人了吧!比特么趴在本导演肩上都可爱!   纪霜雨抱着狗就给了周斯音一个拥抱,并趁机撸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能感觉到对方下意识地低了低头。不错,纪霜雨觉得这个手感比较正。   周斯音那一直隐隐发痒的地方也终于舒服了,得意地对着狗子笑了一下。   纪霜雨回头冲偷看的同学们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再看周斯音还是一脸笑容,直直的那种对着他笑。   周斯音比往日好像都要直白的神态,以及对他愈发毫无保留的撒钱动作……怎么好像,不止是被捏住把柄的信赖呀。纪霜雨想。   .   既然有这么好的校园环境,那就不能浪费。   华戏的校园剧团排的第一出戏就是《何必西厢》,纪霜雨就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索性在花园里唱,符合了“梨花深院粉墙高”的场景,别有一番意趣。   这个主意还真是让大家很感兴趣,没有比这景更“写实”的了,它就是个实景场地。演员在园内演,观众便坐在亭台中看,别有一番沉浸体验。   ——从第一届开始,华戏的学生剧团就在学校鼓励下,经常实验各种新形式,并请社会各界观看评判。学生不一定功力特别深,但敢想敢做,观众看他们也别有一番意趣,也导致许多学生未毕业就先红了。用老话说,这就是科里红。   到了演出之日,学校各院系的老师,还有一些抽奖摸票进来的社会观众,齐聚学校,坐看这出《何必西厢》。   纪霜雨到场,很多人和他打招呼,最多就是催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开拍影戏的,真是把人给急坏了。   “快了快了,coming soon!”纪霜雨也不是敷衍,资金到位,可不就快开拍了。看到施金墨也来了,这可难得,这位先生都是埋头做学问的。   “伯父也来看戏啦?”纪霜雨打招呼道。   “嗯……”施金墨点点头,“宝铎今日去看我,提起要来这里看戏,我就一起来看看。”   换做别人可能就略过去了,纪霜雨却是觉得不大对,什么叫周斯音要来看,他就一起来,施金墨也不是爱看热闹的人。   他转念一想,就琢磨到了什么。施金墨这亲爹可能也略知周斯音那个尿性,他了然地道:“伯父,你是担心宝铎吗?”   “啊?”施金墨还呆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纪霜雨,似乎没想到他也知道,然后道,“是啊,不过没事了,是我多想了,他都这么大的人了。”   纪霜雨听着听着,却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了,“什么没事了?”   施金墨和他大眼瞪小眼,发觉大家说的可能不是同一件事,都有点尴尬。   但此时已经要开场了,周斯音也和邹暮云寒暄完,走过来了。施金墨赶紧若无其事地转头,“哈哈哈,没什么,搞错了。”   纪霜雨狐疑地看他。   就这一件事,纪霜雨惦记了整场,到大家给学生们献上热烈掌声,犹在惦记。散场之时,观众们一个个往外走,学生则把椅子都搬回教室。   纪霜雨也拎了张椅子,往办公室走,这个是他自己搬来的。   周斯音亦步亦趋跟在旁边,他想起刚才看戏的时候,纪霜雨时不时就会偷看他一眼,他一直装作不知道,心底却很开心。   走的道和学生们渐渐岔开,人烟渐少。   连纪霜雨都忍不住骂了一句:“还真够阴森的!”回头要让人在这里多加一盏路灯!   周斯音却闲适地道:“没有啊,这里很幽静。”   花前月下,(可能)情投意合,多好啊——   纪霜雨:“……”   他转头打量周斯音。   又看我。周斯音心又跳了。   周斯音心猿意马:“怎么了……”   纪霜雨:“我看你还挺会吹牛啊?”   周斯音:“……”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钱,我比较喜欢从别人手里扣钱的快乐—— 第四十二章   还环境幽静, 纪霜雨信他个鬼啊!   连纪霜雨都觉得阴森了,这人还演得挺美滋滋的。   周斯音无语凝噎。   即便周斯音向来以说话够疯闻名京城,也不得不败退了, 没办法,他最大的把柄就在纪霜雨那儿攥着。   周斯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看看, 这个甲方被调理得多好。   纪霜雨又想起了之前和施金墨的对话, 突然间有了点灵感。   他向来喜欢有话直说,没忍住就直问道:“我也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 先前我和伯父聊天, 他可能有些误会, 无意提到几句话,让我觉得很奇怪……你是不是早就来过这里?在这里成为校址之前?”   见周斯音看过来,纪霜雨又补充道:“不好意思, 我就是好奇,介意的话不用说的。”   “不介意。”周斯音赶紧道,心中狂喜, 太好了,我正愁一口袋钱不知道怎么都给他, 一肚子心里话该怎样吐露。   我的秘密都在这里, 全拿去!   周斯音:“确实来过,那是很久以前……”   Once upon a time啊, 感觉挺长的,纪霜雨赶紧把凳子放下来, 坐好了。   周斯音:“……”   他无语道:“大概二十年前吧, 我年纪尚小,因为母亲走了,父亲醉心工作, 都是家里的老妈子带着我。她丈夫曾受雇在当时的王府主理工程,她带着我上街时顺道去给丈夫送东西,我们一起目睹了她丈夫发狂,据闻是撞邪了。因为受惊,我回去后,也高烧昏迷了几日。”   虽然要讲真心话,但他很不愿意把自己描述得太悲惨,只将此事平铺直叙,还原了出来。   纪霜雨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   施金墨担心的其实是周斯音会不会还介意儿时在这里的遭遇,当然,以周斯音的伪装本事,他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只觉得自己多想了。   纪霜雨一瞬也想通了,难怪在那样的家庭氛围中,周斯音会形成这种做派。原来之前胡处说到的闹鬼之事,他也参与其中。   所以最早提到纪霜雨新家边有鬼宅,周斯音就不太自然,晚会那日也格外受惊吓。   “老太爷只让西医给我开药,不过我家的老妈子心中歉疚,为我从妙感山请了一道灵符,夜里我就梦到母亲来看我,守了我一夜……”周斯音回想起来,仿佛这经历很让他欢欣,语气也渐渐涨起来了。   “……”纪霜雨从椅子上起来,踮脚拍了拍他的头,“早知道我肯定不故意吓你了,厉害啊铃铛儿,我看伯父好像都不知道你胆小的样子,你瞒得可真好。”   他也看出来周斯音的意思,语气便也轻快起来,心里只觉得周斯音真不容易啊,干嘛瞒着,肯定也有难处,在大家族生存太不容易了。   “你没故意吓我,我也‘吓’到了,还以为自己胆子越来越小。”周斯音抱怨道,直到去沪上才发觉哪里是吓得。   他说完,才发现这句话隐约泄露了点什么,本以为以纪霜雨的敏锐会追问,纪霜雨却只张望了下,看见后面渐近的其他教师,冲他们挥了挥手。   周斯音有些失落。但旋即想到。   ……不对,不问可能也是一种态度啊。   如此安慰完自己,周斯音又轻松了。   信心再次充足起来:周宝铎,只要够勇敢,没什么做不到的!   .   再说在各界人士的关切之下,纪霜雨的先期工作完成得差不多,剧组也正式运作起来了。   纪霜雨选中的IP,正是书妄言的悬疑惊悚代表作之一,名为《古都镇物奇谈》。   本来他还考虑过,要不要拍书妄言正在连载那一本,就是还取材了他上个住址小鼓胡同的故事的那本,可以做成系列电影。但是想到书妄言的连载速度,纪霜雨觉得这个风险有点大,还是放弃了。   《古都镇物奇谈》一文大致讲的是,京城出现了怪物害人的传闻,社会上疯传是因为京城自古流传的几大镇邪之物被盗,才放跑了妖邪,一时人心惶惶。男女主角都是学校的教师,因侦察这件事而在一起。   在交通还没有那么发达的时候,作者们的文字中故乡烙印更深重,书妄言的书里就有着浓浓的京城风情,包括其中的民俗元素。   纪霜雨数月来已经整理好了构思,各种方案,包括分镜头剧本也都完成了。他的工作之细致,令王和笙瞠目结舌。   王和笙从前会在剧本标注好字幕、表情,已经被人称赞事前准备得深了。到了纪霜雨这里,他才知道什么叫真准备细致,空间营造、叙述节奏、表演、服装……甚至音响他都设计好了!   剧组成员都是从学校找来的教师和学生,比如布景组长就是蒋四海,还有纪霜雨的几个徒弟,一应配角龙套也都用自己人,大家边学边实践。   女主角也面试了几个比较合适的演员,等待最终一轮挑选。   只是这男主角,在校内实在没有合适人选,最后纪霜雨无意间看影片,看中一个有点名气的二线男影星赵嵯峨。现在流行的是硬汉风格,赵嵯峨长得比较秀气,所以人气一直差口气。   赵嵯峨听说他们想邀请自己,简直欣喜若狂。   纪霜雨的名字现在说是响彻华夏也不为过,他的新戏也是万众瞩目的,报纸上隔三岔五就要念叨一次。许多人期盼纪霜雨能打破国产票房记录,给华夏影片长长脸。   这样一部影片,男主角想找他,真是殊荣。   试镜很成功,但当纪霜雨想约他签合同的时候,赵嵯峨又一脸忐忑地道:“我三十多了,上镜……怕是不复当年的芳华了。”   纪霜雨:“……”   纪霜雨干笑:“哈哈哈哈哈,镜头是会放大瑕疵,但更重要的,还是之前给您拍摄的人没有布好光,我看您分明……芳华正茂!茂得很!”   “谢谢,我也是为角色考虑,我看过这小说,男主角年纪比我小一点呢。”赵嵯峨纠结地道,“不瞒您说,我新近拍的一部戏还未上映,但我看过试映,唉,皱纹都明显了……”   他是又特别想拍,又特别不敢拍,性格本来就纠结,遇到这么大的影片,更是怕自己坏事了,最后要是被批评怎么办。   王和笙也无语了,劝道:“你难道不曾听说纪导演擅拍人相,金雀女士本人的条件也不是十分优越,在镜头下可也有绝色。西洋影星在银幕上活跃数十年,不也是有赖他们的技术,难道还真是个个青春不老?”   赵嵯峨喃喃道:“我想想……”   纪霜雨干脆道:“我给您拍一组试妆照,咱们看效果。”   赵嵯峨这才答应。   纪霜雨带着学生包围赵嵯峨,让人先给赵嵯峨化了妆,提亮了凹陷处。然后,柔和的主光源打在面部,灯光布设下,配合化妆效果,哪里有丝毫年龄感,看上去立刻就年轻几岁,五官都更加好看了。   陪着来的赵嵯峨妻子看到,都要求纪霜雨帮他们拍张合影——那她也想拍张漂亮的照片嘛。   这下赵嵯峨再无犹豫了,必须答应,人生难得风光几次!   “太好了,您就是咱们这部戏最需要的,没有您,女主角我都定不下来,麻烦您再和女演员都搭配一下,看看哪个最有张力。”纪霜雨直把赵嵯峨的重要性吹上天。   赵嵯峨听得飘飘欲仙,只觉得自己进了组必要好好努力,否则他一塌,这部戏都没法看了。纪导演说的,他就是这么重要!   在赵嵯峨的配合试镜下,也把女主演给定了下来,签定好合同。   赵嵯峨还得意地把纪霜雨拍的那套照片给了杂志社,杂志社刊了出来,大肆报道了一下选角进度,又被热议了一番。   而这其中的小故事流传出去,也为人津津乐道,直呼纪霜雨真是太会拍人了,男人女人都拍得好看。   ——后来纪霜雨但凡参加什么慈善活动,最受欢迎的捐赠物就是“拍摄”。许多人一掷千金,就为拍到这项服务,让纪霜雨用拍影戏的方式,给自己拍短片或是照片。最好,还要穿上影戏里的服装,简直是最佳留念!   就是一签完合同,纪霜雨的嘴脸也变了,先期给主要演员进行短期培训的时候,他对赵嵯峨说:“您好,请问在镜头前可以看起来聪明一点吗?”   赵嵯峨:“??”   ……意思是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吗?   纪霜雨:“我要男主角有那种谐谐的感觉,但不能是完全的笨蛋美人。您懂?”   赵嵯峨:“???”   赵嵯峨总觉得被内涵了!   可此时他已经签完合同……只能在纪霜雨的威逼之下,含泪修正自己的演技,被教育得翻来滚去。   一被纪霜雨说完,就蹲在角落里哭。   纪霜雨都觉得神奇了,“我说话直接了一点点,但也没有特别伤人吧。我看过你以前的影评,也经常……收到差评啊。”   就那些人讲话,更狠。   赵嵯峨从业也有十年以上了,这心脏还没被练出来?   赵嵯峨幽幽道:“您又怎么知道我从出道至今,每看一条差评,不会都躺在家里哭呢。”   纪霜雨:“……”   ……十年都这样么,那也算你不忘初心了!   赵嵯峨哭号归哭号吧,哭完想起纪霜雨拍的定妆照,又笑中带泪了:是好看的!要坚持!   凭着这股韧劲,赵嵯峨一直坚持到了培训结束。   此时,该搭的景都搭好,外景也选定谈好,一应俱全,可以正式开拍了。   纪霜雨先召集所有人开了会,确保大家都理解他的拍摄思路——拍电影,是实现导演的构思,但需要这么多人来完成,所以最后能实现几分,不好说。   开完大会还要开小会,包括拍摄过程中,不停和各组人员沟通。   纪霜雨的口才,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华戏相关专业的学生几乎各个在片场有职务,这不但有点津贴,更让学生们欢喜的是能学到很多技术,这是华夏的影戏从业人员,很多时候花钱都不一定能学到的啊!   在课堂上,纪校长已经讲过一些理论知识了,有时候超前的理念让大家接收起来,有点无处着落,甚至想,这些理论效果听上去很厉害,真的能实际操作出来吗?   这下在片场,可算开眼了。   纪霜雨一边上手一边带学生,嘴里还念叨:“平时你们也要多看片,不止影戏,其他的文艺作品也是,保持大量的阅览——”   这样带着教学目的,拍摄进度难免就慢了。简直把翘首以盼的观众给急坏了。   从筹备期间,就一直有记者跟踪报道,乃至催促纪霜雨快点开拍。   选角公布了赵嵯峨后,还引发了报纸上的嘴仗,论证他到底合不合适,有些人觉得纪霜雨应该找名气更大,口碑更好的影星。   也有人觉得,纪霜雨最会捧角,谁来拍不都能红……只是酸死那些没能演到的人咯。   反正整个拍摄过程,剧组的大小新闻,都在全民关注中。   纪霜雨只安心在片场磨,磨影片,磨学生,磨演员,让他们达到自己预期的样子。   “看这个构图,”纪霜雨用手框出来,“你们以后拍片,不要再老弄这正中心构图了……”   “师父!周总来啦。”正说着,六两向纪霜雨汇报。   “哦?一定是我新设备来了!来的太好了!”纪霜雨眼睛一亮。   周斯音正是来给纪霜雨送设备,兼探班的。   开拍后他还挺常来探班,书妄言有时写稿进度不错,也会被他奖励带过来。作为昆仑影戏部最引人注目的一部戏,先期就足足投了两万,如此重视,纵然杂活都有下面的人干,但大家当然不会觉得总制片人常来很奇怪。   即便有时候周斯音过来,可能就是和纪霜雨说说话,送点吃的喝的。   靠近周斯音,纪霜雨小声问了句:“怎么又自己送过来了,你派个人送啊。”   周斯音从容地表露出关切,其中还要暗示自己事业稳固,他淡淡道:“没事,来看看你,书局也不忙。”   “看什么啊,上回打个阴间光效把你吓得差点露馅。”纪霜雨想起来就怜爱,他布的景可能比王府都吓人好几倍。   周斯音:“……”   妈的。   都怪书妄言,写什么悬疑惊悚片!!   他是不会怪纪霜雨选了这种剧本来拍的,只能骂一骂书妄言了。   因为这种类型题材,导致现场布景、光线经常很阴间,还特真实,比一般惊悚片不知道瘆人到哪里去了!上次猝不及防看到,确实把周斯音吓得够呛,好险……   可他下过决心的,只要够勇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呜!!   周斯音想起来,不禁又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水。   纪霜雨:“这什么茶?”   闻着怎么不像京城人常喝的茉莉花茶,也不像什么绿茶、普洱……   周斯音:“哦,安神汤。”   纪霜雨:“…………”   ……朋友,会不会太拼了,这样也要坚持来探班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哈哈哈哈哈!!   看到老婆的片场后:妈的妈的妈的书妄言这个王八蛋!!! 第四十三章   纪霜雨拿周斯音也没办法……   怎么说呢, 拍起电影来是很忙的,完事还有后期工作,如果周斯音不来片场, 估计他们要几个月后才能见面了。   “你……多喝点。”纪霜雨说完,去接收他带来的新设备, 自己的电视机了。   没错, 是电视。   在大洋彼岸,电视机已经被发明出来, 纪霜雨让周斯音去给自己弄了一台。   他早就烦死了这个没有监视器的片场, 其他导演习惯了, 他却一点也不习惯无法精准掌握画面,刚才说个构图,还要用纸笔和手比划。拍完不能立刻看到是否满意, 太影响效率了。   早期电视也是播放胶片的,虽然还没法作为实时监视器,但观看起来掌控效果也方便多了, 毕竟他准备工作做得详细,只要观看少数不太确定的画面。   虽然比较难得, 但周斯音已经发挥钞能力搞定了这件事, 这会儿亲自送过来。   学生们稀奇地围观着纪霜雨打开那台电视,这个在华夏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台, 但肯定也是前三了。   “喏,以后不确定的现洗出来, 在片场就看了, 如果构图、走位等等细节不够好,可以重拍一条。”纪霜雨道。   “这个机器真是妙啊!”   “校长好严格啊,一点不行还要重来……”   “……好舍得胶卷。”   废话, 当然舍得,又不是我出钱。纪霜雨在大家的请求下,现场给他们演示了一下,用电视播放了一下片段。   这相当于提前看到片段了,所有没活儿的人都忍不住挤在电视后,聚精会神地观看,都属于头一回看电视,还都把这个当“移动影戏机”。   这一幕是有些吓人的,纪霜雨拍摄时写好了灯位,让学生上手去布光。   “这个也叫骷髅光。”纪霜雨道。   和拍美人的蝴蝶光不同,骷髅光从下往上打,看上去就像骷髅一样,恐怖片里经常可以看到用这种灯光。   当然,要灵活运用,也不一定只有恐怖片可以用,看你塑造什么样的人物了。纪霜雨没忘了提醒学生这一点。   “有了有了,确实是!”明明只是一段画面,而且画面还很阴森,电视机前的众人却像是看到什么仙境一样兴奋。   王和笙那叫一个羡慕啊,电视机,飘洋过海来的,不便宜,可效果也是真的好,哪个导演看了后不想要呢?纪先生说想要,就拥有了……   纪先生说的没错,果然投资才是最重要的!   一想到这里,王和笙惊醒,说起投资人,周先生呢?他怎么不来看看自己金钱的力量?   王和笙一抬头,就看到周斯音站在人群之外,孤零零地拿着自己的茶水。   嗨呀,一定是被大家挤出去了,王和笙作为副导演,有责任帮导演和投资人维系关系,大声道:“大家让让,周先生都进不来了!”   剧组众人一听,对哦,我们怎么这么不长眼,不小心把总制片都挤出去了。   于是人群立刻分开了一条道,大家殷勤地看着送电视机来的金主:“周先生,请啊!”   周斯音:“……”   纪霜雨:“…………”   周斯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纪霜雨:“呃,算了吧……”   他一说完,大家就奇怪地看着他,把他看失语了,拦着不让人看确实很奇怪,于是他想了想,问周斯音:“周先生想看吗?”   只要周斯音说句没什么兴趣,就得了。   周斯音微微一笑:“看看也无妨。”   纪霜雨:“…………”   ……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周斯音潇洒地走进了人群,站在最前方,看着电视上,骷髅一般的演员正阴森森、直勾勾地盯着镜头,黑洞洞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屏幕把人吸进去。   周斯音:“!!!”   耳边的人声仿佛都渐渐远了……   “您买的这个电视,真是好!就跟看影戏是一样的。”   “屏幕虽然小了些,但更方便。”   “以后这玩意儿生产的多了,可以用电视看影戏么?”   众人议论了起来电视机的未来,这玩意儿以后倒不止能放电影,还诞生类似电影的娱乐——电视剧,以及各类电视节目。   说完吧,还要去看周斯音,给投资人一个表达高见的话口。   周斯音眼神略微有些涣散,“不错……观看方便,日后必然也会有制作电视片的……”   纪霜雨面无表情地帮他把保温杯抬了抬:“天气干,喝茶。”   周斯音赶紧拧开保温杯灌了半杯安神汤,放下后安详了不少,捧着保温杯,感觉自己又可以在片场苟一个小时了。   纪霜雨:“…………”   王和笙也挠了挠头,有点奇怪,是他的错觉吧,天气都这么暖和了,周先生不但喝热茶,手好像还有点发颤,够虚的啊。   此后,不管片场多恐怖,周斯音都坚持来探班,安神汤灌了一杯又一杯……   ……   与此同时,纪霜雨还开创了一项,让华夏戏剧大学也成为了全京城学子向往的地方的举措。   因为纪霜雨提到让学生要保持阅片量,他知道很多学生可能也没条件经常去影戏院,所以和沪上那边商量好了,签订合同。每月租借一批不同类型的影戏,拿来放给学生们看。   这可不是容易事,拷贝那么贵,一般的私人制片公司,拍一部电影可能只洗七八个拷贝,这是要发往全国各地的。   纪霜雨也是靠自己的面子才借到,还得小心保护,万一损坏了,得按长度来赔偿。而且他选片很刁钻,毕竟是要给学生看的,虽说不是最新电影,但绝不会有烂片,至少也要有一项优点。   这也导致每到放电影的时候,华戏校内学生实际人数总是远远多于名册人数……全都是混进来蹭露天电影看的。   比如现在,学校里原来的王府戏台就在放影戏,台下坐着数百名学生,不止是影戏专业的,其他专业的学生当然也可以来。   他们觉得自己倍儿幸福,吃得好住得好,白天上课学艺,老师倾囊相授,有天赋特别高的,校长还会单独开小灶。如今晚上,居然还能看免费影戏。   换了从前,送去科班的学生还要立生死关书,很多生病的学徒,如此辛苦劳累,最后还不一定出得了头。   这天放的是一部西洋的动作片,纪霜雨刚结束一个段落的拍摄,给剧组放了一天假,学生们都回校看电影,纪霜雨也带上弟弟妹妹们来玩儿。   说是他带,四个葫芦娃他一人也搂不下,还得徒弟们帮忙啦。   赵嵯峨也嚷着要带夫人来看,感受一下传说中华戏露天电影的气氛。   一般街面上也有露天电影,要么是政府给民众放的免费科普片,要么是一些“流动影院”放的片子,内容不见得多好。   纪霜雨给学生们放的却都是高质量的,形成习惯后,让这露天二字,在大家心里好像都别有一番风味了。   “你不知道,现在京城影戏界都流传一句话:如果你是一个不知道怎么选片的影院经理,那就去华戏走一走,看看他们都在放什么片子。照着差不多的选,准没错!”赵嵯峨说道。这也是为什么儿他想来华戏看看。   纪霜雨闻言一笑:“还有这事儿啊?”   此时也走到学校门口了,只见应笑侬握着一根棍子跑出来,跳起来一棍戳在一个坐在墙上的中年人脚心……那人立刻惨叫一声,直翻白眼。   “这是在干什么?”赵嵯峨被这叫声吓一跳,同时觉得自己可爱的脚心都隐隐作痛。   这每次观影的时候,校内人员混杂,眼看每次放映时下头坐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夹着许多素质不高的混混,导致纪律也乱了。   为安全计,校方不得不管管,宣布只有外校的学生可以凭学生证进来,而且人数过多也会暂停放人。   虽说校方开始查证了,那些混混还是有办法,人家办假证进来。   于是,由教导主任应笑侬挑头,拿着一杆去了枪头的道具枪,奔波在校园内,专撵那些办假证或者混进来的校外闲散人员。   饶是如此,这些人也乐此不疲,反正他们也闲着,看到就是赚到,赶出去一次过一会儿我继续来。   有时候人坐在墙上,就被应笑侬给揪住了,一枪把人腿都抽麻了,既不受伤还让你动弹不得。比这更恐怖的还是应笑侬的喷口,他调门多高,近距离吼起来,不用抽,脑袋都嗡嗡响了。   ——还要趁机教学,指挥学生耍棍棒。   眼下,那个混混抱着脚叫了半天,翻下墙一瘸一拐跑了。   面对赵嵯峨的疑问,纪霜雨说:“呃,那应该是捣乱观影秩序的人,打……赶人的是我们教导主任,后面是我们的学生。”   “这是教导主任还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赵嵯峨不可思议地道,“你们学校没保安的吗?天啊,吓得我都花容失色了!”   纪霜雨:“……”   ……为什么是教导主任,而不是保安队长,因为他老人家这一身功夫何其了得,保安只有跟在后面打杂的份儿啊!   应笑侬眼力又好,一眼看到有流里流气的人,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提着枪杆就率领一帮武行学生去拿人了。   纪霜雨打了声招呼,应笑侬扛着棍子就过来了,“这是我们教导主任,也是名角儿应笑侬应老板。”   应笑侬瞟了一眼看到赵嵯峨,爽朗笑道:“不用介绍,这位想必是赵嵯峨先生了,不错不错,真人也好看。”   赵嵯峨情不自禁道:“久仰应老板的风采了,今日一见真是更胜闻名,身姿矫健形容威仪,是我见过最厉害最负责的教导主任了。”   纪霜雨:“…………”   他实在受不了了,这也不在片场,就让赵嵯峨自由地沙雕一下吧,他看到周斯音的车了,让六两带孩子去找座位,就走向周斯音。   周斯音一看到纪霜雨,两眼发光。   太好了,不用在片场见面了……   “你怎么还带了安神汤,今天看的是正常剧情片。”纪霜雨看到周斯音捏着个杯子了。   “这里面是我自家酿的玫瑰露。”周斯音无语道,“我搁什么安神汤啊!”   纪霜雨也无语:“你就这一次没搁,你不解个什么啊!”   周斯音:“…………”   “走吧。”纪霜雨看了一下周斯音那一身笔挺的西装。   周斯音内心暗暗叫好,不枉他特意穿了新衣服。   到了放映的地方,周斯音想挑两个位子,一般中后方看得比较清晰……却被纪霜雨拦住了。   “今天来试一下我的新产品。”纪霜雨拿来了一个充气沙发,还有手动打气筒,这是他特别找厂家制作的,因为听学生们,看露天电影是有意思,就是靠背椅少,每次都要抢,不然只能坐板凳,久了腰背也酸。所以,纪霜雨就想到了这个,不占空间。   待纪霜雨把沙发充好气,往最后边的草地上一放,再半坐半躺上去,周斯音这才知道他为什么看自己今天的穿着……   好在这身还算便利,否则岂不是坐不成了。   周斯音赶紧把外套脱了,坐在纪霜雨旁边,沙发两边翘起,他俩就一起往中间溜,肩膀撞在一起,会心一笑。   路过的学生看到了,全都羡慕得嗷嗷叫,这看起来好爽哦!   “回头让厂家多做一些。”纪霜雨摆摆手,对他们道。   两人虽然是坐在最后面,但反正是无声片,纪霜雨无所谓,周斯音更没关系,在纪霜雨旁边就好。   “其实,我给沪上那边的厂家捐了一笔钱,他们在研制国产有声放映机,遇到一些困难,被撤资了。”周斯音按捺不住,说道。   纪霜雨又惊又喜:“这可是大好事!进口有声放映机价格高昂,导致许多二轮、三轮影院仍只能放映无声片。国产放映机价格必然远低于进口,造福观众,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出口南洋等地,换取外汇。宝铎,要么说你格局比你舅舅可大多了!”   这种投资,现在很多人可能会望而却步,因为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制作出来!没看那边都撤资了。这比周斯音往纪霜雨这里投那么多钱,要不确定多了,至少纪霜雨是有观众基础的。   周斯音听他瞬间理解出来这么多,还夸自己,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了,侧头望着他。两人肩并肩坐在充气沙发上,周斯音这一侧头,气息都互相可以感受了。   周斯音认真地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到时倘若很多影院无法放映你的有声影戏,就太可惜了。”   纪霜雨听他这么说,心底一时也难以形容,反正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对外要是这么说,人家要说你没觉悟了。”   周斯音也笑,纪霜雨的神态让他格外开心,像是多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我又不傻,就告诉你一个人。”   两人对视间,感觉有不一样的情愫在流转。   “啊这,那我也听到了应该没事吧?我不说。”   纪霏霏弱弱道。   现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周斯音、纪霜雨:“………………”   妈的啊啊啊啊啊——   周斯音:“她怎么在!!!”   纪霜雨:“我怎么知道啊!!六两!!”   自从家里通电,就很少被吓到,差点忘了这出!   纪霏霏:“……” 第四十四章   自从纪霏霏去上学, 加上家里通了电,更重要的是,纪霜雨总觉得在自己的喂养下, 纪霏霏好像白了一点,确实也少有机会被她吓到……   现在看来, 是纪霜雨自信了, 美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六两被惨烈的叫声吸引而来, 看到纪霏霏也吃了一惊——不止他, 坐前面两排的学生听到也交头接耳, 校长妹妹什么时候过来的?   六两很想不通,他明明一直帮师父带着娃:“我的姨啊,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过来的?”   纪霏霏委屈地道:“从在门口起, 我就一直跟着哥哥了,也没跟过你啊。”她甚至就蹲在沙发边玩草,不是很懂为什么他们没注意到自己。   众人:“……”   失算了失算了……   “你把她带走, 我缓一下。”纪霜雨往后一仰,缩在沙发里生无可恋。   这活人比迷信内容可怕多了。   周斯音也慢慢拧开了杯子, 很有经验地道:“……早知道还是带安神汤了。喝点吧。”   纪霜雨:“…………”   靠, 喝点酒压惊也行。   纪霜雨喝了一口周斯音带来的自酿玫瑰露,《清稗类钞》里说, “烧酒以花蒸成,其名极繁, 如玫瑰露。”   京城的玫瑰露中加入的玫瑰, 最好是来自妙感山的玫瑰谷。京城还有一种很有名的露酒,叫莲花白,也很有名, 那里面用的莲花,则据说最好的是采自颐和园。   纪霜雨对此也久闻其名了,虽然他不怎么喝酒,头一次尝试,这种露酒带着花草的香气,因为以高粱酒为基,还加了冰糖,味道也比较绵软香甜。   “挺好喝的,也不会太烧喉咙。”纪霜雨砸了砸滋味,舔去唇上沾带的一点玫瑰色酒液。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配方,她很喜欢小酌几杯。”周斯音接过杯子,也喝了一口,“原料都是她亲去妙感山采摘的……嗯,现在是我去摘。”   纪霜雨感慨道:“早听闻伯母惊才绝艳,实在遗憾没早来世上几年,一睹伯母风采。”   他说的是早穿越几年,至于听在周斯音耳里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管了。   纪霜雨想,难怪之前周斯音收到来自妙感山的灵符,会梦到他母亲,继而更加确信灵符有效。原来是有这样的渊源。   以现代人的看法,这应该是潜意识在作祟。但纪霜雨没说什么,反而更加理解周斯音了。   即便有这样的前因,周斯音也从来没有因信仰而做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甚至致力出版科学类书籍,扫除迷信的科普……无论因为什么,是他的内心只想找一个寄托,又或者立场坚定,都值得纪霜雨看待他更不一样了。   周斯音也笑道:“我母亲若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一定也很想认识你,你们在赚钱上态度很像,也都别出心裁。”   纪霜雨不知不觉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乐道:“虽然很遗憾没见到伯母,但我还可以高兴一下,至少和你相识了。真好,在这个世界上认识了你……”   周斯音虽有些不明之处,但纪霜雨的话还是听得他心像在酒液里被溶化的冰糖,从肩膀一直酥到了全身。   其中还有些怜爱,听这话,难道纪霜雨以前没朋友,那得是什么鬼地方……啊,有可能真就是黄泉?难怪,太阴间了!   他侧头看过去,却发现纪霜雨已经闭上眼——连日的拍摄太辛苦了,喝了几口酒,纪霜雨竟是不知不觉往他身上倒,还睡着了。   这次周斯音却没有因为大好氛围中断的失落,他把脱下的外套拉过来,盖在纪霜雨身上,然后也靠着他依在自己肩上的头,认真观看那出精彩无声的黑白电影。   .   《古都镇物奇谈》的拍摄与大多数影片不同,因为大部分制片公司集中在沪上,拍摄地自然也多是沪上,极少有去外地取景的,那种基本上都是风景片,或者偶有一段,比如拍《白蛇》,去西湖取景也是个噱头嘛。   而这部影片许多外景则在京城取,沪上观众翘首难耐,本地民众有多感兴趣也可想而知。好在因为纪霜雨的群众好感度高,大家愿意听他呼吁。他们学生也多,可以维护秩序,拍摄还不至于被打扰太过。   取景地比较有头脑的人吧,索性已经打上了电影和纪霜雨的招牌,比如声称影片拍摄了这里,或是导演演员们来这里吃了东西之类。纪霜雨成为一大美食故事素材。   报纸记者更是隔三岔五就要来剧组打听今日进度如何,还蹲守外景地,拍到一些照片便大肆联想。好几家报纸都专门设置了跟踪报道的记者,连沪上那边的报纸,都联系了京城特别记者,专门传消息回去。   如此,终于在广大人民的监督下熬到了拍摄完毕,开始做后期工作。   也就是,手工剪辑!   最早影戏都是导演自己剪辑,谈不上什么技巧,也就很粗略地剪接一下。现在也刚出现了专门剪辑师,管这个叫接片员,但技术如何,也是可想而知。   纪霜雨剪辑的时候,就让学生旁观学习。   学生们看过纪霜雨的广告,都很重视这门实操课——虽然是纪霜雨实操,他们看。纪霜雨也不能让他们拿这个练手,A拷贝要是坏了,后面的拷贝也都受影响。   纪霜雨要反复看片,从一堆胶片里挑出需要的片段,用剪刀剪下来,再用胶水粘在一起……也有烫在一起的。如果有特效镜头,还得标注好。   这项工作是需要相当耐心,而且要对剪辑很敏锐的,纪霜雨很希望多教出来几个优秀的剪辑师。   其实纪霜雨来的那会儿,已经很少有胶片剪辑了,多亏了纪霜雨从小在片场混,后来也遇到过一些要用胶片的时候,积累下了经验。   因为这次拍摄的是有声片,也用上了最新的声画同步剪辑器,剪辑室里挤了一堆人观看,不少学生都没操作过这个。   只是旁看,他们已经很激动了。   好几个导演学生都有从业经验,就像王和笙老师嘛。有声片刚出来那会儿,大家都不会用机器,跟着外国技师,可人家根本不好好教,让他们站得老远,根本看不清到底怎么操作的。   现在纪校长不但让他们围在旁边,还要仔细说,时不时提个问,印证课堂上的理论内容。   纵然剪辑时间很长,站得很累,所有人也只觉得开心,学到了好多!   他们恨不得把纪霜雨每个动作都记下来,纪霜雨挠了下头,都有人跟着做。   纪霜雨:“……大可不必吧!”   学生嘿嘿笑:“我寻思纪先生这样是不是能启发灵感。”   这种手工剪辑速度真是相当慢,好不容易粗剪完一遍,纪霜雨就和大家一起看片,讨论一遍,然后再精剪,反反复复。   剪辑本来就费事,纪霜雨对剪辑的要求还高,如果说他在片场拍摄完成了一半故事,那剩下一半需要在剪辑台上完成。同样的素材,不同的人来剪,完全可以剪出截然相反的故事。   就这个速度,简直把翘首以盼的观众给急坏了。   这拍摄好不容易完成了,剪辑依然慢吞吞的,可不把人急死了。   ……   凡事有张有弛,虽然外界观众很着急,纪霜雨的步调还是不紧不慢。   在和他学习的过程中,很多学生有了新的创作灵感。   学校有创作基金大家都是知道的,先前戏曲专业的学生还用创作基金购置行头,演出了《何必西厢》。导演系这边也都在暗暗较劲,看谁能拔得头筹,第一个获得奖励。   纪霜雨在学校们交来的创意中还真看到了不错的,有个叫许云汝的学生,以前也在沪上的小制片公司做导演,他交了一个武侠片的方案。   纪霜雨上课时就点名了:“我们班有位同学,写了一个武侠片的本子,还做好了拍摄构思……”   他没说完,课堂就一片哗然。   “武侠片……怎么写这玩意儿。”   “此物荼毒社会!咱们学校怎有这样想法的人?”   “还交上去污染纪校长的眼睛……”   武侠电影,现在还真是一个泛滥的大类,但是,风评可不怎么样。盖因而今的武侠片都充斥着无聊的拳脚打斗,搞得像杂技一样,要么就是缠绵的江湖儿女情吧。   观看者颇多,但是在业界人士里,比较有追求的导演都很不屑,也有许多学者批评这样的风气。   这第一届学生都是很有些心气的,大家左右看,试图找出他们中哪个是叛徒。   许云汝埋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大叹,真是冲动了,把那构思交上去,现在还要被老师当堂批评。   “我觉得这个构思很不错,拨发三千元创作基金给这位同学,由你自己在校内组建剧组,将其拍摄,之后如能上映,视票房成绩与口碑加学分,分账需取二成回捐至基金中,如若不能,再接再厉。”纪霜雨问道,“许云汝同学,如果答应,下课来我办公室。”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许云汝身上,震惊极了。   许云汝自己也傻了。   什、什么,不是批评他,而是要给他摄片经费?!   “纪校长,这是为什么?”王和笙忍不住了,“难道如此无益于社会健康的影片,我们也要支持制作吗?”   “无益与否,难道不是取决于许云汝。我在他的构思里,没看到什么荼毒风气的东西。”纪霜雨反问道,“武侠影片风行华夏,甚至在南洋十分叫座,这是因为大多华夏人心里都有个武侠梦,就算在座的各位,难道儿时不曾幻想过行走江湖吗?”   王和笙卡住了,这个,这倒是……   “粗制滥造的影片,无论什么风格我们都不会允许制作。但许云汝拟用全新手法展示华夏对独特的武侠文化,我觉得大有可观之处,为何不答应?”   纪霜雨这一说完,学生们也都哑口无言了。但在无言之后,他们心里就想,这都行,那我也得赶紧构思了!   许云汝脸憋红了,眼睛居然还有点湿润。   纪霜雨对他鼓励地笑了笑。   早期的武侠电影,现代人看可能觉得有些土,尤其是武打风格。   他看了许云汝的构思,经过纪霜雨的技术洗礼,他对整个影片的风格节奏都有了不同的想法,更接近后来我们看到的武侠了,所以纪霜雨才毫不犹豫地批准。   纪霜雨本来是让许云汝自己在学校组织团队的,结果许云汝在大家嫉妒又渴望的眼神里转了一圈,说:“校长,看来看去,我就觉得只有你能来担任我的摄影师……”   纪霜雨一思考:“也行。”   反正等许云汝开拍,他的剪辑应该也完成得差不多,换换心情也好。   “!!”其他学生看到许云汝不但申请到了创作基金,还申请到了校长!!眼睛都羡慕红了。靠,我也想要校长给我做摄影,打光剪辑也都可以啊!   这比创作基金还让人振奋,连着戏曲、戏剧专业的学生都讨论起来,这么说,我们是不是有了好的创作,是不是也能申请校长来给我们工作?   一时不管基础如何,所有学生都抓紧打磨自己的故事。单单是第一年,华戏就收获颇丰,获得创作基金后,产出了七部学生电影,原创或改编十三出新、旧剧。   .   最终,整部影片不算前期工作,从拍摄到剪辑完成,一共花费了近半年时间。   到此时,也可以送审了。   纪霜雨填写了申请书,包括剧本,送去影戏检查委员会。接下来就是等待了,获得准演执照后,便可以全国上演。而且一个执照,就管三年,三年后还要再上映,得重新检查。   主要是,检查一次,除了交税还要交检查费嘛……   “纪校长,您说检查会那边,会不会让修改片段?”参与剧组的学生很担心,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影片制作,却是头回这么担心,只觉得一个镜头都不要删去就好了。   这引发了大家的讨论,内容和纪霜雨穿越前听到的居然大同小异。   无外乎指责委员会有时尺度过严、不懂影戏、迷之禁令,搞得他们经常申诉,争取不要删减镜头。   更有些他们觉得很想看的影片,委员会居然禁映。从这里,还延伸开了各自是否有看禁片的经历。   检查后发的执照,一般是三种批复。准映、禁映、修剪。   纪霜雨想了一下:“不至于吧,我也没拍什么奇怪的内容。”   要说沾边的,就是现在也对封建迷信内容也有控制,但是他那其实元素都是民俗相关,很科学的,应该不至于让他删减吧?说得他都有点怕了。   这检查会看完片,也是要开会,然后讨论出结果。加上现在制片公司越来越多,并有大量引进影片也需要审查,一般来说,审查过程还是要点时间的。   但也许是纪霜雨这部影片关注度太高了,竟是短短三日就收到回函。   纪霜雨在大家面前,把信函打开,扫了一眼。   “怎么样,准映?……不是?不会要修剪吧?”王和笙焦急询问。   “不是。”纪霜雨把信反过来,展示给他们看,附带了准演执照的回函上头,赫然是从未出现过的手写批复文字,甚至带了标点符号:速映!! 第四十五章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了。   向来影片摄制好,都是先在沪上放映的,然后再视成绩运往外埠放映。这部片子比较特别, 京城也会同步首映。这也是让京城观众特开心甚至有些自豪的一点。   周斯音作为制片方,手握着首映权和各方头轮影院谈判。   现在的市场, 许多头轮影院都是外资, 华资的头轮影院对本国影片也要考虑质量,是否选映, 最后也就是在那么一两家头轮影院上映, 因为拷贝也贵嘛。   每次沪上一埠就是拷那么一两份, 外地还要拷个几份。   纪霜雨这部影片,华资头轮影院都想抢到,各自喊价, 就怕周斯音只在他们书局投资的影院放映,你吃肉好歹给大家喝点汤吧。   所以周斯音同他们谈判下来,将在所有华资头轮影院同时进行第一轮联合放映:也就是每间影院轮流放映几日。   比起轮次放映制, 这种放映方式得是对影片质量相当自信。而对观众来说,倒是大大方便了, 离得远的观众大可以等到自家附近的影院放映时去看。   至于那些外资头轮影院, 都没有参与。他们基本只会放映国外影片,除非是投资特别大的华夏片, 这很少有。而且海外的巨片,投资可都以十万百万计, 也难怪票房居高不下了。   《古都镇物奇谈》虽然最后总成本近三万, 算得上国产大片,但因为周斯音要做联合首映,而且, 纪霜雨这部影片,比许多影片都要长,在很少有影片超过九十分钟的现在,达到了一百一十分钟。   影片一长,放映场次就少了。外资影院一盘算,对他们来说华片太长性价比不高,觉得利润肯定不足,便放弃了。   纪霜雨为了表示感谢,也给每家华资头轮影院都设计了一版海报。   要说海报,现在的海报可太粗糙了,毕竟现在专业人才就少,无非就是影片中的大头特写,或者手绘的剧情片段。   但纪霜雨深知,海报是要将整部影片的精髓,浓缩在一个画面中,至少,你构图、色彩要讲究点吧。   他自己本身就擅长书法,将书法、京城风景、影片元素结合在一起,创作了一组系列海报。   这些海报在后来,收藏价值也疯狂飙升。   当然眼下来看,他们的作用就是令来往的路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放在其上,然后就会恍然。   是纪霜雨的新戏。   这个,不用海报宣传大家都铭记在心了!报纸上都预热半年啦!   这次《古都镇物奇谈》联合上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心里有些庆幸,总比只有一二家影院独家放映要好买票。   但因为期待的人太多,上映当天票房仍是排起了长队。   很多影片在上映之前都会学习海外进行试映,映完可能还会根据意见改改,但逐渐的,有人看完剧透影响到票房,很多公司索性白天试映,晚上立刻就首映。   纪霜雨则是干脆取消了试映,一个风和日丽之日,《古都镇物奇谈》首映,开场!   .   长乐戏园旁,新开业的永安影院在首映当日开门迎客,《古都镇物奇谈》将作为他们第一部 上映的影片。   齐浩然作为霜迷会数一数二的重要角色,自然也组织了同好一同到永安影院观看,支持纪霜雨的工作。买的票也是当时观影效果最好,靠后方一些的座位。   进场前,齐浩然还特意叮嘱大家,在外面就把吃的买好,更便宜。如果不喜欢在外头如厕,那就别喝太多饮料,毕竟霜导这部影戏放映时间较长。   他们都是些爱好文娱的人,平时也没少去各个戏园、剧院,西式,本土式,大舞台,小舞台,都看遍了。   现在影院形制很多,有的还要同时放电影和戏剧,所以从舞台到座位都是千奇百怪,还有分楼上楼下的,多数座位高度是差不多。   进入永安影院后,大家觉得比较新奇,整个影院据说只放映电影,修成了阶梯状,前后排座位还会错开,如此一来,座位便是从低到高。一琢磨,这样还真是更方便观看。   看过影戏的都知道,前面若是坐个壮汉,或是不摘帽子的人挡住视线,那真是再讨厌不过了。这样的设计,倒是一定程度上避免那般状况。   椅子,也俱是绒布的。和一些高档剧院的弹簧皮椅,或者更廉价的藤椅、木椅不同,但还挺舒适的,造价也恰好。   “居然还有冷气……不愧是霜导参与了投资的,换了徐老鸡,怎么可能这样大方!”   “就是就是。”   “实在可惜这里以后只放影戏,否则环境这么好,若是在这里观看新剧旧戏,不也是一种享受。”   纪霜雨和徐新月开的却是纯然的电影院,所以在设计之时,纪霜雨就指明了要阶梯式,更方便观看影戏,连座位宽度都规定了。   设计师琢磨了一下,发现这样规划还真是在考虑到人性化基础上的最优解。   永安影院一共近三千个座位,不管在京城还是在沪上都算得上大了,京城有些小影院,也才几百个座位,多者两千。虽然这都还比不上国外有达到五六千之多者。   花费都超出预算了,加上冷气热气机器,连着卫生设施,纪霜雨也要求倍加重视,不但接上自来水和马桶,还要聘人定时消毒。   一番操作下来,把徐新月心疼得够呛。   他在影院内巡视时,听到大家的讨论,虽然很不满众人将自己辱为徐老鸡之类,可发现这些人都约定以后看影戏都来这里,还是理解了纪霜雨的坚持。   众人落座,整个影院渐次满了,工作人员也挂上了“客满”的牌子。   灯光渐渐暗下来,放映开始。   银幕上首先出现的是昆仑书局的Logo,巍峨的昆仑山,熟悉的人会发现,这是被重新设计过的,而且是动态的,让人很有印象。自然也是出自纪霜雨的手笔。   《古都镇物谈》很多人都知道大致情节,就算没看过书,先期宣传也了解了。   相传京城有五样风水镇物,镇住了这里的大小妖邪。一朝镇物失窃,城内竟也接连发生诡异之事,人心惶惶。   故事的主人翁,便是由赵嵯峨扮演的男主角恒欣,他初来乍到京城的学校执教,起初也被吓到。但后来,恒欣察觉到奇怪之处,开始偷偷侦察此事。   影片开头,便是京城人很熟悉的景色,全景,护城河边,一辆马车正在前行,车轮声,隐约的叫卖,鸭子的叫声……   这一点,已经让观众有点惊讶。   这画面没什么特殊的,可是,有声片现世以来,不是大量对白,就是塞满音乐。这部也是有声片,开头没对白也没音乐,倒是在远景下,头一次出现了极为翔实的环境声!   这一点,既让人不习惯,又感到舒服。   不习惯是因为它有悖一直以来的定式,舒服,则是因为它用声音,搭建出一个真实无比的世界。镜头内虽然只有马车的远景,和一截护城河,但很多人脑海里,甚至已经有了镜头之外的天地,鸭舍,摊贩,河上的凿冰人……   马车上的人在交谈,下一秒,镜头就切向了车轮,数息后才切到人物。   这突然的切换让齐浩然感觉有点别扭,没见过这样切的镜头,刚刚还是远景,怎么突然拍轮子了,搞得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思考,是这车哪里有古怪吗?   其实齐浩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手法,只是应用得不一样罢了。这和寒星钢笔中,被人津津乐道的化妆段落一样,采用了跳切。   广告片里的跳切是同景别,而这里是远景突然接特写,因为属于两个极端,也叫两极镜头。镜头跳得更大,也让观众不由自主就接受到讯息了:怎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之后也确实出事了,马车路过坟场边的城隍庙,马匹怎么也不动了。车上的人也下来帮忙,只留了一个人在里面。   阴森的背景音乐,野狗的吠叫,咯吱咯吱的响动,碎片镜头快速切换,让观影气氛更加紧张。   安慰好马匹后,角色都以为这下好了,镜头也趋向稳定,让人稍微松口气。此时打开车门,画面切换时背景音乐也陡然变化,一个强重的音符,配合画面切换到封闭的车厢内,留下的人戴着祭神用的面具,竟已跪坐着断气了!   影院内一片抽气声。   齐浩然心脏猛然一缩,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了。   明明没有任何直接、血腥的画面,但音响蒙太奇的运用,与镜头的剪辑,愣是把气氛烘托得叫人不禁发毛,细节多到让人如同身临其境。   齐浩然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一些影戏界人士争论有声片的未来,有的批判现在对背景音乐的应用,有的则展望日后的有声片,但他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这些人说的有声片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直到现在,他才懂了,将声音运用好的影戏,原来可以这么具有冲击!   影片一开头,便抓住了大家的心,心跳加速,勾起悬念。果然还是纪霜雨的风格,一开场,节奏就极快,并不因为影片比广告长上许多,就令人感觉到缓慢。   开场设下悬念,接下来,才是主角出场。   恒欣和现在市场上很多男主不一样,他一出来就是要迟到了,狂奔向学校。   又是大家从未见过、却又相当吸引人的镜头,运动镜头自然而然地让观众视线跟着动,悄然完成这整个过程,又十分轻快。   恒欣途中一些小细节,和路人流畅的对话,让观众看了也微微发笑,也让刚才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有张有弛,才叫节奏嘛。   在学校和同事的相处中,出场有些搞笑的恒欣又展现出了缜密的心思。   恒欣也得知了京城连日来为何氛围如此古怪,并且在怀疑和相信中疯狂横跳,因为他本人的确是不相信鬼神的。   而这,也是观众一直感觉到的,摇摆,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如果不是鬼神作祟,又怎么会如此可怖,如果存在鬼神,那男主角岂不是被疯狂打脸?   因为无法推脱的熟人相逼,恒欣不得不去和女主角柳叶儿相亲。一见面,恒欣就自觉已经把柳叶儿看穿了:一个柔弱温和的小学教师。   可无聊的相亲结束,恒欣才意外发现,那完全是柳叶儿的伪装,他所看到的,只是对方利用伪装和心理暗示技巧,让他看到的。   实际上,这个女孩不要太喜欢散发恶意。恒欣被柳叶儿整了好几次,影院内不时发出笑声。   这个赵嵯峨,从前看他在其他影戏里,总是扮演一些小白脸。这次形象虽然也不强悍,甚至会被女主角欺负,可怎么倒叫人喜欢起来了。   齐浩然心中连声叫绝,他是看过原著的,但是影片的编排让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   故事的还原程度不止是更高,甚至因为出色的手法,让人获得了比文字要高上许多的爽快体验。很多看书时,不觉得如何的细节,被镜头呈现出来,竟也妙趣横生了。   其实恒欣的人物设定和原著比是稍有更改的,更加诙谐一些,但在银幕也更讨喜,增添了几分轻松,不至于从头到尾都是骇人的场景,   影片中几段惊悚情节,真是看得人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了。   尤其是其中恒欣和柳叶儿去案发地时,用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的镜头,在心理上产生恐惧感。里头连野狗舔东西,也有清晰的音效,。明明是可爱的小狗,却因为在案发现场,让人感觉很不适。   还有隐隐传来的京剧声,青衣拉长的嗓音:“公子今日便命丧于此——”   听得出是名角配音,可充满暗喻性,谁也享受不起来。   氛围在渲染到极致时,自然是接上恐怖片经典的jump scare,也就是突然转向一个诡异的画面,一间屋子中密密麻麻垂吊着的面具,音响也陡然增大!   影院内一下就响起满满的尖叫声,“啊——”   齐浩然也是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身冷汗!   这种手法,还有纪霜雨在节奏上的把握,更让人体会到了有声片的优越性。真实丰富的环境音,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各种瘆人、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音效。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纪霜雨一开始选择了书妄言的作品改编,声音,对这种类型影片的加持是相当大的!   接下来,恒欣和柳叶儿两人竟然共同被陷害,赵嵯峨在银幕上焦急地大喊——   就在此时,他那焦急的脸没了,银幕切换成了煞风景的静态广告。   “这怎么成广告了??”   “放映机出问题了吗?快点换回来!”   所有人看向放映间,急得都不行了。   直到有人低语:“好像是,因为到了幕间休息的时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对于太长的影片,确实会在中间设置幕间休息,给大家上厕所买饮料。这部影院长达一百一十分钟,自然不能免俗。   可是……   “居然,已经放一半了吗??我怎么觉得没多久?”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却几乎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和往常那些需要幕间休息的影片完全不同!毕竟有句话,叫做“好片再长也不嫌长,烂片再短也不够短。”   “我不管,我们不要休息,要接着看,徐老鸡你出来——” 第四十六章   一直在旁边巡场的徐新月:“???”   ……为什么受伤的又是他啊!!   靠, 随着纪霜雨越来越出名,他居然也跟着出名了,现在据说外地都有人骂他……呜到底凭什么!   幕间休息的时候, 大家一般出去买汽水的买汽水,上厕所的上厕所, 也有的人就坐在原处, 闲了再看看说明书的。从来放映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习惯了。   反正, 现在的影片风格相对就是拖沓很多, 总比戏曲要快吧。停一下, 也没什么的。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尿点很多,用现在的戏界术语说, 则是长满了车前子——车前子是一味草药,利尿,观众把大轴戏前那种方便去上厕所的戏叫做车前子。   唯独今日这出, 把他们给憋坏了,没有一个人从座位上起来, 只在逐渐亮起来的光线中暴躁地连声抱怨。   “快点继续放啦, 我们都不想休息的。”   “没错,别浪费时间了, 哪来的尿啊,也不想喝水。”   “我……我倒……算了, 可以憋!”   头一次, 观众开始质疑:看电影为什么会有中场休息啊?我特么情绪正好呢!   这抱怨声没有渐小,也依然没人站起来,骂街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放映员一脸纠结, 但是随着场内观众开始攻击徐新月……   徐新月苦着脸冲放映员招手,“……继续放!”   永乐影院刚刚开业,就实现了一个创新,取消幕间休息。   其实这一点,纪霜雨早就劝过徐新月,他的节奏跟现在的片子哪一样,中间打断,反而影响观影感受了。   当时徐新月就说,先放着看看,毕竟观众都习惯了啊……   纪霜雨就说了句,你会懂的。   现在徐新月都怀疑,纪霜雨是不是早就猜到观众会骂他了。   ……纪霜雨当然猜得到!而且是非常确信!   现代商业片早已对叙事节奏有了精确的摸索、安排,比如开场多久必须设好悬念,半个小时左右会迎来小高潮,什么样的镜头后接什么样的镜头……一切只为牢牢抓住观众的眼球。   虽说不一定每部电影都做得出色,但相比现在的节奏,进步太多了。   何况这部电影的导演还是纪霜雨。   纪霜雨从来认为自己是偏商业化的导演,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应该更贴近大众,因此,在穿越前就是被一致认同的观影体验很好,节奏掌控尤其出色。   徐新月还搞幕间休息,这不是讨骂的相么……   从这场起,永乐影院放《古都镇物奇谈》也就不再中场休息了,而后面场次的观众,多数也是一口气看完了才回味过来,居然没休息。   才休息了两分钟,放映便继续。   故事已经开始进入转折了,情节愈发紧凑跌宕。   恒欣和柳叶儿在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时候,恒欣被柳叶儿触发灵感,拉着快要放弃治疗的柳叶儿在被押解过程中逃跑。   接下来,他们既要躲避警察,又要在反派的追杀下躲藏,追逐戏在纪霜雨的调度下,也呈现了观众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   最后他们终于在所有人面前揭露,所谓的镇物引出的怪谈,不过是幕后真凶在利用心里操控手法制造疑云。   然而,当警察按照恒欣所说找来证词、证人时,线索竟指向了柳叶儿,观众们都被这个反转给震惊了。   恒欣在最初的迷茫、天翻地覆之后,却想到了最早和柳叶儿见面的场景,他灵光一现,指出这不过是真凶想让人看到的,他仍然在蒙蔽人的双眼。   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直以温和面目出现,甚至帮助过他们逃跑的角色。而这一切,竟只是他的一场游戏。   最后虽然证明没有妖怪作祟,但观众不会有坑爹的感觉,只觉得恍然,毕竟铺垫得很到位,层层递进。而且使用这样手段的人,也不比妖怪差多少了,吓人是真的吓人哇。   整部影片放完,银幕已经在放制作人员名单了,影院仍是没人站起来,都坐在原处呆呆地回味,一个个还没法从故事里抽离出来。   他们就一个想法:不行,我还得再看一遍!   当然,现在是没办法了,因为下一个场次的票早就卖完了,再去买票只能等几日后。   好不容易回神后,就是大声讨论起剧情。   要说影戏放映时,时下观众的观影素质本是没有后世高的,经常出现边看边讨论的情况。可今天的剧情哪里有让人分心说话的地步,整场只有随着剧情而发出的惊叫或是感慨。   到这会儿才迫不及待地聊起来,甚至和同场观众争论上了,然后约定好再来看一遍——这也是影戏的特别,可以收录更多细节。   这热烈情形也让影院方很无奈。   工作人员都开始提醒了:“各位,散场了,好走啊。”   这些人才一个个依依不舍地把帽子戴回头上,向外走去。   就在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银幕上居然又出现了画面,竟是恒欣的脸,他好像在对着银幕外的观众说话:“别走啊。”   现场一下哗然了。   “是恒欣啊!”   “别走,别走了,妈呀还有!”   刚刚还在意犹未尽的怅然中,观众再次看到恒欣,一下激动得不行了,就像看到位老朋友一般。   连工作人员都有些惊愕,连他们也不知道,原来还有一段。   放映员更是想,难怪老板说一定要放完最后一尺胶卷啊!   这就是纪霜雨给电影准备的彩蛋了,一个小小的恶搞片段,恒欣和柳叶儿接受拜托,调查一位作家的稿子失窃案件。结果这个作家就是亲爹书妄言本人,由此可得,压根不存在什么稿件失窃,一切都是一只鸽子的自导自演。   观众看完这个片段都乐得不行了,情绪更加高涨,不但有种赚了的感觉,因为和现实的联动,也让人对故事更加有感情了。   “你们说,这个故事会不会是真的啊……”   “咱们等会儿去电影里的学校看看吧,就是恒欣教书的地方。”   “行啊,我知道那个胡同在哪!”   “嘿,我同学明儿来看,我可得提醒他,结束后别急着走。今天我看到有俩太急,去如厕的,就没看到最后那段呢。”   这彩蛋,也在放映前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观看后的观众都有种知道了一个秘密的感觉,在推荐别人也看时,一定要神秘地来上一句,看完后可别走啊您!   ……   沪上方面的放映情形也差不多,估计还更热烈,在先期,媒体就报道过一轮买票的情形了。   【《古都镇物奇谈》放映盛况!观众等不到联合放映至家附近,不辞辛苦骑车前往首映影院买票观看。】   【观众未看影片,已高价收购影戏海报!】   【《古都镇物奇谈》书迷解析原著看点,你最想看到的是:(选择题)】   真正上映后,这部期待已久的影戏也完全没有让大家失望!   从前因为报纸上的广告吹嘘太过,大家看了影戏难免有和实物不符的感觉。   唯独《古都镇物奇谈》,只让人觉得先期宣传的文字根本难以体现它的优秀,首映第二日,大批大批的夸赞便雪花般飞向了媒体。   这回不止是长评,报纸因为收到的信件太多,接二连三设了专门的增刊,全是此片的相关信息。   【精彩绝伦的艺术,看完之后鄙人整夜梦到的都是京城,都是恒欣和柳叶儿,它为我们造了一个真实的梦!】   【我敢说,没有一个镜头多余,没有一个画面是乏味的——即便相同时长,此片的镜头数至少是其他影片的两倍!】   【不大适合幼童观看,但家里若有幼童,是一定要托付家人,看一看此片的。画面不以血腥为吓人手段,却能叫人冷汗湿身,文武戏穿插相宜,看罢一遍尚不足,诸般细节待品。】   【非但是绝佳的悬疑巨片,更是声音运用的典范,原来有声片应该这样拍!让人想起流传中纪霜雨强调旧剧要“合宜”,在影戏中再现,我想从此观众们难以忍受通篇对白与缺乏意义的背景音乐了,我们不是来听歌,是来看影戏的。诸位导演,以后的影戏,除了画面,必然要争取声音上的创作了!】   【今日起,我敢说华夏影戏也有大大超越引进影片之处!特意撰稿为观众解析其中技巧,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同行斧正!其一,构图,不愧是纪霜雨,构图之美,从前未见。抛弃了从前大量的中心构图,构图多样化、优美且编排得当,相邻画面必然是不一样的构图。其二,音响……】   甚至因为购票艰难,其中竟有登报求票的。   长评中相当一部分是激动的影戏界同行,他们生怕观众不能看透精髓之处。   其实就算没有他们专业性的眼光,普通观众也能直接感受到:这影片比往日看的西洋巨片都要痛快多了!   那些什么侦探片,推理、惊人之处不如此片巧妙,交代的手法虽快速却清清楚楚。兽片亦不如此片可怖惊悚,就连人物形象,也是恒欣和柳叶儿更加鲜明呀。   拍摄地是京城,但那种华夏式的民俗怪谈氛围和暗喻大家作为同胞都能Get到。   尤其是配乐中不但有西洋乐器,也用了很多符合剧情的、大家耳熟能详的古曲,还有多处传统戏曲做暗喻的地方,一切更能调动起华夏观众的情绪了。   毕竟作为华夏人,自己就先入为主,有个概念了。就像《小刀会序曲》很配孙悟空,《十面埋伏》的金戈铁马,有些曲子历经时光,已经成为一种符号。   电影一上,各个园子里点播这些配乐的都陡增了。   比起新剧,影戏还原得更彻底,是在现实的基础上造梦,更让人沉迷。观众从前也不是没看过京城的风景短片,但是影戏中的京城,因为有故事,更让人向往。   ——后来因为《古都镇物奇谈》的热映,京城铁路也确实开了旅游专线,昆仑书局特意出版了京城旅游指南,其中一个章节就是专门指引游客,如何把影片中的地点都逛一遍。   书妄言的书,自然也是跟着销量大涨了一波。   识字率不高的情况下,看戏的人群必然是更多的,就算不认识几个字,不太喜欢看书,也会因为对影戏的喜好,而去购买原著。   也毕竟,人家昆仑书局都把书放到影院里来卖了,甚至可以参加抽奖活动,只要抽中就能获得原作者加主演们的签名海报……看完电影谁忍得住啊?   ……   在书妄言之前,也有过小说改编电影,也不乏口碑比较好的影片。但那所有的改编,放在《古都镇物奇谈》面前,都有点弱了。   书妄言本人在首映当天晚上,永安影院播放的另一场,也喜气洋洋地带着亲朋好友们去看了。   “峻生不是说,他还去拍了一段吗?在哪里会出现?”   “对啊,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纪鹤年那家伙不肯说啊,就让我等着看。”书妄言挠头,“我也琢磨着,那剧情到底能放在哪儿……”   他不知道纪霜雨拿来做彩蛋,心底还暗暗觉得这好稀奇,把书与现实的距离都打破了。   现在也不方便剧透,只能让大家等着看了。   去片场探班看到的,和影戏拍摄出来的效果显然是大不相同。而且剪辑出来,叙述顺序也不尽然相同。影片一开头,就让书妄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配上声音居然这么让人发毛。”书妄言暗自嘀咕,他写的时候脑补得都没这么细,反正他脑海里是没有bgm的。   写出来没写出来的全都有,纪霜雨真正是比他写的,更要还原这个故事空间了。   书妄言已经算是胆子比较大了吧,可面对这种新型刺激,他就和影院每个观众一样,该汗毛倒竖就汗毛倒竖。   只是因为作为原作者的尊严,他一直坚守着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叫出声。   否则也太丢人了……   一直到高潮部分,画面切换,配合猛然出现的音效,书妄言心脏狂跳啊,哪里来得及想那么多,张嘴大叫:“啊啊啊我的妈呀——”   因为憋太久,叫的时间还有点长。   别人都停了,他还在抽风。   前排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耳朵。   书妄言赶紧先捂嘴,再捂脸,幸好对方也没认出他来,估计是不认识。此时再放松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带来的朋友们也正诡异地看着自己,小声质疑:   “你不是还参与拍摄了……”   “你可是原作者!”   书妄言呜呜道:“剧情我都懂,可还是觉得好刺激。”   亲友:“……”   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接下来,书妄言带着忐忑观看,但一直没有出现他的戏份,让他又是遗憾又是暗喜。   遗憾的是怎么说这也是他第一次上镜,怎么也不说一声给剪了。暗喜的是,这样就不会被同场观众认出来刚刚那么丢人的他,就是原作者了!   放映结束后,书妄言和每一个观众一样,扶着座椅站起来,拖动两条还有些软的腿,以及被不断拉抻后相当疲惫的心脏,向外走去。   “大家别走哦,还有一段特别免费附加内容!”一回生二回熟的工作人员吆喝道,但显然他也不知道如何称呼这段内容,就当赠品宣传了。   彩蛋播放。   观众们驻足观看。   书妄言扶着座椅一回头,“……”   看到了自己的脸。   全场观众满足地看完彩蛋,再一转脸,前排的观众就看到了书妄言,眼睛瞬间也瞪大了:“你……你……书妄言先生?!等等,你不是刚刚被吓到惨叫得特别大声的那个人吗?!!”   书妄言:“………………”   也没必要说这么详细这么大声吧!! 第四十七章   书妄言在影院社会性死亡, 本来不至于传得那么快的。   可谁让这件事被周斯音知道的,立刻指示报纸大肆报道……   连原作者观影时也被吓了一跳这种新闻,怎么能不好好宣传!于是关于书妄言在影院大受惊吓, 还被观众撞破,最后落荒而逃的趣闻在京沪两地都传得沸沸扬扬。说得是希望观众引以为戒, 注意身体, 宣传效果却也可想而知。   被反复鞭尸的书妄言:“…………”   看过首映的观众无不交口称赞,又献祭了原著作者。   一时之间, 《古都镇物奇谈》成了不得不看的影片, 放映之处, 场场都是客满,想看的观众都买不到票了。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人称之为“拼缝儿的”, 沪上称为“黄牛党”的票贩子自然闻风而动,致使影院又得分出人手打击黄牛。   联合放映的各家影院,看到如此情形, 都按捺不住了。数数他们最近放映的影片吧,单说本土影片, 上下两本的武侠片, 加起来也就放映了十天,还有四天的, 七天的……   而这部影片把观众的情绪好像都调动起来了,要去看看这部胜过西洋巨片的作品, 影院几天根本消化不下来的。这都是钱啊, 暂时看得到赚不到的钱啊。   他们急,观众也急,怎么就只有一间影院放映, 每天才四场,我们何年何月才能看上。   周斯音去怂恿他们,出钱多拷贝几份。反正,看此情形,必然是要运往外埠的,先拷贝了也不会亏!   影院方红着眼答应了,咬牙出资拷贝。   于是,轮流联合放映在周斯音的怂恿,和市场的刺激下,成了同时放映。   这下,六七家华资头轮影院开始了同时放映《古都镇物奇谈》,稍解观众的渴切。如此情形,实在从未在沪上出现过。   但商人们的预计是正确的,纵然好几家同时放映,盛况也不减,场场俱是满座。   ……   “这笔帐很好算,一部影片能够放多久,取决于观众。只要卖出一半以上座位一日,这部影院就必须继续放映一日,直到观众少于半场。沪上的年度最佳影片观影人次,能达数十万,乃至上百万。根据报纸的调查,绝大部分观众有再次观看此片的愿望,甚至是再三,再四。所以,他们至少也能放映三月以上,绝对不会亏。”   周斯音淡定地给下属们分析此事。   这些影院宁愿承担高额的拷贝费,也要快点上映,也是看到了其中的利润,要趁热赚钱,纪霜雨可是还给他们提供了很多卖周边的思路,这份钱他们和制片公司也是拆账的。   大家听到周斯音算账,只有服气。不是对他的计算能力,而是人家这个魄力。那么大的投资,当初自己就从私账走了。   纪导演可能花钱了,初期给了两万,最后花到了近三万。而且拍摄时间还长,用的胶卷多,中间昆仑书局的人都有点害怕了,怕花钱太多,最后票房不错也收不回成本。   而今再看,这气势如虹的票房,哪有半点亏本的影子。   因为影院负担了拷贝费,又开始卖周边,加上影院内卖书的举措,单靠沪上一地,稍加计算就知道,成本半月就能收回来了!   这可是没计算上京城的影院收入,盈利如此惊人——事实上,徐新月后来也是靠放映此片,在分账之后,也仅仅两个月就收回了建筑永安影院的成本,再往后都是纯赚。   而且吧,影戏部还节省了一笔高昂的拷贝费用。   书局的元老忍不住感慨:“这部影戏实在投资得太值得了,连书籍销售额也上去了。说起来,咱们虽然是制片方,竟还有许多员工没看过此片,因为买不到票——不知道宝铎去观看了吗?”   因为《古都》没做内部试映,直接首映的,他们这些人也就没统一地去看了。   周斯音:“……我拍摄期间就一直在场!我是在等纪导演有空一起在永乐影院看!”   纪霜雨忙于他学生那个武侠片的摄影工作,还真没去影院看自己的影片。虽然在剪辑室已经看了无数次,但在影院大银幕看还是是不一样的吧?   “呃,是么?”对方心想,也不知道总经理怎么这么急着解释。   而且,怎么没等到纪导演就不能自己先去看了?总经理真够能忍啊,现在各种影评那样热烈。拍摄现场看到的,和制作完应该效果还是有很大差别。   “自然。”周斯音又岔开道,“营销计划执行得怎么样了?”   局面一片大好,都是些自来水,但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别忘了,这一片欢乐,外资影院是没有参与的。但他们也有片子要上映,谁知道会不会在舆论上搞点什么,明争暗斗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   虽然周斯音觉得那些影片都不够和《古都镇物奇谈》打擂台,但他还是要把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先一步铺满了广告,比如书妄言那个新闻,并有意多刊登某些方向的影评,先给观众打好预防针。   “总经理,按您说的,我们都安排得很好。也不用特意约人写稿子,现在每天寄来的影评就太多了……从里面挑选就好。”齐浩然因为是忠实霜吹,也得以参加此会。   “对了,我这里有个新闻,我觉得有意思,是不是可以重点报道一下。”齐浩然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呵呵,咱们京城有个胆小的观众,在观影的时候,竟是晕过去了!”   “我的天,晕过去了?是有多吓人?”   “哈哈,是不是在面具那段,真的很吓人,那声音突然一下,我心都快停了。”   “但晕过去也太行了吧?我以为妄言先生被吓得大喊就很好笑了,哈哈哈哈,这确实值得重点宣传一下了。”   那个元老一听,说道:“呵呵,大家讨论得很热烈啊,我看想咱们书局也应该包场,请员工去看——总经理,您和纪导演看的时候,能不能捎上大家?”   周斯音端起保温杯缓缓喝了一口,黑着脸道:“你们看你们的,我要自己看!”   员工:??总经理又突然生气了,算了算了习惯了。   .   这日,龙凤大戏院门外。   周斯音在这里等纪霜雨,他们约好了一处看《古都》。因为许云汝那部武侠片有多处取景在山林,纪霜雨一出差就是几日。   算一算大约有七日未见面,周斯音却感觉过去很久,而且也联系不上纪霜雨,叫他很担心……直到昨日,纪霜雨才托人捎口信,说他回来了,约在这里看影戏。   “宝铎。”   身后响起纪霜雨的声音。   周斯音一回头,就看到纪霜雨身着长衫,头上一顶便帽,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立时多了几分斯文气,眼镜与他皮肤相映,真像是金玉相逢。手里拎着一个感觉像是给他妹妹用的猫咪布包,又很俏皮。   纪霜雨见他盯着自己看,还想是疑惑自己怎么戴上眼镜了,笑道:“没度数。怕被认出来。”   现在正在宣传期,他这张脸认识的人也比较多了。正因如此才选择了这里,龙凤大戏院也是昆仑书局在京城入股的影院之一。永安影院今日是昆仑书局的人包场,现在京城都知道那里观影感受更好,座位排布更科学。在那边被认出来的几率估计也很大,两人便来了此处。   “野外拍摄可太累了,”纪霜雨抱怨道,“差点被大蜈蚣咬了一口,幸好我跑得快。而且这才知道,你以前三五不时去探班送吃的有多好,想你了想你了。”   他说起来半开玩笑,其实心里还真有所念。   纪霜雨向来工作都很专心,在以前的世界是一心奋斗,心无旁骛,在这个世界起初是为了吃肉,脱贫之后则有点用工作成就来这里的意义的感觉。   这一次在郊外拍摄,虽然只有七日,甚至比最早认识周斯音时期,不见面的时间都短,但他却莫名总是在工作间隙想到周斯音。   周斯音听他说想自己,一时心潮澎湃,险些张口便把自己的心情也倾吐出来,“久别”重逢,实在让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还是有卖小食品的孩子过来推销,打断了他的心绪。   纪霜雨看到小孩就想起家里的弟弟妹妹,摸出铜子买了一包蚕豆。   两人混在人群中,上了戏院二楼。   纪霜雨本来想劝他,但是一想人家第一次制片,不看确实也说不过去,挺有纪念意义的。行,陪他看吧,好歹还有个提醒的。   上映之后,纪霜雨还没在影院看过。走进了二楼的官座,也就是包厢,一看,还好,因为距离不错,观影体验应该还行。   纪霜雨把帽子给摘了,又从布包里拿出了汽水与其他零食,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他家里有四个小孩,而且自从他穿越过来,苦过,饿过,就有点阴影了,家里总是常备零食糕点……   “你别老喝安神汤哦,等下遇到吓人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诉你。省得你喝太多汤,还要去厕所!”纪霜雨说道。   周斯音:“……”   周斯音正想反驳,转念又答应了,“好啊。”   纪霜雨对影片了如指掌,他面不改色地一边喝汽水一边看。   诡异音效响起来之前,纪霜雨就对周斯音使眼色,让他堵住耳朵。恐怖片嘛,没声音了其实吓人程度就会减少很多。   可周斯音都没反应过来:“?”   他去过片场,可哪知道会怎么剪,又怎么配音效。   纪霜雨看他一脸无辜,就怕他被吓晕了……还得自己扛回去!可纪霜雨还含着一口汽水,眼疾手快地放下汽水瓶,伸出双手就堵住了周斯音的耳朵。   周斯音只觉得耳朵一凉,被纪霜雨环抱一样,两只手捂着耳朵。   银幕上快速切换的诡异镜头根本没法吓到周斯音了,他的感官全都集中在耳朵上!   感觉晕晕的……   看到这段过去了,纪霜雨才送开口,咕嘟咽下了汽水,说道:“等下我说捂耳朵,就捂耳朵呀,比较有效。”   周斯音快乐地点了点头,摸了一下耳朵,还残留着纪霜雨手指上的冰冷,但很快就滚烫了。   在这样的全方位陪伴、提醒之下,周斯音的观影体验无比之好,感觉刺激程度刚刚好。   “前面有个jump scare……”在一段相对平缓的情节后,纪霜雨倾身小声提醒,周斯音看得正入迷,还有点提心吊胆,他怕太大声吓到周斯音。   周斯音转头,还是因为纪霜雨靠得太近而出神了一会儿。   周斯音有种怎么也看不腻的感觉,其实第一次见到纪霜雨,他就已经被惊艳(加惊吓)了。但在产生了情愫这种,这种好看似乎又不一样了。就像每一秒的画面,都有独具的意义。   周斯音这么一晃神,再回头,面对的就是银幕上突然出现的面具和音效,差点把他人都给吓没了,回身就抱住了纪霜雨!   周斯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纪霜雨:“……”   ……说什么来着,刚刚明明就提醒过了!   纪霜雨:“……你可不能晕了啊,我还想保留一下这个记录。”   迄今为止,周斯音就被他吓晕过。   周斯音:“……”   结果他都提醒了,周斯音还频频错过提示,好似非常沉浸在影片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乐此不疲……”纪霜雨抱怨道,“故意的吧。”   他抓着周斯音的后领,把周斯音给拎了起来。   周斯音起身,脸上的红是盖不住了,连脖子也泛红了。他感觉自己一埋头,有些缺氧头晕了,方才确实是有点借酒装疯,借惊悚片靠近纪霜雨的意思……这也没什么,让周斯音有些后悔的是,他在商场上锻炼出来的脸皮好像变薄了,此时面热起来,自己都抑制不住。   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人家:你说对了。   纪霜雨看到都卡住了,忘了自己还要吐槽什么,“……”   周斯音看纪霜雨有些不自然的样子,多日来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瞬间更强烈了。说出来,就现在,确认这不是你人生最大的错觉。   纪霜雨也鬼使神差地问道:“铃铛儿,想什么呢你?”   周斯音好像被无形中推了一下,只踟蹰片刻就道:“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   “小鼓胡同?”   周斯音点头,“我当初看你一度像艳鬼,所以才晕倒……”   纪霜雨纳闷地道:“这不是那天的学生说的?”   “我比他们先,只是我没说出口!”周斯音昂首道。   纪霜雨:“……”   也不用这么骄傲吧,那你在心底说完还晕了呢……   周斯音说完身姿又没那么挺拔了,续道:“因此,后来每次心跳变化,我都一味往胆小上推。直到去沪上时,我才发觉,那不是害怕。”   是这个……纪霜雨之前听他略讲了一句,虽未刻意细想,其实隐隐有所感,此时也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了,愣愣看着他。   周斯音嗓子发紧:“鹤年,我是……对你心动。”   包厢内,乃至影院楼上楼下都是一片安静,只有银幕上的追逐剧情,动静就和周斯音忐忑的内心一样。   “你呢?”周斯音试探地伸出手。   周斯音突然的坦白让纪霜雨脸上闪过了震惊——却也没有那么震惊,好像只是一个形式。   他反感吗?一点也不。   他甚至想到,这个周铃铛,可是到现在还不认为他是正常人,没琢磨出来他是什么妖怪,就敢告白了。真是搞笑到可爱。   还有晚会那日也是,他倒是对自己一点也不惧怕了。   原来是因为……   尤其周斯音念出“鹤年”这个名字,纪霜雨的心跳就更变速了。这世上,只有周斯音知道他的不一样。   可也正因为这一点,纪霜雨也没法立刻就说,好的,我对你也很有好感。   一直以来,他晚上还会梦一下穿回去。   虽然大多数穿越人士,似乎都留在新时空了,毕竟平行宇宙应该也不是那么好、那么巧穿越的,但到底是有可能。   说到底,这更像是心灵上的一种释然。   答应了周斯音,那是不是……就完全放弃回家的梦了?   本来是一个毫无异议的回答,对他来说,这个决定却无法下得和常人、常态一样轻易。   而周斯音又能接受那样一种可能吗?   在沉思之后,纪霜雨说道:“……对不起,我要想一想。”   巨大的失落袭来,周斯音一下萎靡了。   如果他长了尾巴,这会儿估计也垂地了。他总觉得,想一想这种回答和拒绝有什么区别……等等,不对。   