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工做皇帝养我啊》作者:醉又何妨   文案:   雍朝皇族兰氏,是个有名的疯子家族。   他们拥有着生来尊贵的血统,俊美绝伦的容貌,无可比拟的智慧,以及,冷漠、残酷、疯狂、痴妄的性格。   这也注定,他们将会为了皇位相互残杀,直到胜利,或者死亡。   生来出众,不得善终。   兰奕欢上辈子是皇位争夺战的胜出者。   他成了高高在上的君主,在位年间,国家富庶,海晏河清,亲友死绝,称孤道寡。   最后殚精竭虑而死,还落得个刻薄寡恩的身后名。   好吧,好吧,死得好,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六岁的小皇子,还绑定了一个系统。   系统大放厥词,要辅助他当皇帝。   兰奕欢:“……这还不如让我死回去。”   他准备把系统发布的任务外包出去。   【一个合格的皇帝,要熟读四书五经。   今日任务,读圣贤书十本,任务奖励,南海贡品樱桃一碟!】   兰奕欢拉着太子的手,把当世难寻的珍贵书籍摆在他的面前。   “好好读吧!读完之后,父皇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而我,我得忙着去吃樱桃。”   这一世,兰奕欢惟愿不吃皇帝苦,只享皇帝福。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决定用帝王系统培养可造之材,作为辅助他实现梦想的工具人。   *   雍朝太子虽有东宫之名,却受皇上猜忌,父子向来不和。   一日,他做了一场噩梦,梦到自己错失帝位,郁郁而终。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今年六岁的兰奕欢。   谋士谏言:“殿下,七皇子龙章凤姿,目光如炬,只怕野心勃勃,不可不除啊!”   对六岁小儿下手,无趣。   太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大白天还在赖床的小孩,拂袖而去。   他那时尚且不知,就是这个孩子,竟会在自己心中占据那么大的分量。   不会被他的冷脸吓跑,在他痛苦时默默陪伴,为父皇对他的不公愤然直言,还会时不时仰起笑脸告诉他:   “我最喜欢太子哥哥了。”   一句话,救赎了无数悲愤不平的日夜。   终有一日,他意识到了对方在自己心中占据的分量。   甚至胜过了……那个位置。   “我不想当皇帝了。”他告诉自己心爱的小弟,“我只要你平安快乐。”   太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兰奕欢震惊悲愤的眼神。   直到第二天,他看见小屁孩正站在那个老跟自己作对的三弟面前殷勤谄媚——   “我最喜欢三哥哥了!”   太子:“!!!”   *   太子悟了。   要获得兰奕欢的喜欢,不是为了他放弃江山,而是要——   替他打工啊!!!   试问,谁能不爱一个“上班我来,工资你领”的替身打工人呢?   大臣们慌了。   因为他们发现,太子殿下每天上班时比以前更有激情了!   ——养崽也要内卷吗?   终于,太子成功登基。   兰奕欢也认回亲生父母,恢复了身份。   登基当天,太子逾制册封兰奕欢为摄政王,封号为“宸”。   终此一朝,人人都知道,皇帝这一生清心寡欲,后宫空置,唯一的毕生挚爱,就是宸亲王。   登临此位,唯愿拱手山河讨你欢。   ps:主角并非皇室血脉,攻受没有血缘关系,身世真相揭穿之前不会发生亲密举动。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甜文 爽文 成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兰奕欢 ┃ 配角:兰奕臻 ┃ 其它:预收《灵异文男主穿成恶毒炮灰后》;《朕竟已戏瘾大发》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皇帝辞职后,发现自己成了团宠。   立意:春风若有怜花意,能否许我再少年。 第1章 挑灯看清骨   兰奕欢知道,他快死了。   虽然他今年只有二十五,但先天不足,再加上这些年来殚精竭虑,身体亏损太大,早已无力回天。   又或者,还是用“驾崩”二字比较贴切,毕竟,他是一国的国君。   兰奕欢是正平年间大雍皇帝的第七子,非嫡非长,但最终在皇子们夺位之战中胜出的人是他,先帝在弥留之际赞他曰“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吾家公子当如是”,故以玉玺传之。   他登基为帝时,只有二十岁。   登基三年,他诛杀叛党,打压外戚,将朝堂一举肃清,结束了多年的党争局面。   登基五年,他对外兴兵,重创了接连在边境作乱的游牧民族,将他们驱逐到了草原深处,外患平息,海晏河清。   至兰奕欢二十五岁生日这一日,正是中秋,天下咸伏,万国来朝,举国上下同贺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宫中亦是好一场盛宴。   年轻的一国之君高居上座,满眼繁华锦绣,听着人人恭维逢迎,吃的没滋没味。   美玉般的手持起琉璃杯,放到唇边,轻轻一啜。   “这酒绝对不是三十年的花雕。”   兰奕欢叹气:“超过二十九年,朕就把坛子吞了。”   象牙筷在一道菜中戳了戳,又索然无味地放到一边:“笋尖隔夜,就像啃树枝,秋白戏红娘用的不是江门白菜,十分难吃,还有这道黄焖鱼翅汤汁火候不足……不是,等等,鱼翅呢?”   旁边伺候的高广盛躬下身子,低声说:“陛下恕罪,这一道是黄焖粉丝汤。”   兰奕欢:“……倒了。”   高广盛身子躬的更低,却没动。   兰奕欢道:“你在笑,给朕抬起头来。”   高广盛不敢抬头:“皇上是圣明仁德之君,励精图治,不爱奢华,说这样的话,自然是开玩笑的。”   兰奕欢往后轻轻一倒,靠在椅背上,轻声感叹道:“可朕都是装的啊,朕好棒。”   高广盛:“……”   要不是装的好,朝堂上那帮老头子又怎么可能都站在他的一边呢?   不过如今,大概是骗人的报应来了,辛辛苦苦当上了皇帝,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这些年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没少操劳,眼下人都要死了,连口顺心的饭菜都吃不着。   惨。   想起不久前太医说的话,兰奕欢轻轻咳嗽两声,高广盛拿了件披风,披在他的肩头。   他不大想吃饭,便瞧瞧底下的人。   昔日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了。   太后只在开宴的时候吃了皇上敬的一杯酒,便早早离席,满朝都知道,在先帝未去时,还是贵妃的太后便不喜欢这个次子,所以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大皇子三皇子昔日谋逆被羁押天牢,皆已身亡,四皇子早夭,五皇子是皇上的同母兄长,陪着太后回宫叙话,六皇子谨小慎微,这等热闹场合皆称病避席,八皇子被发配去看守皇陵。   这就是皇家的命运。   而他作为胜利者坐在明堂上,却总觉得自己的双脚踩在一片血泊里,腥而冷的血气永远萦绕在鼻端。   有人曾慈爱地叫他欢儿,有人曾欣喜地叫他七弟,有人曾崇敬地叫他殿下,也有人曾憎恨无比,咬牙切齿地大喝他的名字“兰奕欢”……   而现如今,不管喜怒爱恨,都再无人唤他,他只剩下一个称呼,就是皇上。   ——等等,下面其实还有个能作伴的。   兰奕欢突然想起一件事,转着手里的酒杯道:“高广盛,前几日李尚书同朕说,他家女儿瞧中思王了,央朕赐婚。你去与他说,思王难得回京城一趟,让他自己问吧,思王若是也有意,朕便在这宴上赐婚。”   思王,就是他的二皇兄兰奕臻,也是曾经的太子。   他昔年外出边关征战,收到皇上病危的消息,本来想往回赶,谁料路上碰见了山洪,就耽搁住了。   足足与京城断了三个月的联系之后,太子以及其麾下大军才脱险返程,皇位已经旁落。   他抵达京城的那一日,恰好是兰奕欢的登基大典。   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太子的人,论名正言顺,论长幼次序,论朝中势力,兰奕臻当时趁着兰奕欢皇位还没坐稳,都尚有一争之力。   但他并没有,就那样痛痛快快的,屈膝臣服了自己的弟弟。   后来,更是自请戍守边关,不结党,不营私,出生入死,从无二话。   总之,这个兄长跟他素来不是一个阵营的人,但识趣、聪明,兰奕欢也一直没有薄待他。   ——只是时常看不懂他的性子。   他生辰,兰奕臻回京贺寿,带了满满一大箱子的珍稀药材当作贺礼,全都对他的症,但人来了,礼送了,也不上前说话,只是独自坐在暗处的席位上喝酒。   周围一圈人,硬是没敢往他那边坐的。   兰奕欢眼睁睁瞧着高广盛去传了话,李尚书家那名李小姐粉面含春地捧着酒过去了,依稀听着是在说,“小女对王爷……陛下说……”,但尚未说得几句话,兰奕臻便霍然起身,把李小姐吓了一跳。   他却一言不发,径直朝着御座这边过来了。   李小姐别说敬酒,连思王殿下一片擦肩而过的衣角都没沾着。   “陛下。”兰奕臻说,“臣无意成家,还请陛下不要费心此事了。”   他语气不重,也没什么表情,但兰奕欢隐隐能觉察出来,这位兄长似乎正在生气。   跟李家有仇?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被触痛了?   兰奕欢其实觉得兰奕臻可能因为害怕被自己猜忌,所以才不敢成家留下子嗣,毕竟兰奕臻比他大八岁,今年已经三十有三,府上却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极不正常。   他不大舒服,胸口一阵阵发闷,便往软枕上靠了靠,说道:“皇兄若是对李小姐无意,朕也不勉强。但皇兄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旧形单影只,朕十分挂虑。这样吧,番邦这次新送了几名歌姬入宫——”   兰奕欢本来是想,他如今身体不好,那些歌姬在宫中也只能备受冷落,怪可怜的,还不如给姑娘们找个好归宿,但话还没说完,兰奕臻已霍然抬头,沉声道:“陛下!”   这一声,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沉怒和痛意。   兰奕欢心想,好凶,难道有隐疾。   作为明君,他从善如流,善解人意:“哦,不要就算了,朕留着自赏也是一样。”   兰奕臻道:“你——”   一个字刚刚出口,模糊的几乎让人没听出来他说了什么,但他便很快地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去:“陛下恕罪,是臣失态了。臣已有心上人,虽求之不得,但也毕生不负,请陛下见谅。”   说罢之后,兰奕臻屈膝行礼:“臣告退。”   怪不得先皇在世的时候,总说太子是孤拐性子,冷心冷肝,瞧瞧,想给他找个伴,活像要杀他全家。   其实兰奕欢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多干几件好事罢了。   除此之外,宴会散了席,他还打算去探望一下太后。   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先帝在位时为贵妃之位,育有五皇子兰奕胜、七皇子兰奕欢两子,后来兰奕欢登基,就加封了太后。   虽然兰奕欢从小就能感觉到母妃好像不大喜欢他,他登基之后,因为埋怨他抢了五皇兄的位置,更是没个好脸色。   不过见上一面少一面,所以能见还是见一见。   想着天色已晚,他不欲扰了母亲安眠,就避开宫女太监,自己进了寝宫,打算看上一面就走。   不料进去之后,五皇兄竟还没走,正与母妃低声叙话。   “娘,儿子知道您心疼我,但这事急不来。看皇上那气色,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就再等一等吧,这样,也不至于落个谋逆的名声。”   接着是太后的声音:“欢儿的身子一向都不好,但偏生他这孩子命硬。就说去年那场病,哀家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谁知思王带了个大夫进宫,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回,也说不好啊。”   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失言,低声道:“阿弥陀佛,哀家真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哀家只是替你委屈。”   五皇子沉默了一会,说道:“……娘,儿子明白。”   兰奕欢站在那里听了会,轻轻把身上的斗篷拢紧了一些。   他想了想,逼紧嗓子,隔窗惊呼道:“天啊,你们真是大逆不道,竟怀有如此狡诈毒辣的心思,我要告诉皇上去!”   里面的两人显然被惊住了,同时闭口不言,片刻,五皇子才沉声低喝道:“谁?!”   兰奕欢飞身而去。   他当年武功精绝,可是实实在在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如今身子不好了,没怎么炫技,但硬提一口气,也能飞檐走壁。   兰奕欢出了太后寝宫,想着太后和五皇子定然少说得吓没了半条命,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偷听那人到底是谁,有没有当真来找他告密。   但偏生,这个人他们不敢搜,这件事他们不敢查。   小时候爱玩的恶作剧,到如今仍然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兰奕欢不禁笑了,笑了一会,他摇了摇头,又忽地把脸埋在了手中,脊背靠上身后暗红色的宫墙。   他歇了好一会,体力才稍微恢复,绕回了侧门外,让等在那里的侍从用软轿抬他回御书房,又吩咐今夜之事谁也不要外传。   高广盛原本已经去了寝宫布置,此时又赶来了御书房,向他禀道:“陛下,方才太后遣人来探望您,还送了亲手做的寿面,老奴说您因着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兰奕欢点了点头,咳嗽几声,说道:“你亲自走一趟,宣思王紧急入宫见朕。”   高广盛走到他身后为他捶背,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陛下,奴才去了,那谁在您身边呢?”   兰奕欢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这奴才,也把自个看的忒重要了,朕还能缺了人伺候不成?谁也不许惊动,不然就阉了你。”   饶是心里难受,已经被阉了二十几年的高广盛还是忍俊不禁,见皇帝还在说笑,他心下也轻松了几分,躬身回道:“是、是,奴才必不愿再挨这第二刀了。”   高广盛走后,兰奕欢才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身,从书架后面的暗格中拿了一份诏书出来。   这本来是准备传位给五皇子的遗诏。   只是在此之前兰奕欢就一直犹豫,觉得自己这位五哥不是能担当大位之人,可他也知道,太后毕生心心念念惦记的,就是此事。   但今日,他不再犹豫了,为君者,不怕心狠手辣,就怕狭隘自私,兰奕胜想夺位,又不敢堂堂正正地跟自己较量,只会跑到母后那里等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死,不是条汉子。   兰奕欢顺手在“皇五子兰奕胜”几个字上画了只王八,将诏书摊至末尾,又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哈哈,看见传位给你,高兴吗?可惜是逗你的,你不配,钦此。”   毁了这份旨意,兰奕欢又拿了一份空白诏书,直接照着抄下来,只是名字上,改成了“思王兰奕臻”。   把两份诏书都安置好,他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咳的昏天黑地,等抬起头来,桌面铺的宣纸上已然有几点腥红的血珠晕染开来。   ……   兰奕臻听说皇上召见,没问缘由,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赶到了御书房。   明亮的灯火下,他这才看清,皇上的脸色比先前还要苍白,唯有双唇,带着不正常的艳色。   他正持着毛笔,在一张宣纸上作画,纸面上已勾画出了朵朵明艳盛开的红梅。   兰奕臻终于没忍住,道:“陛下若身体不适,便早点歇息吧。”   兰奕欢道:“高广盛,你出去,把门关好。”   高广盛出去之后,他也画完了梅花的最后一笔,端详片刻,轻轻吹干,笑着说道:“这幅遗作乃是朕之心血,便赠予皇兄吧。”   “遗作”二字出口,兰奕臻一震,脱口道:“陛下!”   兰奕欢笑道:“你不要急,这点小玩意算不得什么。”   他抬起手,冰冷的手指抓住了兰奕臻的手腕,一双美目在灯火下亮的惊人:“二哥,说来,这个位置当初本就该是你的。”   “——朕今天也还给你,你要不要?”   兰奕臻反手抓住他,咬牙道:“不!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兰奕欢奇道:“这是皇位啊,你不要?”   “我不要,我要你活着!”   兰奕欢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   人比人,气死人。   同样是皇兄,看看人家多沉得住气,把为臣为兄的本分尽到了最后。   但不管兰奕臻是真的还是演的,其实他心里有几分宽慰,好歹是有个亲人,还愿意说,想让他活着。   只是一生至此,皇权帝业,锦绣江山,该有的都已经够了,若有来世,他也想过一过平常人的日子,不愿再生帝王家。   兰奕欢诚恳道:“哥,不要也得要,主要是咱家没别人了啊。”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气:“唉,你也没个子嗣,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要是短命死了,往后还得乱,拜托你可得活得长点啊。”   他觉得浑身的体力仿佛在急剧流失,几乎要抓不住兰奕臻的手,想了想又补充说:“善待高广盛,他一直本分谦谨,我死后放他出宫吧。”   神志渐渐模糊,朦胧中,感到有人用力抱着自己,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有些发颤:“你若是死了,我绝不再活,让你的盘算都落空!我是你的兄长,我不接你的位!”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想,这就演过了哈。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何其宝贵,又怎是轻易说不要便不要的。   他眼下应该是被兰奕臻抱着,对方比他大了八岁,却高大结实,手臂有力,委实令人羡慕,偏生这人还要在他跟前显摆。   兰奕欢心中起了点戏弄的心思,提起最后一口气,学着方才李小姐的语气,无比肉麻:“二哥,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其实我对你……我对你……”   兰奕臻颤声道:“你对我什么?”   ——咦,这反应,好像跟刚才不大一样?   兰奕欢有些好奇,忍不住想要奋力睁眼,再看一看对方的神情,却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一切疼痛与虚弱都消失了,他的身体久违的轻松,整个人悬浮在了半空中。   他终于死了。   而脚下,匆匆赶来的太医无奈摇头,兰奕臻抱住他那具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躯壳,手臂越收越紧,肩头颤抖着将脸埋在了兰奕欢的身上。   兰奕欢听见他发出沉闷的恸哭声,竟似满是痛苦绝望。   他愕然,忍不住上前拍一拍兄长的肩膀,这时却有一阵风吹过,带着他的身子飘飘荡荡,向着窗外飞去。   最后的视线中,是桌上那支沾了他血迹的朱笔被风骨碌碌吹落,划在兰奕臻的手臂上,蜿蜒如同血痕。   风中飘来一阵空灵的乐声,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在乐声中轻柔地响起:   “兰奕欢,你乃一代明君,有安社稷、补造化之功,现因万民请愿,特赐尔重生之机缘……”   “如今是大雍正平二十七年,你六岁。” 第2章 许我再少年   时方仲秋,假山旁的两株枫树已叶红殷然,一阵风过,满树繁叶在阳光下烁烁闪闪,宛若要将人的视线一并燃烧起来。   下面的太液池波光浮动,几片红叶随风落入水中,又打着旋地飘向远处。   兰奕欢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低下头,盯住池水中自己隐约的倒影,里面映出了一个五六岁孩童的模样。   虽是孩童,但是已经可以看出精致的五官轮廓和面部线条。   一双大眼睛黑黑亮亮的,睫毛长而微卷,红红的嘴唇生来便带着上翘的弧度,再加上小孩子的皮肤本就细腻雪白、吹弹可破,简直就像个玉雕成的娃娃似的,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正是兰奕欢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临死前的幻觉还没有结束……   “老七,我找了你老半天,原来你在这里藏着!有能耐就别跑,要不然你赔我砚台,要不然道歉,否则今天揍得你找不着北!”   就在这时,一群少年跑了过来,打头的是个看起来跟兰奕欢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见到兰奕欢,他立刻停下脚步,气势汹汹地叉腰叫嚣。   此人正是八皇子兰奕鸿,兰奕欢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比他小了三个月。   在兰奕鸿身后一点,还站着个男孩,冲兰奕欢露出了一个带着些得意,又带着些恶劣的笑容。   那个人名叫齐埘,是齐贵妃的侄子,兰奕欢的表哥,但跟他的关系并不好,总喜欢和八皇子混在一处。   后来,挑唆太后,密谋推五皇子上位,鼓动叛乱这些事,都少不了他的一份。   而眼前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记得还在上书房读书时,有一回晚上下学的时候,齐埘走在他后面,故意使坏,想绊兰奕欢一下,没想到被兰奕欢闪过去了,他自己扑个空,反而推翻了八皇子桌上的亭观澄泥砚。   八皇子回来之后看见了大怒,齐埘便说这事是兰奕欢干的,老八跟他新仇加上旧恨,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斗殴。   兰奕欢不敌八皇子有备而来,那一架是他打输了,还差点被齐埘给推到了河里面去,双方大闹了一场。   但齐贵妃赶来之后,没有责怪她的侄子,反倒说兰奕欢骄矜霸道,到处惹是生非。   一切都仿佛这样熟悉和真实……根本就不像是幻觉。   兰奕欢感到双耳中嗡嗡作响,周围的整个世界好像都在飞速旋转,恍然中有种从噩梦中将醒未醒的感觉。   死亡时意识模糊之际听到的那几句话,也一下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现因万民请愿,特赐尔重生之机缘”,“如今是大雍正平二十七年,你六岁”。   重生,重生……?!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他真的……重生了。   重生回了他最不留恋,最想远离的帝王家。   霎时间如同当头棒喝。   当想明白了这一整件的事情,兰奕欢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得到生命的喜悦,而是一阵空落落的茫然。   他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再经历一遍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已经告别和放下的人要再一次朝夕相处时应该如何面对,能活着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可他真的觉得很累了。   兰奕欢这一晃神,一切已经如同前世一般进展,齐埘冲到了他的跟前,用力推了兰奕欢一把。   “喂!你干什么不说话?心虚了吗?!”   命运交错重叠,这一回,兰奕欢没有躲闪,直接摔进了旁边的河水中。   这水的边缘处很浅,绝对不至于把人淹没,但兰奕欢却动都不想动,反倒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倒下。   “哎等等,老七你——”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推搡兰奕欢的齐埘都不禁愣住,他虽然去推兰奕欢,但是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就傻站在那里让他推,还往河里摔的那么实在。   兰奕欢再怎么样也是皇子,他平日里就算想找茬都只敢挑唆着八皇子先出头,这下祸是闯大了。   寂静之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齐埘,你把七殿下给淹死了!”   齐埘吓了一跳,连忙颤声道:“没有,不、不可能……”   兰奕欢那边的人都急了,有的要往水里跳,有的要找齐埘拼命,一帮勋贵子弟都是有脾气的,谁也拦不住谁,一时间混乱不堪。   但是,他们没能再打起来。   有个声音说:“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清清淡淡的,不高,却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随即,四下或惊慌或恼怒的孩子们全都被训练有素的侍卫拦住了。   一道杏黄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也是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个头却已极为高挑挺拔,眉眼俊秀淡雅,薄唇隐隐噙笑,分明是斯文和气的相貌,一双凤眸不动声色扫向他人的时候,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锐利。   当朝太子,兰奕臻。   他也是大雍建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储君,当朝正平帝沉迷道术炼丹,虽然坐着皇位,但常年不理朝政,将诸般国家大事都交给太子一应处理。   可以说,这位年轻的太子实际上掌管着大部分的权力,其他人对他也都格外多了几分对上位者的敬畏。   此时,发现来人是太子,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   兰奕臻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河边。   他的靴子踩入河水中,有人低声道:“殿下”,连忙上上前。   兰奕臻一抬手,要帮忙的侍卫便不动了,看着兰奕臻俯下身,把兰奕欢从水里抱了出来。   “七弟。”   他的声音很温柔,但又带着点洞悉一切的淡然,没有任何的温度:“该醒了。”   大家都紧张地看着太子怀中,见到被他一叫,兰奕欢睫毛微微颤抖,片刻之后,果然睁开了眼睛,都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没出事就行!   兰奕欢也感到了这个怀抱的熟悉,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就是躺在太子的怀里咽气的。   跟那时相比,如今的太子二哥还是个少年,疏离的淡笑中,也感受不到半点关切。   是了,他们这时还不熟。   但兰奕欢没有起来,包括听见齐埘低声说了一句,“他刚才是装的,我都没使劲”,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没这个心情。   烦啊,他真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己临死前明明发过誓,说来生再也不想生于帝王家,他甚至都没有计较会不会投胎成猪狗或者王八,结果就这么一个卑微的心愿都实现不了。   非但实现不了,还变本加厉,不光生在了帝王家,还是同一个帝王的家!   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回去,再把这个胎投一遍。   什么都甭说了,他虽然人还没死,但他的心已经死了,兰奕欢觉得,天底下应该没有要求一个死人还得知礼懂事的道理。   所以虽然察觉到了太子的冷淡,可是觉得对方的怀抱挺舒服,他就要躺着不动,大家都知道他没晕,但他不想说话,那就不说。   反正不满意的话,可以弄死他,他求之不得。   他现在只想躺平,别的爱咋咋。   兰奕臻是个明察秋毫的太子,刚才他一眼就看出兰奕欢其实根本没晕,以为他故意装了骗大家担心,于是就把这孩子的小心眼给揭穿了。   结果没想到,小家伙湿漉漉地靠在他怀里,一点也不心虚,竟只是睁眼瞥了瞥他,然后又把头撇过去了,甚至还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了眼睛。   ——明晃晃的嚣张。   “……”   兰奕臻掂了掂他:“嗯?”   兰奕欢微微偏头,抬了下手,挡去一缕照到脸上的阳光,梦呓般地轻声说了句:“累了。”   许多年后,兰奕臻都没有忘记这一幕,和这两个字。   其实他在当时都不知道自己会记了这么深这么久,只是看到这个蜷成一团的小孩子靠在他怀里的样子,让他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像根小刺,顺着胸口扎进来,越扎越深,痛感犹在,刺却找不到了。   他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像是找不到一朵在繁春三月里枯萎的花。   “殿下。”   侍从在旁边轻轻地唤他,叫回了兰奕臻一瞬间短暂的失神:“贵妃娘娘来了。”   方才兰奕臻过来的时候,已经令人将这里的情况通知了七皇子和八皇子的生母齐贵妃和关丽妃。   临华宫就在这附近,齐贵妃来的要快一步。   她虽然身为贵妃,是太子的庶母,但兰奕臻有监国之权,不同于其他皇子,齐贵妃见了他也要福身行礼。   兰奕臻微微颔首,说道:“齐母妃请起。方才七弟与八弟打闹,七弟落水,孤便令人通知了两位母妃,关母妃尚且没到。此事如何处置,也要听二位的意思。”   看到齐贵妃,兰奕欢的几个伴读也忍不住了,告状道:“娘娘,七殿下今早好好的与我们一同来上学,是八殿下叫了人先来挑衅,七殿下站在那里都没动,齐埘就把他推到水里去了!”   齐埘作为被指出来的罪魁祸首,慌乱之下“扑通一声跪倒,连忙辩解道:“姑母,我当时并没有用力推,我、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七殿下,他就倒下了,他是装晕倒的!”   齐贵妃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牵扯到齐埘,那是她素来疼爱的侄子,偏生还撞在太子的手上了,让她不禁微微蹙眉。   片刻之间,齐贵妃已经想到了如何处置此事,先对兰奕臻说道:“请太子殿下先把欢儿放下来吧,这孩子不懂事,劳累殿下了。”   她示意自己身边的内侍过去接兰奕欢,齐贵妃是兰奕欢的生母,她来要儿子,兰奕臻自然就松开了手。   兰奕欢感觉到自己被接了过去,那内侍身上还带着一股幽淡的沉水香,正是齐贵妃临华宫中常用的香料,也是他小时候一贯以为的家的味道。   他心中一时悲愤,暗想老天爷怎能如此缺德,他许愿不行,想死也不行,就连挡在太子怀里一动不动地挺尸,都要被人扒拉起来!   兰奕欢本来觉得自己挺心如止水的了,结果这一悲一愤之下,让他死寂的心中凭空翻腾起积蓄波澜,胸口气血一阵翻涌。   齐贵妃却走过来看了兰奕欢一眼,见他睁着眼睛,除了身上的衣裳湿了,不像有什么大碍的样子,却赖着不起来,便一阵来气。   她用带着护甲的手指戳了下兰奕欢的额头,斥道:“你啊,你啊,怎么这会不晕着了?淘气也不分分场合,这么多人担心你,你还在装相!”   齐贵妃心里只想着要减轻齐埘的罪责,毕竟袭击皇子这件事可大可小,齐埘是齐家的长房嫡子,不能因为这件事断了前程,却并注意到兰奕欢的反常。   她直接把刚才的事定性为了兰奕欢的恶作剧:“小小年纪也不学好,连你五哥的半点懂事都及不上,快起来!”   说着,齐贵妃就示意抱着兰奕欢的太监把他放下来:“太子殿下还在呢,这成什么样子。”   兰奕欢被放在地上,趔趄了一下,才站好了。   齐贵妃道:“埘儿,你也过来。就算你说方才你没用太大力气,欢儿是故意自己倒下的,终究也是你要去推他,这你认不认?”   “要去推他”和“把他推倒河水里差点淹死”完全是两个罪名,齐埘也不傻,连忙跪下道:“是,侄儿有错,侄儿以后再不敢对七殿下莽撞了,请娘娘责罚!”   齐贵妃转头对兰奕臻道:“太子殿下,既然这两个孩子都有不对的地方,本宫以为,就罚他们去佛堂里各抄十遍《道德经》,其他参与打斗的各五遍好了。”   兰奕臻淡淡地说道:“方才的情况一直是齐公子在讲,孤还没听见七弟说话。”   齐贵妃心里也正对兰奕欢恼火着,齐家一向与皇后一党不和,今天这事撞在太子手里本就麻烦,兰奕欢还不知道在犯什么倔,明明顺着她的话说一句就过去了,可他偏一声不吭。   这孩子一向听她的话,今天是怎么了!   齐贵妃语气有几分严厉,她按住兰奕欢的肩膀,近乎命令道:“欢儿,本宫平时怎么教你的?埘儿都跪下了,你还杵着干什么?还不快认个错!”   她的手很柔软,压在兰奕欢的肩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反倒让兰奕欢却觉得胸口那种窒闷之意更加明显,有点想吐。   他终于抬起头来。   接触到兰奕欢目光中的情绪,齐贵妃突然有点心悸,手不觉稍稍松开一些:“你……”   只听兰奕欢一字字地说:“是齐埘推了我。”   从方才落水开始,这才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齐贵妃眉头一皱,心下已经不耐烦起来了,正要说话,兰奕欢却“哇”地一声,竟张口喷出了一口血来。   鲜血,无遮无挡地喷了齐贵妃一身。   她骇然睁大眼睛,透过血色,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向后仰倒,真真正正地晕了过去。 第3章 日月如磨蚁   兰奕欢从上辈子死的时候心里就憋着股郁气,一直无处发泄,刚才吐出的那口是淤血,实际上是把堵着的气给通了。   但是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这就是一副惨烈而惊骇的场景了。   ——齐贵妃,竟硬生生地把七皇子骂吐了血!老天爷啊!   那血色是隐隐发乌的,溅在齐贵妃的手上和脸侧,衬的她那张娇艳的面容如同鬼魅一般。   齐贵妃眼睁睁地瞧着兰奕欢在自己的面前倒了下去,也不知生死,她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只手捂住胸口,半张开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中,竟是兰奕臻反应最快,他大步走上前去,试了下兰奕欢的呼吸,然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沉声道:“还不去传太医!”   太子这一出声,才让众人如梦方醒,连忙纷纷动了起来。   传太医的,抬轿子的,拿披风的,四下一时乱成一团。   也有会来事的宫人没忘记给齐贵妃搬来一张椅子,齐贵妃被宫女扶着坐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腿都软了,内里那一层的衣服被汗水浸的湿透。   她连身上的血迹都没有擦干,宫女递给她一块帕子,她就死死在手里攥着。   齐贵妃是不喜欢兰奕欢,但再怎么样也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居然被她的几句话说得吐了血,还当着她的面倒下去了,这个震撼实在太过巨大,让她到现在还回不过神来。   “我没说什么啊。”   齐贵妃喃喃地说:“我……本宫,本宫不就是让他认个错吗?”   直到这时,八皇子的生母关丽妃才从稍远一点的宫殿姗姗来迟。   她一路上已经听说了这边的事,见自己的儿子没有大碍,便松了一口气,也有了管别人闲事的心情。   关丽妃道:“齐妃姐姐,不是妹妹多话,可你这娘当的也太疏忽了!七殿下才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吐了血,那指定是身子有什么毛病的,姐姐莫非连这个都不知道?竟然还拿话激他!”   齐贵妃的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恼怒,猛然抬头,冷冷地说:“丽妃,你要真有心,就管好你自己的儿子!要不是他,也没今天的事!”   关丽妃就给了八皇子一巴掌,其实落在身上的手根本没什么力道:“鸿儿,听见了没有?齐妃娘娘说你呢,以后不许到处惹是生非。”   八皇子从刚才看见兰奕欢掉到水里就蔫了,一反找茬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垂头丧气站在旁边,不时朝兰奕欢的方向看一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他才嘟囔道:“是齐埘和我说七……七哥打碎了我的砚台,我才来找他赔的。我也没想让他落水,齐埘推的他……我还想拦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几乎低不可闻,齐埘在旁边听了却是一惊。   他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闹大了,从刚才兰奕欢出事起,齐埘就惴惴不安,此刻生怕八皇子说得多了,让人发现实际上打了八皇子砚台的人其实不是兰奕欢,而是他,那他绝对完蛋了。   好在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这个时候,太医已经给兰奕欢瞧完了病,走过去向太子汇报。   “七殿下暂时没有什么大碍,是心思郁结,急怒之下才会吐血,这口气顺过来,慢慢养一阵子,就会恢复的。只是这段日子里,万不能再受刺激。”   听说兰奕欢没什么大碍,齐贵妃松了口气,几乎在手心里拧断的帕子总算放开了。   可太医说兰奕欢“心思郁结”,别人看她的眼神又让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王太医,你莫不是诊治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他天天玩的比谁都高兴,他有什么可心思郁结的?难道本宫还能暗中苛待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王太医道:“臣不敢,臣只是依据脉象而言。”   “不管七弟的病因是什么,今日发生的意外,是因八弟和七弟之间的冲突而起的。”   兰奕臻终于开口了。   他也不过是个面容上犹带青涩的少年人,但个头高挑,身形挺拔,站在一干女眷和孩子中,愈发显得清隽如竹,别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气质。   “太子殿下……”   兰奕臻语速不变,不紧不慢地说:“齐贵妃、关丽妃教子不严,二位乃是长辈,孤不便干涉,但会遣人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报与皇后知晓,请二位母妃自去找皇后领罚。”   “至于其他人……”他沉吟了一下,“今日之事确为八弟先行挑起,七皇子伴读未能妥善应对,不知劝告护主,每人罚抄五遍《论语》,八皇子及其同伴罚抄十遍《论语》,每人打手板五下。齐埘伤及皇子,另加十板,领罚之后,即刻执行,不得耽搁。”   兰奕臻声音不大,但说话间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让人难以违抗。   齐埘之前也没少得罪过兰奕欢,但他是兰奕欢的表兄,齐贵妃都不追究侄子,别人自然也不会拿他怎样,没想到这回太子对自己的处置如此之重,当时就吓坏了,连忙冲齐贵妃使眼色,道:“姑姑……”   齐贵妃那边还没开口,兰奕臻已道:“你叫齐贵妃,是对孤的处置有所不满?”   齐埘连忙道:“殿下恕罪,小人知错了,请殿下从轻发落,请——”   “出言顶撞孤的决定,责罚加倍。”兰奕臻道,“再多一字,再翻一倍。”   齐埘一下子把嘴闭上了,再多半个字都不敢说。   兰奕臻轻描淡写地威慑住了所有人,这才回头看向兰奕欢。   这个平日里与他不算熟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正躺在刚抬过来的软轿上,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因为太大,所以将他从头到脚都包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他的睫毛很长,在睡眠中不安地颤动着。   兰奕臻垂眸看了片刻,道:“至于七弟……”   他想了想:“既然需要静养,便先带回东宫罢。”   *   兰奕欢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却睡得不好。   梦里,纷纷扰扰,全是那些往事。   齐贵妃不喜欢他,他从小就知道。   大凡父母总是偏疼幼子,或者偏心也不会在两个孩子之间相差太多,齐贵妃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五皇子兰奕胜三岁时被皇上带着微服出宫,遇见了刺客,曾经走丢过,齐贵妃当时伤心欲绝,又过了两年生下兰奕欢,却对这个小儿子不大上心,心里仍旧一直念着长子。   直到兰奕欢一岁的时候,兰奕胜被找了回来,齐贵妃欣喜之中,对他简直娇宠万分,事事都以兰奕胜为先,更加忽略了还在襁褓中的兰奕欢。   母子之间的关系要说差,倒算不上,齐贵妃确实没短过他的吃喝,也没虐待过他,可那种自小就种下的淡淡疏离和隔膜却也消除不了了,甚至连齐埘都比兰奕欢跟齐贵妃亲昵。   兰奕欢小时候皮实,开始还不觉得,他一向不记仇,什么事都开心,别人对他冷淡点也会自己找乐子,但对他好一点,他就能乐呵呵地凑上去。   有回到了早秋季节,南方又进贡了一筐荔枝,价比黄金,齐贵妃得宠,被皇上赏了一碟,头一天五皇子没回来,她就存进了冰室里,等到五皇子回来了,才拿出来给他吃。   兰奕欢撞见了,伸手去拿,却被齐贵妃敲了一筷子,瞪他一眼道:“总抢你哥哥的东西,你瞧瞧你,真没个样子!”   兰奕欢得意地笑着,说:“那是。”冷不防还是拿了一颗,转身跑了。   他玩着手里抢来的荔枝,回去问嬷嬷:“母妃是不是不喜欢我?”   嬷嬷抱着他,对他说:“我们七殿下这么可爱、懂事、聪明,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娘娘只是怕你淘气,所以要严厉些管你,等过得几年,你跟你五哥一样大了,再长了本事,娘娘便会那样对你的。”   他便满心欢喜地信了,也真的试图去努力,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最出风头,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可是齐贵妃看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后来想想,可能在齐贵妃眼中,他就是很爱抢哥哥的东西,荔枝是这样,皇位也是这样。   他总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多赢得一些母亲的关注,让母亲觉得他也是个值得骄傲的孩子。   但,日日月月年年过去了,他也从来都没有从五哥那分走一点母亲的偏爱。   直到临死前听见,两个人充满期待地商议他的死期。   依稀间还是站在那道宫门外,门内交谈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兰奕欢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转身,向着宫门外面跑去。   他想将门内传来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想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无形之中,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吸力,将他向回拉去——   “不,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要重新活一遍呢?他真的,不太想再见到这些人了。   ——可是生命何其宝贵。   在这世上,他还有那么多的遗憾。   “活下去。”   朦胧间,仿佛有人轻轻地对他这样说:“求你……好好活下去。”   然后,兰奕欢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极其陌生,他猛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好半天才意识到,这里应该是东宫偏殿。   兰奕欢头痛欲裂,不禁按住太阳穴,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   上辈子便是如此,他一身的毛病,这个失眠多梦惊悸的症状则是在登基之后才落下的,最后身体亏败到了那种地步,也与一直不能好好休息有很大的关系。   兰奕欢自己是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如果让他来选,他宁可被人捅上十刀来个痛快,也比这样钝刀子磨人的痛苦要舒畅的多。   没想到,重生之后,这个毛病还在。   兰奕欢不禁苦笑,就算他自己不抗拒继续以这种身份再活一世,恐怕也活不了太久吧。   正头疼着,兰奕欢突然感到眼前出现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用手挡在额前,微微眯着眼睛,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的半空中竟出现了一块散发着亮光的半透明光幕,上面还写着一行字:   【七王子,您好。皇家求生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兰奕欢:“……”   兰奕欢:“什么?”   说也神奇,随着他的思绪,光幕上的字迹也在发生着变化。   【在下系统,您重生的最好搭档。】   一问一答了几番之后,兰奕欢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个什么玩意。   他因为万民请愿而重生,但他前世阳寿已尽,如果不及时挽救,还是摆脱不了短命而终的命运,这叫做“皇家求生系统”东西就是来帮助他改变命运的。   据介绍,不同的人生来就各自有不同的使命,如果想要活得久,就要尽力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像登台的戏子,只有演的好,戏份才能更多。   比如作为一名皇子,要获得足够的生机,就得在宫中做出各种有利于登基上位的举动,比如多食蔬果,强身健体、练习骑射,增强武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阴谋算计,打压异己……   光是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出现在光幕上,兰奕欢都觉得闹心,这些事实在再干不了一点。   【成功完成以上各项任务,可获得“长命无忧,百病全消”奖励。】   “……不用了,我还是去死吧。”   兰奕欢礼貌微笑:“谢谢。”   像是被他弄得怔住了,光幕上的文字猛然一定,然后光线一阵波动。   【以上一切言论属实,可自证。】   兰奕欢拱了拱手:“不需要,告辞。”   他不是不信,只是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想做了,活也不想活,死也懒得死,干脆就这么躺着拉倒,世事无常,说不定明天京城就炸了,正好大家一起完蛋。   这光幕似乎还挺听话的,兰奕欢说“告辞”,它就得消失。   但在光芒完全淡去之前,从光幕里一下子蹦出一样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精准地丢在了兰奕欢的怀里。   【赠送王子新人试用装“床头小熊”一只,助您抵抗一切梦魇!】   显示过了这行字,光幕彻底不见了踪影。   兰奕欢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他怀里居然真的多了一只娃娃。   这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的,有的棕褐色顺滑的皮毛,又黑又圆的眼睛,三瓣嘴,胖滚滚的身子,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圆揪揪的小尾巴。   真的像熊。   兰奕欢拿着这只熊发了好一会呆,心想,这也太荒谬了。   不过既然重生都发生了,再出现其他任何奇事、怪事,也确实都不是不可能的。   兰奕欢将身子向后一仰,重新倒回到了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继续躺平。   小熊被他扔在了枕头边,双眼呆呆望着帐子顶。   过了一会,兰奕欢又闭着眼睛将被角一翻,给熊也搭上了一块被子。   长得这么像真的,或许怕冷呢。 第4章 祗缘才太艳   兰奕臻并没有过去看望兰奕欢,在他的书房里,正有一名太医躬身诊脉。   兰奕臻坐在桌后,袒露着半边肩膀,一条手臂裸露在外,臂上的线条紧致而矫健,隐隐可以看到凸起的青筋。   此时,那肌肉上却纵布着一道狭长的伤口,几乎贯穿了整条小臂。   伤口不知道是用什么利器划开的,已经近乎愈合,远看就好像谁拿笔沾了朱砂,在这条手臂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红线。   但说也奇怪,这伤却是他刚发现的。   当时从水中把兰奕欢抱起来的时候,兰奕臻就觉得手臂刺痛,当时没顾上管,回来一看,就发现多了一条这样的伤。   太医双手捧着太子的手臂,眯着眼睛辨认许久,方说道:“敢问殿下,您是否可以将当时伤口出现前做了什么同臣说一遍?”   兰奕臻沉吟道:“当时……”   他看着手臂上的伤痕,想回忆受伤时的具体情形,却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幕场景闪过眼前。   御书房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跪在地上,正绝望痛哭,有风排窗而入,从旁边的桌案上吹落了一只朱砂笔,笔尖的殷红蜿蜒划过他的手臂。   那时的他看着依稀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哭声隐隐回荡在脑海中,中间似乎夹杂着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是谁?   太医小心翼翼地叫道:“殿下?”   兰奕臻回过神来,道:“没有什么特殊的,处理了一下七弟和八弟的事,孤回来之后已经查看过衣服了,完好无损。”   如果衣袖没破,不会划出这样的伤口,这伤来得实在蹊跷。   太医没有头绪,犹豫着道:“您这伤,臣看着也确实……说是伤疤,也像从皮肤底下自己长出来的,但目前并无大碍。臣先给您外敷些金疮药,再开点内驱风邪的汤药,有症可排毒,无病亦可强身。”   兰奕臻微微颔首,道:“就如此罢,有劳太医。此事不要再对外人提起。”   这王太医全家曾经受过太子极大的恩典,从一开始就是太子安排在太医院的人,自然言听计从,点头说道:“殿下放心,臣明白。”   他倒退着走出门外,这才直起腰来,转身离去。   站直的那一瞬间,王太医看见太子坐在背光处,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手臂上的伤疤,光影摇晃,将他的神色映得晦暗不明,恍惚间竟似有种悲伤的温柔。   他不敢多看,掩上了门。   兰奕臻看了一会伤口,却没再等来更多幻觉的出现,他若有所思,慢慢将衣服穿好,起身去看了看兰奕欢那边的情况。   兰奕臻过去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喂兰奕欢喝了太医开的汤药,这孩子还没有醒,阖着有些湿漉漉的睫毛,看起来安静而乖巧。   兰奕臻低头看了兰奕欢片刻,眸色有点复杂。   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但同时,他们的生母皇后和贵妃之间向来不和,在今日之前,两人几乎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他本不想将兰奕欢带回来,但当时的情形,很难判断一切又是齐家的某种算计,还是齐贵妃当真对这个儿子不大喜欢。   他奉命监国,也有管教弟妹之责,今日之事无论是明正规矩还是作为兄长,都是绝对要出面处理的。   故而兰奕臻权衡之下,还是把兰奕欢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比较稳妥,以免日后出了什么情况,别人说他这个太子袖手旁观。   可是养孩子,他没经验。   甚至连他自己,出生就是储君,都不是作为一个天真的孩童被养大的。   当然,他也没这个义务,等过一阵兰奕欢的身体养好了,兰奕臻就会把他送回去,他们母子之间有什么矛盾,都与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无关。   他正思量着,兰奕欢就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身体在睡梦中挣扎了几下,被子从身上向地面滑去。   兰奕臻接住被子,扯回去给他盖好,手指掖过兰奕欢的下颏时,小孩像是感到了关怀,本能地将软乎乎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   兰奕臻的手指瞬间僵住了,下一刻猛地把手收回去,还后退了一步。   他从小到大,几乎都从未跟人有过这样表达情感的触碰,身边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冷硬的,理性的,刚才那个瞬间的接触让兰奕臻觉得无比怪异,下意识就是躲避和抗拒。   他碾了一下手指被小孩蹭过的地方,柔软微热的触感久久不退,让太子殿下有些怀疑这是一种新型的刺杀方式。   ——会不会是齐贵妃在她儿子的小脸蛋上抹了什么毒,专等着自己来摸?   此地不宜久留。   不多时,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就看到太子殿下从七殿下所在的偏殿中走了出来,扔下一句“好好看顾着”,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   兰奕臻走后,兰奕欢又躺了很久。   他昏昏醒醒,中间也迷迷糊糊睁过几次眼,能够感到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逐渐暗了下去。   不时也会有伺候的人蹑手蹑脚地进来,悄悄看一看他的情况,或者给他倒些水、拿些糕点放在旁边。   这些,兰奕欢都没有理会。   他不知道他这次重生有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或者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心里空落落的,眼下就这样在床上躺着,不动弹也不会觉得饿,被子一裹,万事不想,他觉得最舒坦不过。   所以,兰奕欢就一直躺着,躺一会,困劲上来,他就睡。   可是随着进入到睡眠状态,困扰他多年的噩梦就一下子又纷至沓来了。   这次,兰奕欢梦到的是他作为皇子的时候出征,遇到敌军埋伏,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和几名侍卫为了保护他相继战死的那段往事。   黄沙漫天,朔风飒飒,四下弥漫着冲鼻的血腥味,马蹄飞快地踏过地上的断箭和残尸,他回身射出了最后一支箭,身侧的韩直对他大声高呼道:“殿下,你先走,我殿后!”   他不同意,韩直却冲上来在他的马上狠狠抽了一鞭,自己转身,挡住敌军的乱箭,然后从马背上重重摔了下来。   兰奕欢勒缰转马,回首失声道:“韩大哥!”   眼看那些箭就要把地上的韩直给射穿了,可他在梦里,什么也无法改变,任何人都挽回不了。   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或许就谁都不会死了。   愧疚、自责、痛心、颓丧……这个噩梦兰奕欢做过无数遍,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无比熟悉,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但,半空中突然多了一个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   【王子守护者,床头小熊到!】   这声音有点像是孩子的童音,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机械感,兰奕欢回头一看,就见到一只棕色的毛绒小熊从他身后蹦了出来。   “你是——”   【尊敬的王子,在下小熊骑士是也!】   小熊软软胖胖,浑身绒毛,和兰奕欢枕边那只长得一模一样,原本圆溜溜的眼睛里却放出了凶光。   它站在兰奕欢的马头上,一条小短胳膊抬起,横在兰奕欢身前挡住,另一爪拿着柄小铁剑,朝着前方劈出!   随着小熊的动作,眼前所有的杀声与血色忽然定格。   韩直没有再次在兰奕欢面前万箭穿身,这惨烈的整幅场景突然变成了一幅扁平的画,被小熊手中的光剑划得粉碎。   那些碎末在半空中爆开,竟然变成了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半透明糖果。   这些糖果在兰奕欢面前如同漫天花雨一般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整个梦境中顿时弥漫着甜蜜的芳香。   兰奕欢骑在马上,几乎看得愣住了,他的小白马刚开始还在不安地跺着蹄子走来走去,后来被糖果埋到了小腿,走不动了,便干脆低下头来“咔咔”地嚼着糖。   很快,噩梦中所有的场面全部变成了堆满地面的水果糖,梦境的背景变成了一片虚无的苍白。   小棕熊挺起胸脯,又挥了一下剑,转瞬间,周围出现了无数只小熊,浩浩荡荡地挤满所有的空间,它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冲着兰奕欢挥爪欢呼——   【大惊喜!王子殿下,噩梦终结!】   “……”   兰奕欢在甜兮兮的糖果味中醒了过来。   他将手臂搭在额头上冷静了一会,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   好像没有。   那可能就是这个狗一样的世界终于疯了吧。   兰奕欢抹了把脸。   这一回,他醒过来了,但不是从噩梦中惊醒,也没有再经历亲友的惨死和过往的血腥,那每次都如诅咒一般的心悸和头痛仿佛也消失了。   棕色的小熊还傻呆呆地躺在枕头边,盖着兰奕欢的被子,一点都看不出来它是一只刚刚杀死了噩梦的小战士。   这东西……竟然真的对噩梦有用。   用的竟然是这种方式。   兰奕欢心情复杂地把熊拿起来看了一会,虽然不用见到那些场面了是很好,但回味着刚才那些五颜六色的糖块和数百张挤在一起的熊脸,他觉得有点……闹腾。   仿佛听到了兰奕欢内心深处的想法,“皇家求生系统”见缝插针地弹了出来,推销自己。   【尊敬的王子殿下,“床头小熊”只是新手免费试用道具,“皇家求生系统”正式版给您提供更加美好的体验,如需更高质量睡眠,请选择进入“下一步”。】   看到“下一步”三个字,兰奕欢就想起了刚才那些令人牙疼的任务。   睡不好觉容易早死,但是再费尽心思争一次皇位生不如死,要怎么选择很明显。   他面无表情地扯出一块毯子,将小熊一层层裹进里面,塞到了床底下。   床头小熊变成了床下小熊,再也无法在梦中大展威风,守护王子,只能在床下隐姓埋名,英雄空老。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兰奕欢从噩梦中睁眼,擦把冷汗,犹豫一下,又伸手把它掏了出来,放在枕边。   于是,小熊战士重新抖擞精神,杀入噩梦。   这回它的剑上发出炫目的七彩光波,齐贵妃和五皇子商量着要毒死兰奕欢的噩梦再次被砍得稀碎,变成了一只只会唱歌的蝴蝶,绕着兰奕欢飞舞。   大公主亲手杀死驸马之后上吊自杀的噩梦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炸糕和糖炒栗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三皇子谋逆失败后在牢中服毒而死的噩梦变成了一片汪洋的大海,海面上游满了鹅黄色的小鸭子,鸭子不停叫着,“嘎嘎嘎,嘎嘎嘎……”   每一个噩梦终结之后,还都有小熊大队围上来热情的欢呼:“大惊喜!王子殿下,噩梦终结!”   兰奕欢再一次从梦里被吵醒时,听着更漏,时间也不过仅仅过去了半个时辰,深夜漫漫,还有很长。   ——啊啊啊!!!   他自从重生之后心灰意懒,黯然神伤,了无生趣,原本已经做好了颓废度日的准备,发誓再也不热情开朗,笑对人间,从此当一个受过伤的阴暗生物,以沉默和冷漠与整个世界为敌。   但眼下,兰奕欢才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不到一天,这个东西,就成功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挺挺地坐了起来!   真的谢谢,但实在是太闹心了!   兰奕欢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将熊从旁边拿起来,泄愤一样抓着它晃了晃,玩偶熊回报他以无辜而呆滞的笑容。   随即,一道亮光闪过。   【“摇一摇”自动跳转程序启动,“皇家求生系统”已进入下一步任务选择界面,助力您享受高质量睡眠!】   ——为什么他晃个熊就自动进入“下一步”了?   这难道不是强买强卖?   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让兰奕欢有点懵。   眼看眼前光幕变幻,他正想让这个东西再关掉,就被上面冒出来的文字吸引了注意力。   【任务奖励:“安睡spa”一次。   任务内容:练习剑术。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吸引兰奕欢的正是“任务完成人”那一栏。   如果系统这样写的话,也就代表着……其实那些争夺皇位的任务,并不是非得需要他本人来完成。   这终于让兰奕欢难得生出了一点兴趣。   他的目光在“他人”两个字上停留了一会,下面便展开了一连串的可选择对象。   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太子”,后面标注的是“三遍”,太子之后三皇子与五皇子并列,则是“四遍”,在他们的底下,还有其他皇子、公主,以及不属于皇室成员的大臣们等等。   但选择不同的人完成任务,需要练剑的遍数是不一样的。   其中,太子、三皇子、五皇子等人的任务状态显示的都是“已完成”,皇家子弟日日都要习武练剑,他们今日的任务指标已经完成了,兰奕欢要做的,就是去接触他们,“建立连接”,获得奖励。   这么看来……好像有点意思。 第5章 一枕小窗风   兰奕欢斟酌了一下他要进行试验的人选。   这上面的人数虽多,但目前深更半夜的,要接触他们可不大容易。   兰奕欢又找了一会,发现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号,点开之后,可以自己新增选择人名,还能按照距离排序。   这个不错,很快,兰奕欢在里面看见了“裴旭”两个字。   这个人他知道,也是出身勋贵,应该是宁国公府四房的孙子,对太子很是忠心,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了东宫的卫尉长。   裴旭称得上纯善勇武,就是人有点傻。   上辈子兰奕欢每回见他,他都吭吭哧哧欲言又止,一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兰奕欢都以为这是个结巴。   而这回,他奉命在兰奕欢所住的偏殿外面护卫,应该就在外间值夜。   虽然系统显示的是他足足要练二十遍剑才能换到一次“安睡spa”,但好在裴旭够勤奋,他的任务状态那里是“已完成”。   近,还傻,值得一试,就是他了!   是对睡眠的渴望创造了奇迹,重生之后决意挺尸的兰奕欢不光从床上爬了起来,还穿鞋下了地!   他躺的时间太久,又没吃喝什么,站在地上之后,一时有种踩在海绵上的眩晕感,扶着床沿喘了几口气,才抓起熊,向外走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正在巡逻的裴旭转过头来,惊讶道:“七殿下!”   兰奕欢借着月光扫了他一眼,裴旭头发不油,领子不脏,床榻整洁,看上去是个注重个人卫生的人——也是,公侯之家出身,基本教养怎么也是有的。   裴旭还没来得及再问兰奕欢出来有什么事,只见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已经冲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要抱”的姿态。   他的眼睛眨了眨,裴旭只觉得简直可爱到不行,一时间心都化了,想也不想地张开手臂,去抱兰奕欢。   系统发出了一阵“嘶嘶啦啦”的响声。   兰奕欢毫不见外地把头靠在了裴旭的肩窝上。   *   太子寝殿内。   兰奕臻尚未睡下,穿着一身寝衣坐在桌前翻阅各方探子送来的密报,金色的烛台上托出摇曳的火光,将他清俊的侧脸映出一番华贵气度。   一名暗卫单膝跪在兰奕臻的面前,兰奕臻最后将密报一合,说道:“你一会也通传下去,最近若是发现了什么风吹草动,不要急着出手抓人,以暗中追踪探查为主。另外,外面的卫队也撤去两支。”   那暗卫道:“殿下,若是如此的话,您的安危……”   兰奕臻微微抬手,他便低下头去不说了。   兰奕臻道:“这点风险算不得什么,没有香饵,也来不了大鱼。”   他说话的时候,手指轻轻按了下自己的左臂,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上面那道莫名出现的伤疤。   暗中请来的巫医说,这有可能是一道诅咒,诅咒他半生郁郁寡欢,三十三岁悲恸抑郁而亡。   兰奕臻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先是出现了这样的伤,又是兰奕欢在他面前吐血,进入东宫,不管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总是让人感觉到某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他刻意放水,减少身边的防护,也是在静待居心叵测的人按捺不住,漏出马脚。   如果有人想要趁机潜入进来,那他自然有的是手段对付……   暗卫和兰奕臻突然同时转头。   他们都已经感觉到有一阵脚步声的接近。   兰奕臻轻咳一声,指关节在桌面上点了点,暗卫顿时会意,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他这边刚一消失,另一头,门已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   兰奕臻的心里也有几分纳闷,这时机赶得太巧了,他刚说完要引有心暗害的人出来,这就有人送上门来,偏生事情又做的不隐蔽,哪有这样就大摇大摆推门而入的刺客?   于是,他凝目朝着门外看去。   一个小脑袋从门后探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兰奕臻:“……”   ——来的人竟然是兰奕欢。   这第一天来到东宫的孩子身上穿了件有些偏大的寝衣,拖在脚下绊绊拉拉的,长发披在肩后,正睁着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有点谨慎地瞧着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壮胆,他的另一手上还夹着只毛茸茸的小熊,看上去就像随时会受惊逃开的小鹿。   跟着,被兰奕臻派出去跟着兰奕欢的裴旭也从后面匆匆赶过来了,向兰奕臻行礼道:“殿下!”   兰奕臻道:“七皇子怎么来了?”   裴旭的语气莫名显出几分颓丧:“七殿下夜里一个人睡不着,大概是有些害怕,就来找您了。”   兰奕臻想不出来兰奕欢会想要找他的理由,毕竟他们名为兄弟,实际根本不熟:“他不是有你陪着吗?”   作为一个皇家一等侍卫,裴旭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开始他还能忍,听到兰奕臻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才不禁想要留出两道悲凉的泪水。   裴旭闷闷地说:“七殿下可能不喜欢属下陪。”   就在刚才,他看到整整昏睡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的兰奕欢总算从房间里出来了,而且还冲着自己要抱抱,不免让裴旭觉得十分受宠若惊。   他平常对孩子没什么兴趣,可兰奕欢长得实在太漂亮可爱了,好看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裴旭连忙把他抱了起来。   谁知,兰奕欢只是在他怀里安静地待了片刻,突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下子就不干了,开始挣扎起来。   裴旭把兰奕欢放开,小孩绝情地扭头就走,问他干什么去,他就给了六个字,“要找太子哥哥”。   裴旭转眼间受到青睐,又转眼间被无情抛弃,整个过程的持续时间还不够喝口茶的,顿感心灵受创。   但相比起他来,兰奕臻就要淡然多了,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面前漂亮可爱的小孩,太子殿下坐在那里一点亲近的表示都没有,淡淡吩咐裴旭道:“那你就下去罢。”   裴旭应了一声“是”,寝殿里只剩下了兰奕臻和兰奕欢。   兰奕欢观察着自己新选中的目标对象。   他刚才会无情抛弃裴旭,是因为兰奕欢在裴旭身上的试验失败了。   他被裴旭抱起来,系统确实有了反应,表示任务人选一选定,接下来就是连接中,但连接了半天,又冒出来了一句“信号不良”的提示。   看来,天上果然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这说明裴旭的名字在列表上排的靠后,他身上能够提供的能量也非常有限,不光需要完成的任务多,等待的时间也长。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裴旭立刻成为了兰奕欢的弃子,他果断过来找了兰奕臻,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真的会效果好一些。   不过兰奕欢也不怎么紧张,到了他这个境界,死啊活啊的就是那么回事,既然有个系统冒出来,那他就来看看,是真的就睡个好觉,算是赚到,不是真的,也就算了。   兰奕欢试着抬手碰了碰兰奕臻。   在他触碰对方的那一瞬间,系统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连接成功!】   这可比裴旭快了不止一点半点。   莫非这系统当真能用?   这时,正好兰奕臻也在问他:“你想干什么?”   兰奕欢仰头问道:“可以跟我一块睡觉吗?我一个人睡不着。”   兰奕臻:“……”   这句普通而简单的话,让太子殿下结结实实地一怔,才弄明白了兰奕欢的意思。   ——这小孩多半是把他当成了哄睡的奶娘了。   胆子还挺大。   作为储君,其他兄弟见了他都得口称“太子”,低身行礼,不能当成普通兄弟来相处,没想到眼前这么一个小东西,倒是好像半点都不怕他。   兰奕欢等了一会,见兰奕臻半天不吭声,也不知道听见自己说话没有,就把他往床榻的方向拽了拽。   只是目前兰奕臻对他来说太大只了,实在拽不动,他只好又仰起头来,看着兰奕臻,问:“行不?”   兰奕臻道:“不行。”   兰奕欢不能理解他对着一个这样小的要求都能如此不留情面,好歹委婉点呢:“为什么啊?”   兰奕臻道:“孤不喜欢与人同睡。”   兰奕欢愣了一下,心想,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若非他是重生的,就要被兰奕臻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骗住了,但经过上一世的兰奕欢很清楚,兰奕臻哪里是不喜欢与人同睡,他分明应该是喜欢的不行好吗!   兰奕欢还记得,他未曾登基的时候,父皇曾派他跟随太子前往京郊剿匪。   夜里在树林中埋伏,他靠在树上小憩,迷糊了一会,就感到有人悄悄靠了过来,坐在他身边扒拉了他一下,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兰奕欢那时候睡眠就浅,一下子察觉了,将眼睛睁开一点,发现是兰奕臻。   后来类似的事他发现了好几次,旁边那么大的地方,兰奕臻偏不爱自己睡,一有机会就跑他身边来,跟他挨挨蹭蹭。   兰奕欢想,兰奕臻这样偷偷摸摸的,估摸着是觉得当个太子还喜欢扎堆有失体面,所以才不好意思。就像兰奕欢当了皇上之后,也不让人知道他喜欢喝糖水一样。   兰奕欢是无所谓的,反正能跟人挤挤,暖和暖和,他觉得也不错,兰奕臻要靠就靠了,兰奕欢一直没揭穿他。   没想到一世轮回,现在他有需要了,兰奕臻竟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这跟杀猪的说自己吃不了荤腥有什么区别!   兰奕欢不可置信,脚尖下意识地在地毯上踢了踢,试图商量:“那我都来了,今天凑合一下呗?”   兰奕臻:“……”   他没想到兰奕欢居然还在这跟他讨价还价,决定给这小孩立一立规矩,让他知道谁当家做主,谁说一不二,谁是哥。   “这里是东宫,是孤的地方。”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的眼睛,严肃地告诉他:“不是在齐贵妃的临华宫,孤希望你清楚这一点。”   兰奕臻这个话,倒是印证了他上辈子的某些行为——跟人挨着睡觉,又要偷偷摸摸,找隐蔽的地方才能这么做。   兰奕欢觉得他总算理解了:“你怕跟我一起睡,被你身边的人看见?”   他提议道:“要不可以去我那边?”   兰奕臻:“……”   兰奕臻:“你是我弟弟,我跟你睡有什么怕被别人看见的!”   这都是什么对话!   太子素来情绪稳定,此刻也被小屁孩气的脑仁疼,特别是兰奕欢还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黑漆漆、水汪汪的,满是货真价实的疑惑。   兰奕臻什么也不想再说了,顿了顿,他弯下腰,直接将兰奕欢提了起来,像拎什么小动物一样,一直提溜到他平时读书累了休息的软榻上,把兰奕欢放在了上面。   兰奕臻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要睡觉吗?”   兰奕欢点了点头,他也是真的困,点完了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兰奕臻无语。   把兰奕欢带回来的时候他就想了,他没养小孩的经验,但没关系,兰奕欢也不是什么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给他喂饱穿暖就行了,身为太子,又不用亲自动手,根本没什么难的。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小东西不光会在梦中拿脸蹭他的手指,还会主动黏过来找他睡觉。   讲道理说不明白,要动手把人轰走,这么一个脆弱又娇小的幼崽,又老是用那种渴望的眼神眼巴巴盯着他看,有点下不去手。   兰奕臻吸口气,告诉自己,过两天就把这孩子送走了,忍一下:“孤就在这里,床也有了,你睡吧。”   兰奕欢见他没有上床的意思,问道:“你不睡吗?”   兰奕臻长这么大就没和人同榻而眠过,他也不喜欢跟别的人有所接触,打算先看看奏折,等兰奕欢睡着了,再让人把这个小缠人精的弟弟给抱回去。   兰奕臻敷衍地说:“一会,你先睡吧。”   兰奕欢瞄了一眼兰奕臻的表情,大概判断,自己要是再跟太子老哥纠缠的话,弄不好就要躺到外面的河沟里过夜去了。   于是,兰奕欢识趣地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兰奕臻这才回到了桌前,继续处理他手上的公务。   他干起公务来就浑然忘我,直到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才向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蓦地,兰奕臻突然感到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然后吓了一跳。   ——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家伙。   兰奕欢竟然从床上跑下来了,正坐在地毯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依着他的腿,睡的很熟。   那张漂亮可爱到老少通杀的小脸满是信赖之色,嘴边隐约噙着一点笑意,说不出的恬静安稳。 第6章 今朝贪梦好   兰奕臻身体一动,就发现兰奕欢一只小手还攥着他的裤腿。   一开始兰奕欢应该是怕惊动他又要被赶走,所以身子靠着椅子腿,只悄悄攥住了兰奕臻的裤腿一角。   直到兰奕臻做完了事情,椅子一推,兰奕欢才歪过来,倚在了他的腿上。   兰奕臻脚边有这么一个小累赘,动都动不了,他弯下腰去,想把兰奕欢的手掰开。   结果刚刚用力,把兰奕欢的手扯离他的衣服一点点,小东西就嘟起了嘴,喉咙里发出一声隐约的呜咽,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兰奕臻的手指一松,兰奕欢立刻便朝着他的裤脚抓了回去,好像抓的还比刚才更紧,再也不好拽开了。   “……”   其实兰奕欢努力自行入睡了。   但是他躺在那里,跟兰奕臻的距离还是太远,只要翻个身,系统就会提示,“因为距离过远,连接已断开”,烦不胜烦。   几回的辗转反侧之后,半个晚上都已经要折腾过去了,重生第一日,睡个觉如此坎坷,兰奕欢实在受不了,就趁兰奕臻不注意,偷偷下床跑到他身边去睡了。   这一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真的感受到了久违的安稳睡眠。   连接成功之后,无论是噩梦还是小熊,都没有出现,兰奕欢沉浸在香甜安静的睡梦中,完全放松的休息着。   疲累的心情得到了充分的放松,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舒畅,仿佛连重生后的抑郁和颓丧都减轻了一些——一觉安睡太重要了。   兰奕臻上来把兰奕欢的手给扯开就正好赶在了他睡得最沉的时候。   这一下子,周围虎视眈眈的梦影转瞬全都围了上来,那些噩梦又出现了,兰奕欢不满地哼哼两声,好在兰奕臻很快就放开了手。   他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本能地把兰奕臻的衣服揪得更紧了一些,片刻之后还是没有安全感,干脆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   尊贵的太子殿下低着头,看着缩在自己脚边的小弟,像是在看一道无解的难题。   如果让兰奕欢这么抱着,两人就都不能动,不让他抱着,他就要哭。   总不能硬生生在这里坐上一宿吧?   兰奕臻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来人,把裴旭叫过来。”   兰奕欢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只要兰奕臻不离开他,其他别的任何动静都不能把他给吵醒,所以直到裴旭再一次匆匆赶来,就看见兰奕欢扒着兰奕臻的腿睡的正香,他身上还被多裹了一层兰奕臻的衣服。   裴旭:“……殿下?”   兰奕臻沉默了一会,手指向下,指了指兰奕欢,道:“这个,试试能不能拿走。”   裴旭上去试着拽了拽兰奕欢,兰奕欢在睡梦中感到有坏人又要分开他和他的安稳睡眠,知道哭管用,于是又不满地哼唧了几声。   他在撒娇耍赖和拿捏别人方面向来无师自通,小嘴一扁,眉头一皱,虽然是无意识的表情,也分外可怜巴巴。   裴旭一下也不敢动了。   兰奕臻:“……”   主仆二人对视片刻,兰奕臻道:“他在过来找孤之前,都在做什么?”   裴旭想了想,说:“一直在睡睡醒醒,属下也进去看过几次,七殿下好像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安稳。您是七殿下的兄长,所以……七殿下肯定就想着,和您一起他就不怕了。”   兰奕臻道:“娇气。”   说完后,他冲着裴旭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下去罢。”   裴旭下去之后,兰奕臻对着兰奕欢打量许久,终于弯下身去。   经过太子殿下的思考与观察,这一次,兰奕臻先用另一条手臂把兰奕欢给圈在怀里,这才轻轻把他从腿上往下拽。   这一回,兰奕欢被他抱着,果然就没有再露出那副哭唧唧的样子,反而安心地缩进兰奕臻的怀里。   兰奕臻放到床上,在看看自己又被揪住的衣襟,终究也只能就范,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没办法,今晚就这样凑合着睡吧。   兰奕臻已经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这跟兰奕欢是不是安静没关系,单纯他不喜欢和别人挨得这么近。   白天捡小孩的时候,他可没想到后续还需要如此巨大的牺牲。   偏生兰奕欢半分没有兰奕臻的不自在,睡着睡着,还特别习以为常地往他怀里钻,两只小胳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颈。   ——真是岂有此理,胆大包天!   兰奕臻觉得就是为了太子的尊严他也不能这样予取予求了,抬起手来,想把兰奕欢给推开,可是推了两下,小破孩的嘴瘪了瘪,泫然欲泣。   兰奕臻的手悬在半空,片刻之后,彻底放弃,僵硬地放回到了床榻上,整个人躺的像一块直挺挺的棺材板。   没想到有朝一日,继需要代替沉迷修道的父皇处理繁重事务之后,他居然还得给这么一个小东西侍寝。   感受到兰奕欢的小脑袋依恋地在他的颈边蹭了蹭,兰奕臻觉得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但他已经自暴自弃,动也没动。   只是在心里报复似的嘲讽了一句:“真像小狗。”   很小的时候,他养过一只小狗。   也就比鞋子大一点,像一团软软的小毛球,没事就爱围着人的脚边转,如果将它抱起来,还会用湿漉漉的小鼻子蹭你的脸,吐着舌头开心地咧嘴笑。   但其实兰奕臻也就养了几天,几天之后,皇后说他是一国储君,不该玩物丧志,狗就被送走了。   作为太子,他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深宫中有了弱点的人,就容易丧命。   所以,他不会去沉迷或者喜欢任何东西,无论是物还是人。   漫无边际的思绪暂时减低了与人共眠的不自在,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兰奕臻忽然感到手臂上传来一阵抽搐般的痛意。   他低头一看,只见疼的是白天那道无端出现的伤疤。   但也只是一瞬,疼痛便消失了。   兰奕臻又把手放了下来。   他这一晚上,又是胳膊疼,又是哄小孩,又是想公务,实在繁忙不堪,兰奕臻本来以为他一夜是别想睡了。   直到黎明时分,被身边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叫醒上朝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兰奕欢细细的呼吸中睡了过去。   兰奕臻起身,将兰奕欢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   他的动作极为缓慢,好在这次兰奕欢没皱眉头,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香,手在旁边摸摸,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兰奕臻以为他在找自己,便说:“孤去上朝。”   兰奕欢又道:“熊……回来……”   兰奕臻:“……”   辛辛苦苦陪了他一晚上,结果被当熊了是吧。   他看见兰奕欢带来的小熊搁在桌上,顺手拿起来,放在兰奕欢的脑袋上,出去上朝去了。   *   兰奕臻出门之后不久,兰奕欢也醒了,揉揉眼睛,熊从脑袋上掉了下来。   他看着熊发了会呆,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里,伸个懒腰,他看向窗外的天色,还是黑漆漆的。   看来还早,但兰奕欢上一世每日都得去上早朝,到了这时间也就睡不着了。   这辈子他可再也不想干了。   听着身上的骨头“喀吱喀吱”直响,他整个人懒洋洋的,终于有点真的活过来了的感觉。   兰奕欢自己都不记得,他上次这样好好睡一觉是在什么时候了。   没想到,这系统还真有几分意思。   兰奕欢再次把系统点开,检查了一遍,上面的“任务中心”里显示他获得了一次“睡眠SPA”并且已用完。   同时,在右上角的位置,多了一道生命力进度条。   随着他的身体逐渐得到休养,各方面状况有所改善,这个进度条也会前进,等到进度条满了的时候,他就是个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了。   真的……可以吗?   想到“普通人”三个字,兰奕欢还有点恍惚,生命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另外一种可能。   也是,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身体也养好了一些,他完全可以找到办法离开宫廷,也离开这些他不想见到的人,外面自有一番广阔天地。   被困在深宫里的人经常会向往外面的风景,不过那些对兰奕欢倒是没什么诱惑力。   跟兰奕臻这种自小的储君不同,兰奕欢少年时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皇子,没有当继承人培养,年纪又算小的,所以受到的约束不多。   他虽然身体上总有些这这那那的毛病,但在行兵布阵上却堪称天才,奉命东征西讨,足迹遍及四方,这一整片疆域上的风土人情,该看的他都已经看过了。   宫中的人向往平民百姓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实却不知道民生多艰,外面的日子又哪里是那么好过的呢?   兰奕欢会突然萌生这个离开的念头,只是想到或许如此,就可以不必再重蹈上一世亲人残杀、师友离散的覆辙了。   只要没有他,那些人在噩梦中不断重演的结局就都不会发生,所有的悲剧也可以得到改变。   而他,他或许终有一日,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生。   兰奕欢记得,有回他率军路过一处偏远的山庄,为了不打扰百姓,他下令全员卸甲装作商队,牵马而行。   穿过村落的时候,田里的百姓们有的会好奇地抬头看一看,接着就各自劳作生息。   小孩子们在田野里到处乱跑,温婉的女子送来水罐与干粮,为丈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干着农活的小伙子的脸上泛出幸福的光彩。   那时候兰奕欢看得很羡慕,他心里不由觉得,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家,有真心真意信任他,对他好的亲人,他也一定会尽全力对他们好的。   但想是这么想,兰奕欢的脚步却没有慢下来,战场尚在前方,少年将军的路注定不会为了一点眷念而停留。   不过这一世,天大地大,或许他可以找到那么一处容身安心之所。   随手将枕边的小熊向上抛起来又接住,兰奕欢想,那就试试吧。   活都活了。   *   “欢儿还没回来吗?”   第二天一早,齐贵妃便唤来自己身边的宫女询问,听到宫女否定的答案时,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烦躁。   七皇子和八皇子打架的事情被太子报给了皇后,皇后便罚了齐贵妃和关丽妃各自半年的宫俸,还要抄写经书。   像她们这等高位又有家世的妃子,自然是不靠那点银子过活的,这个责罚更大的意义在于扫了脸面,齐贵妃素来对皇后不心服,抄经的时候也是满腹的不快。   要不是兰奕欢那孩子今天突然不听话起来,事情根本闹不到这个地步,不过说了他几句,居然就气成那样,甚至还吐了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这个当娘的怎么苛待了他。   ——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差,以后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因为齐贵妃有过前科,皇后还特意派了嬷嬷在旁边盯着齐贵妃抄书,以免她找人代笔,这嬷嬷油盐不进,弄得齐贵妃越抄越生气,心想等兰奕欢回来养好了病,非得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毕竟……兰奕欢还是她亲手养大的,再淡漠忽视也有感情。   齐贵妃知道小儿子睡觉认床,而且很依恋自己,每天晚上睡觉前让人带兰奕欢下去,他都黏黏糊糊地不愿走,非得缠着自己想玩一会。   有时候齐贵妃不耐烦了,可能会训他一顿,板着脸哄他离开,但兰奕欢记吃不记打,第二天仍旧会笑嘻嘻的凑上来。   这孩子天生恋家,不记仇,所以绝对不可能在太子那里长住。   再说了,就兰奕臻那个冷若冰霜的德性,兰奕欢在那待半天,兰奕臻就得被这个小麻烦给烦死了,也不可能留他。   基于这种判断,齐贵妃笃定地认为顶多最晚到第二天早上,兰奕欢也就回来了。   可谁知,一直等到现在,不光兰奕欢人没到,东宫那边就连个消息都没送过来。   齐贵妃又抄了几个字。   她素来静不下心来写这些东西,但因为皇上沉迷炼丹修道,所以齐贵妃平常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勉强干一点装样子。   兰奕欢每回都能看出她的不耐烦,会悄悄凑过来,用小手给她捶捶肩膀,说:“母妃别生气。”   齐贵妃突然觉得肩膀上很不得劲,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啪”地一声把笔放了下来。 第7章 芳菲不堪赠   齐贵妃一停下来,皇后派来的嬷嬷立刻便说道:“娘娘,您的经文还没抄完。”   “本宫累了,难道连歇一歇都不行吗?”   齐贵妃硬邦邦地说:“你先回去吧,本宫今日要休息,你明早再来。”   她强硬起来,那嬷嬷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回去向皇后禀报了。   她走后,齐贵妃也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宫女道:“走,随本宫去看看埘儿。”   齐埘目前的状况比齐贵妃还要倒霉许多,毕竟在这次的事件中,他是唯一一个挨了打的。   兰奕臻让他抄不完书不许出宫,所以屁股开花的齐埘只能趴在床上,垫着一块板子,艰难地写着字。   齐贵妃过去的时候,给他带了一罐刚刚熬好的鸡汤,闻到香味,齐埘的眼前顿时一亮,连忙道:“姑母,您来看我了!”   看到齐埘,齐贵妃心里的烦躁和郁气总算好了一些。   兰奕欢愿意留在东宫闹脾气,就由着他闹吧,等到过几天在太子那里吃了苦头,他自然会长教训的,只要齐埘还跟自己贴心就好。   毕竟,这才是她齐家的血脉……   齐贵妃柔声道:“是啊,姑母来瞧瞧你。伤怎么样了,换药了没有?快把鸡汤趁热喝了罢,好好补一补。”   齐埘忐忑了好几天,见齐贵妃似乎一点也没有怪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小声说:“姑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七殿下的。”   齐贵妃道:“本宫知道。再说了,你们男孩一起玩,推推搡搡的,总有个不小心磕碰到的时候,太子罚的是太重了。你放心,本宫已经将这件事遣人跟你爹说明白了,等你回了家,他不会因此责罚你的。”   齐埘忙道:“姑母,您能跟太子说说,让我现在就回去吗?”   其实还有一件事,齐贵妃是不知道的。   人人都只当齐埘犯的错就是不小心将兰奕欢推进了水里,这事太子既然已经罚过了,也就算是过去了,但只有齐埘自己知道,整场冲突都是他在背后挑唆的。   要不是他跟八皇子说那砚台是被兰奕欢故意打翻,八皇子也不可能带了一帮人来找兰奕欢的麻烦。   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齐埘每天都在担心八皇子那边把这事说出去,让人发现真相,那他不光还得挨顿揍,肯定还会让别人都瞧不起,所以现在齐埘只想赶紧出宫躲一躲。   齐贵妃却不知道原因,安慰他说:“你再宫里住着有什么不好?姑母还能经常过来看你。过几天你五哥也该回来了,他上次不是答应了给你带南边的新鲜玩意,你不想看看吗?”   五皇子兰奕胜这几日不在宫中,外出随着户部的官员去了趟南方历练。   齐贵妃这两个儿子里,齐埘虽然和兰奕欢不睦,跟这位比自己大了六岁的表兄却相处的很好,五皇子也一向疼爱他。   一听兰奕胜要回来,齐埘不免精神一振,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了靠山,便点了点头说道:“好!”   此时,被他们提到“过几天回来”的五皇子,却已经到了京城的大门之外,比预计的行程要提前许多。   他手腕一挫,勒住马缰,抬头看着徐徐开启的城门,眸光复杂。   五皇子比排行第二的太子小了两岁,今年才只有十二,可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神情中竟像带着一种难言的冷厉,全不似这个年龄的人。   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关于未来的梦。   在梦中,他看到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不是如今的太子,也不是一直暗藏野心的他,而是他的同母弟弟,兰奕欢。   这个梦断断续续的,中间还经常跳节,五皇子不知道是因着怎样的缘故,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似乎变得很差,明明是嫡亲的兄弟,却彼此嫉恨、猜疑和防备。   就连他们的母亲齐太后几次在中间调和,也无济于事,反倒被兰奕欢说成是偏心于他,嫌隙和隔阂越来越深。   梦境中的最后一幕,是他接到兰奕欢的传召入宫。   昔日成天跟在他身后叫着“哥哥”“哥哥”的小弟,此时却穿着那身华丽的龙袍,头戴冠冕,高坐龙椅之上,面目神情掩映在珠光之后,看不分明。   他跪下行礼,尚未等把头磕下去,对方已把一本厚厚的奏章直接扔到了他的身上。   “平王,这是参你的折子。”   兰奕欢语气淡淡的,带了几分倦懒说道:“别以为你的小动作朕察觉不到,想要这个皇位也别太心急,还是等朕死了再说吧。”   奏章砸在身上,不算太疼,但那种屈辱感却遍及全身,令人心头骤生怨恨。   他有些着魔似的顺着兰奕欢的话想下去——   等他死了,等他死了……   突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哀乐,厚重又刺耳地响彻重重宫宇,回旋不绝。   五皇子陡然惊醒。   他坐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早已汗湿重衣。   他希望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可梦中种种,并没有随着醒来而消散,回味时反倒愈加清晰,连跪地时那金砖硌在膝头的疼痛感,都仿佛犹自残留。   一切都向他证明着,那是一段真实经历过的人生。   而幸好,如今重头再来了。   五皇子第二天就提前折回了京城。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更不愿意相信他会在争夺皇位这件事上输给兰奕欢,还是更无法接受他们亲人一场之后落得那样的结局,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反正他急于回到京城,见一见母亲,也见一见弟弟,他想知道,那些残破的梦境之外,他到底还忘记了怎样的隐情,导致了一切的发生。   ——今生,又能够改变。   城门大开,五皇子扬鞭一甩,疾驰而入。   *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有人梦中惊魂,急于从弟弟身上寻求答案,也有人费劲脑汁,正在千方百计地为如何逃避履行哥哥的职责而犯愁。   后者自然是兰奕臻。   从早上醒了之后,他就一直在思来想去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何堂堂太子竟一朝沦落成哄孩子睡觉的奶爸,思及此处,兰奕臻也觉得十分悔恨当时随口吩咐把兰奕欢带回东宫的行为。   他可以勉强接受养一养兰奕欢,但这个“养”仅限于喂饱,小孩这么黏人,实在让太子殿下有些招架不住。   下了早朝之后,又与其他大臣们议事许久,兰奕欢走出大政殿,他的轿辇已经等在了金阶之下。   见兰奕臻出来,守在轿子边的侍卫及宫女太监们都纷纷迎了上去,众星捧月般地护卫着他往前走。   兰奕臻随手将宫女递上来的披风接过,自己利索地披上,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问道:“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了吗?”   身边的太监微怔,随即意识到,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兰奕欢。   于是他连忙回道:“是。您离开之后不久,七殿下就起了,用了早膳之后,便回了他住的偏殿。”   兰奕臻倒是有几分诧异:“他起的那么早?”   毕竟他上早朝出去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兰奕欢刚生了病,又不用去上书房,原本还可以再睡上一个多时辰。   太监道:“黄公公也问了七殿下,七殿下说,您不在,他睡不着,就起来了。奴才出来的时候,仿佛是在练字呢。”   他显然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孩子,说话的时候脸上都是堆着笑的。   兰奕臻听了“您不在,他睡不着”这七个字,脸上的表情却是僵了一下。   沉吟片刻,他招了招手,示意太监靠近自己,然后压低嗓音,说道:“你吩咐下去,今晚酉时三刻之后,将主殿大门锁住,不许任何人进出,就说孤晚上不回来住了。”   “……?”   兰奕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老七夜里害怕,多选几个人晚上陪他睡,看他喜欢什么样的,谁就留下。”   兰奕臻和兰奕欢目前一个住在东宫的主殿,一个住在东宫的偏殿。   因为雍朝素来有晚婚的风尚,讲究先立业,再成家,如今兰奕臻只有十四,虽然已经开始接触政事了,可他娶妻纳妾的事尚在计议之中,也并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故而开始是自己住主殿的。   现在兰奕欢来了,兰奕臻令人给他收拾住处时,就选了主殿西侧通常留给太子妃居住的偏殿,那里也是主殿之外风水与位置最好的地方。   兰奕臻为了不让兰奕欢来找他一块睡觉,也是煞费苦心,在两边住的这么近的情况下,他不惜把自己反锁在自己的主殿里,就是为了让兰奕欢以为他不在家。   太子殿下也是牺牲良多了,这别出心裁的操作把旁边的太监都听得愣了愣,道:“殿下,这……那,万一您要出去?”   兰奕臻瞥了他一眼,说了四个字:“孤会翻墙。”   “……”太监道,“是。”   兰奕臻估摸着是兰奕欢刚换了陌生的环境,睡觉认床,所以才会本能地来找他这个唯一还算熟一点的哥哥陪睡。   等他装几天不在,给兰奕欢养成了自己在这里睡觉的习惯,麻烦也就解决了。   太子殿下一向很全能,解决问题的手段也是一套又一套,想出这个办法之后,兰奕臻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他让手下将自己晚上不回去的噩耗找机会提前透露给兰奕欢,这才怀着淡淡的成就感上了轿子,去忙其他的事情。   *   兰奕欢在听到兰奕臻不回来的消息之前,心情就已经产生了一点忧愁。   平心而论,如果不考虑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住在东宫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因为这里的物质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别的太子可能还要在皇上面前树立一下节俭低调的形象,有所收敛,但兰奕臻作为宫中实际上的手握实权者,根本用不着说,一应吃穿用度全都是顶级的,外面进贡的什么珍玩宝物也都先紧着东宫来。   恰好,兰奕欢素来爱吃爱玩,爱美人,爱快马,爱异宝,论起怎么享乐怎么玩闹,他当年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有名的个中行家。   兰奕欢觉得人就活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自然每一天都要活得尽兴了,拼就当最狠的,用就要最好的,玩,自然也得是那个玩的最精,最高兴的。   这时候把他放在东宫里,简直就像耗子进了米缸,太子老哥太阔气了,光是各个宫室里的古董摆件,兰奕欢就能欣赏一整天。   而且东宫上上下下,从他们的主子开始,还都有一种视繁华如过眼云烟的败家气概,兰奕欢竟然看见一个商代的绿松石鸮振羽托盘被放在桌子上用来盛瓜子。   兰奕欢摸了摸托盘上的纹路,心里觉得兰奕臻真的挺适合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好像在他的眼里不重享乐,不思情爱,只有政事公事,天生君王的料。   不像自己,当了皇帝之后天天装乖巧扮端庄,忍得那叫一个难受。   所以,怎么当初兰奕臻就那么痛痛快快地放弃了皇位呢?   这真是一个谜。   除了那些器物之外,东宫的美食也特别多,各地进贡上来的时新水果,小厨房自制的甜点饮品,以及异域的稀罕零食,兰奕臻根本来不及吃,都在那里堆着,随便兰奕欢挑选。   ——但兰奕欢忧伤的就是这个。   除了经常做噩梦以外,他的胃也不好,打小就有胃病,经常吃一点东西就感觉到恶心胃痛,嘴中泛苦。   上午的时候太子不在,东宫总管赵公公生怕他会因为见不着哥哥不开心,遣人端了不少美食过来。   兰奕欢一开始吃的挺高兴,结果大概又是被寒凉的水果给激着了,没品尝几口,胃里又是一阵胀痛。   面前都是美食,自己也很饿,可硬是吃不下去,让他有点发愁。   唉,瞧吧,人活着可不就是事多。   上辈子兰奕欢一直羡慕太子的大高个,奈何他自己天生骨架不大,又素来多病,看上去总是要比别人小一圈,很没有帝王的英武气势。   这一世他还在想自己能不能长高长壮一些,结果这样吃不下饭,弄不好还得更挫了。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担忧,系统也发了任务出来:   【任务奖励:“暖胃热敷贴”一张。   任务内容:营养均衡,按时用餐。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这个任务来的倒是及时,但兰奕欢自己完成不了,他根本就吃不下饭去,又何谈“营养均衡,按时用餐”?   所以,又得像昨晚一样,找人代劳了。 第8章 多情凝皓魄   在东宫里,能找的有效人选也就是太子了,偏生这个时候,又有伺候的人来告诉了他,兰奕臻今晚不回东宫。   兰奕欢盘膝坐在床上,抱着装零食的大盘子歪头想了一会。   他觉得他不能坐以待毙,得多摸索出来一些完成任务的规律。   比如说这个“建立连接”,要怎么着才算建立连接,非得肢体接触吗?好像也未必。   他昨天晚上在兰奕臻那里睡觉的时候,一开始也没跟兰奕臻挨着,但是系统时不时会提醒一句“连接已断开”,过一会他翻个身,可能就又重新连上了。   这有可能跟他和兰奕臻之间的距离有关,也有可能跟他用的是兰奕臻的东西有关。   那么,反正兰奕臻今天也不回来,要不……再去他那里试试?   兰奕欢将盘子往床头上一放,从床上溜下来,去了东宫的主殿。   兰奕臻下的命令是酉时三刻之后锁住主殿大门,这会时间还早,兰奕欢顺利从两殿之间的回廊处走了过去。   中途有人看见了他,要行礼,兰奕欢也不慌乱,就做个“别出声”的手势,小声说:“嘘,我藏猫呢。”   一个小孩子在宫里跑来跑去的玩,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他又是皇子,侍卫们自然都不会阻拦。   兰奕欢当着一队巡逻的人藏在了假山后面,等到人都走了,他从后面绕过去,穿过垂花门,到了一处窗下,窗扉紧掩。   窗内就是东宫主殿最角落的一排下人房了。   兰奕欢唇边挑起一个笑,随便在旁边掰下根小树枝,在窗下捅了一会,窗户就开了。   他直接爬到窗台上,跳了进去,还不忘回手带上窗户。   再出了下人房,转过两道回廊,就到了东宫的主殿了。   兰奕欢悄悄溜进了门。   里面空荡荡的,空气中有股像雨后草木萌生一般的幽淡香气,似有若无,温润悠长,跟兰奕臻身上的气息一样。   兰奕欢知道,兰奕臻的寝殿和书房中常年都会焚烧这种异域进贡来的烧雨香,有清心醒脑的作用,他目光一转,已经找到了摆放在大殿一角的一座香鼎。   兰奕欢正是冲着这只鼎来的。   他走过去,抚摸着鼎身上古朴的花纹,思绪回到上一世他十八岁那年的某个夜晚。   那时,他负责掌管兵部,因为突然来了紧急的情报,兰奕欢就匆匆去了东宫,找兰奕臻汇报和商量对策。   兄弟两人一直说到天彻底黑透,眼看宫门也马上就下钥了,兰奕欢便准备告辞,外面却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冰雹来。   他迫不得已,只好留在东宫,等着冰雹停下来。   兰奕欢知道兰奕臻向来很自律,不熬夜也不赖床,跟他这种白天困如死狗,夜半精神百倍的人可不一样,就说让兰奕臻回去休息,自己留在这里看看书等一等就好。   但兰奕臻却说他恰好茶喝多了没有困头,也没去睡,坐在那里跟兰奕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兰奕欢以前没跟他说过什么闲话,也不知道兰奕臻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估摸着逛青楼听曲的事是不好跟太子讲的,兰奕欢便提起了自己一次外出打仗时吃的叫花鸡。   这话题显然选对了。   他比划着说怎么打到了一只野鸡,用树叶和泥巴包了,埋在沙子里,再在上面烧火,把鸡烤熟,兰奕臻听的双眼亮晶晶的,一瞬都没把目光从兰奕欢脸上移开,显得极有兴趣。   听完之后,兰奕臻甚至还用一种颇为赞赏的语气同他说:“七弟你竟然还有这等本事,果真是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你。难怪营地里的将士们一提起你来都赞不绝口。”   兰奕臻一脸“吾弟厉害”的表情,让厚脸皮如同兰奕欢都不禁低头摸了下鼻子,干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把一个鸡弄熟而已。”   他想,可能是太子久居深宫,没见过太多的世面,所以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欣喜赞叹。   兰奕欢不至于就真无耻地觉得自己有那么棒,不过倒是发现太子这个人还挺平易近人的,心里也亲近几分。   兰奕欢笑着说:“二哥过奖了,不过是在外面吃不上饭,只能临时凑合凑合。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回了京城之后我就再也没这样吃过东西了,还挺想念的,都把我给说饿了。”   兰奕臻想了想,说:“你要是现在想吃,也不是不行。”   兰奕欢摆摆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没有合适的地方,我那会都是直接把鸡埋到沙地里,然后在地面上起一堆火,很快就熟了,如果是烤,或者是普通的土地,味道不同。”   兰奕臻便指着他那个焚香的鼎问:“你看这个行不行?”   兰奕欢:“……”   兰奕欢:“……啊?”   兰奕臻道:“这个鼎底下铺的就是白沙,上面再放香料,这香料叫‘烧雨’,可以用作熏香,也能当做食物的佐料,我看,都很符合你的要求。”   “不是。”兰奕欢道,“但这这,这个不是你熏香用的香鼎吗?”   如香鼎香炉一样的物件,在他们雍朝算是礼器,熏香,也是一种贵族的基本礼仪,就和正衣冠,洁仪表同样的严肃正经。   更何况,这鼎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在东宫这种地方拿它做烤鸡,那画面兰奕欢真是不敢想象。   见兰奕欢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兰奕臻倒是笑了,说道:“东西怎么用,不是还是看人有什么需要吗?你既然正好饿了,也想吃这个,那么用一用这香鼎,也算它能多派些用场了。”   他说着微微倾身靠近兰奕欢,低声道:“而且,其实我以前也这么用过它,大约就是十三四的时候吧。只是手艺远远不及你,弄得不好。”   听了这话,兰奕欢更加惊讶了,没想到自家二哥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看来他以前对兰奕臻的了解太少了。   想象一下,清冷高贵的太子殿下正襟危坐在那里批阅奏章,批着批着饿了,就悄悄在熏香炉子里挖坑烤个鸡腿吃,画面实在太美。   不过,兰奕欢也确实被兰奕臻给说服了。   于是,在那个外面风雨连天的夜晚,他们这对原本不算太熟的兄弟,就在东宫中用昂贵的炉鼎和香料烤了一堆鸡肉和地瓜出来,吃得喷香。   如今,兰奕欢站在鼎前,想起这件事,脸上不觉浮出一些笑意。   曾经他已经受够了这座深宫的时候,觉得宫中处处都是阴森和诡谲,几乎已经要忘了,其实他和他的其他兄弟们之间,除了竞争与厮杀,还是有一些稀少的温情时刻的。   别人老说太子冷漠无情,手段厉害,都对他又敬又畏,但其实就兰奕欢回想起来两人之间寥寥的相处时刻来看,兰奕臻在他面前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对他也不错。   后来兰奕欢登基,也是一直在提防着兰奕臻会兴兵发难,但是防到最后,一直到他临死,兰奕臻都没有那样做过。   太子其实是个好人。   而兰奕欢今日来,便是冲着这只鼎的。   不知道用兰奕臻每天在用的鼎烤点东西出来吃,是不是在兰奕臻不在的时候,也能得到一部分的任务奖励?   兰奕臻晚上不回来,正中兰奕欢的下怀,可以让他施展手脚,大胆尝试。   兰奕欢鬼鬼祟祟往外边看了看,东宫规矩严明,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敢没事跑到太子的寝宫里面来瞎溜达。   兰奕欢见没人发现,就解开自己拎过来的小包袱,从中取出鸡腿、香肠,以及点心若干,全用油纸垫着,摊在地上。   这些东西都是熟的,生的他也弄不来。   兰奕欢工具不全,没地方找泥巴去,也不能把鼎里面的火烧的太大,被人察觉,所以他的想法就是把这些熟食放在里面加热一番,瞧瞧有没有效果。   至于点心,反正都在那放着,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兰奕欢也顺手给带来了。   兰奕臻那个时候夸他“干什么都干得好”,其实兰奕欢是觉得太子说话的时候可能是困了,脑子不大清醒,才会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且不说他其实好多事都不会干,只说如厨艺一道,他会做的也仅仅是把肉埋在沙子里弄熟这一种而已。   眼下,便是为填饱肚子而使出看家本事的一刻。   香肠和鸡腿都又粗又沉,兰奕欢一只小手还抓不过来,便蹲在地上,费劲地将它们都吭哧吭哧分别包好,又踮着脚把鼎盖打开,在里面挖好坑,把他的宝贝放进去。   他先放了一只鸡腿,观察片刻,见没什么问题,觉得很振奋,开心地一鼓作气,将剩下的东西连带着那些点心都塞进了鼎里。   末了他跳着重新把盖子盖好,擦了把脑门上的汗。   兰奕欢都放进去之后,凑到鼎的缝隙边上,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以闻见微弱的肉香味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兰奕臻这里的东西真的好用,还是自己亲手努力做东西吃比较有成就感,反正兰奕欢闻到这股味道之后一下子变得很期待。   他坐在旁边的小垫子上,仰头看着鼎,两眼放光地静静等着。   开心的他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危机正在逐渐靠近。   ——假装晚上不回宫的兰奕臻,为了不让兰奕欢发现自己,悄悄从侧门进了东宫主殿。 第9章 来往莫相猜   兰奕臻的身边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个叫宏安道,一个叫谷辉,都是近来刚刚投靠他的门客。   这之中,宏安道是个道士,精通道法和炼丹之术,却因为太过出众,屡屡在道观中受到打压,谷辉则是一名屡试不第的读书人,两人都是满腔抱负无处施展,终于想办法得到了兰奕臻的注意。   双方经过初步的试探和接触之后,都有意进一步接近,不过兰奕臻对他们也在观察和衡量当中,因此,尚未安排这两个人进入朝中任职。   这是宏安道和谷辉头一回得以跟随着太子正式进入东宫议事,也很可能正是他们仕途的起点,两人的内心都不免有几分激动。   忐忐忑忑跟在后面,却见兰奕臻带着他们,一路抄小路,过游廊,偷偷摸摸,顺着侧门进了主殿。   “……”   若不是这皇宫货真价实,太子的各种随从排场也都像模像样,两人几乎都要以为是遇上骗子了。   然而这还不算,到了内殿的门口,兰奕臻突然又回过头来,认真地询问他们:“二位先生会不会翻墙?”   “……”   这也是成为太子门客的考验之一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谷辉道:“殿下,草民不会。”   宏安道犹豫了一下,心中暗自估量太子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小人应该可以,也能帮着耀光兄翻……只是技艺不精,墙若过高,就不成。”   兰奕臻道:“就是那处。”   两人回头一看,发现他示意的是东宫的院墙:“……”   兰奕臻道:“孤今日有些安排,待会若是时间晚了,宫门封锁,或需要劳烦二位先生逾墙而出,孤也会派侍卫协助。”   他抬手冲着门内一比:“有不周之处,还望二位见谅,请吧。”   兰奕臻惯来与人闲话不多,说完之后冲二人点点头,便进了东宫。   宏安道和谷辉摸不透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弄得满心忐忑,悄悄议论着:   “宏兄,你说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我们不要爬墙?”   “猜不透,猜不透,又或是殿下对我们品性的某种试探和考验吧。”   谷辉道:“我看太子的才学见识智谋都是顶尖的,就是这心思太莫测了一些,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终归让人觉得有点……不放心……”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宏安道摆了摆手,道:“隔墙有耳,别再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殿下的青睐,哪有挑拣的余地?走一步看一步吧。”   *   虽然发生了这件插曲,进了东宫端起茶坐下之后,三人说的倒是很投机。   他们认识的时日尚短,也没有探讨什么机密话题,大多都是两位门客在谈论治国之道,兰奕臻不时点评。   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断传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内殿中一口装衣服的大箱子悄悄被顶开一点缝隙,从里面露出来半边小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外看。   观察片刻之后,兰奕欢无语问苍天。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子怎么能虚晃一枪?!   他明明说了他不回来,居然搞了个突然袭击,而且还是带着客人的,兰奕欢正烤吃的烤的高兴,听到门口的动静,差点被吓死。   幸亏他反应够快,抓起地上的包袱皮,一溜烟奔进内殿藏了起来,才没被抓个现场,可鼎里那些吃的却根本来不及拿。   鼎中的烟不断幽幽袅袅地飘出来,食物被烤得越来越透,兰奕欢半蹲在箱子里,悄悄撑开箱盖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他是闻到那股肉香味越来越浓,逐渐飘溢到东宫的每一处角落。   “……”   兰奕欢目光发直,觉得十分悲苦。   他的愿望只是想好好吃顿饱饭而已,竟也这样艰难,可见造化弄人,老天爷好像总是喜欢以耍他为乐。   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已经可以看见宏安道和谷辉两个人的目光逐渐变得迷茫,甚至在宏安道说话的时候,谷辉还悄悄地用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像是想找为什么太子议事的地方,会有这么浓郁的肉味。   难道是他们没见过世面,这只是一种……气息特别的香料?   但未免也有些过于特别了……   兰奕欢的角度,兰奕臻是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的,从那个修长端庄的背影上,兰奕欢无以辨别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闻见了没有。   但他看见兰奕臻拿起旁边的茶杯,慢慢啜了口茶,再把茶杯放回去的时候,洒出来了几滴水。   兰奕欢默默将手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太丢脸了。   他想。   不是他丢脸,他是替兰奕臻觉得丢脸。   虽然此时此刻兰奕欢只是一个旁观者,但眼睁睁地看着堂堂太子,头回把收伏的谋士带回来,接下来的步骤肯定就是要树立英明神武的形象让两人彻底死心塌地了,却在他议事的地方,传出一阵阵诡异的肉香……   这跟上早朝的时候裤带断了有什么区别!   如果换成自己的话,一定会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啊。   更何况,这件事还是他亲手造成的,如今又亲眼见证一切发生,代入感实在太强。   虽然绝非有意为之,但作为一个有道德底线的人,兰奕欢的良心也受到了深深的谴责。   二哥,对不起……   这下好了,一番操作之后,不光是吃不上饭的问题,他还有可能面临着被打包扔出东宫的命运。   肉味越来越香,甚至带了微微的焦意,已经是完全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兰奕欢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鼎的位置,几乎听见了里面有油点的轻爆声。   他目光发直片刻,僵硬地、缓慢地、默默地,将头顶的箱盖放下,把自己关在了里面,安详地趴进了里面那一堆闲置的衣服里。   毁灭吧。   “咕咕……咕咕……”   宏安道正在侃侃而谈爱民之道,旁边的谷辉将杯中茶水喝了又喝,终于还是没压下去,肚子里发出饥饿的叫声。   宏安道一顿,忘了自己下边要说什么。   在场加上兰奕欢的四个人中,只剩兰奕臻一个看起来依旧淡定——起码是表面上看起来。   他抬起眼来什么也没说,谷辉就已经面红过耳,站起身来,对兰奕臻行礼道:“殿下,是草民失仪了!”   兰奕臻道:“无妨。”   谷辉咬了咬牙,又道:“但草民今日也斗胆想请问殿下,我和宏兄是真心实意投靠于您,想要辅佐殿下,您却这样屡屡试探,先是不让通行大门,又弄出这样的……这样的香气,可是信不过我二人吗?”   毕竟这里是东宫,没人敢违抗兰奕臻的命令,会弄出这么离谱的事,谷辉觉得肯定是太子授意的。   他秉性清高,脾气又直率,此时忍无可忍,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给说出来了,弄得宏安道脸色一紧,忐忑地等着兰奕臻发怒。   正在这时,还没等兰奕臻说话,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黄公公在外面低声道:“殿下。”   兰奕臻道:“什么事?直说吧。”   黄公公道:“七殿下……找不见了。”   兰奕臻:“……”   黄公公进了门,向兰奕臻禀报:“……但伺候的人四处都找了,也没瞧见七殿下,倒是听有侍卫说,下午的时候,七殿下在花园里藏猫,却也不知道是谁同他一处玩的……”   “行了,知道了。”   兰奕臻打断了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黄公公从小伺候他长大,从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隐约捕捉到了兰奕臻一抹迅速闪过的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他停下来,兰奕臻站起身,先是简短对着宏安道和谷辉解释了一句:“二位先生不必着恼,孤并无不信任你们的意思,而是……”   他顿了顿,说:“孤宫里养了东西。”   谷辉和宏安道一脸莫名,只见兰奕臻站起身来,在殿中踱了片刻,然后敲了敲角落处的鼎,道:“打开。”   立刻有下人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鼎盖给揭开了。   顿时,比刚才更胜十倍的香气扑鼻而来,肉香、香料的香和点心的香气掺杂在一起,十分难以言喻。   连冷静如同兰奕臻,脸上都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一些复杂的神情,无言片刻,道;“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表面已经发黑的香肠、鸡腿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里,摆放在太子面前,另外还有一堆黑色粉末,经鉴定,是烤糊了的点心渣。   一切终于东窗事发了!   在东宫伺候的侍卫宫女们跪了一地,看着面前这一堆东西,个个胆颤心惊。   主要是这件事实在太离谱了,让他们想求饶辩解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谁会在太子熏香的鼎里面烤鸡吃啊!!!   这个时候,谷辉和宏安道也才意识到,原来这件事,太子也真的不知情。   他们刚才还在生气,但看来太子也是受害者,而且听这意思,似乎是他养的什么东西干的。   难道是养的小猫小狗吗?可它们能有这般聪明?   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太子的震怒。   等了一会之后,兰奕臻笑了。   笑了……   被叫来抓刺客丢的侍卫们刚进门就吓得绊了一个跟头,差点磕死在门槛上。   完了完了,太子殿下是不是气疯了?!   兰奕臻并没有疯。   他也以为自己会生气的,今天发生这么一件事,虽然脸上维持住了储君应有的冷静体面,但在自己宫里跟下属谈着谈着事突然冒出来一股肉味,试问谁能不崩溃?!   不过,经历过昨天那一晚之后,兰奕臻的心态已经得到了锻炼。   从他心念一动把个小破孩捡回了东宫,到莫名的哄睡、陪睡,再到满怀信心地用计躲避陪睡,再到此刻面对满室香气、满地狼藉,兰奕臻的内心反倒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与麻木。   简称就是服了。   兰奕臻深深地闭了闭眼睛,过了片刻,他转身,走进了内殿,很快便敏锐地找到了箱子里细细的呼吸声。   其他人还是满头雾水中,就看见太子一手掀开了箱盖,另一只手进去掏了掏,从一堆衣服里拎出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孩。   紧张的气氛变成了错愕。   东宫的其他人一看就知道这位是谁了,谷辉和宏安道则对事态发展完全意想不到,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   他们从未见过长相这般漂亮可爱的小孩,那一瞬间觉得眼前都是一亮,仿佛看见了天上的仙童一般,两颗男人心同时颤了颤。   而这么一个小孩,突然出现在了整体氛围肃穆威严的东宫,更是十分违和,就像阴森森的深林沼泽中冒出一只刚出生的小白狗。   ——兰奕臻这个年纪,这总不能是他的儿子吧。   “兰奕欢。”   兰奕臻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一开口说话,谷辉和宏安道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皇七子兰奕欢,齐贵妃的小儿子,兰奕臻同父异母的弟弟。   听说皇后和齐贵妃不和,没想到兰奕欢竟敢在兰奕臻这里这样捣乱,真的就像个平常人家的淘气弟弟一样,两人都不禁有些诧异。   兰奕欢被兰奕臻提着后领子拎在手里,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   兰奕臻挑眉:“嗯?”   兰奕欢有点沮丧:“饿了,想烤点东西吃。”   兰奕臻被他气笑了:“哦,我饿着你了吗?”   兰奕欢又道:“……对不起。”   兰奕臻单手拎着兰奕欢,却仿佛毫不费劲,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了那包烤焦的肉,用它怼了怼兰奕欢的小肚皮:“那你现在还吃不吃了?”   兰奕欢下意识地将油纸包抱住了,肉烤的热烘烘的,有点烫肚子,但是兰奕欢怕他不拿住了里面的东西就会洒一地,他费了那么大劲烤的,还是不大舍得。   兰奕臻扬着眉梢盯了他片刻,脸色是冷的,似乎想威慑一下这个闯了祸的小孩,可是当他的目光扫过兰奕欢垂头丧气的样子和毛茸茸的发顶时,兰奕臻眼中又不觉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笑。   随即,他便将笑意掩去了,把兰奕欢放下来,淡淡道:“我看你是欠揍,到里面反省去。”   兰奕欢转身往里面走,走了两步,终于没忍住,又回头问道:“你不是说你今晚不回来吗?”   “……”   兰奕臻现在觉得自己之前居然想装作不在来防止兰奕欢纠缠他的念头实在是蠢透了。   他说:“临时安排变了。”   好吧,那看来是他倒霉。   兰奕欢深深地叹了口气,抱着他的小包袱乖乖进了内殿。 第10章 天南望柳星   殿上的其他人或立或跪,气氛一片肃穆,谷辉和宏安道忍不住抬起头来,同时看了眼兰奕欢的背影,又瞧瞧负手站在旁边的太子,都有点呆。   听到兰奕欢问兰奕臻“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还有刚才侍卫说兰奕欢下午在玩藏猫的事,两人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兰奕臻要让他们爬墙。   ——太子竟然是在跟七皇子玩藏猫猫!   真令人不敢置信。   关于兰奕臻的事,两人想要择他为主的时候已经打听过一些了,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就手握重权,这种情况下,一旦不够强硬,被人拿捏住了,就会成为各方势力斗争中的傀儡,所以大概是这个原因,他的铁腕和冷峻是出了名的。   去年的时候,大皇子喝多了酒,趁着太子不在,悄悄坐了他的王椅,被六皇子告发到了太子跟前。   太子当场令人将大皇子押下去,重责了他三十鞭,又禀报了皇帝,削去大皇子年初刚刚封的王爵。   他的举动一丝一毫的情面都没留,气得大皇子的生母英嫔当面说他“目无尊长,六亲不认”,当时兰奕臻眉毛都没动一下,也把她给禁足了。   这样一个人,跟“养小孩”三个字实在有些不适配,但是他居然真的在养!   在弟弟跟前的太子,好像一下子比刚才多了许多的人情味,也使谷辉和宏安道心中最后那点顾虑都散去了。   别说他们,就是东宫的其他人也都不大习惯。   东宫规矩极严,太子素来严谨自律,底下的人也不敢稍有半分行差踏错,结果突然多了这么一个调皮捣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东西,好像整座宫殿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大伙跪在那里,听到这兄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都是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敢笑。   而且他们也能够察觉出来,其实兰奕臻虽然对兰奕欢板着脸,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怒气——他若动了真怒要比现在可怕许多。   果然,兰奕欢被关小屋去了之后,兰奕臻也并未责罚其他人,挥挥手,就让他们都退下去了。   *   另一头,兰奕欢进了内殿之后,自己拖了个小凳坐在墙角,将他抱进来的那包食物打开,摊在面前,抱着手臂思考人生。   ——这些东西,还能不能吃?   其实这么一阵折腾,他已经饿过劲了,刚才就不太舒服的胃愈发翻搅着隐隐作痛,此时看着面前这些卖相不佳的东西,也没什么食欲。   但兰奕欢主要是想试一试,这种方法到底好不好用,能不能完成系统的任务,要不他今天就白忙一场了。   所以犹豫了一会,他还是谨慎地拿起面前的鸡腿来,小小地咬了一口。   表皮已经被烤焦的鸡腿发出“喀吱喀吱”的响声,味道倒是意料之外的有几分好吃,不过吃完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系统悄无声息,胃该疼也还是疼。   看来这种方法是没用的,兰奕欢心里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把鸡腿放了回去。   他又在殿里待了一会,只听外面门响,紧接着,黄公公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这位东宫的老总管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兰奕欢上一世就经常和他打交道,印象中,他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见了谁都是一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样子,可以说早就活成了个人精。   当年太子外出打仗,途中遇险,跟京城断了联系,黄公公便找到了兰奕欢,央求兰奕欢派人去搜查兰奕臻的下落。   兰奕欢答应下来,黄公公还给了他一块令牌,可以命令兰奕臻的一队暗卫。   兰奕欢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这般信任自己,虽然最后他也没有动用那股势力,但对这位老太监的印象倒是一直不错。   见到对方进来,兰奕欢就抬起头,喊了一声“黄公公”。   只是他刚才还在思考系统任务为什么完成不了,所以脸色看上去有些严肃,放到这张稚嫩的小脸上,这样的表情就带着一种小大人似的可爱。   黄公公见兰奕欢明明委屈巴巴的,但还是乖乖喊人,当时心就被萌的一颤。   他作为一名太监,没有孩子,对太子的感情便胜过了所有的血缘关系。   但是兰奕臻的性格从小就严肃沉稳,又是储君,被皇后要求管束的很是严格,所以几乎没有特别露出过他像个稚嫩孩童似的一面。   这几天看着兰奕欢,黄公公只觉得自己满腔无处发挥的慈爱之情都被勾起来了。   他连声音都放低了八度,轻声细语地问道:“七殿下,您在干什么呢?还不开心吗?”   兰奕欢被他这副哄孩子的腔调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好歹有个大人的灵魂,老被当成小孩哄也不成样子,便肃然说道:“没有啊。我做错了事,正在好好反省呢!”   黄公公笑着夸奖道:“七殿下真乖!”   兰奕欢:“……”   黄公公笑着说:“你太子哥哥也没有怪你,他就是瞧着冷冰冰的,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七殿下呢。”   他顿了顿,又悄悄地告诉兰奕欢:“其实刚刚你走了之后,他就让小厨房去做烤肉了。要不这些肉和点心在炉子里面烤,是会吃坏肚子的。七殿下下回想吃什么直接跟你哥哥或者跟奴才说,都可以。”   兰奕欢以为兰奕臻都要被他给气死了,没想到非但没有,对方竟然还让人给他做了吃的。   虽然他这回听到烤肉,胃里一阵翻腾,已经不太想吃了,但兰奕臻的大度还是让兰奕欢十分意外,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啊,那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看这孩子,多可爱,多懂事。   黄公公笑道:“不麻烦,不麻烦,左右太子也还没有用膳,厨房那边做什么都是做啊。”   黄公公这句话划过了兰奕欢的脑海,让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关键性的内容,但因为实在是不太舒服,一时也没想起来哪有不对。   黄公公哄完了兰奕欢之后,就让他回自己的住处等着吃饭,看来这也就是罚关小屋的惩罚结束了。   兰奕欢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起身的时候弯了下腰,感到那股攒了半天的恶心劲一下子全翻了上来。   然后兰奕欢就吐了。   *   兰奕臻这边送走了谷辉和宏安道,小厨房那头的人就来禀报,说是晚膳已经做好了,也按照他的吩咐,精心烤制了一些牛羊鸡肉。   兰奕臻道:“送到七殿下那边去吧。”   小厨房的人领命下去,兰奕臻又翻了几本奏章,黄公公就回来了。   兰奕臻连头都没抬,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淡问道:“他知道错了吗?”   “殿下,七殿下又病了。”   黄公公苦着脸说道:“他刚才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这个时候有些发烧,奴才已经令人去请太医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兰奕臻写字的笔顿住,抬起头来。   *   今日当值的梁老太医已经六十了,听说七皇子在东宫病了,他赶过来的路上心中也满是忐忑。   在宫中这么多年,梁太医早已经对各种宫闱内斗、势力纷争司空见惯,也知道齐家和卫家素来是死对头,前朝斗得厉害,后宫中皇后也跟齐贵妃不和。   可想而知,七皇子被太子特意给带回东宫来养着,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看看,这不是刚两天就病了么。   他也不敢说什么别的,公事公办地替兰奕欢诊脉,又问他吃了些什么,然后不禁连连摇头,说道:“七殿下本来胃就不好,常常饥饱不定,最忌讳就是暴饮暴食。他上午吃了那么多的零嘴,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不吃,方才那烤焦的肉一下肚子,能不吐吗?”   黄公公连声说道:“哎呀,这可都怪咱家了。只想着哄殿下高兴,没注意这些。”   梁太医见他说的真心,好像确实不是有意的,犹豫了一下,便又添了两句:“孩子在饮食上是最要精细的。而且忧思伤胃,心情舒畅也很重要。七殿下长期心思郁结,初来东宫,在这没个依靠,惶恐害怕起来,也易食滞。”   梁太医同黄公公说话的时候,兰奕臻也一直站在旁边听着。   ……原来小孩这么脆弱。   或者是他弄来的这一个,格外不好养。   吃穿都要注意也就罢了,还得管他心情好不好,想甩也甩不掉。   这是弟弟吗?这是小祖宗吧。   梁太医说两句话就用警惕的眼神瞟他一瞟,兰奕臻又何尝不知?   只怕兰奕欢在他这里出什么毛病,满宫上下的人第一个念头全都是太子想把七皇子给弄死。   这样一想,兰奕臻的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跳了跳,觉得应该立刻把兰奕欢打包送回齐贵妃那边,这么麻烦的孩子合该让亲娘去操心,而不是他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可他又不太理解,齐贵妃作为贵妃,从入宫就很得宠,身边又有那么多伺候的人,她是怎么搞的,让她儿子小小年纪就一身毛病,又是忧思过度,又是食不果腹?   梁太医给兰奕欢开了点药,说话间,下人们已经将热气腾腾的苦药汤端了上来,要喂兰奕欢喝。   但是兰奕欢虽然病的迷迷糊糊的,缩在床上像个软乎乎的小团子,于吃药方面却是格外坚贞,一闻到那个苦药味,不管谁来喂,怎么哄,都硬是不肯张嘴。   黄公公道:“七殿下这是不是怕生?殿下,要不您来试试?”   兰奕臻顿了片刻,才将药碗接过去,喂了兰奕欢一勺。   兰奕欢半睡半醒,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是闻到一股苦味,嘴唇上湿湿的,隐约知道是有人要给他喂药。   他也当了几年皇上,即使晕了也很有警惕心,知道这个世上刁民很多,药这种东西,可不能乱吃别人给的,因此怎么着都不肯张嘴。   直到又感觉有个人,在他的床边坐下,用勺子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次,兰奕欢感觉到一种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的第六感判断,他身边的这个人,一定是认识的,而且……经常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他确定。   只是,是谁来着?   他娘?五哥?还是小时候把他带大的刘嬷嬷?   ……现在是小时候吗?   他突然有点分不清了,糊里糊涂地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很小,可是好像又是个小孩子。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照顾他的,肯定是个他很亲近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兰奕欢遇上亲近的人,其实特别会撒娇卖乖,这是从小的本能,因为这样的话,可能就会有人多抱抱他,多陪他玩一会,也算是他在齐贵妃那里长大的一种生存之道。   长大之后,亲近的人也越来越少,他就把这种特质隐藏起来了,不过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是会不知不觉流露出来。   兰奕欢感到有只手伸过来,掖了掖他的被角,让他刚才因为不想吃药埋到被子里的口鼻露出来,然后给他递了一勺药。   他想了一下,乖乖张开嘴喝了,又讨好地用脸蛋蹭了蹭那只手。   那只手僵了僵,然后又给了他一勺药,却不肯摸一摸他的头。   兰奕欢方才蹭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双手很大,而且骨节分明,硬邦邦的有些硌得慌,应该是个男人,那可能性就只有五哥了。   他对五哥这么冷酷疏远的表现有点不满,喂这么苦的药,怎么能不摸摸头安慰一下呢?   于是,兰奕欢在喉咙里哼哼几声,又把小脑袋往对方怀里拱了拱。   五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是没抱他,但是也没躲开,好半天才说了句:“别闹。”   ——这声“别闹”又不太像五哥了,甚至有些失真,好像从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虚虚晃晃地飘过来。   很像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谁?   兰奕欢想不出来,有些迟疑地不再蹭也不再拱了,对方却没走,而是继续给他喂药。   不走就行,兰奕欢稍稍安心,把药吃了。   总算,一碗药给喂了下去,兰奕臻将空碗递给黄公公,感到简直比批阅了十本奏章还累。   特别是看到其他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纷纷恭维着“七殿下果然还是最亲近太子殿下”,“殿下真是心怀仁爱”,“二位兄弟情深”等话之后,兰奕臻几乎有种自己上了贼船的感觉。   情深什么情深,他早晚得把兰奕欢给弄走。   不过……这么黏人,万一以后离了东宫,他不会天天哭哭啼啼的吧?   怎么会有这么爱撒娇的小孩? 第11章 玲珑心似钩   梁太医看着眼前这副兄慈弟孝、手足情深的一幕,也有些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了。   只是兰奕欢黏在兰奕臻身上的亲密姿态,怎么看怎么像目睹了一只老虎搂着只小鸭子在窝里睡觉,又莫名其妙,又难以置信。   可能他确实是老了吧,这宫里的形势都看不清了!   总之,病也算是看完了,人家兄弟之间具体到底如何,也不关他的事,梁太医起身告辞。   走之前,他又按常规叮嘱了两句,说是一定要按时吃饭,心情愉快,还要好好休息,否则少眠多梦,惊悸多思,都会对胃部消化有影响云云。   听到这话,兰奕臻不禁回头看了兰奕欢一眼,结合他这两日在东宫的诸般表现,又想起了自己把兰奕欢带回来那天,他在齐贵妃跟前吐得那一口血。   那个时候御医也说了,兰奕欢是心情激愤忧急所致,心火上涌,就吐出了一口淤塞在胸口的血。   可是,这么小的年纪,哪来那么重的心事?   齐贵妃的脾气是很急躁,那番话说的也重了些,但难道私底下还会真的虐待她的亲生儿子吗?   等到梁太医走后,兰奕臻沉吟了一会,道:“去查一查,老七之前在临华宫中过得如何,跟齐贵妃和老五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看着没有人,但命令下完,已听见一句低低应下的“是”,随后,树叶微微一晃,便有道人影掠过去了。   梁太医这老头虽然爱多想,但医术没得说,兰奕欢喝了他的药,出了一身汗,期间又迷迷糊糊做了几个噩梦,总算在一片血色中彻底醒过来了。   他刚睁眼睛的时候,还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看着周围的布置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东宫,而他现在重生了,之前偷了太子的香鼎烤鸡吃,结果又给吃吐了。   兰奕欢默默地低下头,用手掌呼撸了一把脸,在心里跟自己说,你就是个二百五。   他觉得自己今天这事干的实在是蠢透了,可是将整个经过复盘了一遍,又觉得每一步要这样做的理由还都挺合情合理。   唯一的变数就是太子突然回宫。   打量打量周围,这里还是在东宫的主殿,兰奕臻竟然没把他扔出去,真是出乎兰奕欢的意料。   兰奕欢很难猜出来兰奕臻看他那么干的当时,会是个什么心理活动。   如果根据前世兰奕臻自己说的那样,他私下也偷偷用这只鼎烤过东西吃了,如今看见兰奕欢这么做,他是会觉得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呢,还是会猜想兰奕欢窥探到了他的秘密,故意模仿?   兰奕欢心里正胡乱琢磨着那些有的没的,外面的门忽然被打开,进门的正是兰奕臻。   看见兰奕欢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兰奕臻也有点意外,道:“醒了?”   兰奕欢:“……嗯。”   兰奕臻道:“那就吃点东西吧。太医说你服药之后,应该再吃点清淡的。”   他转头吩咐人去端些清粥小菜过来,自己在兰奕欢床边坐了,问道:“还发烧吗?”   兰奕欢生病生的多了,自己有没有发烧摸一摸脑门就知道,摇了摇头。   兰奕臻道:“那就好。”   兰奕欢悄悄观察他,只觉得兰奕臻神态语气都如常,忍不住问道:“你不生气吗?”   这小家伙还敢问他,兰奕臻挑了下眉,道:“你说呢?既然怕我生气,为什么还敢那么干?也亏你想得出来。”   ——可这是你想的呀!   兰奕欢道:“因为那个鼎很像在街上烤地瓜的锅,我就……那,你,你就没想过,在里面烤点什么吃吗?”   兰奕臻道:“我可不是你。”   呦呵,他居然真的不认,明明就是他自己说的。   兰奕欢心想,你不会真没干过吧?不可能,没干过你自己那么说,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在你宫里烤鸡,故意编瞎话听吧!   他想不透,心知再多问只怕兰奕臻要起疑,遂也不再问,左右这件事应该也算是过去了。   兰奕欢倒是隐隐觉得,这会兰奕臻待他的态度还挺不错的,带着点容让和宽纵,拿他觉得,正好趁着对方人在这,系统任务可以试着完成一下。   宫女已经很快端来了一些清粥小菜,兰奕臻把粥碗接过来,递给兰奕欢,示意他吃,但系统还是没有像上次一样发出已连接的提示。   而兰奕欢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黄公公刚才说了,兰奕臻自己一直没用晚膳。   他都没完成系统“营养均衡,按时用餐”的任务,兰奕欢当然蹭不着奖励。   兰奕欢便问:“二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   兰奕臻没想到他自己生了病,又空着肚子,竟然还记得问一问别人有没有吃饭,怔了一怔。   接着,兰奕欢用两只小手捧着他的粥碗,递到了兰奕臻的跟前,道: “那你先吃吧。”   兰奕臻看了他片刻。   兰奕欢的眼睛亮晶晶的,目光中满是期待,是真心实意地想把这碗粥给他吃。   兰奕臻想起了自己刚才听到的禀报。   他派出去调查的侍卫说,齐贵妃惯来偏心长子,对小儿子多有漠视,虽然不知道私底下她究竟如何对待兰奕欢,但亲近一点的人都知道,连对待娘家侄子齐埘,齐贵妃都要比对兰奕欢关心很多。   这次兰奕欢跟八皇子和齐埘会发生冲突,也是因为齐埘打翻了八皇子的砚台,又诬赖是兰奕欢干的,双方才会打了这场架。   可是齐贵妃来了,却直接回护齐埘,甚至没多问一句兰奕欢是不是被冤枉了,这才有了兰奕欢吐血的事。   “不用把你的让给我,小厨房还有饭。”   片刻之后,兰奕臻说:“我让他们拿过来。”   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从小到大虽然被管的严格,学习也辛苦,但在衣食住行上可无人敢怠慢分毫,可以说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所以他也不知道兰奕欢一个皇子,怎么会烤糊了的肉舍不得扔,非要尝一尝,把自己给尝吐了,现在喝碗粥也得让来让去地跟别人分享。   不过,兰奕臻不打算再深查下去,牵扯或惊动到更多人了,毕竟,齐贵妃母子之间的纠葛,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是觉得有些讽刺也有些可笑,在这个藏污纳垢的皇家,人人都长着一副画皮,那精致的容颜下面,各自藏着诡谲的人心,谁又不是在其中挣扎沉浮呢?   兰奕臻隔着衣袖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感到那道伤疤在隐隐作痛。   自从这道疤出现之后,总是会时不时疼一下,这次从他刚才听了暗卫的汇报之后就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但伤疤究竟是如何来的,调查一番依旧没有头绪。   他自己也是身在漩涡之中啊,对于兰奕欢来说,跟他亲近,是福是祸也都不好说。   兰奕臻的晚膳很快也被端了过来。   兰奕欢病着没下床,兰奕臻让人在床上支了一张炕几,饭菜都放在了上面。   兄弟两人面对面,小的拥被而坐,像个小雪人,大的侧坐在床沿边上,贵气优雅,各自吃饭。   兰奕臻知道兰奕欢一直没吃,而是拿勺子挑着粥粒,目光偷偷打量着自己。   他是不敢先于别人吃饭?   这孩子,以前到底……   兰奕臻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敲敲兰奕欢的碗,示意道:“快吃。”   【任务完成人……连接中……】   【任务完成,“暖胃热敷贴”已发放!】   就在刚刚,兰奕欢还仍是不太舒服,虽然吐完之后胃里空的有些难受,但他也没什么食欲,闻着面前这一桌饭菜味,还有些隐隐的反胃感。   而兰奕臻吃完饭后,一碰他的碗,系统的提示瞬间跳了出来,兰奕欢顿时感觉到有股十分明显的暖意从胃部升起,一下子抚平了疼痛与堵胀感。   眼前那些食物,也瞬间都变得色香味俱全起来,闪烁出诱人的光泽。   兰奕欢舀了满满一勺粥,试着送入口中。   没有反胃,也没有抽痛,这次的一口粥下肚,只有饥饿得到填充时那一瞬间的满足与幸福。   可能是他表现出来的幸福感太明显了,简直不像是只在喝一碗普通的粥,兰奕臻忍不住问道:“好吃吗?”   兰奕欢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了点头,道:“嗯!”   兰奕臻看了他一眼,就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好像在克制和回避着什么一样。   他绝对不是心疼这个小孩。   没什么值得心疼的。   各人有各人的命,也都有自己要过的那一关。   不过……   兰奕臻想,兰奕欢终归还是他的弟弟,来到东宫住这几日,虽然给他添了不少乱子,但也算是他们之间的缘分。   看在这些的份上,兰奕臻想,他可以容许兰奕欢在这里多住上几日。   就几日。   然后等到他的病好了,如果不愿意回到齐贵妃身边,宫中无子的嫔妃很多,兰奕臻也可以给他找一个去处。   当然,他的善心也就仅此而已了。   皇家无亲情,他们这些皇子,看起来一个个兄弟相称,实际无异于生来的仇敌。   兰奕臻的目光落到兰奕欢身上,这时,他已经低下头去继续吃饭了,只用一个后脑勺对着兰奕臻,脑袋圆圆的,像颗小团子,这个角度,还能看见一鼓一鼓的双腮,更是可爱。   小孩子看起来是这样的稚弱、纯真,但他此刻对自己的依赖和展现出来的不设防,只是因为太过弱小,随着他的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无可避免地走向残杀算计,生死相争了。   谁也摆脱不了,因为这就是生在皇家的宿命。   所以,他可一点都不想跟这麻烦的小东西建立更多的联系。 第12章 身世两聱牙   兰奕欢刚刚退烧,太医又说了,晚上休息不好也会影响病情,不好挪动,于是,一点怜悯加上一点微妙的共情感,让兰奕臻一念之差,仍是让兰奕欢留在他的地盘休息了。   东宫被偷偷摸摸锁上的大门,终究又在无事发生中被默默打开。   当然,出于太子的威严和对自身冷酷性格的证明,兰奕臻当然不可能再陪兰奕欢睡觉了,他令人在外间又加了一张床,两人隔着道半掩的门,各自休息。   然而这一回,做噩梦的人成了兰奕臻。   深黑色的梦,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可以感觉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身体好瘦好凉,仿佛永远也不会暖。   风在黑暗中呼啦啦地吹着,像是无数双拉扯着他的手,想要把他和那个人分开,他拼尽全力地将手臂收紧。   跪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双膝被寒气逼的彻骨,身体里蹿涌的血液却带着几乎要沸腾的灼烧感。   这时,眼前有道血红色的光,骤然一亮。   那个瞬间,他看到了一张脸,苍白的、带泪的,又是妩媚的,仿佛某种诱惑,又带着无尽的悲情。   失了血色的嘴唇微动,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你要说什么?   你是谁?你是谁?   他急切地倾下身去,仿佛听到一句未尽的低语:“我对你……”   心脏骤然剧痛,仿佛被这三个字剖开了一个口子,其中深埋的压抑的悲伤就汩汩流淌出来,仿佛没有尽头。   什么东西落下来,砸在了他的手臂上,割出一道剧痛,紧接着,又砸落在地。   兰奕臻紧紧闭阖的眼睑轻轻地跳了跳,随即,猛然睁开。   一切黑暗与血色都消失了,华丽的殿宇之中,香气萦绕,帐幔轻软,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落成地面上静谧的白霜。   可他的心头却一片惘然,仿佛还不舍得这个噩梦似的,此时怀里空空如也,少了那样一道冰凉的体温,却仿佛更冷,更寂。   兰奕臻回手一摸,发现他竟已满脸是泪——打三岁之后,他印象中自己就再没哭过了。   自从手臂上多了那道伤,他整个人就好像中邪了一样,说不出的魔怔,这也是兰奕臻最近心情不佳的原因。   而且这个消息绝对不能透露出去,否则“太子神志失常”的事可大可小,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社稷不稳,所以兰奕臻只派遣了侍卫暗中调查宫中是否有人动用了厌胜之物。   “这道诅咒若不能破局,会让殿下半生郁郁寡欢,三十三岁悲恸抑郁而亡……”   想起巫医的话,兰奕臻唇角嘲讽地挑了一下。   深更半夜,又做了噩梦,他缓过劲来之后,也感到了一阵困倦,于是抻了下被子,准备重新躺下。   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梦,明天一早,自然烟消云散。   结果被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兰奕臻一扯还没扯开,他伸手过去扒拉了一下,结果一把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   在这个刚做完噩梦的深夜里,突然来这么一出实在瘆人,兰奕臻猛一下子都精神了,低头看去,却见是兰奕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他床角处缩着来了。   兰奕臻这张床又宽又大,兰奕欢个子又小,蜷在床角处还没被子堆起来占地方,兰奕臻刚才醒过来了半天都没瞧见他,直到这时才吓了一跳。   兰奕欢还知道裹上他被子的一角,半点也不让自己冻着,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睡得挺香。   兰奕臻几乎怀疑,最近他老是睡得不安稳,说不定就是被这个小子给转移了。   他将被子扯平,顺带也把兰奕欢从里面剥出来,发现他怀里还抱着那只长相奇怪的小熊,像是两只依偎取暖的幼崽。   难道诀窍就在这里,有个什么东西陪着睡,就能睡得好一些?   兰奕臻将手伸过去,拽了拽那只小熊,没拽出来,倒是总算把兰奕欢给拽醒了。   兰奕欢刚刚睡觉的时候,就隐约听到有含糊呓语和哽咽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直到此时醒了,睁开眼睛,才第一眼就看见了兰奕臻微红的双眼。   除了面前的二哥相貌要稚嫩一些,眼前的一幕,真的很像兰奕欢生前看见的最后那道场景。   兰奕欢脑子还有点迷糊,怔了怔,问道:“二哥,你哭了?你怎么……”   一个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硬汉,居然被六岁的小弟看到自己哭过的样子,这实在有些丢人了,兰奕臻下意识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兰奕欢的嘴,阻止他接着问下去。   兰奕欢被他捏的像只小鸭子似的,眨了眨眼睛。   其实对于他来说,兰奕臻那张带着泪的脸在脑海中印象极为深刻,毕竟,这是他一生走到终点时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一朝天下之主,死前孤身一人,往事成空,看到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愿意为他而哭,不管是出于何等目的,对于兰奕欢来说,都是很大的安慰了。   因为这一点,他想,他应该会一直对兰奕臻心存一份感激。   于是,兰奕欢伸出小手,安慰地在兰奕臻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兰奕臻微微一顿,将兰奕欢松开,然后把他拎起来,也像对待一只玩偶小熊似的,搁在了自己的枕边。   兰奕臻将自己的被子给兰奕欢和熊搭了点,跟着也躺了下来,道:“睡吧。”   说来也灵,这样再躺下之后,不多时,他真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回,一夜无梦。   直到第二天兰奕臻下了早朝,才有一名宫女走到了他的跟前,恭敬地说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一趟。”   兰奕臻走出来的时候,眉宇间本来是带着几分舒展之色的,但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微微一沉,周围的气氛好像瞬间也跟着变得紧张起来。   片刻之后,兰奕臻淡淡地说:“知道了。”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随着兰奕臻去了皇后的宫中。   与性情懦弱、温和,沉迷于修道的正平帝不同,兰奕臻的生母戚皇后是一位性格非常强势的女性,甚至跋扈如同齐贵妃,这些年来都被她压制的掀不起半点风浪。   就算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的温情。   兰奕臻进去的时候,戚皇后正倚在软枕上看书,手中端只五彩琉璃盏,里面装着红色的酒液,随着她的晃动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的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带着种大气凌厉的美,一眼看去便可见雍容华贵的气度。   这样看来,站在她对面的兰奕臻跟她长得其实非常相似,但兰奕臻冷淡沉凝,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戚皇后则明艳成熟,气势逼人,母子二人的气质又大相径庭。   兰奕臻行了个礼,淡淡地道:“母后。”   戚皇后放下琉璃盏,笔直地看向兰奕臻,面上带着微笑,然而这笑意亦是有些迫人的,说道:“你来了。”   兰奕臻一点头。   戚皇后道:“用过膳了?”   兰奕臻再点了点头。   这一句生硬的关切好像就代表了母子两人之间所有的感情,戚皇后的下一句就直入主题:“兰奕欢还在你那?”   兰奕臻说道:“是。”   “相处的如何?”   兰奕臻神色不变:“不过暂住一下罢了,谈不上相处。”   “但我听说,他这两晚都是在你的殿里住的。”   戚皇后冷冽的眼神在兰奕臻脸上拂过,语气淡淡地说:“我早跟你说过,你是储君,只要守住一个‘稳’字,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根本没有必要去揽这种无谓的麻烦。齐家那边,能远则远,无论是兰奕胜还是兰奕欢,都不值得你去耗费心思,你难道忘记了吗?”   她言下之意,显然也同其他人一样,是觉得兰奕臻将兰奕欢带回东宫,是另有用意。   兰奕臻一抬眼:“母后觉得,儿臣把兰奕欢接到东宫,能算计什么?”   戚皇后眯起了细长的凤眼,说道:“我不想耗费时间猜测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今天叫你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尽早把兰奕欢送回到齐妃那里去。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么我会亲自为你解决这个麻烦。”   兰奕臻的心中掠过一丝冷意。   他知道戚皇后会把他叫过来,并说了这样一番话,其实是“为他好”,就像从小到大每一时的栽培与教导。   但这种“好”实在让人难以感受到是出于母亲对孩子的爱,而更像是在培养一件合乎心意的工具。   她永远这么的强势武断,也从来不去试图理解别人,也不懂得真正的关心。   “说完了?”兰奕臻道,“好,母后的话,儿子听见了。”   他从容地站起身来,用平视的目光看着戚皇后:“但这件事,您不能插手。”   戚皇后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兰奕臻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因为,孤不喜欢任何人干涉孤的决定,希望母后知晓。”   兰奕臻的语气让戚皇后微微眯起眼睛:“你现在真是长大了。”   兰奕臻冷静地说:“是,人总在长大……也总在变老。”   说完之后,他便行了一礼,转身除了皇后的宫殿。   兰奕臻一走,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不免松了一口气——这母子两人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双方的那股气场都实在是太吓人了,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戚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走上前去,低着头为她换了一杯酒,低垂的目光瞥到,在太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戚皇后拿着杯盏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已经在这里侍奉多年,心里清楚,皇后娘娘不是不关心太子殿下的,只是她的性格确实有强势偏执的一面,掌控欲极强,又从来不会表达罢了。   偏生太子也是个冷性子,两个同样刚硬的人,中间又没有任何的缓和剂,自然总是难免冲突。   或许越是相像,越是不能理解彼此吧。   如果他们之间还有位性格稍微柔和一些的亲人从中调停,或许还能好一些,可是皇上见了皇后就像学堂的学生瞧见夫子,每回都吓得战战兢兢,皇后自己也没有另外的儿女,这也是不可能的了。 第13章 几度情如珪   兰奕臻去上早朝后,兰奕欢醒来了,也回到自己所住的偏殿去用膳。   这回他吃饭的时候没有兰奕臻在旁边,但昨晚休息的好,暖胃贴也余温尚存,所以喝了梁太医开的药之后,兰奕欢的胃口还不错。   这几乎让他产生希望,如果养个几年,他这一身的毛病,可能说不定真的会好。   一旦病好,他就可以计划离开的事了。   这几日兰奕臻对他还不错,但兰奕欢心里十分清醒,他们之间的情分终归有限,东宫不会是一个可以长住的地方,他必须趁着这段时间,想一想自己的后路。   他拿了本册子,在上面一条条写出自己的计划安排。   目前,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要有钱。   兰奕欢文武双全,一身本事,不愁在外面靠自己活不下去,但是他想要的离宫,是走了之后再也不跟宫中的人联系,势必得隐姓埋名、改换身份。   这样的话,他必须先准备一处落脚点,最合适最易于隐藏的选择就是商铺。   所以说本钱就是个问题了。   兰奕欢虽然贵为皇子,但目前尚未成年,手头没有多少积蓄,而且他直接被兰奕臻带回了东宫,那些钱都放在临华宫了,也不可能去跟齐贵妃要。   得想办法搞一些,比如从东宫的墙上抠几颗夜明珠,找太子的哪个傻侍卫赌两把什么的……   兰奕欢整理着思路,在册子上一笔一笔记下了自己的规划。   写字的时候,他听见外面有吵闹声,但以为是东宫的事,就没在意,但不多时,一名小太监进来了,对他说道:“殿下,五殿下来探望您了……”   兰奕欢的笔一顿,紧接着,五皇子兰奕胜已经随后大步而入。   他进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名赶进来跟兰奕欢报信的小太监。   小太监微微把头一低,恭敬地叫了声:“五殿下。”   五皇子笑了笑,和和气气地说道:“见我就跑,我还以为这位公公不认识我。”   小太监的头愈发低了,五皇子便将笑意微微沉了下去,淡淡地说道:“我知道在这东宫里,太子有太子的规矩,不过,七弟在这,我不放心,得来看看。若是太子实在不许,你便去叫东宫卫抓我罢。”   很久不见,他水平不减,说话还是这么刻薄欠揍,咄咄逼人,小太监只能道:“奴才不敢。”   五皇子笑问道:“不敢,还不滚?”   小太监顿了顿,悄悄看了兰奕欢一眼,见兰奕欢面无表情,倒也没什么抗拒不满之色,终究慢慢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了兄弟两人,五皇子看向兰奕欢,脸上的笑意渐渐沉去。   终于,见着了。   面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大正殿中高高在上的君王,让自己只能匍匐在地,恭敬顺从。他今年只有六岁,看起来稚嫩而瘦弱,仿佛不具有任何的威胁性。   而时间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随着它的匆匆流逝,能让天真的孩童长成满腹心机的成人,让亲厚的手足反目成仇,让人心里的清高、骄傲与少年意气消耗殆尽。   人家都说“真命天子”,能成为帝王的人,往往都是天命所归,气运加身。   五皇子有些自嘲地想,他已经知道了兰奕欢以后会坐上皇位,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和这个弟弟打好关系,让将来的日子能够多受庇佑吧?   似乎是个很好的主意,但……不适合他。   从小到大,他从未防备过兰奕欢,在梦境中,也没有看清楚自己因而而败,知道了那个结果之后,他觉得诧异,也觉得不甘。   仔细想想才发现,他一直把兰奕欢当成个孩子,对于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又都暗暗做了什么,竟是一无所知。   疏忽了啊,真是。   他的手足,他的敌人。   这一世,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五皇子微微勾起唇角,看了兰奕欢一眼,说道:“发什么呆呢?怎么,是我这一阵子出去的久了,你不认识五哥了不成?”   好一会,兰奕欢才深吸了口气,说道:“没有,认识。”   顿了顿,他又说:“太子不在,东宫是不让随意擅闯的。”   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圆溜溜,小脸嫩出水的小东西,想一想梦中的皇上,还是让人有几分不习惯。   五皇子道:“他都能把你带到这里来,我要来看望你,哪里说得上是擅闯?行了,先不在这里说,快起来,走吧。”   兰奕欢道:“去哪?”   五皇子道:“当然是回母妃那边去了。”   他终于没忍住,讽刺了一句:“怎么,东宫住着舒服,舍不得走了不成?”   最让他不平的就是这一点。   兰奕欢登基之后,作为前太子的兰奕臻明明是对皇位最有威胁的人,但兰奕欢对兰奕臻的态度,甚至都远比跟五皇子之间要好很多,两人一直到他梦醒的时候都没有反目。   真是没良心,不识好歹。   但那些是以后的事,他如今总也没法对着一个没有反击能力的小孩算账。   兰奕臻为人那般严厉,心机又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兰奕欢弄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阴谋,他身为兄长,有义务把人接回去。   只是责任而已,无关情分。   五皇子本来以为兰奕欢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却没想到对方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回去了。”   五皇子道:“别闹了,不回去去哪?你又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也不怕太子烦你。”   兰奕欢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太子对我不错,你不用记挂着我。我想着等病好了,就去麟台院读书,这样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也是他刚刚才想到的,麟台院是独立于皇家之外的一处书院,但也是由皇室宗亲所办,在里面读书的,多有一些身体不佳,又或是性情淡泊的显贵之子。   如果兰奕欢借着这件事去了那里,既不用再回齐贵妃宫中了,还能从此远离政治漩涡,从此对任何人都再无威胁,简直皆大欢喜。   五皇子却听得一怔:“你怎么……会想去麟台院?”   兰奕欢道:“就觉得那比上书房好,也不用跟别人打架,还清净。”   五皇子抱起手臂,垂眸看着兰奕欢。   这时候小东西倒是说得好听,什么怕给母妃和哥哥添麻烦,不喜欢跟人打架……哼,活像以后那个野心勃勃毫不容情的帝王不是他。   五皇子顿了顿,终究道:“你确定不跟我走?”   他其实对兰奕欢的选择有几分惊讶,以往兰奕欢只是离开他和母妃一两天都要到处找人,为什么这回他就这么不愿意回去呢?   这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隐约好像又与梦境重合了,让他的心里产生了几分烦躁。   兰奕欢点了点头:“太子哥哥也对我很好,一个劲留我多待几天,我这会走了也怕他生气。毕竟……我都答应他了,五哥,你回去吧。”   五皇子:“……”   从小到大,有奶就是娘,谁对他好一点他就跟着跑这一点倒是始终如一啊。   “行吧。”   他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刚要走,兰奕欢忽然又叫住了他:“五哥!”   五皇子停步回头,那一瞬间,居然仿佛在期待着兰奕欢会说点什么。   兰奕欢道:“你带没带银子?给我点钱。”   五皇子出手一向阔绰,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差点把这么一个适合敲诈的对象给放跑了,上辈子冲着太后的面子,他逢年过节从来都没断了给兰奕胜的赏赐,这不得回点本才行?   “……”   沉默片刻,五皇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二话不说往兰奕欢脑袋上一搁,道一句“拿着吧”,转身便出了房间。   兰奕欢抖了下脑袋,荷包从上面掉下来,被他接在手中,同时,嘴上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行,五哥慢走。”   他将荷包打开,往桌子上一倒,五皇子唯一的优点就是使钱大方,里面满满一袋用黄金打造的小鱼顿时流了出来,金光灿灿地铺了一桌子。   这种小鱼钱,通常都是富贵人家专门打给孩子压枕玩弄的物件,五皇子自己不花,身上带着,基本上都是要拿给他玩的。   那有些刺目的光芒映着兰奕欢的脸,衬出一种悲喜莫辨的模糊神色来,过了一会,他淡淡一笑,把东西收了起来。   这要是当了,得有个几百两银子,足够做点小本生意了。   *   五皇子心中憋着一股不明不白的气,一路向着东宫外面走去,忽听前方脚步声阵阵,他一抬头,便恰好看见了刚刚从皇后那里回来的太子。   这兄弟两人今日都有点倒霉,一个刚跟亲娘冲突过,另一个刚从弟弟那里碰了个灰头土脸,此时再看见对方,大约是更觉晦气,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五皇子笑了一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他无论什么时候说话,尾音都是微微上扬的,老像带着些讥讽的意思,明明是在拜见太子,但听上去就好像挑衅。   兰奕臻也没叫他起来,淡淡地说:“五弟来做什么?”   五皇子道:“哦,殿下不是把七弟给带到东宫来了么,臣弟事先也不知情,今日刚刚回了京城,就赶过来看看。免得七弟给殿下添了什么麻烦,也免得他在殿下这里学了点什么不该学的,听了点什么……不该听的。”   兰奕臻的眉峰微微一扬,五皇子却慢慢直起腰来,无所畏惧地与他对峙。   他是从小受尽了偏爱的孩子,性格向来飞扬骄傲,不知收敛。   对兰奕欢这个弟弟,他感情很深,所以思绪复杂,但换成兰奕臻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他就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亲情,而只剩身为竞争对手的敌意了。   兰奕臻身为中宫嫡子,又有着那样一个强势的近乎疯狂的母亲,可以说从出生就应有尽有,其他的兄弟只能屈居于他之下,大家都是天潢贵胄,谁又可能完全心服认命?   更何况,如今他还就已经大权独揽,王威至上。   兰奕臻道:“五弟觉得,什么是该听的,什么又是不该听的?”   毕竟兰奕欢还在东宫,五皇子不想再与兰奕臻多做冲突,免得他往一个小孩身上撒气,也没意思。   于是他笑了笑,说道:“这个臣弟也不好说,不过随口打个比方罢了,殿下切莫放在心上。那臣弟这就告退了。”   说完之后,他行了个礼,就要走。   这时,却听到兰奕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兰奕胜。”   五皇子站定。   兰奕臻的声音里似也带着嘲意:“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把兰奕欢接回去?”   五皇子一顿,没有说话,微微将身子转了回来。   兰奕臻紧接着又跟了一句:“老八的砚台,是他打碎的吗?”   说完之后,他不再多言,偏了下头,身边的随从们就跟着兰奕臻走了,留下五皇子一个人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第14章 且尽眼中欢   五皇子走后,兰奕欢找了个匣子,把黄金小鱼装了进去,准备找个地方偷偷藏好。   他决定了,以后出了宫深入民间,自己的化名就叫钱欢欢,而这匣子里的资金,将成就的就是大雍首富钱欢欢的最初腾飞之路。   这可真是瞌睡时送枕头,来的太及时了。   兰奕欢觉得有点心酸,想他堂堂一个皇子,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从小锦衣玉食,没想到竟然会尝到缺钱的滋味。   其实他最有钱的一段时期是十五岁开始办差,一直到二十岁登基之前,那时候父兄宠爱,他自己经常立功,手下还有一堆慕名前来倒贴的能人门客,可以说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平日在战场上过的日子苦了点,所以他每每回京,都是十分奢靡,挥金如土。   但是自从登基之后,他才明白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当时的国库因为先帝炼丹已经十分空虚了,四下又总有动乱,战事频繁,为了凑齐军费,兰奕欢几乎把自己的小金库都给添了进去,也号召整个宫廷上下开支节流。   幸亏他年轻,还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算是省下一笔。   从那开始,兰奕欢就开启了他的攒钱之路,好不容易海晏河清国家富庶了,他的病又越来越重,很多东西都不能随便吃了。   想想这皇帝当的可是真不容易,这次,希望能当个民间的土财主吧。   兰奕欢隐约听见外面有声音,这次好像是兰奕臻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和五皇子撞上没撞上。   这两个人打没出生的时候母族就不和,年岁又相仿,才是真正的冤家死对头,若是迎面碰上,只怕会有一场冲突。   兰奕欢想了想,出门去看。   众所周知,东宫素来不养闲人,兰奕臻这个太子没有皇上的安保规格,却有着类比天子的权力,所以各处的守卫更为森严,就连里面的宫女都是多多少少身怀一些绝技。   平日里有人进了东宫,都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肃肃杀气,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惹不起”三个大字。   结果自从养了个兰奕欢在东宫里面跑,整个画风就都变得不大一样了,他所过之处,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们都要让一让,生怕一个不小心踩着他。   这就导致了兰奕欢畅通无阻地直直跑向兰奕臻,然后一个没收住,一头撞在了哥哥的腿上。   他觉得兰奕臻的腿梆梆硬,差点把自己给反撞到地上去,“哎哟”一声。   兰奕臻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在兰奕欢肩头上一按,将他扶住,低头一看是兰奕欢。   他原本眉头微蹙,神色中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被这一撞给撞的有点破功,问道:“……你做什么?”   兰奕欢揉了揉额角,见五皇子应该是走了,放心几分,道:“我出来迎接你啊。”   他那张小脸蛋本来就生得漂亮,没长开的时候像个小姑娘似的,此时因为被撞了鼻子,眼中含着点泪花,看上去纯真而懵懂。   兰奕臻瞧了他一眼,似乎无声地轻轻一笑,说道:“进屋用膳吧。”   兰奕欢原本意外于兰奕臻今日的好说话,竟然见了他没按照往日的惯例轰一轰,但上了饭桌,他才意识到,兰奕臻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情不好。   因为桌上有酒。   兰奕欢原来没有跟这个年纪的太子相处过,这几日下来他也发现,大概是早早肩负重担的缘故,兰奕臻此时便已经很是沉稳老成了,除了青涩而英朗的容貌之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少年人的那种莽撞与冲动。   他也很自律,从不赖床,从不饮酒,从不偷懒。   而这一回,兰奕臻却在白天里破天荒地摆了酒,兰奕欢吃饭,他就自斟自饮。   前几杯喝的急了,使他的双颊上增添了几分血色,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些微落拓颓废的气质来。   兰奕欢忍不住看了看他,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能让少年得志的兰奕臻这样——难道相中了哪位姑娘,但是不幸被拒绝了?   兰奕臻把兰奕欢拎进来,只是想让身边有个活物整出点人气来,此时喝了几杯酒抬头一看,见小孩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正瞧着自己,懵懵懂懂的满是迷惑,看起来特别有意思。   他便问道:“怎么着,想喝?”   兰奕欢一闻就知道,这可是二十年陈的桑落酒,酒已经难得,这个年头饮来,更是正绵密醇香的好时机,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了,也不禁觉得有些馋。   听到兰奕臻问他,兰奕欢就眼巴巴地点了点头。   兰奕臻就拿起旁边的另外一只瓷壶斟了一杯,递给兰奕欢。   兰奕欢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一下子就给吐了——怪不得兰奕臻换了个壶,他倒的这杯根本就是白水!   兰奕臻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么大点还想喝真酒?下次趁我不在的时候,偷点粮食自己酿去吧。”   兰奕欢道:“我——”   他平日惯会和人耍贫嘴,结果太子难得进击一回,兰奕欢因为上次烤肉的事心虚,愣是噎的一时没想出回话来。   喝多了怎么就能欺负六岁小孩呢?   兰奕臻又问他:“刚才怎么没跟老五回去?”   兰奕欢这才知道,他应该还是碰见五皇子了,他刚刚平白喝了口白水,有点不想理兰奕臻,说道:“不想回去。”   兰奕臻冷笑了一声,但并非在笑兰奕欢的话,更像自嘲。   兰奕欢又看了看他,突然想起来,他今天好像是去见皇后了,灵光一闪,突然了悟:“二哥,你跟皇后闹矛盾了吗?”   他知道兰奕臻和皇后之间的母子关系一直不大好,但不像他和齐贵妃那样的疏远、冷淡,而就是处不来。   其实在兰奕欢看来,这两个人就是性格太像了,同时,又相互埋怨着对方的强硬和倔强。   兰奕欢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兰奕臻也不想跟这么个小不点诉什么苦,就淡淡地道:“谈不上,无所谓。”   他又拿起了自己的酒杯,道:“喝吧。”   他倒是借酒浇愁,兰奕欢这一杯白水可实在没什么可喝的,就跟太子碰了下杯子,然后顺手拿起旁边剥开的橘子,狠狠吃了一瓣。   结果这橘子竟也是酸的,兰奕欢一下子就给吐了,兰奕臻不禁笑了起来。   按照他的性子,本来要说也得说句“笨蛋”什么的,但看见兰奕欢用那双水汪汪眼睛控诉地看着自己,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他什么也没说出口,眼睛在果盘里一扫,挑了瓣橘子递了过去。   兰奕欢本来是瞪了兰奕臻一眼,结果下一刻,他的嘴里就是一甜,被兰奕臻喂了瓣仿佛流蜜一般的橘子。   兰奕欢惊讶地抬头,兰奕臻把剩下的大半个甜橘子也给他了,道:“吃吧。”   兰奕欢讶道:“你挑的怎么这么甜?”   兰奕臻说:“嗯……大概是生来的本事吧。”   兰奕欢吃了一瓣橘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大约是他十六那年的过年,许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皇突然闪现,举办家宴,宴会前,按照传统给每个皇子都赐了一个橘子,乃是“福橘”之意。   兰奕欢本来就对酸味苦味敏感,当时剥开吃了一口,酸得差点没当场落泪。   这种御赐的东西,甚至觉得难吃都不能表现出来,还得高高兴兴吃完,否则就是大不敬,简直让人绝望。   兰奕欢本来以为就他倒霉,结果往旁边瞟了一眼,正好看见八皇子兰奕鸿也在那里低着头龇牙咧嘴。   感受到兰奕欢的目光,兰奕鸿回过头来,跟他对视了一眼。   两名从小就不和的兄弟头一次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的想法,觉得这橘子实在有些酸的过分了。   这时,前面几位皇子已经开始陆续出列给皇上敬酒了,兰奕欢看到兰奕臻从他的桌前经过,知道自己也该抓紧了,就低声道:“吃了吧。”   八皇子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将整个橘子塞进嘴里,几乎酸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吃完之后转头去看兰奕欢找平衡,却发现兰奕欢和他一样,把剩下的橘子往嘴里一塞,表情却一点也不够痛苦。   他很是扫兴,不禁问道:“你怎么回事,刚才不是酸的要死吗?”   兰奕欢说:“好像吃惯了不那么酸了……你别把那一脸希望我也倒霉的表情摆那么明显行吗?大过年的。”   八皇子这辈子最不能承认的就是兰奕欢比他强,哪怕是吃酸的这方面的强也不可以。   他看看刚走过去的太子背影,又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兰奕欢桌上的橘子皮,质问:“你这橘子,是不是太子刚才给你换了?”   兰奕欢道:“怎么可能。他拿甜的换走我的酸橘子有什么用,喜欢我不成?”   八皇子一想也是,就不吭声了。   但兰奕欢说是说,其实自己也觉得橘子突然变甜了很奇怪,所以这件事他记了很久。   没想到,前世的记忆竟会在此刻的场景中出现了一瞬交叠,兰奕欢突然意识到,可能那橘子,当时还真就是兰奕臻给他换走了。   其实兰奕臻一点也不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近人情,兰奕欢就曾经很多次感到过他在某些细微瞬间的温柔。   他觉得,兰奕臻骨子里应该是个热情并心软的人,要不然不可能总这样偷偷帮他,况且他和兰奕臻的关系其实还算不上兄弟里太亲近的,兰奕臻都对他这么够意思,想必其他人受到的照顾应该就更多了。   就这样竟还总是有人会说兰奕臻心狠手辣性格冷硬,实在有点冤枉了他。也怪不得和皇后发生冲突之后,他会这样气闷了。   对此,兰奕欢不禁感慨,说道:“二哥,其实你人挺好的。”   兰奕臻:“……”   兰奕欢一本正经、奶声奶气地安慰他:“反正我就没觉得你凶,也没怕过你,别人说了什么,是因为他们没有和你相处过,不够了解,你别在意。”   兰奕臻:“……”   他终于明白了兰奕欢敢在东宫如此折腾的原因,归根结底就在于,这小孩根本就不怕他。   什么冷脸呵斥,言语恫吓,罚关小屋,甚至把他拎起来丢开,他竟然一次都没被吓住。   这不合理吧?   以往兰奕臻没想刻意让谁怕他,只要站在那里,都足够不怒自威,令普通人浑身发颤,恨不得立刻逃跑了,没想到有朝一日手段百出,竟然会栽在他这个小弟弟的手上。   可是兰奕欢说别人不了解他,让他别在意的时候,眼神又那么认真。   兰奕臻垂下眼睛,淡淡地说:“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用筷子敲了下兰奕欢的碗,道:“快吃。” 第15章 红点苍苔痕   兰奕欢不知道兰奕臻的想法,但反正他也能感觉到,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他们两个是越来越熟了。   吃饭睡觉的时候,看见他在旁边腻着,兰奕臻也已经不太做无谓的抵抗,而是选择默默接受他注定无法躲避的宿命——为兰奕欢完成任务而效劳。   对此,兰奕欢觉得很满意。   虽然他还有其他的目标人可以进行选择,但兰奕臻优秀的甚至让他不想出去找别人了。   兰奕欢没想到这样优秀的兰奕臻也会有掉链子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白天喝多了酒,晚上兰奕臻睡下的时候就不太安稳,辗转反侧了好一会。等到他好不容易睡着了,不多时,躺在旁边的兰奕欢猛然在睡梦中感到一股心悸,睁开了眼睛。   他撑起身子,系统说,这是兰奕臻做噩梦了,他悲伤的情绪会影响到兰奕欢的睡眠质量。   兰奕欢看着兰奕臻,猜他可能是在梦中又跟皇后吵架了,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偏心的娘也未必就能跟孩子相处的和和睦睦。   系统又说:【王子殿下可以试着让任务完成人转换心情,当情绪值回升到一定水平,还会有随机奖励掉落。】   兰奕欢听这个系统说话有的时候挺费劲的,有很多不太懂的词汇,好在他聪明,听得多了,渐渐地也就理解了各种词的意思。   这其实就是在说,他可以逗兰奕臻开心,逗的好有奖。   兰奕欢思考了一会,说:“那要不我咯吱咯吱他吧。”   系统:【……人类的开心真简单。】   ——兰奕臻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梦。   梦里,他仍旧如上次一般死死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不肯放开。   但这回,不光依旧像是有无数双手想要将抱着的人从他怀里抢走,更重要的是,肋下还总是传来一种被戳戳弄弄的触感,好像有人在……   咯吱他?   兰奕臻醒了,看见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的兰奕欢。   兰奕欢道:“你刚才做噩梦了。”   兰奕臻:“……嗯。”   兰奕欢跪坐在兰奕臻的身体侧面,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上,俯身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观察和探索:“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有没有开心一点?”   兰奕臻本来要问兰奕欢刚才又在捣什么乱,现在也不用开口了,小家伙肯定是发现他在梦中的表现很悲伤,所以努力逗他高兴。   他将一只手臂抬起来,架在额前,缓解了一下太阳穴突突跳动带来的疼痛,回手拍了拍兰奕欢的后背,说道:“开心。”   可是他说了不算,系统没反应,兰奕欢慢慢地把手放开,心道,“骗人,你根本就不开心。”   由此可见,兰奕臻不是很怕挠痒痒。   兰奕欢试着戳了一下兰奕臻的脸,试图将他的嘴角摆成上扬的形状,强制微笑。   他可实在是太闹人了,尤其是坦言了“二哥,我不怕你”之后,愈发嚣张。   兰奕臻决定尽展兄长的威严,给兰奕欢点厉害看看,于是他非常威猛地单臂将兰奕欢拦腰抱起,反手压在了床上,再盖上被子彻底封印。   兰奕臻道:“别说话,别乱动,睡觉。”   兰奕欢被他箍着,感觉像是身上压了座小山一样,真的动不了了,他也不是多想要系统那未知是何物的奖励,可是兰奕臻过了一会又做噩梦的话,会很影响他睡觉。   兰奕欢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他扒着兰奕臻的胳膊,伸长了手臂床内侧够了一会,找到了那只已经在他这里失宠多日的小熊。   兰奕欢悄悄把小熊塞进了兰奕臻的怀里,让它挤在自己和兰奕臻之间的空隙中。   他记得这小熊号称“王子守护者”、“小熊骑士”来着,不知道能不能也帮助解决掉兰奕臻的噩梦。   兰奕欢做完这件事之后,就闭上眼睛睡了,睡了一小会之后,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王子守护者,床头小熊到!】   然后,他感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跟着就身不由己地站在了另外一片空间中。   ——那只小熊竟然把兰奕欢给拽进了兰奕臻的噩梦里。   和他梦中的黄沙、鲜血与深宫不同,兰奕欢发现,兰奕臻的梦境很黑,透出一种冰冷的压抑和窒息感。   黑暗中,仿佛能够隐隐看出两道人影的轮廓,一个半跪在地上,另一个躺在半跪那人的怀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兰奕欢总觉得这房间让他有点熟悉,但是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周围的布局,他正要辨认,怀里的小熊就已经一下子亢奋地蹦了出来。   ——【影响王子殿下睡眠的敌人,就是床头小熊剑锋斩杀的对象!】   “哎,你,不是,等会!”   兰奕欢说的晚了,只来得及用手捞了一把毛绒绒的熊腿,小熊已经一蹦三尺高,胖爪举剑,劈向前方。   黑暗一下子就被打破了,面前的场景上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纹。   有光逐渐从裂纹后面透了出来,然后变成漫天散碎的星光,再次劈里啪啦地落下。   星光落尽,噩梦变成了一片旷野,兰奕臻从自己突然变化的梦境中站起来,神情有些茫然。   然后他一转头,就看见了兰奕欢:“小七?”   兰奕欢怔了怔,兰奕臻现在还没叫过他这个称呼,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发现,在这个梦里,他们兄弟两个都不是小时候的样子。   看兰奕臻应该是二十来岁,那他就差不多是在十六七那会。   【大惊喜!噩梦终结,床头小熊美梦大放送!】   原来又是这只熊干的。   兰奕欢倒也有几分好奇,兰奕臻想要的美梦会是什么样。   他上辈子一直没娶妻,不知道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会不会他期待的美梦是娇妻美妾子孙满堂?又或者登基为帝统御四方?再要不然,就是跟皇后之间冰释前嫌母子和解?   他顺手把小熊挂在了树上,应了声“二哥”,踩着满地的星星,走了过去。   兰奕臻先是怔了怔,而后眉梢眼角都一下子流露出了笑容来,让他清冷的面容变得生动。   兰奕欢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高兴了,兰奕臻却已经大步朝他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这回可算是没一口一个‘太子殿下’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兰奕臻好像总是特别在意称呼,以前就跟兰奕欢说过好几次,自家兄弟,不必总是喊“太子殿下”,直接叫他二哥就行。   兰奕欢一开始以为他就是客气客气,嘴上答应着,也没当真这么叫,后来兰奕臻说得多了,兰奕欢才在私下只有两人的时候改了口。   重生之后,他也习惯了这个称呼,反正年纪还小,也无所谓的,倒是在梦里阴差阳错,让长大的兰奕臻满意了。   兰奕欢便笑了笑,说:“二哥,你怎么在这呢?”   兰奕臻也不在他面前自称“孤”,只是微微笑着,说:“今日是中秋,又是你的生辰,我记得去年看见你在这里吹笛子,趁着月色也好,便再来转转,这可不是又碰见了?”   他没松开手,径直拉着兰奕欢走到了湖边,抬手指了指,道:“看。”   湖面平整如新磨妆镜,上面映着一轮明月,与天空中的月亮两相辉映,团团圆圆。   兰奕欢突然也有一种恍惚如梦的幻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微微地笑了起来,说道:“很美,可惜我今天没带笛子。”   兰奕臻道:“你来了就很好。”   两人脚下踩着满地的星星碎片,面前是湖波明月,微风徐来,兰奕欢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么半天,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这就是兰奕臻的美梦?如此平静,如此普通?   梦境中的两人静静站了许久,梦境外的东宫中,少年和孩子都安稳地睡着。   终于,天好像将要泛白了,兰奕臻才转过头来看着他,漆黑深冷的眼睛里面映着月光,分不清楚神色间是欢喜还是悲伤。   他说:“如果你真是我的亲弟弟,那么我是不是就不会……”   最终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摸了摸兰奕欢的脸,低低地道:“算了……总归什么都改变不了。”   兰奕欢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就醒了,是因为兰奕臻的“美梦”就结束了。   他醒来的时候,兰奕臻也睁开眼睛,看看兰奕欢,又看了眼枕边的小熊,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大概是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兰奕臻拿起熊,随手用衣服一层层裹了起来,塞到床下,然后很快又睡着了。   兰奕欢:“……”   看到兰奕臻跟自己相似的动作,他也不得不感到,这熊遇上他们哥俩,着实有点冤。   兰奕欢翻了个身,看着头顶的帐幔,耳畔是兰奕臻均匀的呼吸声,他眼望着天花板,漫无边际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兰奕欢记得在睡梦中兰奕臻所说的那两句话。   在他十七岁的生日那天,中秋宴上大家喝醉了酒,兰奕臻曾经说过的。   说来惭愧,当时兰奕欢是没怎么在意他这个话的。   他那个时候年纪小,自己又也喝得迷迷糊糊的,太子说了什么,左耳朵出,右耳朵就冒了。   却没想到,原来兰奕臻当时说话的样子那样郑重,并非一时兴起,随口说说。   如今隔世经年一听,让人心中感到别有一番滋味。   兰奕欢前世真正十六七岁那会,总被人说没心没肺,但他后来一直长到了二十五,将近十年的光阴过去,自认为自己也是很有见识的一个人了,颇懂一些人情世故。   就比如兰奕臻在梦里那样的表现,他曾经不在意,现在就明白了。   ——像二哥这种从小缺乏关爱,内心孤独但是又善良体贴的少年,肯定是特别渴望亲情的。   可是他的父母已经那样了,指望不上,所以就很想再有一个贴心的兄弟或者姐妹。   兰奕欢都懂。   他唯独没想到的是,兰奕臻还挺瞧得上他,会对他这样说。   不过他们在这宫里,只要不是同一个娘生的手足,都算不得亲,他确实不是兰奕臻的亲弟弟,甚至他们的母亲,关系还非常差。   想到这里,兰奕欢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挺喜欢兰奕臻的,感谢对方在这深宫之中给了他为数不多的一部分亲情,但这一世,他可不会为了任何人再留在这里了。   不过……   兰奕欢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兰奕臻会梦到明明该在十年后发生的事?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突然之间,系统界面就蹦了出来。   【兰奕臻开心指数:76%;心情评级程度:良好】   【随机任务奖励已掉落:十七岁的宝藏】   随即,兰奕欢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皇宫的俯瞰地图,其中一处,用红色的光点标了出来,正是埋藏宝藏的地方。   他在太子的梦中来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于是,系统给了他十七岁的宝藏。 第16章 一叶怨题晚   总体而言,兰奕欢在东宫的日子过得不错,有吃有喝,不用读书,还有人替他做任务。   也正由于太过安逸了,他一直跟上书房告着病假没去上学,以至于外面也根本就得不到他的消息,只知道兰奕欢住在东宫。   结合太子素日的作风,以及跟齐家的关系,人们都不禁对兰奕欢在那里的处境各有猜测,众说纷纭。   这一日上书房下了课,八皇子把齐埘给叫住了:“哎,你等会。”   齐埘站住了,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八殿下。”   他因为兰奕欢的事挨了一顿板子,屁股养好之后刚来上学,被八皇子这么一叫,心里就不由得有些害怕,担心之前撒谎的事情被发现了,下意识地把手背在自己的身后,揉着衣服。   结果八皇子那里也是扭扭捏捏的,用脚踢了好一会地上的小石头,才说道:“兰奕欢回你姑姑那边了吗?他好了吗?”   不等齐埘回答,八皇子又赶紧说道:“我也不是很想关心他,我就是怕他要是老不好,被皇后娘娘知道了,我母妃还得骂我。不过开始就是他先惹我的,我可没错。”   齐埘道:“他一直没回姑姑宫里,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怎么样了。”   他又劝八皇子:“八殿下,你也别管他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呗,你现在又见不到他,肯定不会连累你的。”   结果齐埘这么一说,八皇子一下子就不爱听了:“你怎么说话呢!”   齐埘一愣:“……啊?”   八皇子趾高气扬地说:“你就是一个大臣的儿子,老七他可是皇子,你居然敢用这种语气说他?难道你背后也这样议论我吗?”   他到底是皇家出身,小小年纪,说出这种话来就颇有气势,把齐埘一下子给噎住了,连忙道歉。   八皇子却不肯罢休,把这阵子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这件事也怪你!我本来只是要跟老七进行男人之间的较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谁让你乱动手,把他推到河里的?”   齐埘道:“八殿下,我下次不这样了……”   让兰奕欢打死你吧!   八皇子“哼”了一声,道:“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你跟我一伙,又告诉我是谁打坏了我的砚台,我才不跟你计较。你自己注意一下身份!”   说完之后,八皇子就气呼呼地走了。   齐埘也特别不高兴,其实对他这种皇亲国戚来说,对于没有实权的皇子也不是那么的害怕,但八皇子一向性格蛮横,齐埘不大敢招他,就想着等五皇子回来,一定让五皇子给自己出气。   结果这一回,他倒是心想事成,一回到齐贵妃那里,就看见五皇子真的回来了,正坐在那里喝茶。   齐埘眼睛一亮,立刻就把书一丢,扑了过去,大声喊道:“五哥,你回来了!”   五皇子笑了笑,说道:“是,刚到。”   他确实是刚到临华宫不久,见到儿子的齐贵妃显然也十分高兴,拉着他嘘寒问暖的,还没来得及提起别的事情。   此时,齐埘扑上来,齐贵妃也不嫌他打扰了自己母子二人团聚,在旁边笑着说:“埘儿一直惦记你呢!”   五皇子心中怪异了一瞬。   这一幕是他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温馨画面,以往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兰奕欢在梦中的一句话。   他说,“我们之间的所谓亲情,从一开始也没有多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五皇子生出一种微妙的别扭之感,“嗒”地一声放下茶盅,开口:“我刚才去东宫看过小七了。”   他这话一说,齐贵妃和齐埘脸上的笑意同时都淡了。   齐贵妃这几天看不着兰奕欢在跟前,有点空虚,又有点憋气,说道:“他在东宫里倒是住的舒服,连捎个信说声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正好,你下次去接他回来吧,老在太子那里住着,算是个什么事?”   五皇子笑了笑,说道:“不急,我先问个事。”   他抬手摸了摸靠在他身边的齐埘的脑袋,笑着说:“听说你不久之前挨罚了,疼不疼?”   齐埘撅着嘴说:“能不疼吗?”   五皇子道:“哦,疼,疼点好,那才能长记性,知道不能总想着给人使坏,是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仿佛很是亲昵,但语气半讥半讽,似乎意味深长,听的齐埘心里忽悠了一下。   他到底是个孩子,被说得有点急了,道:“我怎么使坏了?你一回来就说我!我推兰奕欢又不是故意的,五哥你偏心!”   五皇子的笑意也渐渐地沉了下去,反问道:“你怎么使坏了?那你告诉我,八皇子的砚台到底是谁打碎的?”   齐埘被吓得一抖,没想到竟是这事被他知道了,顿时不敢再说话。   五皇子淡淡地道:“是你,对不对?你打碎了八皇子的砚台,又说是七皇子干的,挑拨着两名皇子打架,不光不觉得愧疚,还去助阵,把小七推到了水里,直到今日仍不打算自己承认——”   他语气中带着嘲讽:“齐埘,这么做人,跟谁学的?”   齐埘愣了好一会,不敢回答,然后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头一头扑进齐贵妃的怀里,吓得直喊:“姑姑!姑姑!”   五皇子冷声喝道:“不许哭!站直了!”   齐埘被吓得一颤,当真不敢哭了,慢慢从齐贵妃怀里出来。   齐贵妃不禁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五皇子缓缓颔首。   齐贵妃的脸色有些难堪。   兰奕欢和齐埘相处的就没和睦过,在齐贵妃看来,小男孩要打架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她当时就是想快点息事宁人,才会不问青红皂白直接训了兰奕欢。   她也实在没想到,齐埘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就学会栽赃嫁祸和挑拨是非了。   齐贵妃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愧疚之色,嘴上却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只道:“就算是这样好了,但我当时也没怎么为了打架的事情怪他啊,只不过说让他别假装在水里晕倒了,惹得别人担心。他就为这个,就能跟我置气这么些天?”   “还有你,你这孩子,唉。”   齐贵妃又看向齐埘,即便是一向疼爱他,也不免摇了摇头,说道:“怎么能说这种谎呢?”   她说齐埘的话可比说兰奕欢轻多了,可这是齐埘第一次被齐贵妃责怪,当时眼睛就红了。   “唉,所以说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五皇子凉凉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做人啊,要是胆不够大,你就别干坏事,要是干了坏事,那就得做好承担所有后果的准备。齐埘,哭没用,过来领罚吧。”   齐贵妃迟疑了一下,道:“胜儿,他前几日已经挨过板子了,想必这回也长了记性……他还小,就算有不对的地方,也禁不起这样总是受罚,算了吧。”   五皇子皱了皱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突然想,原来齐贵妃对于齐埘这个侄子,比对兰奕欢要宠爱的多了。   其实一直都是如此的,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想必齐贵妃也是这样的想法。   是不是他们与兰奕欢之间的嫌隙与怨恨,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下来的。   所以兰奕欢得到皇位之后,才会打压报复他们。   那个梦他没有做完,不知道兰奕欢对他们的恨意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结局。但对方既然是皇上,想必就算要把他抄家赐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皇子自嘲地想,不会上一世的结局,是自己被皇上弟弟问斩菜市口吧?   “胜儿?胜儿?”   是齐贵妃在叫他。   五皇子回过神来,说道:“这件事是太子告诉我的。”   “太子”两个字,让齐贵妃的脸色微微一变,齐埘则立刻满脸畏惧。   五皇子道:“他会跟我说这些,就是在警告咱们,如果咱们自己不把这事处理的干净一些,真让太子动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太子果然一直都很有心机,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不得不自己动手收拾齐家的人,这位兄长此时的年纪虽然不大,手段可多着呢,就是不知道到底要把兰奕欢扣在他身边做什么。   还是得想办法早点把兰奕欢给接回来。   不管前世的事他们双方各自对错几分,今生都不能重蹈覆辙。   五皇子抬手点了点齐埘:“你现在立刻去跟八皇子道歉,并且自己把真相给说明白了,说完之后就出宫,往后不许在临华宫过夜——你该知道,下臣之子,这样做是逾矩!”   五皇子这一连串的举动,便譬如一套组合棍,把一直受宠的齐埘给砸懵了。   他还没来得及让五皇子到八皇子那里给他出气,就被更加严厉地训斥了,仿佛今天所有的人都在提醒着他的身份,告诉他他和兰奕欢之间的差距。   反应过来之后,齐埘完全不能接受,撒泼打滚地大哭起来。   只是兰奕欢眼泪汪汪地在太子面前求陪睡有用,齐埘一脸鼻涕眼泪地大喊大叫,对于五皇子来说却是完全无效的。   他直接让侍卫把齐埘提了起来,强行擦干脸换上衣服,一路扛去了八皇子那边的宫中。   齐贵妃虽然疼他,但一个小孩的面子跟五皇子的前程比起来孰轻孰重无需多言,所以并没有阻止。   齐埘没了靠山,只好被五皇子派人硬是押了过去,支支吾吾地说出了真相。   八皇子听了,气得差点又冲上去跟他打上一架,幸好被身边的人拦住,这才不至于又动上手。   但这么一来,很小的一件事,硬是被齐埘自作聪明地使坏,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同时得罪了七八两名皇子,往后在上书房读书都不好立足了,也算是自食恶果。   *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兰奕臻的耳朵里,让他显出几分意外之色,说道:“老五的动作倒是也干脆。”   来向他报信的人是裴旭,闻言便询问道:“殿下,要不要将这件事禀报给七殿下知道?也让七殿下知道,这是您的心意。”   这段日子看着兰奕臻把兰奕欢养在身边,劳心劳力,不厌其烦,都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这些属下的认知。   大家分析,兰奕臻大概是想让兰奕欢跟齐贵妃那边彻底离心,把他培养成效忠太子党的心腹。   唯有这样才能说得通,才符合太子殿下的作风。   所以裴旭觉得,也应该让兰奕欢知道知道兰奕臻的好。   谁料兰奕臻淡淡道:“没必要。”   他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就这样一个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稍微吃不好睡不好就会生病,稍微碰一下就眼泪汪汪的活祖宗,还培养成心腹?   开什么玩笑,他可养不起,他最近在兰奕欢身上牵扯的心思都已经嫌太多了。   甚至昨天喝醉了酒,他还不设防地在这个小孩面前表现出了醉态,说了乱七八糟的胡话。   这些都已经太过了。   兰奕臻只当自己这样宽纵,都是不知道怎么跟小孩打交道的缘故,毕竟他也是个哥哥,不可能什么都不管。   更何况他知道……兰奕欢不会在东宫住很久的。   眼看这孩子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大约很快就要回上书房去上学,到时候,他的母妃一定也会把他接走。   如果兰奕欢不愿意回去,宫中无子的嫔妃很多,不知道有多少都想养育皇子。   总归,按规矩按体统按避嫌,他都不可能这么一直住下去。   到时候,自己就仍是那个冷静严格的太子,不会每天再为如何养孩子而操碎了心。   应该感到如释重负,欢欣鼓舞的。   可是,兰奕臻又要在奏章上落笔的时候,却忘了自己方才要写点什么。   胸口微微发胀,一股莫名的、陌生的怅然涌上心间。 第17章 云心自在无   此时的兰奕欢,正在御花园里寻找着他十七岁的宝藏。   虽然尚不知道是何物,但人皆有好奇之心,左右他最近一直在养病没去上书房,也没什么事做,就支开跟着的人,按照系统上的地图,一路找了过去。   兰奕欢重生之后就被带到了东宫,然后一直在里面住着,这还是第一回来御花园里闲逛,一路上景物依稀,没有太大改变。   他的脚步在湖边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棵歪脖子树,是兰奕欢小到大在宫中印象最深的一棵树。   他小的时候,这棵树只是一般的不直,结果他越大树越歪,一副每天都梗着头对人很不服的样子,整个主干几乎横到了湖面上。   宫中的人一开始不了解这树的妙用,还总说它有碍观瞻,一直到兰奕欢登基之后,有个人在这里上了吊,才让人一下子发现,此树枝干粗壮,扎根结实,实在是一个上吊的好选择。   兰奕欢在位的承鸾一朝,树上先后吊死过五位皇族,依然顽强地挺立不倒。   有人上奏称此树不吉,要砍了它,但兰奕欢琢磨着,若真是要说有什么东西不吉利才使得那么多人丧命,应当是他这个皇上最不吉,拿树撒气,有点亏心,就驳了。   最后直到兰奕欢驾崩,树也留着。   不过在兰奕欢六岁的今天,此树还是清清白白一棵好树,他在这里停下来,完全是因为系统地图上的红点突然亮了。   兰奕欢蹲下来,在树根底下挖了没一会,就看见一层厚厚的油布,把油布扒出来打开,里面包的是个木头匣子。   他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有些记起里面是什么了。   果然,一层层打开之后,匣子里左侧是一摞厚厚的话本,右侧的东西则要杂乱一些,有兰奕欢小时候玩过的弹弓、木剑,九连环等小玩意,还有些宝石、玉坠、金弹丸和翡翠摆件等值钱的物件。   这是兰奕欢自己埋下来的。   只不过不是如今,而是在他十七岁第一次被派遣出征的时候。   他收拾出来的这些东西不好托人保管,想着放在自己的住处,万一此次战死沙场,一去不回,只怕都免不了被人收拾了扔掉的命运,又怪可惜的。   于是兰奕欢想来想去,就埋在了这棵大树的底下。   他打算若是活着回来,便再给挖出来,若是死在外头,这东西就永埋于树底,以待后人挖掘探索。   后来兰奕欢倒是率军凯旋,但不久之后便又跟着太子去了边境巡察,就算是取出来了还得收拾,兰奕欢便放着没动。   往后的局势越来越乱,事务也越来越繁忙,他再没个清闲的时候,这些平时根本用不着,丢掉却又不舍得的东西,就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再也没见过天日。   兰奕欢没想到它们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倒是让他可以发笔小财了。   兰奕欢道:“可是,在目前的时间里,这些东西明明应该再过十年才会出现的啊。”   【现在的七王子也是多年之后的七王子,自然可以见到多年之后的东西。】   兰奕欢道:“那二哥呢?……他到底是上一世的他,还是这一世的他?”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所以现在的他和多年之后的他是同一个人,现在的兰奕臻和多年之后的兰奕臻……也是同一个人?   难道他只是不记得上一世的事了,但是潜意识里那些发生过的过往还是存在的?   兰奕欢想问得再清楚一点,系统却不肯答了,兰奕欢不免哼笑了一声,说道:“故弄玄虚。”   既然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他也就不再问了,一切的事情改变不了就顺其自然,这辈子主打一个随意。   兰奕欢将匣子里面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毫不留恋地一股脑收拾起来,准备过一阵子都想办法让人拿出宫去当了,再换成银票。   至于剩下的那些东西里面,话本也给了兰奕欢很大的惊喜,其中有几本他心心念念的侠客传奇,一直就没有看到结尾。   什么《霜雪神刀》《风陵侠客》《江湖浪子》,讲的大体都是英雄行侠仗义,扶危济世,看到人间不平振臂一呼的故事。   兰奕欢从小就爱看这类故事,自己玩的时候还举着小棍假装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好多次把齐贵妃养的那只大白猫吓得喵喵乱叫,上树爬墙。   齐贵妃抱着猫骂他,他便笑嘻嘻地听,下次还敢。   不过侠客总有红颜配,书里面男欢女爱的事情也不少,在宫里看就得偷偷摸摸,东躲西藏,后来藏着藏着,就给忘了藏到哪里去了,原来都好端端地收在这里头。   当中有两三本,兰奕欢甚至还记得开头,之后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落难的书生一家被侠客狐妖救下来了没有,逃婚的小姐有没有成为名闻天下的女大侠,有时候想起来了还会惦记一下。   现在总算又都瞧见了。   兰奕欢高兴地向后躺在了石头上,抱着书滚了滚,这块大石头又平又宽,被太阳晒得发热,熨在背上格外舒服。   兰奕欢索性就躺在了石头上,翻开书,将这个隔了多年的故事看完。   从水面上刮来的风吹着发丝,依稀好像每一个再寻常无比的日子。   但实际上,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总是铆足了劲想要在父皇面前表现的好一点,比其他兄弟们强一点,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好像就长大了。   等到成为了一个满腹心事的大人,再回头看时,原来童年是那样珍贵而短暂,很多事情总以为以后会有时间做的,最后都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遗憾。   兰奕欢弥补上了这些遗憾中的一个小小角落,不知不觉看得入神。   只见采花贼想要夜闯小姐闺房,害怕被守卫发现,准备投石问路,忽听有人“哎呦”一声,紧接着,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兰奕欢的不远处。   兰奕欢原本要看,一听那声“哎呦”,就动也没动,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   短暂的寂静之后,那个声音又自己嘟嘟囔囔地说着,“怎么掉了呢?哪去了呢?”   有脚步声往兰奕欢这一边来,紧接着,又是有什么东西骨碌碌,离他这边更近了点。   那声音倒吸一口凉气,惊呼的声音很做作:“又掉了。”   兰奕欢的嘴角抽了抽,翻了个身,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对方在屡次惨遭无视之后,果然就炸了,“噔噔噔”绕到了他的面前:“喂,老七!”   ——来的人正是之前跟他打架的八皇子兰奕鸿。   兰奕欢这才道:“找我什么事?”   八皇子道:“我找你……谁、谁找你了!我是东西掉了滚到你旁边了,我捡东西!”   兰奕欢道:“哦,那你捡。”   八皇子却不捡了,围着他看,又问:“你为什么躺在石头上?是不是被我打得动不了了?……哈哈,我可不是关心你啊,我就是嘲笑你一下!”   兰奕欢:“……”   不是他说,这小子也真是前世今生欠揍的分毫不改。   兰奕鸿是皇室里唯一比他小的孩子,但其实他们两个只差了三个月。   兄弟俩年纪相仿,又非同母所生,平时没少有各种磕磕碰碰,基本随时互看不顺眼了,都能打一架。   其实要不是齐埘没事找事,他们俩打那一架,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什么都算不上。   而且兰奕欢知道,这小子只会越长越狂妄,直到他登基之后,甚至依旧敢“皇兄”都不叫一声,直着脖子喊他“老七”质问道:“你是不是要把兄弟们都杀光了才甘心!”   兰奕欢真的觉得很无辜很不理解,他就问了:“朕要是真有这个心,你觉得你是凭什么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嚎?”   不会是以为当哥的觉得你可爱吧!   结果这家伙比他想的有自知之明,说得好像还挺自豪:“那当然是因为你最厌恶我,想多折磨折磨我再杀!”   可能是为了将这个“最被厌恶”的名头一直占下去,八皇子从头到尾没放弃跟兰奕欢对着干,还试图联络宗族联名指控他弑父篡位。   兰奕欢实在烦他,就让这小子滚到一千里多外的海岛上守祭庙,至死不得回京。   当时在朝堂上,八皇子冷笑一声,干脆地跪地谢恩,之后也是这样一转身,昂然出了大殿。   后来,兄弟两人当真死生未见。   本来这样的结局,重生再见应该挺百感交集的,但兰奕欢一睁眼睛他们两人就在打架,此刻八皇子又是这幅德行,实在让他感慨不了一点。   ——只能勉强保证自己不会爬起来把兄弟的脑壳按进旁边的御湖里。   兰奕欢打了个哈欠,回手揉了揉眼角困出的眼泪,懒洋洋地说道:“你能不能快滚,别逼我抽你。”   他本来就长得漂亮,小时候像个小姑娘似的,皮肤又白,这幅懒懒软软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懵懂,显得无辜又可爱。   八皇子噎了一下,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不满地用手去戳兰奕欢:“你、你骂我!小心我去告诉太傅,你明明都出来玩了,也不去上书房上学!”   【滴滴,与任务人连接成功!】   兰奕欢被这么一戳,愣了愣,忽然转过头去,看向八皇子一眼。   他今天刚得了系统的一个新任务,任务内容是背书,完成任务之后可以获得浑身经络畅通活血的针灸奖励,兰奕欢起床之后还没见过太子就出来了,所以任务还没有完成。   但刚才八皇子一碰到他,系统连接成功,任务瞬间完成90%——这大概是八皇子在上书房学了一上午的收获。   不错啊。   他突然发现,这小子虽然比不上太子,竟然也是个可造之材。   而且老八是只爱打仗,不爱读书,在这方面,他还有进步的空间。   兰奕欢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从石头上坐起身来,说道:“你去了上书房有什么用,你学会什么了?光出了人不带脑子。”   他反手握住八皇子的手腕,像是要阻止他再戳自己一样,紧攥着不放开,说道:“我在东宫跟着太子学的可多了,以后你都赶不上我喽。”   八皇子先是因为兰奕欢突然的理会愣了愣,接着听到兰奕欢这么说,又很不服:“不可能!今天上午何少傅刚讲过《诗经》,他是饱学鸿儒,太子怎么及得上他?”   兰奕欢道:“学了《诗经》啊,那你可知道武王发为何向殷俘行礼,《吕刑》所成的三种德行是什么,《载芟》倒过来该如何背?”   上课时偷偷打了一会盹的八皇子有点心虚:“难道你知道?”   兰奕欢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当然知道。去了东宫,什么都懂,可惜你进不去。”   “嘁,胡吹……”   但接下来,八皇子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兰奕欢竟然真的随口将《载芟》倒着背了一遍——这可是《诗经》中最晦涩的几篇之一!   八皇子读还没读熟,一时满脸的震惊。   不是吧,东宫里面教这么多,那以后,兰奕欢就真的不来上书房上学了?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脑海中记得的内容,也试着想磕磕绊绊地背一背,挽回尊严,但是没有成功,倒是将最后剩下那10%的任务完成了。   【任务奖励:“疏络活血针灸套餐”已到账。】   兰奕欢不动声色地放开八皇子的手腕,忍住唇畔的笑意,深沉地说:“兰奕鸿,以后咱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你不要总来麻烦我,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八皇子一时忘记了他本来是想跟兰奕欢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砚台不是兰奕欢打碎的这件事,也忘了他本来是想道个歉来着,他只是满心觉得不服气,绝不愿意输给面前的人。   八皇子站了片刻,越想越气,颤抖着手指着兰奕欢,道:“不就是倒背《诗经》吗?你、你等着!”   说完之后,八皇子转身跑了。   兰奕欢打个哈欠,优哉游哉地坐了回去,目送八皇子的背影。   其实在他临终前重病的那段日子已经写下了暗旨,恢复八皇子的爵位,并传召他独身入京,但兰奕欢也没想到自己死的那么快,最后也没赶上。   不知道老八后来听到了他的死讯,会不会哈哈大笑。   兰奕欢抱着手耸耸肩,自语道:“那我这回就等着喽,你可利索着点。”   *   最后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兰奕臻从马背上跳下来,随手将弓扔给了旁边的侍卫,从另一边的托盘上拿起湿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伴读缪成侯世子廖赢从另一匹马上翻身而下,走到兰奕臻身边,拿起水壶喝了口水,笑着说道:“殿下的箭法又精进了。”   兰奕臻坐下来,亲手擦着自己的弓弦,没接他的话,而是说道:“孤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姑母廖嫔一直想抱养一个孩子。”   廖赢听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有点意外,说道:“是啊,姑母早年间伤了身子不能生养,但深宫寂寞,一直想有个伴。可是……这些年不都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因为正平帝沉迷修道炼丹,近年来临幸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根本就没有新生的孩子,廖嫔就是想抱也无从抱起。   廖赢原来还同兰奕臻求过这件事,后来知道不大现实,也就不提了。   兰奕臻道:“七皇子如何?”   廖赢一怔:“谁?”   兰奕臻看了他一眼。   “您说的是七皇子?齐贵妃不可能答应的吧!”   兰奕臻道:“只要廖嫔承诺会好好地照顾他,视如己出,其他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孤既然要办,自然就能办成。”   “可是……可是……”廖赢问得小心翼翼,“七殿下不是现在养在东宫?殿下您舍得吗?”   兰奕臻擦着弓弦的手顿住,语气重了几分:“你怎么会认为孤舍不得?就是因为东宫养不了他,孤才会想把他托付给你的姑母!”   廖家是书香门第,又属太子一党,完全听命于兰奕臻,廖嫔素来温柔淡泊,与世无争,又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兰奕欢要是过去了,能过得很舒坦。   这样的话,兰奕臻就再也不用操心,也再不用管他了,只要把兰奕欢送过去,他就又是一条无牵无挂的好太子!   廖赢心想,快得了吧。您老人家平时一天在公事之外顶多只跟我说十句话,自从养了七皇子,十句话变成二十句,其中有十八句都是孩子。   孩子吃什么,喝什么,会不会不长个,为什么不高兴,昨晚又粘着你一起睡觉了真烦人啊……只怕你自己都意识不到,这让我怎么相信你能舍得?   但这话他没直说,只是看了眼两人搁在旁边的一个油纸包,道:“殿下今天刚让我从宫外给七殿下带了豆沙饼和桂花糕……”   兰奕臻打断了廖赢:“你想多了,那是怕他哭。”   廖赢:“啊?”   兰奕臻站起身来,将弓重新挂到了马背上,翻身上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的,他特别爱哭。”   廖赢:“……好吧。”   ——如果兰奕欢听到了兰奕臻的话,一定会狠狠地反驳他。   从小到大,“爱哭”这两个字论理跟兰奕欢半点关系都不会有,连齐贵妃都说过,兰奕欢打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很少掉眼泪,谁逗他他都会手舞足蹈地笑一笑。   只因为兰奕欢天生长了一副多情的眉眼,平素不动不笑都带着些脉脉之意,眉峰微拢就是楚楚可怜,忧郁动人,才总是造成误会。   以往他的战友鲁钊还打趣过,说若是宫中哪个娘娘生了殿下这么个样貌,那斗都不用斗,只要每天皱皱眉头就能宠冠六宫。齐贵妃的丹凤眼那般凌厉,你却与她不像。   而且兰奕欢的眼睛也很容易过敏,尤其怕风吹,所以很多时候看着都是湿漉漉、水汪汪的,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别人羡慕他天生长得好,可未必知道那种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毛病的痛苦。   ——不过如今,有了系统,这种情况也出现了好转的趋势。   比如今日,多了八皇子这么一个劳工之后,成功助力他取得了“疏络活血针灸套餐”,兰奕欢浅浅一试,效果显著。   他以前经常感到全身酸痛疲累,尤其是有时在桌前坐了一整天之后,肩膀、脖颈和各处关节部位都是又僵又麻,得让力气大的太监按压半天才稍有缓解。   而这回,奖励一到,他感觉到身上的数处穴道传来极轻微的针刺一样的触感,紧接着过了不久,好像全身的经脉一下子就都畅通了。   不光酸痛和僵硬消失,就连整个人身上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也都随之一扫而空,走路的时候身子好像轻飘飘的,每一根血管里都充满了精力,仿佛随便蹦一蹦,就能飞起三丈高。   兰奕欢觉得很神奇,在东宫里到处跑跑跳跳都转悠,体会这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正自己跟自己玩的高兴,兰奕臻就回来了。   兰奕欢便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二哥!”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容明媚的刺目,兰奕臻原本想说什么,动了动唇,却只是“嗯”了一声。   仿佛为了跟廖赢证明自己不会不舍得,兰奕臻今天回来,本打算和兰奕欢商量去廖嫔那里的事,问问他喜不喜欢廖嫔,愿不愿意去,还是更想去别的地方,兰奕臻都可以设法为他安排。   但是话到嘴边,他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找到了自己这样迟疑的原因。   ——廖嫔进宫的时间晚,又一直无所出,所以虽然家世不错,位份却有点低。   兰奕欢本是贵妃的儿子,交给嫔位的妃子抚养,吃穿用度只怕都要差了一大截,是委屈了。   要不然……再挑一挑,多备几个人选,或者他过两天去见皇上一趟,请皇上抬一抬廖嫔的位份。   对,应该这样才妥帖。   而且这件事不急在一两天,这样也可以给兰奕欢一些适应的时间,起码让他先学会不要总是黏着自己,当一个独立的孩子。   兰奕臻找到了好的理由,便决定就这样做。   “孤还有事情要忙,你先自己去玩吧。”   兰奕欢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嗯!”   他还在为自己新得的奖励兴奋上头,有了平替的太子已经不那么诱人了,所以兰奕欢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   而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先忙了一通政事,又派人去调查能把兰奕欢养好的人选,所有的杂务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之后,他突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对。   ——兰奕臻做这些都是私密进行的,根本没有透露他的打算,所以兰奕欢应该不会知道他将要离开东宫了。   那么为什么,这小家伙自己就突然不缠着他了?   用膳的时候没有特意要求一起吃,坐在一起也没特别腻在他的身上挨挨蹭蹭。   到了晚上,他随便说一句“孤要批折子,你自己先去睡”,兰奕欢竟然就真的回他的偏殿睡觉去了,甚至都没再争取一下!   铺床的宫女小心翼翼过来请示:“殿下,今晚只准备一套被褥吗?”   已经做好准备跟兰奕欢讨价还价一番的兰奕臻:“……?!!!”   他有时候真是不能理解小孩善变的心思。   兰奕臻不知道的是,只把兰奕欢放出去御花园里野了一天,自己就已经不是他的唯一了。   现在,兰奕欢的任务鱼塘里,多养了一条八皇子。 第18章 欲翦柔柯恼   兰奕欢头一回换了任务对象,目前看来感觉还算不错,但他不确定用八皇子完成任务换来的奖励,效果跟兰奕臻相比如何,维持的时间又会不会有差别,所以打算观察一下。   他怕跟太子接触的多了,干扰自己的观察结果,所以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在兰奕臻身边转,这却是兰奕臻怎么也想不到的理由。   一番比较之后,兰奕欢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为太子的缘故,目前最厉害的还是兰奕臻。   同样任务量的条件下,如果兰奕臻那边获得的奖励可以维持一整天,那八皇子的就只有半天。   但八皇子也有八皇子的好处,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比兰奕臻要好骗多了。   毕竟,这兄弟从小就傻啊!   当天夜里,背《诗经》没赢过七哥的八皇子化不甘为力量,书房里的蜡烛亮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上,被赶出去的值夜太监去叫八殿下起床上学,发现他趴在一本《诗经》上睡着了,旁边的蜡烛已经烧干。   八皇子这辈子头一次为读书如此拼命,发现这东西对他来说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足够用心,他背的还挺快。   当天上午,他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都心猿意马的,下了学便立刻跑了,找到昨天那个地方,兰奕欢果然又在看话本。   八皇子直接一挽袖子,叫嚣道:“老七,我会倒着背《载芟》了,整个《周颂》我都倒着背下来了,你听好了!”   他生怕兰奕欢不听,那自己就失去了展示的机会,说完之后不给兰奕欢回答的机会,一口气直背了下去。   兰奕欢躺在他的大石头上,一开始枕着手臂听,过一会,太阳有点刺眼,就把自己的话本盖在了脸上挡着。   八皇子背完了之后,想看他赞叹的表情,结果就看见画着一只搔首弄姿狐狸精的书皮。   他将书拿下来,又拽着兰奕欢的手臂问:“你睡着了?听没听我背啊!”   这种鼓励学习的方法简直有奇效,他完成的任务量是前一天的三倍。   兰奕欢简直要笑了,有生以来头一次看他八弟这么顺眼。   兰奕欢道:“我当然听了,嗯,怎么说呢……”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背的还不错吧。”   八皇子不敢置信地说:“你疯了!这叫‘背的还不错’,这只是还不错吗???我只背了一个晚上!”   不,很好,但哥哥希望你日日夜夜都保持着这样勤学的状态,不要骄傲自满。   兰奕欢慢悠悠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道:“错了三处。”   八皇子以为他刚才那副悠闲的姿态,根本就没听,而且就算是听了,他又没拿书,又怎么可能分辨的出来对错?   结果兰奕欢一说,他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八皇子愣了愣,慢慢地反应过来:“这些你都会了?!”   兰奕欢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整本《诗经》我都会。”   八皇子:“……”   “正着背,反着背,从中间背,跳着字背,都可以。”兰奕欢道,“要不,再背给你听听?”   八皇子二话没说,一转头又走了。   兰奕欢都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他会的可不止这些,四书五经,诗文辞赋,只要学过的无不信手拈来,而且他过目不忘,也就是随便背着玩玩,没想着和谁比。   不能这样打击,孩子该不爱学习了,一天刺激他一回是最好的。   他志得意满,哼着歌回了东宫,并未发现哀怨的太子,依旧自己跑着玩去了。   *   但兰奕欢没得意几天,新的烦恼就来了——   八皇子这人一身的牛脾气,他被兰奕欢逼的天天猛背《诗经》,背完《诗经》背《尚书》,风雨无阻,兰奕欢哪天不想去听了,他还不干了。   “行行行,背的特别好,特别厉害。”   兰奕欢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拍了拍八皇子的肩膀:“八弟,你聪明过人,天赋异禀,已经远远胜过为兄了。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说完之后,兰奕欢站起来就想跑。   今天上书房里没有课,可算让八皇子捞着空闲了,一大早就把兰奕欢从被窝里给拽了出来,非要倒着背整本《尚书》给他听。   背不完不让走,兰奕欢听的睡着了还会被他摇醒,从头再背,十分辛苦。   这下可好,借老八帮忙完成个系统任务,自己还得在这陪着,那兰奕欢还不如自己完成那些任务好了,要他何用?   看来看去,还是太子好啊!   兰奕欢如同一个在外面被野花刺了手的负心汉,终于想起了家花香,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投奔太子的怀抱。   可他一转身,又被八皇子给拽住:“等一下,我还没背完呢!你敷衍我!你得听我背完之后说的话才是真心实意的服了!”   兰奕欢后悔招惹这头倔驴了,苦笑道:“以后你是我哥,真的,我现在就是真心实意的服你。现在快到中午了,你不饿我还饿呢,我要回东宫去吃饭,下午再说吧。”   等到下午,他绝对会藏的让八皇子一根毛都找不见。   八皇子大怒道:“不信,下午你肯定就跑了!难道就东宫有饭吃不成?我母妃今天不在,你去我那里吃,你吃我背,总可以吧?”   【任务奖励:“养胃套餐”一份,可对积食、胃胀等状况进行有效改善。   任务内容:好读书,不求甚解。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有些意动,犹豫了一下:“你宫里有什么好吃的,说来听听,我看我喜不喜欢。”   多娇贵啊,给他背书还得请他吃饭,请他吃饭他还得挑剔挑剔菜谱!要不要再去学个报菜名给你听?   八皇子道:“等你去了我那,我把所有的厨子叫出来给你报菜谱,你喜欢什么点什么,行不行!”   兰奕欢乐了:“那好吧,我去。你去叫个软轿来抬我。”   八皇子:“……”   兰奕欢无辜道:“你那太远,所以我才说回东宫吃——”   八皇子:“……叫,叫,不就是软轿吗!”   *   没过多久,坐在桌边准备用膳的太子殿下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七殿下跟着八殿下去了翠微宫用膳,说是今日就不回东宫吃了。”   兰奕臻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   禀报的下人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抖了抖。   兰奕臻道:“他这几天一大早就跑出去,是不是都跟老八在一起?”   “回禀殿下,是。八殿下下了学就会去御花园同七殿下一起玩耍。”   至于玩耍的内容为什么是背书,可能是小孩子间的一种把戏吧,他们当下人的不明白,也没必要明白。   兰奕臻都被气笑了。   他可算明白兰奕欢为什么最近不在他身边转悠了,跟他说话也没有以前那样积极、殷勤,原来还真是找到了年龄更加合适的玩伴,所以一转身就把他扔到了脑后。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不回来更好,自己吃饭,岂非清净?   兰奕臻挥挥手,示意下人退下,提起筷子,吃了几口菜。   ——今日的厨子该罚,饭菜做的极不合口。   吃着饭,兰奕臻想,兰奕欢之前和老八打的那样不可开交,说明一直是处不来的,怎么突然之间关系就好起来了?这不合理。   要是说八皇子受到谁的示意,别有用心,想要借兰奕欢接近东宫,不大可能。   因为八皇子的生母关丽妃本来就和戚皇后有着远房亲戚的关系,跟齐贵妃比起来,他们两边才算是一个派系的。   而且八皇子脾气急,性格拧巴,有过之前的矛盾,就算他想跟兰奕欢玩,也不好意思说。   所以应该是兰奕欢主动接近八皇子。   这段日子的相处,兰奕臻也已经发现了,这小东西有求于人的时候就会特别殷勤,特别可爱,他要是接近八皇子,就指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兰奕臻想,会不会是……这段日子他察觉到了什么?   虽然自己没有说过要把他送走,可是流露出来的态度或者说话的语气,可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太严厉了吧?   又或者,东宫里有人欺负他,跟他说了什么闲话?让他意识到了东宫不想再收留他,就想给自己找一个别的去处。   兰奕臻突然将手里的筷子搁下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莫名的烦。   明明应该松口气才是吧,之前他一直担心,如果要把兰奕欢送走,兰奕欢会不会哭闹,又会不会缠着自己不愿意离开,现在他去缠别人了,岂不是正好?   可兰奕臻就是觉得不太舒坦,八皇子跟兰奕欢都是一个年纪,他就能被他的母妃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兰奕欢却得看别人的脸色,揣摩别人的心思,连住在什么地方,都要自己为自己打算。   谁说就不管他了?   只是就算要去,也不能去翠微宫。   关丽妃跟齐贵妃的关系不好,又素来把八皇子这个唯一的儿子宠的跟眼珠子一样,不可能会欢迎兰奕欢,她心直口快,兰奕欢在那只有受气的份。   兰奕臻忽然坐不住了,从桌边站起了身来。   “来人,摆驾。”   外面进来的内侍惊讶地看着还没吃几口饭的太子,只听兰奕臻吩咐道:“去翠微宫。”   得把人带回来。 第19章 红尘拂面来   兰奕臻确实猜对了一部分。   刚刚从别的妃子那里打牌回来的关丽妃, 发现兰奕欢竟然跑到了她的宫中,吃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她面前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大大的桌子。   桌子上琳琅满目, 足有二三十种菜色, 草草一看,都是翠微宫小厨房里的几名厨子各自使尽浑身解数做出来的拿手好菜。   而坐在桌后那张太师椅里悠然品尝的, 正是兰奕欢。   兰奕欢身后一左一右, 各站着一名替他布菜的宫女, 只要他努努嘴, 便代为夹菜;   斜前方桌边的烤鸭旁边, 自己宫中的大厨正奋力施展刀工, 将新烤好的鸭子片的滋滋冒油;   大殿角落里面的乐师轻拨古琴,琴音随着炉中熏香幽幽飘散到每一个角落……   而她的儿子……   关丽妃目光移动。   ——她的儿子,竟跟那些下人一样站在桌边,奋力为兰奕欢背诵着《尚书》!!!   兰奕欢吃几口菜, 不时赞许地点头, 八皇子就继续背下去。   这是在,干什么?!   关丽妃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住了,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的宝贝儿子, 遭到兰奕欢的霸凌了!   天啊!   在上书房打架不说, 还欺负上门来了, 齐贵妃的儿子太过分了吧!   看他之前那副可怜巴巴的小样子, 果然都是装的!光天化日之下尚敢如此, 鸿儿背地里肯定不知道挨了多少欺负!   关丽妃一手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小太监, 大步踏进门去:“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嗓音因为气愤而显得十分尖锐,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紧接着,翠微宫的下人们连忙纷纷冲关丽妃行礼:“参见娘娘!”   兰奕欢也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关母妃。”   关丽妃怒视着他正要说话, 八皇子已经不干了:“母妃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背到这里,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还得重新背!”   关丽妃又气又心疼:“背什么背,谁敢让你重新背!别人吃饭你在这里背书,你是不是傻!”   兰奕欢一听八皇子还要重新背,也是两眼一抹黑,顾不得别的,连忙跟着说:“对啊,你看你娘都这么说了,别背了吧。”   八皇子道:“不行,你饭还没吃完,你急什么?没有喜欢吗?那还可以给你做别的。”   他特别怕兰奕欢走了,因为他昨天夜里又辛辛苦苦熬了个通宵,好不容易才背成这样,要不趁着今天这个热乎劲都给背出来,只怕今晚睡一觉就全忘了。   关丽妃最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气,以前又和兰奕欢是什么关系,听到他这样说话,一时目瞪口呆。   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听到八皇子这么说,兰奕欢不慌不忙,道:“你别重新背了,你前面背的那么熟,重新背也证明不了水平,我给你提个头,你接着往下来。”   八皇子一听兰奕欢说他前面背的熟,顿时就得意了:“也行。那你可别走啊!”   ——简直是兰奕欢说什么,他听什么。   不会吧,她关凌的儿子怎么会这么贱?   关丽妃倒吸一口凉气,就要说话,八皇子却已经开始推她:“母妃母妃你先出去,你站在这里,我背不出来!”   “……”关丽妃双手颤抖,但当着兰奕欢的面又说不出什么,终究还是被八皇子硬给出去了。   兰奕欢在旁边看着这对母子,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羡慕,淡淡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等到八皇子总算磕磕巴巴地把他要背的东西背完了,不光是他自己,兰奕欢也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段时期的使用,让兰奕欢来总结一下:   八皇子属于不可控武器,当摸清规律投入使用时,的确能够产生一定的效果。   但便如兰奕欢前世在战场上新引进的那批红夷大炮,威猛,但是经常炸膛,稍有不慎,便遭反伤。   结论:用不起用不起。   兰奕欢听得脑袋都嗡嗡响,在八皇子胜利的笑容中,拱手表示服了,就要开溜。   和他一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还有关丽妃。   听说这边总算结束了,兰奕欢要走,她才走了出来。   表面上,关丽妃倒是不至于像刚看见兰奕欢时那样激动了,勉强在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将兰奕欢送出去:“七殿下走了,不再玩一会了?回你母妃宫里吗?”   兰奕欢面对长辈还是很有礼貌的:“不了,谢谢关母妃招待。我回东宫。”   关丽妃一听兰奕欢还住在东宫,突然就感觉到平衡了一些。   她跟齐贵妃一直在斗,但无论是从位份宠爱还是家世孩子都逊了一筹,如今看见齐贵妃的小儿子跟个没娘的孩子一样到处寄人篱下,不免幸灾乐祸。   兰奕欢住在东宫,太子也不可能愿意搭理他,说不定就是因为在那里吃不上什么,才蹭饭蹭到她这里来了……啧啧啧,可怜,齐贵妃是怎么当娘的。   关丽妃心情大好,笑着说道:“哎,你这孩子,不用客气,下回想来再来就是。本宫刚才看见有几样菜肴和点心你很喜欢,就把剩下的都装起来了,你带走吧。”   她跟八皇子的脾气倒真是一模一样。   兰奕欢知道关丽妃是故意表现的像施舍一样,给他剩菜吃,但他也知道,这实际上针对的是齐贵妃,故而兰奕欢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正要说话,忽听见外面有个声音高喝道:“兰奕欢!”   兰奕欢一转头,惊讶地发现,是太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所过之处,众人先是愕然,而后纷纷垂首跪地。   兰奕臻却看也没看,一把将兰奕欢拉到自己身边,看了看那几盒剩菜,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兰奕欢愣了愣,不光是他,旁边其余的人都有短暂的震惊,因为兰奕臻那副充满保护的家长姿态实在是太明显了。   而太子,本不像会展露出这样一面的人。   关丽妃被他的气势吓得嘴唇哆嗦了两下,这才反应过来,说道:“太子殿下,七殿下来本宫这里做客,我给他带些喜欢吃的东西而已,您这是什么意思?”   兰奕臻就知道兰奕欢来这里会挨欺负,眼前看见的一幕也印证了他的猜测,心里顿时就是一股火。   这小家伙现在还是他养着,哪里轮得到别人欺负!   他淡淡地问兰奕欢:“是你要的?”   兰奕欢摇了摇头。   兰奕臻一眼也没看关丽妃,说道:“那就跟我回去,到了东宫要吃什么,让人给你做。”   这时候八皇子也出来了,这么一听,不服气地在旁边插了一句:“翠微宫的厨子是我外婆送进来的,东宫没有!”   兰奕臻看了他一眼,关丽妃一把捂住了八皇子的嘴,低声斥道:“有你什么事?”   兰奕臻沉吟片刻,对关丽妃说道:“既然如此,丽妃娘娘便将厨子让给孤吧。”   ——这也太霸道了!   关丽妃正要说话,兰奕臻又加了一句:“孤去和皇后说,剩下的经不让你抄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关丽妃给拿捏住了。   天知道抄书对她来说有多么的痛苦,齐贵妃那边都抄完了,她才写了三页字,如果真能不抄书,区区一个厨子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样答应下来,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跌份就是了。   兰奕臻问道:“如何?”   关丽妃:“……行。”   兰奕臻点点头,拉了兰奕欢的手,道:“走吧,回去了。”   八皇子这边还意犹未尽。   他头一回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让兰奕欢表示服了,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只是这背书终究不是他所擅长的,未免磕绊了些,他还打算下次再让兰奕欢看看他新得的弓箭是多么威风,必定让兰奕欢一次挑剔的机会都没有。   别看他现在跟太子这么黏,总有一天,让他也得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眼看着两人离去,八皇子大声问道:“老七,你下次还来吗?”   兰奕欢被兰奕臻领着,经过这件事,心里充分觉得还是太子实惠好用、物美价廉的太子,再也不想去招惹别人了。   他闻言立刻回答:“不了,厨子已经带回去了,我还来干什么?”   关丽妃:“……”   八皇子道:“明天我外祖母就会送新的厨子进来了!到时候还有新的拿手好菜……”   关丽妃看见太子的脚步顿了顿,仿佛要转头,生怕往后她所有的厨子都保不住,一把将八皇子揪回了大殿。   她没想到,兰奕欢住进东宫之后,竟然那么让太子重视,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再转头看看自己的傻儿子,更加来气。   她说道:“来什么来,以后都不许和他玩了!哪有这样的,他吃着喝着,你站他旁边背书?是他拿什么威胁你了,还是私下欺负你了?”   八皇子道:“都没有,是我请他来听我背书的。”   关丽妃匪夷所思:“你请他做什么,别的人又不是不能听你背书,你这小脑袋瓜坏掉了不成?”   八皇子不好说一开始打赌的事,被问住了,很是生气,干脆说道:“我就想给他背不行吗?你平日老是念叨要我多读书,我读了你又这样!哼,下次我还请,就要请,就让他来!”   说完之后,他就气鼓鼓地走了,留下关丽妃一脸惊讶。   “兰奕欢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关丽妃才对身边的大宫女说:“他去了东宫,太子宠他也就罢了,怎么鸿儿都愿意跟他玩了?”   宫女不禁笑了笑,说道:“娘娘,奴婢倒是觉得,其实八殿下一直很想和七殿下交朋友。之前七殿下落水病倒的那几天,他很不开心呢。”   关丽妃愤愤地道:“鸿儿这孩子就是纯善。本宫和皇后娘娘交好,太子也明明应该更喜欢他才是,凭什么刚才连看都没看我们鸿儿一眼?不行,今天这事啊,本宫得好好跟皇后娘娘说一说。”   她是急性子,当天下午便去了皇后那里拜访,将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但关丽妃自然不会说她是担心太子看重兰奕欢会影响兰奕鸿的地位,而是道:“娘娘,您瞧,这七殿下小小年纪,心机就那么重,我们鸿儿被他耍的团团转,连太子殿下都听说在他身上花费了不少的精力,那么能蛊惑人心,简直跟他娘……”   她说顺口了,本来想说“简直跟他娘一个样”,结果转念一想齐贵妃谁见谁讨厌,还真不这样,于是打住了话头。   她只说:“这样下去,说不定会中了齐家安排的什么圈套,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关丽妃说的时候,戚皇后一直漫不经心地倚在座上,让宫女用茉莉头油为自己梳着长发,此时方才睁眼,道:“说完了?”   关丽妃道:“是。”   戚皇后便笑了笑,说道:“说完了就回去吧。。”   关丽妃一怔,不情愿道:“娘娘……”   戚皇后道:“若是再挑拨生事,就回去把你那些书给本宫老老实实地抄完。”   关丽妃一听就害怕了,连忙道:“太子答应……”   戚皇后道:“那是他答应的,你再多说,我随时都可以反悔。”   这母子俩好生狠辣的手段,都知道她不爱读书写字,便故意以此拿捏于她!   知道戚皇后一向说到做到,关丽妃一声都没敢再吭,忙不迭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就匆匆跑了。   她却不知道,她走之后,戚皇后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沉下来,变成了一片深思之色。   她觉得,她也是时候去东宫看一看了。   *   戚皇后去东宫之前,身边的大宫女凝霜劝她:“娘娘,七殿下还小,看上去身子又不大好,娘娘去了,切不可太过严厉,否则将他吓坏了,是咱们理亏,太子殿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戚皇后淡淡地说:“本宫是他的母亲,无需冲他交代什么。兰奕欢能去上书房打架,又怎么可能是个老实孩子?本宫去东宫的目的就是好好给他立立规矩。”   皇后对太子都是从小十分严格,又怎么可能指望她对别的孩子有多少温柔和耐心?   凝霜只好苦笑,说道:“但他到底只有六岁……”   戚皇后不耐烦地道:“本宫知道,恩威并施就是了。”   说话间,东宫也已经到了。   门口的侍卫看到皇后来了,连忙想进入通禀,却被戚皇后抬了下手,淡淡阻止了,于是所有人都不敢乱动,低头跪在那里。   戚皇后道:“起来吧。”   她说话的时候,脚步不停,径直进入。   这是兰奕欢住进东宫之后她第一次过来,一进门就看见庭院里的一棵大树上挂着只没取下来的风筝,有个毛毽子扔在水缸后面,都是以前东宫不可能有的东西。   戚皇后当时便皱了皱眉头,一转身绕过了回廊。   那边本来还有一些笑语,随着戚皇后走来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紧接着,满院子的人都急忙纷纷起身行礼。   “奴才拜见皇后娘娘!”   戚皇后的目光落在坐着一把小凳子在池水边晒太阳的孩子身上,冷峻的神情中显出一丝意外。   她想象中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又闹腾又淘气,滚了一身黑泥到处乱跑,倒不成想兰奕欢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张没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圆嘟嘟的,皮肤雪白,眉眼精致,眸子清亮而纯粹,像是两丸浸在水里的墨玉。   看见戚皇后,他先是怔了怔,然后居然带着些高兴地笑起来,起身道:“儿臣见过母后!”   凝霜已经暗中捏了把冷汗。   戚皇后淡淡地看了兰奕欢一眼,不带表情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说道:“你进来罢。”   戚皇后说完,便进了内殿。   其他的人没得她的话,却不敢随便乱动,心中都是惶惶不安。   上辈子,兰奕欢跟戚皇后算是有一些交情。   那是太子刚刚出征之后不久,先帝病危,中山王趁机骑兵叛乱,包围了京城。皇室大部分的人和朝中文臣都向北渡江转移了,兰奕欢留下守卫京城。   除了他以外,皇后也没走,也是皇室中唯一一位留守在这里的女眷。   起初两人的交集不多,只是分工十分默契,兰奕欢主要负责排兵布阵,皇后则稳住了后方。   后来让兰奕欢没有想到的是,他因为积劳成疾病倒了,连着几日高烧不退,一睁开眼睛,竟然是戚皇后亲自在照料他。   看到他醒了,戚皇后便淡淡地说:“什么都不用说,我是看在别人面子上来的。养病吧。”   兰奕欢先前在战场上救过几个戚家的人,想着应该是戚皇后来还人情了,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不管为的什么,那段日子,对方把他照顾的十分周全,也将外面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兰奕欢很感激这位长辈。   所以今天看见戚皇后,他还觉得挺高兴的。   兰奕欢跟在戚皇后的后面进门了。   进去之后,戚皇后也没说话,只是往上座一坐,撑着头闭目养神,把兰奕欢给晾在了那里。   凝霜在旁边看着,心里十分不安。   戚皇后和太子前几天刚刚因为兰奕欢的事发生冲突,戚皇后头疼了两天,凝霜很怕这回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但戚皇后这样冷着兰奕欢在一边罚站,明显就是先要整治整治他,给个下马威。   凝霜不敢插嘴,只好尽可能表情柔和地看着兰奕欢,希望能够不要让他太害怕。   兰奕欢站在那里,瞧瞧一动不动的戚皇后,再瞧瞧她身后站着的凝霜,觉得戚皇后身边……啊,应该说是整个东宫的人都不大灵透。   戚皇后这样子,明明就是不高兴了,人不高兴了就得哄,这帮人却都战战兢兢离了她八丈远在那傻站着,还一脸惶恐,岂不是越看越让人烦闷吗?   这一点他刚来东宫的时候就发现了,东宫的人特别的呆。   他们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执行起任何太子的命令来都毫不犹豫,得心应手,但是什么阿谀奉承啦,宽慰人心啦,察言观色啦等技能,真是半点不会。   如今看戚皇后这个样子,兰奕欢估摸着东宫这些就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人马。   光这样可不行啊。   兰奕欢瞧见皇后身后那个挺漂亮的宫女姐姐一直在冲自己眨眼睛,估计也是求助的意思,他想了想,转身出去了。   “……?”   戚皇后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敢在她立规矩的时候转身跑了的,当时都怔了一下,但兰奕欢很快就回来了,小手还端着一盘堆的高高的橘子。   他踮起脚,把橘子放在戚皇后身边的桌子上,自己又爬上另一边的椅子,拿了一个橘子开始剥。   凝霜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她刚才还担心兰奕欢被吓到,这时候却觉得……七殿下的胆子,确实也未免太大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边不停地响,殿中幽淡的熏香味逐渐被更加冲鼻的橘子皮味所取代,戚皇后的眉头也越蹙越紧。   她抬起手,指尖在装橘子的碟子上面敲了敲,护甲摩擦瓷器,发出尖锐到令人有些心惊的声音,以作警告。   兰奕欢抬起头来,以为戚皇后要把盘子拽过去,便说:“母后,这个橘子带着护甲不好剥,您吃剥好的!”   他将手上剥好的橘子放到了戚皇后跟前:“不够我再剥。”   戚皇后道:“你……给我剥的?”   兰奕欢递完了橘子,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闻言回身冲戚皇后点了点头:“是呀。”   他不踮脚,身高就只够从桌子边缘那里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的大眼睛,目光中满满的真诚。   说完之后,兰奕欢还拿来了茶壶,给戚皇后倒了水:“这是蜂蜜水。”   兰奕欢说:“母后,您要是心情不好,吃点甜的就会好很多的。”   戚皇后看着眼前的橘子和蜂蜜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这辈子头一次被一个孩子给哄了。   这时,兰奕欢已经重新回到了椅子上坐下。   联想到前几日母子二人争吵,兰奕臻回来喝醉了酒的事,他想戚皇后面色不善地坐在这里,肯定是等着太子回来有话要说。   出于礼貌,兰奕欢也就在旁边陪她坐一坐,说说话,希望她能把气消下来。   戚皇后没吃橘子也没喝蜂蜜水,但刚才准备好的满肚子话却似乎被这两样东西都给噎回去了,过了片刻,才淡淡地说:“你在这里过得倒是不错。”   ——有吃有喝的,而且一点也不拘束。   兰奕欢点了点头:“二哥对我很好。”   戚皇后淡淡道:“是比对本宫这个当娘的还上心,看来你倒是很会讨他喜欢。”   ——不是个淘气的小东西,而是个谄媚的小东西,这是戚皇后对兰奕欢的新认知。   这母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个大雷,别人若听戚皇后这个语气,早不敢接茬了,但兰奕欢不但敢,他还反驳。   兰奕欢道:“不,他对我好,是因为他本来人就很好,我也经常听二哥提起母后,他对您也是时时惦念的,只不过不好意思说。”   戚皇后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不禁道:“真的?”   兰奕欢笑了笑,声音中还带着一点稚气:“您跟二哥的性格很像,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呀。”   戚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未语。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整个大殿里就变得很安静。   戚皇后看了兰奕欢一会,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他的身子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剪影,发丝在风中微晃。   软乎乎的,毛茸茸的。   戚皇后突然有点恍惚,她心里想,自己的儿子也有这么小,这么脆弱,这么可爱的时候吗?   为什么竟然想不起来呢?   兰奕欢穿的衣服很漂亮,领口有用作装饰的衣带,这时带子不小心开了,他就低着头在那用小手摆弄,却怎么弄都弄不好。   戚皇后顿了顿,说道:“过来。”   兰奕欢就过去了,戚皇后把他拉到身边,给他系好了衣带。   兰奕欢有点惊讶,道:“谢谢母后。”   戚皇后顺口问道:“你母妃经常这样给你整理衣服吧?”   兰奕欢摇了摇头。   他一摇头,戚皇后才想起来,这也是个不受母亲宠爱的孩子,要不然也不至于住在这里。   而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是让他不要在这里打搅太子,回到齐贵妃的临华宫去。   但现在,戚皇后发现她有点动摇了。   关丽妃说太子和八皇子都很喜欢兰奕欢,看来真有点道理嘛,这孩子挺好玩的,长得也特别可爱,弄得她也有点想养一养。   戚皇后道:“那你以后还回临华宫吗?”   兰奕欢怔了怔道:“不知道呢。但我肯定不会一直住在东宫。”   他猜测戚皇后多半也是不太愿意让太子跟他有太多接触的,所以主动这样说了,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却没想到戚皇后竟说:“要不然,你就跟本宫走吧,去本宫那里住,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你愿意吗?”   凝霜愕然地张开了嘴,这么多年她头一回听到皇后娘娘说这样的话。   兰奕欢听了之后,也先是惊讶,但随即,他越想越发现,这竟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戚皇后是他的嫡母,兰奕欢被她养,放在哪里都是合乎规矩礼法的,同时戚皇后又有了位置稳固的亲子,肯定也不会对他精心培养,严格要求,兰奕欢以后想离宫了也方便。   而且……其实他一点也不怕戚皇后,甚至还对这个长大后唯一照顾过他的长辈有些好感。   以前没想过,是根本没这种可能性,现在机会送上门,也不妨及时抓住。   兰奕欢道:“好啊。”   戚皇后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略略弯下腰来,直视着兰奕欢的眼睛:“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了,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都畏惧本宫吧?”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没关系,反正我挺喜欢和母后相处的。”   戚皇后的容色似笑非笑,表情似是复杂,又似是审度:“很好,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跟本宫走吧。”   她戴着华丽护甲的,冰冷的手牵起了兰奕欢的手,就要领着他向门外而去。   兰奕欢也没想到对方这么雷厉风行,怔了怔道:“可是我还没……”   “你的东西,自然有人会为你收拾的。”   “不是。”兰奕欢道,“我得当面跟二哥说一声,征求他的同意——”   戚皇后不假思索地说:“本宫自然会派人告知他。”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拉着兰奕欢往外走,兰奕欢腿短步子小,只能尽可能跌跌撞撞地跟上她,心里暗中苦笑,想着这倒真跟拐卖孩子的一样了。   皇后娘娘这种带孩子的风格,怪不得他的太子老哥性格那样……坚毅如铁。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名太监匆匆赶来,在皇后身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戚皇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下一刻,兰奕欢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在这东宫里,他也已经猜出是谁了,一转头,果然是兰奕臻。   兰奕臻走过来的时候很急,见了戚皇后之后倒是站定了,道:“母后。”   声音表面听起来平静,却似压着沉沉的怒意。   戚皇后横了周围的侍从们一眼,知道定是其中的某个人去给兰奕臻报了信,这说明东宫这边她已经管不住了。   不知道欣慰还是恼怒,戚皇后若无其事轻轻笑了一声,说:“怎么了?这样不稳重地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兰奕臻道:“母后,别的事也就罢了,但上回儿子已经和您说过,七弟的事,您不要管,您没听进去吗?”   兰奕欢不成想他们上回说的竟是这个,蓦然看了兰奕臻一眼,戚皇后脸上薄冰似的笑也已经沉了下去,说:“你敢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兰奕臻没回答,冲着兰奕欢伸出手,道:“来我这。”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转头跟戚皇后说:“母后,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里了。”   兰奕臻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把兰奕欢拽了过去。   戚皇后腕上的珠子因为这一拽晃动起来,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   她忽地将那串珠子用力往地上一掷,珠串断裂,顿时摔的满地都是。   现场陡然一默,整个大殿里静得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戚皇后厉声道:“我今天来看他,就是因为你不分轻重,行事糊涂!”   但兰奕欢没听见这句话,因为就在戚皇后摔下珠串的那一瞬间,兰奕臻已抬起手来,捂住了他的耳朵。   兰奕欢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却被兰奕臻顺手把他转过来,整个脑袋都按进了怀里。   兰奕臻冷冷地说:“我自然知道母后的心思,也知道你想把他带去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敢保证,你要是真这么做了,一定会后悔。”   他话中之意,显然是影射戚皇后把兰奕欢骗走不安好心,饶是戚皇后素来雍容镇定,听了这样一句话,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正要呵斥兰奕臻,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方才兰奕欢说的话——“您跟二哥的性格很像。”   是了,其实前不久的时候,她也跟兰奕臻这么说过,让兰奕臻不要没事找事,对一个孩子下手。   戚皇后又看了兰奕欢一眼,见他被兰奕臻按在怀里,也看不清楚神情,小小的身体几乎整个被兰奕臻宽大的衣袖遮盖住了。   刚才这小家伙还说不怕她来着,但是经过这么一桩事,大概也会怕了吧。   这么一想,突然就有些泄气了。   戚皇后将袖子一拂,冷冷地看了兰奕臻一眼,转身离去。   兰奕臻的手臂不觉收紧,皇后的人都走光了之后,他才把兰奕欢给放开。   兰奕欢从兰奕臻怀里出来,先连忙喘了两口气,差点憋死。   兰奕臻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问他:“她刚才给你吃了什么没有?”   兰奕欢道:“没有,我给了皇后娘娘一个橘子,她没吃。”   兰奕臻顿了一下:“你跟她那么亲近做什么!谁让你随便跟着别人走?你这么笨,几时送命你都不知道!”   兰奕欢道:“不是,二哥,你误会皇后娘娘了,她说要带我回她那里,以后她来教养我。”   这个小白眼狼,合着是谁招呼他他就跟谁走,给他个好脸色的都是好人。   兰奕臻都气笑了,说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昨天去翠微宫的事我还没说你,你跟着她们没好果子吃,老实点别到处瞎跑,你懂不懂啊?”   说到“懂不懂啊”几个字的时候,他实在恨铁不成钢,用手指戳了兰奕欢的额角几下。   兰奕欢缩了下头,捂住脑袋,到这时才明白了兰奕臻昨天急着去干什么,简直哭笑不得:“我没有……我没有要去翠微宫跟着丽妃娘娘,我就是去串个门,再说她们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好,她们对我都挺好的,真的!皇后娘娘也很在意你……”   兰奕臻脱口道:“那我哪对你不好了?”   兰奕欢说:“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东宫啊。”   他们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终于把最近这一连串事的矛盾根源说出来了。   兰奕臻沉默了。   事到如今,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可能不是在单纯地不信任某一个人,而是给兰奕欢的去处找来找去,只要不是在东宫,他都觉得不放心。   怎么会这样?   兰奕臻觉得他操心的像是兰奕欢的爹。   兰奕欢看兰奕臻皱眉不语,知道他是在真心为自己打算这些事的,不然也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直接把他打包送回到齐贵妃那里就好了。   他觉得挺感动,轻轻拽了拽兰奕臻的衣袖,道:“二哥……”   兰奕臻却已做出了决定,打断兰奕欢道:“这样吧,你先去上书房上学,剩下的事,我再想想。”   兰奕欢道:“啊,上学?可我不想去上书房了,我想去麟台院。”   关于这一点,兰奕臻倒是和五皇子的反应一致:“你是皇子,怎么能去麟台院那样的地方,这个不行。”   他将手放在兰奕欢的肩膀上,掌心很暖:“你放心,就算去了上书房,也不会再有人敢跟你打架,你耽误了这么些天,也该去上学了。至于去处,我会为你仔细安排,你不要心急。”   兰奕欢道:“二哥,你为什么管我?”   兰奕臻面无表情地说:“捡都捡回来了,我是太子,总得对你负责到底吧。”   这几乎已经是兰奕臻活到这么大能说出的最温柔体贴的话了,说完之后,他自己先别扭了一下。   而面前的小孩听完之后,则是一脸深思之色,然后点了点头,道:“那倒也是。我身为弟弟,也有很多话想讲啊。嗐,二哥,那我跟你说,你啥事把心放宽点……”   兰奕臻:“……”   兰奕欢一本正经地,奶声奶气地讲着大人话:“其实皇后很在意你的,就是管教的方法确实不对,但她今天来,不是要害我,也不是要威胁你,她是真的要带我回去住。你们都对我挺好的,今天真是你误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边的腮帮子就被兰奕臻一左一右给捏住了,兰奕臻弯着腰,认真地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不然就把你给炖了,听见没有?”   兰奕欢含糊不清地说:“尊(真)的吗?”   “自然。”   兰奕欢道:“那我就把刚才那句说完:今天真是你误会了,你们找时间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嘛……哎呦!”   两人此时也已经到了兰奕欢的房间外面,兰奕欢话音未落,已经被兰奕臻拎起来,推开门,丢到了他的小床上。   兰奕臻反手带上门,优哉游哉地走了,剩下兰奕欢趴在一堆被褥里,气得捶了下床。   ——等着,他这辈子,一定要长得比太子还高还壮,等他长大了,也把兰奕臻这样拎来拎去!   兰奕臻转身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但他自己没有察觉到。   只是身边伺候的人都看出了兰奕臻的好心情,不禁纷纷松了口气——以往若是太子跟皇后之间这般闹了一场,东宫上下是要连好几天大气都不敢出的。   “殿下,其实奴才也觉得,七殿下方才说的都是实话。”   黄公公看着兰奕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方才也在,能感觉到,皇后娘娘确实对七殿下很是喜欢。”   兰奕臻说道:“或许吧。”   他居然没有否认,让黄公公愣了一下。   兰奕臻却笑了笑,道:“可能他身上真有什么神奇之处。”   他不是相信戚皇后不会做这种事,而是相信兰奕欢会得到戚皇后的喜爱。   因为岂止他人,其实兰奕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他过得比以往都要开心。   真的要送走兰奕欢吗?   兰奕臻心里的那杆秤也在一次次的犹疑中不断摇摆与倾斜着。 第20章 风里杨花游   送孩子上学, 是一件听起来省心,实则颇为麻烦的事。   所有东西都要准备齐全,比如上课用的书本都需要哪些, 写字的笔墨纸张, 笔要柔软好写,墨要遇水难化, 纸张就更加重要了, 若是过硬, 容易划手, 过软, 字又不好成形。   除此之外, 还有吃的穿的,也得上心,眼看天气渐寒,坐在房中听课容易冷, 所以衣服鞋子都得穿的比平常厚实, 还应该带些小点心充饥,对了,有点心就得有茶水, 免得噎着。   还有, 要把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装进去, 总得有个结实又好看的包吧!   兰奕欢什么东西都没拿就来了东宫, 这些都要重新开始准备, 太子又时不时盯问一句, 弄得阖宫上下都为了兰奕欢上学的事十分紧张。   廖赢还来看过一回, 都忍不住笑着说:“好家伙,这简直跟准备嫁妆似的, 我也算看出来了,殿下您是真的很在意要让七殿下去好好读书。”   对此,兰奕臻只是微微一哂,不置可否。   其实他并不是这么想的,读不读书对于兰奕欢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如果愿意读书,那自然就让他去读,他如果不愿意读书,生在皇家,总也不会没他的饭吃。   兰奕臻现在这样做,只是因为兰奕欢还小,他这时说不想去上书房,很可能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选择可能会错失什么,若是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等到兰奕欢以后真的做出了理智而成熟的选择,兰奕臻也会支持,因为这也是他在戚皇后那里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   *   在东宫一番忙碌的准备之下,失学儿童兰奕欢重返学堂。   兰奕欢有日子没去上书房了,但他的座位依然每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半丝灰尘都不落,有不少人进了门之后都先看看那个位置,但每次都是空的。   兰奕欢这个人一进东宫,就跟消失了一样,简直让人怀疑太子已经把他给埋尸枯井了。   有人忍不住问兰奕欢的伴读戴元之:“哎,小戴,这么多天了,你家殿下怎么还不来啊?”   戴元之这段日子看着仿佛都瘦了一圈,没精打采地苦笑道:“我也没有消息。”   “天啊,快看!来了来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同时抬头一看,戴元之竟猛一下就站起了身来。   门口走入一人,赫然正是多日不见的兰奕欢。   经过这段日子的休养,兰奕欢的气色明显变好了,穿了新衣服,脑袋上还梳了两个精致的小揪揪,发带上的玉珠一晃一晃的,甚为可爱。   他本来就生的好看,这样一来,愈发让人移不开目光。   只是一时没人敢吭声,因为兰奕欢是被兰奕臻亲自送进来的。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臣弟拜见太子殿下!”   众人的纷纷跪拜声中,兰奕臻说了声“免礼”,将兰奕欢的东西一一递给了他,深深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顿了顿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这举动仿佛他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地来送孩子上学,让人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等到兰奕臻走了,周围还是短暂地寂静了片刻,之后,才爆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哇,七殿下,你回来啦!”   “天啊,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病好了没有?”   “你真的去东宫了?太子殿下刚才是来送你的吗?我天呐,七殿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在东宫干什么了?你厉害啊!”   兰奕欢笑嘻嘻地说:“病好了,还行吧,你们怎么样啊?……哎,不是,不用都围上来啊,都围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吃了东宫的饭,也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他被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小伙伴簇拥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戴元之给接过去了,另一只手臂还被捏着,让兰奕欢有种自己被劫持了的错觉。   浩浩荡荡地经过八皇子时,他顺手拍了下这位老弟的肩膀:“椅子往前挪挪,进不去了。”   八皇子见到兰奕欢来了,本来想说话的,但是看到兰奕欢一下子就被一堆人围起来,他又不想去了,就抱着手坐在那里,把脸仰得高高的,等着看兰奕欢什么时候才想起跟他打招呼来。   结果他被这狠狠一巴掌拍的倒吸一口凉气,八皇子不禁咬牙道:“这么大的地方都进不去,你是猪吗?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根本就没往后挤好不好!”   兰奕欢道:“所以我不来你不挤,我一来你就挤,岂非更加可恨?”   “哎,我说你……”   见这哥俩没两句话又开始了,周围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开始起哄:“来呀,来呀!你俩再打一架!”   兰奕欢道:“我可不敢,我这么多天没来了,正怕韩太傅盯着我呢。”   听他这么一说,已有人笑道:“你还真别说,就你不在的这些天,老头都瞧着空虚了不少,也不怎么骂人了。一会看见你回来了,他指定高兴!”   兰奕欢道:“不是吧,太傅还惦记我呢?”   “那肯定忘不了,他稀罕你的很……”   这时,突然有人说了一句:“来了来了,快走!”   只见太傅韩来英已经拿着书本和戒尺,端然走入了课堂,众少年顿时作鸟兽散。   韩来英原先是太子的开蒙老师,如今岁数也不算小了,好几次都想要告老还乡,但因为是大雍难得的饱学鸿儒,最后还是被留下来教导其他的皇家子弟。   进门之后,韩来英的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兰奕欢,脚步顿了顿,随即坐在最前方的席上,开始讲学。   兰奕欢也跟着低下了头,做看书状,但背上和侧脸都火辣辣的,不时好像还能感觉到两道严厉目光的扫视。   独得太傅这样的青睐,他实在是有几分无辜的。   原本,兰奕欢上学的时候虽说跟老实沾不上边,但他也绝对不是最不老实的那一个,之所以格外受到关注,就是因为太傅认定了他“颇有资质,但性情不驯,若不严加管教,必成丧国之祸”。   兰奕欢听到这话的时候,都没弄清太傅到底是是侮辱他还是赞扬他,反正他一直当好话来听。   总而言之,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韩太傅一直对兰奕欢格外严厉。   不过对于支持正统,一心盼望太子继位的太傅来说,最后竟然是兰奕欢坐上了皇位,也实在相当于丧国之祸的巨大打击了,老头为了这个,还绝食了很久。   兰奕欢都不敢想自己死后,看到兰奕臻又能继位了,他会笑的有多开心。   不光是韩来英,面前这一张张亲切的、稚嫩的、带笑的面容,他都曾经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过,有的人对他兵刃相向,有的人在他面前死去,有的人与他渐行渐远。   正是因为熟知了所有落满雪花的结局,此时身处其间,仿佛坐在一处灵堂上。   所有人的笑意都蒙着一重晦暗不清的灰色,四下的阴风无声无息而来,盘旋回荡。   这段日子里在东宫中稍稍缓和一些的心情又有点沉了下去,其实方才含笑同众人说话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头晕的仿佛世界都在颠倒晃动。   兰奕欢稍稍侧过头去,看见在最后一排角落处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瘦高而沉默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做韩直,是韩太傅的孙子。   也是他梦中那个,为他挡箭而死的战友。   韩直手里拿着书,也正在悄悄看着兰奕欢,冷不防被兰奕欢看了一眼,他连忙受惊似的移开了目光。   兰奕欢也回过头来。   坐在这里,他觉得有点冷,于是将身上的外衣紧了紧,翻开了手中的书本。   这一上午,韩太傅都很不习惯。   因为他的问题学生兰奕欢虽然回到课堂上,但突然不捣乱了,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变了样。   以前韩太傅越是管他,兰奕欢越要和他对着干,这回却只是老老实实窝在那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着像颗蔫巴巴的小白菜,让韩太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课上到一半,他让各人默一默孔夫子的语录,特意站在兰奕欢身边去看,发现这小子一笔小楷写的规规矩矩,也没在纸上画王八,一字不错地都写出来了,这才“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摸摸背后,竟也没被贴什么小纸条,韩太傅不由得又回头看了看兰奕欢,心中空落落的,哪哪都不对劲。   难道这小子病还没好?还是当真被太子给吓唬住了?   感觉到太傅转了身,兰奕欢忍不住放下了装样子用的书,搓了搓手。   真的冷。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心理作用,渐渐地才发现他可能确实没有那么脆弱的心肠,虽然见了故人有些伤感,但还没伤感到感官失灵的程度。   他冷,纯粹就是因为天气转寒了。   虽然已经尽可能地穿了厚些的衣裳,但还没到地龙烧起来的时候,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多厚的衣服鞋子都要冻透了,兰奕欢素来体虚,有点扛不住。   现在兰奕欢已经学会在有需要的时候自己找任务做了,打开系统翻了翻,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合适的——   【任务奖励:“隐形电暖气”一台。   任务内容:取回罪证,消除黑历史,重拾春风般的师长之爱。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还没有来得及看那个叫“暖气”的东西是什么,先被系统的用词给膈应了一下。   要让韩来英对他有“春风般的师长之爱”,他得下下辈子投胎成了太子才行,而要“消除黑历史”,他栽在韩来英手上的时候可太多了,实在不知道系统指的是哪一桩。   正在这时,老头突然又重新折回到了兰奕欢的身边,兰奕欢赶紧装模作样地把书拿起来。   韩来英眯起眼睛,冷不防问道:“如何与天地参?”   兰奕欢答的也快:“唯天下之至诚。”   韩来英略点了下头,又问道:“你那画着野狗的本子,还想要否?”   【触发关键词“野狗”,自动转化偏激用语为正常词汇:“狐狸精”。】   兰奕欢:“……”   可以,能把狐狸精看成野狗,也就这老头的眼神能做到了。   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那所谓的“黑历史”是什么了。   就在前些天,他上课偷着看一本“狐狸精夜会书生”的画册,被韩太傅撞见之后没收了,凭他现在能把封皮上面的“狐狸精”当成“野狗”,应该是没看里面的内容。   看来系统说的意思,就是要兰奕欢把这本书给取回来了。   兰奕欢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傅您是让弟子实话实话吗??”   韩太傅道:“废话。”   兰奕欢道:“那我……想要?”   韩太傅那个感觉终于又顺过来了,当下中气十足,冷冷斥道:“不知悔改!”   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兰奕欢:“……”   *   之前系统的大部分任务,兰奕欢都是外包出去给了别人做,主要承担着就是他的两个兄弟,二哥,八弟。   可这次竟然要同韩老太傅进行正面对决,抢夺画册,其任务之艰巨,形势之凶险,代价之沉重都难以估量,交给别人都不放心。   为了以后上学不用再忍受挨冻之苦,兰奕欢不得不亲身上阵了。   不得不说,这一上了学,面临的考验就是大啊。   好不容易哆哆嗦嗦熬到放学,戴元之都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兰奕欢裹着了,总算听见韩太傅宣布了一句“今天就到这里”。   兰奕欢没来得及走,就被一帮人给围住了:“七殿下,今天还玩什么不?”   兰奕欢本想单打独斗,见状心念一动,道:“玩!玩个刺激的。”   “好呀好呀,玩什么?”   兰奕欢深沉道:“我有一物,欲向太傅索之……”   没多久,人走的只剩下了四五个。   如此留下的都是真正的勇士,实打实的兄弟,兰奕欢精心筹谋了一番,交代好任务,便同自己那几个忠实的狐朋狗友,一起跑到太傅休息的屋子外面偷窥。   “殿下,天助你也,老头睡着了!”   只见太傅靠在他那张嘎吱作响的躺椅上,闭着眼睛,胡子一翘一翘的,发出微微的鼾声,他旁边的窗口挂着那只他心爱的灰鹦鹉,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背着《道德经》。   戴元之小声说:“怪不得太傅说我都不如他的鸟……”   兰奕欢道:“没事,你家世比他强。”   “就只剩家世了吗?!”   兰奕欢又帮他想了一个:“你还不长毛!”   他说出这句话,眼睛微微一亮,已经看到,他要找的画册就放在桌边。   他立刻把任务交代了下去:“这个距离,要拿到那本书,必须从窗户翻进去,我去拿书,你去放哨,你扶着窗子别让它被风拍出声响……戴大哥,你把鹦鹉摘下来,不惜一切代价捂住它的嘴!”   兰奕欢交代妥当之后,身先士卒,轻轻打开窗子,小心翼翼地从窗台上爬了进去。   他的身后,戴元之手足无措,但听话地摘下了鹦鹉架子,那鹦鹉刚要喝骂,就被他捂住了尖嘴,只好拼命啄着戴元之的手心。   戴元之吃痛,偏生旁边的人还提醒他:“元之,你把这鸟捂上,就没人背《道德经》了,老头怕是要醒。”   戴元之怒道:“那我还得替它背吗?我就是不会才挨的老头骂!”   “快快,谁会,谁来冒充鹦鹉!”   身后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哑着嗓子学鸟说话,太傅在椅子上动了动,眉头舒展开又皱紧,兰奕欢顾不得回头评价这口技表演有多烂,扑到桌前,就要拿书。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随意一瞥,却无意中在旁边看到了一张被风吹翻的信纸,上面的开头写了一行字:“齐仲孝再拜奉书韩太傅阁下尊鉴……”   紧接着,下面又依稀有着“皇七子”几个字,因为信纸是半折着的,其余内容兰奕欢一时也看不清了。   但是这个名字和字迹,已经足够他分辨出写信的人是谁——齐贵妃的弟弟,兰奕欢的二舅,齐延。   上辈子,兰奕欢跟这位二舅的来往并不多,只是亲戚之间的一些面子情,兰奕欢从来不知道,齐延还给韩太傅写过信,说了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他能说什么?   心念一动之际,他当时根本顾不上多想,要伸向画册的手一挪,就抓起了那张信纸,直接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   兰奕欢收起信之后,还想再去拿书,却在这时,听见八皇子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喂,你们在这——”   紧接着,他就没声了,估计也是被谁被捂住了嘴。   但就是这一嗓子也已经足够吵闹,兰奕欢心头警铃大作,就看见太傅激灵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头皮发麻,暗道一声这回死定了,连忙转身就跑。   身后太傅怒斥一声:“臭小子,你们想干什么!”   兰奕欢听见身后风声袭来,人已经翻窗而去,冲着其他人挥手:“快走快走!”   别人连忙逃跑,兰奕欢顺手一把将八皇子扯回来,低声道:“我恨你,你又坑我!”   八皇子不由停步争辩:“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明明是你们活该!”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兰奕欢唇边一抹诡笑,心知不妙,将他甩开,这时,追出来的太傅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场景,不禁大怒:“又是你们两个,打架的时候不可开交,干坏事倒是哥俩好!”   八皇子没想到还冤到自己头上来了:“太傅,不关我的事!”   兰奕欢已经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问道“谁活该?”然后从另一边先跑了。   八皇子必然不会跟他跑一个方向,两人一人一边,太傅也不知道追谁,就不容易被逮住了。   只是这次没能把画册偷出来,下回只怕再也遇不上这样的机会,往后上课可能只好冻着,真是可悲可叹。   该死的老八!   兰奕欢一边跑,一边按了按自己的袖子,心想也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这可是他付出惨重代价换回来的,若只是废话,他能怄死。   这一分神,迎面就撞上人了,兰奕欢往后仰了一下,接着就被拉住了胳膊扶好:“小心。”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串挂在手腕上的佛珠。   兰奕欢随即抬起头来,只见阳光透过头顶挂着枯叶的树枝间倾泻而下,洒在来人的面容和白色的僧衣上,显出一种纤尘不染的透明感。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沉静清秀,秃顶,头上无发,是个僧人。   当看清兰奕欢的那一瞬间,这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与赞叹之色,柔声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慢一点。”   兰奕欢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认识这个人。   正平十七年,正平帝时感体虚气窒,服用了各种他信奉的道家仙丹均是无效,最后请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佛教高僧,竟然药到病除。   正平帝龙心大悦,当场钦封了那位僧人作为国师,并且依从对方所言,准备在护国寺中修建祭台,为国运祈福。   这位僧人,就是眼前的敬闻大师。   皇上对他很是信任,后来敬闻大师说自己祈福需要到山上的寺庙中居住,还需要有命格显贵的童男协助捧香,皇上也都一一满足。   当时,兰奕欢和太傅的孙子韩直就是被敬闻大师选中上山捧香的人。   在那里,发生了不少兰奕欢不愿回忆的怪事,甚至让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深山老林和各种佛家物品产生了阴影。   他竟然在这时又见到了敬闻。   是了……今年,正是正平十七年啊。 第21章 欢笑排离索   兰奕欢的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又带着些惶恐和警惕,瞪圆的眼睛简直就和刚出生的小鹿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怜爱。   敬闻不觉微笑, 正想问他叫什么, 就听见“吱呀”一声,另一边厢房的窗户被推开了, 韩直从里面跳了出来。   他在窗户里面的时候只看到了兰奕欢, 跳下来之后本来要说话, 突然看见还杵着一个和尚, 吓了一跳, 退后两步。   敬闻打量着他, 欣喜道:“你这孩子生的也很灵秀,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呀?”   上一世在寺庙中祈福之后,兰奕欢就一直对这个敬闻有种不明不白的畏惧。   那时从护国寺出来,他发了几天的烧, 具体在庙里发生过什么都记不清了, 但潜意识里那种忌惮和警惕却一直都在。   故而,虽然敬闻笑得很亲切,兰奕欢还是一句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上前拽了一把韩直, 说道:“咱们走吧。”   韩直道:“好!”   说完后, 两人就要走。   敬闻怔了怔, 紧跟着追了两步, 说道:“请等一等——”   “兰奕欢!”   这时,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兰奕欢转头一看, 而后大喜:“二哥!”   他跑过去,扑进了兰奕臻的怀里, 仰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奕欢一撒起欢来就像只小疯狗,扑人的时候都是卯足了劲,活像要把人一头撞翻似的,兰奕臻接住他,却面不改色,稳稳当当。   他只道:“当然是接你回东宫。一时看不住,你这不是又乱跑了?”   他说着,手里没把兰奕欢松开,抬起眼,看向敬闻。   “你是?”   敬闻听到“东宫”二字,又见兰奕欢叫“二哥”,一下子就知道了兰奕臻的身份,弯腰合十行礼,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小僧敬闻,参见太子。”   皇上当场封了他为国师,但是还没有举行册封礼,因为怕兰奕臻阻拦,当时这事还是避着他的,所以兰奕臻还是头回见到敬闻大师真人。   他说道:“原来是国师。国师请起,不知你为何在此?”   敬闻道:“回太子殿下,小僧正要去觐见陛下,偶然遇见了这两个孩子,见他们生的可爱,有感于万物有灵,因此驻足。”   兰奕臻微微一笑,道:“出家人心无挂碍,大师不该为了任何而停留啊。”   没想到太子竟会这样回答,敬闻微微一怔。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说道:“你就是在这里跟大师闹着玩的吗?行了,走吧。”   “啊……”   兰奕欢犹豫着没走:“那倒不是。”   兰奕臻道:“那你来做什么?”   说话之间,太傅也赶来了,手里还拿着他那个磨的油光水滑的戒尺,怒气冲冲地说:“好啊,你跑这来了!”   兰奕臻:“?”   八皇子从另一边跑过来,在树后露出头:“太傅,都是他冤枉我的,我刚才什么也没干!”   兰奕臻:“……”   兰奕臻:“你挺热闹的。”   这才是第一天!   兰奕欢默默地揪紧了兰奕臻的衣服,扯过他的一片衣袖,盖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他这样挡着脸,就没有看到,兰奕臻脸上毫无怒色,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些笑意。   他一只手按在兰奕欢的背上,冲着太傅说道:“韩师傅,抱歉,孤回去会教训他的。您岁数大了,歇一歇罢。”   其实自从兰奕欢住进东宫之后,韩太傅也很担心他会给自己的得意弟子添乱,故而想着要对兰奕欢的管教更加严厉,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兰奕臻脸上的柔和。   这是他教这个学生以来从来都没有看到的过的神情。   韩太傅心中一动,终究慢慢地将手中的戒尺放下了,哼了一声道:“那就请太子殿下好好教导手足罢!要是教不好,殿下也一样得挨罚!”   兰奕臻道:“师傅有言,一定遵从。”   韩太傅看了韩直一眼,不知道他怎么也在这,不过知道自己的孙子是老实人,和皇上这几个皮儿子不一样,他也就没深究,只说:“你也赶紧回去。”   韩直道了声“是”,韩太傅又同敬闻大师说了两句话,便向太子行礼,各自走了。   兰奕臻拍了拍兰奕欢,道:“七殿下,走吧?”   兰奕欢忙道:“等等,我回去一趟,我把随从都忘在书房了。”   他说得好像忘了包一样,说完之后转身往回跑,兰奕臻挑了挑眉,负着手慢悠悠在后面跟着。   兰奕欢这边叫了正在团团乱转寻找自己的随从,让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   这个时候,韩直又来了,看着他搓了搓手。   兰奕欢一直知道他害羞内向,又因为有些结巴,不爱说话,面对韩直,他也永远比对别人多了几分耐心,问道:“你找我有事对吗?你尽管说就好。”   韩直点了点头,小心地四下看看,然后悄悄将一样东西塞进了兰奕欢的手里:“给,我……刚才悄悄拿的。”   兰奕欢低头一看,结果赫然发现,对方递过来的正是那本他刚才没有拿到的画册。   兰奕欢不禁大喜:“天呐,韩直,韩大哥,你也太够意思了吧!谢谢!谢谢!”   韩直道:“不用……谢。”   兰奕欢道:“你拿的时候没被别人看见吧?你不怕你祖父发现了揍你吗?”   韩直道:“没有人,会发现,揍不多,不太疼。”   兰奕欢不禁笑了:“那你快走吧,别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块了。”   韩直点了点头,听话地要转身悄悄离开。   【任务完成,“隐形电暖气”已发放!】   【奖励未到账!任务完成人……连接中……】   忘了这个了,兰奕欢连忙道:“韩直,等等!”   韩直停下脚步,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他,兰奕欢就跑过去,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奖励已到账!】   兰奕欢觉得有股热气从脚下直升上来,僵冷了一整天的四肢百骸一下子就暖和了。   而被他抱的紧紧的韩直也暖烘烘的,兰奕欢突然想起来,上一次他抱着这个人的时候,还是一具尸体。   原来,在这个以为早已不会留恋的世界上,他其实还有很多想要留住的东西……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那么多的牵绊。   韩直满脸涨的通红,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声道:“你……怎么了?”   兰奕欢道:“没什么。”   他松开手,笑着说:“明天见。”   兰奕欢回过身来,见到兰奕臻已经过来了,正站在院子里等他。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身上,他漫不经心地用一只手挡在额前,神情看不分明,身形稳如山岳,带着一股透明感与奇妙的深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兰奕欢没想到今天兰奕臻会来接他。   以前上学的时候,五哥接过他几次,但是很少。   五哥这个人一向都拽拽的,觉得带个小孩跌份,所以总嫌弃他是小尾巴,每次接他都在前面大步走,兰奕欢想牵他的手,就在后面连跑带颠的追,可是老也追不上。   这时,兰奕臻也看见了兰奕欢,便朝他招了招手,道:“走了。”   兰奕欢连忙答应了一声,跑过去,兰奕臻又上前两步接住他:“我又不是不等你,你跑什么,也不怕摔着。”   兰奕欢却仰起头,问道:“二哥,咱们能不能手牵着手回去?”   兰奕臻一怔:“什么?”   接着,他就见面前的小孩踮起脚,努力把小手伸到了自己的跟前。   他下意识地握在掌心中。   人的手居然可以这么小,软乎乎的,但很暖和,像是怕被他松开一样,那只小手在他的手掌里努力挣了挣,握住了兰奕臻的一根手指头。   ——好像也在他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兰奕欢道:“谢谢!”   兰奕臻没说什么,道:“回家吧。”   他领着兰奕欢回东宫,脚步不紧不慢,刚好够兰奕欢跟上。   *   回去之后,兰奕欢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看了齐延写给韩太傅的那封信。   信上所写的内容,却出乎兰奕欢的意料——是齐延在同韩太傅说,希望韩太傅能够向皇上举荐兰奕欢追随敬闻大师前去祈祷国运。   齐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如果这事放在其他皇子身上,有可能是想塑造一个“祥瑞、有佛缘,福泽深厚”的形象才会如此,但齐家支持的一直都是五皇子兰奕胜,他们不会悉心为兰奕欢筹谋这些。   上一世兰奕欢确实去了,在那里觉得待不下去,还求助于齐贵妃和五皇子接他回来,但两人都没有答应。他可不知道这件事背后就有齐家促成的痕迹。   那时候是韩直跟他一起去的,两个小孩都觉得寺庙里闹鬼,被吓得战战兢兢,后来兰奕欢老觉得睡觉的时候有女鬼掐他,都没敢回屋子去睡。   过了两天,他就听说韩直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断了腿。   出了这件事,他们两个最后才下了山,但是韩直的腿也没治好,就此便瘸了。   要不是因为他腿上不方便,后来在战场上他也不会坠马之后战力大打折扣而死。   听说这一回,敬闻已经跟皇上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如果不去刻意躲避的话,很有可能祈福的人选依旧会是兰奕欢和韩直。   以韩太傅那样固执的性子,韩直被选中了不可能不去,兰奕欢自己倒是有法子避开,但是他不去,就得替补上其他人,那还不如他这个心里提前有防备的。   而且……这一回,他想救韩直——不管那些忘掉的记忆中有什么,不管齐家让他去是什么目的,想做的事情,他都总得试一试。   兰奕欢所料不错,没两天,圣旨便下来了,果然一切如前世一样。   *   去护国寺祈福这件事,其实是有不少人都盼着能落到自家头上的,毕竟就算没有实质性的奖励,说出去也是一段很光彩的经历,更何况还有机会借此和皇上看重的国师打好关系。   但兰奕臻得知此事之后,却不太高兴。   他去过护国寺两趟,知道这座寺庙不光建在山间,而且也有将近百年的历史了,各处早就已经修了又修,秋冬之际难免潮冷。   别的孩子也就罢了,兰奕欢身体不好,平时都离不开人,需要精心养着,在那种地方一住将近两个月,让人怎能放得下心呢?   而且更加让兰奕臻觉得不满的还有齐家,他的眼线告知他,兰奕欢那个二舅曾经主动跟皇上提过,兰奕欢的八字好,身份又贵重,适合前去祈福。   兰奕臻听到这话的时候,只想冷笑。   齐家的人,真是打的好算盘。   兰奕欢来了东宫这么久,除了五皇子上门一趟,其他的人不闻不问,权当没这回事一般,甚至连孩子的病好没好都漠不关心,这种时候,倒是又拿兰奕欢在皇上面前讨好,简直无耻之极。   更何况,自从兰奕欢来了东宫之后,兰奕臻就把所有齐家的人都查了一遍,也无意中得知,齐家那个长房长孙齐埘,跟兰奕欢是同天所生,既然如此,他的生辰也很吉利,为什么不让他去?   偏心、凉薄、歹毒,哼!   兰奕臻想来想去,都觉得憋气,于是他又一次违背了自己不插手其他皇亲闲事的原则,跟兰奕欢说:“你要是不想去护国寺,就可以不去。”   兰奕欢被兰奕臻说得怔了怔,笑道:“怎么会这么问。这样的大好事,有谁会不想去啊?”   兰奕臻道:“我对谁想谁不想也没有兴趣,不用管别人说什么,你只说你自己想不想就行了。”   他按着兰奕欢的肩膀,耐心地说:“那回去上书房接你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好像有点不喜欢那个敬闻。他吓到你了?”   兰奕欢怔了怔。   敬闻大师是新封的国师,治好了皇上的病,又要为国家社稷祈福,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只有夸他仁善、慈悲、神通广大才是正确的,骂他……没人敢骂他。   上一世就是这样,兰奕欢和韩直好端端随着敬闻大师上山祈福,下山的时候一个受伤,一个生病,若是旁人早就要受质疑了,敬闻大师却说是两人淘气,偷偷爬树时不小心摔下来,受了惊吓才会如此。   兰奕欢发了一场烧后醒来,当时的状况就记不清楚了,但他也肯定自己和韩直绝对没有爬树——他们都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   但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因为敬闻是高僧,而他只是个平时会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可是这一次,兰奕臻却察觉到了他的反应,并问敬闻是不是吓到了他。   兰奕欢小声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冒犯到他了。”   听到他这么说,兰奕臻又想起了兰奕欢来东宫之前,齐贵妃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责怪,也想起了兰奕欢那句“是齐埘推了我”,以及随之吐出来的一口血。   说也奇怪,他当时毫不动容,如今再想,心里却觉得酸酸的,有点难受。   兰奕臻道:“你虽然活泼了一点,但不是没分寸没礼貌的人,我不会这样想。你说他吓到你了,一定是他的问题。”   兰奕欢突然伸手,抱住了兰奕臻的腰。   然后他把头埋进哥哥的怀里,使劲蹭了蹭。   兰奕臻的腰背劲瘦而挺直,抱着有一些硬,怀里隐隐的香气却似雨后草木般的温柔。   瞧,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而如今,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同了。   所以,他也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改变,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活下去吧。   兰奕欢在兰奕臻的怀里说:“没有,我还挺想去护国寺的,我也不怕那个和尚。”   兰奕臻觉得胸腹之间毛茸茸的,被他的头发扎的有些痒痒。   但他没有把兰奕欢推开,只抚了抚他的脑袋,说了一句:“小狗。”   兰奕欢道:“我才不是狗。”   “是吗?”兰奕臻道,“不是你三岁要娶狗当媳妇的时候了?”   这句话听起来太离谱,兰奕欢不禁说:“啊?哪有的事!”   兰奕臻道:“我养的狗被某个人捉去过家家,给它蒙了盖头要娶它过门,我把狗抱走的时候,那个人还抱着我的腿不让我离开,忘了?”   隔了两辈子的事,确实不好记得了,兰奕臻这么一说,兰奕欢才记起来,他好像是曾经试图娶过一条狗,后来媳妇被人给抢走了,也只好作罢。   只是当时太小,他根本没印象抢亲的人原来是太子。   兰奕欢:“……狗呢?”   兰奕臻淡淡地说:“皇后喜欢,就抱走了。”   ——听上去,似乎这方面的经历也跟他很是相近。   兰奕欢:“……”   兰奕臻的话里都是坑,他一时之间愣是没想出来要用什么词给予反击。   兰奕臻笑了笑。   他想起今日去上书房的时候。   那是他头一回知道兰奕欢的人缘原来那么好,总是被其他的孩子们围在中间,神采飞扬,机灵可爱。   好像每一个人都喜欢跟他凑在一起说话,让兰奕臻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并不是只属于他,只依靠他。   那时他竟有些失落。   直到这个时候,看见兰奕欢傻乎乎地瞧着自己,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是在别人面前都不会有的样子,兰奕臻突然就觉得,心里变满了。   弟弟,弟弟,他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百般抵抗之后,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了这么一个牵挂,但这种感觉,意外的,并不坏。   好吧……他承认,其实是他不想让兰奕欢离开自己。 第22章 花底催人归   最后, 兰奕欢和韩直要去护国寺祈福这件事终于还是定了下来。   临走之前还有几天的时间,兰奕欢想了想,准备去见戚皇后一趟。   上次戚皇后他带他走, 他也答应了, 最后却没走成,也没来得及跟戚皇后道个歉, 兰奕欢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对他好的人, 哪怕一点好, 他心里面都很记得。   兰奕欢到现在还惦记着, 他上辈子还对戚皇后有一件没兑现的承诺。   就是在他生了病, 戚皇后说“受人所托”照顾他的那一段时间, 戚皇后对他的病情看顾的无微不至,处处仔细,只是脸色总冷冷的,态度上又很冷淡。   兰奕欢这样被她照顾, 挺不好意思, 两人本来也不算熟,彼此天天相处又一言不发也挺奇怪的,所以等他有点精神头了, 就开始主动跟戚皇后聊天。   开始戚皇后不搭理他, 他就自己天南海北地把能想起来的事瞎扯一通。   反正对方这么努力扯回了他这一条命, 也不能因为话痨捶死他不是?   说得多了, 戚皇后总得回个一两句, 兰奕欢发现了她爱听什么, 就多讲点。   当时他提到陶县有名的工艺品核舟时, 讲了那核桃雕成的小船极尽精巧,里面最多能雕出来数十人, 戚皇后当时听得很入神,还问了他具体的地址、名称。   难得戚皇后多跟兰奕欢说了几句话,当时兰奕欢一高兴,便说:“等战事结束了,下回我从那边给您带一套回来。”   但后来一直没机会兑现。   就在前几天,兰奕欢在那个“十七岁的宝藏”匣子里面,找到了一套自己以前的收藏,正是正宗的陶县三十六人核舟,他想拿去送给戚皇后。   否则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在护国寺中经历什么,说不定就又没机会了。   决定之后,兰奕欢就瞅了个空档,说自己要出去玩,偷偷摸摸跑出了东宫,往皇后所住的坤和宫进发。   到了宫门外,兰奕欢躲在树后,探了个小脑袋出来,观察了一下形势。   皇后的宫门口站在两排值班的侍卫,宫门却是打开的,不时有宫人手捧托盘,上面放着各种流光溢彩的料子进进出出。   兰奕欢一看就知道,眼下天气转凉,眼看着就要换季了,这应该是戚皇后在挑选裁制新衣的布料,说明她没见外客,也没有处理事务。   兰奕欢便放心地从树后出来,走到一名带刀侍卫旁边,抬起小手,敲了敲他身上硬邦邦的铠甲。   侍卫被吓了一跳,扶着刀转身看去,没人。   再一低头,兰奕欢正站在他腿边,仰着头在拽他的衣角。   “……”侍卫蹲下身子,“七殿下?”   兰奕欢点了点头,问道:“我想皇后娘娘了,你能带我进去见她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   侍卫被可爱的不行,连声音都变得又轻又细:“殿下亲自走路累不累?臣抱殿下进去吧。”   又一低头,看见兰奕欢手里拿着的小核桃:“您拿的东西重不重?臣来替您拿!”   “……”   侍卫抱着兰奕欢进了外门的时候,戚皇后正在一边喝着果酿,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不断端上来的各种衣裳料子。   流光溢彩的布匹被美丽的宫女们端在托盘中一一展示,如同一个个斑斓的梦。   但戚皇后的表情却有些意兴阑珊。   “每年都是这些花样,本宫也有些看腻了。”   大宫女凝霜在旁边笑着说:“奴婢瞧着刚才的雨丝缎和兔绒锦都很是不错,也是今年时新的,娘娘不是向来很喜欢雨丝缎的光泽吗?”   戚皇后以手撑头,目光掠过面前的布匹,下颌微微一抬,两名宫女撤下,又换了新的布料上来。   她懒洋洋地笑了笑,说道:“你说的倒也是,大概不是缺时新的花样,可本宫总是提不起兴致了,可能是老了罢。”   凝霜道:“娘娘说这话就是在开玩笑了,您正当盛年,哪里跟‘老’这个字沾的上边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名太监在外面禀报道:“娘娘,坤和宫卫尉张岩求见。”   戚皇后道:“他不是在外面当值吗?有什么事?”   “回娘娘,是……七殿下来了。”   戚皇后一怔。   是那个小家伙啊……   侍卫是不能进内宫的,兰奕欢很快就被太监从张岩手里接了进去,他一出现,满宫的宫女眼前都是一亮。   除了凝霜和戚皇后,她们都没怎么见过兰奕欢,虽然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而已,那精致的容貌陡然出现在明堂之上,还是把所有人都给惊艳到了。   大凡小孩子,只要收拾的干净,眼神清澈,都是可爱的,可兰奕欢却是一眼望去的漂亮。   如同造物主精雕细琢,颜色得宜,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淡,所有的一切都生的恰到好处,乍一看去,都要让人先怀疑一下,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   更绝的是,他的容貌生的五分冷,五分甜,不笑的时候如同雪堆玉蕴,当弯起眼睛冲人笑起来,就是铁石心肠,都会觉得简直快要融化了。   戚皇后看着兰奕欢,也有几分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孩子也就那点记性,她还以为,兰奕欢肯定把她给忘了,就算是记得,估计也会在太子的教导下对她畏若蛇蝎。   可是兰奕欢竟然自己跑过来了,还笑的这样甜。   他难道不怕自己这个严厉的母后吗?上次发脾气的时候,可是当着他的面啊。   兰奕欢道:“母后,我再过两天就要去护国寺祈福了。”   这件事戚皇后也知道,便问道:“怎么,所以你是不想去,来找本宫求情的?”   兰奕欢笑着说:“不是,是想到要有两个月都见不着母后了,来跟您告个别。还有,要把这个送给母后。”   他说着,把那只核舟托起来,踮起脚尖,给戚皇后看。   戚皇后看看他白白嫩嫩的小脸,目光又移到那只核舟上,打量片刻之后,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将它拿了起来端详。   她说道:“这是哪来的?”   兰奕欢说:“是沈师傅从宫外带回来送给我的。”   戚皇后道:“那你舍得把它送给本宫?本宫要是拿走了,你可就没有了。”   兰奕欢笑了笑,说:“上回说好了要来坤和宫,但是没能跟您回来,还让二哥和您因为我争执了,我很不好意思,所以希望母后收到礼物,就能不再生气了。”   他声音奶声奶气的,说的话却又认真,又体贴,还莫名的好像带着点温柔包容,就仿佛在表示,“我来哄哄你,可要开开心心的啊”。   戚皇后本来想说,“本宫才不稀罕要你这种小孩的玩意”,但这时好像有点说不出口了。   这核舟极为精巧,她一看就喜欢,一定是兰奕欢也很心爱的东西。   她清清嗓子,语气缓了缓,但还是带着些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势:“上回太子没告诉你本宫的脾气非常不好,让你少跟本宫来往吗?你来这里,还给本宫带东西,难道就不怕他生气了?”   兰奕欢道:“母后,二哥不会这样说您的。再说,儿臣并没有觉得您脾气不好,母后热心体贴,儿臣一看见您就觉得和您很亲近。”   他更多的是在说前世的事,所以语气很是真心实意。   兰奕欢是真的觉得觉得戚皇后脾气不错,虽然气质凌厉,样貌高贵,看起来好像不好接近的样子,但兰奕欢跟她的两次接触,都觉得她挺有耐心的,也不爱为难人。   尤其是前世的时候,以戚皇后的身份,其实根本用不着亲自前来照顾兰奕欢,但她不光来了,还照顾的那么精心,兰奕欢每每想起,就很感动。   反正皇后也好,太子也好,给兰奕欢的感觉都很不错,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畏惧他们,认为他们是狠辣凉薄之辈。   这对母子明明就是热心善良又体贴,怎么惹都不会真生气的大好人啊!   戚皇后阅人无数,对方说的话是真心的还是为了讨好编出来的,她一眼就能分辨。   但就是因为能分辨,她才觉得简直太邪门了。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个小崽子,会说她脾气好,热心体贴,还主动上门来找她,一点也不害怕。   这要是让那些死在她手下的人听见了,恐怕冤魂进了十八层地府都要笑掉大牙。   戚皇后若有所思,难道,这孩子其实是个傻子?   但不得不说,这些傻话还……让人挺受用的。   凝霜站在旁边,看着两人一问一答,一开始不敢插话,可是听了一会,再看看戚皇后的脸色,她就知道了,皇后娘娘这时的心情应该很好,而且很愿意和这个孩子多相处一会。   所以,当兰奕欢送完了东西打算告辞的时候,凝霜便笑着说道:“娘娘,您瞧,咱们七殿下给您选的礼物如此精美,一看就是很有眼光的。不如请他帮您也挑选一下布料如何?”   戚皇后便问兰奕欢:“来,你瞧瞧刚才那些料子里,什么样子的适合本宫啊?”   她本来就是随口逗逗孩子,但这一问,却说到了兰奕欢的本行上。   要知道,当年兰奕欢可是京城吃喝玩乐中的第一好手。   他相貌出众,品味又好,更有财力,什么样的衣服穿到身上都好看,而且从头讲究到脚,搭配得当。   光是鞋子就有勾背鞋、双梁鞋、快靴、串珠靴、挖云靴等大类,甚至连鞋底的纹路都要讲究,什么步步生莲,足底登科等等。   曾经一度是兰奕欢每日穿什么出门,都有专门的画师守在他的王府门口记录下来,再在京城掀起一股穿衣的风尚。   戚皇后问他,那可算是问着了。   兰奕欢眼光一扫,就指了两块料子。   这两块布料上的花纹乍一看不怎么起眼,是戚皇后平时从来都不会穿的类型,见兰奕欢这样选,周围就有人轻轻地笑了。   戚皇后也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只道:“那就拿过来给本宫试试吧。”   本来就是她让兰奕欢挑的,所以好不好看她都会穿。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宫女将布料拿起来,搭在戚皇后的身上比量之后,大家就惊奇地发现,这竟然跟戚皇后今日的妆容和肤色特别相称,甚至还仿佛让她的身上少了几分严苛,多了些温柔的气质。   凝霜都不禁称赞道:“七殿下的眼光真好,这个颜色正衬娘娘的气色!”   戚皇后刚才还兴致缺缺,这时候也不禁越看这两块布越喜欢起来,便道:“那就留下吧。”   方才她一直不满意,无论是坤和宫和宫人还是织造办送布来的人都捏着一把冷汗,此时看见总算有了选定的,都是满脸喜色,觉得七殿下真是个小福星。   戚皇后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兰奕欢:“你去护国寺,可准备好要带的衣服了?”   兰奕欢要是去两个月的话,等到该回来的时候都将近入冬了,秋冬更换的衣服都是得带齐了的,更不用提还有被褥枕头和其他用品了。   兰奕欢到东宫时是一条光杆,这些东西都得重新准备才行,但他素来被人照顾惯了,内务上的事自己半点没想,闻言一脸茫然。   戚皇后看着他白净漂亮的脸蛋,一时心里痒痒起来,向旁边吩咐道:“来,把刚才那些料子都端上来,给七殿下挑一些。”   当兰奕臻来东宫接兰奕欢的时候,就看见他素来高冷的母亲带着笑容坐在一边,指挥着宫女们画出各种花样的小童装,整个大殿上到处都堆满了布料。   兰奕欢被一帮宫女围在中间,笑嘻嘻地给他试着尺寸和花样,这样摆弄来摆弄去的样子,就像在玩一个小娃娃。   兰奕臻看了片刻,轻咳一声。   其他人这才看见他,连忙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行礼。   兰奕欢看见兰奕臻过来了,也从椅子上爬下来,说道:“二哥!”   兰奕臻打量着已经被打扮一新的弟弟,道:“嗯,自己溜出东宫跑来的?”   兰奕欢道:“不是,不是。”   兰奕臻似笑非笑:“那是怎么着?”   兰奕欢脑袋里转着借口,还没说,戚皇后忽然道:“本宫正好要做衣服,想着七皇子刚到你那,怕是秋冬的衣裳也不够穿,便把他接过来一块看看。等看完了就把他送回东宫去,你放心就是。”   兰奕臻几分意外地看了眼戚皇后,没想到她会开口解释,听到兰奕欢连忙在旁边说了句“对”,他才目光一转,挑眉重新看向兰奕欢:“真的吗?”   兰奕欢假装看不懂兰奕臻那了然一切的表情:“当然!”   兰奕臻挑眉,屈指敲了下兰奕欢的脑袋,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   兰奕欢知道这次偷跑又过关了,就转头悄悄冲着戚皇后笑了一下,以谢包庇之恩。   这小孩……可真有意思,又可爱又乖巧,能陪着她挑衣服,还会耍鬼心眼。   戚皇后看着兰奕欢眨动的睫毛,这样想着。   而且很好哄骗,帮他在太子面前圆个话,他好像就能把你当做朋友了。   戚皇后虽然当过母亲,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或许是那个时候太年轻,也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和自己的孩子相处。   如果她也这么对待太子,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不一样吗?   兰奕欢这些小动作,自然都瞒不过兰奕臻的眼睛去,也让他看了出来,戚皇后应该确实很喜欢兰奕欢,两人甚至相处的很不错。   想起自己上回在东宫看到戚皇后时的警惕和敌意,兰奕臻微微垂眸,放缓了语气:“既然是这样,就有劳母后了,儿臣是怕七弟给您添麻烦。那等他试好了料子,儿臣再派人把他接回去吧。”   戚皇后也有些生疏,又尽量和气地说:“你现在回去?”   兰奕臻道:“是,还有些公事。”   戚皇后淡淡颔首,道:“也好。”   他们母子两人一说话,仿佛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都一下子沉下去了,其他人也不敢插嘴。   兰奕欢则去了桌子边,一手扶着桌沿,同时努力踮起脚,另一手翻了半天,将他刚才看中的一块衣料够了下来。   那是一块天青色竹纹的蜀锦,兰奕欢拿下来之后,抱给兰奕臻看:“二哥,你看这个好看吗?”   兰奕臻有点心不在焉地从戚皇后那边移开目光,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不错。”   他摸了摸兰奕欢的脑袋:“你喜欢就做件冬衣吧。”   兰奕欢道:“那你做一件,我想让你穿这个。”   兰奕臻道:“不做,我得走了。”   兰奕欢抱住他的胳膊:“做一件吧!二哥,给个面子呗,我想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兰奕臻顿了顿,准备离去的脚步有点迈不开。   兰奕欢又道:“求你了嘛!”   “……”   兰奕臻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是兰奕欢抱着他的手臂抱的很紧,兰奕臻像钓鱼一样整个把他给提起来了。   兰奕臻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又板了脸:“再闹我就把你扔了啊。”   兰奕欢打商量:“那我给你扔一回,你做一件新衣裳穿,交换?”   戚皇后在旁边惊讶地看着这兄弟俩。   她从来没见过兰奕臻和别人打闹的一面,就像兰奕臻没见过她也会给别人试衣裳,打掩护。   过了一会,戚皇后缓缓说道:“太子,你要是不忙,就留下来让人给你量个尺寸吧。”   兰奕臻的话停住。   戚皇后道:“这两年你正长个,也是该多做些常服。”   短暂的沉默之后,兰奕臻低头看了看兰奕欢,兰奕欢晃了晃他的胳膊。   兰奕臻终究道:“……嗯。”   于是这一天,他破天荒地在坤和宫裁了衣服,又留下用了晚膳,这才带着兰奕欢回东宫去。   走的时候,兰奕欢都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没办法,小孩要发育,身体就是容易嗜睡,今天白天一直在折腾,到了晚上太累,困劲就上来了。   朦朦胧胧间,他感到身体腾空,是有人把他给抱起来了。   即使半睡半醒,兰奕欢也能隐约感觉到,抱他的人是兰奕臻,就安心地往对方怀里拱了拱。   紧接着,他被人用胳膊悠了几下,依稀还听兰奕臻说一句“小坏蛋,扔了你”。   兰奕欢一点也不担心,所以连眼睛都没睁开。   果然,隐约间对方又说了一句,“你今天是故意的吗?”说完后等了片刻。   但兰奕臻没等到回答,便不再多话,稳稳当当地抱着兰奕欢往回走。   朦胧的睡意中,兰奕欢可以感到身体随着对方脚步的节奏一晃一晃,夜晚的风吹过来,又被哥哥的身体和怀抱挡住,只剩一丝清爽的微凉。   很快,他便彻底睡过去了。   明明在平常的时候,坤和宫也是这么些人,度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岁月,但这回,兰奕臻和兰奕欢一走,戚皇后突然觉得有些冷清起来。   她挥了挥手,令人将那些方才在看的那些衣料都撤了下去,缓步踱到院中,抬手轻抚花枝。   凝霜在一边默默地陪着,过了一会,忽听戚皇后轻吁了口气,说道:“罢了。”   凝霜有些不解,道:“娘娘?”   戚皇后道:“那孩子,他若是愿意养,便养着罢,本宫不再插手这件事了。”   凝霜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戚皇后是说,不再阻止太子把兰奕欢留在东宫了。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让戚皇后改变已经说出去的决定。   更何况兰奕臻作为异母兄长,一直管着兰奕欢的事,确实会平白多出很多牵扯和麻烦。   凝霜道:“太子殿下听见娘娘这样说,一定很高兴。奴婢以前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护着谁呢,他和七殿下也是难得的缘分了。”   戚皇后点了点头,又说:“也不光是他,小七也是命苦。算了,他愿意住在东宫,本宫也不能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   原来她的决定不光想到了兰奕臻,也是在为了兰奕欢考虑,凝霜更加惊讶。   娘娘……好像真的变了一些。   凝霜道:“丽妃娘娘好像也很关心这件事,前几日您从东宫回来之后,她还打发人来问过,被奴婢给搪塞过去了,不知道这几日还会不会再问呢。”   戚皇后淡淡地说:“不用搪塞,本宫的事还轮不到她来置喙。下次她若再派人来,你就直接告诉她,本宫很喜欢小七那孩子,觉得他留在太子身边很好,就行了。”   她提到别人的时候,那种杀伐果断的凌厉气势便又出来了,说完之后又道:“我看她还是心不静,那经仍是继续抄完罢。”   “是。”   原本就要散了头发躺下睡觉的关丽妃听到皇后那边大晚上传来的命令,整个人都有些傻了。   她不可置信地说:“为什么皇后娘娘又让本宫抄经!难道就因为本宫说应该让七皇子离开东宫吗?不是,不是……她怎么也突然对兰奕欢这么护着了!怎么可能!”   旁边的宫女连忙道:“娘娘,娘娘,请您小声一点,隔墙有耳,不能对皇后娘娘不敬啊!”   她的话刚说完,外面的门就被敲了两下,把那名宫女吓得一颤,随即才想到,除了八殿下,也不会有人敢在这个时间敲娘娘的房门。   果然,关丽妃叫了“进”之后,八皇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问道:“母妃,您的百花玉肤膏呢?”   关丽妃怒道:“在床头的匣子里——祖宗,你要这东西又是什么事?!还嫌你娘不够烦?”   八皇子匆匆地拿了一盒百花玉肤膏,说道:“我给老七,他不是要去护国寺么……母妃,我还要收拾别的,先告退了!”   说完之后,八皇子就没影了。   关丽妃简直气得发怔,想到自己要写那么多字,欲哭无泪:“真是的,真是……这帮人真是都疯了吧!” 第23章 枕畔红冰薄   午后, 临华宫。   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摇摇晃晃走进了内殿,一步步靠近床前,他的声音随着风飘飘忽忽地传入帐中。   “母亲……母亲……”   躺在床上的齐贵妃不安地皱紧了眉头, 神情痛苦, 眼睫微颤。   “母亲,你为什么……想要我死……”   “母亲, 我要走了……”   “娘, 来生不见。”   是谁的声音?   是谁在诀别?   齐贵妃猛然惊醒, 从床上坐起身来, 按住胸口, 急促地喘息着。   守夜的宫女察觉到不对, 连忙起身掀开帐子,扶住齐贵妃,问道:“娘娘,娘娘, 您怎么样了?”   齐贵妃扶着她的手, 犹自有些恍惚,问道:“刚才是谁来了,是欢儿吗?”   宫女低声道:“娘娘, 您是做梦了。七殿下在东宫呢, 未曾来过。”   齐贵妃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是了, 她梦中的分明是个成年人, 兰奕欢也没有这么大。   她扶额道:“可不是, 今日午睡的有些久, 竟是魇着了。”   宫女已经将帐子掀了起来,她一转头, 就能看见午后的阳光洒在床前,跟刚才黑暗阴冷的梦境截然不同。   宫女道:“娘娘,是齐翰林求见。”   齐贵妃一怔,道:“二哥?”   齐老侯爷嫡出二子一女,除齐贵妃入宫外,长子齐弼,就是齐埘的父亲,任威远一品大将军,如今正在任上。   次子齐延,也是上一回兰奕欢看见给韩太傅写信的人,任从四品翰林,官职虽然不高,但经常御前行走,颇得皇上信赖。   此时来的就是他。   外男入宫,纵然是皇亲国戚,也得有传召才行,齐贵妃却并没有请齐延来,此时听说,不觉有些奇怪:“让他在外面稍待,本宫梳洗一番便出去。”   齐贵妃以为齐家出了什么事,匆匆出去见了齐延,却见对方的神色如常,行礼之后,笑着说道:“皇上方才传召臣去闲谈了,听臣说思念娘娘,便给了恩典,许臣过来看看。”   齐贵妃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她因为噩梦,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现在放下心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陛下现在连后宫都不怎么来了,却一向喜欢与二哥谈论玄学,这真是二哥的福分。”   齐延笑道:“我有心投其所好罢了。”   说完之中,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道:“娘娘,方才陛下问我,去护国寺的人选要不要换一换,看样子似乎是太子那边不太愿意让七殿下去护国寺,有所表示,所以陛下犹豫了。”   兰奕欢直到如今,不光没有回来,甚至连个口信都没捎过,浑似齐贵妃从未养过他一场,齐贵妃想起这事来就气闷,听到东宫更是有气。   不管怎么样,兰奕欢都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她自己喜不喜欢是自己的事,别人这样越俎代庖,齐贵妃就有点受不了了。   她不禁冷笑道:“假惺惺的,我的儿子,关他们什么事!”   齐延道:“我劝说了陛下许久,陛下还是决定不更换人选了。”   齐贵妃还以为兰奕欢已经被换下去了,怔了怔,道:“那倒也不用吧,护国寺又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能被换下来,那还是不去的好吧?”   齐延摇了摇头,说道:“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我举荐的。娘娘,我这样做是因为如果七殿下不去,埘儿就得去。”   齐贵妃一怔:“为什么?”   齐延笑着摇了摇头:“祈福的人选要求生辰八字合适,您可别忘了,齐埘跟七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正是因为护国寺清苦,七殿下的身份不会受委屈,齐埘可就难说了。”   其实这件事如果不经过他手的话,就不用跟齐贵妃说了,他原本的打算也是请韩太傅以师长的名义推荐兰奕欢,这样就不会暴露齐延的目的。   可那个固执的老头一口拒绝了他的求助,连送去的礼都给退了回来,齐延才只好自己出面。   此时跟齐贵妃打个招呼,后续皇上那提起来了,也不至于让两人因此生了隔阂。   他知道,这理由里只要一牵扯到齐埘,齐贵妃绝对会支持他。   果然,齐贵妃沉默了一会,道:“那也罢了。埘儿自小娇生惯养,确实住不了那种地方。”   齐延就是为了说这件事,说完之后很快就告辞而去,留下齐贵妃自己独自默默坐了一会。   以往,她觉得这种事十分理所当然,她愿意把兰奕欢给养大就不错了,可是刚刚那个梦总是在脑海中徘徊,带起一阵隐隐的心疼与愧疚。   齐贵妃原本因为兰奕欢一直不回临华宫而生气,这时想了想,还是打算在他上山祈福之前去看望一下。   等兰奕欢回来,就把他带回宫。   怎么自己的孩子,总不能让那对没有人情味也不安好心的怪物母子一直养着。   齐贵妃打定主意,起身道:“诗情,把本宫今年给欢儿做的秋冬衣鞋都收拾出来,本宫给他送到东宫去——要去护国寺,衣裳不带够了可不行,太子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哪会给他打理这些。”   宫女们很快将兰奕欢的东西收拾好,齐贵妃便带了他们,一起往东宫而去。   ——这也是自从上回兰奕欢吐血之后,她头一次要去见自己的小儿子。   她这边走在半路上,快到了东宫外面的时候,迎头就碰见了另外一拨人,见了齐贵妃,都纷纷向她行礼。   齐贵妃发现打头的人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大宫女凝霜,便客客气气地让她起来了。   她瞧见凝霜身后跟着两队的宫女太监,手上各自托着托盘,上面放着叠起来的各式衣服,便道:“巧了,你们这也是要去东宫给太子送冬衣么?”   凝霜抿唇笑了笑,说道:“回贵妃娘娘,这些不是给太子殿下送的,是前两天,皇后娘娘新得了些布料,就给七殿下量了尺寸,做了些衣裳,怕他去护国寺来不及带,这几天特意赶工做完,便让奴婢拿到东宫来。”   齐贵妃怎么也不曾想过,皇后会给兰奕欢做衣服。   那个冷冰冰的、傲慢的、没有人情味的女人,连对她的亲儿子都不假辞色,怎么可能给兰奕欢做衣服?她没把兰奕欢轰出东宫,齐贵妃都觉得是个奇迹了。   难道……衣服里面藏了尖针,藏了刀片?还是说这些衣服其实都是破的?   齐贵妃不禁走上前去,翻看那些衣服。   凝霜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拦。   结果齐贵妃这么一翻,更加惊诧,她知道前一阵江南制造府进贡上来一批衣料,统统都先送到皇后宫中挑选了,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后竟然拿这些新贡上来的料子,给兰奕欢做了衣服。   甚至连她身为贵妃,都还没见过这些料子。   每一件小衣服的花纹样式都是不一样的,甚至还都一一搭配了衣服和鞋子,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凝霜含笑说道:“贵妃娘娘您请放心就是,皇后娘娘很喜欢七殿下的,所以才怕他到了山上受寒,做了这些。除此之外,还有被褥,明天也该到了。”   齐贵妃的心情极为复杂。   皇后对她的孩子好,仿佛是件好事,但是这完全令人难以理解,意想不到,就没有半点喜悦,只剩满腔惊疑了。   还有……   她本来以为,兰奕欢离开她之后,会过的很不好,会想娘想的睡不着,会哭哭啼啼跑到她身边来认错,她笃定地这样想,所以根本不慌不忙。   直到这时,齐贵妃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从来不被她偏爱的小孩,在外面很招别人的喜欢。   他离开临华宫之后,竟然好像越过越好了。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漫不经心握在手中的风筝,突然,断了线。   齐贵妃想表现的大方从容一点,但事实上她的脸色难看的可怕,丝毫掩饰不住,她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蓦地转过身去,吩咐道:“走。”   跟着齐贵妃的侍从们都有点懵,打头的太监低声问道:“娘娘,您是说,不去东宫了吗?”   齐贵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本宫说回去!”   于是,兰奕欢甚至不知道他们来过,那一行的人就重新带着没送出去的衣服回到了临华宫,凝霜回头低声叮嘱了一句:“不许胡乱议论。”则进了东宫。   *   戚皇后派了这些人过来,不光是送东西,也让他们替兰奕欢一并收拾要去护国寺的行装,免得东宫这兄弟俩一个少年一个孩子,根本就不会打理出行要带的物品。   等到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也到了兰奕欢第二天就该出发的日子。   大概是因为心里有事,睡不踏实,到半夜的时候,兰奕欢醒了。   他翻身一看,发现床上没人,给他侍寝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跑哪去了。   其实这段日子,兰奕欢精神休养的不错,而噩梦也少了,不用时时刻刻都黏着兰奕臻给他完成任务。   不过他自从来了东宫就跟兰奕臻一起睡,对方又保暖又有安全感,现在人不见了,兰奕欢还有点不习惯。   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兰奕欢披上衣服,出门去找人。   他走到门口,就闻见夜风里夹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推开门之后发现兰奕臻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旁边搁着一小坛子酒。   竟然又在喝酒。   兰奕欢印象中的兰奕臻,是个特别克己自律的人,不动情,不贪杯,不怠惰,也不知道是这辈子兰奕臻变了,还是他上辈子对这个哥哥还是不够了解,反正兰奕欢这都是第二次逮到他喝酒了。   兰奕欢小声说:“二哥,你怎么还是个酒鬼啊。”   兰奕臻听到兰奕欢嘟囔,才转过头来,半眯着那双贵气的丹凤眼,在兰奕欢脸上辨别着什么。   兰奕欢就去拉他,说道:“走吧,回去吧。”   兰奕臻却突然反手一握,说道:“小七。”   兰奕欢微顿。   他敏锐地发现,这个时候兰奕臻叫他的称呼和语气突然又不一样了,像是上一世。   上回兰奕臻这样叫他还是在梦里,但此刻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中,兰奕欢被对方叫了一个恍惚,一时没有答话。   系统突然冒出提示:【人物“太子”触发“前世模式”,模式持续时间:酒醒前。】   兰奕欢这一回更加确信了自己上次的猜测:“所以他也记得上辈子那些事,只是在醉酒或者做梦这种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偶然想起来,对吗?”   【可以这样理解。】   “清醒后就会忘记?”   【前世的记忆是一直存在本世界人物脑海中的,清醒之后会不会遗忘,要看人物受到的刺激有多大。】   系统回答:【或许在某种重大刺激下,他的前世记忆也会彻底恢复。但目前情况下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所以,前世,今生,自己都是同样的自己,他也是同样的他。   兰奕欢一时怔然,兰奕臻自己坐在旁边,却忽道:“我都知道了。”   兰奕欢转头看他,下意识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兰奕臻又沉默了一会,才说:“对不起。”   “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没能帮到你。”他突然用手捂住脸,仿佛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又重复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对你好。”   兰奕欢认认真真地费劲听了老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有点哭笑不得,心说跟一个喝醉的人较真我也真是有毛病,早点回去睡觉是真的。   他双手一起抓住兰奕臻的手,使劲往起拽了一下,说道:“别对不起了,起来回去睡觉啊。”   结果兰奕臻坚若磐石,稳若泰山,兰奕欢这个小身板一点也拉不动他,反倒差点把自己给拽个跟头,撞到兰奕臻的胸膛上。   兰奕欢没办法,只好一根根掰开兰奕臻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打算脱身之后叫个下人把他拖进去。   一根、两根、三根……   突然,兰奕臻又说:“你不要怕。”   他手指一收,兰奕欢好不容易掰开的那几根指头又都攥回去了。   兰奕臻:“……”   兰奕臻道:“那僧人不过装神弄鬼罢了,根本就没什么神通,护国寺更加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帮你烧了它,以后你再也不用忌讳那里了。”   兰奕欢猛然一怔。   上一世,在他十八岁那年,护国寺失火,敬闻也被活生生烧死在了里面,那道一直笼罩在兰奕欢心上的阴影才被彻底抹除了,但他一直以为是意外。   兰奕欢错愕道:“那件事情是你干的?你……烧了护国寺?你怎么会知道我对那里——”   兰奕臻说:“那天跟在你后面的人就是我。”   ——他说的那一天,是兰奕欢跟齐贵妃吵了架。   也忘了是为什么而吵了,反正就是觉得齐贵妃偏心眼,他心里闷得慌,母子两人说了几句话,一个脾气急,一个阴阳怪气的,就越说越是激动。   后来他还翻了旧账,提起了小时候被送到护国寺祈福,齐贵妃不愿意接他下山的事。   兰奕欢难得失态,说到最后摔门而去,策马狂奔,就一路跑到了建有护国寺的那座山下。   他当时心里都是气,满肚子憋着股火,想试着不再惧怕这里,能够勇敢地冲上去,推开寺庙的大门,告诉自己里面什么恐怖的东西都没有。   可是最后,兰奕欢也没做到。   他总觉得他可能忘了一些在里面发生过的事,以至于想不起什么可怕的具体场景,但就是对那处地方忌讳甚深,好像里面藏着恶鬼猛兽一样。   后来下了雨,他就又下山了,本来以为会挨浇,却发现自己的马背上被人挂了一件防水的蓑衣。   兰奕欢一直不知道放这衣服的人是谁,问了几个朋友,都没猜对。   后来又过了不久,一场大火把整个护国寺都给烧了。   太子上表,想在废墟上建一座园林,皇上允了。   后来,那片地方就变成了一个景色优美的休闲场所,兰奕欢不明不白的畏惧也随着护国寺的消失慢慢消散。   兰奕欢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都是兰奕臻为了他做的。   他觉得他当时跟兰奕臻甚至不怎么熟。   朦胧的月色之下,兰奕臻握着他的手,无限温柔地冲着他笑了笑,好像通过他幼童的身体,看到了当年那个兰奕欢的灵魂。   那一年,十八岁的兰奕欢,二十六岁的兰奕臻。   “二哥。”   兰奕欢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兰奕臻仿佛想说什么来着,但那迟疑的神情只是在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随即他便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兰奕欢便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你上次说,可惜我不是你的亲弟弟,但从今后起,我就认你是我的亲生兄长。即便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只要有什么事,随叫随到,皱一下眉我就不算爷们!”   这番话他说的真心实意,自重生以来,他心灰意冷,无处可去,幸亏有兰奕臻,他有了可以安心住的地方,在鸡飞狗跳的斗智斗勇中,逐渐恢复了过去的性情。   更重要的是,兰奕臻让他知道了,原来在这座深深的宫廷中,在无数不甘、寂寞与困惑的日夜中,原来曾有一个人那样默默地,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过。   这让他觉得他的上辈子也不是那么的糟糕了。   兰奕欢道:“我会一辈子把你当兄弟的!”   这些话,他明明说得再真诚不过,结果兰奕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眼里突然一下就没光了,手也把兰奕欢给松开了。   兰奕欢摸不着头脑:“?哎,二哥?”   只见兰奕臻双目望天片刻,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好吧。”   他醉眼朦胧地拍拍兰奕欢的脸,又喃喃重复道:“好吧。”   【兰奕臻溺爱指数:99%;心情评级程度:恨这个世界】   【随机任务奖励已掉落:十八岁的炸药包(地点:护国寺)】   系统的随机奖励突然毫无预兆地掉落了,这东西似乎跟目标对象的心情息息相关。   所以上回的心情评级指数是“良好”,兰奕欢就获得了“十七岁的宝藏”,这回兰奕臻“恨这个世界”,给他的奖励就是炸药包?   炸药包也行吧,主要是为什么恨这个世界啊,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恨上了吗?   ……溺爱他一下下至于就仇恨世界了吗???   他二哥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每当兰奕欢欣慰地觉得懂了他一点点,就会发现,他让人不懂的地方更多。 第24章 梦觉城笳惊   第二天上午, 护送兰奕欢和韩直的车队在宫门口集合,准备一同出发。   韩直是韩太傅唯一的孙子,三代单传, 虽然韩家家风清正, 韩太傅平日里对他的管教很严厉,但实际上是极为疼爱这个孙子的, 这回也同儿子儿媳一起, 亲自来送韩直了。   韩夫人秦氏不放心地给韩直整理了一下衣服, 虽然已经叮咛了很多, 还是忍不住说:“……你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长的时间过, 唉, 也不知道出门在外的习不习惯。僧人们过的日子苦的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肉都吃不上……”   韩直道:“娘,没事。”   韩太傅道:“不许胡说。敬闻大师是方外高人, 能跟着他多加学习, 也是一种旁人都没有的福气,去吃吃苦也好,男子汉哪有不吃苦的?”   他又跟韩直说:“七殿下比你小, 身体也不好, 你也多看顾着他一些。但他的头脑比你灵活, 你要是遇上什么事了, 先同他商量——只是不能顺着他捣乱。”   韩直点了点头, 说道:“我会的, 祖父。”   韩太傅顿了顿, 往兰奕欢那边看了一眼,见兰奕臻在他身边, 这才转过头来,又低声说了一句:“别提我说过这话。”   韩直认真地答应着:“是,祖父。”   倒是韩太傅自己说完这话,觉得有点跌份,老脸一红,转头对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说道:“行了,不要耽误时辰,咱们该回也回吧。”   另一头,兰奕臻也把能想到的事都叮嘱了兰奕欢一个遍。   他平素吩咐大臣们的时候都不会将话说第二遍,自从养了孩子之后,年纪轻轻,却都快要被改造成一个操碎心的老爹了。   兰奕臻最后又说了一句:“去了之后,如果你待着不舒服想走,随时让人跟我说。”   兰奕欢笑道:“那不至于,你常来看我就行。”   他本来就是随口开个玩笑,兰奕臻却答应的很痛快:“行。”   兰奕欢道:“算啦,我瞎说的。昨日张师傅说,进了护国寺之后,都不让随便出门见人,会扰乱佛寺清净的。”   其实相比之下,他反倒不像兰奕臻那么依依惜别,毕竟首先,兰奕臻是留在东宫,兰奕欢不需要担心他。   而其次,就涉及到系统任务了。   若是去别处的话,可能兰奕欢还要为完成那些任务而犯愁,可护国寺中,他却有个老熟人在那里呢,系统任务不是梦,这点也可以放轻松。   所以兰奕欢痛痛快快地上了马车,又回身笑着冲兰奕臻挥挥手,道:“二哥,你快回去吧。放心,我在山上肯定也吃得好,睡的香,天天高高兴兴的。”   这话听着是不错,但看着兰奕欢没心没肺的样子,兰奕臻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离开他就那么高兴吗?   这时,兰奕欢却冲他张了张手臂,兰奕臻根本用不着多想,便条件反射地接住了他,兰奕欢抱着兰奕臻,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二哥,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兰奕臻收紧了手臂,抱了抱他,低声说:“我会常去看你的。”   说完之后,他放下了车帘。   终于,马车的轮子轱辘辘地转动了起来。   良久,兰奕臻才转身离开。   *   兰奕欢坐着这辆带有皇家标识的马车一路上山,后面跟着的是韩直的车驾。马车逐渐颠簸,到了已经不能前行的地方,又换了轿子。   兰奕欢悄悄掀开轿帘向外看去,这条路依稀熟悉,印象中快要到的时候,沿途有个高挑瘦削的少年正挑着两大捆柴,一步步朝着山上走去。   前头骑马的侍卫喊道:“让路!让路!”   那少年似是习以为常,头都没回,垂首避让到了一边去。   轿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兰奕欢低低地说道:“三哥。”   那少年一震,随即抬起头来,看向轿子。   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削,肤色微微发黄,那双锐利冰冷的双眼中带着种冷漠与警惕的神情,盯了兰奕欢一眼。   那眼神显出一股凶意,但也只是这一眼,他便已立刻低下头去,做恭敬状。   这个人正是兰奕欢的三哥,三皇子,兰奕祉。   他的母亲是宫中的一位答应,当年刚获宠幸之后不久,就因为在新年祭礼上不小心打碎了先祖灵位前的供器,被认为是不祥之人,贬入护国寺。   但谁也不知道,她离宫的时候已有身孕,因此兰奕祉就是在这座庙里出生的。   他十岁的时候,生母去世,后来曾经短暂地回到过宫中,被无子的娘娘收养,但很快又因为不小心吓坏了那位娘娘的猫被送回来了。   谁都知道他是皇子,但也谁都知道他们母子被皇上所厌弃,所以三皇子在这里过得跟个杂役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三皇子直到成年,才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回到宫中,得到差事,逐渐有了权力和人脉。兰奕欢继位之后,他谋逆,失败,最后在牢中服毒自尽。   他死前兰奕欢曾经去牢里看过,临死之前三皇子看他的那一眼,依稀与他此时的神情有些重叠,那样不甘、倔强和凶狠,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那个时候三皇子肯定不知道,他费尽心思才买通狱卒换来的毒药,其实是兰奕欢事先安排好的假死药。   后来兰奕欢秘密将被迷翻了的三皇子送出了京城,等他醒来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在千里之外的一座村庄里了。   兰奕欢也不知道,他这个心里面充满了不平不忿的三哥会选择做一名平民百姓活下去,还是再次自尽,又或者继续野心勃勃地盘算着东山再起。   反正从那以后,兰奕欢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放下帘子,靠回到了轿子中,微一挑唇。   前世的恩恩怨怨已经过去了,这一次的重逢,很好。   因为在山上的这段日子,他单方面钦定了由三哥代替二哥,成为他完成系统任务的替代劳工。   *   一路颠簸,总算到了护国寺的门口。   兰奕欢下了轿子,看见敬闻已经带着一群僧人站在那里,等着迎接他们了。   草木不语,阳光静谧,带着暖意洒在寺前的一众僧人们雪白的僧衣之上,显得宝相庄严,安详而慈悲。   这幅场景令人感到似曾相识,所有的经历都仿佛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阿弥陀佛。”   敬闻迎上前来,说道:“七殿下,韩公子,二位辛苦了。快请进来吧。”   敬闻亲自引着他们一路进去,侍卫们有侍卫专门的住处,他则一直带着兰奕欢和韩直去了护国寺最内层的那一重重禅房,给两个孩子介绍休息、打坐、祭拜的地方。   同上一世一样,兰奕欢和韩直所住的房间距离很远,兰奕欢想看着点韩直,便问道:“大师,我们两个能住一个房间吗?”   他说完之后又看了看韩直,韩直一向很听兰奕欢的话,见状便也立刻跟着说:“大师,我想跟,七殿下,住一起。”   敬闻大师露出了一点愧疚的神色,说道:“这个恐怕不行。你们两个所住的方位是按照生辰日期推演出来的,如果改了,可能会影响祈福的效果。”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大师,可是晚上一个人睡,会怕黑怕鬼。”   童言童语,配上那张小脸蛋,着实可爱,敬闻大师不禁笑了,说道:“放心吧,这里是寺庙,即使有鬼,佛祖也会时时处处保佑你们的。”   他弯下腰来,轻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七殿下这般漂亮可爱,一定是佛祖最喜欢的孩子,不会有任何东西敢伤害您。”   他的神情温柔,语气耐心,很容易就能让人感觉到亲切,可不知道为什么,兰奕欢那种莫名的厌恶感又上来了。   他总觉得,面前这个僧人不过是在外面披了一张人皮,而在那副皮囊之下,正暗藏着某种十分古怪、诡异的形貌,腐烂着,大笑着。   这种没来由的联想让兰奕欢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笑了一声,装作小男孩调皮闹着玩的样子,偏头避开了敬闻大师的手,躲在韩直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道:“不信。”   敬闻大师也不生气:“再住一阵,七殿下就会相信了。”   他微微地笑着:“等到祈福结束,大家共享安乐,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   就这样,兰奕欢和韩直在护国寺住了下来。   如果不提其他的因素,其实对于爱玩的孩子来说,在这里祈福绝对是个美差。   他们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了,读了一天书之后,回去还得做功课,可在护国寺,只需要早课和晚课跟着和尚们一起念诵经文,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的。   敬闻大师的脾气非常宽和,兰奕欢想拽着韩直去哪里玩都不会约束他们。   但兰奕欢可没有玩耍的欲望,他只是想探索这个寺庙里的秘密。   当他到处转悠着把整个护国寺的地形熟悉了个大概的时候,也又一次看见了他的三哥兰奕祉。   整整一个上午,兰奕祉一直在忙忙碌碌地砍柴挑水,就像寺庙里的其他普通的杂役一样,无论是护国寺里新来的这些人,还是以前一直在此处的僧人和主持,好像根本都不记得他的身份。   兰奕欢因为比兰奕祉小着几岁,几乎没有太多对他这个小可怜时期的印象,而更多的记得这个□□后在朝堂上跟他屡屡作对,翻云覆雨、叱咤风云的样子,见状还觉得有点新鲜。   他先在三皇子跟前晃了晃,混了个眼熟,没有贸然过去说话。   除此之外,兰奕欢也能看出来,由于皇上这些年来一直在笃信道教,佛教这一边的发展空间受到了很大的挤压。   整个护国寺因为他们的到来已经赶工草草修葺一番了,可整体上还依旧是比较破败的。   就像兰奕欢住的那处禅房,虽然已经铺上了他从宫中带来的厚实被褥,但床铺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木板来支撑,晃晃悠悠的,一翻身就嘎吱嘎吱响,和太子那张沉香木的拔步床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对于上辈子真正六岁的我来说,确实好像噩梦一样吧。”   兰奕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乱动,望着头顶帐子这样想。   但光是这些,好像还不足以让他在记忆中如此畏惧和厌恶护国寺,应该……还得有点别的。   后来长大了的他行军打仗,连泥地和尸坑都躺过,床铺不舒服这点事就是小菜一碟了,兰奕欢想了一会事,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兰奕臻,这回,他久违地做了噩梦。   这一回的梦境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场景,就是看见了敬闻大师从远处向他慢慢走来,一面走,一面对他露出跟白天如出一辙的微微的笑。   但那白天里看起来无比圣洁温和的笑容,这个时候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一层人皮,僵硬地挂在脸上。   “擦擦擦擦……”   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兰奕欢想要躲开,却觉得全身发凉,身体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脚下一步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靠近自己。   “擦擦擦擦……”   敬闻大师慢慢地冲他伸出了手。   兰奕欢瞳孔紧缩,而就在敬闻大师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脸时,兰奕欢突然一下子就惊醒了。   “擦擦擦擦……”   那脚步的声音仿佛依旧回响在耳畔。   兰奕欢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回手盖住眼睛,缓了好一会,才发现真的有声音从门外传来。   但不是脚步声,更像是……有人将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拖行。   兰奕欢坐起身来披上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他悄悄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看见外面的庭院里竟然当真有个和尚,光头在月光下反射的格外明显,他的手中拖着一只白布袋子,正朝着院子另一头的小路而去。   兰奕欢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等到那名和尚彻底消失在了树丛中,他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对方十分警惕,每走两步就四下看看,兰奕欢一路跟着他,也跟的小心翼翼,倒是有点重温了当年跟踪敌军探子的紧张感。   他如今的功力是退化了,但好在仗着个子也同样变小,随便在哪里一缩就不会被人看出来,一路上倒也没被发现。   跟了这一段,兰奕欢也能隐约从侧脸认出来了,这名和尚,是白天经常跟在敬闻大师左右的一个亲信。   ——这半夜三更的,他到底在拖些什么东西?   就在对方转过一处拐角的时候,兰奕欢看准机会,快步上前,猛地向着地面上那个白布袋子定睛一看。   然后,他就在布袋的尾端看出了两只人脚的形状。   兰奕欢心中一震,退后了一步。   这个时候,他却听见那拖行的声音陡然停了,兰奕欢心念转动,立刻当机立断地蹲了下去,将自己隐藏在了一丛灌木之间。   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能够想象出那和尚站在原地,目光四处警觉地梭巡着找人的模样。   等了一会之后,总算,那拖行东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但兰奕欢没动。   果然,过了一小会,那个和尚又放下手中的布袋,轻手轻脚地折返回来,在兰奕欢刚才所站的地方绕了一圈,确定果然没人之后,这才缓缓离去。   这和尚也是刁滑,兰奕欢只要反应稍慢,或者思虑稍不周详,就会被他发现了。   等到确认对方彻底走了之后,兰奕欢才出来四处看了看,却已经无法辨认那和尚到底又往哪个方向去了。   上辈子学过的招式武艺虽然都在脑海里,但兰奕欢毕竟目前只有六岁,力气是跟不上的,他知道不能再跟下去,于是不再耽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禅房。   进门之后,兰奕欢换了衣服,重新躺回到了被窝里,感觉到浑身冰凉冰凉的,不禁裹着被子缓了好一会。   ——这护国寺当中藏的秘密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怎么也得弄明白这帮光头到底在干什么。   不光是和尚们,还有齐延之前写的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目的,这件事情也让兰奕欢对跟随他和韩直一起上山的这批侍卫都产生了不信任。   毕竟他们如果靠得住的话,上辈子韩直也不会变成残疾了。   危机四伏,算计重重,但,他还有一个系统。   兰奕欢问系统,有没有办法知道刚才那名和尚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系统检索了一会,任务就来了。   【任务奖励:“隐秘的地图”一张。   任务内容:素食有利于身体健康,斋饭无肉,依旧美味,请大快朵颐。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在这护国寺中,即便兰奕欢是皇子,该吃素也一样得吃素,区别在于他的斋饭有专门的厨子烹饪,除了没有肉,色香味方面都无可挑剔。   兰奕欢因为常年胃不好,坐在桌边吃饭都是慢条斯理地用筷子一点点挑,必然是“大快朵颐”不了的。   所以为了这次任务,他找上了他那隐藏在护国寺中的秘密武器——小可怜时期的三哥。   饭菜端上来之后,兰奕欢便将菜夹到饭碗里,装了满满一碗,趁人不注意,端着出门了。   只有韩直发现他不见了,很快跟了上来,问道:“殿下,你,去哪里?”   兰奕欢道:“去见一个朋友。正好,韩大哥,咱们一起吧,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兰奕欢说完,韩直就老老实实地端起自己的饭碗,跟上了他。   两人在后山找到三皇子的时候,他也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吃饭,但跟兰奕欢和韩直碗中精致的素斋比起来,三皇子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馒头和咸菜而已。   他脚边还堆着半捆没砍完的柴。   兰奕欢瞟了那捆柴一眼,对目前三皇子的处境倒也不怎么同情。   有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三长大后凭着自己的心机手腕一步步上位当了王爷,吃的喝的可是很多普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东西,这时候他年轻,吃点馒头咸菜也不算什么。   兰奕欢最清楚,他上辈子这个强悍的竞争对手有多少兴风作浪的本事,又有多狠的心,所以看到三皇子这个样子,内心也完全没有波澜。   哄他完成任务是真的。   兰奕欢脸上那一副微妙的神情很快就是一收,换成了天真可爱的笑脸,走上前去,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三皇子的身边,跟他紧紧挨着。   兰奕欢问道:“三哥,我可以来和你一起吃饭吗?”   三皇子根本就不想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那座皇宫中的所有人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淡淡地回答道:“殿下折煞我了,我哪里配。”   说完之后,他便站起身来,走到了另一边坐下,背对着兰奕欢和韩直,将抗拒的态度表现的十分明显。   兰奕欢却对他的冷淡毫不在意,笑眯眯跟着走过去,又挨挨蹭蹭地坐到了三皇子旁边讨好地问:“三哥,你就吃这些呀,这能吃饱吗?我的饭吃不了,给你吃些好不好?”   他跟三皇子斗了那么些年,太了解对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了,知道自己这么一说,三哥那心里肯定又要酸溜溜的,觉得被施舍了、被怜悯了、被嘲讽了什么的。   没关系,尽管想,能趁三皇子惨惨的时候膈应膈应他,兰奕欢很高兴,毕竟后来老三可没少给他添堵。   果然,他这话软软糯糯地问出来,三皇子却黑了脸,这次话都没说,立刻站起身来,又坐到别处去了。   兰奕欢一点也不着急,反正他时间多的是,下午要砍柴的又不是他。   于是,他再次像小尾巴一样跟随着三皇子坐了过去,又推荐道:“三哥,你就吃一点我的饭吧,好不好?我自己也吃不完。”   三皇子只是低着头啃馒头,兰奕欢也弯下身来,从底下歪头看着三皇子的脸,问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弟弟呀,我是兰奕欢,上次在宫里的新年宴上咱们见过的。”   他怎么那么烦人!   三皇子霍然站起身来,兰奕欢拉着他的衣角晃了晃:“三哥,你说两句话嘛,求你了!咱们一起吃过饭,应该可以当好朋友了,你不要害羞嘛!”   害羞你妈个头,我是烦你!   三皇子终于发现,跟一个六岁的小孩在这里较劲,实在是一种无意义而且十分愚蠢的行为,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妥协开口:“你老实坐在这里,不要再乱动了!”   兰奕欢眨着眼睛看着他:“那……”   三皇子冷冷道:“你听我的话,我就吃你的饭!”   兰奕欢高兴道:“好呀!”   然后他双手把自己的饭碗捧给了三皇子,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满满的期待,像只等着摸头的小狗一样,那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三皇子的神情却很冷漠。   他不像兰奕臻,嘴硬心软的太子殿下通常是明明觉得兰奕欢很可爱,却努力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来,三皇子是看身边的一切人都如同猪狗。   他尤其恨的,就是这种明明跟他有着同样的血脉,却过着比他好上十倍百倍生活的人。   在这里炫耀什么?假惺惺地非得让他吃饭是吧!   行,那他就全部吃光,让兰奕欢一口都甭想吃,气哭这个小东西! 第25章 鸿鹄再高举   三皇子拿着自己的半块馒头, 粗暴地抢过兰奕欢手里的筷子,伸进他碗里夹着菜,如同风卷残云一般, 恶狠狠地都吃到了自己嘴里。   那种气势好像生嚼人肉, 简直把旁边的韩直都给看呆了。   ——这才叫大快朵颐啊!   兰奕欢实在没有想到,在目前这些完成任务的人当中, 三皇子竟然是效率最高也最卖力的一个。   看着向来精明算计的三哥为自己干活而不自知的样子, 兰奕欢忍不住地想笑。   但是他估计他一笑, 三皇子肯定一口就不吃了, 所以只能低下头去, 死死地把嘴唇抿住, 看着好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受气包。   三皇子更带劲了。   不错,他就是这样无情。   很快,一碗饭就被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给兰奕欢剩。   三皇子连带着自己那个馒头也给一起吞了, 活像几百年没吃过饭。   【任务完成, “隐秘的地图”已发放!】   【奖励未到账!任务完成人……连接中……】   对了,他们两个还没有产生接触呢。   兰奕欢看着三皇子,问道:“三哥, 你吃饱了吗?如果没吃饱, 我还可以再给你端一碗。”   三皇子的筷子一顿,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蠢货。   他本来是想欺负兰奕欢, 故意把这饭吃得干干净净, 等着小孩被气哭, 殊不知, 对于人家来说,这么好吃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护食。   刚刚涌上来的些微愉悦转瞬散去,仿佛与生俱来的自卑与恨意又涌了上来。   见他没有说话,脸色变了,兰奕欢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三皇子不爱听他这句话的原因——他这位皇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太令人熟悉了。   这会可不好惹他生气,因为任务是完成了,但兰奕欢还没和三皇子建立连接,如果这个时候让对方怒而离开,刚才就等于白干。   不行,得哄一下他。   兰奕欢道:“你——”   兰奕欢刚说了这一个字,三皇子突然就站起来,一抬手,打翻了兰奕欢手里的饭碗。   兰奕欢完全没有来得及阻止,空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主动损坏财物,产生债主关系,连接建立,奖励已到账!】   韩直刚才一直在旁边傻乎乎看着这对兄弟,此时见状,才一下子站了起来,愤怒地几乎要过去揪住三皇子:“你……干什么!”   三皇子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结巴。”   韩直:“……”   说完之后,他转身,拿起他的砍刀和柴禾就走了。   兰奕欢拍了拍韩直的肩膀,说道:“韩大哥,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的人,谁都打骂的。”   韩直道:“他是……疯子吗?”   兰奕欢不禁笑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对,他脑子有病的。”   韩直这才明白过来,认真地点了点头,脑袋有病很可怜,他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生气。   韩直把自己的饭端给了兰奕欢,说:“我还,没有吃,你,吃我的,饭吧。”   兰奕欢说:“没关系,不饿,这里的饭本来我也不爱吃。”   韩直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离家时他娘给他带的点心,给兰奕欢吃。   两个小孩就坐在那里,韩直吃饭,兰奕欢吃点心。   吃了一会,他突然问道:“对了,韩大哥,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遇到什么怪事?”   韩直摇了摇头。   兰奕欢道:“那……不是怪事,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韩直说:“敬闻……大师,要教我,冥想,算吗?”   兰奕欢说:“嗯,他没教我啊,只教你吗?”   韩直怕兰奕欢觉得没人教他生气,连忙又跟他解释。   在他磕磕绊绊的解释中,兰奕欢也听明白了。   冥想就是两个人闭目相对默坐,敬闻大师会用语言引导韩直做出各种各样的想象,净化心灵,所以需要人心无旁骛,不受打扰,只能每个人单独进行。   敬闻大师说韩直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先教他,再教兰奕欢。   兰奕欢心里隐隐觉得挺离谱,但又说不上什么来,便道:“那你以后每一次冥想的时候,都提前跟侍卫说一声再去,免得别人找不到你。”   韩直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   *   等到兰奕欢和韩直吃完了东西回去的时候,发现寺庙正门口多了不少人,过去一看,原来是僧人们正在给附近的村民们发放平安符和药材。   正在找他们的侍卫快步走过来,说道:“殿下,韩公子,这里人杂,请从另一边回去吧。”   兰奕欢道:“这是在做什么?”   侍卫回答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淹没了,兰奕欢回头一看,只见是敬闻大师走了过来。   那些百姓们见了他,都是又崇敬,又高兴,纷纷为上去说话感谢。   敬闻大师微笑着冲他们招手,又让他们都快点回去领东西,这才走到兰奕欢和韩直跟前,问道:“殿下和韩公子吃完饭啦?这里的素斋还吃得惯吗?”   一口也没吃的兰奕欢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很好吃。”   说完之后,他又道:“刚才那些人,都很景仰大师。”   敬闻大师笑着说:“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最近村里的井水受到了污染,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就给他们抓一些药材治病。有的人家孩子太多了,吃不起饭,也会送到我这里来,也算是一段缘分吧。”   兰奕欢道:“大师真是好心。”   敬闻大师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心怀慈悲,才是在这世上能够获得快乐的根本,希望七殿下和韩公子以后也要懂得这个道理呀。”   兰奕欢道:“嗯,记住了!”   敬闻大师道:“真是好孩子。”   然后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糖,悄悄给了韩直和兰奕欢,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来这里只能用素斋,委屈你们了,吃些糖吧。”   说完之后,敬闻大师就走了。   兰奕欢对韩直说:“这些糖都给我行吗?”   韩直痛快地点了点头,兰奕欢拿着糖回到自己的院子后,顺手就都给扔进了河里。   河水被溅起一阵波澜,粼粼的波光映着兰奕欢唇畔一抹冷笑。   老光头,够能装的。   倒要看看你到底披了什么皮。   他拍拍手,打开系统地图,哼着小曲回了屋子。   *   最近,东宫的人都很不习惯。   因为兰奕欢不在这里住了。   虽然兰奕欢统共来到东宫的日子也没多久,但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宫里有个小家伙跑来跑去的,不时在什么地方闹出点动静,闯点小祸,再被太子给抓回去。   大家也习惯了太子脸上不时出现的笑容,以及宫中多出来的欢笑与热闹。   结果兰奕欢一走,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重新恢复了冷清,冰冷的宫殿庄严肃穆,却没有生机。   太子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连着几日脸色都淡淡的,弄得满宫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好像已经过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几乎所有人盼着七殿下祈福之后,赶紧回来,可是再急也没用,要待够四十九天,这才过去几日而已。   还有……很长时间。   “啪”地一声,一滴墨迹落在了面前的宣纸上。   兰奕臻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毛笔搁下,但他写了一半的信却也废了,他有些烦乱地将那张宣纸扯下来,随手一团,扔在地上。   宣纸撤去,露出下面平滑的桌面,紧接着兰奕臻怔了怔,俯身仔细看去,发现桌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顺着木质纹理刻了只小猪头。   谁敢在他的桌子上这么胡搞,想都不用多想,兰奕臻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禁低低骂了一句:“调皮捣蛋的小混账。”   骂完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在小猪的脸上摸了摸,一时间,忽地五味陈杂,七情上心。   兰奕臻缓缓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心想,他不是个好哥哥。   或者说,他一开始甚至并没有打算去当兰奕欢的哥哥,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像捡了只小动物一样,随便那么养上一养,心里盘算着怎么打发了他。   而这回,那个扰乱他思绪,总让他哭笑不得,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事的小孩总算不在东宫了,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兰奕臻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   “你高兴了吧?”   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只是在想,他那个黏人的、娇气的、瘦弱的小弟弟,在寺庙里过得怎么样?   还会做噩梦吗?斋饭吃得下去吗?诵经祈福辛苦不辛苦?一个人睡会不会怕黑?   他不敢再细细琢磨下去,光是现在这么一想,他就难受的好像心被挖下去一块似的。   难受——他竟然也会为了谁而难受。   兰奕臻出生就是储君,十一岁便开始亲政,素来杀伐果断,心如铁石,只因若是稍稍退让心软,便会被其他人吞的渣都不剩。   直到养了这个弟弟。   再也无法无坚不摧,身无软肋了。   手臂上的伤疤又一次无事生非地疼了起来,兰奕臻早已习惯了,反正虽然没治好,倒也一直没有恶化。   他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不怎么当回事地取过桌上的一块冷玉,在伤口上镇着。   兰奕臻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兰奕欢去了护国寺之后他这么焦灼和担心。   可能是因为他不习惯兰奕欢离开自己的视线吧。   