旋即,周斯音的表情又振奋了一点,试着道:“可是,可是你的表情……”   在纪霜雨凝滞思考的那一会儿,周斯音明显能感觉到纪霜雨的情绪也在波动,甚至一度要突破了,这必然不是对他无动于衷呀,他想得并没有错……纪霜雨一定对他也有好感!   纪霜雨叹气道:“是。”   周斯音听到这一个字,整个人就又被点亮了。   他并不打算否认,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难处,认真道:“我只是需要思考清楚,因为如果答应你,总得对你负责的……”   周斯音:“??”   “什么?”周斯音震惊地看着他,有点委屈,“还没在一起你就思考不负责的事了?!”   纪霜雨:“…………”   ……这又是什么级别的理解力啊!   作者有话要说:   铃铛儿勇敢告白,纪导演痛陈难处   纪霜雨:“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定要想清楚再答应你……”   周斯音:“这还需要思考??你不想对我负责??……你就想玩玩!娱乐圈真乱!!” 第四十八章   纪霜雨:“你这是什么逻辑??”   周斯音:“难道不是这样吗??”   纪霜雨:“……”   还真……不太一样!   得用周斯音听得懂的方式反驳……   纪霜雨:“那白素贞和许仙叫不负责任吗?”   啊!!   周斯音瞬间懂了。   也瞬间狂喜了, 至少这证明他想得没错。   “如果是因为这样,”周斯音道,一副已经设想过很多遍的熟练样子, “我在金顶妙感山捐过钱,到时候我们上山住, 没人能抓走你。”   纪霜雨:“……”   科学在奄奄一息……   纪霜雨试图解释道:“你以为为什么你老猜不对, 因为根本和妖魔鬼怪无关,我确实就是人类。我其实来自另一个宇宙, 另一个时间节点。就是我在门楣上刻画的, 平行宇宙, 我从那里无意来的,可能是和原来的‘纪霜雨’发生了交换。就像佛家说三千世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   居然真的是人……   周斯音一脸震撼。   他努力消化了一下纪霜雨的话, 以他的水平,宇宙的概念倒是知道,但平行宇宙?   毕竟多元宇宙的理论, 要在几十年后,科学家在观察量子的时候才提出来。现在要展开这个解释也比较麻烦。   不过纪霜雨也拿白素贞举了例子, 而且说三千世界, 周斯音依稀能懂,所以周斯音先抓住重点问:“你回另一个世界, 也是无法控制的?”   “没错,就和我来这里一样, 在我们的时代, 也没有搞清楚这个理论,我是睡一觉就来这儿了。”纪霜雨强调,“所以我回去是有概率, 不知道多高,可能永远回不去,也可能下一秒我就不见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毕竟一旦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的。”   别说周斯音,纪霜雨自己对多元宇宙理论的了解,也全靠当初拍电影找学者顾问讨教了个皮毛,在影片里解释一波罢了。所谓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脑洞不够,平行宇宙嘛。   他哪知道,穿越这种事有一天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时间线不一样的话,说明周斯音就算还能再活一百年,也是见不到纪霜雨出生滴……   周斯音有点难想象到具体,只清楚了现在的风险。纪霜雨有可能被平行宇宙抓走……不对,交换回去。   而原来的“纪霜雨”,再如何也不是他的纪鹤年。   纪霜雨看到周斯音愣了好半晌,再开口时,却是轻声问他:“……那你原来世界的亲人呢?你想他们吗?”   周斯音在听完后,也为自己的遭遇而觉得好难,但很快,他想到的是,纪霜雨不是非人者,必然也有自己的亲人,存在他原来的世界。先失去了熟悉的一切,该是如何感受。   他平时总是忙碌于工作,对弟弟妹妹也特别好,是不是在填补些什么呢?   纪霜雨鼻头一酸,眼圈也红了。   当然是想的。   但和他周斯音有一点像的地方,就是不太习惯说到悲惨处,所以扭了扭脸:“反正,这一次投资有风险,风险多大我不知道,收益多大,我也不知道。你也得想清楚。”   收益多大,这次取决于周斯音!   周斯音是个生意人,所以他也有自己的计算方式。   纪霜雨要想,周斯音却几乎不假思索。   周斯音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我很幸运,你留在这个世界,我会成为你的亲人。如果你很幸运,回了你的时空,你会失而复得你的亲友。这是一本万利的投资,为什么不答应?”   纵然是这种时刻,纪霜雨很难不失笑,“我是包赚不赔了,你有可能血本无归。”   周斯音:“生意场上无人性。”   纪霜雨真被他逗得可以了,眼圈上的红色倒也更重。他本想,要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周斯音。可当周斯音说到这个地步,他心中动容,实难辜负……   纪霜雨正想答应,周斯音忽然拉着纪霜雨起来,“你要还为难,要么这次你试试,按我的方式来决定,怎么样?”   纪霜雨不太懂他什么意思:“什么方式?”   周斯音拉着纪霜雨就出了官座,下楼,途中收获了工作人员奇怪的眼神:还从未看过有人半道离场的,多好看的戏啊!   纪霜雨被周斯音拉到了大街上,好奇了:“哎,你是要我怎么决定啊?”   周斯音张望了几下,好像在找什么。   “怎么,不会是去小吃摊子抽签吧?抽到四五六顺子就算成?”纪霜雨好笑地道,“那完了,我还是一次都没赢过。”   “差不多,但是更正式一点——”周斯音忽然拉住了纪霜雨,在满大街的吆喝中,低头靠近他耳边,“你听,哪里的板声。”   纪霜雨耳朵一痒,细听胡同里确实隐隐约约有木头敲击发生的清脆响声,“这是算命先生的唤头?”   大街小巷,凡是做买卖的,除了吆喝,还有唤头。比如他们小鼓胡同得名,收旧货的小贩就是敲小鼓,听唤头声就知道是什么生意。   周斯音:“此物名为‘报君知’。”   报君知,这倒是一语双关了。   纪霜雨“哦”一声,“……找他?”   “就找他算算!”周斯音走进了胡同,里面确实坐着个正在休息的算命先生。   周斯音往他面前一蹲,这算命的就眼前一亮,“这位先生,算财运?”   纪霜雨一笑,也没觉得特别神奇。这种职业,一般很会察言观色。看周斯音的打扮,家境必然不错,又很干练,穿着西装,如果再大胆一点,完全可以问先生你是不是算最近一笔生意。   “算姻缘,你帮我合两个八字。”周斯音把他和纪霜雨的生辰给报了出来。   “哎,等等,生辰不对呀。”纪霜雨阻止道,严格来说,他九十年代才出生的……他自己给算命的报了一遍。   那算命的就呆滞了。   这特么……是要合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是这么压的吧!!   “不是,这一方,还,还没生哇!”算命先生无语道,怎么的算出来不错,你是要按着这个生辰去找人吗?   “你算就是了!”周斯音道,“算命不就是要算未来?”   算命先生:“……”   这么个算未来啊!   算命先生苦着脸,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不管您这到底……什么情况吧,这俩八字不大行啊,首先您看属相就不配,蛇虎如刀错!”   周斯音:“…………”   周斯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用五十枚铜子堵住他的嘴,“你别说了,我早看你就不灵!”   妈的,根本不讲职业道德!   一般大街上看到像他这样相貌堂堂还有钱的男青年,哪个算命的不顺着说肯定有好姻缘!!   算命先生也悲愤,站起来吼道:“你也嫌我!是,我不瞎!难道我不想瞎吗!”   ——这个算命先生因为眼睛不瞎吧,生意平时也不是特别好。   大家都有一个印象,多半是瞎子来算命。大约是民间有个概念,能获得灵异神通的人,要么大难不死,要么身有残缺,才能得到另一个方面的本事。   现在周斯音一说他不灵,伤心处又被戳到了啊,梗着脖子就嚷了起来,比周斯音还激动。   周斯音:“……”   他还发起火了……   纪霜雨差点没笑出声来。   周斯音回神,愤愤地拉着纪霜雨就走,“我跟你说,还是去找都城隍庙的庙祝算……”   “算什么,我本来也不是迷信的人,陪你玩玩而已。”纪霜雨站定了,拽住他,“我觉得,这个没人性的投资,舍我其谁。”   周斯音:“……”   纪霜雨看他呆了一下,笑道:“刚才在上面我就想说答应了,不是你急着把我拉过来算命?”   周斯音一时心潮汹涌澎湃,都快涌出来了,张开双臂就把纪霜雨抱住了,脑子里嗡嗡的只有一句话在转:纪霜雨果真答应他了!   “谢谢。”纪霜雨这一句谢谢里也包含了太多,该如何酬谢周斯音的深情重意。   周斯音把头搁在他肩上,又光明正大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示意他摸一摸,想了想,暗笑道:“……其实我想了想,他也没算错。你是克我。”   .   周斯音一直到回去,脚下还是轻飘飘的,每一步好像踩在棉花上,好像刚刚完成了一单价值连城的生意。   他先前送了纪霜雨回去,本来还想和纪霜雨在门口聊聊天,但纪霜雨说弟弟妹妹还在家,明天又有拍摄工作……呜呜,反正他们只聊了五分钟,周斯音就依依不舍地被赶回车里了。   但是,纪霜雨也约了他明日再去片场探班。   其实他也问了纪霜雨,就不能直接去约会么,被纪霜雨给拒绝了。   周斯音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只能哀叹,谁叫纪霜雨为人师表,工作负责,待到工作结束,一定可以抽出时间的。   到那时,两人再好好待在一起……   至于待在一起要做些什么,其实周斯音也设想过很多遍了,告白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不难看出,从躲避棒打鸳鸯到日后生活,他都做了诸多想象。根据报纸上的统计、周遭见闻,以及自己的幻想,早就有所设计了。   比如是不是可以一道拍几张合影,条件多便利。又或者纪霜雨的速写算定情信物了吧,是不是再给他画一张。   还有书妄言算不算媒人呢,京城老规矩是要请媒人喝冬瓜汤的……或者说周斯音其实根本就特别想立刻昭告天下他们在一起了,唉,忍着,暂时忍着。   虽说明日乃是大庭广众下的探班,但到底是去见纪霜雨,还是他们确定关系后第一次见面,同样是个应该要慎重的日子。   一回来,周斯音就有种迫不及待地感觉,恨不得立刻月落日升,时间抵达第二天。他吩咐家里的帮佣,帮他把新裁的衣服都拿出来,要选一下明日的着装。   “咦?”等等,周斯音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还是先不要了,我先看看书。”   帮佣一看时间都这么晚了,“先生也太辛苦了!这样晚还要工作?”   “唔。”周斯音去书架上拿了本《聊斋》,准备认真研读一下。虽然纪鹤年是那个什么什么平行宇宙时间线来的,但天下万事一理,这里面还是有值得他学习的东西!   帮佣:“……”   第二天。   《问青天》拍摄现场。   这就是许云汝的武侠片了,他们正在拍摄一段男主角中毒的剧情,在这里许云汝要用几个特写,来让画面更有冲击力和细节。   他已经和纪校长商量好了运镜,只是在实际操作上有一点问题,和纪霜雨无关,而是男主演。   ——他的角色设定,是一个家境优越的公子哥儿,虽然习武,但不能五大三粗。他脑补的特写手部镜头,也是很修长好看的。   偏偏,这个男主演手指骨节大,看起来特别粗糙,让许云汝怎么看都不得劲,总觉得差了点。   周斯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纪霜雨一看到他,就笑了起来。   周斯音也笑,他觉得纪霜雨的笑不简单,是因为见到自己特别欢欣。只可惜了,这是在片场。周斯音心中再次惋惜。   一个单纯、勤于事业的爱人,我们有情人却不能秀恩爱!   纪霜雨也确实欢欣,不过里面还有点别的意思:“反正你拍特写,找个人代替就是了,手替——你看我们周公子是不是很适合。”   一时大家都盯着周斯音的手看。   周斯音不知前因,举起手,“怎么?”   许云汝一看,确实很合适,修长有力的感觉,非常好看。但他有点胆怯,都知道周斯音的脾气,好像只有纪校长能治得住。这个替身……感觉比龙套还不如,周斯音能答应?   “你大胆说啊。”纪霜雨催促。   看纪校长仿佛要撑腰的样子,许云汝这才硬着头皮问了。   周斯音沉吟一会儿,竟真的答应了,虽然神色间不是特别愿意的样子——看来的确是给纪校长面子了!   倒不是别的,周斯音本来想来看纪霜雨工作的,可若是上去参与拍摄,就没法专心看纪霜雨了。而且大家都看着他们,他也不好光明正大地瞧啊。   他们二人昨日才正式在一起,他求的也不多,都没法约会,也不好秀,那就多看几眼,这并不过分吧?   但这是纪霜雨学生求的,周斯音只能蔫蔫上场,听六两给他讲等下几个镜头,怎么动,“麻烦您坐下了哈,等下因为视角问题……可能还要躺着,这儿我都擦干净了。”   周斯音漫不经心地记下了,哦,这种视角在华夏片里很新鲜,肯定也是纪霜雨教的。   “好的,准备了啊。”许云汝一声令下,各部门都就位了。   纪霜雨也走到了周斯音面前。   周斯音眼看他走得越来越近,心中甜蜜,但是随着纪霜雨贴到跟前,甚至往他身上爬,他就慌张了起来:“这是??”   他忍不住左右张望了一下,片场可是聚满了学生,全都在盯着他们。   纪霜雨眼中藏着促狭,表面一本正经地道:“你不会以为摄影师站在旁边就拍出来你的动作吧?我要正面俯拍啊,感觉这个姿势比较轻松——不好意思啦。”   周围一圈工作人员也都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认真地盯着他们。六两还扶了纪霜雨一下,让他爬到周斯音身上,两腿在腰部分开跨坐着。   许云汝甚至一脸严肃地和同学夸奖:“咱们纪校长就是专业!我学会了,你们呢?”   同学:“学会了学会了。”   完全不懂摄影现在才反应过来的周斯音:“………………”   作者有话要说:   兔妈,我,打钱   周斯音:我老婆好单纯好专注工作,一定不懂约会,我来做做攻略…… 第四十九章   周斯音的脸都要红透了……   如果不是他在努力克制。   纪霜雨扛着摄影机就坐在他身上, 在俯身拍摄时,还会光明正大地麻烦他:“扶一下我好吗?”   “……”周斯音在他,以及所有剧组人员自然的目光下, 把另一只空闲的手放在了他腰上,拘谨地扶着。   纪霜雨:“扶稳一点哦。”   周斯音:“…………”   纪霜雨这是故意的啊!   他整个人都要分裂了, 纪霜雨就坐在他怀里, 但这里是人满为患充斥着来学习的学生们的摄影棚!!   所以他不但要忍着,还要装得特别一本正经, 谈笑风生!不然就身败名裂!   毕生演技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纪霜雨在进入工作状态后, 眼中的调侃就消失了, 但这对周斯音来说更要命了。   如此近距离,如此视角看着他专注的目光,因为是运动镜头, 还要随着动作俩人在地上翻动,就算站起来扶墙,也是贴得极近的, 这让人怎么忍呜呜呜……   周斯音确实喜欢和纪霜雨贴贴,但他没有想过能有这样的时刻。   许云汝一说要表现得痛苦一点, 他就立刻捏紧了道具, 青筋都突出来了。   从手腕都指尖好像都在表达着痛苦……   除了躺着的姿势,还有纪霜雨蹲着或跪坐, 让周斯音从后方,把手按下来——这基本也要周斯音环抱着纪霜雨才能完成了。   一组镜头拍摄下来, 周斯音人都要没了。   他看到这样的纪霜雨好动心, 这样紧的贴在一起更是脸发烫,还是在那么多人围观下,更是羞耻无比。可是却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 流露出一丝情感。   结束后,纪霜雨扛着摄像机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谢谢宝铎啦,辛苦了。”   六两也赶紧过来递纸巾,“周先生擦擦汗吧,棚内确实有点热,您这脸都红了。”   周斯音:“……”   许云汝感慨道:“没想到周总经理这样认真,明明只是一只手的演出,但我几乎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挣扎,演得太好了。”   周斯音:“……谢谢,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纪霜雨:“嗯嗯,活儿不错,下次替身还找你。”   周斯音:“………………”   众人都觉得校长好幽默,捧场地大笑起来,棚内笑语声浓,“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等待纪霜雨拍摄完的时间,周斯音完全是木然坐在一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没了。一回想起刚才的场景,仍觉得怀中有一丝余温……   待到纪霜雨结束一个段落的拍摄,过来坐在了周斯音身边,悠悠然问道:“怎么样,工作不比约会好玩么?”   周斯音:“………………”   是他天真了!   ……   幸好《问青天》的摄影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接下来没多久也就完成了,更没有类似的拍摄需要,不然经历了几次片场约会,见识了纪霜雨多能把工作玩出花来,周斯音人真是要没了……   纪霜雨在干完这把给学生的摄影工作后,最可惜的事就是:“这部影片如果是彩色就好了。”   他觉得许云汝的风格,如果加上颜色,可能会更精彩,他自己是完全能脑补的。   “您是说,在上面上色吗?”许云汝道,他说的是后期加上颜色。   “我是说彩色胶片,我听说国外这两年已经在拍摄了……”纪霜雨道,“就是价格恐怕还是很昂贵呀。”   黑白胶片都那么贵了,何况是彩色,许云汝想都不敢想。而且,他才适应有声片没多久,再给影戏加上色彩?老天,那该是怎样的,是不是还得做色彩方案?   纪霜雨:“所以得想办法买点来,别买太多了,到时候哪个学生的方案最好,我就给点。”   许云汝:“……!!”   纪霜雨都走了,许云汝还傻在原地。   咱们学校,咱们校长……真是太夸张了!在学校待着比在制片公司都爽,这以后毕业了可怎么习惯??   .   此时《古都镇物奇谈》上映约莫一个月,票房却丝毫不见颓势,连带影片中人物穿着也风靡一时,赵嵯峨连着一众配角都名声鹊起。赵嵯峨都罢了,其他配角却大多是华戏的学生,也混了个“科里红”,已然有影戏公司跃跃欲试,想找他们拍片了。   外埠俱翘首以盼,希望能把拷贝送来,叫人一睹为快。   起初,这种热烈之风只是在华夏人之中——   要说沪上和京城都是有相当数量洋人的,这些外国友人日常不也得消遣。   像京城最繁华,洋行最多的地带都靠近使馆,这些外国人虽然身在华夏,习惯自然还是本国,观看影戏时,基本都会选择本国影片。   其实别说他们,华夏本土都一直有种声音,是想要观看有所意义、制作优良的影片,就应当选择引进影片。   《古都镇物奇谈》的热映一开始并未吸引到他们,东西方的影戏,技术差太多了。   转折正是在织云公所的一场聚会上。   所谓织云公所,便是绸缎、洋货行的行业会所,到场俱是行内有头有脸的名流商贾,也不乏一些外国商人。因《古都镇物奇谈》是近来最时髦的影片,大家难免议论了起来。   德贤纺织厂的小公子杜洺是此戏的忠实观众,上映以来,已看了不下五次,还要约大家:“我看咱们晚间一起再去看一遍吧,我这里有票。”   “杜少请咱们看完影戏,再去饭庄如何?”   “好极了,好消遣!”   “为什么不去看京戏,我最近觉得,这个京戏的布景很有意思,艺术性很强。”在场还有个叫安德烈的欧洲商人,他笑嘻嘻地提议道。   若是放在平时,大家可能也热烈附和,就是,我们的旧剧可是被欧西的戏剧专家也夸奖过的,你们洋人觉得新奇,迷上了,也不奇怪。   可杜洺是个忠实影迷,他直愣愣地问:“你是不是有偏见,觉得华夏影片一定不好看,还不如去看京戏。”   安德烈:“……”   怎么还带自己脑补的。   安德烈交往织云公所的人是为了做生意,怎么会随便得罪人,他赶紧解释:“我是无心的,随口一说罢了,只是真的很欣赏京戏。”   其他人也打起圆场来,这杜洺太喜欢影戏了。   杜洺仍盯着安德烈:“那你觉得华夏影片好看吗?”   安德烈:“…………”   虽然刚才是无心的,但非要这么问的话……安德烈还真没法说好看,他就没看过!也觉得不大可能好看!   并非出自恶意,导演纪霜雨的名字,安德烈来华夏一年,也是听过的。   京、沪很多外国人欣赏过《洛阳春》《绝色》等剧,之前寒星钢笔的广告他们不少也看过,对导演审美很认可。   但圈子不一样,他们内心总还是觉得,真正拍起影戏来,还是得看西洋的,影戏和新旧剧属于不同的艺术啦,非常仰仗科学,讲求技术的。这广告短片只有几分钟,不能说明什么吧。   华夏人对纪霜雨的期待,他们是不太懂,甚至觉得有些夸张的,看大家比较像自嗨。   安德烈委婉地道:“纪导演的布景,确实是很美的,广告也拍得很不错……”   杜洺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当即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就不喜欢人家跟我假客套,你压根就没了解这部影片。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我今日带你去看这部戏,看完之后,你只要说,你这两个小时到底值不值,但凡有一点不值,我便把这块表给你!”   反之,他什么也不要,他就想要这个人承认这是一部大有可观的影片!   杜洺一下把自己手腕上的名表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   在场人起哄的有,劝阻的有,看热闹的也有。   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对杜洺的气性无所谓,倒是有些担心纪霜雨……   这部影片说实话,真是不但好看,还给人提气,不少人都说其中大有超越西洋的技巧。   评论家们把纪霜雨捧得像什么,但须知,大家生长环境不一样。   他们很担心,这商人对好看,但是华夏风情浓郁的《古都》无感,理解不了啊。看过的都知道,这里面有很多暗喻都是华夏式的。   再说,这片子根本就没外语字幕!   沪上放映华夏片什么时候需要外语字幕了,都是给外语片配中文……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在旁翻译,怕也很难传递精髓。   可万一输了,真是给华夏观众正高涨的情绪泼了一瓢冷水,虽然也有可能赢,但是……   怎么说呢,太忐忑了!纪霜雨这部影片,安德烈一个才来华夏一年的外国人,能买账吗?   立场不同,安德烈一听,倒是立刻答应了,这怎么都不亏啊!   说干就干。   安德烈立刻就被带到了影院去,他会的华语有限,杜洺自己的外语能力也就一般,还多亏了看热闹的朋友们,集众人之力,争相为其翻译。   结局可想而知,安德烈完全被征服了!   他本来就挺喜欢看各种兽片、惊悚片的,更是有声片的热烈拥趸。他出身良好,有一定的品鉴能力,在有声、无声片争吵之际,安德烈不但站在有声片一方,更坚定认为不该加入过多有声片。   在此之前,安德烈最喜欢的一部有声片,大约只含有一半的音乐,这在他心里,已经是相当小众、艺术了,但他坚定认为这才是好片。   之前偶然也听人谈起《古都镇物奇谈》这部华夏片,说起里面有优秀的音效,他脑补的就是充斥着各种恐吓人的音乐。   在看了影片后,他整个人对有声片的概念都被颠覆了,这部影片的音乐运用,远远少于他曾经的最爱,但声音之丰富,却远远胜过!环境音,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设计!   那种画面上的刺激,更是无需翻译也能看懂的。   观影结束后,安德烈激动地抓着杜洺的手:“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杜先生,感谢你带我来,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会因为傲慢而一直错过它!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如此特别,如此精彩的影片!!”   杜洺都傻了,他也没想到安德烈比自己都激动……这洋人怎么回事啊,没看过影戏吗??   公所陪同来的人们也都低声惊叹,厉害啊,还真把这鬼佬整服了。   越是懂的人,还真就越激动。   安德烈都想原地翻滚几下了,脸憋得通红,决定要多看几遍,刚刚影片里还有一些他没琢磨好的细节。   于是,不但杜洺更加满足,愈发恨不得整天把片子挂嘴边,还要多提提自己打赌也赢了的事。   安德烈也成为了狂热喜爱者,根本没想到在华夏,能遇到自己至今为止的挚爱,自己又看了好多遍不说,在洋人的聚会场合里,还要疯狂售卖安利。   那些刚到华夏,尤其是本国影片制作业很发达的人,对此不大感兴趣。   ——他们的思路是,华夏人趋之若鹜的,恐怕是对西洋技术的一种模仿,只是正品还未传过来罢了。你们久居华夏,恐怕也不清楚最新时尚了!   这些人对纪霜雨还完全不了解,自然比之前的安德烈要更为漠然了。   安德烈立刻疯狂反击,比当初的杜洺都要激动多了。   “你根本就不懂影戏!这部影片里有大量开创性的技巧,我就不信,这些拍摄方式在大洋彼岸早就出现过!我看过专刊,这部影片制作用了半年。有声片出现在世界上后,从西方来到华夏用了多久?不过四个月!如果这些技术出现过,我们早就该看到了!”安德烈据理力争。   “开创性的技巧?我们的国家可是出了阿纳托尔这样的大师!你指的开创性,是这个级别的吗?”对方提起的,是一位电影大师,拍摄的都是很具实验性的艺术电影。   大家都知道,虽然艺术影片票房没有商业片那么高,但是它们探索电影的更多可能,许多技巧都是艺术电影中发明出来的。   而《古都镇物奇谈》不但是华夏影片,显然还是商业性的影片。   安德烈肯定地道:“没错!甚至超越——而且不止一项!”   “……你疯了。”对方喃喃道,他以为自己都搬出阿纳托尔了,安德烈应该没话说,谁知道安德烈还真敢吹。   “我会让你承认这部影片的精彩,超越了时代。”安德烈笃定地道。   他采取了和杜洺一样的措施,不过他不会什么都不求。他们打了个价值一千块和一块宝石的赌。   结果是对方不得不公开承认:即使在我的国家,也从未出现过这样刺激、吸引人的拍摄技巧!至少在两个月前,我仍在大洋彼岸时,没有!   因为安德烈的大获全胜,这个赌约也传遍了沪上。更吸引了不少报纸来采访安德烈,安德烈把自己制作的外语版电影说明书展示给大家,并侃侃而谈。   好多评论家看完报道,直呼内行,好家伙!这鬼佬比我们加在一起都能吹!!   正是从这一次赌约发源,以安德烈的狂爱为发展,《古都镇物奇谈》的观看热潮,把所有在京、沪二地的洋人也卷了进来。   毕竟有赖安德烈的宣传,所谓“胜过一切西洋影片”不再是他们眼中华夏广告的夸张手段,洋洋自夸,还是有那么些走进影院看的意义。   连正常华夏人都要看几遍,才能品味其中的细节,消化这个节奏。看一遍爽,看两遍满足,看三遍惬意……   外国人来看,那几遍也满足不了,他们手里只有安德烈所制作的,非官方的说明书,根本无法还原所有细节。   对其中相当一部分如安德烈一般陷进去的忠实影迷来说,都不想看说明书了,想要知道每句台词的意思,潜台词,还有一切暗喻、彩蛋的意义!   ——当时一份外资报纸,甚至派记者专门搜集整理了影片中的隐喻,来个“你不知道的关于《古都镇物奇谈》的事情”,在华夏人看来有些内容很傻瓜,但在外国观众里相当受欢迎。   正是这些洋人,贼有权益意识,向几家华资影院提出了抗议:外国人也是人!也是观众!我们要求增加外语字幕!不要乱七八糟的说明,要认真翻译!   影院方:“…………”   这观众群可是不小了,而且都很有购买力,连日来不少洋人都还要求购买海报收藏。   搁在以前,他们多数只会去外资影院观影,谈何观看华片甚至购买周边。   华夏影戏界可谓大受激励,看到没,不但票房日日飘红,连洋人都申请配外语字幕了,这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下影迷、评论家们吹嘘起来也更放心大胆了。   当然,他们再放心大胆,也比不过纪霜雨……   ——影院那边扬眉吐气之余,也誓要把翻译工作做好,多捞点洋人的钱,他们找了精通外语的翻译人才,只在一些名词上希望纪霜雨再做指点。   遂约在永安影院,找纪霜雨商谈。   徐新月也搓手,他这里不也收到了洋人的投诉,申请要字幕。   “外语字幕?我这里有两个版本啊,英语和法语,早就做好了。”纪霜雨对那些找他的影院经理道。   “您什么时候做好的?”对方很不可思议,此事在两个城市发酵,也才多少天,怎么就已经做好了,神速啊!   连徐新月也不知道此事,就和彩蛋的事情,他也被瞒到了最后……   “改剧本的时候,就翻译了一个原始版本,后期又随剪辑调整了。”纪霜雨悠悠道,“我总得为以后卖到国外放映做准备吧。”   影院经理:“……”   现在能运到国外的影片,不是没有,最早就有自己人把古装戏曲片带去海外放映,并未引起什么热烈反响,而洋人在国内拍摄再运往海外放映的影片,又常拍摄他们认为滑稽、落后的画面,引得华人骂声一片,还有公司特意制作了正经的华夏宣传片,以正视听。   而纪霜雨,说得是卖到国外,俨然就和他们引进海外商业巨片一般……   但是仔细一想,又为什么不行?从如今两城居住的各国观众反应就能看出来,影戏是通用全球的视听语言!   只能说,纪导演真的很有自信,但人家这个准备也真没白做,就很服气。   “那这个字幕,何时能给到我们?”别的不提,眼下影院经理都急问道,不清楚加字幕需要多久。   纪霜雨不好意思一笑:“你们说呢?”   影院经理:“??”   “我知道!”徐新月听到了熟悉的题型,露出学长式的关爱笑容,“先得谈好了,字幕是另外的价格嘛!”   影院经理:“…………”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这个叫时间规划,一样时间做两件事~ 第五十章   在纪霜雨的有偿支持下, 带英法两版字幕的新版本上线了,他的翻译比起眼下一些引进片那不伦不类半文半白的翻译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   而且针对这两个版本,纪霜雨还追加了外语版海报, 影院拿出去售卖,又赚了一波。   上线后, 不但有大量外国人观看, 还有很多华夏人去……   可以一边再看一遍《古都镇物奇谈》,一边还可以看下那些洋人入迷、探讨的样子, 简直一份钱, 两种享受。终于体会到, 从前看引进片他们是什么感受了。   在这样的火爆情形之下,还真有外国公司在沪上的办事处来找昆仑书局,希望能引进这部影片了。   这种外国公司正式引进华夏片, 花钱购买放映权,当作正经的故事片,和他们本国的影片一样放映, 是没有过的。   但凡懂一点影戏技术的,就能看懂此片的精彩性, 看起来和以往的华夏片真是太不一样了。   商人逐利, 从前拍摄猎奇的华夏场景是为了挣钱,引进这部影片, 自然更是为了挣钱。   这些公司开的价都在几千洋元之间,本以为华夏人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结果, 昆仑书局冰冷无情地给了一个报价:十万美金。   把这些公司都整懵了, 你到底想不想谈??   十万美金能兑过来十五万了。   连昆仑书局内部,都有些疑问,人家看样子也是诚心合作, 虽然价格不是特别高,但这是华夏影片开创的记录,有一才有二啊。运到外埠都要考虑一下商业性,何况运到外国。   这个决定,是周斯音下的,而做主的,很多人都知道,是纪导演。总经理铁了心地支持他。   内外皆是牢骚四起。   那些外国公司起初以为可以讲价,试着又报了几次,纪霜雨竟不为所动,还说自己已经给了个便宜的价格。他们直呼你这样,是卖不出去的,拍得再好也只能烂在手里!   他们还故意把消息传了出去,导致外界也议论起来,到底真的假的?十万美金的天价是故意的吗?大家都很不明白纪霜雨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以为他报这个价格就是不想卖。   但因为周斯音压着,消息也没能泛起浪花,好多人只以为是谣言:反正也不可能真有人有钱有名不要吧?   外人不知道,像周若鹃这样的业内,加周家人,是不会不知道真相了。   从《古都》上映……不对,早从寒星钢笔的广告开始,他眼睛就是血红的了,昆仑书局影戏部的一切成绩,都在他梦里出现过哇!   现在听说他们浪费这样一个大好的名利兼收的机会,第一部 被海外制片公司购买放映权的影片啊!周若鹃恨不得把周斯音挤走,自己坐上去做这个决定。   他都忍不住去向周老太爷告状了:“听说这决定都是那个纪霜雨要求的,周宝铎现在什么都听他的,爸,你说他们会不会……?周宝铎亲也不成,沉溺美色,钱都不赚了,我看很危险。”   周老太爷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什么样的君子之交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私情。就算是纪鹤年做得决定,也无不可。什么叫危险,贱卖才是危险。你给我去好好反省。”   周若鹃:“……”气死。   ……   一直到了《古都镇物奇谈》放映两月之时,上座率仍是居高不下。   外国电影公司:逐渐感觉事情有点不对……   两个月都不见颓势,也太夸张了!   先时说了,放映时间就是按上座率算的,只要超过一半上座率,那影院就得一直放下去,一年两年,只要有半数座位卖出去,那就得放。   而且这是同时有好几家影院在放映,成绩应该是乘以倍数的,根据粗略统计,这两月观影人次,就达到了三百万之多,已然是大大超过去年票房最佳的引进影片了!   相比起新影片的不确定性,影院简直爱死这部影片了,放它就等于赚到钱,当初花在拷贝上的算什么。座位多的影院,一天就是几千元的收入。   如此收益,令那些外资头轮影院都看得眼红了,只恨当初为什么没有加入联合放映。   令外国制片公司倍觉压力的,则是因为《古都》放映太久,超出他们的预期了!   他们和华资影院也是有合约的,要在这些影院放映新片,或是二轮放映。渠道就这么个规模,都有数的,《古都》放得多放得久,就必然会影响到其他公司。   不管是头轮放映,还是二轮放映……两个月,这些公司,少的积压了两三部,多的七八部影片未能上映了!   影院方在血赚,他们就是在血亏,眼见还要持续亏损,这谁扛得住,沪上市场可是很大的好吗?   可影院既不舍得提前下映《古都镇物奇谈》,也不符合他们与此片签定的合约。而最近积压的引进片,也都不是什么大投资的巨片,想也知道没法和《古都》相比的。   于是影院也各种委婉推脱,想推迟——也不能直接撕破脸,毕竟大家还有很多合作。   这下沪上的影戏市场可热闹起来了。   往常都是影院抢着要引进片,这次却因为放映华片,躲着外国制片公司驻沪上的办事处。   有自己投资影院的还好说,只是二轮放映受影响,没有自己影院的公司就难了,头轮放映二轮放映都受影响。这时候其他外资影院也不会借他们放映头轮。看了他们的惨状,在心底幸灾乐祸还来不及。   此事传扬出去,观众也急了,怕影院顶不住压力把《古都》给撤了,于是他们也各种写信、建议,要求影院一定要挺住,就把这部影片给放下去!我们还要看!   可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大家坐在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样样都和利益相关的,大家都不肯相让。   也是这个时候,闪烁着金光的昆仑书局总经理周斯音,和《古都》的导演纪霜雨本人来到了现场,提出这些外资片可以到他投资影院中放映,他那边可以不放《古都》,算是让利给大家。   这可把两方都给感动坏了:“周先生真是舍己为人……”   “解我们燃眉之急啊!”   “此事追根溯源,也是因我们而起,影戏市场的繁荣还需要大家一起维护。”周斯音说得极其冠冕堂皇,听得大家几乎觉得他真是一心为了对方,尤其是那些西洋制片公司着想。   但只要脑子正常就知道,商人怎么会做亏本买卖……   不过这和占了便宜的人就没关系了,赶紧溜。   周斯音留下了其中一家西洋制片公司办事处的负责人。   纪霜雨坐下来道:“转让条款确认一下,另外,我们想和贵公司谈另一个附加条款。”   这家叫贝克的西洋制片公司在海外规模算是中上,进入沪上市场较晚,没有自己的影院。   他们在沪上办事处的负责人是个华语很溜的外国人,还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白立言,他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什么条款?为什么是你来谈?”   “因为他很擅长,你没听说过吗?”周斯音也施施然坐了下来。   白立言:“……”   “别害怕,就是合作而已啊。”纪霜雨微笑道,“听说你们公司在纽约、巴黎都有自己的影院?”   白立言:“……”   白立言差点卧槽出声,但是,只能说他心底也隐隐有不妙的感觉了,大家都不傻。   “你,你想把《古都镇物奇谈》卖给我们公司放映?十万美金?”   当初,白立言他们公司也是去找过昆仑书局的。白立言本人就很看好这部影片……废话,谁不是呢,想玩个以小博大。   当初纪霜雨咬死了不答应,大家都说你要后悔的,结果现在,风水轮流转!   白立言稍微一想,就知道纪霜雨是想做这个买卖了,难怪当初他那么淡定,太可怕了,他难道早就料到这个形式?   当初大家都觉得十万美金不可能,钱还要总部拨款,光凭口述那边也想不到这部片子到底多有潜力,只会考虑两地市场不一样。可现在看看手头积压的片子,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纪霜雨微笑道:“您就住在沪上,应该知道在外国人里这部影片口碑也非常好,不存在什么观看障碍,只要宣发上心,在海外票房也不可能低。十万美金,我都没要求拆账,你们在海外放映完还有得赚,我说这个价格便宜,没糊弄你们呀。”   他当初就没想过能卖出去,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制片公司,确实不太可能舍得出这个钱。   不过纪霜雨也没精准料到他们会积压那么多影片——就算没有,看到放映两个月,乃至日后三个月,四个月,盛况已久,会有人不被打动吗?   再退一万步,他们不被打动,纪霜雨也还有后手,那就是带到刚开办没几届,但已颇有名气的国外的电影节去放映,这下还能不买?反正他的字幕绝不会白做。   白立言叹气道:“纪先生,如果这是你的主意……你实在是太有耐心了,也太自信了。从一个月前起,你就胜券在握的样子。我想,我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哈哈,别这样说,应该说咱们双方是天作之合。毕竟受影响的公司很多,我们只选择了贝克影业。我是觉得,你们公司的放映条件比较优秀,特意等着呀。”纪霜雨笑道。   之前来找的各种公司都有,纪霜雨考较过,要放映网够大,规模也不错,给得起他理想的引进费,同时特别急切。否则有些小公司,倒是够急,但给得起那个钱吗?   白立言揉了揉脑袋,咬牙道:“我也很想让它成为我第一个引进业绩,但是十万美金,即便我们积压了影片,我可能也需要时间说服总部……”   纪霜雨:“我觉得应该搞清楚一个前提,白先生也看过这部影片,你心里很清楚,和你一样的同胞会不会为了它花钱买票。我们华夏有句古话,叫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周斯音:“???”   白立言:“…………不要以为我第一年来华夏!”   还古话!   “所以如果我是白先生,我就拼老命推这部影片上映,还要为它做宣传。要是赚到钱,还怕没有前途吗?就算赚不到,至少换来积压的影片放映了,也不亏,总部只会觉得你成功解决了危机。”纪霜雨拼命煽动。   甚至开始举例分析他们国家流行的那些影片的缺点,和本片对比又如何,让白立言觉得有点神奇的是,他好像对此了如指掌,让人觉得即使他去国外做选片经理,也准能成功。   