可是,兰奕臻的心里老是对护国寺有种不明不白的恶感,隐隐就觉得,那里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兰奕欢走后,他越想越是担心。   或许是想的多了,但是如有万一,这个代价他承担不起。   兰奕臻手指将玉往桌上一扣,发出了“嗒”地一声轻响。   ——既然如此,就不能有万一。   “殿下。”   有人在外面轻轻扣了扣门。   兰奕臻抬起了头,道:“进来。”   来的人是上次他见过的门客宏安道。   从那一回在东宫闻着肉香见面之后,宏安道已经彻底对兰奕臻死心塌地,一心想要追随太子效力,但兰奕臻却将他晾在了那里,再也没有接见过,这让宏安道的心里十分忐忑。   不过他并没有去寻找其他的出路,而是选择了继续等待。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再一次被兰奕臻派人叫来了东宫。   这回,兰奕臻没卖关子,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孤听说宏先生通晓道家法术?”   宏安道知道皇上笃信各种法术,太子却颇为不屑,闻言连忙说道:“确实如此,但平日却不曾以此道谋生……”   兰奕臻道:“那么,若是孤让你以此道取信于陛下,你是否愿意?”   宏安道一怔,他倒是不抗拒,可是:“陛下如今甚为宠信敬闻国师,臣恐怕很难再后来者居上。”   兰奕臻淡淡一笑,说道:“不难。”   他拍了拍手,外面立刻进来了一名太监,将一只木匣恭恭敬敬地奉至宏安道面前。   打开之后,里面是两粒通红的药丸。   兰奕臻道:“前一阵陛下身体有恙,敬闻献药治好了陛下的病症,因此一步登天,又有了如今的为国祈福之事。而这两粒药丸能够强身健体,极为珍贵,你若说是自己炼制,向陛下进上,也不愁陛下不会青眼有加。”   “只是——”兰奕臻平静似水的瞳孔下闪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冷意,“后续如何洞察人心,投其所好,而不至于一出头就被打压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一霎时,宏安道被他的语气和神情硬生生给逼出了一身冷汗。   “如何?”   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宏安道说:“好,但我得重新看看过去那些书。”   “给你三天的时间回去准备。”   兰奕臻道:“然后,孤要你趁敬闻不在陛下身边时,以最短的时间,获得陛下的宠信,取而代之。”   *   这一晚,兰奕欢没敢入睡,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一直躺到了大约昨天那个时辰,没有听到拖地的声音再响起,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打开系统,再次观察了一下地图上那个红点的位置。   确定好地点之后,兰奕欢打开了自己的包袱,从厚厚的冬衣下面拿出了一柄匕首。   匕首上的寒光映进他的眼底,那属于孩童的稚嫩面容却被藏进了漆黑房间的阴霾中,兰奕欢将匕首藏在怀里,出了门,循着地图轻手轻脚地找了过去。   他上一世虽然也在护国寺住了将近两个月之久,但这条路还真的从未走过。   护国寺本来就建在山上,兰奕欢兜兜转转地走过去,感觉地势渐高,盘旋而上,直到出现了一处山洞。   红点开始闪烁起来。   兰奕欢警惕地回头看了看,顺着山洞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向下的斜坡,斜坡尽头,豁然开朗。   兰奕欢抬头看去,瞬间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面前是一溜排的整整齐齐的土包,足有十来个之多,土包旁边还有几个挖出来的坑没有填上,最角落的位置,放着一只小棺材。   作为一个打过仗爬过死人堆的人,昨夜兰奕欢就认出来了布袋中是尸体,也猜测敬闻暗中害死了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   而且这个埋法,就像在进行某种法术或者祭祀的仪式一般,说不出的邪性。   正在这时,兰奕欢忽然听见后来传来一阵响动声,他本来正在出神,猛然被吓了一个激灵,然后就意识到是有人来了,急中生智,连忙跳进了身边的一个土坑里。   紧接着,他就看见昨天那名和尚又拖着一个布袋走了进来。   只见他把布袋打开,从里面滚出来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看起来跟韩直差不多,八九岁的年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那和尚把他往边上踢了踢以免碍事,然后转身要去打开角落里的棺材。   ——是趁着这个时候走,还是做点什么?   兰奕欢心中迅速转着念头,尚未做出决定,忽然看见地上的孩子好像抽搐了几下。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对方竟然慢慢自己坐了起来,转头四下看看,眼珠一转,跳起身来就要跑。   兰奕欢看的着急,有心要叫他跑的动静小些,可和尚已经转过了头来,看见孩子死而复生,也是一惊,随即转身就向他追了过去。   兰奕欢从旁边摸了块石头,照着和尚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他的准头极好,若还是个成年人,这一下就是不送对方归西,也能把和尚砸的昏死过去,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石头在光头上砸了“咚”地一声闷响,和尚踉跄了一下,猛然回头。   兰奕欢在扔石头的那一刻,已经从土坑中跳出来了,顺手掀了一把土,绕过一个坟包向外跑去。   黑暗中,他这么突然一蹿出来,简直像是刚从坟包里爬出来的尸体,把和尚给惊得怔住。   反应过来之后,他权衡片刻,拔步去追兰奕欢。   不管今天的是人是鬼,是诈尸还是漏网之鱼,今天这个地方被发现了,就必须得灭口,要不然整个寺庙都完了。   刚才那个小孩之前就受了伤,跑不远,但兰奕欢这边突然冒出来,机灵敏捷,一看就是有预谋的,得先给收拾了。   这里的山路本来就崎岖坎坷,又是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两人一追一逃,都是凭着直觉行事。   兰奕欢很快就有些跑不动了,往前面看看,发现尽头已是断头路。   他此时站的位置相当于一个半开放的平台,左侧是山壁,山壁上有几处浅浅的洞穴,前方和右侧都悬空。   这悬空的高度大约只有三四丈,底下不远处就是一片僧人们居住的禅房,甚至兰奕欢大喊一声,说不定都可以让他们听见。   但是这整个寺庙里面都是敬闻的人,他又能把谁给喊过来呢?   兰奕欢闪身进入了旁边的一处山洞,缩在最里面。   和尚随后追来,也发现了他无路可逃,急促的脚步便放缓下来,一步步走到洞口停住,阴恻恻地说道:“不打算出来吗?”   兰奕欢没动,和尚便一步步走了进去,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一个飞扑,掐住了兰奕欢的脖子,迅疾将他提起来,按在石壁上。   这一刻,和尚也终于看清了兰奕欢的脸,不禁震惊道:“七殿下?”   兰奕欢挣扎着说:“放我下来!要不然,我父皇把你五马分尸,我皇兄把你做成肉泥!”   那和尚本来正有些慌,听到兰奕欢这句话,反倒将心一横,意识到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他索性狞笑起来,低声说道:“谢谢七殿下提醒,看来这事确实不能让陛下和太子知道。”   他的手指猛然收紧,掐住小孩纤细的脖颈:“你这辈子是贵人,下辈子也记得投个好胎吧——”   突然,他觉得胸口一痛。   和尚低下头去,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柄匕首,已经扎进去了一半,而匕首的柄端就握在兰奕欢的手中。   ——这、这怎么可能!   他想惊呼,想质问,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松手放开了兰奕欢,向后倒去。   “你……你——”   那和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栽在这么一个小孩的手里,只觉胸口剧痛,正中要害,但由于兰奕欢力气不足,深度却不够。   头脑短暂的空白之后,随着剧痛一起而来的还有极端的愤怒,和尚重重地仰倒在地上,手的旁边就是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他怒吼一声,就要拿起来砸向兰奕欢。   兰奕欢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和尚的手腕。   与此同时,他合身扑出,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匕首的柄端,膝盖跪上和尚的肚腹之间,借着整个人的冲劲,将匕首再度向内一按!   “噗”一声轻响,这一次,匕首直没至柄。   同时,趁着和尚失去力气,兰奕欢左手已经抢过那块石头,抡起来,冲着他的眉心干脆利落地一砸。   “呃——”   和尚短促地惨叫了一声,霍然睁大双眼。   他的七窍都缓缓流出血来,整个人彻底没有了反抗之力,生命正逐渐从身体里流失,只能不甘地喘着气,死死盯住眼前的兰奕欢。   如此干净利落地杀人,敏捷、狠辣、果断……这绝对不该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到的,反正更应该是一位久经生死的杀手。   他甚至毫无惧色,月光洒入山洞,映亮了兰奕欢的半边脸,也映亮了他唇边锐利冷冽的笑容,仿佛正在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   颜若寒月,神如霜雪。   王者之威。   “放心,你师父敬闻,很快就会下去陪你。”   兰奕欢微微俯下身去,含着笑意,在和尚的耳畔轻轻地说:“那么,再见。”   他手中的匕首一拧,彻底结束了对方的生命。   鲜血逐渐从伤口处溢出,染红了地上的土地,确定对方彻底不会动了,兰奕欢才一松手,有些脱力地从尸体上滑下来。   他坐在一边喘着气,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犹记得上一回亲手杀人,还是在登基第一年御驾亲征平叛的时候,后来身体不行了,兰奕欢就没再上过战场,只能高坐明堂之上,看着底下那帮人翻搅风云,玩弄心机。   这次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一下子又勾起了曾经那段记忆,一瞬间,他好像又成为了那个一往无前,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   和尚双眼圆睁倒在地上,兰奕欢心里却没有半点害怕和愧疚,反而有股热血在体内沸腾。   他从来不是个心狠的人,但他的同情心也不会适用于所有人。   当选择亮出锋芒的那一刻,他不会再对自己的手下亡魂产生任何怜悯。   上辈子,他也正是如此,放下不忍,拿起锋刃,一步步坐稳皇位,以为有了滔天权势,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最终,却郁郁难安,亲友离散,不得善终。 第26章 送歌唱金缕   这具尸体不能这样搁在此处, 否则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兰奕欢也没力气把和尚运到远处再毁尸灭迹了,想了想,便奋力将他拖到了山洞的最里面, 再找了些枯枝烂叶盖上。   做完这件事之后, 兰奕欢浑身又是血又是汗,也彻底快没力气了, 他心知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否则再碰见个什么人, 他可万万没有力气再杀了。   不管怎么说, 今晚虽然惊险, 但还算是有收获, 那么他前世记忆中对护国寺和敬闻的畏惧,以及韩直的残废,是因为这件事吗?   敬闻为什么要残杀这些孩子?   兰奕欢向外走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件事,一时有点分神, 冷不防脚下一绊, 差点踏空到旁边的悬崖上。   危急之际,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衣服上勾了一下,兰奕欢借着这股力扶墙站稳, 这才免去了刚杀完人就掉下去摔死的现世报。   “咔嚓!”   一声脆响, 是后面勾了他一下的东西断掉了。   兰奕欢回头一看, 发现在他的身后, 竟然还靠着一具白骨架!   这具尸骨烂的干干净净, 只剩下了中间的骷髅和上面搭着的一些衣裳布料, 显然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这骨架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堆在角落里, 大概当年将他放在这里的人跟兰奕欢的想法差不多,也是要在这里藏尸, 直至今日才被发现。   兰奕欢刚才就是被这尸骨的手勾住了衣服。   这时候,骨架的一只手已经断开掉了下来,还有一枚红宝石戒指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看到骨架的一刻,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画面闪过,但是难以捕捉。   兰奕欢莫名对这样一具尸骸产生了一点亲切感。   他把戒指捡起来,试图给骨架带回去,并把他的手接好,但努力了一会没有成功。   他不能再耽搁下去,索性把戒指收起来,当做日后寻找尸体身份的信物。   兰奕欢对骨架说道:“骨头兄,谢谢你救我一命,等我解决了这里的事情,一定会帮你入土为安,全了咱们这段缘分。”   说也奇怪,兰奕欢说完这番话之后,骨架竟然一下子就散开了。   兰奕欢微怔,冲他拱了拱手,转身下山。   兰奕欢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也来不及休息,先将身上带血的衣服都脱了,拿到外面挖了个坑埋起来,然后打了点井水洗去身上的血迹,把这一晚的痕迹收拾的半点不剩。   做完一切之后,他重新躺回到床上,已是将近三更天了。   兰奕欢心里想着,刚才他下山的时候,看那个被和尚拖上去的孩子已经不在山洞里了,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回家,回去之后又会怎么做。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但是他和韩直奉圣旨上山,也不能就这么离开,必须得揭穿这些和尚们的真面目才行。   必须想个法子,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本性……   实在是太累了,想着想着,兰奕欢就睡着了。   那枚捡回来的红宝石戒指被他放在了枕下。   *   刚才那些隐隐约约的熟悉,影影绰绰的记忆,在入睡后的梦境中,终于幻化成型,凝结成了一幕幕的曾经。   ——前世,兰奕欢真正的六岁。   护国寺中,一个无甚特别的午后。   兰奕欢蹦蹦跳跳地穿过庭院,跑到一间禅房外面,敲了敲那扇紧闭着的门。   “韩大哥!”   他又拍拍门:“韩直?在吗?”   韩直应该在里面,因为他听见房中有声音了,难道是故意跟他逗着玩,所以不开门吗?   兰奕欢偷偷笑了笑,正想推门,忽然“吱呀”一声,薄薄的门板在他面前打开了。   门后,露出来的却是敬闻大师的那张脸。   兰奕欢小小地后退了一步。   敬闻大师很亲切,对他和韩直都很好,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话,兰奕欢平时也觉得他很亲切,从不怕他。   但是那张脸突然出现在门内的那个瞬间,光影从对方的面容上扫过,竟刹那间有种人鬼难免的异形感,将平时温柔和善的面容显得扭曲而凶狠,让兰奕欢突然有点害怕。   他一退,敬闻大师就看出来了,转眼间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弯下腰来问他:“七殿下,你过来找韩公子吗?”   他这样一笑,好像那层人皮转眼又重新披了回去,又变成那个熟悉的敬闻大师了。   兰奕欢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我来找他玩。”   敬闻大师道:“哎呀,不巧,他睡着了。”   兰奕欢有点奇怪:“可是这是白天呀,您在这里他还睡觉?”   敬闻大师道:“我是来教他冥想的,冥想的时候浑身放松,会觉得很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如果现在把他吵醒,会影响效果的。”   兰奕欢也跟着敬闻大师学过几次的冥想打坐,据敬闻说,这能帮助他们吸收天地之间的精华,让他们能够和神明交流。   韩直性格安静,坐得住,学得不错,兰奕欢却老老实实地端坐一会就经常不耐烦了,所以跟着学的次数要少一点。   此时韩直不能和他玩,再一听敬闻大师又是来教这破玩意的,兰奕欢当时就想脚底抹油:“好,那那我不吵他,大师,我先回去了。”   敬闻大师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是单纯地走神了,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兰奕欢道:“大师?”   正在这时,他好像听到房中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敬闻大师也仿佛陡然被这声动静惊醒,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好像迅速做出了某个决定。   兰奕欢道:“怎么了?”   敬闻大师慢慢地说:“七殿下,韩直醒了,在里面叫你呢。要不然,你还是进去看看吧。”   兰奕欢道:“是吗?那好,我去看看!”   他从小就是个聪明的人,无论是当皇子时还是当皇上时,平衡势力、洞察人心都是一把好手,唯独在自己的事情上迟钝,甚少去注意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有着怎样的意图。   六岁的兰奕欢不设防地进了房中,去看望他的朋友。   身后,敬闻“吱呀”一声,牢牢关严了那两扇门,又用门栓拴好。   兰奕欢走进了房间,却没有看见韩直,他四下看看,忽然被一双胳膊猛地从身后搂住,一把抱起了他,扔到床上。   兰奕欢猝不及防:“你干什么!”   他又问:“韩直呢?”   “他练冥想练得不好,去地下室反思了。”   敬闻大师笑了笑,轻而易举地按住了意图挣扎的小孩:“我知道你不喜欢练冥想,咱们今天学点别的,好不好?”   兰奕欢手按在床上,悄悄往后挪了挪:“学……什么?”   ——“学怎么成为这个世上的神。”   兰奕欢愣住。   敬闻大师已经伸手去撕他的衣服,声音中多了几分急切:“来,让我教你,我知道你可以,你一定行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听话,你听话!”   这样的距离之下,兰奕欢甚至可以闻到僧衣上常年浸染的檀香味,那张近在咫尺的圣洁的面庞上染上了欲望,显得分外狰狞扭曲,如同厉鬼。   但这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加疯狂热切的渴求,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兰奕欢一口吞掉,这样就能获得某种至上的魔力。   ——这是个疯子。   六岁的兰奕欢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这个人疯了,要害他,而且说不定也害了韩直。   他在床上摸了一通,什么都没摸到,但是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只瓷杯。   兰奕欢伸直了手去够。   宫中长大的孩子,没一个会遇到危机就傻乎乎地坐以待毙,他知道武师傅教过,怎样用杯子的碎片,割断一个人的喉管。   一点、一点,再接近一些距离就能拿到了。   正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响。   紧接着,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天花板上砸落下来,一下子砸到了敬闻的身上。   这一下砸得非常重,敬闻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就不动弹了。   兰奕欢被他压在最底下,脸上还残余着惊恐之色,懵懵懂懂地抬头一看,竟霍然看见了一具白色的骷髅骨架。   天花板上漏了一个窟窿。   那骨架竟然是从天而降,硬生生砸穿了房顶,精准地落到敬闻身上的。   砸下来之后,所有的骨头都散了,有几截碎渣还扎在了敬闻大师的后背上。   而兰奕欢抬起头看时,只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立在那里,两只空洞的眼眶温柔地与他对视。   ——骷髅,骨架……   兰奕欢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梦,但也是真实的过往,他终于把曾经在这座寺庙中发生过的事想起来了!   这个敬闻,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位得道高僧,实际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和疯子。   他发疯一样渴望成佛,极端畏惧衰老和死亡,因而笃信一种邪术,要靠吸食男童身上的生命活力来使得自己获得力量。   这个仪式必须在孩子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情绪越是恐惧,效果就越好。   兰奕欢八字贵重,伶俐漂亮,是个最完美的人选,可碍着他的身份,敬闻虽然垂涎三尺,却也一直勉强忍耐,犹豫着不敢动手。   所以他想先对韩直下手,没想到这孩子挣扎的太过厉害,敬闻一不小心打断了他的一条腿,韩直疼晕过去了,仪式生生中止,难以进行。   兰奕欢这时恰好送上门来找人,敬闻才终于没有忍住。   可谁也想不到,竟会有那么一具骨架落下来。   韩直所住的那间禅房紧挨着山壁,平时也偶尔会有山上的碎石砸落到屋顶上,但由于那屋顶修的十分结实,所以一直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   偏生半山洞穴里的骨架就那么凑巧地砸中屋顶,落到敬闻的背上,救了兰奕欢,还没有砸伤他。   这件事只要一想,就诡异又离奇。   兰奕欢当时也吓了个够呛,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下来,跌跌撞撞跑到外面去叫了人。   小孩子受不了这么多的刺激,把人叫来之后,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当晚,兰奕欢发起了高烧,把这段记忆给忘了。   而如今,一梦惊醒,方知始末。   原来如此。   兰奕欢将手伸到枕头下面,触感冰冷,他摸到了那枚红宝石戒指,便拿了出来。   如此一想,兰奕欢觉得前世骷髅砸下来的时候,好像也有这枚戒指,但是时间过去的太久,他无法确定,当时也没有记得拿走。   但是如果按照位置来说,他这回发现白骨的山洞下面,正对的确实是韩直所住的禅房,应该不会再有第二具骨架了。   腐朽多年的白骨,竟在前世今生救了他两回。   兰奕欢握着红宝石的戒指,有些出神,正在这时,系统忽然尖锐地响了一声。   【警报!】   这个系统十分安静懂事,兰奕欢没叫过它的时候,几乎是从来不会主动出现的。   兰奕欢道:“怎么了?”   【韩直遭遇人生危机:敬闻的冥想邀请。】   这句话让兰奕欢猛地激灵了一下子,脱口说道:“怎么会!”   上一次是整个祈福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才遇上的这件事,兰奕欢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现在就要发生了。   系统解释道:【昨夜和尚的死亡,今日七王子的祈福缺席,都会引起命运改变。】   兰奕欢道:“我缺席?”   他一转头,这才发现,地上的日影西移,他这一睡,竟然已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他昨夜太累,睡得也晚,大概是早上来叫他的人没能叫醒他,也不敢再勉强,竟让兰奕欢一觉睡到了现在。   兰奕欢重生以来,已经有很多事都和上一世不一样了,都是这样因为一些不知不觉变动的细节和相应改变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迅速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急也没用,现在他这个状态,根本不可能做到把韩直从敬闻那里给抢出来。   而这山上的侍卫,兰奕欢无法贸然轻信,向他们求助,说不定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兰奕欢问系统:“能告诉我离危机爆发还有多长时间吗?”   【一个时辰。】   还有点时间,兰奕欢迅速冒出了一个主意:“带我去看看上次奖励给我的炸药。”   他临走之前在跟兰奕臻说话的时候,影响了对方的心情变动,获得了一个随机掉落的奖励“炸药包”,那也是上一世兰奕欢十八岁那年,兰奕臻用来彻底炸毁了护国寺的。   系统显示出地图,很快就带着兰奕欢找了过去。   炸药已经被埋在地下了,兰奕欢当然不会失心疯地去也给挖出来,他去看的是那一条从地面引出来的又粗又长的引线。   引线被防水布包着,沿着角落里的一处废墙一直攀上,绕住好几棵树的树干,一直引到了水边的凉亭下面。   这样一来,不容易发现,而且给了点火人充分的逃跑时间。   兰奕臻当时动手也是在秋季,与现今的季节相去不远,正是刮着西风,此处处于上风向,炸药一炸,大火立即便可以蔓延。   兰奕欢不禁叹为观止,暗暗佩服,在心里默默地说:位置好,风向好,布局好,二哥,你心思够毒啊。   系统说:【本系统可免费为七王子提供勇敢小熊引爆护国寺服务,以免七王子受伤。】   兰奕欢道:“多谢,那如果引爆之后,其他人会受伤吗?”   系统:【会死。】   兰奕欢:“……”   兰奕臻炸掉护国寺的时候,那寺庙已经荒废许久了,并没有人居住,兰奕欢却不能这样做。   他问系统有没有能让炸药造成的爆炸又不会伤害无辜人命的办法,系统却说,如果要保护,只能保护所有人不会在这场爆炸中受到伤害,包括敬闻在内。   兰奕欢脸上流露出一抹冷笑:“我也不想就这样炸死他,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总得先让他身败名裂才行。”   【任务奖励:“生命保护罩”一只。   任务内容:山歌三曲,美妙动听,唤醒生机之美。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严肃的时刻,任务竟然会是唱山歌。   兰奕欢平日里听的都是丝竹管弦那种风雅之乐,要让他吹箫抚琴他可谓精通,山歌还真是不会唱。   时间有限,兰奕欢二话不多说,转身就快步去找了三皇子。   他原本还担心,若是三皇子上山去砍柴了不好找人,可这回凑巧,三皇子就在他住处的那张破床上面躺着。   ——他病了,病因兰奕欢给的那碗饭。   三皇子当时一方面是为了气兰奕欢,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子专门享用的素斋确实好吃,是他平日里根本想象不到的美味,所以他风卷残云般地一通狂吃,之后打翻了兰奕欢的饭碗走了。   结果当天下午三皇子就一直胃疼,晚上回了房,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今日便只好躺了一天。   他在床上,胃痛如绞,也无人过问照料,心中更添恨意。   一面觉得是自己天生命贱,不配吃好东西,另一面又记恨兰奕欢故意拿饭过来给他吃,显摆到他面前来,害得他吃了那么多。   三皇子在这里咬牙切齿地恨着,又觉得十分口渴,他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了,动一动就头晕,只盼过一会能有力气爬起来喝口水就好了。   这时,房门被人敲了敲,没等三皇子说进就被推开了,探进来了一个小脑袋,正是兰奕欢。   他说:“三哥,你在啊?”   三皇子以为这破孩子又是来找他交什么狗屁朋友的,根本连搭理兰奕欢的心思都没有,简单明了地说道:“滚。”   兰奕欢听而不闻,神情看起来还有点着急,径直走到了三皇子床前,刚要说话,看见他的脸色之后又怔了怔:“你怎么了,病了?”   三皇子道:“死不了。”   他目光在这小孩脸上的焦灼之色上闪过,心中又是微微一动,暗想他虽然烦人,但也难得对自己还有两分关切,顿了顿,又说道:“我渴了,给我倒杯水来。”   兰奕欢听他这样说,知道三皇子肯定没得什么会死人的重病,也松了口气,道:“一会再说,三哥,你会唱山歌吗?快给我唱几首歌!”   “???”   三皇子道:“……你说什么?”   兰奕欢道:“山歌啊,你会唱吗?应该会的吧,附近的村民们上山砍柴都会唱两句的。三哥,我有急事,你快给我唱几首……啊,不用多,三首就行!”   他竟好像说得十分认真,三皇子匪夷所思,差点当场疯了,说道:“你有病吧!你是人吗?!我病了!”   兰奕欢道:“不重要。这样,你给我唱个歌,我就给你水喝,我这还有止痛的药,你唱完了,我还去请大夫给你看病,你要是不唱,我——”   他想了一下,看见了屋子角落里放着冷水的水缸:“不唱,我就往你床上泼水。”   三皇子:“……”   他刚刚鬼迷心窍对兰奕欢冒出来的半分亲近之情转眼灰飞烟灭,什么这小孩在关心自己,他就是个恶魔!   小小年纪,不安好心,歹毒至此!   兰奕欢想到韩直那边的情况,急的不行,见三皇子还不知道欢欢大爷的厉害,已跑过去拿起了水瓢:“我真的泼了啊。这么冷的天,你又生着病,再着凉发烧,用不了几天就死啦!”   三皇子:“……”   兰奕欢也要疯,晃着他的肩膀:“快唱山歌给我听!!!你倒是唱啊!!!!”   三皇子咬牙切齿地唱道:“……一担干柴古渡头呦,盘缠三文腹中饥……”   系统:【经检测,声音不够嘹亮愉悦。】   兰奕欢:“?怎么要求那么多?”   系统有理有据:【歌中感受不到对生命的爱意,无法兑换保护生命的屏障。】   兰奕欢:“三哥,你唱的快活点!”   三皇子:“……”快活你个头啊!小兔崽子!   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要求那么多!!!”   兰奕欢真想让他直接跟系统说去:“唱就是了!!!”   三皇子当真是连弄死兰奕欢的心都有了,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目前根本拿这小王八蛋没办法,只好从头唱起。   他唱的时候,兰奕欢也急得不行,心里惦记着韩直那边会不会出事,看着三皇子那副磨磨唧唧的死样子,真恨不得给他讲讲道理。   反正高兴也得唱,不高兴也得唱,既然抗拒不了,干嘛不好好配合,大家都省心省劲。   上辈子这家伙就是这样,明明该说的兰奕欢都说了,该给的也没少了他的,他偏要不争馒头争口气,跟人拧巴着来。   好不容易三皇子把三首都唱完了,系统那边也识别通过了,兰奕欢和三皇子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兰奕欢跟系统说:“启用保护罩,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啊,还有动物伤亡,就点燃炸药吧。”   他说完之后,就急忙要去找韩直。   冷不防却被三皇子一把给揪住了后心,硬是躺在床上把兰奕欢拖了回去,一边捂着胃,一边咬牙问道:“你说的止痛药呢?!”   兰奕欢抱歉地说:“对不起三哥,我没有药,这回也没空去找大夫,刚才是骗你的。你先躺着吧,我给你保证,你这个时候肯定死不了的。”   他说的很真诚,因为他知道,上一世的三皇子活的岁数比他大,好歹也不是个少年夭折的命了。   “???!!!”   三皇子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张嘴想骂,兰奕欢已经趁机挣脱他跑了。 第27章 醒眼是何人   兰奕欢匆匆地向着韩直的住处赶去, 同时,系统在他的示意之下已经点燃了引线。   寺庙里十分安静,没有人知道马上就有一场不会伤害他们的危机将要爆发。   此时也是午后, 温暖而慵懒的秋阳一如上一世的那日, 兰奕欢再次穿过庭院,扣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兰奕欢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敲击在门板上, 有几分疼痛之感。   他敲了两下, 没有人开门, 干脆直接闯了进去。   敬闻大师和韩直果真都在里面。   此时, 韩直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地上, 敬闻大师弯腰抓住韩直的一条腿,正在把他往回拽,韩直拼命挣扎。   上一世,他大概就是这般, 才被敬闻打断了腿, 后来落下残疾,但倒是也因此没有遭到更加过分的对待。   兰奕欢这一闯进来,两人都是一惊, 敬闻猛地松开了手。   刹那间, 就算是像他这么能装的人, 脸上也不禁掠过了一抹心虚之色, 说道:“七殿下, 你怎么来了?”   敬闻心念急如电转, 迅速盘算着, 刚才那一幕兰奕欢既然已经看见了,只怕今天就不能让他走了。   看来只能打乱计划, 先哄住兰奕欢,然后把这两个孩子都留下。至于怎么跟宫里交代……   这时,韩直突然高声大叫:“七殿下,快点跑!”   敬闻大师按住了他,冲着兰奕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殿下,刚才小僧在教韩公子功夫,他这是没学好,不想让你看呢……”   “大师。”   兰奕欢却打断了他,直接说道:“外面着火了。”   有些空旷的禅房中,他背光而立,小小的身影被暖阳裹了一层金边,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冷静,仿佛正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敬闻大师一怔,下一刻,便听见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响起。   他们脚下所站的地面立刻摇晃起来,头顶从山上滚落的碎石如雨般打在房顶上,整座禅房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塌。   敬闻大惊,顾不得再去管兰奕欢和韩直,连忙抢步出门。   他骇然发现外面烈火熊熊,整个护国寺竟然已经塌了半边,到处都有人在尖叫奔跑。   来此祈福,福还没见到,护国寺却塌了,这可是动摇社稷的滔天大祸啊!   兰奕欢一把拉起韩直,说道:“走!”   两个孩子从窗口处跳了出去,趁机逃跑。   兰奕欢本来还担心韩直的腿已经受伤了,但韩直的脚步十分轻快,跳窗的时候还从后面托了他一把,拉住兰奕欢的手:“别……怕,我拽着你……跑。”   兰奕欢问道:“刚才你没事吧?”   韩直摇了摇头,磕磕巴巴地给兰奕欢解释:“敬闻,大师,他突然……疯了,要咬我,吸我的,血,我想跑,他就说,敢跑,就……拧断我、我的腿……你就,来了。”   他虽然口齿笨拙,但自幼习武的天分就很高,一边说一边拉着兰奕欢跑,仔细地注意着两人脚下崎岖坎坷的山路,行动又快又稳。   这就像曾经无数次的生死关头,两人一起并肩作战,险中求生一样。   兰奕欢听到韩直有点莫名和茫然的语气,突然觉得有点心酸,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韩直道:“没有啊,刚刚好,其实我,不想让你来。咱们……怎么走?”   兰奕欢抬头一看,发现他们已经快跑出护国寺了。   那些炸药炸毁了三座专门供奉佛祖和牌位的主殿,火势又迅速沿着秋日干枯的树木蔓延开来,气势汹汹地向周围扩散,漫天都是滚滚黑烟。   要是正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大火早就已经不知道烧死了多少人了,但兰奕欢自己在浓烟中狂奔也呼吸无碍,同时听到不少声音在远远近近地嚎叫,听起来都挺中气十足的,看来大家确实没什么事。   他说:“咱们下山去找人救火。”   到目前为止,系统所给的所有奖励都是有时效的,兰奕欢得在明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找到人,并且让他们将这场火扑灭,所以时间并不宽裕。   他说什么韩直都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两人前面不远处有一座矮墙,上面已经豁开了半边的口子,兰奕欢和韩直正打算从这里翻出去,忽然,一只枯瘦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韩直的胳膊。   有个声音幽幽地说道:“带我走。”   这突然的一下把兰奕欢和韩直的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面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三皇子。   他躺在床上养病,原本没什么力气,听到爆炸声之后,凭着求生欲勉强爬了起来,竟也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这里。   看见兰奕欢和韩直之后,三皇子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缠住了他们。   以这两个人的身份,只要牢牢跟着他们,一定会最先被救的。   三皇子紧紧抓着韩直不放手,兰奕欢道:“你还跑得动吗?”   三皇子摇了摇头。   兰奕欢说:“那我们两个弄不动你,带你走只会谁都来不及跑出去,你等一会,我叫人回来救你。”   三皇子冷笑道:“你会叫人?”   兰奕欢已经骗他两回了。   兰奕欢道:“我会,我保证不让你出事,保证不会放弃你。但你如果还不松开手,今天就算咱们三个都出去了,我告诉别人是你拖累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异常平静,完全不像之前小孩卖乖撒娇的样子。   三皇子不禁看了兰奕欢一眼,从这个弟弟的眼中,他看到了冷峻、漠然,与丝毫没有软化和动摇的……坚定。   本来应该生气的,因为他又变成了被丢下的一个。   他兰奕祉可不会因为几句轻飘飘的保证,就把自己的命寄托在对别人的信任上。   可是这一刻,三皇子的脑海中忽然莫名出现了一个场景。   他看见自己在宫廷中的长廊中疾步而走,两边不知道为什么挂着白色的灯笼,被风一吹,不住晃动。   有人惊愕地看着他,大叫:“你居然没死!”他也毫不理会,只是径直冲入了一处灵堂。   那里摆着一具棺木,他上前,用力一脚踢在棺材上,怒吼道:“谁要你饶命!谁准你死的?!你给我起来……”   再一晃神,那场景就消失了,面前依旧是连天的大火,与烦人的弟弟。   兰奕欢一动不动地与三皇子对视。   这一刻,两人都将自己内心的狰狞向对方展露无遗。   突然之间,三皇子哈哈一笑,嗓音沙哑地低声说道:“原来,你也是个怪物。”   说完之后,他便松开了韩直的手臂,自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直接靠坐在了矮墙的下面。   兰奕欢没说什么,拽了韩直一把:“走。”   两人成功离开了护国寺,这个时候,夜色已经快要降临了,半边天是冲天的火光,另半边天是渐渐沉下去的黑暗。   韩直说:“附近有……村民,去叫他们先,救、救救火。”   兰奕欢也在犹豫找谁更快一点:“不知道他们帮不帮忙。”   韩直默默将自己的腰带翻过来,从后面扯下来了一个小荷包,打开之后,里面竟是好几张银票。   他说:“我,娘给的,有钱。”   韩夫人秦氏对这个儿子事事照料的无微不至,疼宠不已,后来韩直战死,她也哭瞎了眼睛。   兰奕欢拍了拍他手里的荷包,道:“那咱们分道走,你去找村民,我去找这边的县官——”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山下跑,兰奕欢的话还没说话,忽听头顶“喀吱”一声,抬头一看,只见一棵小松树被火烧断了,正从他们上方歪歪斜斜地砸了下来。   “小七!”   与此同时,有人喊了声他的名字,伴随而来的,是急促的马蹄声响。   兰奕欢转过头,一名男子骑在马上,向着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此时周围一片混乱,有哭泣声、惊呼声、烈火燃烧声、风吹枯树声,无数慌乱的人影在浓烟与火焰中晃动,杀机与灼热占据了整片空间。   那人便从这满世界的纷扰中一骑而出,明月清辉,袍袖飒飒,唯他带着与生俱来的强大与冷定,转瞬赶到兰奕欢的身畔。   骏马疾奔未停,他已提缰弯腰将兰奕欢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一把护在身前。   马儿长嘶,向前小跑出几步,兰奕欢猛然回头,脱口道:“二哥!”   ——来人正是兰奕臻。   兰奕臻的脸上仿佛依旧是一片沉静,可这一刻,兰奕欢从他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眸深处,看到了浓浓的焦急和担忧。   他被紧紧抱住,按进怀里,感到哥哥的手臂坚稳有力,衣襟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好像一下子把所有的危机都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兰奕臻抱着兰奕欢,把头埋下来,深深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觉得自己狂乱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刚才看见那场大火,他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慌乱,那个瞬间心中升起的巨大恐惧,竟仿佛有种山崩地裂,世界坍塌般的绝望。   似曾相识,又无所从来。   好在,好在平安无事。   他的弟弟,又回到他的身边了。   兰奕臻放开兰奕欢,低头问道:“有没有受伤?”   他这句话的语气很温柔。   兰奕欢有十分虚幻的感觉,无论是兰奕臻的突然出现,还是兰奕臻的温柔:“没有。”   他又问:“二哥,你……你怎么会来?”   护国寺离京城并不近,兰奕臻一个太子,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对此,兰奕臻没有回答,只道:“先走,回去再说。”   另一边的韩直也被旁边的人抱上了马,火势熊熊,看上去非常骇人,兰奕臻打算先把兰奕欢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彻查今天的意外。   兰奕欢却没忘了被他扔下的三皇子:“等等,二哥,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这么大的火,兰奕臻怎么可能放心他一个孩子再次回去,当即说:“我已经派人去救火了,哪里还用得着你?”   救别人,他确实出不上力,但是三皇子在那里病得半死不活的,兰奕欢却是要先把他带出来的,也是兑现自己的承诺,要不然只怕那家伙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三皇子的真实情况算是皇家秘闻,少有人知,兰奕欢不好直接当众张扬出去,只说:“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怕别人找不到他,我得带路。”   兰奕臻向旁边看了一眼,韩直已经被救了,兰奕欢在护国寺原本也就这么一个小伙伴,这才三四天的功夫,他居然就多出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连这么大的火都不怕了,也要回去救。   兰奕臻自然不知道这火是烧不死人的:“里面那么大的火,你进去就变成烤小猪了,谁也救不了。不许胡闹。”   兰奕欢怎么说,兰奕臻都不同意,此时的火情也确实看着太危险,他无法说出系统防护的事,也只能用别的计谋了。   感到两人共乘的马跑得越来越快,兰奕欢眼珠一转,忽然说道:“哎呦!”   他这一声“哎呦”,兰奕臻果然无法忽视了,立刻勒马低头,问道:“怎么,受伤了?”   兰奕欢扒着兰奕臻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你的手勒的我好疼。”   兰奕臻连忙松开手:“哪里疼?”   结果趁他松手的那一刻,兰奕欢像只小猫一样从他怀里蹿了出去,灵活地跑进了旁边的树林。   兰奕臻手疾眼快,弯腰扯住了他的后领子,结果兰奕欢竟然已经料到他会用这招,将外衣一脱一甩,来了个金蝉脱壳。   “你——”   前面的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有人叫声“七殿下”追了过去,有人看向兰奕臻,生怕太子殿下大怒。   “殿下……”   兰奕臻拿着兰奕欢的那件衣服,目光一暗,说道:“任性。”   他的眼眸中仿佛漫上了一重薄冰,隐隐带着了冷意,把缰绳一扯:“跟着他,孤倒要看看,他这么着急忙慌的,还要救谁!”   侍卫连忙道:“太子殿下,您莫要亲身犯险,您的伤——”   兰奕臻抬了下眼,他的亲卫顿住,退后一步单膝跪下,立刻不敢再行劝阻了。   兰奕臻调转马头,也朝着兰奕欢那边追了过去。   一路上烟熏火燎,兰奕欢很快碰上了先一步来山上救火的东宫卫尉,被带到了马上,他指着方向,说道:“去那边,那处塌了半边的墙下。”   到了地方,却不见三皇子,兰奕欢下了马四下张望,忽然在一处假山后面发现了一片衣角。   他迅速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三皇子半昏半醒地靠在石头后面。   兰奕欢拍了拍他的脸:“三哥?哎,兰奕祉?”   三皇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兰奕欢片刻,像在分辨自己是不是做梦。   兰奕欢道:“回来接你了,走吧。”   此时刮起一阵风,将大火向这个方向卷来,周围的树枝烧的劈啪作响,纵使知道伤不了人,还是让人心里本能觉得不安。   这里是个夹角,马进不来,兰奕欢便示意三皇子随他出去。   三皇子直勾勾地看了兰奕欢一会,忽然抬起手,在兰奕欢的脸上拧了一把。   兰奕欢正准备扶他,没防备被拧了个正着,这一下子还挺疼,不禁怒道:“干什么?”   三皇子终于把他惹急了一回,看见小孩白白嫩嫩的脸上两道黑灰印,顿时觉得心里一阵爽快,也没还嘴,不吭声地站了起来。   他晃晃悠悠地站不稳,差点把兰奕欢也带的摔了,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拽着三皇子的胳膊一架,冷硬而不客气地稳住了他的身体。   兰奕欢叫了声“二哥”,兰奕臻看着蓬头垢面的三皇子,目光中带着冷冷的杀意,缓声道:“这就是你冒死也要救的人?”   兰奕欢道:“嗯,你轻一点,他生病了。”   兰奕臻微露冷笑。   他没认出来三皇子。   是了,这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从不会记得他这个被扔在破庙里面的、不吉利的兄弟。   但三皇子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高贵俊美的面孔。   他的双瞳被烈火映衬得如同含着鬼火,幽幽地看着兰奕臻。   兰奕臻微微蹙眉,忽道:“你是谁?”   兰奕欢小声说:“二哥,这是三哥。”   兰奕臻其实也是见过他的,就因为三皇子的脸上都是黑灰,他一时才没认出来,方才看着眼熟,此时兰奕欢一说,兰奕臻也立刻发现这人确实是兰奕祉。   倒是兰奕欢,从小几乎就没见过他这个三哥,没想到才遇上这么几天,两人看起来就好像很熟稔了。   兰奕臻没再说什么,冲着兰奕欢伸出手,兰奕欢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兰奕臻却是将他脸上被三皇子掐出来的烟灰给蹭去了,跟着翻身上马,又一把将兰奕欢提上了马背,紧紧抱住。   他吩咐道:“下山。”   “是!”   后面的侍卫也带上了三皇子,这回,一行人不再耽搁,除了留下来救火的卫队,都一路向山下行去。 第28章 微雨过天晴   一行人离开护国寺的路上, 兰奕欢还在想,他们如果就这样回宫的话,祈福的事要如何处理。   他问了兰奕臻一句, 大概是风大没听着, 兰奕臻并没有回答他。   但没想到,下山之后, 他们没有回去, 而是来到了离山脚不远处的一家客栈, 然后下马安顿。   兰奕欢这才知道, 原来这家小小的客栈已经被兰奕臻给全部包下来了, 里面住的全都是从东宫带出来的人。   他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出来, 发现竟然连东宫的总管黄公公也在。   兰奕欢叫了声“黄公公”,黄公公看见他之后也是一脸的喜色,上下打量着,连声说道:“七殿下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哎呦, 看您这小脸,都瘦了!我们七殿下可是受苦了。”   兰奕欢道:“黄公公,为什么你们都在这里啊?”   黄公公笑道:“太子殿下不是答应了要常来看您的吗?您走了的当天, 他就派人找到这间客栈就包了下来。太子已经看了您两回了, 只是七殿下您都不知道。”   兰奕欢一怔。   上山来之前, 他是跟兰奕臻开玩笑说要常来看望他, 但这种话, 兰奕欢自己都不当真, 说完就忘, 根本没当回事。   但兰奕臻当时答应了他,就把这个承诺放在了心上。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期待吧, 上一世来到这里,他曾无数次盼着齐贵妃和五皇子来看他,接他回去,可是每一回都是失望。   在失望中逐渐变成了一个不再天真的大人,这次,他觉得自己学会了不再将期待和盼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却又碰见了一个认真的人。   黄公公还在说着:“……今天晚上看见这阵火光,可把太子殿下给吓坏了,不管不顾地就往山上冲。那帮不仔细的东西,怎么会着火呢?”   所以兰奕臻才会来的那样及时。   兰奕欢四下看了看,没见到人:“公公,二哥呢?”   黄公公道:“殿下刚才在山上不小心被着火的树枝砸着了,受了点伤,这回已经先歇下了。七殿下,公公带您去您的房间睡觉好不好?”   兰奕欢听说兰奕臻受伤了,表情一惊,黄公公安慰他说:“太子殿下是有神佛护佑的人,伤的并不严重,您放心好了。”   他带着兰奕欢去了休息的房间,便离去了。   这里虽是客栈,但被太子包下来之后,所有的房间都已经布置的干净舒适,兰奕欢那间更是最宽敞暖和的。   他本来已经很困倦了,可躺了一会却了无睡意,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两天的事情。   兰奕臻办事他放心,山上的火肯定能按时熄灭,敬闻那边的事明天天亮了再安排,韩直和三皇子也都没危险了。   可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二哥受伤了……   论理有系统的保护,不该受伤的,但当时他们已经出了护国寺的范围了,兰奕欢原本又不是在寺里住的人,系统对他的保护说不定也要弱一些。   兰奕欢想起来,刚才一路回来的时候,二哥都没有说话,脸色闷闷的,大概就是因为伤势的缘故吧。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夹着枕头,去了兰奕臻那里。   兰奕欢在外面敲了敲门,却没人搭理他,他便自己打开门,往里面一张望,发现兰奕臻正和衣躺在床上,面朝里,身上搭着被子,好像已经睡着了。   兰奕欢打量着他好像没有什么大碍,就把自己的枕头放到兰奕臻的枕边摆好,甩掉鞋子爬到床上,躺在了哥哥的身边。   兰奕臻的体温暖暖的,被窝柔软舒服,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这一瞬,兰奕欢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一切终于都恢复了正常。   ……但是,好像不对。   为什么他这么折腾,兰奕臻都没有醒,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是伤的太重吗?不应该啊,看黄公公的表情,并不怎么着急。   兰奕欢坐起来,又扶着兰奕臻的手臂,努力探身过去,把手伸到兰奕臻的脸前,试了试他的呼吸。   还好,有的。   兰奕欢松了口气,闻见兰奕臻身上带着股淡淡的金疮药味,他忍不住凑过去,在兰奕臻身上到处闻了闻。   找了半天,兰奕欢终于在他后背处的位置找到了药味散发的来源。   原来,兰奕臻伤在了背上。   兰奕欢刚才就在奇怪,以兰奕臻的身手,身边又有那么多人保护他,怎么会被着火的树枝砸到。   现在一看这伤处位置,他忽然明白过来。   是那时,兰奕臻找到他,把他护进怀里的那一刻,其实是帮他挡住了半空中砸下来的着火树枝。   那时候,兰奕欢也感受到了马的惊嘶和兰奕臻身体的震颤,但兰奕臻掩饰的太好,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所以兰奕欢竟然此时才发现,原来那时兰奕臻正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怪不得他后来要去救三皇子,兰奕臻那么不放心,还一副挺不高兴的样子。   等等。   不高兴?   所以说他刚才一路上没说话,是因为——   兰奕欢忽然又一次起身,从兰奕臻的腿那边爬到了床里,到了兰奕臻的正面,然后歪头去看他的表情。   兰奕臻还是闭着眼睛,五官深邃而俊美,平静无澜的脸如同一块玉雕一样,带着种高贵淡漠的冷凝气质。   兰奕欢推推他:“二哥?二哥,二哥?”   总算,他看见兰奕臻的睫毛抖了抖,翻了个身。   兰奕欢又转到另一面,想了想,悄悄伸出手,打算去捏住兰奕臻的鼻子。   就在兰奕欢的手即将碰到兰奕臻的鼻尖的时候,兰奕臻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睫毛擦过兰奕欢的指尖,有些痒。   兰奕欢道:“二哥,你真的在装睡!”   “你想干什么?”兰奕臻问道。   兰奕欢道:“我叫你,你干什么不答应呢?”   兰奕臻侧过脸,道:“我懒得搭理你。”   “我知道了!”   兰奕欢说出了自己刚才的发现:“二哥,你其实是生气了!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兰奕臻:“……”   这反应可真够快的。   当时兰奕欢骗了他跑回火场,他就已经冷了脸,等到看见兰奕欢是去救“重要的哥哥”三皇子,兰奕臻更加心中不快。   所以为了震慑这个小孩,兰奕臻从下山到回来一句话都没说,睡觉的时候也没叫他。   结果到了半夜了,兰奕欢终于明白,哦,这是生气了。   兰奕臻那口气都要没了。   兰奕欢还在那疑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生气啊?”   兰奕臻差点被他气笑了:“你说呢?骗了我跑到火里去找人的是谁啊,不叫兰奕欢?你这个小骗子!”   当意识到兰奕臻为他挡了树枝之后,兰奕欢确实猜测过,觉得兰奕臻会生气,可能是因为自己骗了他之后又跑回火里救人,可他没想到这事值得气这么久。   毕竟兰奕臻在他心里算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连上次拿他的鼎烤肉,让他在门客面前丢了脸,他都没有这么气啊。   就骗了一下下,也不是很严重吧。   兰奕欢道:“我错了嘛,下次不会不听话了。二哥,对不起,原谅我呗?”   兰奕臻瞥了他一眼:“你说的话能信吗?”   兰奕欢说:“当然,当然,我要是撒谎,罚我以后娶不着媳妇。”   兰奕臻微微一愣,忍不住笑了:“你这么个小不点,还想上娶媳妇了。”   兰奕欢晃了晃脑袋:“二哥,不生气啦?”   兰奕臻轻轻哼了一声,终于伸出手,拍了拍兰奕欢的脑袋:“臭小子,懒得跟你计较。”   其实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竟然会去和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认真地生这么久的气。   是因为对方不听话冒险的那一刻,没来由地涌上来一阵恐慌,好像很着急兰奕欢竟然这样不听他的劝说,很害怕他这样一走就会出事;   也是因为看到了三皇子,觉得心里闷闷的,觉得弟弟离开自己两天,就有了另一位非常在意的哥哥,那么他也不过是兄长中的一个而已。   兰奕臻都觉得他自个幼稚,可能养小孩养的久了,被传染了傻气。   就说这种小玩意不能一直养下去吧。   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开口问道:“小七,你觉不觉得二哥那样对待三哥很过分?”   兰奕欢摇摇头,认真地说:“二哥,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和难处,你是太子,但正因为你是太子,才不可能人人都救得了。而且……”   他笑了笑:“我跟二哥是最好的,不管什么事情,我肯定都和你站在一边呀。”   心中微微一动。   兰奕臻看见兰奕欢漂亮的眼睛冲着自己眨了眨,口中说出来的话通透的不像是个孩子,那张稚嫩可爱的面庞上却带着独属于孩童的纯净和天真。   温暖的感觉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静静蔓延开来,就像风动树梢,冰雪消融。   有的时候,兰奕臻会想,自己这样收容一个敌方阵营的异母弟弟在身边,是不太过任性了,不像太子所为,但这样的念头又会一次次在对于温暖的贪恋中消融。   直到再也不会产生,不能忍受一丝分离。   兰奕欢道:“再说,我知道你来的时候为了帮我挡掉树枝受伤了,你叫我回来也是为了我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兰奕臻道:“没什么,树枝倒是砸在背上了,但侥幸火没有烧透衣服,所以只是淤青了一片,上过药明早就好。”   兰奕欢就想着系统的防护也不能单对兰奕臻失效,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   说了这些话,兄弟两人是谁也睡不着了,兰奕臻便将被子裹到兰奕欢的身上,问他:“小七,今天的火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提起这个,兰奕欢也在想接下来应该如何处理,便琢磨着给兰奕臻转述了他这几天的惊险经历。   他没提系统,只说是自己睡到半夜,听到院子里有奇怪的拖动声就跟了上去,然后无意中撞破了惊天的秘密,所以想叫韩直一同偷偷离开,至于着火的事,就全然不知了。   兰奕臻一开始还以为这场失火只是意外,觉得侍卫不顶用,敬闻也不够上心,竟然让两个孩子自己在火场里往外跑。   他心里几分怒气,也盘算了接下来怎么跟他们算账,根本就没猜测更多。   结果兰奕欢讲的这一切,兰奕臻越听越惊心,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讲完之后,兰奕臻好一会没有说话。   兰奕欢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敏锐聪慧,但想来兰奕臻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想到这把火是兰奕欢让系统放的,所以倒也不是特别心虚。   结果沉默了一阵之后,兰奕臻突然轻轻地说:“小七。”   “嗯?”   兰奕臻道:“你是不是从上山之前就已经觉得那个敬闻不对劲了,你——是不是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他的话几乎把兰奕欢说的一激灵,但这么多年的城府在,脸上的神情到底绷住了没流露出来。   兰奕欢只表现出有点惊讶的样子,说道:“啊,怎么这样说?”   兰奕臻道:“若非如此,你半夜听到拖地的声音应该也只是翻个身重新睡而已,怎么会想到起身去看,甚至跟上一个陌生人走了那么远?”   “庙里有人挪动一些东西很正常,为什么你就会觉得那个和尚运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非要去看个究竟呢?”   他着实一针见血。   兰奕臻说话的时候,兰奕欢已经在心里快速想好了怎么回答,听他说完,便道:“其实……是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跟那天晚上十分相似的事,所以我醒来之后看到面前的一切跟我梦里那么像,我就好奇……跟上去了。”   兰奕臻道:“梦?”   兰奕欢点了点头,然后又说:“真的好像。哥哥,你说会不会是上辈子的事呢?”   这话由一个孩子奶里奶气的声音说出来,听着十分天真,但其实,只有兰奕欢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也不算骗兰奕臻,有时候兰奕欢也会恍惚,觉得上辈子的一切是真实的吗?会不会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兰奕欢本以为兰奕臻会说他异想天开,但兰奕臻只是默了一默,也想起了他那些怪异的梦境。   兰奕臻没有嘲笑兰奕欢,而是轻声地说:“做了那样的梦,害怕吗?”   兰奕欢道:“嗯……还行。”   兰奕臻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又问:“那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护国寺的时候,你说你愿意去?”   兰奕欢揉了揉鼻梁,说:“这不是怕给二哥添麻烦嘛。”   他这次学精了,说完之后,歪着头探身看了一眼兰奕臻的表情,小声道:“又生气了?”   兰奕臻无奈道:“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你真是六岁吗?”   兰奕欢:“……”   他差点以为兰奕臻成精了,好在兰奕臻这句话却真是随口一说,说完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些事……”   他稍稍停顿,才道:“我很后悔那时候答应了让你去护国寺。”   兰奕欢一怔。   兰奕臻的眼中交织着浅浅的温柔与惆怅,终于说出了心里一直想着的话:“明明知道你在那里会住不惯,不舒服,还是留在东宫比较好,但是我没有阻止你。我是大人,这件事情应该怪我,不应该怪你。”   兰奕欢道:“不是的,我总也不会一直在东宫住下去……”   兰奕臻捏捏他的脸,说道:“欢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你知道东宫不适合让你一直住,也知道我是打算给你另找一个去处来住。所以你要来护国寺,我心里想,这样也好,你离开我身边,咱们两个都习惯一阵子,等你从护国寺出来,我也好再给你找去处。”   “其实我想岔了啊……”兰奕臻道,“你走了我就后悔了,我……”   兰奕欢有些愕然,还有点惊疑,盯着兰奕臻没有答话,那表情好像一只看见讨厌人类手里拿了小鱼干的猫,想吃,又满是不信任。   兰奕臻叹了口气,终于还也忍不住笑起来:“唉,我想多了,你连别人是不是生气都看不出来,这些话又能听懂什么。真把你给当大人了。”   他用手指敲了敲兰奕欢的脑袋,说道:“既然在别的地方都不舒服,以后你就还是在哥哥的身边吧。等到你长大成人了,有怎样的选择,都由你自己做主。”   “总之,现在在东宫,就当……咱们两个做个伴,不走了,好不好?”   “这——”兰奕欢终于说,“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吗?”   “这些你不用管,我同你说了,就会把这些事处理好的。”兰奕臻道,“你只管想自己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就成了。”   “那我愿意。”   兰奕臻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兰奕欢当然也不再矫情,答应下来。   兰奕臻笑了笑,正要说话,冷不防被兰奕欢抱住了兰奕臻的脖子,跟他狠狠贴了贴:“我也喜欢二哥,二哥最好了!”   兰奕臻冷不防差点被他给勒死,两人脸贴着脸,感觉到小孩身上热乎乎的体温,他也仿佛被传染了这种喜悦。   一直以来的挣扎纠结都没有了,做出这个决定,似乎很任性,但能这样顺从自己的心意,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决定了要一直把这个小东西养到大,以后,就要好好负责啊。   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更强……因为,他是哥哥,要为自己的弟弟遮风挡雨。   窗外的月色还有很长,这一次重新睡下的两人,都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第29章 说道梦阳台   在梦里, 兰奕欢又见到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往事。   他从小先天不足,身体不好,但正是因此, 越有缺陷越是奋发, 反而练就了一身精熟的好武艺。   那回也是赶上京城周边出现了贼匪,占山为王, 滋扰周边百姓。   贼首还是一位退伍卸甲的将军, 收拢了一些旧部, 武艺十分高强, 渐渐形成了一定规模。   因此朝廷不敢轻忽, 派兵围剿。   当时便是由太子带队, 七皇子也一同随行历练。   兰奕欢那个时候年少气盛,头一场仗,一心想的是怎么打的漂亮,不要跌份, 最好在太子和其他将士们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 让他们都看看自己有多厉害。   怀着这种想法,他虽然只是个跟着出门锻炼的辅助,却一人一骑冲在了最前面, 兰奕臻还特意把他给拽回来好几次, 但是一不留神, 兰奕欢就又跑得没影了。   他出门之前, 五哥刚刚因为差事办得好被皇上夸奖了, 齐贵妃高兴的不行, 连着好几天都眉飞色舞的, 合宫走动,夸她的儿子有出息。   兰奕欢看在眼里, 不服在心上,他想,他这次也得想法立个什么功劳,让母亲也能这样夸赞自己一回。   就一回就行。   他自觉原先跟太子说不上熟,这次一块出来倒是发现兰奕臻这人有种跟冷峻外表不大相符的婆妈。   明明要指挥那么多人忙的很了,这人竟然还不忘分神看着他别乱跑,就跟看着三岁娃娃似的。   可他是出来打仗的,又不是出来吃奶的,兰奕臻不让他跟敌人短兵相接,真刀真枪的搏杀,他的功劳从哪来?   兰奕欢一路上都在跃跃欲试,寻找机会,最后也可算是被他找到了一个。   他们这次要抓的贼首叫聂丰丘,他最后被逼的退无可退,情急之下,竟抓来一位之前掳劫上山的贵族女子挡在身前,要挟众人,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兰奕欢就是趁着这个空档,悄悄绕到了聂丰丘的身后,然后冷不防从马背上飞扑而下,在他后背上狠狠一撞。   趁着对方手上的剑被这一撞稍有歪斜的刹那,兰奕欢用胳膊架在女子和剑刃之间,硬是抱着她滚了出去。   聂丰丘随即一剑刺向兰奕欢的后心。   “啊!”   他的剑还没到,忽然一声惨叫,兰奕欢回头一看,发现是兰奕臻疾驰而至,流星般的一箭射出,正穿透了聂丰丘的脖颈,令他当场毙命。   兰奕臻杀人之后,看都没有多看聂丰丘一眼,策马疾驰到兰奕欢身边。   他的双手都在发抖,马还没停就跳了下来,踉跄一下,奔到兰奕欢身边去看他的情况。   “七弟,你怎么样!”   兰奕欢胳膊上的血管被割破了,血流的跟不要钱似的,却满脸都是兴奋的笑。   他甚至还不忘了先冲着那姑娘柔声说句:“没事,别怕。”   说完之后,兰奕欢才得意洋洋地冲兰奕臻邀功:“二哥,杀聂丰丘的功劳咱俩一人一半。你看,我可没拖你后腿吧!”   兰奕欢在梦里重温旧日光景的时候,也不禁在心里暗暗捂脸,默默想着:“我那个时候,可真二啊……”   其实他当时根本就没注意,兰奕臻的脸色都被吓白了,听了他的话之后又变成铁青,简直是异常精彩。   侍卫们慌慌张张取来金疮药,兰奕臻接过去,亲手给兰奕欢包扎。   他好半晌才说出来一句:“……若再慢一点,你这条胳膊就被砍下来了!”   兰奕欢不怎么在意,反正结果是好的就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叫艺高人胆大嘛。”   兰奕臻沉沉地说:“孤用得着舍了自己的弟弟去套狼?”   兰奕欢道:“但我救下来了那姑娘呀?别说,长得还挺漂亮的……”   兰奕臻腮边的咬肌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很想掐死他,但手上包扎的动作终究是没敢用力半分,包完伤口之后,起来就走。   兰奕欢抻着脖子说:“谢谢二哥!二哥,我今天立功了,你回宫之后别忘了在父皇面前夸我几句行吗?!”   当时他还奇怪,兰奕臻这是突然有了什么急事,走的这么快,这回在梦境中重新见到这段往事,兰奕欢才突然反应过来。   ——相似的表情,相似的语气,原来那个时候,兰奕臻也生气了。   他从兰奕臻来气到兰奕臻消气,压根就半点感觉都没有。   他一个当哥的,比自己大了八岁,怎么那么爱生气?   ……不,或者应该说,他一个太子,生气生的怎么这么……润物细无声的?   兰奕欢追上去几步,喊道:“二哥!”   上一世,兰奕臻就那么带着气走了,这一世的梦境中,兰奕欢叫住了他。   兰奕臻回过头来,表情犹自冰冷:“干什么?”   兰奕欢道:“你别生气……”   说完,一顿,因为他其实不知道兰奕臻是为了什么才不高兴的,后面有点没得说。   但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让兰奕臻怔住了,紧接着,他的眼睛止不住的亮起来。   他低声道:“我没生你的气。”   “哦哦,那就好。”   看着兰奕臻的样子,兰奕欢突然福至心灵,好话自生:“二哥,你也挺漂亮的。”   兰奕臻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被他的玩笑逗笑,但脸上的神色早已冰雪消融,眼中似有无限情绪,可惜兰奕欢一点也看不懂。   【兰奕臻压抑指数:99%;心情评级程度:忽喜忽愁,忽上忽下,忽爱忽恨】   【随机任务奖励已掉落:少年初长成,“春心萌动”情绪包到账】   ——什么东西?   哪来的春心,对谁萌动?   说的是兰奕臻看上刚才那个姑娘了吗?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兰奕臻后来才一直没有娶妻?   可是仅仅是一面而已,这应该也还不至于吧。   兰奕欢道:“奖励我这个,我好像暂时用不着吧。”   【本道具为情绪价值奖励,可对任意对象使用。】   不要白不要,或许有了这个,兰奕臻这辈子就不用打光棍了,算是他的一个知恩图报。   兰奕欢想了想,将情绪包收入囊中。   *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兰奕欢都成功又惊险地逃离了护国寺,但整个起火事件的影响却依旧在不断地扩大中。   想一想,堂堂国师奉了圣命,带着皇子和太傅的孙子两位至贵之人去护国寺祈福,结果没过几天,福是一点没见着,护国寺还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亘古未有,骇人听闻。   实际上,从这把火烧起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脑袋就都已经在脖子上面摇摇欲坠了。   这一片辖区的官员们都是从睡梦中被紧急喊起来了,一听起火,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有人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直奔向了火场,并且迅速派人将此事上报给了太子。   但太子那边的回话竟然是,太子殿下竟然已经比他们先知道了这件事,而七皇子已被太子接走了。   消息竟然如此灵通,更让人觉得兰奕臻高深莫测,但不管怎么说,兰奕欢没出事,已经足够让不少人大松一口气,烧香拜佛了。   而敬闻这位前几天还炙手可热的国师,转眼间则变成了罪人。   虽然这把火烧起来并非是他的责任,但祈福是他提议的,出现了这样的凶兆,难免让人猜疑。   其他人都不敢跟敬闻有过多的交流,生怕受到牵连,但他又是国师,在没有皇上的命令之前,谁也无权处理。   权衡之下,当地官员只好把敬闻安排在了一家客栈之中,暂时看管了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敬闻大师才迎来了第一位敢于探望他的客人,正是兰奕欢的二舅齐延。   敬闻是齐延推举给皇上的,结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接下来只能祈祷皇上不要认真追究了,否则他难逃责罚。   齐延昨晚听到消息之后就再没合上眼,此时进了门,看见敬闻大师竟然还在客栈的床上打坐,他不由急火攻上心头,上去便质问道:   “这事到底是怎么弄的,那么多的守卫,为什么会突然起火!这下可怎么办?这样的凶兆,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齐大人,不要慌。”   在他的质问中,敬闻大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衣服还没有换,僧袍上都是煤烟的痕迹,但表情十分平静,说道:“我已经得知了一个消息。”   齐延愣了愣,道:“什么消息?”   敬闻大师神秘地笑了笑:“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在火海中丧生。”   “怎么可能!”齐延不禁叫起来,“那么大的火,都几乎把护国寺给烧成灰了,怎么可能连一个人的伤亡都没有?!”   敬闻大师缓缓地说道:“阿弥陀佛,那可能当真是佛祖显灵保佑吧。但你不妨想一想,那么大的火,却没有人伤亡,这算是凶兆,还是吉兆呢?”   在他的提醒之下,齐延灵光一闪,豁然开朗,立刻说道:“那一定是因为大师的法术神通,在火灾中护佑住了所有的生灵!大师简直是福泽深厚,法力高强啊!”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敬闻大师说道:“这就是了。既然小僧立下了如此大功,皇上又怎么会处罚我们呢?齐大人,你实在是不必过于担心了。”   起初发现失火之后,敬闻大师也十分慌乱,但他这一生也算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慌了一下之后,很快就开始思考解决之道。   他特意用银子收买了救火的官兵,询问他们火场里的具体情况,便惊喜地得知了竟然无人伤亡这样的好消息。   虽然敬闻大师也觉得此事发生的十分蹊跷,但这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有了这种事情,他也就有了脱罪的借口。   失火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但是不一定是他的问题,能在火灾中让所有人活下来,才最能证明他的神通,这次,弄不好还是因祸得福了。   眼看着齐延喜形于色,敬闻大师却又道:“不过……”   齐延连忙问道:“不过什么?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敬闻大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在大火刚刚燃起来的时候,我正要度化韩直成为我的信徒,结果被七皇子闯进来看到了。”   他那套“度化”的龌龊手段,齐延心知肚明,闻言猛然一惊,说道:“他们两个人呢?”   敬闻大师说道:“已经被太子接走了。”   齐延喃喃地说:“这可有些不妙。”   敬闻是他当初秘密举荐给皇上的。   当时一看这人,齐延就知道,他必然大有前途。   如果能和敬闻达成合作,在皇上面前安插下一条重要人脉,也就让他们多了跟太子抗衡的筹码。   齐延也知道,敬闻表面上是圣洁的高僧,其实背地里却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男童,助他延缓衰老,永驻年华。   但真正能够让他满意的人选要身份贵重,八字好,相貌漂亮,却是极难寻找,于是,齐延干脆就拿兰奕欢来送了敬闻一个人情。   他很清楚这个外甥的真实身份,也知道齐贵妃并不在意他,就算出了什么事,不闹出人命就行。   只要齐贵妃不追究,再吓唬吓唬兰奕欢,他害怕之余,绝对也不敢说出去。   只是齐延想得挺好,却没料到事情的发展如此让人焦头烂额,心中不觉隐隐后悔。   敬闻大师说道:“我已经想过了,如果他们对别人提起的这件事,只能抵死不认,就说我在教韩直练功,他怕苦挣扎,就被七皇子进来拽走了。”   “总之,一口咬定了是他们贪玩怕苦,甚至引导别人去怀疑,这场火是不是七皇子顽皮,打翻了什么才烧起来的,还是把重点引到火灾上面。”   齐延想了想,缓缓道:“不错,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   他说到这里,心念一动,说道:“不如干脆禀报皇上,再在宫中做一场法事。就说要寻找引发这次失火的祸国灾星,稍稍动一动手脚,就能把罪责全推到‘灾星’身上了。”   敬闻大师道:“韩直?”   齐延道:“不,七皇子——你想一想,七皇子原本是个命格尊贵的人,怎么一到了东宫,就变成灾星了呢?这样说来,真正不吉利的人是谁?”   敬闻大师一下就明白了,齐延不惜陷害自己的外甥也要弄出这么一个“灾星”来,实际上是冲着太子的。   他不禁摇头叹息,说道:“那么漂亮的孩子,可惜了。”   齐延道:“皇上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如果因为这件事,他受到了冷待和放逐……岂非更是任由大师摆布?”   敬闻大师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无论于公于私,这场法事都是非举行不可了。”   “不过,”他目光闪动,“在此之前,小僧得先劳烦齐大人,帮我给韩太傅送封信。”   *   在敬闻和齐延如前一世般共同谋划着的时候,兰奕臻也没有因为兰奕欢的平安归来而停止计划。   第二天回到东宫,他便再一次接见了宏安道。   上一回是刚刚把兰奕欢送走时,兰奕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找来宏安道,令他温习过去所学的神仙方术。   他打算找合适的时机让宏安道在皇上面前露脸,得到宠信之后,再逐步撼动皇上对于敬闻的信任,以便能早点接回兰奕欢。   但这回因为失火的意外,这计划自然也有了变动。   这件事情已经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宏安道也听说了,进来之后先给兰奕臻请了安,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不知七殿下可好?”   兰奕臻点了点头,说道:“他没事。大火中并没有人员伤亡。”   宏安道松口气之余也有些惊诧,说道:“那可真是侥天之幸了。七殿下福泽深厚,说不定真是受上苍庇佑呢!”   兰奕臻笑了笑,说道:“先生说话,已经带上了几分玄意,看来这些日子孤吩咐你做的事,你准备的不错。”   宏安道说:“殿下有吩咐,小人自当竭心尽力。”   兰奕臻随手抽过几本神仙道教类的典籍考了考他,发现他果然读的很通透了,便点了点头。   兰奕臻道:“那么,便请先生静待时机吧。孤不能以自己的名义直接将你举荐给父皇,还得找个合适的推举人选。”   宏安道明白兰奕臻的意思。   太子是一向对这些道法佛理神神鬼鬼之事不怎么感兴趣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反感,如果突然给皇上举荐了一个道士,皇上只怕反而会觉得他别有用心,更加防备。   皇上与太子,看似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父子,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应有的亲情。   他心中暗暗感慨,嘴上却不多说,点头答应着,从兰奕臻的书房里退了出去。   ——而宏安道离开东宫的时候,兰奕欢正好在院子里玩。   但其实说是玩,他也玩不了什么,不过是趁暖和的时候在外面晒一晒太阳,顺便琢磨下一步的事情应该怎么办。   其实兰奕欢自己知道,他有很多地方表现的都不太像个单纯六岁的孩子,兰奕臻这么多年太子之位不是白做的,肯定也看得出来。   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他绝对想不到重生这种事,目前只是觉得兰奕欢是从小在齐贵妃的压迫下水深火热地成长,所以特别早慧。   这个锅,当然就让齐贵妃背着吧。   不过即便能用这个解释糊弄一下,其他的事情兰奕欢也无法参与的太过深入,兰奕臻接下来的计划他不好问,只能通过迂回打听到的消息进行猜测。   此时,看见宏安道夹着一些关于道教法术的书从兰奕臻书房里出来,兰奕欢心念一动,便迎了上去。   宏安道这边见了太子之后,想着自己未知的前途心事重重,冷不防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宏先生。”   宏安道低头,一看竟是兰奕欢,也知道太子最疼爱这个弟弟,脸上的深思之色顿时换成一副亲切的笑脸,半蹲下来,对兰奕欢说道:“见过七殿下。看您平安无事,我心里就放心了。”   兰奕欢说:“谢谢宏先生。你是来找太子哥哥的吗?”   宏安道说:“是,已经觐见过殿下了,正要出宫呢。”   兰奕欢装作好奇的样子看了看他手里的书,说:“可是太子哥哥好像不喜欢这些书,平时都不让我看的。宏先生你拿着这些书见他,他难道不会生你的气吗?”   宏安道自然不会跟兰奕欢说兰奕臻让他设法讨好接近皇上的事,只笑了笑,说:“随便翻翻,殿下倒是并没有训斥,不过谢谢七殿下提醒,我以后会注意的。”   兰奕欢睁着乌溜溜的眼看宏安道,一本正经地说:“不用谢。太子哥哥常常说宏先生博学,懂得很多,等以后你来了东宫,可以教教我吗?”   宏安道忍不住摸了摸兰奕欢的头:“我不一定会来东宫,但若是七殿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兰奕欢“嗯”了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宏安道这才走了。   他走之后,兰奕欢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小凳子上,揪了两根草在手里摆弄,忽然笑了一声。   ——兰奕臻的计划,他猜到了。   首先,那些书绝对不可能是宏安道随便看看,随便看也没必要拿到兰奕臻的跟前去,那不是成了挑衅了?   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些东西是兰奕臻让他看的,而这种做法唯一的作用,也正是讨皇上的欢心。   兰奕臻想让宏安道在皇上面前分走敬闻的宠信。   但兰奕欢刚才试探宏安道以后会不会留在东宫,宏安道说的是“不一定”,那显然,这件事没有最终定下来。   兰奕欢觉得,如果他是兰奕臻,肯定不会直接把宏安道献给皇上,反而给自己召来猜忌,所以必须另外寻找合适举荐的人选。   兰奕臻有没有想好这个人选,兰奕欢不知道,但如果让他挑,他觉得最合适的人,肯定是韩太傅。   韩太傅这人虽然支持太子,但人人都知道他的秉性正直,遵守礼法,不可能会干结党营私,有损道德的事。   而虽然他也同样对炼丹求仙不感兴趣,却很敬佩这些世外高人,也正因如此,跟敬闻大师的关系还算不错。   所以,如果是由他向皇上举荐人才,皇上一定会相信的。   不过嘛……也正因为他这种性格,要说服他配合,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兰奕欢记得上一世的时候,韩直虽然落下了残疾,韩太傅伤心的不得了,都没有对敬闻大师以及皇上口出任何一句怨言。   他始终觉得,为国祈福是光荣的事,受伤了,是自己运气不好,不该怪罪到别人的身上。   这固执的老头打心眼里认定敬闻是有德之士,根本不相信兰奕欢和韩直这么两个小孩子的话。   想到他上辈子的神情语气,兰奕欢心中不禁充满了浓浓的斗志。   老头上辈子不信他,他这辈子还非得叫老头看看敬闻的真面目不可。   兰奕欢正在这里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嗤笑一声,说道:“小小的年纪,又在这里转鬼心思了。也不知道你一个小孩,哪来的这么多心眼。”   这个阴阳怪气的口吻……   兰奕欢一转头,果然看见三皇子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这次的事情,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从护国寺出来之后,就被一起带回了宫。   只是这宫中连他住的地方都从未安排过,兰奕臻便也让三皇子暂时住到了自己这边。   他平常就像一道安静的影子,没人在意他,他也从不出门,这时候倒是又跑到兰奕欢跟前来讨嫌了。   兰奕欢道:“喂,我救了你哎,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吗?”   三皇子抬目望着远方重重的殿宇,漫不经心地说:“我才不会感激你。”   兰奕欢撇撇嘴,道:“为什么?”   “救我,是你们应该做的,也是我本来应得的。现在才得到这些,我还嫌太少,太迟了呢。”   三皇子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小不点,冲兰奕欢露出一个冷森森的笑容,阴沉地说:   “不过,就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后悔了。你这回救了我,我下次也不会救你哦,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亲手……毁掉你呢。”   兰奕欢:“……”   三皇子看到他的表情,畅快地笑了起来。   从在护国寺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孩子绝对不简单,从小生在皇家,他的心也早就变黑了,他们是同类人。   而正因如此,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弟弟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阴暗和恶毒,这种感觉——很痛快。   三皇子看着兰奕欢,打算在小孩漂亮的脸蛋上欣赏懊恼、愤怒和畏惧,却见兰奕欢的身子突然往后一仰。   重心一压,他坐着的小椅子翘起了两条腿,眼看就要翻过去。   “哎呦!”   三皇子一惊,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拽兰奕欢的胳膊。   却见兰奕欢轻轻松松把椅子压住,转眼又坐稳当了。   他脸上哪里有半点惊慌?正满是促狭笑容地看着三皇子呢!   “……”   兰奕欢站起来,拍拍衣服,忽然把脸一板,学着三皇子的表情语气,沉声说:“你这回救了我,我下次也不会救你哦,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亲手……毁掉你呢。”   他大笑:“哈哈哈!”   三皇子:“……”   兰奕欢愉快地说:“三哥,我走啦,你自己玩吧。你真幼稚!”   他转身就跑了,身后是三皇子再也难以维持冷静的声音:“你等着,下回见着你,我就把你给扔河里去!我说到做到!!” 第30章 隙月窥人小   做出决定之后, 韩家人来东宫接韩直的时候,兰奕欢就同兰奕臻说,他想去韩太傅家跟韩直做几天伴。   兰奕臻一开始并不同意, 但兰奕欢的软磨硬泡大法使出来, 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眼巴巴看着他, 兰奕臻终于抵抗不住, 只好答应下来。   不光要同意, 还得配合小祖宗。   来东宫接韩直的, 是韩太傅和他的儿子韩侍郎。   父子两个人各自眼下一圈青黑, 看上去都很是憔悴。   毕竟韩家三代单传, 这一代就韩直这么一个宝贝独苗,护国寺失火的事情传到京城之后,韩家上下都被吓了个够呛。   韩太傅不顾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和韩侍郎两个人一起带着家丁连夜赶往了护国寺, 寻找韩直的下落。   结果闹哄哄找了许久, 却错过了太子派来给他们报信的人,直到第二天才得知,原来兰奕臻已经把兰奕欢和韩直都给带回了东宫。   韩太傅和韩侍郎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又折返回了京城, 再等到第二日开了宫门, 才递牌子求见, 来太子这里接人。   这样一通波折下来, 终于是亲眼看见韩直平安无事了, 两人都大大地松一口气。   韩太傅还能勉强克制得住, 撑着面子做出一脸镇定神色,韩侍郎却已忍不住一把抱住了韩直, 连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可真是多谢太子殿下了!”   兰奕欢看到这一幕,忽然想起上一世的时候,韩直从护国寺出来,变成了残疾,有一回他去探望,正好见到韩侍郎站在韩直房间的外面,悄悄抹了抹眼泪。   但是看见兰奕欢过来,韩侍郎又立刻将手帕收起来,若无其事地笑着跟他说话。   兰奕欢微微垂眸,忽然觉得肩膀一暖,是兰奕臻轻轻揽了他一下。   兰奕臻对着道谢的韩侍郎说道:“韩太傅是孤的老师,这原本也是孤应该做的,韩侍郎不必客气,你们这就把韩直接回去吧。不过,孤另外有一事想要麻烦太傅。”   韩太傅立刻说道:“殿下尽管吩咐。”   兰奕臻就回身牵着兰奕欢的手,把他领到韩太傅面前。   “最近出了这样大的事,孤忙于处理,没有时间陪伴七弟,想着他和韩直也算是共患难,可以做个伴。”   兰奕臻道:“所以,能否让七弟去去太傅府上住上几日,等到这边的事解决了,孤再把他给接回来。”   韩太傅怎么也没想到兰奕臻要说的是这么个事。   皇子住在大臣家里,本来就多有不便,不合礼法,更何况兰奕欢又是个小捣蛋鬼,太傅简直想都能想出,他一来自己要操多少的心,叹多少口气,消耗多少老命。   太可怕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由说道:“这……”   兰奕臻道:“七弟一向乖巧懂事,又安静寡言,必然不会给太傅添麻烦的。”   韩太傅:“……”   兰奕欢本来因为想起韩直前世的事有点出神,结果冷不防听见兰奕臻这句话,差点笑了。   他原来可不知道兰奕臻这么有意思,居然可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瞎话来,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   兰奕欢悄悄瞄了一眼韩太傅,果然,韩太傅的表情就像吃了一口苍蝇,可是又不能当面说太子说的不对,十分精彩。   兰奕臻道:“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韩太傅咬着牙道:“没,没有。”   他抖着胡须,从兰奕臻的手里接过了兰奕欢,道:“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兰奕欢靠哥哥厚着脸皮瞎掰而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冲兰奕臻眨了眨眼睛,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谢谢。”   兰奕臻看了他一眼,也用口型说道:“你给我老实点。”   兰奕欢:“……”   *   这几日,韩直的祖母太傅夫人和母亲秦氏也都担心的够呛,一边祈祷一边等着盼着,总算盼得韩太傅和韩侍郎把韩直给带了回来。   韩家的女眷们都在门口等着,太傅夫人一看见韩直,立刻把他抱进怀里,抹起了眼泪来。   韩直笨拙地安慰道:“奶奶,娘,我、我没事。”   韩太傅咳了咳,说道:“人既然平安无事,在大门口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还是当着七殿下的面。还不快来见礼?”   兰奕欢跟着他回家,韩太傅虽然不痛快,但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从马车上又下来了一个长得像玉雕娃娃一样的小孩,看起来比韩直小了一两岁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   见到他们之后,兰奕欢就笑眯眯地打招呼:“老夫人好,夫人好!”   太傅夫人和秦氏最近都听说了七皇子住进东宫的事,也听闻太子好像很疼爱这个弟弟,心里不免有些好奇,只是从未见过兰奕欢。   没想到这一看,竟是个如此漂亮可爱的小孩。   韩太傅夫人一直很喜欢孩子,不过韩家的人丁素来不旺,此时孙子平安无事归来,她心情很好,又看见兰奕欢这样可爱,不禁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原来是七殿下来了,太好了,您快请进来。”太傅夫人笑着问兰奕欢,“七殿下可用膳了?您喜欢吃什么呀?”   他们本来就准备了宴席,打算给韩直接风洗尘,这时候兰奕欢来了,秦氏便又吩咐厨房加了几个兰奕欢喜欢的菜,弄得十分丰盛。   气氛和乐融融,只是兰奕欢发现太傅有点不对劲。   吃饭前他回了趟书房,从书房出来之后,脸色就有点沉沉的,仿佛有什么心事。   兰奕欢道:“太傅,太傅,太傅?”   韩太傅本来不想理他,被叫的实在烦心:“做什么?”   兰奕欢小声道:“咋不高兴呢?”   韩太傅:“……”   兰奕欢道:“出什么事了,您跟我说说?要是您闯了什么祸,我可以请太子哥哥帮忙啊。”   年纪小小,嘴还挺碎。韩太傅忍无可忍,筷子在兰奕欢的碗沿上一敲,低声斥道:“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师生间的这番互动,虽然还是像在上书房一般的斗嘴模式,但韩家人从未见过,却看得十分惊奇。   不是他们大惊小怪,是因为韩太傅这个人一向又严肃又固执,就算在家中也从不稍假辞色,从来没有人敢跟他嬉皮笑脸的。   就算兰奕欢是皇子,也是他的学生,韩家人也不是没见过别的皇子在韩太傅跟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这小家伙胆子好大。   韩太傅也不知道他们满眼惊奇地是在做什么,有什么可惊奇的,只是被那种眼神看得有点面子上挂不住:“你们也赶紧吃!”   其他人这才开始吃饭,太傅夫人跟兰奕欢说:“七殿下,要是有什么爱吃的够不着,您尽管说,叫人给您夹过去。”   她说着也叮嘱自己的孙子:“多吃点肉。你们在护国寺吃也吃不好,瞧瞧这小脸,都瘦了。”   韩太傅终于没忍住,说了一句:“哼,他们两个,在护国寺调皮捣蛋回来之后还得让人哄着吃饭,你们真是太纵容了。”   兰奕欢终于听出这个话音来了,弄了半天,韩太傅这不高兴好像是冲着他和韩直来的,   怪了,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没来得及告状呢,怎么反倒好像做错事了一样?   兰奕欢和韩直对视了一眼,看他的表情也很茫然,便道:“太傅,我们可没有捣乱,这几天我们在护国寺吃苦耐劳,勤学苦练,努力为国祈福,可不容易了。倒是那个敬闻大师……还挺奇怪的。”   韩太傅淡淡地说:“哦,他怎么奇怪了?”   兰奕欢不动声色地一扫,韩家其他的人听他这么说,脸上都带着些好奇,唯有韩太傅那个表情,好像在脸上写了“早知道你小子搞什么鬼”的胸有成竹。   兰奕欢心里面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韩直也开口了:“祖父,大师说,要叫我,打坐和冥、冥想,我也跟着,好、好好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师,突然把我按、按在床上要打,我想跑,还被拽、拽回来,衣服都破破破了。”   兰奕欢点头赞同:“没错,就跟突然疯了一样。“   其他人一听,都很心惊,连忙问道:“这是真的?”   韩直卷起袖子,将自己的手臂露出来,上面有着好几块淤青。   秦氏差点一下子站起来,脱口道:“老天啊,他竟然敢跟你动手?来人,快,快拿化瘀的药膏过来!”   韩太傅也不禁看了几眼韩直的伤,但还是坚持道:“可你们说的,跟敬闻大师说的却并不一样。”   兰奕欢道:“您见过他了?”   韩太傅本来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事,但话赶话到这里了,兰奕欢又一直追着问,他干脆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封信,放在桌上。   原来,就在吃饭之前,韩太傅看见了敬闻大师托人给他送来的书信。   信中开头就是和他道歉,说本是一番好意,想趁着这个相处的机会教两个孩子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谁知道兰奕欢和韩直觉得苦累,十分抗拒,甚至想逃跑。   敬闻大师怕孩子跑丢了,赶紧抓住,可能不小心吓到了他们,所以要跟太傅道歉。   信里末了还说,若是兰奕欢和韩直跟人说了他的不是,那也是他管教孩子不利,应得的批评,让太傅一定不要因此训斥他们。   兰奕欢这么草草把信一看,十分叹服。   这敬闻果然无耻又精明,竟然恶人先告状,预判了他们要说的话。   这样,无论兰奕欢和韩直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是他们先和敬闻大师发生了不愉快,才会出言诋毁。   兰奕欢将信放下,说道:“太傅,他是骗你的,你被蒙蔽了。”   韩太傅道:“你这是指责我?”   韩直刚才上药都没吭声,这时一看兰奕欢要挨说,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祖父,我没有,怕苦怕累,当、当时是他说要教我,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很奇怪,我才不想去学……后来着、着了火,要不是七殿下把我,把我叫出来,我就烧死了。”   他从小便口吃,加上性格内向羞涩,很少开口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尤其是畏惧严厉的祖父,有时候被误会斥责了,也都默默地不开口。   这也是他上一世一直自己闷着,没有说出些经历的原因。   为此,韩侍郎和秦氏也是时常担忧,就怕韩直到了外面挨欺负。   但是这个时候,兰奕欢一带头,韩直竟然敢帮着他一块说话,而且一说说了这么多个字,好像还要比平常流畅一些,这夫妻两人十分意外。   听到后面,又得知兰奕欢在火里救了韩直,他们更是十分感激。   可韩太傅先入为主,却不是这样想的,见到孙子也跟着顶嘴,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他就知道兰奕欢一来,他们家就得乱。   韩太傅沉默了一会,突然压低了嗓子问道:“这场火跟你们两个没有关系吧?”   兰奕欢一怔。这   随即,“砰”的一声,太傅夫人突然把手里的碗给重重地放下了。   她愤愤地说道:“够了吧!孩子九死一生地回来,你一句好话都没有,一顿安生饭都不让吃,七殿下是来做客的,你也要一并教训,现在居然还要怀疑两个这么小的孩子放火不成?!”   太傅夫人很少发火,韩太傅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也微感后悔。   他的本意是问一问兰奕欢和韩直是不是在山上玩火什么的不小心闯了祸,但那么大的火情,想来就算失火也到不了那种地步,可能确实是他想多了。   可是太傅夫人这样驳他的面子,也让韩太傅有些下不来台,沉声道:“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议论长者。什么‘敬闻大师很奇怪一类’的话都不许再提!”   他又像韩直说:“直儿,敬闻大师在火中受了伤,正在休养,你明日随我上门去探望敬闻大师。”   韩侍郎忍不住道:“爹,直儿也刚回来,还没好好休息,再说,他先前确实被那个敬闻吓着了,这探望派个旁人去也就是了,干什么非得带上他呢?”   韩太傅道:“男子汉大丈夫,该面对的就得面对,有错就认,没错就当面分说清楚!我意已决,不必多说了。”   说完之后,他放下饭碗,起身就要走。   兰奕欢道:“太傅!”   韩太傅气哼哼地说:“请七殿下吃饭吧,臣失礼,先失陪了。”   兰奕欢道:“明天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韩太傅道:“要来就来吧。”   说完之后,他就愤愤地出了饭厅。   其实出门的时候,韩太傅的脚步还顿了顿。   平时他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人人敬畏,今天兰奕欢一来,其他人竟好像有了这小东西撑腰,竟然也敢顶撞他了。   他生气了!   想必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所以他不吃饭了!   可一直走到庭院中,竟然都没有人出来挽留他,韩太傅反倒能听见饭厅那边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   最清晰的一句,是他的老妻满怀慈爱感激地跟兰奕欢那个小混蛋说:“七殿下,真是谢谢您愿意陪我们直儿,刚才你老师说的那些鬼话不必理会,他老的脑子坏掉啦……”   “……”   一时间,韩太傅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心里竟然很委屈,被气得拂袖而去。   *   到了晚上,韩家又迎来了几名登门造访的内侍。   他们满怀惊讶地接待之后,却听对方笑呵呵地说是从东宫来的,奉太子之命,探问兰奕欢在这里住的可习惯。   为首的正是东宫总管赵公公,他竟然亲自来了。   这令韩家的人不禁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太子对他这个小弟弟的宠爱,连忙迎了赵公公等人进门,带他们去见兰奕欢。   对方传兰奕臻的话,将衣食住行都问了一遍,兰奕欢一答好,等到几个人要回宫覆命的时候,他忽然又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明天太傅要带我和韩直一起去探望敬闻大师的伤呢。”   赵公公微微一顿,随即笑着说:“好,那么殿下好好玩。”   他把看伤说成是“好好玩”,已经代表了兰奕臻对敬闻的态度。不过兰奕欢为的不是这个,而是告诉兰奕臻这件事。   他觉得,以兰奕臻的性格,多半也会派人过去的,到时候就可以做个见证。   如果没去,当他没想。   第二天一早,韩太傅就带着韩直和兰奕欢登上了前往敬闻大师所居之处的马车,快要到地方的时候,兰奕欢突然说:“太傅,您的衣服坏了。”   韩太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摆上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这样去他人府上造访,显然是极为失礼的,可是如果折回去,路程也太遥远了。   窗外的随从说道:“大人,那边有一家成衣店,要不然您去买一身新的,或是借来针线缝一缝罢。”   兰奕欢道:“就要到门口了,太傅,您去换衣服,我和韩大哥先进去?”   韩太傅想了想,道:“也好。”   他还不忘警告兰奕欢和韩直一句:“别闯祸,不许再对大师无礼!”   韩直乖乖点头,兰奕欢也道:“知道啦。”   韩太傅重点盯了他两眼,看他乖乖巧巧一脸可爱,终究还是决定再相信这小子一次,下马车换衣服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个时候,兰奕欢的眼睛看的是他面前的一块透明任务面板。   【任务奖励:“鬼迷日眼”特效包。   任务内容:打破信息茧房,勇于面对错误,认清奸人的真实面目。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第31章 暗醒识人非   自从护国寺失火的事情之后, 敬闻大师就“生病了”。   他对外放出风声,说是自己为了救寺中的人不会在大火中受伤,耗尽了法力, 所以身体十分虚弱, 也不见外客,倒是另不少人都十分敬佩赞叹。   可是听说兰奕欢和韩直来了之后, 敬闻大师还是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只有这两个孩子来了?”   他跟自己的徒弟确认。   来通报的小和尚说道:“是啊, 七殿下说, 是太傅让他们来探望您的病。”   这倒是像那个死板的老头子干得出来的事, 他正愁怎么设法封住兰奕欢和韩直的口, 这就送上门来了, 好事,好事。   敬闻大师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喜意,连忙说道:“快请进来!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都出去, 连这个院子都不许进。”   很快, 兰奕欢和韩直就都进来了。   韩直的表情很僵硬,脸绷的紧紧的,显然见他很是紧张, 兰奕欢倒是笑嘻嘻的, 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来了啊, 快坐吧。”   敬闻大师那天毕竟没有得手, 他想先试探两句兰奕欢和韩直到底明白多少, 表情和语气都一如往日般温和:“看见你们没事, 我就放心了。”   兰奕欢笑嘻嘻地看着他, 黑色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转,说道:“看来大师也没事。”   敬闻大师道:“唉, 只是有些虚弱罢了,养养就好。那天——”   他正想进入正题,兰奕欢却突然冒出了一句:“大师,我知道你那天在干什么。”   敬闻大师一怔,道:“什么?”   兰奕欢嘻嘻一笑,声音依旧清脆稚嫩,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完全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冷然。   他问道:“你不是和尚吗?出家人为什么会六根不净呢?”   他说话时,尾音拖得长长的,还有点上扬的腔调,就像是在和亲近的长辈撒娇一样。   敬闻却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尖慢慢爬了上来,猛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兰奕欢,刹那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发现兰奕欢的表情也改变了,那纯真可爱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意味深长,脸上甜甜的笑容,似乎也充满了讥讽。   敬闻一时说不出话来,兰奕欢却自己先叹了口气:“可惜,我跟太傅说了,他却不信我。那只能等下次见到父皇,我告诉父皇去了。”   说罢,他冲着敬闻大师微微一笑,露出了脸上的小酒窝和一口小白牙,一字字地说道:“然后,就让父皇杀了你哦——”   这最后一句话的腔调,还是兰奕欢前几天从阴暗大师三哥那里偷学来的,绝对原汁原味,十足阴阳怪气。   敬闻先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随即,看着兰奕欢的笑容,那种恐惧与震惊竟然又慢慢地酝酿成了一股兴奋。   不愧是皇家的孩子,原来在这样天真可爱的外表下竟有如此的锋芒。   他一直以为他喜爱的是那种孩童身上的天真、无知、懵懂,如今却发现,兰奕欢意外流露出来的锐利对他来说更加刺激。   这样的孩子,身上那种生机与活力,一定要远远比其他人来得旺盛吧!   兰奕欢感受到了敬闻越来越露骨的垂涎,吃一堑长一智,他已经能够分辨出那目光中的寒意了。   ——这狗东西到了现在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真是不知死活。   然而也正是如此,兰奕欢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计策。   还有什么能比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更加能够让人信服的呢?   兰奕欢对系统说:“把‘春心萌动’的情绪给敬闻。”   系统:【提示:此情绪有一定风险性,请谨慎使用。】   兰奕欢在心中估量了一下时间,道:“没关系,给他。”   敬闻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加快,前所未有的激情与冲动在胸腔中激荡,他一向自诩定力过人,这一回,却仿佛一名冲动的少年那样满心急切。   他的面部肌肉有些抽动,像是笑,又像是某种急欲捕食的恶兽,哑声对着兰奕欢说道:“你说你要告诉皇上?”   上回他对韩直动手之前也是这幅样子,韩直感觉到危险,一把抓住了兰奕欢的手把他往回拽,提醒道:“七、七殿下。”   兰奕欢仿佛不觉,说道:“我不光要告诉父皇,还要告诉太子哥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敬闻大师忽然上前抓住了兰奕欢,韩直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见状连忙扑上去拦,结果被敬闻大师一手一个,像拎着两只小鸡一样把他和兰奕欢向里屋拖去。   敬闻几乎是用一种急不可耐的、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我倒看看你们敢不敢说出去……”   正在这时,门忽然“喀吱”响了一下,韩太傅说道:“大师,让你久等了。”   他跨进了门,然后看见眼前的一幕,猛一下子就愣住了。   敬闻也万万没想到韩太傅会突然出现,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僵住,韩直趁机咬了他一口,挣脱开来,拉着兰奕欢躲在了韩太傅身后。   他说道:“祖、祖父,他又要打人!”   韩太傅在开始的错愕之后,脸色慢慢地沉了,将两个孩子护住,问道:“敬闻大师,你在做什么?”   这个苍老的声音让敬闻浑身一震,完全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由一惊。   自己刚才这是怎么了?怎会那般的着急和失态,以致于连外面的门都没让人守好,露了破绽。   敬闻立刻说道:“太傅,这是误会!”   韩太傅深吸了一口气,先低声对兰奕欢和韩直说道:“你们先出去,不用怕,咱们府上的家丁就在外面,跟他们一块待着。”   然后他又对敬闻说道:“太师,我想,咱们要好好谈一谈。”   他虽然固执己见,但并不是傻子,其实昨天愤而离席的时候,太傅心中也因为兰奕欢和韩直的话产生了浅浅的疑虑。   只是他一向严厉惯了,不愿意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以免让孩子们觉得随意在背后议论长辈还会得到宽纵,日后影响他们的礼节教养。   所以今日来此,他也抱着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心思,可不管怎么说,韩太傅都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他还以为顶多就是误会!   两个孩子出去之后,韩太傅和敬闻重新面对面坐了下来。   韩太傅沉声道:“敬闻大师,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还没有回答。”   敬闻抱歉地说:“这两个孩子实在太淘气了,方才一进了门,七殿下就顶撞于我,韩公子又护着七殿下,我一时没忍住,就……唉,这些都是我的过错。”   他语气愧疚,话也说的很愧疚,可是作为一名高僧,这样动不动就被激怒,本身好像也不大对劲。   韩太傅眼神一闪,盯着敬闻:“那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竟让大师如此恼怒,信上说的不详细,大师你现在当面告诉老夫,我回去一定好好责罚教导这两个孩子。”   敬闻大师道:“关于此事啊……”   他的头脑飞速运转着,想要编造出来合适的理由,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身体的燥热不减反增。   兰奕欢和韩直都不在这里,可敬闻看着眼前的太傅,却越看越是俏丽可人。   连那鬓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手背上的老人斑,都格外透着一股娇媚。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只是幼童,迷恋他们身上的生命力,没想到如今却对着一个老人如此痴迷,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韩太傅只想把这件事弄清楚,其实在两个正当淘气年纪的孩子和得道高僧之间,他还是倾向于更加相信敬闻大师的,可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内情,就不好说了。   但问过之后,好半晌敬闻大师没有开口,韩太傅心中奇怪,正要开口催促,突然,对方伸手过来,“啪”一声握住了他搁在桌子上的手。   “太傅……”敬闻大师颤声说道。   韩太傅满头雾水,却见对方脸色发红,双眼迷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由说道:“大师,你这是怎么了?若是真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敬闻大师低声道:“是有。”   韩太傅说:“什么?”   敬闻大师再也按捺不住,忽地站起身来,一脚将两人之间的桌子踢翻,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韩太傅的肩膀,说道:“太傅!我若说我爱慕于你,不知太傅能否许了我?!”   “……”   韩太傅正要问他踢桌子做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一句给说懵了。   “你、你你、你说什、什么?”   敬闻在他的脖颈中深深嗅了一下,低声道:“好香。”   天上仿佛砸下一道大雷,劈到了韩太傅的脑袋上面。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脑海中盘旋的只有两个字:“好香……好香……”   苍天啊,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敬闻也觉得很奇怪,一直以来,他对其他人的喜爱都只是出于对美丽肉体,生命活力以及长生之道的追求,而并非真心。   他好像天生就没有真心。   可这一回,面对苍老的韩太傅,他却觉得内心的激情汹涌澎湃,仿佛爱极了渴望极了,那种爱和渴望之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难道……其实……这样的才是我的真爱?   怪不得……之前面对别人,都是那样冷静残酷。   原来自己竟还是个情种!   敬闻嗅着韩太傅身上的气息,韩太傅几乎要吐了,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拽着。   敬闻似乎想要把他拖到床上去,嘴上还在语无伦次地表白:   “太傅,你听我说,我是真心的,原来可以没有那些孩子,我最想要的是你,虽然……你年纪大了点,但我也不嫌弃……还是越老越有风韵,老的好,老的好啊……”   韩太傅愤然道:“什么叫‘没有那些孩子’?你居然对他们打着这种心思?……你这个畜生,我、我宰了你!”   他虽然岁数大了,但身体一直很好,身材也十分高大,怒火一上来,更是为了捍卫自身贞操,竟一把将敬闻大师推翻在地,与他翻滚扭打。   正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一声通报:“太子驾到!”   竟然是兰奕臻亲自来了。   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好像一下把陷入魔障中一般的敬闻大师给惊醒了,回过神来低头一看。   这是一副什么场景啊!   此时的他正把韩太傅压在地上,一面撕扯对方的衣服,一面低下头去想要亲他满是皱纹的脸。   而韩太傅的战斗力也同样凶猛,正猛力怒踹的敬闻的同时,两只手还在拼命抓挠着他的光头,挠出了一道道红痕,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天啊,他这是在做什么?!   敬闻大师看着那张老脸,几欲作呕,忙不迭地将太傅放开,跳起身来。   韩太傅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怒吼道:“畜生!禽兽!你竟敢如此无礼,你还敢对那么小的孩子存着龌龊的心思,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敬闻大师一把拽住,面色冷凝,仿佛转眼间变了一个人。   他寒声说道:“太傅,你不能将此事说出去,更不能告诉太子殿下!”   韩太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听你的话?”   “你不能不听!”   他要挣脱,敬闻却加了力道抓住他,冷厉又急切地说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是完了,但丢人的还有你韩太傅!别人听了你的话,都会知道,你是因为被我非礼了,失去了贞操,才知道我是何等样人!”   “你!”   敬闻快速地说道:“你一把年纪了晚节不保,承受得起别人的指指点点吗?!你们韩家还要脸不要!你想想清楚,不要出去胡说!再说,你就是说了,别人信不信你还未可知呢!”   这套说辞他如此熟练,就是因为曾经跟很多人说过,不过那些人大多数都是小孩子,比起韩太傅,更加没有判断能力,也更加容易被吓到。   在礼法与口舌之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闯了祸,怎么敢再让别人知道呢?   韩太傅的胸口急剧起伏着,脸憋得通红,一挽袖子怒吼道:“若是那样,我立刻以死自证!就算如此,是之前我也先除掉你这个奸诈小人再说!”   说完之后,他就又要扑上去打架,这时,外面的门已经被打开,东宫的侍卫们听到动静,先一步闯了进来,见状连忙把两人拉开。   而兰奕臻落后了一步,正在跟外面的兰奕欢说话。   兰奕臻听兰奕欢说了几句今天的情况,脸色也不大好看,只是没在兰奕欢面前表现出来,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先进去看看。”   兰奕欢却拉住了他,低声道:“二哥,你一会先不要向着太傅说话。”   兰奕臻道:“为什么?”   兰奕欢说:“我们一直跟太傅说,光头欺负我们,可是太傅不信,还说是我们的错。也不知道他现在信了没。”   兰奕臻也是韩太傅的学生,知道他固执的性情,兰奕欢这么一说,他立刻就猜到当时会是什么情况了,心里便有点不快。   他把兰奕欢送到韩家,是去放松心情的,可不是去被人教育的,韩太傅怎么训他孙子,兰奕臻管不着,带上兰奕欢,那可不行。   兰奕臻捏了一下兰奕欢的鼻子,说道:“小坏蛋,那可是我的老师。”   兰奕欢说:“那你答不答应啊?”   兰奕臻笑了笑,说:“你都是坏蛋了,我敢不效劳吗?”   说完之后,他就进了门。   这时,韩太傅和敬闻已经被侍卫们给拉开了。   两个平日里都是体面人,如今却衣衫破烂,鼻青脸肿,面目狰狞地相互对视着,简直和街头的斗鸡没有什么两样。   敬闻大师满脑袋上都是一道道红痕,看起来十分滑稽,侍卫们都极力忍着笑。   兰奕臻故作惊讶:“这是怎么了?二位快消消气。来人,拿帕子过来,给太傅和国师敷一敷脸。”   韩太傅厉声说道:“不必了!殿下,这个人、这个人——”   他喘了几口气,考虑到两个孩子的名声,终究没有说别的事,道:“丧心病狂,罪大恶极,竟敢,竟敢对老夫行非礼之事!”   敬闻苦笑道:“太傅,我都说了是误会,我刚才睡迷糊了,说了几句梦话,您就当真了,上来跟我搏命,我为了自保,也得还手啊。”   他这番话说的自然流畅无比,韩太傅满脸的不可置信:“殿下,您看他竟这般无、无耻!”   一贯严苛的太子这回似乎只想和稀泥,笑着说道:“太傅德高望重,国师又在火灾中挽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依孤所言,二位都是仁者,这件事应该是一场误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兰奕臻这话说的太到位了,又漂亮又敷衍又空洞,韩太傅气得要命,道:“殿下,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兰奕臻道:“未见之事,孤实不敢妄断。”   他说完之后,眼角的余光看见兰奕欢躲在韩太傅背后,悄悄给他竖大拇指,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才把笑给忍住。   兰奕欢撺掇兰奕臻扮演昏庸的太子之后,自己还要卖乖当好人:“二哥,我也觉得太傅说得对。敬闻大师刚才还要打我呢,他就是坏人。太傅是来给我出头的。”   韩太傅心中一震,没想到这时只有一个小孩子替他说话。   兰奕臻觉得手痒痒,很想拧一把兰奕欢的脸,语气却十分严肃道:“那一定是因为你刚才淘气了。否则,人家敬闻大师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能无缘无故打你吗?行了,此事不要再提了。”   韩太傅整个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状态,他头一次尝到了憋闷欲死,百口莫辩的滋味,气得要和敬闻大师决一死战,被太子令人硬是拉开了,让侍卫把他送回家里。   【任务完成,“鬼迷日眼”特效已发放!】   兰奕欢等的就是这一刻,说道:“给敬闻用。”   敬闻大师心中正觉得庆幸。   其实看到太子进来时,他心里是十分担忧的,他的借口细听破绽很多,而太傅又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多半是要向着他的,今天只怕不好收场。   没想到,兰奕臻名声上听着是什么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其实言过其实了,不过也是个懦弱怕事的太子,不愿意得罪于他,轻易就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只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实在有些诡异,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一下子会对韩太傅产生那样的情绪,以至于得罪了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头,而且,也又一次没能对七皇子得手。   可惜,可惜。   敬闻大师忍不住又看了兰奕欢一眼。   他所痴迷的,明明是这样的孩子,漂亮、鲜活,乖巧中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尖锐的聪慧。   看来,那场法事要加快速度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担心兰奕欢向太子告状,当看见兰奕臻刚才息事宁人的态度之后,敬闻大师对他也没什么顾忌了,愈发视兰奕欢为囊中之物。   美丽的猎物,你就尽情地在我的网里挣扎吧,然后你就会发现,虽然你贵为皇子,最终,也要接受我的驯养。   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热血沸腾了。   发现兰奕欢也躲在太子的身后看着自己,敬闻大师便低下头,在兰奕臻看不见的角度,对着他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紧接着,他便僵住了。   ——敬闻看到,兰奕欢的双眼中,流下了两行深红色的鲜血。   紧接着,眼眶中的两颗眼珠子随着鲜血骨碌碌地落在了地上,一直朝着他滚过来。   那两颗沾血的眼珠虽然已经不在人的眼眶中了,但好像依旧能从瞳孔中映出他的影像一样,森冷的,幽幽的,盯着他。   敬闻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却听见一个飘忽而清脆的童音嬉笑着,不知从何处传来:   “嘻嘻,别动,我在看着你呢……我在看着你呢……”   敬闻大师毛骨悚然,全身僵直,两只眼珠已猛地从地面上弹了起来,撞在了他的腿上。   “噗噗”两下轻微的爆裂声传出,敬闻感觉到眼球爆开所喷溅出来的液体好像某种滚烫的毒汁,一直顺着肌肤渗入到了血液、骨骼之中。   非人的剧痛使他惨叫一声,满地抽搐翻滚,一只手挣扎着指向兰奕欢,声嘶力竭:“你——”   所有的人都被吓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发狂的和尚,兰奕臻一把将兰奕欢抱进怀里,退开几步,厉声道:“还不来人,把他按住!”   侍卫们连忙上前,但一被这些人按住,敬闻大师好像一下子从某种噩梦中醒了过来,疼痛骤然消失了,所有的异象也都转瞬没了踪影。   只有太子带着震怒的声音:“国师,你刚才是怎么了?”   敬闻大师的脑子都是懵的,一直说不上话来:“这……我……”   他抬起头,看见了被太子护在怀中的兰奕欢,那张白净而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一点血污。   他对兰奕臻说:“二哥,国师一定是病了。”   跟着,兰奕欢低下头,冲着躺在地上的敬闻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您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第32章 转阴背风花   韩太傅没有看到这本该令他解气的一幕。   他恍恍惚惚地被东宫的侍卫送回到家里, 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事到如今,最触动他的反倒不是敬闻是个恶心扭曲的疯子,竟然对他一个老头子抱有那样的念头, 而是兰奕臻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那些话, 跟他之前听到兰奕欢和韩直指控敬闻时心中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 两个孩子是真的差点受到了欺负, 如果没有那场天降的大火, 可能就真的不会那般幸运了。   而敬闻那样肆无忌惮, 连皇子都敢下手, 就是看准了这种事他们不敢说, 或者,说了也没人相信,都觉得是孩子淘气,胡言乱语。   ——就像自己一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而且自己都这把年纪了, 他到底又喜欢自己哪里啊???!   想起那张差点亲下来的嘴, 再想想万一这事要是落在孩子们头上,韩太傅一阵恶心,一阵悔恨, 一阵后怕。   他洗了好几次澡, 又把衣服全扔了, 连胡子都剪短了半截。   韩太傅从敬闻大师那里回来之后, 就把自己关在了房中, 韩家的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一头雾水。   去问兰奕欢和韩直, 两个孩子也讲不清楚,只说是韩太傅跟敬闻之间打了一架, 韩家人问不出来,只好心里犯嘀咕。   一直到了饭点,韩太傅还是没有出房间,他觉得没脸见人,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尤其是两个孩子。   他坐在那翻来覆去想今天的事,想到不能面对处,就忍不住用脚跺地,用拳头捶桌子,用手揪头发。   苍天苍天苍天,他怎会愚蠢至此啊!他怎会认为敬闻真是个得道高僧啊!   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韩太傅粗着声音说道:“谁?”   紧接着,门竟然未经他的允许,就被轻轻推开了,兰奕欢和韩直走了进来。   两个孩子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还有饭菜。   兰奕欢将饭菜放在桌上,扒着韩太傅的膝盖道:“太傅,老夫人说您中午没有用膳,快吃饭吧,我们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韩太傅看着他的小脸,一时怔住。   兰奕欢又回头问韩直:“是不是?”   韩直也点了点头,上回情急之下为兰奕欢辩解后,他说话竟然利索了很多:“我相信祖父。”   看着这两张小脸,韩太傅百感交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兰奕欢和韩直就把饭菜放下走了。   韩太傅沉默了好一会,悄悄擦了擦眼泪,也没吃那些饭菜。   一直到了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相互交换着眼色,正想要不要派人再去叫一叫韩太傅,就看他自己出来了,一言不发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   韩侍郎挺高兴地说:“爹,您过来了。来,来,咱们吃饭!”   韩太傅坐下来,沉默片刻,提起筷子,给兰奕欢和韩直一人夹了一个鸡腿,放在了碗里,又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两人的头。   “是我错怪你们了。”   过了一会,他才颓然说:“这次是我不对,误会了你们,应该向你们两个道歉才是。”   “啪”“啪”两声,是韩侍郎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的老爹,手中的两支筷子先后掉到了地上。   他梦游一样看着妻子,小声问道:“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爹竟然会道歉?”   秦氏也是一脸不敢置信,低声道:“可能是做梦,我叉子扎了半天自己的腿,都不疼。”   韩侍郎:“那是……我的腿……”   听到两人这一通不着调的窃窃私语,韩太傅习惯性地一瞪眼睛,就要发怒,但顿了顿,想到自己的错误,还是颓然放弃,长叹一声,道:“是我以往对你们太过专断……”   太傅夫人说道:“算了,你知道自己有多固执就好。下回不要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了!直儿这孩子一向不会为自己辩解,这回要不是有七殿下,你还不知道要冤枉你孙子到什么时候呢!”   秦氏也赶紧收回扎在丈夫腿上的叉子,笑着说:“好了,娘,您不要生气,事情过去了也就好了。只是没想到那个敬闻枉称高僧,竟然连孩子都打,唉,这种人坐上了国师之位……”   她并不知道这事的内情,只是怕说多了韩太傅又要训斥,后面的话就没再接下去。   这时,韩太傅却道:“敬闻这等狡诈无耻之人确实不配当国师。”   一家人都怔住了。   韩太傅看了看兰奕欢,又看了看韩直,目光中掠过一丝愧色,随即变得森寒,一字字说道:“从今天起,我跟他不死不休!”   犯了错误,仅仅道歉是什么作用都不起的,他必须做出实质性的举动,才能弥补孩子们受到的伤害!   ——“孤找到能向皇上举荐你的最合适人选了。”   回到东宫之后,兰奕臻也对着面前被第一时间叫来的人这样说道。   宏安道有些惊讶:“不知殿下说的是——?”   兰奕臻道:“韩太傅。”   “等你进了宫见到陛下,”兰奕臻说道,“应该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吧?”   宏安道道:“是,殿下放心,臣一定努力取信于皇上,让敬闻不再是陛下那个不可或缺的需要。”   “不止。”   想起敬闻做的那些事情,兰奕臻的眼中带着浓重的杀意,此人其心可诛,罪该万死!   他一字字地说:“孤是要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   皇上已经多年不上朝了。   他个性疏懒,大部分政事都交给太子处理,普通的臣子甚至都见不到他的面,也就如韩太傅这样的重臣还能请求面见请安。   他进去之后,就看见皇上病恹恹地在躺椅上靠着。   正平帝尚不到四十的年纪,身形清瘦,相貌斯文儒雅,身上还穿着道袍,如果不说的话,甚至没人能看出来此乃当今圣上。   看到韩太傅进来,他就对旁边的太监说:“给太傅赐座。”   韩太傅谢了恩,坐下来,关切道:“臣有日子没见陛下了,就想来问一问圣体是否安康。陛下身子不妥当吗?”   正平帝说道:“唉,正是如此。原本前一阵,朕觉得身体已经恢复许多了,谁知自从护国寺失火之后,这身子就又不爽起来,那帮御医开的药也没什么用处。”   韩太傅道:“不若派人寻访一些民间的名医?”   正平帝道:“罢了。朕看这是天时不顺,普通的大夫也没有什么用处。朕已经宣了国师入宫,让他为朕用法术驱驱风邪。”   他正说着,外面便传来了通报声,正平帝喜道:“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说完之后,他便令人将敬闻带了进来。   敬闻大师一进门,看见韩太傅在旁边坐着,脚步便稍稍顿了顿,心里也暗暗懊恼自己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跟失了魂一样,举止孟浪,得罪了这个难缠的老头子。   不过,只要有皇上的宠信,韩太傅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是了。   敬闻大师只做无事发生,向皇上行了礼,又跟韩太傅打了招呼,也奉命落座。   正平帝道:“朕看国师这几日倒是消瘦了。朕已经听说了,前几日护国寺大火,多亏了你施展神通,这才使得无人伤亡。国师真是辛苦了。”   敬闻大师说道:“多谢陛下关心,这本来也是小僧应该做的。只是火虽然已经扑灭,国有灾星未除,却不能掉以轻心啊。”   正平帝道:“灾星?”   敬闻大师脸色肃穆道:“正是。大雍出现了一名祸国灾星,上天因此才会降下火灾作为惩罚。如果不及时将灾星除去,只怕有妨君主,有碍社稷啊。”   他说的真是太准了,正好解释了近来正平帝为何身体不适,正平帝不禁问道:“那该如何?”   敬闻大师道:“小僧以为,可以在宫中做一场法事,找出那名灾星除掉,如此,国运自然昌盛,陛下也会百病全消了。”   正平帝听的连连颔首,正要说什么,韩太傅却突然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正平帝道:“太傅为何发笑?”   韩太傅不冷不热地说道:“臣是没有想到,国师这样的神通,竟然也会有算漏算错的时候,感到十分惊讶罢了。”   正平帝道:“太傅何出此言?”   韩太傅说道:“臣这样说,是因为臣发现护国寺并非意外失火,而是被人炸山引起了火灾。这分明是人祸,国师却说上天降灾,诅咒国运,岂不可笑!”   正平帝道:“你可确定?”   韩太傅说道:“证据确凿,埋藏火药之处和爆炸的残渣都已经被找到了,此事,臣也已经禀报给了太子殿下。”   正平帝一听,想起了什么,连忙在旁边的奏折堆中翻了翻。   太子经常会向他汇报一些重要政务,但正平帝其实很少看,这时特意去找,才发现太子果然在其中一份奏折中提到了这场火灾系人为引爆炸药所致,真凶正在调查中。   敬闻大师心中一惊。   他没想到韩太傅这老头看着忠厚正直,竟然也能出这样的狠招,冷不防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的反应也很快,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即回答道:“太傅误会了,其实天灾也好,人祸也好,本就没有那么鲜明的区分,小僧方才那样说,是因为算出了这个炸掉护国寺的人正是天降灾星。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做一场法事问卜上苍,把这名灾星给找出来。”   皇上道:“太傅,你觉得这样处理是否妥当?”   韩太傅躬身说道:“陛下,臣只是一个世俗之人,对于此事不敢妄断,但这样说来,臣倒是想到最近也碰见了一位高人,当时向臣提议去护国寺西北方向仔细搜寻炸药痕迹的人就是他。可谓是料事如神。”   是什么人,难道当真能算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听到韩太傅的话,敬闻大师立刻便产生了一种危机感,皇上却大感兴趣,说道:“哦,竟还有人能有这样的神通吗?太傅,快把他请来,让朕见一见。”   韩太傅面露难色,道:“这——”   “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韩太傅道:“倒也不是,只是这位道长秉性高傲,臣说不好他愿不愿意来。”   说完之后,他便派人去请,过了很久,宏安道才一身道袍,仙气飘飘地来了。   韩太傅站起身来,说道:“陛下,这位就是宏道长。道长,快来拜见陛下吧。”   宏安道却没动,也没说话,双目直勾勾地看着皇上,好一会,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有疾,是以少眠,多梦,体虚,肺热。”   他说得一句不差,也一桩毛病都不少,皇上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道:“那不知道道长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宏安道笑了笑,说道:“这个嘛,倒是不难,小道这里有两枚丹药……”   敬闻大师一直慈悲柔和的脸色终于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他自己就是这样得到皇上的宠信的,自然明白,什么样的人会真正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威胁。   若是以往也就算了,但最近,他得罪的人太多,不能失去皇上的宠信!   敬闻大师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他抬起头来,想对皇上说些什么,来改变皇上对于宏安道的看法,可这一抬眼,敬闻大师却看见,在上方的龙椅中,不见正平帝,却竟赫然坐着一个六七岁大小的男童。   他的面貌十分稚嫩,看起来有几分熟悉,或许是他残害过的无数个孩子中的一个,但具体的身份姓名,敬闻又根本就记不起来。   此时,那孩子的七窍中正流出青黑色的淤血,冲着敬闻慢慢咧开了嘴笑着,牙龈上却分明布满了尸斑!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敬闻大师耳畔都是这名男童的笑声,如影随形,躲不过,避不开。   “闭嘴!”   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地咆哮起来:“快闭嘴!”   周围总算安静了。   敬闻大师茫然四顾,发现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宏安道和韩太傅带着惊诧的神色看着他,皇上坐在龙椅上,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小鬼,但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淡淡地说:“国师,你太有失体统了。”   宏安道也说道:“国师,若是小道说的话有什么让您不赞同之处,您大可以提出来,咱们共同探讨就是。小道乃是方外之人,并不是与大师争宠来的,大师又何必如此呢?”   原来,刚才是宏安道说话说到一半,敬闻突然就喊出了那句“闭嘴”。让另外几个人都以为他是在嫉恨之下打断了宏安道。   有了这件事,皇上心中也终于升起了对敬闻大师的疑虑。   这位高僧平时看起来温柔慈悲,深不可测,可这一回,不但没有把祈福的事情办好,甚至看见自己同别人探讨道术还会这样失态,实在和他平日的表现不符。   正平帝道:“国师,朕看这回的法事,就由你和宏道长一起来吧,这样大师省力,也更加稳妥,你看如何?”   敬闻大师捏紧了僧袍里的手,好一会之后,才勉强说道:“自当谨遵陛下旨意。”   可恨,可恨,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隐藏的极好,究竟是为什么那时突然鬼迷心窍得罪了韩太傅,如今又被恶鬼缠身,这回,可有大麻烦了!   那场法事,他必须抓住机会,将那些对他不利的人一举除掉!   *   宏安道有备而来,谈论了一番皇上最喜欢听的养生之道后,也向正平帝进献了丹药,正平帝让人试毒后服用下去,过了没多久,果然就觉得通体舒泰,精神头好了许多。   他一时有了兴头,便吩咐左右说:“陪朕去御花园里逛一逛吧。”   这个季节,御花园里的不少花都凋谢了,天气不是很晴,秋风一吹,显出几分萧瑟。   正平帝在园子里转悠了一会,说道:“当年宫中还选秀的时候,年年的花宴都办在这里,众美交映,相得益彰。如今,花残了,宫中的人,也是一年比一年寥落了。”   他身边的王公公笑着说道:“也是陛下这些年都没有扩充后宫的缘故。其实前一阵子礼部的方大人还提过此事呢。”   正平帝兴致寥寥:“罢了,如今朕连皇后、贵妃她们都见不上几面,又何必选了新人进来受冷落罢呢?这宫廷就是一座冷窖,什么活色生香的美人来了,也都成了泥偶似的,朕瞧着也是可怜。”   王公公道:“这是陛下有仁爱之心。”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就停下脚步,望了过去。   “是谁在那?”   王公公伸着脖子看了一会,道:“陛下,是太子殿下和七殿下在湖边玩呢。”   听到前方还隐隐有着笑声,正平帝多了几分兴趣,说道:“难得太子那性子,竟还能和欢儿处的这样好,走罢,随朕过去看看。”   他走过去一看,发现是兰奕欢在前面跑,身后有个太监正拿着件小斗篷追他,一边追一边道:“七殿下,今儿个天冷,您穿的少挡不住风,求您就把这件斗篷给穿上吧!”   兰奕欢最不愿意穿得啰里啰嗦的,道:“不用,我里面套了好多件呢!我不冷。”   他这话刚说完,就被一只微凉的手捏住后颈,逮个正着。   兰奕欢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郁闷道:“二哥,你也太快了。”   兰奕臻似笑非笑,捏起他一只小胳膊,熟练地在袖口一翻,就知道他穿了多少件,直接把兰奕欢扔给了拿着斗篷的太监,说道:“给他穿上。”   兰奕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在他的手下却被拎来捏去,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摆布,郁闷地冲着兰奕臻做了个鬼脸。   兰奕臻看着这个嚣张的小不点,说道:“你下次再不听话,孤就去告诉韩太傅,让韩太傅训你。”   兰奕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都听习惯了,训就训呗。”   他说着把脸一板,沉声说道:“太子,您是国之储君,万民之表率,平时应该多思多想朝中大事,不要成天在那些琐碎杂务上分神!”   他这一张嘴就能听出来,平日里肯定没少被韩太傅教训,这口吻简直学的惟妙惟肖,周围的人碍着太子在这里,想笑又不敢,只能低头忍着。   兰奕臻也被这小子气乐了,伸手去捏兰奕欢的脸,兰奕欢连忙往给自己穿衣服的小太监身后躲去。   正平帝新鲜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太子一向优秀,可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自己这个能干的儿子身上还有如此活泼的一面,这样一来,倒才有了一点他这个年纪少年人的样子。   刚才御花园里清寂孤冷的氛围也都被兄弟俩给闹没了,正平帝便从假山后面走了出去。   “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回过头来,看见正平帝,不禁很是惊讶。   人人都知道,皇上素来沉迷修仙问道,是很少出门的,尤其是最近,他正身子不爽着。   大家纷纷朝着正平帝行礼。   正平帝道:“免礼吧,不必拘束,朕只是随便出来逛逛。”   说着,他弯下腰来,笑冲着兰奕欢道:“小七,这次从护国寺回来,父皇还没见过你呢吧?”   兰奕欢道:“回父皇,是的。”   他奶声奶气地煞是可爱,正平帝便笑着伸出手,竟一下子把兰奕欢抱了起来。   他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道:“那你这几日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被大火吓到?”   兰奕欢心想,你是不是今天早上嗑药磕错了?   他与这个父亲并不亲近。   从上一世开始,正平帝整个人对于他来说,就好像一道模糊的符号,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父子多年,只有过很少数几次的交流。   印象最深的,还是上一世太子出征遇险,与京城断了联系的那一回,兰奕欢派了数支亲卫出去都没有找到人,直到事情再也瞒不住了,只能去向躺在病床上的皇上禀报。   对方却用那只枯瘦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说道:“那么从此刻起,你就是太子。”   这实在太过突然了,兰奕欢当场愣住,却见这个好像从来都没有过多关注过他的父亲,却笑着冲他点点头,夸赞他说:“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吾家公子当如是,合该继承大统!”   说完没两天,他就驾崩了,从此,兰奕欢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   后来政事不顺时,他也时常回想起父亲这句肯定,思考为什么正平帝选定的人是他,但都没有答案。   总而言之,对于正平帝,兰奕欢有父子之情,也有孺慕之思,但是在他一生中浓重的爱恨情仇里,这份感情,就相对要淡的多了。   兰奕欢摇了摇头,说道:“谢父皇关心,儿臣很好,也没害怕。起火没有多久,二哥就把儿臣带下山了。”   这件事正平帝已经听说了,但是没想到小儿子这么镇定,便说:“咱们欢儿倒是从小就胆色过人,也多亏你二哥把你照顾的妥帖。”   他说着对兰奕臻说:“太子辛苦了。”   他从不叫兰奕臻的名字。   兰奕臻也又变回了那副恭敬冷淡的样子,无可挑剔地回答道:“父皇过奖了,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   正平帝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可是看到兰奕臻这样子,他突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那点愉悦也就褪下去了。   他发现自己跟这个儿子实在难以亲近,原来觉得是兰奕臻秉性冷淡的缘故,今日看来,他对着兰奕欢却全然不同。   只可惜,关系再好,他们两个终非同母所出,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正平帝看了兰奕欢一眼,见小儿子正歪头瞧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是个孩子样,偏偏摆出大人的严肃脸,显得特别可爱。   他忍不住也像兰奕臻刚才所做的那样,捏了捏兰奕欢的小脸,这才将孩子放了下来,说道:   “不过,前一阵子贵妃还去见了朕,跟朕说她很想你,只是你在东宫,她也不好去看望。等到做完这场法事,你就回去陪陪你娘吧。”   兰奕欢道:“娘有五哥陪,可是太子哥哥没有人陪。”   正平帝笑道:“行了,朕知道,你是因为你娘冤枉了你,故意跟她赌气。人不大,脾气还不小,你一直在东宫住着,你二哥照顾你不辛苦吗?”   兰奕臻道:“父皇,七弟十分听话,儿臣照顾他并不累,反倒觉得东宫里有个伴,倒也热闹许多。”   正平帝道:“你过几年就要成亲了,难道太子妃来了,你还一直养着他不成?再说了,贵妃才是他的母亲。”   他说着,拍了拍兰奕臻的肩膀。   兰奕臻微震,正平帝已说道:“好了,朕也乏了,你们两个玩吧。”   眼见他逐渐走远,兰奕臻才慢慢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正平帝的背影。   “没事。”他旋即收回目光,低声对兰奕欢说,“你只管安心住着,父皇也就是说说。”   兰奕臻一向知道,皇上对齐贵妃,向来是有几分怜惜之情的,相比起来,他对于皇后,就更多的是敬畏和忌惮了。   他之前就想过,如果齐贵妃去跟皇上要兰奕欢,她作为亲娘,皇上肯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之前对兰奕欢的责备和误会,自然也只能算是“小过错”了。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不用再担心,因为接下来的法事过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齐贵妃,也不能在皇上面前装作慈母了。   兰奕臻只是现在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他一开始成天想着怎么把兰奕欢给弄走的报应?以至于现在想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反倒各种坎坷阻碍,千难万险的。   人人都来和他争抢,甚至包括他的亲爹亲娘。   兰奕臻突然觉得有点不放心,忍不住把兰奕欢给抱起来,捏捏他的小脸蛋,警告道:“等你长大以后,也不许把哥哥甩了或者忘了,听到没?”   兰奕欢猝不及防被兰奕臻这样一句警告,眨巴着眼睛,有些心虚,拿皇上说的话来搪塞他:“你过几年就要成亲了,有了太子妃,我就没地方住了。”   兰奕臻这会满脑子里只有弟弟,毫不犹豫地说:“那就不要太子妃。”   兰奕欢:“……”   幸亏他上辈子没跟兰奕臻说过这话,要不兰奕臻这个找不着媳妇罪过说不定还得算在他的头上了,又是迫害兄弟的一条铁证。   兰奕欢只能小大人似的拍拍兰奕臻的脑袋:“好吧,好吧,陪着你就是了。”   看来,在他长大执行逃跑计划之前,还得想办法给他哥找个媳妇。 第33章 暗魂怯乘桴   很快便到了要举行法事的日子。   皇上下令, 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以及全部宗室子弟都要到场,于是一大早, 兰奕臻和兰奕欢也准备好了要出门。   兰奕臻一早上都没说什么话, 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一向寡言,其他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倒是被兰奕欢看出来了, 在兰奕臻站在那里由内侍系腰带的时候, 悄悄跑到他门外, 歪头打量他的神色。   兰奕臻冲他招招手, 兰奕欢就颠颠地到他跟前去了,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忽然道:“要不,你别去了。”   兰奕欢道:“为什么?”   兰奕臻道:“你想去吗?做法事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不定会闹鬼, 也说不定会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跟父皇说你生病了,你留在东宫等我回来好不好?”   兰奕欢心中一动。   他听兰奕臻这个话音, 就知道自己这位二哥今天是打算对敬闻大师动手了。   正好, 他也有一些安排, 系统的特效都放出去了, 这个热闹不可不凑。   兰奕欢忙道:“我当然去!如果不去, 老八肯定会笑话我的。再说了, 我还没见过鬼呢, 正好可以看看。”   别人提起鬼怪一脸讳莫如深,他倒是把鬼当成给他耍把戏的了。   兰奕臻又好气又好笑, 道:“老八自己那点出息,有什么脸笑话你。他服你还差不多,我都得服你。”   兰奕欢就当好话听,得意道:“嘿嘿,那你叫我哥。”   太子身后整理衣服的宫人忍不住笑了。   兰奕臻按着他的小脑袋晃了晃:“你下辈子吧!”   兰奕欢被他晃的差点没站稳,连忙攥住了兰奕臻的衣带,心里想,现在其实已经是下辈子了,但他竟然还是个弟弟,唉。   兄弟俩闹了一通,兰奕臻也终究妥协:“算了,你要去便去吧。”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你也……总得长大。”   两人到场的时候,四下已经坐满了人,在正中间的位置,就是新近刚刚搭建成的法坛。   看到太子领着七皇子进来,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行礼,五皇子也从座位上起来了,但他并未躬身,而是远远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复杂。   自从知道兰奕欢会成为以后的皇位继承者之后,他就总是忍不住要以一种全新审视的眼光看待这个弟弟。   他想,为什么兰奕欢一直留在东宫不肯回来,难道原来他从小就是一个这样心机深重的孩子,知道努力去靠近更有权势的人?   会不会因为他和太子有了这层关系,这段缘分,后来他才会上位成功,上位之后,也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   他们两个的关系……难道真的比自己这个亲哥哥还要亲吗?兰奕臻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哄得兰奕欢连家都不回了。   可他一定没有想到,以后会是兰奕欢坐上了那个位置吧。   五皇子心里正想着,齐延就从一边走了过来,笑着对他拱拱手,问道:“殿下最近可好啊?”   五皇子跟他这个舅舅倒是一向关系很好,说道:“是二舅来了。我还行吧,左右好也好不到哪去,差也差不到哪去就是了。”   他说话向来自带一股风凉劲,齐延不禁摇了摇头:“五殿下,您这张嘴啊。”   他说着,朝五皇子刚才注视的方向看了一眼,五皇子便道:“小七一直在太子那里,我有点挂心。”   齐延说:“那孩子天生冷情,看着跟谁都亲热,实际上谁都进不到他心里去,他想跟着太子,谁也没法子,由他吧。只是你娘难免伤心,你该好好陪着她,她可只有你能依靠了。”   五皇子正想说,兰奕欢不过是在东宫暂时住一住而已,早晚得回来,怎么就到了齐贵妃只有自己这个份上了,但他还没开口,齐延已经忽然凑近。   他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道:“殿下,记住,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头。”   五皇子一怔。   齐延意味深长地说道:“护国寺突然失火是不祥之兆,这总得有人来承担啊。”   五皇子隐约会意,低声道:“你是要对付——”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只是目光向着太子的方向微微一扫。   齐延只是微笑不语。   片刻之后,五皇子整了整神色,说道:“好,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他慢慢地坐了回去。   由于皇上长期不理政事,皇后又个性强势,如今的局面,是太子早早理政,优势和地位远高于其他皇子。   但是五皇子却注定不能向兰奕臻臣服,因为从他们的母族开始,立场就从来都不一样。   皇后一族的戚家和贵妃一族的齐家各自送女儿进宫,本身就是要互相制衡,这也是兰奕臻一开始总想把兰奕欢送走的原因。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双方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的交锋,积累了无数的矛盾,五皇子和太子注定了生来就是宿敌,不可能和平共处。   一旦太子上位,齐家必然会遭到清算,所以五皇子身上系着齐家的安危荣辱。   上一世兰奕欢登基之后,倒是并没有打压太子一支,对齐家也没有特别的优待,所以两家依旧在他的治理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今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能有分毫懈怠。   随着日影缓缓地移动,时辰终于到了,所有人也都就坐,敬闻大师同宏安道低声交谈了几句,走上法坛。   这里的所有安排以及整个仪式流程都是他们两个共同商议的,但做法时总不能僧道一起上,所以依旧是由敬闻大师主导。   他盘膝坐下,手拈佛珠,宝相庄严。   下面的人望着这位被封为国师的高僧,还有人在悄悄地议论着,夸赞正是因为敬闻大师的努力,才在这次的火灾中保住了很多性命,只要有这位高僧在,国家必定安好无忧。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在一片的赞誉声中,实际上敬闻大师已经满后背都是冷汗了。   自从那天不小心调戏了韩太傅,又见了鬼之后,这段日子,他一直在不停地出现幻觉,看到曾经那些被他害死的孩子回来找他,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甚至在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就有几只浑身是血的小鬼在不停地转悠着,而且不断试图往他衣服里面钻,弄得他浑身上下痛痒难耐。   敬闻大师站起身来,假作绕着场子走来走去,驱鬼祈福,实际上却是要借助这个动作缓解身上的不适。   他一定中邪了,要不就是被下了什么致幻的药物,等到今日事毕,他腾出功夫来,一定要找到到底是谁谋害于他!   “陛下!”   虽然知道那些鬼怪是幻象,但那种如同万蚁噬体的痛痒还是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敬闻大师念了两圈经,忽然站定,勉强保持住高深的神情,说道:   “小僧已经祝祷完毕,马上就要向上苍叩问灾星真正的身份了,这需要集中所有的精力,完全不受到外物干扰。所以还请陛下吩咐人用帐幔围住法坛,以免小僧分神。”   皇上转头对兰奕臻道:“太子?”   宫中的事情,一向都是由兰奕臻做主的,他闻言应了声“是”,叫过旁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人一躬身,便匆匆下去了。   有了太子的吩咐,很快,敬闻大师就被一层层的帐幔挡了在法坛的中间,外围的人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隐约的影子,却不能查知他具体在做什么了。   太好了!   台下的齐延也忍不住将唇角不易察觉地一扬,看向坐在皇上和皇后两人下首的太子。   此刻,兰奕臻地位独尊,高高在上,连皇上想办什么事都要经过他发号施令,简直无人能够撼动。   但最难违也是最容易麻痹人心的,实际上是“天意”二字,等到今天的事情过后,兰奕臻的威信必然会遭到极大动摇,不能再完全掌控全局了,到那时,就是他们的机会。   这么多年来,齐家一直被后族和太子党死死压制着,甚至连他这样的出身都只能待在从四品的位置上,不能轻易升迁,如今,也是这种局面改变的时候了!   齐延的目光最后移到了兰奕欢的身上,稍稍一瞥,旋即收回。   对不起了,我的外甥,他心里默默地想着,不过牺牲你能打击太子,实在是一笔太过划算的买卖,我也没有办法,就当你还了我们齐家的抚养之恩吧!   *   另一边,好不容易进了帐幔的里面,敬闻将手中的佛珠一甩,扔在地上,高声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说罢之后,他的口中虔诚地念诵着佛经,在外人听来毫无异状。   但实际上,敬闻的双手早已经急不可耐地在身上抓挠起来,忍了半天的痛痒被指甲用力一挠,简直是说不出的畅快。   几只小鬼还不停在敬闻的身边徘徊,一开始,他们还能干扰敬闻的精神,可是看习惯了,也明知道是幻觉,就不那么让人畏惧了。   死鬼就是死鬼!生前都无法反抗于他的弱者,死后也同样无可奈何!   敬闻索性将身上的衣服都脱掉了,毫无阻碍,痛痛快快地挠了一会痒痒,又将僧袍扔在地上,双脚使劲踩跺,赶跑钻到里面的小鬼们。   做完这些之后,他想到外面可能好半天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连忙又高声说道:“敢请天示祸星,赐福万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下一阵狂风平地而起。   周围的青铜礼钟连响了九声,阴云飘过,遮蔽了太阳,晦明变化的光影中,给旁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增添了几分惊疑之色。   “那是——”   ——是狂风,掀翻了临时绑起来,并不怎么牢固的帐幔,也露出了里面的场景。   不少人的震撼变成了错愕,一时目瞪口呆。   敬闻能够从众多异士中脱颖而出,独得皇上赏识,自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比如他精通天象变幻,算好了今日上午会突然变天,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祈福。   此时狂风与乌云的出现,看起来就好像上天回应了他的呼唤一般,敬闻听到了周围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知道他们为自己的佛法无边受到了震撼,心中不免有些许得意。   只可惜,他的幻觉也越来越严重了。   当他向四下望去时,既无法如愿见到别人对他崇敬膜拜的目光,也看不清在旁边作为遮挡的帐幔已经不在。   敬闻恍惚间感到自己好像置身在荒山旷野当中,在那用来藏尸的山洞里,一只只幼童化成的厉鬼从中走出,围在他的身边。   看来,这场仪式需要尽快结束了,不然他只怕会露出破绽。   于是,敬闻大师一边继续胡乱挥舞手臂,将围着他的小鬼驱赶开,一边抓挠着大腿和臀部上的瘙痒处,用慈悲清亮的声音肃穆说道:“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天佑大雍,灾星显形!”   “……”   灾星马上就要出现了,在今天的这场法事之前,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和忐忑,此时此刻,他们却都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了。   人们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做法事,要脱光衣服挠自己。   还是那种部位……   敬闻的动作是那样滑稽和猥琐,可偏生他嘴上还一直在念经祝祷,连帐幔飞了都顾不上,又让人怀疑这些都是向神明祈祷的一环,不敢轻易打断他,否则岂不是不敬上苍?   于是,庄严肃穆的宫殿中,包括皇上在内,所有的达官贵人们衣冠楚楚,面无表情,看着高台上不穿衣服的和尚一边乱蹦一边在自己的身体上搔痒,什么想法都不敢流露出来。   往往只有孩子们,敢说出大人说不出来的话。   八皇子实在忍耐不住了,伸长了胳膊,够着在挨着他身边跪坐的兰奕欢腰上戳了戳。   兰奕欢半低着头,没抬起来,问道:“干嘛?”   八皇子小声道:“他在干什么啊?他明明就是在挠痒痒啊!!!”   兰奕欢道:“我也……不知道……”   八皇子看兰奕欢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中也带着颤意,更加疑惑:“那你又在抖什么啊?”   兰奕欢道:“我看国师那么努力,我想哭,我惭愧啊。”   八皇子不免意外:“你终于知道一点廉耻了……”   兰奕欢低声道:“滚。”   没人关注两个小孩在吵什么,只听此时,敬闻大师连唤数声,突然间一声巨响,竟是法坛的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令人们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   按照原本的安排,这条缝隙中会出现一张黄纸,上面写了灾星的名字,可是缝虽然裂开了,黄纸却迟迟未出,敬闻只能趴在地上,试图用手去掏摸。   因为身上一直持续的瘙痒,那帮该死的小鬼又都总是试探着往他衣服里面钻,敬闻此时依旧没把僧袍穿上去,这样跪在地上掏东西,风吹在他光溜溜的腚部,几分寒冷。   今日什么事都出差错,真是狼狈,幸亏他有先见之明,提前让人用帐幔挡住了。   那黄纸多半是卡在了地缝当中,敬闻现在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想快点将其取出来,与皇上交差,然后回去好好涂抹一些止痒的药膏。   然而这时,他伸进去的手却摸到了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   他定睛望去,却从地面上的缝隙中,看见了一只圆睁着的,死灰般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   敬闻大师猛然将手一抽,力气之大,带得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却完全没有心情顾及。   地下露出来的,竟然是一具棺材,棺盖已经碎了,他刚刚摸到的就是棺材里面尸体的脸。   敬闻顾不得思考为什么会有棺材出现在这法坛之下,因为他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恶臭传来,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顺着裂缝在向外散发,越来越浓郁。   帐幔可以挡住视线却挡不住气味,如果这样下去,让周围的人闻到,只怕就会察觉不对。   敬闻大师转眼看见自己刚刚脱下来扔在了一边的衣裤,灵机一动,从地上捡了起来挥动着,扇去周围的气味,同时将四下的碎渣填到裂缝里去,想把这道缝隙堵住。   “……”   周围一片死寂,女眷们早已经纷纷或掩面,或回避,而不少男子的双目瞪圆,嘴则越张越大,合都合不上。   敬闻这样的举动,实在怎么看也不像是在问卜和祈福了。   皇上方才已经忍耐许久,此时就算脾气再好,耐心也已经到了临界点。   他霍然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喝道:“国师,你究竟找到灾星了没有!”   敬闻大师听得皇上催促,立刻稳定心神,沉声回答说:“阿弥陀佛,陛下稍待。上苍迟迟未下指示,应是在座众人中有人举止失仪的缘故,还请各位端正衣冠,危坐以待,小僧再问上一问。”   此时他浑身赤条条的,白花花的肉体上还布满了挠痕,一只手挥舞着一条皱巴巴的裤子,拼命扇去周围的气味,偏生还以这种肃穆的口吻让别人端正衣冠,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一时之间,正平帝怀疑是不是其实是自己疯了。   他修身养性这么多年,连国事都可以放手给儿子来管,简直都快活成个半仙了,终究在此刻一朝破功。   他抬手用力在身边的桌子上一拍,怒喝道:“混账,你是在耍弄朕吗?你好好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虽然敬闻的举止怪异到了极处,但皇上发话之前,谁也不敢破坏这场法事,直到此时,宏安道才快步走了上去,拂袖在敬闻大师脸前一甩,喝道:“国师,醒醒!陛下在问你的话!”   他的袖子中有种辛辣的类似于薄荷的气息,敬闻大师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目光茫然,转头一看,发现那些幻象都消失了。   法坛周围根本就没有挂着什么用来遮挡的布幔,四面坐了一圈人,那些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们,目光都无遮无拦地看向他,带着惊疑、厌恶、可笑和鄙薄。   这可真是实打实地“在大庭广众下被剥光了衣物,任人打量”了,甚至要比那种程度更加糟糕。   不,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帐幔竟然从一开始就被风刮到地上去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那么,那么也就是说,刚才他脱光衣服,抓挠全身,装模作样地跟皇上对答,以及扇走尸臭,其实都是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进行的?   什么?!!!!   ——这个认知对于敬闻大师来说,简直比见了鬼还要可怕。   他猛然捂住了自己的下体,随即意识到什么,慌忙拿起地上的衣裤就往身上套。   只是他今日才换上的崭新僧袍,方才已经因为用力扇风而被抓的皱皱巴巴,不成形状,他被这么多的人眼睁睁看着,颤抖着费了老半天的劲才穿上,甚至连裤腰都扯坏了,只能半掉不掉地勉强挂在腰间。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主要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宏安道都忍不住低下头去,按了按抽搐的眼角。   这真是太离谱也太意外了,虽然他和太子的计划就是今日在众人面前揭开敬闻的真面目,可谁也没想到,他自己就会疯成这个样子啊。   难道真的有厉鬼索命不成?   此时敬闻大师的心中也是慌乱无比,颤声说道:“请陛下圣裁,都是灾星的力量太强大了,小僧学艺不精,所以受到迷惑——”   他说到这里,宏安道却面带怜悯之色地摇了摇头,说道:“国师,你已经蒙蔽陛下够久的了,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呢?你心中贪嗔痴的妄念一样不少,实在不该出家为僧啊。”   听到他意有所指,皇上疑惑地说道:“宏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宏安道说:“陛下请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将手中的拂尘一甩一卷,竟然就奇迹般地从半空中卷出来了一张黄纸。   “咦,好生神奇!”   “那是什么?”   宏安道将黄纸取下来,冲着众人抬手举起,说道:“各位请看,其实上天降下的谕示早就出现了!刚才我便已经有所感应,却见国师一直迟迟不肯将之取出,还觉得还觉得心里十分疑惑,以为他是有其他安排。”   “现在看来——”宏安道猛然提起声音,高声说道,“根本就是此人有意藏匿,不肯给大家看这个灾星到底是谁!”   有人不禁问道:“那他又为何要藏匿?”   宏安道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黄纸展开:“答案就在这里。”   黄纸上赫然写了三个字“霍伯敬”,正是敬闻大师的俗家名字。 第34章 可奈星前冷   当看清了这个名字后, 一时之间,四下震撼。   谁也没想到,这一段时间找来找去的灾星竟然就是在法坛上作法祈福的国师自己, 而他也伪装的那么好, 骗过了所有人。   仔细想一想简直可怕,这与突然从人群中发现了一只恶鬼有什么区别?   但与现实印证一番, 这一切虽然荒谬, 倒也合理, 从护国寺着火到刚才敬闻大师在台上的异状, 诸般种种, 实际上都是上天在示警啊!   正平帝定定地看了那张写着篆文的黄纸片刻, 然后一点点地转过头去,看着敬闻大师。   一生之中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平日里假作仁义道德,实际恶事做尽, 但直到现在, 敬闻大师才从骨子里升起了一种深刻的恐惧。   当初为了博取正平帝的宠信,他早已经把这个皇帝的性格给摸透了,知道正平帝平日里的脾气很好, 甚至称得上是懦弱, 很多事都不大有主意, 但唯有一条底线不能触碰, 就是他的求仙长生之路。   正是因此, 齐延才想到要以此陷害兰奕欢和太子, 却万万没有料到, 如今被打成了灾星的却是敬闻自己。   影响了皇帝的福运,正平帝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他的。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敬闻的脑海中飞速运转着脱身之道, 正在这时,就见兰奕臻快步走到了皇上面前,说道:“父皇!”   方才一出事,太子便亲自带着几名武官和侍卫到法坛上查看去了,此时冲着皇上拱手道:“法坛之下发现了十余具棺材,里面装的都是六七岁的幼童尸体,已经腐烂!”   这消息听得人毛骨悚然,正平帝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带着几分怒气道:“这法坛不是由你亲自主持建造的吗!”   兰奕臻道:“父皇明鉴,此事虽是由儿臣处理,但儿臣因为事务繁忙,便交给了工部的方大人全权负责,从头到尾并未插手。”   工部侍郎方明被太子这话吓得不轻,连忙出列跪地,道:“陛下,法坛是臣主持修建的,但当时臣为了牢固,特意令人在搭好的架子中间灌入泥浆,把内部夯实,当时确实没有这些棺材呀!”   他为了推脱责任,也把事情一股脑地往灾星上面推:“陛下,这东西的出现非人力所及,一定是上天在示警了。臣以为应该彻查这些棺材和灾星之间的关系!”   当时,兰奕臻特意将这个差事交给工部,就是看准了方明是大皇子母族那边的人,人人皆知,太子与大皇子一向不合,不可能串通一气,此时方明的话就显得更加可信。   “陛下,陛下!”   听到方明的话,敬闻大师一把挣脱开了压制着他的侍卫们,双膝跪地,膝行到了皇上面前,高声说道:   “小僧自从到了陛下跟前,一直忠心耿耿,献上的很多丹药也让陛下服用之后颇见效果,怎么可能是灾星呢?这是有人诬陷呀!有人想要借小僧来损害陛下的圣名,陛下一定要明察呀!”   他十分聪明,知道这件事自己单纯请求皇上宽恕没用,但提到皇上的名声,他就不得不考虑考虑了。   说完后,敬闻大师还嫌不够,把别人抬了出来:“而且小僧是齐大人举荐给陛下的,您就是不相信小僧,也该相信齐大人啊!”   躲在人群中的齐延心里一沉。   今天一切的事情都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敬闻出事之后,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在旁边装死,就是生怕这件祸事牵连到自己,结果敬闻大师还真把他给扯出来了。   这和尚怕死,知道的事情又太多了,不能让他继续再说下去了。   齐延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悲痛又不敢置信,他快步走出去,急切地说道:   “国师,我起初见到您的时候,一直把您当做一位得道高僧,不敢相信大师竟会是灾星。难道您竟是被冤枉了吗?不知大师有何证据?如果您是被冤枉的,我一定要为大师伸冤啊!”   齐延一边说,一边作势伸手,去搀扶敬闻大师。   他这样说,明显是要把敬闻大师给稳住,免得他说出更多的事来,但是兰奕欢看到眼前这一幕,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   齐家人世代习武,齐延虽是文官,也不例外,兰奕欢记得自己这个二舅尤其对各种暗器颇有研究。   上一世,他就经常带着一枚戒指,戒指上安装机关,内里藏针,只要在接触别人的时候打开机关,那枚毒针就可以弹出来,刺入对方体内,伤口微小的连找都找不到。   他这个时候去接触敬闻,难道……?   绝对不能让齐延灭口。   时间紧迫,兰奕欢来不及多想,连忙也跟着跑了过去。   他反应极快,顷刻间已经想到了主意,做出十分担忧害怕的样子,一把抱住了齐延的胳膊,带着哭腔道:“舅舅,舅舅你不要救他!他是个坏人,国师真的是个坏人!”   兰奕欢说话的时候,把心里悲伤的事都给想了个遍,奈何今天把敬闻狠狠收拾了一番,实在太过痛快,他酝酿半天,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   好在兰奕欢那双眼睛素来生得好,即使不含泪也水汪汪的,再加上白白嫩嫩的小包子脸一皱,显得分外让人怜爱,这话的效果就加倍了。   齐延怎么也没想到跑出来的会是他,冷不防被兰奕欢抱了个正着。   他推也不好推开,低喝道:“七殿下,别闹!”   兰奕欢已经一使劲,趁机将齐延的手从敬闻大师的衣袖下面硬是拽了出来,也露出了上面的戒指和银针。   齐延一惊,连忙要藏,但已经有近处的人眼尖,已经失声惊呼道:“齐翰林,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兰奕臻本来站在皇上旁边,也没想到兰奕欢会突然跑过去,凑到那两个家伙身边,当即就被吓了一跳。   他也顾不上体统,几步跑过去将兰奕欢一把抱了起来,护在怀中,远离了齐延。   紧接着,侍卫们冲上来,把太子和七皇子护在了身后。   现场喊的喊,跑的跑,叫的叫,乱成了一团,而在这个间隙中,敬闻也看到了齐延手上的暗器。   他反应过来,这人卸磨杀驴,一看情况不对,竟然要杀自己灭口!   一股热血上头,敬闻再也没办法维持他高僧的体面,忍不住破口大骂:“齐延,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天的事情明明是你我二人合谋,你竟然想杀人灭口!”   齐延连声喝道:“胡说!胡说!你快闭嘴吧,闭嘴啊!”   敬闻充耳不闻,提高了声音:“当初我在宫外,本来逍遥自在,是你说宫中有生辰相貌符合我心意的童子,又说可以可以帮我弄到手,我才会来的!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敬闻转过头来,大声冲着皇上说道:“陛下,一切都是齐延的主意,是他说可以把七皇子和韩直送给我,换取我日后得到宠信,帮他对付太子!您如果不信,可以问七皇子,问韩直,对了,还可以问韩太傅!”   韩太傅缓缓地说道:“陛下,齐翰林曾给老臣写过一封信,让老臣向您推举七皇子去护国寺,但老臣回绝了。”   皇上面色铁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只见敬闻大师突然从地上跃起来,向着皇上扑去,哀求道:“我冤枉啊,我都是被齐延蒙骗的!陛下,我真的冤枉,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丹药的药方没向陛下进献,我还要为您效忠啊!我不能死!”   斜刺里扑出一个少年,高声说道:“父皇,小心!”   说着就把皇上挡在了身后。   而实际上,敬闻根本就没来得及扑到皇上跟前,就被侍卫们死死摁在地上,一通拳打脚踢的制伏。   他不停地挣扎怒吼,同时又大声嚎叫着向皇帝求饶,狼狈的像是泥沼里狂吠的野犬。   皇上这才低头一看,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名挺面生的少年,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看不出来身份,但是又口口声声叫着自己“父皇”。   他不禁说道:“你是——?”   此人并不以正平帝没有认出他为忤,满脸欣喜,饱含热泪地抬起头来:“父皇,儿是兰奕祉,您没事吧?”   他正是刚刚回宫不久的三皇子兰奕祉。   这一次的法事要求所有的皇室宗亲都要出席,三皇子便也到场了,并且,很好地抓住了机会。   正平帝没想到,这个几乎要被自己遗忘的儿子竟已经长得跟太子差不多大了,而他又是这样一心向着自己,不免露出了几分感动之色。   兰奕欢看着这一幕。   忽然间,兰奕祉一抬头,也对上了他的目光。   兰奕欢从这个三哥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一丝挑衅,和一丝按捺不住的欣喜。   他也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想,三哥,这皇宫终于被你给闯回来了,比上一世,可是整整早了五年啊。   可是,羽翼未丰时,越早展露锋芒,也会越早被注意到,成为别人攻击、防备的对象,所以,很难说哪条路更好走一些。   那……今生你究竟会踏向何方,我也拭目以待。   *   敬闻大师被按在地上,挣扎着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经此一事,不光他这位国师被彻底拆穿,齐延那些阴谋也完全暴露于人前。   人们越听越是惊讶,方知齐家为了对付太子,已经不择手段到了这种地步。   更有甚者,齐埘和兰奕欢乃是同样生辰,齐延为了不让齐家人受难,还是选择了牺牲兰奕欢来收买敬闻,简直是其心可诛。   听着事情的经过,皇上的脸色不断变幻着。   这位沉迷道术的帝王很少发威,此时,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齐贵妃和五皇子早已随之跪地请罪。   良久,才听皇上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查。”   “太子调度大理寺和刑部,给朕好好地彻查此案,朕倒要看看……朕倒要看看,朕爱重的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这一场法事,暴露出了敬闻和齐延所做过的一切,他们都是正平帝十分宠信之人,没想到竟然都如此的品德败坏,满腹算计,让正平帝惊怒的同时,也感到颜面扫地。   皇上难得发威,侍卫们听令,将敬闻和齐延一起带了下去。   齐延不久之前还在得意洋洋地等着兰奕臻完蛋,一转眼就被太子反算计了一手,瞬间沦为阶下囚,他的慌张惊恐不下于敬闻,拼命求饶,又叫着齐贵妃和五皇子呼救。   “贵妃娘娘!五殿下!你们、你们快帮我说句话啊!”   五皇子看着齐延被拖了出去,满心的震骇。   他一直以为自己重活一世,看得比旁人透,知道的也都比旁人多,可如今看着这个自己最熟悉的舅舅,却好像从未见过一样。   不能置信,也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他想说两句什么,整个人却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动弹不得,恍惚间,眼前竟好似出现了一幕之前从未见过的场景。   御书房中。   兰奕欢穿着明黄色的衣袍坐在上首,青年模样,俊美绝伦的容色中带着几分病气,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处置齐延。   他站出来阻止,兄弟二人因此发生争执。   兰奕欢冷声道:“你不能因为他是你舅舅,就一味偏颇回护,你可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五皇子心中也是一股不明不白的怒火,他看不惯弟弟高高在上的模样,也接受不了兰奕欢眼中的责怪和疏离。   那个喜欢满眼崇拜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去哪里了呢?   于是五皇子反唇相讥:“臣不光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连陛下也快要认不出来了!难道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也变得心如铁石了吗?你敢不敢照着镜子看一看你现在的模样……”   他重重地说道:“满眼的冷漠与算计!”   随着他的这句话,兰奕欢的身形突然在五皇子面前如水雾一般散去了,天外悠悠地飘来一阵丧钟声。   他茫然四顾,结果赫然发现,自己还是在那处法坛之外,同母亲一起跪在父亲面前,冷汗已经浸透了衣服。   是何处而来的丧钟声?齐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前世与今生的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在正平帝不注意的时候,五皇子突然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才站稳,然后他就这样转身朝着齐延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当时十分混乱,就连齐贵妃都没有发现跪在自己身后的儿子突然转头跑了,她心乱如麻,忍不住颤声说道:“陛下……”   方才敬闻大师当场裸奔的时候,在场的女眷们就或回避,或掩面了,齐贵妃嫌恶地退到了屏风后面,中间有一段经过没有看到,再出来时,就是听说此事竟然是齐延所指使。   ——还有,齐延送兰奕欢去护国寺,竟然不仅仅是像他同自己说的那样,因为护国寺条件不好,不想齐埘去遭罪。   而是,而是……   这么龌龊的事,齐贵妃简直连想都没想过,仅仅是想到敬闻刚才那副猥琐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要吐了。   就算齐延是自己的二哥,他也不能瞒着自己擅自做出这种主张啊!   怎么可以这样!   上一次齐埘打翻八皇子的砚台之后,污蔑了兰奕欢,其实齐贵妃心里就隐隐有些不舒服,但是她对齐埘一向宽纵宠爱,便没有深究。   这时候再想到此事,让齐贵妃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虽然兰奕欢是皇子,但齐家上下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只认为他是一颗可以随意使用摆布的棋子。   她知道的是这些,平日里不知道的时候,兰奕欢肯定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的慢待。   但她以前,没有在意过。   不光齐贵妃自己这么想,更重要的是,周围的其他人也这么想。   一切都与上一世的走向不同了。   上一世甚至在兰奕欢登基前期的时候,还有不少的大臣们劝说他,要重视礼法,奉行孝道,多多敬重太后。   而如今,兰奕欢一直住在东宫,他会到那里去的原因传来传去,也几乎都已人尽皆知。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道,当初齐贵妃就因为偏心齐埘而把兰奕欢训斥的激愤吐血,此时再出了这桩事,都不禁十分同情兰奕欢。   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贵为皇子又怎么样,小小的年纪就要被自己的亲人牺牲,等他长大明白了,该是多么的寒心。   再说,就算对一个全无关系的小孩,也不能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来呀!   有几名年纪较大,辈分也高的宗室妇人敢说话,甚至悄悄地询问兰奕欢:“七殿下,你在护国寺里,没有……没有受到什么欺负吧?刚才为什么要跟你二舅舅说,国师是坏人呢?”   兰奕欢道:“因为有一回他把我和韩直关在屋子里,要打我们,幸亏山上着火了,我就拉着韩直跑了。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事,他就要打人,当然是坏人了。”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敬闻先把韩直单独关在了屋子里,但兰奕欢怕这样说会让人对韩直生出一些不好的臆测,那家伙嘴又笨,不会解释,所以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孩子的话天真无邪,其他人却一听就明白了内情,心中都暗想,这火真是来得及时,果然是有福气的孩子,上天保佑。   可是看着兰奕欢那懵懵懂懂的样子,又让人觉得心酸。   这么可爱的孩子,居然有人不偏着他,刚才他还去拽他舅舅,怕齐延被敬闻给伤了呢,却不知道他的舅舅一心想害他。   有两个老王妃几乎都要掉眼泪了,摸着兰奕欢的头发问:“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先前怎么不说呀?”   韩太傅也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只觉得老脸火辣辣的,接口道:“此事七殿下和直儿都和我说过了,但我当时以为他们淘气,没有相信,还训斥了他们。谁知这贼僧竟如此无耻,不仅对孩子们起了坏心,有一回还试图调戏老夫!”   众人一听他的话,更是大惊失色:“他竟癫狂至此?!”   韩太傅也是义愤填膺:“是啊,他还说老夫娇媚呢!幸亏老夫反抗及时,才没有让这歹人得逞。”   韩太傅说的话,是不会有人怀疑的。   看着他如橘子皮一般的老脸,再联想到“娇媚”二字,旁边的达官贵人们胃里都是一阵剧烈翻腾。   “这个敬闻,可当真是装的好啊,竟然丝毫没有让人看出来,他是个这样的货色。”   “老的小的都要,可怕至斯!”   “是啊是啊,居然连太傅都不放过,何等癫狂?!”   “当初我还送过要把我们家宁儿送到他那里静一静心的打算,幸亏后来还是没有舍得。没想到齐贵妃偏心至此……”   “真狠啊……而且这样一来,见到齐家这么多麻烦事,只怕太子也不愿意继续照顾七殿下了吧……”   齐贵妃纵使听不清这些小声的议论,也能感觉到人们的神情充满了对自己的责怪。   她心中一时茫然,想过去看看兰奕欢,别人却都防备地看着她,好像生怕兰奕欢又被说吐了血。   齐贵妃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甚至没能跟小儿子说上一句话了。   兰奕欢在东宫一直不肯回来的这阵子,看到太子和皇后是如何待他的,齐贵妃有时候也依稀觉得,自己的偏心似乎表现的是有些太明显了。   可从兰奕欢小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样的,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以为小孩子不会在意这些,她以为兰奕欢天生心大,不记仇,也不会伤心,直到此时恍然回首,才发现,竟已母子离心,越行越远。 第35章 依旧月胧明   齐贵妃心里又刺又乱, 突然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有个声音传来:“茵茵。”   