白立言听了十分钟已经忍不住了,不提解决了积压放映的事,如果他真的把一部足以创下票房纪录的影片引进回去,他的眼光、能力得到证明,奖金,工资,职位,名声,履历……   他在总部,的确有些关系,可以搏一搏,为这部影片增加宣传费……   “你别说了,我这就去联系!”白立言要趁着记忆,把纪霜雨刚才那些煽动的话记录下来,转述给总部。   .   “应该稳了。”和白立言道别后,纪霜雨道。   对方公司急着在华夏放映自己的电影,所以对这个没多大损失的附加条件,一定会接受。而只要他们如约放映,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电影本身了。   商人们只要有足够的票房,是不会阻止任何影片上映的。   “南洋方面的放映也已经谈好了。”周斯音道,华夏影片一大出口方就是南洋,各种古装武侠片在那边的华侨中尤其受欢迎。   就因为那边也是主要市场,周斯音也在布局投设南洋影院,否则渠道一旦被人扼住,就很难受。看白立言他们公司就知道了,就因为没在沪上开设自己的影院,临到头都可能被放鸽子。   “那就好。”纪霜雨对目前的盈利状况比较满意,永安影院,整个昆仑影戏部,都生龙活虎了,他也有足够的资金购买彩色胶卷了。   周斯音:“那……走吧。”   他和纪霜雨约好了,今日带纪霜雨去自己的公寓看看……   纪霜雨从前还只去过周家老宅,大归大,周斯音私人的住宅才更像他自己家,一半时间是住在那边的。因为比较忙,纪霜雨也没什么时间去,他不提,周斯音又不太好意思主动邀请他。   途径街市时,纪霜雨叫停了,“等等,蒸饺啊,让我下去再抽一签!”   正是《铃铛儿的祈祷》作画地,纪霜雨一看到,就忍不住再去试手气。   “也不知为何,纪先生每次都不是很……呵呵。”胡司机憨厚地笑了笑,反正他每次眼见的,纪霜雨都没抽到好签。   纪霜雨:“……”   他瞬间蔫了,对周斯音道:“还是你去抽吧……”   周斯音悄悄在身侧捏住他的手,“这次一定可以的。”   他装模作样地弯下腰,在后视镜的盲点处,亲了一下纪霜雨的手指。   纪霜雨:“……”   他在后视镜里和胡司机对视了一眼,还要憋着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纪霜雨打开车门,“这个……不管抽不抽得中,算你心意可嘉!”   万一和上次算命一样,没抽中,周斯音又要哇哇叫了。   迷信有概率,拿这个调情要谨慎啊!   胡司机都不太懂他们说的啥,“?”   纪霜雨和老板寒暄几句,回头看周斯音一眼,就摸了一根签出来,捂在手里三秒,先给老板看,小心问道:“怎么样?”   老板一脸震惊:“天那!!”   纪霜雨狂喜:“是顺子?!!”   老板:“居然不是最小了!”   纪霜雨:“…………”   纪霜雨翻过来一看,三根加起来刚刚超过十三点,卡在赢了的线上。虽然不是顺子,但对纪霜雨来说确实已经是破纪录了!他从来都在六点以下徘徊!   所以纪霜雨很快也高兴起来了,这什么玄学,铃铛儿的运气还真有用,“来给我给我,我不存,我要大吃两份!”   老板也乐呵呵地给他装蒸饺,“您这是烧了什么香,可转运了。”   纪霜雨笑而不语。   他拎着两份蒸饺,志得意满地回车上,对上了更加志得意满的周斯音。   周斯音翘着腿,淡淡一笑道:“怎么样?以后还要吗?”   胡司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纪霜雨靠近他耳朵,含蓄地道:“早知道亲一下,说不定就抽中顺子了。”   “咳咳!”周斯音狼狈地放下了翘着二郎腿,调整自己的坐姿,耳朵也红了。   胡司机:“???”   周斯音看纪霜雨还带着笑意,一捂额头:“开车开车。”   ……   周斯音住的是花园洋房,纪霜雨从园林参观起,走到起居室,还看到了周斯音有好几本全新的原文物理学书籍。   “你开始研究这个?”纪霜雨问。   “刚托人在国外买到的……有点难看懂。”周斯音惭愧道,“我是想理解一下,你说的那个时空,要不要投点钱让人做这项研究呢?如果我们能弄懂其中的机制?”   他接受的教育,对物理化这些有点了解,但这些得是专家学者看的了。   纪霜雨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道:“……谢谢,不过这种投资可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也不一定有结果。你看不懂就别看了吧,学这个很费时间的,省点时间看我得了。”   他调侃了一句。   “等等,我最后做一下努力。”周斯音道,“虽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没有学习时间……”   纪霜雨:“?”   ……咋的,最后再看几个公式吗?没必要吧。   周斯音拿起物理书,郑重摆在了神龛上,专门给它加了三柱香,然后合掌拜了起来。   纪霜雨:“………………” 第五十一章   周斯音认真走完了程序, 还换上新鲜的花果供奉。   纪霜雨:“你可真厉害……”   周斯音不无得意地笑笑。   纪霜雨:“……”在骄傲个什么劲啊。   纪霜雨把买回来的蒸饺给打开了,一边吃一边道,“我在想下部影片该拍什么, 你有什么建议?”   “特效影片,你懂吗?”周斯音从自己的角度去想, “如果你一时没有想法, 不如看看华夏影片最缺少什么。”   占据国内很大市场的西洋兽片,就用到了许多特效技巧。   这个类型是国内完全缺少之物, 《古都》票房再高, 人家几个类型加起来, 赚的钱还是高一些的,又没法互相竞争。   纪霜雨的学生们也陆续写了新本子,但都和这些类型无关, 周斯音想,本身也只有纪霜雨可能有拍摄这类影片的能力。   如果能把这个类型开发出来,分一杯羹, 那倒是不错。当然,他是给纪霜雨一个灵感, 具体要看纪霜雨想拍什么。纪霜雨要拍什么他都支持。   纪霜雨抵着下巴思考起来, 特效啊,他那会儿都是电脑特效了, 老的技术他倒是了解一点,但知道得也不具体……   “《古都》热映, 但兽片观看率也不低, 据说西洋还拍摄了一种科学幻想的机械人物影片,很是神奇。已在运往国内,开始打起广告了, 待到上映恐怕票房也不低。”周斯音说道。   “我知道了,你是说机器人吧,robot,科幻。”纪霜雨立刻明白过来,因为这个概念大家还不熟悉,所以单看广告,估计也不是特别清晰,到底能有多科幻,机器人具体又能多神奇,和普通机械有什么区别。   “不错。”周斯音忽然骄傲地道,“那广告还说这是世界最具科学知识的幻想作品,他们懂什么,最科学的应该是我们鹤年!平行宇宙人!”   纪霜雨:“…………”   “噗,行了行了别吹了。”纪霜雨好笑地道,“有你这样对比的?我看也行,我捋一下有没有好故事,带着学生研究一下老旧……不,高新特效,要能做出来,咱们又可以开设一个新专业了。”   纪霜雨在笔记本上稍微记录了一下今天的想法,正低着头,就感觉周斯音蹭了过来,紧紧挨着他,好像不贴贴就不舒服。   “你再给我画一幅画。”周斯音索要起礼物,除了时刻贴贴之外,他就想把自己的钱给纪霜雨,也想让纪霜雨送他礼物。   “好啊,那你别动。”纪霜雨侧过身,对着周斯音就画了起来。   周斯音赶紧坐直了,整理一下领口。   纪霜雨认真地看着他,钢笔在笔记本上勾勒,发出有规律的嚓嚓声,在安静的屋内,别有一种治愈的感觉。   周斯音也盯着他看,从漂亮的眉眼,到握着寒星钢笔的修长手指。上次那幅速写,周斯音镶在画框里,放在了床头柜,这次的画他在思考要放在哪儿。   也不知道盯了多久,周斯音才看到纪霜雨停笔,将那张纸撕了下来,对着他温情一笑:“好了,我画了我们两个。”   啊,从一个人到两个人。   周斯音心中也暖了起来……这就是幸福快乐的感觉!   他含笑接过了纸,低头一看,只见画面上是个吐着舌头、两手提起来耷拉在脸边做吓人状的吊死鬼。   周斯音:“!!!”   差点要厥过去的时候,周斯音留意到什么,细看,在这个吊死鬼前面,有个丁点儿大的Q版小人,平躺着。   周斯音:“…………”   疯了,这是什么!!   纪霜雨指了一下:“这是我,那个是你……”   周斯音:“我看得出来!!”   这个互动造型,不是纪霜雨和他还能是谁!   周斯音捏着纸看了半天,最后骂骂咧咧用相框装好了。   纪霜雨大声笑了好久,才抱住他。   ……   ……   第二日,纪霜雨从周斯音家出发去学校。   胡司机看到他,很天真地笑了一下,合作者,又是好朋友嘛,住一晚怎么了。   “今日是周五,你去学校接纪霏霏和纪雷宗。”周斯音叮嘱道,“务必小心点,纪霏霏很难接到,你可以大声喊……”   纪霜雨:“……”   胡司机认真记住了,心底又有点感慨,纪导演的影片实在太赚钱了吧,连带着东家对他的态度也是愈发尊重,竟然连纪导演的家务都要一手挑起来,弟弟妹妹都管上了。   要么说人家会赚钱,看这能屈能伸的!   汽车行驶到了华戏,周斯音还迟迟不愿意走,找了个理由:“我去旁听一下你们的课程,回头好管理影戏部。”   “影戏部现在压力已经够大了吧。”纪霜雨笑道。   纪霜雨这个业绩太惊人了,沪上那边的分部又有面子,压力也很大。   周斯音:“就应该让他们也定期过来上课。”   纪霜雨到了办公室,就看到一群老师围在一处,也不知道干什么,“他们干嘛呢?”   周斯音:“就是,没看到校长来了。”   纪霜雨立刻大喊:“围在那里做什么好事?没看到有钱人来了吗?!”   周斯音:“……”   老师们一下散开了,接受了纪霜雨耳濡目染,乃至小课培训的大家,一看到周斯音,立刻热情打招呼:“哈罗,周老板!”   “周老板喝茶呀。”   “周老板好气色,近来票房高涨,真为咱们开心——”   周斯音:“……你们少拿我练手!找自己的冤大头去!”   他是属于纪鹤年的头头!   众人:“…………”   ……竟然知道自己属于冤大头?   唉,原来周老板站在了第三层。   如此一来,倒是让人更佩服纪校长了,能让周斯音看明白一切,还是心甘情愿地花钱——你在票房出了之后去看,当然人人都觉得,这个钱花得值。可放在当时,几个能有勇气。   就算徐新月这般吃过几次甜头的,不也是哭着掏棺材本,最后发现那么快收回盈利还喜出望外。   “你们倒是先和校长说正事啊!”王和笙看不下去了,他好急。   “什么正事?”纪霜雨问。   “师父,这个!”六两拿起桌上的信件过来,“这是维克多先生托他们外国府送来学校的,他说希望邀请春雷剧社和金老板赴欧西演出。”   外国府说的就是公使馆了,这是个统称,比如法国公使馆就是法国府。   纪霜雨精神一振:“哦?”   “维克多先生前后奔走半年,联络好了此事。而且已经在几所学校申请到了经费,随信还有五万元支票——就是金老板那边没法带太多人,他说费劲和人解释不来。”   “他真的谈成了?”纪霜雨浏览了一下,这维克多真是办实事的人,说到做到,当初在沪上他一力邀请华夏剧社去欧洲演出,纪霜雨说你要是谈拢了我再去。   他是知道原本历史上的前辈赴国外演出有哪些重点的,最好是有人在外帮忙打点,没想到维克多不但疏通了渠道,还特别好心地给他们争取到了路费!   虽然维克多也没能解决全部路费,因为他申请的领导能理解新剧,对他形容的华夏戏曲也感兴趣,但因为陌生,在花费上还是很谨慎,觉得看个意思就行了。   如此一来,分到旧剧那边的钱没法把整套班子都带上,人家希望他们把伴奏之类的人员精简。饶是如此,也很难得了。   这去往欧洲的远洋邮轮船票,可不便宜。   “我和维克多有过约定,他要是能谈好,我也全力协助。”纪霜雨言而有信,当即道,“通知于见青老师和含熹班了吗?我和他们商谈如何排布演出事宜。”   至于文武场面,不能只带一个琴师,维克多做了八成的事,他把剩下两成补上又何妨。   “已叫人去通知了。春雷剧社有些学生都毕业了,不一定能找齐原班人马,好在如今各个学校的人都爱排这出戏,演员想来是不缺的,选谁去才是问题咧。”   “新剧不提,旧剧还是头一次去西洋演出吧……南洋、东洋倒是有的。”   “怕什么,那都是学校里的专家学者看,维克多先生说了,凡是艺术家,不会对此剧不动容。”   大家都已经开始展望演出是什么模样了,不敢期望过高,就算在大众那里水土不服,但梦想一个业界好评口碑总行吧,根据维克多的表现,这推断合理啊。   六两搓手道:“师父,那个,海外我也能去么……!”   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很有希望的哇,出去了不能不带舞美人员吧。六两也担任了几次副导演这次是去国外……他腿肚子有点发麻,向往,兴奋,也有一点点忐忑。   这可是戏界从未有过之事。   “你跟去监督舞美倒是不错,若有损坏,就地再做。”纪霜雨道,“等人到齐了,我还要说说募捐之事。这是交流华夏艺术的好机会,所以我会再给你们筹措一笔钱,班底得给金雀带齐了。”   六两听他说“你们”,惊讶地道:“师父,难道你不去吗?”   “我在想新剧本,应该没时间随团演出。”纪霜雨淡定地道,“而且,他们分赴各地巡演,《古都镇物奇谈》也要在欧美各地上映,我要是压阵,到底压哪头?”   维克多给他们申请到的演出场所,就是各个学校,其中也有几个与学校剧团合作的剧院,整个演出下来应该要在海外待两个月。加上来回坐船的时间,半年是肯定要了。   那几出剧都是排得很熟的,纪霜雨这个导演压阵意义确实不大。   再说……纪霜雨看了周斯音一眼,即便没有工作的关系,他也不太可能和周斯音分隔半年以上吧。   纪霜雨随口一说,倒忘了《古都》要送到海外放映的事还未公之于众,一时众人更哗然了。   “这,这真是喜事!《古都》深受京沪二地各国人喜爱,送至国外放映,定能大放光彩!”   比起新剧和旧剧,大家显然对《古都》的信心要足多了。   “哈哈哈是,当初我记得还有传言,说纪导演非十万美金放映费不得,众家制片公司都联合,说此片无缘海外了,现在看来果然是谣言啊。”   “哦,那个啊,不是谣言。”纪霜雨淡定道,这些日子已经把合同敲定,不日也会正式公布了。   不知情者震惊了……   “您是说,真的要求十万美金?”   “……意思是十万到手??”   纪霜雨:“对啊。”   众人:“…………”   一时无言……   半晌后才爆发出掌声。   校长,牛逼啊!   这还没上,十万美金已然到手了。   当初听到这“小道消息”,大家要么觉得是假的,要么觉得是误会。   谁能想到,全是真的,而且,时至今日,还真的给忽悠了下来!   不过细想其间脉络就懂了,实在是合情合理。   待于见青、金雀等人到了华戏,办公室就更加热闹了,又是拱贺《古都》高价卖出,又是自傲国剧即将受邀交流,走出国门。   金雀捏着信件有些出神,去年,在长乐戏园,纪霜雨第一次叮嘱她学习外语时,轻描淡写地提起海外演出,转眼,机会竟已就在眼前。   她虽然有所准备,但真正看到邀请时,心中还是五味陈杂。   真的要出去了……   “纪导演。”金雀有些哽咽,“谢谢……有您实在太好了。”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哪里来我发挥的余地。”纪霜雨颇有深意地道,两个宇宙,一样根源。如果没有一代代戏界人士,无论如何艰难冷落,也将其传承,百年后的他又如何能解?   ……   王和笙从洗手间出来,心情仍是有点激动。   新剧,旧剧,影戏,华夏之艺术,一一走出国门,怎能让他不动容!   虽然这次还缺少了一点经费,但相信有志之士都会踊跃捐款。再说,他们上了纪校长的小课,也都可以帮忙去寻找投资人了。王和笙摩拳擦掌。   王和笙要走到转角,却是隐隐听到透过窗子,屋后传来纪霜雨和周斯音的声音。   王府的建筑就是这么七拐八绕的,他听得到另一边的声音,甚至看到了人影,对方却没注意到他。   啊,校长又在努力了。   王和笙感慨,方才刚说要捐款,这会儿就已经和周老板聊上了。   周老板,永远的钱袋子啊。   不过这一次,他觉得周老板那边也不一定会出大头了,毕竟新剧、旧剧出国门,主要是学术交流,纵有公开演出,怎有国内这般利润。商人逐利,便是看在面子上捐款,也不可能尽数包了。   果然,他听到那边周斯音的声音:“……不行,我不同意。”   纪霜雨继续劝:“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有病吧,让你不要承包整个缺口,怎么还不肯了。   周斯音怎么还花钱花得头脑不清醒了。   周斯音委委屈屈:“就不要……你还想找哪个冤大头?”   他就是不想要纪霜雨再去找别的投资人,反正他有钱,全出都不是不可以。   纪霜雨:“……”   他俩这话听在王和笙耳里,却是另有一番解释了,不禁为校长捏了把汗,周老板这次难道不想出钱了,校长还能忽悠住他吗?会从哪个角度呢?会是校长说过的道德绑架一招吗?   王和笙怎么也走不动了,屏息等待。   可那头却没声音了。   难道走了?还是陷入僵局了?   王和笙实在没忍住,咳嗽一声,准备做好粘合剂工作,找到一道门,快步走了出去:“校长!周先生!”   纪霜雨正贴着周斯音教训他,戏界人士必然都会热心此事,人家也想有参与感啊,不是他拉不拉投资的问题,人家多少也会想表示点心意吧!   周斯音一抱纪霜雨,给他揉了揉腰,然后道:“这样的话,好吧……”   两人没防备,王和笙冲了出来,一副要发言的样子。   结果看到他们俩也卡住了。   周斯音:“……”   纪霜雨:“……”   靠,偷偷贴贴被看到了。   俩人有点尴尬……   可王和笙看看他俩,眼泪竟瞬间飚了出来,还痛不欲生地嘶吼:“校长,不——”   纪霜雨、周斯音:“???” 第五十二章   王和笙实在没有料到——纪校长为了争取到经费, 嘴炮无用后,竟是委身资本家!   此情此景,他唯一想到的解释就是这个了。   他又痛恨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 纪霜雨之美色,是戏迷能为其成立组织的, 就不能和寻常导演一样看待。   戏界一些名角, 和捧角家不就常常有暧昧之情,同性之间关系, 实在不少见!   就是在男校、女校之中, 也多有在一起的同性学生。但学生们之间, 还可以说是相处日久,年少萌发爱情。   可我们纪校长,却是被威胁!!校长!!你怎么就如此奉献了自己……!!   王和笙的表情和声音实在太痛苦了, 还流眼泪,搞得纪霜雨吓一跳,怎么看到他们在一起这么痛苦难以置信。   不至于吧, 他们也没伤天害理啊,现在这种关系的人也不罕见吧?   “王老师, 你这是?”   “纪校长!”王和笙冲上去, 把纪霜雨拉开了,摇着他的肩膀呐喊道, “没有经费,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您千万不要受人威胁!”   他对周斯音怒目而视, 投资人虽然值得尊敬,但在他心里,纪校长是天才般的人物, 绝不能受这样的折辱。   纪霜雨、周斯音:“……”   周斯音很委屈:干嘛把人从他怀里拉走。   纪霜雨赶紧道:“误会了误会了,你是听岔了吧,刚刚我们是在说让他别捐那么多。”他想了想就大概明白王和笙是断章取义了。   哪有不让人捐钱的纪校长,王和笙沉痛地道:“从古至今,多少受迫之人,都高喊着我自愿……”   不过是不得已罢了!强权之下,能奈何!   纪霜雨:“……王老师,我不至于为了这几万投资就受胁迫吧,我就不能找其他冤大头么,实在大不了,我上街卖字,卖照片,都能赚到经费吧。”   王和笙:“……”   刚才被正义感与悲愤冲击得有些激动,王和笙现在仔细思考了一下纪霜雨的话,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不说别的,纪校长深得教育部的邹部长赏识,周斯音总不能不顾此……   等等!   那这不就意味着另一个惊爆不逊于方才他所脑补故事的真相……   王和笙呆滞地看着他们。   纪霜雨的表情也有点僵了。   周斯音倒是挺直了腰,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王和笙:“………………”   他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撞破的究竟是怎样一幕了。   我……   你们……   “你懂的。”纪霜雨拍了一下王和笙的肩膀,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悠悠道,“除了我们俩就你一个人知道,要有风声就是你说的。”   王和笙:“……”   纪霜雨也不是对公开有什么别的情绪,只是他考虑到自己现在曝光率很高,如果恋情也公之于众,世人一定会聚焦在他的私人八卦上,对作品产生影响。他很讨厌这一点。   所以,在艺术地位更稳固之前,暂不考虑大范围公开。   像王和笙这样的自己人知道,倒是没什么关系。   ……   春雷剧社、含熹班受邀将赴海外演出,《古都镇物奇谈》也被西洋制片公司以十万美金巨资购下海外放映权,运至欧美放映之事传扬出去,社会上一片喝彩之声。   华夏新剧、旧剧走出国门,进行艺术交流,早就是万众期盼,而今成行,是对华夏艺术传播一大助力。《古都》售出海外放映权,则更振奋人心。   此时再回忆起前阵子隐约的传闻,便恍然大悟了。当初怕是制片公司们愤懑之下传出来的,那时任谁都难相信能卖出十万。   大家都不当真,但也会想,真要卖的话,几千块怎么就不能卖了。   现在看到真正卖出来十万,又是觉得不可思议,又是想着,有这样一个高标准,倘若日后华夏影片再运出去,不也得参照吗?   此时,大家才庆幸纪霜雨坚定的要价!   春雷剧社大部分原版成员都可出行,空缺以华戏的学生补上,道具舞美亦是由华戏支持。含熹班就更不必说了,六两随团压场,一共二十余人。   纪霜雨在华戏举行募捐会,爱好戏剧的热心人士纷纷慷慨解囊,赠送路费,不多久就凑齐了,又一起拍了一张合影,以作纪念。   有出过洋的人士,现场就交流起来,告诉两个团体的演职人员到了外头,或是旅行途中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应带上什么样的用品比较方便。   像于见青也有游学经历,但去的国家和这次要去的都不一样,因此也是很仔细地听。   纪霜雨也开口提醒了一些业界的习俗,“其实彼时交流,日常翻译,包括剧情、台词对你们可能不是问题,但专业名词翻译,我看还是要讨论的。”   说是讨论,其实纪霜雨已是心里有数:“我知道如今有些人,褂翻译是suit,坎肩译为coat,这些倒没什么问题。”   因为沪上戏园多,外国人也多,大有像维克多那样去感受的,所以也衍生出了一些常用的翻译,但和如今许多电影字幕翻译一样,并非全然准确。   “快三眼我听说有译成fast three eyes的?不大对吧,快三眼是节拍,译作slower three unaccented beats倒准确一些。”   纪霜雨提起的,和方才大家提醒的是不同的类型,属于专业交流内容,但也的确是大家会忽略的重要之处。既然是艺术交流,这专业词汇翻译上还是准一些为好。   “纪校长提醒得是,你们还是要记录下来,请他通篇斧正。”于见青深以为然,提醒含熹班的人,“我好多次都想感慨,纪校长竟然从未留过洋,如此语言能力,实在是……”   他比了个拇指。   华夏能人奇才何其之多,有语言能力比纪霜雨更强,通晓多国外语与各地方言的,纪霜雨更厉害的还是他对外情的认识。   但大家思及他经常带学生观看影片,所谓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于是大多数人,只觉得纪霜雨除了天才,就是还很博学。   至于渠道?他说的很多内容,大家也不知道是何时习得,但与他交好的周斯音书局里可是专门引进西洋书籍,必是博观而晓。   纪霜雨则和周斯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他想,有个人分享秘密可真好。   周斯音再收回眼神,又看到了正盯着他们,表情复杂的王和笙。他和王和笙对视,看到对方神情,也不禁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得意笑容。有个人知道我恩爱的秘密可真好。   王和笙:“…………”   .   分别由于见青和六两担任领队的两个团体做了月余准备,购买了远洋轮船的船票,在京城民众欢呼声中,乘火车前往沪上登船。   纪霜雨与周斯音也在其列,一方面是送别徒弟学生,另一方面,则是送许云汝的《问青天》拷贝去沪上,准备放映之事。   此片许云汝已剪辑完毕,纪霜雨在他粗剪之后也给过指点,最后学校审片通过,也申请了准演执照,现交到昆仑书局的渠道去放映。   许云汝名气不足,所用的演员也多是学生,但摄影师和班主任是纪霜雨。现在的师徒关系还是很紧密的,可以此作为宣传。   这是华戏学生出的第一部 作品,不但是纪霜雨上心,恐怕大众也都盯着。   ——华夏戏界有一个纪霜雨是幸事,若只有一个纪霜雨,那便是不幸了!   沪上方面还为演出团体举办了饯别晚宴,本埠名流皆在列,影、戏界同仁亦出席,见了纪霜雨都夸起他先前做的那一笔生意,此时到时各个庆幸,他没有因一时之喜低价售出放映权。   “纪校长。”自从纪霜雨在华戏担任了教职,叫他校长的就比其他称呼要多了,现在找到他的,正是许云汝以前的老板,沪上华动制片公司的董事长。   “林董事长。”纪霜雨点了点头,“云汝今日还和我说,去拜访了您。”   他们学校有几个学生,都是在原公司的职位保留,公司也支持他们去上学。所以,林董事长看纪霜雨和许云汝这部影片可没有嫉妒之心,只有感激之情。   “对啊,我也和云汝说,有什么要帮助的尽管说,我可以把你们的报子贴到我的影院去!”林董事长笑呵呵地道。   纪霜雨也笑了。   “实不相瞒,找您聊几句,心里有点慌啊。”林董事长道,“您也许有些了解,我们华动最早就是做武侠影片起家的,放映到南洋去。这两年武侠见微,许云汝在的时候,我都想叫他拍别的戏了。我是真没想到,华戏能批钱给他做武侠!”   不要说他,全华夏的人也没想到。   只是大家对纪霜雨还比较信任,觉得他的学生,应当能拍出有意义之影片。   至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实在无法想象——就像在《古都》之前,大家也想不出来有声悬疑惊悚片能精彩到什么地步。   “现在我们公司还有的导演,也嚷着要继续拍武侠片,说许云汝都可以拍,纪鹤年还给他钱让他拍,亲自做他的摄影师,证明武侠还能红几年。”林董事长问道,“您向来擅长抓住市场,您说,这武侠片,还能红多久?”   神仙戏、家庭剧、惊悚片……纪霜雨迄今挑选的多是有相当群众基础的类型,又能别出心裁。他在华戏给学生放露天电影,都能引得京城影院经理纷纷来取经。   林董事长拿不定主意,就向他讨教。   纪霜雨:“要我说,武侠片一百年后也是大有人看的。”   林董事长眼前一亮。   同时,两人感觉到身周迅速围拢过来一些同行,貌似漫不经心,耳朵全都竖直了。   纪霜雨:“……”   纪霜雨看了一圈,说道:“在华夏,可说人人皆有千古侠客梦。往高了说,江湖与庙堂是相互对照的,往小了说,是华夏人心底长存的举世称英雄之向往。从秦汉到如今,侠客艺术历久弥新,在影戏中亦大放光彩,所以我才说,这样的核心,一百年后也是大有人看的。   “只不过,一昧设置艳情、斗法、封建情节,或逻辑也不顾,上来就一通打,打得还特别难看,那就太落后于时代了,也难怪被社会批评。   “也不好太过‘进步’,华夏之侠,与西方牛仔、骑士虽有相似之处,却是不尽相同的,不可全然模仿。否则传到百年后,后人真以为华夏的侠客就是牛仔一般的角色,岂不尴尬。”   大家受到西方影视影响确实很深,毕竟刚起步。西方没有武侠片借鉴,但有动作片,包括西部片,国内初期的武侠片便多有仿照之处。   纪霜雨提到这一点,大家都不觉得奇怪,他排演任何作品,贯彻的都是以西方技术体现东方神韵。   至于上来就一通打……不少同行都是一虚,他们都是这样嘛。   “这,也没必要说打得不好看吧,我们找的演员都是多年习武的,观众可爱看了。”   “我倒是听了个传闻,说这次许云汝选演员,不挑武艺高的,甚至选了个不会武的?”   “假的吧……拍武侠片演员怎能不会武。”   “是真的,有几个演员基础很一般,不过进行了培训,每天都要练武。”纪霜雨道。   林董事长不理解地道:“那,那他们能够设计动作吗?”   没错,现在的武侠片演员基本都要会武功,就算你去培训,也行,但重点是,演员得自己会设计武术动作,还没有总体的动作指导。导演给你说了戏,你就去编排自己的动作。   纪霜雨:“单独有武行专门负责所有的动作设计。如此,风格比较统一。”   大家低声探讨,这样倒也是个有效率的做法,可以学一学。   还有人在斤斤计较纪霜雨之前那句话,“纪校长还说打得不好看……我们虽然效仿的西方动作片,但阳刚有力,观众都说打得精彩极了。”   “我们有演员那还是京戏出身的咧,身段多好啊,套招那还不够美?总不能耍水袖吧。”   纪霜雨只笑:“美是有很多种的。咱们还是场上见吧。”   ……   纪霜雨在码头送别了金雀一行,祝一帆风顺,再见就是数月半载之后了。   这次来到沪上,纪霜雨还由周斯音引见,终于见了周老太爷,两人还是首次见面。   周老太爷只知他与昆仑书局合作紧密,还是孙儿的知己,又是年轻的书法名家,最难得良师益友,故此老爷子态度极好。   纪霜雨占了人家孙子那么大的便宜,整个人都投资进来了,嘴也很甜,还顺势邀请周老太爷去看《问青天》的首映,他说周斯音还在里头客串了一个手替咧。   过得几天,便是《问青天》正式上映,许云汝也继承了纪霜雨的老习惯,不搞试映,直接上映。   周老太爷爱好比较高雅,平时就看个昆曲、风景片、教育片、新闻片之类的,这类武侠片,要么是无逻辑的斗法,满天飞剑,要么加入什么勾引尼姑寡妇之类的艳情内容,他还真不怎么看。   但料想华戏出的影片不至如此,周老太爷微微笑道:“武侠神怪片我还未曾看过,只见家里小儿观影后,模仿拳脚,很是入迷。不知你徒儿摄制的又是什么样子,听说你作摄影,不会和《古都镇物奇谈》一般,镜头吓人吧。我观《古都》,可是几欲晕倒。年纪大了啊!”   他不知往哪个方向想《问青天》了,可能觉得纪霜雨做摄影,又是往刺激方面走极端吧。   “不会不会,您放心看。”纪霜雨保证道,“我也怕影片拍得太吓人了,这部我提前给……给我一个朋友鉴赏过的,他都能接受,您老人家更可以了!”   周老太爷爽朗大笑:“哈哈哈哈,好。听起来,你这朋友身子骨比老朽还弱了!”   周斯音:“…………”   纪霜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还行啊。”   周斯音拍案而起:“……什么还行!!你朋友身体明明棒极了!!” 第五十三章   周老太爷觉得很奇怪:“你也认识他这个朋友?激动什么, 人家鹤年应该是在说笑罢了。”   周斯音:“……我哪里激动了,随便辟谣一下而已。”   周老太爷虽然不知道周斯音的本性,却还是凭借丰厚的人生经验, 察觉到些许异样,“唔, 是吗?”   周斯音看了看怀表:“影戏快要开场了, 冲冲冲。”   算了,谅他做事也有分寸。周老太爷在纪霜雨和周斯音的陪同下来到了影院。   在影院柜台, 周老太爷还看到了一排动物形状抱枕, 什么刺猬啊, 蛇啊,写明是《问青天》的周边商品,看得他直皱眉。   这生意是怎么做的……   在影院卖海报、卖原版小说都是不错的生意经, 卖毫不相干的抱枕作周边,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不像他孙儿的手笔啊。   周老太爷反正是看不太懂, 但一时也没说话,在周斯音和纪霜雨的陪伴下进了影厅落座。   灯渐暗, 屏幕亮起, 又是熟悉的昆仑书局Logo。   银幕现出了第一个画面。   羊肠小径上,一人一马, 蓑衣,烟雨, 风声雨声皆入耳, 丰富的环境音,不愧是华戏学生,音效令人仿佛嗅到了潮湿的雨水气息。   纪霜雨的摄影亦是充满了美感, 构图与画面极具古典韵味。   早便有人期盼,叫纪霜雨来拍摄古装片,定是极美的。这部影片果然叫大家窥得几分,他的镜头带大家走进了一个风致清韵的世界。   身披蓑衣的少年面容俊秀,每每与人擦肩而过,都腼腆地挪开视线。   茶寮歇脚时,也忍不住对冲着他的老板说:“……你别看我。”   老板都失笑了。   几名江湖豪客至此,见到他如此羞怯,也很是不屑,赶走了其他客人,却都懒得理他。这些人谈论起了此行目的——青天诗帖。   此帖据称是亡故的武林高手青天道人手书,其中隐藏着可令人绝胜武林的秘笈,更有青天道人毕生所藏古董财物的线索。   观影者心中了然,夺宝,武侠片素爱此类题材,听到有宝贝,观看者都忍不住带入激动起来。   “可听说,白五也要它。”   “红尘白刃夺日月——天下第一刺客白五?!”   单单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就叫他们心惊,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他们谈及这个白五,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没有人见过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可夺日月的致命一击没有人躲得过。此人杀人随性,有时候收取万金杀一人,有时只要一枚铜板,对象上至官吏,下至常人。   豪客们吃完起身离开,那腼腆少年亦起来牵马,被人故意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对方还哈哈大笑:“站得稳吗你?”   少年眼睛似乎都含泪了,低着头离开。   接下来一段蒙太奇,这些人已夺得青天帖,自水路离开,静谧的山水间陡然响起杀意勃勃的一声琵琶,铮——   顷刻间,干戈相逢!   此时却是换了俯拍,湖面上竹筏横斜,宛如凌乱的兵戈,人影衣袂翻飞,穿梭如蝶,方才还称兄道弟的江湖豪客们起了内讧,大打出手。   周老太爷眼睛一亮,都说纪霜雨摄影巧妙,这个镜头,还也不知如何拍摄,难道是吊在空中向下拍摄的?   清幽的山林之畔,烟雨蒙蒙的湖面,竹筏之上过招的人,剑声铮鸣——   刀客借助长篙弯弹之力往来竹筏,长篙发出咯吱之声,横刀断命!   侠女以内劲贯通绸带,飞夺兵刃,绸带发出破空之声,缠住人脖颈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也叫人无法怀疑这也能成为杀器。   一招一式,令观影者目不暇接,竟不知这到底是侠是仙。   俯拍穿插着近景、特写,巧妙的场面调度,快节奏的剪辑构成了从未见过的武打风格。   有声片的优点再次显现出来,如此神奇的杀招,却因音效、道具等种种打造,让人直觉相信。   如此可称得上“刚柔并济”的设计充斥着影片,从武器、打斗,到剪辑、运镜,   但就画面而言,与所看过的武侠片都不一样。不是带着浓郁戏曲风格的套路化打斗,夸张的挥剑,对方大跳躲开,亦不是仿照西方动作片的实感打斗,不但拳拳到肉,近年还愈发血腥。   不失真实,却又充满了美感,融汇着力与美,甚至有种凌驾于招式之上的意象——   他们从未想过,武斗可以拍摄得紧张激烈,充满张力,却又在每一处体现着美感。   周老太爷越咂摸这风格越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虽然它是从未见过的稀奇,但那种诗意之美,却以剑鸣风声体现着切实的杀意,在水墨般的山水间。   半晌周老太爷喃喃道:“好家伙,这武侠风……也能写意?”   银幕上,第一场打斗进入了尾声,竹筏上只剩下两个人了,琵琶声一静……   戴着斗笠的少年踏波而来。   这轻盈的动作,竟只在湖面点出轻轻的涟漪,如此对轻功的体现,又颠覆了从前武侠片中轻身功夫不过越墙飞檐的惯例。   观众啧啧称奇,吊钢丝乃是武侠片一大法宝,了解稍多的人想一想就知道这必然用了吊钢丝拍摄而成。   但让人惊喜的还是出其不意地表现方式,大家都吊钢丝,人家往水面走,愣是演出了仙气,亦展示了角色轻功之高。   这正是先前那个腼腆的少年,他在二人间落下,仍低着头,只露出半张俊秀的面孔。   那两人眼瞳一缩,已然觉得不对,“你到底是谁?”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在他们同时攻来之时,手腕一翻,两柄峨眉刺在手中灵活地旋转,锋芒一闪,亮得如同要贯穿日月,刹那间握住,背身单膝跪下躲过刀砍的同时,反手刺入二人胸腹!   而他的眼神,始终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嗵!”   两人跪地,“是,是你……”   方才使出了如此凌厉杀招的少年却抿嘴:“别看着我呀。”   峨眉对刺不过尺许长,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人竟以对刺近身瞬息间夺两名高手性命。   此时,无需明言,所有观众已明白,这个看似腼腆孤僻的少年,便是那位号称红尘白刃夺日月的天下第一刺客,其刃非刀,只是一点无双锋芒。   ……   镜头一转,便到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处,貌似嚣张乖戾的剑客柳十三。此人出身官宦之家,使一柄亮银软剑,平素缠在腰间,人称银蛇剑。   “剑鸣黄金阙,银龙舞玉关”,说得正是这位十三公子。   柳十三受长辈之托,前去寻找被传说中的刺客白五夺走的青天帖。   不止是柳十三,如今人人都在寻找白五。   途中柳十三结识了一对死对头般的师姐妹,正是练外家爪功,戴着尖刺甲套的胡袭人女侠,还有使长鞭的常月圆女侠,大家不打不相识,约定一起去抓白五。   途中,三人救下了一名自称稚仙的腼腆少年,这少年在一群大打出手的江湖人之间怕得要死,只会装死,还差点被柳十三这暴戾的外貌吓到。   柳十三见他哭了,只好偷偷给他软糖,结果暴露了自己其实酷爱吃糖的小癖好,倒被常月圆大声嘲笑了,结果就是常月圆被他摁着揍。   稚仙看到他们相处,露出了奇怪的神情。这少年胆子小得可怜,视力也不好,大家约定顺路送他回去,途中经常被胡袭人欺负,柳十三有时候也会恐吓他,但是真遇到了危险,大家还是会帮稚仙出头,带他一起锻炼胆子。   同行一路,行侠仗义,少年侠客们一同经历刀光剑影。   此山此水,好花好月,可惜并不长好。   武林中很多人都在找白五,要从他手里夺走青天帖,但据说无人得逞,甚至连想要主持解决此事的武林名宿,即柳十三的长辈,都死在了白五手下,被一刺穿喉。   武林人士齐聚讨伐白五,柳十三一行也来到了这里。   稚仙为了救被仇家发现的胡袭人,暴露了身手,视力不好的双目一瞬迸发出浓烈的煞气,掌中刺现世,众人才惊觉稚仙便是刺客白五。这也是出手必夺人性命的白五第一次出手为救人。   白稚仙自称他只是受人委托,青天帖根本不在他手中,早已交给买家。可他所说的买家,竟是传说中被他穿喉强杀的武林名宿。   虽然还是证明了这位名宿表面正经,私下一心为求青天帖,但众人仍是觊觎可能在白稚仙手中的青天帖,让他交出来。   白稚仙在围攻之下,胡袭人冒险出手相助,他才得以逃跑。   虽然师门长辈已身败名裂,柳十三作为子弟,仍是要报仇,他相约与白稚仙在金顶决斗,昔日好友终有一战。   白稚仙仍试图解释,却发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柳十三在朝为官的叔父,所谓的至宝诗帖只是他捏造出来的,借此搅动人心,令江湖中人起贪念,自相残杀。   侠以武犯禁,这些江湖豪客在行侠仗义之时,难免触动律法,或者说触动当权者的利益。   最让柳叔父忌惮的,就是这个神出鬼没,近年来收人一枚铜子,便取了贪官污吏,其中包括他下属、幕僚性命的白五。他的杀伤力远胜过他人,更难以掌控,甚至不像其他人可以收服。   柳十三的叔父要借此除了这些武林人士,尤其是白五,再将剩下的人管束起来。而柳十三,也是他的工具人。   柳十三本是为叔父行事,被逼与白稚仙决斗,可他早已将白稚仙视为朋友,不忍动手。   白稚仙的峨眉刺在手中旋转,银蛇剑穿梭在烟雨之中,白五与柳十三一场惊世决斗,惊心动魄,白稚仙锋利的眼神让所有人以为胜者会是他。但最后,他迟疑了。   “当你有了感情后,已不再是天下第一刺客了。”柳叔父冷冷道。   白稚仙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这暗示着白稚仙死亡的,其实是误导,柳十三和白稚仙其实早已在无声之中达成默契,运用上他们游侠途中研发精进的装死技巧,美其名曰,无道之道,方为至道。   在胡袭人和常月圆配合之下,柳十三反水,他们里应外合一同制服了真凶与其收服的诸多高手。   结尾,白稚仙与柳十三牵着马走在花阴之中,溪声,鸟鸣声,客栈内笑语声。   他们听着江湖传闻柳十三从白五手中夺走了青天帖,如今被万人针对的,已成了柳十三……   纷争永远存在,传说依然不少。白稚仙一笑,两人策马,消失在雾中。   ……   看完此片,周老太爷只觉得胸口还憋着一股劲儿,一般到这个时间他都要睡觉了,现在却神采奕奕,脑海中还回放着影片中数次经典大战,浑身都发热了。   开头、转折与结束的三场大战,包括中间几次动手,“武”始终是贯穿影片的,带给人极大的视觉刺激。但不会为了拍摄武斗场面而强行打架,不顾剧情。   许云汝受校长影响极大,他最早在沪上看了纪霜雨的广告,然后又去观看他的旧剧、新剧编排,那种剪辑风格,与优美的写意就极大地震撼了他。   他拍摄了许多武侠片,从前也曾想过如何呈现得更有传统韵味,所以他走的路子,是时下一大派别,向传统京戏借鉴。   但后来入学后,跟在纪霜雨身边系统地学习,又近距离学了剪辑手法,他的灵感迸发了。应当把这种快节奏剪辑,与声音的表现,应用到武打场面之中。   后来在创作方案的讨论中,校长也提点了他,如何总体设计武斗动作,美学是多元的。许云汝若是更喜爱写意,何不将这种诗意的华夏传统融进影片?   这才有了《问青天》的诞生,一切跃马横刀、飞檐走壁,武打动作既快速激烈,却又充满了传统美感。其主题核心,更不再是单纯的夺宝恶斗——   江湖既历史,武林是朝堂的倒影,兵器即每个人心的延伸。人们在争斗之中体现出人性,命运的轮回。应用最大众的题材,拍摄出自己要表达的故事核心。   观者久久不能从影片中抽离,仿佛亲身在江湖中走了一遭。   片中并无“光气”“剑光”之类的土法特技,用上了吊钢丝等特技,可它运用的技巧显然更高一层。   将戏曲程式、花拳绣腿与西洋动作片的烙印都褪去,淬炼后剩下的,是华夏式的侠义世界,挥洒着想象力,以写意的美感呈现在银幕,给人极致的精神享受。   “精彩!白五演绎得太好了,那踏波湖面是何人的巧思,世间竟有这样的武术吗?!画面太美了!”   “天下第一到底是白五还是柳十三呢?”   “要我说还是柳十三厉害啊,软剑如蛇,就像他本人一样,亦正亦邪。”   “嘿嘿,我说是胡袭人,因为白五和柳十三其实都没有想当天下第一的心,只有胡袭人有这个事业心,未来可期啊!”   “那你要这么说,还可能是常女侠超车咧。”   “……”   此时再走出影厅,再次看到外面摆放的玩偶,周老太爷才恍然大悟为何!   ——那动物抱枕,分别是刺猬、黑蛇、狐狸等,看过影片后只要稍加思索,自然明白,刺猬对应的是“刺客”白五,黑蛇则是“银蛇剑”柳十三。   持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形制的周边,看得周老太爷大笑,刺客,刺猬?哈哈哈,他直道:“我要买上一套,有意思!”   周老太爷一直到汽车开到家里,精神还十足的,甚至称得上亢奋了。他抱着一只刺猬抱枕,拉着纪霜雨问他其中的场景都是怎么拍的,如何踏波水面,剑鸣又是如何配音的等等,就和个普通影迷一般。   纪霜雨一一解答。   纪霜雨和周斯音为了方便,是住在饭店的,他们将周老太爷送到宅中,要离开时,周老太爷还拉着纪霜雨问,能不能介绍主演给他认识、合影。   “当然可以啊,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来的!”纪霜雨满口应下,老爷子这才开心地往屋里走了。   纪霜雨扶着车门看老爷子进去,又和周斯音对视一笑,这才上车离开。   屋内。   周若鹃扶着窗看到汽车驶走,他知道今日《问青天》上映,父亲也去捧场了,而他则哪里都要不想去。不想回京城,在沪上更不愿去影院。甚至因为他和纪鹤年的恶劣关系,公司其他投资人都排挤他,商量把他踢出局……   到处都是《问青天》的海报。除了《问青天》就是《古都》,这玩意儿还没下映,海外放映权甚至卖出了天价呜呜。   “你在那儿干嘛呢?”周老太爷看到了周若鹃站在窗边失魂落魄的样子,没好气地道,“成天就待在家,还有没有点正事了?”   父亲还不知道我确实没正事可忙了。周若鹃张了张嘴,很想说两句周斯音和纪霜雨的坏话,但他发现根本找不到攻击点,就他妈很气。   他心中一动,叹了口气,忧伤地说道:“爸,我只是想起三妹了,她在天之灵,看到宝铎这个年纪了还未成婚,应该也会伤心吧。要不,我给宝铎介绍几位女士吧。”   周老太爷是他亲爹,还能不了解他,虽然自己平时也催周斯音,此时听到这话还是一脸不耐烦:“你这心眼到底是像谁,我跟你妈都不这样啊。”   周若鹃:“……”   周老太爷越想越不爽,心中更有一股从观影时就憋着的劲儿,索性大步走了上来,手杖一举,反手就往周若鹃身上一抽!   周若鹃“嗷”地一声跳了起来。   “银龙击天!”周老太爷同时吼出招式名,只觉畅快淋漓,归杖,长身而立,低头露出一个邪气如柳十三的蔑笑。   周若鹃捂着痛处:“???” 第五十四章   就如纪霜雨曾说的, 华夏人哪个没做过仗剑江湖行侠之梦,周老太爷一把年纪,也被激起热血, 这一晚,与这一幕相似的情景在沪上许多观影后的家庭出现。   许云汝守在首映的电影院外蹲了一天, 走回饭店的步伐都是飘的。   只是这一晚, 他就有种强烈的预感,电影票房可能会比自己想得更好了……   《沪上影剧》:【华戏就读后的许云汝, 将自己的侠义江湖打造得独具美感, 承自其师的快速剪辑宛如狂风骤雨, 应用在武侠片中,令观看者快意无比。】   《影戏风》:【我料想纪霜雨作为摄影的影片绝不会肖似从前的武斗影戏,却仍为《问青天》的江湖而兴奋、感动!剑鸣声起, 我亦战栗,全片观看下来,几度热血沸腾。】   《窗边闲语》:【音响运用又一佳作!如何巧思, 才能想到为剑配音,为衣袂配音, 甚至连雨声, 也透着奇特的风格。】   《图说影剧》:【这是被提炼后升华、写意的武侠,不同凡俗的招式, 超乎技艺,近于问道, 令人想起唐传奇中亦侠亦仙之士, 却又逃不脱人心人性,果然是极其华夏式的处理方式。】   《沪上晨报》:【一洗过往武侠片污浊之风!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华夏人皆有侠客之梦, 今人将其搬演至银幕,本是教育国民之事,却充斥着对西洋动作片的照搬模仿,致其不中不洋,不伦不类。许云汝先前之风格,汲取传统戏曲套路,却又嫌与影戏理论相悖。今日《问青天》面世,便是立下范本,以光影作诗,赋侠士之风。】   《影剧大观》特刊:【此片一出,华夏武侠片盛行之风,又可再续几年了!】   ……   武侠片的热潮持续多年,泛滥成灾,本已在减退,否则敏锐的制片公司老板怎会犹豫还要不要制作。   《问青天》一出,强劲的票房与口碑不止是令人直呼武侠片仍有市场,甚至是大大提高了武侠片的上限,让人对这个类型刮目相看,扭转印象。   街头巷尾尽是模仿片中招式的,仿佛要把片中角色当作真实人物来崇拜。不止是小儿少年,成年人都无法免俗。   没办法,太有范儿了,人物塑造得更是鲜明,看完影片一个个绝招都印在了脑海里,比之他们从前观影看到的,想象到的,都要精彩。不是那种套路化、戏剧化的夸张,既不流俗又具有真实性,这是以一切细节烘托出来的。   奸诈的昆仑书局推出的周边亦是大卖。   除却那些十分有趣,角色的拟动物形象周边,还有影片中的武器也被制作成了周边。如白五的峨眉刺,柳十三的银蛇剑,胡袭人的爪套。当然不是真的武器,随便贩卖利器还得了。   峨眉刺嘛,是被做成了水果签子、挑灯签等形制,银蛇剑做成了腰带,爪套则是换换材料就行了,不具杀伤力。   这些都是纪霜雨给周斯音提议的,现代电影周边产业都很发达了,不像现在干巴巴的。   是以这次昆仑书局开发出来的周边,不但很具趣味,又兼有实用性,大家购买欲自然更高了。反正价格差得也不是特别多,都是买,为什么不买喜欢的影片周边,感觉还有更具价值。   有的人不但买,甚至一买就是两套,一套用,一套收藏。   昆仑影戏部的周边组是新近成立的,因为这一行很新,他们自己都没想到销量竟是一路上扬,后来成为影戏部一大支柱,还有许多观众督促他们制作《古都镇物奇谈》的周边。   影片还在上映,周边制作这边也赶紧生产了镇物周边,又引发了销售热潮。   ——最后计算的时候,这些周边的销售额甚至不逊色于票房收入!   影戏界同行看到,全都急匆匆学了起来,卖得好不好自然另说了,各家情况不同。   此一番,华戏,或者说纪霜雨的教学实力也是被大大认可了。   虽然此片有纪霜雨参与制作,仍能显出许云汝之能力了,宣传期也有报纸说了,许云汝交的创作方案受到认可,才拿到学校创作基金,并邀请到校长加入团队的。   而且此时有人提出来:好像……据说……华戏学生还有至少五部影片获得创作基金,在筹备之中,最迟明年应该都能与大家见面。   观众狂喜!   影戏界同仁亦是狂喜!   倘若都是这样的质量,影院何愁不敢放映本土影片?   制片公司都是跃跃欲试,此片让大家信心大增,眼睛直盯着华戏。   此前华戏成立时,不少沪上影戏公司就捐过款,被纳入创作基金,算是结下了善缘。虽然这些学生还不到毕业的时候,但各家公司已计划着,等待抛出橄榄枝,将其招入麾下。   本来华戏就有些演员“科里红”了,那都是台前的,此番是让导演系等幕后学生也进入了大众视野。   华戏导演系大部分学生之前都有工作,也有的辞了职,或者个别没正式入过行。倘若都有纪霜雨……不,不提纪霜雨,哪怕有许云汝一半的水平,都值得他们高薪聘请了!   有眼光的制片公司还盯上了摄影师、灯光师等幕后人员。   聘请外国摄影师,起码也要六百到八百大洋,还得提供人家洋房、洋车,吃好喝好。若是日后请到华戏的学生,就算也花同样的钱,人家技术可能更好,工作态度还比洋人积极,又是同胞。   其他从前未捐过款的制片公司也才回过神来,应该和华戏打好关系啊,给他们的创作基金捐点钱。如此去学校招聘抢人,甚至提前和学校沟通,看有什么样的优秀学生、送员工去培训,都更便利。   .   沪上影戏学校。   纪霜雨、周斯音、许云汝在校方领导的接引下,步入校园,贝克影业的白立言,以及其他数家外资影院及制片公司负责人亦在列。   这就是沪上影戏界几家华资大制片公司联合开设的影戏专门学校了,专业没有同年开设的华戏那样齐全,主要是培养影戏方面人才,多是演员、导演、摄影几大专业。   纪霜雨本就答应过沪上的同行,若是来沪上,就去沪上影戏学校上课,如今自然履约。   此处校园环境和京城也是大不相同,西式风格的建筑,校园内种着梧桐树。   纪霜雨到了沪影的大礼堂,远远就能看到有学生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他们立刻回头报信。待纪霜雨进了大礼堂,就见里头坐满了人,他方踏足,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所有学生站起来迎接。   “谢谢大家。”纪霜雨微微躬身,并对他们校长笑着道,“怎么感觉你们学生比传说的多呀。”   沪影的校长看了一圈,也笑了:“知晓纪校长要来授课,非但是我校学生激动,凡是爱好影戏剧艺术者,莫不设法观看,不瞒你说,我也有几个朋友托我,将孩子送来一听。”   就和华戏一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人数就激增一样,现场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校外来的仰慕者。   纪霜雨走上讲台的途中,还不断有人喊他:“纪老师。”   ——虽然纪霜雨今日才第一次给他们上课,但他们有学过纪霜雨传来的教案的,更有练过纪霜雨出版的钢笔字帖的,喊一声老师实不为过。   纪霜雨颔首应了,从背包里掏出东西来摆在讲台上,大家一看,竟是一排玩偶,正是刺猬白五、黑蛇柳十三等《问青天》的周边,一时都发出了尖叫。   “这个是许导演最近拍摄的影片《问青天》的周边,大家都看了吧?等一下抽学号送给大家做纪念。”纪霜雨笑呵呵地道。   他今日讲课,正是要以《古都镇物奇谈》和《问青天》为例,考虑到时长,主要讲述的就是摄影和剪辑两大方面。   沪影的学生头一次听纪霜雨讲课,总算能把之前教科书上的难题问出来了。   中间纪霜雨还把许云汝叫了上来,给大家分享他的摄制心得。   有学生举手问许云汝:“许导演,请问您有估计票房吗?最后能上映多少日?”   许云汝一笑:“其实这几日上映,已经快把我的成本收回来了——这一点也要感谢我们校长,在成本控制上他教了我很多。事实上,我已经打算把这部影片的票房收入,九成款项捐回学校。”   这个连纪霜雨也不知道,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要知道,华戏的规定是,上映后本就会与学生进行分成,学校分成所得纳入创作基金。许云汝却说他要把自己所得绝大部分,再次捐给学校。   现在上映才几日,但其实已经能看出来,绝对能连映上至少一个月了,更有新开发的周边收入,不可小觑,许云汝不该不知道,却连个磕巴也没打。   “对我来说,暂停工作去华戏学习,其实就不是冲着赚钱。对我来说,这部作品达成了艺术追求更为重要,我很感激自己在学校学习到的技术,期盼学弟学妹也能达成梦想。”许云汝这话,是想为华戏之后招生增添吸引力!   “哈哈,那我也要代表学校谢谢云汝了。”纪霜雨笑吟吟地道,并不拒绝,只是补充了一句,“但这个收入,应当只是指本土票房收入。日后海外收入,还是云汝留下吧。”   许云汝还琢磨他说得是南洋市场的票房,想想也点头了,怕自己真捐太多,也给其他学生压力。   他这里想的是南洋,到场的各路投资人眼神却是飘向了贝克影业的白立言……   是不是你?你想把这部影片的海外放映也买下来?   白立言:……   冤枉!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想着想着,看纪霜雨那成竹在胸的惬意表情,他又不确定了。我的天,纪霜雨今天会不会当场把这部影片也卖给我!!   纪霜雨都没注意到白立言略带惊恐的表情,只是示意提问可以继续了。   又有人举手大胆发问:“听闻纪校长还有一小课,是导演必修之秘笈,不知道能向我们传授否?”   ……说得就跟武林秘籍一样。   这指的当然是纪霜雨那个忽悠金主的小课,显然在业内已经传开了。   一说到这个,众人都起哄了。   还有想让纪霜雨实践给他们看的,刚好现场不就有好几个投资人。   纪霜雨摆手:“哈哈哈哈,这个啊,时间上有点不够,但是等下我可以小小示范,如何说服你们校长捐一台摄影机给我。”   沪影学生:“…………”   ……老师求你住手!!   校长的摄影机就是沪影的就是我们平时上课用的!!   幸好纪霜雨是开玩笑的,众生惊魂未定,毕竟他们真的相信纪霜雨可以说服。   还有人羞涩地举手:“纪老师,请问,我们拍摄的作品可以也寄给您指点吗?”   虽然沪影没有华戏那么丰厚的学生创作基金,但日常还是会有点拍摄短片的机会,他们自己也可以向沪上的商家拉投资,给他们拍摄广告短片,用类似机会来练手。   “事实上,今天我们正打算借这个场合,向大家宣布:华戏正拟与贵校联合成立组委会,办设华夏电影节。”纪霜雨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大家知道电影节为何物吗?”   后世电影节可是电影界一大标志性活动了,人们在这里展出自己的作品,评选出优秀作品,还有最重要的,商人也会在这里购买认为有潜力的影片放映。   而获得电影节奖项荣誉,更会为电影提高身价。   至于现在嘛,好像国外也还只有一个电影节存在,办了还没几年。   纪霜雨早在拨设学生创作基金之时,就对此事有了想法,此次来沪上,也和沪上方面达成了共识。这也是为什么,今日还有好几个影院、制片公司来现场的原因,不止是给他捧场。电影节真办起来,还得广邀各路商家来交易嘛,他们都挺有兴趣的。   目前,台下听者对这个概念自然颇为陌生的样子。   纪霜雨给他们解释了一下这个概念,补充道:“届时也会有短片奖项,获得奖项者,甚至没有获得奖项,但被制片公司看中者,都有公开上映机会,还会设置奖励金。”   一时间大礼堂都喧闹了起来,若真有这样一项影戏盛会,真正是对影戏创作的极大鼓励。   而且根据纪霜雨所说的评选标准、奖励金等设置,不止是商业性的影片,那些追寻技巧、文艺性的影片,也有机会了!   眼看学生们亢奋起来,纪霜雨微笑道:“此事稍晚自有章程公布,诸君还请努力,他日咱们电影节上见!”   掌声雷动,学生们心中只盼他日再见之日,真的是纪老师评阅自己作品之时。而今日来旁听的非业界人士,期待的自然是华夏影戏界屡出佳作。   ……   公开课结束后,纪霜雨又和在场的同行社交了一下,大家都关心他说的海外收入。   纪霜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白立言去讲小话。   众人全都微妙兴奋地盯着他们,主要是那些外资公司的人,毕竟贝克影业之前高价买了《古都》,现在放映结果还没有,居然又看中了《问青天》,这次可没什么积压事故,莫非他们真把宝压在华戏上了?   事实上,纪霜雨是问白立言彩色胶卷的事,他之前托贝克影业代购彩色胶卷了。他自己的科幻片创作方案都整理得差不多,只差胶卷了。   “胶卷快到了……”白立言又打听了一下纪霜雨的影片档期,他觉得得提前避开。   纪霜雨也无所谓地和他聊。   说着说着,白立言就特别忐忑,主动开口:“你,你是不是想把《问青天》也卖给我们公司?不是我不想,现在公司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急什么,我也没有想现在就卖。”纪霜雨打断了他,“等《古都》在海外的票房出来了我再开价。”   白立言:“……”   ……虽然说得是现实,但纪霜雨太过笃定的口吻,让他深感现在不抢是吃了大亏。   纪霜雨:“你这什么表情,你不希望咱们的海外放映大成功吗?”   白立言:“……当然没有!”   废话,这可是他们花了十万美金买来的放映权。   纪霜雨拍拍白立言的肩,亲热地安慰道:“那你等着,我以后再开高价。”   白立言:“…………”   感觉心态崩了。 第五十五章   纪霜雨公布的电影节消息传出去, 毫无疑问引起了一波关注与讨论,大众琢磨这个活动到时候会办成什么样,果真如报道所说, 那真是促进华夏影戏发展的好事。   当然,大家更关心的是纪霜雨的新作品。   消息都传出来了, 纪霜雨购买了彩色胶卷, 下部电影会摄制成彩色影片。   虽然目前还不太能想象,但鉴于有声片带给大家的惊喜, 华夏观众已经觉得提高期待也没事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次会拍什么样题材的影片呢?   全民关注再次开始了, 记者们也“厉兵秣马”, 准备全方位打探此片进度了。   纪霜雨在沪上待了几日,便在万众瞩目下携昂贵的彩色胶卷回京,开始建剧组。   这部科幻题材的新影片他将运用到大量特技拍摄, 这方面,他的学生们全都是新手小白,他自己更是没有实践过这种老旧……哦在这时候应该称为高新的技术。   原理不难, 但是要一遍遍试验出自己想要的效果,因此准备时间耗费得更长了。   纪霜雨时常是休息在片场, 导致与周斯音聚少离多, 只能是周斯音常去探望。比如今天,纪霏霏由周斯音牵着手, 一同往片场走去。   周斯音见不到纪霜雨,他弟弟妹妹也见不到嘛, 所以周斯音时而也会带小孩去探班。   纪霏霏今日参加完学校活动, 提前放学,周斯音便接她来了。   纪霏霏身上穿的还是一条印着刺猬白五的裙子,正是昆仑书局影戏部周边组新推出的, 还没正式上架。   因之前生产的周边都大受读者喜爱,周边组索性再接再厉,又生产了一些服装类周边,反正周家其他家族成员也有从事相关产业的,联系起来倒很方便。   即使票房上座率已经逐日下降,但这周边销量倒一直不错,真是门长久生意呀——多年后,华夏许多人回忆起来,童年里确实或多或少,都有打着昆仑标志的玩偶。   而纪霏霏作为京城头一个穿上周边裙的,今日在学校备受羡慕……她在学校可不透明,大家恨不得随时拉着她,好让她这个导演的亲妹妹评一评,谁模仿的白五比较像。   “宝铎哥哥,科幻片到底是什么?”纪霏霏知道哥哥在拍摄一个新的题材,但这个类型实在太新了,新到她不太懂。   “你们上了科学课吧,就是一种包含着科学技术的幻想片,你哥哥拍摄的便是数百年后的故事,幻想那时候的世界是如何。”周斯音解释了一下。   数百年后的世界?纪霏霏只能想到,那时候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在家里看电影。   “你说,吓不吓人呀……”纪霏霏担心地道,《古都》时期她都没被允许来片场。   周斯音:“当然不吓人,都是科学!”   纪霏霏一本正经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实不相瞒,周斯音也暗暗松了口气,滚蛋吧惊悚片……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看到纪霜雨背对他们和人蹲在地上摆弄摄像机,他脚步轻快地上前,拍了一下纪霜雨的肩膀。   就这个背影,他超轻松就能认出来啦。   纪霜雨一回头,露出一张靛蓝色的脸,脸颊上带着两抹鳞片,两只耳朵也直棱出来,唇边还有两颗露出来的小尖牙,寒光闪闪,一看到他,眼中露出笑意。   周斯音:“!!”   周斯音简直用了毕生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吼出声,这是个什么妖怪!!不是说好了平行宇宙来的吗?!他都接受了!   嘿嘿嘿嘿嘿嘿,看到周斯音的样子,纪霜雨得意一笑,倍显真实的小尖牙更明显了。   纪霏霏仰头看到,也是瞳孔地震:“妖怪啊!!”   “我靠!!”纪霜雨低头发现还有个人,倒退三步,“老六也来了!你别突然吱声啊!!”   纪霏霏再次被吓到:“是哥哥!!”   一时片场充斥了他们兄妹俩的叫声。   众人:“……”   周斯音惊魂稍定:“这到底是什么?”   “外星人啊,化妆技术而已。”纪霜雨摸了下大耳朵。   ——星际科幻,怎么能没有外星人,纪霜雨这是自己上阵客串一个,采用特效化妆,捏了个外星人脸。不过这项技术嘛,如今还没人用过。   在周斯音眼里,就跟妖怪也没什么区别,他估摸着周斯音应该满脑子的“为什么拍科幻片都能吓人”?   亏得周斯音这阵子对科学的了解,还能理解外星生命,虽然他实在想不到纪霜雨会给外星人设计成这个妖魔鬼怪般的样子。   这个纪霏霏可就不理解了:“外星人是什么人?”   周斯音还在念叨,什么外星人,就是照着《山海经》拼贴的吧,明显是妖怪。   “你们上课没学吗?我们所处的星球,就是地球,在宇宙里还有很多很多星球,其中也有的,和地球类似。未来,当我们的航天技术发达了,也许就能抵达其他像地球般的星球,也许存在着和我们一样拥有智慧的生命,只是外表可能不太一样。我们和外国人的外表差别都挺大了,试想一下外星生命,又有怎样的外表呢?比如‘我’生活的星球,也许大部分面积都是海洋……”纪霜雨揽着纪霏霏解释起来,他还真的认真做过设定,为什么外星人会进化成这个样子。   国外有关进化的学术书籍,还就是昆仑书记翻译引进的,所以周斯音对此也有所了解,听他说完感觉被说服了,不是妖怪,是进化成这个样子的外星人……   通过这冰山一角,周斯音也能觉察出纪霜雨做的这个设定包含了许多大胆的幻想,思及纪霜雨的来历,他不禁小声问道:“这不会是真的吧?以后人类真的可以去外星上,有长得像鱼一样的外星人?”   纪霜雨也小声回答:“我来的那会儿外星人暂时还没联系上,不知道长啥样,但确实已经可以去外星了,不但可以去,我们还要在外星种菜。”   周斯音:“……”   他一愕,没想到未来幻想一下接上地气了。   但仔细想想又很有可能,尤其以华夏人的性格……   .   华夏热闹,大洋彼岸的故事也不少。   维克多就职的国家戏剧学院,于见青和金雀带领的团队历经两个月的航程,已经抵达这里五天了,也于两天前将学校剧院舞台装饰好,进行彩排,成功做了两场演出。   无论是春雷剧社那将写实拔到新高度的《绝色》,还是金雀带来的几出声色俱佳的华夏写意戏曲,都受到学校师生的极大欢迎。   因为优秀的翻译,也让他们理解起来更容易。而且对这些专业人士来说,看门道就是了。   即使流派不同,不一定都和维克多一样看重写意带来的启发,但没有人可以否认那华夏诗意的美感,简洁而不简单,如同一股清新之风,叫人沉浸其中。   本地戏剧专业杂志更对他们的交流到访做出了大篇幅的报道、评价,开了个好头,此番出访,在口碑上应该是没得说了。   唯一让于见青和金雀有点遗憾的,就是学校演出虽然也对外售票,维克多还帮忙张贴了海报,宣传有华夏剧团来此,可来看的市民仍是不多,仅有些无聊好奇的人。   一则学校偏远不在城内,宣传也没覆盖。二则市民对华夏剧团毫不了解,难以产生兴趣。   金雀和于见青总觉得有些遗憾,来之前只想着,有口碑就行了,如今在专业领域得到认可,倒是又希望更多人看到了。   大家聚在一起思考,若是纪校长在这里,他会用怎样的宣传办法?   “要么,我们请维克多的同事们写几段评论,然后在报纸上打广告?”于见青道。   “要多少钱,试试看吧。”说干就干,带的旅费反正足够了,拿出一些叫于见青找维克多联系渠道。   于见青离开后,金雀就自己练起功来,“也不知道《古都》上映情况如何了……”   《古都镇物奇谈》的拷贝应该是差不多时间来到欧西,只是学校离城中有点距离,他们住在校内,也不知上映情况。   ……   巴黎,纽约,柏林……海外许多城市属于贝克影业或他们占据股份的影院张贴上了新海报,海报上的东方景物,还有夸张的宣传词让路人好奇地看上几眼。   “来自东方的奇片,海外卖座之火热打破一切记录。”   “有它,有声片赢了!电影拍摄技术的一次巨大震撼!”   “揭密东方神秘宗教幻术,刺激惊悚直击人心。”   “拒绝心脏不强壮者入内!”   “……”   这还是贝克影业,乃至欧西电影界,头一次如此煞有介事地推介一部来自华夏的商业片——很显然,从宣传上看,这是一部商业片。   他们为其配上了一切本土影片的宣传待遇,不但有海报、报刊广告宣传,甚至邀请了一些评论家、知名导演、演员来观看首映,希望他们能为影片说几句话。   接受邀请者不少,看在制片公司的面子上。反正,有个场合聚一聚聊天也不错,上哪儿玩不是玩。   至于贝克影业打出来的广告……看看就算了吧,没有人比电影公司的广告更能吹了。   业内人士都知道,电影广告可以和正片毫无关系!   权威电影杂志《电影之声》在邀请下,也派出了他们的一位记者莫林观看首映,并分配了豆腐块那么大的版面,留待刊登影评。   莫林在去影院之前对同事们唉声叹气:“我多么想被派去观看阿纳托尔的新影片,听说他在新作里又运用了全新技术,至于这个影片……导演,纪霜雨?”   他不甚准确地念出这三个字,“陌生大陆的陌生导演,天啊,他们和贝克影业做了什么交易吗?华夏影片一般不是只在远东打转么?”   同事们都知道莫林对艺术电影的喜爱,只能笑着劝劝他了,“快去吧,为了贝克影业的友谊。”   莫林连笔记本都没带,就去了影院,他来得晚,也免去了和同在场业内人士寒暄的麻烦,落座在角落,莫林已经开始构思一篇万金油的影评了,也不用多少个词……   然而……   一分钟。   莫林只保持了一分钟的平静。   他虽然不认识银幕中的华夏都城,听不懂语言,但是银幕一亮起来,影片中的环境音让他仿佛身处其中,对音效的应用实在出其不意,优秀的翻译字幕更无碍观看。   莫林忍不住坐得前倾了,并开始摸自己的笔。   然后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因为轻视,他随身携带了钢笔,却没带笔记本!   而随着环境音、跳切等技术画面的出现,影院内的嘈杂声已越来越小,到场的导演、演员等一干电影界人士都不知不觉停止说话。   电影界有个共识,艺术电影探寻新技术,可能商业性不那么强。而商业片,票房更高,但技术走在后面,晚一步运用上那些艺术电影探寻出来的新技术。可以算做,大家各有分工吧。   因此,像莫林他们国家,艺术电影虽然不太卖座,行业内却有着强大的扶持。   所以说,奇怪的事出现了,难道这是国家文化不同导致的差异吗?在我们没有关注到的地方,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剧变?   ——在这部贝克影业不知为什么强烈推荐的,来自华夏的商业影片中,出现了让导演们为之战栗的拍摄技术!   银幕上,京戏声仍在流淌,大家听不懂,却能接受到它是在用本土的戏剧方式传递着暗喻。   一边是幕后真凶的诡异恐怖的行为,另一边是优美抒情的戏曲,声画对立令在场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不可思议……”莫林受不了了,直接脱下了自己的白衬衫,在衣服上写起笔记。 第五十六章   此时的电影人尚在探索声音与画面的关系, 大量地应用着背景音乐,填充对白,乍然看到类似声画对立、音响蒙太奇之类的应用, 被降维打击,怎能不震撼。   这还只是声音运用方面的, 整部影片信息量之大, 在场所有业界人士,无不被吸引。   普通观众则是下意识被故事吸引, 跟随镜头走入陌生的东方华夏古都。   艺术作品实在是对一座城市绝佳的介绍, 从开始, 大家看着京城的护城河、鸭舍,还只觉得稀奇,随着故事展开, 再看到景物镜头,渐渐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主角的生活片段, 甚至在这座城市的追逐戏,让大家对有着紫禁城、天桥集市、庙会、神奇镇物等处的华夏古都, 好感起来, 看起来真有意思呀!   这里面精心按照各人性格设计的戏服,有中洋结合搭配, 穿着时髦的夫人,也有一身华夏古色古香式褶子的小姐, 或者西服配大氅的阔少爷。服装搭配令人眼前一亮, 人物,不提两位主角,还展示了京城各色人物, 从遛鸟的贫嘴老大爷,满口玄之又玄的算命先生,到京城人称之为“高买”的小贼……   这座城市鲜活起来,华夏人也多样、立体起来,曾经模糊、陈旧的记忆被《古都》中的形象代替了。   在电影结束后,所有人都站起来用力鼓掌。   一百一十分钟,他们去到那个东方城市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落幕后仍不舍离开。   不止一个人在心里想:也不知道……去华夏旅游贵吗?   导演们更是互相打听,激动得脸都红了。   “你认识这位导演吗?他是不是贝克影业的?在哪里工作?”   “导演在哪里,来欧洲了吗?”   “他到底是怎么完成这样的剪辑!我都看傻了,还可以这样剪?!”   “谁懂华夏京戏?!快给我详细解释一下那里面的几段戏,我不止要字面意义,还要它的故事背景,直觉告诉我,一定还有内涵!”   “这个男演员我也很喜欢,独特的迷人气质,他的演绎方式和导演的风格如出一辙,自然、丰富、独特——”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纪霜雨”是谁,他和他的作品,怎么就从天而降,带来这么多惊人的拍摄手法,把大家都砸晕了,一时半刻根本无法消化。   导演们一开始是和谐讨论,疑问导演哪儿来的,接下来讨论着技术,都要吵起来了。   演员亦有所得,里面一些表演方式让他们感觉很稀奇,比如与道具的互动。   莫林则跟在一旁记录大家忘情的对话,白衬衫已经要写满字——   观看首映的普通观众则放松多了,他们体验得到震撼,却不会纠结技术,只知道自己的票钱太值了,甚至立刻就冲出去,要购买下一场的影票。   “华夏人就是像恒欣、柳叶儿这样有趣?也有像反派那样聪明、玩弄人心的家伙,还有里头的配角……”   “他们的戏曲,你看到了吗?布景太优美了!那么简单,却那么优雅,虽然只有那么一个片段,但我发誓,我再看一遍时,一定要牢牢记住,然后去购买类似的桌子。”   “还有唱腔,女人的唱腔却是男演员唱出来的。看到演员的手指了吗?都是手,他们的手是怎么摆出那样的形状,太美了……”   古都气象,梨园风光,胡同一角,再到每个角色的生活、动作,令观众津津乐道,当然,还有一个发自内心的疑问:   “还有这位导演的其他作品吗??”   ……   学校。   “于老师,广告登好了吗?”金雀问于见青。   按商定好的,于见青去请维克多等人写了推荐,他们也特别配合,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维克多又帮忙联系了杂志社,是精挑细选过销量比较高的杂志,刊登广告。   “登了登了,昨日就送去,今日或者明日就能见刊,临时给咱们插进去。”于见青笑呵呵地道,他是带着六两去谈的。   六两不愧是纪校长的开山弟子啊,一口外语虽然有点口音,词汇也还不是特别丰富,但别提多能唠了,杂志社还给打了个折。   金雀放心了,笑吟吟地道:“辛苦了。我听校工说学校餐厅有道罐焖牛肉很美味,我们一道去品尝如何?”   他们谨记在国内受到的提点,来这里可是自带了特别多酱菜腊肉之类的家乡风味,免得吃不惯,但尝尝本地美味也未尝不可。   三人携手出门,准备去各处找上同团的伙伴,大家一起去吃。   方走到校务办公室,他们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好多人啊!   以他们这几日所看到的,真没出现过这样热闹的景象,难道是什么当地的节日吗?   但是仔细一看,这些人手里都挥舞着钞票,嚷嚷着什么买票之类的话。   于见青挤了进去,他们有位团员正是来办公室印他们的演出海报了,准备去城里也张贴,他一眼看到了团友在里头,却是满头是汗,操着不大熟练的外语在和人对话。   “……啊,演出世间是今晚七点没错了。”   “剧目都在海报上了。会不会有《击鼓骂曹》?呃,没有诶,你还知道《击鼓骂曹》?”   “曹是谁?这个,曹是曹操啊。”   于见青:“??小徐,这都是,干什么。”   小徐一看到他,快哭了:“于老师,您快让我们班的人来帮忙吧,这都是来买票的,他们要看戏!”   于见青傻眼,“这也太值了吧,杂志刊登出广告了么,刚登出来就这么多人来看戏?”   那些人看到于见青的东方面孔,还和他搭话:“你也是演员吗?我们想看《古都镇物奇谈》里面的华夏戏曲,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导演真的也是纪霜雨吗?”   “还有舞台剧?真的吗,纪霜雨还会导演舞台剧?也是惊悚类型的吗?”   他们乱哄哄地问了起来。   “你们说什么?”于见青激动地细问之下,才知道《古都》已经在城内上映,而且一下就火爆了,说是一票难求也不为过。   也因此,大家对华夏又生起了好奇,如果能做市场调查就会知道,近日华夏元素的商品销量都明显增高了,还有人到处找有没有华夏衣裙,虽然商店里没得卖,但有条件的居然跑去拍卖行,也买到了古董汉服裙。   在这样的效应之下,对春雷剧社和含熹班的广告作用无比之好,比他们那个杂志广告覆盖范围广多了——毕竟电影是欧美各地都上线。   本城的市民得知有华夏剧团在进行巡演,正在本地,而且导演也是《古都》那位导演,都好奇地想来看看。   于见青赶紧去告诉金雀这件事,两人在为戏票大卖高兴之前,先为《古都》征服影戏市场而喝彩,纪导演人虽然不在国外,他的作品,却帮大家打了个最佳广告!   金雀连罐焖牛肉也没好好吃,匆匆扒拉了几口,便回到后台上妆。   虽然年轻,但作为坤伶,也就是女性戏曲演员,金雀一路走来,是很难的。   戏曲行当,女性能够登场也没多少年功夫,京戏旦角的唱腔,原本是为了男子扮演女子而创作,真正的女子来唱,反而要被挑毛病了。   因为最初娼伶不分,坤伶曾经也备受歧视,是靠无数女性同行的努力,才争取到地位与尊重。   而在西洋宣传上,他们在做广告时,也要被询问,有没有电影里那样的乾旦——反串演员无疑更吸引普通观众。   那么,这次演出她不会忐忑吗?会。   但对镜描眉时,金雀看到自己的眼神,无比坚定。   只因当初在长乐戏园,从纪霜雨选择了并非最美貌的她开始,她就开始相信,自己能够超越所有限制。   异国他乡的舞台上,大幕拉开。   纱幕垂落飞花,素净白墙半遮树影,粉墨重彩的东方美人细步登场,步履均匀好似随风飘,裙摆几乎纹丝不动,灯光落在她身上,彷如九天仙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风致神韵。   满座痴迷!   美当然是不分国界的。   否则,当年精美的东方瓷器、绸缎,又怎么征服西方?   西方人虽然不曾浸润在写意戏曲的环境中,也不了解华夏习俗、历史,理解起戏曲来很有些困难,需要看台边字板上配的翻译,更无法完全接收到原文戏词的精妙之处,但他们也会被场景、身段打动。   这些人是抱着观赏精美绸缎、瓷器的心情,去欣赏一出优美的东方戏剧,而现实舞台上的金雀、舞美,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身临其境,这甚至比《古都镇物奇谈》中露出的冰山一角要震撼得多。   台上的女主角顾盼生辉,唱腔宛转,融合了歌舞的艺术,与精致的舞美,带给人大不相同的感受。   ……   如果说含熹班的演出,让人感受到的是别具一格的东方写意之美,那么春雷剧社带来的《绝色》,就是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震撼了。   这是诞生自西方的艺术,但显然经过了东方式的改良升级,写实到质感如真的场景足以令观众也惊叹,狗血剧情其实也是世界通杀的。   而这部剧的导演,亦是纪霜雨。   观众:这个华夏导演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以《古都》在欧美城市的大卖为始,春雷剧社与含熹班的巡演票被提前抢定,甚至已经有剧院在约他们加演了。   虽然都很火,但可能因为异域风情更重,还是含熹班更受追捧,虽然大家理解起来应该更难。   大量观众蹲守在学校外,想要见一见金雀,为她送上一捧花,说上一句话。她优雅的姿势、衣裙,也成了城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华夏将海外反响及时转载反馈给了国内观众,骄傲展示华夏文艺团队在海外取得的成绩。   【金仙惊艳欧洲,巡演一票难求!附剧院盛况照!】   【华夏白话剧“回到”欧洲——《绝色》令欧西戏剧学者惊呼,竟有如此写实物性。】   【《电影之声》以万字篇幅报道《古都镇物奇谈》,称此戏为有声片典范之作。】   【欧西导演阿纳托尔称已观看《古都》,连赞导演巧思!实为剪辑、音响、美术方面绝无仅有的佳作。】   【《古都》票房火爆,连破欧西多城销售记录。】   就在华夏媒体大量转载欧美报道的同时,其实海外媒体,也纷纷刊发了来自华夏的老旧报道……   他们实在太好奇纪霜雨这个人了!   一个东方突然冒出来的导演,飘洋过海带给了大家三部作品,横跨电影、戏剧、戏曲,各具风情,又同有浓郁的华夏之风,大有一举封神之兆。   让人很想狂呼: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大家想了解纪霜雨又无渠道,自然找贝克影业这引进商,他们差点措手不及。   好在沪上办事处的白立言早有准备,奉上沪上的报道集合,以供渴切的观众了解这些作品的由来,以及纪霜雨的生平。其中还包括了纪霜雨早期那张白发照片。   西洋的忠实观众一看导演还是位白发的东方美人,完全不输他手下的女主角,又透着神秘气息,更增几分狂热了。   还有观众注意到华夏好像有电影相关周边卖,还有谈及的纪霜雨其他作品,也急死了:这些什么玩偶、裙子,我也想要!!   华夏媒体见状,又报道了这西方媒体集体转载纪霜雨相关新闻的盛况……   如此一来,东方媒体报道了西方媒体转载东方媒体的报道……套娃式报道,互相刊登,甚是热闹。   看着这一幕,贝克影业总部宛如抱着从天而降的金子。   虽然能够察觉到这部影片会受欢迎,但如此热情,还是让他们始料未及,幸好白立言,这位优秀员工,不但坚定说服他们引进这部上座率日日不降的大红影片,还及时提供了所有关于纪霜雨的资料。   总部:你怎么这么熟练??   一边是公司的夸奖重视,一边想到了下部影片的引进费,这下真是被纪霜雨吃定了。白立言也只能苦笑:如果你亲身经历过全城外国人一同申诉要求外文字幕……也会早做准备的! 第五十七章   周斯音捧着一叠报纸进门, 看到纪霜雨还在伏案计算拍摄参数,摸了摸他发冷的脸颊,立刻把窗户给关上了, “着凉怎么办?”   纪霜雨喝了口热水,周斯音又十分贴心地张开大衣, 把他整个裹进了自己怀里。   纪霜雨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 整个人就暖融融的了,手里还捧着笔记本看。   “要我给你念一下报纸吗?”周斯音展开手里那叠报纸。   “不如给我念一下报价。”纪霜雨悠然道。   《古都》在海外的票房开了出来, 当初纪霜雨就和白立言放了话, 要把《问青天》卖个高价, 白立言现在估计后悔当时没有死缠烂打要求先谈了。   《问青天》可是纪霜雨学生执导,他本人摄影的。当然,就算没有《问青天》, 也会是其他华夏影片,商人们必然要蹭蹭这一波突然起来的华夏风。   