齐茵是她的闺名,这宫中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齐贵妃抬起头来, 看到了皇上。   也是她的丈夫。   她不禁眼中含泪, 说道:“陛下,臣妾有罪, 臣妾——”   皇上凝视了她片刻, 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 说道:“不用说了, 朕相信你和胜儿不知情……”   刚才的震惊恼怒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情绪, 正平帝叹息了一声, 说道:“你的性子,不至于如此歹毒,故意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齐贵妃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皇上俊美的面容, 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轻声说:“是。陛下, 但臣妾的二哥……”   正平帝轻轻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别再让他连累你,如果饶恕了他, 欢儿长大之后明白了, 也会伤心的。”   齐贵妃道:“臣妾以后一定会好好照料欢儿, 弥补今日的过失。”   正平帝微微摇头:“你若是有这份心, 今日便不会有此事。朕上次已经替你问过欢儿了, 他不想回到你那里去。况且……”   他俯下身来, 低低在齐贵妃的耳畔说道:“有皇后在, 朕也不能完全做主。你一向懂事,应该知道朕的难处。”   说完之后, 他就直起身来,问道:“胜儿呢?”   正平帝目光一转,却没看到五皇子,也懒得再找,面上露出倦色,仿佛今天的精气神彻底耗尽了。   正平帝道:“唉,罢了,今天朕实在是乏了。太子,这里就交给你,朕要回去了。”   兰奕臻道:“儿臣遵旨。”   随着父子两人的话,今天的事情也等于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调查和善后工作了。   刚才皇上的话已经很明确了,他拒绝了齐贵妃想把七皇子给要回去的请求,但是拒绝之后也没说别的,竟然就这样走了。   有人便不禁心想,陛下实在疏忽,竟都没安排一下七皇子的去处。   经历了这件事,太子怎么可能还容他住在东宫?   就算是太子愿意,戚皇后那样强势的性子,必也不可能同意吧。   所以这样看来,说不定最终兰奕欢还是得回到齐贵妃身边。   毕竟是亲娘,这次的事也不是她设计的,就算偏心,兰奕欢起码比到别处寄人篱下要来的好。   正猜测着,就见方才一直没说什么的戚皇后突然起身,走向七皇子。   兰奕欢周围的人纷纷行礼让路,兰奕臻也过去了,一手按在兰奕欢肩膀上,对着戚皇后说道:“母后。”   戚皇后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看自己的儿子,而是伸出手来,捏了捏兰奕欢的脸,问道:“想去跟你娘和哥哥说说话吗?本宫也觉得他们应该确实是不知情的。”   虽然她表现的似乎很娴熟,简直就像一个游刃有余的哄小孩老手,但兰奕欢其实真的挺想告诉戚皇后,捏脸应该是轻轻捏一下以表亲昵,不是拎起一块肉来连着脸皮使劲往外揪!   当着人前,为了戚皇后的面子,他忍了什么都没说,只道:“不想。”   戚皇后道:“不想就回去吧,出来坐了这许久,再不回去,你喝药的点都要错过了。”   戚皇后这句话一说,一下子表现出了她对兰奕欢不光喜爱,甚至还十分熟悉,连他什么时候喝药都知道。   周围的人们神色微妙。   没想到皇后娘娘这样的脾气,竟还会喜欢孩子。看来不管今天齐家是什么举动,但无论太子还是皇后,都依旧把兰奕欢当宝贝。   只听戚皇后又对兰奕臻说:“你带着你弟弟走罢,这里的事,本宫来善后即可。”   兰奕臻似有几分诧异,但没多说什么,道:“是。”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母后。”   兰奕臻其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戚皇后微微颔首,表情淡淡,手指却忍不住拈了拈,她第一次捏小孩的脸,觉得刚才的手感真是很不错。   “那你们就走吧。”   说话时,她伸出手,准备趁机再捏一下兰奕欢,这时,兰奕臻却好像无意中将手臂伸了过来,正好挡住了刚才兰奕欢被捏红的脸,然后弯腰将弟弟抱了起来。   戚皇后没捏着,不禁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不招人喜欢的儿子,抬手往身边的太监手臂上一搭,转身就要走。   兰奕欢被太子抱着,一手搂在哥哥的脖子上,却在身后软乎乎地道:“母后。”   戚皇后转过头来,却见兰奕欢探身过来,小手很轻很轻地也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说道:“儿臣告退了。”   见齐贵妃还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太子他们那边的方向,有宫女要过来扶她,被齐贵妃淡淡地拂开了手,自己站起身来。   低头的瞬间,她唇角处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冷笑。   她毕生所居之处啊。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依靠。   丈夫、亲人、朋友……   呵。   重重陷阱,步步心机,稍有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这么多年来,她疯过、恨过,也痛过,最终还是这样一日日熬着。   她的心,早已顾不过来那么多柔软。   *   兰奕臻抱着兰奕欢走了一会,回头示意,后面跟随的侍卫们齐齐半跪,没有再继续跟着兄弟二人。   兰奕欢乐得不用自己走道,舒舒服服靠在兰奕臻怀里享受了一会当小孩的特权,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无意中向着周围一瞥,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二哥……”   兰奕欢说:“咱们不是回东宫吗?”   兰奕臻道:“不是,咱们要出宫。”   兰奕欢瞪大眼睛:“啊?”   他的眼睛一瞪起来就圆圆的,天生自带几分萌感,配上有点愕然不解的神情,简直可爱得要命。   兰奕臻理解刚才戚皇后想捏兰奕欢脸的那份心了,他也忍不住用手拍了拍兰奕欢的小脸蛋,笑道:“最近短了银子,带你出去当了。”   兰奕欢:“哦。”   他打个哈欠,又把头重新靠回到兰奕臻的肩膀上,两只小手搂着他的脖子:“那你记得谈个好价哦。”   他就这样依靠着自己,带着无比的信赖。   兰奕臻轻声道:“你就一点也不怕我说真的吗?”   兰奕欢有理有据:“倒也不是,但是如果你真的缺钱了,我跟着你也没有钱花,还不如你把我当了,能买得起我的人肯定比你有钱,那我就继续在他手里吃香的喝辣的。”   兰奕臻:“……”   这小白眼狼!   他都给气笑了,敲了一下兰奕欢的头:“你还吃香的喝辣的?人家直接拿你炖小猪汤喝!”   “喂,二哥,轻一点嘛……”   两人到了宫外的时候,天都已经半黑了。   好在此时的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只有几缕徐徐的微风,偶然才能让人感觉到将发丝吹拂过耳畔,却带来空气中的阵阵烟火气息。   货郎的叫卖声,面摊传来的味道和热气,人们的交谈与轻笑,哪家深院里隐隐的鸡鸣与狗吠……   这是兰奕欢重生以来,头一回出宫。   如果要从上辈子算起,加上他生病之后不能走远路的时间,那可就更久了。   兰奕欢一开始还昏昏欲睡地把下巴靠在太子肩膀上,听着周围的声音,他的后背不知不觉直了起来,开始四下环顾。   兰奕欢本以为兰奕臻把他带出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但走了一会他就发现不像,兰奕臻只是抱着他漫无目的的四下溜达,看到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凑过去看一看,纯粹就是来出来散心的。   兰奕欢小声道:“哥哥。”   兰奕臻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笑,说道:“嗯,前面有杂耍,要去看吗?”   这样真的被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朋友来哄,还让兰奕欢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兰奕臻就抱着他去前面看杂耍。   他一直把兰奕欢抱在怀里,一个是这样能走的快一些,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今日正好赶在月末,按照大雍的习俗,允许坊间开设夜市和灯会,因此不少人饭后都走出来四下游览。   前方那处杂耍班子的周围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哄笑和叫好,显然表演很精彩。   兰奕欢被兰奕臻抱着,站在人群的外围,眼看旁边有一对夫妻,也领着两个小孩子在那踮着脚张望。   两个小孩什么也看不着,挤在大人的腿间,急的直蹦高。   那位父亲笑着将自己手里牵着的孩子举起来,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说道:“这下就看清楚了吧!”   旁边的母亲也把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抱了起来,往上一举,竟同样也把他举到了脖子上坐着,和哥哥一起看表演。   这妇人看着瘦弱,没想到力气居然很大,兰奕欢有点惊讶。   那个坐在母亲脖子上的小孩转过头来看见了他的表情,立刻便得意起来,自来熟地搭话道:“嘿嘿,我娘厉害吧!”   他一说话,那妇人也扭过头来,看见兰奕臻和兰奕欢一大一小,相貌都生的极为漂亮,身上的衣服虽是常服,但也华贵逼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觉得有些不安。   她拍了拍自己小儿子的腿,说道:“不许没有礼貌。”   兰奕欢却很捧场,抬手拍了几下巴掌,乖乖地回答道:“很厉害呀,你娘力气好大。”   那小孩刚闭上嘴,又笑起来,妇人也松了口气,忍不住跟着一笑,说:“谢谢小公子夸奖。农活干惯了,就是这样。”   这时,兰奕欢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低头看去,竟是兰奕臻闷不吭声地托着他的腰,也把他抱了起来往上一举,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跨坐好。   兰奕欢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说道:“哎!”   太子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江山社稷,居然让人骑在他的脖子上,别说是兄弟,就是亲儿子都太过惊世骇俗了。   兰奕臻的声音却是稳稳当当的:“坐好,别乱动。”   旁边那孩子还跟着捧场,也“哇”了一声,礼尚往来地学兰奕欢的样子鼓掌说:“你爹真厉害!”   兰奕欢感觉到太子颤了颤,连忙说:“这是我哥哥。”   那小孩睁大眼睛,说道:“是哥哥就跟厉害了呀!”   他伸手去旁边拽自己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大哥,嘴里喊:“哥哥你看见了吗?!”   兰奕欢忍不住笑了。   这样父母带着孩子出来看表演的场景,他以前来到民间的时候也见过很多次。   就是在宫中,每每逢年过节的大集会,各宫妃嫔也都会带着自己的皇子公主出席。   小时候,兰奕欢每每见八皇子看到一半困了,关丽妃就把他搂在怀里让他睡觉,或者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替他捂住耳朵。   不过兰奕欢也就是看看,他不困,也不怕放炮,不需要母亲来哄。   所以今天会有人驮着他看戏,他挺陌生也挺意外的。   兰奕臻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个头已经很高挑了,兰奕欢坐在他的脖颈上,一下子感觉视野陡然开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中间的那个站在板凳上的人,正在用脚尖顶起一摞盘子,在人们的不断惊呼中旋转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表演对兰奕欢来说也不怎么稀罕,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兰奕臻把他给放下来,于是绷着腰和腿,努力让自己变得轻一点。   兰奕臻却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回手拍了拍兰奕欢的腰,说道:“别这样坐,太累。你把腰松下来,然后用手扶着我的头。”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照他说的做了,然后悄悄弯下腰,小声道:“二哥?”   兰奕臻也低声问:“怎么了?是硌得慌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说,我回宫之后不会被杀了吧?”   也就皇家的孩子能说出来这样的话了,兰奕臻不禁笑起来,说道:“没事,咱们谁都不告诉。”   说完之后,他又道:“而且这有什么,我不是你哥哥吗?你刚才跟别人也说过的。”   看完杂耍,兰奕臻又带着兰奕欢在街上逛了逛,看到路旁有卖花灯的,兰奕欢多瞧了两眼,那小贩就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快给您女儿买只花灯吧!瞧这小姑娘多漂亮——”   话没说完,兰奕欢把头一转,虽然小脸生的精致秀气,男女莫辨,但梳的却是男孩子的发髻。   小贩连忙改口道:“儿子,嘿嘿,是儿子,花灯男孩也喜欢玩,咱这里什么样式的都有……”   这话又没说完,兰奕臻也领着兰奕欢到摊子前面了,虽然个头高挑,气质沉稳,但那张脸却明显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小贩卡住,一大一小面无表情看着他,兰奕欢说:“这是我哥。”   小贩讪讪地道:“啊,是,公子给令弟买个灯吧。”   他估摸着今天自己这灯也卖不出去了。   但兰奕欢站在那里,目光在摊子上扫了一圈,却看向了角落处的一只花灯。   那灯放在阴影处,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兰奕欢用手指了指它,小贩很不好意思地拿起来,原来竟是一只小老虎形状的灯。   小贩说:“这动物形没有花形好做,老虎做丑了没人喜欢,就一直在这里放着,如今也破破烂烂的了,小少爷,见笑了。”   兰奕臻道:“包起来吧。”   小贩道:“啊?”   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道:“就是这个,包吧。”   于是两人买了花灯,一路上又买了点糖果、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出来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   等到路过护城河畔的时候,看见这一带的人不那么拥挤了,他们便在岸边坐了下来。   这个季节,河边的石头有些凉,兰奕臻就把兰奕欢放在了自己腿上坐着。   他问:“今天开心吗?”   兰奕欢点了点头,说:“开心,谢谢二哥。”   黑暗中,兰奕臻仿佛是笑了一下,也仿佛没有,两人好一会没说话,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别人放在河里的河灯。   好一会,兰奕臻才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问道:“恨他们吗?”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两个人都心里清楚。   兰奕欢微顿,但这回却很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   兰奕臻有几分惊讶,说:“不?”   兰奕欢点了点头。   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余年,时间不算长,却已足够跌宕起伏,这中间,有悲哀,有痛苦,有愧疚,也有不甘,但唯独没有恨意。   因为他从不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   皇家的每一个人生活在这座深深的宫殿之中,要经历残杀猜疑与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普通劳苦的百姓们不懂得这些,可是他们为了生计每日操劳,不得懈怠;   战场上的战士们吃着国家供给的军粮,可刀剑之间,是永远悬于一线的性命,和与日俱增的思亲之情……   这些,他都见过。   他知道,大家都在努力地挣扎着,生活着,甚至也包括那些辜负他的人,和他辜负过的人。   仅此而已。   他曾经很渴望获得过一些东西,认可,与爱,为此挣扎、抢夺、沉迷,如果要恨,他又何尝不可恨?   兰奕欢道:“也没什么,他们不过是更喜欢和重视五哥而已,做的那些事也都没有成功。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可是二舅和国师却被父皇给关起来了。他们现在一定很痛苦,不需要我去恨呀。”   兰奕臻没有说话,抱着兰奕欢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他想起他刚才看见的那些尸体,想起敬闻那丑恶而虚伪的面孔,想起兰奕欢刚刚来到东宫时苍白消瘦的小脸……   只要这样想一想,他的心就好像揪起来,被拧成了十七八块。   他恨不得现在就提起剑亲手杀掉那些人,如果不离开那座宫殿,他可能真的要忍不住那样做了。   可是兰奕欢这么小,对于一切的反应却竟然这么平静,他甚至并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放在衡量的天平上,而只是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讲述着事情的结果。   兰奕臻摸着兰奕欢的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低声说道:“可是二哥最喜欢你。”   兰奕欢觉得这句话不太像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讶然地看着他。   少年的面容如同冰雪一般,映着月色,那一瞬,眼中的温柔似与成年后的他交叠。   他说:“不,应该说,我只喜欢欢儿一个人。”   说出这句话那一刻,明明是想安慰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倒觉得一股莫名的泪意涌上,仿佛吐出了一块压在心间的顽石。   只喜欢你。   不用跟任何人比,唯一的。 第36章 何事缁尘老   兰奕臻的话让兰奕欢怔住了。   他不禁转过头去, 看着自己的兄长,水波晃动着灯影,照在他的脸上, 也是那副俊美的面容荡起一重涟漪般的温柔, 缥缈而虚幻。   正如兰奕欢此刻的感觉。   他第一个反应并非喜悦,而是在想, 真的吗?   最喜欢, 只喜欢……这样的词, 太重了啊。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情感吗?   兰奕臻现在只有十四而已, 未来还那么长, 有那么多的变数, 更何况,其实可以说,今生到此刻为止,兰奕臻认识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以为自己抱在怀里的只是个天真无害, 甚至还有几分可怜的孩子, 但充满机心与算计的皇宫中给他陪伴,但其实并非如此。   这幅皮囊里的灵魂,早已浸透了欲望与野性, 沾满了鲜血与决绝, 还曾占据了本属于他的皇位。   兰奕欢缓缓移开目光, 看着河面上自己稚弱的倒影。   兰奕臻口中的喜欢, 其实更多是一种对于弱小的怜悯吧。   而今生的他, 不能再沉迷于亲情的诱惑了。   ——【检测到命运发生波动, 产生转折契机。】   这时, 系统忽然发出提示:   【任务奖励:命运转折道具“真相之口”,剧透前世之谜, 扭转命运走向,助力王子离宫计划!(注:“真相之口”只适用于作用对象心里认定的真相)。   任务内容:河灯许愿,诚意在三。心至则灵,真相自现。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兰奕欢靠在兰奕臻怀里,静静地看了会系统界面,这才又转头道:“二哥。”   “嗯?”   兰奕欢抱住兰奕臻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撒娇一样说道:“我也最喜欢二哥了。”   兰奕臻不禁微笑,拍了拍他的后背,心中一片温软。   兰奕欢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笑意,顷刻之间,仿佛已经变回了那个不需要又太多忧愁的六岁孩子:“咱们放河灯好吗?”   兰奕臻说:“行啊。”   他将两人刚刚买的那堆东西拿过来,里面除了那只小老虎的河灯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都是最普通但也最稳当的莲花形状。   兰奕欢没注意他还买了其他的,意外道:“哪里来的?”   兰奕臻说:“我看你很喜欢那只老虎,就多买了两只,免得没有东西放。”   ——【河灯许愿,诚意在三。】   正好三只灯。   兰奕欢道:“河灯就是要在河里飘走的,留着也没什么用,都放了吧。”   于是两人在河边放了灯,随着第三只灯入水,兰奕欢看到他的奖励到账了,只是暂时还不知道具体要如何使用。   兰奕欢暂时把奖励收了起来,这时,兰奕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家吗?”   兰奕欢笑起来,伸了个懒腰,捡起一枚小石子扔进河里,说道:“好,回家喽。”   他看着河水上一盏盏星星点点的光影,脸上满是笑意,一双眸子却被水光映的清清冷冷,殊无暖色,仿若白露未晞。   *   大理寺,天牢。   狱卒喝道:“磨蹭什么,还不进去!”   紧接着,就是锁链拖地的声音,齐延被一把推进了阴暗脏臭的牢房里,扶住墙才站稳,正回头想要说什么,狱卒已经叮叮当当地在外面锁好了门走了。   转身时还不忘冷笑着嘲讽一句:“真当自己国舅爷啊?进了这地方的,我还没见谁能活着出去呢!”   齐延本来就心慌意乱,更是被这句话说得浑身一震。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也太突然了。   不久之前,他还做着削弱太子,带领齐家飞升的美梦,结果转眼间天翻地覆,自己竟成为了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阶下囚。   齐延连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都有点没想明白。   现在该怎么办?   花钱打点一下狱卒?给家里人带个信,让他们快去找关系向皇上求情?   齐延正六神无主地想着,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自己的牢房之外。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到对方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英俊中带着些微阴沉的脸来,却是自己的外甥,五皇子兰奕胜。   齐延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五殿下,你怎么在这?你来看我的吗!”   五皇子盯了他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他说:“二舅,我特意来这里找你。”   齐延想过五皇子肯定会来看他,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毕竟皇上还在气头上,他这时候还不如跪在皇上跟前多请几句罪更加实惠。   他看着五皇子的神情,惊喜逐渐褪去,开始觉得不对:“你这是……”   “听到父皇说要把二舅和敬闻关入天牢,我就提前一步过来了,免得有人在我之前对你们叮嘱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五皇子的语气平静而森寒,听得齐延心头生出一股寒意。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有话要及时问你。”   五皇子沉沉地说:“你今天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还是……还是有谁胁迫了你,指使了你?”   他双手握住铁栏,闭了闭眼睛,怒声道:“你告诉我,你竟然敢用七弟去和敬闻做交易,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齐延沦落到这种境地,本来就是又气又急,再被这样一质问,怒气也逐渐在心中点燃了。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说道:“我把兰奕欢送去,不光是收买敬闻,你要知道,储位可不是按年纪大小给的,现在齐家鼎力支持你,等到过几年他长大了,和太子关系又好,若是也有那份心,说不定一部分支持你的势力就要被分走了!”   “但如果按照我的计划,既能够拿捏住敬闻的把柄,又能让他失去和你一争的资格,只能辅佐和支持你。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就为了这个,就要把兰奕欢整个人给毁了吗?   就为了那个位置,所以先就连人都不做了吗?   五皇子抬起手来指着齐延,那手指却不断颤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他的二舅,竟是这样一个心思歹毒的人,对兰奕欢,亦全无半点亲情可言。   齐延道:“你也别说是我自作主张,这事我可是提前跟你娘说过的!现在出了事,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担着,你必须想办法……”   他后面说了什么,五皇子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木然地转身,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天牢,齐延那几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盘旋,让他忍不住地想,齐延竟在这时就有了这种心思……   那么前世,他是不是这样防了兰奕欢二十几年?   他会不会背着自己做过许多事来坑害兰奕欢?   齐延的话在脑海中绕了一会圈子,不知怎么,又仿佛变成了兰奕欢的声音。   那声音却比如今这个稚嫩的童音要成熟清朗很多,还带着少见的怒气。   “你用不着在这里一口一个‘母子兄弟’,到底是朕薄情寡义,还是你们从未将朕当成过亲人,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朕一个人走到这个位子上,以前,从未依靠过谁,以后,也同样不需要!”   “朕不会被你们用这所谓的情分拿捏下去了!”   蓦地,像是有一阵轰然的钟声自天外传来,五皇子一步步地向前走,看见眼前这座自幼住惯了的深宫竟是处处缟素。   太监哀凉悲痛的声音穿透了整片宫宇:“皇上殡天——”   殡天,什么叫皇上殡天?是哪位皇上呢?   他浑浑噩噩地走了几步,忽然间狂奔起来。   一路跑入前方的宫殿,就看见一具棺材停放在那里。   五皇子不敢去看棺材中装着谁,却在旁边捡到了一卷废弃的遗诏。   上面写了他名字,又划去了,还画了一只王八。   他看一眼就知道,除了兰奕欢,没有人会这样写。   这个弟弟总是这样,在人前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笑眯眯的,连死都不能让人看出狼狈来,非得用一种戏谑的口吻来告别。   五皇子一字字看完了遗诏上的内容。   原来……兰奕欢甚至想过要传位给自己。   而会改掉这份遗诏,一定是因为,那天在外面听到他和太后说话的,就是兰奕欢本人。   他的弟弟,在听到母亲和兄长盼望自己早死的密谋之后,静静地死去了。   死前,只有一个素日跟他不亲近的前太子陪在身边。   ——他想起来了。   前世,兰奕欢之死!   五皇子如遭雷極,猛然站定。   ——“胜儿,胜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胜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   兰奕胜猛然回过神来,一看是齐贵妃。   原来他已经回了临华宫。   齐贵妃满脸担忧地看着他,素来令他依赖和亲切的面容此时看来竟有几分陌生:“你在这风口站着干什么?还一头的冷汗,快点进来。”   她把五皇子拽回到了房中,让服侍的人都退下了,亲自给五皇子擦了擦汗。   齐贵妃低声道:“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你舅舅那边出了事,你应该在你父皇面前好好请罪的,幸亏他没有追究。你要是再有个什么,要把娘给吓死吗?”   齐贵妃的话里都是担忧关切,母亲关心儿子,也没什么不对,可此情此景之下,却让五皇子心里一阵阵的不是滋味。   他又一次想起了上一世母亲说的那句话——“偏生欢儿这孩子命硬,去年那场病都撑过来了,也不知道还得拖上多久……”   自己随声附和着。   其实兰奕欢听到的那些话,并非他的本意。   五皇子确实要承认,生在皇家,身为一名皇子,他也曾不可避免地对那个位置产生渴望,但他不可能真的做出点什么来,危害兰奕欢的性命。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只是作为一名一直偏心长子的母亲,太后近乎偏执地认为那个位置就是兰奕欢抢了兰奕胜的,并一心一意想为长子夺回来。   如果不安抚住太后的情绪,顺着她的意思说,五皇子担心对方做出点什么举动来,会让形势变得更复杂。   当然,他也承认……他内心深处是有那么些的嫉妒与贪婪。   那个从小跟在他后面蹒跚学步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成长为了让他都要俯首跪拜的年轻君主,他也难免会不甘,会算计,会在心里产生猜忌隔阂。   兄弟两人从亲密无间变为了君臣间淡淡的客套,甚至每当看见母后对兰奕欢的态度越来越差时,五皇子的心理,还有产生一种隐秘的优越感。   ——弟弟得到了皇位,但他在这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母爱上,却永远都比不过自己。   他永远不是被偏爱的那个。   但五皇子唯独没有真的想过的,就是兰奕欢会死。   他知道兰奕欢身体不好,可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然就会差到那个地步——兰奕欢从来不说,也没有因此耽误过任何朝政。   “看皇上那气色,也撑不了多久了……”   “娘,儿子明白您都是为了我……”   那些本来是他敷衍太后的话,说话的时候,他的怀里甚至还揣着一根要献上去的千年灵芝。   然后他们发现有人在外面暗中听去了这番对话,连忙开始追查,就没再顾得上谈论这件事。   直到听见皇上驾崩的消息。   方知一语成谶。   就在刚刚重生的时候,五皇子心里还在想,不知道上一世的最后,兰奕欢是怎样对付自己的,会不会已经把自己给抄家圈禁了?   而原来,故事的结尾,离去的那个人是兰奕欢。   “母妃!”   齐贵妃原本还在说话,被五皇子这一声喝得怔住:“怎么?”   五皇子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她,一股激愤与冲动让他冲口说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关心七弟吗?!”   他握紧了拳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去了哪?我去见二舅了。他说,他送七弟去护国寺代替齐埘的事,你根本就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齐贵妃道:“胜儿,你听我说……”   五皇子充耳不闻:“他才那么小,他平时那么依恋你记挂你,你怎么忍心这么做!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这话说的极重,五皇子从小到大从未用这种语气跟齐贵妃说过话,齐贵妃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你就是这么跟你的母亲说话的?”   【命运转折道具“真相之口”掉落。   注:“真相之口”只适用于使用对象心里认定的真相。】   齐贵妃冲口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偏心?他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话音一落,母子两人都愣住了。   五皇子道:“什……什么?”   齐贵妃也没想到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这才是真正的欺君之罪,滔天大祸,反应过来之后,她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白了。   齐贵妃迅速四下看看,幸好此时他们母子单独说话,没让人在旁边伺候。   她吓得一下子坐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五皇子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母妃!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齐贵妃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是真的。”   五皇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顿了顿,齐贵妃又道:“他并非皇室之子,是我令人从宫外抱来的。”   “……为什么?”   据齐贵妃所说,当年五皇子随皇上微服出宫玩耍的时候走失,齐贵妃伤心欲绝,冒犯圣颜,也沉寂了好一段日子。   无奈之下,她为了重新稳固住自己的地位,便故意假孕,又从宫外寻到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充作自己的儿子,便是兰奕欢。   五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刹那间,仿佛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齐贵妃自小的偏心,兰奕欢登基之后她的不平愤怒,齐延宁可废掉一个皇子,也不愿意给兰奕欢有可能被支持上位的机会……   可是,可是……   这件事当中又有很多漏洞和模糊之处。   宫规森严,皇后亦是精明强干,齐贵妃要假装怀胎十月,又要从宫外带进来孩子,这些怎么会是那么容易做的?   更何况,前世今生他从未怀疑过兰奕欢的身世,还因为兰奕欢头上的两个旋,对部分瓜果过敏的习惯,以及手脚的形状,跟齐贵妃都是很像的。   当然,话又说回来,这些事靠人为刻意去找也不是不能办到。   究竟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   “胜儿!”   五皇子心中的思绪正纷乱着,冷不防齐贵妃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齐贵妃的双眸在黑暗中像是有两团火在燃烧,攥的他手腕生疼。   “我十八岁入宫,得宠过,也被冷落过,在怀你之前,我还有过两次身孕,却都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就连你,都是失而复得。”   她的语气急促:“齐家这些年来在备受打压,战战兢兢,你大舅现在还在边关,日日吹着风沙与敌人殊死搏斗!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你以为如果我事事心软,事事都讲德行,讲道理,我们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吗?!”   齐贵妃厉声说道:“你记住,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所在的地方,你若是不想吃人,一不留神,就会反过来被人给咬死!我这都是被逼的!”   她就像是丛林里护崽的母兽,带着最原始的凶悍和果决:“自从你上回走失之后又回来,娘就已经发过誓,再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我的孩子!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那么绝望,那么悲痛了!”   五皇子震撼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刹那,兰奕欢坐在皇位上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却又仿佛在印证齐贵妃的话。   他心乱如麻,被欲望与情感拉扯,他的母亲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眼睛。   “胜儿,你是娘最大的希望和依靠,你一定要答应娘,忘记今天的事,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记住,你只要好好的就行了。别的都有娘在!”   “我的孩子……”   齐贵妃喃喃低语,仿若誓言:“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   五皇子没有听清她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各种混乱的前世记忆在脑海中交织流转,嘈杂的声音也萦绕在耳畔。   其中的一幕场景,是齐太后在兰奕欢的灵堂上哭的声嘶力竭,状若疯狂。   他不知道母亲是因为什么才那么伤心,或许因为兰奕欢的死,或许因为遗诏被改,皇位再一次与他失之交臂。   五皇子像是在问齐贵妃,也像是在问自己:“母妃,你真的确定,按照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追求,就不会后悔吗?”   可为什么此刻我觉得,心里那样的疼痛呢? 第37章 春驻花枝满   总而言之, 这次的妖僧事件算是告一段落。   因为此事说出去实在不算光彩,皇上并不愿扩大牵连面,也未曾因此降罪给齐贵妃和五皇子, 但齐延这回却很难逃过一劫了。   他最终定下来的罪名是欺君罔上, 谋害皇子,乃是无可宽恕的大罪。   为了这件事, 齐家紧急凑了大量金银, 齐贵妃也私下援助了一部分, 找遍了跟他们平时关系较为紧密的好友, 希望好歹能救齐延一条性命。   可是这样的罪责, 却无人敢去恳求正在气头上的皇上, 或者一向冷峻的太子网开一面。   最后经过多方努力,能做到的也只有把各种审问的流程都拖慢了一些,延后齐延被定罪和行刑的时间。   可越是如此,齐延和敬闻就越得一直在牢里住着, 等待那柄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刀。   天牢条件恶劣, 狱卒又时常打骂,他们受到的折磨反而更多了。   就在这样的拉扯当中,不知不觉, 年关将近。   这是兰奕欢第一次在东宫过年。   本来, 他的心里还有点好奇和期待, 以为能过出点不一样的新鲜劲来, 结果兰奕欢却发现, 堂堂太子的新年, 过得竟然比他在齐贵妃那里的时候还要冷清。   跟着齐贵妃的时候, 兰奕欢虽然不受偏爱,但也不至于被虐待, 逢年过节的这些日子,临华宫庆祝的时候也都是有他的份的。   每年这样的日子,身边不光有齐贵妃和五皇子,齐埘也经常会被接进宫来,有的时候还有其他宫中一些跟齐贵妃交好的嫔妃来串门打马吊。   他不见得在身边的每个人都喜欢,可过年的时候大家身上总是都带着几分喜气,在一起说说话,甚至吵吵闹闹,都能图个热闹劲。   如今兰奕欢却发现,东宫的气氛全然不同。   今年皇上的精神头一直不大好,又因为发生了那么一件国师当众被揭穿的丑闻,所以早早就声称身体不适,取消了庆典。   故而,太子在大年二十九的时候代表皇室宴请群臣,又当场赏赐了节礼和红封,也就算是庆祝过了。   宴席结束之后,兰奕臻晚上回了东宫,看着蹦蹦哒哒准备过节的小孩,就询问兰奕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吩咐小厨房提前准备出来。   兰奕欢听他这个语气,还傻乎乎地以为东宫要举办一场大宴,有些兴奋,问兰奕臻第二天会有多少人一起过年。   兰奕臻被他问得愣了愣,道:“就咱们两个啊。可能会有一些人过来请安,请过安就走了。”   兰奕欢一怔,说道:“就咱们两个?那皇后娘娘呢?”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太子的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表兄弟都在京城,这个时候也可以进宫探望的。   兰奕臻漫不经心地说:“她不喜欢吵闹,每年我也只是早上过去拜个年就回来了。不过拜年的时辰太早,明早你睡就行,我自己去,回来我陪你过年吃饭。”   兰奕欢道:“那……原来我不在的时候,难道你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年吗?”   兰奕臻道:“嗯,我也喜欢清静。”   可就算是再喜欢清静的人,在过年那种处处热闹的氛围之下,一个人独处,恐怕心里也没那么舒服,这一点,兰奕欢自己在登基之后也颇有感触。   他只是没想到,兰奕臻是从小到大一直这样过的。   他这个二哥,少年监国,位高权重,可明明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却总是孑然一身,也经常是人们背后奇怪议论的对象。   一直到兰奕臻三十三岁那年,兰奕欢去世,他都没见兰奕臻娶亲生子,最后能够有个伴,有个家。   那时候,兰奕欢坐在他高高的龙椅上,时而瞧见兰奕臻独自来去,像是怀揣着无尽的心事。   兰奕欢有好几次生出冲动,也很想问问他,会不会觉得孤单寂寞,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大概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态,觉得两人算是寂寞的同类。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兰奕欢再想了想,他们两个本来也没到能问这种问题的关系,万一人家就是为了怕他猜忌才这样做,问出来岂不是谁都尴尬?   所以想着想着,也就做罢了。   对了,说到这里,兰奕欢记起一件事,他临死前还好心做媒来着,想撮合兰奕臻和那位对他倾慕已久的李小姐,结果兰奕臻不光不领情,还莫名其妙生气了。   想起他当时凶巴巴的样子,兰奕欢皱了皱鼻子。   而在他回想旧事的时候,兰奕臻那边也转悠着自己的心思。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故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这么冷冷清清过年不过是一件寻常事,就是防着兰奕欢觉得在东宫过年不好玩没意思,闹腾起来。   兰奕臻这样事先表明出自己的态度,打算把小孩给震慑住,就不会再提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了。   可是话说完了,兰奕欢没吭声,兰奕臻自己反倒心虚了。   他悄悄觑着兰奕欢的神色,观察弟弟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失望了。   毕竟小孩子都是喜欢热闹的,兰奕臻大致也知道,齐贵妃宫中过年,肯定不会像东宫这么冷清。   想想之前跟兰奕欢许诺,让他好好在东宫住着,可连过年都不能让孩子尽兴……   兰奕欢只是花了片刻的时间追忆往昔,结果兰奕臻自己一通脑补,心里倒是先过意不去了。   兰奕臻顿了顿,在床边坐下来,抬手放在兰奕欢的后脑勺上,将他的小脑袋抬起来。   兰奕欢:“?”   兰奕臻说道:“你有什么新年愿望都可以许,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可以说。或者你还想出宫吗?明天我带你出宫也行,咱们悄悄从宏德门出去,不会被人发现的。”   他当了太子这么多年,都是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为了这个弟弟,也算是豁出去了。   兰奕欢竟然还不领情,摇了摇头,打个哈欠说道:“明天那个时候出宫,别人也都回家过节团聚去了,街上恐怕连小贩都没有,没什么可看的。”   兰奕臻倒真被他给说住了:“那……”   兰奕欢突然扑到他面前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说道:“二哥,那咱们去皇后娘娘那里过年好不好呀?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见母后了,我都想她了。”   兰奕臻道:“你去她那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规规矩矩地吃顿饭而已,还不如在东宫不受拘束。再说了,我平常从来不和她过年,这话没法开口。”   兰奕欢说:“你带上我去呀,我开口,你就说我硬要去的,逼迫了你。”   兰奕臻又好气又好笑:“本来就是你硬要去的,我一点也不想去!”   他用手指抵住兰奕欢的脑门,把他推的离自己远了一点:“行了,别闹了,乖。”   这也太敷衍了吧,兰奕欢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说:“可刚才明明是你让我许新年愿望的,我的新年愿望就是这个。二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兰奕臻素来自诩心如铁石,更加主张养孩子要严厉教导,不能总惯着,让他提什么要求都答应。   可是兰奕欢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拽得兰奕臻整个身子都东倒西歪的,肩膀上的衣服都快掉下来了,他的心也乱了。   他忍不住说:“皇后那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你就那么想去?”   兰奕欢使劲点头,说:“如果能去母后那里过年,我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这句话给了兰奕臻必杀一击。   他当时心里就想,完了。   可能要抵挡不住了。   只是做人要有原则,被弟弟一求就答应,以后岂不是让他得寸进尺?   太子的威严何在?   他也不想见他的母亲。   兰奕臻咬了咬牙,说道:“……好罢。”   成功了!   兰奕欢高兴地放开兰奕臻的胳膊,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庆祝,然后才猛一下坐起来:“谢谢二哥,就知道二哥最好了!”   他说着,还上去抱住兰奕臻的脖子,跟他贴了贴脸。   兰奕臻妥协之后本来有点郁闷,结果被兰奕欢这么一闹腾,也忍不住笑了,说道:“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你怎么这么赖皮?”   兰奕欢得意道:“是呢。”   兰奕臻实在手痒,将小东西一把掀翻在床上,用被子裹上,说道:“行了,明天要早起,既然想去,现在就赶紧睡吧!你要是敢不听话,我立刻就反悔。”   兰奕欢被裹得就剩一个脑袋,还得反驳一句:“那可不行,你是太子,金口玉言。”   兰奕臻瞪了他一眼,关键时刻,血脉压制起了作用,兰奕欢道:“行行行,睡,睡,这就睡!”   说完之后,他便翻个身闭上眼睛,果然不折腾也不说话了。   真好,明天就过年了,希望一切都有新开始。   这辈子兰奕臻会不会娶妻生子,兰奕欢不知道,可能以后也管不了,但无论如何,皇后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如果自己能帮着多少缓和一下母子关系,也是好的。   希望这一世,大家都能越过越好吧。   兰奕欢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打开了系统界面,看了看自己的生命力进度条。   进度条又往前推进了一点点,证明他的身体状况也又好了一点点,等到能彻底恢复成正常人的水平,他的年纪也应该能长大到可以离开皇宫了。   但不管怎样,他都很感激兰奕臻给了他第二次童年一段美好的回忆。   这时,兰奕欢突然瞥见在界面的右上角画着一个红彤彤仿佛礼盒一样的标志,不时还晃一晃吸引他的注意力。   兰奕欢就在那个标志上点了一下。   【王子的新年隐藏任务掉落!做任务,拿礼包,欢欢喜喜过大年!】   兰奕欢有点好奇:“是什么?”   【任务奖励:为太子兑换“恋爱心情”一份,助力兄长寻找真爱,改变命运“孤独终老”。   任务内容:在大年三十当天积攒来自十个人的真挚关心。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需双方合作完成)。】   兰奕欢道:“这种东西还能用任务换来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应该是看自己的心意吧?”   系统:【有的时候,爱就在记忆深处,只是需要挖掘;有的时候,爱就是自己身边,只是需要发现。爱,无处不在,爱,充满人间,爱,……】   兰奕欢:“……好好,我干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只能尽量试试,十份关心有可能攒不齐,我和很多人关系都不太好,他们也不喜欢我。”   【本系统对王子有信心,王子不是一种出身,一种身份,一种血脉,王子是一个形容词。王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王子,王子理应被所有人宠爱。】   兰奕欢:“……请不要再说了,你都对,我信了。”   为了系统不再聒噪,为了兄长不再孤单,他决定,拼一把。   *   第二天,大年三十。   皇后也早早就起来了,凝霜一面为她梳妆,一面笑道:“太子殿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奴婢给娘娘画一个喜庆一些的妆容吧。”   戚皇后端详着铜镜中那张美丽而凌厉的脸,淡淡地说:“什么妆都无所谓,他要是不来,本宫还不用这么早起。”   凝霜道:“也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孝心,毕竟是过年了。娘娘,这回,留殿下在坤和宫用膳吗?”   戚皇后道:“不必。就算留他在这里,也说不了什么话,少相处一些,还留点情分。”   “对了。”   这时她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今年小七也在东宫,太子应该不会带他过来,你一会把内务府供上来的蜜饯盒子给太子带走吧,让他拿回去给小七吃,小孩应该都喜欢这玩意。”   凝霜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惦记太子,但确实如此,母子二人总是不对盘,又谁都不肯让着谁,一相处就容易发生争执,反而让这个年过不好。   所以,倒不如像每年那般,太子请安,皇后赏些东西,然后就各自安好,好歹不会憋一场气。   皇后梳妆完毕,很快,外面也传来通报声,说是太子来了。   但先响起来的却不是太子沉稳的脚步,而是孩子清脆的嗓音:“母后,我们来给您拜年了!”   兰奕欢打头,先跑了进来。   按照礼数,他肯定不能走在兄长前面,无奈兰奕臻在那磨磨蹭蹭的,好像要上刑一样,兰奕欢没办法,就先蹦蹦跳跳的跑进来了,好歹热个场子,免得兰奕臻再跑了。   戚皇后原本端端正正地坐着,见到兰奕欢十分意外,兰奕欢已经笑嘻嘻地说:“太子哥哥说今年要带我一起来给母后拜年,母后新年好!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说完之后,他又道:“母后,咱们一会吃什么好吃的呀?我都饿了!”   兰奕欢一个人说了三个人的话,让人都不好接口,戚皇后道:“你们要在这吃饭?”   兰奕欢装傻道:“不是在这里吗?我在临华宫的时候都是跟母妃一起吃饭的。嬷嬷说,过年就要团团圆圆。”   兰奕臻:“……”   小小一个人,心眼子挺多。   戚皇后不知内情,看着兰奕欢那个懵懵懂懂的小样,又看看门口的兰奕臻,说道:“……是在这里。”   她吩咐下人把早膳取上来,按习俗正餐是在午后,戚皇后其实根本没准备,这时便问兰奕欢想吃什么。   蹭饭任务就这么简单的达成了。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就是这样。   兰奕欢回头,冲还站在那里的兰奕臻做了个鬼脸,兰奕臻静静地看了半天他的表演,此时还是没忍住,笑着摇摇头。   兰奕欢道:“二哥,你想吃什么?你来说。”   兰奕臻顿了顿,终究也走了过去。   *   他们一起用完早膳,距离再吃下一顿还有不短的时候,戚皇后、兰奕臻和兰奕欢就一起坐了一会。   主要是兰奕欢在说话,剩下的两人都带笑听着。   坤和宫的宫女和太监们得了皇后的吩咐,悄悄拿了花朵、彩灯和彩带,在外面静悄悄装点起宫殿来,让整座坤和宫慢慢地带上了年味。   兰奕欢说话的空隙间,伺候他的一位小太监悄悄走了过来,低声告诉兰奕欢,他的几个伴读进宫来拜见他了。   今日外戚只要递了牌子,都能进宫探望自己的亲人,能跟兰奕欢一起读书的,自然多多少少也都跟皇室沾亲带故,所以也跟着来了。   自从入了腊月天气太冷,有了韩太傅的宽纵,兰奕欢就没去上学,跟这些小伙伴也有日子没见了。   别的也就罢了,想起自己的“十份关心”任务,兰奕欢犹豫地看向戚皇后和太子。   戚皇后听见了太监的话,便对兰奕欢说:“你去玩一会吧,等午膳好了,本宫再去遣人叫你。”   兰奕欢道:“是,母后!”   他这样说着,眼睛却看向兰奕臻。   兰奕欢觉得自己真是小小年纪,为建设一个美满的家庭操碎了心,他真的很担心他前脚一走,兰奕臻和皇后接着就吵起来。   兰奕臻感受到兰奕欢的目光,也回视他。   兰奕欢对兰奕臻眨了眨眼睛,又朝着皇后的方向努了下嘴,意思是:二哥你要听话,好好在这待着。   兰奕臻神色淡淡,冲着门口一抬下颌,示意他:小破孩,少管我的事,快走吧你。   兰奕欢瞪大了眼睛,撇着嘴,示意兰奕臻:你答应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他又看看桌上的果盘糕点等物,摸摸肚子,示意:别让我吃不上饭。   兰奕臻不屑地扫了一眼那些东西,摇摇头:我又没饿着你,这的东西有什么好的。   这人怎么还晚上一副面孔,白天一副面孔,突然就油盐不进了呢?!   兰奕欢气坏了,终于动手,扑到了兰奕臻的身上。   兰奕臻看他龇牙咧嘴的就知道把这孩子逗大劲了,他也不明白兰奕欢怎么就那么执着于让他跟皇后搞好关系,小小的孩子天天跟自己着操心。   他本来想在外面维持一下面子,结果这也没保住,兰奕欢一迈步,他就条件反射地伸手,把冲过来的小孩接住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   兰奕臻两手捧着兰奕欢的脑袋晃了晃:“你快去玩吧你!”   这还差不多,这种不听话的太子,不治不行!   兰奕欢满意道:“母后,那儿臣走啦!母后一会见!”   兰奕臻一转头,这才发现,戚皇后已经在一边看了他俩不知道多久了,眼中竟也无意识地带了点笑。   兰奕臻一怔,把兰奕欢放开,兰奕欢便跑掉了。   到了门外,兰奕欢特意停了停,听见后面的殿内,戚皇后说道:“你最近,公事忙么?”   片刻之后,兰奕臻轻声说:“还好,只是户部那边有些麻烦……”   兰奕欢放下心来,笑了笑走了。   *   兰奕欢没走远,就在外面的暖厅里和他的小伙伴们坐了坐。   这回韩直也一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兰奕欢觉得他的气色要比往日好多,人看着也精神了,颇有种晦气一扫而空的感觉。   韩直给兰奕欢带了太傅夫人亲手腌制的酱菜,还有他娘做的饽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贵重,但,祖母……说,说很感激您,然后就……特意做了,跟外面的不一样,很好吃,我家常、常吃。”   兰奕欢将手臂搭在他肩上,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兄弟,别客气,那我就收了。”   他的伴读戴元之在旁边说:“七殿下,我也给你带了小玩意,你瞧瞧。”   他献宝一样拿出了一堆玉佩,却不是平常玉佩的圆形或方形,而是做成了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的形状,看上去很是精致。   戴元之献宝一样捧给兰奕欢,笑问道:“特意从外边淘的,新奇不?”   他们也是从小的交情,戴元之是这些伴读里面最大的,比兰奕欢大了四岁,一直事事护着他。   但就是因为他向来图新鲜刺激,经常出入坊间跟一些异域商人来往,后来不慎被窃取了情报,因为觉得愧对兰奕欢,横剑自杀了。   兰奕欢道:“新奇,我头回见。收了,谢了。”   说完之后,他又低声问:“你没再跟那些人来往吧?”   戴元之立刻道:“当然没!你上回都说了不让我去,我何时不听你的话。”   随着他的话,兰奕欢也看到系统界面动了动,关心人数的统计已经变成了【3/10】。   太子是当事人,不算在内,这三份关心分别来自戚皇后,韩直和戴元之。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这些孩子们也要走了,兰奕欢便送他们出去,发现天上下了雪,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   直到出了坤和宫,兰奕欢的另一名伴读鲁钊才悄悄地跟兰奕欢说:“殿下,其实我们这回来,也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你这一个月没什么去上书房,外面都传,是太子和皇后记恨之前的事苛待你,把你关起来了。”   兰奕欢笑道:“瞎说什么,没有的事,他们对我很好的。”   戴元之笑道:“那就成,我们看着也不像,都是八殿下那边的人瞎说。”   兰奕欢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那等咱们下回碰见了还揍他。”   这个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关心他了,所有伴读们的关心已经赚完,可是还差五个人呢。   兰奕欢默默地算着数,觉得还有这么多,攒起来实在好难。   本来他就找不到几个会关心他的人,更何况还得今天有接触。   真是尴尬又心酸,兰奕欢叹了口气,心想,最后不会根本攒不齐吧?   ……其实他还是挺想完成这个任务的。 第38章 驰光见我君   兰奕欢他们说话的时候却没看见, 另一边这时正好来了人。   是八皇子兰奕鸿那伙人。   八皇子循着话语声远远一看,手搭凉棚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看, 前面那堆人是不是老七他们?”   他身边跟着的也是进宫给他请安的伴读, 这么一看,都说:“确实是。”   “真是七殿下, 有日子没见了, 好像自从下了第一场雪之后, 他就没再上过学吧?”   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道:“不是说, 他在皇后娘娘和太子那里过得很惨, 学也没得上, 饭也吃不饱吗?八殿下,咱们过去问问!”   一听这话,八皇子看他,其他人也看他, 把那少年看得自己倒是先心虚了。   他说:“你们别这样看我啊, 我不是要关心他,就是……嘲笑一下呗。好不容易他倒霉了。”   八皇子思考了一下,道:“有道理!走, 去笑话他!”   大家最近没看到兰奕欢都很空虚, 立刻纷纷道:“走!”   “对, 走, 我们才不是担心他, 大家嘲笑他去!把他气哭!”   到了近前一看, 兰奕欢面上倒也没怎样, 手里却拿着酱菜坛子和饽饽,跟他在别人嘴里吃不饱饭的形象十分呼应。   自从兰奕欢住进东宫, 关丽妃十分嫉妒,每日在宫里想着兰奕欢在太子和皇后手底下过得多么凄惨来谋求平衡,八皇子听得多了,自然也深信不疑。   他带着人走了过去,兰奕欢这时也看见了八皇子,便停下脚步,他的伴读们都是满脸警惕,心想这帮人又找茬来打架了。   八皇子的鞋子无意识地搓着地上的雪,说道:“哎,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大过年的,兰奕欢也懒得跟他们闹腾,干脆捡了点八皇子爱听的说:“特别惨,惨不可言。”   果然如此,就知道他这样不招人喜欢的性格,肯定要受虐待的。   八皇子吭哧了一会,道:“那你……要不去翠微宫吧。”   兰奕欢本能反击:“去给你当牛做马是吧?滚。”   八皇子气坏了:“去住!去住!我是叫你去住!”   兰奕欢:“?”   其他人看八殿下跌份了,连忙帮腔:“对,叫你去住!但我们不是因为担心你叫你去住,我们是……是……”   “是为了嘲讽你!”   “对!”   兰奕欢:“……”   那边还想说,戴元之已经从地上团了一团雪,冷不防砸在了八皇子身边那个伴读的头上,冷笑道:“我们殿下好着呢,想嘲讽谁啊你们!”   “!!!”   皇后和太子坐在殿中,说了一会话,逐渐也没有太多可聊的了。   但好在这回并未发生冲突,就是一个进步。   静默了一会,兰奕臻就想说自己先回去看一看奏章,等吃饭了再来,忽听外面传来惊叫和高喊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走到窗前,本以为不过一两声,不想竟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兰奕臻不禁说道:“怎么这里还有人敢喧闹?谁这么大的胆子!”   戚皇后也道:“平日未曾听见过。”   她正要叫人来询问,外面已有人进来禀报道:“殿下,娘娘,奴才刚命人去查探过了,是七殿下和八殿下带着人在打雪仗,所以前来请示——”   他说的战战兢兢,却见太子和皇后听了这话,脸上都带上了些许笑意,却反倒不似刚才那般严肃了。   “这孩子,倒是在哪都能玩的高兴。”   戚皇后道:“你去看看吧,别让他们两个再打起来。”   兰奕臻应了声“是”,也没穿披风就起身出去了。   他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见小孩子们并没有发现自己,兰奕欢和八皇子带着各自的伴读,打得正热闹。   更远处还多了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喊了两句“别打了”,却没人听她的话。   相比起其他人的又跑又跳,龇牙咧嘴,兰奕欢很聪明的躲在一处假山后面,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团着雪球,看八皇子那边有谁靠近,就抽冷子给谁一下。   其他人也护着他,不让八皇子那边的人打到兰奕欢,因此倒是属他玩得最安逸。   八皇子手里拿了一个大雪球,蹦跶着说:“你就知道躲着,你又不是女孩!你看着我这就打你脑袋——”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雪球“咚”地打在了冬帽上。   雪球捏的不实,砸一下就散了,却把他打的激灵了一下,立刻抬头。   毕竟这里除了兰奕欢,没人敢真跟他动手。   结果,却瞧见兰奕臻负手站在一棵苍松之下。   “是、是太子来了……”   这帮孩子玩着玩着,都忘了是在打架了,本来挺兴奋,陡然看见太子,吓了一跳,全没声了,赶忙行礼。   八皇子摸了摸头,有点懵,他觉得应该是兰奕臻打了他,但又觉得兰奕臻不可能干这种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虽然不服,终究也不敢造次,吭哧道:“参见太子殿下。”   一群战战兢兢的孩子中,也就兰奕欢一个人见到兰奕臻会高兴,扑上去蹭了兰奕臻一身雪。   他很喜欢这种扑到兰奕臻身上的感觉,开始是抱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态,想把兰奕臻给撞翻,结果后来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出其不意,用多大的力气,兰奕臻都能稳稳接住他,连晃都不会晃的,兰奕欢就起了几分挑战欲。   他想看看自己得长大到什么时候,兰奕臻才接不住他。   “二哥!”   兰奕欢当着八皇子的面告黑状:“八弟欺负我,我都不敢还手,只能在假山后面躲着!”   兰奕欢故意气八皇子,要命的是兰奕臻还跟着配合,点了点头说道:“嗯,看来还得罚抄经,心思太浮躁了。”   八皇子没想到人竟然能这么无耻,气坏了:“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打了我好几下!你你你颠倒黑白,你诬陷忠良!”   他冲过去要跟兰奕欢拼了,可兰奕欢躲到了兰奕臻的身后跟他做鬼脸,八皇子不敢凑上前去造次,就没了法子。   这还是兰奕欢跟别人打架头一次有大人护着他,虽然这个大人也不是很大,但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狐假虎威的快乐。   太子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偏爱,这下也没人怀疑他和皇后因为之前齐家的事情厌弃了兰奕欢了,“八爷党”垂头丧气,一个个不敢吭声。   说话间,刚才站在不远处让他们“别打了”的女子也走了过来,原来是大公主和她的侍女。   大公主是八皇子的亲姐姐,比太子小了五岁,但性格跟她这个野狗一样的弟弟比起来,可要温柔多了。   上一辈子由于跟老八不和,兰奕欢跟这个姐姐不大亲近,但也并不讨厌对方。   他只知道大公主的命不太好,成亲后与驸马婚姻不谐,最后竟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自尽。   此时大公主过来向太子见了礼,又解释说:“刚才母妃说要叫八弟回去吃饭,臣妹便出来找他,没想到他在和七弟打雪仗——”   兰奕臻对其他弟妹都是一视同仁的,表情淡淡,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是也不算是严厉,微微颔首:“无妨,那你们就回去吧。”   他说完,又把兰奕欢从自己身后拉出来,说:“咱们也该用膳了,我在前面等你。”   兰奕臻的意思就是让兰奕欢跟他这些小伙伴们告个别,他一走,果然气氛就松弛下来,八皇子赶紧冲兰奕欢翻了一个大白眼。   大公主用手把他的眼睛给盖住了。   八皇子:“喂,姐!”   大公主细声细气地跟兰奕欢解释说:“七弟,你别跟八弟计较,其实他没有坏心。自从国师的事之后,他一直很担心你,还在宫中问了母妃好几回你的情况,说要让父皇狠狠地处置国师。只是见了你的面之后,他就不好意思说了,他就是这个脾气……”   她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八皇子一边连忙挣脱了大公主的手,郑重道:“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姐,你不要再说了!!!”   姐弟俩各说各的,大公主充耳不闻:“你不是还有礼物要给七弟吗?拿出来了吗?”   八皇子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想着他的伴读们还在旁边,绝对不能在小弟们跟前跌份:“根本就没礼物——”   大公主翻译道:“原来还没送啊。”   她直接扯开八皇子的衣襟,从容地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从他怀里扒了出来,递给兰奕欢,说道:“七弟,这是八弟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他不好意思给,你拿好。”   兰奕欢一开始以为大公主是哄人的,结果没想到还真有,有几分愕然的瞪大眼睛,接了过来。   八皇子快被他这帮没有人性的哥哥姐姐们给气死了,面上发烫,羞愤不已,想要上去把兰奕欢手里的东西抢回来。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耳畔说道:“爷不去,爷就在这里待着!”   这声音近在咫尺,又硬又冲,吓了八皇子一跳,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他莫名觉得那句话的语气跟自己挺像,其实声音也有一点点像,但是个大人的声音,那就肯定不是他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那句疑问,紧接着,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您这是抗旨。”   八皇子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身边的场景变了,他正在一个简朴而陌生的房间里,坐在椅子上,喝着一盏酒,有个侍卫跪在他的跟前。   刚才那句“您这是抗旨”就是这侍卫说的,他此时又道:“陛下的旨意上特地写了,让您速速返京,路上不得耽搁,您在这驿馆里不肯走,就是违背了陛下的意思。”   八皇子仰头“哈”了一声,说道:“你这奴才,少拿他来压我,违背了又如何?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我等着他亲自下这道旨!”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杯子,嗤笑道:“说贬就贬出一千多里,让回去又说什么不能耽搁片刻,他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么?”   说罢,八皇子就要喝酒,却见那侍卫突然抬起眼来,满脸悲伤地看着他。   他一怔,道:“做什么?”   侍卫低声道:“殿下说的是,您慢点,也不会有人把您怎么着,因为就在昨夜,陛下已经驾崩了。”   八皇子的手一颤,酒液洒了自己一身,他觉浑然不觉,怔愣片刻,猛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扭住侍卫的领子,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   侍卫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陛下就是因为自知病重难愈,这才下旨说要召您回京的,只是没想到,情况会恶化的这么快。陛下原本是想见您最后一面的……”   “你胡说八道!”   八皇子厉声斥道:“他跟我一般岁数,怎么就病重难愈了?你、你竟敢诅咒皇上,我杀了你!”   他是我的兄长、敌人、对手、君王,我从小就一直在跟他斗,斗了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我都没死,他怎么会死?   ——我,绝不相信!   幻觉,恍然而碎。   八皇子好像一下子被惊醒了,甩了甩脑袋,一瞬间,眼前又是现实中的宫苑深深,飞雪漫天。   他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是怎么意思,什么皇上,什么死了,难道是梦见了别人的事?   那为什么,心里像是飘进了飞雪一样的悲伤呢?   就这样一耽搁,八皇子没能把荷包从兰奕欢的手中抢回来,兰奕欢已经打开看了,发现里面竟是满满一袋金元宝银元宝和玉器,愕然睁大眼睛。   八皇子突然没有了心情说那些口是心非的话,哼哼唧唧地道:“本来以为你这么讨厌,肯定在东宫每天都挨揍,要给你拿钱逃跑的,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我才不想给了……哎!大姐你又动手!”   大公主捏着八皇子的后颈,说道:“好了,你的东西送完了,那咱们就回去吃饭吧。”   她说完了本想走,但看了看兰奕欢,见他用一双黑黑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小脸最近有了些肉,显出几分婴儿肥,浑身裹得毛茸茸的。   她实在觉得这个平时很少打交道的弟弟很可爱,看了眼太子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摸了摸兰奕欢的头,柔声道:“你这回受委屈啦,姐姐回去给你炖平安汤送来喝,祝你新年吉祥如意啊。”   “哦。”兰奕欢小声道,“谢谢……大姐。”   他们姐弟走了,其他伴读们也该走了,于是兰奕欢跟他的几个朋友也告别了一番。   刚说完话要转身,忽然看见八皇子身边那个又高又壮的伴读又跑回来了。   他干咳一声,道:“七殿下!”   兰奕欢:“……”   只见对方竟然也拿出来一个荷包,硬声说:“这个也是我们几个攒的,一开始以为你在太子殿下那里住不下去呢!因为八殿下都表示了,我、我们不表示,不好,不合规矩,没……没别的意思,给你拿着。”   兰奕欢茫然抱着荷包:“哎,不是,等会……”   说完之后,那人也立刻转身走了。   前方不远处的凉亭中,兰奕臻站在里面。   他知道自己在旁边,那些孩子们不自在,所以才在这里等着兰奕欢。   可是等了一会,不见小家伙过来,回头一看,却见别的人都走了,兰奕欢手里抱着两个沉甸甸的荷包在那里站着。   兰奕臻便又过去了,问道:“怎么了?”   “二哥……”   兰奕欢的脸上带着点惊奇的神情,将手里的东西给他看,说道:“这个是兰奕鸿给我的,这个是杨楽给我的。”   兰奕臻道:“他们想送你新年礼物,那就收着吧。没事,咱们回去之后挑些回礼送过去。”   兰奕欢说:“可是,好奇怪啊,他们明明都很讨厌我的。他们竟然给我东西,为什么要给我呀?”   他半张着嘴,一副小傻瓜的样子,把兰奕臻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   他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说:“因为大家都很喜欢你。”   兰奕欢摇了摇头,暗想,你什么也不懂,这不可能。   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跟着兰奕臻一起回皇后那里吃饭。   一进门,饶是兰奕欢一直在想事,也不禁“哇”了一声,发现在他出去玩的这段时间中,整个坤和宫已经张灯结彩,布置一新,有了热气腾腾的年味了。   这一年,戚皇后这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到了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兰奕臻才带着兰奕欢起来告辞。   戚皇后道:“出来一天,也该回去了。小七年纪还小,要长个子,若是守岁熬不住,去睡就是,不用守那些规矩。”   大殿的门口被太监挂上了一排兔子灯,光从红色的彩纸后面透出来,将兰奕臻萧冷的眉目上也映出了一重暖意。   他说:“好,儿臣知道。”   戚皇后点了点头,兰奕欢道:“母后您也早点休息!”   戚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家伙,去吧!”   系统【滴】的响了一下,又过了一会,突然宣布道:   【人数统计完毕!十人份真挚关心已集齐!是否选择为与太子兑换“恋爱心情”一份?】   兰奕欢一怔,道:“十个人,这就够了吗?”   他本来还打算回去之后找一找黄公公,再找几个跟自己关系好的侍卫、太监和宫女试一试,瞧瞧能不能把人凑够,没想到突然就齐了。   “都有谁啊?”   系统给兰奕欢展示了一下,太子是当事人不算,戚皇后算,他的几个小伙伴算,原来大公主也算,然后,竟然八皇子和他那几个随从也算?!!!   兰奕欢:“……没算错?”   【经检测,关心度在70%以上者可入围。】   这回,兰奕欢总算相信了,不禁感叹道:“真是神奇啊。这里面有很多人上辈子都特别讨厌我,没事就和我作对,我们互相都是死敌,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会关心我。”   系统默默检测了一下上一世的场景,正好看见一幕八皇子一把掀翻了桌案,跳着脚跟兰奕欢发脾气:   “你倒是正眼看我一眼啊!难道我就不配当你的对手吗?!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系统有些疑惑:【……这是厌恶的情绪吗?】   兰奕欢道:“当然,动不动就较劲找茬打架,不是讨厌谁这么干?唉,你们系统不懂,人类的感情对你们来说挺复杂的。”   系统:【……哦,是这样。】   兰奕欢说:“不管那些了。”   他心情很好,也有几分兴奋:“把奖励兑换了吧,当我送给二哥的礼物。”   “小七。”   兰奕臻忽然颠了颠他:“到地方了。”   刚才从皇后宫中出来,因为兰奕欢一直忙着跟系统说话,没怎么开口,兰奕臻以为他困了,就把他背了回来。   结果这时候到了东宫,将小孩放下一看,只见兰奕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好像在黑暗里都能放光了。   兰奕臻不知道他在兴奋什么,莫名还觉得脊背有点发凉,因为兰奕欢的眼神中,实在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八卦感。   “二哥!”   兰奕欢问他:“你有什么感觉吗?有没有觉得心里甜甜的,身上热热的?!”   兰奕臻:“……”   他用手摸了摸兰奕欢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   兰奕欢确实对兰奕臻的爱情到底落在什么人身上有些好奇,毕竟前世议论思王为何不娶亲的猜测可是太多了,可惜,兰奕臻的反应表明,这奖励好像还没有立即生效。   兰奕臻看他没有发烧,抱着手问他:“什么意思?”   兰奕欢道:“嗯……没什么,就是今天大家第一回一起过年,看你是不是开心。”   兰奕臻拧了下他的脸:“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让我去坤和宫。”   兰奕欢能够完成那个任务觉得很高兴,此时心里充满了包容和爱,大方地没有计较兰奕臻动手的行为。   他说道:“是啊。因为和自己的亲娘闹得不开心其实很难受的。二哥,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以后变得很幸福。”   以后我离开宫了,你也像现在一样有人陪伴,时而欢笑。   兰奕臻一怔,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个傻孩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中竟有些淡淡的酸涩。   真是个小笨蛋。   兰奕欢看着兰奕臻的笑容,也微笑起来。   上辈子的勾心斗角、杀伐算计经历的太多了,如今,他更喜欢这种舒心的感觉。   他想,可能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差别,就是因为他变小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野心了,所以也能够换一种心态与大家和平共处。   他觉得这样很好,虽然还是打算离开皇宫,但这种收获也算是意外之喜。   能够在每一段过去里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有勇气充满期待的迎接未来,今生足矣。   由于兰奕欢太过亢奋,兰奕臻又陪着他堆了个雪人,这种愉快的感觉持续到他回了自己房间,突然想到,他想把这种心情分一分。   他并没忘记那个人。   ——虽然目前成功回宫了,但依旧是个无依无靠小可怜的三皇子。   兰奕欢去找了三皇子。   这个时候不早了,三皇子已经一个人躺下了。   上次那冒险一搏,在敬闻大师发癫的时候冲出去挡在皇上前面,让他总算进了父皇的眼,也为自己争取到了不少好处。   现在,他拥有了一个皇子正常就本该拥有的寝殿和月例,虽然还是会受到慢待和冷落,也不像其他的皇子们那样,有母妃的补贴,但一切跟护国寺相比,实在都已经很好很好了。   在此之前三皇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他竟然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   想起来兰奕欢跑回来找他时那一刻的心情,三皇子不禁想,这次那个小孩倒是没骗他。   不过虽然如此,他心里对这个皇家所有的成员的厌恶依旧一点没少,这当中也包括兰奕欢。   想到他们这些年过的那些好日子,三皇子冷笑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耳听得外面鞭炮声阵阵,隐约还能听见一些宫人们的笑闹。   这些人在其他主子面前不敢放肆,但是到他这边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三皇子也不理会,舒展了一下筋骨,准备入睡。   跟其他皇子比起来,他这些年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如今终于有了这个条件,三皇子每日如饥似渴地读书练武,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于绝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出人头地,将那些人都踩在脚下。   至于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困意袭来,明天还要早起读书,三皇子闭上了眼睛。   正要朦胧睡去,房门忽然被敲了几下,紧接着被轻轻推开了。   三皇子猛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向着门口看去。   一个小小的影子啪嗒啪嗒跑进来,赫然竟是兰奕欢。   他大声说道:“三哥,新年快乐!” 第39章 黄雀得飞飞   这好像是打出生以来,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新年快乐”这四个字。   三皇子一下子愣住了。   但见他一动不动,心情正好的兰奕欢随即就扑到了他的床前,抓着他的被子说道:“三哥三哥, 你睡了吗?!你醒一醒!怎么这么早就睡呀?今天是大年三十呀!”   “……”   被这小家伙一扑一晃, 一下子勾起了在护国寺里难受的要死还被迫唱歌的不堪回忆,三皇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兰奕欢, 又是你!”   兰奕欢高高兴兴地说:“是我呀, 开心吗?我来找你玩了!三哥, 你快起来换衣服吧, 咱们一起去守岁, 我那还有点心, 还有甜汤,你吃晚饭了吗?你过去一起吃!”   三皇子被吵得脑壳疼,猛地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一下伸手, 捏住了兰奕欢的嘴。   兰奕欢眨眨眼睛:“呃……”   三皇子把兰奕欢拎起来, 放到离自己最远的床角处。   他上回看见太子这么干了一回,发现这招还挺好用的。   上回兰奕欢假装没坐稳椅子,他差点上去扶, 那叫身体本能, 并非本心所想,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三皇子冷冷地说:“不可能没人陪你过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   兰奕欢道:“多个人多份热闹嘛。你难道不过年吗?”   三皇子道:“你不会以为你来邀请我, 我会很高兴吧?我告诉你, 你们那些所谓的热闹, 我一点也不稀罕, 所以用不着你来施舍我。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下次这种事情不用来叫我。”   他拍拍兰奕欢的脸:“……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谁让你来的。”   兰奕欢看着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也十分清澈,就像是什么小动物,看起来有几分纯真,几分疑惑。   可是三皇子心如铁石,才不会被他迷惑。   他知道兰奕欢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生活在皇宫中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完全单纯的,当时在火场中对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弟弟也有着和自己相似的灵魂。   疯狂,大胆,执拗,为了要达成的目的,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他也恢复了皇子待遇,以后跟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了。   三皇子淡淡地说:“快走,我要睡了。”   他这句话的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低语,好像有什么人路过他的窗前,紧接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顺着窗子飘进了屋里。   ——外面的人端着吃的,是饭味。   三皇子吃过晚饭了,可饭里被克扣的没多少油水,他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闻到这股香味,肚子忍不住咕噜噜叫了一声。   这声音分外清晰,本来一幅冷酷神情的三皇子猛然涨红了脸,简直是羞愤欲死。   真是丢人!为什么每次都是在这个小屁孩跟前出丑?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这回都恨不得把兰奕欢给灭口。   好在兰奕欢倒是挺识趣的,什么都没说,干咳了一声,从三皇子的床上跳下来跑了。   屋子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外面有只烟花飞上了天空,衬得整个黑暗的天幕都是绚烂的颜色,带着种盛世太平阖家团圆的喜悦。   屋外,是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屋内,一片黑暗寂静。   三皇子一声不吭,重新拉起被子,躺了下去。   但这回他的睡意好像都被搅和没了,来回翻了几个身也没睡着,突然听见外面的门又被敲响,随即推开。   三皇子:“……你怎么又来了!”   来找他的除了兰奕欢不可能会有别人,结果三皇子一转头,就发现小孩手里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个比他脸都大的碗,踮起脚,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兰奕欢放下碗之后,又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会把醋和筷子也给拿来了,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兰奕欢说:“这是我自己包的,请你吃。”   三皇子道:“你给我——”   结果后面的“拿走”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兰奕欢就颠颠地走了,硬是让他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三皇子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慢吞吞地下床,点亮了油灯。   他看见桌上碗里的饺子白白胖胖,面皮上泛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是用料极佳,只是每个饺子都长得歪瓜裂枣,跟鬼一样,联想到兰奕欢说是自己包的,就不难理解它们为什么都是这副尊容了。   没露馅就是万幸。   三皇子提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也没蘸醋,泄愤似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看吃到了最后一个,他猛然感到自己的牙被崩了一下,差点给硌掉了。   三皇子倒吸一口凉气,发现自己进化了,心里竟不觉得有多意外。   这祖宗根本就是克他,给他的东西不吃出点什么事来,他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结果扒拉开饺子一看,里面是枚铜钱。   福钱福钱,过年能在饺子里吃出铜钱,就是来年会平安有福的意思。   这是三皇子第一次吃出钱来。   他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无福之人,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他。   可是,可是……   他用筷子戳了下那枚铜钱,终究慢慢地拿了起来,用帕子一点点擦干净。   这面,外面传来一阵响彻皇宫的钟声。   三皇子向窗外望去——新的一年,终于来到了。   *   可是与东宫不同,这一年的临华宫,却是分外的冷清。   齐延不久之前刚刚定罪,前来临华宫串门拜年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兰奕欢又不在,就连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屏息凝神的。   齐贵妃和五皇子就在这种气氛下一块草草地吃了顿饭,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齐贵妃穿过回廊向着自己的寝殿走去,忽然停下脚步,皱眉道:“王贵呢?他是怎么布置的,这宫殿怎么暗沉沉的?”   被点到的王公公连忙上前,躬身道:“娘娘恕罪。是往年七殿下喜欢花灯,五殿下也都让人从宫外买进来一批挂着。今年七殿下不在,节前采买的时候就没准备这些……是奴才疏忽了,奴才现在派人去买。”   齐贵妃默了一默,淡淡地说道:“不必了。”   她这时候倒想起来了,兰奕欢特别喜欢过年,她有的时候都不理解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爱热闹,喜欢大家凑在一处,喜欢到处都亮亮堂堂的,还喜欢脚前脚后到处跟着她,陪她招待客人。   她有的时候嫌麻烦,问兰奕欢:“你就不能自己去玩一会吗?没看到有哪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天天跟在娘身边的。”   兰奕欢说:“可是过年会放炮,我怕娘害怕嘛。”   齐贵妃嗤笑:“明明是你自己怕吧。你跟着就能保护我了?”   兰奕欢认真地点头,拍拍小胸脯。   怎么就是少了个人而已,就显得这宫殿里这么旷。   明明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而已。   到了初一下午的时候,齐埘来了,齐贵妃才算高兴了一些。   齐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孩子,但唯有齐埘独得贵妃的喜爱,因此每年过年都是在家里过一半,来宫中过一半,把临华宫当成自己的家一般。   自从国师的事出了之后,人人都知道齐延是为了不让齐埘去冒险,竟选择撺掇皇上送兰奕欢去护国寺,各种难听的议论嘲笑都有,齐埘便也有日子没进宫了。   他年纪还小,平素威风惯了,这些日子屡受打击,人人都笑话他,瞧不起他,看上去蔫巴了不少。   齐贵妃见到他这样不免心疼,连忙把齐埘拉到自己身边打量许久,又给他包了过年的红封,赏赐了很多小玩意,才把齐埘给哄得喜笑颜开了。   他靠在齐贵妃的怀里问道:“姑姑,能不能让表哥带我出宫去玩玩啊?”   五皇子自从听说了兰奕欢的身世,简直就像丢了魂一样,现在还没缓过劲来,齐贵妃也不想打扰他,说道:“你五哥最近有点事忙。”   说完之后,她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埘儿,这样吧,这大过年的,你二叔一个人在牢里,连顿饺子都吃不上,正好你来了,不如你过去给他送一些咱们宫里的饺子吧?”   齐贵妃这样说,一方面是按照规矩,进了天牢之后,唯有齐家的男丁可以去探望齐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齐延平素对齐埘很好,他自己的孩子还小,齐贵妃就想让他看看这个侄子,过年有人陪着,也算是个慰藉。   可谁知说完之后,刚刚还期待出宫的齐埘脸上顿时色变,连连摇头。   他说道:“可是那里好远的,听说里面还死过很多人,姑姑,我、我害怕。”   齐贵妃没想到他会那么说,不禁怔了怔,那一瞬间,心里竟是先闪过了一个念头——   如果在这里的是兰奕欢,一定不会这么说,说不定他还会主动惦记着过年了,要给二舅送饺子吃。   她原来从不会这样想,但就是因为兰奕欢走了,直接和间接的原因全都跟齐埘有关,齐贵妃才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她立刻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好声好气地说道:“不用怕呀,有侍卫在外面保护你的。难道你不想二叔吗?”   劝说了好半天,齐埘才犹豫着答应了。   可一进了天牢的门,他还是后悔了,不光这里的环境阴森可怖,往日那个熟悉的二叔也让他几乎认不出了。   齐延披头散发,满身臭气,身上还有伤,一见到齐埘,他就发疯一样地扑上来,厉声质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被救出去。   这样子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二叔,二叔,我不知道啊!”   齐埘吓得几乎要哭了,连声喊道:“二叔别吓我,是姑姑让我来送饺子的,姑姑没说这些!”   “她没说?为什么不说,难道我一心为她的儿子打算,她却要放弃我了不成!”   几十个日夜的痛苦和焦灼之下,齐延的精神早已变得无比狂躁,急怒之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翻身扑到牢房的角落里,将那里堆着的几块碎石扔开,竟从地下翻出了一支红宝石的钗子。   这是他关进来的第一天藏在那里的,因此才没让狱卒搜走。   “你拿着这个回去给齐茵看,告诉她,我再给她半个月,让她把我弄出去,否则就鱼死网破!别怪我把什么都说出去,让她完蛋!”   他把齐埘揪到自己面前瞪着他,那充血的眼珠几乎要贴在了齐埘的脸上,阴恻恻地说:“连你也必死无疑!”   齐埘哪里见过这样的齐延,整个人都慌了神,根本没顾上听他说什么,吓得又哭又扭,想要挣脱开来。   挣扎间,他的脑门猛地磕在了齐延的下巴上。   齐延吃痛,下意识地将头向后一仰,整个人没保持住平衡,就仰天倒了下去。   “砰”地一声,尘土四起,齐埘摔在了齐延身上,吓得手脚并用滚下来,齐延却没再抓住他,而是身体在地面上剧烈地抽搐起来,两只眼睛直往上翻。   齐埘吓傻了。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才发现,原来是刚才齐延倒下去的时候,后脑勺磕在了他刚才丢开那堆石头的一个尖角上,有血在地下慢慢洇开。   “叫人……”   齐延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叫……人……”   齐埘吓得倒退了两步,脑子里全是一个念头——“闯祸了!”   他经常闯祸。   比如弄坏了娘的玉镯,打翻八皇子的砚台,或者把兰奕欢推进水里。   每回闯祸,齐埘都有两个办法,要么跑,要么不认,反正他这样做了,总有人会护着他的。   所以这回,齐埘六神无主,也连忙遵从本能转身跑了。   跑到大约在拐角处的位置,他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昏暗中,他没看清楚齐延的样子,却突然听到耳畔有个嘶哑的声音“嘿嘿”了一声。   这一声差点把齐埘给吓得蹦起来,猛地一回头,发现是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看起来比齐延的样子还要狼狈,脸上身上伤痕累累,到处都是血迹,他好像已经不能走了,只能双膝着地,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可是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愉快而诡异,见齐埘看过来,便嘿嘿笑着说道:“我刚才都看见了,你把你的叔父给害死啦。”   “干得好啊,孩子,干得好,不愧是齐家人的种!”   齐埘立刻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他自己摔了一跤,我正要找人救他呢!……我,我这就去!”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正拔步要跑,却被那个和尚给揪住了。   他虽然腿断了,可手上的力气真不小,齐埘挣扎不开,忽然认出了对方:“你!你是那个妖僧!”   这一阵子,宫中的人提起曾经一度辉煌的敬闻大师,往往都用“妖僧”两个字代替,也被齐埘给学着了。   ——这个凄惨不堪,还仿佛又老了二十岁的僧人,竟赫然正是敬闻!   他被太子特别关照,安排同最凶恶残暴的犯人们同住,每日遭受凌虐殴打,早已经生生被打得半残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是前几天他刚刚被一群人围殴过,折腾的有些大劲,狱卒怕他死了,才把他单独挪出来,准备养几天再放回去。   此时的敬闻早已看不出半点曾经那个俊秀高僧的模样,可此时,他却对着齐埘笑得格外畅快。   “是我。”   敬闻神神秘秘地凑近齐埘:“你别怕,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啊,我是要奖励你,奖励你听一个秘密。”   齐埘害怕的口不择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听,你再拽着我,我、我告诉我表哥,连你一起弄死!”   敬闻低声道:“那个七皇子呀,他是假的……”   齐埘一下子愣住,看着他,再也忘了挣扎。   敬闻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向两边扯去,露出了一个突兀的笑容:“其实,你才是你姑姑的孩子哦。”   说完之后,他放开了齐埘。   仅仅是他的一句话而已,齐埘无法进行任何的验证,即便想告诉别人,其他人也一定有的是办法让他闭嘴。   但从此以后,他的心里就会永远埋下一颗不安分的种子了。   这个小子,小小年纪就狠毒又卑鄙,敬闻期待他把一切都搅乱的那一天。   敬闻大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状若疯狂,前仰后合。   渐渐的,那狂笑又变成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的手在地上抓挠,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双腿却都被人打断了,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齐延,谁让你把我叫来京城的?我恨死你了!你死的好,死得好啊……”   “嚎什么?!快闭嘴!”   “看来这和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说不要让他好过,还是把他关回到原来的牢房里面去吧!”   “哎,快看,那姓齐的,那姓齐的怎么躺在地上不动了?”   在侍卫们的议论声中,敬闻被人拽起来,向着那间都是恶徒的牢房里面拖去,隐隐听到那些犯人们在里面的笑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惧和扭曲,挣扎着尖叫起来。   他不想回去,也不想死,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经得住皇子的诱惑而选择来到京城,可惜,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很快,齐延的死讯就传了出来。敬闻则由三司会审之后决定给予凌迟处死的刑罚,以儆效尤,出了正月之后即刻执行。   齐贵妃因为齐延的死很伤心,齐埘便又在宫中多留了几日陪她。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五皇子便没怎么再跟齐埘说过话,直到这回,他有一天经过齐埘身边的时候才突然站住,冷不防问道:“二舅为什么会突然摔倒呢?”   齐埘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就是很生气,不肯吃我送去的饺子。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摔了。”   这些话,他跟齐贵妃是这样说的,跟家里人是这样说的,如今跟五皇子也这样说,早就已经自己都当成了事实,一点磕绊都不打。   更何况,他的心里多了一个秘密。   如果他真的是皇子……   他明明也应该活的很威风才对。   像兰奕欢那样,谁都在意他,连冷酷的太子都那样宠爱他,欺负他的人都会得到严厉的惩罚。   闯了什么祸都不用害怕。   齐埘想,明明这些都应该是他的呀。   姑姑明明是他的亲娘,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给了兰奕欢?   他想不明白原因,但总有一日,他要都拿回来的。   *   入夜,外头传来飒飒的一片轻响,窗棂上泛起白光,原来是又下了雪。   兰奕臻踏着遍地琼瑶,早早回到了寝宫中。   他原先勤于政事,经常在书房中一熬就是一个通宵,自从兰奕欢来了之后,兰奕臻怕兰奕欢为了等他,睡少了不长个,就很少会这样干了,这倒是也意外的将他处理事情的速度越练越快。   兰奕臻怕把兰奕欢冻着,先特地站在炉子旁边,把一身的寒气烘得干干净净,这才回房。   一进门,他发现灯还亮着,兰奕欢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今天早上兰奕臻出门之前,兰奕欢还神神秘秘地跟他说,晚上要送他一个惊喜礼物,结果自己倒是先睡得香。   兰奕臻心里觉得有意思,作势想在兰奕欢的脸蛋上轻轻拧一把,终究没舍得吵他,还是作罢了,倒是觉得兰奕欢的脸色比刚来东宫的时候好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一些。   兰奕臻用手臂量了量兰奕欢的个头,不禁不出声地微微一笑。   他示意伺候的人退下,轻手轻脚地洗漱之后,也在弟弟的身边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皇权霸业,失之交臂……”   “情深似海,只剩孑然一身……”   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若游丝一般,飘飘忽忽地荡进了兰奕臻的睡梦中。   “殿下这一生,所求无一得到,您心中有恨吗?”   仿若当头棒喝,兰奕臻猛然抬首。   他发现,自己好像又站在了那处黑沉沉的大殿中,但每回梦境中在这里抱着的那个人却并没有出现。   他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团火。   整个大殿是如此的黑暗阴冷,周围的一切又是如此的寂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简直让人有一种被整个人世抛弃了的错觉。   此情此景之下,那团跳跃的火焰是如此诱人,兰奕臻着魔似的,向那火焰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明明已经接触到了火星,却没有感觉到痛意,倒是眼前的场景陡然变幻,突然一瞬灯火通明,兰奕臻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而面前正跪着一个人,对他苦苦劝说着。   “殿下,他的身世分明有问题,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如今证据确凿,只要殿下布局妥当,出面揭穿,必然能够一举成功,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兰奕臻沉默着。   他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情绪正在激烈地翻涌,整个人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陷于局中不知所措,一半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幕,又难以捕捉到当时自己在具体想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兰奕臻才听见自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来,他与我之间真的……”   那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半分关系!”   兰奕臻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殿下!”   那人膝行向前,仰头看着兰奕臻,声音又狠又快:“您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事到如今,不能再犹豫不决了!现在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只要此事揭穿,殿下想要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   他切切地说:“如果您担心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此时揭穿之后,您甚至可以安排他假死,这之后,要安排个什么身份,什么去处,岂不是任您掌握啊!”   ——“江山美人,二者得兼,殿下为何还要犹豫不决!”   兰奕臻的身体猛然一震。   【奖励:“恋爱心情”发放连接中……】   兰奕臻心中恍惚,不知是悲是喜,曾经让他觉得那样遥远而无望的梦境,仿佛突然之间,就要被握进手里了。   他居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们居然……当真没有半点血缘……   这句话像是咒语一样,一圈圈缠绕上他的灵魂,让他心中的某些思绪,近乎着魔一样簇簇地跳动和燃烧起来……   可是又过了好一会,兰奕臻开口,却低声说:“此事都有谁知晓?”   那人道:“属下探查清楚之后,立刻便来向殿下禀报了,此事再无第三人知晓。”   “那就——”   兰奕臻轻轻地闭上眼睛,拳头在袖子中握紧,说道:“那就永远不要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第40章 陪奉少年扬   听到兰奕臻的话, 他面前的下属难以置信:“这……”   兰奕臻道:“你让我这样做,可曾想过他的处境和感受?”   如果这个时候,兰奕欢没有坐上皇位, 或许他会考虑将这件事情私下里告知兰奕欢, 然后,尊重对方的一切选择。   但是如今兰奕欢已经登基, 并且展现出了杰出的治国能力, 外忧内患之下, 他清吏治、平内乱、攘外敌……将一个个别人以为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完美化解。   群臣、百姓甚至敌国都由一开始的轻视和不信任, 变为了心悦诚服。   别人看见的是这位少年帝王的显赫和风光, 唯有兰奕臻知道, 兰奕欢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即使不被偏爱,也不比别人差。   那时的兰奕欢,真正是风华正茂, 意气正盛的年纪, 他有野心,有能力,有梦想, 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 还有很多很多的抱负没有实现……   如果仅仅是因为血统二字, 就要让这所有的一切被迫中断, 该是多么的可笑和令人不甘?   兰奕臻知道那种感觉。   身份的限制, 困住了他的爱情, 不能再困住兰奕欢的人生。   兰奕臻摇了摇头:“我不可能会这样做。”   “可这是您唯一的机会!如果您放弃了, 您这辈子所求的一切都将无望!殿下,殿下, 您真的要放弃吗?!”   那个人的声音仿佛在不断地变化,变得令兰奕臻越来越熟悉。   兰奕臻轻轻地睁开眼睛,发现,在他对面说话的那个人,赫然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和面容。   那张面孔却不是他平日看惯的冷峻样子,上面写满了欲望与狰狞,几乎让兰奕臻不敢辨认。   那人的口中也在不断地发出质问:“你真的要放弃这次机会吗?你真的要放弃到手的幸福吗?你真的要让自己一生都无望的守着这个秘密度过,直到归于黄土吗?”   原本可以不必这样。   只要选择顺从自己的心,只要选择满足自己的欲望,只要多想一想自己……   心如烈火焚烧,痛的好像要裂开一样。   兰奕臻猝然喝道:“闭嘴!”   以兰奕欢的性格,只要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可能再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   可兰奕臻相信,只要再有几年的时间,兰奕欢一定能够彻底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在这动荡的乱世间撑起一片繁华久安。   史书上会永远烙刻下他的名字,百姓们心中会记得他的恩情。   如果得知真相,他多半会很想要寻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和真正的家人,但那些人还在不在世?又会对他好吗?真的值得他放弃自己的梦想吗?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来替他寻找。   如果那些人还惦念着他,记挂着他,就让他自己选择想要的幸福,如果那些人已经遗忘了他,背弃了他,那么秘密便永远是秘密。   对于自己来说,这便够了。   看着所爱的人绽放光芒,在光芒背后的阴影中,做一份支撑他的力量。   即使永远不能将这个人拥入怀中……他也愿意同行到底。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兰奕臻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将剑锋刺入了对面那个自己的胸膛。   一切戛然而止。   转眼梦境变得粉碎。   兰奕臻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半空中断断续续地响起:【……您已拒绝……】   完整内容没听真切,他便猛然睁开了眼睛。   兰奕臻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东宫那张睡惯的床上,刚才的尸体、长剑和鲜血全都消失无踪。   静谧的黑暗中,香炉里的安神香在幽微地燃烧着,旁边是兰奕欢的体温,与清浅平稳的呼吸声。   可心中那种惊悸的感觉让兰奕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试图寻找自己难受的根源,可是却发现,就在梦醒的那一刻,他梦中的一切场景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所有的细节沉入浓雾,只留下一个隐约的大概。   兰奕臻依稀知道,自己好像放弃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非常非常渴望的东西。   可是那样的重要和渴望,怎么能记不住呢?   那番对话里说的皇上究竟是谁?难道是父皇吗?可听那个语气,并不像。   他究竟和谁没有关系,没有什么关系?   兰奕臻想不出来。   心里非常悲伤,他轻轻转了个身,看到了身边孩子熟睡的小脸。   于是,兰奕臻悄悄地伸出手,抱住了兰奕欢,这才逐渐觉得心里安稳了一些。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道:“哥哥。”   兰奕臻有些歉意地说:“吵醒你了吗?”   兰奕欢慢慢清醒过来了,脸色有些古怪,说道:“没有,是我自己醒的。”   实际上他突然醒来,是因为系统刚刚和他说话了,告诉他:【任务奖励发放失败,兰奕臻已拒绝“恋爱心情”。】   兰奕欢一听这话,一下子就精神了。   他头一次见到到手的奖励还能被拒绝的,尤其是这种奖励,明明只是一件无伤大雅又甜蜜有趣的小礼物而已!   兰奕欢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问兰奕臻:“二哥,你刚才做噩梦了吗?”   兰奕臻道:“嗯,算是吧。”   兰奕欢瞪圆了眼睛:“梦见什么了?”   兰奕臻顿了顿,兰奕欢就爬起来晃他:“说呀。”   这小破孩,这种事他倒是还挺感兴趣。   兰奕臻无奈,只好把兰奕欢重新塞回被窝里,道:“记得不太清楚了,大致就是我不愿意做一件什么事,有人苦苦劝说我,我拒绝之后,便醒了。”   他没跟兰奕欢说更加血腥的场面,但光是这个讲述,都把兰奕欢给愁的不行。   他知道兰奕臻拒绝的是什么,他真是不理解呀。   兰奕欢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实在不开窍,难道是从小当储君当的断情绝爱了?连送上门的姻缘都不要。   甚至有系统这种东西的帮助,他依旧能够做到片叶不沾身,也实在是厉害。   难道这就是命,他这一辈子也要孤独终老吗?   兰奕欢想,他真是小小年纪就给自己的太子老哥操碎了心,他看到兰奕臻眉梢眼角处还残存着忧伤,不由得心想,你是该伤心,我要是你,我都恨不能大哭一场。   终究,兰奕欢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心里和系统说:“他硬是不要也没有办法,那这个奖励就先收着吧。”   然后他小大人似的伸出手,抱住了兰奕臻,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二哥。”   兰奕欢讲义气地说:“我在这陪着你呢。”   “是啊,真好。”   片刻后,兰奕臻笑了笑,说道:“谢谢你了。”   兰奕欢也检讨了一下自己,他由于上一世记忆的影响,老觉得兰奕臻是哥哥,是大人,却忽视了他实际上今年只有十四岁。   恋爱,好像是有点早呀。   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吧,可能过几年,兰奕臻就需要了。   所以这份奖励就一直存在系统的库房中,一年,两年,三年……   一直过了十一年,也没能送出去。   这一年,兰奕欢十七,而兰奕臻,都已经二十五了。   依旧单身。   *   “这鬼天气,可真是恼人啊!”   临漳渡口前的一家客栈大堂中,有人望着窗外天幕上的重重乌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黄梅时节家家雨,不知不觉,又是一年阴雨连绵的五月。   天气已经一连数日不曾放晴了,今夜这场雨来的格外急,也就耽搁的一群忙于赶路的旅人被堵在了这家渡口前的小客栈中,有些热的天气也因为这场雨又转凉了一些。   客栈里的房间早已住满了,风雨中也不能渡河,一群人便都聚在了一楼的大堂中,一边用火烤着淋湿的衣服,一边随口闲聊着。   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打着赤膊,一边在火盆上烤着衣服,一边说道:“嘿,没想到这里也客满了!我在这走了十几年了,往常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可没有这么多啊!”   不知是谁笑着搭话道:“大概是因为去年太子殿下刚下了令,减了这一带的商赋吧。客商们因此才愿意往南边走动做生意,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了。要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小,可当真是英明!”   那汉子笑道:“太子殿下今年应该也已经二十有五了吧?我听说,他从十三岁开始掌理政事,到如今已经足足有十二年了。虽然确实是年少有为,但怎么也说不上‘年纪小’这三个字。”   方才那人十分惊讶,说道:“太子殿下竟然已经二十五了?那我怎么前一阵子还听人说他尚未成亲呢?”   他说了这句话,倒听见旁边有个人笑了一声,大堂中的众人都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那人道:“殿下就是一直没有成婚,应该是眼光高吧,总是没有他中意的人选,所以到现在无论是妻是妾都没有。”   他一口官话十分流利,一听便知乃是京城人士:“在下刚从京城过来,这事也略知道些。太子殿下一直没有中意的贵女,弄得在大皇子成亲后,底下的三皇子、五皇子本来也到了适婚年龄,却因为兄长没有成亲,一直耽搁着。”   “直到今年,太子殿下说了请各位兄弟不必等他,自行婚娶,宗人府那边才刚刚把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众人听了纷纷说道:“原来如此。”   由于兰奕臻治下清明,在民间的评价一向很好,大家听了这话,也都感叹他定是因为勤于政事,不贪图享乐,才会无心琢磨这些。   倒是那个从京城来的文士摇了摇头,说:“太子殿下仿佛一向是这样的性子,听说除了对他从小亲自带大的七殿下格外宠爱之外,待别人都是淡淡的十分疏离。”   那汉子听见“七殿下”三个字,双眼就是一亮,说道:“七殿下?你说的可是七皇子兰奕欢?”   文士道:“能跟在太子殿下身边长大的,还有第二个人不成?”   汉子听了,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哥,我不如你那样清楚皇家的事,但若是提到七殿下,那倒是确实仁义善良,风度过人,没人见了不说一个‘好’字的。”   听他这样说,有人便问道:“这位大哥,听你的意思,倒好像见过七殿下似的。”   那汉子说道:“我没有这个福气。但说来算是有缘,去年我的家乡水灾,家中老父老母被困在了房中难以逃生,眼看水都要淹过床了,正多亏一位少年进去,把他们两个背了出来。又带着乡亲们随他一路寻找,救出了村里许多人。”   文士道:“你的家乡莫不是周阴县?去年的大水,我在邻城都有所耳闻了。”   汉子一拍大腿,道:“可不是嘛!当时村里的人都慌了,四处胡乱奔逃,要不是有那名少年指挥疏散,只怕要多死不少人。”   “当时,大家只当他是过路的游子,死里逃生之后,原本还想着要如何报答人家,却没想到再去找人时,发现他救完了人就不辞而别了。”   有心急的便问:“难道你说的这位就是七殿下?那你又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那汉子笑道:“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因为他走之后第二天,便有上头州府里的官差到了,说是奉了七殿下的命令,给大伙送各种赈灾的物资呢!再一听他们的形容,嗐,这七殿下,正是那位亲自救人的公子!”   周围的人听着他的讲述,都纷纷赞道:“好胸襟,好气度,没想到皇宫之中,竟能养出这样的一身的侠士气度。”   听得此言,那汉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左右顾盼,无意中发现旁边有位少年一直半低着头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讲话,于是顺手在对方肩头一拍,说道:   “小兄弟,你说,这七殿下是不是潇洒仗义,令人敬佩?”   那少年被他问得一怔,随即仿佛因为什么事情忍俊不禁一样,抿了抿唇角,笑着说道:“还行吧。”   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赞叹和称颂,这汉子还有点不满足,转头刚要说什么,却猛然看见了对方的相貌,不禁怔了一怔。   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像是也刚从雨中来,微微凌乱的发丝带了几分湿意垂在颊侧,身上的白衣却已经在炉子旁边烤干了,半敞着怀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拥挤的客栈,狼狈的雨夜,这个人身上却透出一种骨子里的慵懒和随意,掉了漆的木头椅子被他这样一靠,竟也好像金堂玉马般的华贵起来了。   他身边那盏油灯已经爆了几次灯花,他也不去拨一拨,一任昏暗而微弱的火光将那张精致无伦的年轻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唯有一双清眸如秋水潋滟,澄净分明,一双长眉如描如裁,飞扬入鬓。   言辞未及之处,唯动人心魄而已。   那汉子生平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为之震撼,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只是不敢冒犯。   于是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讪讪把手从对方的肩膀上拿了下去。   这少年,自然正是长大之后的兰奕欢了。   他自从可以出宫之后,这些年就逐渐盘下了一些铺子,做点小生意,亦借机安排他离开皇宫的种种计划。   这回,是因太子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兰奕欢才匆匆赶回京城,从此处过路。   不过他会在这里耽搁,倒不单纯是为了躲雨,而是发现了一样感兴趣的东西。   此时,与那名汉子说完话之后,兰奕欢目光一转,将视线角落处的一对父女身上。   那名父亲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女儿比兰奕欢大一些,一身紫衣,眉目颇见英气,两人都是利落的束袖短打装束,显然都是习武之人。   只是年长者面色不好,似乎有伤病在身。   他们也听到了刚才那些客人们的谈论,紫衣姑娘扶住父亲的手臂,小声说道:“爹,您听见了吗?要不然咱们去了京城,试试看能不能见到这位七皇子……”   她的父亲冷笑了一声,却不以为然:“传闻大多数是言过其实,你什么时候看到那些权贵真能长了良心了?再说了,我能不能活着到京城,还是不一定的事呢。”   他说着就捂住嘴咳嗽起来,放下手时,竟是满掌的鲜血,低声道:“露儿,你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爹一把年纪了,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你能脱身跟你师兄他们汇合,我也就放心了。”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红着眼圈说道:“爹不走,我也不走。”   兰奕欢的位置听不清两人的具体谈话内容,他只是在端详紫衣姑娘头上那根红宝石的钗子。   红宝石在灯下熠熠生辉,色泽极艳极正,一眼看去煞是夺目。   兰奕欢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突然将扣在桌子上的手翻掌摊开。   赫然,他的掌心中露出了一枚红宝石的扳指,无论是材质、配色还是风格,竟然都与紫衣姑娘头上那支十分相似。   而这枚扳指,正是兰奕欢当年在护国寺时,从那具救了他的白骨旁边捡到的。   他被和尚追杀,差点从高崖上掉下去,多亏被白骨钩住了衣服,方才捡回一条命,兰奕欢当时便说,要让那具白骨入土为安。   他言出必行,回宫之后就把这件事跟太子说了,也兑现了承诺。   只是唯有一点,他始终没有找到这具无名尸体的身份,也就不能立碑。   兰奕欢觉得有些遗憾,这些年一直把这枚扳指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带着,希望能够找到来历,没想到这回就无意中看见了跟它十分相似的簪子。   他刚才本想上去跟紫衣姑娘搭讪几句,套一套这簪子的来历的,但刚刚打算靠近,对方就目光警惕地看了过来,神色十分紧张。   兰奕欢甚至还隐约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脚步一转,从前面的柜台上拿了个果子,跟店小二说了句“记账”,一边咬一边又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这两个人准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兰奕欢打算静观其变。   人们又闲话着坐了一会,身上的湿衣逐渐烤干,夜也渐渐深了,困意袭来,谈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雨中却蓦地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别的人尚且没什么太大反应,那对父女的表情却是同时一紧。   马蹄声渐近,其中更伴随着一些嘈杂人语,父亲侧头倾听片刻,然后低声对女儿说道:“是那群人又追过来了,你快找地方躲起来,一有机会,立刻就走!”   紫衣姑娘道:“我怎能自己走!”   两人又争执了几句,父亲知道,只怕他无论怎么说,女儿也不会独自逃生,想了想一咬牙,硬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咳嗽一声,对着周围的人先是团团作了个揖,这才说道:“各位,今日我父女是来这里避难的。”   “就在前些日子,我们在酒楼里好端端地吃饭,就有一伙人过来对我女儿欲行非礼,老夫一时生气,便与他们冲突起来,打伤了带头的那个公子哥。从此以后,便开始被他们四处追杀,狼狈不堪。”   他说着又不禁咳嗽起来,再加上那番话,看上去当真十分落魄可怜。   “眼下我们父女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藏在这里避一避风头,还望各位高抬贵手,一会若有人问,就说没见过我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语气急促地说完了这番话之后,也顾不得等待其他人是个什么反应,就和女儿一同躲入了侧门处放菜的菜窖里面,留下外面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几乎是两人刚进去,门就被推开了,外面的寒气夹杂着雨丝飘了进来。   ——一伙腰间佩刀的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客栈里顿时尖叫声一片,不少客人慌乱地站起身。   那伙人却连话都不说,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诸人的面孔,然后又将几名老者和女子揪起来,盯着他们的脸辨认,发现不是要找的人之后便一把推开。   那为首的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瞧起来凶神恶煞的,只见他取出一幅画,大声问道:“你们可曾见过上面的老头和女子?见过的快说!”   在场一时没人说话,短暂的寂静之后,之前说话那名汉子才道:“不曾见过。”   刀疤男冷笑一声,道:“不曾见过?好,那就搜!只要是相像的都带走,检查他们有没有易容。我就不信,这两个人还能飞了不成?”   这些人的行事作风异常蛮横,刀疤男说完话之后,竟然当真一个个搜查起来,全不把在场的这么多人放在眼里。   正搜着,一个瘦小的男子高声说道:“别搜了,他们两个刚才还在这里,现在躲在旁边的菜窖里面了。我们其他的人都不认识他们,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说完话之后,看到有人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说不定那两个才不是好人呢!我跟他们无亲无故,凭什么也要替他们保守秘密?”   有了此人的告密,很快,那对父女就被揪了出来。   刀疤男看着他们冷笑道:“韩镖头,你也算是个人物,干什么藏头露尾地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呢?你的那些弟子已经被我们带走了,你也别等着他们会来救你,倒不如跟着一起去团聚吧!”   韩镖头气得浑身哆嗦,说道:“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不好意思,我们就是王法。”   刀疤男道:“你也不能怪我们,怪只能怪你不长眼,竟然敢打伤了我们家公子。我们齐……咳,我们家公子的身份,你怕是这辈子都想不到,更加惹不起!”   说完之后,他将手一挥,说道:“带走!”   其他人便都应声过去,要将这对父女给抓走。   韩镖头一开始闭目不动,等到几个人走到身侧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两拳同时挥出,又快又狠地分别砸到了最前面两人的脸上,同时厉声道:“露儿,快跑!”   那两人吃痛,同时惨叫后退,刀疤男大怒,喊道:“老头不用留活口,杀了老头!”   他说罢,后面一个人冲过去,举刀就砍。   旁边的人尽皆失色,眼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血溅当场,紫衣姑娘连忙扑倒在父亲身上,凄厉地大喊了一声:“爹!”   眼看刀锋落下。   她以为,下一刻死亡就会降临。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叮”的一声轻响,刀在半空停住了。   紫衣姑娘抬起头来,看见一截在空中拂荡的白色锦袖。   袖口处露出来的,是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手中拈着一只酒盏,那清瘦分明的腕骨,淡青微凸的血管,以及手指微屈的弧度,无不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流雅致之感。   但酒盏的杯口处,却轻描淡写地挡着那炳刀,刀刃嵌进酒盏半寸,寒光凛凛,又是种惊心动魄的暗潮涌动。   矛盾。   神秘。   人们看清了那个挡刀少年的脸。   ……还有美丽。   兰奕欢拿着那只酒盏,可惜的看着泼洒在地上的酒液,叹气说:“唉,歹毒,歹毒,光天化夜,朗朗乾坤,竟然连想喝口水酒都会被人一刀砍在杯子上……”   他眉梢微扬,手指轻轻一松,那酒盏竟已被砍成了两片,“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兰奕欢轻轻掸了掸衣袖,懒洋洋地瞧着对面的人们一笑:“怪不得我哥哥跟我说,不要随便在外面乱跑,这世道真是太可怕了啊!” 第41章 幽花一树明   兰奕欢的衣服依然没有穿好, 松松垮垮的,头发也没完全干,束发的发绳都有点歪了, 像一个从家里偷偷溜出来见世面的小少爷, 那笑容显得有几分嘲讽,几分调皮。   “哎呦, 好个小白脸啊!哪冒出来的?”   看到有人出面救人, 那些来人开始都是纷纷一惊, 紧接着看清楚了兰奕欢的样子, 又都不禁纷纷嘲笑起来。   “哈哈哈哈!简直就是只灌汤小白兔!小孩, 听你哥的话, 赶紧回家吃奶去吧!”   这些人一通冷嘲热讽,兰奕欢的表情却一直是带笑的。   他没理会他们,转过身,和那位紫衣姑娘韩露一起, 把韩镖头从地上扶了起来。   韩镖头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救他, 可偏生站出来的又是这么个单薄少年,不禁苦笑:“小英雄,我谢谢你啦。但是他们人多, 我的仇不能连累了你, 你还是走吧。”   他们说了这两句话, 那些抓人的却已等的不耐烦了, 刀疤男冷笑道:“既然强要出头, 就把这小子一块带走!倒也让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认识认识自个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说话的同时, 自己已经直接一刀向兰奕欢当头砍去, 竟当真是眼也不眨地要当众杀人。   周围惊呼声一片,却听兰奕欢笑着说道:“老哥真是体贴, 感谢送刀!”   只见他非但不躲,反倒身形一矮,向着对方怀里撞去,但由于速度太快,刀疤男的刀未及落下,兰奕欢已经欺身靠近,用肩膀一扛他手腕,这刀就砍不下来了。   刀疤男一顿之间,兰奕欢已然回肘在他的胸口重重一击,他半身发麻,手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松。   长刀向地上落去,被兰奕欢抄在了手里,果真像是给他上赶着送刀一样。   “你——”   孰料,刀一入手,兰奕欢便皱了眉,撇了嘴,露出一副好看的要命,但也嫌弃的要命的神情,说道:   “什么破刀,又笨又重,还不如板凳好使!”   眼看前方又有人攻来,他随手将刀一掷,道:“给你!”   刀光霍霍急掠,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对方正欲格挡,却不知道上面怎地还带着一股暗劲,刀身猛地一扬,刀背就“啪”地甩他的脸上,直接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   “啊呦!”   这一下力道奇大,打得那人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头向前栽去,正好撞在了刀疤男的身上,两人滚成一团。   兰奕欢扔了刀,身后有人趁他没了兵器,立刻合身扑来,却见兰奕欢双手抱在胸前,左足抬起,在身侧一把椅子的底部一勾!   那椅子从地面上弹起来,“砰”一声,砸中了身后偷袭之人的面门,跟着又落了回来,被兰奕欢单手接住。   他“咚”地将椅子跺在地板上,一掀衣襟,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上面,翘起腿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我就说椅子好使吧。”   说也奇怪,这人相貌生的秀美,衣服也穿的松松垮垮,可是这样随随便便地一坐一靠,竟有种说不出的从容与贵气,蔽旧的客栈被他这么一坐,仿佛都变成了大殿明堂一般。   众人看看兰奕欢,再看看旁边那几个东倒西歪的汉子,两边的反差和对比尤为滑稽,都是觉得又想笑,又不敢笑。   “这位小兄弟。”   刀疤男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兰奕欢打量了好几遍,开口时,语气也谨慎了一些:“你是河字头的,还是海字头的?为何要与我们作对?”   这少年的武功路数十分奇怪,说他功夫高,他仿佛处处都是靠着聪明机变打人个出其不意,说他耍滑头,但到了现在没露半分真本事,已经让其他的人狼狈不堪,无法近身。   再加上年纪轻轻就如此肆意张狂,说不定是哪个世家出身的小公子出来找乐子,所以刀疤男才会有此一问。   河字海字乃是混江湖的常用切口,河字就是白道,海字则是黑道。   兰奕欢却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我属龙,江河湖海任翻腾!”   说话的同时,他身子忽地往前一伏,就听头顶风声“刷”地一响,一柄刀从他身体上方削了过去。   兰奕欢躲过这下之后,一挺身又复坐直,看见那拿刀的粗壮大汉因为砍空了向前踉跄几步,从自己身侧一掠而过。   兰奕欢心念一动,玩心忽起,双手往两侧的扶手上一搭,照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脚,笑道:“来,给大家伙飞一个!”   他这一脚顶多只有三分力是自己的,剩下的则借了对方七分惯性,那大汉本就在向前猛扑收势不及,整个人便当真顺着兰奕欢的力道飞了出去。   眼看此人就要重重撞在门上,这时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眼看那门就要打开,竟是又有人来了。   兰奕欢轻轻“哎”一声,怕有人遭此无妄之灾,被他推出去的大汉砸个正着,立即从椅子上起来,抢到门前。   他动作迅捷之极,几乎与那名大汉同时赶到,一手扶住门框,一手向着大汉的后背上推去,口中道:“外面的且慢——”   这句话的话音尚未落。   门开了。   说也奇怪,这门被推开的速度不紧不慢,甚至还带着几分矜持意味,打开的一瞬间,上面却似被灌入了一股巨力,居然直接将那将近两百斤的汉子拍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撞的杯盘四溅。   兰奕欢的手也没来得及挨到那汉子的后背上。   因为,门外的一只手伸进来,抓住了他的手腕,跟着将他往门外一带。   那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大而有力,手背可以看见隐隐透出的青筋,拇指上还戴了一枚翡翠扳指,色泽通透,价值不菲。   他直接将兰奕欢拽进了怀里,举起袖子遮在了兰奕欢的脸前,挡住溅起来的尘土和碎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是心里一紧,还以为这少年又遭遇了什么强敌,却见他把袖子拽下来,讪讪一笑:“二哥啊,这么巧?”   在这样一个雨夜,出现在这间破旧客栈中的,竟赫然是当朝太子,兰奕臻。   兰奕臻凝视了兰奕欢片刻,眼神温柔,显然十分欣喜,但表情却是淡淡的,冷不防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   兰奕欢“哎呦”一声,捂住额头道:“干嘛一见面就打人。”   兰奕臻压根就没使劲,收回手冲着兰奕欢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是巧,某人三天前就说是马上要到京城了,结果一直到今天都没影子,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了。唔……还打架打得很热火朝天么。”   “本来明天也要到了,没想到会下雨嘛。”   兰奕欢转了转眼睛,又笑着说:“但是哥,我说你刚才站在门外都没进来,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咱们可一个多月没见了,万一你上手拉错人了怎么办?”   兰奕臻笑而不语,拍拍兰奕欢的背,走入大堂中。   一个月不见算得了什么?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他还能认不出来吗?   兰奕欢见兰奕臻不说话,撇撇嘴,用口型对着他后面的侍卫说:“又装神秘了。”   侍卫想笑又不敢冒犯兰奕臻,不笑又不能不给兰奕欢面子,犹豫了一下,先笑一点,然后迅速憋住。   兰奕欢已经慢悠悠跟在兰奕臻身后进去了。   兰奕臻虽然一身常服,但气场极为强大,往那里一站,顿时让整个客栈的人都有种莫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刚才跟兰奕欢动手的那一拨人也都神色紧张,纷纷攥紧了兵器。   有人喝问:“你们到底什么来头!”   兰奕臻仿佛没听见似的,问兰奕欢:“刚才就是跟这些人动手了?”   他甚至是直到这时,才将目光从兰奕欢那里分给了周围的人一点,但那眼神也是十分怠慢而轻描淡写的。   兰奕欢一副向大人告状的口气:“嗯,我好好地喝个酒,他们把我的杯子都给砍翻了!特别的过分!”   如果是其他人,听了兰奕欢这番话,多半要问问前因后果,评评谁对谁错,但兰奕臻不会。   他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说道:“是该死。这里太冷了,抓回去再打吧?”   兰奕欢也不禁笑了起来,得寸进尺道:“打人很累的,回去你帮忙?”   兰奕臻道:“我帮忙。”   说着,他抬了下手示意。   他身后也跟着几名便衣侍卫,见状立即上前抓人。   兄弟两人的这番对话和举动,都把刚才那些动手的人们给看傻了。   本来以为小的不由分说来管这桩闲事,连他们的身份都不问一问,就把人打得七零八落,这已经够狂够嚣张的了,没想到当哥的来了竟不管教,还变本加厉,简直是视他们如无物。   刀疤男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完了!你们可知道我们家主子的身份?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利落地捆住,还顺便堵住了嘴。   踹他的侍卫冷笑道:“管你们什么身份!”   兰奕臻微服出行,带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大内顶级高手,几乎是片刻间就在兰奕欢的指点下把该抓的都给抓了起来,直接拖出客栈。   虽然实际上,客栈里的人对这两边哪头都不认识,但方才那些过来抓韩氏父女的人蛮横无理,让每个人都十分反感。   此时见他们遇上了更嚣张的克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句“好”,其他人就也跟着鼓起掌来。   韩家的两父女低声说了两句话,韩露走上前去,对兰奕欢说:“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你相救,大恩无以为报,我父亲是振威镖局的总镖头,日后若您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说一声,但凭驱遣。”   刚才那刀疤男口口声声叫着“韩镖头”,便有人有所猜测,不过听了这个名号还是十分意外,没想到这看起来半死不活的老头竟然来历不凡。   但一个总镖头,竟被逼到这份上,看来刚才那伙人确实背景不一般。   兰奕欢却笑了笑,说道:“这我得说实话,我刚才出手相助,其实也是有些私心的。”   他刚才甚至问都没多问一句就出手帮忙,韩露心里还有几分忐忑猜疑,听到兰奕欢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问道:“那不知是——”   兰奕欢指了指她头上的红宝石簪子,说道:“是这个。请问姑娘能不能取下来给我看一看?”   韩露点了点头,摘下簪子递给了兰奕欢,兰奕臻也在旁边看着,立刻就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低声道:“你是觉得它和那枚扳指……”   兰奕欢说:“哥,你也觉得像吧?”   兰奕臻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应该说,质地和色彩风格完全一样。”   兰奕欢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转头对韩露说:“韩姑娘,我觉得你这簪子跟我一位故人的首饰很像,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韩露想了好一会,才回答他:“好像是一次去当铺时无意中看见的,觉得实在漂亮,便用五十两银子买了下来。”   她也是因为家中开了镖局,颇有资产,才会毫不犹豫地花重金购买自己喜欢的簪子,换了普通人,也是买不起的。   韩露又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听那掌柜的说,这还是十多年前有人当的死当呢。当铺就是京城中的恒隆当铺。”   兰奕欢沉吟了一下,韩露却已经很爽快地将簪子塞到了他的手里,说:“你既然有用,就拿走吧。”   兰奕欢正想着跟她说给她银子能不能买过来,没想到韩露这么痛快,连忙说:“我给你银子。”   他说着杵了旁边的兰奕臻一下:“钱钱钱!”   “……”   兰奕臻被兰奕欢一肘子杵到了肋下,本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没说,默默地从袖子里面摸出一锭金元宝,递给了韩露。   没有兰奕欢的时候,兰奕臻出门从来不带钱,是个十分潇洒的太子殿下。   自从养了兰奕欢,他时不时要带着孩子出去玩,买花灯风车泥人糖葫芦,看见可怜的叫花子还得往要饭的破碗里扔几个子。   于是,操心老哥也就养成了随时带钱,随手掏钱,随处给钱的“三随”良好习惯,或者应该说,除了钱之外,兰奕欢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能从他的袖子里摸出来。   除非装不进去。   可兰奕臻把金子递过去,韩露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你救了我和我爹一命,难道我们两个的命加起来还不如这银子值钱吗?公子想要,拿走就是。”   兰奕欢看她说的坚决,也就不再劝了,哈哈一笑,说道:“那行,那就多谢姑娘了。”   韩露说:“也谢谢你救了我和我爹的命。”   兰奕欢把簪子收起来,一拱手笑道:“客气!”   他这趟出去,特意在外面多逗留了一些日子,沿途跟三教九流的人谈天说地,学到了不少江湖规矩,毕竟以后就要离开宫廷过那样的日子了,所以要多多汲取,多多练习。   比如打抱不平,比如刚才那一拱手,都很是种江湖豪情的味道,他自觉不错。   于是兰奕欢保持着这种精气神,转过头来,颇有英雄气概地跟兰奕臻说:“二哥,走吧!”   兰奕臻气定神闲,脚下一动不动:“外衣穿了吗?”   兰奕欢:“……忘了。”   他刚才从大雨中进了客栈,把湿了的外衣脱下来放在旁边晾着,结果就根本忘了这件事,连忙要找。   兰奕臻却比他自己还熟悉他的衣服,已经直接从旁边的椅子靠背上把兰奕欢的衣服拎起来了,将两只袖口对着他给他穿。   兰奕欢在哥哥手里穿好了衣服,兰奕臻又问他:“行李拿了吗?骑马来了吗?住店砸店的钱给了吗?头发怎么散着,发簪呢?”   兰奕臻说一句兰奕欢愣一下,又连忙指使侍卫去楼上拿了行李,去马厩里面牵了马,从桌子下面捡起发簪,又找到吓得藏进菜窖里的客栈老板,把刚才兰奕臻没给出去的那锭金子给了他。   英雄感到有些气短。   偏生兰奕臻还要取笑他:“你这样子,还成天的想往宫外跑,也不知道在外边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兰奕欢最听不得这话,立刻说:“我那是因为看见你来了,一高兴才忘了的!”   再说了,他也知道,有兰奕臻在,他就用不着费脑子,兰奕臻不在的时候,他才不这样。   这整个天底下也就只有兰奕欢敢这样梗着脖子跟兰奕臻喊了,兰奕臻偏生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冷峻的气质顿时化作温柔。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小祖宗指使的团团转,总算什么都折腾好了,才要前呼后拥地出门。   兰奕欢又想起了什么,俯身在那个刀疤男身上摸了摸,也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了客栈门口的桌子上,笑道:“你们刚才耍横耍的挺威风,今天大伙在这客栈里的吃喝,不如也都给请了吧。”   周围的人免费看了场有惊无险、大快人心的热闹,此时听说还能免费吃喝,都是十分欣喜,欢声雷动。   很快,兄弟两人就带着随从,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门关得不太紧,侍卫带上之后,被风一吹,又“吱呀”一声开了。   最初给众人讲故事的那名汉子说道:“我去把门关上。”   他起身走过去,手扶住门板,却不知为何没动弹,而是向着前方的夜色中看去,有几分不舍。   他的身后,那个从京城来的文士低声开口道:“刚才那位兄长,就是太子殿下。”   他这么一说,众人不免尽皆怔住。   “什么?”   “当真吗?太子殿下怎会亲自来到这里!”   文士道:“这话我又怎敢乱说。我在京城的时候曾经碰见太子出行,正是如假包换。他在皇室排行第二,刚才那位少年不是也正叫他二哥么?”   “所以,那少年就是……”   “就是七殿下,兰奕欢啊。”   *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下,不过倒是比刚才要小了一些。   兰奕臻是乘着马车出来的,皇室所用的车驾轻便防水,在雨天和山路上都通行无阻。   兄弟两人上了马车,周围的侍卫们也都穿上蓑衣,策马跟在周围护卫,一路北行。   兰奕欢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问道:“哥,咱们要连夜回京城吗?”   兰奕臻用手挡住兰奕欢头顶的雨水,把他的脑袋按回来,放好车帘,道:“不赶那么久的路。你几天没躺下好好睡一觉了?前面五里外有处我的别庄,很快就到,先去歇一歇。”   兰奕欢很惊喜:“啊,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别庄啊,父皇新给的吗?这地方不错,正好在我回京城的必经之路上。”   兰奕臻只是笑笑。   兰奕臻对这些东西从来都不上心,因此兰奕欢也没想过别庄可能是他买的,高高兴兴跟着兰奕臻进去之后四下看看,觉得景色布置也都很不错。   其中一个种满了梧桐树的院子兰奕欢最喜欢,一问,果然也正是兰奕臻给他留出来的。   他进去洗了个澡,出来时见兰奕臻坐在外面批折子,便拍了下他的肩膀:“好久没和二哥一头住了,要不今晚你留我这屋睡吧?”   兰奕臻将折子合上,抬头端详了兰奕欢片刻,笑了笑,说道:“好啊。”   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兰奕欢的身体养好了很多,已经不再需要每次睡觉都靠系统辅助着,非得有兰奕臻在旁边才会安眠。   再加上他逐渐长大,也有了自己的宫殿,所以东宫也不再是唯一的居所。   这回,出门月余重新回来,兄弟两人一起躺在兰奕欢房中宽敞的大床上,让他仿佛一下子又重新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又安心又舒服。   兰奕欢有点兴奋,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外面可没有这样大的床给他滚着玩,一不小心还差点滚下去。   兰奕臻闭着眼睛躺在旁边养神,看似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却在这时精准地展臂一捞,揽着兰奕欢的腰,把他重新捞回到了床上。   兰奕欢:“嘿嘿,多谢。”   兰奕臻无奈道:“你折腾大半夜,是一点不累啊?”   兰奕欢说:“还行吧,这不是回来了心情好么。”   兰奕臻看他这小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来拍了拍兰奕欢的脑袋,说道:“你啊,既然回来这么高兴,就不要成天往外跑了。”   他长大了,也不需要哥哥带着才能出宫,一往外面跑就是月余不回来,却不知道他有多么的惦念,所以才会买了这座庄园,就希望弟弟能有个舒服的地方歇脚。   才会按捺不住,亲自在雨夜出去接人,接回来了,又舍不得责怪一句。 第42章 燕宿惊花片   听了兰奕臻的话, 兰奕欢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说着,索性翻身坐起来, 盘膝看着兰奕臻, 问他:“哥,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 有想要的礼物吗?”   兰奕臻依旧躺着, 手臂枕在脑后, 神色间也带了些浅淡的笑意, 抬手拍了拍兰奕欢的脑袋。   兰奕欢一下子就会意了, 笑道:“我回来了?这不能算, 再想点别的。”   “我什么东西都不缺。”兰奕臻目光凝在兰奕欢的脸上,漫漫地说,“也没什么可要的。”   兰奕欢抱臂道:“你这话就有点招人恨了啊,太子殿下。”   他扯过自己的外衣, 从里面摸出一块玉佩, “啪”一声拍在兰奕臻的胸口上:“但不管你想不想要,这个都是你的了。”   兰奕臻将玉佩拿了起来端详,发现上面的花纹极为繁复精致, 竟是一幅风景图。   兰奕欢笑道:“这是在当地寺庙里求的平安玉。那座庙据说很灵验的, 上面的图样要自己雕刻才诚心, 我做的, 好看吧?”   他的手一向很灵巧, 在图画雕刻上更是很有天分, 玉佩用的是当地特产的七彩玉, 兰奕欢又依照色彩和纹理雕出各色景物,确实极为精美。   兰奕臻拿在手里打量许久, 也笑起来,说道:“嗯,我很喜欢。”   他这样笑,兰奕欢反倒觉得不太正常,警惕道:“哪里不对你就说,你别这样笑,笑得我心里发毛。”   兰奕臻笑着将玉佩的背面在兰奕欢的眼前晃了晃,兰奕欢仔细看了好一会,才发现一角出竟还有个小小的同心结样式刻纹。   这应该是送给心上人求桃花的,但由于图样太不起眼了,他之前压根就没注意到。   兰奕欢有点懊恼:“哎,当时没看清楚,弄错了。”   他伸手去兰奕臻手里拿:“那你还给我吧,我给你换一件礼物。”   兰奕臻却反手将玉收了起来,挑眉道:“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你还想要回去?”   既然想要,刚才还笑得那么欠,分明就是又耍他,坏蛋。   兰奕欢撇撇嘴,说道:“好吧,你想拿着就拿着吧,回头送给太子妃也行。”   兰奕臻道:“没有太子妃,找不着。”   “你真让人操心。”   说到这里,兰奕欢又想起了那份他好不容易从系统那里挣的,但这么多年都没能送出去的恋爱心情,不禁惋惜怅叹。   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二哥,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兰奕臻还真的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难以想象。”   兰奕欢哭笑不得。   他觉得兰奕臻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一把年纪了,什么都不懂。   这样没有慧根的人居然会是他哥。   兰奕欢自己也没有实践经验,但是他看过不少话本,自诩在这方面应该还是有些心得的,便一本正经地给自己的兄长当起了老师:   “这有什么想不出来的?你就想,你和什么人在一起最开心最欢喜,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觉得可爱高兴,时时刻刻都想跟那个人作伴,这都没有吗?”   兰奕臻忍不住顺着兰奕欢的话想了一下,发现这么说……还真有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此时正盘膝坐在他的身边,歪头瞧着他,眼睛黑亮黑亮的,长长的睫毛眨呀眨,活像一个漂亮的小傻子。   但在这个世界上,兰奕臻再找不出任何一个人来,能够比得上这个弟弟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了。   不,甚至应该说,任何一个人在他心目中,都连兰奕欢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也比不上。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心里还有装进去什么其他人,挤占兰奕欢的分量。   兰奕欢好奇地凑到兰奕臻近前:“喂!”   少年初长成,已经隐约能看出清俊英挺的轮廓了,但唇红齿白,眼含秋水,墨黑冰涼的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如春夜蜿蜒的溪流,却又,令人恍惚。   兰奕欢在兰奕臻眼前晃了晃手。   兰奕臻猛然回过神来,带了点仿佛什么东西被撞破了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羞成怒,板脸道:“小小的年纪,瞎琢磨什么?躺下!”   他抓住兰奕欢作怪的手,觉得有些凉,直接塞进了自己被子里:“你穿的这么薄又不盖被子,也不嫌冷?”   兰奕欢没想到他变脸如翻书,忍不住嘟囔:“娶不上媳妇的老男人就是脾气大,怪里怪气的。”   兰奕臻一下子被兰奕欢气笑了:“你快给我睡觉吧你!”   虽然兰奕欢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娃娃了,但兰奕臻依旧能轻轻松松地将他一把掀翻在床,扯过被子将他利落地裹成了一个卷,还顺手给滚到床里了。   免得没他在外面挡着,兰奕欢半夜又掉下去。   兰奕欢只好在兄长的压制之下被迫躺平。   但其实这样睡很暖和很舒服,还是因为他小时候总踢被子兰奕臻发明的办法,更重要的是还有还有兰奕臻在旁边躺着,就更加多了几分温馨。   兰奕欢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心中突然觉得十分不舍。   他这一回出去,已经基本上安排好了自己所有的后路,包括向南方去的路线,新的身份,以及赖以安身立命的生意。   也就是说,兰奕欢随时都可以离开这座皇宫,过上他从重生起就一直筹划的普通人的日子。   为此他已经等了十多年,但当这一天真的快要来到的时候,兰奕欢的心里却又有些茫然。   他从一开始也不是对外面的生活有多么向往,单纯是为了远离皇宫,可这一世,下决心割舍了齐贵妃他们,皇宫中却又有了新的牵绊。   这话,他要怎么跟太子说呢?   ——二哥,我要走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那他肯定走不了。   兰奕欢最初的打算是假死。   那时候刚刚重生,摆脱了齐贵妃来到东宫,对于身边的一切环境都不熟悉,兰奕欢却觉得这样很好。   他当时想,他重生回来,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在东宫也不会受到多少关注,这样一来,长大后随便编一个借口假死,然后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就此脱离皇家的身份,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听说他的死讯,二哥会伤心的。   ……应该会的吧。   如果光是伤心也不要紧,伤心一阵子,情绪过去了,故人故事也会渐渐地忘记,兰奕欢就是担心兰奕臻那个性子。   这些年他很了解,他这个二哥,平日看着理智冷静,但是冲动起来,那可真是要命,不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这也是兰奕欢迟迟未动的原因。   但再拖也是要走的,毕竟一个人比别的人多活了一辈子,若是还不长记性,还会因沉迷于亲情而犯重复的错误,那也太蠢了。   所以兰奕欢才总是盼着兰奕臻赶紧成亲,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太子妃和孩子,那么,收到弟弟去世的消息时就会有人陪伴和安慰了。   ——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二哥就会很快忘了我吧。   兰奕欢心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身子一动没动,兰奕臻却就是好像知道他没睡一样,忽然说:“怎么了,是冷吗?把脚放到我腿上来,我给你捂捂。”   兰奕欢说:“不用,不是的。”   “二哥……”他转过身来,问道,“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兰奕臻怔了怔,随即不禁眉头微蹙:“你怎么成天胡思乱想?你死什么死,你且得活得长呢!”   他格外忌讳兰奕欢说这种话,说完后又赌气般地补充道:“我比你大,要死也是我先死。”   兰奕欢一点也不怕他的冷脸:“如果,我是说如果嘛。”   他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会想,上辈子兰奕臻眼睁睁看着他死掉之后会做什么。   痛哭一场全了兄弟情谊之后欢欢喜喜地继承大位?还是给他追封个尊号风光大葬?   上辈子他好歹也算有些政绩,逢年过节应该也能被人祭拜祭拜,不至于太冷清吧……   兰奕欢说:“我就是突然想到了,然后一下子很想知道。”   兰奕臻沉默了好一会,低声说:“我会伤心。”   ——我会活不下去。   后面这一句话,也莫名地就从他心里冒了出来,只是在这个场景下,似乎显得太过夸张了,所以兰奕臻没有说。   他只是抬手,理了理兰奕欢鬓边乱发,说道:“会非常非常伤心。所以你得好好活,活的长长久久,健健康康的。”   兰奕欢胸口一热,兰奕臻的语气太过认真,让他玩笑之意尽去,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好,都好好活着吧。我不瞎说了。”   兰奕臻道:“就该这样。”   他哄孩子一样在兰奕欢身上拍了拍,说道:“好了,快睡,明天上午就要回京城了。”   兰奕欢乖乖点了点头,往兰奕臻那边凑了凑,闭上眼睛。   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不执行假死计划了。   或许可以找一个柔和一点的借口。   比如下次出去的时候,他可以说在民间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所以想在外面成亲,这样一来,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京城,时不时还能回来探望兰奕臻。   如果以后他真的娶妻生子了,想必哥哥也会为他高兴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兰奕欢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皇子就好了,如果他跟兰奕臻只是朋友,或者什么结拜兄弟,那么既不用担心有夺位的猜忌,又可以像现在这样相处。   可惜,生在皇家无可选择,那么现在这种安排可能就是最妥善的计划。   兰奕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兰奕臻也躺在兰奕欢的身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弟弟嘟嘟囔囔地说起了梦话:   “二、二哥……娶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笨、笨。”   听清他念叨些什么时,兰奕臻先是一怔,随即就被气笑了。   臭小子,搅得人心绪不宁,自己倒是说睡就真的睡着了,做梦还不忘了损他。   这烦人的小家伙,可是也……总算回来了。   兰奕欢修长的手指抚上兰奕欢白皙的额头,轻轻将他的刘海拨到一边。   月光温柔地洒入帐中,他的心里一片安宁。   雨已经停了,明日,一定是个晴天。   *   兰奕欢大半夜活蹦乱跳地折腾着不睡觉,直接造成了早上该起的时候又赖床。   兰奕臻费了好大劲把兰奕欢从被窝里挖出来坐好,回身给他找外衣的时候,发现这家伙又一头扎进被窝里睡过去了。   好不容易,兰奕欢才总算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洗过漱,被兰奕臻在嘴里塞了吃的,一边嚼一边被他牵着上了马车,趴在兰奕臻的腿上继续睡,到了宫中,扎到东宫的床上继续睡。   睡到傍晚。   兰奕欢从梦中猛一个激灵,直挺挺地坐起身来,总算彻底清醒,并且精神百倍。   夜幕降临,这才是一天的真正开始啊!   于是,听说大公主叫他过去吃饭,兰奕欢正好也从外面带了些礼物回来给她,便换了身衣服,欣然赴约了。   上辈子他跟大公主不算熟,但这一世和八皇子的关系有所改善之后,兰奕欢也就经常来蹭饭了,到这边也是轻车熟路。   他一进门,先看见满满一大桌子菜,再看见八皇子坐在桌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筷子,不耐烦地敲着面前的空碟,好像街上的叫花子。   兰奕欢看他不高兴,心情就挺好,跟八皇子打招呼:“哎,你怎么在这呢?蹭饭来啦?”   八皇子等兰奕欢等得都快要饿死了,可惜只要大公主不想让他先吃,他就是手里拿着十双筷子都无济于事,再听兰奕欢这么一吆喝,都把八皇子给气乐了。   他将手里的筷子一放,说道:“你好意思说这话吗?这是我姐!我亲姐的宫殿我天天来,谁和你一样,十天半个月连条人影都见不着!”   兰奕欢跟大公主打了招呼,坐下来说:“我那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八皇子道:“你这路行的可真够远的,差点把大事给错过去了。”   兰奕欢道:“嗯,你说二哥的生辰吗?这不是还有半个月呢。”   八皇子撇了下嘴。   不知道为什么,关丽妃明明算是戚皇后这边的人,八皇子却总是看太子不顺眼,他本来想说“他的生日算什么大事”,想了想有点不敬,还是咽回去了,只说:“是大姐要选婿了!”   兰奕欢一怔。   他这才想起来,其实大公主两年前就该凤台选婿才对。   按照上辈子的走向,她那一回与新晋的武状元邓子墨一见钟情,顺理成章地成婚了。   但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感情破裂,大公主竟然点燃了公主府自焚身亡,而邓子墨则不知所踪。   所以这一世,兰奕欢特地在那次凤台选婿的时候,让系统给大公主安排了一场病,成功错过了邓子墨。   此后,关丽妃也几次提及这件事,因为大公主自己没什么兴趣,婚事就一直拖着。   直到这回,三皇子五皇子选妃的事提上日程,大公主这边,关丽妃便也央求皇后替她安排上了。   那么,就希望这次大公主能够觅得如意郎君吧,只不过她成亲的时候,兰奕欢怕是已经走了。   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上一辈子的熊熊烈火,耳畔,却是大姐温柔而关切的声音:“小七,怎么了?”   兰奕欢吸口气,笑着说道:“没什么,我就是太惊讶了。”   他举起杯子,说:“八弟也就这句话说对了,这真是一件大事,我得恭喜大姐。可惜我这回没带什么合适的礼物,过几天定下人选之后,一定补上。”   大公主给他夹了块排骨,说道:“不用礼物,到时候你记得来就好。”   兰奕欢哈哈地笑,却没应承,把酒喝了,忍不住又说:“你一定得找一个好夫婿,记得好好挑一挑。”   八皇子道:“这还用你说?那是自然的。反正不能跟你一样成天往外跑。”   他和兰奕欢只差三个月,从小读的书也是一样的,学的骑射也是一样的,八皇子以为他们以后还会一起入朝办差,征战沙场。   ……你争我夺。   对此,他也已经摩拳擦掌,恭候多时了。   结果没想到,兰奕欢长大了之后志不在此,反倒天天往宫外跑,八皇子也不知道那外面都有什么好东西。   有回他说也想和兰奕欢去,行李都收拾好了,骑着马追出城外,结果硬是被兰奕欢给甩了,弄得八皇子怨气冲天,时不时就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   论斗嘴,八皇子一直比兰奕欢略逊一筹,说完之后,全神戒备,等待着兰奕欢的反击。   结果兰奕欢这回竟然没跟他计较,将杯子一举,冲着八皇子笑了笑,说道:“请。”   说完之后,他把酒杯伸过去,轻轻在八皇子杯边一碰。   八皇子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等到吃完了饭,两人从大公主宫中出来,兰奕欢没说什么话,八皇子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道:“喂……”   兰奕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八皇子道:“我就是觉得你今天不太正常……”   兰奕欢低下头,摘下了一直悬在腰间的长剑。   八皇子精神一振:“怎么,在这等着呢!你终于决定要跟我比划比划了?”   他退后两步,拉开架势:“这就正常了!来,我空手对付你!”   兰奕欢却将剑往他怀里一塞,道:“拿着。”   八皇子愣愣地抱住剑:“啊?”   兰奕欢道:“这趟出去,给你从外面带回来的,纪念品。”   八皇子半信半疑地将剑一抽,剑刃精光四射,既不是断的破的,也不是随便在路边摊上买的,确实是柄好剑。   他心里高兴起来,一点也不想承认方才看兰奕欢只给了大公主礼物,没给自己,还悄悄瞪了他好几眼来着。   八皇子摸着剑上上下下地看:“唔……这剑,这剑还行吧,是比菜刀强点。嘿,虽然不是很想要,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兰奕欢被他这副做作的矫情样子整的有点反胃,无语道:“兄弟,不是我说,你好装啊。”   八皇子很容易被惹怒,也很容易被哄好,此时笑了笑,竟不还嘴,反而道:“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说吧,你要是有什么想求我帮忙的,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帮帮你。”   兰奕欢道:“这还真没有,你别没事找事我就谢谢你了。”   他想想自己要走了,再想想八皇子这个脾气,还是多叮嘱两句为好:“对了,你以后不要总是跟太子呛火。你也知道,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何必还非得对着干那一下呢?”   八皇子脸上的笑慢慢褪下去了。   正在抚摸剑身的手顿住,他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说道:“哦,我说你今天怎么突然送了我一柄剑呢,原来是维护你的好太子来了。”   兰奕欢道:“说实话,让你别和他对着干,主要是对你有好处吧。”   八皇子道:“呸!同样都是兄弟,你永远向着他。反正在你心目中,他最强,他最厉害,他最对就是了!受不了你们俩成天那副黏在一起的样子!”   兰奕欢就纳了闷了:“不是,你是狗吗大哥?成天这么多的气性。你娘跟母后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些年我也没看太子哪里得罪过你,顶多也就是小时候罚你抄过书吧,你怎么就对他那么大的意见?”   八皇子梗着脖子,愤愤不语。   兰奕欢想了一会,怀疑道:“难道是因为我?”   八皇子浑身一震,连忙说:“你、你胡说!你想多了,你怎么那么臭美啊?”   兰奕欢道:“对啊,我也奇怪啊。我还以为咱们的关系已经好多了呢,你怎么还是那么讨厌我呢?”   八皇子一脸莫名:“啊?”   兰奕欢道:“算了,不重要,反正你怎么想我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关键是你没有必要恨乌及屋到太子身上,要不然最后还是你倒霉。”   他这也是看在大公主的份上,以后没他在了,八皇子要是再把兰奕臻给惹了,连个劝说的人都没有,他不能把兰奕臻怎么着,兰奕臻可是很能把他怎么着的。   兰奕欢一番好意,天地可鉴。   八皇子愣了好一阵子才听明白他这个七哥的脑回路,气得都结巴了:“我、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因为讨厌你才讨厌太子了?我是说,你,我——”   兰奕欢就站在对面等着他说,眉目如画,体态风流,明明是极俊美极明丽的样貌,偏生长了一双明亮纯真、干净清澈的眼睛。   他面上含着几分疑惑,就那样瞧着八皇子,让八皇子一晃神,把要说什么都给忘了。   他愈发恼怒,重重一跺脚,道:“嗐,算了!跟你这种傻子说也没用!”   兰奕欢不满道:“喂,我说你别太过分。”   八皇子连连摇头,捂着胸口转身就走,兰奕欢又说:“你去哪?你回宫的路在那边呢。”   八皇子道:“我去太液池里泡泡!要不我怕我炸了!”   说完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生怕再多听见兰奕欢多说一句话。   兰奕欢摇了摇头,喃喃道:“两辈子都是这个脾气,你没炸了我也很惊讶。”   说完之后,他转念一想,既然两辈子都是这个脾气,八皇子也没被人给打死,说明他还是有一些运道在的,好像也用不着自己瞎操心。   反正话说到位了,他爱折腾不折腾吧,以后就算是闹翻了天,自己也看不着了,眼不见心为净。 第43章 凝睇数归鸿   兰奕欢带着大公主给他装的一盒子点心, 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准备收拾行装。   他要走的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泄密,所以兰奕欢把伺候的人都打发走了, 就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收拾。   往后既然不要这个身份了, 皇宫中的东西他也不打算带走什么,倒是有不少物件要留给别人。   首先, 现成的金子银子可以分给自己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们, 这样的话等他走了, 他们也可以有钱打点, 再找个好去处。   不过这些人有不少都是东宫拨过来的, 相信太子也会安置他们。   剩下的, 什么书籍古玩一概留下,本就属于宫中,还是留在宫中。   兰奕欢倒是挺舍不得自己的一摞话本,但是看了这些年, 里面的内容他也已经都熟知了。   于是想了想, 他再次将东西用油纸包了,放在木匣子里,准备还是埋回那棵歪脖树底下去, 没准多年之后, 就会有有缘人再给挖出来了。   兰奕欢一时兴起, 还拿了张洒金笺, 上面写了“兰奕欢藏书”几个字, 画了棵小树, 一起放进了箱子里。   还有一匣子皇后赏赐给他的宝石。   戚皇后财大气粗, 有事没事就喜欢给兰奕欢东西玩,给完之后也不管兰奕欢怎么处置, 这几颗宝石他一直没用上,这回倒是可以送给大公主,让她镶嵌在凤冠上,希望她这一回能和夫婿白头偕老。   今天太晚了,明日,戚皇后那边也要去看看。   最后整理了一通,他带走最多的还是跟太子有关的东西。   小时候草编的小狗,兄弟俩一起画的画,生日时悄悄出宫买的木雕小兔子……   兰奕欢足足打包成了三个包袱,准备一次出宫运一包。   收拾到最后,在这宫廷当中重生十一年的岁月,也就尽数在此了。   空空而来,了了而去,尚有人可留恋,有情可挂牵,于他而言,便是足够。   只可惜大公主那边,择婿之后还有种种的仪式流程要走,到了真正成婚,怎么也得再有一年的时间。   兰奕欢实在没办法耽搁那么久了,否则他只怕越是犹豫徘徊越是不好离开,也只能在选婿的时候多看着点,尽一尽心。   *   怀着这种补偿的心情,等到凤台选婿的当天,兰奕欢起了个大早,在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先到了。   这座凤台是前朝国君为一位宠妃特意建造的游乐之所,在花园中间辟出了一块空地来,以白玉铸成半人高的底台,黄金绘成凤纹图样,周围植以鲜花草木,甚为华美。   到了本朝之后,这地方便不再为任何一位后妃私用,但是拆除起来也难免耗时耗力,浪费材料,因此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宫中一处用来宴饮聚会的场所。   说是公主选婿,也同样是举办一场宴会,将候选人都召集到席上,观察他们的言行,接受皇上和公主的挑选。   兰奕欢去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不远处还有些人在忙忙碌碌地搬东西。   一名太监站在旁边,大声指挥,尖细的声音传了老远。   兰奕欢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一股脑地都过来行礼,正好早上风大,他多披了件披风,便顺手把后面的兜帽带上了,站在一棵花树旁边,手随意地扶在花枝上,打量四周。   清晨的阳光也漫漫地照下来,随着微风在草尖上跃动,头顶的天空蓝得空旷而孤独,再远处就是重重的屋檐和高墙。   这是宫廷独有的景象,他两生两世长大的地方,但很快,这里的一切悲欢喜怒,就要再与他无关了。   兰奕欢正有些出神,忽听有个人在他身后低声问道:“您就是恒安公主吗?”   兰奕欢闻声回头,此时他尚未意识到对方那句“公主”是在叫谁,便见到一名个头高挑的男子弯腰拱手冲向自己行礼,说道:“邓子墨参见公主!”   “邓子墨”——这三个字让兰奕欢心中猛然一震。   无他,只因为此人正是上一届科举的武状元,前世的大驸马,以及,兰奕欢的好朋友。   ——一个他到最后也没能看透的人。   兰奕欢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凤台选婿推迟了两年之后,这个人竟会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改变,可既定的命运,还是兜兜转转,展现于眼前。   兰奕欢看着这个人,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一瞬,他的神情不像这一世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小皇子,而与前世那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有着刹那的重合。   曾经在大公主自焚之后,兰奕欢以为邓子墨也一同葬身火海了,令人搜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此人的尸骨,方知他已独自逃生。   再查下去,又发现成婚之后,他一直对大公主甚为冷淡,甚至从不同房。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信誓旦旦求娶?   兰奕欢曾一度将邓子墨引为至交好友,两人言谈合契,志趣相投,在大公主出事之后,他满心的问题想要询问这个人,对方不知所踪。   而如今,他希望邓子墨再也不要出现在宫中了,这人却又在这个不合适的时机,出现在了兰奕欢的面前。   邓子墨原本低着头,见兰奕欢不说话,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才发现兰奕欢的神情不对。   他相貌精致,年纪又小,头上戴着兜帽,额头和两侧的面颊都遮住了大半,看起来更加稚嫩可爱,虽然板着脸,反倒更有些楚楚动人之态,分外惹人怜惜。   邓子墨忍不住站起来,就想去扶兰奕欢,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兰奕欢推开了他的手。   邓子墨一怔。   却见兰奕欢摘下兜帽,冷冷道:“男女都分不清么?”   他整张面庞无遮无拦的展现出来那一瞬,仿佛连周围争奇斗艳的群花都为之屏息,美貌到了这个份上,好像唯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对于兰奕欢的相貌,宫中的人从小到大看的惯了,也还可以勉强抵御,但这对邓子墨来说却是极具有冲击性的。   他那一瞬间几乎忘了所有的言辞,只觉得连兰奕欢那几缕在风中拂动的发丝都仿佛在熠熠生辉,动人心魄。   他甚至忘了说话,心中只是在想——   这人是谁?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小七。”   兰奕欢转过头来,神情中尚存着针对突然见到邓子墨的愠怒与惊异,便已看见兰奕臻走了过来。   兰奕欢忍不住叫了一声“二哥”,走到他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但兰奕臻看了他的神情一眼,立刻察觉到了什么,将手搭在了兰奕欢的肩上,随即冷冷地看着邓子墨,道:“你是何人?”   旁边的太监大声说道:“大胆,还不快快见过太子殿下和七殿下!”   邓子墨心里想,原来他就是七皇子兰奕欢。   他跪下道:“臣都门卫率邓子墨,拜见太子殿下,七殿下。”   兰奕臻一听这名字便知道对方的身份了:“原来是前年的武状元。你今日是来参加凤台选婿的?”   邓子墨低头道:“是。”   兰奕臻没再理会他,回过头来,低声问兰奕欢:“为什么你不高兴?他刚才做什么了?”   兰奕欢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顿了顿,才说:“他刚才把我认成大姐了,我不喜欢他——”   兰奕臻道:“把邓子墨逐出宫去,不许他再参加这次的凤台选婿。”   兰奕欢心里还在琢磨怎么跟兰奕臻说,才能找借口让邓子墨没法被大公主选中,结果没想到这就解决了,有点惊异地抬头。   兰奕臻淡淡地说:“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把你看成恒安,就更加不该这样贸然上前。不敬公主,冒犯皇子,安能再做驸马?出去罢!”   说完之后,他便带着兰奕欢走了。   周围的人悄悄看着邓子墨,目光中有惋惜,有审视,也有幸灾乐祸。   这个人相貌英俊,年少才高,原本前途无量,如果再能被选中驸马,更是要飞黄腾达了,本也是这次被很多人极为看好的人选,结果竟然一上来就惹了太子的厌恶,以后的前程算是完了。   说来他也真是不长眼,这宫中谁不知道,七殿下就是太子的死穴,邓子墨今天就算是得罪了兰奕臻自己都好说,偏偏他冒犯的人是兰奕欢,那谁也没法给他求情了。   在这些目光之下,邓子墨慢慢起身,低着头退出了花园。   等到了无人处,他才脚步一顿,抬起头来,神情之间竟然不见多少懊恼恐慌,反倒带着几丝玩味,摇头一笑,向着宫外走去。   不远处,与他遥遥交错而过的大公主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邓子墨离开的方向。   刹那间,心头微动,她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她身边的人轻声回禀道:“公主,那位是都门卫率邓子墨,本是此次的人选之一,但方才已被太子殿下下令逐出宫去了。”   听完了整个事情经过,大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走了两步之后,又鬼使神差一般回了下头,朝着邓子墨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离开。   眼看席上真的没有了邓子墨,兰奕欢总算感到稍稍放心。   可接下来,他却看到,这次来到的驸马人选们铆足了劲展示武艺,然而大公主却兴致缺缺,没有再对任何一个人表现出半点兴趣。   似乎察觉到了兰奕欢的烦躁,兰奕臻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兰奕欢喝了口酒,喃喃自语地说:“难道……真有缘分天定?”   听到这句话,兰奕臻的目光微微一沉,忽然问道:“方才那个叫邓子墨的,跟你说什么了?”   兰奕欢一怔,道:“没什么啊。就是他把我当成大姐了,我挺生气的,就斥责他连男女都分不清楚,然后你就来了。”   兰奕臻道:“第一次见?”   兰奕欢说:“第一次见。”   片刻之后,兰奕臻才微微摇头,说道:“你对他态度不同,似有熟稔,也有畏惧。”   兰奕欢在心里暗暗吸了口气,心道:来了,二哥可怕的直觉又来了。   兰奕臻的直觉力简直是可以充当某种恐怖武器的程度,小到能挑出橘子哪个甜哪个酸,大到可以看出他的一切心情,很多事情想把他给瞒过去,那简直是千难万难。   可是邓子墨的事情,兰奕欢又不好说,顿了顿之后,长叹一声,说道:“他很像我在外面认识的一位朋友,因为我们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看到他的时候就……心绪复杂吧。”   兰奕臻怔了怔。   兰奕欢长大了就经常往外面跑,每每回宫的时候,也都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跟他分享那些在外面的故事,提到一些他并不认识的人。   但其实兰奕臻能够感觉到,这些事,兰奕欢说起来的虽然快乐,但说过了也就算了,并没有在心里留下太深的刻痕。   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弟弟天生就像是一股风,一片云,看似云在天,风过野,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肯为任何人或事驻足或停留。   兰奕臻有时候会庆幸自己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哥哥,才不至于被这孩子撂爪就给扔到一边去。   ——他头一回听到兰奕欢用这样的语气提及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好像才让兰奕臻突然一下子意识到,除了他之外,兰奕欢已经真真切切地在外面拥有了一个越来越广袤的世界。   这样一想,他的心口微微一紧,有种被拉扯着下沉的感觉,带出一种隐约的抽痛来。   那种焦灼、烦躁与不安的情绪,随着兰奕欢的长大和不时离开,出现的愈发频繁。   兰奕臻不禁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奕欢似是有些奇怪于他的刨根问底,有些奇怪地看了兰奕臻一眼,犹豫片刻,说道:“二哥,具体的事不太愉快,我不提了行吗?”   兰奕臻沉默了一会,没再说什么,将目光垂了下去,微微颔首。   他倒是不问了,可是这样却让兰奕欢的心里也不大好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他用手指抠了抠兰奕臻衣服上的龙形花纹,吭哧道:“二哥……”   这时,兰奕臻伸手,将兰奕欢方才顺手从兰奕臻桌上拿走的酒壶也给拿了回去。   兰奕欢张了张嘴,却见兰奕臻将酒壶给了身后的宫女,说道:“换果酒来。”   说完之后,他又跟兰奕欢说:“多饮伤身。知道你爱喝酒,但也不可过量,前一阵我特意让人新酿了一种果酒,酒劲小,又养胃,你喝那个吧。”   兰奕欢看着兰奕臻,兰奕臻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说:“没事。”   二哥从来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股暖流从心间静静地涌了上来,刹那间,兰奕欢的心里忽然又起了一种冲动——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   “二哥。”他脱口道,“我每回在外面的时候,都特别特别想你。”   这话一说出口,兰奕欢就看见,兰奕臻的神情变了。   一股温柔之意如同水波一样从他素来深冷的眸中泛起,扩散出一圈圈缠绵的涟漪。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说道:“我也是。”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倒又笑了,低声说:“你啊,从小就会说好听的。你有什么可惦记我的?我一直在宫里,家怎么也不会跑掉。”   兰奕欢不服,正要反驳,兰奕臻又说:“倒是你……每次出去,我都不知道你又天南海北逛到哪去了,才是常常在想。”   比较谁才更想对方一点,这样的闲话说来好像没什么意思,却让兰奕欢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刚才那诸般烦恼一下子就变得薄了淡了。   他笑着说道:“我以后时常写信回来,无论去了哪,我都告诉你。”   兰奕臻微微挑眉,只是含笑,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兰奕欢忽然听见一声极低极低的嗤笑。   虽然很小,但由于这声音里实在带着一股他太熟悉的欠揍味,所以兰奕欢一转头,就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八皇子那惯常挑衅的目光。   见兰奕欢看到自己了,八皇子也不回避,而是用口型对兰奕欢说了三个字——“撒娇精”。   兰奕欢看了两遍,才明白他说什么,歪头想了一下,干脆身子一斜,倒在了兰奕臻肩上,故意像小动物一样在哥哥身上蹭了蹭,然后冲着八皇子得意地晃头。   八皇子翻了他一个大白眼。   两人在这里眉来眼去的,忽听大皇子兰奕昊在旁边笑着说:“老七、老八,你们两个还真的是从小打到大,什么场合都你来我往的,今天这大喜的日子都不放过,也不嫌烦?”   说完之后,他又转头冲兰奕臻道:“不过这样想一想,当初还真就是老八跟老七打的那场架,才阴差阳错的反让老七到了东宫去,如今被太子殿下看得跟心肝宝贝眼珠子一样,说来也算一种缘法吧,哈哈!”   众所周知,太子与大皇子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好,兰奕臻也素来对这个大哥淡淡的,此时听了这话,面上倒是难得浮起一丝笑,说道:“是这样。”   他将手中的杯子漫不经心地抬了抬,冲着八皇子说:“孤要感谢八弟。”   八皇子:“……”   合着还真是他把这两个人凑一块的啰?   兰奕臻这人坏的很,表面一本正经,兰奕欢却看出他在暗暗挤兑八皇子给自己出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八皇子看着自己这对狗兄弟的样子,牙痒痒的感觉立刻就又上来了。   说实话,之前兰奕欢问他为什么讨厌太子,他自己也说不好,反正就是讨厌。   看对方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样子讨厌,看他平时有事没事天天就盯着兰奕欢比爹还爹讨厌,看兰奕欢到了他跟前就一副乖乖巧巧软乎乎的样子更讨厌。   八皇子对太子,有种即将长成的幼兽对成年兽王跃跃欲试的挑战与敌意,想要取而代之,想要得到他所拥有的一切。   于是,他便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说:“臣弟可不敢当太子殿下这一声谢。”   说完之后,八皇子仰起头来,将手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大皇子笑起来,在旁边大声叫好,说道:“老八真是爽快!我看你这性子,日后倒是个行军打仗的好材料,不如过两年就跟大哥出去历练历练吧!”   八皇子眉峰微扬,意气风发,说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老七。”   大皇子又叫兰奕欢,说道:“老八都干了,你这当哥哥的,不陪点?”   兰奕欢其实酒量不错,但他重生以来,素不争先,只是懒洋洋地倚座笑道:“大哥刚才也夸了,八弟是个难得的爽快人,我却比不上,酒量不济,喝半杯意思意思就得了。”   大皇子也知道他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一向怠惰,大概是被太子宠坏了,没吃过半点亏,所以什么事情都是漫不经意的样子。   他事事不拔尖,但奇的是也没落后,全身上下仿佛都写着“平庸”二字,最出彩的恐怕也只有他那张艳冠整个大雍的脸了。   对于这样一个长得漂亮,聪明识趣,又没有什么进取心的兄弟,自然谁都不会有恶感,大皇子也不跟兰奕欢为难,只道:“本来就是个意思,你身子弱,你愿喝多少就喝多少。”   兰奕欢笑着点了点头,一转眼见到五皇子坐在大皇子的那一侧,也正专注地瞧着自己。   自从当时借着敬闻彻彻底底摆脱了齐贵妃那些人之后,这些年来,兰奕欢和那边基本上保持一种相安无事、冷漠疏离的状态。   虽然他偶尔也能感觉到,齐埘看着他的目光中仍有恨意,但对他来说,那点仇恨已如同毛毛细雨一般,什么也影响不了了。   如今,兰奕欢早已经没有什么期待和渴望,但同时,好像也不值得去恨去怨。   于是兰奕欢笑着,态度十分平和的向五皇子一并举杯。   五皇子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兰奕欢喝完酒之后将杯子搁下,袖子却差点将旁边的菜碟给碰倒了,他连忙转头扶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无意中看到,自己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兰奕欢一转头,发现那人是三皇子。   他手里拿着酒,身体半侧,是一个要上前不上前,要退后不退后的动作。   兰奕欢一看他这别扭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他知道这个三哥的心理状态,肯定是正准备上来敬酒,结果大皇子那边就开口了,三皇子看着几个兄弟一起说话,仿佛和乐融融,顿时又犯病了。   他们几个在一块说话→他们都是出身好的人,我在这里格格不入,显得好多余→我一定要给自己争一份面子过来,偏要挤到他们中间不可→我来了,但我不能主动开口,掉价,为何还没人主动跟我说话?   →这些人,不理会我,瞧不起我,老子走了!   兰奕欢既然看见了,自然不能让三皇子就这么走了。   他将手肘支在自己的椅背上,瞧着三皇子道:“呦,三哥!过来说话啊?!”   见自己好不容易被人给发现了,三皇子那个劲又上来了,淡淡地说:“不过路过而已。”   说完之后,他冲着太子行了个礼,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兰奕欢却笑道:“路过而已?那路过你拿酒干什么?”   三皇子道:“……忘了放下了!”   兰奕欢道:“忘了放下,就得喝完再走,来来来,三哥敬我一杯!”   三皇子怒道:“明明我才是哥,你有没有规矩!”   可是他的反抗根本就无效,兰奕欢已经站起身来,一手勾着他的脖子,硬箍着不让他动,另一手用自己的酒杯在三皇子的杯子上撞了一下。   他笑着说道:“干杯!”   说完之后,兰奕欢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嗤笑一声,也把自己的酒给喝了,冲着兰奕欢亮了一下杯底,转身回了座位。   他的表情看似不情不愿,但实际上坐下来姿态变得从容很多,显然心情不错。   一局宴席,正是芸芸众生相。   岁月如此匆匆,大家都长大了。   每一个人模样都与他前世中的记忆越来越像,此刻眼前的欢乐,也将是厮杀开启的序幕了。   那段充满了心机、谋算、挣扎与痛苦,却又意气风发,热血峥嵘的岁月,一如灵魂撕裂燃烧过后的余烬,永远不会再回来。   兰奕欢笑着与人欢饮,笑着看宴席散去,杯杯不肯饮满,不知不觉,却已然醉了。 第44章 心事尔萦牵   皇上这几年是愈发地懒怠见人, 好不容易这一次的凤台选婿,他才冲着几分爱女之心出来为大公主撑个场面,转了一转, 结果又被二儿子给逮住了。   宴会散去, 兰奕臻趁着皇上没来得及跑,连忙上前, 去同他商议了几桩政事, 只把皇上听得满脸痛苦, 连连点头, 乍一看起来, 也不知道谁是儿子, 谁是老子。   兰奕欢在旁边等了一会,发现他们这一时半会之间应该是都结束不了了。   他刚才喝了不少,起初没觉得,这时酒劲一阵阵的上头, 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于是便先一步回了自己宫中。   等到兰奕臻和皇上说完话之后,才得知兰奕欢已经走了,想了想, 总是不放心, 便也随后去了弟弟那边。   就像东宫永远是兰奕欢的家一样, 兰奕臻对兰奕欢这里也是熟的不能再熟, 根本就不需要下人引路, 反倒是一群宫女太监们追不上太子的步伐, 只能在后面小跑着跟着。   到了兰奕欢的寝殿外面, 兰奕臻见伺候的人都在门口守着,便问他们道:“七弟睡了吗?”   门口的太监躬身回道:“殿下, 七殿下回来之后,便说是要沐浴,奴才们将热水拿进去,七殿下说不要人在身边伺候,便让奴才们出来了,所以就都在这门口守着。”   兰奕臻在外面拍拍门,道:“小七,是二哥。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你洗吧,我走了啊。”   兰奕臻本来都要走了,结果说了这两句话,半天无人应答,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结果一进去之后,兰奕臻就看见兰奕欢靠在大大的浴桶里面睡着了。   兰奕臻怕他着风,连忙反手关上了门,严厉地看了眼身边的下人们,冷声说道:“你们也太疏忽了!若是他着凉了怎么办!”   这几个人吓得面上变色,连忙跪倒一片,连声说道:“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其实兰奕臻也知道,兰奕欢身边伺候的人每一个都是经过他亲自挑选的,伺候的一直很精心。这水还是热的,说明这些人恐怕也才刚刚出去。   只是不论是谁,相比起兰奕臻自己来,他就总觉得都还是对兰奕欢缺了几分周到。   终究,他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那些人不敢多说什么,连忙都起身,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无论多么熟悉,太子永远都是令人畏惧的存在。   兰奕臻这才走到兰奕欢的旁边,在浴桶侧面单膝半跪下来,轻轻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温声道:“小七?小七?醒醒,别在这里睡了。”   兰奕欢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在水里蹬了下腿,反倒把头偏到了离兰奕欢较远的另一边去,伸手推了下哥哥的脸。   兰奕臻没被兰奕欢推动,倒是哼笑了一声。   他记得这孩子小的时候,一到睡觉就黏着他不放,兰奕臻不上床,他就拿小手抱着兰奕臻的腿,脸蛋还得贴在衣服上,现在可倒好,开始嫌弃起自己吵了。   兰奕欢两条胳膊搭在浴桶的檐上,手臂、肩膀和脖颈都露在水外面,此时摸着已经凉了,兰奕臻叫不醒他,又怕他着凉,干脆就拿起搭在浴桶旁边的巾帕,浸了热水,替他擦洗。   直到此时,兰奕臻才清晰地感觉到岁月的流逝,兰奕欢真的已经长大了。   别人都以为他娇气怠惰,但靠着耍小聪明,又不会混的太差,但其实兰奕臻心里知道,并非如此。   光是这时看着兰奕欢手臂上紧致的肌肉,也能知道他在武艺上绝未懈怠。   这孩子,看着总是笑意迎人的,其实心思太重了。   兰奕欢天生是个小骨架,所以不管怎么练,线条都是流畅优美的,轮廓分明而不夸张,穿上衣服后,看起来就显得单薄。   ——也是个男人了啊。   兰奕臻忍不住又想起来,上回兰奕欢还开玩笑,说他是喜怒无常的老男人。   此刻,看着自己已有少年英气的弟弟,二十来岁的太子殿下心里默默地想:难道我真的老了吗?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布巾擦过兰奕欢的颈侧,水珠抖下来,砸在锁骨上,又滑进了水里,在木桶的水面上砸出微微的涟漪。   浴桶里的水晃动着,水面之下是什么样子,就看不见了。   兰奕臻突然觉得有些口干。   他拿着毛巾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在想一件事——   水以下的地方要不要替他擦洗呢?   应该不用了吧,既然已经泡在水里了。   但论理说……洗澡洗澡,就还是应该要擦一擦比较好。   兰奕臻是从小看着兰奕欢长大的,哥俩也不是没有一起洗过澡,小时候兰奕欢跟着他洗澡的时候还特别喜欢玩水来着。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兰奕臻突然觉得有点慌,好像不敢再把手往下伸一样。   大概是有阵子没见了,这个年纪的少年正在长身体,一天变一个样,这次过了一个月再回来,已经足以让兰奕臻觉得陌生和……莫名慌乱。   正在心中还千头万绪捋不清楚之时,兰奕欢忽然在睡梦中一动,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一只眼睛,隐约看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辨认片刻,说道:“是二哥呀?二哥、二哥来了哎。”   兰奕欢的酒显然还没醒,声音软乎乎的,这声“二哥”带着最不设防的信任,让兰奕臻有些心虚,又觉得心头好像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拱了拱一样,软乎乎、暖洋洋的。   还有点痒痒。   热水氤氲,心跳加速。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不安,兰奕臻移开了目光,仓促间低声说了一句:“总算是醒了。”   他又解释道:“刚才我怎么叫你都叫不起来,你就这样在浴桶里睡,也不怕滑下去淹着……”   兰奕臻越说越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他自己也觉得了,说到这里停下来,结果就见兰奕欢扶着桶沿的手臂忽然松了。   他嘴里“哎呦”一声,整个人的身体就往水下滑去。   兰奕臻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连忙伸手扶他,架着兰奕欢的身子从水里往上一提。   兰奕欢却顺势依在兰奕臻的怀里,得意地冲他吐了下舌头,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坏蛋!原来方才竟是故意骗他的。   兰奕欢被兰奕臻这样架着,那方才几乎一直没过胸口的水面也就下去了,他胸膛、后背,以及优美的腰腹线条全都展露了出来。   身上的水珠顺着光洁的肌肤一颗颗滑落,被灯光反射,仿佛碎钻一样。   兰奕臻一下子又抱着兰奕欢给放回到水里面了,将手里的布巾抖开,披在他的肩头上,将整个后背盖住了大半。   兰奕臻快速说道:“别闹了,你快起来!你再不赶紧起来我可回去了,我、我还有一堆的折子要批呢!”   他其实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对兰奕欢说话,在兰奕欢面前,兰奕臻从来不提自己有多忙,他仿佛永远是温和容让的,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和时间。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兰奕臻竟然不耐烦起来。   不,好像也不是不耐烦,就是一种燥。   这发自内心的燥意让他想要赶紧走,但是又被什么东西牵绊着脚步,舍不得走,所以他得赶紧找个理由。   兰奕欢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仰着脸瞧他,醉醺醺地说道:“二哥,哎嘿嘿,二哥生气了耶!别,别,我这就起来,你别走,咱们好好说会话。”   他念念叨叨地要从水里出来:“我这阵子老不见你,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你说呢……你等着,别走啊。”   兰奕欢这嘴也是真碎,一句话说的翻来掉去,颠三倒四的。   兰奕臻拿他没办法,终究也舍不得把他扔下,说道:“你快点起来我就不走,把衣服穿好。”   兰奕欢道:“好嘞!您就瞧好吧!”   兰奕臻要被他气笑了:“你都从什么地方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说完之后,他背过身去,等着兰奕欢穿衣服。   兰奕臻知道,今天这一天的怪异,都是因为兰奕欢衣衫不整,不合礼法,他好歹也是个大孩子了,自己才会别扭。   所以,等他把衣服穿好,一切就也会恢复正常。   等了半天,只听身后水声“扑通”“扑通”响了半天,就是不见兰奕欢出来。   兰奕臻实在忍不住了,扭头一看。   只见兰奕欢已经站起来了,半弯着腰,双手撑着木桶边缘,抬腿欲迈。   只是那腿刚抬起来,就“啪”地一声又落了下去。   于是,兰奕欢就换了一条腿再抬起来,脚尖踢到桶壁,根本不疼,他却又嘟着嘴把腿给放下了,还挺委屈的样子,再换刚才那条腿。   总而言之,换来换去,就是做作的出不去这个桶。   见到兰奕臻回头,兰奕欢就咕咕哝哝地告状道:“哥,怎么办呀?我腿分不开了,我好像变成鱼了,完了,你只能把我放生了,我要……我要回我家的大海里面去,再不能住皇宫了!”   “……”   兰奕臻一时无言以对,兰奕欢却冲他伸出胳膊,催促道:“快来快来,把我带走放生,我出不去了!这桶里的水这么热,万一把我煮熟了怎么办?”   他想到这里,不禁无比忧愁:“我熟了之后再投胎,还会回来吗?我可不想变成六岁了,还得回去上学。你又该不认我了……”   “我怎会不认你?我看你是真醉了。”   兰奕臻叹了口气,说道:“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   他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折回去,伸手要扶兰奕欢。   结果这时,兰奕欢试图迈出去的脚正好再一次砸回到了水里,水花乍起,溅了兰奕臻满头满脸。   “……”   两人都是一怔,紧接着,兰奕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道歉一边忍不住笑,也不知道怎么看见他老哥倒霉就这么开心:“哥……哥,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奕臻用袖子擦去睫毛上的水,就看见弟弟在自己面前肆意大笑的样子,一双美丽的眼睛弯成月牙,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带着天真纯粹的快乐。   而他背对着光站在浴桶中,身后是光明,前方是幽暗,周身仿佛披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薄纱。   光影重叠之间,那劲瘦修长的身躯仿若大师妙手精心雕琢而成的塑像,优美、朦胧、原始。   这一幕,简直如同上古神话中天神诞世的场景,本不该出现在凡尘俗世之中,却蓦地展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心跳越来越快,好像要冲破胸膛撞出来似的。   兰奕臻再也忍不了了,干脆大步上前,一把把兰奕欢从水里扛了出来,然后也不管他湿不湿了,直接放到床上,用被子一裹,警告道:“别乱动,听话!”   好在兰奕欢这一点还是和小时候如出一辙,被被子封印住就不会乱动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兰奕臻。   兄弟两人的身体隔着厚厚的被子,却依旧好像能够感觉到与对方自小相依相偎,血脉相连的体温。   兰奕臻一字一顿地说:“你醉了,该睡觉了,不许再闹。”   说完之后,他快速放开了自己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回身在柜子里面拿了新的干爽被褥,打算给兰奕欢换上,让他睡得舒服些。   兰奕臻起身的时候,兰奕欢就老老实实地躺在那,等到兰奕臻再到床前放下被褥时,兰奕欢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道:“二哥……”   每天日理万机,在国事之前都没皱过眉的太子殿下,对着自己的小弟,也只有无奈叹息无可奈何的份。   兰奕臻忍不住“唉”了一声,道:“你二哥还活着,不用招魂似的叫。又怎么了?”   兰奕欢小声说:“我今天……其实心里不好受。”   兰奕臻一怔。   随即,他的神色中不禁掠过了一丝心疼,目光也温柔下来,伸出手轻轻抚过兰奕欢的眉心,询问道:“为什么?”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下,虽然在酒醉中,但还是保持着本能的警觉,知道有些事不能说给二哥听:“有很多原因啊……”   他说:“而且,我还见到了那个人。”   兰奕臻目光微微一沉:“谁?你说邓子墨吗?”   兰奕欢道:“对,就是他……他不能娶大姐,他怎么能娶妻呢?”   他想着邓子墨那样的人,只怕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是辜负真心,于是拽着兰奕臻叮嘱:“二哥,千万不要让他娶妻。我很怕他会娶、娶那些姑娘们回家……”   刚才还急促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心脏忽然间“啪”地一下落到了胸膛的最底下,燥热的体温也变得冰冷下去。   兰奕臻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看到他娶妻?”   这时,兰奕欢却又不肯说了,他摇了摇头,嘀咕了两句兰奕臻听不懂的话,然后又赖赖唧唧地用脚去踹兰奕臻,说:“脚……磕到了,要揉一揉……”   他向来是最会看人下菜碟,撒娇耍赖的祖宗,在外面挨人一刀眉头都不皱,回了家脚在桶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过了老半天还惦记着让哥哥给揉。   兰奕臻好一会没动,兰奕欢就执着地踹他,兰奕臻憋了一肚子气都不知道往哪里撒,最后也只好妥协,握住兰奕欢的脚,没好气地说:“知道磕着了还踢我,踢我你就不疼吗?”   他语气硬邦邦的,手中的动作却是极尽轻柔,为兰奕欢轻轻揉着脚趾尖。   兰奕欢从小就长得好看,像个精心制作出来的小娃娃似的,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雕琢的恰到好处,更没天理的是,他连一年年长大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轮廓逐渐长得开了,可爱变成了美丽,也越来越惹人心烦意乱了。   兰奕臻手里握着兰奕欢玉白的脚,一开始还特地仔细看了看他的足尖处有没有受伤,结果就连一点点的磕痕都没有,倒是被他揉了一会,逐渐从雪白的皮肉之下,透出一种淡淡的红来。   兰奕臻莫名觉得手心里发烫,把兰奕欢的脚塞回到了被子里,说道:“你就会骗我伺候你,哪里磕了?”   说完之后,不闻回答,他一转头,发现兰奕欢已经就那么睡着了,脸上带着不设防的安宁。   兰奕臻定在原地。   满腔的心思,满肚子的话,终究又慢慢落了回去。   他在那静静看了兰奕欢好一会才起身,亲手给他换过了被褥,又放下帐子。   兰奕欢在里面睡得很香,兰奕臻打开门,不出声地示意下人进来,收拾了满地狼藉,然后才从兰奕欢的寝殿中走了出来。   出门到了庭院中,仰头望去,一轮残月冷冷如钩。   几缕云丝随风掩映而来,将月光遮在后面,好像某种模糊而迷茫的心事。   兰奕臻在想,这样的情绪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眷恋、不舍、隐忍、畏惧。   好像是从兰奕欢长大了,学会离开开始吧。   一次次地意识到,他不仅仅属于自己,一点点发现他的长大,还可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于是,分别又重逢,在思念中等待,在焦躁中徘徊。   但……又好像是从更早的时候,在两人相依为命,互相安慰的每个瞬间。   早得好像从上辈子就相识了。   兰奕臻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很多迷离梦境中的影子,可是又难以捕捉,正如他此时的心绪。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时间要推移,为什么人要长大和分离?为什么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不能……不能只属于他呢?   小楼寂寞心宇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兰奕臻独立庭院之中,心思翻覆不知所往,那种怔忡、怅惘和酸胀,令他全然陌生,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感到危险,并想要拒绝这种感受,另一面,却又对此毫无抵抗之力,情愿深陷其中。   兰奕臻终究是没走,他又缓步折了回去,在兰奕欢那里的外间睡下了。   睡梦中的兰奕欢似乎感觉到了外界的动静,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向着旁边摸了一把,没摸到哥哥,反而摸到了那只从小陪他长大的小熊。   他也不挑,顺手把熊搂怀里睡了。   黑暗中,小熊的眼睛亮了一亮。   *   兰奕欢发现自己站在了御花园里。   他的小熊骑士不见了,但这肯定是在做梦,因为兰奕欢已经看到,前方站着等他的那个人,正是邓子墨。   前世,他和邓子墨在宫外喝酒相识,言谈投机,结为好友,后来邓子墨又被赐婚,成为了兰奕欢的姐夫,两人之间关系更笃。   这种情谊甚至一直保持到兰奕欢登基之后,邓子墨跟大公主的婚姻破裂前。   这梦中显然就是前世的场景了,兰奕欢朝着他的朋友走了过去,并听见自己充满笑意地叫了一声:“子墨兄!”   邓子墨回过头来,看见兰奕欢,也笑了。   兰奕欢便冲着他拱了拱手,笑道:“子墨兄,恭喜你了。”   听到他这一句“恭喜”,邓子墨那点笑反而渐渐淡了下去,说道:“何喜之有?”   兰奕欢道:“你要成婚了,娶得还是我大皇姐,这还不喜?虽然我跟皇姐不是太熟,但她的性格最是温柔大方不过了,跟老八那家伙可不一样,你一定要对她好啊。”   邓子墨道:“这是当然的。再说了,她是公主,我难道还能欺负得了她吗?”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你不欺负她,和你打心里待她好,那可不一样啊。”   邓子墨摇头一笑,道:“殿下别说我了,你以后又有什么打算呢?”   兰奕欢道:“我……嗯,我也不是不想成亲,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呢。这事总不能草率的随便找一位小姐就过一辈子吧。再说,太子一直不成婚,其他人总也不好太早……”   邓子墨都被他气笑了,下意识地抬了下手,如果兰奕欢不是皇子,恐怕他这回都要一巴掌推到兰奕欢的脑壳上面了。   他说道:“殿下!你小小的年纪,怎么满脑子都是成婚娶妻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兵权!兵权的事!”   兰奕欢这时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见邓子墨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倒也不是因为惦记美色,就是听到别人要娶妻的消息总是难免羡慕。   这是兰奕欢从小就很向往的事,他总觉得,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再养只小狗,这就是有了家了,刚才一听邓子墨提起,思绪就被带偏到了这上头。   所以太子不成亲,兰奕欢才老是不能理解。 第45章 光景驰西流   这时候被邓子墨一说, 兰奕欢也醒过神来了:“兵权啊……嗯,现在有两个差事可以想一想。一个是去京郊剿匪,一个是去西北戍边, 都有机会带兵掌权。”   他思量片刻又道:“相比之下, 西北苦寒路远,一去至少离京三年, 也不好掌控局势, 当年京郊是首选, 但听说, 父皇已经派了太子去了, 不大可能带我。”   邓子墨点了点头, 沉思道:“太子既然要去,副手肯定也会提拔自己的亲信,殿下你不是跟他一边的人,确实没什么机会。不过……事总有意外, 没有意外也可以制造意外……”   兰奕欢微微扬起眉梢。   邓子墨道:“说不定太子出去这一趟, 倒是我们的好机会——”   他还没说完,兰奕欢已道:“不行。”   邓子墨道:“殿下不敢冒险?”   兰奕欢说:“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如今做的这些, 都是为了证明自己, 但如果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 又能证明什么呢?证明我很卑鄙?”   邓子墨不禁叹了口气:“殿下, 权术可不能这样算。您要知道, 之前那么多的人, 每一个都不是喜欢卑鄙的。”   兰奕欢道:“那只是前人的经验之谈, 但我想走出我的路。”   邓子墨笑着摇了摇头:“总有一天,您会变的。”   两人没有达成共识, 于是这段谈话无疾而终。   邓子墨出宫,兰奕欢一个人沿着花园里的小径慢慢走。   当时的他,只是在想着跟好友之间这场小小的争执,带着畏惧、不安还有憧憬,盘算自己未来的路。   而如今的兰奕欢再回想起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却在疑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突然之间,兰奕欢的目光无意中一扫,却在草木的缝隙间,捕捉到了一片衣角。   当时他径直走了过去,而今生兰奕欢却已经和太子无比熟悉,此时在梦里一眼就看了出来,那片衣角,属于兰奕臻。   他恍然而悟。   ——原来上一世,他与邓子墨说话的时候,兰奕臻就在一边的树林中。   这个距离,他们的对话,兰奕臻肯定能听见的。   兰奕欢心中一震,梦突然就醒了。   他坐起身来,看了看外面,已经是第二日的天亮了。   他捶捶脑袋,想起刚才的梦,一股近乎荒谬的不真实感翻涌而上。   邓子墨和他说的那番话,兰奕臻竟然听见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诚然兰奕欢足够正派,也足够警觉,没有让邓子墨将话说完,并且及时否决了他的提议,可是他们两人间的那寥寥数语,也已经足够体现出来,邓子墨有以太子为敌的意思,而他,也有想掌兵权之心啊!   任何一位储君都是容不下这样的威胁的,更何况像兰奕臻这种自幼掌权之人,必然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所以他听了这些话,竟然能够无动于衷,什么也不做?   不,他做了。   兰奕欢想了起来,后来兰奕臻主动向皇上举荐了自己,跟着他一起前往京郊剿匪。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   兰奕欢这个时候酒已经醒了,昨天他干的那些蠢事,也颠三倒四,零零碎碎地记起来一些。   印象最深的两幕,一个是他要死要活地踹着兰奕臻让他给自己揉脚,另一个就是他跟兰奕臻在那念叨了半天的邓子墨,而兰奕臻似乎有些不高兴。   邓子墨……还有那个梦……   兰奕欢突然觉得,自己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了。   他一下掀开被子跳下了床,随手抓过外衣披上肩头,趿拉上靴子,匆匆推开寝殿的门走了出去。   这边刚迈出门,正要往前走,忽听旁边一个声音淡淡说道:“又不好好穿衣服,急着见谁去?”   兰奕欢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是兰奕臻坐在外殿的桌边,一手还拿着笔,正转过头来看他。   兰奕欢道:“二哥?你昨晚没走啊?”   兰奕臻道:“放心不下某只小醉猫,就在这住了一晚。怎么,我待不得?”   兰奕欢对他的阴阳怪气完全免疫,转眼看见了小榻上的被褥,更是奇怪:“不是,那你干嘛不和我一起在里面睡啊?这小榻睡着不嫌窄吗?”   兰奕臻一时卡住。   昨天那百般心绪,甚至连兰奕臻自己都没有特别弄清楚,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这个傻弟弟解释。   那时他满心的慌乱无措,嫉妒怨恼,想守着这人,又不敢靠得太近,想痛快离去,又怎么也放不下舍不得,这样的情绪,怎么能跟自己的亲弟弟说得出口?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兰奕臻只能说:“你喝了那么多的酒,我可怕你睡觉的时候打醉拳,把我从床上给踹下去。”   兰奕欢有点疑惑:“真的?”   他觉得他从小到大,睡觉还都挺老实的,虽然喝了点酒,也不至于就踹人啊。   不过既然二哥这么说了,总有他的道理,这也不重要,兰奕欢道:“行,那我下次喝多了睡觉,你可以轻轻把我绑起来嘛。”   他凑到兰奕臻跟前,盯着兰奕臻的脸,说自己要说的事:“哥,昨天你不高兴了对吗?为什么?”   兰奕臻刚要说没有,兰奕欢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我提了邓子墨,但是你讨厌他?”   兰奕欢冷不防的一句话,就好像在兰奕臻心里某个最隐秘的角落之处,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将他昨夜的心思露出了一角。   兰奕臻心里微惊,听见兰奕欢口中说出“邓子墨”三个字又实在不痛快,不觉捏紧了手中的笔。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调维持着平静,克制着那种莫名而又不该产生的情绪,说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有些话,前世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用了这么多年系统下来,兰奕欢知道,今生和前世的太子哥哥也可以说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区别在于他并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而已。   但有些事情,是会模模糊糊有影子的。   兰奕臻这样一个重感情却又默默不言的人,上辈子听见兰奕欢和邓子墨说话,知道被自己的弟弟当成对手来算计和防备,心里一定很不开心。   只是当时的兰奕欢,并不知道这些。   在梦中再次看到这一幕,瞧着兰奕臻独自转身离去的背影,兰奕欢真的很想过去同他解释,告诉他,他是自己最尊敬喜爱的好哥哥。   可惜,那只是梦。   所以如今回到了现实里,他一定要做这件事,弥补当时的遗憾。   兰奕欢说:“二哥,你放心吧,我一定跟你最亲了。你不喜欢的人,我就不喜欢。”   兰奕臻猛地一怔,道:“你说那个……邓子墨?”   兰奕欢点了点头,很用力,仿佛想要把曾经自己那一份的头一起给点了。   他知道,兰奕臻的印象中,肯定残存着前世对邓子墨的防备和厌恶,见到这人时才会不快。可见当年,在人人心目中都是冷漠而没有情感的二哥,并非是那样的。   兰奕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光是他,总之不管你讨厌谁,想对付谁,你都和我说,我永远都和你站在同一边。你只要记住这个就行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边带着笑意,少年人那飞扬的神采跳跃在眉梢眼角,宛若初升的朝阳般蓬勃动人。   这样近的距离,兰奕臻甚至能闻到兰奕欢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与昨夜他沐浴时房中的味道毫无分别,浸润着人的感官……难以挣扎。   “弟弟……”   他忍不住喃喃地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字,不知道是在咀嚼那种血脉相亲的深厚情感,还是在提醒着自己什么。   兰奕欢却爽快地应道:“哎!”   兰奕臻拍拍兰奕欢的后脑勺,低声道:“你现在这样说,那若是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呢?若是我跟那个人不和——”   兰奕欢愣了一下。   兰奕臻没说完就后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矫情,冒出这么句话来,这不是成了故意抬杠了吗?   兰奕欢能跟他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还能不知足呢?   兰奕欢却笑了,说道:“以后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最喜欢的人就是二哥啊。”   兰奕臻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极力想压抑着唇角的弧度,让自己的喜怒不要如此沉不住气地随着兰奕欢的话而牵动,可是眉眼间还是不争气地带了笑意。   所有的克制、挣扎、抗争,尽数决堤。   兰奕臻抬手抚了抚兰奕欢的后脑勺,然后一用力,将他揽进怀里抱住。   就放纵这一刻吧。   忘记身为储君应有的一言一行,忘记那些迂回曲折的心思,也忘记……怀里这个人,是自己血脉相连,从小养大的弟弟。   【兰奕臻幸福指数:70%;心情评级程度:忽上忽下、悲喜交加。】   【随机任务奖励已掉落:前世未知的秘密(定时触发辅助道具)】   *   系统总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   它的一句提示,让兰奕欢惦记了好几天。   首先惦记的,肯定是他那永远小心思多多,永远难懂的太子老哥。   兰奕欢觉得自己明明说了好听的话嘛,本想着要哄兰奕臻开心,可是他为什么又“忽上忽下、悲喜交加”上了?   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   另一个就是,“前世未知的秘密”又到底是什么,兰奕欢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不透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前世有什么未知的秘密,而是他前世不知道的事情,可实在是多了去了。   毕竟,每个人活在这世上,实际上都只是在活生活的一角,只要换个角度、换种生活方式再看,都会见到全新的面貌。   那么重生就也成为了新生。   兰奕欢今生和前世的不同已经太多了。   不说别的,就比方那具两次救过兰奕欢命的白骨,前世它砸晕了敬闻,兰奕欢也大病高烧数日,醒来后,那堆骨头都不知道被埋到哪了。   而今生兰奕欢则好好地将这堆骨头下葬了,之后,他也一直在寻找对方的真实身份。   等来等去,未知的秘密是什么依旧未知,关于白骨的情报倒是来了。   “殿下,追杀韩氏父女的人,是齐埘派去的。”   禀报的人是兰奕欢的心腹崇安。   上回雨夜帮助了镖局的那对姓韩的父女之后,兰奕欢就把得来的簪子给了崇安,让他全权负责调查这件事,现在一有进展,崇安立刻就来告知他了。   “听当时看见经过的百姓说,那韩小姐随父亲走镖的时候在外面吃饭,齐埘上去就要摸她的脸,被韩镖头用鞭子抽了脸,才有了后续追杀的事。”   兰奕欢上辈子倒是没听说过齐埘还会干这种事,不禁摇了摇头,道:“他也是不嫌丢人,那些人就先扣着吧。簪子的来历呢,查到了吗?”   崇安道:“是。那对父女说的是实话,簪子确实是在城东的恒隆当铺典当之物,属下们随着掌柜找遍了里面的当票,发现是十年前正月十五那天的事。”   他单膝跪地,双手将已经泛黄的当票奉上,兰奕欢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日期,不禁说道:“是这一年啊……”   那个时候,敬闻和齐延入狱,相继身亡,他从护国寺回来,彻底与临华宫那一边断绝了往来,跟着太子生活,一住,就住到了如今。   兰奕欢犹记得一开始他刚到东宫时,兰奕臻那张仿佛被逼良为娼的冷脸,现在想起来还让人觉得好笑,但不知不觉岁月流逝,他们已经成为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   薄薄的一张纸仿佛带着光阴的影子,兰奕欢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才轻轻放在桌子上,低声道:“这簪子的出现时间倒是有点意思,我就是在那两个月之前在山上发现了尸骨和戒指。”   他沉吟了一下,又问:“还有吗?”   崇安回道:“簪子上花纹的来历也找到了。”   与较为精致小巧的戒指不同,簪子的簪身上刻有着繁复精致的花纹,兰奕欢辨认时就觉得那像什么部落的图腾,结果交给人调查之后,他还真猜对了。   “这是属于达剌族王族的图腾徽记。”   兰奕欢微微一怔,有些惊讶,说道:“确定吗?达剌的图腾我见过,并非是这样的。”   达剌族是一个草原民族,起源于大雍西北部的乌伦河边,水草丰美,百姓善战,共有三十三部,每一部都有自己特有的图腾,又统归到他们的草原之王管辖。   这些年来,达剌族吸纳了不少中原文明,发展的越来越壮盛了,也在草原上建立起了城池,一些中原人跑过去做生意,那里也有不少人来到大雍生活、通婚,相互之间联系极为紧密。   两边之间偶有战争,但总体来说相处的算是和睦,学习了解那边的风土人情,政治格局,也是大雍皇子们的必修课。   兰奕欢上辈子当皇子时和登基后都没少和达剌族打交道,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图腾,此刻听手下说了,再端详时,又觉得风格倒是相似。   崇安说道:“殿下,这图腾并不常用,也不是他们先祖时期留下来的,而是在族里一次打了胜仗之后,他们的王曾经赠给他的三位儿子一人一只打造精美的金杯,让他们去舀冰泉之水回来饮用。”   “这时,却有风将树叶吹落在了他们的杯子当中,在水面荡起涟漪,王便说,这乃是上天赐下的图腾,于是根据涟漪绘制的图腾就作为了他们的徽记,以后谁成了王,就可以在本族统一延用。”   兰奕欢道:“你说的这位王,应该就是如今还在位苏合王吧?只有他有三个儿子。”   崇安说道:“正是,因为直到如今旧王依旧在位,他的儿子没能当王,所以那些图腾的流传也不广,但是本族里的人总有知道这件事的。只是不清楚簪子上的这一个,到底属于哪位王子。”   兰奕欢的手指轻轻在椅子扶手上敲着,将身体缓缓靠在了椅背上,闭目沉思。   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眉心上,光影交叠间,美貌不可逼视,也比平日里多了些许极少展露出来的深沉。   这个苏合王,兰奕欢上辈子见过一次,是个性格非常古怪倔强的老头,也是达剌族在位最长的统治者。   他十七岁杀死了亲叔叔上位,如今已经六十七岁了,依旧威风不减,身体矍铄,彪悍的草原部族在他的强权和铁腕下被治理的非常好。   原来戒指和簪子是从他那边来的。   护国寺的白骨既然用那样的图腾,那不是苏合王的儿子,就是他儿子的部下了,身份不简单,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大雍。   苏合王最是护短不过,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就要不依不饶地彻查到底,甚至引起双方纷争。   看来,这件事情还真得格外重视才行。   兰奕欢问道:“情报何处得知?”   崇安道:“是从得仙楼下面的夜市中打听到的。”   *   得仙楼是座专门供人玩乐的八层小楼。   在里面,奏着最时新的乐曲,有着最惑人的舞蹈,俊男美女扮成各种神仙鬼怪的模样从中穿梭,各地的美食应有尽有,十分受人欢迎。   兰奕欢上一世没登基前,来得仙楼如同回老家,也是常客了,而今生,他虽然不常来玩,却依旧将这种缘分延续了下去。   ——他暗暗在宫外做的生意,就有前几年在得仙楼遇上危机的时候投的一大笔钱。   所以如今兰奕欢也算是那里半个从不露面的老板。   但下面的夜市,他却真是从未涉足过——   不妨亲自一观。   夜色阑珊,华灯初上,兰奕欢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踏入了得仙楼的大门。   若是在上辈子,只消他往这里一站,大半座楼里的人都得出来迎他,知道是七殿下又赏光露面了。   今生他经常往京城外面跑,认识这张脸的人少了许多,不用有这样的麻烦,可无奈容貌还是太过出彩,无论穿什么,站在哪里,都难免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所以兰奕欢这回还特意带了半副达剌族特有的银面具,挡住了自己上半张的脸,随众进了得仙楼。   一部分人径直进了大堂,另一部分人则拐弯之后出了角门,沿楼梯向地下走去。   一个人将兰奕欢拦住了,躬身问道:“公子,请问您的信物?”   兰奕欢看都没看他一眼,表现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将手中的簪子递了过去。   他听自己的手下说,此地最早正是一名达剌族的人经营起来的,是在大雍的异族人聚会交友、缓解思乡之苦的地方,非常的排外。   一开始中原人根本就不让进,后来由朋友带着,或者有一定的信物才允许入内。   果然,那人一看簪子上的图腾印记,面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兰奕欢面具之后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冲着兰奕欢深深行了个礼,便放他进去了。   一进夜市,内里是一派异域风情,街两边都是商铺,不少穿着民族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光有达剌族的小帐篷,其他国家部族的风物也能看到一些。   兰奕欢正觉得有趣,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响起——   “你带我来这个地方,到底想说什么?”   声音仿佛猛一下子砸在鼓膜上,兰奕欢的第一反应并非回头去看,而是警觉地向旁边跨了一步,站在了一处布摊后面。   他伸手揪起一块布的布角,假装欣赏上面的花色,眼角的余光悄悄往旁边瞟,果然见到五皇子和另外一个人肩并肩的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真是没想到,五哥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桩更加没想到,就是五皇子旁边那个跟他一起走的人,赫然正是前些日子刚被兰奕臻赶出宫去的邓子墨。   这两个怎么想都不搭边的人竟然会凑在一起,真是奇哉怪也。   前世并没有这事。   兰奕欢有绝对的信心肯定,上辈子的五皇子和邓子墨基本上没有过什么交集。   因为在兰奕欢登基之后,就先暗中把五皇子平时的来往人员、财产用途,行动路线都掌握的清清楚楚了,五皇子为此还讽刺过他,把京城弄得如同一座大囚牢。   但兰奕欢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他早就不知道被自己的亲娘和亲哥哥弄死不知道多少次了。   而且就说现在,兰奕欢听五皇子跟邓子墨说话的语气,也是带着生疏和戒备的。   他想了想,悄悄跟了上去,直到两人一起进了长街最尽头的一间小酒坊。 第46章 如镜写珠胎   兰奕欢见酒坊外面的窗下堆着不少箱子杂物, 应该是后面戏班子表演用的服装道具,他便藏身在里面,借着遮挡站在窗下, 想听邓子墨和五皇子说什么。   ——听不清。   【滴!】   正在这时, 系统忽然响了一声:【“前世未知的秘密”掉落,触发辅助道具“窃听之耳”。】   兰奕欢没想到系统里还有这样的东西, 微怔之间, 已听见五皇子和邓子墨的声音就清晰地透过墙传来。   杯盘响动, 仿佛是邓子墨在倒酒的声音, 紧接着, 他笑吟吟地说:“五殿下, 何必总是用这种防备的眼神看着臣呢?您要是真不相信我说的话,就不会跟我过来了。”   五皇子带着嘲讽轻笑一声,道:“我确实好奇邓状元的底牌。”   邓子墨道:“如殿下所见。今日带您进来,方才那几位与我们打招呼的人, 或是达剌颇有名望的富商, 或是那里王族的嫡支,都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而我在达剌习武数年,与他们关系匪浅……”   兰奕欢扬了扬眉梢, 记得是有这么回事, 邓子墨是个孤儿, 十岁左右便辗转到了达剌, 拜师学艺, 在那里的交游很广阔。   五皇子:“所以?”   邓子墨道:“如果殿下有心, 这些人都可以来支持殿下……与太子相争。”   邓子墨这人真是够可以的, 上辈子挑动兰奕欢跟太子争,这辈子挑拨五皇子跟太子争。   他到底是想要政治投机, 还是单纯跟太子有仇?   兰奕欢等待着五皇子的答案。   五皇子听了之后,稍稍一默,然后哈哈大笑。   “嗒”地一声,是他随手将筷子扔在了桌面上,漫不经心地道:“没这个必要。我承认我有野心,但生在皇家,谁又不想青史留名?我身为皇子,见识比你多,人脉比你广,对手是我的兄弟,裁决的是我的父亲——”   “而你。”   他嘲讽地看着邓子墨:“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许诺?就凭你一句‘交情匪浅’就可以当做筹码了吗?别不是没娶到公主失心疯了,就来我这里空手套白狼吧!”   虽然跟五皇子之间诸多矛盾,但听了他的话之后,兰奕欢还是忍不住地想笑。   他这个五哥啊,对敌对友说话都一向嘴毒,揭人专揭短,但确实是那么个道理。   邓子墨也不是普通人,听了他的话不急不恼,说道:“我确实还有其他筹码。”   五皇子冷笑道:“哦?抱歉,没兴趣。”   然后兰奕欢就没再听到邓子墨说话,但据他推断,邓子墨应该是沾水在桌子上写了字,要不就是用了什么神情手势上的暗示。   这招他也玩过,主要是显得很有派头很能给人压力。   果然,五皇子沉默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他冷冷地说:“你放肆。竟然在我的面前这样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   邓子墨慢慢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笑道:“是吗,殿下不信?那若七殿下当真是齐贵妃的亲生儿子,殿下的亲弟弟,你们又为什么放任他在东宫住了这么多年呢?”   房内,房外。   兰奕胜和兰奕欢两兄弟的呼吸同时都停住了。   只不过兰奕欢是纯然的震惊,而五皇子则是因为被说出心中的秘密而杀机暴起。   “哪个亲生母亲舍得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敬闻那样的人手里?哪个亲生母亲对待两名孩子的态度天差地别?哪个亲生母亲,宠爱侄子胜过亲子?”   随着邓子墨一句接一句的逼问,兰奕欢也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几乎是“咚咚”地撞击着胸膛。   直到感觉到疼痛,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越攥越紧,将旁边板子上的一块凸出的铜片扎入到掌心中了。   而房中,邓子墨的话还没说完。   “更奇怪的是,齐埘和七殿下这对表兄弟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邓子墨叹了口气,用一种遗憾中压抑着愉快的微妙语调说道:“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多年前,听到齐贵妃亲口对自己说出兰奕欢不是他的亲弟弟之后,五皇子便一直隐藏着这个秘密,谁也没有提起过。   冒充皇嗣,混淆皇家血脉,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严重了,涉及到的又都是他的亲人,五皇子经过暗中监视调查,确认此事应当确实没有被泄露出去之后,便就此闭口不提,只当从未发生过。   他有时候也会自嘲地想,不知道今生会不会重复前世的老路,最后竟会还是兰奕欢出人意料地登基,如果他把这件事说出去,就会彻底杜绝这种可能性了。   如果是上辈子,他很难确定自己会不会这样做。   但今生,他只想堂堂正正地争一回。   而此时此刻,这么多年隐藏的心事被邓子墨一一道破,短暂的震惊之下,五皇子反倒平静下来。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   当年他问齐贵妃,为什么要把兰奕欢抱进宫来,齐贵妃说是为了假孕争宠,五皇子一直半信半疑。   而齐埘可能才是齐贵妃的亲生儿子,这种可能性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说不通。   一个男孩,身体又没有任何缺陷,齐埘跟兰奕欢又有什么差别,要让齐贵妃把他换到宫外去?   这邓子墨野心勃勃,目的叵测,说话半真半假,旨在扰乱他的判断,甚至试探他,不可尽信。   五皇子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吧。”   见他短暂的震怒之后就迅速保持了冷静,邓子墨对着五皇子竖了个大拇指,悠悠地笑着说:   “我和殿下不同,我只是个庸人,想要的,无非功名利禄、权势财富……从龙之功而已。太子花团锦簇,已经有了那么多忠心追随的人,我就算去了,也是锦上添花,哪有出头之日呢?但在殿下您这,就不一样了。”   五皇子一顿。   兰奕欢将铜片从掌心中拔出来,面无表情地扔到地上。   他觉得浑身出了一层虚汗,不是因为疼,是因为邓子墨的这番话。   正在此时,却忽听锣鼓一声响,却是后面那处戏班子曲终人散。   有个小厮匆匆跑到兰奕欢这边来,想要收拾装道具的箱子,结果正好看见兰奕欢靠在箱子旁边的阴影处,不由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兰奕欢听他一叫,心里就知道不好,但要拦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屋内两人都是武艺精湛,一听便同时喝道:“什么人!”   兰奕欢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今天绝对不能让五皇子和邓子墨知道他听见了这番话,否则后患无穷。   到底是多年帝王磨练出来的,能坐稳那个位置,心智绝非等闲之人。   兰奕欢虽然心神恍惚,但机警不减,那个刹那间权衡利弊,竟然不逃,反而反手扯下袍摆,将脸一蒙,跟着飞身而起,用肩膀撞开窗子,竟然直接扑进了房中。   “唰!”   他回手之际,已经从袖中摸出了一柄匕首,锋刃出鞘,寒光四射,又狠又快地朝着五皇子刺去。   若是此时有第四人在场,看见了兰奕欢这一招,必然要拍案叫好。   不光武功妙,智谋更妙。   此刻的紧急形势之下,兰奕欢要跑是很难能跑得掉了,反而有可能在五皇子和邓子墨的夹击之下让自己陷入被动。   但是他此刻这一刺,立刻就会被人当成前来刺杀五皇子的刺客。   在五皇子和邓子墨两人还互不信任的情况下,五皇子难免会怀疑这是邓子墨的安排,如此一来,隐瞒了兰奕欢身份的同时还挑拨了两人关系,可谓一箭双雕。   为求真实,兰奕欢当真半点没手软,他知道五哥还不至于被这么一下就给宰了,若是受伤了……那就伤了呗,反正是他疼又不是自己疼。   果然,五皇子的眼神陡然凌厉,一抬掌切向兰奕欢的手腕,兄弟两人快速地交换了几招,带着四下杀意凛凛。   幸亏他们这辈子不是一同长大的,不然兰奕欢还得担心对方认出自己的招式来。   身后带起一股风,兰奕欢感到是邓子墨要从背后夹击了,灵机一动,脚后跟向后一撞掀翻了桌子,自己借势一翻,屈膝半跪在了窗台上。   他看着邓子墨,沉着嗓子,万般惊诧地道:“你、你居然——”   话没说完,兰奕欢猛然向后一倒,掉出窗户。   邓子墨眼疾手快,在旁边的窗帘上一拨,帘子向着窗外卷去,缠向兰奕欢的一只脚,兰奕欢一匕首斩断,落地跑了。   而那一个瞬间,邓子墨陡然感到一股烈火焚身般的剧痛,眼前仿佛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让他动作一滞,兰奕欢已经消失在了窗外。   五皇子深深看了邓子墨一眼,眼神中带着冷意。   那疼痛来得快去的也快,对上五皇子的目光,邓子墨也是服了。   他没想到这刺客心眼还挺多,这种状况之下还不忘栽赃自己,如此一来,虽什么具体的指控都没说,但无声胜有声,真仿佛他们勾结了似的。   不过……刚才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好在五皇子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不管心里疑虑有多少,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抓人,因此只道:“追!”   兰奕欢在逃跑的路上,顺手捡了件地下扔着的大红色戏服,抱着狂奔出了地下的夜市,凭着对得仙楼的熟悉,一路东躲西藏上了二楼。   直到这时,身后的人才总算被暂时甩掉了,兰奕欢这才迅速把那件戏服披在身上,换装完毕,从走廊的窗户处跳了出去。   下面是一处窄窄的小巷,兰奕欢快步疾走出了小巷,百忙之中低头一看,顿时满脸黑线。   原来他刚才匆忙之下扯来穿在身上的那件戏袍,竟是一件女子的嫁衣。   因为这嫁衣里面还要套不少内衬,本来就十分宽大,再加上兰奕欢是少年人的身形,他穿在身上还居然还有点肥。   离谱!这一天实在是太离谱了!   左右穿都穿了,还是逃跑要紧,兰奕欢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想起上回邓子墨把自己认成女子的事,索性将头上的发簪一拔,满头的黑发顿时如瀑布般垂落,这样就像的多了。   兰奕欢这才走出了小巷,想着他如果这幅样子在大街上狂奔,有失淑女风范还是次要的,如果被当成了女鬼吓着谁会不会就不太好了。   正犹豫间,忽然就看见一辆马车从前面驶了过来。   兰奕欢的目光扫过马车,双眼顿时一亮,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   ——马车是三皇子的。   虽然上面没有皇子的标识,但大家前世今生都这么熟,兰奕欢当然一眼就能认出,这绝对是他三哥专属。   素色暗金纹的车帐,乌红木的轼轴,矜持中又透出一股风骚,别人坐马车坐不出来这个调调。   于是,兰奕欢直接冲到了车前,掐着声音说道:“夫君,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呀!”   旁边的侍卫们刚要抓刺客,就被这一声过于凄厉的喊叫震得抖了抖。   两匹马和马车也跟着抖了抖。   趁着大家都在抖的功夫,兰奕欢顺势挤上了马车。   他二话不说,拿出当年扑太子的本事,一头扑进了三皇子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低声道:“夫君……啊不是,三哥三哥,快点救命!”   三皇子玩命地干了一天公务,本来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转眼间怀里就多了个人。   是不是美人没看清楚,反正挺野的,把他胸口撞的“咚”了一声。   任是谁突然被这么一嗓子一喊,这么个人一抱,都得吓个激灵,他的睡意顿时全没了,心脏差点,怕不是要当场猝死。   三皇子瞪大眼睛看着兰奕欢,好不容易在昏暗的光线下辨认出来又是自己这个倒霉弟弟。   “……!!!”   他脸上的防备之色全都变成了恼怒,道:“兰——”   兰奕欢语速很快地打断叱骂,不让他发挥:“知道了,你要说兰奕欢!我知道我叫这个,你不是也姓兰吗?有什么可重复的!咱们名字里三个字,两个字都一样呀!”   他紧紧搂着三皇子脖子,免得对方把自己给推开,凑到他耳边说道:“你听着,我现在有麻烦了,你快掩护我走,要不然五哥就要抓住我了!”   三皇子一脸刚烈,原本正恼怒挣扎,听到兰奕欢的话之后怔了怔,神情慢慢地冷静下来,变得似笑非笑。   他慢慢地说:“哦,你五哥要抓住你了,关我什么事?你们不是同胞兄弟吗?有什么事情不好说的。”   他推了兰奕欢一把,赶鸡一样说:“去,下去,别给我这没有靠山的可怜人惹麻烦。”   他说得这么无情无义,阴阳怪气的,反倒把兰奕欢给听笑了:“三哥啊三哥,真是不好意思,麻烦已经上身了。我今天把五哥给惹毛了,如果他抓到我,你猜看到咱俩在一起,他会不会是怀疑咱们两个勾结了呢?要不要跟我当同伙被他发现,你看着办吧。”   这确实很难解释自己只是个凑巧路过打酱油的。   三皇子沉默下来。   兰奕欢反客为主,知道这话正好切中了他的要害,将手放开靠回到座位上,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瞧着三皇子,脚还一晃一晃的。   不得不说,他这个时候很需要三皇子的阴阳怪气和别扭,这样热热闹闹地斗一斗嘴,刚才那些事,好像就能显得无所谓一点似的。   片刻之后,三皇子说:“我有个问题。”   兰奕欢道:“那你最好快点问,咱们的时间不多啊。”   他特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的读音。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磨着牙问道:“我到底是哪欠你的还是你天生就克我?为什么每次这些破事都要摊到我头上???!!”   他语气太过悲愤,兰奕欢不禁反思了片刻,说道:“也没有吧,要是照你这么算,我明明是克二哥更多呀。人家怎么从来不抱怨?你学学,要不你不是太子呢。”   其实在诸位皇子当中,三皇子算是唯一一个在口才上能与兰奕欢一战的了,无奈比不过弟弟无耻,所以每每还是略逊一筹。   两人在这你来我往的,就是苦了三皇子的侍卫。   一开始兰奕欢刚上了车,他们本要抓刺客,硬是被那句“夫君”喊的没敢拦。   接着看他竟敢扑过去冒犯主子,侍卫上去就想把他揪出来,结果一看两人抱上了,赶紧又讪讪放下帘子,不敢再多看。   此时外面发生了状况,大家弄得都不敢上前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挤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车子,问道:“殿下,前面仿佛是五殿下派了侍卫,正在全城拿人,您看——”   兰奕欢就知道五皇子会这样做,毕竟那样的秘密,不确定是不是被他给听去了,定要追查到底的。   三皇子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招惹他了?”   兰奕欢只是笑,也不说话。   三皇子见状,知道也问不出来,又确实不能这样赶他走,只好轻哼一声,道:“你欠我一次,记得还人情。”   说完之后,他便冷冷地冲着外面道:“老五搜人,关我何事?难道他要抓我不成?遇上人就给他们看令牌,径直走,我看谁敢拦着!”   “是!”   有了三皇子保驾护航,马上一路上顺顺利利地驶离了这条街道,也避过了盘查。   兰奕欢眼看着没有什么危险了,说了句“谢谢三哥”,就打算从马车上跳下去跑掉,结果胳膊一紧,被三皇子给抓住了。   三皇子挑眉道:“怎么着,你就要这样走了?你无端给我惹出一桩风流债,还没补偿呢!”   他一直洁身自好,这份好名声也是他博取人心的关键,这大半夜的一身红衣,一声“夫君”,万一传出去,一世英名可全没了。   兰奕欢道:“那能怎么补偿,难不成我还真得陪你住一晚?”   三皇子被雷劈了似的,猛一下把他推开,说道:“你也不害臊!胡说八道什么呢?”   兰奕欢道:“我有什么可害臊的?咱们都是男人,又是兄弟,谁都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啊。”   三皇子道:“所以才恶心!玩笑你也不能恶心我,我最烦这一套!”   兰奕欢本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结果没想到他这个三哥还挺纯情,居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他不禁觉得特别有意思,将手搭在三皇子的肩头,偏生往他跟前凑。   “怎么恶心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兰奕欢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三皇子的鼻尖,“啊”了一声道:“我懂了,难道——”   三皇子警觉道:“难、难道什么?”   兰奕欢道:“难道你其实是女扮男装,你其实不是三哥,你是三姐,要不然你怕什么?”   “……”   三皇子连连挥手哄他,道:“去去去,你一边去!离我远点啊!!!”   外面的侍卫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家主子居然会有如此“活泼”的一面,他们只是在外面看着马车不断地晃来晃去,都觉得心惊胆战。   兰奕欢恩将仇报,就是不滚,反而黏的更紧。   两人正打闹着,马车忽然停了,三皇子和兰奕欢都是一顿,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兰奕欢想,不会是五哥又杀回来了吧?   看来自己过河拆桥的早了,希望刚才没把三哥招惹的太狠,为了自己的清白一怒之下把他给交出去。   安静中,只听三皇子的侍卫高声喝道:“什么人在前面挡路?大道这么宽,没长眼睛吗!”   也就是因为三皇子目前是简装出行,未露身份,不然他们一定要问“何人竟敢如此大胆,竟敢阻拦皇子的车驾了。”   可就问了这一句话,也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外面的侍卫们好像一下子就都哑巴了,说不出话来。   三皇子正要撩开车帘,兰奕欢那边已经从缝隙中看见了外面的人,不禁眼睛一亮,道:“是二哥!”   原来竟是太子亲自来了。   三皇子掀开帘子,也对上了兰奕臻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的眉梢不觉微微一扬。   虽然是这位二哥把他从护国寺带出来的,但这些年两人的交集很少。   天经地义的,三皇子并不喜欢太子。   但是由于这皇宫中的所有人他都不喜欢,所以太子在他心里也不怎么突出。   只是这一刻,看见兰奕欢骤然亮起的目光,三皇子忽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他就能和那个冷冰冰的太子相处的这么好呢?   刚才兰奕欢到马车上看见自己的时候,有那么高兴吗?   难道……他们两个之间竟然真的有那所谓的兄弟情谊,彼此欣赏和喜爱,没有半分防备猜忌?   这可是在皇家,真是不可思议,完全不能理解。   兰奕欢回过头来,冲着三皇子笑着说:“三哥,你既然烦我,那小弟就不麻烦你了。今天谢谢相助,记你个人情,放心吧!”   说完之后,兰奕欢就要走,三皇子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拉住了他,脱口道:“我还没说让你走!”   臭小子,用完就扔,转头就去找更厉害的了是吧!   兰奕欢一怔,觉得三皇子今天奇奇怪怪的,他不走的时候赶他走,他要走又不让了。   他茫然道:“啊,那不然呢?”   三皇子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太子的声音淡淡从外面传来:“三弟。”   这一声却不是在呼唤自己兄弟的口吻,而是带着隐隐的警告和戒备,仿佛被冒犯了地盘的雄兽。   实力弱的一方若是不识趣,就会被咬断喉咙。   三皇子没说什么,终究慢慢放开了兰奕欢的胳膊。   兰奕欢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位兄长之间的暗潮汹涌,尽管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暗潮汹涌的。   他下了马车。   三皇子听到他在外面欢快地叫了一声“二哥”,跟着是衣衫磨蹭的声音。   他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在心里想,兰奕欢肯定是又扑到兰奕臻怀里了,呵,刚才扑自己扑的那么熟练,全是在这练出来的吧!   依稀间,兰奕臻仿佛说了句:“看你,弄得跟个小疯子似的。”   这话的语气温柔,与刚才截然不同。   于是,三皇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面跟兰奕臻见礼。   他想,既然大家都没露身份,那也就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卑微了。   在另外两个兄弟走了之后,三皇子只是淡淡吩咐外面被太子吓得战战兢兢的侍从们:“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又一次轱辘辘地驶动起来。   三皇子的怀里空荡荡的,他刚才还一口一个麻烦恶心,此时却觉得身边骤然失去了一份依偎的体温,夜风突然有点凉。 第47章 梨花风雨处   另一头, 兰奕欢被兰奕臻拉上马,坐在哥哥的前面。   兰奕欢能够感觉到,兰奕臻从后面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查看他是否受伤。   不知怎的, 他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其实今晚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就是由于事情太多太乱了, 根本就不给他时间慢慢反刍自己听到的秘密, 尽情地震惊或者伤感。   刚才明明还有心情跟三皇子插科打诨的, 此刻见到兰奕臻, 兰奕欢一下子感到有股委屈打从心眼里犯了上来。   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别那么矫情, 比别人多活一辈子, 难道还真要把自己当小孩了不成?男子汉大丈夫,遇到点事扛不住,怎么好意思委屈?   可想是这样想,心里那股情绪上来了, 还是有点抑制不住。   兰奕欢并没有表现出来, 略低了低头,跟兰奕臻说:“五哥正在全城搜人,我们不要跟他的人撞上。”   这时候也不好细问发生了什么, 兰奕臻在他的后颈上捏了捏, “嗯”了一声, 用身上的披风将兰奕欢罩起来, 带着他策马向前跑。   兰奕欢问:“回宫?”   兰奕臻道:“宫门锁了。前面有座茶楼, 是老八的舅舅开的。”   兰奕欢微怔, 随即便不禁一笑, 说道:“好,那就去那里吧。”   正好他刚才已经上过了三皇子的马车, 今天这事糊涂过去大家都好,要是细查起来所有人都沾点边,反倒最是安全不过。   想出这个主意,兰奕臻也是挺坏的。   两人一直到了茶楼外,兰奕欢自己穿的衣服外面套了件厚重的戏服,又披了条兰奕臻的斗篷,实在是热的不行,下马时就把斗篷脱掉了。   其他的侍卫们各自散开,暗中保护两位主子,兰奕欢把斗篷团了团抱在怀里,跟在兰奕臻的身后进了茶楼。   此处茶楼通宵营业,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子,做文士打扮的老者。   他站在柜台后面算账,抬头看见两人这样子,眼镜后的眼珠子慢慢瞪大。   兰奕臻懒得废话,直接给了他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道:“要一间带卧榻的雅室。”   这茶楼装潢的十分风雅,有的雅室里面有专门供给客人休息的卧榻,可以靠在上面欣赏茶艺表演,聆听茶道。   兰奕臻本来是想让兰奕欢歇一歇,结果此情此景之下,他这话却给说坏了。   那掌柜的这幅孤傲清高的样子跟八皇子那个舅舅简直一模一样,嫌弃脸又颇得几分八皇子的神韵。   此时他狐疑地看看兰奕臻和他手里那锭远超房价的银子,又望了望站在兰奕臻身后不远处的兰奕欢那身风尘女子的打扮,心中逐渐生出了些许猜测。   于是,掌柜的看着兰奕臻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鄙视,傲慢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是茶楼,不是客栈。”   这条街上根本没有客栈,兰奕臻道:“只是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脚?歇脚你带个大姑娘过来?”   那掌柜的呵呵一笑,说道:“小伙子,你算了吧。你们两个要在我那雅室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非得要带卧榻的地方?去去去,给钱也没用,我这里不做那种生意!”   他是有皇亲国戚做靠山的,自然有底气拒绝任何客人。   兰奕欢在后面越听越是觉得不对劲。   他反应过来了,这个老头,多半是把他当成了和兰奕臻私奔出来的戏子,以为他们两个要在这茶楼里做出点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来。   得,这一晚上可倒好,他不过是做个女子装扮而已,怎么一个个就都默认他不是良家妇女了?   三哥那边是这样,这破掌柜的也这样,真是让人无语凝噎,还嫌他的心情不够糟吗?   他明明就很端庄!   大概这个时候兰奕臻也反应过来了,兰奕欢看见兄长的侧脸线条越绷越紧,瞧着眼见就要发怒。   兰奕臻要是真的发火,只怕能当场把这老头吓死。   兰奕欢连忙凑上前去。   他手里还抱着兰奕臻那团披风,过去之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脑子一晕,直接一句话脱口而出:“不是的,我,我动胎气了!”   兰奕臻手里那锭银子“啪”一下砸在了柜台上。   那掌柜的也是大吃一惊,看向兰奕欢,兰奕欢不禁将那件斗篷往怀里揽了揽。   他的戏服袖子宽大,正好遮住了斗篷,看上去就好像捧着微隆的小腹一样,再加上相貌秀美稚气,样子格外楚楚可怜。   掌柜的慌了,连忙道:“几个月了,几个月了?!别生在我这里!”   兰奕欢连忙说:“不生不生,不到时候呢!还有,那个……”   他紧张之下,把“十月怀胎”这个词都忘了,转头问兰奕臻:“还有几个月来着?”   瞧瞧瞧瞧,这孩子还这么小,稀里糊涂怀个孕,连自己该什么时候生都不知道。   那掌柜的忍不住看了兰奕臻一眼,见他还愣愣的在那里站着,连扶都不知道扶一下身边的孕妇,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   果然看人不能看脸,瞧这贵公子乍一看风度翩翩,俊美不凡的,谁知道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呢?   他摇摇头,也起了恻隐之心,不忍将这样可怜巴巴的兰奕欢给赶出门去,便叹息道:“那就请吧。先说好,你们休息一晚就走,明早立刻去找大夫,我们这担不起这个责任!”   兰奕欢想,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说出自己“动了胎气”,为什么我非得要住这间茶楼啊!   主要是当时没想太多,他的思路非常简单,只要怀孕,就不能做别的了,才能取信于那名掌柜,谁知人心险恶,越描越黑。   但此时兰奕欢也只能苦笑,说道:“是是,谢谢老板。”   兰奕欢说着,就要跟在掌柜的后面走,转头一看,发现兰奕臻还在原地发怔,也不禁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回头拽了他一把,低声道:“走呀。”   老掌柜也看不下去了,摇头叹道:“你倒是扶她一把呀!要人家身子的时候知道风流快活,这个时候倒是成块木头了,真是不像话!”   兰奕臻的脑海中本来一直徘徊着“动了胎气”四个字,这会又变成了那句“要了人家身子”,弄得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根本不敢顺着想,又有点想想。   兰奕欢忍着笑,用肩膀撞了兰奕臻一下,兰奕臻下意识地将兰奕欢扶住,两人这才跟着不放心的茶楼老板进了一间雅室,里面果然有卧榻。   那老板还特意又送了他们一壶开水,这才嘀嘀咕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门刚关上,兰奕欢立刻便把那坨斗篷拽了出来,往旁边一扔,整个人直接躺在了榻上。   这一晚上实在是太刺激了。   他道:“哎呀我的天啊,我怎么说出的那样一番话。刚才要是再多磨叽一会,这衣服都要掉地上了。二哥你也太不配合了!”   兰奕欢一转头,发现兰奕臻正襟危坐在桌边,一手架在桌沿上,仿佛还在发愣,不禁笑了起来,道:“哎,二哥?”   兰奕臻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兰奕欢。   那瞬间,他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我们两个要真的是在私奔就好了。   抛下所有的身份、禁忌和顾虑,永远相守在一起。   可这时,却仿佛有道声音在他心中发出质问。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什么都没了。你苦心经营多年,真能做到为一人而舍弃皇位,舍弃天下吗?”   兰奕臻一个恍惚,一抬头,眼前已经是兰奕欢凑上来的笑脸。   兰奕欢笑着说道:“二哥,你堂堂太子,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不成你竟是神仙,总会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出现?要不然,三哥还不让我走呢,哈哈!”   兰奕臻道:“刚才老三欺负你了?”   兰奕欢道:“那倒没有,他没那个本事。我正调戏他呢,哈哈哈!”   他说着把刚才两人在马车里的事给兰奕臻学了一遍,一边学一边忍不住笑,说道:“你说三哥这个人是不是特别好玩。”   兰奕臻道:“一般。你嫌我无聊吗,平时怎么没见你跟我这么闹?”   他似乎问的还挺认真,把兰奕欢问的噎了一下,道:“不是吧,这你也要比?”   但想了想也是,他好像从来没跟兰奕臻用这种方式开过玩笑。   肯定不是害怕,别人都觉得兰奕臻严肃,但在兰奕欢的眼里,兰奕臻是个可以随便招惹,任他胡作非为都绝对不可能生气的哥哥。   而想来想去,可能就是三皇子那副窘迫的样子,让兰奕欢觉得调戏起来很有趣吧。   但如果换一换,是兰奕臻那样说他恶心的话,兰奕欢不会觉得好玩,可能还会有点难过。   于是,兰奕欢说道:“不想让你嫌弃我呗。”   兰奕臻仿佛是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叹息,说道:“我怎么会嫌弃你。”   兰奕欢道:“好好好,我补偿你,下回我一定调戏你。”   兰奕臻摇摇头,道:“如果非要补偿的话,就换个补偿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兰奕欢一听这个,就觉得心里有点发虚,道:“什么?”   兰奕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颈,问:“今天遇上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开心?”   说完,见兰奕欢仿佛欲反驳什么,他便又道:“你也不用瞒我,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一不开心的时候就笑得特别高兴,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大。”   兰奕欢一下子怔住了,那个瞬间,心头“砰”地一跳,说不出的百般滋味。   兰奕臻轻轻道:“小七……”   他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轻柔地拢在掌心中,叹息道:“我虽然从小看着你长大,但有的时候都看不透你,没事的时候同人撒娇倒不含糊,真有委屈了,你又不说了。我只盼着哪天你的心思不要这么重,才能真的放下一点心来。”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怜惜,让人能够分明地感受到,自己在被爱着。   兰奕欢突然冒出一阵冲动,于是,他就张开手臂抱住了兰奕臻。   兰奕臻立即就回抱住了弟弟。   交织的心跳中,只听兰奕欢低声说:“哥,我看见五哥跟邓子墨见面了。”   兰奕臻有些诧异,道:“他们两个?”   兰奕欢道:“对,是不是很意外?我当时也十分惊讶。我听见邓子墨想要助五哥夺嫡,但五哥没答应。总之,你小心这个人。”   兰奕臻微微沉吟,说道:“先是欲尚公主,又转而接近老五,这个邓子墨看似野心勃勃,但又仿佛很沉不住气。”   兰奕欢低声道:“他不像沉不住气的人。”   兰奕臻本想顺势反问一句“你很了解他吗?”可是这句话没问出来,一低头忽然看见兰奕欢蜷起的手。   他立刻说道:“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兰奕欢道:“哦,这个没事,就是刚才要跑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兰奕臻将兰奕欢的手翻过来展开,看到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当时心脏都疼得抽搐了一下。   他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划十道伤,也看不得兰奕欢流一滴血。   心中几乎是骤然就生出了对那两个人的杀意。   兰奕臻用帕子蘸了热水,一点点给兰奕欢处理伤口,说道:“这件事你既然说与我了,就不要费神了。放心,就凭他们两个,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兰奕欢道:“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如今,所有的人都长大了,父皇渐老,风雨欲来啊……”   告他诉兰奕臻五皇子和邓子墨的事,是警醒他小心,不说自己身世的事,则是心如乱麻,想要好好琢磨一番,应该如何处理。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话间,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几分冷意,语气更像前世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手指无意识地一紧,忽觉掌心剧痛,却是不慎扯动了伤口。   兰奕臻一把扣住了兰奕欢的手,道:“别乱动。”   他又仔仔细细地上了一遍药,这才轻轻把伤包好,腾出手来,抱了抱兰奕欢。   兰奕欢一怔,然后缓缓放松身体,靠在兰奕臻的肩头上。   “不要再想今天的事了,什么都不用怕。”   只听兰奕臻郑重道:“你只需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哥哥都会一直保护你。”   兰奕欢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   他半真半假地问道:“如果我动摇社稷,祸乱江山呢?”   ——“你苦心经营多年,真能做到舍弃皇位,舍弃天下吗?”   随着弟弟的话,刚才自问的那个问题仿佛再一次掠过了心间。   兰奕臻一顿,随即,坚定地回答道:“我说了,任何事。”   这就是他的答案。   *   另一头,五皇子则派人整整搜查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五殿下昨天晚上遇上刺客了。   京兆尹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连京城的防卫都加强了很多,但是也没搜出个结果来。   “殿下,昨晚是三殿下的马车闯了关卡,属下们不敢强行搜查。八殿下舅父的茶楼里面夜间向来有不少客人消遣,也不好一一查问。太子殿下前去看望生病的老宁国公了,仿佛彻夜没有回宫,七殿下似乎一天都不在……”   这一连串闹心的兄弟们简直让人光是听一听就觉得头疼,弄得好像谁都有问题一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故布疑阵。   总之牵扯的范围太大,就不能查下去了。   但正因如此,更加说明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非同小可。   五皇子缓缓地说:“知道了,行动中止吧。”   对于邓子墨这个人,他也保持十分怀疑的态度,此人的话不能尽信。   五皇子心事重重地上了早朝,朝上观察那几个兄弟,看哪个都觉得可疑。   等到下朝之后,他就去了齐贵妃那里,发现齐埘也又进宫了,正在和齐贵妃坐在桌边,一边闲聊着,一边准备用膳。   没想到五皇子会突然过来,齐埘一顿,立刻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意,恭恭敬敬地道:“表哥。”   五皇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略点了下头,随意道:“嗯,来了。”   前世,他和齐埘的关系一直都十分亲近,五皇子看着这个表弟长大,也是真心疼爱。   直到这一世回来,他也逐渐看透了,齐埘从本性上就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又因为兰奕欢的缘故,五皇子也有意识地对齐埘保持疏远,仿佛老觉得对他太好,就是对不起兰奕欢一样。   ——虽然,兰奕欢可能也不再需要他这样做了。   所以这回长大之后,五皇子和齐埘的关系也没能像前世那般亲密起来,齐埘每次见到他,总是带着点畏惧和谄媚的样子,反倒让人更加不喜。   眼下看着那张脸,五皇子忍不住地想,难道,我的亲弟弟,母妃的亲生儿子,其实就是这般模样的?   如果当真如此,齐埘也是受害者,他似乎不该说“失望”二字,但不得不说,心理落差确实有点大。   齐埘被五皇子看得有些发毛,缩了缩肩膀,齐贵妃以为他又干了什么事让五皇子不高兴了,连忙护着:“好了,我这里就别讲那么多规矩了。埘儿,快坐下。”   “胜儿,你也饿了吧?来,让人把碗筷给你摆上,用膳吧。”   齐贵妃给五皇子夹着菜,说道:“难得你有空闲过来吃个饭,这些日子很忙吧?瞧瞧这脸,都瘦了。”   五皇子道:“是,原本上回大姐选婿的时候我也进宫了,想顺路来看看母妃,但结束之后就又被其他事情绊住了,没来得及。”   齐贵妃点了点头。   而后,她稍作犹豫,又问道:“那……你见到你七弟了吗?我听说他也已经回来了。”   五皇子道:“是,见着了。”   兰奕欢目前还没有出宫建府,母子两人在同一座宫廷中,但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再也没有来往过。   甚至有两次,齐贵妃想去看看兰奕欢,但兰奕欢竟然不想见她,一低头跑了,兰奕臻便派人将她拦了下来。   一开始,齐贵妃很生气,回来骂兰奕欢没良心,但渐渐的,那股气性下去之后,隐约的愧疚浮现出来。   此时,她便询问五皇子:“你七弟看着怎么样?气色好不好?”   五皇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突然感觉到,这些年下来,她也老了。   竟然会思念兰奕欢,并且愿意承认了。   只是不知道,上一世那个口口声声盼着皇帝快点驾崩的太后,后悔过吗?   五皇子道:“他挺好的,个子长高了,有大人样了。我看着比齐埘还要高一些。”   齐埘撇了撇嘴,但没说什么。   齐贵妃重复了一句:“有大人样了啊……”   她忍不住说:“什么时候叫他过来,一起吃个饭吧。什么样的隔阂,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足以消下去吗?这桌上缺个人,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   齐埘便笑着说:“姑姑,没事,这不是还有我呢吗?我往后也都经常进宫来陪您,不会让您孤单的。”   齐贵妃脱口说道:“那怎么一样?你又不是他。”   齐埘猛地一下子,被她说愣了。   齐贵妃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齐埘不是兰奕欢,兰奕欢也不是齐埘,明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又如何能够相互代替呢?   这么一说,她反而突然意识到,齐埘进宫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齐贵妃便说:“对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你也多在家陪陪你的父母和二婶。你二叔去世这么些年,我总是梦见他,听他跟我说惦记着家里的人。”   她摸了摸齐埘的头,叹了口气:“当初他获罪,也有想要保护你的原因。他们家那边,你要多顾着些呀。”   想起齐延当时满面怨毒地咒骂齐贵妃,威胁和恐吓自己的样子,齐埘勉强扯了扯唇角,说道:“哦,知道了。”   齐延死前,恐怕早就把所有没救他出去的人给恨透了,他还能惦记着家里?他没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就不错了。   一开始齐埘听见别人提起齐延的死还会心虚,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真相早就不可能被揭穿,他心里也就逐渐淡化了这件事。   齐延本来就该死,是他自己作孽害死了自己,跟旁人可没有关系。   倒是齐贵妃……兰奕欢不在跟前了,反倒她这几年提兰奕欢的次数越来越多,烦。   齐埘心里面憋着个大秘密,这几年也越来越急躁。   齐贵妃明明是他的母亲,皇家的一切荣华富贵也理应有他享受的一份,可如今,他进宫的次数不过多了一些,都要落人口实。   敬闻这个死和尚的目的达到了。   他就像是给了齐埘一笔天大的宝藏,却不给他打开宝藏仓库的钥匙,急得齐埘在门口抓耳挠腮。   他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是个绝顶的富翁,偏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来证明,不可能有人信他。   甚至齐埘都没闹明白,齐贵妃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她也被齐家给欺骗了。   总之齐埘觉得,要想证明自己的身世,当年齐延拿出来的那支红宝石发簪一定是关键。   可他只恨自己当时太小,慌张之下跑掉了没顾上拿,后来辗转打听,方知已被狱卒捡去当掉了。   齐埘这么多年一直在派人暗中寻找这支簪子,前些日子还当真被他从一名女子的头上看到了相似的。   他激动之下本想取过来看一看,结果就被那自作多情的女人以为他欲行非礼,双方冲突起来。   齐埘一怒之下,便派人追杀那对父女,顺便将簪子取回来。   谁知道好巧不巧,他们竟会碰见兰奕欢,而簪子,也就这样落到了兰奕欢的手里。   齐埘一想这事就觉得着急,他最怕兰奕欢会查到什么,然后为了防止自己恢复身份,抢夺他的皇子位置,把簪子给毁了。   于是,他草草吃完了饭之后就离席了,在后花园里焦急地转来转去,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五皇子手底下的一名侍卫四下看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叫了一声“齐公子。”   “嗯。”齐埘迫不及待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韩家父女由太子派人护送着回到镖局去了,没有动手铲除的机会。簪子在七殿下的心腹手中,也弄不来。”   齐埘期待落空,气了个半死:“你们这帮废物!所以就是什么都没干成了?那还有脸来跟我说!”   见他如此无礼,侍卫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他能在皇子的手底下当差,本身地位也不一般,是齐埘施恩似的找到他,请了顿饭,给了点银子,让他帮忙安排人杀掉韩氏父女和取回簪子,他看在对方是五皇子表弟的份上,这才答应下来。   但这种事哪里是好做的!   他已经尽力了,这公子哥居然这幅态度,真当他是自家的奴隶吗?   侍卫索性说道:“齐公子,这事我确实没办成,既然如此,银子还你就是。小人能力低微,没胆子冒犯七殿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把一张银票从怀里取出来,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了。   齐埘没想到一个小小侍卫竟敢跟他这个态度,说两句竟然就撂挑子了,气道:“你竟敢如此无礼!喂,你给我站住!”   对方却根本就不搭理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齐埘气的在那银票上踩了两脚,忍不住喃喃道:“等我成了皇子,第一个就先弄死你!”   这人看不起他,不就是因为欺负他只是个大臣的儿子,不敢得罪兰奕欢吗?   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翻身的! 第48章 中酒阻风去   第二日, 兰奕欢也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兰奕臻把他送回来之后,便匆匆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看见哥哥一转身, 兰奕欢脸上一直挂着的笑立刻像是被风吹散的云絮一样消失无踪, 显出几分疲惫之色来。   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然后一下坐在了殿上那张宽大的红木太师椅中, 重重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兰奕欢感觉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一样, 让他再多走几步回到床上的劲都没有了。   好一会, 他侧过身子, 抬起腿, 架到椅子扶手上,头枕着另一边的扶手,转头看向对面。   那里,有一面竖立的铜镜。   镜面磨得很光滑, 在照进殿内的阳光下无遮无拦地照出了他的脸。   ——一张动人心魄, 完美无瑕的脸。   像谁呢?   其实在兰奕欢小的时候,听人说过他长得不像齐贵妃。   不过那时是坏心眼的宫女太监,看他年纪小, 齐贵妃又待他不大上心, 这才故意悄悄跟他说这样的话, 还说他是齐贵妃从外面的狗窝里捡来的。   那个时候, 兰奕欢真就傻乎乎的信以为真, 生怕母妃再把他给扔回到狗窝里面去, 给小狗当儿子。   等到稍微长大了一点, 这些话自然就不会再信了,但是兰奕欢由此落下了一个毛病——特别喜欢对比他和齐贵妃相像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 他打量过无数遍,其实乍一看,母子两人确实不像,那是因为眉眼和下颌的部分都不一样。   但如果仔细观察,他们鼻子和耳朵的形状是一模一样的,饮食的口味很相似,还有,头上的两个旋也一样。   所以,兰奕欢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齐贵妃梳头。   每次宫女把那些沉甸甸的珠翠摘下来,散开齐贵妃的一头长发,兰奕欢都要爬到床上去,摸一摸母妃的发顶,然后高兴地告诉齐贵妃:“我和娘的头上有两个一样的窝窝!”   齐贵妃有时候心情好了,也会笑着说:“那是因为欢儿和娘一样聪明呀。”   这样温馨的瞬间,也不是没有的,于是,点滴、微小和细碎的温暖,在岁月中编织成了一张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   爱不得,恨不得,放不下。   这么多年下来,兰奕欢早已把“不是亲生的”这几个字当成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并没有想过会是真的。   毕竟要说不像,他反倒觉得自己跟父皇才是真的一点也不像,只不过这个没人敢开玩笑罢了。   兰奕欢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五指张开,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上一世,他与兄弟们夺权,拉拢结交大臣,博取父皇欢心,向内治国,向外攘敌,桩桩件件的事情干得井井有条,唯独自己活的糊里糊涂。   大概也是因为生命太短,事情太多,千头万绪的,顾得了这个,也就顾不了那个了。   原来到头来,他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邓子墨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齐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前世今生,他和齐贵妃两辈子的母子,确实知道齐贵妃一直很宠爱齐埘,可是……可是也不是一次都没有偏向过他的,他总是不能相信,那居然不是他的亲娘。   如果当真不是,那么他这么多年的渴盼、期待,甚至恨,岂不是都成了一个笑话?   如果只把他当成个多余的、不该存在的人,又为什么要把他弄进宫里来呢?   他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兰奕欢伸手到桌上摸了两下,摸到上面的酒壶,于是仰头对着嘴,一下把剩下的半壶残酒都给灌下去了。   但喝完之后不增畅快,反倒觉得一阵悲怒之情油然而生,令他一把将手中的酒壶扔了出去,砸翻了前面的铜镜。   “啪嚓”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殿的门一下子开了,吓得侍卫和伺候的宫人们全都赶忙跑了进来,紧张之极:   “殿下,您没事吧?”   “怎么了,有刺客吗?”   “快,保护殿下!”   周围一片惊慌的嘈杂,兰奕欢顿了顿,闭目又在椅子上躺了片刻,面色倒是平静下来了,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平静地说道:“没事,不小心失手,把酒壶给摔了而已。”   他又转眸,对着离他最近的宫女示意了:“来,为我更衣。”   看着周围确实没有别人,兰奕欢的样子又很正常,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恢复了井井有条,有的收拾镜子和酒壶,有的过来,替兰奕欢换衣服。   “殿下。”   兰奕欢的近侍崇安趋上前来,接了宫女的手。   他一边亲自弯下腰去,为兰奕欢系着腰带,一边低声道:“那帮人又去咱们的几家店面里找麻烦了,您就让属下去教训教训他们吧!”   兰奕欢道:“齐埘他们?”   崇安有点愤懑:“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敢找殿下您的麻烦!”   兰奕欢略略沉吟。   齐埘还是和上一世一样,最爱找他的麻烦。   而且齐埘这人精明的很,每回故意闹不出什么大事,却又足以给人添堵,让人追究起来觉得不值当,不追究又憋屈,就是故意恶心人的。   以前有两回,齐埘也曾带着人去过他的几处产业里找茬,当时兰奕欢人不在京城,也觉得反正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皇宫远走高飞,不会跟这些人再有什么瓜葛了,没搭理他。   后来齐埘消停了好一阵子,兰奕欢自己又忙于筹划离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齐埘给脸不要脸,今天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又来这招。   兰奕欢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其实他也知道这些有关于身世的秘密,才会对自己的怨气这么大?   陈年过往,想必很多证据都已经湮灭了,不好查,但或许,兰奕欢可以让知情人自己来把什么都告诉他。   就算要走,总也得活个明白再走不是?   这时,衣服也已经穿好了,兰奕欢一正衣领,道:“好,走吧。”   崇安一怔,问道:“殿下,去哪?”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见识见识那帮成天找事的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点上人,跟我来。”   崇安知道主子碍着齐贵妃和五皇子的面子,往往对齐埘多有容让,还以为这次他也不会追究,心里还在暗暗难受。   他却没想到兰奕欢会这样说,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愣了愣,立刻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叫人去了。   *   兰奕欢先去了齐埘闹事的那处酒楼,还没进去,就看见门口聚了一帮人,指指点点地围观着。   侍卫们挤进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这才护送着兰奕欢进了酒楼。   一楼空空荡荡,二楼的一处包厢大门敞开,里面满地狼藉,砸的到处都是酒菜杯盘,跑堂的小二还在里面委屈的大声嚷嚷。   “那帮人说什么这里的酒馊了菜臭了,还说咱们是丧良心的破地方骗钱,逼我吃碎盘子,让掌柜的来磕头,分明就是没事找事啊!他们也不是一回了,仗势欺人——”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听起来年纪不大,说到这里,就已经被其他人给拦住了:“嘘,顺子,不要再说了,如果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你不想活了么?”   叫做“顺子”的小二一听,这才猛然住口,脸色吓得有些发白:“不、不会吧。他们不是走了吗?”   兰奕欢踱步过去,抬手在顺子的肩膀上拍了拍,道:“说了就说了,没事。”   顺子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了兰奕欢。   然后他一下子呆住了,傻愣愣地张开嘴,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神、神仙?”   老天爷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   顺子傻眼了,老掌柜却认识兰奕欢正是酒楼幕后的老板,走过来行礼。   他并不知道兰奕欢的皇子身份,愁眉苦脸地说:“唉,您看看这帮人,把地方弄成这样,钱也没给就走了。天地良心,咱们的食材都是最新鲜干净不过的……”   兰奕欢唇畔抿起一丝笑,像是冬日里玻璃上的霜,微薄,却带着冷意。   他说:“我知道,您去歇着,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吧。”   兰奕欢说着将手一抬,留下几个人在这酒楼里守着,自己带着其他的侍卫转身要走,一转头,又看见顺子站在旁边。   他便问道:“你是不是很生气?”   顺子还在呆呆地看着兰奕欢,这位年轻的小公子也就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可是相貌竟然这样好看,声音竟然这样好听,仪态竟然这样潇洒优雅。   他看得什么都忘了,听见兰奕欢说,才想起来自己正在生气。   顺子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道:“是,是有一点。”   但是看见这么好看的人,好像也就不那么生气了。他甚至觉得,今天要是兰奕欢打骂的他,说不定他还会挺高兴。   ——不对,那他岂不是有毛病。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兰奕欢笑道:“那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出气去。”   齐埘闹了一场,已经回家去了,这很好。   ——他正要上齐家的门,讨一讨这笔债。   *   兰奕欢带着人走到了齐家的门口,就被齐家的护院拦住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有没有拜帖?”   兰奕欢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抬了下下颌。   他后面的两队侍卫立刻跑上去,将七八名站在门口的齐家护院团团围住了,二话不说,直接架住双臂,拖了下去。   “喂,干什么?!救命,你们——”   那些人也都是彪形大汉,武学高手,但被皇家侍卫们这样一抬,竟然根本反抗不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堵住了嘴拖走了。   全程,兰奕欢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径直向前缓步而走,当迈上几级台阶之后,他才突然止步。   其他人也立即跟着他停下,只见兰奕欢抬起头来,看向头顶的那块匾额。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金色的大字——“忠义”。   而后,下面一排稍小,又有二字:“齐府”。   兰奕欢说:“我记得这块匾额是先帝亲手所书,赐给齐府的吧?”   崇安道:“是。”   兰奕欢叹息道:“不教子孙,不忠,仗势横行,不义,齐家已经不配这块匾额了,摘了它吧。”   他说完之后,提起衣摆,迈过大门。   身后,两名侍卫应声抬手,袖中各自射出一枚小箭,击落匾额,稳稳接在手中,放在一旁。   兰奕欢畅行无阻地进入了齐家。   而外面,已经不知不觉地远远围了不少百姓,踮足张望,悄悄咋舌,不知道这位贵公子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排场竟然如此之大,二话不说就绑了齐家的侍卫,拆了齐家的匾额。   老天爷,那可是皇亲国戚啊!   但随即,兰奕欢的侍卫们就关上了齐家的大门,阻隔住了百姓们的视线,兰奕欢一直走到齐埘的院子门口,听到里面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房中,是齐埘正在和那帮跟着他一起去酒楼闹事的朋友们共同欢宴。   方才在酒楼那边,包厢里那桌酒菜都被他们给砸了,大家也没吃什么。   所以齐埘又在家中整治了宴席,此时他院子里的桌上摆满了菜肴,齐埘站起身来,拿着酒杯满座团团一转。   “今天干得漂亮,还得敬各位一杯!”   他将杯子里的酒喝干净,一亮杯底:“今天先干为敬!”   其他人轰然欢笑,都道:“都是兄弟,客气什么!”   “七皇子平日里总是打压欺负你,就跟欺负我们没两样,这口气,当然要替你出了!”   他们惘然不觉兰奕欢此时此刻就站在门口,听着这些话,越说越是热闹。   兰奕欢听了几句,就知道齐埘平日里肯定是没少污蔑他。   身后的侍卫们都已经脸显怒色,兰奕欢却只是神情淡淡,负手而立。   然后,他突然抬腿,一脚踹开了面前的门板。   只听“砰”一声巨响,门一下子开了,连带着墙面都震了震,房中的喧哗顿时一寂。   众人向门口望去,只见兰奕欢负着手,慢悠悠地踏入,笑道:“各位,下午好啊!”   !   这若是酒楼也就罢了,可这是齐埘的家里!   众人正肆无忌惮地说着话,结果竟然就看见兰奕欢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了,这种感觉简直跟见鬼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短暂的沉默之后,齐埘才反应过来,大叫道:“不是,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他一只手指指着兰奕欢,兰奕欢听他这样问,倒不由笑了,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我兰家的,怎么,难道这里我来不得吗?”   说完之后,他脸色陡然一冷,道:“来人!”   随着兰奕欢的话,他身后的侍卫大步上前,将手中抬着的那扇“忠义”匾额“咚”地放在了地上。   兰奕欢扬了扬下巴:“看看这是什么。”   齐埘低头一看,满脸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定眼前当真是自己家里的牌匾,不禁勃然大怒。   兰奕欢今天这是突然疯了,还是吃错了药,竟然敢把齐家的牌匾给卸下来,这可也是齐贵妃的家!   这件事对于任何一个名门望族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他就不怕齐家的人生气吗?   齐埘怒气上头,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声道:“兰奕欢,你这个混蛋,你竟然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崇安突然在后面踹了齐埘的椅子一脚,随即,齐埘被两名侍卫各出一手按住肩膀,一动也动弹不得。   他身后的人大叫道:“你们干什么!”   “齐埘啊齐埘,我有时候真不理解你。”   在这样的喧嚣中,兰奕欢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温文柔和,看着面前的齐埘,他甚至勾唇笑了一下。   “你要装也装得像一点,这幅嚣张的样子,可不像是受惯了欺负的,又怎么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污蔑于我呢?”   兰奕欢这一笑便如春风徐来,令见之者无不失神。   甚至连齐埘都愣了愣,才道:“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兰奕欢已经一偏头,崇安立刻上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啪”,重重扇了齐埘十个耳光。   齐埘被打得晕头转向,怎么也没想到兰奕欢会这样做,一张嘴竟然吐出了一口血沫:“兰、兰奕欢你——”   兰奕欢一扬眉:“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直呼我的名字?”   随着他开口,齐埘那边又挨了十个耳光。   崇安是习武之人,蒲扇似的大手粗糙有力,一个耳光就能让人缓好半天,更何况是二十个,齐埘再挨完一轮打,耳朵里面都嗡嗡作响,简直感觉头都快被打飞了。   他这时才惊恐地意识到,兰奕欢好像要来真的。   兰奕欢竟然不顾及会被齐贵妃责怪,真的对自己动手。   这人今天失心疯了?他不是应该最怕被齐家的人讨厌吗?   一股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齐埘不再敢说话了。   但兰奕欢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示意手下的人把一包东西扔到了齐埘的面前,又问:“为什么要去我的店铺里恶意挑衅,砸毁器物,还打伤我的人?”   包袱散开,里面装的正是被齐埘打碎的杯盘碎片。   齐埘砸得时候痛快,这时却慌了神:“这、这,我,其实是他们无礼在先……”   “啪——啊!”   那包碎片被砸在了齐埘的头上,令他不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被一个耳光打歪了嘴。   崇安冷笑道:“还敢当着我家殿下的面撒谎,看你还得再挨十个嘴巴!”   这回,打到第九下的时候,兰奕欢突然说了句“停”。   崇安立刻停下。   兰奕欢转头对跟着自己过来的酒店伙计顺子说:“这最后一巴掌,要不要你来打?”   顺子顿时愣住,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怎么配打、打贵人。”   兰奕欢笑道:“不敢了?方才这帮人打了你,你不是很生气来着吗?”   他这笑容虽然很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杀气,但顺子看着就又晕了,他刚听见兰奕欢竟然是皇上的儿子,皇上的儿子竟然长这么好看……   不是,皇上的儿子竟然让他出气。   出,那死也得出!   于是顺子走上前去,铆足了全身力气,抡圆手臂,给了齐埘一个大耳光。   然后他紧张地说道:“这、这下扯平了。”   齐埘差点气晕过去。   他被这三十个耳光打得昏头涨脑,其他人在旁边看着,也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谁也没有想到,七皇子平时看着总笑嘻嘻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人又生得漂亮,竟然还有这么狠辣的一面。   果然皇家没有真正的善人。   齐埘挨完揍之后,崇安就把他揪起来扔到一边,又在齐埘的主位上铺了软垫,兰奕欢便走过去坐下,舒展双腿,随意地往座位上一靠。   他一双眼睛笑吟吟扫过席上的人,美目顾盼流波,接触到兰奕欢目光的人却纷纷低下了头去。   美人是好看,可是这一个却不能乱看,看多了就得挨大嘴巴子。   兰奕欢道:“你们都是跟齐埘去砸店的人吧。怎么,对我有意见,想给他出气?”   一时鸦雀无声。   兰奕欢随意地掸了掸袍袖:“现在我就在这里坐着,谁还要出气,来吧。”   还是没有人动弹,兰奕欢不禁仰头笑了一声,道:“懦夫。”   齐埘有个远房的表哥喝多了,正醉醺醺趴在那里,这时刚好醒过来,就听兰奕欢这一句“懦夫”。   他也忘了自己的身份,立即借着酒劲站起来,大声道:“哪来的小子在这里耍威风,我跟你拼了!”   他说完之后,挥着拳就向兰奕欢打去。   其他人都是一惊,兰奕欢的侍卫正要过去阻拦,便见兰奕欢一偏头,已轻描淡写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人比兰奕欢大了五六岁,生的又高又壮,挥拳的时候更是手臂肌肉青筋一同暴起,兰奕欢修长白皙的手指握在他的腕上,看起来仿佛立即就会被崩断。   有人担心地叫了一声:“殿下!”   但下一刻,兰奕欢手臂猛然往下一沉,那人便觉得一股大力从腕上传来,带着自己的整个身体往下一压。   随即,他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在这种沉重的压力下弯曲起来,“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   “啊!!!”   兰奕欢紧接着当胸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靴子顺势下落,踩在了那人的胸口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都是一直坐着的,此时优雅的姿态,就像脚下多了一块人肉软垫。   “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   兰奕欢淡淡地说:“砸吧。”   侍卫们应道:“是!”   齐埘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害怕,但还是没忍住,小声道:“砸……什么?”   下一刻,他就见崇安挡在兰奕欢跟前,抬手把那一桌宴席给掀了。   其他的侍卫们叮叮当当,也把周围的桌椅摆件,甚至门窗器具,能砸的都给砸了个干净。   齐埘看得几乎心都要碎了,浑身发着抖说:“兰奕欢,你太过分了!你,你不过仗着你自己是皇子!”   兰奕欢奇道:“那不然呢?我当然仗着我自己是皇子了。我父亲是大雍的皇帝,我就是生来尊贵,高人一等,谁敢不服?”   他笑睨着齐埘,姿态傲慢,气质尊贵:“你如此不敬,怎么,难道齐家想谋反了,才会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兰奕欢的话正中要害,对于齐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加扎心的了。 第49章 曾许水共鱼   在这些人当中, 只有齐埘自己才清楚,坐在那里的兰奕欢明明就是个冒牌货,明明真正的皇子是他齐埘才对。   这个人抢走了他的一切, 又用他的身份把他踩在脚底, 肆意折辱,偏生他还什么都说不得。   恢复身份的欲望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加强烈。   齐埘暗暗地想,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们两人的身份对调过来, 他一定要把兰奕欢碎尸万段才能解恨, 一定要让他跪在地上苦苦磕头求饶才能报今日之仇!   兰奕欢把齐埘房里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又令人把刚才脚下踩着的那人扔到了池塘里面醒酒。   “噗通”一声响, 水花四溅,其他人噤若寒蝉,都战战兢兢地靠着墙站成一排,再不敢造次。   兰奕欢看了一圈, 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道:“没意思。”   说完之后,他一抬手,道:“走吧。”   兰奕欢这边刚刚起身走到门口, 忽然外面也步入一人, 默不作声地挡在了兰奕欢跟前。   兰奕欢抬眼一看。   发现来的人是齐埘的父亲, 他的大舅齐弼。   之前齐延死的时候, 齐弼远在边境, 并未回来, 也正是因为他当时的战功, 才使得齐家没有因为齐延的罪过而受到牵累,等到齐延死后, 他便调任回京,封镇威侯,保留将军职务,直到如今。   跟齐延齐埘都不同,兰奕欢知道,他这个大舅一向是个聪明人。   上辈子他作为五皇子的支持者,无论是兰奕欢登基,还是后来几乎与齐太后和五皇子闹翻,齐弼都始终不露声色,兢兢业业,恪守君臣之道,仿佛做每一件事的出发点都是“我为你好”。   但实际上,他才是齐太后与五皇子最大的依仗,甚至是,主导者。   兰奕欢露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道:“齐大将军。”   “殿下。”   齐弼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礼,这才问道:“不知道臣犯了什么错,让殿下如此恼怒,不仅亲自上门来教训犬子,更是摘下了臣家中的匾额呢?”   兰奕欢淡淡道:“你教子不严,不敬皇室。我不信齐埘的作为你半点不知,何必故作糊涂。”   齐弼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殿下,臣知道您是皇子,身份尊贵,但不管怎么说,臣也是殿下的舅舅。齐埘有什么错,您说了,我一定会罚他,您今天这番举动,若是传出去,影响您自己的名声,也影响贵妃娘娘和五殿下的名声啊。”   兰奕欢仰头笑了一声:“奇怪!我从小在东宫长大,不知何为舅父,也跟贵妃娘娘和五皇子从来不熟,将军这话,真是莫名其妙!”   齐弼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错了。你虽然是由太子抚养长大,但他终究不是你的亲兄长,他是君,你是臣,你们又何尝没有上下尊卑之分?若你真的自以为在东宫长大就高人一等,迟早要被厌弃的,殿下应该时时记得本分,可千万不能如此任性啊!”   他这副口吻,这副神情,让兰奕欢一下子想起了前世在朝上的时候,齐弼当众站出来,也是这般假仁假义地教育他:   “陛下,您该尊重太后,常去探望才是。若一国之君不守孝道,岂非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为江山社稷,为陛下的名声,都万不可如此,臣没死以告!”   于是,他们党派中的一群人就那般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声音传出老远:“请陛下谨守孝道,礼重太后!”   当时,他坐在高处冷眼看着,却只觉得胃里翻腾,无比恶心。   眼下,亦有同感。   此时齐夫人也听闻消息跑来了,一进门就尖叫着去看齐埘的情况。   眼见齐埘鼻青脸肿,半死不活,她心疼极了,一边流泪,一边接着齐弼的话愤愤骂道:“什么在东宫长大,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在天宫里长大,也是我们的外甥,晚辈!”   她猛地转过头去,盯着兰奕欢:“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无情无义啊!怪不得你娘从小就不待见你,现在连太子都容不下你了,你才成天的往宫外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们埘儿!”   兰奕欢的侍卫们都气的脸色变了,崇安怒斥一声:“胡说什么!”就要上前。   兰奕欢抬手一按他肩膀,将他拽住,正要开口。   这时,便听得一个冷淡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谁说孤容不下七弟了?”   随即,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就已经推门而进。   是兰奕臻。   夕阳的几缕余晖照在他冷肃而俊美的面容上,却半分不添暖意,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沉静如海,带着独属于王者的威严。   兰奕臻显然是刚刚议事出来,身上还穿着杏黄色的太子袍服,看起来和他的气质极为相宜——格外的不近人情。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在场之人脸色顿变:“太子殿下,您、您怎么……”   齐弼已经立即冲着齐夫人使了个眼色,单膝跪地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纷纷行礼:“参见殿下!”   满屋子的人,只剩兰奕欢一个还站着。   兰奕臻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也没让起来,而是径直朝前走去。   经过兰奕欢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没停,兰奕欢却觉得手中一暖,低头一看,是兰奕臻快速而有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兰奕臻的身上,就看得分明了。   齐埘那肿的老高的脸上本来刚因父母来给自己撑腰而露出了些微得意之色,此时又一下子白了。   难道兰奕欢……并没有受到太子的冷待吗?那他在宫里好好的福气不享,成天往外跑什么跑?!   齐埘半躺在地上,被齐夫人扶着,甚至忘了起身行礼,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走近了自己母子,那双冰冷的眸子中带着冷锐与强势,迫视而下。   兰奕臻又一次重复道:“齐夫人,是你说孤容不下七弟了?”   齐夫人本来是有名的性格凶悍泼辣,而此时面对着兰奕臻,她却感到一种透骨的冰凉从脊梁部位迅速延伸上来,身体一阵阵的战栗。   “殿、殿下……”   她吓得将身体往后挪去,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一个朝廷命妇,面对只说了一句话的太子,竟然吓得在地上爬,怎么说都太过有失体面了。   齐夫人连忙放开齐埘,哆嗦着跪好,连连摇着头喃喃道:“妾身、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兰奕臻不紧不慢,竟似乎一定要逼迫她说出个道理来:“哦,那夫人又是何意?难道是孤听错了,夫人没有说孤容不下七弟,也没有说七弟嫉妒齐埘?”   齐夫人吓得几乎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支吾了半天,终于发现无可抵赖,只能砰砰磕头,;连声说道:“是妾身一时失言了,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兰奕臻道:“是你说的?”   齐夫人哽咽道:“是,是。”   夫人如此狼狈,齐弼却跪在地上,并不抬头,同时一声不吭,好像受责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一切都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但兰奕臻显然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蒙蔽的人。   他转过头来,问齐弼道:“齐大人,这话,你说没说?”   齐弼沉默片刻,低声道:“说了。殿下恕罪。”   兰奕臻叹息道:“孤协助父皇理政多年,虽不敢说有什么功绩,但是素来兢兢业业,没想到竟会落下一个表里不一,苛待兄弟的骂名。”   他一开口就是高手,不说是替兰奕欢出气,而直接把两人的攻击揽到了自己身上,这罪名也顿时就不一样了。   毕竟,这两个人可不是他的舅父舅母。   齐夫人还要说什么,齐弼却迅速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沉声道:“此事是臣之过,心胸狭窄,口出恶言,请殿下责罚。”   兰奕臻道:“你们刚才不满七弟卸了你们家的匾额?”   齐弼道:“不敢。”   兰奕臻转向地上那块匾额,端详片刻,叹息道:“先帝的字迹如此潇洒飘逸,孤不忍见其被玷污,来人,将匾拿到街口烧了吧。”   这就等于是让齐家当众丢人了。   说完之后,兰奕臻又道:“齐弼身为朝廷命官,心术不正,教妻教子不严,罚俸一年,从明日起便也不用去上衙了,在家静心半个月吧。齐夫人降为三等诰命,齐埘去——”   他原本要直接把齐埘赶出京城,这时,却突然感到小腿被人从后面轻轻踢了踢。   除了兰奕欢,没有别人会这样做,兰奕臻一顿,改口道:“齐埘五年内不得科考,不得为官。先学做人,再言仕途。”   这责罚不可谓不重,几乎等于把齐埘的前途都断了一半,齐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但还要磕头谢恩。   在她心目中,一直觉得兰奕欢是那个幼小无依的,任由他们摆布的孩子,她心中甚至是带着几分轻蔑和鄙视的,毕竟如果没有他们,兰奕欢也当不上皇子。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齐夫人好像才一下子意识到,兰奕欢长大了。   他有了自己的主见、能力,手下亲信扈从,身边兄弟扶持。   他们已经惹不起了。   她攥紧了齐埘的胳膊,仿佛怕儿子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但齐埘心里却并没有齐夫人想的那样难过。   不能科考和当官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他本来也不打算走这条路。   齐埘只是魔怔般地想,如果今日自己和兰奕欢易地而处,也有一位这样权势滔天又如此维护自己的兄长,那日子该是过的多么畅快。   可惜,兰奕臻根本就不知道,其实自己才是他的弟弟啊!   兰奕臻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他的亲兄长,此时却正眼都没看他,转过头来,对兰奕欢那个冒牌货柔声道:“回家吧。”   他方才那般冷言冷语冷面,令人人不寒而栗,直到此时一转头,威势肃杀尽去,眉梢眼角几乎是瞬间染上温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兰奕欢点了点头,道:“走吧。”   兰奕臻冲他伸出手。   兰奕欢把手往后一背,没让他拉住,低声道:“得了,我还带着手下呢,你领着我走,多不威风。”   兰奕臻道:“我怕还被人造谣,说的我这个太子仿佛残害兄弟似的。”   他说着,不由分说摸了摸兰奕欢的头,一把将他的手给拉了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把弟弟给领走了。   背后,留下齐家满屋的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   兰奕臻和兰奕欢一路上了马车,兰奕欢才吁了口气,整个人窝在了座椅中。   他笑睨着兰奕臻,说道:“哥,刚才很威风嘛,够意思。”   兰奕臻道:“他们的指控严重地伤害到我了,真是莫名其妙!”   虽然明知道他故意逗自己,兰奕欢还是不禁笑了,笑过之后,从兰奕臻手里抽出手,又正色问道:“齐家好歹也是世家大族,你这么发落他们没问题吗?”   手心里一下子空了,兰奕臻垂眸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片刻之后,抬起来,捏了下兰奕欢的脸。   兰奕欢“哎”了一声。   兰奕臻道:“有什么得罪不起的?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不是平日总是这样对你,怎么早不和我说?”   兰奕欢道:“没有啊,平常我都见不着他们。”   兰奕臻轻哼一声,道:“以你的性格,要不是忍无可忍了,绝对不会找上门去。尤其是对齐家的人。”   他说的倒是实话,但兰奕欢今天闹这一场是有多重原因的,还真不知道怎么和兰奕臻解释。   兰奕欢只是笑,说:“那今天不是大大的出气了吗?攒一块大闹一场,才更痛快。”   兰奕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觉得还不够,让他们等着吧。”   两人说了一会话,也已经到了东宫。   兰奕欢虽然不常在这里住了,但他的房间和衣服也都一直留着。   他进去轻车熟路地换了身常服,再去找兰奕臻时,恰好看见黄公公端了碗药过来,要给兰奕臻喝。   兰奕欢一惊,半道直接把药碗给抢过去了,凑到鼻子边闻了闻,问道:“这什么药啊?为什么喝药?”   黄公公岁数也越来越大了,都没反应过来,药碗就被兰奕欢给抢了过去,仔仔细细地端详。   他又怕兰奕欢洒了,又怕兰奕欢喝了,连忙“哎哟”“哎哟”地过去拦:“七殿下,您慢点,慢点,您可不敢喝啊,这药苦着呢,是治头疼的舒宁散。”   兰奕欢久病成医,对各种药都了解一些,一听就转头看向兰奕臻:“你怎么还头疼了?”   黄公公道:“太子殿下这阵子夜间老是睡不好,白日里犯了头疼,今天才提早从议事殿出来了。听说您去了齐家,放心不下,又去接的您。”   与兰奕欢不同,从小到大,兰奕臻的身体都一直极好,很少生病,这一回在齐家说了那么久的话,也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兰奕欢神色一凝,双手端着药碗,小心地放在兰奕臻跟前,认真地看着他道:“哥,那你现在头疼的厉害吗?要不要再让御医过来看看?”   兰奕臻看到兰奕欢眼中的担忧,心里一暖,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意,说道:“没事,不怎么疼,喝了药就好了。”   兰奕欢在他对面坐下来,自告奋勇:“那我喂你!”   兰奕臻不想让他劳累,本欲拒绝,但一抬头,看见兰奕欢手捧药碗,神情殷殷,银碗中的水光照进他的眼眸中,仿佛也在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了银色的流光。   那眉目宛若五月欲开的花朵,含苞待放,又清艳动人。   他心中一惑,终究没舍得拒绝,脱口问道:“这次英雄救美的酬劳?”   兰奕欢像是没想到二哥也会说这样的轻薄话,愣了一下。   兰奕臻正微觉后悔,兰奕欢已经笑了,反驳道:“谁要你救了,我明明刚才一直很威风的好不好!”   兰奕臻连忙笑道:“是了,今日最威风的当然还是你。我不过是在旁边敲敲边鼓,制造制造气氛,凑个热闹而已。”   兰奕欢笑着说了句“这还差不多”,然后他便舀起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吹,将勺子朝着兰奕臻递过去。   兰奕欢自己是从小喝惯了苦药的,素来不怎么怕苦,可实际这样一勺一勺的喝,反倒让药入口的过程变得更漫长。   黄公公在旁边看着,本想建议,不如一口气把药灌下去更好些。   这时,兰奕臻却看了他一眼。   黄公公一怔回忆,忙道:“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这两个主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做奴才的也不能拦着不是。   兰奕臻面不改色地一口口喝着兰奕欢给的药,兰奕欢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兰奕臻不禁失笑,说道:“又不是仙丹,哪里就这么管事了?”   兰奕欢说:“你既然不舒服,还去齐家找我做什么!应该一开始就回来好好歇着的。他们本来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这样,没准言官回头还要说你。”   兰奕臻觉得心里甜滋滋的,虽然病着,药又很苦,一勺勺喝下去还是十分满足。   “我说过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保护你。”   兰奕臻喝了一口药,微微地笑着:“别的无所谓,重要的是咱们小七不能受这个委屈。”   兰奕欢眼珠一转:“二哥,咱们打个赌,你猜齐埘还敢不敢再找事了?”   兰奕臻眉梢一扬:“你这么问,必然是敢了。”   兰奕欢一勺子药怼他嘴里:“哎,咱们猜的一样还打什么赌啊!你说不敢吧!”   兰奕臻从善如流:“我觉得,今天被本太子的威严镇压之后,齐埘必然不敢再造次了,难道七弟有不同见解?”   他倒是演的似模似样的,即便兰奕欢的心情说不上好,也不禁笑了,说道:“你不了解他,我说啊,经过这件事之后,他肯定更想闹腾了。二哥你就瞧好吧。”   他一口一个“本皇子”,本来就是要激齐埘,眼看齐埘那副愤恨交加的样子,兰奕欢猜测,他一定多少是知道点内情的。   可倒也怪,像齐埘这样的性格,知道这么一件事竟然可以忍住不说,要么是他没有证据,要么是他知道自己身世的渠道不好对外人透露。   但他要忍,兰奕欢偏偏让他忍不住,总有自己过来说出真相的时候。   其实兰奕欢不愿承认,他心里还始终抱着一点希望,或许……或许这件事当中有什么隐情,或许是邓子墨骗人呢?   毕竟,齐贵妃也不是没有对他好过,在他和齐埘之间,他也不是每次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兰奕欢记得上一世也大约是这个岁数,有一回他和齐埘都生了肺病,咳嗽的非常厉害,还一直发高烧。   齐贵妃求了皇上,被允许出宫一天探望。   兰奕欢虽然心里清楚,这么短的时间,他和齐埘的住处相距又很远,齐贵妃多半是要去看齐埘的,但当听说母亲径直去了齐府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失望,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   谁知到了晚上,睡梦中他感觉有只冰冷的手放在了烧的滚烫的额头上,他觉得很舒服,就蹭了蹭,那只手也没被他蹭走,反而陪了他很久,还给他喂水喝。   半夜,兰奕欢的烧就退了,清醒过来。   他问外面的人有谁来看他了,伺候他的下人们却都说没看见人,倒是站在门口的丫鬟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殿下,这不是上回陛下赏给贵妃娘娘的天山雪莲吗?”   她拿了个盒子过来给兰奕欢看:“殿下,是不是贵妃娘娘来看过您了?”   天山雪莲确实是润肺的上好药材,只是珍稀少见,齐贵妃也只有这一朵而已,她选择给了兰奕欢,没给齐埘。   这件事让兰奕欢高兴了很久,他也不是稀罕一朵花,但是他头一次在齐贵妃的身上感受到了偏爱。   那朵天山雪莲,兰奕欢到死都留在匣子里,没有动过。   所以今生听说那些身世的时候,兰奕欢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想起了这件事。   如果齐埘才是齐贵妃的亲生孩子,那她应该会把那朵天山雪莲给齐埘吧,自己拥有的母爱虽然只有一点点,可到底还是有的呀。   “小七,小七?”   被兰奕臻一叫,兰奕欢才回过神来:“嗯?”   兰奕臻将他手中已经空了的药碗接过去,放到一边,关切道:“在想什么?”   兰奕欢说:“我在想……我在想啊,如果我打赌赢了,你给我什么好东西?”   明明是他硬让兰奕臻改了答案,但也得算是兰奕臻输,还得给他好东西,兰奕臻失笑,同时心里又有一点点的酸。   他难以形容当迈入齐家大门那一刻,看见兰奕欢在那承受那些所谓“亲人”的指责时,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又痛又怒,又爱又怜。   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弟弟,恨不得再把他变成那个六岁的小娃娃,护在怀里面。   怎么能不怜惜他,怎么能不让着他?   兰奕臻道:“你想要什么?”   他随手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给了兰奕欢,道:“你自己去拿,想要多少拿多少。”   兰奕欢知道兰奕臻这里有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各种奇珍异宝,他小的时候还躺在箱子上面睡过觉,但是不知道里面什么样。   这钥匙就是箱子的。   兰奕欢也有几分好奇了,道:“这么大方?让我看看你都什么宝贝。”   他顺手将钥匙上下抛了抛,蹲在箱子跟前打开了。   “呦,宝剑、人参、机关图、猫眼石……真不少啊,这个是……”   兰奕欢兴致勃勃翻东西的手一下子顿住了,整个人呆在那里。   兰奕臻道:“你喜欢连箱子抬走。”   说完之后,他不闻兰奕欢接话,走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小匣子,却迟迟不去打开。   兰奕欢道:“这、这是什么?”   兰奕臻有点奇怪,把着他的手,把匣子打开了,说道:“这是天山雪莲,之前父皇赏给母后的,母后就送到我这里来了,但我一直没用,就留着……小七,你怎么了?”   兰奕臻蹲下身,一下搂住了兰奕欢的肩膀,担忧地看着他。   兰奕欢喃喃地说:“居然是你啊……”   这天山雪莲,皇上是赏了皇后和齐贵妃各一朵的,可是兰奕欢见到其中一朵在自己这里,必然不可能想到跟自己毫无交集的戚皇后头上,那就只有亲娘齐贵妃会给他了。   他没想过其他可能,他跟戚皇后那边的人又不熟。   原来不爱他的从来都不曾偏爱过,原来那个在岁月里默默守护的人也从来都未曾改变过。   如此一来,才说的通了。 第50章 云雾转青天   兰奕欢整个人好像定住了一样, 半晌动弹不得,心中不知是哀是乐,是恼是恨, 是失落还是错愕。   他猛然转过头来看着兰奕臻, 可此时此刻双眼有些模糊,望出去的人影却不分明。   朦胧的目光中, 那清俊的眉眼, 坚实的身形, 以及杏黄色太子袍服上盘着的四爪龙纹都成了一团迷离的光雾, 唯有耳畔两人的呼吸声, 一起一伏, 清晰可闻。   他忍不住抓住了兰奕臻的衣服,重复道:“怎么是你啊!啊?”   兰奕臻惊讶地看着兰奕欢,只见他双眼发红,面上隐有激动之色, 本来以为他是哭了, 但伸手一碰兰奕欢的眼角,才发现那里并没有泪水。   从小到大,兰奕欢的性格仿佛软乎乎的十分温和, 长相也是偏于斯文柔美, 但实际上兰奕臻知道, 他内里性子极为刚硬, 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掉过一滴眼泪, 无论发生什么事, 通常都是一脸笑意迎人。   而此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兰奕欢就连眼眶都红了,神情也是大变, 这让兰奕臻一下子就慌了。   看着弟弟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碎成了十七八瓣,手足无措,心疼不已,搂着兰奕欢肩膀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大了力道。   “小七,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你和哥哥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给你干。”   兰奕臻绞尽脑汁地想着兰奕欢为什么不高兴,一叠声地说:“你别难过,是还有别人欺负你吗?我去替你收拾他们好不好?无论是谁,咱们都把这口气好好地出了……还是哪里难受?刚才累着了?你可别吓我。”   心中有那么多的不甘和委屈,前世所有对于母爱与亲情的幻想在看到那朵天山雪莲的一刹悉数落空,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兰奕欢想大叫,想怒骂,可是兰奕臻身上的那自小就熟悉的熏香气息包裹在他的身周,那只手始终坚定地、紧紧地搂在他的肩膀上,支撑着他,一如前世,他从未察觉的每个瞬间。   兰奕臻小心翼翼地捧起兰奕欢的脸,仿佛有着无尽耐心一样,轻声问道:“还是箱子里有什么你不喜欢的东西,你生我的气了?”   终究,兰奕欢用力地摇了摇头。   顿了顿,他再摇了摇头,转身抱住了兰奕臻:“没有,不是的。”   他极低极低地说:“谢谢你。”   兰奕臻几乎是立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当兰奕欢的头埋入兰奕臻的颈窝时,兰奕臻想,他是不是还是哭了?   因为他的颈侧感到了几滴温热,仿佛要将皮肤灼伤,疼痛如绞。   当天晚上,兰奕臻再次做了梦。   宫苑深深,夜色暗沉,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梦境场景和色调,兰奕臻向前走去。   随即,他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手抱着膝盖哭泣,十分孤单的样子。   于是,他走近那人,发现对方身上竟然穿着一件龙袍。   坠珠镶玉的龙袍压在他单薄耸动的肩膀上,看起来好像不堪重负似的,就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熟悉的心痛、愤怒、无力,像尖针一样刺入胸中,将梦境与现实缝缀在一起。   兰奕臻忍不住把手放在了那人的肩膀上,低声道:“陛下,别哭,臣在这里呢。”   蓦地,身体应声而倒。   兰奕臻猛然低头看去,发现——那竟只是一具穿着龙袍的骨架!   “陛下!”   场景瞬间破碎,兰奕臻一下子醒了过来,急促喘息着坐起身,又一次因为惊梦没有睡好。   他头疼欲裂,按住额角,近乎急切地转向旁边,想看一眼那张自己熟悉的脸,才记起兰奕欢现在不在东宫住了,平复过心情之后就已经离开。   特意吩咐了制作的格外宽大的床上,另一边空空荡荡的。   兰奕臻现在越来越怀疑了——   从少年时期到如今,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兰奕欢?   相似的梦做了无数遍,虽然从未看清过梦境中那张脸,很难仅凭一个模糊的轮廓要指出对方是谁,可最像的从不是模样,而是……他见到对方时,悸动的心。   世上,是否真有前生之缘,来世之约?   而梦里梦外,他都是孑然一身,难道当真因为从来习惯孤独?   抑或,心有所属。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兰奕臻其实不愿那是兰奕欢,他不能相信自己爱若珍宝的弟弟竟会有着那样的结局。   可一次一次诡异重复的梦境让他动摇,特别是最近出现的格外频繁。   再加上兰奕欢近来的言行也都很反常,让兰奕臻担忧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是否有人要对他不利。   想到这里,兰奕臻忽然扬声说道:“来人!”   外面很快就有人匆匆奔入,看见兰奕臻披着衣服坐在那里,不禁担忧地说:“殿下,您又没睡好吗?”   “无妨。”   兰奕臻道:“从今天开始,你找几个暗卫,去给孤注意着——”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侍卫等了半天,疑惑地抬头看他。   兰奕臻突然有低声道:“孤若是让你们暗中保护小七,算不算是监视他?这样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侍卫跟了兰奕臻多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杀伐果断的太子竟然还会因为这个原因心生犹豫,低声说道:“属下会谨慎行事,不让七殿下知道?殿下您也是一番好意——”   兰奕臻道:“那也不够尊重。”   可是兰奕欢最近的举动和异常神情,又让他怎么都放心不下,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这孩子从小就很有主意,是个表面笑嘻嘻,但指不定闷声做什么大事的人。   又心疼他,又怕他烦,不知道怎样做才对他最好。   千万般的掂量,不过是珍惜爱护到了极致。   兰奕臻想了好一会,才说:“你找几个靠得住又沉默寡言的人,暗中保护他,只要他的安全没有问题,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孤。”   “是,殿下。”   *   侍卫走后,兰奕臻又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入眠。   这个时候,他也突然想起了兰奕欢幼时刚来东宫,一定要缠着他睡觉的日子。   他现在明白了,独自躺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真的会畏惧那些噩梦的到来,真的会希望有一个人能来陪伴。   ——但其实,兰奕臻并不知道,是他醒来的时间有些不对。   不久之前,兰奕欢还是在东宫的,因为兰奕臻睡眠不好头疼,所以入了夜,兰奕欢特意又来看了他一回,见到兰奕臻睡下了,这才放心。   他本想多留一会,又被手下给临时叫走了。   若是兰奕臻再醒的稍早一些,还可以看上兰奕欢一眼,就不必像个寂寞的空巢老人一样孤枕难眠了。   而兰奕欢那一头听到手下的人报信,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宫殿中。   一进门,他就看见一个人被五花大绑,正赤着上身,跪在他书房的门边。   这人不到三十的年纪,身材精壮,相貌生的颇为英俊。   听到门响,他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朝着兰奕欢看过去,然后又急忙收回了目光。   兰奕欢本来冷着脸,此时方笑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慢悠悠地道:“你就是齐鹏?”   他喝了口茶,又搁下:“认得我吗?”   这人正是齐埘院子里的管家,齐鹏。   他也是齐家的家生子,算得上齐埘身边一等一的亲信,兰奕欢手下的侍卫当初想过要收买他,从他口中打听情报,但都被拒绝了。   不过齐鹏也没想到他们收买不成竟然就玩硬的,此时,他咬着牙说道:“七殿下,敢问您把我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兰奕欢道:“认得我,好,那就是有缘分。我最喜欢同有缘人说话了,尤其是深夜秉烛夜谈风月事,更是雅致。”   齐鹏不觉地将没穿衣服的上身缩了缩,还想嘴硬:“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齐埘新纳的那房小妾莺莺姑娘听说是个温柔解意,貌美如花的女子,你会为她着迷,也是正常的。”   兰奕欢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只是大半夜不穿衣服睡在主子爱妾的床上,好像……就不那么合适了吧。”   齐鹏本来还想嘴硬,没想到兰奕欢什么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显然是早有预谋的,不禁有些惊慌。   “你们,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这个嘛……”   兰奕欢眉目含笑地看着他,细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如果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了,大概还会以为他在望着自己深深爱恋的情人。   “莺莺姑娘怎么样,还得看齐管家的意思。你若是逼奸不成失手杀人,她就是个被无辜杀死的可怜女子。若是你们早有苟且不慎事露,她就是与人通奸,要交给齐家处置。或者,你要是真有志气——”   兰奕欢懒懒向着墙角一指:“我没有令人绑住你的腿,你现在在这里一头磕死,我也没必要用莺莺姑娘来胁迫你了,她自然会平安回到齐家。”   “如何,选吧。”   说来说去,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就看齐鹏听不听他的话了。   权势在手,地位尊崇,自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齐管家咬牙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我是不会背叛齐家的!”   兰奕欢道:“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只是你不背叛他,他也能诚心待你吗?他明知道你和莺莺青梅竹马,却不以为意,还纳了她为妾,没过几天新鲜劲过去了又百般冷落。这么做的时候,他可有在意过你的感受?”   齐管家的脸色都变了,好一会,才说:“木已成舟,我能怎么办?能当少爷的妾侍,穿绫罗,住大屋,总比跟着我当个奴才强。”   兰奕欢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莺莺如何,都看你的意思。你若有心,她自然可以改换身份,脱出牢笼,至于买房置地那点银两,又算得了什么?”   齐管家一下子抬起头,问道:“真的?”   兰奕欢微微笑着,反问:“你在质疑我?”   接触到他笑意盈盈的眼眸,齐管家的心里猛然一寒,这才记起自己如今已经落在了七殿下的手里。   今日他若是答应,便是富贵与美人都能到手,若不答应,必死无疑。   他咬着牙说道:“我……奴才谨遵七殿下吩咐!”   不管怎样,都先答应下来再说,保命要紧。   兰奕欢笑了笑说:“那就好,不然齐管家和莺莺姑娘这一阵子的书信往来,定情信物都已经尽数埋在齐埘书房中的一处地砖后面了,若是被他发现了,你回齐家就是必死无疑,我是在救你啊。”   齐管家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看见自己的冷汗一滴滴落到了地上,水迹如同心中的恐惧般不断扩大。   他彻底认识到了这个人的厉害,刚才还存着一点玩弄心眼,暂且虚以委蛇糊弄过去的心思全不敢有了。   齐管家愣了半天,猛地磕下头去:“小人必不敢生二心,请殿下尽管吩咐!”   兰奕欢淡淡地说:“齐埘今天吃了亏,下一步打算怎样报复我?”   他居然预料到了齐埘会有后续的行动。   其实当时听到齐埘愤愤地说出还要找兰奕欢麻烦时,连齐管家都完全不能理解。   他是不知道齐埘为什么要这样孜孜不倦地同皇子作对,每次都徒然给自己惹来麻烦,又不能奈何对方。   可对于齐埘的举动,兰奕欢却似乎毫不意外,一切尽数成竹在胸。   但这一次的短暂交谈,让齐管家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年轻皇子的厉害,故而犹豫片刻之后,齐管家选择老老实实将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殿下,我家大少爷已经知道得仙楼里面有一部分是您的产业了。”   兰奕欢道:“那他消息挺灵通的。怎么,又要去砸得仙楼吗?”   齐管家道:“具体的少爷尚且未提,但他说了,似乎是想在后面的宝华会上做一些手脚。”   因为再过一阵会有别国使臣来访,所以很久不管事的皇帝突发奇想,要在得仙楼的最高层办一场宝华会,摆放宫中的各种奇珍异宝,展示大雍的国威。   这样的盛会,自然是容不得出一点差错的。   齐管家道:“少爷说,如果宝华会生乱,那么殿下一定也会连带着被陛下和太子殿下责怪。但还没吩咐要如何做。”   这一招如果真能做成了,确实很毒辣。   说来说去,齐埘敢这么干,倚仗的无非还是他是齐家的人。   只要兰奕欢要跟他计较,就代表着要跟自己的生母齐贵妃作对,就是不顾礼法,不孝不敬,到时候有的是人指责他。   宝华会一旦出了问题,就算兰奕欢再去齐家发十次脾气,最后,这个烂摊子还是得他自己收拾。   齐埘这样做,明摆着就是要恶心兰奕欢,让兰奕欢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好罢,那么多谢齐管家告知。”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的人把齐管家带了出去,自己则站起身来,在房中慢慢踱步。   前世与今生的画面在眼前交错闪过,一时是他生命中微薄的亲情,一时是无数次的失望与孤单。   终究,兰奕欢的脚步在窗前停了下来。   他一把推开窗子,夜风撞个满怀。   “来人,明日送信到三皇子的府上,就说,我打算请他在得仙楼吃饭。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如果……得仙楼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呢?   他倒想要看看,齐埘能得罪的过来多少人,又能把他那个“身份的秘密”忍耐多久。   *   兰奕欢请三皇子的这顿饭,虽然另有用意,但也确实是打算报恩。   毕竟这回被五皇子和邓子墨围追堵截,不管是多么被迫上了贼船,三皇子总归也是帮了兰奕欢一把。   兰奕欢现在自己想想,都还是有点好笑。   毕竟三哥这么一毛不拔、斤斤计较的人,却总是被他狠狠占了便宜,比占一般豪爽之人的便宜还格外有成就感一些。   听说最近这几天,连三皇子府上的奸细都多了好几个。   欠下这般天大的人情,兰奕欢自己都觉得不还于心不安了,正好借着这次的安排和计划,他也打算带着三皇子,占一笔齐家的便宜。   兰奕欢准备的宴席十分丰盛,美酒奉上来,好菜端上来,兰奕欢亲自给三皇子倒了酒,说道:“来,三哥,小弟敬你一杯!”   三皇子无论何时都端着那张清高瘦削的脸,先下意识地把酒杯接了过去,又有点警惕,看了看兰奕欢,道:“我说老七,你是真心的吗你?这酒里不会有巴豆吧?”   兰奕欢十分无语,不禁说道:“三哥,不是吧,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个形象吗???”   “那你还以为能有什么好形象不成?”   三皇子瞪了兰奕欢一眼,顿了顿,还是将那酒浅浅地啜了一口,跟着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道:“我现在是看见你就害怕,你这样无事献殷勤,我就担心自己又要被怎么坑呢。还有……”   他随手往外面一指,懒懒地说道:“另外愚兄提个浅见,下次你出来吃饭,最好不要找窗口的位置。或者,那边那么多人愿意跳你的坑,你去祸害他们也可。”   兰奕欢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转头一望,发现窗外本是一条河,此刻窄窄的河面上竟然足足挤了二三十条船,船头或男或女,均抬目踮足而立,尽皆抬头往这窗口看来。   发现兰奕欢注意到了他们,船上之人都是一阵尖叫欢呼。   兰奕欢:“……”   他只得抬手,将窗帘给拉上了。   直到看不见这位难得一见的绝世美男之后,河上的船只才恋恋不舍地遗憾散去,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打听着兰奕欢的名字。   兰奕欢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了三皇子的盘子里:“好了三哥,你也别在这说风凉话了。我这次可是来报答你的!”   三皇子道:“哦,说来听听?”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还往后挪了挪,仿佛生怕兰奕欢再扑上来说句“以身相许”什么的。   兰奕欢道:“嗯……三哥你看这得仙楼怎么样?”   三皇子道:“不错,富丽堂皇,京城一流。这里的老板很会经营。”   兰奕欢哈哈一笑,冲他举了举杯,说道:“多谢三哥夸奖!”   三皇子道:“谁夸奖你了,我是说这得仙楼的老板——”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吃惊地看着兰奕欢:“你?”   兰奕欢道:“不才区区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直到此时,三皇子才当真生出了兴趣,说道:“哦,你还有这样大的生意?”   兰奕欢道:“说来呢,其实是运气好捡漏。”   这话是实话,前几年因为各地灾情,京城中出现了一群流寇到处作乱,防之不尽,朝廷下令关闭夜市,严查治安,过了三四年才重新开放。   像得仙楼这样的地方,夜间不能经营,就等于是少了大半收入,所以有些经营不下去了。   兰奕欢趁机投了一笔银子,让得仙楼缓过劲来,他也由此成为了另一名老板。   这些年,得仙楼的生意越来越好,但原来的老板却岁数渐大,又无子女,想要回老家去了,就问兰奕欢要不要把另一半也给盘下来。   兰奕欢讲完之后,笑着说道:“这里的生意三哥是看见了的,我就是来问你,要不要分一杯羹。”   三皇子一开始还带了几分戏谑,越听越是严肃,低下头,认真地沉思起来。   作为一个没有母族作为靠山,又不算受宠的皇子,他的手头一直不怎么宽裕,好在三皇子头脑聪明,善于经营,这些年下来才小有了一笔积蓄。   但花钱的地方太多。   要收买人心,维持体面,上下打点,哪件事不用钱,谁又会嫌钱多呢?   得仙楼的兴旺谁都能看得出来,而且既然兰奕欢是这里的老板之一,也就是说朝廷的任何动向都可以掌握,连太子都会格外照顾,如果投上一笔钱一定是稳赚不赔的。   真是一件好事……   所以为什么他还要犹豫呢?以他的性格,应该立刻答应下来,让兰奕欢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才是。   可能是因为那天看见兰奕欢和太子相处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吧,思考皇家到底有没有真情,想着想着,就连他这么冷血算计的人,都不免昏了头了。   甚至会产生那种“我是个哥哥,不应该占弟弟便宜”的念头。   可是,连生存都要厮杀的地方,起步本就晚于他人的自己,有资格妄想更多的温暖和品格吗?   三皇子终究一笑,道:“你这样做,不怕太子不同意?”   兰奕欢道:“他不知道这事,知道了也不会管的。”   这种放纵可能就源于身为强者的从容吧。   三皇子轻轻把后背靠在身后的椅子上,说道:“好!”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地一敲,仿佛也要敲实自己那些不该出现的感慨和叹息,同兰奕欢说:“我会尽快将银子凑出来给你。”   兰奕欢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冷嗖嗖的声音从两人头顶上飘了下来,说道:“凑什么银子,合什么作?”   这一声把兰奕欢和三皇子都给吓了一跳。   两人回过头来,没看见人,再一抬头,发现八皇子扒在他们席位旁边的屏风上,从边缘处露出一张俊脸,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   兰奕欢:“……”   三皇子“嗐”了一声,不禁说道:“老八!你这样神出鬼没的,也太吓人了吧!”   “吓人吗?还好吧!我这不是看两位哥哥在这里,一时兴奋,忘了见礼吗?”   八皇子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绕过屏风走了过来,也不用人招呼,直接扯开椅子,往上面一坐,又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要凑钱?”   他看了兰奕欢一眼:“没钱花了?没钱花了让三哥给你凑,有点太不懂事了吧?”   三皇子微微皱起眉。   他平时跟八皇子不熟,其实对这个兄弟的性格不太了解,此时便有些担心对方这是来者不善,心中开始盘算怎么把他搪塞过去。   兰奕欢却从三皇子摇了下头,跟八皇子说:“我和三哥要往得仙楼里投钱做生意,现在还差点,你要不要一块?”   八皇子明显和三皇子的关注点不同,他都没问什么生意,就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你在邀请我?”   兰奕欢道:“如果是的话,你来吗?”   八皇子搓搓手,忍不住笑了。   笑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合适,连忙又把脸板起来,说道:“我本来不想掺和你们两个的事,什么生意不生意的,我也不感兴趣。但是既然你这么主动找我帮忙了,我就……我就主要是看在三哥的份上不帮帮忙也不大合适……”   “既然这样,好吧!”   他顿了顿,总算把剩下的几句话说出来:“那我就勉强出钱,参与一下!要多少?”   八皇子想了想,问:“十万两够不够?”   “……”   八皇子这一番做作的表演,简直把三皇子看得目瞪口呆。   他不禁悄声问兰奕欢:“他一直这样吗?”   兰奕欢也小声说:“他平时更夸张。”   三皇子在心里连连摇头,忍不住又在想,果然啊,这个倒霉催的皇家,这里的人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看老八这幅口是心非的样子,能掺和进来,明明他都快要美死了,还要装着嘴硬不乐意,以为没人看出来。   实际上,谁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这个大傻子!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第51章 悔初赠木桃   其实兰奕欢刚开口邀请八皇子的时候, 三皇子是不太高兴的。   明明是因为他上次帮了兰奕欢,兰奕欢才要单独给他的好处,也是两人之间的合作, 结果八皇子硬是靠着厚脸皮插上一脚, 让三皇子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尤其是这老弟还神经兮兮的,一副随时都要咬人的架势。   但三皇子一向很理性, 很快便想清楚了利弊, 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   反正只要他的份额不少就行了, 有什么必要非得计较是不是只有他和兰奕欢两个人合作呢?   毕竟加入的人多了, 这门生意就会更稳妥, 而且这么着还能封住八皇子的嘴, 让他不会出去乱说,倒也行。   三皇子很快就把自己给哄好了,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八弟愿意加入,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他举杯道:“欢迎之至。”   八皇子冷冷一笑, 同样对他和兰奕欢合伙做的生意里面还有个三哥有点不满。   这个三哥穷穷的, 兰奕欢缺钱做生意居然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真看不出来他俩还有这关系,别不是兰奕欢傻不拉几的被人给骗了。   但八皇子是后来的, 总也不能说让三皇子走人, 此时表现的大气一点, 日后再徐徐图之。   八皇子便也跟三皇子一碰杯:“合作愉快。”   兰奕欢:“……”   “不是!”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是牵头的呀, 你们两个怎么倒先碰上了?真没礼貌!”   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快点, 都过来再跟我碰一下。”   三皇子冷淡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点笑, 说道:“行吧,你是功臣, 听你的。”   八皇子见他要跟兰奕欢碰杯,一下子探身过去,倒是先一步将自己的杯沿碰到了兰奕欢的酒杯上,“铛”的一声,三人的杯子撞在了一起。   “发财!”   兰奕欢笑道。   三皇子和八皇子也都笑了起来,这一刻,气氛竟然显出几分温馨。   兄弟三人各怀心思,但对这个结果倒都是真心实意的满意,于是各自笑着将杯中的酒给喝干净了。   喝完了酒,三皇子看看八皇子,心想这又没他的碗筷,他目的达到了怎么还不走?   八皇子则在看兰奕欢,心想他跟老三这生意也谈完了,是不是该走了,那他们可以一起走。   兰奕欢莫名其妙地说:“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三皇子,八皇子:“……”   三皇子终于忍不住说:“八弟,你今日来这酒楼应该是路过吧?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忙,如果是的话,请便就行,不要跟哥哥们拘礼。”   八皇子道:“……我不是路过,我,我是特意过来找老七的,有个情报要跟他说。”   三皇子一听这话,终于来了几分兴趣,笑问道:“需要我回避吗?”   兰奕欢却靠在椅子上,连眉梢都没抬一下,说道:“三哥,我跟你打赌,他绝对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你不用那么认真。”   八皇子干这事太多回了,有时候在道上碰见他也是,让走又不走,说事又没事,往往是抓耳挠腮半天,才跟兰奕欢说要告诉他什么重要的情报或者秘密。   一开始兰奕欢还抱点期待,在听了几回“八皇子的舅舅和舅妈吵嘴了”,“后院养的小狗下崽了”这种“重要”情报之后,他就彻底不再上当。   结果这一回,八皇子被他这么一激,还真就想到了他前几天听来的一个挺有分量的消息。   他冲口说道:“兰奕欢,你别看不起我,小心一会这事你要求着我听。太子有后了,你天天跟他在一块,你知道吗你?”   兰奕欢:“?”   他不禁转头看了三皇子一眼,发现三哥也一脸震惊,不禁说道:“你确定?”   八皇子见他想听,立刻一抻袍子,换了个二郎腿的坐姿:“饭我都没得吃,确定什么确定,没力气说。”   兰奕欢:“……”   他转身,吩咐店小二又给八皇子添了几样菜和碗筷,心中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好像有种被二哥背叛了的感觉。   这样大的事,竟然不是兰奕臻告诉他,而是让他从别人嘴里听说,难道他跟二哥不是最最好了吗?   可恶。   什么时候生的孩子,找的哪家的姑娘啊!   三皇子也默默竖起了耳朵。   毕竟太子身为储君,处处完美,最受诟病的一处就是他一直没有娶妻,更是无后,如果他真的有了子嗣,那确实是一件事关国体的大事。   饭菜一上来,八皇子还真是饿了,夹了块里脊刚要吃,就被兰奕欢用筷子压住了,冷飕飕地道:“你先给我说。”   他倒要听听,二哥是在哪金屋藏娇,又冒出了个多大的孩子来。   八皇子看一眼兰奕欢的表情,难得老实了一些,说道:“行行行,说,说。”   他凑近两位兄长,低声道:“就在前些天半夜,太子带着一个怀了孕的戏子,去了我舅舅家的茶楼里。”   兰奕欢道:“嗯……?”   三皇子也说:“居然是个戏子,你确定?”   八皇子道:“当然!我家那掌柜一开始根本不认识太子,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差点不让他们住!听说那戏子年纪挺小,但相貌是倾国倾城,漂亮极了,谁见了都得着迷。呵,想不到他竟然好这口。”   他看了眼三皇子,把后面那句“平时装的清心寡欲的”给咽了回去。   兰奕欢:“……”   八皇子说到这,也想起来具体日子了:“哦,应该是初六那天夜里。”   三皇子一开始听得也极认真,他不知道兰奕欢跟着兰奕臻走后的事,所以即便听到“戏子”也没什么联想,直到八皇子补充了具体日期,三皇子一怔,紧接着突然看向兰奕欢。   兰奕欢:“……”   三皇子懂了,那一瞬间差点笑出来。   兰奕欢这会是真怕八皇子看出什么来,他还是要脸的,于是“呵”了一声,从牙缝里说道:“三哥这么惊讶干什么?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你自己之前不是也有过一些风流韵事吗?”   三皇子知道他是在威胁自己别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八皇子。   他从来没见过兰奕欢这样吃瘪,顿时觉得简直有趣极了,笑着说道:“是了,要说这戏子啊,是有漂亮的,我也见过,可惜,没来得及共度良宵,就被别人给抢去了,还是太子有福气,这个都怀上了。”   兰奕欢:“……”   好啊,你报调戏之仇报的很快活嘛!   八皇子道:“怎么样,是个大消息吧!”   兰奕欢咬牙道:“可真是太大了,你别出去瞎传,快吃吧你!”   八皇子用自己的爆炸消息换得了吃饭权,心满意足,用筷子挑挑拣拣吃着菜,说道:“嘁,这还用你说?我也不是谁都告诉的!”   三皇子忍笑道:“七弟,你回头去太子那套套话,看看那孩子什么时候生,咱们这些兄弟也得有个表示。”   八皇子道:“哈哈,他们说那个小戏子特别傻,连十月怀胎都算不明白。说不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三皇子哈哈大笑。   兰奕欢实在忍无可忍,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这顿饭他着实吃的如坐针毡,今天这事,若是只有三皇子或者八皇子一个人在,都说不起来,偏生就都赶一块了。   兰奕欢暗暗在心里决定,以后绝对不能让三皇子和八皇子同时在他跟前出现。   ——太闹心了!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三人又分了一下得仙楼的账,三皇子和八皇子分别给兰奕欢写了一份简单的契书,他们参与经营得仙楼的事就算基本定了下来。   总算,送走了两尊大佛,原本的桌边终于只剩下了兰奕欢自己。   世界安静下来。   他忍不住抚了抚额头,长舒了口气。   ——前世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两个人这般聒噪呢?   明明是一个阴郁深沉,一个冷厉暴躁,跟他处处作对才是呀。   世界真是奇怪。   想到刚才的事,兰奕欢也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随手将两份契书拿过来。   他修长的手指捏在那两页薄薄的纸上,将契书看了两遍,确定无误后,折好收入怀中。   玩笑归玩笑,眼下正事方面,也已万事俱备,只待某人自投罗网。   兰奕欢举起酒杯,仰头将杯中最后一点残酒喝完,唇畔微微含笑,将杯子往桌面上一放,亦起身大步离去。   *   兰奕欢下楼的时候,五皇子正好来到了得仙楼的外面。   他刚刚站定,身后就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低声喊道:“殿下,殿下,您不能不管齐家啊。这次齐家受到重责,本已威望扫地,若是真的按照太子殿下的处置,只怕会元气大伤——”   他激动的快要哭出来了,五皇子的表情却带着几分冷淡和厌弃,揉了揉耳朵,道:“别吵。”   对方一下子停口。   五皇子回过头来,道:“你叫我求情,总得告诉我实话,齐埘到底有没有去砸七弟的店,大舅和舅母当真说了那些话吗?”   那个人不禁语塞:“这——”   五皇子道:“行,我明白了。”   “送你两个字,活该。”他冷淡道,“滚罢。”   “殿下!!”   五皇子抬了抬手,示意随从将那人赶走了。   他从头到尾连头都没回一下,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得仙楼的大门。   数日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找到那一日的刺客,总是觉得心神不宁。   这种不安不光来自于不知道他跟邓子墨之间的对话有没有被那名刺客听去的犹疑,更是因为五皇子总觉得那刺客身上有种让他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更加让他内心急切,刨根究底的想要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齐家也知道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所以在他府上找不到他,就一直追到得仙楼外面来了,但五皇子不想为他们求情。   前世,他跟兰奕欢之间兄弟一场,却落得那样的结局,今生,在他没想好两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处之前,就又得知了兰奕欢并非他的亲生弟弟。   仿佛一切命运的安排都在微妙的错乱着。   后来五皇子也想清楚了。   既然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关系,那么也不用再去纠缠谁亏欠了谁,去分辨谁对谁错,或者强求什么兄友弟恭,这一辈子能各自安好,就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了。   偏生齐家那边还总是想以兰奕欢的长辈自居,齐埘更是无事生非,频频寻衅。   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压制住兰奕欢吗?可笑。   五皇子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兰奕欢上一世的模样。   苍白的脸,宽大的龙袍,孤单消瘦的身影……以及,那双从未屈服退缩的眼睛。   他知道这个弟弟有多倔,要做的事,就算是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都要一一完成,不肯改变的心意,就算是一头撞上南墙,也绝不转身。   五皇子觉得心间有些涩涩的疼痛。   今生的兰奕欢快乐、自由,亲友围绕,既然他这样过得好,那么彼此间相安无事,也是自己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所以,五皇子这回打定了主意不插手太子对齐家的整治,好让他们长个教训,免得以后再犯。   他把思绪拉回到刺客一事上面,眼睛看着得仙楼,心里一遍遍回想着那日的场景,却依旧没什么头绪。   他反倒又记起邓子墨在临走之前,饶有深意地笑着告诉自己的话:“殿下,有一天你还会来找我的。”   五皇子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决定回去就把这个人驱逐出京城。   所有的事情上都如同蒙了一层迷雾。   明明他比普通的人都多了一世的记忆,应该把什么都看清、看透,五皇子却发现自己知道的更多之后,该做什么,想要什么,越来越是迷惘。   这时,出了得仙楼的兰奕欢没有看到五皇子,从他背后经过,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人潮涌动之间,五皇子若有所觉,蓦然回身。   只是,他没来得及看见兰奕欢,面前就突然多了一人,挡住视线。   五皇子眯起眼睛一看,只见那个人装扮和相貌都十分普通,但神情干练,目露精光,面色冷肃,一看便知道不是常人。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说道:“你是宫里的侍卫——你是谁的手下?”   那人微低头冲他行了个礼,说道:“五殿下慧眼。奴才是太子殿下宫中的人,太子殿下现在正在对面的茶楼中,请您上去一聚。”   五皇子一怔,他并不认为自己跟太子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他要见我?”   “是。”   五皇子扯了下唇角,说道:“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行,走吧。”   他被一路带着上了茶楼,发现兰奕臻果然坐在一处包厢中,身姿端稳,面色沉凝,即便不是端立在朝堂之上,也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高高在上。   五皇子的唇角极轻微的一撇,随即行礼道:“臣弟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找臣弟过来,有何吩咐?”   他向来阴阳怪气,兰奕臻并不多话,只向对面一比,道:“坐。”   五皇子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兰奕臻甚至连茶水都没给他喝一口,就开门见山,径直问道:“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   五皇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向来疏远又矜持的兄长会突然问他这么一个问题,一下子就愣住了。   外人听来,这像是无稽之谈,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前世今生”这四个字中带着多少憾恨纠结,痛彻心扉。   五皇子攥紧了手,看着兰奕臻,沉声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兰奕臻没理会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又问:“齐家与七弟,明明是骨肉至亲,为何要处处与他为难,让他忧思劳神,不得安宁?”   五皇子呼吸有些急促,没有回答。   二人对视,兰奕臻的眼眸幽深,仿佛将一切的光线都吞噬了进去,呈现出让人无法看清的黑暗。   短暂的寂静中,可以听见五皇子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兰奕臻最后问道:“你后悔吗?”   五皇子浑身一震,脱口道:“我——”   但问完这三个问题之后,兰奕臻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答案,也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优雅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包厢。   包厢的门被关上了。   门外,兰奕臻脸上冷静淡漠的表情一下子褪去,身子猛然一晃,竟踉跄了两步。   两边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连忙将兰奕臻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兰奕臻不想让五皇子听见,摆了摆手,径直往前走。   到了楼梯拐角处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竟然喷了出来。   “天啊,殿下!”   “太子殿下!”   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围着兰奕臻,兰奕臻自己反倒觉得,这口血一吐,虽胸口剧痛,可他心里那股窒闷堵塞之意倒是通畅了不少。   如果不能代替那个人疼,那么起码自己也想跟他受一受同样的苦楚,承担着同样的心痛。   ——原来梦里那些事都是真的。   兰奕臻令人去查了兰奕欢小时候在齐贵妃宫中的事,意外的发现,在兰奕欢离开临华宫来到东宫之前,其实和五皇子的关系算得上很好。   五皇子虽然性子狂傲,平素总是看着一副谁都不服,什么都不耐烦的样子,但对兰奕欢实际是一直颇为记挂的,起码要远远胜于齐贵妃的态度。   以他的脾气,兰奕欢来到东宫之后,他不该就这么算了,怎么也得想方设法地把兰奕欢弄回去才对。   可是从最初来了一趟东宫却没能把兰奕欢带走之后,五皇子的处事风格忽然就变了。再也不纠缠这件事。   这样的反常,让兰奕臻想到了从他身上进行试探。   当问出第一个问题,看见五皇子的神色时,兰奕臻便已经知道,一切不是巧合,一切也不止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早该知道的,那样真实的梦,做了多年的梦,不断重复相似的梦……   不可能没有一定的根源。   但,又怎么可以是真的呢?   自己爱若珍宝的弟弟,手上破皮他都会心疼,流一滴眼泪他的心都要被绞碎了。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曾经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了那么多委屈和冷落。   他甚至都不敢往下深想兰奕欢死前是什么样的心情,光是现在,他就已经要喘不上气来了。   兰奕臻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低声说道:“这件事不要告诉七弟。”   兰奕臻身边的侍卫犹豫了一下,想要劝说:“殿下,可是您……”   他不懂别的,只知道每次有七殿下在身边的时候,殿下都会十分开心,那种高兴身边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   但是现在七殿下长大了,不怎么留在东宫,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一定会多在太子的身边陪伴一阵的。   这不是很好吗?   兰奕臻却说:“孤说不要告诉他。”   他的嘴唇上还沾着血,声音中却自有一股威严,侍卫一顿,低声道了句“是”,不敢再有异议。   *   兰奕欢这边忙着给齐埘挖坑,也并不知道两位哥哥这次短暂的小聚。   一直到了晚上,他总算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系统道具。   兰奕欢打开系统的商店,犹犹豫豫地挑选了一会,然后去问系统:“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炸了护国寺……”   说到这里,兰奕欢忍不住停住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自己都有点被自己的光辉往事厉害到了。   六岁炸了护国寺,好牛。   他道:“……那个时候我用了一个保护罩,能让所有人不会受伤丧命的那种,还有吗?”   兰奕欢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次的保护罩是靠胃疼的三哥唱山歌得到的,三皇子那扭曲而悲愤的音容笑貌如今犹在眼前。   不过,如果这一次依旧需要做这个任务,那没有办法,也只能再次献祭三哥了。   反正他就是再不乐意,自己也总有办法让他就范。   系统找了找:【保护罩还有库存。只是随着宿主心境变化,任务内容也有所改变——皇家生存系统,助您维护身心健康。】   好吧,放过三哥。   兰奕欢道:“虽然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健康了,但还是请讲。”   【任务奖励:“生命保护罩”一只。   任务内容:直面内心,认清恐惧,与太子进行哲学议题交流:“如果我不是你的亲生弟弟,你会怎么样?”   任务完成人:①本人;②他人(选择他人为任务完成对象时,需先行建立连接)。】   听到这个任务的内容,兰奕欢轻松的神色猛然一顿。 第52章 绾风送花铃   片刻之后, 兰奕欢不禁苦笑着摇头,说道:“你这个任务,可真是够刁钻的。”   这确实是他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后, 最不敢去深想的问题。   活这一世, 兰奕欢今生最重要的亲人就是兰奕臻,他很担心, 如果两人根本不是兄弟, 那他是不是又会变得孤身一人?   他真正的亲人不知身在何方, 而他身边的人又都与他全无半点血脉关联, 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能靠感情来维系。   但兰奕欢从来就不敢相信感情。   当没有实质性的利益、血缘、婚约来捆绑时, 所谓的感情又能剩下多少呢?   太虚浮了。   就像这么多年, 他这样努力,齐贵妃也不爱他。   正失神间,系统又问了一遍:【七王子是否接受本任务?】   兰奕欢回过神来,说道:“接。”   他顿了顿, 露出一个笑容:“当然要接了, 什么事都得面对嘛,问他两句话而已,没什么难的。”   总有些事情, 是即便害怕也一定要去做的。   所以他经常患得患失, 忐忑不安, 却什么该干的事都没退缩过。   回宫之后, 兰奕欢就像小的时候那样, 夹了枕头, 打算去找兰奕臻。   拿起枕头的时候, 他目光一转,看见了自己床头的陪睡小熊孤零零地躺在那, 就嘀咕了一句:“也带上你吧。”于是,一并抱在怀里,溜达到了东宫。   兰奕臻正在批阅奏章,兰奕欢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探了个脑袋进去,笑着说道:“哥,还没睡呢?忙不?要不要早点休息呀!”   兰奕臻转过头来,看见兰奕欢探出来的半边脸和亮晶晶的眼睛。   他只要看见兰奕欢,就觉得整颗心软软的,仿佛在温水中浸泡着一样,几分欢喜,几分怜惜,几分愧疚。   以前,还是他照顾的不周到了,他简直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才可以让兰奕欢永远开心,一世平安。   兰奕臻把笔放下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柔软的不可思议。   他说:“你要来我这休息吗?那就来吧,折子我不看了。”   兰奕欢这才笑嘻嘻地进了门,打趣道:“二哥,你这不行啊。意志这么不坚定,小心以后变成‘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昏君。”   兰奕臻笑了。   兰奕欢说完之后,一看他笑,也意识到自己这个比喻好像不大合适,毕竟“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前一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他这么说,倒是好死不死把自己给比成祸国妖妃了。   “呵呵。”   兰奕欢干笑了一声,说道:“玩笑,玩笑,别往心里去。”   他说话间已经将自己的枕头和熊都熟门熟路地安放到了兰奕臻那张大床上。   床头的一本折子被不小心碰掉了,兰奕欢拿了起来,顺手打开就看。   兰奕臻什么都不说,看完之后,兰奕欢顺手把折子往床头上一扔,道:“怎么,工部又跟你哭穷了?他们成天缺钱。”   兰奕臻道:“过些日子父皇生辰,各国使臣要来朝贺,必然要修缮几处宫殿和驿馆。去年几处水灾,百姓颗粒无收,今年答应的灾款刚刚筹齐要拨过去,他们就想先挪用,被我驳了。”   兰奕欢点了点头,道:“这笔钱确实不能动。所以捉襟见肘了?”   兰奕臻道:“是啊!下面的人建议加重商税,我也不想那样做。这两年,不少生意才刚有起色,他们也不容易。”   兰奕欢轻轻叹了口气。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如履薄冰,高不胜寒,一向简单的决定,就有可能是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   但要让所有人都安心满意,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兰奕欢深知其中艰难,皇上炼丹修道,年年都有一大笔开销,他上辈子登基后因为国库空虚这件事也是绞尽了脑汁,可以说真是穷的快要当裤子了。   但这些也没法说,兰奕欢终究只是笑笑,道:“没事,你也别太烦心了,我掐指一算,二哥最近流年正旺,说不定柳暗花明,再过几日就有一笔天降横财解你燃眉之急呢。”   兰奕臻失笑道:“哟,我家小七还会算命了?跟着哪位仙师学的啊?”   兰奕欢哈哈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我看你满面红光——”   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兰奕臻的脸,结果后面的话就停下来了,发现二哥还真不是满面红光,甚至他的脸此时在灯下看来惨白惨白的,比平时还没有血色。   兰奕欢忍不住摸了摸兰奕臻的脸。   兰奕臻猝不及防,被他摸的一颤,握住兰奕欢的手,说道:“怎么?”   兰奕欢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头疼还没好?若是如此,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吧,你自己也能休息的好一点。”   任务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兰奕臻的身体。   他说着直起身来,想去先给兰奕臻倒杯水,但转身的这个背影,却好像与梦境中的某个场景瞬间重叠起来。   兰奕臻心头一痛,加力握紧了兰奕欢的手,脱口说道:“别走。”   这一声甚至都带了几分凄怆,兰奕欢愕然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兰奕臻。   兰奕臻定了定神,这才说:“我头不疼,就是……朝中的事有点烦,想找个人说说话。你留下吧,好吗?”   “哦,哦,是这样啊。”   兰奕欢道:“行啊,当然好了。”   于是,两人最后还是一块在床上躺下了。   兰奕臻脑袋一沾了枕头,就忍不住想起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纠缠不清的梦境。   虽然已经在五皇子那里确认了前世,但实际上兰奕臻能想起来的事非常有限,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个梦中的场景,大概也是他曾经为此最痛彻心扉的记忆。   全都是兰奕欢。   兰奕欢的孤单,委屈,以及,离世……   兰奕欢躺在他熟悉的东宫床榻上,先是忍不住舒服的在被窝里拱了拱,一转头,发现兰奕臻正侧头瞧着自己。   那眼神很专注,兰奕欢被看的有点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   兰奕臻帮他掠了下鬓边的头发,低声道:“没有,就是觉得你瘦。以后再多吃点。”   兰奕欢从小就瘦,兰奕臻知道,这是因为他胃不好,所以吃饭又少又慢。   胃不好,是因为心事重。   他感到往事像是一把带着锯齿的刀,每一次地泛起,都是以刃在他的心脏上不断地摩擦着,割开的那道口子好像怎么也愈合不了了,一呼吸一抽气就是疼痛。   兰奕臻拍了拍兰奕欢的被子,回想起曾经刚把兰奕欢接过来的时候,小小的弟弟对自己百般依赖,他却冷若冰霜,各种抗拒。   那个时候怎么忍下心的呢?   愧疚如同尖刺。   从没有这般后悔过那时的举动。   兰奕欢在兰奕臻手心里蹭了蹭。   他不知道兰奕臻在想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兄长动作中的温柔和宠爱,心里本就揣着系统那个问题,这个时候,兰奕欢忍不住脱口说道:“二哥,你会一辈子把我当你兄弟吗?”   兰奕臻的手猛一下子停住了。   他被问的心虚,但看了兰奕欢一眼,又觉得他的表情不像是知道自己的心思,而只是随口这么一问。   ——也是,他懂什么。   兰奕臻道:“怎么这么问?”   兰奕欢撑起身子:“哎,你怎么回避问题啊!”   通常……回避就是否定。   这让他心里有点发悬了。   刚刚重生的时候,他恨不得离这个皇家远远的,是因为没有留恋,而如今,兰奕臻已经成了他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兰奕欢可以不留恋权势富贵,但是他想要哥哥。   他这样着急地坐起来,身上的被子掉了大半,少年单薄的寝衣下,勾勒出清瘦修长的身形,漂亮的锁骨在领口后面,半露未露。   兰奕臻本来确实是想把话题含糊过去,可这祖宗说话又容不得他不答,被兰奕欢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这样一嗔一瞪,三分不快就好似变成了七分委屈,满心只有怜惜,再难抵抗。   不知道是怕他冻着,还是怕别的什么,兰奕臻叹了口气,把兰奕欢按下去往被子里塞了塞,只得回答道:“没有回避,就是觉得问的没头没脑的。你不就是我弟弟吗?哪有什么当不当的。”   兰奕欢一想也是,兰奕臻这会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觉得他很莫名其妙吧。   于是他又躺回去。   片刻后兰奕欢想了想不行,还是起来了,换个问法:“那如果我不是你的亲弟弟,你会怎么样?”   兰奕臻怔了怔:“你不是我亲弟弟?”   如果那样的话,简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   如果兰奕欢不是他的亲弟弟,那么他们两人之间就没有任何的阻碍了。   不……还是有的。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点。   ——那就是兰奕欢不爱他。   关心他、在意他、舍不得他,都是因为兰奕欢只要他当哥哥。   而他……无法拒绝兰奕欢的任何心愿。   