周斯音一笑,“是啊, 白立言急着想请你吃饭,怕是想谈一下最急的周边费用, 还有以后所有的引进权了。还有些其他的制片公司……借女星之名, 想邀请你吃饭。”   他后半句说得慢悠悠的,但不难听出来酸溜溜的意思, 甚至来了一句:“这个圈子可真乱啊。”   “可不是么,贵圈乱死了。”纪霜雨大笑, 揪住周斯音的大衣领口, 往上亲了他一口,“本导演今晚就潜规则制片人!again!”   ……   《古都镇物奇谈》在欧西票房飘红,春雷剧社和含熹班的巡演亦引发大量关注, 各家公司急不可耐,想要赶上这个华夏风潮赚些钱。   除却虎视眈眈的制片公司,想赚钱的欧西商人已经开始接触华夏商家,要进货回去卖了。   华夏虽然工厂还不发达,但是很多手工品,在世界性质的博览会上,也曾有华夏手工作品获奖,这一点海内外商家都懂。   他们没有电影周边生产权,看上的,都像是影片里柳叶儿用的那种油纸伞,比如他们家里铺的那种毛毛的民族风栽绒地毯。   这种手工地毯在国内,因为便宜的机织地毯本来市场已经大受影响了。纪霜雨当初使用,是喜欢花纹,而且够厚,可以铺在地上给小孩儿爬。   后来拍电影也用了进去,连他自己都没有特别留意,在国内也没引起多大关注,毕竟大家都习惯了,甚至更喜欢机织地毯啊。   结果因为《古都》的海外放映,手工栽绒地毯、油纸伞等物,都接到大量订单,甚至是争抢着要付定金的,搞得他们一脸懵,了解后才知道是托了电影的福。   后来在商家们的炒作下,这些物件在海外确实大卖了一波。   ——甚至搞得后来很多外国人对华夏有了另一种印象,就是他们特别喜欢手工地毯。   直到去了华夏本土才会发现,至少古都的拍摄地,京城人家就很少用地毯,其实完全是商家营销出来的概念……   从这样的情形,也想象得到贝克影业会有多急了。   赚钱要趁早啊!   再不拿到《问青天》的放映权和周边生产权,钱都让别人赚光了。   纪霜雨内心其实还是属意和贝克影业合作的,但他还是先吊着白立言,和其他公司接触了一下,然后再去和白立言谈。   这时候白立言已经快被折磨疯了,恨不得往纪霜雨脸上砸钱,然后拉着他的手把合同立刻签下来。拿走!快把我的钱拿走!   一见到纪霜雨,白立言手撑着桌子,激动地道:“纪先生,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古都》我们在海外是花力气推销了的,鄙公司真的很有诚意!这次也一样,《问青天》我们愿意开到十五万美金。还有您本人之后的作品优先放映权,包括周边生产权,我们都另外算,可以拆账!”   贝克在海外的影院规模都还算是挺大的,白立言说可以拆账,确实是挺有诚意了。   纪霜雨本来就是在搞白立言的心态,这会儿慢悠悠道:“这次只聊《问青天》啦,我后面的作品不可能随便给你优先。你知道我们要办电影节的,现在新片进度是不快,但万一我赶在电影节前拍完了上映,再万一又得了奖,那身价要涨的。”   白立言:“…………”   白立言差点疯了,那什么电影节不就是你自己要办的……!   还什么万一得奖,靠,哪来的万一!   纪霜雨还没完,笑嘻嘻地道:“而且我现在要把版权拆开了啊,一个国家卖一个国家的版权,不能海外版权一起打包了。你想在巴黎放,就单买法国放映权。”   白立言差点昏过去,心中疯狂思考自己的预算上限。   “但是,周边生产我可以授权给你们,我吃点亏,你直接把图纸带回去,后续给我分账百分之二十就行。”   纪霜雨在现代摸爬滚打,见识了各种商业陷阱,谈判技巧,他不但掌握着财富秘诀,还会适当给一点便宜,比如周边,比如约定以后给他们优先购买权,让白立言根本无法拒绝。   给便宜是因为纪霜雨也要防着他们被逼得太过,玩阴的,跨海执法太难了。   白立言倒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只怕其他影业公司抢到单子,那他们在欧美帮纪霜雨打出来的广告,就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两人再磨了一会儿,最后以十六万美金的价格拿下海外所有地区放映权,周边生产权以拆账的方式到手。   他光速签了合同,逼得律师审合同时都在流汗,一拿到拷贝就立刻送上飞机,以求最快抵达大洋彼岸。   飞机票多贵啊,但相比起后续收益,这高昂的交通费用完全值了。   这一出,也完全超过许云汝的想象。他都呆滞了,顶多想到自己的影片去南洋放映。没想到,纪霜雨不但把放映权卖到了欧西各国,还收取了高昂的费用。   所以当初公开课上,纪霜雨那句话,是真的早有预料啊!   .   再说《问青天》拷贝搭着飞机,运至欧西,此时《古都》尚在热映,又上一佳片,据说是纪霜雨导演担任摄影师,他学生的作品,观众自然也买账,甚至是迫不及待了。   相较于《古都》,《问青天》展现的又是另一个角度的华夏,古代背景下,肆意潇洒的江湖侠文化。   华夏的“侠”,类似西方的骑士、侠盗、牛仔等角色,都是帮助弱小之人,又有区别之处,风格也大不一样。   管他文化不同,故事讲得好,画面好看,观众就很喜欢。   此片和《古都》如出一辙的快节奏,在同期上映的影片里完全脱颖而出——或者说不止是同期,要让一些已经成为忠实粉丝的观众来说,根本是他们所见过节奏最棒的影片。   这架打得,太仙气了!   影片内的华夏功夫看得人几乎难辨真假,又美又凌厉。   “华夏人的功夫这么厉害吗?人居然能在水上飞?!”   “老天你看到他们怎么用剑了吗?还有那根刺,在手里怎么转动的……”   “我感觉他们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来做武器!太美了!”   “纪导演的摄影风格简直太好看了呜呜呜,他的徒弟也好会拍。”   很多观看此片的导演都联想到了华夏戏曲,也就是最近正在欧西大陆巡演的含熹班作品,但只是说带给人的东方感,并非戏曲化。   导演将那种东方的诗意、悠远的美感,融入了影片。   ——这种美学,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许多这个时期的导演,乃至一些目前还在成长期的未来大师,实在是给他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那种画面上的、美的震撼,令人心惊。   所以日后在许多西方优秀作品中,也能看到融入写意的痕迹。   周边一出,更是绝杀。   纪霜雨给的图纸里,除了各尺寸玩偶,还有把拟动物形象做成暖手套、U形枕的,小孩们不知道多喜欢,没看到电影时就想要了。   看完电影,那就连家长也想要了!   U形枕虽然已经发明出来一段时间,但还真没有做成周边这样形态的,真是可爱有纪念意义又实用。   一段时间内,国外警察都要去池塘守着,就是严防死守年轻人嗨起来了模仿轻功,想尝试“水上漂”……至于在街头模仿侠客对招,研究探讨“内力”“穴位”,则更常见。   在欧西的华夏人亦莫名被问:“你会功夫吗?你亲眼见过剑客吗?”   搞得这些在外的华夏同胞都哭笑不得,既想疯狂挠头,又有点自豪。来自祖国的影片,让他们在异国他乡,突然就收获了很多友善。   还会遇到不认识的人上来打招呼,要请他们吃饭。这还真是从前没有过的……   最巧合的就是,欧洲街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案,对象就是一名瘦小的华夏留学生。不巧的是,这个留学生还真学过几年强身功夫。   虽然比不上电影里的神奇吧,但他赤手空拳把抢劫犯放倒,被路人看到,又在警察局走了一遭,出来的时候,就被记者团团围住了。   这么一报道,好了,《问青天》是纪实片实锤了!   从此,在外的华夏人,一旦害羞,便会收到各种关爱——大家一致认同,千万不要在看到一个貌似羞怯、弱小的华夏人时,就忘记尊重两个字了。   人不可貌相,想想人家天下第一刺客白五吧!   有头脑转得快的商人,连夜聘请会点拳脚的华夏人,开起了功夫培训班,虽然做不到水上漂吧,但是耍几下剑花还是可以的,是以特别受欢迎。   跟风的制片公司引进华夏其他武侠片,那更是自然的了。   质量上,其实受到纪霜雨的影响,大家的拍摄技术多少有点进步,也许和《古》《问》二片有距离,或也比不上西洋的,但观众们这会儿主要好奇的是东方侠客类型片,好奇华夏武侠世界嘛,因此跟风引进的一些影片也跟着喝到了肉汤,至少没听说有亏本的。   除了引进之外,这些海外制片公司还有一招,那就是自己拍。   从找华夏演员拍出来的模仿之作,到加入创意,什么欧西人士拜师学武,勇闯江湖,侠女被请到海外刺杀高官,乃至功夫对枪械……各种乱七八糟的题材,纷纷开机。   质量可说是参差不齐,有佳作也有雷片,很正常。但毕竟火热一时,也对后来影视作品产生深远影响,比如很长一段时间,欧西的动作片都会流行主角去东方拜师,几十年后都有人在恶搞这个梗……   这都是后话了,最让人哭笑不得的,还是一道谣言也莫名在《问青天》放映期间流传开来:   纪霜雨也是一位华夏功夫高手。   你问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那些专业电影杂志又在长篇大论地分析纪霜雨的摄影技巧,甚至画图演示,猜测一些神奇的镜头他是如何完成的。   一知半解的娱乐记者在转载的时候,就添上了自己的描述或者想象。   于是最后这个分析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能够清楚拍摄那些武林高手的动作,证明摄影师也很牛逼,跑得快跳得高!   不信?觉得有可能是机械辅助?   可是你看纪霜雨年纪轻轻,头发都是白色的,是不是像极了练习什么东方绝学的征兆?   虽然没有什么为情所困、孝感白头之类的联想,但事实证明无论何地的人类脑洞都很绝。   最后欧西的年轻人们甚至捣鼓出了一个“世界电影导演武力值排行榜”,集合各种拍摄动作片或据说爱健身,甚至单纯传闻脾气不好……的导演们进行排比。   纪霜雨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一连拿了多届冠军,谣言荼毒多年,导致每年新至欧洲的华夏人听闻这个榜单后,都会一脸问号。   这也是后话。总之,通过几部作品,纪霜雨这个名字已经在短短时间内,从在世界影坛籍籍无名,到获得一席之地,获得来自各国各界,专业或非专业的忠实粉丝。   无论拍商业片,还是研究艺术电影的导演,越研究《古都》和《问青天》的拍摄手法,就越是对华夏,对纪霜雨产生好奇,很想和他对话、请教。   尤其那些原本坚持,无声片才更艺术的导演,他们都快疯魔了,觉得自己怎么,突然间就被时代抛下了!   有声,无声,孰优孰劣,原本还值得争议问题,突然被华夏人解决,简直迷茫。   也的确已经有不少人,想通过在沪上设有办事处的制片公司,联系纪霜雨,和他认识一下了,更想了解他如今在干什么。   这些制片公司其实是清楚的,早就打听过了!   沪上那边的记者追得可紧,天天报道的,纪霜雨似乎在拍摄科幻电影。   西方早已有了科幻小说,也有拍摄而成的科幻电影,甚至有用上特技拍摄技巧,拍出人类去外太空的影片。   虽然纪霜雨的有声电影可堪为典范,但华夏影戏,别说科幻影片,连科学知识都缺少……纪霜雨在《古都》里应用了些知识,却都是心理方面的。   以华夏的薄弱基础,拍摄科幻片真的不会遇到困难么。众所周知,科幻虽然是幻想,但也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嘛。   特别特别想结识一下纪霜雨的阿纳托尔导演,就在准备自己的信件时,思考再三,在末尾附了一句话:如有需要,我可以为您收集物理等学科教材!   作者有话要说:   纪霜雨:是说我们铃铛儿家神龛上那种教材吗?   周宝铎:都说了我们鹤年就是最科幻的!平行宇宙人! 第五十八章   纪霜雨戴着帽子走进长乐戏园, 有认出他来的熟客,都会心一笑,打个招呼, 免得他被粉丝围堵。   明日的拍摄准备工作做完了,他得空来这边, 是为了取信, 目前住的地址不便对外公开,因此有人想要联系, 都是寄到长乐。   纪霜雨看了一眼, 此时台上并未唱戏, 倒有人在说相声。   戏园也并非时刻都在唱戏的嘛,很多民间艺术都是可以同台表演,全看老板怎么选择, 给观众换换口味。   徐新月拿了一叠信出来,正是海外那些想认识他的导演,通过关系送到沪上, 沪上同仁们再转寄给他的。   纪霜雨低头翻了一下都是哪里寄来的,就听徐新月得意洋洋地说:“我新招的说相声的, 姓齐, 给应笑侬压轴,他也很满意, 怎么样?”   纪霜雨最近忙于拍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招的, 头也不抬道:“挺好啊, 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欣赏相声了,以前不是觉得他们不够热闹。”   正说着,只听台上的相声演员说着就来了一句:“……好嘛, 这会儿功夫灯一亮,整个京城都照得雪白,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纪霜雨在给自个儿打光!”   纪霜雨:“…………”   “怎么样?优秀吧?哈哈哈哈哈哈!”徐新月狂笑,为什么突然欣赏?当然是因为台上的演员模样好业务优秀不说……还经常拿纪霜雨砸挂调侃啊!   阿鸡也就这点爱好了吧……纪霜雨无语地看他一眼,打开一封新的信,开始阅览。   纪霜雨来到这个宇宙,也看了不少国内外大师们的作品,对世界戏剧环境有所了解。   抛去技术上的差异,每个导演有自己的审美方向、水准,以及思想,艺术作品不是只由某一部分构成的。   就像许云汝他们这些学生,稍一接受教导,就能拍摄出优秀的作品,因为他们本来就很优秀。甚至于纪霜雨如果没有自己的思想,带着一肚子理论回来,也不能成就佳作。   所以面对这些来信,虽有错谬的地方,纪霜雨也认真看完,当场回信,进行交流,对于疑问请教也逐一回答。这也是让华夏戏界迈入世界,获得话语权的开头,就由他来做这个搭桥的人。   就是看到好几个导演想送他参考书,他哈哈一笑,回信表示,谢谢,不缺,我的挚友就是书局老板,而且收集了很多科学书籍……   没说的一句话是:而且都供了起来!   ——纪霜雨获得一批海外笔友,这积攒下的人缘,导致后来华戏收获了许多客座教授与大师演讲、公开课。   纪霜雨写完回信,就交回给徐新月,让他代为寄回去。   离开的时候从前头过,刚好又听到了那相声的末一段,巧的是台上的捧哏不知怎么了,竟然台上发呆,没接话,还被观众发现,开始起哄。   纪霜雨饶有兴味地顿了顿,却见那位逗哏演员不慌不乱,现挂道:“故意的故意的,鸡老板给太少,我们得扣几句词儿。”   他这轻松的态度,让大家即使听得出是在补救,也乐意买账,起哄声顿时变成了笑声,有回头看到徐新月就站在旁边的,笑声更大了,眼泪都要流出来。   徐新月:“…………”   纪霜雨拍了拍徐新月的肩,“东家,我发现你审美一般,但运气很好,怎么老能遇到这么优秀的打工人。”   徐新月:“………………”   ……   周斯音也很忙,忙到甚至来不及去骂书妄言——这家伙因为《古都》在国外热映,瞬间世界知名,书也正被多国引进,正在翻译中,他直呼自己也要亲自监督翻译,暂时不更新了。   周斯音没空搭理他,是因为之前资助的国产有声放映机终于成功了。   他赶紧地前往查看,确定后便加投了一笔钱,好让他们批量生产出来。   这价格只要欧西机器的三分之一不到,这么一来,国内的有声片放映普及也被加速了,在一两年内,基本华夏各大城市的影院都完成了换代。   这些放映机不但可以装备国内,还销至南洋等地。   而且,在这些地方的换代,一定程度上是亏了纪霜雨的影片——   起初在销售的时候,有些二轮、三轮之类的小影院也是不太愿意的,因为就算比西洋机器便宜,也是一笔钱啊,他们觉得自己还可以支撑几年。大部分老板,都和徐新月一个德性的啦。   但是总有忍不住的影院,结果一装备上,平时都还好说,在纪霜雨的影片放映时,在同等影院就是碾压了,观众宁愿去有声影院多看几遍纪霜雨,也不把时间浪费在其他影院。   因为他的影片,一定,一定要看有声,精彩程度会加倍,报纸都说了,那是视听艺术!   在这样的竞争下,其他影院还能怎么办,只好咬牙更换机器了啊。   他们直言,如果没有声放映设备,我们便无法放纪霜雨的影片,观众就不会进来了。而纪霜雨的影片放映时间一般还能持续特别久,这笔帐,得算清呐!   加上纪霜雨对声音的运用,也启发了海内外无数导演,让他们不再坚持无声片更具有艺术性,转而尝试有声片拍摄。   原本因为这些导演的坚持,以及放映设备的落后,无声片可能还要占据市场几年。   现在,可以说,纪霜雨的作品,提前推进了无声片走下历史舞台!   提及南洋,这里因为华裔众多,向来也是华夏影戏制片公司的大票仓,周斯音都认定需要掌握南洋的放映渠道。   此次,《古都》和《问青天》自然也在南洋、东洋放映。   而且,和欧西之地不同,随着拷贝去这些地方的,还有寒星钢笔的广告。   ——周寒鹊要把钢笔卖到南洋和东洋去了,包括纪霜雨的字帖,自己人当然给贴个广告。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周边国家都受华夏文化影响良多,文化接受没什么障碍。书写上,都是汉字,自然符合寒星钢笔的用户群体。   就和有声放映机一样,从前他们也都是以西洋机器、西洋钢笔为贵,寒星钢笔一出,以那时髦值极高的广告片,与打出来的口号,加上的确更适合汉字书写,一下就吃掉了不小的市场。   因此,纪霜雨也收获了一大笔钢笔销售的分红。   “这么多钱啊,我也没什么要花的地方。”纪霜雨之前的收益,已经够他生活,和给弟弟妹妹置产了,除了工资,每年还有影院分红,源源不断的字帖版税。   纪霜雨如今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考量之后,索性效仿周斯音赞助国产有声放映机研制厂家的做法,遍寻那些有意制造本土摄影机、印片机、录音机之类设备的技术人员,资助他们的研究。   如此一来,既能促进华夏影戏硬件设施的进步,这些为了研究设立的单位还能提供工作岗位。   而这种人,现在有,但是少。毕竟有声放映机还算能节省很大的成本,但有些技术和材料,则是自己人也认为,进口更划算。   好在华夏之大,总有人和纪霜雨理念相同的。   纪霜雨对于纯技术层面上的事懂得也不深,只能给他们一些模糊的方向,但这些方向都是正确的,这一点就已经很能节省试错成本了。   正是这些技术人员,拿了纪霜雨的资助后,就埋头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在参考国外最新技术的基础上,锲而不舍地摸索,从无到有,建立了自己的技术,让各种本土的胶片厂、机械厂得以诞生,掌握属于我们自己的录音工艺、感光材料……最终,在技术上达成超越。   .   要说纪霜雨拍摄科幻片的事,全华夏都知道,但完全不像阿纳托尔那么操心。   就因为对科学知识没那么了解,这些观众才不担心,只是单纯的期待,对他们来说,看科幻片就跟看神怪片一样咯。   要说最近大家比较熟悉的科幻题材影戏,还是在国内放映了的机器人影片,另有一些缩小人,把人变透明之类的题材,也可算在其中。   故事好不好看另说,大家对拍摄方式,和里头的幻想还是很有讨论兴趣的。机械制造的人可以像人一样动作,这不就和古代传说里的傀儡一样?   果然就像我们的仙侠神怪片一样呀——虽然这些西洋片还是讲述了一些听上去很厉害的名词。一些关于未来的幻想内容,也多少引起了观众讨论。   现在他们只好奇,纪霜雨的幻想世界是什么样的?   纪霜雨本人,目前正在爬山……   爬妙感山。   他堪了景,觉得这里很适合拍摄外景,带着剧组就上来了。   京城距离妙感山还是有段距离的,差不多一天半才能抵达山顶。搞得剧组的人叨咕了很久,导演拍科学片还要来山上,西洋的科学幻想片好像都是自己搭景,看起来比较像“未来”嘛。   纪霜雨表示,虚实结合才是最棒滴,再说,完全搭景那时间成本也遭不住啊,他做道具、模型、绘片之类就够辛苦了。   周斯音也在,他给牵的线,还找好了住址,去平时香客们留宿的村子有些距离,他给山上捐过钱,商量一下就住在了庙里。   庙里的神职人员也有要求,不让拍里头的神殿,取景只能取外部。这倒无碍,反正纪霜雨也用不着拍里头,基本是取外头,更多也是取山上风景。   押着机器爬山可累了,也没个缆车,纪霜雨到山上就已经累瘫了,躺在草地上休息。   躺了不知多久,都睡了一小觉,纪霜雨醒来,仍在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人坐在身边,他眼睛也不睁开,就知道是周斯音:“你去哪儿了?”   “既然来了,就去玫瑰谷摘了些花,回头酿酒。”周斯音悄悄拉了一下纪霜雨的手指,“我想去里面上香……”   纪霜雨疑惑地道:“你一到不就去拜了娘娘吗?在家也是早晚三柱香的。”   “那是拜了娘娘,神殿又不止一个,”周斯音理直气壮,他每逢过年,可是把满京城各宗教都拜个遍的,平时更是注意满天大牌神佛的祭日,“而且我是想找你一起去……因为你必须也在场。”   纪霜雨坐起来,严肃地道:“我开机连猪头也不祭,我是不会去拜祖师爷的!也不用你替我求,身为校长,怎能以身犯禁!”   周斯音:“…………”   ——妙感山是供奉了各路神仙的,佛道就不说了,儒家、俗世神灵也有供奉,自然包括梨园行的祖师爷,便是喜神殿。   纪霜雨答应了庙里不进去拍摄,是一回事,属于尊重主人,但华戏也是有明文规定,不让学生们拜祖师爷的。   实在是因为梨园后台禁忌之多,不但属于封建思想,有时已影响了戏班运转与演员生活,什么遇到哪些情况不能演戏,女演员不能坐在衣箱上,说错了什么话要罚钱……之类。   破除这样的习惯,当然要从拜神开始禁止,加上教授他们科学知识。   周斯音闻言无语凝噎。   他沉默了三秒钟,突然气道:“我拜什么祖师爷,你的票房还需要我拜祖师爷么?你装傻!!”   纪霜雨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   “你是想拜什么,还得我到场?”他问。   像周斯音这种有原则地迷信,他向来是不管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周斯音一反常态,还要带他了,明知道他不搞这些。   周斯音:“当然是月老啊!”   “……”纪霜雨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无语感,“……月老啊。”   周斯音看他沉吟,紧张地激将:“你是不是不敢去!你又不敢对我负责了!”   纪霜雨:“……”   纪霜雨:“……少胡说八道啊!还负责,还月老!”   居然敢激将,他揪着周斯音的耳朵就家暴了起来。   周斯音一计不成,梗着脖子道:“想去月老殿有错吗?难不成去财神殿?”   “后半句有本事说大声点,看你被不被打。”纪霜雨好笑地道,“正休息呢,没力气跟你搞迷信。”   “去吧去吧去吧陪我就行了,不用你做什么,我得给月老指一下你是哪个他才认得啊!你的户籍可能不在我们这儿!”周斯音一把抱住了纪霜雨的腰开始大狗哼唧。   好家伙,还挺有逻辑……。   而且他这抱得,纪霜雨怎么受得了,懒洋洋道:“好吧,但现在有点累,不想动,再躺一会儿我就去。”   “你躺,我去。”周斯音把纪霜雨给扛了起来。   纪霜雨:“!!!”   纪霜雨惊恐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这么明目张胆不好吧。   结果剧组的学生看到了,还接收到他的眼神,全都鼓掌:“哇,校长的冤大头力气好大!”   纪霜雨:“……”   周斯音:“…………”   纪霜雨被周斯音给扛进了庙里,因不年不节,山上香客不像庙会时那样多,纵有看到的,远远的也认不出,只以为是朋友打闹。   周斯音把纪霜雨扛到月老殿,才放下来。   纪霜雨坐在门槛边上,看着周斯音去拈香拜神。   周斯音念念有词,又回头看了纪霜雨一眼,见他抱膝靠着门坐在地上安静地望过来,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芒,便又心满意足地转回头来默念。   正是他和纪霜雨在一起后,去过的每一庙每一殿,都会许下的愿,若是被纪霜雨听到,不知会不会发笑的科学玄学掺杂的愿。   倘若平行宇宙哪日把鹤年带回去了,希望诸位神佛不要留人,只将我一并送去。 第五十九章   纪霜雨在妙感山开始了为期大半个月的外景拍摄。   妙感山附近的村民, 和进香的香客知道纪霜雨在这里拍电影,都极感兴趣地围在一处,不远不近地观看纪霜雨的拍摄活动。   这其中还混杂着一些记者, 看得两眼发亮,频繁低头记录。他们也是很有毅力了, 就为了跟踪报道, 专门爬上山。   “看看,那是什么?”   “玩具吗?太精巧了吧!”   “什么玩具, 人家那叫道具吧!”   道具组长蒋四海正把他们制作好的道具、模型、绘片等搬出来, 这些家伙什要完好地搬上山, 真是花了他们好大功夫。   既有正常比例的武器道具之类,也有按比例缩小,质感真实的船只、高楼建筑, 全都做得纤毫毕现,质感真实。   而围观群众哪明白道具各自对应什么,当如何呈现, 只知道看着是挺精巧。   ——虽然没有电脑特效,也没有条件全部实景搭建, 但是有物理特技嘛。纪霜雨可以采用模型拍摄、定格动画, 还有利用背景合成、遮罩绘画等技术来表现。近景就可以搭建实景,搭配剪辑技术, 也能达到现有条件下的最佳视觉效果。   也因此,用来代替实物的模型十分讲究比例、质感和透视, 最好有些部分还能用机械控制。   这类型的道具制作交给蒋四海负责, 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设计图是纪霜雨绘制的,蒋四海看着那些建筑、武器,乃至一些家居机械, 都不知道纪霜雨怎么想出来的!   周斯音端着凉茶往取景地走,有个记者看到他,就眼睛一亮,大喊:“周世兄!”   周斯音一看,是沪上报界的记者,因家里长辈和周斯音认识,两人见过,他回忆了一下名字,“之义啊。”   刘之义借机突破了剧组人员设置的“围观线”,到了周斯音面前,可怜巴巴地道:“世兄,能不能代向纪导演说说,我们报纸想采访一下拍摄故事。”   刘之义有点忐忑,虽然一口一个世兄攀关系,但他们也没有特别熟,而且周斯音的脾气出了名的差,连他二舅都那么惨……可别套近乎不成还被骂了。   周斯音却是一喜,心道,让我代向鹤年说话,说明大家都知道我们关系非常好!   于是,他点头道:“嗯,我给你问问。”   刘之义:“??”   为什么周世兄表情看起来还有点快乐?   周斯音去把凉茶端给纪霜雨,就顺便问了一下。   纪霜雨也知道多少得透露点消息,充作宣传的道理,平时其实也会给昆仑书局旗下的报纸提供一些独家信息,但既然这是周斯音的熟人,给他卖个人情也行,于是答应了。   刘之义兴奋地抱着相机过来,“您好,纪导演,我代表《京城日报》《沪上影剧》《巴黎剧评》《世界电影之声》……来采访!”   纪霜雨:“……”   周斯音:“…………”   周斯音:“你不是在《沪上影剧》做记者吗??”   妈的,就叫了一个记者过来,为什么出现这么多单位。   刘之义腼腆地道:“因为大家都很好奇纪导演的进度,如今海内外媒体都在招聘专门记者,我便兼了几份工作,反正他们也不要求独家……没关系吧?”   还真是有头脑啊。   纪霜雨好笑地说:“行吧。”   他们来之前,纪霜雨看似在拍摄,实则进度为零,因为他正在和学生们一起研究透镜,很多特技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听说过却没实践过,少不了现场摸索一般。   比如现在因为有些模型不方便拍摄,就得用透镜反射来拍,当然还要自己研究角度和大小了。   纪霜雨和刘之义聊了几句,透露了一些讯息,刘之义听得连连做笔记,只觉得自己的胃口也被提起来了。   刘之义因为还兼了国外的通讯员,问道:“我知道您似乎向来很推崇新技术,但关于彩色影片,现在确实有些争议。拍摄一部彩色影片,成本比黑白影片要高一倍!   “但是欧洲一些导演认为,滥用色彩,也是哗众取宠。彩色影片适合拍摄音乐片、惊悚片之类题材,却并非所有题材的最佳选择,甚至是不适合其中一些。更有人认为,黑白影片才最具有美感,您觉得呢?”   纪霜雨微微一笑:“可是,黑白不也属于色彩。我相信,色彩是能够让影片更具有魅力的,也是可以驾驭的,这一点我们可以向绘画取材学习。当初很多人有声片破坏了艺术,可事实不是证明,驾驭好了后,音响能将影戏艺术推向更高峰。而一旦掌握色彩的规律、语言,也能够带给电影更多内涵,而非所谓的‘哗众取宠’,一味鲜亮明艳,叫嚷着我有声有色。”   刘之义听得连连点头,又不好意思地道:“但我不太懂绘画和摄影,请问您能举例子吗?”   纪霜雨想想道:“那我说个很简单的,在华夏,从前的皇室常用明黄色对不对?如果把这样的颜色大面积用在影片特定场景中,不需要言语,华夏人也会接受到其中的讯息,它是高贵的。而在西方,它还可能代表色情。这是颜色能够带来的文化暗喻,也仅仅是色彩能做到的一小部分。”   纪霜雨解释得很好理解,而它在电影上的意义……刘之义觉得自己好像大概懂了。   在这之前的彩色电影,就只是有颜色,人们就像刚听到电影能发声一样,为其中的颜色而雀跃。但把色彩也梳理为电影的语言,为各种镜头、场景增添新的内涵?没见过!   虽然没能有更专业的联想,也一时无法想象其具体呈现,作为记者的刘之义已抓住重点,问道:“您的意思是,以后华夏影戏大势,也会朝着彩色、有声发展?”   他问纪霜雨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个人真的能带领潮流。所有人都知道,从纪霜雨以后,有声影片大获全胜,国内的制片公司开新戏都不大愿意开无声片了!   提到这一点,纪霜雨只道:“我只能说,华戏的课程里早已经包含色彩了。”   刘之义瞬间懂了,眼睛一亮,如此说来,擅长色彩的导演能在彩色电影上大有作为。更是有声片后,华夏影戏又一个反超欧西的机会,大家都是刚开始运用色彩!   ……   纪霜雨拍摄完外景回京,也恰遇到了金雀他们回来。   含熹班与春雷剧社在海外两个月的巡演已经顺利结束了,从《古都》上映后,他们就是每日满座加凳的状态了,所到之处,鲜花掌声不断。   金雀和于见青也代表各自的团体接受过不少采访,谈及作品、表演上的创作,几乎句句离不开纪霜雨。   许多剧院都去和两个团队商议,希望他们以后每年定期派出成员,到欧西来巡演。这个上座率,在本土剧里可是都很难得,相当赚钱啊。   离开之日,报纸格外夸张地描写,整片大陆仿佛都在叹息,观众难舍他们的离去。   有这样的遭遇,回去之时迎接的阵仗也是相当大。   “金仙请吧。”出站时,于见青做了个手势,请金雀先下去。   金雀一出现在站口,就听到了欢呼声。   众多戏界同仁、戏迷,都在机场捧着鲜花等待,她一眼就看到了纪霜雨也在其中,脚步轻快走上前,几乎是跳到纪霜雨面前。   “导演!”金雀抓着纪霜雨的手臂。   “欢迎回家,恭喜。”纪霜雨顺势和金雀握了握手,“这下可彻底给华夏戏曲正名了,开心吗?”   金雀一晃神,这时候再想起从前,戏曲仿照西洋布景,被某些人,以西洋戏剧的标准来要求……种种往事简直恍如前世。   金雀感慨地道:“多亏您了,您知道么,刚到欧西时,只有学界的人来观看我们演出,我们想学您做点广告,结果一堆人跑来买票,我和于老师还以为我们那几十块钱起作用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古都》上映了!”   纪霜雨乐道:“我当然知道,何止我知道,这都要成全国人民脍炙人口的趣事了。你们在国外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吧,都给转载回来了。”那个套娃转载法啊,可算是好好交换了一下信息。   金雀也笑,又拉着纪霜雨说在海外发生的事情。   “好了好了,也让我们说几句啊!”于见青玩笑地道,这旁边还有一堆等着想和金雀寒暄的人咧。   “就是。”六两趁机挤了进来,把金雀排开,扑进纪霜雨怀里,“师父!!”   纪霜雨被砸得退了两三步,人靠在周斯音怀里才停下。   六两一抬头,就发现周总被砸不但不生气,还对他露出慈爱的目光……简直诡异,赶紧跳了起来,又拿出自己和国外的明星、名流合影的相册给纪霜雨看。   “这些人坐在下头看戏啊,我腿都软了,就怕临场出什么错。”六两也算是独自出去经了事,虽然嘴里是后怕,但看起来明显整个人都成熟了一些。   “好啊。”纪霜雨点头,“我看你回来,也可独当一面了,开始尝试自己排戏吧——你还想去影戏片场吗?”   六两思索了一下道:“师父,我觉得我的兴趣还是在戏曲。”   他毕竟是检场人出身,受到太深太深的影响了,师父告诉过他,影戏潮流势必一日胜过一日,但走了这一遭,也算没落、辉煌都看过,他已经确定下来,自己会坚守在旧剧。   纪霜雨含笑鼓励地拍了拍他。   这一番回来,饭局是少不了了,但金雀坚持推掉了当日的所有宴请,要和导演在长乐戏园吃一顿。   后来很多人都知道,金雀在每次重大演出结束后,都习惯去找纪霜雨吃饭,聊聊天,有时候不一定讲什么道理。但是,看到纪霜雨她好像就看到了自己的初心。   ……   纪霜雨回京将所有镜头完成后,便泡在了剪辑室,进行后期工作。   这期间,也要指点一下学生们的作品,都是华戏创作基金的获得者,题材很多,有偏商业也有偏艺术的。   无一例外,都是有声片,其中特别优秀的,还获得了彩色胶卷。   ——也正是有赖于学校的大方,华夏电影才能在这次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潮流中,不落下风,甚至走在世界之前。   曾经是技术落后于人,现在则是人家还在讨论有声片的音响如何设置,他们已经上完一年系统的课程了,甚至已经在学习色彩在影片中的应用。   哪天要是申请到了彩色胶卷,这一个个的,都已经有成算了。   除此之外,纪霜雨还要参与华夏电影节的工作。   电影节的章程已然公布,凡是符合规定的影片都可以申请,选片委员会也可以开始选片工作。距离举办还是大几个月,确定邀请哪些影片参与。   待到电影节时,还将有评审会选出奖项获得者。   纪霜雨是评审团的成员,但不是选片委员会。   在这个时期他参与工作,主要是因为大家希望他出面,对外宣传一下华夏的电影节,吸引一些海外的影片也来参加,将电影办成国际性的。   至于竞争?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心!关起门来比有什么爽的。   纪霜雨自然答应了,他交了那么多笔友呢,这就给大家写信宣传。好多人其实本来就好奇华夏了,对纪霜雨创办的华戏也很是向往,纪霜雨都给华夏学生上什么课程呢?   再者,华夏这个电影节好像大不相同,还分了四个单元,除了主竞赛单元之外,还设置了针对新手导演的“旭日东升”单元,面向短片的“尺寸之珍”单元等。而且也欢迎独立影片,届时还会有许多制片公司参与。   这些新鲜的设置,让许多海外从业人士深感兴趣,也觉得他们是认真扶持的。   像阿纳托尔,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他会携自己的新片来参加……实不相瞒,他甚至想把摄影机带上,在华夏拍点东西,至于到底要拍什么,他还没想到,就是很想拍。   同时也询问了纪霜雨,你会报上哪部影片,新片赶得及吗?……要么你直说吧,你到底什么时候制作完你的新片,各国观众都翘首以盼哇。   纪霜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这些日子也让欧西的导演们好一顿讨论啊,各种电影杂志上都是相关言论。纪霜雨,他就那么自信已经开始给学生上色彩课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就等着看纪霜雨给大家打的样了!   纪霜雨掐指一算,要是后期顺利,倒也赶得及在电影节之前上映,并参与。不过如果有自己的影片入选,那么他就要在评审时避嫌了。   ……   纪霜雨粗剪完毕后,周斯音那头就已经开始张罗放映相关事宜了。   白立言也再次送上门来了,从沪上跑到京城来,他这次的诉求是:要求新片全球同步上映。   飞机把拷贝带到西洋就是了,最好同一天上映,最迟不要超过一周。   公司、影迷都不想等待了,什么华夏先放完,等上一两个月,乃至两三个月,才送到海外去放映,这合理吗!   他嚷得义愤填膺,把提前写好的稿件背了整整十分钟。   结果纪霜雨只是漠然说:“哦,可以。”   连钱都没多要。   白立言:“……”   他突然间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纪霜雨不说点什么,他居然觉得不太自然……他还是特意做好准备了,跑到京城来面谈。   纪霜雨继续漠然:“你还有事吗?”   白立言:“…………”   他好茫然,按理说是没事了,但是……   这也太卑微了,呜呜!   纪霜雨一副要送客的样子,“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   白立言想了想,既然都来了京城:“算了,来都来了,你可以介绍徐新月先生给我认识吗?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纪霜雨:“…………”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斯音:只要你们有眼光,我就不骂人! 第六十章   从前西洋最红的影片, 在海外上映完,最早七日到十日,就可以在沪上放映。   以纪霜雨而今的热度, 大家想求个同步放映也是很自然的事。就算白立言不来说,纪霜雨也会和他商量一下。   其实, 纪霜雨也是相当重视每一个地区的票房, 那都是钱啊……咳咳,而且拍摄的故事能被喜欢是件很幸福的事。   纪霜雨相当看不起白立言那个仿佛被虐多了的惨状!和徐新月一样一样的!   白立言在京城多呆了两日, 果然和徐新月颇有相逢恨晚的架势。   临走之前, 纪霜雨还把做好的海报交给他带回去了, 底图是早就制作好的,片名已经定为《镜花水月》,加上字就完成了。   纪霜雨还告诉他, 这次做的彩蛋,也考虑到了会多地区播放,搞了好几个版本。   白立言都快哭了, 和纪霜雨一起赚钱,简直太幸福了, 太多花招了……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我可不可以先看看?”   纪霜雨搞的彩蛋海外观众相当喜欢, 《古都》彩蛋就把书妄言的鸽王之名传遍欧美。《问青天》本身没有拍摄彩蛋,但在放映的时候, 添加了一段全员齐聚的花絮,也很受欢迎。   故事之余的片段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似乎不是单纯因为免费多看了一段。也是让其他电影人有点没料到的, 为此很是研究了一番。   现在,纪霜雨还说他搞了几个版本的,白立言敏锐地察觉到, 观众一定更买账。   “拍好你就看到了,现在还在剪辑台上。”纪霜雨道。   “好好好,那么我们前期就不透露是否有彩蛋,只引导观众去猜测《镜花水月》会不会延续《古都》的模式。如此一来,他们看到的时候就会更开心,然后再宣传各个国家彩蛋不一样。如果想看到其他国家的彩蛋,需要等到之后重映,我们来个重制版……”   白立言念叨着,已经把计划给打好了,在没有被纪霜雨捶的时候,他的智商还是很正常的,已经开始展望起宣传后热闹朝天的景象。   ……   《镜花水月》定于五月十五上映,开始了宣传期。   早在他们正式宣传之前,就已经有无数声音,这是有声片,彩色影片,科幻电影……这些,对华夏电影来说,都是崭新的。   尤其是科幻,早期题材基本都是太空旅行、超能力、外星等等方面的幻想。   纪霜雨会拍摄成什么样,他的科学幻想是什么样,故事里会有像纽约那样的高楼大厦吗?冷灰色的未来都市,华夏多出了许多工厂,乃至飞到外太空的技术?   还有,他到底运用了什么样的拍摄技术,会因为比不上西洋技术,显得简陋可笑吗?   华夏报刊上,评论家们比起普罗大众,在期待中又有丝丝担忧,心情相当复杂。   但是,当《镜花水月》的海报被张贴出来,瞬间便解决了他们的大部分疑虑。   这张海报的主体,看起来是实景拍摄,是华夏人都熟悉的地方,京城地区信仰的中心,著名的金顶妙感山。   青山之间是错落的座座庙宇神殿,在彩色胶片的呈现下,更为还原了现实,红墙绿瓦,青山云雾,画面构图极美。   可它与现实又有极大不同之处。   庙宇被改造出了停机坪,停着几架极具未来感的飞船,泛着金属光芒,机身还有莲花喷绘,多了几分神秘,半空中悬着半透明的巨大佛像,远处是密密麻麻、耸入云霄的种植塔与掩藏在青绿色之中的大厦,构成广阔的背景,几乎要将庙宇群压盖。   