他从小把这孩子养大,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两人的感情都始于亲情,又远远超出了亲情。   这相处的岁月,相互陪伴的时光,早已融入骨血,无法割离,他又如何能因为仅仅一个血缘,把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切割出去呢?   原来其实都是一样的,该无望的依旧无望,该深爱的依旧深爱。   兰奕欢那么渴望能有一个家,他很喜欢小孩子吧?他还这么小,从来都把自己当成敬重的哥哥,自己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毁去这些呢?   兰奕欢见兰奕臻迟迟不答,便问:“怎么了?”   同榻而卧,共枕而眠,却非夫妻,耳鬓厮磨,肌肤相贴,却不敢寸进。   他有的时候也是不明白,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了。   兰奕臻终究一笑,倾身向着兰奕欢凑过去。   兰奕欢不解其意,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乖乖地任由他一直靠近到安全距离之内。   可是也有点太近了,他几乎能够感觉到兰奕臻的呼吸拂在脸上,也看不清楚兰奕臻的神情和模样了。   兰奕欢向后稍稍仰了下身子,却被兰奕臻的大手按在后脑上,不让他动。   他微诧地张开嘴,随即,兰奕臻就凑过来,用额头撞了一下兰奕欢的额头。   “哎哟!”   “尽是问这种傻话。”   兰奕臻神情自若地收回手,说道:“我兄弟多了,谁也没这样折腾过我。小坏蛋,天天让人不得安生。你啊……”   他叹了口气,声音转柔:“你该知道的,不管我是不是你的亲哥哥,我都一样的爱你。”   他说的沉稳而坚定。   兰奕欢一只手还按在自己的脑门上,有些愣地看着兰奕臻。   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安定下来。   在得仙楼听到那些话后一直烦躁不平的心情,好像被一阵温柔的水流轻轻没过,将那些愤怒、焦灼、不甘……尽数冲刷干净。   庭院里大概起了风,带着隐约的花香透入窗缝,温馨而柔软。   “我也是一样。”   兰奕欢低声说:“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最在意最重要的兄长。”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程度还有些不够,又补充了一句:“不,应该说你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兰奕臻的心刚因为前面那句“兄长”揪了一下,又紧接着被“最喜欢的人”几个字猝不及防的击中。   是的,兰奕欢应该……应该也是很喜欢自己的吧,不然为什么小的时候,他偏生那样主动地每天黏过来呢?   或许兰奕欢对他也有一些好感,或许只是他被这层兄弟的关系蒙蔽住了,既然重要的不是血缘而是他的想法,那么如果尝试着打破,或许,或许就能……   兰奕臻冲口说道:“小七——”   天知道他刚才靠近的时候,多么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落下一个吻。   兰奕欢看向他。   抬眼的一瞬,他看到兰奕臻的眼神,迷惘彷徨,里面有怜,有爱,有忧,有叹,说不清也道不明,像一个漩涡,仿佛急切地要把人给吞进去。   兰奕欢不禁道:“哥,你……”   兰奕臻微微一震。   最后,他眼中那异常激动和急切的光彩消失了,慢慢沉淀成了兰奕欢所熟悉的沉静。   “没什么。”   兰奕臻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弄得我心里有些乱。但你在这就好。”   兰奕欢看他的样子,也像是又烦又乱,魂不守舍的,从小到大,兰奕臻可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他便故意笑着说:“哼,你这个时候话说的倒像是很好听,不是你嫌弃我那会了,到处躲着藏着不愿意跟我睡觉。”   兰奕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闹腾死了!睡着了就使劲往我身上挤,都快把我挤到床下去了。还有一回我睡得好好的,你半夜非得起来找你的熊,你是踩着我肚子下床的,我就是没说!”   “啊?”兰奕欢道,“有吗?”   兰奕臻道:“不止一次。”   “可你后来也不反抗了呀。”   “我敢反抗吗?你一离开我又可怜巴巴的,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过一样。”   兰奕欢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兰奕臻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也跟着笑了。   那些共同经历过的寻常往事太多太多,点点滴滴酿在岁月里,发酵成如今稍稍回忆便可以咀嚼许久的幸福,悄悄沉淀在彼此的心底。   兰奕臻给兰奕欢掖了掖被子,柔声道:“睡吧。”   有这个人在身边,他就不怕噩梦,也不怕会在梦境中失去了,因为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全世界。   【任务完成,“生命保护罩”已发放!】   【任务完成人连接成功,奖励已到账,可随时使用!】   *   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又过了几天的时间,各国为皇上贺寿的使者都陆陆续续来到了京城,宝华会开始。   达官贵人、外国使臣以及一些民间名流都收到了请柬,可以凭此进入得仙楼的最顶层观看那些宝物。   这些大多数都是皇上收集的道家珍宝和供奉礼器,还有一只玉制的大鼎,是大皇子提前献上的寿礼,还没送进宫,也被摆进来了。   大皇子这礼物使得龙心大悦,他自己也觉得必然胜了太子一筹,颇为得意,每天都过来欣赏一番。   参观的人虽然看不懂有些器物到底是什么,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觉得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徜徉其中,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三皇子拾阶上楼,看到这一幕,唇边不禁泛起冷笑。   别人只是看见了外表,纷纷赞叹精美漂亮,但实际上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年来他那位好父皇在这些玩意上面耗费了多少银两。   巨资堆出来的东西,能不好看吗?   三皇子如今也接触政事,眼看着太子在那边拼命省钱,另一头就无所顾忌地祸害。   他有时候觉得父皇对他冷漠不公,丝毫没有为父的样子,但如今看看太子,就算是他这个不怎么待见太子的人,都觉得这对父子才是真的敌人了。   生来就是要相互讨债作对的。   三皇子轻轻舒了口气,随手敲敲他身边那只大皇子送的玉鼎。   大哥的母妃位份不高,娘家却很阔气,就这玩意,他就连半只都送不起。   也罢,也罢,他也别在这忧国忧民了,先自己想办法混出头吧。   此时此刻,他应该感到高兴,因为现在得仙楼有他的一份了,这场盛会,可是能挣的盆满钵满呀。   三皇子正在这里想着,忽然感到肩头一沉,有人凑过来,直接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皇子根本连头都不用回,便知道是谁了。   他便笑道:“这回,我可真是托了七殿下的福了。”   兰奕欢也笑着说:“三哥啊三哥,你果然是见钱眼开。你瞧瞧,不给你好处,以前我靠上来你就叫我走开。今天这一见面,你还在这夸上了。”   三皇子“嘶”了一声,兰奕欢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三皇子似乎欲怒,顿了顿,脸色终究没沉下来,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七弟,三哥可是替你担心啊。这次这场盛会办在得仙楼,客如云来,但所得利润比起工部亏空,还是太少了一些。恐怕你都得给你那位好哥哥填进去了。”   兰奕欢懒懒地说:“我是想帮二哥,可是他不要我的钱,这点也不够。三哥,你说这世上如果真的会天上掉馅饼,那有多好呀。比如谁惊吓了咱们,赔一大笔银子什么的,再或者父皇那些东西,重新变成银子回到国库里……”   三皇子冷笑道:“我从来不相信运气这一说。”   兰奕欢目光闪动,似笑非笑地说:“那不是,该信还得信,说不定我们只要虔诚的祈祷,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三皇子想说他幼稚,但兰奕欢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下子又让他想起了那个捧着饭碗非得让自己吃饭的六岁小孩。   三皇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叹息道:“你呀,从小到大运气都一直比我要好,既然如此,那我便也祈祷一番会有好运吧。看看你的招灵不灵。”   三皇子这边话音刚落,忽然就听到有哪里传来了“吱嘎吱嘎”两声响。   他不禁问兰奕欢:“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地板好像在微震,使得房间里的烛火也开始跳动起来,在这晃动的光影下,兰奕欢那张俊美面容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神色来。   他问道:“什么声音?”   三皇子道:“就是……”   他的那声“就是”还没有说完,忽然感到脚下猛地一晃,紧接着一阵轰然的巨响声后,房柱折断,头顶上的屋梁一下子就倾斜着塌了下来。   “天哪,这是怎么了?!救命啊——”   “快跑,这楼,这楼要塌了!”   “快走,快走!妹妹,你在哪里?!”   整个楼中顿时惊呼之声一片。   房屋剧烈地晃动中,惊慌失措的人们拥挤着想要往楼下跑去,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是不少宝物被打翻在地,摔的粉碎,但是危急之际,也没人顾得上这些了。   三皇子的第一反应也是扭头就跑。   他从小到大能活到现在全凭机灵,人又年轻身手敏捷,转瞬间已经抢到了楼梯口,并且不顾体面地挤开了几个人,就要冲下去。   正在这时,三皇子忽然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句:“房梁!七殿下,房梁塌了!”   三皇子猛然回头,然后他这才发现,兰奕欢竟然还站在原地,注视着眼前的那些珍宝。   兰奕欢背对着他,三皇子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但只要想一想今天这场意外之后,得仙楼需要承担的损失,连他都觉得心如刀绞,更不用提兰奕欢了。   不过不管再怎么心疼东西,他也会选择第一时间逃跑,他从小到大如此艰难谋生,无论何时都会不择手段保住自己的命。   三皇子严厉地喝道:“兰奕欢!”   这三个字出口的同时,他的瞳孔忽然一缩。   只见房梁的一头正冲着兰奕欢的天灵盖落下来。   万分紧急之际,一切在他的眼中却又变得无限缓慢。   脑海中莫名的记忆再一次出现了,还是灵堂,还是那具棺材,他愤怒地踢着棺木,怒声嘶吼着——   “你起来!我不信你死了,你倒是起来,起来啊!!”   “兰奕欢你跑啊!”   反应过来的时候,三皇子已经反身折了回去,试图把兰奕欢拽过来:“你倒是跑啊!”   兰奕欢显然没有想到三皇子还顾得上注意他,愕然回头。   两人的手指几乎相触,而终究晚了一步,刹那间来不及发力,房梁已经砸下。   三皇子额头冒汗。   是独自逃命,还是舍身将他推开? 第53章 年少濯春尘   电光石火之间, 无数念头在三皇子的心底闪过。   忽然,他被人猛力撞了一下,整个人就跌出去了。   三皇子摔倒在地, 愕然回首, 只见撞开他的那道人影毫不犹豫,已将兰奕欢扑倒在地。   ——他看清楚了, 是兰奕臻。   兰奕欢被两个哥哥一个拽, 一个扑, 连话都来不及解释半句, 已经仰面躺倒在了地板上。   在这种情形下, 兰奕臻居然还顾得上用手垫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整个人趴在兰奕欢的身体上方,直接用背扛住那截屋梁。   “哗啦!”   大皇子送的玉鼎被砸碎了半边,却也正好将房梁的一头垫了一下,巨木沉甸甸地悬在兰奕臻的肩背之上, 与他的衣服只有毫厘之差。   兰奕欢满脸愕然之色, 因为兰奕臻出现的实在太快了:“你——”   兰奕臻急促地喘息着,只是死死盯着兰奕欢的脸。   被撞开的三皇子慢慢坐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一幕, 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也已经浑身冷汗了。   他心里在反复地想, 如果当时兰奕臻没有撞开他, 那么他那一瞬间的选择, 是独自逃生, 还是舍己为人呢?   他不知道。   甚至连自己刚才明明可以下楼了, 却转回去拉兰奕欢,都是他不可能提前意料到的, 一切只是在最危急的那一刻的本能而已。   狂乱的心跳下,三皇子一时觉得仿佛有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飞流而过,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其中那喜乐悲辛跌宕起伏的情绪,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个具体的画面。   唯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念头在脑海中徘徊,越来越是清晰。   那个念头在对他说:   兰奕欢已经死了。   很荒谬,但他心里就是很确定这是真的。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那个活生生的弟弟,其实是个行走在阳世间的死人。   青天白日之下,宛若某种狰狞的鬼怪揭开画皮,虚浮的花团锦簇尽数化作青烟飞散,三皇子骤然心慌。   那边兰奕臻正在连声询问兰奕欢道:“你没事吧?”   其实他此刻也满腔疑虑,但是根本就顾不上多想,双手急急忙忙地在兰奕欢身上捏了一圈,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兰奕欢的情况。   “有没有受伤?伤到哪里了,啊?说话!”   兰奕欢敢肯定,兰奕臻一定暗中派人看着他了,所以才会来的这么及时。   心中百般滋味,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唉,你怎么总是……”   顿了顿,又想这里不是场合,只好转而说道:“我没事。”   听兰奕欢的声音语气都很正常,身上也确实没见到任何其他伤处,兰奕臻才微松了口气。   这时他方才觉得一道身影挡住了自己眼前的光线,扭头一看,只见竟是刚才被自己推开的三皇子不知何时站了过来,正失魂落魄地盯着兰奕欢。   兰奕臻知道他跟兰奕欢平时偶有来往,原本也没怎么在意过。   但此时三皇子的眼神实在是太奇怪了,直勾勾地盯在兰奕欢身上,似悲似喜,似惊似疑,仿佛恨不得把兰奕欢的骨肉都给看穿了一样,视旁人若无物。   这让兰奕臻非常不舒服。   他皱了一下眉,沉声道:“老三。”   三皇子如梦初醒,转头看着兰奕臻,满脸茫然。   兰奕臻淡淡道:“下去吧。”   原来这时,整座楼体的晃动和坍塌都已经停下来了。   侍卫们将几位皇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了下去。   这次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虽然得仙楼最顶层的屋顶几乎已经全部塌下,但是形成了一个斜角,恰好将人挡在了里面。   再加上地板牢固,没有毁坏,就也不会让人从高楼上坠落,故而没有造成伤亡。   一切只能说是上苍保佑了,可是相应的,几乎所有送来展示的珠宝都已经碎成了粉末。   听闻消息,京畿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疏散附近看热闹的百姓,检察人员的伤亡状况,周围有哭的,有喊的,也有大声询问议论情况的,乱成一团。   “看见了没?这就是命!”   对面茶楼里的掌柜也走出来,抻着脖子看热闹,同时大声跟旁边的人说道:“前几天老张还说,羡慕这得仙楼的老板,受到宫中委托办了这件大事,得多了多少生意!现在呢?什么都完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唉,谁说不是呢!砸碎了这么多的宝贝,光是赔就不知道要赔到什么时候去,那可是皇上的东西啊!不光这个,还把今天在楼里赏宝的老爷小姐们都给得罪了,真是倒霉!”   兰奕欢站的不远不近,恰好听到了这些话,目光闪了闪,并不开口。   忽然间,他肩上一紧,被人重重搂住,兰奕欢转过头来,兰奕臻沉声说道:“没事的,有我在。”   太子殿下在这里,正好主持大局,不少人都来向他询问情况,请示号令,兰奕臻却心有余悸,不管说什么,都不离开兰奕欢的两步远。   此时他担忧地安慰兰奕欢,却发现弟弟似乎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慌张焦急,而是说道:“是,肯定没事,二哥你放心就好。”   兰奕臻一怔,回过头来,见兰奕欢表情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纷乱,唇边噙着一丝讽刺的浅笑。   他此时的目光让兰奕臻觉得有点陌生,像是冬日隔着一层透明冰花的阳光,淡漠、疏离而遥远。   兰奕臻从刚才就注意到了兰奕欢的平静,但他只以为这件事实在太过突然,兰奕欢是已经吓傻了,这个时候才慢慢意识到不对劲。   兰奕臻定定地看着兰奕欢,以他的聪明,念头一转,已经稍稍猜到了端底,而兰奕欢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兰奕臻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顿了顿,他一转身,道:“三弟,这里你来处理。”   说完之后,也不等三皇子答话,兰奕臻已同兰奕欢说:“跟我回去。”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兰奕欢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只点了点头,说道:“好。”   两人在马车上一路没说话,到了东宫,兰奕臻回身把兰奕欢拉下马车,一路牵着他进了自己的书房,将门“砰”地关上。   下人们都识趣地躲了老远。   兰奕臻这才沉声问道:“这件事你做了多少?知道多少?”   他如此单刀直入,兰奕欢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回答说:“二哥,这件事情你就不用问了,也不必插手。你掺和进来,对你也不是好事,只要你知道我能够妥善处理就可以了。”   兰奕臻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胡闹,你妥善什么!”   他的性格向来沉静,别说是如此疾言厉色地跟兰奕欢说话从未有过,就是平时在别人面前,这种失态失控的样子也很少能见到。   “我说你刚才怎么那样冷静,你根本就是算好了今天这楼会塌,也会把那些东西都砸烂,是不是?”   兰奕臻道:“好,我不管你这样做是有什么盘算和谋划,你去做也就是了,有什么可瞒着我的,难道还有什么事我会不帮你吗?”   兰奕欢没说话。   “你却亲身犯险,你亲身犯险……”   兰奕臻气的说话都不利索了:“明明你想要什么,想对付谁,就是你跟我这里一句话的事,我什么都不会拒绝你——”   兰奕欢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二哥。”   兰奕臻停下来。   兰奕欢道:“你不明白吗?我有我的难处,也有我要做的事,咱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难道我要一辈子都靠着你不成?我已经长大了,总不能永远都躲在你的身后当个孩子呀。”   “让你担心,我对不住你,让那些人受惊,我对不住他们,但我没办法,我已经尽力面面俱到了。”   兰奕欢低声说:“二哥,过于相信表面的美好,相信信任、情感、依赖这些东西,不过就像试图触碰天边的彩虹,一瞬的华丽是无法生根开花的。如果被这些东西遮蔽了双眼,只会陷入命运的悲剧,人,只能信自己,靠自己。”   这些话,其实兰奕欢一直藏在心底,但从没在兰奕臻面前表露过。   他这些日子也是劳心劳力,心情动荡,一直压抑着情绪,今日被兰奕臻这样一发作,就也忍不住了。   说完之后,兰奕欢自己也不知道是畅快还是难受。   他想让兰奕臻以后别管他了,现在兰奕臻把他盯的太紧,这样的话,让他怎么下决心离开这座宫廷?   再说了,每回有点什么事,兰奕臻都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给他挡着,他难道就不担心?   可是,他又真的希望兰奕臻以后再也不管他了吗?   兰奕臻听完兰奕欢说的话,也沉默了。   然后他大步朝着兰奕欢走了过来,抬起手。   兰奕欢以为要挨打,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没躲。   可是等了一会,没有巴掌落下来,只有面颊上轻柔的触感。   兰奕欢睁开眼睛。   兰奕臻捧起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砸了那些东西也就罢了,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也行,可刚才为什么不跑?那样危险,要是再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他一字字地问道:“你想没想过,如果你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   兰奕欢一震,猛然说道:“哥!”   ——他发现,兰奕臻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竟带了微微的哽咽。   这一刻,兰奕欢一下子想到的,是前世他临死的时候。   那个时候,也是只有兰奕臻在他的身边,自己靠在兄长的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跟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当时兰奕臻的神情,与此时此刻竟然这么像。   发红的眼眶,哽咽的声音,无力的愤怒,悲恸哀婉的绝望神情……   那个时候,兰奕欢不知道他是真的伤心。   他刚刚听见亲生母亲和兄长背地里盼着自己早死,对亲情正是最万念俱灰的时刻,根本不相信这位向来疏远的太子兄长会因为他的死真的难过。   他觉得对方这样半真半假地哭一哭,就是已经全了兄弟之情了,等过几日他发丧完毕,思王往皇位上一坐,只怕还要觉得他死的好,死的是时候。   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前世兰奕臻那么多的好,他知道,兰奕臻不是那样的人。   原来他那时和现在都是一样的伤心,自己死后,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其实兰奕欢的做法在皇家才应该是正确的。   两人都已经长大了,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皇子,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和目的,双方只有及时摆正位置,懂得分寸,关系才能维系的长远。   可兰奕欢唯一屡屡判断失误的,就是兰奕臻对他的感情。   这样的感情,真的可以相信和依靠吗?   他已经,输过了啊。   兰奕欢低声说:“二哥,对不起。”   兰奕臻静静地看着他,抓住兰奕欢的肩膀,然后一下把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抱的兰奕欢的骨头甚至都有些疼了,兰奕欢靠在这样的怀抱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良久,兰奕臻才说:“是我不好。我刚才急昏了头了,不该跟你发脾气。我知道你有难处,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把兰奕欢放开,认真地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别再拿自己冒险就好了,可以吗?”   其实他很贪心,他想在兰奕欢身上得到的很多,他的心中有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想要吞噬一切,怎么也填不满。   但是他可以隐忍,可以克制,可以把底线一退再退。   因为他更想让兰奕欢高兴。   兰奕欢轻声道:“好。”   兰奕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   他又问:“那这件事里面,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兰奕欢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了,我都布置好了。”   兰奕臻忍耐住了,没有再追问下去:“嗯……时候不早了,那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这一天下来情绪大起大落,也确实让人有种仿佛脱力一般的疲惫感,兰奕欢答应了一声,说了句“那你也早点睡”,起身向外走去。   一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兰奕欢又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发现兰奕臻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孤单、沉郁、渴望。   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拉长,摇曳,前世与今生的他都是如此形单影只,事事隐忍。   另一只脚忽然怎么也迈不动了。   一股酸涩的感觉似乎在胸腔中化开,兰奕欢忍不住又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半蹲在兰奕臻的腿边,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兰奕臻有些错愕,又有些受宠若惊:“小七?”   兰奕欢喃喃地说:“二哥,我只是不想让你分神,不想让你为难,我也是因为……很在乎你啊。”   兰奕臻的身体似乎一震,随即,兰奕欢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手臂揽住了自己,带着无比的温柔与珍视。   兰奕臻低声道:“你也不要对我……这么好……”   这一声呓语似的低喃轻的近乎于无,却又带着心头的千钧之重。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又偏偏这么好,让我无望无力,越来越难以自控。   *   兰奕欢当晚又留在了东宫,第二天才回到自己的宫殿,发现三皇子与八皇子两人竟然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两个人性情不投,年岁也差着,会这样联袂而来,倒是稀罕。   兰奕欢一边大步进门,一边拱手道:“哟,稀客,稀客,得见二位兄弟,我这里蓬荜生辉啊。来人,还不快奉茶?”   八皇子一下子站起来,迎到他的面前,抓住他道:“喝什么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可听说了,父皇得知此事,雷霆大怒,要求得仙楼三日之内一定要给个说法出来呢!”   兰奕欢道:“我知道。”   他说着坐了下来,先捡了块桌上的点心,一边吃一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那我也不能因为这事,就天天以泪洗面,哭着来见你们吧。”   八皇子撇了下嘴道:“我服了。我倒还真想看看你这种人哭起来什么样子呢!”   他说着,将一团纸从袖子里摸出来,往兰奕欢跟前一扔,道:“喏。”   兰奕欢低头一看,发现八皇子这样随随便便扔出来的,竟是一团银票。   他说道:“你这是……”   八皇子道:“父皇那些东西价值连城,单靠你自己肯定赔不起,我一时半会也就凑了这么些,过几天应该还能再凑一笔出来,你先看看能补上多少,总归稍微平息一下父皇的怒火再说。”   兰奕欢听了他的话,还有几分意外,说道:“宝华会是你们入伙之前定下来的,有差漏也是我的安排出了问题,这份损失你们不用一起承担。”   他故意拉三皇子和八皇子入伙确实是有所算计的,但可没有让两人跟他一起当赔钱冤大头的意思,否则八皇子可能还好一点,出了这么件事,三皇子没什么家底,恐怕能急吐血。   所以兰奕欢原本盘算着过两天再去找他们,没想到事刚出,两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八皇子被兰奕欢这么一说,反倒噎住了。   顿了顿,他才干巴巴地说:“不该我出啊?哈哈,那你不早说,我一开始不知道。那我就拿回去了。”   兰奕欢点了点头,把银票拿给他,还不忘叮咛了一句:“收好,你这些都是大额的,别丢了。”   八皇子:“……”   他实在没忍住,问道:“那你怎么办,你自己凑的出来那么多吗?那个……反正我这钱拿都拿出来了,装着也怪沉的,你要是求我一下,我就借给你呗。”   兰奕欢抱着手臂,若有所思。   八皇子心里又犯嘀咕了,他想自己这话可能说坏了,兰奕欢肯定是不求他的,那这钱岂不是还是给不出去?当然他也不是非得要给,可是那兰奕欢去哪弄钱啊?   八皇子忍不住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其实是三哥非来找我……”   三皇子的生存之道本来是事事不争先,让别人出头,可他把先说话的机会给了八皇子,这个时候也实在有点受不了了。   于是他说:“是,是,一切都是我做的,我为你奔走筹钱,甚至把极不情愿的八弟都给拽了过来……来,给你这个。”   他把兰奕欢的手拉过来,直接将什么东西往兰奕欢的手心里一拍:“拿着吧。”   八皇子和兰奕欢同时低头一看三皇子给的东西,齐齐一怔。   竟然,也是银票。   八皇子惊讶道:“三哥,你怎么也——”   事实正好相反,其实三皇子是被他硬拉过来的。   这三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也在这等着呢,老狐狸,够能装的。   三皇子本来家底就比别的皇子薄,平时又精于算计,斤斤计较,所以兰奕欢和八皇子谁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举动。   三皇子深深地看了兰奕欢一眼,松开他的手,心想,体温是热的。   也能感到脉搏的跳动。   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见到两个弟弟面露惊讶之色,便笑了笑,说道:“拿出这些,我也已经倾家荡产了。不过一来我想,有太子殿下在,怎么也不会对七弟放任不管的,这次的危机定能度过,此时投进来的钱早晚也能回本。”   八皇子:“啊?”   三皇子补充道:“另外,细观七弟的神情举止,面无忧色,气定神闲,想必事情已经有了解决之道,那我就更加可以放心地将这笔钱拿出来的,说不定因祸得福,还能沾上些光呢!”   他这番侃侃而谈,让八皇子几乎产生了一点揍人的冲动。   他不禁说道:“你也太能算计了吧!”   三皇子道:“还好,你不也是本来不想帮忙被我硬拉来的吗?大家都彼此彼此,各为各的利益罢了。”   八皇子的表情宛若吃了苍蝇:“我、我可不是你……”   三皇子惊讶地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八皇子:“……”   看着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兰奕欢坐在旁边也不搭话,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了两杯,忽然笑了起来。   他一笑,两人都不说了,一起回头看他,问道:“你笑什么?”   兰奕欢道:“笑你们有意思。”   上一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那个阴险算计,心机深沉的三皇子,那个桀骜不驯,暴躁怨怒的八皇子,此时都带着善意坐在他的面前。   不知变的是他们,还是自己的心境。   一句诗蓦然闪过脑海——“春风若有怜花意,能否许我再少年。”   如果时时如此时,那,该有多好。   可惜,诡谲的是命运,易变的是人心。   “三哥说得对,对于这事的幕后之人,我确实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兰奕欢笑着放下酒杯:“你们要一起去看看吗?” 第54章 分疏还雨暮   一家生意颇为兴隆的酒楼之中。   被挡在屏风后面的雅座上, 有个年轻人用力一拍桌子,压抑着怒火低声吼道:“不是说事成之后就立刻送我离开京城吗?你们现在扣着我的家人不放,又非要逼我来见面, 到底什么意思!”   他对面的灰衣男子连忙往两边看了看, 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说道:“嘘, 小声点, 别让人听去了, 咱们还是换一个靠里面的包厢吧!”   年轻人冷笑道:“呸, 我才不去!到了没人的地方, 你还不知道要把我怎么样呢!我算看明白了, 你们根本就是后悔了,让我办完了事情,就想杀人灭口!”   灰衣男子说道:“你多心了,杀人灭口做什么?只是当时交代你办的, 明明是把房梁弄断一截, 砸碎几样珍宝,弄个不祥之兆就可以了,谁让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的?现在不好收场了, 我们总得商量一下对策吧!”   年轻人道:“这个时候又怪起我来?你们明明说了, 让那个七皇子倒霉, 受到皇上斥责不喜就行了, 眼下他是不是倒了大霉?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 你们快点放了我的家人才是!”   灰衣人说:“别急, 别急,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现在只要再做一件事,我们就会立即放了你的家人。”   年轻人爱答不理地说:“你们给的银子不多, 事倒是挺多。还有什么?”   灰衣人语出惊人:“我要你假装失手被擒,然后说出,你是七皇子所收容的圣心会之人,一直对大雍心存报复,故而动手毁楼!”   “至于你的后路嘛……放心,我们自然会安排妥当。”   灰衣人这番话说出来,顿时把那年轻人听得一惊。   圣心会在前些年活动十分猖獗,朝廷屡禁不止,后来太子逐渐长大,打击的手段也逐渐酷厉,顶着不少压力剿灭了多处教坛,也让他们的教众不得不隐藏起来。   而收留圣心会的成员,不管是知情还是不知情,轻则流徙,重则死罪。   灰衣人的意思,显然不仅要让兰奕欢破财,还要让他跟圣心会扯上关系,这样连正重手打击圣心会的太子都不好保他。   这简直是阴毒之极。   年轻人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的可怕,一时间额头隐隐冒汗,不由道:“这、我……”   灰衣人盯着他,微笑道:“怎么,不行吗?”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骂道:“行你娘个头,什么杂种东西!”   灰衣人的笑尚且半凝固在脸上,他们座位旁边的屏风已经被人一脚踹翻。   随即,一个相貌极为英气的少年大步踩着屏风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劈手照着灰衣人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中,灰衣人竟被扇的一头从座椅上翻了下来。   那少年犹不罢休,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抖手拿起搁在旁边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就抽了下去。   他一边抽一边骂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连皇子都敢算计?谁指使你的这等歹毒计策!骨头还没二两重,倒真把自己当个能成事的东西了!爷今天就抽烂你的皮,扒出你的心来看看倒是黑的红的!”   他看着年纪不大,手臂却肌肉紧实,十分有力,这一鞭鞭抽得却是又狠又快。   那灰衣人不禁大声惨叫,满地打滚,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小人也是听命行事啊!”   他喊着喊着,乍然瞧见鞭柄上镶着的一颗晶亮的猫眼石,突然悟到了什么,骇然道:“你、你是七皇子?”   天爷啊,不是说七皇子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吗?怎么竟是个这样的火爆脾气?   但除了当事人,别人也不至于如此暴怒吧。   这少年闻言冷笑一声,却更重的一鞭抽了下去:“瞎了你的狗眼!”   周围的食客们都惊呆了,正要问个究竟,却有一队官兵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将闲杂人等都驱离了开来。   打人的自然就是八皇子。   除了他忍无可忍跑出来之外,屏风的另一头还坐着三皇子、兰奕欢,以及一个面如土色的京兆尹。   这京兆尹被三位皇子一起叫来的时候,就知道必不是个好干的差事,此时发现也果然如此。   他本来也以为最生气的人会是兰奕欢,却没想到七殿下倚窗而坐,意态悠闲,反倒是八殿下先跟个炮仗一样急了。   京兆尹连声喊了几句“八殿下”,八皇子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搭理他。   他只能苦笑着对三皇子和兰奕欢说道:“请二位殿下劝一劝吧,这要是把人打死了,可就不好查了啊!”   兰奕欢笑道:“怎会呢?就算是打死了也有尸体,有尸体就能找到见过他的人,总可以摸出来身份。知道身份,也就知道是谁指使他的了。”   他朝着京兆尹扫了一眼:“这我一个外行都知道,是顺藤摸瓜大人不会,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查清楚呢?”   京兆尹一惊,连忙躬身说道:“是殿下聪颖。下官糊涂,下官不敢怠慢,一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是么,那就一切有劳大人了。”   兰奕欢低头一笑,懒洋洋地将身子向后一靠,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后面兴风作浪,给我和三哥、八弟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事。”   说完了这句话,兰奕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一抬,刚才与灰衣人说话的年轻人正好仿佛无意地在屏风的空隙间望了过来,两人对视片刻。   随即兰奕欢唇角微挑,对方亦是动作极轻微地一点头,随着官兵们走了。   *   事情办完,兰奕欢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五皇子向这边走来,于是点点头,叫了声“五哥”,脚下的步子却没停,继续向前走去。   五皇子却叫住了他:“小七,你等一下。”   兰奕欢微顿。   自从离开临华宫之后,五皇子就很少再叫他“小七”了,两人只在一些公开的场合见面,每次也都客套地叫着“五哥”、“七弟”。   兰奕欢回过头来,问道:“有事找我?”   五皇子点了点头,给了兰奕欢几张典当票和一摞银票。   兰奕欢一怔道:“这是?”   五皇子深深地看了兰奕欢一眼,低声道:“这几张当票,你派人拿着去城东老街的第一家铺子里面,将上面的东西都提出来,那几样都是十分珍贵的道家法器,你先献给父皇,稍稍平息他的怒火,再争取时间来调查这件事。”   “还有,银票也拿好。先想办法尽快把损失补上再说。”   ——原来他也是送钱来的。   他并不知道得仙楼坍塌一事的内情,只是听说了兰奕欢要承担的损失之后,几番犹豫,还是来了。   兰奕欢与他没有血缘,但也是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叫着“五哥,五哥”的孩子。   他做不到形同陌路。   兰奕欢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手的东西,嘱咐了满耳朵的话,先是微愕,随即低下头来,笑了一笑。   他说:“五哥,你总是这样奇怪,我要是过得不好了,你就想帮我,我要是过得好了,你又看不得。”   五皇子皱眉道:“我何时看不得了……你还有过得好的时候?”   兰奕欢大笑道:“你说话难听倒是一如既往。”   他笑着,把东西重新往五皇子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兰奕欢一步没迈出去,又被五皇子拉住了手臂,声音中也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气:“你不要这些,上哪筹钱?现在不是你赌气较劲的时候。”   “五哥,咱们没好好相处的缘分,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挺知足,怕贪多,受不起。”   兰奕欢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道:“我也不是赌气,好意心领,不过这些东西,我是用不着了,其实我觉得,可能你更需要一点。”   五皇子眉心一凝,问道:“什么意思?”   兰奕欢道:“等你回去了,很快就会知道的。”   说完之后,他就转身走了。   五皇子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兰奕欢的背影,沉吟片刻,突然招手叫来等在远处的侍从,问道:“今天宫里可有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那侍从想了想,满脸莫名地摇头道:“殿下,小人今天一直在宫里,未曾听闻任何特别之事啊。”   五皇子深深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向着宫外走去。   侍从连忙从身后跟了下去:“殿下!请问殿下欲往何处?”   五皇子脚步不停,口中说道:“备马,去齐府!”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兰奕欢那样的语气,既然不是齐贵妃那边的事,应该就是齐家了。   果然,五皇子还没到齐府门口,就看见巷子里都堵满了百姓。   大家一边围观一边议论:“不得了了,宫里的人都来这里抓人了,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吧!”   五皇子翻身下马,侍卫在前面开出一条路,百姓们一哄而散,五皇子大步进入齐府,发现里面的东西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满院子的人惶惶不安。   五皇子沉声问道:“来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齐夫人面色惨白的被人搀扶着出来了,听说她刚刚昏倒了,这是才醒过来。   见到五皇子,她就不禁大哭起来:“殿下,殿下您可来了,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呀!”   五皇子扶了她一把,道:“舅母,别慌。发生什么事了?大舅呢?”   齐夫人擦着眼泪,说道:“你舅舅这会不在府上。刚才好端端的,突然就有一队宫中的侍卫闯了进来,说是要将埘儿带走调查,还说跟得仙楼的事情有关——这怎么可能呢?那楼他根本进都没进去过几回啊。”   五皇子皱眉未语。   齐夫人犹自说道:“侍卫见他不在,就到处搜查,没找到人,这才走了。您瞧瞧,府里都被弄成了这幅样子,自从上回太子殿下烧了齐家的匾,这些人竟就敢如此造次……”   五皇子听到这里,再结合刚才兰奕欢的话,猛然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中带上了怒意:“得仙楼的事情是齐埘做的?!”   齐夫人被他这一吼吓了一跳,先是瑟缩了一下,又忍不住说:“殿下,不能那些侍卫说什么,咱们就信什么啊。再说,就算是,也是他们自家兄弟小打小闹的事,何至于闹这么大?”   五皇子听着她的话,神色越来越冷,几乎恨不得把这些人统统给掐死算了。   他寒声说道:“我记得我和你们说过,不要再去和小七为难。”   “不会了不会了,上次太子殿下来过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七殿下!”   齐夫人哀求道:“您就和七殿下说说,让他网开一面吧!难道他要和自己的亲舅舅计较银子吗?或者、或者让贵妃娘娘去说?”   她以为轻描淡写的、从未对兰奕欢好过的“舅舅”二字,就抵得过滔天大罪,抵得过黄金千万。   五皇子在此时,心中忽然回想起了太子问他的那句话:“你后悔吗?”   他无法回答。   最让他生气痛心的不是此刻,而是想到上一世,他们就是这样一次次冲着兰奕欢索要着。   而自己,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五皇子把自己的衣袖从齐夫人手中抽出来,正欲开口,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仓惶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不好了!”   管家狂奔了进来,猛然看见五皇子,他连忙跪下磕了个头,急的甚至不等五皇子叫他起身,就抬起头来,双手将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奉到齐夫人面前。   “夫人,这是三殿下和八殿下府上送来的账单,说是、说是要求少爷赔偿得仙楼中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损失!”   齐夫人一听这话就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你说什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管家苦着脸说:“奴才也不知道……”   五皇子已经将其中的一张账单抽了出来,草草一扫,就认出来是三皇子亲笔所写的字迹了,   账单也和他那个人一样,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毫厘都不放过。   齐夫人那边也看到了八皇子的账单,上面不光有器物的损失,还有什么“压惊费”、“劳动费”、“怒火费”等众多离谱的条目。   她不禁尖声说道:“这都是什么呀!得仙楼怎么会也有他们的份额!”   管家道:“八、八殿下府上来的人还说,不止八殿下,当时在那楼里的人,都受到了惊吓,有好几位夫人小姐,回去之后也都生病了,这些赔偿,如果齐府不给,那么他一定要伸张正义。”   伸张什么正义?   有他屁事!   得仙楼刚出事的时候,有人嘀咕着想让兰奕欢负责,八皇子可是直着脖子跟人家吵,差点把对方一脚给踹出去二里地的。   这就变了?!   要是按他说的这样漫天要价,把齐府卖了都赔不起,更何况这还没算皇上那边的损失呢,那才是大头。   齐夫人愣了片刻,两眼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五皇子手一松,三皇子的账单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他眼看着齐夫人倒在自己脚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依旧觉得胸中郁结难消。   眼看着夫人倒了,这时齐府更加乱成一团,管家慌乱地问五皇子:“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五皇子冷着脸说:“能怎么办?有病找大夫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惹了大祸的齐埘还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通常,齐埘闯了祸之后最爱寻求的靠山就是——   五皇子直接去找了齐贵妃。   他现在已经在宫外建府了,每次回来探望母亲,齐贵妃见到他都会很高兴,可这一回,太监进去通报了半天,齐贵妃才出来,脸色微有不自然。   她道:“胜儿,怎么突然来看娘了?今天不忙么?”   五皇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母妃,齐埘是不是躲在这里?”   齐贵妃强笑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我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他,什么躲不躲的。”   “母妃。”   五皇子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护着齐埘,可是也不能不问缘由地就回护。如果你连我都要瞒,有没有想过这当中出了什么事,我会陷入被动?”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齐贵妃不禁猛然一顿,五皇子说道:“他到底在不在!”   “在的。”   齐贵妃终于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着急忙慌地就偷偷进宫了,藏在欢儿以前住的偏殿里,还叮嘱我,谁来问都不要说他来了。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   虽然已经把这件事猜的差不多了,但毕竟五皇子目前全都是听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的,还没自己查明白具体经过,不好跟齐贵妃胡说。   因此他只道:“仿佛和得仙楼的事情有关。”   齐贵妃一惊,道:“这……那我带你去见他,你们当面说。”   五皇子道:“我没空去见他了,我现在要先去了解整件事情的确切经过。母妃,但你现在也不能让他躲在宫里,这算怎么回事?若是他真的闯了什么祸,难道你们要抗旨不成?”   齐贵妃道:“可我也不能不管他啊。”   “这样。”   五皇子想了一下道:“先把他送出去送回到齐家也好,如果他不愿意,就在外面找个宅子安置,等我回来之后,再说这件事究竟要如何处理。”   “胜儿。”   五皇子要走的时候,齐贵妃忽然又叫住了他,问道:“现在欢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不是说给他凑了一些银子,拿给他了吗?”   五皇子的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齐贵妃的神情,那个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低低说道:“他不肯要。”   齐贵妃一怔,动了动唇,也没说出什么来。   五皇子走后,她便去找齐埘,一路上心里忍不住想,齐埘受了委屈惊吓,立刻就能躲到她这里来。   兰奕欢跟齐埘一个岁数,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又有谁能帮着他、安慰他呢?   这孩子看着脾气好,但实际上太倔强了,哥哥给他钱,他为什么不要?   齐贵妃一边想一边往齐埘所藏的偏殿走,自从兰奕欢不住这里之后,偏殿就一直空着,所以这条路,齐贵妃其实很少很少会走了。   她推开偏殿的门进去,刹那间恍惚了一下,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幕场景——   一个年轻男子正斜着椅子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老半天没有翻页的书。   她一推门进去,那人立刻笑着回过头来,说道:“母妃,我回来看您了,没想到吧!”   语气亲昵,满眼喜悦。   那是兰奕欢的脸。   可她的生活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   齐贵妃一个恍惚,忽听“砰”的一声,眼前却是齐埘一下子从桌边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碰掉了桌上的根雕笔筒。   他满脸颓丧惶急之色,踢开笔筒,跑到齐贵妃跟前,连声问道:“姑姑,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来抓我了?您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啊?这太不安全了!”   齐贵妃按了按额角,说道:“别慌,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好好地坐下。你瞧你,越是遇事,越是冷静才行。”   齐埘不知道那笔筒是兰奕欢过去的东西,捡起来之后胡乱往桌子上一搁,坐了下来,紧盯着齐贵妃。   齐贵妃道:“暂时还没有人找到这里来,是你五哥刚才回来了一趟。但他说……你好像跟这次得仙楼的事情有关,是吗?”   齐埘道:“这……”   “埘儿。”   齐贵妃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问道:“你跟姑姑说实话,你到底做了什么?否则我怎么替你解决?”   齐埘犹豫了一下,道:“真的没什么,就是兰奕欢……对,兰奕欢因为你们的缘故,一直怨恨我。因为姑姑太疼爱我了,但一点也不疼爱他,所以他一直觉得是我抢走了他的宠爱。这回得仙楼发生了那件事,他想推卸责任,就跟陛下说,是我……是我找人干的,陛下信以为真,就派人来抓我了。”   齐贵妃却慢慢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没有证据,这么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而且欢儿不是那样的孩子,他不会空口诬陷别人的。”   齐埘这回着急上火,根本就没有心情去细细把自己的话编造的天衣无缝,此时听齐贵妃还在质疑自己,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凶狠之意。   果然养大的就是胜过亲生的,当初她选择抛弃自己,让自己受这样的委屈,而现在还向着兰奕欢说话。   可是,她也只养了兰奕欢六年而已啊!   这种日积月累的不平,甚至让他对齐贵妃都产生了怨恨。 第55章 西风偏著意   这么多年来, 齐埘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他明明是齐贵妃的亲生儿子,齐贵妃却要把他和兰奕欢交换, 除了“他是皇子”之外, 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他硬是压下去了。   极度的渴望在心中埋下了一颗无法熄灭的火种, 不允许有其他的意外。   ——他从小就嫉妒兰奕欢。   嫉妒他长得好, 嫉妒他聪明, 嫉妒他一举一动都会迎来别人带着笑的目光, 嫉妒五哥那么刻薄的人, 都最是将他放在心上。   一边嫉妒一边想, 如果他是这个人,该有多好。   如今,他只要知道他和兰奕欢换了就行了,兰奕欢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本来全部都属于他, 这是他一直的渴望啊。   只是此时还有求于齐贵妃,也不好表露出这种情绪,齐埘只好改口道:“那可能是他误会我了, 因为我以前……嗯, 我以前去他名下的酒楼喝酒时, 不小心摔过东西, 所以这回他就以为是我……”   他说罢之后, 又急不可耐地拽着齐贵妃, 说道:“姑姑, 求您去跟他解释解释吧!他这次是倒霉,但他总不能把我也拉下水吧!”   齐贵妃沉默了好一会, 心中又恍惚地冒出来了那个场景——兰奕欢叫着她“母妃”,那么依赖喜悦地看着她。   旁边,齐埘哀求的说:“姑姑,七殿下是皇子,他想整我,我爹娘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地位比人家低,只能任人家欺负……”   齐贵妃的心揪了一下,终究还是软了。   她摸了摸齐埘的头发,说道:“那你暂时留在这里,我现在去找他把这件事问个明白。你切记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也不要乱跑,等我回来再说,知道了吗?”   齐埘连连点头。   *   “殿下。”   这时,兰奕欢正在他自己的宫殿中,外面进来一名侍卫,向他禀报道:“陛下听到京兆尹的禀报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叫齐埘问话了,但没有找到他。”   兰奕欢设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到这样了齐埘竟然还敢跑,可想而知慌成了什么样子,一怔之后不禁笑了。   他问:“没找到?难道出城了吗?”   侍卫摇了摇头:“城门口有咱们的人在守着,他应该是没有离开京城的。”   原本这件事还处于秘密处理阶段,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齐埘也是要先被秘密带去问话。   结果他这么一折腾,只怕很快就要人尽皆知了。   兰奕欢摇了摇头,坐了下来,笑着笑着,突然叹了口气。   侍卫看着他的神色,不禁问道:“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兰奕欢道:“你们不用找了,我知道齐埘去哪里了。一时半会他是跑不了的,不过我只是在想,我会不会有客人来呢?”   侍卫正要问他什么客人,外面就已经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殿下,有人求见!”   兰奕欢道:“是一名宫女吗?”   太监有些惊讶,低声道:“正是。”   他说完之后,兰奕欢好一会没说话,太监心中有些奇怪,悄悄看了主子一眼,却见兰奕欢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的一线天光恰好映在他的眉心上,其色如金,华美灿烂,却又无端寂寥。   “我知道了,你去把她请到我的书房里奉茶吧。”   兰奕欢说:“我这就过去。”   齐贵妃特意换上了宫女服色,戴上面纱,来到兰奕欢宫中,本以为会经过一番盘问的,没想到太监只是进去稍加请示,就将她请了进去,让她有些意外。   齐贵妃今日去了兰奕欢小时候住过的那处偏殿之后,一直有些头晕,老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不属于记忆中的场景在模模糊糊地翻涌一般。   她不禁又按了按额角,再想到齐埘哭闹的样子,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疲惫。   这时,身后有人说道:“儿臣见过母妃。”   齐贵妃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兰奕欢一身银、蓝、黑三色相间的皇子袍服,头戴玉冠,缓步而入。   他很少穿的这样正式,此时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之外,还别有一种天潢贵胄的威势,让人觉得,他真是长大了。   兰奕欢冲齐贵妃笑了笑,随手关上了门。   齐贵妃不禁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兰奕欢坐下来,垂下眼帘斟了两杯茶,淡笑着反问道:“母亲来看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为什么要惊讶呢?”   他这句话顿时将齐贵妃说的哑口无言。   兰奕欢却若无其事似的,将手中的茶水递给了齐贵妃,笑着说道:“母妃尝尝吧,这是今年新进贡的云雾茶,我记得您最爱喝这种茶了。”   茶杯是七彩鸟纹压手杯。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兰奕欢还是记得她爱喝什么,爱用什么,连齐埘和五皇子都不会这么清楚。   齐贵妃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酸涩,这是她儿子的宫殿,但她甚至是第一次来。   她来之前心里着急,本想见了兰奕欢立刻就说齐埘的事,此时却忍不住轻声说:“你这里布置的很好,看来手下的人很是能干。”   兰奕欢说:“是。这里的下人都是当初东宫那边送过来的,训练有素。”   齐贵妃问道:“太子对你依旧很好吗?”   兰奕欢一笑,点了点头。   “那……”   齐贵妃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这次得仙楼的事情他没有责怪你吧?你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兰奕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太子倒是没有责怪我,但总不能让他替我承担损失……慢慢来吧,反正父皇也不至于杀了我。”   齐贵妃试探着说:“听说你跟你父皇说,这件事情是有人刻意陷害你,是真的吗?”   兰奕欢对她的问题恍若未闻,仿佛没听见一样,将那杯云雾茶再度往齐贵妃面前递了递,说道:“母妃,茶水快凉了。”   齐贵妃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情喝茶呢?随便应了一声,依旧对兰奕欢说道:“欢儿,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跟埘儿有关系?我想——”   话音未落,兰奕欢突然把脸色一沉,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厉声说道:“说了让你先喝茶!你为什么不喝我的茶?”   桌子都被他震得一跳,齐贵妃震惊地看着兰奕欢,猛然收口。   这对母子今生从兰奕欢六岁时重生起一直形同陌路,互不来往,从齐贵妃今日踏入兰奕欢这边的大门起,两人之间虽看似在心平气和地说话,实际便一直有根弦在紧绷着,此刻终于弦断,一切温柔的假象都被打破了。   兰奕欢这一句声色俱厉,齐贵妃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愕然之际,那恍惚的幻象再一次涌现。   更大一些的兰奕欢和她对坐在桌前。   兰奕欢笑着奉上一杯茶,说道:“母后,您尝尝吧。这是今年新出的云雾茶,应该是您最喜欢的,刚送到宫中,儿子便来拿给您了。”   她却漠然不接,淡淡说道:“哀家可不敢喝皇帝的茶,哀家怕您下毒。您还是拿走吧。”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哪里来的记忆?   谁是皇上,谁是太后?   齐贵妃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再定睛一看,眼前却依旧是兰奕欢那张年少俊美,却又带着隐忍愤怒的面容。   兰奕欢说了那句话之后,仿佛连眼睛都红了,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风景,胸口不住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稍稍冷静,回身看着齐贵妃,说:“贵妃娘娘,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为何打我幼时,你就对我心存偏见,冷落漠视。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令你如此厌恶……”   兰奕欢吸了口气:“还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你胡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齐贵妃立刻说道:“你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你当然是我的亲子了!”   兰奕欢兰奕欢听她这样说,倒笑了笑,说道:“哦,是吗?那齐埘呢,也是齐家亲生的?”   齐贵妃的脸色越来越白,却一个字都没回答,牙关死死地咬着。   一方面是因为她为兰奕欢的话而感到震惊,另一方面则是脑海中总是隐约出现的幻象让她头痛欲裂。   “太后。”   她的耳边又换成了一个成熟低沉的男子声音,正在对她说道:“如今可遂了你的心愿了?皇上已经殡天,你的亲子终于有机会登临皇位了。如此喜事,太后为何哀哭?”   那个声音在讽刺之下,隐隐压着巨大的哀恸:“走吧,你还是离开灵堂,去筹谋拥立新帝吧。”   这又是……又是谁的声音?   仿佛在说什么皇帝驾崩了,那指的肯定不是兰奕欢了,他明明这样年轻。   仿佛想要确认这一点似的,齐贵妃忍不住上前去抓兰奕欢的手,道:“欢儿……”   兰奕欢却退后一步。   他看着齐贵妃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对方的反应已经印证了一切答案。   “你不用这样叫我,我与你非亲非故。”   他的声音冷而硬,像砸在地上的冰块。   “虚情假意的面具破了,这场戏就该谢幕。生恩根本不存,养恩早已勾销,贵妃娘娘你请回吧。”   兰奕欢道:“我知道你来这里是要为了齐埘向我求情,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该自己承担。”   说完之后,他将齐贵妃面前的那盏茶拿起来,随手往地上一泼,跟着大步走出了房间。   留下齐贵妃站在原地望着兰奕欢的背影,彷徨而恍惚。   兰奕欢离开齐贵妃之后,疾走了一会,脚步慢慢放缓下来,终于在一棵蓝楹花树下站定。   落花缤纷,阳光煦暖,不知人间心底事。   兰奕欢将后背倚在树上,闭目靠了一会,叹了口气,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毕竟,早有预料,不是吗?   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齐贵妃又一次向着齐埘的态度。   不过,既然是人家的亲娘,向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正在这时,兰奕欢听到头顶树叶摩擦,紧接着,一个东西砸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美丽王子伤心的时刻,怎能没有骑士的安慰!本小熊来也——】   兰奕欢低头一看,果然是那只从小陪他到大的熟悉小熊,早上他出来的时候,熊还在他的枕头边,也不知道这怎么就跑树上去了。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只熊的神通广大,不以为意,纠正道:“是英俊王子。”   【美丽又英俊的王子!】   兰奕欢:“……算了,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他将小熊上下扔着玩,过了一会,问道:“你说……这事我要不要告诉二哥呢?我不想瞒他,但是如果我真的说出来,以后我们两个就真没半点关系了。”   【完成任务“太子甜蜜三十分”,可开启“心知肚明”模拟梦境一个,测试太子得知身世真相之后的心情波动。】   兰奕欢扔熊的动作停下,抓着一条腿把它拎回来,问道:“什么叫‘太子甜蜜三十分’?”   【让太子殿下感到心中甜蜜蜜。】   兰奕欢敲了敲额角:“这个,我不会啊,这很难吧。他能为了什么事甜蜜,发财?登基?喝糖水?”   【王子就是最甜的!所有人见了王子都会甜蜜蜜!王子正常发挥,必定甜动哥心!】   “……好吧。”兰奕欢回忆了一下兰奕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平常,也没有哪里甜蜜蜜了,“我凑合试试。”   *   东宫。   宏安道低头躬身地走入了太子的书房。   自从敬闻身败名裂被处死之后,宏安道便成为了皇上最宠信的人。   这些年来,有太子的暗中扶持,又有皇上明面上的看重,宏安道过的非常如意,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穿着补丁衣服处处化缘的穷道士了,连人都变得富态了一些。   他进去之后,看见兰奕臻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批阅奏章,沉浸在政事中,而是坐在窗边的一张摇椅上,默然出神。   这椅子是兰奕欢每回来书房的最爱,因为坐着舒服,只是兰奕欢每次坐在上面都像没了骨头一样,贵气中带着慵懒率性,兰奕臻往这一坐,也照样有一种冰冷的威势在。   宏安道走近,发现兰奕臻是手里拿着一块玉佩正在出神,这玉佩他之前见过,知道是七殿下从外面带回来送给太子的,兰奕臻很喜欢,自从收到之后一直佩戴,从不离身。   宏安道行了个礼,说道:“殿下。”   “你来了,起吧。”   兰奕臻道:“事情如何了?”   宏安道说道:“陛下得知此时其实是由齐公子谋划的,自然是雷霆大怒,也说了一定要严惩。但就不知若是贵妃娘娘和齐家一系前来求情,陛下又会不会改变主意了。   他说着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您上回处置齐家时那样不留情面,其实陛下的心里是不太高兴的,或许也是觉得后族太过强势了。所以出于这样的考量,说不定这回陛下会给齐家几分回旋的余地。”   兰奕臻道:“难道他就不想想七弟受的委屈?”   宏安道没想到他们在说朝堂势力平衡,太子倒是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禁苦笑道:“这——”   幸好兰奕臻倒没有一定要追究他的答案,而是冷冷一哂,淡声说道:“只怕也不是父皇给他们余地,他们就真能有这个回旋的机会的。”   听到这句话,宏安道禁不住看了兰奕臻一眼。   他经常侍奉在皇上跟前,日复一日地见证着这位一国之君的逐渐衰老,无论什么样的法术和丹药都无法挽回和改变。   而太子却像是刚刚长成的头狼,年轻、气盛、骄傲、锋利,有这样一个儿子在身边,想必陛下在依赖他的同时,亦是不安、不满的吧。   宏安道低声道:“臣本想通过卦象来加重陛下对齐公子的厌恶,告诉陛下如果不处置齐公子就是动摇社稷等等,可却有一处不好安排。”   兰奕臻道:“齐埘同七弟的生辰一样?”   宏安道说道:“殿下颖慧,正是如此。齐公子同七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虽然两人出生的具体时辰不同,但如此相近,臣还是担忧,如果将齐公子的命格说的太差,也会让陛下对七殿下多心。”   兰奕臻道:“齐埘原本的命格是什么样的?”   宏安道犹豫了一下,说道:“天生显耀,贵不可言。但命带孤煞,劳心沥血,克己而利天下之命。”   其实他推演的时候还有些疑惑,这命格说不上好,但是却极贵,真不像齐埘所能有的。   果然,兰奕臻听了之后,也是猛一转头,问道:“你确定没有算错?”   宏安道说道:“这臣确实不敢断言,因为刚刚算出之后,八卦盘就突然崩裂了,这或许是命格生变的表现,也或许是当时有人和臣在同时推演命格,造成气场相撞。”   兰奕臻又慢慢将身子靠回到了椅背上,片刻之后,他说道:“你说的是,不用再提生辰八字的事了,那些东西也未必准。孤听说,这次父皇那些宝物里,还剩下几样没有受损?”   宏安道说道:“是,其中就有陛下最心爱的血玉丹炉。”   兰奕臻道:“都砸光了吧。”   宏安道:“……”   兰奕臻道:“也罢,此事孤会找人去做,你只需告诉陛下,道祖因为受到了亵渎而发怒,希望陛下能够严惩真凶即可。”   不愧是能坐储君之位这么多年的人,一出手就是快准狠,兰奕臻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宏安道心中油然生畏。   他恭敬道:“是,殿下。”   兰奕臻抬起手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道:“辛苦你了。”   通常,他说了这句话,也就是打算结束的意思了,可是宏安道等了片刻,却没听兰奕臻让他离开。   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若是倦了,臣这就告退,不打扰殿下的安歇了。”   兰奕臻顿了顿,说道:“孤倒还有件事想请教宏道长。”   宏安道连忙说:“殿下请讲。”   兰奕臻道:“你说人生在世,当真有既定的缘分和命数吗?”   宏安道想了想,说道:“人的命数,确实是打人一出世时便确定了的,但那只是天地之数,这中间还有个‘人’字。人心之所求,往往也会对命数之所向产生影响,故而后面的变化,就不好说了。”   “人心之所求……”   兰奕臻慢慢地说:“那么依先生所见,所求不善,求之不得,又该如何?”   宏安道心中一顿,开始紧张地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太子的话。   因为他知道这个看似随便的问题,一定已经困扰了太子许久,此时才会说出,那么外人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也至关重要。   思考片刻,宏安道缓缓说道:“殿下,依臣愚见,若是自认为‘所求不善’,那就不是求不得了,而是……未敢求。”   兰奕臻沉沉地道:“说下去。”   宏安道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想要,却又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断告诫自身,不该要,不能要,便是拿不起放不下,离不得近不得,爱之极痛之极,心中辗转,又如何能得到善果?”   他大胆地抬起头来望向兰奕臻:“道家讲‘当下’,‘自然’,人之一生,再无重头,既然有所求,又为何不能放手一搏呢?”   兰奕臻轻声说道:“放手一搏?”   宏安道躬了躬身。   兰奕臻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说道:“是谁让你说的这些话?”   他语气变化的太快,宏安道先是一惊,然后迅速镇定下来,说道:“殿下,臣从未进宫时就跟着您,又何需别人来教如何回答殿下的话呢?只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罢了。”   兰奕臻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估量和锐利的血色,宏安道面上平静坦然,身上却在他的逼视下出了一层的冷汗。   正在这时,兰奕臻书房的大门忽然“砰”一声被人给重重踹开了。   这一声巨响,让房间内原本紧张的气氛就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砰”地一声彻底炸开,散落满地。   ——何人竟如此大胆,在太子的书房都敢这样造次?   兰奕臻和宏安道同时向着门外看去。   兰奕臻的一声“放肆”都要脱口而出了,却看见兰奕欢随后脚步有些踉跄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些东宫的侍卫。   兰奕欢目光在房间里一转,笑冲着兰奕臻道:“二哥。”   他来之前特意喝了酒,此刻带着几分醉意道:“我……想你了,我就来了,不打扰吧?”   原来是这个刚刚还在惦记着的,心心念念之所求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太子甜蜜进度条:70%】。 第56章 香魂一哭休   兰奕欢正在迈步进门, 听到系统提示,没想到这进度这么快,一下子就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刚才还靠坐在那里的兰奕臻转眼间就站起身来, 大步上前, 一把将兰奕欢稳稳当当扶住了,揽在怀里。   【高手!很会!】   兰奕欢明明没有别的意思, 被系统说的怪别扭, 好像他在勾引人一样。   他解释说:“……我是不小心!”   偏偏系统再次发来提示:【太子甜蜜进度条:80%】   兰奕欢:“……”   ——哥你这甜蜜是不是有点便宜了。   兰奕臻一面半搂着兰奕欢的肩膀, 一面问后面的侍卫们:“怎么回事?”   他的速度太快, 后面的几个侍卫本来想扶, 结果手都没来得及碰到兰奕欢, 觉得自己当侍卫还没有太子机灵,甚是惭愧。   此刻,他们连忙禀报道:“殿下,好像是七殿下喝了点酒, 来找您说话。属下们不敢拦着, 告知了七殿下您在书房中议事,七殿下便找过来了。”   随便跟外人透露太子的行踪乃是大忌,侍卫们更是不可能任由其他人这样直闯到太子的书房里来, 但是只要在东宫的人都知道, 七殿下是不一样的。   就算今天七殿下把东宫的匾给砸了, 瓦给揭了, 太子殿下说不定都要鼓掌叫好。   果然, 兰奕臻听了他们的解释, 并没有发怒, 只是点了点头,搂着兰奕欢低声道:“怎么又喝了这么多的酒, 也不怕伤了胃?”   他轻轻拍了下兰奕欢的额头,然后同宏安道以及侍卫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叫人打热水过来,再去熬一碗醒酒汤。”   兰奕欢这一来,也算是救了宏安道,宏安道松了口气,同侍卫们一起退了下去。   系统又开始报数:【太子甜蜜进度条:83%】   兰奕欢本来就带着点醉意的脑子更加不好使了:“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啊,他干嘛?”   【你一直靠着他。】   兰奕欢:“……”   就算是想要完成任务,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揪着兰奕臻胸口的衣服,自己站直了一些。   兰奕臻低头看他,兰奕欢便有点大着舌头解释道:“二哥,我……就是,就是随便喝了点,是不是……给你添、添麻烦了?”   他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你瞧瞧我,从小到大老是麻烦你。”   兰奕欢却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半倚在兰奕臻胸口上,两颊及眼角俱是酡红,使得原本就俊美的容貌愈发动人心魄了。   兰奕臻闻到兰奕欢身上中人欲醉的酒香和他特有的淡淡香气。   迷人的,就像那些最美好最挣扎的梦境。   确实要克制自己,可是又如何才能克制?   很想要任由心中的情感决堤,可是又怎么敢放纵?   【太子甜蜜进度条:84%、83%、84%、82%、87%……】   兰奕臻抱着兰奕欢的手不禁紧了紧,低声道:“你来我这还用得着说这种话吗?什么叫麻烦我,每回你能来,我高兴都还来不及。”   兰奕欢:“?”   听着甜蜜进度条晃荡了一会,兰奕欢开始满头雾水,而后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其实这个甜蜜不甜蜜,大概就代表着他有没有给二哥带来开心。   刚才二哥看见他就开心了,所以进度条就涨,而现在,他跟二哥客气,二哥又不开心了,所以进度条开始晃悠。   一股难言的情绪掺和着酒意在心里发酵,让兰奕欢觉得有点开心,至于为什么开心,他思考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二哥像娘一样温暖吧。   兰奕欢忍不住说:“我……那个,我看见二哥也高兴,特高兴。”   他平素开心了就喜欢跟人撒娇,酒醉的时候,这种特质更加明显一些。   兰奕欢讨好地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亲人了,就只有二哥。”   “亲人”,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小针,不轻不重地落到兰奕臻的心口上,扎了他一下。   甜蜜进度条定格在了85%。   兰奕臻顿了片刻,忽然直接一把将兰奕欢抱了起来,直接抱出书房,大步回了寝宫,放到床上。   “你啊……”   兰奕臻看着这家伙,叹气道:“喝了醒酒汤,给我早点歇着吧。”   “好的,好的。”   兰奕欢态度很好地答应下来,又一本正经地夸他:“二哥,没想到你现在老了这么多,抱人还是这么稳当,我都长大了,你抱我还跟小时候一样轻松。”   兰奕臻捏了下他的鼻尖道:“你才老了。”   兰奕欢眼睛望天,好像还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叹气道:“嗐,说的是,我这可不是老了吗?”   说完之后,他身子往后一仰,就倒在了床上,将一条手臂搭在额头上躺着。   虽然满腹心事,兰奕臻还是觉得兰奕欢这幅嘀嘀咕咕的样子很可爱,跟着坐在了床边,逗他道:“咱们七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兰奕欢低声道:“刚才贵妃娘娘来找我给齐埘求情了。”   兰奕臻猛然一怔。   兰奕欢道:“二哥,我心里真是挺难受的。其实我猜到了她会来,我从一早就知道,但是她来了我还是觉得难受,你说我是不是贱的慌?”   兰奕臻心里涌上一股疼惜,低声道:“不是的。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是人之常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都是他们不对。”   兰奕欢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他的话,闭着眼睛侧过脸去,点了点头。   点过头后,他又想起来,还要甜蜜呢,所以又躺着向兰奕臻蹭了蹭,一直蹭进了兰奕臻的怀里,抬起手臂,抱住了兰奕臻的腰。   【太子甜蜜进度条:95%】   那一瞬间,兰奕臻的心都要化了,是动情,也是怜惜。   兰奕欢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早不是当初那个稚弱无依的小孩子的模样,可兰奕臻只要看着他不开心的模样,就恨不得把他抱进怀里,揣进兜里,让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伤害他。   只要这个人皱一皱眉头,他就觉得他的心像是被碾碎了一样疼,这人笑一笑,他又神魂颠倒,不知所措。   兰奕臻扶着兰奕欢的脸,轻轻地揉开他的眉心。   兰奕欢小时候就漂亮,而这副容貌随着他的长大也愈发显得光彩夺目,用如何高超的画技精工细描都无法勾勒出分毫之美。   他躺在床上,墨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反倒更添风情,清俊的轮廓干净利落,带着股轻狂不羁的英气,可那微微蹙拢的眉峰,流光溢彩的眼眸,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柔美。   兰奕臻看着看着,就着了迷。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鼓噪,鼓动着他将眼前这个人从头到尾、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   不用再患得患失地担心他属于他人,不用害怕他的长大和离开,如果能永远将自己所爱的人留在身边,那么他这一生,将永远幸福喜乐,再无憾恨。   兰奕臻着魔似的慢慢俯下身去,想在兰奕欢脸上轻轻亲吻一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现在睡着了,那么自己就轻轻地亲一下,他一定不知道,或许自己毕生也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为什么不把握住呢?   可是……宏安道说放手一搏,但欲望一旦放开了、放纵了,还收得回去吗?   如果自己想要的更多,该怎么办?   兰奕臻的手指轻轻抚过兰奕欢的面颊,那触感柔软细腻,让他想起上一次兰奕欢喝醉的时候,是自己帮忙洗的澡。   这孩子总说自己老了,他倒是确实已经长大了。   这样近,这样美,这样令人怦然心动……   窗外的微风吹啊吹,旁边的烛火轻轻摇晃,他的眸子渐渐迷离,终于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呼吸可闻。   【太子甜蜜进度条:100%!   任务奖励:“几番魂梦与君同”掉落。】   *   难以抑制的困意袭来,迷离的梦境同时将兄弟二人裹入其中。   梦中,是那座熟悉的大正光明殿,大殿正中最高处的位置上,就摆放着那把令无数人孜孜以求,追逐争抢的龙椅。   但此时乃是深夜,下方没有躬身行礼的臣子,龙椅上只有兰奕欢一个人坐在那里,殿中未曾点灯,唯月光明明,推窗而入。   兰奕欢不像样子地斜坐着,一腿曲起,靴子踩在龙椅扶手上那只张牙怒目的龙头上,手里拿着只酒壶,仰头对着壶嘴在灌酒。   梦里也在醉酒,梦外也在醉酒。   而说来说去,缠绕着前世今生的,始终都是那同样一缕挥之不去的阴霾,仿佛是束缚了他整个灵魂的枷锁。   兰奕欢喝了两口酒,手指轻扣,打着节拍,倒是兴致来了,唱起了小曲:   “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骨寒从被底生。孤灯儿照我人单影,雨夜同谁话五更。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成。莫不是弓鞋懒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难禁午夜风……”①   唱到此处,兰奕欢突然一停,问道:“谁?”   只见一道人影慢慢地从大殿门外迈了进来,径直向着兰奕欢走去。   走到龙椅前的丹陛之下,他顿了顿,绕开从侧面而上,来到了兰奕欢的身边。   那人回答道:“是我。”   当时兰奕欢醉的眼前都是重影,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没认出来人是谁。   但如果换做今生的他再经历这一幕,绝对可以通过一句话的语气,来第一时间认出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了。   当然是兰奕臻。   此时的他不过是个臣子,但不光胆大包天地无诏而入,冒犯帝威,甚至还握住兰奕欢的手腕,抢过了他手中的酒壶,远远地搁到一边兰奕欢够不着的位置。   兰奕臻叹了口气,低声道:“别喝了,你已经喝得够多了。”   兰奕欢没认出他来,但从一开始就能够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没有恶意,因此并未叫侍卫过来,结果对方愈发放肆。   他不禁挣开自己的手腕,推了他一下,道:“大胆,你竟然敢抢朕的东西。”   兰奕欢这一下软绵绵的,很容易就能避开,兰奕臻却没躲,说道:“陛下若是心中不快,便向着臣发泄吧,只是别糟践自己的身体。”   兰奕欢嗤笑了一声,停了会,却没打第二下。   “算了吧,我没兴趣打骂不相干的人。”   兰奕欢道:“没你的事,走吧,是我自己这个皇帝没当好罢了。”   他喃喃地说:“为了让他们看得起我,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又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我做了很多违心之事,但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兴……”   兰奕欢说话的时候,兰奕臻站在他的身边,几次抬手,似乎想碰一碰他,却又不大敢。   兰奕欢说:“他们又上书叫我娶妻,其实不过都是打着把自家女子嫁进来的主意,放眼望去,不见半分真心……”   兰奕臻的手一颤,然后终究轻轻落了下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发。   他低声道:“陛下,您登基以来,躬行节俭,表里洞达,一应民事朝告夕振,武功骏烈遐被四方,早已无愧于一世英主,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只是人生在世,难免悲喜,心有憾恨,本是常态罢了。”   兰奕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直视着他,仿佛带着探究和好奇,问道:“你也有?”   兰奕臻点了点头,说道:“是有憾。”   微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无悔。”   兰奕欢歪着头想了一会,好像也认可了他,叹气道:“是啊,人生在世,总要经历这些吧。”   兰奕臻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兰奕欢的脸,柔声说道:“陛下,臣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您能安乐无忧。臣愿随在陛下身侧,相护百年,同归尘土,此生足矣。”   兰奕欢一听就笑了。   他弯下身来,拍了拍兰奕臻的肩膀:“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多谢你了!但是我哪活得了百年,能活到二十五都是奇迹了。你啊……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兰奕臻的手指猛地一颤,那个瞬间他的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击中了,在勉力忍受疼痛似的。   他低声道:“陛下,您不要这样说,我不能……”   不能什么?不知道他是没说,还是说的不清楚,反正兰奕欢没听见。   “总之,谢谢你陪我了。”   兰奕欢拍了下兰奕臻的手臂,半是自嘲半是玩笑:“我还不如娶你进宫。”   没想到,兰奕臻却立刻接了一句:“我愿意。”   兰奕欢失笑道:“你愿意?你男的你愿意什么?”   他说到这里,终于好像认出人来了:“哎,不对,你……你是不是二哥?”   兰奕臻注视着兰奕欢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那三个字出口之后,他觉得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下子加快了起来,像是看见了某种渺茫的希望。   耳畔好像有个声音在问他: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太过孤单,不是感到悲苦的人生毫无慰藉,而本能地寻找温暖?   当然不是。   兰奕臻不服气地想,我只是喜欢他。   无论得意失意,无论孤单寂寞还是花团锦簇,他只是,喜欢这个人而已。   那道声音却没有因为他的否认而消失,反倒不断叩问着他,引诱着他,让他释放所有的压抑,展露自己的内心,说出此时此刻,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最想……   他最想告诉兰奕欢。   兰奕臻脱口说道:“我才不是你二哥,我也不想当你二哥。”   这话一出口,他的心底竟陡然泛起一股泪意,感到无比的酸楚悲辛。   “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想要让你属于我,而我,也永远为你奉献我的全部生命与忠诚。”   兰奕臻低低地说:“如何让你属于我……”   说话间,他已然忍不住抬手,轻轻摘下了兰奕欢头上的发簪。   长发散下来,兰奕臻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想起兰奕欢六岁那年,自己从河水中抱起他,当时心里就是在想,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娇贵、这么漂亮的孩子,仿佛再不好好呵护着,就要在风中化去了。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把兰奕欢带回了东宫,一天天看着这个孩子长出了那样柔韧的身体,那样俊俏的面庞,那样多情的眼眸……   长成了那样一个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美少年。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欲望。   占有的欲望,亲近的欲望,祈求他垂爱的欲望。   “哥哥。”   迷蒙间,他仿佛听见兰奕欢叫着自己。   两个字仿佛火种,瞬间点燃了兰奕臻全身的血。   手掌握住了龙袍上的玉带,紧紧攥住,让掌心充溢着终于抓住了什么的实感,然后,终于扯落。   他心脏狂跳,倾身覆了上去。   ……   兰奕臻猛然从梦境中醒来了。   身体犹有燥热,他魂不守舍,后脊黏着一层薄汗,脑海中依然翻腾着梦中的场景,一时不知是真是幻。   多年的心愿得偿,那种满足与不敢置信的狂喜同惶恐犹疑交织,兰奕臻恍恍惚惚地转过头来,却一下子看见兰奕欢就躺在他身边的床上,睡得正熟。   兰奕臻猛地一怔。   就在刚才,两人还在梦境中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兰奕欢求着他,又害怕地抱紧他,在他的身下颤抖低泣,完完全全地成为他的人。   而此时的兰奕欢却什么都不知道,睡的极好,眉目舒展,容颜安恬,那身人人都有的皇子袍服规规整整穿在他的身上,包裹着修长清瘦的身躯,别有一番风致。   兰奕臻却知道,当那身衣服从他身上滑落时,将展露出怎样的美景,那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稍稍一碰就会泛出红痕……   就在这时,兰奕欢翻了个身,手在床上摸了摸,摸到了兰奕臻的一只手,如同小时候一样,本能地用手指松松勾住。   这触碰让兰奕臻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悚然而惊。   不对,方才那些……只是个梦。   原来他刚才是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看到了兰奕欢,那时他忘记了两人的身份,只想着不要当对方的兄长了,然后放下所有顾虑……为所欲为。   看着兰奕欢对自己全不设防的样子,兰奕臻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扳过他的脸。   然后,兰奕欢的眼角处捕捉到了一抹泪痕。   那自然不是因为情事激荡而留下的泪水,而是他之前在为了母亲的不宠爱而伤心。   方才灯影太暗,兰奕欢又一直在笑着,故而他竟一直都没有发现,此时距离极近,才看清楚了。   认知上没反应过来之前,心脏已仿佛被一块烙铁按上去,狠狠地烫了一下一样,让兰奕臻陡然愧疚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猛然松开手,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竟然做了那样的梦,又在梦里那样对待弟弟,这与禽兽何异?   说也奇怪,以往做的梦都不怎么能记得住,随着他年纪的增长,也越来越清晰了,譬如今天这个梦境,他不光记得里面缠绵的情事,还看到梦里的流水秋月,宫苑深深。   他青年时期的弟弟,已经坐上了皇位,而自己口呼陛下,俯首称臣。   这是前世皇位的最终答案吗?   对此,兰奕臻竟然没有太多震惊和意外,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以兰奕欢的能力,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接下来后面发生的那些事……不会也是前世他在趁人之危吧?   兰奕臻的手颤了一下,不大相信自己会这么做,又解释不清梦境为何那样清晰。   他回想着当时的弟弟,却发现自己印象最最深刻的,是看到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兰奕欢,还是那么明朗,清澈,哪怕是波谲云诡的政斗也没有令他的心变得麻木冷漠——虽然或许,这样可能还会更好受一些。   哪怕身体破败,情绪低落,他依旧像一阵清新温柔的风,热情地对待这个世界,对待接近他的人,将一切阴暗角落里积存的阴霾和灰尘徐徐吹散。   即使在暗色沉沉的深宫殿宇中,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光亮。   温暖而心痛,迷恋又惆怅……兰奕臻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胸中激烈地跳动着。   他知道,这才是兰奕欢所拥有的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而自己,又怎么能够因为一己之私,用所谓的爱情使这美好中被涂抹上阴霾呢?   兰奕欢真挚地渴望温暖的亲情,执拗地在深宫中保有最后一份善良,少年意气,壮志凌云,心怀天下,肩挑社稷。   爱他,不该成为他的阻碍。   兰奕臻在醒来的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自己前世的心情。   想要守护在这个人的身边,一如少时接纳那个孩子的怀抱。   在他孤独痛苦时默默陪伴,在他想要飞翔时,撑起一片晴空。   今生,必要岁岁安稳,福寿绵长,百年之后,同归尘土。   所求,如此而已。   兰奕臻的动作将兰奕欢短暂地惊醒了一瞬,他已经忘记了任务,可还记得刚才说的话,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哥,我心里面特别难受。”   兰奕臻慢慢地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没事,有二哥陪着你。”   第二日,天亮了。   兰奕欢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东宫的床上,这张床他也打小睡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起来格外累,全身发酸。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大概是喝多了的缘故,果然喝酒误事,后来他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昨天的任务到底完成了没有。   正想着,半空中一片雪花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兰奕欢伸手接住,雪瞬间而融,化进了他的掌心中。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自脑海中响起,公布了昨日任务奖励的答案:“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二哥永远都是你的亲人,永远不会抛弃你,背叛你。” 第57章 菖蒲石上死   兰奕欢走后, 齐贵妃也恍恍惚惚地回到了临华宫。   她本来以为那些幻觉很快就会消失,却没想到看不见兰奕欢了,想起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多。   一路上, 前世与今生的诸多画面不断交叠混淆, 难以分清。   齐贵妃看见在兰奕欢还是皇子的时候,她一次次不经意的偏心而不自知, 单独留给五皇子的瓜果、补汤, 面对齐埘时的温柔和耐心, 转头看见兰奕欢时, 瞬间带上不耐烦的神情。   如此种种, 别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再正常不过,兰奕欢像是也习惯了,什么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不急不恼,像是丝毫也察觉不到。   直到他登上皇位, 所有的矛盾终于爆发出来。   齐贵妃看见她的厌恶与冷漠, 兰奕欢由亲近到逐渐沉默疏远的转变,五皇子不甘与不忍之间的犹豫动摇,还有齐埘, 频繁的进宫与挑拨……   有的清晰, 有的模糊, 让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梦。   就这样一路到了临华宫中。   齐贵妃好不容易稍稍觉得缓过劲来了, 就看见有个人正在宫门外不断转圈, 看上去十分焦急的样子。   看到齐贵妃回来, 顿时眼睛一亮, 连忙跑过来行礼道:“娘娘!”   齐贵妃定了定神,将自己从那些乱糟糟的回忆中拉扯出来, 好一会才认出,眼前这人是五皇子的随从。   她心中猛然间就有些发慌,生怕另一个宝贝儿子也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怎么了,你有急事找本宫吗?”   好在对方并没有再说出什么让她两眼一黑的话来,而是说道:“娘娘,您可回来了。是殿下还在忙着,这会过不来,让小的给您报个信,说清楚这回齐公子被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免……”   五皇子当时的原话是,“让母妃知道知道原委,免得被齐埘一哄,又昏了头。”   此刻他那手下说顺了嘴,差点把这句话也给说出来,好在总算是给及时忍住了。   他双手将一封信件递给了齐贵妃,转而道:“小人送完了信,就得立即赶回去了。”   齐贵妃拿出来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的是京兆尹调查这次事件之后出来的誊抄版公文,想必就是方才五皇子想办法弄到的,第一时间送来给她看。   侍从送信过后就走了,齐贵妃将那一摞厚厚的纸展开,看了一会。   上面将一切的经过缘委都写得清清楚楚,齐贵妃看着,起初神情震惊,到了后面,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她确实有所猜测,觉得得仙楼的事不像齐埘说的那么简单。   齐埘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不可能单纯是因为误会,齐贵妃想着,肯定还是他不小心闯了什么祸了,毕竟这孩子一向顽皮。   但也只是顽皮。   齐贵妃怎么也没有想过,调查出来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一切都是他故意的……   他是目标明确地要陷害兰奕欢,盼着兰奕欢倒霉,甚至获罪。   齐贵妃再一次去了齐埘目前所藏身的偏殿——这里本来是兰奕欢住的地方。   她到了外面的时候,却听见里面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齐贵妃不禁站住了。   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愤愤地说道:“我倒不为别的,就是替你委屈,兰奕欢他实在是太过分了,仗着自己的身份,总是这样欺负人,这次更是拿这么严重的事情给你栽赃,你是好脾气能忍,我可是真都想揍他了!”   接着就是齐埘开了口:“谁让人家的身份高于我呢,我从小就得处处容让他,到如今也都习惯了。小时候,他打碎了八皇子的砚台都往我身上赖。”   齐贵妃在外面听见了他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生生打了个寒颤。   第一位少年还在安慰齐埘:“他那是嫉妒你,瞧瞧贵妃娘娘和五殿下对你多好?这次的事情你也别担心,他们一定也会帮你想办法解决的。”   齐埘听了这话,虽然满腔愁绪,也不免有几分得意,道:“这倒是,我打小他们就喜欢我……”   他后面说了什么,齐贵妃已经无心听下去了。   她原本以为,她待兰奕欢好不好,只是她自己的事,更何况吃喝上都没亏待,所谓的不好也就是态度冷淡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没想到,连这些不相干的人,都知道兰奕欢是个不被宠爱的孩子,背后拿这件事来议论嘲笑。   而齐埘,也以此踩在兰奕欢的头上来炫耀。   他也确实有可以炫耀的东西,从小到大,他虽然不是皇子,却受尽了宠爱,无论何时,都被父母姑姑和兄长围绕着,想进宫就进宫,想住下就住下。   而兰奕欢,却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了,只能寄住在太子那里。   齐贵妃本是要来问齐埘为什么要那样做的,但现在,她突然觉得不用问了。   因为齐埘吃准了有人给他兜底,兰奕欢不能拿他怎么样,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找兰奕欢的麻烦,砸兰奕欢的铺子,毁了宝华会陷害他。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耳濡目染,受了齐贵妃的影响,把兰奕欢当成一个可以随意践踏的人。   当兰奕欢超过他,过得比他好时,他也会觉得不应该,不服气,所以就要使手段让一切回到他所认知的“秩序”中去。   以前也不能说是不明白,而是齐贵妃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她的心里好像被一根小刺轻轻扎了进去,突然再也不想听里面那两个少年继续说话了。   齐贵妃一下子推开了门。   房中,齐埘坐在兰奕欢的床上,另一个面朝门口靠窗站着的是平阳伯之子赵腾,也是齐埘的远房表哥。   他是齐埘的死党,上回在齐家因为冒犯兰奕欢被扔到水里的就是这个赵腾,这一回,他本是进宫办其他事,就被齐埘派人给悄悄叫过来说话解闷了。   赵腾没想到齐贵妃会突然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   齐贵妃并没有叫他起来,而是冷冷问道:“谁让你来本宫这里的?”   赵腾一怔,齐埘便道:“姑姑,是我在这里太无聊了,找他跟我说说话解闷。”   齐贵妃道:“你闯了祸还不老老实实地待着,生怕别人找不到你吗?你怎么也不知道替我和胜儿,替你爹娘想一想?更何况,这里还是欢儿的宫殿,谁许你带人来的?”   齐贵妃这一番话,不禁将齐埘惊呆了,就连跪在地下的赵腾也是极为惊讶。   他们虽是亲戚,但赵腾是齐夫人娘家那边的人,实际上跟齐贵妃不熟。   他不明白,不是说好了齐贵妃对齐埘宠爱有加,甚至连兰奕欢都远远不及的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却跟齐埘说的不大一样啊!   齐埘有些埋怨齐贵妃不给他面子,脾气也上来了:“姑姑,你怎么这样说,不是说好去给我求情的吗?”   齐贵妃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无力。   “求情?”   她慢慢地说:“你先告诉本宫,你们之前是不是很多次都去欢儿名下的产业中找过麻烦?谁给你们的胆子这样做?”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极为严厉。   这位皇上的宠妃打从入宫以来就极为受宠,除了对皇后有所忌惮之外,这么多年坐着贵妃之位长盛不衰,自然是手腕非凡的。   如今她露出了这样的一面,齐埘还好一些,赵腾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   “娘娘,我、我……”   他很想说是齐埘指使的,但也知道总不能这时出卖自己的朋友,只好咬牙硬扛着,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齐贵妃对齐埘的态度,根本不是齐埘说的那样。   这时,却听齐埘的声音带着几分茫然响起:“姑姑,您在说什么?我只有一次在七殿下的店里喝醉了酒,是不小心打碎了几个杯子,后来也都赔了,别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啊。”   他转头看向赵腾,低声问道:“是不是你背着我干的?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为我打抱不平,去找七殿下的麻烦!”   赵腾猛然抬起头来,半张着嘴看着齐埘,整个人都被齐埘的变脸速度之快给震住了。   他想到,之前他们好几次去兰奕欢的店里找事,齐埘确实都没进去也没动手,当时他说了,怕被姑姑知道了不好,别人也没当回事。   他们都以为,兰奕欢看在齐家的面子上,没有办法计较这些,也都觉得,齐埘那么受宠,跟着他混总没错,却没想到这个人的话都是吹出来的,遇事先出卖朋友。   赵腾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齐埘,齐埘心虚地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但他以为自己机智地推卸了责任,实际上齐贵妃阅人无数,又如何看不出来两人神情间的猫腻?   纵使一向护短,看自己的孩子哪里都好,齐贵妃此时心中也不免失望。   她挥了挥手,示意人将赵腾即刻送出宫去:“以后不准你再踏足临华宫半步。若是再让本宫知道你敢跟七殿下为难,本宫就宣你娘进来问话!”   房中只剩下齐贵妃和齐埘了,齐埘使劲埋着头。   齐贵妃看了他一会,缓缓地说道:“埘儿,从你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做错的事要勇于承担,是不是?”   “我再问你一遍,得仙楼会坍塌,是不是你从中做了手脚,为的就是陷害欢儿?”   ——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方才兰奕欢说的?难道她相信兰奕欢不相信自己了?   齐埘吓得脸色惨白,脱口说道:“姑姑,我没——”   齐贵妃截断他,厉声说道:“不许说谎!”   齐埘一个激灵,猛然顿住,张口结舌。   “你五哥已经将京兆尹那边调查出来的结果送到我这里来了。”   齐贵妃一字字地说道:“毁坏圣物,嫁祸皇子,齐埘,你犯了这么大的罪过,躲到我这里来,竟然还不如实说明,难道你想把你五哥也给连累进去吗?欢儿没有招惹你,你为什么要屡屡找他的麻烦?”   她已经不想再看齐埘那副支支吾吾没有担当的样子了,干脆自己把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齐埘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齐贵妃跟前,哀求地说:“姑姑,你听我说,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做。我就是嫉妒兰奕欢,一时鬼迷心窍,想给他找点小麻烦,我没想到……没想到得仙楼会塌的那么严重啊!”   齐贵妃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看着齐埘跪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好像无比的陌生和遥远。   明明,他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那一个。   齐贵妃道:“不管你想没想到,你都有了害人之心。你是故意要做这件事的,这就够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痛苦和失望:“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是有些调皮。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这种语气让齐埘的心里猛然生出一股怒火,他霍然抬起头来,质问道:“好吧,那你要把我怎么办?难道我就是这么做了,你还要把我交出去不成?”   齐贵妃的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你犯了这么大的罪,不把你交出去又能怎样!我也就罢了,你就不怕连累胜儿,就不为你的表哥着想一下吗?!”   她不说这话则已,一说之下,齐埘更加激动,竟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同样怒吼道:“我凭什么为他想?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凭什么处境天差地别,我就要事事为他铺路?你太偏心了!”   齐贵妃猛然一震,也一下子站起身来。   她颤声道:“你说什么?”   齐埘不再开口,但依旧梗着脖子看着齐贵妃,眼中带着怒火。   齐贵妃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听错,齐埘竟然会知道这件事!   可是比起这件事,更加让她没想到的是齐埘对她的指责。   接触到对方眼中真真切切的恨意,齐贵妃只觉得遍体生寒,僵在原地。   正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门被一下重重推开,竟是五皇子大步而入。   他面色肃杀,反手将门掩上,同时另一只手如行云流水一般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接架在了齐埘的脖子上。   齐埘“啊”了一声,猛地往后一退,脊背撞上墙面,剑锋随之逼至颈前。   齐贵妃脱口道:“胜儿!”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就能容忍你的一切。”   五皇子对齐贵妃的惊呼声充耳不闻,冷声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还不知足,那倒不如我彻底了结了你,也免得你心中有那么多的怨恨,觉得你生错了地方!”   他语气中带着森森杀意,齐埘先是被吓住了,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五皇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   好啊!这么多年来,自己苦苦怀揣着这个秘密,但其实所有的人都在骗他!   齐埘猛然将脖子一挺,冲着五皇子吼道:“你少在这里吓唬我!你杀呀,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咱们都是皇子,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动手,等我恢复了身份,我一定会报复你的,我一定会报复你们所有人!我要把这一切事情都告诉父皇,你们等着,等着!”   齐埘双目通红,状若疯魔,这幅样子实在是过于骇人,就像真的失去神志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心里的这个念头,从他六岁那年起就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去,而“恢复皇子身份”这件事,对于齐埘来说,已经是他生命中一道无法可解的执念。   他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在心里描摹着,自己的地位原本应该如何崇高,身份应该多么的显赫,并为之沉醉不已。   如今他行至绝路,又已点破真相,齐埘哪里还能按捺的住呢?   他恨恨地看着五皇子,五皇子也厌恶地回视于他。   齐贵妃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反目,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忽然间,她眼前又闪过了一副画面,还是她身穿着太后的服色,一抬手打翻了皇上送来的节礼。   五皇子扶住她,低声道:“母后,你不要这样。皇上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你的儿子,不要再争了,我认了,真的,我心甘情愿!”   她却疯狂如此时的齐埘,对五皇子冷声道:“他没有资格!你才是兄长,你根本不懂,这皇位明明应该是你来坐的!你顾念什么兄弟之情?一旦他坐稳了那个位置,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你!”   她不甘地拽着五皇子,切切道:“你必须记住,从今以后他不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敌人!”   “娘永远是向着你的,你要听娘的话,知道吗?知道吗?!”   终于,五皇子艰难地点了点头,说出了一个“好”字。   场景消失,齐贵妃不寒而栗。   她明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那些话真实的又像是每一句都是从她的口中说出的。   如果兰奕欢真的登上皇位,她应该就是会这样想吧,不甘、不平、憋闷、愤恨……怎么可以容忍一个随便找来充数的养子,挡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路,拿走最好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前世?   难道眼前的一切,就是前世的报应?   齐贵妃猝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停手吧,全都是我的错。”   她疲惫地说:“齐埘,谁说过你是皇子了?你清醒一点吧!”   齐贵妃这话一说,齐埘和五皇子都怔住了,其中齐埘的震惊犹甚。   他猛然推开五皇子的剑,冲到齐贵妃面前,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齐埘双手按住齐贵妃的肩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不是皇上的儿子?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你刚才不是默认了吗?!”   齐贵妃怔怔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低声道:“你是我生的,难道就一定是陛下之子吗?”   五皇子也是一怔,脱口问道:“母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是没有猜测,只是没有任何人愿意这样去想自己的母亲,所以,那种怀疑的苗头刚刚上来,就被五皇子给狠狠按下去了。   毕竟,曾经,他的母妃那样深爱着他的父皇……   齐贵妃抬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地说:“你是陛下亲子,但齐埘,是我与一位宫中乐师私通所生。”   齐埘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放开了齐贵妃的双肩,踉踉跄跄地向后连退几步,不敢置信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齐贵妃木然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出宫去,让他在别人的膝下长大呢?那名乐师乃是达剌族的人,双眼眼珠均是淡琥珀色。孩子出世之后,一直没睁眼,我怕他像他的父亲,被人看出端倪,就先把孩子换了。那个换进来的,就是欢儿。”   房间里一时静的吓人。   下面的事情不用她再说,大家也都知道了,等到过了几天,齐埘能够睁开眼睛之后,齐贵妃才发现,他的双眼乌黑,随了母亲,并不会暴露他的血统。   可这个时候再想把孩子换回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兰奕欢和齐埘就这样生活了下去,过上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齐埘完全不能置信,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飞速上涌,直到全部聚集在头上,憋得满脸通红,双耳嗡嗡作响。   他心心念念盼了这么多年的皇子身份,怎么会在齐贵妃的几句话之间就变成了孽种?   他不相信,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   五皇子道:“齐埘!”   “不可能……”   齐埘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喃喃地说:“不可能,你骗我,你一个贵妃怎么会干那种荡妇的勾当,你——”   五皇子大步走在齐埘面前,直接抬起手来,给了他两个重重的耳光。   “啪!”“啪!”   清脆的两声,齐埘的话戛然而止。   五皇子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在装疯,这话我只说一次,今天这个秘密,如果有半点泄露出去,第一个死的肯定是你。”   他一把将齐埘甩开:“你要是想尝一尝被活生生剐死的滋味,你就继续吵闹下去吧!”   是啊,五皇子是正经的皇家血脉,齐贵妃跟皇上之间多多少少还有情分在,唯有他,皇上是可以随时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把他弄死的。   他没有任何的资本,可以和这些人叫嚣。   幻灭之后是极端的恐惧,还有说不出的懊恼,其实就差一点,如果他当时早点睁开了眼睛,兰奕欢现在的位置照样还是他的。   齐埘被五皇子打醒了,猛然间悲从心来,伏地大哭。   “那我怎么办?得仙楼、得仙楼的事怎么办?”   齐埘哭了一会,越想越害怕,突然又起来,抱住齐贵妃的腿:“娘,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求你,我求你了!”   齐贵妃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你……”   五皇子道:“娘,必须把他送回齐家,他躲在这里,难道父皇就会找不到吗?这么大的事,根本不是逃避能解决的。”   他半蹲下来,盯着齐埘,沉声道:“听着,你回了齐家,不要说你进过宫,乖乖跟着侍卫走,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会尽力保你不死。”   不死,不死算什么?流放也是不死,受刑也是不死。   齐埘惊恐万状,嚎啕大哭,却被五皇子命人堵住了嘴,将他绑起来,暗中送回到齐家去。   齐贵妃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看看齐埘,又看看五皇子,终究偏开了脸,闭上眼睛,不禁泪如雨下。 第58章 高楼撞晓钟   齐埘知道, 齐贵妃这是从五皇子和他之中选择了维护五皇子的利益,他不想着自己犯了错,只觉得这些人背叛了他, 满心怨恨。   但他也知道, 自己的身世之事,确实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去。   等到了齐家时, 齐埘已经安静了下来, 见到迎出来的齐弼和齐夫人, 他不禁潸然泪下。   齐埘从小就爱往宫里跑, 也更加亲近宠爱他又能为他提供更多富贵享受的姑母, 而直到此时, 他才发现还是父母好。   这两个人一定也知道他并不是亲子,但这么多年来还是对他无微不至,不曾冷待,甚至也没别的孩子, 比齐贵妃他们对兰奕欢可要好的多了。   他相信父母一定会保护他的, 等度过了这次危机,他再慢慢地想怎么报仇!   可是,没等齐埘哭着扑进齐夫人的怀里, 就被等在他家中的侍卫们按住了。   他惶恐地抬起头来, 听见齐弼歉意地对着侍卫们说道:“是我教子不严, 让各位辛苦了。现在小儿已经找到, 就请将他带走, 一切秉公处理吧。”   齐埘不敢置信地道:“爹, 你在说什么, 你也不管我了吗?”   齐弼正气凛然地说:“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这才是对你最好的管教。”   齐埘转过头, 求助地看向齐夫人:“娘!”   齐夫人的眼中带着不忍,走到齐埘跟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哭着说道:“我的儿,这可怎么办啊!”   齐埘正也要跟着哭,却听齐夫人凑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我们养了你这些年,没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却一再闯祸,若你稍稍有些良知,就不要再给爹娘招祸!”   齐埘愣住了。   他的手攥着齐夫人的衣服,不认识一样看着这个一直对自己慈爱有加的养母。   齐夫人却掰开了齐埘的手,站起来走到一边,转过了脸。   齐埘仿佛脱力一样瘫在了地上,被侍卫们拖走了。   齐夫人咬了咬牙,没有再多看齐埘一眼,低声对齐弼说道:“不知道这样做够不够让皇上平息怒火了,我总还是有些担心。”   和齐贵妃的情况不同,她成亲多年,一直不能生育,是以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齐弼愿意抱一个孩子给她,作为齐家的嫡长子,齐夫人自然是十分情愿的。   齐埘是齐贵妃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指望,她没有对齐埘不好的理由,以往也都处处顺从宠爱。   可是如今,齐埘成为了一个只会拖累人的麻烦,总不能要求她这个养母拼死护着吧!   齐弼道:“现在更加要提防的,是太子那边。他为了给七殿下出气,这段日子,可一直在盯着齐家啊。”   齐夫人想到兰奕臻上次那副模样就觉得心里发憷,犹豫了一下,道:“那我明天备了礼,去见一见七殿下吧。怎么说我们也算他的恩人,要不然他也成不了皇子,应该会给几分面子。”   齐弼道:“不管他曾经的身世如何,有没有皇族血脉,如今既然皇上和太子都认为他是七皇子,他就是七皇子。你若是总端着一副恩人的架子去求他,那不如不去。”   齐夫人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我知道了,我注意就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齐弼摇了摇头。   他的下属低声问道:“大人,要不要把夫人给拦住?否则万一她得罪了七殿下,恐怕这事情依旧无法善了啊。”   齐弼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就算她不得罪七殿下,兰奕欢事到如今还会帮着齐家吗?”   下属一怔:“那您还……”   “不让她试一试,她不会甘心的。”   齐弼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都乱起来吧。”   *   只是,兰奕欢却不是那么好见的,齐夫人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了他出宫去一家酒坊里听戏。   一出戏刚刚谢幕,兰奕欢听手下的人禀报说齐夫人求见,便说道:“她倒是会选时机,这大戏一出接一出啊。”   崇安低声说:“殿下,您如果不想见的话,属下把她赶走。”   “怎么不想见,请吧。”   兰奕欢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杯子端到眼前,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液体的晃动,波光在他的脸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我就盼着她来呢。”   齐夫人进了门,便看见兰奕欢斜倚着栏杆坐在那里,少年的纯净与青年的潇洒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尊贵帷幄之态,好像真是天生的皇家贵胄一般。   齐夫人咬咬牙,露出一个笑,上前行礼道:“臣妇见过七殿下。”   印象中,这好像还是齐夫人这辈子第一次冲兰奕欢规规矩矩地行礼。   以前的齐夫人,最喜欢在兰奕欢面前以长辈自居,一开口往往就是训斥的口吻,要不然就是让他记得齐家的恩情,上一世是直到兰奕欢登基之后,她才逐渐不敢造次了。   兰奕欢那时一直不明白,齐夫人哪来那么多的优越和高高在上,现在他知道了,因为他就是齐家抱回来的给齐贵妃的。   恐怕齐夫人觉得齐家对他恩重如山,兰奕欢就是应该给齐家当牛做马才理所当然。   兰奕欢似笑非笑地问道:“夫人来干什么?”   他没叫齐夫人起身。   齐夫人看他这副派头就不顺眼,曾经那个任人斥责都不知道怎么还嘴的瘦弱孩子长大了,不能任她随意摆布了,让她十分不习惯。   只是此时她却也不能表现出来,依旧恭恭敬敬地说道:“今天臣妇来此,是特意向七殿下赔罪的。”   说完之后,她亲手将一个描金的匣子放在兰奕欢面前的桌上,打了开来。   里面装满了各种珠宝,这一打开,发出的光芒简直晃的人睁不开眼。   兰奕欢笑容更深:“这是……?”   齐夫人道:“这是齐埘那个孩子不懂事,造成了得仙楼的损失,所以臣妇特来赔偿七殿下。还望七殿下高抬贵手,不要牵连齐家。”   兰奕欢慢慢地伸出手,从宝匣中捻起一只白玉兔子,放到眼前端详着。   他五岁那年,去齐府玩时见过这只兔子,当时它还摆在厅堂的博古架上,兰奕欢看着可爱,就踮起脚来,想摸一下。   但是他的小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兔子,就被另一只戴着金镯子的大手给推开了。   兰奕欢有些懵懂地抬起头,看见齐夫人带着几分嫌弃不屑的脸。   她问:“七殿下,你母妃没教过你,上别人家里做客,不能随便乱动东西吗?”   兰奕欢没说话,齐夫人就撇撇嘴,一转身,又笑着抱起齐埘走了。   后来,兰奕欢就再也没有去过齐家。   而如今,这只小小的兔子被他握在了手心中,温润的玉质和肤色相映成辉,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轻笑一声,随手把兔子扔了回去,道:“齐夫人,只怕这些还远远不够吧。”   齐夫人满脸堆笑,说道:“七殿下,您从小就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对您的母妃和舅舅都十分孝顺,望您这次也能看在他们的份上网开一面啊。”   兰奕欢不置可否地说:“我考虑考虑。在此之前,请夫人告诉我一件事。”   齐夫人道:“殿下请说。”   兰奕欢道:“当初为什么要调换我和齐埘?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这话问得直截了当,直接就把齐夫人给问住了。   她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的,殿下,您……您怎么会这样说,您的亲生父母,就是皇上和贵妃啊……”   兰奕欢点头“唔”了一声,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齐夫人连忙道:“殿下,殿下留步!”   兰奕欢根本就不搭理她,齐夫人心知若是让他走了,今天两边就算是彻底谈崩了。   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殿下,我说!”   怕兰奕欢走了,齐夫人语速极快地道:“因为齐埘是贵妃娘娘同一位异族的宫廷乐师私通所生,他出生时,娘娘怕血统暴露,这才让齐家在外寻找了合适的孩子调换!”   兰奕欢停下了脚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缓缓地坐了回去,道:“继续说。”   “至于您的亲生父母……臣妇确实不知道身份。”   齐夫人道:“当时宫里要孩子要的急,可新生的男婴又怎么是那么好找的?只有城北胡同里的一处慈幼局中有个合适的婴儿,夫君就匆匆派人抱了送进宫了。那家慈幼局,十年之前就已经拆了啊。”   慈幼局中收容的都是孤寡老人和丧亲幼童,既然是在那里面,说明他的亲生父母多半都已经去世了。   虽然心中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猜测,兰奕欢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指,片刻之后才道:“那乐师又是什么人?现在他人呢?”   齐夫人道:“他说他是从草原上来的,到大雍见识风土人情,因为弹的胡琴十分动听,相貌也特别俊美,便成为了陛下十分喜爱的乐师。那时……也是因为陛下醉心修道,娘娘受到了冷落,五皇子走后又无处排遣痛苦,就……”   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后来,那名乐师就离开了宫廷,不知所踪了。”   “殿下。”   齐夫人恳切地说道:“您小的时候,可能确实受到过一些慢待,但那也并非娘娘的本意。自从五殿下走失之后,她的精神就非常不好,心疼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离开了亲娘,觉得对您太好了,就是对埘儿不公,才会如此。殿下您一直很懂事,希望您能够理解,多多与人为善啊。”   她从一开始,就满口说着“不是故意的”、“孝顺”、“懂事”、“善良”,仿佛这些就可以成为一切伤害的理由。   仿佛笃定不管兰奕欢受到怎样的对待,他都必然会将齐家的这些亲人放在心中,珍之重之。   这样的自信,近乎可笑。   但更可笑的是,偏生兰奕欢前世还真就是那样做的。   所以,兰奕欢就忍不住笑了。   这笑意从他勾起的唇边一点点泛起,越来越盛,直笑得宛若明月蝶羽红尘醉梦,笑得忍不住抚掌赞道:“说得对!说得对!”   “可惜——”   兰奕欢微微俯身,凑到了齐夫人耳畔,低声说道:“爱莫能助。”   当他那张昳丽的面孔凑近时,就连齐夫人都有着一瞬间的晃神,但随即,她便意识到了兰奕欢话中之意,不禁勃然大怒。   “你竟敢耍我?!”   兰奕欢将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懒懒地说:“不敢。不过得仙楼非我一人所有,三哥和八弟都有份,那些宝物更全都是父皇私物,夫人有在我这里逞威的功夫,不如去让他们善良吧!”   齐夫人咬牙切齿,她就是因为惹不起这些人,就是因为知道整个皇室里也就在兰奕欢这边好说话,才会想着来找他。   如果兰奕欢愿意放过齐家,将这件事的主要责任承担起来,他们就不用负担所有的损失了,不然那么多的东西,怎么赔得起!   可她没有想到,如今兰奕欢的心肠竟然这么硬!   她不禁怨恨地看着兰奕欢,恨声说道:“你可真是……”   兰奕欢笑道:“夫人要考虑好对我谩骂的后果啊。”   齐夫人后面的话噎到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怔了一会,抱起桌上的宝匣,硬邦邦地说道:“那么臣妇告退。”   兰奕欢道:“你走可以,东西留下。”   齐夫人:“……”   兰奕欢不放心地叮嘱道:“账单不是已经送到你们府上了吗?这些还不够,差的数早点补齐啊,不然太子殿下要下令抄家的。”   齐夫人心如刀割,甚至感觉比眼看着齐埘被抓走还无能为力要更加心痛些,将匣子往兰奕欢面前一放,掩面夺门而出。   兰奕欢笑了笑,却没动桌上的东西,将两条长腿一舒,凭栏远望了一会京郊西山的景象,然后慢慢地在风里闭上眼睛。   他带着几分怅然之意,低声念道:“二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   淡月如银,照在红色的宫瓦上,就像是凝了一层白霜,夜风拂过重重殿宇,将高处殿角上挂的铜铃吹得叮啷作响,愈显四下静谧,夜色深深。   兰奕臻已经换下了杏黄色的太子袍服,换上了一袭白衣,全身的萧冷也仿佛因为这身常服而冲淡了几分。   黄公公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小步趋入。   他先把托盘放到一边,给太子添了茶,然后轻声说道:“殿下,今日白天,礼部的高侍郎曾来找过您。说是再过几日,达剌的使者就到了,他们的公主莎达丽也会随父前来。”   这位莎达丽公主的父亲是达剌苏合王的次子,从小就很得祖父宠爱。   听说她只有十一岁的时候,就拥有自己可以调遣的军队了,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没想到这回也随同着她的父亲一起来到了大雍。   兰奕臻捏了捏眉心,说道:“这件事情他前些天已经对孤说过了。”   黄公公道:“高侍郎还特意送来了公主的画像,托奴才转交给太子。”   他说着,将那幅画卷缓缓展开,上面画着的是一位看起来十六七岁,身穿异族服饰的美丽姑娘,一双琥珀色的眼中带着高傲的笑意,颇为动人。   “高侍郎说,莎达丽公主的父亲有意在大雍为女儿寻觅良人,而现在,已经有好几位皇子都向礼部询问过接待使臣之事了。不知对此……殿下意下如何?”   合着说来说去,是来问兰奕臻想不想要这位公主当自己的太子妃的。   兰奕臻默然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孤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高侍郎一向是东宫这边的人,所以才会盘算着娶这位公主对稳固东宫的势力大有好处,想要询问太子,但是他知道太子忌讳此事,又不敢贸然询问,黄公公估计就是因此来替他带了这个话。   黄公公见兰奕臻看穿了自己的用心,连忙跪了下来,道:“殿下恕罪。老奴也是为了殿下着想。这位公主一来,其他皇子们也都有所盘算,若是因此让别人得到了达剌的支持,殿下岂不吃亏?”   兰奕臻淡淡地说:“孤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如果要靠卖身才能稳固地位,那不如乘早退位让贤。”   黄公公从小看他长大,听他将娶妻比喻成卖身,不禁“嗐”了一声,说道:“我的好殿下,您总得成亲啊!奴才是见咱们大雍的女子没有能让殿下动心的,想着这位公主即便不说身份,也是聪慧貌美,难道也不合您的心意吗?”   兰奕臻沉默了。   是啊,在所有人的眼中,他身为一国储君,早晚是要娶妻生子的,这也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他生生把这件事拖了这么多年,实际上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了。   但,心有所属,如何将就?   兰奕臻冲口说道:“孤这辈子不能娶妻了。”   这句话可把黄公公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这话可不敢胡说。”   兰奕臻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他说道:“孤克妻。”   黄公公一怔:“啊?”   兰奕臻道:“你以为孤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娶?就是因为孤曾找人算过姻缘,说孤……克妻,哪个女子成为孤的妻子,都注定活不过五天。”   黄公公被震住了,他听说过克妻的,但是从来没听说克妻能克的这么快,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给殿下算命的是何方高人?”   言下之意,靠得住吗?   兰奕臻道:“反正他曾算过的事情无一不准。而且孤喜欢过的人,曾经也早早就离世了……”   他表演到这里,自己倒是先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前面的话黄公公还半信半疑,直到兰奕臻这最后一句,伤感心痛之意几乎溢于言表,却是让他不得不信了,当下犹如五雷轰顶。   “殿下,难道这命格竟无人能够破解吗?您还这么年轻,这往后可怎么办啊!”   兰奕臻道:“不娶妻也就是了。若是再有人来问,你便逐渐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免得他们再来烦扰孤。”   “这……”   兰奕臻道:“自己说明真相,总比让众人猜测要主动。”   他说到这里,外面也已经来了人通禀:“殿下,七殿下来了。”   兰奕臻便立即站起了身来,说道:“快让他进来。”   说着,他也不想再面对黄公公痛心震惊的眼神了,也顺势说道:“你也先下去吧。”   黄公公低垂着头走了出去。   他正好和迈步进门的兰奕欢迎头碰上了。   “哎!”   兰奕欢看见黄公公一边走一边好像还在抹眼泪的样子,连忙将他给叫住了,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他弯了腰,低下头去看黄公公的脸,开玩笑道:“不会在这东宫里还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欺负您吧?”   黄公公从小就特别疼爱兰奕欢,每次见到兰奕欢,都是一股笑意打心眼里往外冒出来,但这回他实在没这个心情了,被兰奕欢一问,反倒更是悲从心来。   黄公公呜咽道:“呜……殿下说,他这辈子不能娶妻了。殿下他、他……呜……”   他说不下去了,掩面泪奔而去。   兰奕欢:“……”   他不禁道:“喂……”   把话说完啊!   黄公公这一闹,弄得兰奕欢心事重重的,比以往慢了好几拍,才朝兰奕臻的书房走去。   兰奕臻都已经亲自迎到院子里面了。   兰奕欢盯了他一眼,见兰奕臻看起来心情倒是好像不错,还取笑他说:“怎么,今天没喝酒就这么听话了,进门还知道找人通报,倒真是让我不习惯。”   兰奕欢顺势说:“那我下次还是踹门就进,你别心疼你的门就成。”   兰奕臻道:“这门不好,挡了七殿下的路,就是被踹碎了也是应当的,我心疼什么?”   两人都笑了起来,兰奕臻拉着兰奕欢的手,将他领进了屋子,又亲手给他倒了茶。   兰奕欢坐下喝了口茶,心里掂量了几番刚才黄公公的话,一时不知道从哪里找话头,便暂时不提,索性将手里的小匣子往兰奕臻怀中一塞,说道:“送你。”   兰奕臻道:“什么?”   他说着将匣子打开,也被里面的珠宝晃了下眼睛。   兰奕欢笑道:“这是齐家赔的,国库里不是缺钱吗?你拿去填补吧。”   兰奕欢从小就是个小财迷,兰奕臻过去还问过他,自己是不是哪里亏着他了,要不然怎么那么爱攒东西,简直跟只随时准备过冬的小松鼠一样。   他也知道这回因为齐家的赔偿,林林总总加起来,兰奕欢应该能发笔小财,但兰奕臻补贴他还来不及,可从没想过要这些东西,没想到兰奕欢竟然给他拿过来了。   这孩子……   兰奕臻想,兰奕欢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最懂事的弟弟,如果他也是个合格的,心无杂念的好哥哥,一定会感到非常幸福满足吧。   他笑了笑,轻轻将匣子扣上,推还给兰奕欢:“我不要。”   见兰奕欢要说话,兰奕臻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跟你客气,但亏空已经补上了。父皇那些道家灵宝本来就是挪用了国库里的银子打造的,正好碎了,一时又做不出来新的,这笔账都被我充公了。”   兰奕欢怔了怔,随即“噗嗤”一笑,没想到兰奕臻这么狠,连父皇都不放过,这下正平帝怕是要被气个半死。   “你这太子当的可真是横啊。”   兰奕欢笑着调侃了一句,没再坚持:“好罢,那我先分给三哥和老八他们。”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关切,问道:“所以今天见到齐家人了?不过看你的心情,似乎还好。嗯,也没喝酒。”   兰奕欢道:“惭愧,惭愧,我前几天已经够放纵了,总不能成天都瞎闹腾啊,下回你该烦的见了我就跑了。”   兰奕臻道:“不会。”   兰奕欢道:“瞎说,那我上次在这里住,醒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你晚上根本就没和我一块睡。”   兰奕臻被他说的噎了一下,那一瞬间真想敲敲兰奕欢的脑壳。   这小子弄得他天天失魂落魄,心神不宁,自己倒是一脸天真无邪,居然还好意思说。   难道他能说,当晚是因为他做了一个那样的梦,沐浴更衣之后再不敢回到兰奕欢身边,所以兰奕欢醒来才没看见他吗?   好在兰奕欢心里有别的事,并没有追问。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会有的没的,终于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说道:“哥,我还想跟你说件事,但是你听了之后千万不要激动,也不要惊讶。”   兰奕臻:“?”   兰奕欢拖过一把椅子,往兰奕臻跟前一放:“来,要不你先坐下。”   兰奕臻挑了下眉,缓步踱过来,看了眼椅子,又看了眼兰奕欢。   他点了点兰奕欢说:“你可别吓我,毕竟我可老了。”   兰奕欢哈哈一笑,保证道:“不吓不吓,关爱老年人。”   正当盛年并且刚刚斩断了自己毕生姻缘的太子殿下为了自家小弟操心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等待震撼。   只听兰奕欢用一种十分寻常的语气说:“二哥,我可能真的不是你弟弟。我最近刚知道,我不是齐贵妃的亲生儿子。跟你也没有血缘关系。”   “当啷”一声,兰奕臻手中的茶杯砸在了他的腿上,然后骨碌碌滚落在地,茶水泼了一身。 第59章 春酲睡欲醒   兰奕臻一向爱洁, 此时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衣服脏了一样,只是望着兰奕欢,问道:“你说什么?”   兰奕欢瞧着平静, 其实也在悄悄观察着兰奕臻的眼中是否有失望和疏远。   可是看来看去, 除了诧异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其实, 他总觉得兰奕臻的语气好像还有点惊喜似的, 不过这点讲不通, 可能是弄错了吧。   兰奕欢将整件事情的经过都给兰奕臻讲述了一遍。   “二哥。”   说完之后, 兰奕欢说道:“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只是一开始心存疑虑, 就担心是中了别人的什么圈套,所以总想着把事情全都调查清楚了,免得让你一块烦心。而且这事一旦处理的稍有不慎,牵扯到的人命也太多了, 不好妄言。”   兰奕臻几乎已经听不到兰奕欢在说什么了, 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兰奕欢的脸,用目光描摹着那平日里熟悉无比的俊俏容颜,似乎在寻找确信的证据。   他们是兄弟, 可兰奕欢从小就跟他长得没一处相似的地方, 跟父皇也不像, 跟齐贵妃倒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但因为是齐家找来的孩子, 很有可能他们就是照着齐贵妃的模样去找的。   所以……所以这件事, 应该是可以稍微相信是真的吧。   只是一直以来求而不得, 甚至连想都不敢放纵自己多想一想的渴望就这样从天而降了,实在让兰奕臻觉得难以置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活在现实中, 他能做的只有怔怔盯着眼前这个人,一时间浑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狂喜慢慢涌上。   兰奕欢说的也累了,仰起头来一口气灌下了杯子里的水。   从兰奕臻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舒展开来的修长脖颈,仰头的动作形成了一个紧绷的优美弧度,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隐隐约约露出玲珑的锁骨。   他的喉结一动一动地将水吞咽下去,肤色皎皎,在月色的映照下,青涩而妩媚。   刹那间,上次在梦境中仿佛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再一次掠过心间,带着难言的诱惑之意。   ——如果,他不是你弟弟,你会怎么做?   他曾以为那句话是一场春梦中虚幻缠绵的开端,没想到眼下竟然成真了。   他们之间不再有血缘的阻碍。   这孩子由他养大,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和爱意,理当属他所有。   只要,他向前靠近一点点……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兰奕臻的脑海里,就再也无法扼制住了,像是被石子激起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扩散开来,直到占据了整个湖面。   他忍不住喃喃地叫了一声“小七”。   兰奕欢转过头去:“嗯?”   接着,他已经被兰奕臻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来,抱进了怀里。   兰奕臻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他寂寞的人生在这个孩子闯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改变,而这种相逢令他体会到幸福,却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压抑和挣扎。   在窒息的现实中,他做过很多梦,有的梦悲凉而怆痛,有的梦美好而欢愉,但梦醒之时,必定凋谢。   此时此刻,他站在梦境与真实的边缘,第一次试着,伸出手去,抓住了自己此生之所求。   “小七……”   兰奕臻叫了兰奕欢的名字:“欢儿。”   兰奕欢刚刚被他一把抱住的时候有些惊讶,还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是撞进了兰奕臻的怀里。   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兰奕臻的身形动也没动,只是那样紧紧地搂着他,像是要把他融入到自己的骨血中。   兰奕欢几乎要觉得,这件事兰奕臻比他还要诧异,还要激动了。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二哥应该是在安慰自己,怕自己伤心。   于是兰奕欢也抬起手来,回抱了兰奕臻。   “二哥。”他轻声说,“一开始我还害怕告诉你这件事呢,我怕你不再是我哥了。”   兰奕臻怔了怔。   兰奕欢虽然总是笑吟吟的,性子却极刚强,他很少哭,也同样很少会说他怕什么,但是这一刻,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即便已经长成了大人,他心里仍然住着那个渴望亲情的孩子。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前世他都已经成为了手掌生杀的一国之君,还要那样执拗地尽力去守护住身边每一个人的生命吧。   这样细细一想,心里又觉一阵阵的抽疼。   兰奕臻柔声道:“不会的。”   他的手掌包住兰奕欢的后脑勺,将兰奕欢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永远无法改变我对你的感情。”   兰奕欢把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哥哥的肩膀上,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闭上眼睛。   他想,你在梦中说过,我已经知道啦。   这样靠了好一会,兰奕欢才慢慢地说道:“其实我的心里还有疑虑,因为目前我跟你说到的这些所有事,全部都是听人口述的。二哥,你知道我的作风,一切没有证据的事情,都要保持一分怀疑。”   兰奕臻微微颔首,说道:“确实有些地方还含糊不清,但我想,这么多的巧合,不可能都是凭空编出来的,真相纵使有出入,也应该相去不远。”   兰奕欢放开兰奕臻,在房中踱了几步,说道:“别的也就罢了,我最想知道的,是我现在还有没有真正的亲人在这世上,如果……如果还有的话,那就太好了。”   他这一世刚刚重生的时候,第一个打算的念头就是离开这座宫廷,哪怕在外面漂泊一生,孤独终老。   但是他来到了东宫,于是渐渐的,在这皇宫中,他有了一个家。   现在兰奕欢不禁想,若是等他离宫之后,还能遇见自己真正的亲人,那简直就太幸福了。   不管他们是苍老还是贫贱,只要他们愿意接纳自己,他都一定会对那些人好的,把他这些年来没尽到的义务都补偿上。   兰奕欢一下子觉得有了盼头。   到时候,在民间安了家,二哥也能时常来串串门……   起初的惊喜过后,兰奕臻看着兰奕欢的眉眼,心中也带着几分疑虑,他们在皇家长大的孩子,都不是会轻信于人的人。   兰奕臻想了一会,说道:“目前最大的一条线索,就是那位同齐贵妃有过……有过交往的宫廷乐师。内务府那边应该是有记载的,我会派人去查一查。”   兰奕欢吁了口气,道:“好。”   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之后,兰奕臻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心里轻松很多,好像这种改变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依然是他,两人的相处也一点没变。   兰奕欢情绪是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放松,一下子又想起了刚才的事。   兰奕欢揪了揪兰奕臻的袖子:“哥,还有一个事。”   兰奕臻道:“什么?”   兰奕欢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吧,看见黄公公哭着出去了。”   兰奕臻:“……”   兰奕欢突然说起这件事,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兰奕欢道:“他说……你这辈子不能娶妻了。”   兰奕臻:“……”   兰奕欢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袖问他:“为什么啊?”   就在不久之前,兰奕臻鬼迷心窍了对黄公公说出这句话,实际上是怀着一种绝望悲壮的心情。   他觉得既然自己这辈子注定了得不到自己的心中所爱,那么他宁愿孤独终老,永远以哥哥的身份守护在兰奕欢的身边。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事情转眼间就这样出现了转机。   虽然兰奕欢依然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依然在心中把他当成哥哥,一切离他所梦想的那样还是万里之遥,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消除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重阻碍。   ——他总没有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的理由!   更何况,“克妻”这两个字,也太难听,太不吉利了一些!   兰奕臻怎么也不想告诉兰奕欢他刚刚忽悠了黄公公什么,可是不解释的话,兰奕欢那双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他的心都要化了,根本拒绝不了。   兰奕臻平时聪明的脑子都被这忽悲忽喜,大起大落给糊住了:“这……这是有原因的。”   兰奕欢莫名其妙道:“我知道啊,那肯定有原因,我就说什么原因,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毕竟前世兰奕臻一直没成亲,这也是个问题,黄公公哭哭啼啼的样子,让他未免有些担忧。   兰奕臻顿了顿,说道:“不太好说,也是我随口戏言,你就当没这事,忘了吧。”   兰奕欢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能成亲的?”   兰奕臻犹豫了一下。   若跟他在一起的不是兰奕欢,他这辈子情之所钟,也不打算跟别人凑合。   可是不管兰奕欢是不是他的弟弟,他会喜欢男子吗?他会更想要一个孩子,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吗?   这些都还不好说,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没有成亲的机会,说不定到头来,这个借口还得搬出来用。   兰奕臻含含糊糊地说:“或许吧,到时候看情况。”   这话说的实在太令人怀疑了。   兰奕欢若有所思,眼睛在兰奕臻身上瞄了瞄,表情有些古怪。   难道是……二哥他……   毕竟,在上一世的时候,兰奕欢几次给兰奕臻赐婚都被他给推拒了,当时兰奕欢就对他的身体情况有过一些怀疑。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黄公公的伤心,二哥的支吾,也都有了解释。   兰奕欢怕兰奕臻挂心,连忙安慰他:“没事,没事,只要不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兰奕欢的话让兰奕臻心绪翻涌。   这个傻孩子,自己面对着那么多的事情,倒反过来安慰上他了。   尊贵的皇子身份,不知道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混淆皇室血脉,又是杀身大祸,非同小可。   关于这些,兰奕欢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将秘密隐藏下去,安安稳稳当他的皇子。   但他却选择了在确定所有的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告诉自己。说完之后,甚至都没叮嘱一句“不要说出去”,就又开始挂心上他的事了。   兰奕欢一定不知道,他将这个真相坦诚相告,对于兰奕臻来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简直就是绝境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不爱他?   兰奕臻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情意流转,低唤一声:“小七。”   他轻声说:“是啊,我也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如这么多年,他都在抱着心中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活,却从未改变或想要放弃过,如今,这不就是柳暗花明了吗?   接下来,就是设法让兰奕欢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并非单纯的兄弟之情,血缘这么难的一步都跨过来了,等着兰奕欢开窍,应该……不会太难吧……   见兰奕臻深深地望着自己,目光中尽是温柔,兰奕欢眉眼弯弯,也冲着兰奕臻笑的很可爱。   同时,他在心里问系统:“可以帮我哥做个体检吗?我想检查一下他不成亲是不是跟身体状况有关。”   兰奕臻是系统任务的重要完成人,这些年来可是帮忙干了不少活,甚至还连续三年被评了优秀劳模奖——虽然并不能当面以此来褒奖他。   但好处就在于,他是有让系统免费检查身体的资格的。   因为兰奕臻的身体一直很好,所以兰奕欢之前也没用过。   【体检需休眠时进行,是否今夜开展?】   兰奕欢想起来,系统做事情一般都是在梦境中进行的:“好啊。”   当晚,他留在东宫,兄弟两人又像小时候一般,抵足而眠。   清醒的时候,一切都太过纷扰,来不及将情绪细细回味,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兰奕臻躺在床上,了无睡意之间,又忍不住把兰奕欢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一遍遍想。   真好啊,未来的日子一下变得那么幸福和令人期待,好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   兰奕臻转过头,见兰奕欢躺在身边睡的正熟,精致的面容在月光下柔和而恬静。   他少年老成,此时却像是个拥有了心爱珍宝的孩子一样按捺不住,几度伸手想碰碰兰奕欢,又想跟兰奕欢说两句话,但怕扰了他休息,还是忍住了。   兰奕臻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进自己怀里,这才勉强迷迷糊糊地睡去。   ——“哥哥,哥哥,我冷,你抱我抱的再紧些。”   然而,梦外那个睡的正熟的人,在梦里却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叫着他,钻进他的被子,扯开他的衣裳,天真无邪地来找他取暖了。   “哥,我身上都凉了,你快帮我焐一焐啊。”   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   大概是入睡之前的心情飘的太厉害,这一次他的举动仿佛也比上次更没有顾忌些,最后兰奕欢哭的抽抽嗒嗒,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发誓再也不找他焐身子了。   两人好事未完,他就像小时候那样缩到了墙角去,兰奕臻便将人抱回来哄,还没等有什么动作,忽听一个古怪的声音,隐约说了句:   【已超时。】   紧接着,梦就醒了。   兰奕臻在兰奕欢的抽泣中睁开眼睛,入目却是兰奕欢睡的恬静的脸。   愣了片刻,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兰奕臻大是愧疚窘迫,连忙将兰奕欢放开,自己向后一退,后背抵在冰凉的墙上,让他的头脑迅速清醒。   怎么又是这种梦!   他怎会是如此急色好淫之人?他喜欢兰奕欢,明明并非觊觎容色!   兰奕臻又是歉疚又是懊恼,这时,兰奕欢却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问道:“怎么?”   问完之后,他就发现系统的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   【体检人:兰奕臻   身体成亲条件等级:顶级;   心理成亲条件等级:着急;   结论:此人是合适的成亲对象,可以给您良好的生活体验!】   兰奕欢这下放心了:“说的好像我要跟他成亲似的,不过没事就好!”   眼见兰奕臻还在那里坐着,兰奕欢便起身伸手拉他:“二哥,你干什么呢?睡吧。”   他说着看了一眼窗外:“刚才是不是下过雨了?这会还怪冷的,我——”   这句再正常不过的话把兰奕臻说了一个激灵,跟着他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了兰奕欢的手,一把用被子把他蒙回到床上去了。   “你好好躺下。”兰奕臻匆忙地披上自己的外衣,“我去给你拿个汤婆子。”   兰奕欢:“……那倒也不至于。”   兰奕臻魂不守舍地说了句“乖”,下床就走了。   兰奕欢叫了他一声没叫回来,也只好耸耸肩,躺回去了。   其实他还有点疑问没来得及问呢,系统说兰奕臻对于成亲的心理状态是“着急”,他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不过算了,跑了就不问了,身体没问题就成。   其实我也不想二哥那么快成亲。   兰奕欢在心里默默地想,毕竟那样的话,他们就不能像现在一样一起睡觉了。   他把自己用被子团成一个卷,惬意地往兰奕臻那边的床蹭了蹭,继续睡了。   *   另一头,关于齐埘的处置结果也下来了。   得仙楼坍塌一事经过谨慎的调查之后,总算有了结果。   齐埘果然如五皇子所承诺的那样,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被判流放岭南,一去之后,就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了。   至于得仙楼坍塌所造成的一切损失,都全部由齐家承担。   这件事引得一时之间,各个名门大户对自家儿女的教育都严厉了许多,纷纷讲述齐埘的例子,告诉他们要引以为戒,免得一不小心把家都给败了。   自己前途全毁不说,还要连累父母,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齐埘被流放的队伍启程的那天,有不少人特意当街观看,指点议论。   齐埘只觉得难堪之极,将头使劲埋着,心里更是生出一股恨意。   通常来说,他这种情况,并非罪大恶极、丧心病狂的极刑犯,人们看上一阵子热闹也就散去了,不至于动手。   可偏偏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臭鸡蛋从远处飞过来,砸在了齐埘的额角上,黏稠腥臭的鸡蛋液伴随着剧痛,从齐埘的脸上流下来。   齐埘猛然抬起头来,怒目而视。   却只见赵鹏带着几个朋友和侍从,策马到了自己的面前。   两边押送齐埘的兵卒满脸堆笑地向赵鹏和那些人行了礼,远远退至一边,齐埘想起上次在贵妃跟前对赵鹏的污蔑,有些心虚也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干什么?”   赵鹏冷笑着看着他,原先都是他们巴结齐埘,没想到齐埘也有在他们面前面露惶恐的一天。   他扬手,又是一个臭鸡蛋砸在齐埘头上,问道:“以往,到底是七皇子欺负你,还是你给七皇子找麻烦?骗我们给你出头很有意思吗?”   “砸七皇子的店,是我们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脸红?”   “你承不承认你厚颜无耻,不要脸面?”   他说一句话,照着齐埘的脑袋扔一个鸡蛋,齐埘被砸得头昏脑涨,忍不住抱头道:”别打了!别打了!“   他忍着羞辱说:“都是我在骗人,我、我承认还不行吗?”   “呵,一打就改口了?软骨头的贱人!”   赵鹏啐了一口,对其他人说道:“我们走!”   从小到大,他们一直跟在齐埘身边和兰奕欢作对,并且对齐埘说的话深信不疑,觉得都是兰奕欢在欺压他,如今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傻子。   “还说什么齐贵妃宠爱你,七皇子嫉妒你?我呸,不过一只癞蛤蟆,你也配?你自己发癔症想的吧!”   赵鹏一提缰绳,领着昔日经常跟随齐埘的一干人扬长而去。   “殿下,齐埘已经被押送进了这一批流放的犯人之中,启程往岭南去了。”   一处绸缎庄中,兰奕欢正在细细打量每块绸缎的颜色以及所用香料,就听见崇安过来向他这样禀报。   兰奕欢一点也不惊讶,回过头来,见崇安一脸喜色,便笑了笑,说道:“你很高兴?”   崇安道:“这多大快人心啊!他去了岭南那种地方,就这辈子都很难回来烦扰殿下了。”   兰奕欢道:“这话倒是说得没错,只有一点,齐埘应该是到不了那个地方的。”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淡淡,倒也没有什么烦恼不甘的样子,只是平静叙述事实。   崇安一怔:“为什么?”   兰奕欢道:“因为不论到什么时候,这个世上,都会有个人拼尽全力地救他。”   像齐埘那种惯会惹是生非的性子,有没有人算计他都一样难免闯祸,上一世他有回也惹出了大事,兰奕欢忍无可忍要处置齐埘,却被齐太后拼死拦住了。   自从兰奕欢登基之后,太后原本深恨他夺走了五皇子的希望,对他不曾稍加辞色,但那一回为了齐埘,她却把能做的都做了。   先是不惜放下身段检讨自己的过失,希望兰奕欢能够网开一面,甚至亲手下厨为兰奕欢做饭来哄他高兴,同时又一一宣了齐埘得罪的人进宫,出面进行赏赐和赔礼。   等到发现兰奕欢还不肯松口之后,太后就开始绝食,齐埘一日不被放出来,她就一日水米不进,坚持到意识模糊,最后,拼死保下了齐埘的性命。   这种方法妥不妥当暂且不提,但站在齐埘的角度来看,是他的母亲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其实齐贵妃真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被她爱的人,会很幸福,但兰奕欢不是罢了。   看到崇安表情茫然,兰奕欢笑了笑,说道:“你下去罢,我心里有数。”   这回不管齐贵妃怎么做,顶多也只是让齐埘少受一点奔波之苦,可齐埘也再不能靠着自己明面上的身份在京城混了,只能一辈子改头换面,当个普通人,对于一个成天做着皇子梦的人来说,同样痛苦。   兰奕欢不想再跟这个人纠缠,只要他不在眼前晃悠,其他的,兰奕欢也懒得管。   正在这时,绸缎庄的掌柜接待过了两名客人之后,总算走了出来。   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面相忠厚,冲着兰奕欢行了个礼,说道:“让公子久等了。”   兰奕欢道:“无妨,你也是谈生意。账我都看完了,没有什么差错,你办事我也放心。下一批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一个半月之后,要去江浙一带。。”   那人说完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兰奕欢:“公子爷,我们这边一切都准备好了,请问您什么时候动身呢?大伙听说您要去南边定居,都高兴的不得了,每天都翘首以盼呢。”   ——这处绸缎庄,就是兰奕欢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铺子已经经营多年,里面的人都是他的亲信,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里的商队每个季度都要去各地采购最时新的布料,其中常去的几处,也是兰奕欢为自己规划的离京路线,另一边也都安排好了落脚之处和新的身份。   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可是他却一拖再拖。   因为齐家欺人太甚,因为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因为要阻止邓子墨和大公主成亲……   但其实这些事,他人不在京城,也未必就处理不了。   或者说,他人拍拍屁股走了,就像重生时打算好的那样,眼不见心不烦,一切也跟他没关系了,根本也用不着操心这些。   归根结底,还是他不想走。   他自幼生于宫中,被当成一名皇子培养长大,又是天资聪慧,寒窗苦读十余载,学得一身文武艺,也曾济世救民,意气风发。   上一世的经历让他结结实实吃了个教训,心灰意冷之下,想着一切都不闻不问不管,就不必再与人产生纠葛,就不必落到那般的境地。   可是有些抱负,有些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些年下来,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可桩桩件件国家大事,又有哪一件没有听进心里?   更何况,还有二哥。   兰奕欢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兰奕臻的面容。   他孤单无依的幼时,二哥那样陪伴着他,如今,他也不想把二哥一个人扔在那座无时无刻不在吃人的皇宫中。   这一世,好像把前世的缺憾都给补上了,他有了信任的亲人,也没有沉浮于权势的争斗,他好像可以再试着过得更好一点,而不是强迫自己离开……   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太贪,就又会重蹈覆辙。   如今身世真相大白,对他,也算是个催促。   “公子?公子?”   听到掌柜喊他,兰奕欢回过神来,说道:“就跟着下一批商队走。”   他顿了顿,低低地说:“正好我跟我的家里人道个别。” 第60章 犹如故人归   兰奕欢说到“家人”二字的时候, 语气有些轻,目光中带着眷恋与温柔,掌柜见了, 突然觉得这神情有些熟悉。   他不禁问道:“您说的是上次您送玉佩的那个人吗?是公子的夫人吧?不如带上她一块离开。小的帮您找一个敞敞亮亮的大宅子, 就是生十个孩子也住得,周围再种上花草, 养些小狗小猫, 必不让夫人受半点委屈。”   他说的玉佩, 正是上回兰奕欢回京城的时候送给兰奕臻的。   因为买错了, 所以是本应该给心上人的桃花佩, 掌柜的就误会了。   兰奕欢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如果带着二哥一起走,他们晚上就依旧可以夜夜相伴而眠了,白日里无事时,也能春日观花, 冬来赏雪。   他在那边有些小生意, 可以养二哥,不过有万能的兰奕臻在,最后多半会演变成生意都给他打理, 自己就赖在他身边看话本子吃零食, 喂喂小鸡小鸭, 摸摸小猫小狗, 骂骂孩子……哦没人生孩子。   ——等等, 除了鸡鸭猫狗, 这和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区别?那他折腾个什么劲!   “算了吧, 我还没成亲呢,哪来的孩子。”   兰奕欢抚额道:“我说的是我哥哥, 但他事务繁忙,是不能跟我一块走的。”   掌柜的愣了愣,没搞明白弟弟为什么要送兄长桃花佩,又为什么提个老哥还那么缠绵不舍的,但兰奕欢说的话,说啥都对。   他笑道:“那以后也可以常邀您家大爷来探望做客。总之,您去就行,您要是不去,他们都得盘算着挪到京城来做生意了。”   兰奕欢笑道:“那倒是不至于。”   掌柜说:“反正大伙的命都是您救的,您在哪,我们就在哪。”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兰奕欢也打算离开。   这时,忽然门外的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间还夹杂着有人大笑的声音。   一名男子高声说道:“瞧瞧,这草原上来的娘们就是泼辣带劲啊!兄弟们,今天咱们正好能尝个鲜。”   兰奕欢听着这话粗鄙无礼,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只见一帮醉醺醺的男子正围着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姑娘起哄。   那姑娘看起来跟兰奕欢差不多大,也就十六七的年纪,被这样一群男人围着,却并没有惊慌,反倒笑着说道:“你们大雍的男子也很有趣,像流口水的狗,像挠痒痒的猴,说人话的样子真新鲜。”   她说着四下看看,竟然反客为主,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姑娘抬起下巴笑着道:“你想调戏我?好啊,我还没被人调戏过呢!就你吧,来试试。”   那男子也跟着笑起来,伸手要去摸那姑娘的脸。   兰奕欢前一个念头还是想这女子怎么如此奔放,这还要不要上去阻止,下一刻就看到了这名姑娘的正脸。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怒火瞬间涌向头顶,不由脱口喝道:“喂,干什么呢!”   不光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就连相互调戏的那两个男子和女子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   兰奕欢快步上前,直接一把扯开姑娘搭在男人肩膀上的手,面色不善地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周围那几个男子都愣了一下,然后发现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出来捣乱,自己长得比他身后的姑娘还漂亮,倒就想着英雄救美了,不由都哄然大笑起来。   最前面那男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兰奕欢的鼻尖,警告道:“小子,你给我让一边去,否则小心我把你一拳砸扁。”   另外一个人则笑着说:“怎么,难道你也想尝尝被调戏的滋味?”   在其他人的嘲笑声中,兰奕欢什么也没说,抱着手懒洋洋一偏头,将对方砸来的一拳让过,随即侧身扣住那壮汉的手腕,反手一拧。   对方庞大的身躯竟像是拧陀螺一般在半空中转了个圈,跟着“砰”地砸在地上,烟尘四散。   “啊!!!”   兰奕欢头都没低,一脚踩在他的背上,然后回头问自己身后的姑娘:“你是怎么来到京城的?你家里的人呢?”   “……”   这姑娘的表情十分莫名其妙,说道:“你是什么人,突然就冒出来管我?有毛病啊!”   其实兰奕欢重生这么多年,早就过了见到一个熟人就要激动一番的阶段,但这回他会这样做,实在是因为眼前的姑娘跟他的关系非常微妙。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甚至相识相处的时间也不能算是特别长,但兰奕欢确实应该曾经算是这位姑娘的监护人。   事情要从上一世他登基之后第一次御驾亲征说起。   那时候先帝驾崩,一向掌权的太子因为意外晚到了京城数日,先帝诸子中较为年幼的新皇登基,有人不服,有人忐忑,朝廷上下人心浮动,邻国也乘机举兵入侵。   这一战,是在保百姓,扬国威,也是兰奕欢给天下,给群臣,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所以只能胜,不能败。   兰奕欢甚至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那他也就当自己为国捐躯了,好在一场厮杀之后,此战大捷。   但不幸的是,兰奕欢却因为一直冲杀在前,受了箭伤坠马,所以追剿逃亡敌军的时候落单了。   兰奕欢捂着伤口避开乱军,来到一处无人的小河边,天上下起了雨,他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却感到好像有个人在挪动他,还有个声音不停在耳边对他说话,告诉他,“活下去”。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奕欢隐约有了意识。   他首先凭着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身边有人,随即,感觉到一股温热顺着面颊一直向锁骨上滑去。   不像是擦脸的热毛巾,反倒像是……像是……   兰奕欢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野兽在舔舐自己,结果这睁眼一看一下,恐怖更甚——身边趴着的,竟然是一名衣不蔽体的女子!   这可把兰奕欢吓了一大跳,竟然顷刻间产生了一些力气,猛然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   那女子被他吓得向后面挪了挪,四肢着地半蹲在地上,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好奇又畏惧地看着兰奕欢。   从她的喉间,发出了几声类似于野狼咕噜咕噜的低吼。   兰奕欢定了定神,这才逐渐发现,这位姑娘好像有些问题,无论她的眼神还是举止都非常像是野兽,而且,似乎不会说人话,倒是狼叫声惟妙惟肖。   兰奕欢连忙说:“嘘,你不要再叫了!一会真把狼群招来,咱们两个就都死定了。”   这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了兰奕欢一会,倒是真不叫了,忽然“嘻嘻”笑了两声,带着股痴意,不太标准地说道:“活,下去,活下……去。”   兰奕欢一怔,但对方却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并且逐渐放下戒备,真的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挨挨挤挤地试图往兰奕欢身边蹭。   兰奕欢道:“刚才救了我的人是你吗?”   那姑娘也不说别的,好奇地嗅了嗅他的衣襟。   兰奕欢无奈道:“唉,你这个人,你到底从哪冒出来的?男女授受不亲啊!”   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抬起酸痛的手臂,解下自己的外衣,给这位姑娘披在身上,犹豫了一下,又给她系上了衣带。   他本来就受伤失血,这样把衣服一脱,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转头四下看看,发现自己身边还堆着一件男子外衣,兰奕欢也顾不得追究是谁留下的,立刻就穿在身上了,有点大,倒是暖和许多。   他和那名奇怪的姑娘又一起在山洞里等了一会,待着也是待着,兰奕欢便逗她说话。   两人交谈了一会,他发现对方记得点达剌语,要比说汉语熟练很多,看来,她很有可能是那个地方的人。   没过多久,兰奕欢的侍卫们就顺着他留下的记号找过来了,短暂的相处后,那位姑娘已经非常喜欢他,试图用牙咬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兰奕欢就蹲下身来,冲她伸出手,说道:“你要是愿意跟我走,就握住我的手。”   姑娘迷茫地看着他,兰奕欢冲她笑了一下。   似乎被这个笑容给晃住了眼,姑娘也不知不觉随着兰奕欢笑起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兰奕欢的掌心中。   兰奕欢亦是微微一笑,手指收拢,将她带回了宫中。   两人因此而结缘,兰奕欢回去之后也找了太医来为这位姑娘诊治,这才知道,她原本应该是个智力正常的人,但是服用了某种损伤神经的药物,导致智力退回到了三岁左右的时候。   兰奕欢倒是有些不解,便问道:“智力退回三岁的时候,为什么就会学狼叫了?我……朕三岁的时候也不会这个啊。”   太医道:“回禀陛下,有种可能,就是这位姑娘小的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在狼群中长大,潜移默化之下,便小小年纪就熟知狼语了。”   这个猜测倒是十分合理,尤其是达剌族世代生活在草原上,以狼作为图腾,人与狼之间的来往非常密切。   很多孩子从小就接触狼群,喝狼奶,甚至闻到他们身上的气息,野狼们都不会发动攻击,如同狗与汉人一样,有着天然的亲近。   兰奕欢没有找到这位姑娘的亲人,就一直把她养在宫里,尤其是这个小姑娘除了他谁都不喜欢,看见别人接近就龇牙咧嘴,看见兰奕欢就喜笑颜开,兰奕欢只好承担起了教化她的责任。   当时宫里的大臣们还为此十分高兴,因为他们可算见着皇上身边有个女人陪伴了,至于身份,他们其实已经不怎么挑剔了。   毕竟兰氏皇族一向子嗣不丰,皇子们一个赛一个的不好女色,倒是对权力都野心勃勃,能娶个妻,留个后,不容易。   当时很多人都在传,以后这姑娘是要封妃的,但兰奕欢自己知道,他明明就是在……年纪轻轻地当爹。   他一点点教会了对方穿衣行走,礼义廉耻,也看着她在太医的治疗下,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这样的生活,会让兰奕欢有时候会觉得不耐烦,有时候又觉得欣慰快乐。   直到有一天的清晨,他下了早朝回来,发现这个莫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不知所踪。   虽然之前嘴上总说,这丫头总黏着自己实在是太烦人了,但人不见了,兰奕欢还是派了许多暗卫到处搜寻,甚至连宫中每一处水池里的水都抽干了检查个遍,还是不知所踪。   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活着,往好处想,或许她彻底想起了记忆,便回家去了。   但兰奕欢却总是怅然,老觉得没这么个人总跟在自己身边了,心里空落落的,时常惦记,所以也一直没有放弃找寻。   不过后来,离开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离心,有的身亡,他也就惯了。   没想到今生竟然会在这里提前相遇,这次,这姑娘的智力倒是看起来挺正常的,但野倒是同样的野,一露面就是让别人调戏自己。   兰奕欢想,她该不会是就这样被坏人给骗走下了傻药,扔到那处深山老林中去的吧?   这谁能忍得住看着不管!   虽说现在离上一世兰奕欢和她相遇还有三年多的时间,要是发生这么一件事,也未见得就不可能。   他不禁喃喃地说道:“真是不省心。”   姑娘愈发莫名其妙:“不是,我说你是谁啊?说不定还没我大呢,就在这一副老大爷的口气教育我!再说这么欠揍的话,可别怪我抽你!”   上一世她没这辈子机灵,但可要乖的多了,不管想闯什么祸,只要兰奕欢一板脸不高兴,立刻乖巧。   如今这幅不可爱的样子,倒是让兰奕欢很新鲜。   他道:“哦,原来你不光不省心,还不识好歹。我刚刚明明帮了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姑娘道:“可我不用你帮啊大哥,我们明明是在互相调戏!怎么,许你们男人调戏女人,就不许女人调戏男人?”   兰奕欢道:“那倒不是,只要不是调戏我,我双手赞成。只是……”   他踢了踢自己脚底下的人,迟疑地问道:“你不挑的吗?”   平心而论,方才那男子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生的着实不错,姑娘有点不明白兰奕欢的意思,下意识跟着低头一看,忽然发现对方的后衣领处,竟然积着一层污垢。   “……!!!”   这人看着人模狗样的,竟然……竟然这么不爱干净!   想到自己刚刚拍在对方肩膀上那一下,那姑娘俏丽的面容整个都拧巴了起来,几欲作呕。   偏生兰奕欢还特别可恨地在旁边说风凉话:“还是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其实……就好这口?”   那姑娘跺了跺脚,想反驳兰奕欢什么,愣是没想出来,不禁也照着地上那人踢了一脚,骂道:“臭男人,你怎么这么脏!你上街调戏别人都不知道换件衣服洗个澡的吗?!”   说着,她又大叫道:“娜尔!娜尔!”   人群中很快挤出个跟这姑娘年纪差不多的丫鬟来,手中拿着水壶,气喘吁吁地说:“在,在!我刚才去拿水了!”   她将水壶打开盖子,稍稍倾斜,里面的清水流出来,那名姑娘疯狂在下面洗手。   兰奕欢耳朵尖,听见小丫鬟悄声说道:“公主,我就说您不行的,不会就不要装了,就算不传出去坏名声,也不一定就要嫁给那些皇子……”   那姑娘恨恨地说:“你给我闭嘴!你不会欣赏!”   公主?   兰奕欢心中念头一转,刚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便听见有个人朗声说道:“莎达丽,你又胡闹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只见他身材高大,面上带笑,相貌观之英俊而和善可亲,也是一身的异族装扮,身后跟着几个看起来十分矫健的武士。   莎达丽见到这个男子之后,总算老实了一些,不情不愿地道:“父亲。”   她又说:“我没胡闹,就是随便在街上转转嘛。”   她的父亲笑道:“是吗?你随便转转,就招了这么一大帮人围着看热闹。你呀,你可真美。”   说完之后,他不再理会女儿,转过头来对兰奕欢说道:“公子,刚才可多谢你帮着这个疯丫头了。小女就是这样没规矩,对你出言不逊,别见怪啊!”   他的语气温温和和的,特别亲切真诚,让人一听就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兰奕欢此时则已猜出了这对父女的身份,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二王子客气了。”   原来这人就是达剌苏合王的次子林罕,莎达丽竟是他的女儿。   兰奕欢上辈子曾听人说过,与严厉的父亲和沉默冷峻的大哥不同,这位林罕王子的性情温和豪爽,一向颇受达剌的族人爱戴。不过他从未当面见过真人,这回算是见着了。   这一次达剌来大雍的两名使者,正是林罕以及他的大哥孟恩,此时孟恩倒是没出现。   听到兰奕欢竟然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林罕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见这年轻人相貌秀美,虽然年纪轻轻,但一身锦衣华服穿在身上,都难以压住他骨子里透出的贵气,知道应该是个官家子弟。   但能够一眼认出自己,也不一般了。   他心中几分欣赏,笑道:“好眼光。”   周围的百姓们一听,知道应该是大人物来了,顿时一哄而散,免得招惹麻烦。   兰奕欢在前世帮着莎达丽找了很久的亲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身份竟然这么显赫,也不知道后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竟然沦落到了那般境地。   好在这回他们来到大雍,短期之内应该还会有很多次的见面机会,等他对莎达丽的情况了解一番之后,再做提醒也不迟。   兰奕欢心里打算好了,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告辞了。”   说完之后,他看了莎达丽一眼,微微一笑,转身打算离开。   说也奇怪,莎达丽明明是很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管她的人的,但兰奕欢那一笑一转身,让她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伤感。   她本能地不想让对方离开,动作已经快于思考,一把拽住了兰奕欢,脱口道:“不许走!”   兰奕欢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问道:“怎么?”   莎达丽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便听“当啷”一声,两人同时低头,却是被她一扯之下,兰奕欢一直带在身上的红宝石戒指滑落出来,砸在了地上。   兰奕欢便低头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就要收回怀中,这时,却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说道:“这、这怎么会在你这里?!”   