画面结合了古老与科技,现实与虚幻,令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所有京城人都可以肯定金顶上不存在停机坪!周遭更没有那些神奇的建筑!   “这……这是怎么制作出来的?总不能真的搭建了这么多景吧??”   “影片里也会出现这个场景吗?”   “所以佛像为什么那么大?”   像徐新月这样认识导演的,在影院要张贴的海报时,也是一脸眩晕地问:“这又是什么科学技术?”   “哦……有模型也有绘制的啊。模型注意比例就行了,太小的话可以用透镜协助拍摄。还有就是在玻璃板上画好景物,拍摄的时候,连着实景和画的景一起拍摄下来。演员表演时只要注意远近关系、透视,看起来就很真实了。”纪霜雨给徐新月稍微解释了几句,更多的说了徐新月也不懂,让他知道真没在妙感山造飞船就行了。   以道具组的写实画像功底,在影片和海报上看,还真是浑然一体,极为真实。这个场景出现的时间不算特别长,可花了他们许久去实验、制作,力求在简陋的技术下做到最好。   放在现代,电脑上渲染就行,搁现在,还真废了不少精神,这些物理特效技术未来人多少懂一点,奥特曼打怪兽也有类似的技术嘛。   “真乃奇观!”徐新月喃喃道,“故事就发生在这上面吗?”   “不是。”纪霜雨淡淡道,“因为这个镜头花钱最多,所以用来做海报。”要全都是这样的景,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部电影可能要做个三年了……   徐新月:“……”   不过一张海报,观众已然炸了,华夏观众恨不得拿放大镜看每一栋建筑,讨论其中细节,尤其特别关心那个种植塔,毕竟有着几千年的农耕文明。   但无论如何,看到海报后,同胞们是不必再担忧《镜花水月》的特技不够强了。   至于国外的观众,他们也看了报纸刊登的妙感山原来的景色,除了讨论海报本身透露出来的讯息,还要议论一下片名。   镜花水月,华夏成语,翻译出去难免少了点原味,各国版本不一,因为纪霜雨经常使用华夏式的暗喻,也导致很多忠实影迷开始学习华夏文化与语言。这次连片名都是华夏成语,他们自然有得讨论。   如此热烈情形,实在是从前影片上映未有过的全民期待之景,连海报都能研究出花儿。要知道,这还是个并不太重视海报,导致日后人们连原图都看不到,只能想象的时代。   到了开票的前一天晚上,更有人带着铺盖去票房外睡觉排队了。   无论放在哪个年代,粉丝就是有这么热情!这时候的名角演戏,那便是下雨下雪也有坚持排队买票的呢。为了最早看到《镜花水月》,他们乐意睡大街。   因为昆仑书局还举办了买书摸电影票的活动,所以排队的不止是电影院,书店竟也排起了队……正常渠道买不到票,大家就想来撞撞运气。   ……   华夏时间五月十五当日,因时区不同,大家观看时间无法完全相同,但好在通讯不如后世发达,不必担心提前被剧透。   京城、巴黎、纽约、柏林……   无数影迷涌入各个城市的影院。   阿纳托尔导演在没有拍摄工作的时候都住在乡下老家,他也打算进城去看电影。   他这里有三张票,是他签约的电影公司送的,大龄未婚的光棍阿纳托尔决定带着自己父亲和母亲去观看这部自己那位未见面的良师益友的最新作。   “我要去邻居家炫耀一下,他们说买不到首映的票。华夏影片啊,我很喜欢,虽然好像只看了两部……你看看,这是我买的华夏画,在市场买的,他们说刚刚下船。”阿纳托尔的父亲拿着难得的电影票,啰嗦地念叨了一大通话。   阿纳托尔无心理会,满脑子想得都是影片,因为这些日子都在思考纪霜雨所说的色彩叙事。   “你在想什么?”母亲推了推阿纳托尔,“还在想你们那什么彩色好,还是黑白好,有声好,还是无声好?”   电影界吵的架,连她也略有耳闻了。   阿纳托尔不知道怎么解释,有声片已经宣告胜利了……黑白与彩色倒是在大战,但是……唉,他胡乱点了点头。   母亲:“你们这些人真是复杂,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不就好了,纪霜雨拍彩色电影,你拍黑白电影,纪霜雨拍有声电影,你拍无声电影……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阿纳托尔:“…………”   阿纳托尔:“……我才不要拍无声片了啊!!”   感觉到一阵窒息,阿纳托尔总觉得母亲的话很不详。   电影已经要开场,阿纳托尔挽着母亲走入影院,落座,听到耳边其他观众期待的探讨声。   在影院灯光暗下来之后,这些声音就悉数消失了,大家屏息等待放映。   银幕亮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昆仑山图标闪过。   第一个画面,青山含翠,鸟飞绕林。   镜头掠过了幽美山林中的花丛、动物,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淳朴,是情理之中的美感——纪霜雨啊纪霜雨,你真是华夏旅游宣传大使吧。   海外观众们看着,如是想。   而且,因为这次是彩色影片,在色彩上也更具有感官刺激,朦朦青山,云青水碧,层次分明,深紫色的花束沾着露水,色彩美得让人心醉,仿佛来到了瓷器、古画中的华夏。   有一些敏锐的观众发觉了,这部影片的颜色,似乎……没有那么鲜艳?   从彩色电影出现以来,电影制作人们多数使它更鲜艳一点,好让观众惊叫,而非想着还原或和谐。   但现在,观众们只觉得影片色彩让人感觉无比的舒服,高级,浪漫,毫无不和谐、刺眼的地方,却又印象深刻。只有对比,才会发现从前为了鲜艳的颜色而喝彩是多么的肤浅。   周围的观众恨不得投入这个真实又梦幻的世界,足以证明此片处处符合了色彩的法则啊。阿纳托尔想。   他最近也在研究色彩,他看到的,比普通观众更多,思考的角度也更不一样。   这些颜色和从前的彩色影片比,不止是搭配上的差别,而且给人一种……十分华夏的感觉。难道,是因为知道这是纪霜雨拍摄的,所以先入为主的多想了?   ——事实上,不是阿纳托尔多想,确实是纪霜雨特意做的设计!   不同的颜色,带给人不同的情绪,比如红色让人兴奋,橙黄如阳光温暖,橙红又如火焰……   颜色更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华夏尚青,青乃五色之首,五色配五行,青色也属东方,在《镜花水月》里,使用了众多绿色色调。   再者,人的眼睛,能够看到千百万种颜色,即便一样的颜色,因为纯度、明度、乃至所看时的光线,都会造成差别。   当它被收录在电影中,还会受到拍摄时的光源、环境,镜头、底片、冲洗等等步骤的影响,差一点,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纪霜雨在拍摄中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带着学生们试验了无数次,参考古代文物、画作取色,才完成了现在的色彩总谱。   所以,他们看到的颜色,是红色,是紫色,是黄色……   更准确的说,是妃色,是丁香,是鹅黄。   一个色调中,有夜雨染成天水“碧”,草色入帘“青”,也有吹遍江南岸之“绿”!   这才是为什么,阿纳托尔与众多观众看到它,会下意识联想到华夏。   在纪霜雨的时代,有的导演模仿古典油画的色调,而他要取材华夏千年古色,体现想象中绮丽的未来世界。   ……   很快,镜头抬了起来,古朴的庙宇大门出现在了大家眼中,如果不是清楚知道这是一部科幻片,观众要几乎这是又一部华夏武侠片了。   事实上也的确有耐不住性子,又没看海报的人,在小声嘀咕了:“怎么是古代的样子……”   ——这段时间的华夏热,导致谁还不了解些华夏相关啊,朝代都能分个大概了。   话音还没落,镜头一切,整个庙宇群尽收眼底,连同背后高入云中的极具未来感的建筑群,朝阳一轮,照得飞船反射光芒。   庙中的钟声响了六下,前坪上方的全息投影装置闪烁一下,伴着嗡鸣般的宗教礼赞,半透明的淡蓝色巨大佛像出现了庙宇上空,仿佛在俯瞰整座大山。如此设置,使观众联想到片名的《镜花水月》。   下一秒,云雾之间,竟游出了一条巨大的机械鲸鱼。它的身形大如庙宇,彷如传说中的鲲,鳍间闪烁过刺啦啦的电光,失控地俯冲向地面——   一上来就是这么宏大刺激的画面,观众心跳都不由自主加速了,眼睛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画面。这个未来的世界如此神奇,不止是色调取自古代,人类能做到的,也宛如上古传奇中的仙人吗?   镜头从鲸眼中切入,昭示这钢铁巨兽是人类在操控。   坐在其中的华夏少年一脸菜色,身上衣裳款式剪裁简单,方便行动,和现在大不相同。领口、刺绣等细节都保留着华夏式,倒也别具美感,身份牌提示了他的名字:小深。   他捶着操控面板,焦急地挽救,屏幕上,声音波形闪动,人工智能助手读出了自己的计算,证明撞击已无可挽回,“……建议紧急避险,主人。”   这声音清朗淡然,带着微微的电流声。观众无形中也能想到,虽然和目前科幻片中的机器人不一样,但这个,估计也不是人类。   “避什么险,逃生舱都没了!”少年眼看着机械雾鲸从那半透明的佛像中直接穿了过去,无可避免地撞向庙宇,只能闭着眼嗷嗷叫,“商积羽,抱住我抱住我抱住快点!!”   画面快切,音乐烘托着气氛,形势紧急得观众忍不住揪心,不会受伤吧?   机械雾鲸也砸踏了半边庙宇,发出轰然巨响,近景拍摄到砖石飞溅,这一下宛如砸在了观众心间。   与此同时,名为商积羽的AI系统控制机械座椅变形,在小深坠地的前一秒,包裹住了主人,宛如铠甲。冲击之下,分毫不伤。   “接到您了。”   阿纳托尔能够分析出来,这一部分应该是通过剪辑和特技拍摄,看起来像是砸了真正的庙宇,其实基本是比例、质感真实的模型。   可是,没关系!   他和所有观众一样,看得十分兴奋。   剪辑、配音、模型、音效等工作的细致,画面也许不至以假乱真,但已极具冲击力。   人的视觉被刻意引导集中在想要他们看到的重点,此时此刻,不会有人去想,这是个模型啊,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呢?   他们只知道,鱼,好大的鱼……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纪霜雨拍彩色电影,你拍黑白电影,纪霜雨拍有声电影,你拍无声电影,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阿纳托尔:???只有他光明啊! 第六十一章   随着影片继续, 大家便看到了更多世界设定。进入室内场景后,镜头照过了许多道具,类似扫地机器人的各种智能设备, 还有平板电脑等,细节丰富。   看起来又实用又高级的样子, 让人觉得, 要是真能制造出这些东西,用在生活里, 该多好啊!   ——纪霜雨出于各方面的考虑, 比如现在人的接受程度, 技术成本,包括他最想表达的主题,他并没有涉及到太多特别夸张, 连理论苗头都没出现的未来科技。   因此,虽然设定在数百年后,他也挪用了一些自己来的时间线, 也就是百年后常用科技。这对观众来说够“科幻”,又不会太难理解。   银幕上, 镜头先是对着小深, 画外音是一位教师在说话,当镜头一切, 首次对上教师的脸,赫然有一张蓝色的面孔, 带着鳞片。   那一瞬间, 影院内简直轰动了!   这是什么!人鱼?妖怪吗?!   通过角色对话透露出的讯息,大家也知道,这个时期的人类, 已经完成了和其他星球的沟通。和小深对话的教师,就是来自其他星球的——这就是纪霜雨客串的外星人。   这里还略略带过了他们怎么会进化成这样,教师在这里还要自己制造舒适的湿度。   但当下,大家还是震撼于化妆的神奇,想知道这是如何扮演,倍感新鲜,甚至对这个龙套角色也产生了巨大兴趣:他们星球上又是怎样的呢?   连阿纳托尔也瞪大眼睛了,模型之类的他都能想得到,这个特效化妆,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纪霜雨是如何做到的。   故事继续,主人公小深是华夏羽陵学院的学生——羽陵学院正是取景自华夏戏剧学院,在古老的王府中,嵌入了众多现代设施。   小深制造的机械雾鲸把寺庙给损毁了,只能接受学校和寺庙协商后的惩罚,带着他的雾鲸去太空中关禁闭。   银幕色彩变得极为明亮、饱和……   小深已来到太空之中。   机械雾鲸也被属于学校的空间站锁定了,不得离开现有坐标。   窗外便是巨大的蓝绿色星球,还能从中分辨出海洋、高山、沙漠等地形,它悬浮在广阔的宇宙中,千千万万年。   这颗星球映在观众眼中,银幕的光亮照出了大家有点呆滞的面孔。   地面上的设计就已经给大家数次惊奇了,眼前对太空的描绘,那巨大的星球与宇宙星空,简直令人失语。   即便知道这些应该是使用了什么拍摄技术、模型,可它制作得那么美,色调那样迷幻。   不是过往科幻影片中有些浮夸的太空拍摄,它看起来真切,有实感细节,甚至让人恍惚觉得,在太空中看地球,应该就是这样吧……   “只有你了,商积羽。”小深看着地球,说道。   “我会一直陪着您。”商积羽平静地道。   不过,事实证明,不止他们俩,还有一位好朋友躲在了雾鲸上,来偷偷陪小深。   这位朋友来自罗克星的,叫道弥,长着类似鸟一般的外表,两颗眼睛时而一个往左上看一个往右下看,眼神相当睿智。   ……   太空场景这一段情节拢共只有短短五分钟,但对太空的描绘,深深影响了未来数十年的科幻影片,许多表现手法甚至一直使用下去,只是在技术上升级了而已。   现有的理论已经足以推测一些太空中的情况,所以海外科幻片也有利用反重力装置去其他星球的情节,但绝没有《镜花水月》模拟得如此完备、符合,镜头更是美得令人心颤。   其中掺杂的“幻想”部分,模拟的飞船、太空站、卫星、陨石等模型,关于重力、太空视觉、外星人、人工智能等等存在的表现,未来也一直被沿用。   包括窗外地球悬浮、流星进入大气层等好几个经典镜头,也在之后数十年的影视作品中,不断被致敬。   毕竟这不止是电影美学上的经典。   ——在几十年后,人类真的去到外太空,他们惊奇地发现,太空中所见的色调、光线,竟与影片中几乎如出一辙!   不过在目前,大家只是觉得,啊,幻想得好真实浩大,画面真震撼。   接下来。   小深利用自己制造的“镜花水月”全息模拟系统,让学校以为自己还在原地,其实带着道弥溜了。   观众亦想着,片名的镜花水月,原来指的就是这个全息投影技术?可是,这部影片里,明明还有比这个系统更令人惊叹的未来技术呀。疑惑一闪而过。   机械雾鲸游动在星辰之中,用原始的特效,带着观众游览了一遭银河系。   而后,他们遭遇了时空虫洞。时空虫洞这一理论现在倒是已经提出来,虽然还不够完整,但已经足以为拍摄提供幻想依据了。   雾鲸意外通过时空虫洞,降落之后,主角才发觉这不但是平行宇宙,而且似乎时间流速不一样,处于几百年前的时间线。   因此,也可以说,他们穿越了!来到了观众们所处的时代!   穿越题材的吸引力可想而知,观众都兴奋起来了,属于现在银幕上未见过的。   未来的人跑到几百年前,能做些什么事啊,不会被当成神仙吗?毕竟,在开头,大家就觉得他们真像极了传说里的神仙。   阿纳托尔看得更是激动了,握紧了扶手,只觉得自己的灵感也被触动了!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时空!   世界各地的观看者中,文学、戏剧等领域的创作者们,看到这里之后,如阿纳托尔一般瞬间被激发出各种灵感的,不在少数。这也导致未来几年,各种科幻、穿越题材的艺术作品井喷,一个母题,大家有不同的创作方向,其中也很是出了一些佳作乃至经典。   ……   因为穿越虫洞,雾鲸能量不足,有所损坏。降落后,商积羽最后为他们提供了扫描来的地图后,也进入了休眠。   小深和道弥暂时用镜花水月隐藏起了雾鲸,因为食物损坏了,他们只好出去觅食。两人在这个古早的年代因为格格不入,四处撞壁,还惹出笑话。   尤其是道弥,毕竟是外星人,还得掩藏好自己,一不小心被醉汉看到,还得翻着白眼大喊:“鸟人啊!”,直接吓晕,把道弥给气死了。   好在两人毕竟是未来人,也拥有,或者能够自制很多未来科技,平板电脑、激光等应用令观众看得直呼神奇。   两人为了回去,得把雾鲸给修好,才能利用上面的设备找到回去的坐标。   这个时代,华夏的最高科研单位就是中央研究所,他们试图去这里偷些材料。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结识了研究所一个研究员的孩子,陈妙想。   正在中央研究院附属学校上学的陈妙想,虽然有天赋,却因为家庭矛盾,痛恨物理课,而且由于此时刚刚开始招收女学生,她成为班上唯一的女生,老师、同学都认为她迟早会退学嫁人。   陈妙想制作的小发明捕获了来自几百年后的平行宇宙来客,道弥一开始还想装妖怪,糊弄这个“无知少女”。陈妙想呢,一开始也以为他们俩是文盲,因为他们对现代科技好像特别陌生。   结果是陈妙想逐渐发现不对,小深不但不文盲,还特别有文化!   而她也并不如他们想的那么无知,甚至捕捉到了他们对话中虫洞、量子纠缠之类的关键词,翻找论文后,依稀推断出他们不是什么妖怪,顶多就是个外星人。   此时,小深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镜花水月”系统中的全息投影设备,又巧舌如簧,骗到了陈妙想,这才挣脱禁锢装置。   因为陈妙想就住在学校里,双方进行了数次“交锋”。最后倒是因为小深启用不多的能量,帮了被同学欺负的陈妙想,化敌为友。   大家结成联盟,陈妙想还给特别会使用投影的小深起了个幻影师的代号,管道弥叫八哥精。   此后,陈妙想先替他们弄到足够的能量,把商积羽“复活”了,又准备替小深他们寻找回去的材料。   作为回报,小深也帮陈妙想找回对学业的热情——小深自己是这么说的。   道弥则表示:你自己做个复印机出来,帮陈妙想复印要抄写的作业,也叫帮人学习?!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还是用未来科技给陈妙想展示了很多神奇的事物。   小深一直心心念念要回去,可在去羽陵学院旧址参观的时候——现在的学校还是一片景区,他竟然在这个宇宙见到了自己去世的历史系同学白沧年。   白沧年在这个时空生活竟生活在数百年前,这也是平行宇宙的细微差别,但他的长相、性格都和从前一样。   因为友人英年早逝,而且两家是世交,他们也曾共同完成作业,小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看到白沧年“复活”,小深喜出望外。   小深沉迷在失而复得的友情中,陈妙想催促都被他拖了下去,道弥的提醒似乎也无法让小深彻底清醒。   商积羽提醒他,主人,不要沉迷在虚幻中了。主人,我很担心。主人……   小深却问他,你的关心、嫉妒是出自你的程序、数据分析,不也是虚幻的。   商积羽沉默了。   人工智能系统似乎也开始“思考”起了自己的存在。   一直以来,善用幻影的小深,却沉迷在了平行宇宙的镜花水月之中。   他甚至想,这里也是华夏,有什么不好?反正……原来的世界,他也没有父母了。商积羽在他身边,道弥在他身边,白沧年也存活在这里。   此时,观众们才明白,这才是片名真正所指,一时都沉思了起来。   不同宇宙的你,也是你自己吗?商积羽,那么像人类,但他到底会不会有自己的意识?无数问题萦绕在大家脑海中,也成了观影后仍然被热议多年的话题。   不同宇宙中的人,说是同一个,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他们没有共同的经历。   小深渐渐也发现了,白沧年终究不是原来那个白沧年,但他仍有些挣扎。   而白沧年也察觉到了小深他们的身份,想要掠夺雾鲸上的超前科技,也真的偷到了一把激光枪。   故事进入高潮部分,小深经历危机,幸好他动手能力强,又能打,在陈妙想的协助下,修好雾鲸,还在激光枪对战中,把白沧年给狂锤了一顿。   最后这大战把观众看得又是热血沸腾,这未来世界的武器威力也太大了吧!   结局,小深去与陈妙想道别,留给了她一柄激光枪作为礼物,被商积羽操控的飞行器带回天空中隐形的机械雾鲸。   最早曾经被道弥吓到的醉汉意外看到这一幕,“白,白日飞升——”   又吓晕了。   ……   影片放映结束后,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这次可不止是沉浸在方才的幻想世界中了,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此次可能会有彩蛋,还有小道消息说有各国特别供应彩蛋。   偶然有路人观众不明白地站起来,还会被拉住:“别走!还有特别惊喜的!”   果然,在制作人员名单后,银幕再次出现了画面。   第一个彩蛋,是本片第一个出现的外星人,已经有人在心底暗暗喊他鱼头星人了。这似乎是鱼头星人的拍摄花絮,只见他慢慢卸妆,露出了本来面目……   “纪霜雨!!”   认出了导演的观众们都沸腾了,天啊,居然是纪霜雨扮演的,他们都没有认出来!!   尖叫声、口哨声四起,好多人都想着不行,回头和朋友再来看,我一定要在鱼头星人出现时让他猜猜这是谁。   不过也有人想,这就是彩蛋了吗?不是说有不同版本?   嗯,这是因为还有第二个彩蛋。   机械雾鲸游回了原本的宇宙,但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被学校的飞船锁定了——一想也是,他们都“失踪”三个月啦。   不管怎么说,先回地面。   这个初次着陆地点,就根据放映地区不同,呈现了不同的画面。正是纪霜雨设计的不同国家风格的模型群。   在看未来场景时很多海外国家就已经在脑补,我们国家的未来风格又是什么样了,这画面一出来,顿时一片尖叫,恨不得自己能有小深的平板电脑,把这一幕截图或者拍摄下来,然后仔细放大看每个细节!   小深先抵达了学校旁边的寺庙,结果就是被他撞完修复的大门,居然已经陈旧到有了锈迹,荒草蔓延,整个城市一个人也没有。   小深和道弥对视一眼,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靠,到底过去了多久!”   放映在这里便陡然停止,只留观众在回味。   其实很容易想到,两个宇宙的时间线都不一样,正片中小深和商积羽讨论过流速问题。显然,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止过去三个月了。   华夏观众的科学基础也许稍微薄弱一些,哪怕对开头的知识解释一知半解,只理解到了个穿越时间。但是,完全不影响他们品味这一幕:此乃到乡翻似烂柯人也。   ……   连彩蛋也放映结束后,观众们好似刚跟着主角经历了一场旅行,兴奋而满足,可能还有一点疲惫,毕竟片长长达两个小时。   所有观众都要承认,这是视觉上的饕餮盛宴,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绮丽的画面,这不像只是一部电影,它好像连接了另一个世界。   阿纳托尔在说:“我又看到了最顶尖的拍摄技巧,特效化妆,定格动画,色彩蒙太奇……我现在就想去华夏了!!他们到底是怎么制作的!”   画家说:“我发现了,他的色彩搭配不但美丽,而且在用色彩表达故事!你们发现了吗?白沧年的衣服颜色变化,他在发现了小深的秘密后,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   关注故事的观众说:“最后的彩蛋,会拍成第二部 吗?他们到底回到了哪个坐标,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吗?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意角色的观众说:“商积羽真的只是工具而已吗?为什么我觉得电影在暗示他已经产生了自己的意识?还是说程序发展到最后,真的会有智慧,那人岂不是真的变成了神……”   喜爱战斗场面的观众说:“我!想!要!激!光!枪!!”   被安利到了的观众说:“我要去华夏旅游,去找拍摄地!”   挚爱神仙爱情的观众大哭:“我不管,我觉得影片就在明示商积羽爱小深……”   “……”   不同的人侧重点不一样,这部影片中有太多让大家讨论的存在了,光是留白的地方,衍生的诸多问题,就能争辩上一天一夜。   也有太多太多让人想买的周边了……   刚放映完第一场《镜花水月》的长乐影院,看完电影后的观众现在大部分都聚在外头,要么讨论情节,要么就是观看、购买周边。   影院的工作人员在给他们演示,这次制作的周边中那只小深同款机械雾鲸,金属外壳,可以变动身体,打开按钮还可以亮灯,照出一个羽陵学院的校徽花纹。   一对年轻父母抱着小孩往外跑,显得格格不入。   小孩委屈地喊:“爸爸,爸爸你干什么,呜呜,我还想看一下周边,那个雾鲸……”   小孩看着那周边,想要得不得了哇!   “呃,没事,回去爸爸妈妈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父亲安慰道,“爸爸妈妈现在有点事,现在送你去奶奶家待着,接你的时候爸爸就带上雾鲸!”   “真的吗?好的爸爸!”小孩开心地搂着爸爸的脖子,一点也不怀疑爸爸的话。   因为他爸爸、妈妈就和电影里陈妙想姐姐父母的单位一样,是华夏的中央研究所,爸爸什么都知道,妈妈什么都会做!   刚才在看电影的时候,妈妈还小声告诉他,太空里看世界,可能真的就是那样。   “爸爸,我明天要去告诉同学,你和陈妙想姐姐的爸爸是同事!”小孩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除了雾鲸,他还想要别的玩具,“妈妈,那你能做出来电影里那样的激光,复印机,还有电脑吗……”   这对年轻的父母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涌动的灵感,都说电影是造梦,这个梦,仿佛真实地照到了许多人身上,“妈妈也希望能做出来!” 第六十二章   周斯音和纪霜雨扶着周老太爷走出影院, 老太爷回京,此次是主动要求来看纪霜雨的影片。   影院众生百态,周老太爷看罢感慨道:“鹤年此片是大有意义, 观看此片提高科学素养,孩童被启发, 自幼对科学产生兴趣, 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他也为影片中的造物惊奇, 还再三和纪霜雨确认, 这些真的是基于科学的幻想。   “千秋谈不上, 百年吧。”纪霜雨玩笑道。   周老太爷顿了顿,又道:“观人书法,如见其人。观人影戏, 也应如是。我看完这部影片,也很好奇,这其中多少, 反应了你自己的难题。”   连一些观众都觉得,小深和自己的人工智能系统之间情感不一般, 虽然这并未明说。而且, 这部影片的开头,就在妙感山……这个地方对周斯音是别有意义的。   周老太爷探究地看着纪霜雨。   纪霜雨和周斯音都心底一跳, 没想到老爷子如此敏锐。连纪霜雨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原来他下意识的选择, 会暴露出一些心理。   但出人意料的是, 在纪霜雨思考该如何温和地说时,周老太爷却只是淡淡地道:“放心,我可不是影片中那样, 见到什么超乎想象的事物,便以为是妖魔鬼怪的路人。”   纪霜雨讶然,而后失笑。   ……好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他穿越后真是深刻理解了,在这个时代,尚有老旧得宛如活在前朝的人,却也有比他来的时代,还要开放的人呀——也不缺更加荒唐的。   周老太爷伸了伸懒腰,要去买一个雾鲸。   剩下纪霜雨和周斯音对视。   纪霜雨深思道:“宝铎,你姥爷可真是……厉害,这都猜到了。”   周斯音也一脸沉思:“对啊!他刚才那句‘见到什么超乎想象的事物,便以为是妖魔鬼怪的路人’,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在内涵我??”   纪霜雨:“………………”   ……   这一夜,无数人抱着刚买回来的周边入睡,梦里仍充斥着飞船、雾鲸、激光、人工智能……   《镜花水月》会有第二部 吗?也成了大家心心念念的问题。   虽然后来纪霜雨接受访问时,表示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拍摄续集,但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镜花水月》将出第二部 ”的传闻来看,就知道广大群众抱有多大的热情了。   甚至因为影片中一本正经的制造过程,很多海外的孩子都认定了,华夏的中央研究所已经存在“复印机”这种东西,还要对爸爸妈妈说:“我想要这个!”   还在办公室苦哈哈用着复写纸的爸爸妈妈只能说:“孩子,我也想要啊!”   什么激光飞船,也就脑补着用他们打打架,但是,复印机这个东西,简直实用到让他们想流口水。   孩子们还会一本正经地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学物理……然后去华夏的中央研究所工作!”   父母:“……”   小孩觉得那里有最聪明的科学家,还有小深留下来的激光枪,能不去么?   艺术作品令他们对华夏心生向往,即便被告诉那都是虚构的,也忍不住立下愿望。至少,至少也要去华夏旅游,和“羽陵学院”的原型拍摄地华夏戏剧学院大门合个影吧?   华夏观众就更不必说了,他们为了这个幻想中的华夏未来而激动。   但他们激动,不仅仅被激励,也许华夏日后真能有这样的技术,梦想成真,更是在它充满华夏色彩的细节中,找到了文化归属、认同感。   曾经的华夏艺术,处在被以西洋标准批判的困惑中,大家争吵着我们的艺术到底该是怎样。   但从那一部《灵官庙》开始,到如今的《镜花水月》,纪霜雨在用实际向大家证明,你可以对自己的文化无比自信,因为它包含着足以征服世界的内涵。   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吧,没有错。   上映的第一天,《镜花水月》便收获了千万级别观影人次,创下世界纪录。   即使制片公司、影院以为自己有了充足的准备,周边的热卖还是超出预料,顷刻售空,工厂加急制作。   在商业方面获得巨大成功,艺术方面也不遑多让。   电影界的同仁毫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色彩的意境如此引人入胜,纪霜雨已经建立起了电影的色彩使用体系,虽然电影中早已出现色彩,但是,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 彩色电影!】   【《镜花水月》采用的技术必然成为电影史上无法绕过的一笔,将物理特效运用到了极致,开创性的手法为我们日后的拍摄带来无数可能。导演们,从现在可以开始构建你们的模型了!】   【气势磅礴、精致真实的未来城市,有别从前朦胧的未来幻想,把一个十足真切的未来铺陈在我们面前,这不是未来梦,而是基于理论基础,或许,我们真的能梦想这样的未来。】   【我有一个主意,导演们如果没有纪霜雨那样搭配色彩的能力,或许可以去聘请画家做顾问。我已经开始学习欣赏油画了,听说纪霜雨是从他们的古画里找到的色彩……】   【我认为纪霜雨已经在彩蛋中,给自己的追随者们布下了一个有趣的题目。流落在宇宙中的最后一个人类?他的故事会是如何?说实话我脑海里瞬间已经出现了三四个后续,科幻电影,太有趣了。】   【在我们讨论未来的科学时,《镜花水月》绕了一个弯,链接上了华夏的神话传说,让它焕发出别样的神采,也引发了我们的深思。】   【真实与虚幻,科技与伦理,我们未来真的会面对这样的问题吗?】   除了正儿八经的艺术探讨之外,还有大量基于影片的衍生讨论,媒体们也刊登得不亦乐乎,还有因为热度持续,长期办专刊,索性发展成专门杂志。   甚至要发展成一门学问了,产生了各种古里古怪的问题。   【在某一个平行宇宙中,商积羽有没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供应整个巴黎的蔬菜需要几座种植塔?】   【如果未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商积羽那样,属于自己的智能系统,会是什么场景?他们之间会吵架吗?会因为主人不同,而衍生出不同的性格吗?】   【商积羽会做梦吗?会梦到电子白米饭吗?】   【影片暗喻之我见,我认为商积羽获得了真正的生命,人类已经成了神!而且虽然影片描述相当隐晦,但我认为在这个神与他的造物之间,还产生了情感。或者说,可能是这种情感促使智能系统从程序变成了人,符合我查到的华夏文化中,万物有灵的概念!】   有的问题虽然古里古怪,但是人气高哇,大家都觉得有意思,于是还有人提笔写起了衍生故事,算是电影同人的起始。   后来这些同人甚至在纪霜雨的授权下,由昆仑书局集结出版了,流传在世界各地,一些著名的二次设定也曾影响不少科幻作品,甚至当中的一些,也在取得授权后拍成了衍生影视作品。   在未来,很多人在考据古早电影时,甚至要为其同人脑洞及尺度而大跌眼镜……   .   以往的科幻作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纯有幻想,而无真实科学依据的影片。这种在当时其实是被开除科幻籍的,有的直接被称作理想滑稽片。   还有一种,则是有一定现实科学理论依据,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畅想的。但是制作人毕竟不是专家,而且死抠真实,作品也就没有更大幻想空间了嘛。   这类影片大众看,是不明觉厉的,但真要去采访相关行业科学家,他们通常会说,我们拿这个当笑话下饭——虽然科幻电影都会受到现实理论、技术的影响,但毕竟还是一种幻想故事。   《镜花水月》也是如此,它的许多幻想都能在现实的科学界找到苗头,因为它描绘的技术很诱人,让人更加关心它们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很多记者为此去采访科学界的专家——不管得到的答案是赞成,还是反对,甚至是和以往一些科幻电影一般,收到的嘲笑,可想都能为他们的报刊赢得销量嘛。   齐浩然也在看完电影后出发去华夏中央研究所采访了,作为霜迷,他已经有了一个系列专题,选题安排得满满当当。   出发之前,他们编辑部内部还在讨论,这些技术到底有没有可能实现。   因为知道周斯音和纪霜雨要好,也知道齐浩然是粉丝,还叮嘱齐浩然,要是专家嘲笑了,千万不要和人吵架,大不了回来不登就是了。   齐浩然无语,他才没那么没素质呢,而且他想得很明白,也打算在稿子里提醒大家了。那是基于一定科学知识的幻想作品,不管幻想得对不对,也不必拿现实去要求哇。   今天呢,也不是只采访专家,还要采访一下学生。这中央研究所的附属学校,不是在电影里出过镜嘛,有的学生还客串过龙套。   齐浩然到的时候,因为不太熟悉路,跑到了生物系,听到了这些学生正在讨论“鱼头星”,他顺便就采访了一下。   如今人人都谈论《镜花水月》,相关专业的学生讨论起来,就要专业一些了,比他们编辑部讨论得有道理多了。   此时,有同学气喘吁吁跑进来,通风报信:“物理系的同学在说《镜花水月》,快,我们也去听听!”   “真的吗?他们说到哪儿了,到底激光枪能不能做出来!”   “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智能系统呜呜……”   齐浩然一听这话题,赶紧跟着学生们走。   大家从四面八方赶到了物理系的地盘,人聚得越来越多,那些讨论的学生也就更大声,仿佛要争取自己的支持者。   “影片中说平行宇宙是量子力学的范畴,量子测量能使世界分裂出无数个……我在看电影的时候,就看傻了!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可惜现在根本还没有实验证据。”   “但逻辑是通顺的!宇宙本来就不像经典理论描述中的样子!”   ……   “那激光呢?激光?”   “呃,这个,根据描述,这个和微波领域的东西有点像……”   “要说起来,光子受激吸收和受激发射,的确是被证明了的啊!”   “可行吗,那得用什么物质哦?还有片中提到的,激光在医学、农业、通信之类领域的应用,天啊,想想我都觉得……科幻!如果真的能做成该多好!”   ……   “害,还是讨论一下复印机和扫地机器人吧,我怎么觉得这个最有可能完成。复印机,小深制作的时候,说要找光敏感材料,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没错没错,你们说,如果复印机真的发明出来,而且就是在影片中所说的,咱们华夏中央研究所,岂不是很妙?”   “我还是在想激光的事……”   大家从平行宇宙、种植塔、人工智能、扫地机器人讨论到激光,各种影片中形容的技术、机械。   其他系的学生听着他们高谈阔论,都有点云里雾里。   齐浩然一个文科生,更是懵了。   一位学生举手:“同学们,所以,平行宇宙到底可能存在吗?”   方才争辩的同学们都沉默了,谁也没法咬定,有种拿对方也无可奈何的感觉。这个还只有冒头的理论基础,在辩驳之中,无论是证明它还是反驳它,都需要大量的知识。   这个时候,突然有学生想起来:“啊,这都快十点了,怎么教授还没来?”   其他人也恍然,对哦,这么晚了,该上课了啊。他们在这里讨论得兴起,都忘了时间,可教授不是早就应该来了吗,这都过去不止一节课的时间了。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陈教授是独身住在京城,咱们得去探望一下。”   有人提出来,大家立刻响应,刚好,他们也想就方才的激烈讨论,去问一下教授的想法。学生们涌向了教授的办公室,到了地方才发现,办公室内居然空无一人。   不止他们教授,也没有任何一位老师。   学生们面面相觑。   齐浩然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会不会,在实验室呢……”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今天没有实验课啊。”   实验室就在楼上,大家抱着试试的心情一去,发现几乎所有教授都在这儿,而且全都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分作好几组,似乎都不记得今天还有课了。   最热闹的一组,教授们正高呼着:“换一种材料!老李,你配一下调色剂啊,咱们一定要把复印机给做出来,不然就太丢中央研究所的脸了!”   “没错,做不出第一台复印机还算中研人吗!人影戏里都帮咱们夸下海口,思路也给出来了!”   “不错,先全力攻克这个,比较好实现。”   “老赵销假,从乡下回来了,他还一脸懵呢,我让他先去把《镜花水月》看一遍!谁有票??”   学生们:“…………”   在他们争辩可能性、各种理论的时候,不止复印机,连开始研究激光器的教授们都组成好团队了,有的在头脑风暴,有的已经开始动手,这就是差距么……   连齐浩然这个铁杆粉丝都呆滞了,所以我的报道夸夸思路,还是太保守了?? 第六十三章   很多和齐浩然一样的纪霜雨粉丝本来还抱着一点担忧, 怕媒体四处点火,害偶像的电影被嘲笑。谁能想到……才上映多久,他们就发现自己可以放心吹, 绝对不为过。   以往多是科学家笑着指点电影中的错漏,但这一次, 世界发现, 即便也存在争论,可是, 《镜花水月》中没有逻辑错误, 甚至对某些科学理论, 有着独特的解释方向!   这一点,甚至让许多学者被激发了灵感,投入到工作中。   即便暂时还不知道成果如何, 却足以让人感慨,这是一部浪漫中带着严谨的杰作了。   媒体报道得不亦乐乎,民众也看得目瞪口呆, 还可以这样?   惊讶之后,好像又有点骄傲, 以前老批我们看的电影没逻辑, 现在好了,来啊, 大家一起看啊。   一时间全民都关注起了科学,关心他们的进展……乃至比拼。   【《镜花水月》中的理论启示科学家, 多家实验室宣布投资研究激光!】   【物理学家接受采访宣称, 最近学界流行看电影!】   【大学教授们上班时间包场看《镜花水月》,学校称已为其报销】   【各大实验室比拼制作“电影周边”?试看谁能最早制作出复印机!】   【华夏中央研究所宣誓集中精力攻克复印机】   【从《镜花水月》数起,那些被文艺作品影响的发明。】   作为众多电影道具中最好攻克的复印机, 在中央研究所废寝忘食的研究之下,很快就有了重大进展。   