紧接着,兰奕欢的肩膀就被人给扣住了。   他一转头,发现竟然是林罕,不由道:“你说这戒指?”   林罕紧盯着兰奕欢手里的戒指,眼中竟已隐隐含了泪光,颤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将戒指递了过去。   林罕接在手中,几乎是看都不用多看,手指在戒指的内壁一抹,指腹就感受到了那里刻着的熟悉花纹。   就是这枚戒指,这是……三弟的东西。   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见了啊!   这二十年来,亲人生死未卜,他时时担忧,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却始终音讯全无,没想到竟然在此时见到了线索。   莎达丽首先察觉到了父亲神色不对,不禁问道:“爹爹,您怎么了?”   林罕却顾不上回答女儿的话了,激动之下,他的心脏狂跳,双腿发软,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兰奕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那张俊俏非常的面容越看越是熟悉。   林罕不觉一把握住了兰奕欢的手颤声说道:“孩子,孩子……”   他全身发抖,几乎语无伦次的说不出话来,兰奕欢有些莫名地抬起头,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泪花。   只听林罕问道:“这、这……”   他定了定神,颤着手将戒指举到了兰奕欢面前,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   兰奕欢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什么,老老实实地说:“这是我捡的,我不认识戒指的主人。”   林罕一怔:“你竟不认识吗?那怎么……”   他没再说下去,又急急问道:“那你还找得到那个人吗?”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那个人已经过世了。”   林罕彻底地僵住了。   兰奕欢能够感觉到他的双手迅速变得冰冷,双眼中转瞬间流露出的悲痛和绝望几乎凝结成了实质性的冰霜,让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有如灭顶般的震惊和痛苦。   他不禁说道:“二王子?”   林罕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幸亏在林罕晕倒之前一直握着兰奕欢的手,兰奕欢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有让他栽倒在地上。   莎达丽也扑上来,惊呼道:“爹、爹!天啊,这、这是怎么了?”   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兰奕欢。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先帮你把你的父亲送回去,再说别的事吧。”   莎达丽顿了顿。   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一见面就管她的闲事,现在又不知道做了什么,把父亲给弄得晕倒了,原本似乎不该信任,可是她却又提不起真正的防备与恶感。   于是她掩饰性地转过头去,低声说道:“行吧,您也得见见我大伯,跟我来。”   兰奕欢的心情也有些复杂,同莎达丽一起,将那位林罕王子送回了使臣所住的驿馆。 第61章 反为魑魅笑   兰奕欢同莎达丽说着话, 目光却在一直留意着路边,看到一间医馆,便勒住马, 说道:“先去请里面的医师出来, 看看你父亲的状况。”   莎达丽道:“好。”   她派了人去请医师上马车后,才反应过来, 心中暗道:怪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可兰奕欢也是周到, 等听见医师说林罕没有大碍, 只是一时间伤心过度才会晕倒, 莎达丽才放下心来。   她低声说:“难道是因为小叔的事?”   兰奕欢和莎达丽一起在马车外面骑马, 兰奕欢落后一点,听到了她的话,催马上前,问道:“你说的小叔, 是达剌那位三王子阿雅思吗?”   莎达丽不禁看了他一眼, 说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就是他。”   她半仰起头来,看着天边的云朵,说道:“我没见过小叔, 但听父亲提过, 说是二十年前, 他离开了草原, 说是想要到处走走转转, 瞧瞧外面的风景。但这一走, 就再也没回来过。也有人悄悄地说, 他是因为和祖父吵架了,所以才不敢回家的, 反正这些年,大伯和父亲都一直在找他。”   兰奕欢若有所思。   莎达丽扭头问他:“你拿的戒指,是我小叔的吗?他……去世了,是不是?”   兰奕欢道:“是我从一具白骨旁边捡到的。或许是你小叔,也或许……是你小叔的朋友?”   莎达丽看了兰奕欢一眼:“看不出来,你心眼倒不坏,还会安慰人。得了,除了这戒指,还有一枚簪子,两只手镯是一套红宝石首饰,都是小叔的亲娘留下来的。他不会送给别人。”   兰奕欢低声说:“原来是这样。”   莎达丽没见过这位小叔,所以不会像父亲那样悲伤,但到底血脉至亲,心中也有些怅惘,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驿馆外面。   结果远远一看,就发现门外站着不少的侍卫。   莎达丽见状,催马快跑了几步,到门口跳下马来,随便抓住一个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   被她抓住的人说道:“公主,是大雍的太子到访了。”   那人说完之后,又悄悄地道:“说不定大王子想找他当你的夫婿,正陪着说话呢。”   莎达丽一惊,立刻踢了他一脚,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说了我不要嫁人!”   跟他说话的男子虽然一身武士装扮,但是跟莎达丽说话的口气非常熟稔,笑着说道:   “当初不是你自己说想来看一看大雍的男子,硬缠着跟过来的吗?现在怎么又说不想嫁人了。我看那位太子殿下,长得真是俊美,而且很有气度呢!你不愿意,恐怕多少人求还求不来。”   莎达丽气得差点跳起来,说:“我管他俊不俊,有没有气度!难道我长得不美吗?我就没有气度吗?我都说了,我来大庸是为了寻找我梦中的一个人!我总觉得有个男人在这边等我。并不是你们说的什么男女之情!难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有这些吗?”   见她急了,那个人连忙投降,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吧。那你快去找大王子看看情况,万一他和那位太子殿下谈好了怎么办?”   两人说话之间,兰奕欢也从后面过来了,下了马。   跟莎达丽说话的武士看见兰奕欢,不禁怔了怔,脱口说道:“天啊,这一位更加俊美。怎么大雍的男人都生得这样漂亮吗?”   莎达丽都差点被气笑了,说道:“你一个男人,天天盯着别的男人的脸做什么?我爹爹都晕过去了,还不快把他从马车上背进房!”   那武士一惊,这才正经了起来,说道:“怎么?”   他说着,已抢步到了马车前,掀开帘子,说道:“二王子,您醒了?”   原来,林罕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面色苍白,神色沉郁,与他往日的神情十分不同。   他点了点头,虚弱地说:“扶我下去。”   那名武士小心翼翼地将林罕背了下来,其他人听说了情况,也连忙飞奔进去禀报。   很快,兰奕臻和达剌的那位大王子孟恩一起匆匆过来了。   孟恩快步走到林罕跟前,十分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林罕心中满是悲伤,竟然忘记了同兰奕臻见礼,见到孟恩之后,哽咽着喊了一声“大哥”,就颤抖地拿出那枚红宝石戒指给他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指着兰奕欢说:“这是……这位少年身上的,掉在地下,被我看到了……”   孟恩面容瘦削,神情严峻而冷淡,与弟弟的气质截然不同,但当看到戒指的时候,他的脸上几乎是露出了同样的激动之色,又惊又喜地看向兰奕欢。   可是还没等孟恩询问,就看到太子已经走了过去,也不避讳众人,径直理了下兰奕欢的衣领,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兰奕欢叫了声“二哥”,说:“我来这里办点事情。”   莎达丽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你是、你是谁?”   兰奕臻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几位还没有互相介绍身份吗?这是雍朝的皇七子,孤的七弟,兰奕欢。小七,这两位是达剌的使者,大王子孟恩,二王子林罕。”   谁也没想到兰奕欢竟然是皇子的身份,原本虽然听到兰奕欢说不认识戒指的主人,林罕心中还存着几分指望的,这一次,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他哑声说道:“原来如此,那方才是我们怠慢了。见过七殿下。”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林罕的声音有些哽咽,闭了闭眼睛,泪水便落了下来。   孟恩原本也在同兰奕欢见礼,结果听到林罕的语气不对,一转头看见他竟然流泪了,不禁大吃一惊。   他上前两步走了过去,双手按住林罕的肩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是不是小弟他还有什么消息?”   林罕低声道:“大哥,小弟他已经……不在了。”   孟恩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确定吗?”   听到林罕说是兰奕欢说的,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七殿下,您能不能说一说发现这戒指的经过?”   看上去,孟恩好像比林罕要理智冷静得多,但实际上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眼底也已经含了泪。   兰奕欢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感受。   中原人老是说那些草原上的民族凶猛,有兽性,但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却似乎非常亲厚真挚,一个离家二十年的人,至今还被惦记着。   兰奕欢突然想,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的,他走了之后,父母会不会也惦记、想念着他。   如果他们现在还在世,也会这样盼望着自己回家吗?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这枚戒指,是我六岁的时候,在一具白骨旁边发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亲人……”   兰奕欢略去了敬闻大师的事,将当初他在护国寺发现白骨的过程讲了一遍,因为这些年来,也在寻找对方的亲人,所以兰奕欢还特意让画师画下过白骨身上的几处身体特征,此时一一讲述出来。   他的讲述,也使得面前两人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   林罕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他嚎啕大哭起来,拉着身边的兄长说道:“大哥,小弟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啊!”   孟恩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良久说不出话来,被林罕拉扯着晃了几下,他才蓦地回身,紧紧抱住兄弟,泪水也跟着涔涔而下。   莎达丽原本没有那么伤心,但看着父亲和大伯相拥痛哭,她也不禁低头抹起了眼泪。   一片哭声中,兰奕臻心中的那些旧事也竟都纷纷涌上来,那哭声听的久了,竟好像他自己的声音似的。   带着悲痛,带着恐惧,带着慌乱:“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是你的哥哥,我不接你的位!”   刹那间,残留的心痛入骨,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兰奕臻不想让人看出来,不动声色地扶了下旁边的桌子。   正在这时,忽然有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带着柔软的暖意贴在他的掌心上,说不出的熨帖。   兰奕臻一转头,看见兰奕欢不知何时站过来了。   “哥,你怎么了?”   兰奕欢关切地说:“咱们先出去吧,不要打扰他们。”   因为声音压得低,所以他凑得极近,兰奕臻看着兰奕欢近在咫尺的脸,似乎连肌肤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楚,隐约熟悉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令人心中一荡,恨不得凑过去吻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将交握的手紧了紧,轻声说:“好,我们出去。”   一名太子一名皇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驿馆是别人的地盘,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走到了一处墙拐角的后面就停下来了。   兰奕欢百无聊赖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头,感叹了一句:“哥,你看他们好伤心呀。”   话没说完,他忽然就被兰奕臻走上来抱住了。   兰奕欢一怔。   兰奕臻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撑,口中淡淡地说:“自己的弟弟去世了,能不伤心么?”   兰奕欢心中微震,想说什么,兰奕臻已经放开了手。   他低下头来,捏了下兰奕欢的脸,温和地说:“好了,正好你来了,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兰奕欢道:“什么?”   兰奕臻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那位宫廷乐师的调查情况,你看一看吧。”   上回兰奕欢同兰奕臻说了自己的身世后,两人商议,要从与齐贵妃私通的那名乐师身上入手查起,兰奕臻办事一向利落,这时结果已经出来了。   兰奕欢连忙把信接了过去,展开匆匆浏览了一遍。   兰奕臻在旁边说:“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应该是出身不低,非富即贵,却不知道为何会入宫当乐师。”   兰奕欢道:“这话怎么说?”   兰奕臻点了点图上绘着的一把胡琴,说道:“这琴的琴弦是用金银丝捻成的,十分贵重。而且在草原上只有贵族才能学习,普通人也学不起。”   兰奕欢低声道:“贵族……”   他迟疑着说:“二哥,我有一个想法。”   兰奕臻道:“你怀疑这个乐师,就是那具白骨,也就是孟恩和林罕的三弟,阿雅思。”   兰奕欢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都是达剌族的人,出身高贵,数年音讯全无……这些事情全都能对上。”   兰奕欢说:“虽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是我总觉得这天底下没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   兰奕臻沉吟了一会,说道:“那你还想帮这具白骨寻找亲人吗?”   兰奕欢毫不犹豫地说:“想。”   兰奕臻道:“小七,但是你要想好了。达剌这些年的势力十分壮盛,苏合王乃是一代雄主,他的两个儿子也都不是好对付的,那里的族人剽悍善战,又十分团结。如果白骨真的是乐师,就代表着……齐埘的父亲是达剌的三王子了。到时候只怕会留有祸患。”   兰奕欢道:“可我看孟恩和林罕两位王子似是光明磊落的人,齐埘那件事孰是孰非十分清楚,他们未必会无原则的包庇。”   兰奕臻笑了,却没说什么。   兰奕欢也知道自己这个话说的有点天真幼稚,如果将信任寄托在对几个陌生人人品的无理由相信上,那简直太缥缈了。   但他就是本能地对达剌那几个人有些好感,觉得他们不是坏人,或许是因为莎达丽的缘故吧。   “算了。”   兰奕欢说:“我再想一想,毕竟现在这事还不确定呢,再说,涉及到宫闱隐私,也不好说出来。我只是想报答救命之恩。”   兰奕臻担心他心理负担太重,劝说道:“那白骨对你有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你差点摔下去的时候,勾了你一下而已,但也是你福大命大的缘故。你不要太挂心这件事,那终究是一样死物啊。”   兰奕欢一笑,没和他争。   如果只是今生这一件事,或许他也会和兰奕臻是一个想法。但兰奕欢自己心中却知,并不止如此。   如果说在山洞里勾住他不过是巧合,那么上辈子白骨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砸碎了屋顶,砸伤了敬闻,这又该怎么说呢?   兰奕欢自己都是重生的,对鬼神之事也有几分相信,他想那一定是一具好白骨,生前也是个善良的人,心里不知不觉就对他一直有种亲近之情,不舍得让白骨孤零零地流落在外。   所以这么多年来,兰奕欢一直想为白骨找到家人,但他也确实没有想过,齐埘很有可能就是对方的儿子。   兄弟两人在这里说了一小会话,达剌的人就找到了他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回房。   两人进去之后,孟恩和林罕已经停止了哭泣,两人显然洗过脸了,但两双眼睛都是又红又肿,显见的伤心。   “抱歉,陡闻亲人噩耗,一时情绪难以自控,刚才是我们对两位殿下失礼了。”   兰奕臻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莎达丽不在房中,孟恩和林罕又一起起身,郑重地对着兰奕欢行礼。   兰奕欢连忙扶住他们,说道:“这是干什么?”   林罕道:“多谢七殿下你安葬了三弟,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帮他找寻亲人,要不然可能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停下来定了定神,孟恩把话接了过去:“日后七殿下有什么要帮忙之处,只要无损于国,尽可和我们说。”   兰奕欢道:“举手之劳而已,二位太客气了。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是否有些冒昧。”   林罕道:“七殿下尽管说。”   兰奕欢说:“按照常理来讲,亲人无缘无故离家这么多年,又没有音讯,大半人都会认为这肯定是出了意外。为什么二位听闻噩耗的时候会这么震惊呢?之前……没有怀疑过三王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吗?”   听他这么问,孟恩和林罕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在想,雍朝这个小皇子年纪不大,脑子还挺好使的,而且十分细心,问的话一针见血。   林罕道:“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因为当初三弟喜爱音乐,无心争权,父王嫌他没有志向,就训斥了他一顿,三弟便悄悄离家了。”   “后来他又写了封信回来,说是自己在大雍遇到了一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只是那个女子并没有爱上他,他想要在那里多停留一阵,陪伴自己心爱的姑娘……”   林罕说到这里,兰奕臻和兰奕欢不禁同时微微凝住了神色,心里都在猜测,这名女子会否就是齐贵妃。   林罕说:“那信我没看见,只是依稀听说仿佛那女子的身份不大合适,总之父王大发雷霆,气得写信骂他,让三弟立刻回家,还说他如果不回来,以后就不要再认我们这些亲人了。”   说到这里,林罕叹了口气。   结果当然是阿雅思选择了不回家。   苏合王是个性子阴沉暴躁的王者,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留情面的,但实际上他心里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自从阿雅思离家之后,苏合王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他,发脾气也是想让他回来,可父亲也还不知道,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心爱的小儿子就独自一人孤零零地死在了一处山洞中。   当着兰奕欢和兰奕臻的面,林罕和孟恩什么都没说,但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这件事查个清楚,找到凶手给弟弟报仇。   而且还有一事,那就是在阿雅思的信中,还曾提及过,他有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也是让阿雅思迟迟不愿离开大雍的重要原因。   他在信中几乎用光了所有的溢美之词,写了整整两页,形容那是这个世上最聪明可爱漂亮的小孩,还陶醉地提起自己怎么趴下来给儿子当大马骑,孩子坐在他身上咯咯的笑,他觉得整个人幸福的要化掉了。   当时,也直接把父王给气乐了,还说如果那小东西来到草原,一定要被他放在马背上吓哭不可。   但其实,听说自己还有个小孙子,他的眼中都是期待。   如果那孩子来到草原上,一定是大家的宝贝,可如今,他却没有父亲照料地长大,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现在,孟恩和林罕也迫切地希望能够找到阿雅思留下来的孩子,还有他那位心爱的女子,能够好生照料这母子,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头等要事。   在两人的询问下,兰奕欢将那具白骨下葬的墓园告诉了孟恩和林罕二人,该说的都说完之后,他和兰奕臻才离开了驿馆。   路上,兰奕臻问兰奕欢:“你还回宫吗?”   为了招待这一次到来的使臣,大雍特意举办了夏猎的活动,地点就定在了京郊猎场。   此时,那里的营帐、打猎场地以及猎物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等待贵客的到来,兰奕臻这两日都在京郊处理各种事务。   兰奕欢想了想,便道:“明天就开始夏猎了吧?到时候还要过来,那我就不折腾了,直接去猎场吧,还能多睡会。”   那样两人还能一起多走好长一段路,兰奕臻自然是高兴的。   他微微一笑,又问道:“夏猎的活动,你参加吗?”   “我就算了吧!”   兰奕欢笑着说:“与其我献丑,不如还是看各位哥哥们的厉害。”   说话的时候,兰奕欢却垂了垂睫毛,掩去了眼眸中的一丝向往和怀念。   曾经,他也在猎场上、在沙场中肆意策马驰骋过,少年意气,神采飞扬,赢得繁花满怀,玉带加身。   但如果崭露头角的代价是被猜忌,被防备,身陷权势场中欲出而不得,那么他宁愿一辈子当一个平庸的富贵闲人。   兰奕欢什么都没说,兰奕臻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了自己那些梦境中,兰奕欢所表现出来的文韬武略、聪慧果敢。   他欲言又止,说道:“我也没什么厉害可瞧的,你不去比,到时候我输了,可不许在旁边笑话我。”   “怎么会呢!”   兰奕欢小狗一样摇摇头,道:“二哥肯定是最厉害的,赢谁都不在话下!”   他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而且确实事实如此。   若不是兰奕臻样样出挑,无可挑剔,也不可能在一众各有才干的兄弟中稳坐太子之位这么多年。   兰奕臻不禁笑了,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道:“七殿下这样的盛赞,在下可不敢当,只能说是有几分根基罢了。”   他说到这里,一停,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有这份成就吗?”   这回,兰奕欢可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了,眨了眨眼睛,猜测道:“勤学苦读?承继先祖?心怀百姓?”   兰奕臻道:“那些自然是有的。不过平天下的前面是齐家,如果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谈何保护百姓呢?”   兰奕欢微怔,然后看向他,眼中像是倒映着星河。   “所以啊。”   兰奕臻沉沉地说:“我在十四岁那年,曾经发过一个誓,既然决定了要养弟弟长大,就得当一个好哥哥。让我想要保护的人,永远无所顾忌,肆意飞扬。”   月色下,青年和少年原本并肩而行,被月光拉出了两道纠缠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然后,兰奕欢的脚步忽然一停,兰奕臻的脚步立刻也跟着停了,影子还是重叠在一起。   兰奕欢下意识地说道:“可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弟弟了,你依旧这么想吗?”   兰奕臻转过头来,他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样耀眼,兰奕欢只听他微笑着感叹了一句:“是啊,你不是我弟弟了。”   然后兰奕臻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兰奕欢的脸,低声问道:“可我为什么依旧那么在意你呢?欢儿。”   手下的触感光滑而细腻,说话的时候,兰奕臻突然发现兰奕欢的几缕头发散了,碎发落在脸侧,在月光的照映下泛出细微带着银光的色彩。   他看着那碎发被风拂过眼前,与眼睫一触,又飘开了,仿佛顽皮的挑逗,长而密的睫毛因此微颤着,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遮掩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似乎闻到了兰奕欢发间的香气,那一瞬间,竟想吻上去。   亲吻他柔顺的长发,亲吻他美丽的眼睛,亲吻他微翘的红唇,亲吻他修长、洁白,包裹着淡青色血管的脖颈……安抚他所有的流离与不安。   兰奕臻着魔似的慢慢靠近,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看不分明,灼热的呼吸却吹拂在了兰奕欢的脸上。   兰奕欢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着,他不禁低声说:“二哥?”   兰奕臻顿住了。   但也只是短短片刻,他继续靠近,然后,用自己的脑门在兰奕欢的脑门上轻轻撞了一下。   兰奕欢:“哎!”   兰奕臻叹息道:“笨蛋,居然还问这种傻话。”   兰奕臻撞的很轻,兰奕欢并没有感觉到疼,却在相撞的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但方才那一刻,兰奕臻给他的感觉有点陌生,像是带着些侵略与掌控的意味,让人本能戒备,又心底生惑。   脑海中某个模糊的画面闪过,像是前世,又像是今生,仿佛他带着醉意软绵绵地坐在什么地方,透过朦胧的目光,也是看见兰奕臻这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倾身朝自己一点点逼近。   虚幻、迷离,又像此刻一样,让人莫名慌乱……那只是在做梦吧。 第62章 无恙是朱颜   兰奕欢捂住自己的脑门, 怔了片刻,觉得他站在这里冲自己的哥哥发傻,可真是中了邪了。   于是, 他也报复似的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下兰奕臻的肩, 说道:“你才是笨蛋呢!我现在过得还不够肆意吗?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兰奕臻心中有几分忐忑的甜蜜, 也有几分悸动的怅然。   他刚才竟然掠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以情人的身份, 把兰奕欢紧紧抱进怀里, 亲吻爱抚, 叫他再不会有任何的怀疑顾虑。   可他怕这个念头会吓到兰奕欢, 只微笑道:“我只是觉得,你为别人考虑的太多了,却永远不先考虑自己。小七,不要拘束自己, 我这个太子没什么别的用处, 还想等着你替我耀武扬威呢。”   兰奕欢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说道:“好。”   两人重新往前走, 他双手交叠抱在脑后, 一边走一边看向远方的星空。   肆意妄为吗?   他曾经还真是这样一个人, 但时间过去的太久, 兰奕欢就忘记了这种感觉是什么样子了。   一开始刚坐上皇位时, 他确实觉得处处都是束缚, 连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要管, 很不自在,心里十分向往的就是能够不受拘束,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是当他真的坐稳了那个位置,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他、对抗他之后,兰奕欢突然又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起来。   以前很想做的那些事,做一做,也不觉得太快乐了。   他的心好像已经麻木。   “二哥。”   兰奕欢突然叫了兰奕臻一声。   “嗯?”   兰奕欢故意做思考状:“你说,母后生你的时候吃了什么,你怎么这么好呢?”   兰奕臻深深地凝视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谁让某人成天疑神疑鬼,担心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就会变了。这样叫我含冤莫白,还不得赶紧在我们七殿下跟前表现表现?”   兰奕欢拍拍他肩膀,兄弟两人一起大笑,这个时候,营帐也已经到了。   *   两人不住在一块,各回各的帐篷。   兰奕臻本来还想送兰奕欢回去,被兰奕欢笑着回身推他的背,把他推着自己的住处走了几步,硬是没让兰奕臻送,挥了挥手道:“走了!”   兰奕欢在夜色中走出去了一段,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兰奕臻的大帐浸没在黑暗中,显得甚为静谧,有伺候的太监垂首走了进去。   门帘放下去,微微晃动,兰奕欢便转身走了。   兰奕臻回去之后,原本习惯性地想再批一会折子,但笔都提起来了,眼前奏章上的字迹却怎么都看不进心里面去,脑海中只是翻来覆去想着今天跟兰奕欢有关的这几件事。   从小看着这个弟弟长大,兰奕臻对兰奕欢不光有爱慕者那一份眷恋的心意,也有属于兄长的担心和保护欲。   明知道兰奕欢自小早慧又招人喜欢,行事极有分寸,其实用不着他操心,可兰奕臻还是忍不住事事都想关切一番。   既想要顺着他的意思,又担心他受到伤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   兰奕臻曾无意中听到一些勋贵子弟凑在一块议论,抱怨家中父母管头管脚,十分招人烦,因而不免反思自己,时时说完了话又后悔,担心兰奕欢听着不高兴。   毕竟,他们差了八岁,自己……又向来是个无趣的人。   夜色渐深,兰奕臻知道自己今天这折子是别想再批下去了,明日还有射猎活动,也不能太晚休息。   他索性便起身出了大帐,令下人准备沐浴之物,打算洗个澡后就睡下。   这里地气温暖,多有天然的温泉,其中有一处是专门供兰奕臻使用的,周围也特意搭建了帐篷,将泉水封在里面。   下人把干净的衣服、巾帕以及澡豆放在一边,就退了出去,兰奕臻脱去外衣,正要再去解中衣的带子,忽然帘子一动,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兰奕臻皱眉道:“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那名宫女一怔,道:“殿下,奴婢是来伺候您沐浴的。”   她说话的时候迅速抬起头来,瞟了兰奕臻一眼,相貌竟然美的惊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有种楚楚可怜之态。   兰奕臻沐浴从来不喜有人在跟前,面对这副美色,他更是连神情都没变上半点,冷冷地说:“你还需要孤重复第二遍?”   宫女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一抹错愕,然后面露惶恐之色,连忙跪了下去。   她向前膝行两步上前,颤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皇后娘娘派奴婢过来的。如果今日殿下把奴婢给赶了出去,娘娘一定会觉得奴婢没有伺候好,还请殿下开恩啊!”   说到“开恩啊”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将身子前倾,似乎要伏地给兰奕臻磕头。   兰奕臻目光定定地瞧着她,似为其所迷。   而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宫女的额头就要触地,她的手忽然往旁边的温泉池水里一伸,撩起一捧水泼向兰奕臻面门。   同时,她也跟着飞身而起,转眼间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朝着兰奕臻当胸刺去!   这一连串的招式简直让人猝不及防,求饶迷惑人心,泼水阻挡视线,紧接着拔刀杀招毕出,竟是誓要将兰奕臻置之死地!   但刀尖尚未及体,那只手就被人给凌空攥住了。   宫女诧异地瞪大眼睛,看见兰奕臻冷峻而毫未动容的脸。   水珠一滴滴顺着俊美的轮廓滑落下来,兰奕臻的五指随即用劲一收,“咔嚓”一声响,他竟然生生把宫女的手腕给掰断了。   剧痛之下,宫女正欲惨叫,兰奕臻单膝一跪,手拎着她的后颈,以一个极利落的动作,俯身将宫女的头压入了旁边的温泉中,不让她传出去半点声音。   对方浑身抽搐,喊不出来了,兰奕臻才将她的头拎出来,平静地问道:“谁派你来的?”   宫女不再掩饰,眼中满是恨意,另一只手向着兰奕臻喉咙处划去,指尖绿光闪闪,竟弹出一排淬了毒的尖针!   兰奕臻眼疾手快地抓住,将她的另一只手腕也掰断了,沉声道:“你是圣心会的人。”   圣心会是从前朝就遗留下来的一个邪教,经常作恶,之前有几年曾经猖獗一时,触怒了太子,于是兰奕臻下了大力气整治。   他雷霆手段,拼着财政受损也要永远后患,得仙楼就是那个时候差点维持不下去,被兰奕欢给买下来的。   好在后面成效颇好,圣心会几处总舵被灭,彻底发展不起来了,可想而知,里面的教众必定恨兰奕臻入骨。   兰奕臻这也不是第一次被圣心教的人刺杀了,只是他亲自动手擒拿刺客倒是第一遭,一看这标志性的毒针,便已知道对方来历。   那宫女两只手都被兰奕臻捏断,自知不是对手,当下牙关一紧,便想咬破口中的毒囊自尽,兰奕臻眼疾手快,手一抬一拧,卸脱了她的下颏骨。   紧接着“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宫女身上掉了下来。   兰奕臻根本没有理会,先将对方的穴道点住,保证她动弹不得,这才捡起那样东西,发现是一枚水滴形的玉坠。   这玉坠通体晶莹,少见的呈水蓝色,十分美丽,而它最珍贵之处还不是颜色,而是水滴之状天然形成,可遇而不可求。   兰奕臻这么了解,是因为这东西就是下面的官员献给他的,他说私自收受如此珍宝不敬,令那名官员献给了皇上,皇上又转手赏了他新晋册封的一位才人。   兰奕臻立刻知道了这名宫女的身份。   “你是严才人。”   对方的身份一明确,兰奕臻心念一动,立刻意识到了这起阴谋的前因后果。   皇上这些年来沉迷修道,不近女色,几乎已经不怎么来后宫了,更不用提选秀扩充宫闱。   但是正巧前一阵有人进献了一名女子,说是天生通灵,可以帮助皇上修仙问道,一下子就打动了皇上的心,于是把她封为才人,常伴身边。   皇上那些荒唐事,兰奕臻从来都懒得管,因此他甚至根本就没见过这名女子,现在看来,应该就是此人了。   不知道背后策划这一切的究竟是何人,派她来刺杀兰奕臻,简直是心思缜密歹毒之极。   如果一举刺杀成功,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不成功,她也可以反口污蔑太子意图强迫皇上的妃子。   若不是刚才兰奕臻反应速度快,真让她自尽成功了,再被人“无意”进来,“正好”碰见,那就是死无对证。   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兰奕臻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离开,否则只怕用不了多久,捉奸的人就该到了。   不光如此,此时他更是感觉到一股燥热之意从丹田间不断涌上来,顺着血液的流动遍及全身,带来一阵阵难忍的欲望。   兰奕臻从跟兰奕欢分开回到营帐中之后,没有吃过喝过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转向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   ——那就是这水。   如果刚才不是他警觉,面对女色又有极强的定力,当真下水沐浴,一切的发展态势只会比此时更差。   兰奕臻迅速将外衣重新穿戴整齐,拖着那名宫女,顺暗道离开了营帐,先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将昏迷不醒的宫女藏了起来,然后自己迅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兰奕臻这个时候不想现身,因为对方谋划在先,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招,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他一直隐藏在暗处,让人摸不透动向。   那么,肯定是离事发地点越远,嫌疑越是撇得清。   那下在温泉中的药性竟然霸道非常,兰奕臻不过是因为热水蒸腾闻到了一些气味,此时运了一阵内力,身上的燥热竟然丝毫不退,反倒一阵强似一阵。   对,先去河边。   兰奕臻正快步走着,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脚步一停,随即就分辨出来,说话的人竟是兰奕欢。   他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子,兰奕臻不好打招呼,也怕带累到兰奕欢,所以稍一犹豫之后,他闪身藏到了树后,没有惊动二人。   只听那名女子问道:“你当真没有去过喀什穆草原吗?”   她声音动听,可是说话的时候咬字还有些生硬,兰奕臻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意识到这人应该是白天见到过的那位莎达丽公主。   明明已经分别了,不知道怎么没过两个时辰,她又追着兰奕欢来到了猎场。   只听兰奕欢笑着说:“从未去过。”   莎达丽盯着他的笑脸,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我以前见过你吗?”   这人身上有种没来由的熟悉,她不能判断跟她要找的那个人有没有关系,总之思来想去,莎达丽还是追过来了——她不喜欢存着心里的疑问过夜。   但听了她的问题,兰奕欢却笑了笑,说道:“公主,咱们方才已经说过了,你以前从未来过大雍,我也没有去过草原上,咱们能怎么认识呢?”   莎达丽被问得一噎。   这听起来是有些奇怪,她打出生起就没有来过大雍,却老是觉得有个人在大雍等着她。   这事每每说起,身边的人就笑她异想天开,如今兰奕欢也不相信。   莎达丽很不甘心,只能嘴硬地说:“那可没准,说不定是在前世或者梦里呢!”   兰奕欢笑了起来。   他那张绝美的脸在夜色下露出笑意,像是黑暗中蓦然绽放的白色蔷薇,绚烂优美,让人根本难以生出半点怒意。   兰奕欢并不想和莎达丽相认。   不管莎达丽因为什么对他熟悉,兰奕欢都马上要告别皇子的身份,离开这个地方了,到时候他们照样不能常常见面。   莎达丽现在的生活很幸福,她的父亲和伯父一看就非常疼爱她,没有必要跟大雍有什么牵扯,兰奕欢就是想弄清楚上辈子她究竟为何会流落在外,只要莎达丽不再重复那样的命运,他也就可以放心了。   兰奕欢像是在感慨,也像是在反问,说道:“人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吗?”   ——树后,兰奕臻忽感心中一震。   刚才听着两人说话,他的心里就有些奇怪,因为兰奕臻知道,兰奕欢这个人外冷内热,虽然平日里见谁都一副笑吟吟的样子,但其实对待生人,他疏离的态度是很明显的。   可是他明明白天才刚和莎达丽相识,说话的语气却显得十分亲近。   直到两人提起前世,兰奕臻才隐隐觉得自己触及到了答案。   这个莎达丽……这个莎达丽……   他想要将对方再看得清楚一点,身子微动,周围的草叶已经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   兰奕欢的目光向着兰奕臻的方向一瞟,随即收回,冲着莎达丽说道:“公主,我想你肯定认错人了。现在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不安全,还是赶紧回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脚下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手指轻抚旁边树上的花枝,像是在欣赏枝头美丽的花朵,实际上则挡在了莎达丽前面,以免她遇到危险。   因为莎达丽在和兰奕欢说话,兰奕欢的位置一动,她也随着转身,月光正好将她的面容照的分明。   兰奕臻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震。   他暗道:“竟然是她!”   他知道了,莎达丽就是前世兰奕欢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名傻姑娘!   兰奕欢当时以为是莎达丽救了他的性命,那样悉心地照顾和保护这名女子,但实际上,当时把兰奕欢带到山洞里的人根本就是兰奕臻。   兰奕欢登基以后第一次出征,他不放心,暗中跟着出来了,见兰奕欢受伤落单,兰奕臻把他带到了山洞里,确认他的伤势没有大碍了之后,便去骑着兰奕欢的马引开敌军。   那个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见到莎达丽。   兰奕臻也不知道这名女子是在他走后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就那样被兰奕欢带回了宫,并留了下来。   兰奕臻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兰奕欢,救人的不是莎达丽,而是自己。   因为他作为前任太子,原本应该奉命留守在京城中,如果擅自离京前往战场的消息透露出去,难免又会生出一场风波,所以其他人包括兰奕欢在内,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做了这件事,兰奕臻不后悔。   从兰奕欢登基的那一刻起,兰奕臻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默默地守护他了。   可是他不是圣人。   他也会嫉妒。   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兰奕欢知道是自己救了他,会不会也对自己生出几分好感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能够比现在更加亲密一些?   他看着兰奕欢对莎达丽那样好,听着宫中的人纷纷猜测,皇上以后会不会娶这名女子,感到自己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可即使兰奕欢不娶莎达丽,难道他就不会娶别的妻子吗?难道他们两个就会有可能吗?   不,永远不会的,兰奕欢并不喜欢他,他也不能让自己的爱情成为兰奕欢实现梦想的绊脚石。   他永远只有情到深处,言不由衷。   直到后来,莎达丽消失,不得不说,一开始兰奕臻的心里是有些暗喜的,可是看到兰奕欢到处派人担忧寻找的时候,他又也跟着着急起来。   于是兰奕臻亲自带着人去找莎达丽,恨不得立刻能把她找回来,让兰奕欢放心。   可是,这女子就此再无音讯。   他没想到这一世莎达丽还会出现,也没想到,她就是那个达剌的公主。   现在莎达丽主动来找兰奕欢,难道也是因为记得过去的事?   他们两个的情分,难道又要延续到今生吗?   兰奕臻感到了那股熟悉的嫉妒。   身体中那股燥热一阵胜似一阵,他有种冲上去将兰奕欢拉到自己身边,以行动来宣誓主权的冲动。   他爱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他们相互陪伴了彼此那样漫长的岁月……他为什么不可以将这个人据为己有?!   因为爱?   因为爱!   所以每次都是一名软弱的输家。   兰奕臻克制着,他知道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自己才变得这样急不可耐,他不能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对兰奕欢做任何事,这是不尊重。   就在兰奕臻恍然出神的时候,莎达丽也在犹豫着自己的判断,   这个时候,兰奕欢突然上前一步,道:“别动。”   莎达丽一怔。   却见兰奕欢伸出手来,拂去了她鬓边的一片枯叶。   她就那样抬着眼睛看着兰奕欢,周围一片幽深、微茫和安静,空气中荡漾着花与草的芬芳,不远处的湖水轻轻荡漾,微风舞动婆娑的树影,一切记忆如水汽般从深谷中蒸腾而起。   惝恍迷离,奇幻怪诞,像迷蒙的梦,像微茫的前生。   “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兰奕欢微笑着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走到前面有亮光的地方,去吧。”   他摊开手,枯叶悠悠落地。   莎达丽蓦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平常她的性子最是直爽,今日却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莎达丽低声说道:“好。”   在此之前,她可从未这样听从过一个人的话,哪怕伯父和父亲都没有,这一次莎达丽却一点也不想反驳兰奕欢,转身离去。   兰奕欢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莎达丽走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   他已经察觉到后面的草丛里有人了,只是摸不准是什么来头。   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对方绝对不会这样鬼鬼祟祟地躲着。   兰奕欢最担心的是,如果那个人攻击莎达丽,自己保护不过来,现在莎达丽一走,他心里就放松很多了。   兰奕欢也转过身,假装要走的样子。   他一步步经过草丛,忽然,迅速拔剑,雪亮的剑锋一挑,顿时削开一片草叶,将里面的那人露了出来。   紧接着,兰奕欢一怔,愕然说道:“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跟着,他便立即发现兰奕臻的脸色不对,又问道:“受伤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兰奕欢一边说,一边去扶住兰奕臻。   兰奕臻并没有受伤,但是中了这种药的招,他还真宁愿自己被砍了个十刀八刀的。   他不想跟兰奕欢打招呼,偏生,兰奕欢还是发现了他。   心如擂鼓,情潮涌动,兰奕欢伸过去的手,被兰奕臻如同抓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握住。   他的手背上几乎暴起青筋,片刻之后,又慢慢地放开,说道:“遇上了一些小麻烦,回头再和你说。我要先处理一下,你先走吧。”   兰奕欢气道:“你少给我说废话了,这情况我可能把你扔下先走吗?要走一起走!快点。”   他很少这样跟兄长说话,但真要强势起来,兰奕臻半点也不能不听,只得苦笑道:“走吧,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便一起向着河岸边走去,兰奕臻简短说了事情经过。   兰奕欢道:“这大概是你之前在宫里守卫森严,别人不好下手,趁你来了猎场,就钻到空子了。是谁心里有数吗?”   兰奕臻的反应好像比平常慢一点,片刻之后才说:“人选太多,还需要排查。”   兰奕欢摇了摇头,道:“我想得先让人把严才人从这里带走,不然迟早会被发现。然后咱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观察一番。看你没事,谁沉不住气,就是谁——”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兰奕臻便看了他一眼,只见兰奕欢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着自己,明净照人,带着几分探究:“是真的没事吧?”   他道:“若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好想办法。”   兰奕臻沉默片刻,嗤笑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的,我什么办法没有。”兰奕欢开玩笑说,“就没七爷帮不了你的。”   正在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哨响。 第63章 情浅似春风   闻声, 兄弟俩同时回头,只听有人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随即就是一阵骚乱,兰奕欢隐隐听见有人跑过去, 问“怎么回事”, 另一个人回答说:“方才有刺客掳走了严才人!又放火逃避追捕,快快搜查刺客, 救回严才人!”   兰奕欢不觉微露冷笑, 说道:“原来在这等着呢。”   他对兰奕臻说:“二哥, 你在这待着, 我先去叫手下把严才人带走。”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起身要走, 猛然间手腕一紧, 被人用力拽住了。   兰奕欢还没来得及完全站起来,被这样一拽,重心不稳,撞到了兰奕臻怀里。   兰奕臻道:“小七……”   兰奕欢只感觉兰奕臻的手心发烫, 抬起头来, 望入对方的眼眸,那眸底曜石一般的黑色上仿佛现出裂纹,一片片, 将碎未碎, 而在裂缝之下, 藏着深深的旋涡。   兰奕欢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狂跳起来, 他莫名地有些紧张, 低声道:“二哥?”   兰奕臻一点点地张开五指, 放开了他, 兰奕欢几乎在他这个动作中,感受到了骨骼“咔嚓嚓”的震动, 以及兰奕臻内心的挣扎。   兰奕臻低声道:“去吧,我在这等你。”   兰奕欢欲言又止,只能拍了拍兰奕臻的肩膀,起身匆匆而去。   他不怕被人看见,抄近道大步找到了自己的侍卫,吩咐他们立即设法将严才人带走藏好,这才重新回去找兰奕臻。   因为兰奕臻的表现有点奇怪,兰奕欢心里担忧,一路上都匆匆忙忙的,气喘吁吁地回到原地,结果发现人不见了。   兰奕欢吓了一跳,低声道:“二哥?二哥?你去哪了!”   旁边的河水忽然“哗啦”一声响,兰奕欢一转身,发现兰奕臻竟然在河里,愣了一下。   他第一反应是有人把兰奕臻给推下去了,快步跑到河边,正想下水,就见到兰奕臻冲他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要沾水,我这就上去。”   兰奕欢道:“你没受伤吗?”   兰奕臻说:“我自己下来的。”   兰奕欢有些奇怪,但知道兰奕臻自有用意,便在岸边守着,看着兰奕臻一步步向着岸上走来。   他的衣裳在水波中浮动,沾湿的黑发一缕缕贴在俊美的面孔上,随着接近岸边,水面由脖颈降至胸口,又由胸口降至腰间,最终整个人修长的身躯露了出来,像是一位刚刚诞生的水神。   兰奕欢半蹲在岸边,看着自己的兄长,忽然想起今生第一面见他的时候,是自己在水里,他在岸上,俯身双手抱起了自己。   从此之后,缘分生根。   此时他在岸上,面对浑身湿透了的兰奕臻,突然有种人生幽微曲折,不可捉摸之感。   但很快,兰奕欢便回过神来,伸手拽了兰奕臻一把,将他彻底拉上了岸。   他摸出一块帕子,给兰奕臻擦了擦脸上的水,问道:“这是怎么了?”   兰奕臻在冰凉的河水里泡了一会,原本觉得效果显著,刚才那种难耐的渴求被压下去了大半,可此时兰奕欢手中的帕子抹过他的皮肤,却仿佛再一次使那股热意死灰复燃地顺着这动作游走起来。   兰奕臻没说话,兰奕欢便自己猜道:“是刚才有人过来了,你在躲人?”   “不是,没有人过来。”   静默片刻,兰奕臻才终究叹了口气,向兰奕欢解释说:“是我刚才中了别人下的药,所以才到水里面去冷静一下,消除药性。”   兰奕欢下意识地问:“什么药?去水里有什么用……”   问完这一句,他也蓦地明白过来了,一时有些尴尬,讪讪地“哦”了一声。   直到这个时候,兰奕欢才意识到兰奕臻刚才的反常和燥热是怎么回事,一时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这么多年跟在兄长身边长大,虽然亲密无间,可关于这类事情却是从不谈论的,最多也就是上一次偷偷地让系统帮他检查了一下身体。   兰奕欢嘴上总是半真半假地催兰奕臻“娶王妃”,但他只是单纯想要兄长有人陪伴,有家取暖,心里可从未将性子冷肃的二哥与“情欲”两个字联系起来,更难以想象床笫之事。   兰奕臻在他眼里算半个家长,谈起这种事,让兰奕欢有点别扭。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那你现在好了吗?”   兰奕臻看似平静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嗯”了一声。   兰奕欢松了口气,连忙说:“没事了就好!”   他另外找了一个话题,缓解两人之间略显奇怪的气氛:“最近那些使臣们一来,各方都是动作频频,居然连下药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都用,看来也真是急了。或许是怕你娶莎达丽?”   兰奕臻道:“我从未想过娶她。你呢,可有此心?”   兰奕欢笑了笑,摇摇头,说道:“我们的性格也不合适,对她来说,可能还是生活在草原上更加自在吧。”   你口中说着不娶她,想的却不是因为你不喜欢这名女子,而是怎样才对她更好,更适合。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忽然很想问,你对一个无意中相识,相处过几年的女子都那样的在意,那么我呢?又能在你心里占得几分?   是了,他承认,这件事他真是在意透了!   这一晚上,他在准备沐浴的时候中了催情的药物,但仅是身体有些许反应,心中却并不慌乱,因为只是药物而已。   他认为是药物搅乱了自己的心神,所以用意志力与之做着斗争,他不能允许自己被外力操控,对兰奕欢做出任何冒犯的举动。   直到刚刚,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发现嫉妒与渴望依然灼烧着肌肤,啃噬着心脏,顿悟才来得甜蜜而凄凉。   ——他真正的沉沦,真正的失控,真正的不知所措,是从发现兰奕欢和莎达丽重逢开始的。   能让他认输的,从来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药,只有兰奕欢。   “小七。”兰奕臻忽然唤了兰奕欢一声。   兰奕欢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打住话头看向兰奕臻,只见那双注视着自己的墨色双眼温柔涌动,仿佛与周围的夜色相融了,缠绵地将人包裹在其间。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黏稠,无声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落花纷飞,一片花瓣飘落下来,恰恰拂过了兰奕欢的双唇。   兰奕臻也仿佛被蛊惑了,终究,他俯下身,如那片花瓣一样,吻住了兰奕欢。   双唇相触的那一刹,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血与肉上,滋养出了一朵绽放的花。   兰奕臻深深地望着兰奕欢,目光也撞进了对方如同秋水柔波一样的双眸,两人谁也没有像普通接吻的情人那样闭上眼睛体味幸福,而是以这样最亲密的姿态对视着。   兰奕臻的眼中有迷醉,兰奕欢的目光里却全是震惊。   他几乎整个脑子都乱了,甚至忘记了推开兰奕臻,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在转悠,那就是——这可是二哥!   老天爷啊!   正在这时,两人忽然同时听见一声大喊:“快!刺客是不是去了那边?!”   “搜一搜!”   随即,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阵乱箭,向兰奕臻和兰奕欢所在的树林射了过来。   兰奕臻犹自沉迷,兰奕欢却是一惊,猛然将头后仰,低声道:“小心!”   那个瞬间他来不及多想,抬手就要把兰奕臻给推开,结果却被兰奕臻一把握住了手拽进怀里,同时身子一转,将兰奕欢抵在了身后的大树上。   一箭从身后而至,射入了兰奕臻的肩胛骨下方。   兰奕欢感觉到兰奕臻的身子一颤,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连忙将他撑住。   兰奕欢身子顺着背后的树干滑下,跪坐在地上,迅速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检查兰奕臻的伤势。   好在这箭的位置不至于伤到内脏,但绝对动了筋骨,兰奕欢刚才的心情尚未平复过来,又是疑惑又是憋气,都不知道该说哪件事了。   一切多么的荒诞!   他咬牙道:“谁让你替我挡箭了!”   兰奕臻低声说:“刚才你不是也要替我挡吗?”   兰奕欢一时语塞,与他对视一眼,目光不自觉地向下,落在他的嘴唇上,又立即移开。   兰奕欢恨恨地说:“这个位置应该不会大出血,我先把箭给你拔出来,忍着点。”   兰奕臻察觉到他话里的火气,一声也没敢吭,点了点头。   兰奕欢生气归生气,下手却极利落,手指轻轻按住兰奕臻伤口旁边止血的穴道,跟着另一手指尖用力,捏着箭尾往外一提。   箭尖一从肉里出来,兰奕欢便迅速从怀里摸出了金疮药,直接倒在自己的里衣袖子上,压住兰奕臻的伤口。   兰奕臻只是在起初感到伤口剧痛了一下,随即就是清凉的药膏缓缓渗入肌理,缓解了出血和疼痛。   兰奕臻突然很想看一看兰奕欢的表情。   可这时兰奕欢在他的身后,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全凭着触觉去感受这个人。   兰奕欢的手指划过他的肩胛和脊背,动作轻柔而小心,彻底止血后又将药膏一点点在他的肌肤上推开。   那手指像是带着一股魔力,仿佛将他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里,温热、修长、劲瘦,一下一下,似亦在拨弄着他的心弦,柔软而又温暖。   兰奕臻忍不住想,刚才自己那样鲁莽的举动,兰奕欢一定很生气吧?   可他还是在关心我,刚才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推开我。   这样想一想,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柔情,一阵愧疚。   从小到大,兰奕臻从未舍得让兰奕欢受到过半点委屈,今天若是另外一个男人竟敢对他做出这样轻薄非礼的举动,兰奕臻知道了定要将那人碎尸万端给兰奕欢出气不可。   但偏生,给他心爱弟弟这个委屈受的人,是他自己。   而兰奕欢看似温和,实则高傲,这样的性子,此时却因为对方是他而隐忍不言,这样的情分,他又如何不知,如何不愧?   兰奕臻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手指在地面的泥土上随意划着,凌乱的笔划中,写来写去,也都是“兰奕欢”这三个字。   兰奕欢帮兰奕臻处理好伤口,也是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走到兰奕臻跟前。   兰奕臻将面前地面上的字迹抹平。   只见兰奕欢眉头微蹙,面上还带着几分愁色,说道:“你这伤不轻,必须得静养才行,明天的射猎怎么办?”   兰奕臻心绪翻涌,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说:“没事,那就不参加了。”   兰奕欢难得的心浮气躁,重重说道:“到底是谁这么阴毒,先给你下药,又在这里围追堵截!”   他刚刚被兰奕臻吻住的时候,满心都是震惊,几乎不能思考,这个时候处理好伤口,兰奕欢也想起来了,之前兰奕臻也被下药了,他是被人给害的。   对,这就说得通了,因为催情药的作用,他才会亲吻自己,这也没什么的,他们一个床睡觉,脸碰过脸,脚碰过脚,手碰过手,这次就是嘴再碰碰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兰奕臻没有回答他,突然说道:“来人了。”   兰奕欢也听见了,那些人射了一阵乱箭,就朝着他们这边的方向走过来,显然今天手段用尽,也要找到这个所谓的“刺客”和那名丢失的严才人。   兰奕欢冷笑起来,说道:“来得好!”   他正好满心的憋屈,不是哥哥的错,不能跟哥哥发脾气,这帮人送上门来了,正好是给他撒气用的。   兰奕欢站起身来,道:“你在这先歇着,我去打发他们!”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出去。   那帮侍卫们还在四处寻人,侍卫长坐在马背上,甩着马鞭子耀武扬威地大声指挥着,就忽听有个少年清亮的嗓子说道:“哟,这里倒是热闹的很,在干什么呢?”   这句话一下子截断了侍卫长的命令,他皱起眉头,刚要呵斥,就看见花木扶疏掩映之处,一位容姿秀丽的少年衣袂翩翩,漫步而出。   众人一见,连忙都纷纷下马行礼,说道:“参见七殿下。”   兰奕欢漫不经心地说:“罢了,起吧。”   侍卫长站起身来,说道:“殿下,方才这猎场里来了刺客,不光掳走了陛下新封的严才人,还在太子殿下的营帐周围放了火,实在是嚣张大胆之极,臣等正在搜捕。”   兰奕欢道:“哦,那太子情况如何?”   侍卫长道:“方才刚收到消息,臣就已经派人去太子殿下那里了救火了。眼下火势已灭,幸好殿下不在帐中,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兰奕欢不知道这个侍卫长是谁手里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又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听了他的话,心中不觉冷笑。   这一连串的计谋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幕后之人想看见的是侍卫们匆匆涌入太子的营帐救火,却将太子和皇上后妃捉奸在床的场面。   但现在两个当事人都不见了,他们大出意料,生怕出了什么控制不了的状况,才会这样着急忙慌地四处寻找。   兰奕欢道:“严才人还没找到?”   “回殿下,臣等无能,还在四处搜寻。只是……”   兰奕欢道:“只是什么?”   侍卫长微微躬身,道:“只是不久之前还有人说,在外面救火的时候依稀看见太子的营帐中有个人很像严才人,不知道是不是刺客所为。可没有殿下的命令,臣等不敢进入营帐。您看这……”   这是不管怎么样,从严才人走进兰奕臻营帐的那一刻,今夜都硬要把“严才人跟太子有来往”这口锅扣在兰奕臻身上了。   兰奕欢似笑非笑,道:“要不,我给你支个招?”   侍卫长大喜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多谢殿下大恩!”   兰奕欢冲他勾了勾手指,侍卫长连忙躬着身子把头凑了过去,然后不防兰奕欢骤然变脸,反手就给了他一个清清脆脆的耳光!   “啪!”   这一巴掌他半点没留着力气,把那侍卫长打的晕头转向,原地转了个圈子,方才站稳。   兰奕欢脸上那笑嘻嘻的散漫神情也为之一变,冷声斥道:“你想的倒美!抓刺客也要我教,你是侍卫还是我是侍卫?”   “人没了就去找,找不到就多派人手扩大范围!要出这片猎场只有东西两条路,你们绕着太子营帐打转干什么?哪家刺客放了火之后不立刻离开原地,还生怕你们找不到他,在原地等着吗?他放火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离开的时间!”   一直以来,人人都道众皇子中以七皇子最与世无争,脾气也最好,没想到这位小爷发起火来这般气势逼人,而且字字犀利,让人根本无可反驳。   周围一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侍卫长惊得变了脸色,连忙跪下请罪。   兰奕欢却余怒未消:“你们搜捕也就罢了,放箭又是什么意思?生怕那名刺客不被活捉,等不及要灭口吗?我在这边看看风景,倒是险些成为各位的箭下亡魂!”   侍卫长道:“殿下恕罪,是臣指挥不力!当时没顾上想那么多,就惦记着快点吧刺客从藏身之地中逼出来,这才情急之下……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颌上突然抵住了一只鞋尖。   兰奕欢今日穿的是一双薄靴,上以金线勾勒出飞鸟祥云纹路,十分精致,料子亦是轻软,隔着靴子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绷紧的足弓,一寸寸将侍卫长的头抬起来,让对方被迫看向自己。   “——别以为打着捉刺客的幌子,我就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心思。”   他俯下身来,笑语低柔,字字如刀。   那双乌黑灵动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在月华的映射下竟似有种妖艳魅惑的光彩。   侍卫长的心头陡然一跳,兰奕欢却已经松开了脚站定,转瞬间,刚才那股压力和威慑,好像又变成了夜色中的错觉。   他扬着嗓子说:“我知道,一定又是老八那家伙指使你们,故意来找我茬了是吧?回去告诉他,明天的猎场上就等着挨抽吧!”   “另外……”   兰奕欢眉宇间重新恢复了那种懒洋洋满不在乎的神气,随手摸出一块牌子,丢给了这帮侍卫。   “宫中有急事,太子连夜回城里去了,根本就不在营帐中。”兰奕欢说,“你们想搜刺客,拿着我的牌子去就是。”   他一笑,转身大步离去:“记住,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兰奕欢这一通敲打,软硬兼施,半真半假,谁也摸不透他到底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又是掩人耳目的伪装,倒是都老实下来,不敢再转什么其他的心思了。   侍卫们灰溜溜捡起兰奕欢扔下的牌子再去搜查,兰奕欢则迅速回到了兰奕臻身边,说道:“快走吧,幸亏你今天没有露面。趁现在先回京城,明日再来,正好再让人给你好好处理一下伤口。”   他刚才跟侍卫们说的话,兰奕臻也都听见了,他知道兰奕欢说的是对的,但这种情况之下,什么都还没有说清楚,就让他跟兰奕欢分开,兰奕臻心里又觉得无比难受。   他拉住了兰奕欢:“小七。”   兰奕欢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当被兰奕臻的手指接触到肌肤的瞬间,他不禁瑟缩了一下,转向兰奕臻,目光却十分躲闪:“怎么了?”   相比起兰奕欢的回避抗拒,兰奕臻却直直地看着他,问道:“刚才的事……你是不是很生气?”   兰奕欢倒吸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发生了这么尴尬的事,两人就应该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埋在心底深处才是。   以后时间过得久了,自然就忘了,他没想到兰奕臻会把这话说到实处。   这让人怎么回答?   刚才的那个吻,夹在追兵与凶险之间,原本也顾不上细想,但此时被兰奕臻刻意一提,诸般种种,立即蓦地涌上心间,让人又是惊慌又是无措。   兰奕欢干巴巴地道:“没,我没生气。”   兰奕臻低声说:“你不觉得我冒犯你了吗?”   这个二哥,今天怎么这么看不懂别人的脸色了!   兰奕欢沉默片刻,说道:“没事,真没事!”   他低了低头,再看向兰奕臻的时候,脸上已经换成了淡淡的笑意,说道:“二哥,又不怪你,我知道是因为药嘛。别想这事了,咱们兄弟,我还能跟你计较这个?”   兰奕臻望着他,差点脱口说道:“你要是不计较,以后能不能常来?”   他倒是宁愿兰奕欢表现的在意一些,打他骂他都好,这样两人之间还能有一些回旋的余地,可是兰奕欢这样平静,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兄弟之间一次尴尬的意外,才让兰奕臻心中百转千回,又难以吐露。   仿佛在兰奕欢的心目中,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位兄长,而不是一个男人。   如果不打破,他就永远都是哥哥,如果说了,或许……他就什么都没了。   兰奕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情急,他拉住兰奕欢的手,说道:“小七,我——”   “别说了,二哥!”   兰奕欢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有点烦躁地说:“我不是说了就当没这事吗?——太好了,你的暗卫来了。”   幸好兰奕臻的暗卫速度够快,这时已经受到了传讯赶来。   兰奕欢便催促道:“快走吧!那些人刚才被我唬住了,若是回过神来,说不定还得再搜一遍,到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兰奕臻:“……”   几名暗卫在旁边等着,一人单膝半跪,向前奉上了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   兰奕臻闭了闭眼睛,两颚显出牙关紧咬的冷硬弧度,然后接过斗篷,抖开披在身上,翻身上马。   他在马上坐了片刻,却迟迟未动,又转头叮嘱了兰奕欢一句:“自己小心,速速回去!”   兰奕欢脸上带着笑,冲他挥挥手,道:“放心吧,没谁会冲我来的。”   他看着兰奕臻翻身上马,一行人绝尘而去。   直到很快就看不见了,兰奕欢的肩膀才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又恍然惊觉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连忙将手拿了下来,感觉脸上发热,又使劲搓了搓脸,快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不在乎这件事。   但这么尴尬的事情,他除了装作不在意,还能怎么办?   就是个意外,过去了就过去了,又不是以后还要做,兰奕臻这样反复纠缠他有没有生气,也实在毫无意义啊。   他确实别扭,但难道非得拽着兰奕臻的衣服,哭哭啼啼地喊着“还我清白”才行吗?   兰奕欢被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弄得打了个寒战。   他到了营帐中,一头扑倒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一裹,打算睡觉。   兰奕欢的心里乱蓬蓬的,像被塞了杂草一般,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只要睡着了明天一起床,一切烟消云散,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但有些事就是心里越惦记着不能,脑子越是要不听指令。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进入了梦乡,梦中,又是方才两人嘴唇贴在一起的那一幕。   兰奕臻的嘴唇很薄,宫中的人常常说,这样的相貌代表生性凉薄,可是他的体温却那样热,带着河水的潮湿,紧紧把兰奕欢包裹在其中。   那双带着薄茧的大手按在他的后腰上,微微用力,指尖掐在腰眼上,弄得他浑身无力,好像也变成了一汪河水,要化在兄长的怀抱里似的。   兰奕臻亲吻着他,其实只是嘴唇相贴,而克制着不敢再更加深入地探索,但那舌尖无意中划过他的唇缝,反而像带着种欲入不入的挑逗。   他们的身躯也贴在一处,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兰奕臻那雄健而勃发的男性特征。   他慌乱地,惊愕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发现兰奕臻也在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万千情意无限,亦有沉沦的,带着情欲的痴迷。   迷离中,似梦似真。   兰奕欢本来就睡的不实,这一下,又从混乱的梦境中骤然惊醒,捂住胸口,连连急喘。   啊啊啊!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他哥?   兰奕欢心中懊恼、憋闷、尴尬各种情绪兼而有之,终于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坐起身来,将自己的枕头扯过来掐住了用力暴打。   今天这事,兰奕欢实在有点不能面对,甚至都感觉到兰奕臻的形象隐约在他心目中发生了变化。   他想,如果系统里有什么工具,能够将两人的这段记忆都抹除下去就好了。   可惜,系统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的。 第64章 情多枕碧流   晨曦缓缓降临人间, 照在京城郊外的猎场上。   兰奕欢半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那里折腾,好不容易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第二天早上又不乐意起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全世界。   但是平时可以睡懒觉,今日不想起也得起, 因为已经是正式开始射猎的日子了。   此次各国使节到访, 每年惯常的射猎游乐也就成了一桩国家大事, 昨晚的那场风波不会影响定下来的行程。   兰奕欢过去的时候, 猎场早已重兵防守, 皇上及各国使节尚未到场, 皇子、群臣,以及一些贵族世家出身的子女都已经提前到来,一边交谈着这桩盛事,一边等待。   作为这场射猎活动的真正主持者, 太子兰奕臻也已经早早就到场了。   与往日的雍容华贵不同, 这回他也换上了一身精干的骑射装束,腰间佩剑,马上悬弓, 腰带上金银线绣出的精致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种彪悍冷冽之气。   看到太子的样子, 再想到昨日的种种传闻, 人们不禁暗暗交换着眼神。   能到场的都是贵族, 各有各的消息渠道, 昨日猎场上那样一通大肆寻人, 自然有不少人都要打听发生了何事。   有说太子和严才人私会,被巡夜的侍卫撞见的, 也有说严才人勾结邪教刺杀太子的,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没有得到证据佐证。   当然,皇家的事情真真假假,即便是看到了证据也未必是真相。   现在各国使臣都来了,兰奕臻作为储君,只要闹出半点丑闻,都不免对他的威信造成极大影响,有人故意趁这个机会做局陷害也不是没有可能。   昨夜的风波是平息下去了,今天,只怕仍旧太平不了啊。   没过多久,兰奕欢也到了。   他到了猎场上之后,同样先朝着兰奕臻那边瞧了一眼,见兰奕臻看起来气色还好,稍稍放心,却没有像每次一样笑嘻嘻凑上去说话,而是悄悄缩着肩膀,溜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兰奕欢特意从兰奕臻的身后绕了个圈子,免得被二哥看见,他却并不知道,兰奕臻已经等了许久,从他出现在猎场上的第一刻起,注意力就放在了他的身上。   见兰奕欢有意躲着自己,兰奕臻微微垂眸,刚才因为看见兰奕欢而陡然喜悦的心情也缓缓沉了下去。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就算他有信心克服一切的磨难和阻碍,却唯独控制不了兰奕欢的心。   如果兰奕欢始终不喜欢他,怎么办?   如果他们就此生分了,怎么办?   兰奕臻的心中忽然有些微微的焦灼,几乎要不顾场合上去跟兰奕欢说几句话,这时,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   兰奕臻转过身来,他身后站着的人是大皇子兰奕昊。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骑装,因为行军打仗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显出了一种难言的野性,口中虽然称呼“殿下”,目光却直直注视着兰奕臻的脸,带着几分高傲。   “今日骑射大赛,人来的也难得齐,让我不禁想起,咱们兄弟也很多年没有切磋比试过箭术了。记得幼时,我与殿下的骑射还都是由王师傅开蒙的呢!”   大皇子笑着说道:“这回趁这个机会,要不要再来一场?”   出了宫门,到了这骑射场上,地位尊卑就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相互之间邀约比赛也是常事。   周围的人听见大皇子向太子邀约比赛,不明内情,便都笑着凑热闹鼓起劲来。   兰奕欢微微皱起眉头,盯了大皇子一眼。   兰奕臻昨天的伤势伤在右侧肩胛骨之下,正是拉弓避免不了要使力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射箭。   但要解释他如何受伤的,势必就要牵扯出来昨天夜里的事。   昨天兰奕臻在出了帐子之后一直没有露面,就是因为他和严才人深夜同处一室,孤男寡女,又没有人见证,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只要说出去,就彻底摘不清了。   另一方面,他按兵不动,也是为了试探幕后之人的后招。   如今,果然冒出来一个沉不住气的。   难道大哥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就是他做了什么?   兰奕欢正在思量此事怎么应对最为合适,就听着旁边有人起哄道:“来来来,比一个!比一个!”   “……”   兰奕欢对身边的八皇子说道:“你乱喊什么?吓了我一跳!一时半会也闲不住,跟只猴子一样!”   八皇子被他劈头盖脸几句话说得一愣,“嘿”了一声,道:“我又怎么惹你了?”   兰奕欢道:“听你说话我就来气。”   八皇子这可就不服了,拍了下大腿,正要跟兰奕欢论战个八百回合,结果刚刚张开嘴,就被兰奕欢直接往他嘴里扔了一颗葡萄,道:“停!”   八皇子愣了一下,嚼嚼葡萄还挺甜,心情突然又好了一点,说道:“好吧,看在你伺候我吃葡萄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兰奕欢道:“你愿意怎么想都随你吧。反正你现在少废话,我心烦。”   “你心烦?难得啊,烦什么?”   八皇子道:“难道是……你也想娶那个什么莎达丽,担心今天被他们抢去了风头?”   兰奕欢道:“没想法。”   八皇子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的真假,然后点了点头,道:“那样的话最好。你可知道大哥为了这事做到什么程度?他已经跟大嫂写好和离书了。”   兰奕欢一转头:“你的意思是,大哥也想娶莎达丽,甚至不惜跟大嫂和离?”   八皇子耸耸肩膀,点了下头。   这个消息确实让兰奕欢十分惊讶。   关于这场联姻的纷争,一开始他没往大皇子身上想的原因,就是对方已经有正妃了。   只不过因为大皇子的母妃身份不高,所以大皇子成亲的时候,所定下的岳家也不算有权势。   为此他也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因为占了太子兄长的名头所以受到打压,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很是淡漠。   兰奕欢知道他这个大哥的性子一直有些急功近利,但是连达剌是不是真的要和大雍联姻这件事都八字没一撇呢,大皇子就迫不及待的连和离书都写好了,还是令他半点没有想到。   这样浅薄的心思,又如何成的了大事呢?   此时,他硬要激兰奕臻下场也是如此。   正说话间,正平帝也已经来了,他的身边还有各国派来的使臣。   众人纷纷起身跪倒,正平帝倒是没穿道袍,但依旧是那副温和随性的样子,挥了挥手让大伙都起来,笑着问道:“朕远远便听到你们这里热闹,这是在说什么呢?”   大皇子笑道:“父皇,儿臣有日子没来猎场了,一时技痒,正问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去玩玩呢!”   他故意把自己的挑战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兄弟间玩闹一样,太子如果连这个都不答应,未免就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但这是当着各国使臣的面,大皇子身上的军功又一向比太子多,如果兰奕臻再当众输给了他,威望和颜面就会大大有损。   所以,兰奕臻只要上场,就不能输。   在大皇子的不断挑衅和激惹之下,连一些支持兰奕臻的人都有些不忿了,希望太子能够一展功夫,狠狠挫一挫大皇子的狂妄。   毕竟他们这些身边的人都知道,太子只是不爱彰显,他的骑射本事,绝对是在大皇子之上的。   有人低声道:“殿下,今日本就是射猎的场合,若不应下挑战说不过去,就请您答应吧。”   “是啊殿下,给他点教训!”   这分明就是要把兰奕臻给架起来,再借机试探他的伤势!   兰奕欢坐的远远的,但是眉头越皱越紧,这个时候终于忘了昨天意外亲吻的事了,就想给那些起哄的人一人一巴掌。   正在这个时候,大皇子旁边的一名副将笑着说:“太子殿下,这不过就是兄弟间的切磋比试罢了,您就算是输了也无损威信,何必畏怯不前啊!”   听到这句话,兰奕欢灵机一动,心中暗道:机会来了!   他果断地将自己手中的酒盏往地上一砸,跳起身来,速度之快,连八皇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兰奕欢大步向着大皇子那边的方向走了过去。   半路上,三皇子拽了他一把,问道:“你干什么?”   但是他也没把人拽住,只见兰奕欢把袖子从三皇子指间拽出来,然后——   一拳就砸在了那名副将的脸上。   “啊!”   “七殿下!”   “这是怎么了?快,快把人拉开!陛下还在另一边呢!”   兰奕臻道:“小七!”   兰奕欢对别人喊他劝他的声音都充耳不闻,揪着那副将的衣领道:“你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挤兑谁呢?一名小小的副将,竟然对太子如此放肆,真是反了——”   他说话间已经被人被拽开了,但依旧指着对方喝骂道:“我告诉你,讽刺我二哥就是讽刺我,我今天非争这口气不可!谁也别跟我争!大哥,你敢不敢跟我比?你输了就管我叫大哥!”   大皇子:“……”   懵了的也不光是大皇子,兰奕欢这一连串的操作,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弄得愣住了。   他们从没见过七殿下还有这么大脾气的时候。   也是,他和太子的关系那样好,估计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都没有说太子让他生气。   这时,兰奕欢已经回身跪在了皇上面前,高声道:“父皇,大哥那边的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儿臣要和大哥比试,请父皇做个见证!”   兰奕欢在这样的大场合如此冲动,原本正平帝还有点生气,但是现在看着这个小儿子绷着一张小脸,气鼓鼓向自己来告状的样子,他心中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林罕站在皇上身边,看了兰奕欢一眼,笑着说道:“皇帝陛下,你们大雍也有这样的血性儿郎啊。我小的时候就是如此,谁敢说我大哥三弟,我就跟谁拼上一架,哈哈哈!”   他这么一说,也让正平帝有了面子,本来就不大想责怪兰奕欢,眼下更是不由笑了,说道:“什么血性儿郎?他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让各位见笑了。”   他看向兰奕欢:“不过今日本来也是这样比试功夫的场合,兄弟之间切磋一番,倒也无伤大雅……”   兰奕臻迅速接口:“父皇说的正是,七弟年纪还小,这样未免不公平了一些,儿臣愿和大哥比试。”   兰奕欢索性耍赖到底:“谁说我小了!二哥,你别管,是我先听不惯他们说话要挑战的,要是被你半道给截去了,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也就他敢这么直接呛太子了,要是平日里,兰奕臻还能板起脸来管教兰奕欢两句,可是因为昨天他没把持住,发生了那么一件事,兰奕臻正是满怀心虚愧疚,想着怎么哄兰奕欢不要生气的时候,此时也不大敢惹他。   他一顿,皇上已经说道:“太子,欢儿从小跟在你的身边,朕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他如今也不算小了,你总得放手让他磨练磨练。老大,你的意思呢?”   大皇子一肚子气。   他今天这番纠缠,目的正是试探太子身上有没有伤。   听昨晚搜查的侍卫说,昨夜将射出去的所有羽箭回收之后,发现少了一支,很有可能是上面沾了血,所以被人给销毁了。   如果让他的伤势曝光于人前,就可以证明他昨夜确实在猎场里单独见到了严才人,如果他能忍,多半骑射也会输给自己,自己正好借机立威。   进可攻退可守,谁知,竟会被兰奕欢这样横插了一杠子。   此时大皇子也已经骑虎难下了,无可奈何,只好回头狠狠瞪了自己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的副将一眼,对皇上说道:“父皇,七弟愿意切磋,儿臣自然是欣然之极的。”   他先看了兰奕臻一眼,又看向兰奕欢:“小七,大哥一定好好教导你。”   兰奕欢笑了一下:“求之不得。”   当下,正平帝还取出了一副此次达剌使节刚刚送来的宝弓作为彩头。   此时猎场上还有其他的人在纵马驰骋,追捕猎物,兰奕欢和大皇子各自下去更衣准备。   兰奕欢穿衣服惯来以宽松舒适为主,今日又原本压根就没打算上场,所以还是一副轻袍缓带的富贵公子哥打扮,此时进了帐篷,换了身骑装出来。   他身上负着长弓,掀开帐篷上的帘子,低身而出,一抬头,就看见兰奕臻站在前面不远处等他。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知道躲是躲不过了,索性便走了过去,道:“二哥,做什么?”   兰奕臻回过头来,先是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兰奕欢穿了一身银白色的利落骑装,脚蹬长靴,腰束玉带,愈发显得身修若竹,腰细腿长,正大步走向自己。   兰奕臻也迎了上去。   兰奕欢像是猜到了他的来意,又道:“你别劝我了,我说了要比,就是要比。”   兰奕臻道:“他明显是冲着我来的。既然能有此策划,说明他已经不择手段了,你这场比试必然危险。小七,听话。”   最后四个字婉转低徊,像是昨日亲吻之前在耳畔的低语。   兰奕欢不禁垂下目光,像要躲避什么似的,口中故意说的轻描淡写:“所以你不去才是对的。他一看换了我,我又不是他要针对的人,这事不就结了——”   一语未毕,冷不防兰奕臻按住了他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颏,使他的面孔对着自己。   兰奕欢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兰奕臻微微低下头来,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吗?所以这件事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兰奕欢一字字地道:“我没生你的气,都说了意外而已。”   日头在他的身后升起,似将白衣上笼了一层淡金色的轻纱,将他整个人映得如同剪影,看起来有些单薄渺远,仿佛要化在阳光中了一样,连带着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也带着坚冰似的冷硬。   兰奕臻突然说:“抱歉。”   兰奕欢道:“什么?”   兰奕臻道:“意外,是指本心并非如此,而不小心发生的,比如撞到了,认错人了,都叫意外。但我知道是你,也主动碰了你,那就不是意外,而可以算作故意,故意,轻薄了你。所以……我对你特别愧疚。”   兰奕臻的语速很慢,像是每一个字都经过千百次的思考,才艰难至极地吐出来,可牙关又压得紧紧的,半个多余的字眼都不能吐露,因为一旦潜藏的心思话语迸裂而出,便会是天翻地覆,不可收拾。   兰奕欢不知道那些话背后的惊涛骇浪会是什么,他只是感染到了一种无端的紧张,并心跳如擂鼓。   起风了。   绿草在飒飒的长风中摇荡,忽而倒伏,忽而立起,兰奕臻衣袍狂舞,敞开的襟怀几乎要把兰奕欢包裹在其间,挡住清寒。   以往兄长那样熟悉的温柔怀抱,此刻因为多了些逼人的侵略意味,显出几分让人不安的陌生。   可,无处闪躲。   触目可及之处,唯有他目光灼灼,内敛自持,热烈绝望。   兰奕欢心中震颤,又本能地感到危险,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忽然摸到了身侧冰冷的弓弦。   像是一片飘雪,轻轻砸上心间。   “我要去。”   兰奕欢抵住兰奕臻的胸口,从他怀中挣出,后退一步,说:“我要去和大哥比,我能行。”   兰奕臻轻声道:“看来拦不住你了。”   兰奕欢淡淡笑了一下:“是,你说什么都没用。”   几许惊慌,几许迷茫,几许意乱,终究,他将目光朝远方长天一望,随即又重新对上兄长的目光。   此时此刻,他言不论,重新挽弓上马,只因自己有无论如何要守护的东西,这一点不会改变。   兰奕欢将身上的长弓取下拄地,带着几分傲慢,几分飞扬:“你就等着看吧!”   *   在大皇子和兰奕欢两人准备的时间里,猎场上的草地和树林中,也被人布置下了一个个位置刁钻的箭靶。   两人比赛的规矩是,谁在规定的时间内,射中的靶子最多,谁就算是赢了。   规矩看似简单,实际上要赢起来可不容易。   因为双方不光要尽量射中自己的靶子,还要想办法阻扰对方。   如果对手是太子,大皇子一定聚精会神,严阵以待,但如今换成了兰奕欢,他却并不怎么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了。   毕竟他正是以能征善战而出名的,连在战场上都真刀真枪地拼杀过多次了,若是还能输给这个连人都不会杀的毛头小子,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眼看兰奕欢骑了匹小白马过来,马身两侧足足挂了五六个箭袋,得有大皇子的两倍之多,大皇子不禁就笑了起来。   他带了几分嘲讽道:“七弟这是怕自己没有准头,所以打算多带一些箭胡乱射吗?那你可别怪哥哥没有提醒你,你这心思是不错,可马负重过多,倒是跑不起来,你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大皇子那边的人立刻捧场的发出嘲笑声。   兰奕欢这会倒是不急不恼了,笑着说:“这就不用大哥操心了。我比不上大哥那样壮硕,人比你轻上一些,加点箭的分量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大皇子最近确实微有发福,听兰奕欢戳他痛处,笑声止住,脸上也显出一些怒色,道:“你就贫嘴吧,看你能有多少本事。”   说到这里,令旗兵已举起令旗,两人不再交谈,并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随即令旗挥下,两人的马同时冲了出去。   大皇子虽然不把兰奕欢放在眼里,但对于比试还是十分认真的。   一方面他想给达剌的人表现一番自己的英武,另一方面也是打算让兰奕欢最好输的一只靶子都射不中,看这小子以后再敢猖狂!   他策马疾奔,弯弓搭箭,箭矢如同流星,正向着目标飞去!   周围的人一声惊呼,都暗想,大皇子不愧是皇子中军功最多的人,看来这头彩就要首先让他给拿了。   “嗖!”   而正在这时,却又听一声破空之响,后方又有一箭飞来,竟然将大皇子眼看就要中靶的箭一射两截!   紧接着,第二箭射出。   这一回,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马蹄急响,兰奕欢衣袍带风,随后策马奔来,手一伸,就接住了掉落的箭靶。   他将靶子举起来,回头冲着大皇子一笑,迎风高声说道:“大哥,承让!”   淡红的晨曦照在他的脸上,那笑容明净而皎洁,就像在晨光中泛起的涟漪,让周围的空气亦如春水绿波般,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第65章 弓马凭一骑   直到此时, 很多人才刚刚回过神来,兰奕欢竟是同时射出两箭,方向、力道、速度各有不同, 硬是从大皇子手下把这头靶给抢了过来。   兰奕欢平时从不显功夫, 也没人见他下苦功练,素日里有人说他相貌美, 有人说他性子好, 却从没有称赞他武艺精湛学识渊博的。   谁也没有想到, 竟是他一下子占了先。   四周起初静若子夜, 旷野的风像是水晶一般, 将白马和少年包裹其间, 片刻之后,欢呼声才骤然响起,场内场外,叫好不绝于耳。   大皇子那被兰奕欢打了的副将在场外看着, 很是不服, 此时低声道:“只知道使这种诡诈的把戏,一看就没什么真功夫。这一次是出其不意,接下来大殿下有了防范, 他还是赢不了!”   大皇子一声不吭, 纵马朝着兰奕欢追了上去, 开弓射向下一个靶子。   但和他的副将不同, 他越是跟兰奕欢较量越是心惊, 不知不觉竟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接下来的几箭, 兰奕欢一直在他周围前前后后地纵马, 只要大皇子一开弓,他就双箭齐发, 一支截大皇子的箭,一支去射靶子。   大皇子长了教训,故意加大了自己箭上的力道,让兰奕欢无法将他的箭打歪。   这样一来,他确实又射中了几个靶子,但也不过几个回合之后,兰奕欢就又摸透了他的规律。   再射箭的时候,他不再试图打歪大皇子的箭,而是提前预判大皇子箭势的走向,让自己的第一支箭从他箭锋前穿过,阻扰他的速度,另一只箭随后射靶。   战场上最可怕的敌人,就是能够做到迅速了解并把控对手的敌人。   大皇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七弟,竟然会有这样可怕的天赋。   更加让他惊异的是,他想要如法炮制,阻挡兰奕欢中靶,却发现这小子竟然还会用变速箭,等闲人根本捕捉不到走势。   ——这么多年,他藏的可真够深的。   大皇子不知不觉汗流浃背,生怕如此一来,自己还真的就这么输了。   他顾不得其他,弯弓之时真力灌注,每一箭射出时都带着飒飒的风声,以穿云裂石的气势死死钉在箭靶上。   这样做极耗力气,但大皇子也顾不得那些了,好处就是兰奕欢彻底不能再将他的箭打偏,于是开始专注寻找自己附近的箭靶。   只见两人纵马疾驰,飒飒生风,张弓拉弦之声密如急雨,几乎都是箭无虚发,此起彼伏间,靶子已经一个个落地。   四下围观的人一开始还连连叫好,后来几乎连喝彩都忘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兄弟间的比试竟能如此精彩。   可大皇子心中却越来越急躁,因为其实比到现在,兰奕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之所以一直在阻扰大皇子,就是为了抢占先机,如今他已经领先了大皇子数个箭靶,如果这样下去,时间一到,大皇子必输无疑。   平心而论,大皇子的骑射功夫也是极其出众的,但他实在低估了兰奕欢的实力,以至于此时如此被动。   “大殿下,七殿下,陛下有令,二位此刻已经偏离主看台太远了,请两位殿下回撤一段距离!”   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一骑飞驰而来。   传令官在马上高声冲兰奕欢和大皇子传达皇上的命令,同时做出手势,示意另外那些举着箭靶移动的侍卫们也跟着回撤。   兰奕欢听着这传令的声音有些耳熟,一边策马向回折返,一边回头望去,发现那个传令官竟然是一段时间不见的邓子墨。   嚯,他险些都要把这个人给忘了!   邓子墨因为冒犯了兰奕欢而被太子逐出宫去,也失去了娶公主的资格,但命运这件事说不好,兰奕欢还是不大放心。   他本想将邓子墨调的远一点,但偏巧上回五皇子跟邓子墨相谈之时,被兰奕欢给搅和了,后来五皇子越想越不放心,就要把邓子墨逐出京城。   但因为邓子墨中武状元时,颇得主考官寇定边的赏识,也算是他的门生。   寇定边是三朝老臣,亲自找五皇子讨人情,这个面子不能不给,邓子墨最终被网开一面,调到了京郊守卫猎场,倒免得兰奕欢再动手了。   后来,兰奕欢忙于调查自己的身世,也派人暗中监视、试探过邓子墨,却再未发现任何疑点,邓子墨一直表现的很是老实,兰奕欢自己又诸事繁杂,心情动荡,倒是有日子没关注过此人了。   此时又见到对方那张欠揍的脸,兰奕欢心念微微一动,想起之前那些事,特别想趁这机会整治他一下。   于是兰奕欢只当早忘了邓子墨了,目不斜视地向前策马狂奔,同时弯弓搭箭,假作要射靶子,随即一松手。   顿时,长箭如流星赶月,射断了邓子墨帽子上的簪缨。   邓子墨俯身急闪,猛然转头,兰奕欢已懒洋洋扔下一句“失手了,对不住”,就策马疾驰而去。   转身之际,他带着几分艳色的薄唇边却似噙着些微笑意。   邓子墨微微一怔,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帽子。   此时,兰奕欢和大皇子已经奉皇命折返了回去。   他们射的是两种靶子,有布置在林中固定位置的死靶,也有由身穿盔甲,脸遮面具的士兵们手中举起来的活靶。   刚才兰奕欢和大皇子比的激烈,你追我赶,也逼的这些人不得不沿着路线越跑越远,此时,全都被皇上下旨调整了位置,重新转了回来。   高台上的人们也将兰奕欢和大皇子比试的过程看的更清晰了,都知道兰奕欢这时领先,一时群情涌动。   方才大皇子那边的一番挑衅,本来就让太子这边的人都憋了一口气,后来兰奕欢上场算是解了围,他们也没指望七殿下能赢,想着只要不让大殿下如意就好了。   大家却没想到兰奕欢的表现竟然这么漂亮。   如果大皇子真的输给了自己年纪这么小的弟弟,恐怕真要呕死了。   而且以眼前的情形看来,可能性很大。   对于兰奕臻手底下的人来说,他们几乎都是看着兰奕欢长大的,看着自家孩子大放光彩,这种欣慰、自豪又感动的情绪就更加强烈。   看见兰奕欢又中一箭,已经有人忍不住握着拳头高声喊了起来:“七殿下!七殿下!”   这带动了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高呼起来。   此时,莎达丽也正一直十分紧张地看着。   她虽然不了解兰奕欢有什么本事,但心里就是觉得对方能赢,反倒比较担心兰奕欢会受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趴在了前面的栏杆上。   这时,她也不禁跟着一起大喊:“七殿下!你最厉害了!”   她喊的时候,旁边的栏杆上趴的正是八皇子,他正看得聚精会神,冷不防被个小姑娘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转头“嘶”了一声。   莎达丽知道他的身份,但没和他说过话,对八皇子解释道:“我在给你哥哥鼓劲啊,你们大雍人不都是这样干的。八殿下,你不喊的吗?”   八皇子知道现在一帮人惦记着娶这位小公主,他却毫无兴趣,有心避嫌,目不斜视地说:“大雍人不是都这样。何况两个都是我哥,我给谁喊?”   莎达丽一想也是,转过头来继续观战。   这时,却见兰奕欢突然一提马缰,他的马长嘶一声,陡然加速,兰奕欢整个人身子一斜,已从马鞍上滑了下来。   莎达丽一惊,张嘴欲喊,忽听身边一声高亢的惊呼,完全将她的声音给掩盖住了:“兰奕欢!”   莎达丽:“……”   纵使百忙之中,她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大叫的八皇子一眼。   但也就是这一眼,她就急忙把头转了回去,发现兰奕欢并没有落下马背,而是双腿夹住马身,身体紧紧贴在马的侧面,弯弓搭箭,射中了放在地面草丛里的一处箭靶。   然后他腰肢用力一挺,就在疾驰的骏马上坐稳了身子。   八皇子还以为兰奕欢这下得给摔个半死,没想到他竟来了这招,愣了一下抚掌大笑起来,脱口道:“好!”   莎达丽:“……”   八皇子脱口说完,余光一转,也看见了莎达丽的表情,话到口边拐了个弯,又补充道:“……好得很啊,这以后就够资格当我的对手了!”   莎达丽:“……”   兰奕欢玩了这一手,弄得周围的人都是先惊后喜,议论纷纷,四下的气氛极为热烈,反倒是兰奕臻,并没有因为兰奕欢的领先而露出喜色。   他始终没有坐下,一直站在最前面看着,目光紧紧盯在兰奕欢身上,丝毫不肯错过分毫。   这孩子他从小养到大,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兰奕臻都已经习惯了去照顾和保护他,如今让兰奕欢为他付出,让兰奕臻心里觉得说不出的愧疚和心疼。   他已经想起了不少前世的事,也知道兰奕欢的骑射功夫好,但是没想到能够发挥到这种程度。   与其他人一开始看着兰奕欢上场,觉得他只是气不过大皇子的嚣张,所以意气用事不同,兰奕臻却知道,以兰奕欢的性格,要么不做,要做就绝对要全力发挥到极致。   而什么程度才是他的极限?   已经比了这么久,他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大皇子又甘心就这样落败吗?   兰奕臻看着场上的形势,眉头渐渐皱紧。   他发现,自从调整了位置之后,大皇子的速度似乎快了很多。   两人比试骑射,除了要有准头,要会控马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躲避石块、断木以及树上枝叶等障碍的干扰。   但大皇子似乎对这一片的障碍十分熟悉,有几次,甚至马还没有拐弯,他就知道矮下身来,躲避后面会出现的树木侧枝了。   这当中的区别可能只有毫厘之差,但在这种比赛之中已经足够重要。   兰奕臻一来眼光敏锐,二来也是了解大皇子的为人,稍稍一想,便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一开始大皇子不确定他身上有没有伤,就主动来挑衅,这种情况下,为了不输给他,对方很有可能就提前留出了后手。   比如,提前布置好了场地上的障碍……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再观察了片刻,发现果然如此,兰奕欢明显在这上面吃了亏,又被大皇子争回去了几个靶子,两人的差距逐渐缩小,紧张的周围的人直吸气。   “七弟这次可真是够拼的,我很少见他为了什么事这样争先,这次却为了你这样出头。”   正在这时,旁边有一道声音传来,兰奕臻一转头,只见三皇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脸上难得没带着平日里那种清高和阴郁之色,而是带了几分真心实意地感叹:“殿下,臣弟有时候,真是很羡慕你啊。”   兰奕臻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目光,紧紧盯着场上,口中问道:“你了解他多少?”   三皇子说:“原来以为很多,现在看来,确实有限。”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便见兰奕臻忽然目光一紧,旋即转身,大步向着高台下面走去。   三皇子一怔,不禁问道:“怎么了?”   兰奕臻没回头,只给他甩下了一句:“这里太远,看不清楚。”   三皇子缓缓地皱起眉头来,看看兰奕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场下,思考片刻,忽然也跟着下去了。   另一头,在赛场上,大皇子总算领先了兰奕欢。   他心中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兰奕欢肯定是又追上来了。   大皇子今日也一直在暗自心惊,暗想这个小子实在厉害,不光适应场地的能力一流,反应速度也是快极了,以后上了战场必定是个将才。   还得多多提防,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此时,能射的箭靶数量越来越少,也就越来越不好找了,大皇子和兰奕欢都在追着同一个靶子,几乎是同时抬起手来,弯弓搭箭。   就在兰奕欢要松手的时候,旁边的林子里面,突然跑出来了一只惊恐的小鹿,正好慌不择路地往箭下冲去。   但紧接着,就又有一只母鹿跑出来,挡在了小鹿之前。   大皇子的箭已经脱手射出去了,兰奕欢却心念一动,手中的箭顺势一转,射中了两只鹿头顶的一根粗大树枝。   树枝应手而落,正好挡在了母鹿与大皇子的箭之间。   箭被树干一挡,稍稍歪斜,擦着母鹿脖颈上的皮毛飞了过去,只在母鹿身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大皇子怒喝道:“老七!”   兰奕欢回道:“又不是比打猎,母子情深,放一马吧。”   说话间,两只鹿受到惊吓,已经一起转身都跑了。   可是刚刚跑出去两步,那只母鹿忽然又转过头来,冲着兰奕欢叫了两声,跑回来用角顶他的腿。   兰奕欢的马带着他后退两步,很不高兴地冲着鹿“咴咴”直叫,像是在责怪这头不识趣的鹿竟然和它争宠。   喂喂喂,虽然主人救了你的命,但是你们也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鹿,我才是他最最喜欢的心上马,不要以为主人就会骑你们当坐骑了哼!   这匹马还是当初小马驹的时候兰奕臻送的,向来是个醋精,兰奕欢知道它的脾气,看见一马一鹿相对对峙,哭笑不得。   他拍拍马脖子安抚,又对母鹿说道:“好了好了,这不是你道谢的时候,快走吧!”   小鹿也在旁边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像是给母亲助威,十分可爱,却也不肯走。   见状,兰奕欢觉得奇怪了。   这边人声马嘶如此热闹,两只鹿为什么跑了过来,还就硬是不肯走呢?   ……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催马后退数步,向着鹿来的方向定睛看去。   那里多半有某种野兽……是熊!   ——兰奕欢看到,是一头黑熊,正一边到处嗅闻,一边逐渐向着他们这边的方向而来。   两只鹿会闯到人类箭下,不是小鹿太傻,而是被熊给追过来的!   兰奕欢在母鹿身上拍了一下,道:“带着你家孩子跑吧,我知道了。”   母鹿好像听明白了兰奕欢的话,看了他一眼,才带着小鹿穿过另一边的树林跑掉了。   兰奕欢则没有急着离开,策马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看着那头熊。   这熊站起来足有三个人那么高,可绝对不像兰奕欢那只会大叫着“王子守护者驾到”的小熊那样可爱,近距离打量时,甚至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狰狞和牙齿上的血光。   这附近一带确实曾多次发生过黑熊吃人的事件,村民们都是谈熊色变,官府也几次试图追剿过,但杀来杀去,总有漏网之鱼。   兰奕欢就听过一种说法,熊这种动物十分聪明残忍,他们追杀猎物,不光是为了果腹,还用以取乐。   其中,人的情感最丰富,玩弄起来最有意思,所以也就最受它们的青睐。   此时,兰奕欢前方不远处的这一头熊很显然就是闻到了人味,所以放弃小鹿,在附近寻找起来。   它的眼神不好,主要靠听觉和嗅觉,兰奕欢控制着马,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后退,同时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这个时候,他和大皇子箭靶的数量应该是平手,而这场上大约还有三只靶子,其中的一只,就在这只熊身后不远处的树上挂着。   现在赛场中发现了熊,比赛随时都有可能中止,如果他射中了那只箭靶,很有可能就赢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兄弟切磋,但这可是诸国会盟的场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里看着、掂量着,输赢之间,天壤之别。   但是吧……   兰奕欢笑了一声,摇摇头,手中的箭锋垂了下去。   但是他这辈子也没打算争那个先,出那个风头,何必为了这个拼命呢?   虽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遗憾罢了……   “嗖!”   正当他要退开时,突然之间,背后一箭飞射而来,擦过熊的耳朵,正中箭靶!   是大皇子!   他在另一边也看到了此处有熊出没,于是回马撤离,撤退的路上瞧见了箭靶,还不忘射了一箭,如此一来,就领先了兰奕欢。   正在四下观望的黑熊感受到了挑衅,立即怒吼一声,向着离它最近的兰奕欢扑了过来。   兰奕欢早在大皇子射出那一箭时就知道不好,也立即手里一提缰绳,策马掉头狂奔。   耳畔飒飒风响,地面好像在不断震动,黑熊的怒吼声忽远忽近,兰奕欢甚至觉得自己能闻见它身上的那股人肉残渣腐烂之后残存的腥臭味。   他在马上伏低身子,一面狼狈逃命,一面突然有点想笑。   兰奕欢觉得自己就像是刚才那两只弱小、待宰的鹿,只能在恶熊的利爪之下挣扎求生,这种姿态实在是难看极了。   他这辈子不争不抢,明哲保身,可不是因为他就怂了怕了,只不过别人孜孜以求的那些,都是他已经拥有过并厌倦了的东西而已。   但他,一向不喜欢落败者的姿态。   烈马急奔,熊声隐隐。   兰奕欢突然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抬头朝着大皇子的方向望去,目光锐利。   他想,去他娘的不争不抢吧,老子今天要是输给你,当众认你当爹算了!   大皇子倒也不是故意要害兰奕欢,只是这一场挑战是他发起来的,而且又将成功迎娶莎达丽当成是自己与太子抗衡的唯一希望,他从哪个角度都接受不了输给兰奕欢的后果。   于是,看到那个箭靶之后,大皇子什么都顾不得了,就将箭射出。   看到黑熊向着兰奕欢扑去,他心中微微有点发虚,但一想侍卫马上就能赶到,兰奕欢功夫不弱,总不可能一时半会就丧命于黑熊的爪下了,大皇子那点愧疚便也就烟消云散。   成大事者,总不能心慈手软!   他急匆匆地策马往回赶,路上又经过一只靶子,想着多赢一点总好看些,于是又弯弓欲射。   羽箭飞出,眼看就要中靶,正在这时,斜刺里竟是连珠三箭急速而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尖鸣声,同样冲向箭靶。   这三箭其实射出来的时间要比大皇子的箭慢上一点,但因为连环而出,后箭顶住前箭尾端,反倒给了冲力。   因此,最前端的那支箭速度竟然生生叠加二倍,有若流星赶月,生生抢在大皇子之前中靶了!   ——什么?!   大皇子霍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树林边缘,兰奕欢纵马疾驰,回首对他冷冷一瞥。   这一眼,锋利、冷凝、睥睨,竟让他刹那间通体发寒,心生畏惧。   兰奕欢追回一箭,两人再次平手!   而最后一只靶子……最后一只靶子,还在前方的一里之外!   大皇子和兰奕欢不约而同地向着那个方向策马冲去。   发现猎场中竟然出现了熊,看台上已经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别比了!别比了!”   但事已至此,仅差最后一箭,却谁都不想放弃。   兄弟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箭靶,心里暗暗计算着出箭的方位、速度,以及对手会怎样干扰,蓄势待发。   但正在他们的手都捏紧了弓箭,同时微微抬起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嚎叫。   紧接着,就是粗喘和风声同时响起。   这响动离兰奕欢更近些,他瞬间惊觉,整个人身子一转,就躲到了马腹之下。   而后就是轰的一声,那黑熊竟然从旁边的土坡上直接扑了下来,一巴掌扇断了兰奕欢身前不远处的那棵小树。   要不是兰奕欢刚才躲得快,这一下拍扁的就是他的头了。   小树晃了晃倒了下来,箭靶竟然挂在了黑熊的肩头的毛上,黑熊并不理会,仰头怒吼,又拍断了另外一棵树。   大皇子见到不妙,连忙调转马头就跑,同时回头冲着兰奕欢高声说道:“老七,就算咱们两个平手好了!最后一只靶子根本没法射,听大哥的劝,回去吧!”   “哼,看来大哥害怕了!”   兰奕欢腰肢用力一挺,整个人重新翻回了马上,冷笑道:“可惜,你我从不是一类人,大哥自去走大哥的生路,我闯我的鬼门关!”   疾风之中,他的衣袍发丝猎猎飞舞,秀美的面容上,那双秋水碧波般的眼眸中却是锋芒毕露,别有一种宝剑含光出鞘般的美感。   ——“且看鹿死谁手!”   不知是因他此刻那种令人心惊的美,还是言辞中迫人的威压之意,大皇子神情一滞。   但此时,黑熊已经逼近,他无暇细想,催马疾走,心中却在想着,为什么兰奕欢的语气那般笃定?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觉得自己能赢吗?   大皇子这样想着,百忙之中,回头一瞥。   这一看之下,他却见到,兰奕欢竟反身向着那只黑熊冲了过去,同时弯弓搭箭,向着黑熊射去!   这样的距离和力道,他既不可能射中黑熊身上的箭靶,也不可能将它一举射杀,这样的举动,除了把黑熊给激怒之外,毫无意义。   ——难道,他疯了不成?   果然便如大皇子预计的那样,黑熊一巴掌把箭拍了下来,然后向着兰奕欢追了过去。   兰奕欢射了那一箭之后,转身就跑,他那匹小白马竟也不怯场,越跑越是发了性子,撒蹄狂奔。   可是他们就算再快,也比不过这黑熊耐性强步子大的,更何况这条路的前方……   前方就是断崖!   要么摔下断崖,要么被熊咬死,他的选择,岂非死路一条?   大皇子心中惊骇,简直是难以置信会有人疯狂至此,眨眼间就看见兰奕欢已经到了崖边,跟着丝毫没有减速,而是猛然扬起了鞭子。   白衣白马,宛若一道流光闪电,霍然跃起,凌空越过断崖!   而他们身后的黑熊全然看不清前方的形势,追猎物昏了头,竟然也跟着往悬崖上跳了过去。   兰奕欢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人在半空,回身一箭,正中黑熊肩后挂着的箭靶,将那只靶子钉在了悬崖一侧的山壁上。   与此同时,他的马也已经成功落到了对面。   最后一靶领先,兰奕欢,赢了!   不光是在悬崖另一面的大皇子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就连其他人看到这个结果时,也已经满头冷汗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骑射,竟然可以比到这个程度,而这最后一靶的争夺,更是惊险到了极点。   孤注一掷的勇气、娴熟的骑射功夫、精准的计算、短期之内的反应速度,以及对手心态的把控……   这些,缺一不可!   无论是哪一国的人,此时此刻,都不禁怀着不同的心情向兰奕欢望去。   草原上的朔风呼啸着狂舞,卷起飞花点点,落叶翩翩,伴随着少年与骏马纵情飞驰,衣如浮云人似美玉,此情此景,宛若不似人间图画。 第66章 清风洒兰雪   看到这样的一幕, 就连奉皇命赶到近前救援的邓子墨,都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   邓子墨自小走南闯北,经历颇丰, 见过的人也不知凡几, 形形色色的都有。   可说来奇怪,他就是对兰奕欢印象格外深刻。   邓子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兰奕欢时, 把他认成了女孩子, 觉得对方那样的秀美、精致, 像个粉雕玉琢出来的小美人, 仿佛凛冽一点的风, 都会将他吹伤。   这样的人应该是在千万般宠爱和呵护中, 没受半点委屈长大的。   这就是他对兰奕欢的第一印象,也在他的心里留存了很久。   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热烈决绝的少年, 又是一个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兰奕欢。   ——还有种难言的熟悉。   邓子墨不由得开始有些在意, 不知道兰奕欢又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那样讨厌他呢?   想起兰奕欢起初见到自己时眼中的厌恶,以及不久之前射断他簪缨的那一箭,邓子墨觉得很有意思, 看着兰奕欢玩味地笑了笑。   瞧瞧, 他身穿盔甲, 手持长刀, 原本是奉命来猎熊的, 但这时黑熊显然已经在崖底摔成肉泥了, 用不着他们再玩命冒险, 这位七殿下,可真是厉害……   然而下一刻, 他的目光忽然一紧,面上变色,脱口喝道:“小心!”   原来,就在人们还沉浸在震惊与赞叹之中的时候,清醒瞬息万变,危机又生!   只见兰奕欢的白马堪堪落上对面的山崖,小跑两步,因为巨大的冲力尚未站稳,马的后蹄子却踩到了山石的一片青苔。   瞬间,马身不禁向旁边一歪,连人带马,就要往崖下倒去——   见状,周围一片惊呼,连皇上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反倒是兰奕欢应变神速,手腕力挫,将缰绳狠狠一勒,然后向外甩出!   缰绳将将套在了前面的一丛矮枝上。   但这还不足以承担一人一马的重量,兰奕欢正要冒险跳马,就听见又一阵马蹄声瞬息由远及近,转眼出现后,竟毫不减速,一直冲到了悬崖边上。   马上的骑士高声喝道:“小七,手给我。”   说话时,他已经不由分说,直接倾身上前,握住了兰奕欢的手。   兰奕欢来不及多想,立刻合身向前扑去,兰奕臻同时猛力一扯,两人配合无间,兰奕欢一下扑到了兰奕臻的马背上,翻身跨坐在前面。   他那匹小马背上压力陡轻,又被挂在树上的缰绳扯着,也跟着往上一跃,成功脱险。   至此,人们提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胸膛里,松下了一口吊着的气,纷纷说道:“太好了,总算是脱险了!”   “七殿下真是聪明,却也真是敢拼,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胆识!”   “幸亏刚才那人来得快,要不然怕是要出大事!”   “这救人的也是够胆大,那种情况下,一不小心就会一起摔得粉身碎骨了,这是不要命了也要保七殿下无事啊!”   “那是谁?是七殿下手下的死士吗?好生忠心!”   随着人们的猜测,只见一匹马载着两人,越驰越近,马上骑士的面容也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太子殿下啊!”   众人这才发现,兰奕臻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高处的看台上了,刚才舍命去拉了兰奕欢的,自然就是他。   兰奕欢靠在兰奕臻的胸膛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着,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嘴里尽是血腥味。   极度刺激和亢奋的情绪在他的胸中交织,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是怕死的。   还记得刚刚重生的时候,他心灰意冷,了无生趣,一开始想着要面对以后那么漫长而痛苦的岁月,连活都没有勇气。   后来勉勉强强接受就这么过下去了,又一直在心里盘算着,长大之后怎么离开,怎么假死,怎么彻底埋葬掉兰奕欢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   但此时此刻,面对生命差点结束的危机,他居然感到了畏惧和不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这个人间有了诸多留恋牵挂。   兰奕欢的第一个想法是,二哥怎么办?以后再没人陪他了。   对了,二哥!   兰奕欢突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环在自己身前的那只布满了青筋的大手,一转头,兰奕臻就正拉着缰绳坐在他的身后。   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揽在兰奕欢的腰间,箍的那样紧,沉沉的吐息就在耳畔,细微的颤抖中藏着心有余悸的慌乱:“小七,你怎么样?没事吧?”   兰奕欢这时候才顾得上惊愕:“你怎么过来了?”   他也后怕起来:“你疯了吗?刚才一不小心,就差点把你也给拽下去了!”   兰奕臻沉默着。   他压抑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又让这沉默在此刻如此的躁动不安,像是随时要被扯断的弦。   终于,兰奕臻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同生共死罢了。”   他的手臂将兰奕欢狠狠往自己怀里一勒,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疯狂:“总比再让你丢下我一次的好。”   兰奕欢道:“你……你说什么?”   他想要转身去看兰奕臻的神情,兰奕臻的手臂却环着他的腰肢,兰奕欢几乎被他整个人包裹住了,身子丝毫动弹不得。   他尚未开口,已感到颈侧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来,是兰奕臻弯身凑近过来。   颠簸的马背上,风声夹杂着远方的喧闹声呼呼过耳,不萦于心,唯有兰奕臻在兰奕欢耳畔轻语的那句话格外清晰:“上一世的事,我想起来了。”   兰奕欢心中剧震。   兰奕臻却不再多言,冷冷回眸望去。   只见两人身后,又有几骑逐渐追了上来,打头的正是之前躲了老远的大皇子。   兰奕欢刚才的境况有一半算是大皇子坑的,他根本没想到兰奕臻回过来,此时碰上了,自己也有点心虚。   但那又如何?他是个正常人,可不像老二那么疯癫,好好的太子,不坐在上面看戏,居然也跟着跑出来陪老七玩命。   这两人不愧是一起住了十来年的,疯到一块去了。   大皇子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看见兰奕臻目光如同冷电一般向着自己扫来,还是忍不住对这个一向忌惮的二弟心生怯意,稍稍勒了一下缰绳,与兰奕臻保持距离。   大皇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方才和我较量的又不是你,你用得着这样瞪我吗?”   谁知,兰奕臻确实并不打算只是瞪他两眼就算了。   大皇子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兰奕臻直接从马背上取下了弓箭,竟然弯弓搭箭,瞄准了他。   ?!   真的疯了?兰奕欢又没事,至于吗?!   大皇子吓了一跳,猛然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兰奕臻三箭连珠,已然射出。   第一箭射开了大皇子的发髻,让他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狼狈不已。   第二箭射中了马头上的鬃毛,马儿受惊,仰天长嘶,人立而起,直接把大皇子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他摔落在地,但兰奕臻犹不解恨,最后一箭直接射入大皇子的手臂,将他的胳膊钉在了地面上。   大皇子大叫一声,兰奕臻已将弓箭抛开,再也没多看他一眼,带着兰奕欢走了。   *   两人共乘一骑,很快来到了看台之下。   这两个人一个沉稳端凝,一个潇洒飞扬,最难得的还是情谊深厚,兰奕欢替兰奕臻冒险比赛,兰奕臻又不顾生死前去救他,十分让人动容。   见到他们回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叫好的声音,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各国外来的使臣。   他们刚来大雍就已经见过太子了,也早已听说过这位太子少年时便已开始治国理政,能力十分出众,一见之下,便觉果然气魄不凡,乃是当世少有的翘楚人物。   本以为不会再看到比兰奕臻更出色的人了,可是如今这位年纪尚幼的皇七子一露面,才让他们又发现了这位少年人杰出的智谋和胆色。   他虽不似兄长般岳峙渊停,但灵动如流岚回雪,耀眼如旭日华光,而且有勇有谋,重情重义,比之兰奕臻竟然毫不逊色,令人不禁心生赞叹。   也怪不得看起来那样严肃稳重的太子竟会如此宝贝这个弟弟,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亲身冲到断崖边去拉住兰奕欢了。   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这件事,达剌那边的使者也不例外。   林罕低声道:“没想到一场骑射的比试,竟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中原人的心思真是复杂。我看,不能让莎达丽留在这里。”   孟恩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却又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七皇子瞧着十分亲切,我很欣赏这孩子的脾性,胆大,聪明,还重情义,这性子倒是真跟三弟有点像。”   林罕低声道:“是啊,你不觉得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吗?他将戒指交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和三弟有什么关系……可是既然是皇子,他的母亲又很得宠,身份就总也不可能弄错了。”   虽然很希望能够找到弟弟信里所写的宝贝,但总不能硬抢别人家的孩子不是。   眼看着正平帝已经走过去,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臂上下打量,两位达剌王子都沉默了,心里有些明知道不讲理,但还是油然而生的嫉妒。   正平帝问兰奕欢:“受伤了没有?”   兰奕欢道:“多谢父皇关心,并未受伤。是儿臣方才一时气盛,行事莽撞了。”   正平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确实莽撞。但少年人气盛一些,也无可厚非。朕还记得你刚到你二哥身边的样子,才那么高一点,转眼也长成敢拼敢闯的翩翩少年郎了。真是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啊。”   这句熟悉的夸奖让兰奕欢心中一跳,顿了顿方道:“多谢父皇的褒奖。”   他们这场比赛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已经从早上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此时又生出了事端,皇上便派礼部的官员陪同各位使者前去用膳。   而直到这时,大皇子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他被太子射了一箭,坠马时又崴了脚,伤得不轻,灰头土脸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莎达丽离开。   大皇子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一下,心中更添恼怒,觉得归根结底,自己会成这样都是拜太子所赐。   若不是他身为长子却被嫡子的身份压着,就不用费尽心机地求娶异族公主,跟自己的妻子和离;   若不是兰奕欢一心讨好太子,替兰奕臻出头,他也用不着和这个原本没有什么矛盾的七弟对上;   不是兰奕臻公然对他动手,他也不至于当众出丑,狼狈至此。   尤其是其他人还在对兰奕欢喝彩赞叹,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莎达丽从大皇子身边经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大皇子却有种被全世界孤立的悲愤,暗暗咬牙,走上台阶。   这个时候,身边却有人扶了他一把,一个温和的青年嗓音说道:“大哥,小心。”   大皇子转头一看,发现是三皇子。   虽然一贯看不上这个出身卑微的三弟,但此时他身边总算有这么个人关切,多多少少给了大皇子一些安慰。   如果这小子没有更多的野心,以后倒是可以稍稍提拔一把。   他看了三皇子一眼,道:“还是你有眼色。走,上去吧。”   三皇子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是。”   正平帝原本对大皇子也非常恼火,但他并未看见兰奕臻方才那连珠三箭,起初看着兰奕欢都毫发无伤,没想到大皇子这样就上来了,也吓了一跳。   他问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松开了手,大皇子见外人都走了,便一下子冲皇上跪了下去,愤愤地说道:“父皇,儿臣知道这次是儿臣想的不周全了,可猎场上总是难免发生意外,比赛当中,儿臣也不可能一直注意着七弟的情况。”   他抬手指向兰奕臻:“可就因为七弟差点遇险,太子心生不满,竟就这样对儿臣动了手,父皇,儿臣究竟还是太子的兄长呢!他又不是只有七弟一个兄弟,怎能偏心至此?”   正平帝这才知道,大皇子这样子是被太子给伤的。   其实兰奕臻做的也不算错,本来就是大皇子有错在先,他作为储君,就算没有在当时亲自动手,也有责罚大皇子的权力。   可是兰奕臻当时的举动确实有些过于跋扈,他这样做,让正平帝又不免想起了戚皇后的一些作风,心中不免就有了偏向。   他道:“太子,你大哥是有错,但你这样的举动,也未免太过失仪,有伤兄弟之情。”   兰奕臻微微躬身,道:“父皇,儿臣方才那样做,正是为了恐吓和报复大哥。请父皇谅解。”   正平帝:“……”   大皇子替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你说什么?!你疯啦!”   兰奕臻根本不搭理他,只向皇上说:“父皇也知道,七弟自小随在儿臣身边长大,朝夕相处,处处陪伴,可以说,与儿臣的性命无异。虽然其他人也是兄弟,但总有亲疏远近。”   “大哥是儿臣的兄长,对儿臣有何不满,我都愿意承受。但若是因为大哥的缘故,让七弟有所损伤……”   他一顿,声音转冷:“我绝对要计较到底,不留半分情面!”   大皇子心中一寒,一时竟被兰奕臻语气中的杀意所迫,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最冷酷不过,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更是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这个“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亲娘。   大皇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跟兰奕欢争锋,兰奕欢又根本就没事,还惹着他了。   害怕之余,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不敢再说话。   三皇子则从将大皇子扶上来之后,就一直低头垂首站在旁边,表现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一样,此时方才迅速抬眼,目光朝着兰奕欢全身上下一扫,旋即收回。   他眉峰微皱,双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像是在进行着什么极难决断的挣扎。   而当兰奕臻直接放出了那一番狠话之后,不说大皇子,皇上都被噎了一下。   一方面,由于这个儿子年纪渐大,权柄更盛,他也轻易不愿招惹,一方面则是比起大皇子,正平帝多少也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一些,知道兰奕臻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从小对兰奕欢的疼爱和保护,甚至远胜过父母了,刚才的话并不是借口。   所以思量了一会,正平帝还是决定大事化小。   于是,他沉吟着说:“昊儿今日的做法,确实过于轻浮莽撞,应当罚俸半年,太子对你小惩大诫,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手段过于狠辣,不成储君的体统,下次断不可如此。”   兰奕臻淡淡道:“是。”   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并不打算下次听话的,看他这么横,大皇子心中纵然不服,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场兄弟间的争端便算是在表面上过去了。   对于这个结果,兰奕欢一点也不惊讶,毕竟不管哪个都是正平帝的儿子,不管从感情上还是平衡之道上,他都自然会偏向势力较弱的一方。   但这可不代表大皇子的这笔账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他们自然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因此,兰奕欢也只是脸上带笑,领了旨意。   *   下午还有本国和他国使臣比试的射猎,兰奕欢就没再去凑这个热闹了。   其实以往这样的场合,他也是惯常不怎么参加的,往往露个脸晃一下就跑了,其他人都知道他这性子,也不怎么管他。   直到今日一出手艳惊四座,只怕从此以后,所有人都要对他重新估量了。   兰奕欢自己的心里都有些茫然。   刚才的那股意气和热血仿佛还在胸中激荡,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大漠孤烟、刀光剑影。   ——那段上马杀敌,下马高歌,对未来充满着无限憧憬的日子。   占得百花头上死,人生可也当如此?①   兰奕欢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胸中的锋芒终究没有磨去,那些过往非但没有忘却,反倒在曾经那段以为令自己无比厌恶和疲倦的日子沉淀下去后,才发现原来其中,还有着那么多令他留恋的时光……   那么多,他不曾发现过的温情。   兰奕欢牵着马走了一会,四下逐渐没有人烟了,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   他索性翻身上马,一拍马背道:“走吧!”   马儿在草原上任意奔驰,兰奕欢伏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听耳畔风声飒飒而过,草浪在马蹄下起伏,一股豪情扑入胸襟。   风里仿佛夹杂着兵戈铮铮,琵琶急奏,实际上细听起来,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马逐渐跑累了,速度慢下来,兰奕欢这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天幕高挂,四野荒芜,几乎让人有种天涯已经尽的错觉。   这条路越走越是迷惘,前世与今生,好像截然不同,又好像一个逐渐闭合的怪圈。   若不回头,可还有出路可寻?   兰奕欢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转过身。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   在几乎齐膝的长草与游荡徘徊的野风中,兰奕臻站在远处,身边的马正在吃草,他则安静地注视着兰奕欢。   端稳、沉静、坚实,好像自亘古以来就在那里。   见兰奕欢终于看到自己了,兰奕臻这才向他大步走来。   兰奕欢不禁迎上去几步,问道:“什么时候来的?不对,你不是应该在猎场上?”   兰奕臻道:“看你没来,就提前出来了,后来在草原上找到了你,我想你可能想安静一会,就在后面一直跟着。”   他说着,伸出手来,兰奕欢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兰奕臻却只是拂去他肩头的一片草叶,微笑着说:“看这身上,都长草了。”   他的举止一如往常,兰奕欢却是心乱如麻。   对,令他迷茫的还有面前这个人。   自从那天那个吻之后,原本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兄长,就突然让兰奕欢觉得有点陌生了起来。   好像兰奕臻身上哪里不对劲了,或者说,他才刚刚发现,对方的身上,还有他从未了解过的另外一面。   这种改变很难说是好还是不好,他觉得兰奕臻有的时候让他感觉到有点危险,有点强势,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动荡与暧昧。   兰奕欢盯着兰奕臻,脑海中一会又是那一晚对方吻住自己的场景,一会又是前世与今生交错的种种画面。   “二哥。”   他忽然叫了兰奕臻一声,兰奕臻停下手来,低头注视着兰奕欢。   兰奕欢道:“你……你记得多少?”   兰奕臻一顿,然后说:“大半。”   “你是从一开始……”   “不,是逐渐想起来的。”   这个回答让兰奕欢怔了怔,他不禁回想了一下,朝夕相处之间,他竟然没有察觉到兰奕臻想起这些记忆之后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但这不应该,难道那些过去,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吗?   他知不知道他最后没有登上皇位的事?他在不在意那个位置被自己所得了?   为什么他的目光还是这样的平静和温柔,一如既往,找不到半分的防备、遗憾与愤怒?   兰奕欢的心中满是问题,又无从问起,他不禁探究地盯着兰奕臻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把答案给挖出来。   兰奕欢现在已经长大了,可是他那双眼睛竟还是与小时候一样,纯粹、清澈,波光流转,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怜惜。   兰奕臻突然抬起手来,盖住了兰奕欢的眼睛。   兰奕欢一怔,却没挣扎,声音有点闷闷地说:“干什么?”   兰奕臻慢慢弯腰凑近他的面孔,趁着兰奕欢什么都无法看见,目光肆无忌惮地望着他淡色的嘴唇。   那天的一吻,是他两生两世的爱情中唯一得到的一次亲近,那一刻的柔软、激荡与幸福永久烙刻在了心脏上,此时此刻又着魔似的推动着渴望翻涌而出。   无边无际的草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一时间,竟似黄粱梦,华胥境,许他无所顾忌,肆意妄为。   兰奕欢等了片刻,没听见兰奕臻回答,却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逐渐靠近,他没来由的有点慌张,于是又问了一句:“你——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是啊。”   兰奕臻终于将头彻底低了下去,停顿在咫尺之间:“我发现,原来我上辈子就那么喜欢你。”   兰奕欢心头一跳。   兰奕臻放开遮住兰奕欢眼睛的手,睫毛垂下,遮掩住眼底的痴迷与贪婪,柔声说道:“所以我现在,对小七是两倍的喜欢了。” 第67章 系我一生心   听到兰奕臻这样说, 兰奕欢忍不住睁开眼睛,问:“你……说真的?”   兰奕臻轻声道:“你自己不记得我们上一世的相处了吗?”   兰奕欢道:“记得,但是……”   他记得, 也在今生点滴的回忆中, 无数次发现了曾经兰奕臻对他的好,可是他始终也没有弄明白, 到底是因为什么。   此时听到兰奕臻说, 他一直都很喜欢自己, 让兰奕欢心中有些小小的雀跃, 但更多的还有诧异。   兰奕欢道:“但那时候咱们根本都不熟啊。而且……最后坐上皇位的是我, 你不会觉得不高兴吗?”   兰奕臻摇了摇头,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有时候也拿不准究竟是自己太能忍了,还是兰奕欢的小脑袋瓜子实在太迟钝了,以至于两人的思路如此错位。   在他喜欢兰奕欢喜欢到可以付出一切时,兰奕欢得出的结论居然是“咱们那时候都不熟”。   兰奕臻突然一伸手, 托着兰奕欢的腰, 把他抱到了身边那匹小白马的背上,然后自己也吹了声口哨叫来坐骑,翻身上马。   “咱们转一转。”兰奕臻道, 同时给兰奕欢系好了领口处的扣子, “很久没有一块逛逛了, 边走边说吧。”   兰奕欢很乖地点了点头。   结果两人并辔策马, 不过才走出去了几步, 他那点对着哥哥的限定乖巧也就随之耗没了, 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兰奕臻失笑:“那么多的事, 你总得让我想想怎么说……嗯,你还记不记得, 小时候你偷着把我的狗抱去了,要跟它拜堂成亲?”   兰奕欢道:“……是它自己跑来的!我还以为是没人要的小狗!”   他说的还挺理直气壮,好像没人要的小狗娶过门就正常了似的。   兰奕臻不急不恼地说:“好吧,好吧,就当它是自己去找你的吧。反正你们两个还没拜完堂,它就被我抢回去了。从此以后,你就开始把我当成抢亲的敌人,看见我就跟我要媳妇……”   兰奕欢噗嗤笑了一声,旋即用左手捂住脸。   兰奕臻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我那个时候啊,真是烦的不行。”   兰奕欢那时年纪小,可兰奕臻也不过是个少年,最是嫌弃小孩子麻烦淘气的时候。   所以看见自己的狗脑袋上被蒙了块布傻呆呆坐在旁边,兰奕欢跪在它边上虔诚地磕头,兰奕臻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小孩多说,直接弯腰把狗抱起来就走了。   他的动作太快,当时兰奕欢还在傻乎乎地磕头,结果就差夫妻对拜了,他一起来发现媳妇没了,当时便懊恼大哭,挂着泪花爬起来找狗。   兰奕臻都已经走出去二三十步了,还被他跑过来抱着腿不放,死活要媳妇。   不过当然了,弟弟抢不过哥哥,兰奕欢还是惨失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姻缘。   从那以后,两人就结了仇,或者说,兰奕欢单方面记住了兰奕臻。   兰奕臻抢狗的时候都没想到兰奕欢居然能这么执着。   普通的小孩不都是睡一觉就什么事都过去了吗?结果兰奕欢不是。   从那以后,兰奕臻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兰奕欢,这小孩都会用一种哀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然后坚定地把头转过去,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纵使兰奕臻作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太子,惯常没有良心,也有点扛不住那两道泪汪汪的小眼神了。   他甚至动摇过,想着实在不行,要不就把狗给抱来,让兰奕欢把堂跟它拜完了,是不是了却一桩心愿,这事就能过去了?   可惜,没等将这件事付诸实践,兰奕臻便也遭到报应,不幸被戚皇后剥夺了养狗权,将小狗送到宫外他舅舅家里去了。   从此之后,兄弟俩谁也没了狗,兰奕欢也不每回都那样眼巴巴地盯着他了。   就是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兰奕臻跟前,张开手臂挡住了兰奕臻的路,奶声奶气地质问他道:“小狗呢?”   兰奕臻看着他气鼓鼓的小脸蛋,和挺起来的小胸脯,淡淡地说:“送到宫外去了。”   兰奕欢那双大眼睛一下子又变得水汪汪的了,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它了?它会很难过的!”   兰奕臻懒得和他多说,依旧淡淡道:“养不起。”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问道:“太子都这么穷吗?”   兰奕臻敷衍地点点头,把小孩扒拉开,走了。   后来又过了几天,他从上书房出来,惯常去了戚皇后那里,走到门外,却发现已经有日子没见的父皇也在。   ——在和戚皇后吵架。   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害怕殃及池鱼,都已经躲了老远,兰奕臻站在门外的长廊上,都听见争执的声音了。   他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觉得很无趣。   这件事,是两人多年的心结,兰奕臻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皇上登基前,已经有了一个非卿不娶的心上人,后来,戚家扶持他登基,并提出交换条件,就是让戚氏女做皇后。   正平帝几次拒绝这个提议,甚至提出不要帝位,但最后还是抗不过各方势力的逼迫,只好妥协。   他当时也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就是要封自己的心上人为皇贵妃。   戚家也答应下来。   后来皇贵妃有孕,却在怀孕三个月时离奇的服毒身亡了。   正平帝认为是戚家害死了她,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只要提起来,帝后二人没个不吵的。   兰奕臻觉得心烦,转身重新往外走去。   他一边走着,耳中还听得戚皇后冷笑道:“……你算了吧,既然得了好处,何必此时又一副全都是别人逼迫你的作态?你说我戚家狠毒?太子刚出世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兰奕臻听到这句话,脚步不禁一顿。   只听正平帝醉醺醺地说:“没错,那时我是想掐死他。太子,哈哈,可怜啊,一个生来的工具,一个,朕给你们戚家的报酬……他流着你们戚家狠毒的血,朕真怕以后他那些兄弟的命,在他手下一个都保不住啊……”   后面的话兰奕臻就没再听下去了。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坤和宫,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一处空寂无人的台阶,就坐下来了,手拄在膝盖上撑住额头。   表面上,他是至尊至贵的太子,但实际上,他的出生从来不是伴随着爱。   人人说他冷漠,绝情,可在这世间,又何曾有过半分温暖?   兰奕臻一向挺直的肩背有些疲惫地塌了下去,这一刻,他不想再顾及那些所谓的身份、责任,他只想歇一歇。   偏生就这片刻的安静都不行,他的裤腿忽然被人拽了拽。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声音带着怯意响起:“二哥……”   ——又是这个烦人的小孩!   兰奕臻猛然一侧头,表情凌厉,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是让兰奕欢捕捉到了一丝明亮的水迹。   他不禁吃了一惊,说道:“二哥,你哭啦?”   兰奕臻只觉得丢脸无比,沉着嗓子说道:“走开。”   兰奕欢却不走,绕着他很担心地问道:“你为什么哭了呀?是,是穷哭的吗?”   ——他还记得上次兰奕臻说养不起狗的事。   要是放在以往,兰奕臻或许还有心情搭两句话,可此时他实在谁也不想理,仍旧不语,挥了挥手,示意兰奕欢赶紧走。   可是兰奕欢没有走,反而在他的脚边蹲下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有股奇怪的味道传来。   好像是,肉味。   兰奕臻本来是觉得不搭理这孩子,他过一会无趣,自己就走了,可是这种味道实在太影响心情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猛然转头看去!   兰奕欢竟然不知道从哪弄了一包排骨给拿过来,这时候吭哧吭哧地摊开在兰奕臻脚边的石头上。   兰奕臻还没开口训他,兰奕欢已经抬起头来,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衣角,认真地对他说:   “二哥,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穷。你、你别哭了,我给小狗带了吃的,有了吃的,它就可以回来了!你放心,我下次还拿……”   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很认真,兰奕臻突然有些语塞。   兰奕欢等着兰奕臻回答,结果见哥哥半天不说话,又看了看地上香喷喷的排骨,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他用手摸了摸肚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小声问:“二哥,你是不是没有吃饱?”   他在身上掏啊掏,找到了一个荷包,拉起兰奕臻的手,将满满一荷包的小金鱼一个不留地全部倒进了他的手心里。   “二哥,我还给你带了钱呢。”兰奕欢说,“你也买点好吃的。”   那一包小小的金子鱼,还带着孩子的体温,就这样堆在了兰奕臻的手心里。   这样稀薄的温度,就像是夜色里的月光,但却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黑暗与悲伤,让兰奕臻的心中刹那间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兰奕欢毛茸茸的发顶。   兰奕欢就也像他那只小狗似的,只要被摸一摸头就会很高兴,立刻乐颠颠地跑到兰奕臻的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咕咕哝哝地跟他说起了话。   “二哥二哥,你是太子,为什么还会穷呢?你、你能吃饱饭吗?”   “二哥,小狗怎么样了呀?它在别人家高兴吗?”   “它有娘吗?”   “二哥,我又有别的好朋友了,我认识了一只池塘里的小鱼,它一见到我就会游过来呢!但是我不能跟他成亲,因为……因为我进水里会死的,小鱼到了岸上也会死的……”   兰奕臻:“……”   他简直不知道这小家伙居然这么能说,好像几百年没人陪他说过话似的,让他都没有插话的功夫。   不过在这些琐琐碎碎的童言童语中,内心的悲伤也好像果真慢慢地淡了下去。   直到兰奕欢睡着了,兰奕臻就把他抱起来,送回了临华宫。   当时,兰奕臻正好碰见五皇子急匆匆地出门,要去找兰奕欢,两人迎面碰上,还吓了五皇子一跳。   他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个高傲的兄长抱着幼小弟弟的画面,当时的表情非常警惕,像是在担心下一刻兰奕臻就一松手,把兰奕欢给摔死。   行礼道谢后,五皇子连忙把兰奕欢给抢回去,头也不回地进了宫门。   是了,这才是正常的宫廷,正常的反应,正常的……皇家兄弟吧。   再天真的孩子,长大了,也都会变成这副模样的。   兰奕臻慢慢地转身,脸上的神色重新变得冷硬,也向着他应该在的位置走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生来就是这个身份,再痛苦再委屈,他也依然得面对那些尔虞我诈,心机算计,鲜血淋漓,直到,再也不会为此而动容。   心里这样告诉着自己,脑海中却仍旧在想着刚才兰奕欢被他抱起来的样子。   那是他头一回抱小孩,小东西睡的很熟,唇边还噙着浅浅的笑意,应该是做着某个甜美的梦。   这个夜晚,两个身份不同的皇子之间那一段短暂的交集,也像是在兰奕臻最痛苦绝望时冒出来的一个梦境。   天亮了,就会烟消云散,可是又永远成为了一场曾在心中下过的雨,浸润到了心田中的每一寸。   现实的草原上,两匹马蹄声哒哒,慢悠悠地走着,往事历历在目。   听到兰奕臻说起这件事,兰奕欢的表情一开始很茫然,低头冥思苦想。   等到再多听了一会,他才突然“啊”的一声,说道:“对,是有这事,我记起来了!”   想起当初,兰奕欢忍不住用马鞭的鞭梢轻轻抽了下兰奕臻的衣角,算是为当年的自己报了仇。   他抱怨道:“都怪你,看着挺正经一个人,居然骗小孩!”   兰奕臻笑了。   兰奕欢控诉他:“还好意思笑!二哥,你知道吗?我信你穷的吃不起饭信了好久,遇到好吃的点心,还悄悄攒下来给你留着……”   兰奕臻想象着小小的兰奕欢认认真真为自己攒糕点的样子,心脏仿佛快要化成了一滩温柔的水,他不禁说道:“那你怎么没来找我呢?”   兰奕欢耸耸肩道:“后来点心被五哥发现了,跟我说你是骗我的,还和我数了平日里你都吃什么我们吃不着的好东西,把我馋的够呛,当然就不理你啦。”   兰奕臻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事,心里不动声色翻来覆去地把五皇子践踏了一番,又觉歉然,抓住兰奕欢的马鞭,往自己身上打了一下,说道:“我骗小孩,确实该抽。”   兰奕欢将自己的鞭子抽回去,大方地说:“算了,原谅你了。”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心中又有些感慨。   兰奕欢问道:“后来呢?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后来对我好的?”   兰奕臻敛了笑意,想了想,说道:“后来啊……”   后来,因为那一世的兰奕欢没有离开临华宫,齐贵妃和五皇子跟太子他们的关系不好,所以兄弟两人之间就也没什么机会有更多的交集。   不过兰奕臻总是忍不住会多注意兰奕欢一点。   可是兰奕欢这个人,就是很容易让人多注意了一点点,就会不知不觉地关注更多。   兰奕臻逐渐发现,原来他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也不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孩子,可是兰奕欢还是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别人给他一个笑脸,他就恨不得百倍千倍地对人家好。   兰奕欢长大之后第一次要出去办差,兰奕臻听说了,鬼神神差地便把他安排到了自己这里,带着兰奕欢去了趟西北。   可爱的孩童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小少年,小时候的事大概也不记得了,对他也恭敬守礼了许多。   兰奕臻便也是淡淡的。   他想,这也正常,毕竟长大了嘛。   他们一行人是微服出巡,他和兰奕欢只是扮做寻常人家的兄弟,走到半路,大伙都累了,又没有客栈,于是就在树林里休息。   兰奕臻正靠在树下闭目养神,就听见有人轻轻叫他:“哥。”   他睁开眼睛,看见兰奕欢站在自己跟前,有几分腼腆地冲他笑笑,然后将一个水囊递给他,说道:“渴了吗?给你喝。”   兰奕臻怔了怔,兰奕欢已经把水囊放在他的手里走开了。   兰奕臻这才发现,原来兰奕欢在上一家客栈买了不少牛乳,用水囊装了,一路上不声不响地自己带着,就等大家渴了累了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喝。   他将水囊拧开,里面的奶香味便泛了出来,旁边的侍卫有点但心地低声说了句“殿下”,兰奕臻却微一摆手,没让他检查,直接喝了下去。   这个孩子……不管长了多大,他心里依旧住着那个会担心小狗,会安慰哥哥的小男孩。   兰奕臻看见兰奕欢又去把他的水囊分给了其他人。   他也知道,兰奕欢这么做,不是因为想要巴结太子,也不是因为特别喜欢他在意他这个哥哥,而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就像他除了喜欢小狗,还喜欢小猫小鸡小兔子一样,除了自己,他也还有很多在意的好朋友好兄弟。   可对于兰奕臻来说,他却只注意过这么一个人。   这道身影落在他的眼中,被他时不时地注意着,就不知不觉地浸入了他的生命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恍然惊觉的时候,已经再也无法割舍掉了。   小时候“我很穷”这三个字的谎言,他竟然已经弥补了两生两世。   兰奕臻没有告诉兰奕欢这份心情,他只是缓缓地给兰奕欢讲述着,这么些年来,两人的每一次交集。   兰奕欢一开始听的忍不住笑,毕竟人听到自己的过去时,多多少少都会有种有点窘又有点傻的感觉。   但逐渐的,他就不笑了。   ——那些他有印象的,没印象的,每一幕,兰奕臻都记得清清楚楚。   上一世临终前,兰奕欢觉得自己半生孤独,亲友离散,从未想过,原来人生中的那么多瞬间,都有人在默默关注和陪伴着自己。   他毕生都在拼尽全力,想要以各种方式来得到母亲和兄长多一点的关心而没有成功,却亦是不知,原来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让兰奕臻认真地记了这么多年。   这样被牵挂的感觉,原本曾经是他最大的求而不得。   心里柔软而又酸楚,兰奕欢轻声地道:“二哥。”   他转过头来:“谢谢你。”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低声说:“傻小子。”   兰奕欢笑了一下。   兰奕臻道:“小七,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记得上一世的事的?”   兰奕欢道:“我一直都记得,所以才去了东宫。”   兰奕臻心里微微一动,道:“原来是这样。”   兰奕欢笑着说:“是啊,知道你是好人嘛。”   两人说到这里,他的心结也逐渐解开。   原本以为是这个世上的异类,这辈子都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今日不但说了出来,而且还知道了,原来有个人是和他一样的。   更加更加更加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二哥。   他在这世上最在乎最喜欢的人。   兰奕欢由衷觉得高兴。   而就在兰奕欢开心的时候,其实兰奕臻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事情非常想问。   只是他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正踌躇间,忽然有个抱怨的声音传了过来:“这草原这么大,地方我们又不熟悉,走都走的累死了,既然前面过不去,直接扔在这算了!”   另外一个声音却说:“这不大好吧?死者为大,未免太不尊重……”   “那你说怎么办?!”   说话间,两人到了近前,兰奕欢已经看清楚是两名身边侍卫服色的人,便笑着接口道:“什么怎么办?”   那两人一抬头,这才发现太子和七皇子竟然就在前方,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兰奕欢说:“免了,起来吧。”   他看见两人手里抬着个用白布盖住的藤架,过去用马鞭掀开布一看,发现一个年轻人躺在上面。   兰奕欢道:“这是……尸体?”   兰奕臻有点担心,已跳下马来,走到兰奕欢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士兵连忙回道:“启禀两位殿下,这人是在这次行猎中意外去世的侍卫。但他没有家人,所以没人来领尸回去,长官就让我们把这尸体处理了。小人罪该万死,污了两位殿下的眼睛!”   兰奕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刚才那个不愿意把尸体乱丢的人,想了想便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若是不能入土为安,也怪可怜的。这样吧。”   他扯过兰奕臻的袖子,从里面摸了锭金元宝出来,递给那人:“你去找块坟地,买个棺材,把他葬了吧。剩下的就是你的辛苦费。”   兰奕臻含笑不语,那人大喜过望,连忙道:“多谢七殿下!”   兰奕欢摆了摆手,笑道:“太子出钱,谢咱们太子爷吧!” 第68章 灯生阳燧火   两名侍卫又向兰奕臻谢恩, 领了兰奕欢的命令之后,便欲离开。   临走之前,又提醒道:“二位殿下, 前面的百姓们正在举行踏歌会, 只怕骑马无法通行。”   原来,刚才兰奕欢骑着马一同狂奔, 他们此时已经远离了猎场的范围, 到了附近百姓们所居之处。   这里的百姓依草原而居, 也保持了一些独有的习俗, 比如他们每个月的月中都要在篝火旁边举行踏歌会。   刚才这两名侍卫就是因此才没找到扔尸体的地方, 所以又折回来的。   他们走后, 兰奕臻便问道:“要不要绕路?”   兰奕欢微微眯起眼睛,往前方看去,笑着说:“只怕来不及了,这里的百姓一向最是热情好客, 看见过路的客人, 都会邀请参加他们的活动。你看,那边不是已经有人过来了吗?”   兰奕臻顺着兰奕欢的目光望去,只见果然有几个头戴小帽, 身穿孔雀裙的女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   她们友善地瞧着二人微笑, 看见兰奕臻和兰奕欢都是相貌俊美, 气宇轩昂, 几人互相推搡着, 掩口轻笑着交谈了两句什么, 然后一名女子走上来, 笑着将一条丝带挂在了兰奕欢的脖子上。   她手中捏着丝带的一端,唇边带着笑意唱道:   “英俊的客人啊, 不知你们来自何方?这里的草原上,有醇香的美酒,鲜嫩的羊肉和动人的月亮,希望能够挽留住客人们的脚步,前来一同欢唱。”   她唱完之后,便开玩笑地将手中的丝带轻轻拉扯,似乎在催促兰奕欢的回答。   兰奕臻那边,因为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没人敢上去动手将丝带挂在他的脖子上,但姑娘们也都满含笑意地看着他,邀请的意味十分明显。   兰奕欢笑起来,说道:“如果这样再拒绝人家就太不礼貌了,哥,咱们过去看看吧。”   即便兰奕臻对这样的活动完全没有半点兴趣,看见兰奕欢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时,他也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于是,兰奕臻暂时将自己那个问题搁在心里,失笑道:“那就去吧。”   兰奕欢以手扶肩,向着几位女子还礼,也同样学着她们的唱腔,笑着回道:“美丽的姑娘们,我们来距此不远处的京城。草原的美景让人流连忘返,热情的主人更是使我荣幸又欢欣。我们愿意接受各位的邀请,烦劳带路吧。”   两人跟着几位女子,到了一处篝火旁坐了下来,那里果然已经准备好了美酒和烤肉串。   而就在一团团的篝火中间,有一群人正载歌载舞,尽情欢笑。   看到有客人来了,还是如此英俊的两位男子,人群中便有人拍起手来,紧接着,跳舞的人们也对他们抬起手臂,做出了邀请共舞的动作。   兰奕欢歉意地说:“抱歉,我兄长身上有伤,他在这里坐一坐就行了。”   兰奕臻之前受的箭伤还没好,原本就该静养,也正是因此兰奕欢才会替他去跟大皇子比赛。   可是后来兰奕臻先是拽他上马,又是开弓射箭,伤口还是崩裂了,出来之前才私下里让信得过的太医处理过。   这回兰奕欢也把他看得牢牢的,不许他再乱动,指了指火堆边上的位置,示意兰奕臻去坐。   兰奕臻不禁笑道:“我们小七也会管人了。”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凑近他,小小声地说:“那么,不知道臣弟管不管的住我们的太子殿下呢?”   兰奕臻心神一惑,低声道:“管得住,当然管得住。”   他说完之后,果然在兰奕欢刚才指定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了下去。   兰奕欢打趣道:“二哥,你舞是不能跳,但如果愿意给我们吹吹笛子,助助兴什么的,我可不反对啊。”   谁都知道太子天资卓绝,十窍通了九窍,唯有乐律一道上,实在是一窍不通,别人提都不敢在他跟前提,偏生兰奕欢就要揶揄他。   兰奕臻作势瞪了他一眼,表情却一点也不凶,自然吓不住兰奕欢,他大笑了两声,说道:“你不干算了,看我给你露两手。”   兰奕臻也算是跟他认识了两辈子,却从来没听说兰奕欢竟然还会跳舞。   但是他原先便知道,兰奕欢喜欢玩,好新鲜,人又聪明,几乎是对各方面都有所涉猎,只不过这辈子不怎么显露罢了。   逐渐想起了越来越多前世的事之后,兰奕臻更加会时常因为他和兰奕欢的种种错过而感到遗憾,很想将那些岁月中,自己不够了解兰奕欢的空白都填补上,于是欣然笑道:“求之不得。”   兰奕欢便笑着将方才两名女子挂在他脖子上的彩带系在腰间,带子上面还挂着小铃铛,一走路当啷直响。   他顺着众人的邀请站起身来,大步走入篝火圈的中间,跳起舞来。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眉目原本是极秀气极俊美的,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也多了几分英豪,举手投足之间,奔放中带着随意的率性,充满了勃勃跃动的生命力。   起初兰奕欢过去的时候,还有些其他的人也在也一起跳,逐渐的,旁边的人都一个个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兰奕欢。   有人高声喊着“漂亮”,也有不知道是谁,扔给了兰奕欢一面小小的手鼓,兰奕欢笑着接过去,在手中拍击,鼓点一下一下,好似直接敲在人的心上。   他就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只是随便地舞动,又仿佛也变成了一团极力燃烧着的,不肯有丝毫怠慢生命的火焰,那么认真,那么倾尽全力。   你能感觉得到他的热,又永远无法触碰他。   兰奕臻定定地看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兰奕欢,心里又觉得,兰奕欢本该如此。   兰奕欢跳了一会,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笑着叫一位女子的名字:   “木娜,你是咱们这里跳舞最好看的姑娘,你不是之前常常说没有人能跟得上你的舞步吗?这下可遇到对手了,你去一起跳一跳呀!”   一名女子被大家推着站起来,笑着向兰奕欢走去,加入了他的舞蹈。   男子潇洒,女子婀娜,看起来竟然是异常和谐。   兰奕臻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眼中带笑,却并不妒忌。   他喜欢看到兰奕欢这样光芒四射,被所有人称赞的样子。   兰奕欢生来就该是这样的耀眼,他不需要明哲保身,行事低调,而应该是那个最肆意飞扬的少年。   所以,虽然兰奕欢在悬崖上纵身一跃的刹那,他吓得心脏几乎停跳,事后却没有责怪对方半句。   因为他知道,那是兰奕欢想要做出的选择,他的爱,是托起对方的翅膀,而并非束缚。   气氛十分热烈,周围的人都欢笑着,跟着拍掌给两人打节拍,兰奕臻也在人群中轻轻拍着巴掌。   一曲终了,有人欢呼鼓掌,有人笑冲着木娜说道:“方才丹布来了,你瞧见了吗?”   木娜“哎呀”一声,跺了跺脚,说道:“都怪你们非要撺掇我,我忘了去接他了!若是他知道我是因为看见别的男人长得好看,才在这里跳舞不去找他,恐怕要生气了。”   兰奕欢笑着说:“那就不告诉他好了,我们都给你保密。”   他本来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木娜听到之后,却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以骗在乎自己的人,不然会伤了他的心。”   兰奕欢怔了怔,然后立刻道:“你说得对,你真是个坦荡的好姑娘。”   木娜急急忙忙去找她的情郎了,兰奕欢也重新走到兰奕臻身边坐了下来,笑着问道:“怎么样二哥,刚才还行么?我这也是多年不跳了,别丢人才好。”   他的额角沁着细小汗珠,在火光的反射下,整副面容都仿佛熠熠生辉一般。   这时,刚才那个令众人瞩目,神魂倾倒的人,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兰奕欢在兰奕臻面前晃了晃手,道:“怎么了?”   兰奕臻握住他的手,道:“没事。”   他替兰奕欢擦了擦汗,又理了下额发,低声问道:“累么?”   兰奕欢说:“还行。”   兰奕臻由衷地说:“跳得非常好。”   兰奕欢也不抬手,笑眯眯地仰起脸,乖乖让兰奕臻帮自己擦着汗,同时道:“二哥,你也好,你最好了。”   兰奕臻道:“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已经想问很久了。”   兰奕欢道:“当然,你说。”   兰奕臻沉吟了一下,脸上竟然微微发红,弄得兰奕欢一脸的好奇。   终于,兰奕臻深吸一口气,说道:“就是上辈子……上辈子的最后……”   即使兰奕欢如今已经好端端在他面前了,提起这句话的时候,兰奕臻还是不免觉得心中一阵抽痛,顿了顿,才继续把话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兰奕欢“啊”了一声,突然有种极端不祥的预感。   他该不会指的是……那句话吧……   “二哥,其实我一直对你……”   果然,兰奕臻将兰奕欢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复述了出来,然后问道:“就是这一句,你后面的话是要说什么?”   他低声道:“后来,我想了很久,可一直想不出。”   兰奕欢:“……”   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要怎么告诉兰奕臻,当时说出这句话,兰奕欢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仅仅是存了种玩笑的心理罢了。   这是因他从来都以为二人的关系不过是普通疏离冷淡的皇家兄弟,以为严肃的太子二哥不会在意他的疯话,他明白的太晚了。   如果早知道兰奕臻这样认真,竟然到如今还在记着这件事,兰奕欢绝对打死都不可能嘴欠。   此时,在兰奕臻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兰奕欢心里压力大到爆棚。   他不禁苦笑道:“二哥,就是……这个事情吧……”   兰奕欢在心里疯狂转着借口,顷刻间就编了不少解释的理由出来,但这时,他一转念,却想起了刚才木娜说的那句话。   欺骗在乎自己的人,会伤了他的心。   兰奕欢原来觉得没有人在乎他,才会游戏人生,肆无忌惮,他从不知道,其实有的,一直有的。   他突然不想找借口了。   于是兰奕欢道:“二哥,其实是这样的……我当时是随口说着玩的。”   只是他这句真话说的也是够要命的,兰奕臻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答案,有点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兰奕欢的话:“随口说着玩……”   他问:“随口说着玩是什么意思?”   兰奕欢苦笑道:“我那个时候本来想给你安排李小姐为妻,结果自觉一番好心,你却拉着一张脸不答应,所以我就想开个玩笑。其实那句话什么意思都没有。”   说完之后,见兰奕臻怔然不语,兰奕欢又是愧疚又是心虚,小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就想着怎么闹腾一场,给人留点印象,没顾上别的……二哥,对不起。”   兰奕臻确实是完全没想到兰奕欢这个答案,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没心没肺到了这个份上,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可兰奕欢随即的这句话,又让兰奕臻心里猛地一痛。   他还是那样年轻的岁数,原本正是别人雄心壮志,准备大展宏图的年岁,却要去强迫自己接受和面对死亡,他说他开玩笑,又何尝不是以此疏解内心的痛苦不甘?   再说,原本就是自己痴心妄想,难道还能以为兰奕欢那时候真能对他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感情不成?   所以虽然内心无比失望,兰奕臻还是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说道:“不要道歉,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好奇来着,怕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完。”   兰奕欢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其实是有的。”   兰奕臻怔了怔,道:“什么?”   兰奕欢抬头看着他,那张芙蓉般清艳的面孔看起来非常非常的讨人喜欢。   他说:“二哥,当时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是你做的,我也不知道还有你一直在记挂着我。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那句话说完,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二哥。”   兰奕臻看着他,一动不动,似已怔住。   兰奕欢微笑起来:“有二哥在,我觉得非常幸福。后来我也在想,我死前,能有你在身边陪着我,也让我觉得我那辈子没有活得那样凄凉了。如果今生我死前还会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我也希望是你……”   兰奕欢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兰奕臻拦住了,捂着他的嘴道:“不许胡说。你得一直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活得比我长多了。”   兰奕欢被他捂着嘴,很乖地点头,兰奕臻这才放开了他。   他松开手之后,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微笑着。   然后兰奕臻道:“你……再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话说一遍。”   兰奕欢眨着眼睛道:“什么话,不是不给说的吗?”   兰奕臻作势抬手要敲他脑门,兰奕欢连忙缩了下脖子,抱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好吧好吧,谁让你是哥呢!”   然后他说道:“我说我也喜欢二哥,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二哥了。”   兰奕欢说的时候在笑,可他一定不知道,此时兰奕臻几乎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虽然他知道,兰奕欢口中的“喜欢”绝非自己想要的哪一种,但是为了得到这一句话,他已经等待的太久了。   胸腔中的情感汹涌澎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亲近他才好,怎么喜爱他才好,如果再不发泄一下,就要疯了。   兰奕臻脱口说道:“那么……能不能再亲一下?”   兰奕欢道:“啊?”   一句话出口,兰奕臻也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习惯性的隐忍和畏惧失去让他一瞬间有些退缩,但终于,还是坚持到底。   他说:“就是像你小时候那样,哥哥想亲一下你的脸,你会讨厌吗?”   就这样,也逐渐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慢慢地,一点点地,让兰奕欢适应他的亲近,这样或许当真相挑明的那一刻,兰奕欢就能够接受关系的转变了。   兰奕欢被兰奕臻弄得有点晕。   他觉得这个要求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兰奕臻这样直接提出来的态度,也让他感到让哥哥亲一下好像是没什么。   ——会讨厌吗?   当然不。   甚至包括上一次,兰奕臻中药了神志不清,亲吻他的嘴唇,兰奕欢的感觉都不是讨厌,而只是震惊、不习惯和不能置信而已。   还有一点点不明不白的紧张心跳。   正是因为这一点点的情绪,让兰奕欢此时对兰奕臻提出的要求,有点怕。   兰奕臻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兰奕欢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了兰奕臻映在火光中的眼睛。   就像那一天,在他临死之前,一直绝望又期盼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那个时候,能再有力气碰一碰他,是不是可以让他不会那样痛苦伤心?   兰奕欢不知不觉地轻声说道:“好。”   兰奕臻的眼睛亮了起来。   兰奕欢还是紧张,又忍不住拿一只手撑住他的胸口,犹豫道:“可是,这么多人……”   兰奕臻什么都没说,迅速回手,一颗颗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然后他将外衣一把脱下来,罩在了两人的身上。   天地万物,人群扰攘都消失了。   兰奕臻终于如愿得到了一个他想要的亲吻。   那样普通,那样珍贵。   当眼前的视线完全被遮挡住的时候,兰奕欢甚至还有点想笑。   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原本就是普通的亲一下,还整了这么多的仪式流程。   别人家的兄弟也是这样的吗?   不,他的二哥跟别的哥哥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更亲密,更眷恋,更多了一点牵挂和喜欢。   正胡思乱想着,属于二哥的气息便越来越近,然后,微凉的唇就轻轻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那一夜的触感又涌上心头,心跳忽然乱了几个节拍,却又让人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兰奕臻一条有力的手臂环过兰奕欢的腰,那个吻久久没有移开。   上一回的亲吻,固然让人心荡神驰,但也紧张无比,兰奕臻大部分的注意力反倒放在了观察兰奕欢的反应上。   紧张他会不会排斥自己,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有没有吓到他。   而这一回,他只是单纯地感受着和所爱的人肌肤相亲的那种幸福感,迷恋的,温柔的……贪婪的。   好一会,兰奕欢的身体轻轻一仰,他的腰带上还拴着小铃铛,随着这个动作发出隐约的“叮铃”声。   兰奕臻这才将吻挪开。   兰奕欢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柔韧纤细的腰肢被禁锢在他的臂弯间,黑暗中不可视物,但他能够从对方细微而急促的呼吸中,感觉到嘴唇的位置。   那两片柔软的、温热的,他曾经亲吻过的唇。   一点点的欲望得到满足,想要的就更多了。   兰奕臻低声说:“小七,谢谢。”   谢谢你再次来到我身边,谢谢你没有抗拒我,谢谢你好好活着。   衣服被掀开了。   红尘滚滚,重新来到了两人身侧,在俗世的扰攘中,他们仿佛还是一对友爱无间的兄弟。   兰奕欢转过头,有些迷惘地看着兰奕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他不禁看向天边,说道:“哥,你快看,放灯了!”   竟是一盏盏孔明灯从篝火上升起来,飞向天际。   兰奕臻转过头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兰奕欢,微笑道:“是啊,真美啊。”   不知道天上是否真有神明,否则为什么会有前世今生这样奇幻的事情发生呢?   如果有的话,他想要日夜虔诚地祈祷,让神明保佑他,这一世能够心愿得偿。   *   当晚,兰奕欢又无意中进入了兰奕臻的梦境。   他看见自己在哥哥面前倒下去,被兰奕臻抱入怀中,然后留下一句恶作剧的表白作为遗言,就彻底闭上了眼睛。   兰奕臻震惊悲痛地喊着他的名字,徒劳的想让他醒过来,兰奕欢的身体却迅速化作白骨,白骨又变成了一个个晶莹的光点,彻底散入了天地之间。   ——兰奕欢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前一段日子里,那一直纠缠兰奕臻的噩梦。   曾经他觉得自己临死之前叫来的是兰奕臻,是个最正确无比的决定。   这样,皇位有托,不必担忧社稷,他也获得了一分死前的哀思,不至于太过凄凉的撒手人寰。   可如今,兰奕欢却觉得从所未有的后悔,早知道,他当初不该叫兰奕臻来。   于是他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了兰奕臻的肩膀上。   兰奕欢低声说道:“二哥,你别难过。”   兰奕臻身体一震,猛然转过头来,道:“小七!”   兰奕欢道:“二哥,忘掉这个梦吧。我现在已经投胎转世了,过得很好。”   兰奕臻愣了愣,好像一下子变得茫然了,还带着几分惶恐。   他有些磕绊地说道:“你、你投胎转世了?那你去了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兰奕欢不禁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吸口气,笑了起来。   “我依然和你在一起,我们从未分开。”   整个梦境刹那变成了散发出甜蜜香气的糖果,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兰奕臻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他所有的哀伤畏惧,在现实的这一刻,都化作了糖果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端。   转过头,兰奕欢依旧躺在他身边,安稳地睡着。   月光从窗外抛入朦胧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温柔、静谧。 第69章 火中莲不死   达剌的王帐中, 苏合王坐在数张厚重貂皮铺成的宽大黄金座椅上,取下旁边挂着的酒囊,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囊放下之后, 说道:“带进来。”   这位草原上的王者近些年来岁数逐渐大了, 但依然精神矍铄,武力过人, 只是有些耳背, 因此说起话来愈发的声若洪钟, 震得他身边的侍从们耳朵都嗡嗡作响。   这次是要处理草原上的几个叛乱的贵族, 在苏合王发话之后, 不多时, 便有几个分支的首领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苏合王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问道:“察汗、速不忽、者勒米,你们几个这下可是心服口服了?”   他须发皆白, 但英姿魁伟, 坐在那里好似一座铁塔一般,眉宇间有着一道深深的褶痕,又显出这位王者一定是个性格狠戾, 不好相处之人。   直面苏合王之威, 几个人不禁浑身颤抖, 可事情既已败露, 一切也早就豁出去了。   察汗是苏合王的表侄, 此时他将心一横, 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不服!”   苏合王问道:“你为什么不服?”   察汗道:“你明明是达剌的王, 却总是为汉人谋取利益,不许我们把他们当成奴隶和贱民, 那我们的高贵又在哪里?自从阿雅思去了大雍,你因为想念他,已经对那边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速不忽也说:“你的年纪大了,对外屈服,对内苛待自己的族人,就不该一直守着王位不放!我们会站出来反抗,也是为了孟恩王子和林罕王子争取他们应得的东西!”   他们明明是自己贪婪争权,却趁孟恩和林罕去大雍出使的时候,打着他们的名义作乱,挑拨父子之间的关系。   苏合王竟然不恼,反而笑着说:“放开他们。”   侍卫将三人身上的绳子松开。   苏合王又道:“取我的长刀来!”   他的刀重八十余斤,乃是一柄戟刀,全长五尺,尖长四寸,锋锐无匹,平素放在匣中,要两人合抬方能取来。   苏合王吩咐手下的人将那三名俘虏被缴获的兵器还给他们,自己取出长刀,脱下大氅,走到帐中。   他喝道:“来!你们三个一起上,今天谁杀了我,谁就是达剌的王!”   三人互相看看,交换目光,忽然齐齐发一声喊,向着苏合王攻去。   只见年迈的王者单手叉腰,长刀拄地,一脚将刀尖踢起来,竟然单手一抡,那柄刀就夹着呼呼的风声朝着对手横扫而去。   几招下来,只听“擦”地一声,速不忽的头颅就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身子还直立片刻,方才倒下。   者勒米沉默寡言,刚才一直没有出声,但出招却十分阴毒,疾步绕到苏合王的身后,朝着他的后心砍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砍到,苏合王的手臂直接把着自己的刀柄往后一捅,瞬间已把者勒米捅了个对穿的窟窿。   者勒米大叫一声,仰天到底,双眼怒目圆睁,人却已经气绝。   很快,三个叛乱首领当中,就只剩下察汗一个人还活着了。   他没想到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神勇至斯,虽然决心叛乱的时候已经决定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看着同伴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是令他忍不住胆寒心跳。   “当啷”一声,他将刀扔在地上,跪下连连磕头,哀求道:“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叔父饶我一命!”   苏合王刚才都态度从容,此时见他下跪,却勃然大怒,斥道:“敢做不敢当,丢人现眼的懦夫!你自己做的事,就应该自己付出代价!”   说完之后,他直接将长刀挥下,竟然生生把察汗劈成了两半!   鲜血流了满地。   苏合王站立片刻,扔下刀,说:“将他们收拾了吧。不许他们葬在达剌的草原上。”   他杀了人之后,也不许他们的灵魂在故土上安息,可见有多么的心狠手辣。   但跟在苏合王身边的也同样都是久经训练的铁血卫士,面不改色,尊令行事。   苏合王大步走出了王帐。   只见外面正有不少汉人的队伍经过,那是之前叛乱三部四处捉来的汉人奴隶,如今都得到了释放。   苏合王背着手看了一会。   刚才察汗那个混蛋说,他是因为阿雅思到了大雍去,还娶了汉族的女子,生了有汉人血统的儿子,这才善待汉人,这纯属胡扯。   他并不喜欢柔弱、矫情、狡诈的汉人,但他也不喜欢因为血统就排斥欺压他人,而不是靠实力说话。   如今日子过得太舒服,那些人一口一个高贵,却忘了他们的祖上还是贱民出身,一味觉得自己应该安逸享受,迟早都会完蛋。   不过……汉人的地方他也不是没去过,根本没什么好的,阿雅思那个臭小子,竟然就真的一去便再也不回家了。   也不知道这回他的两个哥哥去,能不能找到他,还有那个迷住他的女人,以及更小的小崽子。   也不知道小崽子什么样?会不会跟汉人的孩子一个样,娇娇嫩嫩,又瘦又小,抱一下就会被不小心掐死那种。   苏合王琢磨了一会,突然听到“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啼。   他转头看去,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面色惊惶地掩住那个小孩的口。   苏合王鬼使神差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女人被推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走到苏合王跟前。   