几乎可以确认,电影中的“预言”会成真,世界上第一台复印机,果真会从华夏中央研究所诞生。   毕竟,它使用的技术其实在这时候也不算难,纪霜雨又把大概思路给点明了。华夏人从来不怕努力,在“预言”激励下,加把劲就给弄清楚了。   这个消息更令国民振奋了,也愈发延长了《镜花水月》上映期。全世界的媒体都戏称,到时候,大家又有一样周边可以购买了。   ——当华夏成立第一个复印机品牌后,也确实在取得纪霜雨的授权后,将其定名为“小深牌”,它远销各国,无需解释,人们也知道这两个汉字的含义。   复印机,只是《镜花水月》所创造神奇记录的一个开始。   科幻电影一定程度上会反应当时的科技水平,与人民的科学素养,但反过来,科技,也可以被文艺作品影响!   多年以后平板电脑、扫地机器人等创造真的现世时,几乎无一例外,采纳了《镜花水月》中的造型。   不但因为这样的造型深入人心,更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些设计还真挺符合使用需求,可见当初电影道具制作之精心。   更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是,若干年后,人们在第不知道多少遍重映《镜花水月》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彩蛋:   成功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台激光器的团队,正是出自华夏中央研究所,原来,其中一位学者,在读书时参演了《镜花水月》,本色扮演其中的学生龙套,甚至有躲避激光枪的镜头!   大众直呼有趣,科学家竟曾在这部科幻作品里,与未来自己发明的造物第一次交集。   这位学者被采访的时候,也津津乐道,聊起了当初在学校里,自己还傻乎乎地和同学争论,平行宇宙的可能性,而且特别着急我们能不能最早研发出来复印机。   他回忆起来,笑着道:“那时候我真的也憋着一口气,我想,纪霜雨导演都能用他的想象力启发世界,在他的电影里,为我们研究所‘夸下海口’,后来,纪导演听说我们的情况,还捐了钱给研究所。那我们怎么好意思不努力?我们在研究陷入僵局时,就喜欢重新去看《镜花水月》……”   这条新闻被全世界人民津津乐道,成为电影人们都忍不住骄傲的事情,还熬制成了一碗又一碗的鸡汤。   这碗鸡汤货真价实,没有人能否认,《镜花水月》对许多科学研究造成的正面影响。   它的导演纪霜雨还把高昂的票房收入捐出了一部分给中央研究所,所以说,这部电影直接或者间接影响了许多技术的诞生,也影响了许多人的择业方向。   除了经典的小深复印机,未来很多相关发明,都有直接用电影中的原名命名,或间接向纪霜雨及其作品致敬的。   比如世界上第一个人工智能,也被命名为“羽”。   虽然纪霜雨不是科学界人士,但他成为了未来被许多学者提起、表示敬意的人物。   ……   《镜花水月》创造了一个长达十年的上映记录,直到再次被纪霜雨自己的作品打破。   在未来几十年里,它重映了无数次,也是纪霜雨的作品中,被翻拍次数最多的,衍生、激发出的题材作品数不胜数,影响了不止一代人。   它被人们认为是每过五年重看,仍然有新惊喜的电影。   你会发现从前不能理解的细节,现在似乎能理解了。   小的时候看,也许认为激光就是剑仙们的法术,长大以后,可能你已经在从事激光相关产业的工作。   包括影片中的服装,也一如既往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当初金雀一身墨荷宝褶便成京城当季爆款,而今《镜花水月》中的改良式未来服装亦如是。   各国的时尚杂志几乎都紧接着策划了相关专题,其中的元素被许多服装设计师采纳,科技感,金属色,成了今年的最大流行。   以往的流行元素,通常从欧洲开始风行起,各国纷纷跟上。   此次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却是沪上的时尚产业抢占了先机,既邀请到了演员们登上杂志封面,也最早有品牌和昆仑书局设计出了周边商品,销往各国。   而且因为纪霜雨家有葫芦娃,一直也很重视儿童类周边,毫无疑问,正在上学的纪雷宗和纪霏霏仍是最早穿上周边服装的。   影片中的羽陵学院就取景于华戏,又设计了校服,即有现代感,又不失传统元素。华戏的学生们联合申请,要求直接把戏服换个logo,当校服得了。   纪霜雨同意之后,也直接导致跑到华戏去合影的游客更多了……不但要合影,还得拉一下过路的穿着校服的人一起合影。   当然,并非每个穿着华戏校服的人,都是华戏学生,也有可能是单纯的《镜花水月》影迷……   他们多年热情不减,写同人,用周边,乃至践行科学。   来日,复印机问世之后,各地影迷还联合起来,捐了一座《镜花水月》主题的雕塑作品,底座上写了一行字“怀千古,梦未来,爱当下”,从此矗立在华戏校园中,百年不变。   .   华夏电影节已召开在即,因《镜花水月》在世界范围的热映,人们对将在遥远东方举办的这场活动的关注也就更高了。   它的奖杯形状、竞赛单元名等等细节,都已经被讨论无数遍。   昆仑书局影戏部还在纪霜雨的建议下成立了项目组,要拍摄一部以第一届华夏电影节为对象的纪录片。   担任纪录片的,是影戏部聘请的导演黎牧。   说起黎牧此人,他也出身世家大族,一直热爱艺术创作,海外留学时,曾经在欧西的电影学校就读,回国后本是打算把最新技术应用在影戏里,带给祖国人民。   结果刚回来,刚被聘请,就发现,祖国人民已经拥有超越海外的最新技术了……!   不过后来他也被单位安排去华戏进修过,因此,现在黎牧也喊纪霜雨一声纪校长。   “校长,这个就是咱们最高奖女娲杯的奖杯了吗?”   华夏电影节的奖杯被命名为女娲杯,取其创世造人之意。   如果相信每部电影都在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幕后工作人员们,无疑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女娲。   这奖杯也是纪霜雨设计的,蒋四海制作出原型,一尊金灿灿的女神形象。   “是的,为了防止特殊情况,我们还多做了一些。”纪霜雨给黎牧介绍,示意摄影师可以拍奖杯特写了。   摄影师刚拍了两秒,发现纪霜雨在盯着自己,立刻背上一寒!   他迅速思考起来,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甚至是做错了,赶紧调整了一下角度。   这回再次偷看纪霜雨,校长已经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摄影师:好险!!   他也是在华戏听过课的,在纪霜雨面前扛摄影机,压力好大啊!就像现在,纪校长一个眼神,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战战兢兢,生怕画面不够好。   纪霜雨又给黎牧说了一下到时候的公证、计票等流程,以及有些影片可是会在此次电影节进行首映。   这不是他强制要求的,但有相当一部分电影人看重这次活动的关注度高,决定在这里首映。而且海外参与影片由于交通关系,至少在华夏是没有首映过的。   对于华夏观众来说,这也是一场盛宴了。   这时候,周斯音也来了,手边还牵着一溜四个葫芦娃,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摄影机也拍了一下周斯音,这个片段后来也放进了纪录片里,毕竟大家都知道周斯音是头号赞助人嘛。   再过几年看,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周斯音居然牵着纪霜雨的弟弟妹妹这个细节真正代表什么……   黎牧问道:“纪校长,我还有个问题,可能是题外话了,但大家都很关心,您说暂时不会考虑拍摄《镜花水月》的续集,那么下部作品会是什么呢?”   纪霜雨思考了一下,说道:“从《古都镇物奇谈》我考虑了市场,考虑了单位,《镜花水月》我为了自己而创作……”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黎牧提出疑问:“为了自己?大家都说您是为了提高国民的科学素养,还有华夏的影戏特效技术。”   确实也是初衷之一,不过……   纪霜雨只和周斯音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绕着弯子道:“这当然也是目的,希望尽我所能,给大家带来点什么。每部影片都包含导演当下想说的什么,我之后的作品,可能还是会着眼身边,为我爱的人们创作。”   黎牧用力点头。   纪校长还这么年轻,正在艺术家最高产的时期,甚至还能上升。如今已经有评论家直呼,如无意外,以后至少十年的票房,怕是都要被纪霜雨统治了!   与此同时。   世界各地,那些承诺了来参加的导演,早就从各自的国家、城市启程了。   这些导演大多乘船,先抵达沪上,再由此处前往京城——华夏电影节乃是在京城举行。   但因为沪上是华夏的影戏制作中心,所以大家还是会在沪上先待上几日,接受制片公司的款待之类,休整一下,顺便参观游览一番。   这些人里包括了阿纳托尔导演,他带着自己的新作与满腹交流欲而来。   抵达沪上之后,他就给自己安排了戏院观赏之类行程。因为金雀并未巡演至他的城市,他只见报道,对华夏戏曲早就向往很久了。   还有其他很多同行呢,从导演到摄影师、编剧、演员,他们聚在一起后一商量,要不,咱们还是去看电影呗。   本来,大家都是电影人,最关心的也就是这个。   他们在海外能看到的华夏电影还是太少了,纪霜雨把大家都整懵了,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来不了解华夏影片。   于是,这些人就上街去找电影看了,还没到电影院,先在街头看到了露天电影,饶有兴味地停留下来观看。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政府免费给放的,都是一些新闻片、教育片之类。   虽说是做教育之用吧,但政府也接受投放广告,可以冲销一些花费。所以,在免费电影之前,就要先看个几支广告。   现在的华夏银幕广告,和几年前可是大不相同的,早就摆脱了静态,或冗长无聊的广告片。   寒星钢笔的广告对华夏广告影响多大啊,而且如今好多沪影、华戏的学生在外面打工,寻找自己的冤大头,都选择给人拍广告短片。   这个东西拍的时间短啊,还挺赚,不失为练手的好机会。   他们受到纪霜雨的启发很大,也更早,再加上自己的发挥,导致华夏影院内优秀广告一度井喷。   这些广告多数在本土播放,有的会去到南洋等地,也就是说,西洋友人们基本还未见过……   到了晚上,阿纳托尔从京戏园子回来,和同行们撞见,就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都看了些什么电影?武侠吗?”   这些同行抬起手里大包小包的商品,一脸痴呆地道:“忘了,好像就是个风景片,才十分钟,主要是看了五六个广告吧,然后我们就忍不住离开去购物了……”   阿纳托尔:“???”   ……   说实话,纪霜雨以为他接到这些海外笔友们后,他们第一句话,应该是“你的特效到底怎么做的”。不对,不止他,整个华戏都这么认为,反正总得和《镜花水月》相关吧。   但是,当纪霜雨在京城车站接到了诸多来参加电影节的海外同行时,他们握住纪霜雨后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华夏的优秀导演都被你挤兑得往广告界跑了吗?”   纪霜雨:“???”   这些人七嘴八舌抱怨起来,在沪上看一圈广告,花了我好多旅费……   一个个都是海外有些名气的电影人了,满脸仿佛被给了下马威的郁闷,还琢磨华夏电影在纪霜雨的带动下,能发展得怎么样了呢,一来发现人家广告都拍得那么精彩纷呈。   纪霜雨这才回神,差点没笑出声来,对哦,这些广告对他们来说还很新鲜。   嗯,看来,应该提醒打入海外的产品也拍些广告片……   纪霜雨作为主办方的代表,还招待大家一起吃烤鸭,去长乐戏园,包了整个二楼,观看金雀主演的新戏。   阿纳托尔的手里一直拿着一台相机,走到哪里,就拍摄到哪里,还向纪霜雨说了自己决定在这期间拍摄一支短片,希望纪霜雨给他介绍演员。   纪霜雨表示那没问题,我们华戏的学生多着呢。   从前来华夏拍摄影片的外国人,多是拍摄一些奇怪的画面,如今已不同了,无论阿纳托尔,还是其他产生了灵感的导演,他们早已被纪霜雨的作品洗刷过。   所以,纪霜雨也欢迎他们用自己的镜头,从和纪霜雨不一样的角度,拍摄这个古老美丽的国家。   好容易见面,除了招待看戏曲,这些海外同行几乎是拉着纪霜雨聊了个整夜,不乏一见如故者。   天际将白的时候,已经不剩几个醒着的了,四仰八叉睡在床上、沙发上,还有懒得回房间往桌上一趴的。   马口铁壶的壶盖随着早起服务员的步伐碰撞,发出叮叮之声,隐约从门外传来,与街道上依稀的驼铃颇有相似。   摊贩的推车辘辘驶过,虽无声音,却有茉莉的香气飘过,想是卖花人也途经了。   阿纳托尔被种种声响吸引,迷迷糊糊的向着窗外一看,强撑着拍了一张照,喃喃道:“我们该睡了,城市要醒了。”   “朋友,休息吧,我也回去了。”纪霜雨轻笑,也打了个哈欠。   “晚安,不,早安……”阿纳托尔爬上床,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纪霜雨之于他们,已熟悉了许久,从他的作品与文字中,依稀能看到这个青年自信却只让人喜欢的模样。   看到纪霜雨和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周斯音已经起身,要给他关灯,手已经摁在了开关上。   阿纳托尔感慨道:“我有时候都想,你这个人,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简直横空出世,完全不讲道理,改变了我们说故事的规则……哈哈!”   下一秒灯已经被关了,朦胧的晨光中纪霜雨好像笑了起来,于是阿纳托尔也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个笑话很妙,结合了纪霜雨的电影。   但他可实在是太困了,哈欠连天:“我真得睡了……我崭新的老朋友,感谢你带给我们这么多精彩!”   纪霜雨无奈地笑了笑,都说阿纳托尔的作品很具有幻想,但就连他,也是用这话来开玩笑。   他关上门,看到周斯音正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虽未说话,纪霜雨却好像知道周斯音是在意阿纳托尔的那些话。是在担忧我听到这句话,心情又伤感思乡了吧。   纪霜雨呼吸着清晨湿润的空气,那一丝茉莉香已经远去了,他对周斯音笑了笑,细数起来:“其实这里也带给我很多……甜水井,冰糖葫芦,还有铃铛儿。”   作者有话要说:   甜水井,冰糖葫芦,铃铛儿。喝的,吃的,用的(??咳咳,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很甜!   PS:还有两章了~本文的参考资料,感谢各位作者!民国文不让写真实历史,所以没有完全和现实挂钩,以及有错漏不符的地方见谅,瞎爽一气完事哈   《齐如山文集》《京剧谈往录》《民国风俗》《中国京剧习俗概论》《北京俚语俗语趣谈》《民国名报撷珍》《岁朝清供》《洋镜头里的老北京》《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北京老戏园子》《九门红尘》《戏曲行业禁忌习俗的属性与特征探微》《二十世纪前期戏曲期刊与戏曲理论批评》《中国早期话剧布景体系考述》《“眼见之实”的深化与固化——论十七年话剧舞美中的质感营造》《爱美剧与中国话剧写实性舞台美术体系的构建》《中国现代话剧:民族表演体系的探索和建构》《论民国时期的拯救毛笔风潮》《硬笔书法的发展与变革》《民国北京房价知多少》《谈民国时期书法家的特殊润例》《民国时期上海剧场研究》《新中国舞台美术研究》《中国戏曲舞台布景的演变研究》《清末民初都市戏曲人文生态研究》《科技对戏曲发展的作用研究》《戏曲术语英译研究》《影院经济与文化空间:近代上海的电影院业研究》《电影艺术词典》《中国电影发展史》《电影导演艺术教程》《中国电影剪辑小史》《电影剪辑对影像时空结构重建的运用研究》《蒙太奇嬗变研究》《论武侠电影中武打影像的视觉流变》《中国早期武侠电影与好莱坞之影响》《中外电影特技发展历程》《激光的发明与应用》 第六十四章   因华夏电影节的举办, 京城几乎处处可见电影海报,氛围浓厚,皆是要参加展映的作品, 来自全国、世界各地的电影人陆续齐聚京城。   其中更有趁着这个时间来京城旅游的客人们,车站多了不少警察兵, 又成立咨询台, 昆仑书局也印发了最新版来新旅游指南给电影节期间到京游客。   此次举办地点在华夏戏剧大学,一共展映十五天, 将会对外售票。   而且但凡购票进入的观众, 在离开的时候可以把门票中特制的一联, 投给自己最喜欢的影片,最后产生一个最受观众欢迎奖。   京城居民作为纪霜雨最早、最坚实的支持者,此时也展现了他们热情好客的一面。   “您打哪儿来?一看就是去华戏参加电影节的吧, 过几天就开幕了,赶紧去买票吧,一张那是一天的。最近的票房就设在长乐戏园, 买完了,还能看场戏!”   “您是喜欢纪霜雨?那给您推荐一个好去处, 旅游手册上不会写, 您上小鼓胡同,那是纪霜雨以前住的地方, 好多他的邻居,看着他长大那种, 跟他们唠唠, 能知道不少趣事。”   “就在华戏门口,有租《镜花水月》戏服、道具的,还带摄影师, 有这个条件,可以换了再去合影!”   “哪国来的?我想想左拐买票用外语咋说来着……昨天人家才教过我。”   这个期间,甚至诞生了华夏第一批职业导游……   那些小吃摊也特别会做生意,捣鼓一些电影里出现过的食物,或者干脆八竿子打不着,给它起个和电影人物沾边的名字,生意居然也挺不错。   ……   第一届华夏电影节,开幕式上,除却电影界人士,亦有邹暮云、周老太爷之类官员名流捧场,中外记者成堆,再加上大批观众,把整个学校塞得满满当当。   黎牧用他的镜头记录着这一切,拍摄下担任开幕式主持的赵嵯峨一上台,便博得满场欢呼与尖叫。此片红遍海内外,在场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另外还有一位算是副主持,精通中文的洋人,是从制片公司借来的,负责翻译。   不过好些洋人看了很多遍华夏电影,在赵嵯峨说到关键词时,他们已然是欢呼鼓掌了,还有人能字正腔圆地喊赵嵯峨的名字。   这虽然是华夏第一次举办电影节,但纪霜雨参加过的电影节太多了,也不乏作为评委出席,对其中流程知之甚多,因此整个仪式感十足,有条不紊,细节安排妥当。   纪霜雨本人也代表委员会上台致辞了,嘴炮向来是他的强项,自然信手拈来,“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感谢各位的出席。影戏,是继诗歌、舞蹈、音乐、绘画、建筑、雕塑后的第七种艺术,也是融汇了前六者的产物……”   先把电影艺术给夸一遍,然后细述一下电影艺术大师,包括了电影的各行,他多会捧人啊,听得剪辑师、编剧、演员……等等职业的人士,全都心情愉悦。   纪霜雨对每个幕后人员工作的重视,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对剪辑的推崇,更让剪辑师们的地位一跃而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薪水都变高了。   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的剪辑师感谢他了!   “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在艺术上大胆探索,创新发展,找到更多的拍摄角度,鹤年与诸君共勉!”   纪霜雨说罢,掌声响起,也昭示着电影节正式开幕了。   接下来,大家会一起欣赏电影节的开幕片,即王和笙执导的一部彩色电影,是他在华戏创作出来的《花木兰》。   观其名就知道取材自大家都听过的华夏传统故事,这一点已叫本土观众未看便先兴奋起来了。   因是首映,在放映之前,也有人发放影片说明书,上头有多国语言的影片介绍。   王和笙是个极有思考的导演,当初也是纪霜雨力邀他加入教师团队,他能力毋庸置疑,花了一年时间潜心制作此片,叫本土观众惊喜,很久不见,他的执导技术真是大大提高,配合上本就优秀的讲故事能力,纵然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也看得人如痴如醉。   外国观众则是感慨,又是一个出自华戏的优秀导演!   开幕片放映完时,大家可以自行去各个放映厅观影,到场的明星自然被热情的观众又多围了一会儿,此时热度最高的是《镜花水月》的演员们,就算是小配角,身边也有观众求签名。   唯独一名同他们走在一处的男演员,看起来好像是剧组的,也是盛装出席,座位也靠前,却无人理会,一脸郁闷都快冒出来了。   阿纳托尔都觉得奇怪:“那个也是参演的演员吗?我怎么没印象?”   纪霜雨也看了一眼,“啊,那个是商积羽的配音演员……”   阿纳托尔:“……”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他忍不住笑了。   纪霜雨因为自己的影片也参赛了,因此不能参与主竞赛单元的评委工作,但是还有另外三个单元嘛,所以他每天都溜达来溜达去,观看展映的诸多影片。   纪霜雨也是有自己的偏好的,他喜欢故事、剪辑有新意的作品,在“尺寸之珍”环节中,他就看上了一部剪辑很有新意的短片。   打乱时空的叙事手法会令现在的观众乍看有些迷糊,总共四十五分钟的短片,他们可能看个十几二十分钟,就忍不住退场去看其他影片了。   导演就守在放映现场,看到观众一个个离去,别提多煎熬了。   影片快过半时,改作放映室的大教室内已经只有寥寥两三人了,其中一个还是导演的亲戚……   直到纪霜雨摘下帽子,年轻的导演认出他的面孔,惊叫出声。   “嘘。”纪霜雨和他交流了一下,知道他压根没正式进入过这个行业,只是凭自己的兴趣学习,筹集资金拍摄这支短片,就更惊喜了。   “我觉得我应该介绍你去一个地方。”纪霜雨指的是交易厅,在华戏的大礼堂。   制片公司、影院等各方买家齐聚此处,是电影节除了放映之外,另一个重点。观众也许不会来这里,但导演们,得来这儿推销自己。   年轻导演还有点迷茫……其实在发现是纪霜雨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纪霜雨只是出于礼貌,才把短片看完了。他万万没想到,纪霜雨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帮他把影片给推销了出去!   “现场放映效果可能不太好,但再精剪一遍,有规划地宣传,公开放映效果一定不错!观众只是暂时没搞懂这种讲故事的方式,而且在电影节还有很多其他的吸引。”   连那位年轻导演听着他的夸奖,自己都不敢置信了,在谈妥了后,他胆怯地问纪霜雨:“纪校长……呃,纪导演,谢谢您帮我,鄙人惭愧……”   “叫校长也可以,我希望以后在华戏能见到你。”纪霜雨看出他的不自信,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有压力,我只是在实践举办电影节的初衷,让更多人的才华被看到。”   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爱好者来说,纪霜雨的鼓励完全抚平了方才年轻导演在放映中受到的创伤。   纪霜雨看到他眼中瞬间迸发的光芒,心中也有欣慰,这不就是我想办电影节的意义?   半个月间,纪霜雨如此游走在各个放映厅,像这般鼓励、帮助参展导演,也对有不足的作品提出过建议,甚至因为文化差异,和各地导演争吵对电影的理解……   转眼便到了最后的一个环节,颁奖日。   第一个颁发的奖项便是最佳配乐奖,这也是在各种电影奖项中,首次出现电影音乐类,毕竟有声片发展还没多久。   颁奖嘉宾是金雀,她提着裙摆上台——这是蒋四海领着人,专门在校内搭建的,后头还支了个幕布,开始放映提名的作品。   设备条件虽然一般,但仪式感还是满满的。   金雀连题词卡也不用,在掌声中一欠身,说道:“很荣幸颁发主竞赛单元的第一个奖项,最佳配乐奖,音乐,为有声电影注入灵魂,是故事的言外之意,获得提名的影片中,《问青天》多采用华夏古典名曲,与画面的组合和谐而富有内涵,闻之如见清风皓月……”   此时,五道追光也打在五名候选人身上。   这个安排让大家觉得好生新鲜,目光全都落在那五名配乐师身上——有的影片没有专门配乐师,就是导演本人了。   这个时候吧,旁边坐着的乐队还开始奏乐,节奏让人提心吊胆的,氛围立刻就不一样了。   众人直呼,这一看就是纪霜雨的手笔吧,把戏剧手段搬到颁奖典礼上来了,大家看个颁奖,还带上悬念了!   不得不说,这个氛围营造得太好了,待到金雀念出“获奖影片是《镜花水月》”时,大家都松了口气,献上掌声。实际上,这影片根本就是这次各大奖项的最热门候选人嘛。   电影的配乐师走上台,追光也跟着他,伴奏乐队立刻把配乐换成了《镜花水月》的配乐,又引得现场观众激动了。   配乐师自己也是被这阵仗整得动容了,拿到金雀颁发的奖杯,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从口袋里把准备好的颁奖词给拿出来,紧张地念完了,“最后,感谢我们导演纪鹤年先生,配乐方案是导演设计的,我不过是给这个骨架填上血肉,这个奖属于您!”   纪霜雨在观众席笑着致意。   纪霜雨参考现代经验,动员长乐戏园的相声演员给嘉宾也写了些段子,调节气氛,中间又有两段文艺表演,叫观众看得一点也不觉无聊。   尤其颁奖到后头,《镜花水月》已经是狂揽了主竞赛单元所有技术类奖,最佳摄影、最佳编剧等奖项亦是收入囊中,满场观众数着奖项数目,毫无质疑,反而有见证历史的荣幸感。   到了最后一个重量级的奖项,最佳导演奖,周斯音走上了台。   谁人不知周斯音和纪霜雨是至交,他这一上去,等于是剧透获奖者了,但谁又会有质疑,只觉得见证纪霜雨尽收荣誉,登顶的最后一步,满心期待。   周斯音站在台上,也没拿题词卡,一本正经地道:“影戏是为综合之艺术,导演是影戏的主导者——不过制片人,是导演的主导者。”   观众们都轻笑了一下。   电影拍摄中,导演和制片人的关系向来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管内容,一个管钱,可以说“斗争”不断。有的地方导演最大,有的国家制片人为中心。   周斯音就是担任了制片人的角色,他说这个话,大家自然忍俊不禁。   还有些看八卦比较多,了解内幕的在下头起哄,吹牛了啊吹牛了啊,到底谁主导谁呢?   周斯音念罢了串词,将封有获奖者的信封打开,每个人都能到答案,但这一刻,仍是紧紧盯着他。   “他为彩色有声影片立下典范,沉淀下千年色彩,贯通时代,创新的叙事,张弛有度的节奏,将镜中花水中月化为绚烂的现实。”周斯音一抬眼,“获奖者,纪霜雨。”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刻,悉数站了起来,朝着纪霜雨的方向献出掌声。   五道追光只剩下一道,满场光辉集中在了纪霜雨身上。   纪霜雨站了起来,颔首,从容不迫向着台上走去。   一道追光跟着他的身影,两旁的观众却是忽而有几个学生,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乐器,琴箫笛子的,一应俱全,开始吹奏起了恢弘的乐曲,给纪霜雨伴奏,把人家正牌伴奏乐师都给压下去了,直瞪他们。   纪霜雨和全场观众一样,先愣了,随后领会,这是学生们给他惊喜。   后头的银幕上,也开始播放一段没有和他商量过的短片,要么是纪霜雨在课堂上的照片,要么是在片场繁复实验,被记录下来的花絮,甚至还有他扮着特效装沙雕的片段。   纪霜雨的从容被打断了,半捂住脸直笑。   待纪霜雨走到台上,正要说话,周斯音还推了推他,让他往前面走一点。   纪霜雨正纳闷呢,结果脚下的那一块平台居然单独缓缓上升了!   蒋四海嘿嘿笑。   这个当然也是他们偷偷制作的惊喜,纪校长不是说过么,站得高显得他有道理。   纪霜雨哭笑不得,“……谢谢,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今天最有道理的人。”   纪霜雨举了一下手里的女娲奖杯,“非常感谢组委会把大奖颁给本主席。”   全场爆笑。   谁不知道纪霜雨就是电影节的主席,亲自操办的这场盛会,虽然这次评选他避嫌没参加,但拿自己这样调侃也是够啦。   纪霜雨想了想,说了本届颁奖礼最短的获奖感言,“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毕竟刚才上台太多。”   面对又一波笑声,他也含笑道:“谢谢我的所有同仁,所有在华夏戏曲、戏剧、影戏艺术坚持的前辈,我愿继续做个造梦者,问道上下五千年,与华夏影戏共同进步!”   此时,蒋四海再一拉自己制作的机关,屋顶便往下撒着彩带、花瓣,落英缤纷,一直飘到了观众席。   仰头是满天璀璨,满场响起惊喜的欢呼。   这亦是纪霜雨不知道的惊喜,但似乎并不陌生,纪霜雨接住一片花瓣,恍惚间像是仍在现代的颁奖台上,但定睛一看,眼前仍是他的学生们,回过头,是周斯音莹亮的目光。   他挺骄傲地用口型表示,这些惊喜他有参与一起设计,给咱们纪导演最喜欢的戏剧感。   纪霜雨跳下他的小高台,追光跟着他,将周斯音也拉入了光芒中。   纪霜雨抱住周斯音,对着台下又一次情绪饱满地高举奖杯,台下稍微静了一下,都想听清楚他要说什么。   纪霜雨:“这些,待会儿周宝铎来打扫!!”   台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搂着纪霜雨,刚露出得意又幸福笑容的周斯音裂开了。 第六十五章 尾声   京城。   正值第十届华夏电影节, 古都再次汇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   如今世界上虽已多处都有电影节,包括沪上去年也举办了第一届沪上国际电影节,但华夏电影节, 仍可说是世界最负盛名的电影节。每年输送大量优秀作品,交易量也是世界第一, 成为京城的文化标志之一。   每年世界各地的电影人或普通游客, 在秋天前往东方,参与大小电影节, 顺便游览华夏, 和古色古香的华戏大门合影朝圣, 已成了必备流程。   电影节的吉祥物周边也随处可见,这是几年前公开征集选出来的,以华夏神兽青龙为原型, 十分可爱,命名为小影。   路过的导游正在向游客解释:“这个联票除了咱们华夏电影节的门票,还有长乐戏园的戏票一张, 春雷剧院的戏票,也是一张……”   每年到这个时候, 京城的洋人格外多, 一名背着双镜头反光照相机的黑发蓝眼外国青年站在街头,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虽然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已经在这里呆滞了许久。   他叫艾伦, 刚刚抵达华夏, 是好不容易在学业之余打工攒够钱,来旅游的。   艾伦喃喃道:“为什么啊,难道, 真的……我”   “嘀咕呢小伙子?Hello?听得懂华语吗?”报刊摊的大爷喊了他一声,“你到底买不买啊,最新《京城新报》,头条,中央研究所刊发最新量子力学测量相关论文,看看,平行宇宙理论可能有进展啊!”   “你也懂平行宇宙?”艾伦抬起头,他换成了华夏语,不太标准,但也很不错了。   大爷也没觉得奇怪,害,多得是老外看了华夏电影,就学上几句华语,这人还来到了华夏,不管是旅游还是工作的,能说华语就更不奇怪了。   “你这话说的,谁能不懂啊。”大爷骄傲地道,“咱都很关心中研所的进展。”懂多少另说吧,反正量子力学这个词儿,京城人,乃至华夏人都熟。   毕竟,自从十年前一部《镜花水月》问世,从相关报道,到衍生题材的文艺作品,都层出不穷,编出花儿了。就算是小学生,也知道个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艾伦没想到大爷年纪不小,还懂这个,他捏着报纸,喘气道:“没错了,我应该就是穿到了平行宇宙……这个时间线我经历过的!!”   “你这意思你是穿越来的?”大爷打量他几眼,“你……家人呢?”   大爷也不是特别神奇,因为这些年自称是平行宇宙来的,也有那么几个,最后证明要么疯了要么哗众取宠。专家都说了,穿越没那么容易!真当你小深呢?   这个洋人说自己穿了,大爷第一个想到的是他家属呢?   艾伦郑重问道:“大爷,我问你,去年最佳影片的女娲杯颁给了谁?”   大爷撇嘴:“去年女娲杯?给了王和笙啊,啧,我不是太爱看,我投票都没投他。”   艾伦:“咦,这点倒是一样……”   大爷也算通晓穿越知识,问道:“不是。你倒是直接说说哪里不一样啊?”   “就是这个报纸,我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报道,所以我推测,我的时间线已经不一样了!”艾伦举起了手里的报纸,他倒是一点也没有担忧,不怕被带去研究。   大爷:“……”   大爷仿佛有所察觉,“……哪个报道啊。”   “哪个?好几个!”艾伦指了几个标题,“书妄言讣告,我见过!周斯音公告恋情,我也见过!这个新闻早就爆炸过,可你们居然今天才知道!《镜花水月》重映……这算半个!”   大爷翻了个白眼:“什么啊……我就知道!你以前没来过华夏吧,不知道我们京城三大怪,无限循环?”   艾伦:“??”   大爷掰着手指给他详细解释:“第一个循环怪,书妄言。妄言先生从出道起就爱死遁,这已经是他第十九次单方面去世了,你再等等,明天小报上兴许就有昆仑书局悬赏抓他的公告了。   “第二个循环怪,《镜花水月》重映,这个你也清楚吧,你都只算了半个。   “第三个循环怪,自从周斯音宣告他和纪鹤年的私密关系,仗着昆仑书局是他的,隔段时间就要重提一次,说是怕还有人不知道……呸,谁还能不知道啊!”   艾伦:“…………”   艾伦缓缓道:“您的意思是,这些,全都是老新闻?”   明明日期是今天,但是刊登的新闻,全都是,循环的?   大爷点头:“对啊!新瓶装旧酒啦,也就你们外国人看不到。”   他搬出了一个本子,上头全是剪报,往前翻了翻:“喏,尤其是周斯音这个新闻,第一次报的时候我还特意剪了下来……到后面我都懒得理了。”   不错,这是他记忆里那个新闻。   “唉!原来我没穿越啊!!”艾伦大叹一口气,失望极了。   刚看《镜花水月》的时候,他才十岁,难免受到很大影响嘛,一遇到这种事,就忍不住脑补自己穿越了呜呜。   不过这个新闻……   艾伦也是记忆犹新。   在当时那届华夏电影节上,纪霜雨承认他和周斯音的恋人关系,并宣布要闭关制作动画片,此后两年估计都会缺席电影节了。   这两个消息都震惊了世界,随即想到纪霜雨的年纪,别说伴侣了,连一丝花边新闻都没有,以他的身份,就很蹊跷啊,现在可算是有原因了。   当时也有保守人士指手画脚,大加指责。   但因为纪霜雨在世界影坛的地位稳得不能再稳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业界人士的支持、祝福之声,周斯音的长辈们都表示支持。   连政府官员都因为问及的人太多,连别国官员都有跨洋八卦的,无语地出来表态,说这是纪先生的私事,他们都在自己领域为华夏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无权干涉。   ——想也知道,单单是华夏电影节,每年就创收多少,还不算纪霜雨和弟子们的作品。昆仑书局影戏部都发展到独立出来,成立了影戏公司,院线、周边生意开展到海外去了。就冲着这些,他们好意思指手画脚嘛?   而对于大众来说,这个消息爆炸是爆炸,还真不算开天辟地那种,他俩也就是简简单单在一起,连个荒唐都谈不上。比起这个时代许多公众人物的花边新闻,只能说,也就那样吧……   不过因为纪霜雨的身份,才搞得世界闻名啦。   而且这种关注吧,很快还转移到了纪霜雨要潜心拍摄动画片上。他的作品,影响力已经大到足以让大家不着眼在他的私生活上了。   有说纪霜雨的动画是拍给弟弟妹妹看,也有说是拍全华夏的孩子看,还有说就是为了填补国内动画片的空白。毕竟华夏电影节虽然近年设置了最佳动画片,可自己人还没得过奖。   有人觉得这挺好,也有人认为不该费时间在这种“童稚作品”上,很是争吵了一段时间。   倒是艾伦的弟弟,那时候才五岁,很喜欢纪霜雨,看了很多新闻后,问家里人:“我以后的女朋友也可以是男的吗?”   家里人都爆发出大笑,告诉他:“那得看你‘女朋友’愿不愿意做男孩啊。”   艾伦想起弟弟的童言稚语,不禁微微一笑,可惜小弟还要上课,纪霜雨在闭关制作了两年之后,今年可是会携他的动画新作,在华夏电影节首映呀。   ……   无数和艾伦一样的年轻人,抱着儿时的梦想走入华夏电影节,或是以观众的身份,或是以参赛者的身份。   今年还设立了一个新的竞赛单元,以“科幻作业”为主题。   十年前,一部《镜花水月》,启发影迷们的科幻梦,末尾的彩蛋也被称作是给世界影迷、科幻爱好者留下的题目。   十年间科幻作品频出,这一“科幻作业”单元,正是向经典作致敬,展出最新佳作。   因《镜花水月》对科学界的启发,据说这一次也请到了中央研究所的激光器发明者严教授作为特别颁奖人之一。   此外,最受瞩目的无疑是纪霜雨的新作,《华夏动物园》。   从片名看,似乎是一群动物的故事。以动物作为主角,在动画片中是常事了。此片,在华戏最大的放映厅进行首次展映,也直接导致这次华夏电影节的门票更为抢手。   正式上映可要再等一个月,若此时能先睹为快,岂不快哉。   放映厅人满为患,两年未见纪霜雨的新作,挤进最后一排的艾伦有些忐忑,这一次,他还会给我惊喜吗?   熟悉的logo出现在屏幕上,而后出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一只金红色的鸟,仔细一看,这鸟长着三只脚,艾伦还在迷糊,便听到旁边的华夏人惊喜地道:“三只脚,难道是三足金乌?”   “……难道这个动物园养的是神兽啊?这么个华夏动物园?”   “三足金乌可是太阳……”   艾伦这才知道,这只鸟在华夏传说中是很不一般的。   接着,随着三足金乌起飞,越过海洋,超越了正在填海的精卫,向上掠过绝壁,啄了一口正在拜月的狐狸,俯瞰整座城市中的灯火,与各色配角人物。   通过金乌的视角,将故事中的繁华世界展现在观众眼前,仿若具有生命力。   金乌盘旋在茂密的树林上方,俯冲之时,画面仿佛能让人感受到风的气息——   最后,金乌平滑地降落在动物园的大门招牌上,结束这一整个动画长镜头。   没错,这是一个长镜头!   虽然是动画,但那视角冲击力十足,流畅惊艳,透视感空间感无一不佳,构图用色古典,悠长的镜头,几乎每一帧停下来都能作为海报!   这是给小孩看的动画吗?那些自以为对动画片不感兴趣的成人,都完全被吸引了。   不止画面制作赏心悦目,镜头不输实拍影片,搬演的虽是神兽、动物之间的事,对应的却是现实社会。无论长幼,看罢都有所思、所爱。   当影片结束后,放映厅内的人只多不少,掌声尖叫声不断,争着将自己的投票联塞入票箱。   艾伦盯着银幕,眼中满是光芒,这就是他从小喜欢的导演,从未让人失望,江湖传说他近年沉溺在家庭幸福生活,创作速度可能会越来越慢……希望不是真的!!   ……   十八学士胡同   纪霜雨的眼睛都未睁开,半沉浸在睡意中。   又是一个良宵后的清晨,今日应该要去电影节做评委了,但现在时间应该还早,他只是被窗外的鸣鸟叫声惊动了,并不打算立刻起床,只翻了下身。   身旁的周斯音也动了动,恐怕也是被吵醒,倒不是被鸟叫,而是察觉到纪霜雨动弹了。   纪霜雨仍不睁眼,伸手呼噜了一下周斯音的后颈。   周斯音也正低头拨开被子看怀里的纪霜雨,十年如一日地认真确认。   纪霜雨挪身摸他脖子的动作娴熟温柔,一看就知道还是他的鹤年,至于周遭的环境,是在原处还是一起穿了,不那么重要。   “今天也还是团圆……”确认完毕,周斯音动了动发麻的身体,继续幸福地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完结!撒花!评论区前888位读者送红包!   休息一两天就开始更番外~诶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