苏合王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   面黄肌瘦,小鼻子小眼的,长得不大好看。   阿雅思从小就长得很漂亮,他的孩子应该不会这么丑,但也说不好,谁知道那个汉人女子什么样呢?   他还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呢。   苏合王突发奇想,说道:“把孩子给我。”   女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松手,眼看着苏合王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这个时候,苏合王身边的一名侍卫突然一下子跪了下去,哀求道:“大王,求您饶他们两个一命!”   苏合王道:“怎么,这是你的女人和孩子?你喜欢这个汉人奴隶?”   侍卫不敢回答,只是连连磕头:“属下愿意用命换他们母子的命!”   女人也连忙磕头,哀求道:“大王,妾愿意跟他同生共死,求大王留孩子一命,这孩子是无辜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合王什么都没说,还是把孩子从她的手里抱了过去。   两个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位粗暴的王者,只见他几乎一只大掌就能托住那个小小的襁褓了,都担心他接下来要做的动作就是把孩子掷到地上摔死。   可是苏合王并没有那样做。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东西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了哄,问道:“是这样抱吗?”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是……可以稍微再托着点脑袋。”   苏合王便托起孩子的小脑袋,又抱了一会,才还给女人。   他看着自己的侍卫,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孩子都有了,为什么不成亲?如果始乱终弃,就自己去死了算了。”   侍卫一怔,随即又惊又喜地向着额苏合王磕头,说道:“谢谢大王!谢谢大王!”   苏合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他心里想,他自己的孙子,抱起来什么样呢?也是这样软乎乎的一团吗?   他已经不是小婴儿的年纪了,不过十八岁,在他面前跟婴儿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都是崽子。   也或许,自己见了他,也根本不会想要抱他,而是讨厌的不行,而他,也同样仇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古怪残酷,不让他父亲回家的老头子吧。   谁知道呢。   他只是想在死前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而已。   *   阳光照在草原上,也平等地照拂着千里之外大雍的疆土。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吗?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环境,身边已经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大叫:“醒了!醒了!竟然真的醒了!”   年轻人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向旁边,发现那里坐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满脸喜色地看着他,说道:“小兄弟,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把手中的药碗往旁边一搁,说道:“哎呀,你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你在射猎场上被流箭给误伤了,又没有家人来认,眼看着就要被人给扔到乱葬岗去,幸亏七殿下路上看见,好心让我给你买副棺材,买块坟地,好好地葬了,我才把你带了回来。结果一摸,哎,这不还有气吗!”   他说完之后,又去看年轻人的脸色:“兄弟,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正是之前兰奕欢和兰奕臻碰见那两名抛尸的侍卫之一。   兰奕欢给了他金子,让他去把尸体葬了,他也是好心肠,眼看本来要安葬的尸体活了,就把这个没有亲人的年轻人带回了家。   但不管他说什么,年轻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满脸震惊茫然地直勾勾看着他,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说道:“我,我竟然活了?”   声音中殊无喜悦之意。   侍卫心里暗自嘀咕,想着这莫不是捡回了一条命,脑子却坏掉了,怎么看起来傻愣愣的。   他说:“是啊,你这也算死而复生吧。兄弟,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想开点,大难不死,你的福气说不定还在后头呢。”   年轻人突然喃喃地说:“怎么会是我呢?”   侍卫道:“什么?”   “我活了,我儿子怎么办?说好了让他活的,这条命是给他的!”   年轻人情急之下,竟猛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侍卫的手,哑声道:“会不会是弄错了?我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侍卫糊涂道:“没有啊。你家孩子在哪呢?难道也被人拉走埋了吗?”   年轻人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时几乎语不成声。   他原本是个聪明机敏之人,纵使生死关头,都不至于这么慌张失措,只是涉及到自己的孩子,才会心神大乱,担忧到了极点。   侍卫道:“喂喂,好不容易才捡回的这条命,你不要乱动啊,要不是七殿下……”   他刚才也提了一句“七殿下”,年轻人没有注意,此时突然一怔,说道:“七殿下,哪位七殿下?”   侍卫道:“还能有哪位?就是快要过十八岁寿辰,名讳为欢的那位啊。”   是他。   这孩子还活的好好的,尚不满十八!   年轻人心绪翻涌,嗓子一时哽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在对面的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一张三十出头,周正俊朗,却全然陌生的汉人面孔。   这不是他的面容,不是他的身体。   也对,他的身体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兰奕欢快要十八了,那么这就是他死亡之后的第十五年,他在别人的身体上复活了。   这个认知让年轻人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侍卫的手,歉意地说:“大哥,抱歉,是我刚刚醒过来太激动了,冒犯了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侍卫道:“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到侍卫的问题,年轻人又沉默了。   上一世,他死后,魂魄徘徊在尘世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爱无比的孩子在孤独中死去,心痛难言。   他向上苍虔诚地祈祷,愿意用自己灰飞烟灭的代价,来换取他的孩子能够重新活过,幸福自由。   他不知道上苍有没有听到他的祈愿,反正再睁开眼睛,活的人倒是成了他自己。   所以刚刚醒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因为获得生命而喜悦,而是无比担心自己抢走了儿子的生机。   但原来,他竟是附在了别人的身上,回到了过去。   眼下这个时间点,一起都还赶得及,他心爱的孩子……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   侍卫一见,连忙说:“你干什么去?你才刚醒,伤还没好,得好好将养着!”   年轻人站稳之后,单手抚胸,冲着他行了一礼,说道:“大哥,多谢你了!救命之恩,来日图报。但我现在得去找我儿子,没有时间在此逗留了。”   侍卫这才想起他刚刚醒来时说的那番话,便道:“你把你儿子弄丢了吗?”   年轻人道:“他才三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很担心,想去看一看。”   侍卫不禁道:“哎呀,那你这当爹的确实有点失职。那么小的孩子,没有父亲护着,肯定会受人欺负的!怎么能一个人留着?”   他本是无心之语,却让年轻人的心中骤然一痛,一句也不辩解,低声说道:“是啊,都是我不好,我得快点见到他。”   然后,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地护他一生。   *   兰奕欢已经不在猎场上了。   第二日,骑射比赛结束,他就和兰奕臻重新回到了京城,   一进皇宫,兰奕臻那种繁忙的太子模式就得再次开启了,将最近积压的事处理了一个遍之后,才有人敢小心地对他禀报,说是大皇子又闹事了。   或者也不算又闹事,而是兰奕臻一回来,就亲自签了手谕,将大皇子门下共三十七人全部押入了大理寺牢中,打为逆党嫌犯。   他这一动手,大皇子顿时损兵折将,势力大削,大皇子自不可能善罢甘休,亲自去了大理寺,要求放人。   两位皇子斗法,大理寺卿被弄得焦头烂额,人是不敢放的,只是连忙派人将此事告知了太子。   兰奕臻到了大理寺,还没进门,就听见大皇子的声音在里面说:“放肆,我乃陛下长子,尔等安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无凭无据,就敢拿我门下,他日是不是我好端端待在家中,可能也会被上门锁系,押送问斩了!”   大理寺卿苦笑道:“大殿下言重了……”   兰奕臻淡淡地说:“这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他的声音一下子把大理寺卿的话截断了。   兰奕臻踏进门去,大皇子原本坐在那里,一见他,立即起身后退一步,随即又意识到不该露怯,于是复又站定,没好气地说:“臣见过太子殿下。”   他嘴上说了,却没行礼,兰奕臻只是负手看了他一眼,示意大理寺卿避开,这才冷冷地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皇子道:“我又不是被你关押的犯人,自然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太子殿下亲自来了也好,我倒想问问,你凭何要抓走我的人?”   “你的人?”   兰奕臻淡声道:“孤不知道什么算是大哥的人。昨日孤签下手谕,拘捕当时猎场上负责守卫和射猎布置的人员,是因他们竟让黑熊进入猎场,威胁到了父皇的安危,等同谋逆,自然要彻查。”   大皇子道:“畜生的事,谁能控制得了!再说根本就没有危及到父皇!兰奕臻,你在当场给了我难堪还嫌不够,竟又要如此羞辱,简直欺人太甚!你不如干脆抓我算了!”   兰奕臻道:“若大哥承认自己与他们是同伙,一并留下,也无不可。请。”   他说完之后,原本已经转身欲走了,却听大皇子在身后阴恻恻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差点伤了老七,你就记恨上了我。呵呵,太子殿下这样的体贴仗义,怪不得养出一条指哪打哪的好狗……”   大皇子说话时一直盯着兰奕臻,只见他露出来的半边侧脸上,薄唇先是微微一沉,随即便抿起一抹带着冷意的笑来。   那笑意越来越大,其中的森然意味也几乎呼之欲出,让大皇子陡然间感觉到危险。   他本能地打住话头,却被兰奕臻一把揪住了领子,紧接着“砰”地一声,大皇子的后背便被兰奕臻怼在了墙上。   兰奕臻什么也没做,脸上甚至还带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微笑,一双乌沉沉的眼珠只是盯着大皇子的眼睛,刹那间令他毛骨悚然。   “不错,我就是为了七弟报复你。我要让你知道,他不是你能招惹的人。”   兰奕臻沉沉地说:“你要对付我,就冲着我来,如果让我再看到你敢打七弟的主意,大哥……”   兰奕臻的手指一收,拧紧了大皇子的衣领:“你可别怪我彻底不念骨肉亲情。”   立嫡立长,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嫡子,明明应该势均力敌,凭什么他就可以高高在上,用这种眼神轻蔑地瞧着自己,用这种语气来跟自己说话!   如果他两样都不占或者两样都占,大皇子都不会不甘至此,但身份早已成为了困住他一生的枷锁,除非将血肉骨骼都剔除,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了。   “你这个怪物。”   大皇子一字一顿:“怪不得父皇想让你死,怪不得你的母亲都对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不亲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他们相互厌恶又要相互绑住对方的工具罢了,要不是这样,你又凭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别看老七现在跟着你,等他再长大点,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总有一天,他也会——”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就是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嚓”地剑锋回鞘之声,兰奕臻一手扶着自己的佩剑剑柄,再看时,大皇子脸上已经多了一道剑痕。   “来人。”   兰奕臻冷冷吩咐道:“大皇子行为狂悖,疯癫失常,从今日起禁足于大皇子府,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他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   *   “我心里很多时候,其实很为二哥不平。”   兰奕欢趴在桌子上,下颌抵着自己的手背,烦闷地说道:“二哥明明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也会因为别人几句好听的话就开心,也会有伤心疲倦的时候。但是就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什么做得好了,就是他野心勃勃,冷酷无情换来的,做的不好,就是他德不配位,仗势压人……”   ——他这番话是在跟系统说。   相处了这么多年,兰奕欢有时候也会和系统聊聊天,不过很多情况下,也就是他单方面地叨叨一下自己的小心情而已。   毕竟这个系统对人类感情的认知有限,一人一统很难说到一块去。   就像现在,系统对他这番感慨的回应,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冰冷的数字:【经检测,王子心动指数80%。】   “唉,你啊!”   兰奕欢不禁仰天长叹,说道:“什么心动啊?对于我们人来说,这个可以叫心疼,也可以叫担心,这个不是心动的。那是我哥,我往哪动去?”   系统又检测了一会,困惑地说:【但心疼是心动的开始,若不心动,不会心疼。】   兰奕欢道:“这……”   【你不心动,为何独自一人时也在想他,不想别人?】   兰奕欢道:“我想过别人啊。”   系统自动生成了一个饼状统计图给兰奕欢看,兰奕欢一瞧,发现还真甭说,他想兰奕臻的比重能占到八成,别人加起来也就二成。   没办法,这个哥哥在他这一世人生中所占据的分量实在太重了。   兰奕欢琢磨了一会怎么跟系统解释,结果发现还真挺不好解释,好在他从来不较真,索性很大方地一摆手,说道:“行吧,你说心动就心动,我不计较这个。大不了我少想点。”   于是兰奕欢拿起一本书开始看。   过了片刻之后,他放下书,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觉得奇怪,二哥跟母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系统:【……】   它忍不住偷偷帮兰奕欢记着:【滴,心动指数81%。】   好像已经与隔壁太子的豺狼指数持平了,小熊骑士觉得他的王子很危险。 第70章 灯火伴帘钩   兰奕欢没注意到系统又帮他计数了, 他只是在认真思考这个令自己疑惑的问题。   兰奕欢还记得小时候他刚刚来到东宫的时候,兰奕臻和戚皇后的关系非常不好,几乎到了每见必然争执, 形同水火的地步。   后来因为有兰奕欢在, 双方之间已经好了很多了,好歹不再针锋相对, 但这么多年下来, 也一直没有太亲密起来。   兰奕欢之前没多想, 只以为是两个人的性格使然, 但那天听兰奕臻讲了两人小时候的抢狗事件后, 他才细心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对。   听见皇上和戚皇后争执的时候, 兰奕臻也就十一二岁,跟皇上不亲近也就罢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也什么都不去跟戚皇后说个明白呢?   这对母子之间, 是不是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   兰奕欢想来想去, 就去看望了戚皇后。   还是和他小时候一样,一听说是兰奕欢来了,戚皇后冷傲的面容上就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跟身边的宫女说:“快把今年新贡上来雪梨削了皮切成块给他端上来。这没良心的小家伙, 他再不来啊, 这梨都要放不住了。”   宫女亦是笑盈盈地说道:“奴婢知道。七殿下一来, 娘娘心情都好了。”   她说罢之后, 就下去准备, 这个时候兰奕欢已经进来了, 到了戚皇后跟前, 先笑着冲她行了个礼,道:“母后, 儿臣来看您了。”   戚皇后道:“你啊,可有日子没来了吧。”   兰奕欢道:“是。近来确实有些忙。”   戚皇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心里总还觉得你像个小孩似的,一听你说忙,还真有些不习惯……听说你这回跟你大哥比了骑射,还差点受伤?”   兰奕欢看见宫女把梨端了上来,果然很高兴,一边道了谢拿起银叉吃梨,一边道:“还好啊,有惊无险,最后多亏有二哥救我。”   他说完之后,戚皇后却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兰奕欢一番,然后突然伸出尖尖的手指甲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兰奕欢“哎”了一声,缩了下脑袋,说道:“母后,这是干什么?”   戚皇后道:“你这小孩,从来不老实,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你别以为我当时不在,就猜不出来情形。”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笑道:“猜什么?”   戚皇后道:“你的性子,是向来不愿意和人争锋的,这回怎么就跟你大哥争起来了?你大哥二哥一向不和,多半是大皇子挑衅太子,你代为出头,才会和他比试。”   她说到这里,见兰奕欢只是笑嘻嘻的也不反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摇头道:“你啊,自己做的一点也不说,倒是记着在我面前夸赞你二哥怎么护着你。”   兰奕欢一笑,道:“母后这样说,也把我讲的太好了。母后,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二哥上场吗?因为头一天,他为了帮我挡箭受伤了。”   戚皇后一怔。   她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连忙问道:“伤势如何,严重吗?”   兰奕欢道:“不致命,但也不算轻。二哥……没和您说?”   戚皇后言谈间也有几分萧索之意:“他能和本宫说什么。旁人是报喜不报忧,他是有忧有喜啊,都不张嘴。”   兰奕欢轻轻地将小银叉丢进梨碗里,说道:“母后,儿臣有一事不明。”   戚皇后毫不意外,说道:“我就看你今天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跟你二哥有关么?问吧。”   兰奕欢沉吟道:“那儿臣冒昧了。”   他正色说:“我想知道,母后和二哥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希望母后能够告诉我。”   他说这话的姿态,不像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弟弟,倒真像是个能一肩挑事的大人了。   戚皇后怔忡片刻,不禁叹了口气,给兰奕欢讲了桩往事。   那发生在兰奕欢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   在一回皇上带着太子和各位后妃前往行宫避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行宫守卫叛乱的事。   当时,戚家一位家将保护着太子撤离,却不慎受到惊慌逃跑的侍卫冲撞,从高楼上坠落而亡。   事后,侍卫为了推卸责任,又觉得太子年纪小,便故意说是太子不小心将那位家将撞下去的。   戚皇后视此人如同义兄,本就悲痛,又看兰奕臻连哭都没哭一声,一时气愤,顾不上去查实,便脱口说道:“你怎么和你父皇一样没心肝?本宫真是不该生你。”   兰奕欢听到这里一下子拧紧了眉。   虽然戚皇后对他很好,他还是不吐不快,说道:“母后,您怎么能这样说二哥呢?”   戚皇后并没有生气,脸上也带着些懊悔之色,道:“当时我说完之后,也立刻就后悔了,又派人去查明了真相,重惩那名侍卫。只是那一时的情绪,实在没有忍住。”   她叹了口气:“我以为他年纪那么小,应该不会记得,但从那以后,他便同我越来越生分了……”   但父亲的态度,宫中关于父母结合是场交易的传闻,再加上戚皇后的话,足以让兰奕臻变得越来越沉默。   兰奕欢认真地说:“母后,大人说的话,其实小孩子都是明白的。您想一想,您小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戚皇后顺着兰奕欢的话想了想,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一句话会影响这么多年,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说……现在却是晚了。”   兰奕欢道:“母后,现在也有能做的事,您可以和二哥道歉呀。”   这是戚皇后从未设想过的,她不禁一怔,说道:“这……”   兰奕欢道:“既然心里知道是误会,当然就要说开了,亲人之间的感情那么珍贵,不该因为这些事情而就此生分啊。”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戚皇后的手,真诚而温柔地说:“母后,我和我母妃的关系,您也是知道的,其实我曾经很多次想过,一些事……她会不会和我说句‘抱歉’,可惜没等到。”   戚皇后道:“如果她真的跟你说了这句‘抱歉’,你会怎样?”   兰奕欢笑着说:“也不会怎样。就像我说让您和二哥道歉,也不是觉得道了歉,您和二哥之间的关系就能改变多少,而是那样的话,二哥能解开这个心结,您也不用为此而愧疚,你们的心里都会舒服一些的。”   兰奕欢轻声地说:“母后,二哥还那么年轻,我不想让他的心里装那么多的事。我想让他过的轻松开心一些,您也是吧?”   戚皇后心中一动,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兰奕欢,兰奕欢冲她安抚地笑了笑,目光纯净一如当年她来到东宫时,将橘子剥好递到她手中的那个孩子。   ……   殿外,兰奕臻无声地退后一步。   他本来是要找戚皇后商议几件有关于后宫用度花销的事,来了才知道兰奕欢在里面。   这一次,他仍是站在外面的回廊上,就听见了里面穿来的对话声。   可那些对话,不再是什么令人寒心苦闷的言辞,而每一句,都充满了浓浓的关心,让他满腔暖意,又心绪翻涌。   懦弱的、怨恨着他和母亲的父亲,高傲冷淡、瞧不起父亲,却又生下了他的母亲,对他嫉妒不忿的兄弟们,那些畏惧他的人,厌恨他的人,想从他身上谋求好处的人……   披着各种各样的皮囊,戴着不同的面具,围绕在他的身边。   这就是他的人生,也是一位太子愿不愿意都要去面对的。   兰奕臻有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个怪物,他继承了母亲的高傲,父亲的自私,天生没有那么多柔软的心肠。   看到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下属,他也觉得心里很难过,但首先记得的还是他是一名太子,太子不可能在人前展露出软弱,太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所以他不能哭,也就真的忍住了眼泪,才会让戚皇后误会。   他从小便被告诫不能任性,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于是他做到了,所有人却又都觉得他冷漠无情。   ……   直到他的生命中多出了一个小家伙。   兰奕臻站在门外,看不到兰奕欢的脸,但是由兰奕欢的话,他却可以想象出弟弟此刻的神情。   明媚的五官,纯澈的微笑,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仿佛可以驱散所有的阴霾,痛苦的时候想一想,世界就好似变得明亮起来了。   兰奕欢在里面说着话,兰奕臻在外面觉得自己心跳急促有如擂鼓。   他几乎不能思考,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兰奕欢。   他爱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他不能没有这个人,他要彻彻底底地占据他,拥有他,死也不放开,这辈子,下辈子,永永远远,都不会放手。   兰奕欢知道这件事,会怕他吗?会怪他吗?   还是最终……依旧会善良地容忍下来?   这些日子,他观察着兰奕欢的态度,兰奕欢对自己越来越过分的举动的反应,步步为营,步步靠近,努力在“不破坏过去的兄弟感情”和“让对方接受自己心意”两桩矛盾的心愿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这需要极大的自制力和冷静,可是,兰奕欢老是让他的心脏燃烧,血液沸腾。   兰奕臻不敢再想下去了,若不是时时告诫自己不要伤到他,不要吓到他,兰奕臻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把一切计划都给毁了。   他退后两步,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殿内,戚皇后低着头,若有所思。   兰奕欢知道她的性格骄傲刚硬,宫廷中父母子女之间的界限又一向分明,让戚皇后去给太子道歉,这件事其实说一说都非常离谱了。   今天在这里说话的若不是兰奕欢,换了别人,早被她下令给打出去了。   于是,兰奕欢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恳切地说:“还望母后考虑。”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听系统“滴答”一声,出现了一句提示:【检测到“当事人”太子兰奕臻移动轨迹已至坤和宫门外。】   兰奕欢道:“是二哥来了?”   系统又“滴答”一声:【经检测,“当事人”太子兰奕臻移动轨迹已转向坤和宫门外。】   兰奕欢:“……干什么呢他?”   他也不知道兰奕臻是不是有事,于是向着戚皇后告辞道:“母后,那今天儿臣就告退了。”   戚皇后答应之后,兰奕欢便退出了殿外。   他一出门便大步流星地往东宫那个方向走去,追了好一会,才看见兰奕臻的背影。   兰奕欢喊了声“二哥”,在兰奕臻回过头来的时候,向他跑了过去。   前面,兰奕臻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转头就看见心里想的那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了。   兰奕欢那连跑带跳扑过来的样子,仿佛仍向小时候一样,兰奕臻突然很担心兰奕欢摔着,于是下意识地张开了手接他。   兰奕欢看他这动作,不禁一笑,索性也就扑进兰奕臻怀里,搂了下他的脖子才放开,道:“我可马上就十八了,二哥!”   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兰奕欢呼吸间的气息就拂在兰奕臻脸上,又是甜蜜而又痛苦的折磨考验。   兰奕臻双手握在兰奕欢的腰上,将他小心地放下来,心又在蠢蠢欲动。   兰奕欢就像记吃不记打的小狗一样,就在不久前,他第一次失控地强吻了这个弟弟,当时兰奕欢的神情那样委屈和不敢置信,像是他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兰奕臻甚至很害怕他以后都要不再理自己了。   结果过了一天,兰奕欢就不生他的气了,还让他亲了亲脸,表达“兄弟情”,情比金坚。   说就是一次意外,人家就真能彻底把这事当没发生过!   所以——   兰奕臻心里忽然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   是不是即便他们之间肌肤相亲,血肉交融,发生一些更加亲密的事情之后,兰奕欢也一样可以当做没发生似的继续跟他相处,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呢。   这……   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况,兰奕臻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忧愁了。   兰奕欢放开兰奕臻直起身来,一转眼看到对方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呵护,反倒带着种隐隐的……侵略感。   他一怔,但随即,兰奕臻便移开了目光,兰奕欢也就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二哥怎么会那样看他呢?   于是,兰奕欢没再多想,只道:“你刚才是不是要去找母后?”   兰奕臻将那难以言说的疯狂念头死死压了回去,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忍到几时了。   他只是迎着兰奕欢的目光,露出惯常温和的笑容,道:“我没进去,想起有点事,所以又走了。”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你是听见我们说话了吗?”   兰奕臻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兰奕欢道:“我猜的……你既然去了肯定是有事,要不是听见了,怎么会连见都不见,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   兰奕臻沉默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拍拍兰奕欢的脑袋说道:“你啊,你没想到你去和母后说这些。我早就没事了,你也不用担心我。就不怕她恼了你吗?”   兰奕欢笑道:“母后才不会恼我呢!你们都是一样的,表面看起来好像很严肃,但其实最是通情达理不过。我知道的。”   兰奕臻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可不想跟给你当娘的人是一样的。”   他合理怀疑兰奕欢一直把他当爹……这么一想,更烦自己那个失职的烦人爹了。   兰奕欢没听见兰奕臻这句嘟囔:“要不你这会过去吧,我也刚刚和母后聊了一下,你们俩这个机会,可以把话说开。”   兰奕臻想起原来他生拉硬拽地扯着自己去坤和宫吃饭、做衣服、过年,不禁笑了一下,道:“这个时候去说,岂不是显得太刻意了吗?让她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吧。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太有所谓,我有你就够了。”   兰奕欢道:“嗯,是吗?”   他笑着将手臂往兰奕臻的脖子上一勾,宣布道:“那我可要去东宫蹭饭了!”   兰奕臻笑道:“求之不得。”   于是,两人一起去了东宫。   兰奕欢嘴上说着蹭饭,实际是要看兰奕臻的伤势如何了,去了之后,便张罗着把王太医叫来,给兰奕臻再看看伤。   这王太医是兰奕臻的亲信,上辈子兰奕臻派他悄悄照料兰奕欢的身子,也算是熟人。   结果,兰奕臻脱了上衣,伤口一露出来,兰奕欢就不禁皱起了眉头,脱口道:“这疤这么大啊!”   这不光是箭锋穿透出来的伤,还有撕裂上,肯定是原本已经结痂了,但兰奕臻为了拉兰奕欢上马,以及恼怒之下开弓射大皇子,又重新牵扯到了伤口。   这样一来,愈合的肯定就更慢了。   兰奕欢觉得有点难受,伸手摸了摸兰奕臻的伤处周围。   他不敢使劲,兰奕臻就觉得兰奕欢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口肌肤旁边打转,倒比用力戳他的伤一下还让人难耐,不禁苦笑。   他抓住兰奕欢的手,低声道:“别闹。”   说完之后,又安慰了一句:“没事的,也不疼。”   兰奕欢道:“得了,你可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能不疼吗?除非你不是人。”   王太医莫名有点尴尬,低着头假装开药。   作为兰奕臻的亲信,他这些年也无数次见过这对兄弟相处了,但依旧每一回都觉得惊异。   毕竟小的时候,兰奕臻自己也是个少年,可能又宠孩子,对兰奕欢百般宽纵也说得过去。   而随着兰奕臻逐渐长大,威势愈盛,兰奕欢也从稚嫩无依的孩子长成了具有竞争威胁的少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测他们会什么时候反目,两人却一直到了现在都没有改变。   这难道还不神奇吗?   兰奕欢又问王太医:“王太医,不知二哥这伤得多长时间才能好?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王太医见兰奕臻看了自己一眼,便立即会意,开口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好将养着,很快就会好的。”   兰奕欢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两个少一块蒙我。怎么着,太医你眼里只有二哥,没我了?”   兰奕臻平时很有哥哥样子,可是真怕兰奕欢生气,听兰奕欢这么说立刻失笑,道:“哪的话?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是……王太医不想让你担心。”   王太医无语凝噎。   当个下属太难了,还要为惧内的太子殿下背黑锅……不对,这个不叫惧内,应该叫惧弟。   但是哥哥居然怕弟弟,也是皇家奇闻,还不如惧内说着顺口呢。   没办法,夹在两个皇子之间,王太医也只能含泪认下罪名,对兰奕欢赔笑道:   “七殿下不必太过担心,臣虽然想为您解忧,也不敢对您妄加虚言啊。太子殿下这伤后来确实又被拉扯撕裂了,好的慢些,但只要好生养着,不提重物,安心休息,是不会落下毛病的。”   他又保证:“您放心,臣一定尽心医治。”   兰奕欢心道,这怎么放心的了?   不提重物也就罢了,不要过度劳累,对兰奕臻来说根本不可能,听王太医的话头,如果这样做了,看来说不准还是要落下病的。   更何况兰奕臻受伤的事,还不能让外人知道,就更难以避免意外了。   兰奕臻就是见不得兰奕欢皱眉,哪怕他担心的那个人是自己也是一样。   于是他揽住了兰奕欢的肩膀,哄道:“好了,没事的,战场都上过了,这点小伤算了点什么?我没有那么娇气。”   说完之后,他便示意王太医下去了。   兰奕欢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他默默地在心里点开了系统的界面,寻找能够让兰奕臻的伤势快些好转的任务。   这时,系统给了兰奕欢一个提示:【如果让当年那个难过的兰奕臻伤心指数降低80%以上,就可以加速同等指数的伤口愈合速度。】   兰奕欢想了想,问道:“我可以回去安慰他吗?”   【如果王子愿意为此付出辛劳,当然可以。】   兰奕欢当然愿意了,既能安慰当年的兰奕臻,又能让现在的兰奕臻好得快些,这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成交!”   当晚,兰奕臻因为心里那些念头,没敢再跟兰奕欢一起睡,只是推说怕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又让人收拾了一间房出来。   兰奕欢有事要做,也欣然答应。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没过一会,他就进入了梦境。   一开始,梦中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兰奕欢四下观察了一番,就耐心地等待着。   “嘚嘚……嘚嘚……”   果然没过多久,便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从白雾后面,逐渐显现出了一匹白马,以及马上坐着的……   短腿小熊。   小熊难得穿了身侠士的衣服,腰间佩着它斩杀噩梦的长剑,对兰奕欢伸出了爪——   【尊贵的王子,小熊骑士来迎接您进入您兄长的梦境!】   兰奕欢:“……”   他十分汗颜,说道:“谢谢,谢谢。”   小熊深沉道:【王子请上马。】   “……”   兰奕欢完全可以自己跃上马背,可是小熊的爪子在那执着地伸着,他想了想,还是伸手碰了碰,接着身形陡然一轻,整个人就如同腾云驾雾般坐到了小熊的身后。   马儿向前飞奔,穿过熊熊烈火,穿过冰天雪地,穿过落花缤纷,终于,冲进了兰奕臻的梦境。 第71章 横流覆舟水   周围变回熟悉的宫廷了, 小熊骑士将兰奕欢放下马来,冲他做了个单眼眨眼的动作:   【王子加油!】   说完之后,不等兰奕欢道谢, 熊和马就都飞驰而去了。   留下兰奕欢一个人在原地, 左右看看,没发现兰奕臻, 却却觉得角度有点不对。   “我这怎么躺下了……”   兰奕欢自言自语了半句话, 猛然住口。   因为他发现, 他发出的, 是“啊啊”的婴儿叫嚷声, 根本说不了正常的语句。   “……!”   兰奕欢颤抖地抬起胳膊, 看到了一双肉乎乎的小胖手,而除了手和头外,他剩下的身子都被裹在一个小襁褓中,放在草地旁边的大石头上。   ——他居然变成了小婴儿!   也不是不对, 毕竟当年兰奕臻被皇后误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 兰奕欢才刚出生几个月。   可是,可是……让他这个样子来安慰人有点太坑了吧!兰奕欢还以为这回能给只有八岁的兰奕臻当次哥哥呢。   终究,一日为弟, 永世为弟。   可是这样子他怎么去找兰奕臻?滚着去吗?爬着去吗???   好在这个梦还不算坑到家, 兰奕欢躺了片刻之后, 就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响。   他转头一看, 发现是小时候的兰奕臻一个人默默地绕过假山, 朝这边走来。   兰奕欢从来没见过兰奕臻这么小时的模样, 十三四岁的少年兰奕臻就已经很有威势了, 他此时见到兄长这张稚嫩的小脸,还有几分不惯。   而兰奕欢也看到, 兰奕臻绕过假山的那一刻,迅速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泪。   心里刚生出的好笑陡然变成了酸楚。   那个时候的兰奕臻明明也还是个孩子,却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理解,受了伤只能藏起来悄悄舔舐。   等到再若无其事地站出来承担一切时,却又要被人指责冷漠。   所以,他也只能这样快速地成熟起来,强大到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自己安慰自己。   想要安慰和陪伴兰奕臻的心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让兰奕欢觉得当婴儿也是值得的。   他酝酿好情绪,直勾勾地看着兰奕臻向自己靠近。   可是……兰奕臻的目光根本就没往边上看,丝毫不曾发现这里还有个小活物,径直经过了兰奕欢,然后大步向前,越走越远。   兰奕欢:“……”   “啊啊!啊啊!”   为了吸引兰奕臻的注意,他不得不忍辱负重,挥舞着手臂,再次发出了婴儿的叫声。   兰奕臻停住了脚步,第一个反应就是按住了袖子中的匕首,而后,神色严肃,四下寻找。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啊啊!”   终于找到了。   兰奕臻随声低头看去,然后,警惕的神情变成了错愕。   ——一个婴儿。   这里怎么会有婴儿!   谁的孩子?谁放在这的?   是下人意外疏忽,是自己不小心撞破了某件宫闱秘事,还是这孩子就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冲着他来的?   兰奕臻知道这宫里有两个孩子,自己的七弟和八弟差不多都是这般大小,可堂堂的皇子,总不能孤零零被撇在这里老半天还没人寻找吧。伺候的人不想活了吗?   兰奕欢见兰奕臻好不容易看见他了,却只是站的老远打量,有点着急,冲他挥舞着小胳膊。   兰奕臻:“……”   还挺活泼。   如果不想招惹是非,其实最好的方式是转身就走,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但在兰奕欢坚持不懈地招呼下,兰奕臻终于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他。   他先是看了看孩子身上襁褓的布料,发现是宫中常见的缎子,不廉价也不算昂贵,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和花纹,根本无法辨认出来身份。   看完之后,兰奕臻若有所思,刚要把手收回去,忽然,婴儿的小手就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啊啊,啊啊。”   不知道为什么,兰奕臻总觉得他发出的声音是“哥哥”,“哥哥”。   他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真是脑袋坏了,竟会产生这么离谱的想法。   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他的哥哥呢?   可是,孩子的小手软乎乎的,带着热热的体温,就那样充满依恋地握着他的手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他的脸,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似的……   兰奕臻的心在这样的触碰和目光下不可抑制地变得柔软,终究,他弯下腰,将兰奕欢抱了起来。   兰奕臻抱孩子的手法极不熟练,手臂还因为紧张有些颤抖,估计被这样抱着肯定不好受,他本来担心兰奕欢会哭,可是兰奕欢却一下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算了。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直放在这石头上,还不得冻死啊。   他也不是看着孩子好玩可爱,毕竟他一个太子,不能玩物丧志,他只是……为了救命罢了。   兰奕臻把兰奕欢悄悄抱回了东宫。   好在他刚才一个人出来发泄情绪,不许下人跟着,所以这时候往披风里揣个小宝宝也无人察觉,就这样从侧门进了自己的寝宫。   兰奕臻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身份,怕他被自己带回来会有不妥之处,所以悄悄将兰奕欢放在床上之后,他就立刻派了心腹侍卫出去打听。   至于兰奕臻自己,则一刻也不放松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中庸》,读了起来。   可是平时住惯的寝殿内多了个活物,这种感觉到底不一样,读上几句,他就忍不住悄悄看一看兰奕欢,发现兰奕欢不哭不闹,好像很喜欢他这张床的样子,小手在床上摸了又摸。   很快,侍卫回来了。   听到禀报,兰奕臻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竟然就是他的七弟。   “他竟然是齐贵妃的孩子……”   听到这个消息,兰奕臻不禁有些惊讶,低声说道:“那怎么都没人带着。”   他知道齐贵妃很受父皇的宠爱,而且宫中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齐贵妃长得非常像父皇那位被戚家逼死的心上人。   总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齐家和戚家都是对头,皇后和贵妃一向来往的也少。   因此,兰奕臻只知道齐贵妃在五皇子走失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孩,或许长大之后,会对他造成威胁,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此刻,他看着兰奕欢的小脸,心里不禁默默地想,这么可爱这么稚嫩的婴儿,以后也将会成为他的敌人吗?   兰奕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哥哥看自己,就傻乎乎地冲他笑。   好一会,兰奕臻才把目光从兰奕欢的脸上移开,然后他将孩子抱了起来,对侍卫说:“那你就把他送回去吧。”   兰奕欢在他的怀里挣扎了几下。   侍卫苦笑道:“殿下,属下已经去打听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临华宫中没有能主事的人。”   兰奕臻道:“齐贵妃不在?”   侍卫道:“不光贵妃娘娘不在,就连下面的几个女官和总管太监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剩几个洒扫的粗使太监,总不能将七殿下交给他们呀。”   兰奕臻听着也觉得奇了,今天这事真是处处透着诡异,先有堂堂一个皇子被随便放在湖边的石头上,又有贵妃宫中全员失踪。   要不是这是皇宫大内,守卫森严,兰奕臻几乎要想到什么灭门惨案上面去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那你去把这件事分别禀报给父皇和母后。”   这样把事情摆在明面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都说得清楚。   “至于这个孩子……”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终究无奈地说:“也只能先放在东宫了。派个人在齐贵妃的宫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她回来了,就让她派人来接。”   兰奕欢在一边听着,心想,二哥虽然只有八岁,可心思就已经十分缜密了,真的就像戚皇后所说的,他就好像没有过童年似的。   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没有用。   系统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二哥就算是想把他送走,也没有地方送!今天就是赖定在东宫了!   兰奕欢霸道地想,七爷要给的安慰,就算是变成了婴儿,也必须给出去不可!   于是,被兰奕臻抱在怀里的他,用小脑袋就用力在哥哥胸口上蹭了蹭,以示亲昵之意。   二哥二哥,为什么每一次咱们相遇,你都要先抵抗一番呢?投降吧!接受我吧!不管怎么样,咱们以后也都是一定会成为好兄弟的!   兰奕臻到底还是个孩子,此时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小东西,他的眼中终于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些微兴奋欢喜之意。   其实听说齐贵妃不在,他心里还是偷偷有点高兴的。   他一直想养个这样的小东西,之前想的是小狗,可是这个小孩,比小狗还好玩。   可是兰奕欢又蹭了一会之后,兰奕臻开始陷入了思考。   他自然不会想到,兰奕欢是因为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来表示亲昵,才会蹭蹭他,除了胸口又够不到其他地方,但这就让兰奕臻会错了意。   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可是,小婴儿应该吃什么呢?没有牙的吧?   兰奕臻有点手足无措,说道:“我可没有奶。你别乱蹭。”   “……”   兰奕欢猛地一顿,停了下来,眉头紧蹙。   ——他可不是那个意思啊!   兰奕臻见小婴儿两眼水汪汪地看着自己,小脸皱起来,好像要哭了似的,更加焦急,转头看向侍卫求助。   那侍卫也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殿下,属下、属下也没有奶呀。”   兰奕臻:“……”   兰奕欢:“……”   在短暂的无语和慌乱之后,兰奕臻终于想到了办法,派人找来了东宫里面一名生育过的老嬷嬷。   难题总算得到解决,老嬷嬷给兰奕欢调了一杯温热的牛乳,放在碗里盛了过来。   她还准备了一个小银勺,用银勺舀了牛乳,小心翼翼地送到兰奕欢唇边,示意给兰奕臻看:“殿下,就这样喂给七殿下喝便成了。一定要慢慢的,小孩容易呛着。”   可是兰奕欢却没有喝那勺奶,抿着小嘴撇过头去,一手紧紧攥着兰奕臻的衣袖。   兰奕臻紧张地说:“这又是怎么了?”   老嬷嬷见状,反倒笑起来,说道:“应该是孩子怕生。殿下,小殿下只认您呢!”   问题是,他们也不过才刚刚见面而已,难道小孩都是这么黏人的?   兰奕臻半信半疑,从老嬷嬷的手里接过勺子,学着她的样子,将牛乳喂给兰奕欢。   兰奕欢果然一下子眉开眼笑,小手高兴地拍两下巴掌,张嘴把奶给喝下去了。   小孩子的笑容是那样的天真无忧,兰奕臻瞬间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似乎加快了一些。   他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孩子真的只认他。   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在别人的心目中有怎样的形象,但最起码在此刻他这个小弟弟看来,他就是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温情脉脉地流淌着,兰奕臻示意其他的人都退下去,自己一勺一勺地给兰奕欢喂奶喝。   其实兰奕欢一开始是有点抗拒的,毕竟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怎能喝奶,不过就是看兰奕臻喂得高兴,给他几分面子罢了。   但几勺加了蜂蜜香喷喷的牛乳下肚,兰奕欢发现他是真的饿了,喝的比谁都开心。   直到一碗奶下肚,兰奕臻空碗往旁边一放,兰奕欢才有点发傻。   他来二哥这里明明是要做贡献的,结果吃喝了一通,该做的事情却还没有做。   似乎总是这样,兰奕臻给他很多很多,从他这里拿走的,却很少。   兰奕臻喂完了孩子之后,也是大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觉得简直比在上书房读书还累。   他生性爱洁,但由于这次回来带了个小活物,一通手忙脚乱的折腾,到现在还没顾上梳洗和换衣服,所以这么一偏头,兰奕欢突然发现,兰奕臻的脸上还隐隐残存着泪痕。   这是因为他刚刚为那名死去的护卫伤心过不久的缘故。   所有人都说太子冷酷无情,这只是因为,他的痛苦从不让人看到罢了。   兰奕臻擦完汗转过头来,不确定地问兰奕欢:“你吃饱了没有?”   他看见婴儿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脸,这才反应过来问他也没用,想了想,就伸手摸了摸兰奕欢的小肚皮。   圆圆的,应该是不饿了吧?不能喂太多,这么小或许会撑死。   于是,兰奕臻找了块帕子,轻轻为兰奕欢擦了擦小嘴。   他一弯下身子,兰奕欢突然抬起小胳膊,努力向他够了过去。   兰奕臻一怔,道:“怎么,我擦疼你了吗?”   他想看看兰奕欢要做什么,结果一靠近他,冷不防对方伸出的小手已经擦过自己的眼角,然后抹了几下。   兰奕臻怔住了。   让兰奕欢擦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拿起旁边的铜镜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而小孩子刚才就是企图用小手将这些泪痕抹掉。   见兰奕臻放下镜子看着自己,兰奕欢又“啊啊“了两声,仿佛在说:哥哥别哭。   兰奕臻不禁问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兰奕欢却好像听懂了一样,却使劲点了点头。   兰奕臻怔住。   他看着兰奕欢伸出手来,搂住自己的脖子,跟他贴了贴脸。   感受到那柔软的,带着奶香味的触感,兰奕臻忍不住收紧了手臂,抱住这个趴在自己肩头的孩子。   他轻声说:“我不难过了,谢谢你。”   兰奕欢微微一怔,然后赶紧拍了两下巴掌。   太好了,没想到他还没使出几招,二哥就已经被安慰到了。   其实对于二哥来说,让他变得开心起来一点也不难。   他可以给你吃的喝的,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而你只需要对他笑一笑、抱一抱,他的伤心很容易就去掉了。   兰奕欢冲着兰奕臻笑起来,然后扭头,在兰奕臻的面颊上“啵”地亲吻了一下。   柔软的吻落在脸上,也仿佛落在心间。   兰奕臻的身子颤了颤。   突然,他觉得一阵眩晕。   抱着兰奕欢抬起头,兰奕臻发现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模糊迷离起来,天上的星星晃动着坠落,迷离的星光打着旋涌入大殿。   很快,整个东宫都被浸泡在了星星的海洋中,然后随着星光一同消散。   ——梦境结束了。   兰奕臻睁开了眼睛。   睁眼还是东宫。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周围没有那个惯常陪伴着他的熟悉呼吸,可是梦境中的一切仍是那样的清晰,甜蜜的吻仿佛烙在了颊侧,轻轻抚平了内心深处陈年的伤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甚至仿佛连肩背处的伤口疼痛都缓解了好些似的。   大概是休息的好吧,毕竟,他很少能做到这样好的梦。   兰奕欢,兰奕欢,兰奕欢……   兰奕臻闭上眼睛,轻轻默念这个让他无比眷恋,让他无数次得到陪伴和救赎的名字。   很早很早之前他就知道,爱上兰奕欢是一条不归路,但这条路只要踏上去一步,就会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每一天,他都比前一天爱的更深一些,因为兰奕欢的一举一动,一眨眼一呼吸他都喜欢。   今天明明是害怕克制不住自己才跟兰奕欢分开住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又疯狂地想见到自己的弟弟了。   于是,兰奕臻静悄悄地起身,走到隔壁。   他站在门口,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了兰奕欢的房间,   与兰奕臻不同,刚才的梦境消耗了兰奕欢不少的力气,他睡得正熟。   兰奕臻站在那里,看着那张银白月光下的脸。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孔,足以让世上所以极尽夸饰的词汇都黯然失色,纵使是一点点眼看着孩子稚嫩的面容长成这幅模样,兰奕臻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每每都要感叹造化的神奇。   他屈下身去,半跪在兰奕欢的床前,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绸缎一般散了满枕的长发。   纤长浓密的睫毛,柳叶刀般的、未经描画便已飞扬入鬓的眉梢,下面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闭着,眼尾末梢微挑,看不到笑意的时候,就显出几分清冷意味来。   再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头,淡色的、微抿的薄唇,由下颌至脖颈间过渡的弧度优美的不可思议……   每一处五官都精致到了极点,也柔美到了极点,可是搭配上兰奕欢的气质神情,这柔美中,就带了些坚韧不屈的、无可撼动的力量。   兰奕臻着魔般地一寸寸俯下身去,咫尺之间微顿,然后将唇贴在兰奕欢的嘴唇上。   他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体味着。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再也不会伤心了……”   兰奕臻战栗着,低声说:“所以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   第二天兰奕欢走后,兰奕臻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究竟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有关于兰奕欢的梦境。   一个人梦见自己喜欢的人很正常,可是他的梦境实在太过真实了,而且内容往往也与现实都有着某种巧合的联系。   兰奕臻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做那些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他见过兰奕欢身死,做出过放弃爱情的痛苦决定,回忆起父母的误会与冷淡……桩桩件件都是苦闷。   可是自从兰奕欢知道了他因噩梦难寐而头疼之后,那些梦境就一个个被解决了。   有人握住他的手承诺不会离别,有人在他痛苦的时候送来安慰,也有人,在他痛苦割舍的时候,给他坚定的拥抱。   他明明并不是一个会轻易释怀的人,但因为是兰奕欢,所以轻易救赎了这些痛苦。   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兰奕臻习惯性地用手压着手臂上那道陈年的伤疤。   这一世他第一次见到重生的兰奕欢时,伤疤就出现在了手臂上,不时因他的心情而疼痛。   一开始兰奕臻感到疑惑,想起了前世之后方知,这就是兰奕欢去世那一刻,落在他手臂上的那支朱笔划出来的印记。   因为兰奕欢选择跟他回到东宫了,所以印记就显现出来了。   所以,那些梦,会不会也跟兰奕欢有什么关系?   回味着昨晚梦里还不会说话,就拼尽全力来安慰他的小宝宝,兰奕臻忍不住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梦中的兰奕欢,就是现实中兰奕欢某种意识的化身……   因为他想要安慰自己,自己那段并不愉快的过往中,才会多了那样一名可爱的小孩子……   想到这种可能性,兰奕臻的心脏不禁狂跳起来。   在那么多患得患失,绝望彷徨的岁月中,仿佛时至今日,他才总算隐约看到了一线天光。   ——或许在兰奕欢的心目中,他也很重要。   不是那种单纯的,对于亲人的在乎。   不是可以随意取代的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之一。   而是独特的、最亲的、也会被放在心上在意的。   要不然兰奕欢重生之后,怎么就选择一直在东宫住下了呢,怎么就那么黏他,睡觉要他陪,吃饭要他喂呢?   只是有过前世那些经历之后,兰奕欢的心防太重,才不会开窍意识到这些,他们的身份横亘在两人之间,带来了太多的阻碍。   兰奕臻突然想,如果他不当这个太子,不要这个皇位了,会不会兰奕欢就能少点顾虑,渐渐地把对他的感情变成爱?   一想到能够获得兰奕欢的爱,仅仅是看到了一点这种希望,兰奕臻都无可抑制的感到心潮澎湃,全身发烫。   就算让他只享受这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刻都可以,他愿意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兰奕欢爱他,只要能够让兰奕欢稍微地、爱他一下。   拱手山河又有何妨? 第72章 空山闻苦雨   除此之外, 让兰奕臻一直记挂着的,还有兰奕欢对于亲情的渴望。   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又在兰奕欢一声亲密的“二哥”中再次选择隐忍, 全是因为兰奕臻心里明白, 拥有可以信赖的亲人对于兰奕欢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他想要走到爱人的位置上,留出的那份空缺又该如何弥补?   兰奕臻希望兰奕欢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又知道, 越多的人一起来爱兰奕欢, 兰奕欢才会越幸福。   他更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拥有好多好多的幸福。   只要一想起兰奕欢说出他们之间其实没有血缘时, 眼中那犹豫和不安, 兰奕臻就非常想帮他找到他真正的亲人。   事实上, 他也一直在进行着这件事。   齐家那边,兰奕臻已经想办法调查过了,跟兰奕欢得到的说法一样,都是说他的亲生父母已死, 他是被人从慈幼局里找到的。   但兰奕臻却总觉得其中或有隐瞒之处。   其中, 最大的疑点就在于齐家人挑选兰奕欢的经过。   豪门大族一贯重视家风,就连嫁娶之事,一家的子女败坏了名声, 全家的兄弟姐妹亲事都要受到影响, 收养子女只会比之更加严格。   之前京城中就曾发生过那么一件事, 是位无子的富豪年岁渐大, 就想寻找一个继承人。   于是, 他花费三年在民间各处寻找人家, 要求祖上五辈没有过犯, 成员个个人品正直,相貌端正, 头脑聪明,找到之后,再从这样的家族中选取孩童过继,筛选的非常严格。   不过是民间富户,尚且如此,更何况齐家要寻找的是皇子的替身!   不管齐贵妃喜不喜欢,重不重视兰奕欢,他们首先要保证的,是兰奕欢起码不能是个天性顽劣,资质败坏的孩子,万一在宫中惹了别人的厌,那岂不是自找麻烦吗?   所以,兰奕臻不怎么相信齐家会去慈幼局随便挑一个孩子。   最起码他们得知道兰奕欢父母的品性、样貌,才能保证对兰奕欢成长后的样子有所把控。   但他们为什么不说?兰奕欢的父母,又会是他们的同谋,还是亦不知情?   齐家的人个个精明,不管怎么套话设计都守口如瓶,这件事又已经过去很久了,十分不好调查。   作为跟兰奕欢交换的那个人,想来想去,兰奕臻还是觉得,突破口在齐埘的身上。   他就当真是达剌的王子吗?这表面上看似合情合理,但实际上都是些没有凭据的推断啊。   兰奕臻想到这里,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一个人出现在房间里,行礼道:“殿下。”   兰奕臻道:“之前孤说让你盯着齐埘那边的情况,现下如何了?”   那人回禀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特意安排了几名同样出身勋贵,但脾气暴躁,性格凶残的人与齐埘同住,果然,他们很快便发生了冲突,而且齐埘落了下风。”   兰奕臻意料之中地挑了下眉梢:“那现今他如何了?”   “齐埘现在每天都在被那些人欺压,快要忍受不了了,已经悄悄写了信,让人送给齐贵妃求助。只是从他流放之后,五殿下一直派人严加防范,不许外面的人随便给齐贵妃送东西进去,所以起初那些信,齐贵妃都没有看到……”   兰奕臻露出些微冷笑。   他这个五弟倒是果决狠辣,也够了解他的母亲。   知道齐贵妃不管伤心多少次,还是会对齐埘心软,所以索性断绝两人之间的联系,让齐埘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这是最理智的处理方式,但也说明,五皇子确实对齐埘没什么感情。   手下继续回禀:“但最近送信的人似乎收买了齐贵妃身边的宫女,总之,信是送进去了两封。殿下,咱们要加把火吗?”   兰奕臻道:“不用管他们了,你另做一件事。”   “属下听命。”   兰奕臻道:“把齐埘这些年做过的那些事情,捡恶劣的一一写出来,配以证据,想办法让达剌的人看到。”   看达剌那边的两个王子那样重视他们死去的兄弟,一定也在很积极地寻找兄弟留下的遗孤,他们迟早会查到齐埘身上。   但预先知道了齐埘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他们也会对齐埘的身份心生动摇,无法接受惦念多年的侄儿竟会如此不堪。   兰奕臻正是要达剌的人也去怀疑和调查。   与其他自己一个人查,不如大家各自把发现拼拼凑凑,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的线索,揭开这桩疑点重重的换子身世之谜。   *   自从齐埘被流放之后,齐贵妃就一直在临华宫中静养,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一来是因为齐埘的事给了她很大的打击,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自从齐埘身世曝光的那天之后,齐贵妃的脑海中,就出现了很多记忆片段,令她心神恍惚。   有过去的,也有未来的,有她曾经的回忆,也有很多明明从未经历过,却又真实无比的事情。   其中,有很多很多的画面都是兰奕欢。   齐贵妃这才意识到,原来在她的记忆中,她和兰奕欢相处的时光竟然有那么多。   一日,从梦境中醒来,她忘记自己梦见了什么,却发现脸上有着冰凉的泪。   齐贵妃拥被坐起身来,忍不住想起了兰奕欢小时候的样子。   这孩子明明是打还在吃奶不记事的那会,就被抱到自己身边一直养大的,跟亲生的没半点分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兰奕欢的身上就老是有种怯生劲。   他老像只刚被人从外面抱到身边的小猫一样,生怕被丢掉,所以警觉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尤其是她。   看她脸色好不好,心情怎么样,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就格外乖巧,主动安慰,懂事的要命。   但那时,齐贵妃却不太喜欢兰奕欢的懂事。   她总觉得,小孩子太过懂事,实际上是一种圆滑,过于聪明就不可爱了。   又或者还是因为她的亲生孩子远在宫外别人的身边,不能有亲娘照顾,兰奕欢却在她身边一口一个娘的叫着,齐贵妃又怎会心理平衡?   所以兰奕欢在她跟前,自然怎么做都不对了……   很难说心里悔是不悔,因为似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没有什么改变的余地,可是她的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难过。   正出神间,外面有人说道:“娘娘。”   齐贵妃一抬眼,道:“什么事?”   她匆匆擦了把脸,将面色端的看不出半点脆弱,这才冷声说:“进来。”   伺候她的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恭敬地对齐贵妃说道:“娘娘,有人送信进来。”   齐贵妃下意识地说道:“是欢儿吗?”   宫女非常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道:“是齐公子。”   她将一封信呈了过去。   齐贵妃将信打开,不禁就是一惊。   ——这竟然是一封血书。   再仔细看上面的文字,通篇都是齐埘在向齐贵妃诉说自己进来受到委屈和欺压,简直是苦不堪言惨绝人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他对齐贵妃又是道歉又是哀求,说自己当初实在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失心疯了才会那样无礼,希望齐贵妃能够救他。   没有一个亲娘能忍受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齐贵妃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她本来打算再过一阵,待之前的风波平息下去,再设法偷偷地将齐埘给接回来,好生安顿,这段日子问五皇子齐埘的情况,五皇子也只说,流放时受些罪也是正常的,不让他长长教训,以后会吃更大的亏。   可齐贵妃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她将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如刀割,心里也在拼命地想着法子。   “去,让人请齐将军进宫一趟,就说我病倒了,想见见亲人。”   很快,齐弼就进宫了。   齐贵妃坐立不安地等着他,一看齐弼进了外殿,立刻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顾不得等齐弼行完礼,迎上去急切地问道:“大哥,我上次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没有?”   齐弼道:“娘娘,您说什么人?”   齐贵妃道:“就是要代埘儿去流放的替身啊!”   她把齐埘那封血书递给齐弼,急急地说:“大哥,你看看,这是埘儿给我写的信,原来他在那里一直挨欺负,还有人打他!你们之前总是说让他吃吃苦头,也能懂事些,可是这也太过了,再这样下去,他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齐弼接过那封血书,却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就放在了旁边,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找。”   齐贵妃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齐弼说道:“娘娘,您有所不知,现在在太子的管辖之下,那种李代桃僵之事查的越来越严了,想替换一个人出来风险非常大,而且还要交大笔的赎身费,足有十几万两银子之多。”   他叹息道:“你也知道,因为替埘儿赔偿的事,齐家几乎都要掏空了,怎可能再为他花上那么一大笔的银两,做这种冒险的勾当?跟族里我都交代不过去。说不定太子那里正等着抓着咱们的小辫子呢。”   齐贵妃急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我们总也不能不管他呀!”   这回,齐弼却没有说话。   兄妹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齐贵妃突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不管了?”   “他已经是个弃子了。”   齐弼冷酷地说:“从你怀上这个孩子开始,我就劝过你,千万不要冒险把他生下来,陛下已经开始逐渐放权,皇后在宫中的威势如日中天,太子平安健康地长大,既没有夭折的风险,也没有痴傻孱弱的毛病,后面还有个也怀上身孕的丽妃……”   “多一个皇子对你来说毫无用处,更有可能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何况他又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可你被那个男人迷昏了头,不肯听我的话!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他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他对你那样不孝,放弃吧!”   齐贵妃道:“我生下他,不是因为任何一个男人,而是因为我自己!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他!”   当时一时不舍,没有及时地喝落胎药打掉这个孩子,后来月份渐大,也就不得不生了。   齐贵妃想到生产之后,自己躺在床上,内心其实不是没有那么一丝害怕和后悔的。   再加上那个时候,她又刚刚得知了关于五皇子走失的另外一个真相,震惊之下更是万念俱灰,几乎想到了死。   她曾经将枕边的簪子拿起来,轻轻划在手腕上,看着鲜血渗出,她知道,只要再用一些力,就可以获得平静的死亡。   而这时,那个被放在她的身边,还不会说话,也不会爬的小婴儿,突然挥舞着小手,抓住了她。   小小的手攥起来,只能抓住她的一根手指,婴儿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叫她。   那一瞬间,齐贵妃突然强烈地感到了母子之间相连的血脉,意识到,她在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牵挂。   簪子落在地上,她抱住自己的孩子,失声痛哭。   她已经尝过失子之痛,此生绝不想再重蹈覆辙,那个时候,她就发誓,她要用自己留下来的生命来保护这个孩子。   一股酸楚涌上,齐贵妃红着眼睛说:“我已经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哪里做的不好,都是我们做长辈的教养不善,不能都怪他。我们的亲人又不是什么物件,怎么可能因为做错了事就抛弃他呢?”   齐弼摇了摇头,说道:“娘娘,你的爱与恨都太偏执了,这样的话,很容易伤人伤己。”   齐贵妃道:“大哥,二哥已经去世了,齐家的人越来越少,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我在意的亲人了!难道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吗?!”   “娘娘,臣告退,您还是好好冷静冷静,养养身子吧。”   齐弼站起身来,说道:“您放心,您的五皇子已经找回来了,您还有他。我以后也会继续尽力扶持于他的。”   他说完之后,转身向外走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呵斥:“你站住!”   齐弼回过身来,猛然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齐贵妃看他不管,情急之下竟然拔下头上的簪子,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齐弼,当初,你们把我当成那个女人的替身送入宫中,我什么都不曾说过。我明明有过一次可以离开皇宫,去外面自在生活的机会,我也没有抛下我的家族,我对得起齐家了!若我是男子,有自由之身,这些事又何必求助于你?”   齐贵妃嘶声道:“你们一味地让我牺牲,只是把我看成是一样为家族争光的工具,我却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如果你连这么一点事情都不肯为我干,那我就死在你的跟前,看你能不能独善其身!”   尖锐的簪子刺入脖颈,齐弼一时失色:“你!”   齐贵妃道:“大哥,我就求你这一件事都不行吗?!”   鲜血顺着她的脖颈流淌下来,她却好像毫无感觉一样,就要给齐弼跪下,结果被齐弼一把扶住。   齐弼咬牙道:“要是被人看见了,你真的坑死我了!你怎能疯狂至此,就不考虑这样会连累多少人吗?”   齐贵妃冷冷地道:“除了我的孩子,天下人与我何干?我视我在意之人如珍宝,视与我无干之人如草芥!”   终于,齐弼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娘娘,你真的什么都愿意牺牲吗?”   齐贵妃道:“是。”   齐弼道:“还差很多银子,我那不够。”   齐贵妃道:“我这些年在宫中的所有积蓄,我都整理出来了,之前给大嫂赔了一部分欠款,剩下的,你都拿走。”   齐弼道:“好吧。”   他用帕子按住齐贵妃的伤口,抢过簪子,扔到一边,无奈道:“我尽力一试。”   齐贵妃道:“你怎么做都行,只要能让他尽快好好活着回来就行。我只求他留一条命!”   齐弼道:“知道了。”   齐贵妃又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五皇子,虽然急着救小儿子,她也不想因此拖累大儿子的前程,只要五皇子不知情,就是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把他撇出去。   直到齐弼离开,齐贵妃才一下子仿佛脱力般地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是不对,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她总不能看着齐埘死。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生产之后那种悲伤、恐惧与无助的心情中。   那时,她躺在黑暗中,听见两名以为她睡着了的宫女小声议论:“……天啊,照这么说,陛下带着五殿下出宫去玩,就是为了把他丢掉?那可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啊!”   “嘘,小点声,让人听见咱们就完了!我也是偷偷听全公公说的,因为陛下不想让齐家有皇子呢……”   “啊!”   齐贵妃忍不住尖叫起来,回忆瞬间支离破碎。   她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摸索着把手伸到一旁,这回,却没有一只小手来抓住她的手了。   *   很快,齐贵妃召见了齐弼入宫探病的事,就被暗卫告诉了兰奕臻。   “……齐将军是带着一个匣子走的,他走之后,贵妃娘娘好像病的更重了,闭宫养病,不见外客。”   兰奕臻在窗前踱了两步。   齐贵妃这样着急,多半是想让齐弼帮他去把齐埘给捞出来。   看来她对齐埘没有绝情,在被齐埘狠狠地伤了心之后,还是一心想要救他。   这就说明,关于两个孩子身世交换的事,齐贵妃这边应该没有说谎。   可是齐埘心胸狭窄,性格贪婪,就算是被救回来,也未必就会感谢齐贵妃,说不定还会为这一段日子吃的苦而记恨上齐家。   所以五皇子的做法其实还是最理智的,换了兰奕臻也会像他一样处理,但齐贵妃满腔母爱,终究也还是拦不住。   兰奕臻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于是道:“继续盯着。”   “是。”   这件事尚且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兰奕臻也就暂时没有和兰奕欢说,倒是兰奕欢那边,突然又蹦出来了一个系统任务。   【定制任务掉落。】   【任务:使幸福指数短期内飙升三倍以上   奖励:获得“世上是否还有王子的血亲,这些人生活的如何”一问的答案。】   兰奕欢本来正往自己的宫殿走,听到这任务之后,脚步一顿。   “太好了。”   得知自己并非真正的皇子之后,兰奕欢试着问过系统好几次,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真正的亲人,那些人现在过得好不好。   但是每一回,系统那里都检测不出匹配的任务来换取答案,没想到,现在突然有了。   就算不知道那些人具体什么身份,又在何处,知道他们是不是好好地生活着也好啊。   兰奕欢道:“接接接,这个任务我接了!”   他想,“幸福指数短期内飙升三倍以上”,大致就是一个人迅速变得很开心很幸福的意思,这任务看似不大容易,但是说难其实也不难。   要完成它,最方便的当然就是去找自己的金牌助手太子二哥啦!   对于怎么哄兰奕臻幸福开心,兰奕欢从小到大最是得心应手,只要把兰奕臻的幸福度哄够三倍,那就成了。   简单。   得到了这个任务,兰奕欢心情不错,脸上带着笑回了自己的宫殿,发现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   “殿下。”   兰奕欢笑着过去,直接跟那人拥抱了一下:“韩大哥,你回来了!”   原来,这人正是他的伴读韩直。   长大后的韩直说话不再结巴,只是语速要稍微慢一点,满脸温润沉稳之色,倒是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出去帮兰奕欢办事的。   ——兰奕欢离开猎场的时候,暗中吩咐韩直,将那只摔到山崖底下的黑熊尸体给运上来了。   此时见到他,韩直点点头,简短地说了三个字:“有收获。”   原来,上次猎场中同大皇子比试骑射,却遇到黑熊袭击,兰奕欢靠着自己的机灵将黑熊引落坠崖,当场摔死,也赢得了骑射比赛。   其他人以为事情算是过去了,但兰奕欢却还心存疑虑。   他也还记得上辈子跟大皇子有关的一件事。   那是他前世出征得胜之后,刚刚带着莎达丽回到京城的时候。   那个时候兰奕欢身上有伤,还得处理自己离开多日之后堆积的政事,以及进行战后的各种安排忙的团团转,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大皇子进宫找他闹腾来了。   当时,大皇子嗜好养豹,他的家里面特地开了一个“豹园”,里面主要养豹子,还有少数其他野兽。   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野兽一夜之间,竟然全部都被毒死了。   大皇子一直以长子自居,连兰奕臻都不服,更何况才刚满二十岁的兰奕欢?   大皇子就以此为借口,在兰奕欢议政的时候,当着不少老臣的面质问此事,口口声声说兰奕欢容不下他,故意派人毒死了他的爱宠,向他示威,下一个要杀的人只怕就是他了。   结果他这样闹腾了两三天,兰奕欢那边还没有处理,倒是大皇子自己府上的驯兽师先反水了,在宫前击鼓,状告大皇子。   他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就是那些豹子其实是被大皇子自己下药毒死的,为的就是反口诬赖皇上,给新帝制造一个手段阴险,刻薄寡恩的名头。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当时还拿出了大皇子喂豹子的药和方子,当做证据。   如此一来,朝堂无不震惊,兰奕欢顺势将大皇子贬为郡王,圈禁在西山别苑中。   但其实,这只是这一事件的表面。 第73章 流波如有意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的是, 兰奕欢那几天一句话不说的任由大皇子叫嚣,不是因为他不知所措,或者年幼畏惧长兄, 而是他也一直在调查这件事的内情。   ——其实, 在大皇子吵闹之前,兰奕欢就对他养的那些猛兽怀疑很久了。   这些可不是小猫小狗, 如果放出去, 是真能伤人的。   一百只训练好了又会听指令的豹子, 可要比一千名士兵更加来的勇猛。   大皇子一向野心勃勃, 他养这些东西, 兰奕欢岂会放心?   因此, 其实他早就已经在大皇子府中安插了眼线,紧盯着大皇子的一举一动。   兰奕欢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也曾感慨过,   他自己当皇子时, 总是觉得坐在上面那个位置的人刻薄多疑, 成天猜忌这个猜忌那个,全无半点骨肉亲情。   结果等他自己登基之后才明白,或许少想一步, 少怀疑一个人, 命就没了。   兰奕欢起初想当皇帝, 是要建功立业, 平定天下, 施展自己的抱负和才能;是要一展才干, 让母亲能对自己另眼看待。   可是当他坐上这把龙椅之后, 才意识到,除此之外, 他还要玩弄权术,心机算计,防备亲友,统御群臣。   兰奕欢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早已身不由己,所以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少做。   结果,还真就被他给查到了。   过了一段日子,兰奕欢受到密探暗报,称大皇子确实有过一些暗中训练豹子撕咬、扑食的行为,更重要的是,他还曾悄悄用死囚进行喂食,令它们习惯人肉的味道。   而今,那名驯兽师奉上的“毒药”药方也证明了兰奕欢的猜测。   药方里面的一些药材,可以刺激野兽的性情更加狂暴,也使它们成长的更加强壮,但是如果剂量过大,也难免会造成死亡。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大皇子并非是故意毒死野兽,而是驯兽心切,不慎喂多了药,把他那些豹子毒死了。   他心疼不已,又无处找回这些损失,索性顺水推舟,借机向兰奕欢发难。   上一世,为了防止他人效仿,兰奕欢并未将真相公开,而是顺着那名驯兽师的话,处置了大皇子。   今生大皇子还没来得及养豹子,可偏偏就是他们比赛的时候,就从守卫森严的猎场里跑出来了那么一只黑熊,又怎能不让兰奕欢心生疑虑呢?   这宫里,每个人都不简单,大家都是带着一重面具生活。   譬如他这个大哥,看起来轻率暴躁,沉不住气,但其实这也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因为人们往往会因此把他的想的太过头脑简单,反倒缺了防备。   而且,大皇子自知争不过太子,索性公开与之对抗,人人都知道他野心勃勃,对太子不满,对于不想支持太子的人来说,他就成为了首选。   上辈子因为皇上一直以来对大皇子的纵容,以及作为长子的独特地位,大皇子的势力到兰奕欢登基时其实已经发展的不小了。   兰奕欢将他囚禁之后,又为了彻底将他的党羽拔除,不光耗费力气,也让朝堂元气大伤。   这辈子,兰奕欢是不再想同任何人争什么,可是大皇子这场圈套实际上是为了太子准备的,为了兰奕臻的安全考虑,兰奕欢也得把这事查个明白才行。   果然,他暗中让韩直把熊尸运上悬崖之后,找来数名仵作和医师反复检验,也再次在其胃中发现了药物和人肉的碎渣。   兰奕欢不惊不恼,只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倒也还是老样子。”   反倒是韩直的脸色变了,说道:“这简直太过分了!真是不成体统!”   兰奕欢笑道:“你怎么跟你爷爷似的。”   “太危险了。”   韩直道:“殿下,您要把这件事奏报给皇上吗?”   兰奕欢想了想,说:“你先莫要跟别人提起,等我找个合适的时机。”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韩直也该出宫了,兰奕欢送了他一段,要分开的时候,却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邓子墨。   他也进宫了。   韩直顺着兰奕欢的目光看了一眼,道:“是邓都尉啊。刚才我来的时候也碰见他来向陛下禀报这几日射猎比赛中各人的成绩,看来陛下还没有召见他。”   此时距离较远,兰奕欢只看见邓子墨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宫装女子站在一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立刻警觉起来,对韩直道:“韩大哥,你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韩直对邓子墨倒是没什么恶感,但是他也隐约能感觉到,兰奕欢素来不喜欢这个人。   于是,韩直不放心地说道:“你要干什么去?你若是打架,我就留下。”   他这么一个老实人,兰奕欢要干坏事的时候却从来不劝,每回都要跟着一起上。   兰奕欢被逗笑了,拍了拍韩直的肩膀,说道:“不打不打,我就过去看看。”   韩直这才放心离开。   他走之后,兰奕欢就向着邓子墨走了过去,只见女子含羞递给了邓子墨一枚荷包。   而随着越走越近,兰奕欢也看清楚了那名女子的相貌,发现她并不是大公主,而是他叔父河间王的女儿兴业郡主。   邓子墨作为武状元,长得又俊,素来挺招女子喜欢的。   只见他笑着跟兴业郡主说了几句话,兴业郡主才挺高兴的离开。   可随着她转身,邓子墨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他凭栏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随手就把那个荷包给扔了进去。   做完这件事之后,邓子墨一抬头,就看见兰奕欢负手立在桥下。   他微怔,上前行礼道:“七殿下。”   兰奕欢点点头,漠然说道:“邓都尉,你好啊。你的事情可办完了?”   邓子墨没想到兰奕欢会有此一问,便道:“谢殿下关心,还没有。”   兰奕欢“唔”了一声,说:“那就抓紧吧,办完了事情赶紧出宫,没事少来。”   邓子墨道:“为何?”   兰奕欢歪头想了想,找到一个理由:“看见你就头疼,怀疑你克我。”   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要走,邓子墨却在后面追了几步,叫住了他:“殿下!”   兰奕欢停步转身,邓子墨笑着说道:“我觉得殿下好像格外厌恶我,可以请问一下原因吗?”   他猜测:“可是因为上次眼拙把殿下认做了公主之事,您还在生气?”   兰奕欢笑了笑,缓步走到邓子墨跟前,说道:“邓子墨,你照过镜子吗?”   这还是邓子墨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兰奕欢那张精致无瑕的脸。   世上美人很多,大凡都是乍看惊艳,但经不住细端详,但兰奕欢的整张脸从轮廓到五官,无论怎么打量,竟都找不出任何不美不和谐之处,这样看来,更是让人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邓子墨不禁说道:“难道殿下是觉得我长得面目可憎?”   他也是个相貌极为英俊之人,从小长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因为容貌被人嫌弃过,不过如果说话的人是兰奕欢,他嫌弃谁不好看都合理了。   毕竟论容貌,邓子墨觉得这世间应该没人能比得过他。   但兰奕欢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是说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兰奕欢抬起手来,指尖虚虚从邓子墨眼前划过:“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贪婪、野心和算计,你这样的人,走入这座皇宫中,让我总有一种风波欲起的不安全感。”   “可惜啊,我这人素来懒散,喜欢安稳一点的日子。”兰奕欢道,“所以我讨厌看到你。”   邓子墨深深地看着兰奕欢,说道:“殿下这话说的,倒好像我是扫把星一样。”   兰奕欢似笑非笑:“你想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   兰奕欢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凡是个有点尊严的人,恐怕都要日后见了他绕路走,再也不和他有什么接触。   若是三皇子在这里,牙都得咬碎好几颗,回去就暗中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不靠半分别人的恩惠。   要是八皇子在这里,估计就要跳起来,动手把兰奕欢推到河里面去。   但邓子墨只是笑了笑,反而说道:“殿下这么说,其实我挺伤心的,因为我对殿下却是一见如故,十分亲近。”   兰奕欢心情复杂地说:“你这情况,找大夫治过吗?”   邓子墨笑了起来,说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脑子有病,而是殿下有所不知,当年,我也曾去过护国寺。”   听到这句话,兰奕欢心里当真是惊讶了一下,因为上辈子他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   他没有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护国寺见过的人,想不出邓子墨会是哪一个。   兰奕欢道:“你……当过小和尚?”   邓子墨摇了摇头,说道:“殿下还记得敬闻经常救助寺庙附近村民们的孩子吧?”   兰奕欢挑眉。   邓子墨道:“我就是被他门下的弟子带上山的。”   原来,邓子墨自小就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到处流浪,后来被一对生不出儿子的村民夫妇收养了,养了他三年之后,两人意外得子,邓子墨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在家里经常吃不饱饭,后来发现那寺庙里可以蹭饭吃,就常去,大约去了一年多。   兰奕欢道:“敬闻没冲你下手吗?”   邓子墨说:“我从小就靠乞讨维生,人贩子也遇见过几个,那个时候就明白,没来由的好信不得,因此虽然吃饭,却从来都是吃完就跑,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一开始倒也安全。”   “直到有一天……”   他看向兰奕欢:“我听说山上来了贵人。”   来了贵人,饭菜也变得丰盛了很多,邓子墨那天就忍不住留下多吃了一会。   这一留,就出了问题。   给他饭吃的和尚一开始还笑着夸他有慧根,问他要不要以后就留在这庙里住下,可以日日都吃饱穿暖,邓子墨警觉起来,放下饭碗就要走。   和尚一看留不住他,就一下子变了脸色,要动手把他打晕。   邓子墨跟和尚搏斗起来,最后还是不敌,被打的遍体鳞伤,昏倒在地。   “我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放了不少棺材的山洞中。”   那应该也是兰奕欢发现的那处藏尸洞了,多半是和尚以为把邓子墨给打死了,就把他拖了过去。   邓子墨接着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只是故意躺在那里装死,也是万幸,那个时候山洞里又不知道去了个什么人,帮了我一把,把那和尚引出了山洞,才让我能够脱身离开……”   兰奕欢听到这里,骤然一下子知道了邓子墨是谁。   ——原来,他就是那晚从山洞里跑掉的孩子啊!   那天,是兰奕欢第一次显露出不属于六岁孩童的本事,杀了那个追着他的和尚,事后,他也从没再和人提起过那一晚的具体情况。   如果邓子墨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   兰奕欢万万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过这么一次交集。   不过,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兰奕欢终究只是淡淡一哂:“是么,死里逃生,那邓都尉的运气真不错。”   邓子墨笑了笑,说道:“是吗?我却不这样想,我觉得我倒霉透了,要不是我是家中多余的那个人,没人疼爱和庇护,有怎么会有那样屈辱和可怕的经历?”   他感慨地说:“后来过了很久,那个和尚,以及那个可怕的夜晚,都会在我的噩梦中出现。当得知七殿下身为皇子,却也身不由己地被送去护国寺,经历过这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我就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觉得怨恨,不公,因为这段经历,而想要出人头地,让自己不会再陷入那种绝望无力的境地中去。”   “可殿下没有。”   邓子墨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兰奕欢,问道:“殿下,你为什么可以生活的这样坦荡自在呢?”   兰奕欢一时无言。   曾经他被困在局中,终日郁郁,没想到如今,也会被人羡慕洒脱了,说这话的人居然还是邓子墨。   或许前世,邓子墨心中的很多念头,他虽为好友,却从不曾真正了解过。   兰奕欢望着桥下流水,终于回答道:“大概是发现,曾经汲汲营营所求的,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邓子墨看着兰奕欢,若有所思。   兰奕欢回过头来,笑了笑:“不过,你既然会这么问我,可是就有了放下之心?”   说罢之后,不等邓子墨回答,他已摆了摆手,转身大步而去。   ……   其实也难怪邓子墨觉得奇怪,有时候兰奕欢自己都觉得,他这辈子的日子,过得确实有点自在过头了。   比如关于上朝。   其实他早就到每日上朝的年纪了,但由于早朝的时间太早,不利养生,所以他从来都是推说身体不好不去的。   这自己不合规矩,但是连监国的太子都不说什么,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去挑兰奕欢这个毛病。   毕竟,一个爱偷懒的皇子,总比一个爱找事的皇子好的多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兰奕欢倒还真像正平帝亲生的。   所以,兰奕欢也就这样混到了将近十八岁。   只有极偶然的情况下,比如所有人都要出席的大朝会,又或者早朝上有什么跟兰奕欢有关的事情,他才会露面。   今日便是如此。   兰奕欢天不亮就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听着太监先宣读了一段冗长的由太子代笔皇上颁下的训诫谕旨。   同样昏昏沉沉的正平帝在上头,好歹还有个座,能闭会眼睛,兰奕欢没这待遇,在底下站的东倒西歪。   他在迷糊中想,以后二哥登基了,要是他非得上朝,好歹也让二哥给他在这摆个凳,小板凳就行,或者让他坐地上也行……   啊不对,他已经不是皇子了,很快就不在这里了,不用想那么长远。   站在他旁边的八皇子余光一直往兰奕欢身上瞄,看他这个状态,身子忍不住微微歪斜,手指揪着兰奕欢袖子一角,生怕他早朝上睡过去摔一跤,那别人可有乐子看了。   真烦人,他根本就不想管,但谁让他跟兰奕欢挨着站的!   后面,正平帝又褒奖了兰奕欢在骑射上拔得头筹,当场赏赐他一把御用金弓,看起来金灿灿的,非常值钱。   太监宣读完圣旨,八皇子用肩膀撞了兰奕欢一下,话都不用说,兰奕欢立刻训练有素地上前谢恩领赏。   看到正平帝笑着褒扬兰奕欢,太子也在旁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其他朝臣们的心中各有考量。   这七殿下虽然平时懈怠,可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备受宠爱。   原来他们都觉得太子殿下鬼迷心窍了,现在看到人家七殿下这本事,方知有眼无珠的原来是他们啊。   兰奕欢领了赏赐,没过多久就下朝了,兰奕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兰奕欢正在思考要不要向皇上禀报大皇子之事,就看到太监总管王公公满脸堆笑地向他走来。   “七殿下,陛下说跟这弓箭相配的还有一枚扳指,前些日子陛下一直在赏玩,方才就忘了一并赏给您了,叫您去拿呢。”   一枚扳指,大可以让王公公直接拿来,却要叫他去一趟……   兰奕欢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就是要见他罢了。   他便笑道:“好,那有劳公公带路。”   果然,跟着王公公去了御书房,皇上将扳指赐给他,又指着旁边说道:“欢儿,坐下吧。你二哥成天带着你,朕也难得能跟单独说一说话。你最近好像又长个子了,来,让朕好好看看。”   听这话多新鲜啊,当爹的想见儿子,居然还得找借口避开另一位儿子。   兰奕欢只是笑,说道:“这倒也没有,是儿子平素惫懒,很少出门,所以不常能见到父皇。”   正平帝微微颔首,忽问道:“你大哥这次挑衅你,你心里是不是很记恨他?”   他倒是先提起大皇子来了。   兰奕欢立即警觉,说道:“儿子不敢。”   正平帝微微叹道:“但是就在前几天,太子在大理寺打了你大哥一顿,听说就是因为你的事。”   兰奕欢闻言不免意外,他从未听兰奕臻提起过这件事。   “昊儿确实有错,他的性子太浮躁了。”   正平帝说道:“但毕竟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对他,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朕也心疼你,可总不能为了这件事情把他处死。你父皇这一辈子啊,没什么建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国泰家宁,你们兄弟和和睦睦的。”   兰奕欢静静地听着。   正平帝道:“你大哥跟你二哥从小就不和的这件事情,朕也很头疼,朕知道你一向懂事,平日里多劝着点你二哥。”   听到正平帝这番话,兰奕欢的心里陡然想起了当初正平帝传位给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叮嘱他,一定要爱护自己的兄弟手足,不要伤害他们。   兰奕欢当时答应了,但坐上那把椅子,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其实他没有做到。   而现在他已经知道,其实那些人都不是他的血亲兄弟,但他们都是皇上的儿子。   正平帝把皇位传给了他,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他却伤害了父皇的儿子们。   兰奕欢本来已经打算提起黑熊那件事了,但此时到了嘴边的话在心里翻了几个圈,终究,他低声说道:“父皇言重了,儿臣遵旨。”   正平帝目光中带着赞许,竟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兰奕欢的脸,说道:“朕知道,你一向是个善良的孩子。”   兰奕欢有些意外,顺着正平帝的手指抬了下头,正平帝忽道:“你越长越像你娘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情,轻声说:“眉眼像,但脸型和嘴都不太像。”   他的目光很专注,像是透过兰奕欢的脸热切地看着某个影子。   这让兰奕欢的心里有点别扭,也不光是因为皇上的神情,还有如今他已经知道他并非齐贵妃的亲生子,一个“像”字,无端让人觉得尴尬辛酸又可笑。   正在这时,外面有太监进来通禀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正平帝一顿,好像从一场梦境中醒了过来,将手从兰奕欢脸上拿开。   失神片刻,他笑了笑,冲着兰奕欢说道:“你这个二哥呀,可真是一时半会都放不下你。瞧瞧,朕不过是想单独跟你说会话,他又巴巴地追过来了。”   说罢,他对来通禀的内侍道:“你出去告诉他,朕这就把人还给他,让他就不必进来了。”   内侍应声出去,正平帝对兰奕欢摆了摆手道:“朕怕一看见他,又得听一耳朵政事,实在烦人,快去找你二哥吧。”   兰奕欢便笑了笑:“是,父皇。儿臣告退。”   他行礼之后就出去了,果然看到兰奕臻坐在外面等自己。   其他的人在他旁边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兰奕欢一出来,才总算舒了口气,心道苍天保佑,救星可算来了。   果然,太子殿下一见兰奕欢,好像瞬间就“活”过来了似的有了人气,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声音也温柔下来:“出来了?”   兰奕欢这几天也没怎么见着兰奕臻,此时看到兰奕臻这个样子,他也不禁想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完成的系统任务。   怎么才能让二哥一下子幸福三倍那么多呢?   他觉得自己每次看见兰奕臻的时候,二哥好像都挺高兴的。   兰奕欢笑着说:“是,父皇乏了,让咱们一起回去。”   两人在御书房外面也没有多说,兰奕臻快速地将兰奕欢上下扫了一遍,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凝,才说道:“好,走吧。”   两人离开了御书房。 第74章 遥知别恨同   兄弟两人一直离开了这一片殿宇, 兰奕臻才抬起手来,手指轻轻在兰奕欢颊侧一抹,说道:“脸上这是沾的什么?”   兰奕欢看了他的手一眼, 发现是一缕朱红的墨迹, 他也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脸,说道:“哦, 刚才我进门的时候, 父皇在画画, 后来他碰了一下我的脸, 可能沾上了。”   “他为什么碰你脸?”   兰奕臻一听就皱起眉, 心里说不出的不高兴:“特意避开我把你单独叫去, 还摸你的脸,干什么啊?”   话被他这么一说就特别的别扭,都把兰奕欢给说笑了,道:“就随便摸一下呗, 你还有事没事碰我脸呢, 你干什么,父皇就干什么呗。”   兰奕臻:“……”   那更不行了!   他问道:“父皇说什么了?”   兰奕欢道:“说我长得跟贵妃像,哦, 还说你之前在大理寺把大哥打了, 让我劝劝你, 然后你就来了。”   原来皇上的目的是这个。   兰奕臻发现兰奕欢的脸被人摸了之后就十分不快, 闻言说道:“那父皇可以直接来找我说, 跟你又没有关系, 让你劝什么?再说, 我也没把兰奕昊怎么样。若你当真因为和他比骑射出点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兰奕欢道:“我自己会小心的。倒是二哥你, 不用总是替我出头,表现的太过咄咄逼人也不好。”   他将自己在黑熊身上的发现告诉了兰奕臻。   兰奕臻听了之后,倒是不怎么意外,他相信这是大皇子干的出来的事。   接触到弟弟担心的目光,心中却是升起一阵暖意。   兰奕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毕竟身处这个位置,你若是表现的太过强势,会引人猜忌议论,但若是稍有退缩之意,那些跟从你的人又会不能信服,一进一退,自当衡量。”   兰奕欢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当皇上时的那些事,也不禁叹了口气。   皇家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笑一怒都要考虑后果,普通皇子如此,太子更甚,兰奕臻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放松一点。   兰奕欢道:“我就是怕因为我的事给你添麻烦,总之,你不要担心我,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兰奕臻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   他的侧脸线条轮廓极为优美,睫毛像两面小扇子似的微微眨动,眉峰略蹙,尚未完全舒展开来。   每每见此,兰奕臻就很想将他的眉心抚平,让兰奕欢永远不用再为什么事担心忧虑。   自从知道兰奕欢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之后,兰奕臻固然是喜悦的,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隐忧。   若是普通人的孩子弄错了身份也就罢了,可兰奕欢是皇子,这身份不是什么人想要就要,却也不是想不要就不要的。   他身世的秘密万一泄露出去,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危及兰奕欢的性命。   这也是兰奕臻放心不下兰奕欢单独去见正平帝的原因。   怎么处理这件事,对兰奕欢来说才是最好的,这些日子,兰奕臻也在反复思量着。   虽然朝夕相处,亲近无比,但有的时候,他还是会看不透兰奕欢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即便他恨不得把天底下的珍宝都捧到这个人面前,让兰奕欢所有的心愿全部实现。   兰奕臻沉吟着,说道:“小七,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兰奕欢看着他的表情,怕怕地缩了缩脖子,说道:“问什么啊?二哥,你每次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就总觉得没好事呢。”   兰奕臻哭笑不得,说道:“你放心,我不是要套你什么秘密听。我是真的想知道一件事。”   兰奕欢道:“好,说吧。”   兰奕臻沉吟着。   兰奕欢道:“说啊。”   “如果完全不考虑身份的话,”兰奕臻低低问道,“这一次,那个位置……你还想要吗?”   兰奕欢一震。   兰奕臻道:“如果你想——”   不等他说完,兰奕欢立刻摇头,坚定地说:“不想。”   兰奕臻道:“真的?”   兰奕欢道:“真的。”   兰奕欢认真地说:“二哥,我这样和你说吧,如果我之前从来不曾坐上过那个位置,或许你今日问我的时候,我会感到遗憾不甘,甚至会想,我为什么不能再争取一次,证明我自己的能力呢?可是,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我的能力有了证明,我的抱负得到施展,我敢说,我是一个好皇帝。而此生,那些繁华于我已经如同过眼烟云,与其坐在那个寂寞的位置上,我更想亲手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体会另外一种人生。”   兰奕臻低声说:“另外一种人生?”   这样的规划中,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是啊。”兰奕欢说。   其实他也没想好这辈子到底想要点什么,但反正话都说到这了,兰奕欢就把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也稍微给兰奕臻透了下风:“或许正好可以无事一身轻,四处走走看看什么的……”   这时,兰奕欢突然想到,兰奕臻会不会一直在担心他们两人之间会因为皇位而发生矛盾?那他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会让兰奕臻觉得幸福一些吗?   于是,兰奕欢扯着兰奕臻的手臂晃了晃,很认真地告诉他:“二哥,你放心,我也不是看透了,绝望了,而是我已经得到过的东西,不需要再来一次。更何况如今也知道我不是皇族血脉,就更没这心思了。所以你无论想做什么,都不需要顾忌担心我,我也不会和你争的。”   这样掏心掏肺的话,如果站在对面的不是兰奕臻,兰奕欢也不可能说出口。   但系统表示:【幸福指数没有增长。】   兰奕臻伸手捏了捏兰奕欢的脸,轻声说:“……我不怕你和我抢,我只怕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这句话带着点喟叹的意思,尾音中有悠长的温柔。   以前兰奕欢不明白的时候,还曾经担心过,上一世是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二哥想起来之后,会不会觉得很愤懑不甘,会不会心里很讨厌他。   后来逐渐知道了兰奕臻对自己的好,兰奕欢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明白过来,那时他登基后,兰奕臻不争不抢,反倒一心扶持他,都是出自真心实意。   可是兰奕臻总还能比他想的要更好一些,更无私一些。   哥哥的爱就像是两人间永远有差距的年龄,也永远看不到尽头。   兰奕欢突然好像知道应该怎么让兰奕臻幸福了。   他四下看看,见周围没有人,于是就说:“哥,你真好!要不我也亲你一下吧!”   拥抱的距离已经不足以表明他的热情,也不足以让幸福变成三倍,兰奕欢觉得,亲吻应该是他能拿出来的最高礼遇了,上次兰奕臻亲过他,他也还没还礼呢。   兰奕臻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堪称错愕的目光看着兰奕欢。   正好这时周围四下无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兰奕欢也不管兰奕臻什么反应了,直接冲上去,踮起脚使劲亲了下兰奕臻的脸。   这个吻实在比不上兰奕臻之前那一吻的半点缠绵,激动之下,兰奕欢的牙还在兰奕臻脸上磕了一下。   世上最快的杀手都不可能对兰奕臻进行这样成功的偷袭,刹那间,一个认知先于柔软而诱人的触感占据了兰奕臻的大脑。   ——“小七主动亲我了。”   霎时间,兰奕臻的脑海中只有这句话。   这是真的吗?   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突然白日做梦了,可身边兰奕欢的气息是如此鲜明,兰奕臻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腰,正要再好好体会一番,兰奕欢的吻就已经结束了。   他挪开唇,发出“啾”一声轻轻的响。   兰奕臻神魂颠倒,又茫然若失。   他生平头一回结巴成了韩直:“小、小七。”   【检测到任务完成人幸福度飙升中!】   兰奕欢甜甜地冲兰奕臻笑:“二哥,这个世界上,我最最喜欢你了。”   【已爆表!】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兰奕臻几乎觉得自己会幸福到死掉。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宣泄自己这种澎湃的情绪,这一刻兰奕欢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不,应该说就算什么都不让他做,他都疯狂地想要让兰奕欢开心。   兰奕臻抓住了兰奕欢的手,觉得不够,继而又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兰奕臻道:“我也最喜欢小七了。哥哥……爱你。”   兰奕欢这么大的人了还去亲哥哥的脸,亲完了自己也还觉得有点肉麻,结果刚不好意思了一瞬,就被系统的提醒和兰奕臻一连串的举动给弄笑了。   兰奕欢道:“哥,你也不至于这么高兴吧。”   兰奕臻低声说:“是啊,我很少这样高兴。”   “其实我也曾经在权势与感情之间挣扎犹豫过,心中也十分看重权势地位,毕竟人在高位上坐久了,总是不愿意下来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一次一次地向我证明了,我最想要,最珍惜的是什么。”   他轻抚了下兰奕欢的脸,目光温柔:“小七,如果你想要到外面去走走看看,那么,哥哥也不当太子了好不好?”   “?”   兰奕欢道:“什么意思?”   他一时没想明白兰奕臻当不当太子,和自己去不去外面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兰奕臻弯了下唇角,仿佛开玩笑似的对兰奕欢说:“意思就是我想同你一起走啊。将一切外物都放下,他们愿意争就让他们争去,咱们兄弟搭个伴,一块离开京城,过过寻常人的日子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胸一下子就舒畅了,刹那间神清气爽,拨云见日。   对,就是这么着,别的什么都不管了,反正他毕生所愿就是能同兰奕欢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抛下的。   如果有一天能够修成正果,那是他的福气造化,如果兰奕欢不喜欢他,那每天能见着人也是好的。   他不是前世就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吗?   兰奕欢愣是没从兰奕臻的语气中听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嗐”了一声,说道:“你这话说的,真是——”   【滴滴滴滴滴——】   结果,兰奕欢的话还没说完,系统就突然狂叫起来,叫得他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随即,提示也跟着蹦了出来:   【警报!警报!头牌任务完成对象“兰奕臻”失去皇家生存竞争欲,积分系数降低80%!】   等等,不是?   随着系统的警报,任务完成人的界面也蹦了出来,兰奕欢就眼睁睁看着原本排在第一名的兰奕臻一路下滑,直到在冗长的任务完成人名单上几乎都要掉的看不见了。   更惨的是,他刚刚完成的任务,还没来得及把奖励拿到手,也一并飞了。   【警报!警报!因任务对象不合规定,连接失败,幸福指数清零,任务完成失败!】   兰奕欢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白亲了。   而且关键是,兰奕臻居然是来真的?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啊!   兰奕臻说要跟他搭伴,问题是他们两个的情况根本就不一样。   兰奕欢一个是因为上辈子当皇帝已经当够了,身心俱疲,从一重生就决定不走老路,另一个他也确实不是皇家的人,离开皇宫理所当然。   可兰奕臻没道理啊?   当太子当的好好的,也没发生什么变故,突然莫名其妙就要和他出去一起浪迹江湖,这让兰奕欢非常的懵,真不明白他到底是为的啥。   他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哥,你、你这……”   兰奕欢本来就生了一双杏眼,平时妩媚含情中又带着几分可爱,此时瞪的圆溜溜的,里面装满了困惑,就更有意思了。   他刚刚主动亲了我一下。   ——这个念头又一次从兰奕臻的脑海中浮现上来。   我应该是他唯一一个主动亲吻的人吧。   我得到的越来越多了。   喜意在心中滋生,兰奕臻瞧着兰奕欢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怎么,不喜欢二哥陪你?”   兰奕欢心都乱了,一会想着完了完了,这下任务怎么办,一会又想着,坏了坏了,二哥的脑袋出问题了。   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呢?总不能是被他亲成这样的吧?   他茫然说:“那倒是喜欢,但……”   兰奕欢正不知道自己要“但”个什么出来,已经有内侍匆匆而来,对兰奕臻道:“殿下,军机处那边有新的军情了。”   兰奕臻刚才不放心兰奕欢,就是从军机处随便拿了本折子出来,专门上御书房找他的,这时偷懒被发现,还是得回去。   但虽然要干活,他做出决定之后,心情倒是不错,竟然还捏了捏兰奕欢的鼻子,说道:“你看看,这又得干活去了,一点也不得闲,哥哥是不是很辛苦?”   兰奕欢:“……”   兰奕臻道:“你别瞎跑了,赶紧回去歇着,我去军机处。”   说完之后,他捏了下兰奕欢的肩膀,匆匆走了。   兰奕欢也只得走了。   他一边往外走,心里一边想着兰奕臻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其实兰奕臻也理解错了。   兰奕臻以为兰奕欢非常向往外面的生活,想到处转转看看,但实际上,兰奕欢是一个念旧且喜欢安静的人,他说要走,也不是就对别处有什么感兴趣的,而是觉得待在这里不合适。   所以,如果以后的生活中依旧有兰奕臻的陪伴,不考虑其他的因素,兰奕欢还是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但兰奕臻竟然为此把一个皇位说不要就不要了,还是有点过于离谱,让兰奕欢不能理解。   更何况,他们只是兄弟,总不能这辈子都一直都一块过吧……   唉,他好不容易做完的任务啊,现在也没了着落。   除了二哥之外,他还能想办法让谁幸福呢?   兰奕欢一边愁一边走,迎面又碰上两个人,他看了一眼,发现是王公公和三皇子。   既然是王公公亲自引路,那应该是父皇又召见三哥了。   兰奕欢心里有事,也没像每回一样凑上去嬉皮笑脸地寒暄,顺便欣赏三哥脸色发青的样子,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倒是三皇子见他眉峰微蹙,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兰奕欢一眼。   “哎呦,三殿下,陛下还等着您呢,时间可不多了。”   前面引路的太监仿佛十分着急的样子,跺着脚催促三皇子道:“请殿下快些吧!”   三皇子听到了太监的话,将目光从兰奕欢身上移开,说道:“知道了。”   而就在他转身回来的一刹那,周围的场景一下子就变了。   清早的晨曦变成了午后煦暖的阳光,旁边树上原本青葱茂盛的枝叶也变得枯萎,前方的宫墙上更多了几许斑驳。   三皇子身畔还多了个年轻官员,一边随着他走,一边低声提醒道:“三殿下,现在太子踪迹不明,陛下的病情又很严重,朝局动荡,您可一定要稳住啊!”   一瞬间,三皇子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就失忆了,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记不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但等到官员的这句话说完,他又一下子都想起来了,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明白。”   是了,这是在他二十七岁这一年,朝局发生了动荡。   皇上病入膏肓,已近弥留之际,原本应该快要到储君继位的时候了,偏生太子前些日子亲自出征平乱,回京途中遇到意外,带着一队亲卫失踪了,找了一个月还没有找到人。   这件意外使得许多安排都出现了变故,下一位继任者的位置空悬,人人满腹盘算,惶惶不安,政局风雨欲来。   直至今日,皇上突然下旨,要召见各位皇子。   三皇子这就是接到了旨意正往宫中赶,路上碰见了已经出来的兰奕欢。   看到他,三皇子心中的第一个想法竟是——怎么连他都不像平日那样笑着了?   兰奕欢眉头紧蹙,心事重重,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神情与往日大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其实三皇子很想过去安慰他一句,但其实他们的关系根本没到这个份上,所以他转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依旧大步流星地匆匆往皇上寝宫走去。   这一刻,不管是敌是友,平日里关系如何,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是相近的。   忐忑、惶恐、悲伤、激动……一半是勃勃的野心,一半是对未知未来的恐惧。   或许今日之后,一切的争斗都将告一段落,也或许,这才是下一轮更残酷的厮杀开始。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将会何去何从,生死将会落于何方,虽然贵为皇子,也同样身不由己。   三皇子当时并不知道,就在刚才,正平帝已亲手将传国玉玺递给了兰奕欢。   兰奕欢拿着玉玺开启暗室取了遗诏,当他再回来的时候,正平帝已经去世了。   以大皇子为首的一些宗室和大臣们都震惊不已,且并不心服,声称遗诏是假的,正平帝死前受到了兰奕欢的威胁,并且直接在放着皇上尸体的龙床前闹了起来。   兰奕欢那一边自然也有支持者,便与另一波反对的人相互辩论,最后甚至发展到了伸手推搡的地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不像丧事,倒像闹剧。   兰奕欢开始一直没说话,跪伏在正平帝的床前,认真地替他换好了衣服,直到慢慢整理好最后一根丝绦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来,说道:“都住手。”   清清冷冷的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众人不由得一静,只见兰奕欢视线满场一扫,眸中像是有逼人的烈火,明亮刺目,仿佛刹那间便有了帝王之威。   被他扫到的人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兰奕欢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朕……”   从他口中吐出这个字,令不少人的身躯都是微微一震。   兰奕欢也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朕受命于天,得恩于皇父,以眇躬嗣位,虽有深履薄冰之感,然不敢不恭践帝位,尽瘁于国……玉玺在此,诏书分明,若再有质疑寻衅,不敬先帝者,断不轻饶……”   大皇子高声说道:“但那遗诏上有墨迹,明明是被篡改过的!”   镇国公侯帆反唇相讥:“那是因为陛下病中手上无力,书写时滴了一滴墨点,根本不在字迹处,能改什么!”   “你!”   两人互相对对方怒目而视,两派的人也都剑拔弩张。   三皇子看着这样的一幕。   那种感觉十分微妙,他好像是其中的一员,背负皇家血脉,身处波澜中间,又好像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离着这些争斗无限远。   那为了这帝王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争吵的两拨人之间,像是有一个漩涡,吸引着他不自觉的走了过去。   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第75章 望来终不来   两相权衡, 支持胜利者不过仅能做到保全自身,但三皇子心里清楚,因为之前发生过的某件过节, 他在兰奕欢的手底下注定得不到重用, 只能一辈子低调行事,俯首帖耳了。   但如果在这时跟大皇子站在一起, 是有风险, 分量和影响力却也不可同日而语。   三皇子又往前迈了一步, 步步凝重。   正踌躇时, 忽听兰奕欢说道:“遗诏有两份, 另一份, 就放置在议政殿的梁柱之上。”   大皇子一怔,道:“你口说无凭!”   兰奕欢没再说话,抬起手来,拍了两下巴掌。   三皇子望向他。   随即, 轰然一声, 殿门霍然而开。   外面的光线照进阴沉沉的寝宫中,映得兰奕欢全身都笼罩在光芒下,面目一片金黄, 神情丝毫看不分明。   而殿门之外, 赫然正是一排排的铁甲卫士, 有如天降神兵。   为首两人, 一文一武, 正是太傅韩肱和威武将军李振, 两人手中合捧着另外一份皇帝遗诏, 表情凝重肃穆,一齐上前跪献至兰奕欢面前。   至此, 大势已去。   人们由内而外,一圈圈逐渐跪下,高呼的声音也越来越洪亮,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皇子看了呆立不甘的大皇子一眼,果断跟着屈下膝盖。   在将额头触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瞥了兰奕欢一眼。   此时,那缕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已经移到了别处去,他的五官神情重新变得清晰,于是三皇子捕捉到了兰奕欢唇角稍纵即逝的一缕苦笑。   他顺着一看,发现兰奕欢望着的是五皇子的方向,此时五皇子僵立片刻之后,已经随众慢慢跪倒,却没看见兰奕欢的神情。   他站在万人拥趸之间,看起来又是那么孤单。因为登上皇位,将让他永远失去了某种东西。   三皇子终究一点点地将头叩了下去。   在他的额头即将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个瞬间,身周的场景忽地骤然转换,紧接着,归于现实。   现实中的三皇子发现自己正同样跪在地上磕下头去,对着刚才宣召他觐见的正平帝说道:“儿臣叩见父皇。”   正平帝和气地说:“祉儿,起来吧。”   三皇子谢了恩站起来,只觉得自己满头冷汗,借着起身的动作用袖子擦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父亲的死亡和弟弟的登基。   如此真实的记忆,从心头翻涌而起的一刹就像是在历劫,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不解之处反倒在动荡的心情中有了回答。   前世,或预兆。   不断出现的场景,只可能是这两种答案。   起身之后,三皇子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这倒不是因为他跟皇上不熟,事实上,当年三皇子被太子带回了宫中之后,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待遇和住处,全都是因为他机灵地抓住机会,成功取悦了正平帝。   这些年来,他也没少在正平帝之前尽孝。   或许不敢说他是诸位皇子中最得正平帝喜欢的一个,但他绝对是最恭敬,最听话的。   毕竟没有母族可以依仗,那他就依仗父亲总行了吧。   所以三皇子此时没有说话的原因不是没话可说,而是——   大皇子也在。   兰奕欢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进来了,此刻,还顶着一张带着血痕的脸,向皇上诉苦。   “……父皇,儿臣可是他的长兄啊!您就看儿臣此时的模样,就知道他有多么的跋扈了。老七被他从小养大,早已不能分辨是非,岂有不向着他之理?儿臣也是忍无可忍了,一时太急着想赢,才会失了分寸……”   大皇子说完之后,终于看了三皇子一眼,说道:“不信,父皇可以问三弟。”   这些话,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   又或者说,这原本是大皇子跟三皇子说的,他知道,他这个出身卑微,汲汲营营的三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大皇子让他做的事也不难,就是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太子平日里如何仗势压人,欺负他们这些普通皇子就行了。   这样,一来是加深皇上对太子的不满,二来也是显出大皇子亦有兄弟支持,好缓解一下他最近跋扈暴躁,人缘不好的传闻。   要不是有这个需要,大皇子一开始也看不上三皇子,觉得这个兄弟见了谁都是一脸巴结相,天生贱的慌,以后没有什么大出息。   但是自从上回他狼狈万分地被太子射落下马,唯有三皇子走过来扶起他,对他还是那样恭敬之后,大皇子就突然觉得,他身边也需要一个这样的跟班。   出身低点也好,虽不能助力多少,但更好控制。   两人因此逐渐有了些吃饭喝酒之类的来往。   今日给了三皇子这个任务,也算是大皇子对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三皇子能够感觉到,皇上听到大皇子的话,已经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同的场景,相似的选择,仿佛他们这一生活的斗的,也都是这点事。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   皇上已经看向他:“祉儿?”   三皇子站了出去,终究,跪倒在地。   他低声道:“父皇,儿臣是有话要说。”   皇上道:“你起身说话便是。”   三皇子道:“不,儿臣有罪,以下犯上,儿臣要状告大哥心怀叵测,有谋逆之心!”   这一句话说出,顿时把皇上和大皇子都给震住了。   大皇子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喝道:“老三,你失心疯了吗?!”   三皇子一句话说出来,再不能回头,心反而定了,冷冷地说:“大哥,我倒也希望是我疯了,可惜,疯的另有其人。”   他说罢之后,冲着皇上磕了个头,沉声说道:“父皇,儿子的命不好,自小不能在您身边尽孝,生母又去世得早,回宫之后,幸亏有您庇佑才能活到如今,所以儿臣素来事事小心谨慎,这您是知道的。”   他先博取了一番同情,看到皇上脸上果然微露动容之色,这才继续说道:   “我与兄弟们并非一起长大,所以一直以来跟谁的关系也都不太亲近,大哥更是跟儿子素无来往,不知为何,最近却频频示好,甚至还邀请儿子去家中吃饭,儿子惊喜之余也颇有种惶惶不安之感,因此就多留了一份心眼。”   “那日,儿臣去了大哥府上赴宴,中途酒醉前去更衣,却无意中发现大哥在府上养了许多猛兽,并且还有一位驯兽师在它们跟前的稻草人上挂了生肉,训练猛兽扑食,那草人的身上正是……”   三皇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大皇子已经勃然大怒,喝道:“老三!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你真卑鄙你——”   他说着,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去殴打三皇子了,正平帝脸色难得的沉冷,对着外面喝道:“还不来人把他拦住!”   外面立刻有侍卫奉命而入,架住了大皇子。   “你说下去!”   皇上又指着三皇子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事,竟让他心虚至此!”   “是。”三皇子垂着头说道,“儿臣看见……那些猛兽们扑食的稻草人身上穿的是道袍,还有、还有杏黄色的四爪龙服!”   这两种衣服,正是皇上和太子最常穿的服饰。   当这话终于从三皇子口中说出的时候,房间内一阵短暂的寂静。   皇上不吭声,连大皇子都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像被诡异地定住了一样,屏息凝神。   架着大皇子的两名侍卫几乎连呼吸都不敢,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滴落。   很久之后,正平帝才极其冰冷地说:“你今日所言,都当真吗?”   三皇子道:“父皇,儿臣所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敢有半分虚言!”   直到这个时候,大皇子才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中,冲过去一边要跟三皇子拼命,一边怒骂道:“你是血口喷人!我好心好意请你上门做客,你这个阴险的贱种竟敢血口喷人污蔑于我!我跟你拼了。”   三皇子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口中淡淡说道:“看来大哥表面上与我交好,心里还是看不起我的。就算我身份再怎么卑微也是你的兄弟,你当着父皇的面骂我贱种,是什么意思?”   皇上面色铁青,喝道:“住口!”   他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呵斥哪个儿子,大皇子和三皇子同时不说话了,跪伏在地。   正平帝定定地看着大皇子,大皇子的头越埋越低,不能控制地发起抖来。   “朕修道多年,就是为了寻一片净土,可朕错了,终究身在红尘,心,就在局中。”   良久,正平帝说道:“罢了,来人,即刻搜查大皇子府,一切可疑之物全部收缴,交至东宫。剩下的,就让太子看着处置罢。”   大皇子惊慌失措,再顾不得去找三皇子算账,连忙跪求道:“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您不能把儿臣交给太子啊!太子一定会借机报复的!父皇,父皇……”   正平帝闭目挥了挥手,大皇子就被强行拖下去了。   三皇子依旧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微微侧过头,注视着大皇子狼狈不堪地被一点点拖出了御书房,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头顶,正平帝疲惫而冷淡地说道:“你也下去吧。”   他就依旧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是,儿臣告退。”   *   在皇宫这种地方,通常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传的人尽皆知,更何况大皇子被羁押,实在也不是小事了。   很快,兰奕欢那边就收到消息,得知大皇子被废为郡王,圈禁在了他新建的那处别苑中,非诏不得外出。   这个消息让兰奕欢十分惊讶,问道:“属实吗?”   毕竟在大皇子被发落的不到一个时辰之前,皇上还在召见他,让他去劝说太子不要再为难大皇子,结果转过身来,他自己把人给收拾了。   据兰奕欢所知,正平帝并不是这么善变的人。   也不可能是兰奕臻,因为兰奕欢刚跟他见过面不久,兰奕臻的动作不会这么快。   向兰奕欢禀报的人是崇安,他低声道:“殿下,消息属实,听说是三殿下在陛下那里告了大殿下一状。”   兰奕欢更加意外:“三哥?”   皇宫里没有秘密,当时虽然不能把三皇子具体如何状告大皇子的话打听的那么真切,可其中的大致内容,都已经被知情人暗中传了出来。   崇安就简单把整件事情的经过给兰奕欢讲了讲。   “大皇子府上果真如三殿下说的那般搜出了东西来,当场就被押到别苑去了,大皇子妃和小郡王小郡主依旧住在大皇子府中,但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大好过了。”   大皇子和大皇子妃有两个孩子,男孩四岁,女孩两岁。   对于大皇子妃来说,最幸运的就是在不久之前,大皇子已经为了能够顺利迎娶莎达丽跟她提出和离了。所以这回大皇子落难,她就算另嫁他人,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   但从另外一面说,大皇子妃又不能完全舍下幼子,所以暂时想先照顾两个孩子两年再做打算。   兰奕欢听了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这件事办的真不像是三哥的风格。”   让人感慨的是,今天兰奕臻对大皇子的处置决定,竟然和上辈子兰奕欢对大皇子的发落一模一样,只是时间要早了几年。   而上一世大皇子获罪也是因为他府中的驯兽师告发,当时兰奕欢觉得那人的行为有些蹊跷,还猜测过他会是谁安排的人。   不过当时,兰奕欢也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让大皇子消停下来,所以就没再深究。   此时,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难道上一世,动手的也会是三皇子?   不可能啊。   今生的三皇子会做这件事都已经令人惊讶了,更何况上一世三皇子更加完全是一个事事都从利益出发的人,冒险又讨不了多少好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做的。   而且那个时候兰奕欢和他之间也有矛盾,和他比跟大皇子之间的关系也好不了哪去。   反倒是三皇子同大皇子曾一度走得很近,因为大皇子这个人脾气暴躁,跟三皇子正好互补。   他作为三皇子的挡箭牌在前面冲锋陷阵,而三皇子躲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并暗暗蚕食接手他的势力,这样对三皇子来说是最好的战术,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兰奕欢百思不得其解。   他越来越觉得,前世的一切迷雾重重,身边的好多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完整的认识过,善与恶,敌与尤,更是没有完全分明的界限。   不过这样想来,前世他的这些兄弟们也都一个个觉得他心机深沉,残忍冷酷,一直在伺机上位,排挤其他的手足,不是也偏离了真相吗?   在兰奕欢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们原本都是这世上最亲的手足,可彼此的心却仿若海天之遥啊。   兰奕欢终究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哥这也是自己种的因,自己求来的果。”   说完之后,他却起身,取出了两只匣子,递给崇安,说道:“你把这个悄悄给大皇子妃送去,找个容易寻到的地方放下就好,不必说是我给的了。”   崇安接过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连忙说道:“殿下,这可是您的半数积蓄了,全、全给了吗?”   兰奕欢笑道:“别把我说的很穷的样子,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虽然跟他们不熟,但两个孩子总是我的侄子侄女,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崇安也知道他的性子,无奈之下,只好应了声“是”。   他知道匣子里面装的全都是珠宝和银票,价值连城,不敢大意,仔仔细细地收好了,才又问道:“殿下,那您现在就走吗?”   这倒把兰奕欢问的一怔,道:“走,我去哪?”   崇安提醒道:“您忘记了吗?今日早上的时候,莎达丽公主曾派人送信过来,说是约您一会见面呢,眼下时辰快到了。”   兰奕欢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事。   早上有人送来了莎达丽的信,说要见他,但当时兰奕欢在忙别的,过了遍耳朵之后就给忘了,反倒是崇安听见后便留了心。   作为兰奕欢身边的人,他清楚莎达丽的身份,也知道这位小公主目前正是各方想要争取的对象,所以也以为兰奕欢一定会去的。   不说结亲的事,最起码不能得罪吧。   没想到兰奕欢却道:“我不见她,也不想跟达剌的人有什么过多的牵扯,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   崇安很是惊讶,却不知道兰奕欢有他自己的考量。   兰奕欢很清楚莎达丽为什么约他,无非是因为前世的事情觉得对他熟悉,还不死心地想搞明白两人的关系。   但一来,说不定齐埘就是莎达丽的哥哥,以后他们亲人团聚,兰奕欢不想让莎达丽夹在中间为难。   另外以他现在即将改变的身份处境,他跟莎达丽就算是相认了也相处不了几天,所以没这个必要。   他不需要那些过往的感激与留恋,前世的情感也没有必要带到今生,只要故人们这辈子能过得好就行了。   自从上次重逢之后,兰奕欢就从系统那里换了一个安全警报提示,用在了莎达丽的身上。   如果她还会遭遇前世的危机,兰奕欢就会及时得到消息,想办法营救,如果前世的一切都已经改变,那么他也不会再打扰。   这是他能够为莎达丽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其他的牵扯,就没有必要了。   这些话没办法和别人解释,所以兰奕欢什么都没说。   崇安有些不解,便道:“殿下,若是直接爽约会不会有些失礼?要不属下去给公主回个口信,就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去了吧?”   兰奕欢摇了摇头,倒忍不住笑了,说道:“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太不了解她。”   “如果你告诉她我身体不适,她会用鞭子勒住你的脖子,逼你带她来看望我;如果你告诉她我有要事外出,她也会刨根究底地问我去哪里了,并且等着我回来。”   兰奕欢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崇安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殿下明明这样了解那位公主,却又不肯见她,越是这样,才越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不过兰奕欢既然那样说了,他自然会无条件遵从。   兰奕欢站起身来,道:“行了,我也确实有事,我得去找三哥一趟,你让人备马吧。”   毕竟他这里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得完成。   以往随时随地地找二哥最方便,可惜,现在兰奕臻失效了,在兰奕欢跟他好好沟通他那些想法之前,只能先换个任务对象当目标了。   可兰奕欢没想到的是,这时候,一向不爱出门的三皇子居然也不在三皇子府,而是在外面的一处马场上遛马。   并且好巧不巧,他碰见了莎达丽。   两人迎面相遇,三皇子冲莎达丽点了点头,道:“公主。”   莎达丽也认出他来了。   对这位看起来斯文俊雅的三皇子,莎达丽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亦道:“是三殿下啊。”   三皇子笑了笑,心中犹豫。   起初大皇子那样想娶到这位公主,其实三皇子也动过心思。   毕竟,对于他这种没有强悍母族可以依靠的人来说,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是获得权势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眼下正是他们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可是,当向皇上状告了大皇子之后,三皇子胸中的那股情绪依旧在激荡着,他突然不想那样干了。   他觉得那种不在人跟前唯唯诺诺,顺着自己心意做事的感觉真是爽快。   他头一次那样的挺直腰杆,那样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帮谁就帮谁。   当时看见大皇子的模样,三皇子觉得这个蠢货大哥真像一个笑话,他可不想自己也在别人心里变成那个样子。   至于这个“别人”是谁,三皇子的心中倏地闪过了兰奕欢的身影,然后又被他迅速抹去。   不,他要的不是区区单独一个人的认可,他要的是世人的崇敬与关注,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在短暂的犹豫要不要跟这位公主进一步交流之后,三皇子的神色还是淡了下去,冲着莎达丽点点头,便欲离开。   这时,莎达丽却叫住了三皇子,又问道:“三殿下,你有没有看到你的七弟呀?”   “小七?”   三皇子一怔,说道:“这倒是不曾看见。你找他有事?”   莎达丽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有重要的话想和他说。但是早上明明已经把信送给他了,却到现在也没见着他人,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那些记忆片段中,兰奕欢的身体很不好,动不动就会生病,她很记挂。 第76章 逢君结幽梦   莎达丽的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担忧, 三皇子看着却误会了。   他目光微动,说道:“七弟应该没事,我上午还瞧见他了。所以如果他没来见你, 那肯定就是不想见你, 公主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免得无谓耽搁时间。”   莎达丽一听, 不禁十分失望和难过, 低声说道:“他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三皇子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 问她道:“公主……似乎对我七弟十分在意?”   莎达丽用力地点了点头, 说道:“是很在意。他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三皇子道:“那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公主不适合留在大雍,他也不想到达剌去,关系好了,分别的时候未免伤感, 所以才会不见你的。”   没想到莎达丽却说:“如果他想让我留下陪着他, 我也可以留在大雍。”   莎达丽越来越觉得兰奕欢就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在大雍找了她很久,等了她很久, 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辞而别了。   不管怎样的原因, 都是她对不住兰奕欢, 所以只要兰奕欢需要, 这回她一定会陪在兰奕欢的身边。   三皇子微怔, 随即又听莎达丽问他:“你们大雍的都城, 应该允许异族人定居吧?”   “是允许, 但是你的家人会同意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三皇子沉吟片刻,慢慢地说:“如果公主真有需要, 要不要考虑和我成亲?那你就可以安心住在这了。”   莎达丽对他突然冒出来的提议十分惊讶,说道:“你想娶我?难道你喜欢我?”   三皇子还没回答,就看见莎达丽突然一下子凑近了自己。   他的身体僵了僵,正要躲开,却见莎达丽凑到他身边闻了闻,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   三皇子:“……”   大雍的女子没有这么直接的,莎达丽这态度让他心中莫名有点瘆得慌,几乎冲口说出一句“你别爱上我”。   可是莎达丽将这些举动做的一脸正直,然后冲着三皇子摇了摇头,说道:“你的眼中没有一点对我的喜爱,我确定你不喜欢我。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让我留在大雍跟你结盟对吗?”   她果然不愧是公主,不光聪明,而且很是理性。   三皇子倒是真的产生了了几分兴味,脸上有赞许之意,说道:“不错,可以做真夫妻,也可以做假夫妻,互相提供给对方条件,彼此扶持,互帮互助,意下如何?”   “三殿下,你认真的吗?”   莎达丽说:“如果我现在立刻就答应你呢?我是做得了我自己的主的。”   三皇子:“……”   看着他的表情,莎达丽不禁笑了起来。   她说道:“我明白了,你是在跟你的七弟较劲对吧?你很关注他?”   三皇子:“……公主何出此言?”   莎达丽说:“看出来的呀。一开始我没有提起七殿下的时候,你本来都要走开了,但是听我一说你就在意起来,好像要让我在他和你当中选一个似的。”   三皇子失笑道:“咱们又没有交情,你本来就是在找七弟,我明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拒绝,又何必呢?”   莎达丽道:“就是因为你心里明知道我会选他,所以才故意那样说,其实心里根本没想真的娶我,我一说要答应你,就把你给吓着了。”   她以前从没跟三皇子打过交道,但就像她觉得跟兰奕欢很熟悉一样,她也隐约觉得自己了解面前这个人:“你就是想从我这证明你的七弟确实比你强,比你令人喜欢,一次次下来,你就可以让自己相信他真的很好很好了。因为你自己不好意思承认其实你就是那么想的,是吗?”   莎达丽说完之后,三皇子好半天没有说话,半晌,他才终于苦笑道:“公主,你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吗?比如说读心术之类的?”   如果这些话是他那些兄弟们和他说的,三皇子绝对打死都不会认下,但面前是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家,三皇子因为不太计较,所以反而平和坦诚了许多。   莎达丽道:“没有啊,也不难猜啦。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很爱嘴硬,你跟你的八弟很像。”   其他的也就罢了,说他像老八,三皇子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八皇子每回口是心非的那幅蠢样子,立刻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立即道:“不可能,绝对没有。我哪像他了?我跟他一点也不像!”   莎达丽小声说:“现在就很像。”   三皇子平素那么能言善辩,眼下却被这小丫头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用手指点了点她,顿了半天说道:“我算知道七弟为什么不来见你了。”   莎达丽道:“他才不是因为这个,他又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两人旁边的树叶忽然“哗啦”响了一声。   三皇子随意朝着那个方向一瞥,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猛地抬手在莎达丽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喝道:“小心!”   莎达丽被他推的向后退了几步,三皇子自己也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几支羽箭就从两人中间穿过,钉在了后面的树上。   紧接着,一群黑衣人毫无征兆地从树林中跳出来,杀向二人。   这变故实在太过突然,莎达丽和三皇子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三皇子空着手让了几招,这才找到一个空档,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当时的男子以佩剑为美,所以出门时不管会不会武,腰间都悬着一把,主要是作为装饰品使用的,这时候倒是救了命了。   三皇子一剑架住头顶砍下来的长刀,眼角的余光往旁边一瞥,只见莎达丽连连退后,后背已经靠到了她的马身上。   三皇子于是和身一扑,迅速抢到了莎达丽的身边,低声说道:“我挡着人,你快走!这些人多半是冲我来的。”   莎达丽一怔,道:“这……”   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凶险的状况,此时脑子都木了,觉得就这样一走了之好像有点不够意思,虽然她和三皇子也确实没有什么交情。   三皇子学武学的晚,武艺不比他其他的兄弟们那样精湛,但身上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倒也堪堪能招架得住。   他见莎达丽还在犹豫,不由急道:“你快走啊!你这样的身份,万一跟我在一起出了点什么事,到时候我自己受伤不说,可能还会得罪达剌,加倍的倒霉。你在这又帮不上太多忙,可别拖累我,快去找人来!”   “……”   他这语气是货真价实的急,绝非客气,莎达丽这才明白三皇子的意思,不禁无言。   她“哦”了一声,翻身上马,说道:“那我真走了?”   这时,有个黑衣人沉声说道:“不能让她走!万一她叫来了人就不好办了!”   话音落,已另有一人朝着莎达丽的马尾巴抓了过来。   莎达丽气道:“你这人,也别把我看得太好欺负行吗?”   她拔出自己的簪子,狠狠一下照着抓向马尾的那只手刺去,对方吃痛松手,马儿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听到远去的马蹄声,三皇子不禁苦笑。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不希望能有一个同伴留下来,陪着他并肩作战,就算是让人心里有个慰藉也好。   可惜,他不能。   因为他身份所限,必须事事小心,处处算计,完全没有任何考虑情感需要的余地,只能选择实际利益最大的那一种。   莎达丽受伤不如他自己受伤,这样,达剌那边会感谢他,他也能博取到一些同情。,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的话。   三皇子打起精神,道:“你们冲我而来,处处都是杀招,到底是谁的手下?”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又从树林中射出了几支冷箭,三皇子深吸一口气,再次挥剑迎了上去。   *   而这一头,兰奕欢在三皇子府上没找到人,也正在奇怪。   三皇子平日里老实的很,没有差事很少乱跑,这回却听底下的人说,他谁也没带就自己出去了,让兰奕欢有些疑惑。   府上的管家很怕怠慢这位年少受宠的七殿下,满脸堆笑地留兰奕欢喝杯茶,兰奕欢却没什么兴趣,摆了摆手离开。   这边刚出了巷子口,就听闻马蹄声响,兰奕欢一回头,看见莎达丽纵马向这边急急赶来。   她也一下子看见了兰奕欢,脱口道:“七殿下!”   兰奕欢爽了人家的约,结果被碰个正着,还以为莎达丽是来找他算账的,一时有点心虚,当即就想开溜。   莎达丽却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急匆匆到了兰奕欢的跟前,问道:“怎么办?有人追杀你三哥。”   “你说什么?”   兰奕欢一怔道:“当真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   莎达丽气喘吁吁地说:“就在城西的马场那块,我等你的时候碰见他了,我们刚说了两句话,就有一堆人冒出来要杀他。”   光天化日之下谋害皇子,这人难道是疯了不成?   此时的情况也不给人时间问那么多了,兰奕欢立刻说道:“我马上就过去,你去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子……不,来不及了。”   他转念一想,改口道:“你直接去前面的衙门里报官,就说三殿下受到刺客围攻,让他们立刻派兵营救。”   他直接将自己的腰牌解下来塞到莎达丽手里,道:“拿着这个去。”   说完之后,兰奕欢就要带着他的人离开。   莎达丽是亲眼看见那些黑衣人的,此时很不放心,说道:“你可千万要小心一点,别跟他们硬碰硬,我很快就带着那些人去帮你们。”   兰奕欢本来就要走了,听到她的话之后,又停了下来,沉声道:“莎达丽,不要胡闹,你报完信之后,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呆着。这是大雍皇室内部的事情,你不适合插手,小心牵连你的伯父和父亲。”   莎达丽道:“可我担心你啊!”   兰奕欢一顿,叹了口气,终究抬手按住她的肩膀,说道:“我不会有事的,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那一瞬间,宛若时光轮回,恍惚间,莎达丽仿佛又看见了另外一个兰奕欢。   他比现在瘦一些,看起来也大了点岁数,大约二十出头,身上穿着件龙袍,显得有些宽大。   他半蹲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趴在地上,傻乎乎地望着对方。   兰奕欢慢慢地对她讲话:“我要去上朝了,你好好在这里呆着,不要乱跑,听见了没有?”   他语气温和,目光可靠,如兄如友,让她在一片迷茫与混沌中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   一恍惚,眼前依旧是兰奕欢此时少年的面容。   那个瞬间,莎达丽的眼底突然带了泪,低声说:“你不见我,也是害怕大雍的事拖累我,是不是?”   兰奕欢的眉心猛地一凝,莎达丽却迅速用袖子擦了把眼睛,说道:“不耽搁时间了,我去报信,你快去救你哥哥吧。”   她说完之后,上了马转身就走。   身后,兰奕欢闭目吸了一口气,也翻身上马,对自己的侍从说道:“拿好剑,随我来!”   兰奕欢一路纵马疾驰,到了莎达丽所说的地方,发现人都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残存着一些断箭和血迹。   偏生这个时候,天上的乌云逐渐聚拢,下起了雨来,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愈发增加了寻人的难度。   好在系统可以检测任务完成对象的状态,兰奕欢一路随着指引往山上寻找。   马蹄踩在雨水中哒哒作响,身后的侍卫忽然喊了声“殿下”,催马趋前,抓住兰奕欢的手臂。   兰奕欢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差点踩进沟里去。   他提起缰绳,转了方向,侍卫告了声罪,将他放开,低声道:“殿下,雨这么大,您身子骨弱,不如让属下们去吧。”   兰奕欢摆摆手,简短道:“一起。”   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也感觉到了焦灼。   ——为了那个曾经跟他如同仇敌,互相都致力于铲除对方的三哥。   其实他是有些意外的。   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兰奕欢看见三皇子可怜巴巴地在庙里砍柴,心里一点也没有动容,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因为他知道,这些苦难之后,成就的就是一个位高权重,心机深沉的王爷了。   那是他印象中最最熟悉的三哥的模样。   而如今,他会忍不住担心三皇子有没有受伤,还会想到,他这时候一个人面对追杀苦苦逃命,恐怕又要在那里自怨自艾,抱怨连天了吧。   甚至连三皇子这个时候可能的神情语气,都能浮现在兰奕欢的脑子里。   今生正在逐渐冲淡前世。   雨越下越大,终于,兰奕欢在一处山边上看见了人。   几个黑衣人围在三皇子身边,正在攻击他,三皇子浑身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又是雨水又是血水,但手中仍然坚持挥舞着一柄不知道从哪抢来的刀,使尽最后一分力气也不让那些人近身。   他的身上有一种不管不顾的、野兽般的凶残,是那种拼尽全力也要在丛林中活下去的本能。   所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时三皇子不知道他所服的毒药被兰奕欢给换了,也不知道他喝下去之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而发现自己没有死之后,会不会更加珍惜生命。   “驾!”   兰奕欢策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他的侍卫们也随后跟上,挥舞着兵器,跟那些刺客们打了起来。   兰奕欢则径直冲到了三皇子跟前。   此时,三皇子的双目几乎已经杀成了赤红之色,只是凭着本能在挥舞着手臂拼杀,看见兰奕欢靠近他,他也分不清是来杀他的还是救他的,一刀砍下。   兰奕欢架住刀刃,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三哥,是我!”   三皇子一怔,在大雨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片刻,终于发现是兰奕欢。   他不敢置信道:“七、七弟?”   兰奕欢架住了他:“废话。”   三皇子只感觉自己如同在做梦一样。   就在刚才,他还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只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搏杀,看不见前途,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同伴,就像他的一生。   他没想到会有人来。   直到兰奕欢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说道:“我带你走。”三皇子才终于好像回过神来了。   他低低地道:“真的是你。”   随即,三皇子又定了定神,目光转为凌厉,说:“剑给我用一用。”   兰奕欢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三皇子要做什么。   他没有阻止,而是默不吭声地解下自己的佩剑,将剑鞘拿下来,倒转剑柄放到三皇子手中。   三皇子握紧了剑,撑着兰奕欢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刚才跟他搏斗的那个黑衣人跟前。   方才几次他要脱身,都是被此人给拦下的,要不是兰奕欢来得及时,恐怕他就要命丧在对方手下了。   而此时,那名黑衣人已经被兰奕欢的侍卫打倒,见到三皇子过来,他的身体抽搐着,勉强向后躲去,眼中全是哀求之色。   而三皇子则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的怜悯,一剑下去,刺穿了这人的心脏。   喷溅出来的鲜血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三皇子将剑交还给兰奕欢,忽又问道:“你觉得我狠毒吗?”   兰奕欢接过剑,看也不看地反手回鞘,受不了地说道:“三哥,你真是我亲哥!都什么时候了?就甭管我觉得你怎么样了,你就知道我现在来救你就成了!先走!”   兰奕欢的侍卫们挡住了刺客,兰奕欢把三皇子扶上马背,随即自己也坐了上去。   他本想坐在三皇子身后,双手环过他拉住缰绳,结果发现三皇子完全把自己给挡住了,根本看不见路。   兰奕欢只得悻悻地从马上跳下来,又坐在了前头,让三皇子抱着自己的腰。   他先天不足,身形单薄,上一世一直很羡慕兰奕臻的个头来着,还幻想着自己这辈子吃好睡好,百病全消,能不能长成一个彪形大汉,超过哥哥。   结果别说兰奕臻,就连这个平素自诩“斯文人”的三皇子,兰奕欢都还是比他小一圈。   唉,十八岁,是不是还可以再长一长呀。   兰奕欢心中胡思乱想,带着三皇子一路下山。   后面的刺客没再追来,可雨势渐大,山上的碎石不断向下滚落。   三皇子的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兰奕欢本来是想先带着他去找大夫处理伤口的,此时也勒住了马,说道:“不行,现在这样太危险了,不能强行往前走。三哥,你还撑得住吗?”   三皇子哑声道:“没事,先找个地方避雨。”   兰奕欢看着前面的山上仿佛有处浅浅的山洞可以避雨,只是两边灌木丛生,马上不去。   于是兰奕欢扶着三皇子下得马来,拍拍小马的屁股,说道:“你自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马儿蹭了蹭他便跑掉了,兰奕欢冲着三皇子背过身,道:“来,二哥都没享受过的待遇,我背你上去。”   三皇子神色有些复杂的低头看了半蹲下来的兰奕欢片刻,然后慢慢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于是,兰奕欢背着三皇子,一步步向着山上走去。   走了一会,兰奕欢没听见三皇子吭声,有点担心他死了,就用肩膀颠了颠他,道:“三哥?三哥?”   三皇子在他的背上“哼”了一声。   兰奕欢不想让他睡过去,便又跟他说话:“对了,三哥,你现在被我救了,不用死了,你觉得幸福吗?”   不知道系统任务算完成了没有?   可是系统根本不吭声,也就说明任务还没达标。   三皇子淡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贪生怕死?”   虽然他说话惯常是阴阳怪气的调调,但是兰奕欢觉得三皇子此时的语气仿佛比刚才还多了一丝冷意。   于是他也没有开玩笑,想了想回答说:“你未必怕死,但是一定贪生。你是那种豁得出去命,但若有一线生机,必然要竭尽全力活下去的人。”   三皇子愣了愣,然后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兰奕欢道:“哎呦,笑就笑,别晃嘛,要不我背不动了。”   三皇子没理他,冷笑道:“我从小受尽白眼无数,吃不饱穿不暖,被扔在那么一处破庙里,宫里的人都说,我活的连狗都不如,但你可知道为什么即便这样我还要一定活下去吗?”   兰奕欢道:“为什么?”   三皇子说:“因为我要活出个名堂来,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如果得不到这些,那命也就没有意义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冷厉:“而你呢?像你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啊?”   兰奕欢愕然道:“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向三皇子。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甚至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兰奕欢在三皇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怨恨冷厉的表情。   ——这不是他今生熟悉的三哥。   兰奕欢一转念,沉声说道:“兰奕祉。”   如果是今生的三皇子,肯定立刻就会说:“你瞎叫唤什么?我是你三哥,一点规矩都不懂。”   虽是斥责,但语气多半带笑。   但此时的三皇子却冷冷地说:“知道你就忍不下去了,把我放在这里就是。”   兰奕欢腾不出手来,就用自己的额头撞了一下三皇子的额头,只觉得滚烫。   这让他彻底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是想起了前世回忆的三皇子。 第77章 懊恼情如许   之前兰奕臻也有过几回这样的状况, 当他或酒醉,或入睡,又或者是生病了神志模糊的时候, 他就会短暂变成前世的状态, 但是清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看来三皇子也是这样的状况。   兰奕欢道:“我不会把你扔在这的,你别瞎想。”   三皇子冷淡地说:“那你以后一定会后悔救了我。”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突然之间, 兰奕欢想到了这是一件怎样的往事。   那是有一回, 朝廷接到御史弹劾, 查办江南制造府, 于是, 他难得和三皇子一起奉命外出办差。   之所以派他们派出去,就是因为兰奕欢聪明机灵,算学极佳,三皇子心思细腻, 手段果决, 两人又都跟江南一带没有什么背景牵扯,查起来也没顾忌。   果然,到了地方之后, 虽然对方百般遮掩, 两人还是发现当地的官员狼狈为奸, 官官相互, 贪污的金额巨大。   当时国库里也紧张, 兰奕欢和三皇子便商量着准备严办, 却没想到对方狗急跳墙, 为了逃避惩处,竟然暗中指使官兵扮成山贼, 趁他们出门的时候中途拦路打劫,想要将两位皇子灭口。   兰奕欢和三皇子在手下侍卫的保护下得以脱身,好巧不巧,当时也是三皇子受了伤。   兰奕欢上一世的身体一直不好,根本背不动他,无奈之下,就用树枝捆成了一个雪橇,拖着三皇子在雪地里走了五里路,这才总算找到援兵,转危为安。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两人都肚子饿了,三皇子在外面的生活经验丰富,就半死不活地躺在雪橇上,指挥着兰奕欢挖陷阱捉獐子,然后他升起火来,将肉烤了两个人吃。   那是兰奕欢两辈子唯一一次吃到三哥的手艺。   大概皇家手足就是如此,虽然大多并不亲密,但到底担着一个兄弟的名头,自小同住宫中,因此那些金碧辉煌的飞檐玉瓦,那些同窗苦读的点滴时光,还有那些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少,总是镌刻在记忆中的。   或许当时道一句平常,藏几分猜忌,将一切天真埋藏在重重的心机算计中,但站在岁月的洪流中偶然一个转身,却依旧能在不经意时捕捉到某个瞬间心底一闪即逝的温软。   但终究,逝去了,也就回不来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最终也并没有因为这次的同生死共患难而缓和下来。   因为脱险回去之后,兰奕欢就病倒了,发了一天多的高烧,醒过来之后,得知三皇子带伤理事,已经下令处死了两名官员的满门,男女老少一概不留。   他手里有尚方宝剑,受命便宜行事,是有这个权力的,兰奕欢一听下人来向自己禀报就知道不好。   他硬撑着赶过去,还是来不及了,正好看到最后一位小男孩被斩首。   男孩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兰奕欢的面前,他当时大为震骇,跟三皇子发生了争执。   三皇子极不理解兰奕欢为何而恼怒,一开始还试图说服他:“所谓养虎遗患,他是孙千埭的儿子,他的父亲那么狠毒贪婪,你今日留他一命,待他长大了知道我们杀了他的亲人,难道不会报仇吗?”   他道:“即便有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我也不会在我占据优势的时候,让这种危险发生,是他们先做错了,他们就要有这样的觉悟。”   兰奕欢道:“可是他才三岁,他根本还不什么都不懂,那些事也不是他做的!”   三皇子冷冷地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地上鲜血淋漓,兰奕欢彻底被他给激怒了,气道:“早知道你是这样的,那当初我也根本就没必要救你,倒不如自己逃命更轻松简单!三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以后再不会跟你一起办差了!”   三皇子只当他孩子话,嗤笑道:“本来还想报答报答你的,他日你不后悔就行。”   “他日?”兰奕欢道,“报答就不必了,我不可能看着你这样狠辣的人得势,他日你我为敌,谁也不必手下留情。”   说着,兰奕欢瞥了一眼三皇子手中还沾着血的剑,说道:“如果你这个时候想除掉我,不会有人看见,你也大可以动手。”   三皇子一震,终于被他气得脸上变色,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兰奕欢冷声道:“三哥重伤未愈,都不忘跑来这里杀人,难道还会被我的两句话伤到吗?”   他退后两步,一拱手说了句“小弟告辞”,扬长而去。   兰奕欢平时看着和气,但放完狠话之后从来言出必行,这次一同外出办差,确实就成了他们两人生平仅有一次的合作。   这两兄弟的关系短暂地靠近了一下,随即便是分道扬镳,势不两立。   其实后来,兰奕欢的心里一直记得这件事,当在无数风雨沉浮中心生迷惘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想起那时的心情。   年少的时候,坚定地相信某种真理,年岁渐大,他却发现,自己难以分辨是对是错了。   只是兰奕欢没想到,原来三皇子也牢牢把它藏在了记忆深处。   “你凭什么厌恶我,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不能理解我?”   现实中,三皇子趴在兰奕欢的背上,胳膊紧紧地箍着兰奕欢的脖子,好像要把他勒死似的。   他的鼻息灼热地拂在他的后颈上,哑着嗓子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懂我的,没想到你也不懂……你既然不懂,为何又要救我?兰奕欢,我不要你的怜悯,我恨别人的怜悯!”   三皇子反反复复地又说了一遍:“我恨你的怜悯,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做兄弟,可是你也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   兰奕欢低声道:“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那时候……”   “结果呢?你清高,你善良,我是污泥里挣扎的阴暗老鼠,我不择手段地想要权势地位,金钱名利,结果我那样汲汲营营,为什么皇位到了你的手上?为什么?!”   三皇子恨恨地说:“那我倒要看看,你坐上这个皇位,什么时候忍不下去了,什么时候也变得和我一样卑鄙龌龊,心狠手辣——兰奕欢!”   两人已经到了一处山洞中,兰奕欢额头上都是汗水,混着雨水一滴滴往下流,他默不作声地将三皇子放下来,正好松开扶住他的手,却被一下抓住,不容远离。   三皇子一手扭住兰奕欢的领口,一手掐住他的下巴,硬是把兰奕欢的头扭过来,粗暴地让他看着自己。   黑暗中,他的体息灼热,双眼亮的惊人。   “可是为什么你还不变?!”   “三哥……”   兰奕欢终于开口了,他缓缓地用自己的手,覆上了三皇子的手。   轻声道:“三哥,你错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和坦荡,那只是你的臆想罢了。”   “我也阴暗,我也卑鄙,我也狠辣,我也……后悔……”   三皇子不知道听清了兰奕欢的话没有,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似乎已经痴了。   兰奕欢道:“我伤害过很多人,其实很多时候我不想那样做,可是还是不得不做了。我尽力想维持周全,但是,很累。”   “还有你,三哥。”   他握紧了三皇子的手:“我从来不想让你死,你知道吗?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三皇子的眼中带着晶莹:“所以,你让别人都好好活下去,只有你自己……”   他深深一闭目,终于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只有你自己的命不是命吗?你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   兰奕欢道:“你听到我的死讯了,那你后来活下去了,是不是?”   三皇子喃喃地说:“何止听到你的死讯,我还回宫踢了你的棺材,看看你他娘的是不是骗我。”   兰奕欢忍不住笑起来,又忍不住叹气。   他说:“原来,你也曾经为我伤心过啊。”   原来,你不是这一世才变了。   是我这一世,才从另一面认识了你。   *   兰奕欢和三皇子那一边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东宫。   当时,兰奕臻正在议事。   虽然他这议事的规模远比不上大正光明殿的早朝,但在一间小小的朝房中聚集的人却全都是兰奕臻的心腹,若是太子他日登基,满朝的政治核心就尽在于此了。   兰奕臻正在一一为这些人布置接下来要做的事。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转眼见到其中一人面露犹疑之色,便道:“霍卿若有何异议,但说无妨。”   那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霍佳,年纪尚轻,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拱手问道:“殿下,臣斗胆,是见殿下如此安排,计划长远,倒像是后面一阵子另有要事,不能理政,故而……”   其实他这样说有点冒犯,好像要管兰奕臻接下来去干什么似的,所以说了几句之后又打住了。   不过这倒是让兰奕臻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十分敏锐,他现在这样的安排,确实存着为日后自己的离开做准备的想法。   如果兰奕欢不喜欢这里,他一定相陪。   兰奕臻道:“孤是有些其他的打算,一旦确定下来,自会同各位交代清楚,霍卿放心。”   他刚说完这话,还没来得及让霍佳坐下,便听外面有人低声道:“殿下。”   兰奕臻听出那是自己手下侍卫长的声音,而且语气十分急迫,他立即道:“进来,直说。”   “是。”   东宫卫率匆匆进了门,对着兰奕臻低语道:“殿下,三殿下方才在马场遇到了刺客,恰好七殿下去三皇子府找他,便去救人了。现在因为大雨,两人都暂时失去了联系,您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兰奕臻便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连忙也纷纷跟着起身。   兰奕臻道:“孤亲自去找人。”   说罢之后,他甚至不等其他人回答,便大步出门了,这样的迅速,几乎让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东宫卫率连忙一手按剑,随后追了出去。   霍佳不禁道:“是七殿下那边有事吗?殿下怎么亲自去了。”   其他的前辈闻言,便告诫他道:“霍状元,你年少才高,爽直一些没什么不好。但是切记,你方才问殿下有何安排用意这些问题都没关系,可跟七殿下有关的事,千万莫要置喙。他那边有事,咱们殿下是一定要亲自去瞧瞧才能安心的。”   霍佳听的愣住,没想到皇家兄弟还能如此:“原来太子殿下这样疼爱弟弟。”   东宫老臣道:“哪有什么弟弟?也就七殿下一个吧,就说是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也不夸张。但七殿下也值得殿下如此,你日后见了,便知道了。”   兰奕臻一路冒着雨,纵马狂奔到了之前刺客出现的马场处,没瞧见兰奕欢,一时间气血翻涌,心中之焦虑忧急切无法用言语叙述。   别说兰奕欢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兰奕臻对这个弟弟照顾久了,也早就习惯了事事替他操心,一时不见就要担忧。   就说随着他这辈子逐渐想起兰奕欢前世的死,那一幕也已成为了兰奕臻心中抹不去的梦魇,又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侍卫们从后面追上来,拿了蓑衣想让兰奕臻穿上,他想着兰奕欢还不知道在哪里挨浇,根本就没有心情,随手推开了。   兰奕臻吩咐道:“多调些人过来分散开寻找,这一整片的马场都要仔仔细细搜查痕迹。找人的同时,去查……查那些刺客的来路!”   “是!”   这个时候,因为莎达丽已经去报了官,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的人都已经匆匆赶到了。   他们的长官听说失踪的是两位皇子,又看见太子殿下竟然冒着雨亲自出来找人,都是吓得头上冒汗,苦巴巴地一起跟在兰奕臻的后面,四处寻找。   可是大雨冲去了不少痕迹,愈发加大了找人的难度。   走到两条岔开的小路路口处,众人停了下来,正要分头行事,兰奕臻突然转过头来,望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小山。   山前无路,只有一片丛林和灌木,看起来十分不好走,可是兰奕臻隐隐有种感觉,兰奕欢就是在那里。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那边的山上有山洞,路不好走,他们很可能过去避雨。”   兰奕臻说着便调拨了两队人马,让他们依旧顺着前面的小路一路寻人,又拨转马头道:“剩下的人随孤去那边的山上。”   当时兰奕欢背着三皇子上山,走的是另一侧被樵夫们踩出来的土路那边。而这一边前面遮挡的都是灌木丛,却不好通行。   侍卫们正打算找了斧子和刀砍断树枝,兰奕臻已经翻身下了马背,自己抽出佩剑,一路砍着那些挡路的树枝,徒步前行。   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跟上。   兰奕臻越走越快,一路上山,正大步经过一处草丛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往下一看,跟着翻身轻轻跃到了一处小土丘的下面,凝神听去。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兰奕臻似乎隐隐听见了兰奕欢说话的声音。   而此时他跳下来之后,侧耳辨认片刻,感到那声音果然越发清晰了。   是兰奕欢在对三皇子说话。   他在说:“……三哥,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和二哥一样,都是我十分重要的兄长,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后面的话兰奕臻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当时就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兰奕臻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却好像踩着棉花似的,说不出的恍惚。   他顺着草丛的缝隙看去,只见三皇子倚着墙靠在那里,兰奕欢则单膝半跪在他的跟前,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正同他说话。   “无论是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好,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死……”兰奕欢说,“我换了你的药,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向着三皇子倾身凑了过去。   在兰奕欢靠近的那一个瞬间,兰奕臻只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血液倒流凝结成冰,连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   他不敢保证,如果兰奕欢真的对三皇子做出什么亲密举动的话,他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立刻冲进去杀了三皇子。   但好在这件事实在是兰奕臻想的太多了。   毕竟兰奕欢对着兰奕臻都没开窍,又怎么可能对别的兄长有什么心思——他只不过是凑过去帮着三皇子擦去伤处的污渍,并用手帕替他裹住伤口罢了。   做完这件事之后,兰奕欢便到一边用雨水洗了洗手,两人的距离也拉开了。   直到这时,兰奕臻那憋住的一口气才喘了出来。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怀疑兰奕欢和三皇子之间有什么的想法有多离谱,但听了兰奕欢那句话之后,兰奕臻已经完全阵脚大乱,不知所措了。   那句话,让他这段时间里刚刚萌生出来的妄念全部破灭,那种飘忽、喜悦、隐约带着希望的心情也一下子从半空中砸下来,摔的粉碎。   兰奕臻在沉重的当头棒喝中回到了现实,意识到他先前的痴心妄想有多么可笑,他原本还觉得,会不会兰奕欢对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情,只是自己没有察觉。   毕竟这孩子对亲情有种极端的渴望,又因为两人的身份所限,所以在爱情上一向不开窍。   但他既然是兰奕欢心中最重要最特别的人,既然他伤心的时候兰奕欢会安慰,他受伤了兰奕欢比谁都着急,既然他需要兰奕欢,兰奕欢也同样离不开他——   这样的爱和牵挂,已经超越了普通兄弟,为什么不能再进一步,变成更加密不可分的那一种呢?   直到此刻。   一句“你和二哥一样”,又狠又准地砸在了他的心上,兰奕欢那惆怅又真挚的语气,看向三皇子复杂又担忧的神情,都让兰奕臻妒火中烧。   ——原来,自己还是众多人中的一个。   他对自己的记挂,不是因为“兰奕臻”三个字,而是“哥哥”这个身份。   兰奕臻原本很能忍的,苦恋兰奕欢这么多年,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成仙成佛了,所以此时连他自己都惊讶,他居然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有这么愤怒的心情。   因为他喜欢兰奕欢,他可以不计较对兰奕欢任何单方面的付出,但是他真的很难做到不在意眼睁睁地看着兰奕欢,把那份他原本以为独属于自己的亲密给予别人。   嫉妒啃食着兰奕臻的心脏,压抑多年的感情,如同薄薄岩层之下的火山,再也按捺不住的喷薄欲出。   兰奕臻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也几乎说不出话,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夹杂在雨落中,一下,又一下。   而这个时候,兰奕欢若有所觉,回过头来。   然后兰奕欢一眼就看见了兰奕臻,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像每次一样,立即毫不犹豫地跑到兰奕臻的身边,说道:“二哥!”   这甜蜜而又痛苦的呼唤,已经听了多年。   兰奕臻想,可我不是你哥哥,我也不想当你哥哥。   以往每次看到兰奕欢这样朝着自己跑来时,兰奕臻都会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可是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在想,其实不管站在这里的是哪个亲人,兰奕欢都会这样高兴吧。   他总是那样希望每个人都好,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拼尽全力地去挽留,去周旋。   这么想来,兰奕欢还真是个皇帝料子,所谓仁爱万民,心怀天下,可宽和到了极处,就是冷漠到了极处。   兰奕臻没有办法多说话,他只怕他一开个头就什么都忍不了了,所以兰奕欢高高兴兴地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兰奕臻只是打量着他没有受伤,就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跟我回去。”   兰奕欢道:“好!等我把三哥……”   ——自己就在跟前,他还是满口的三哥、三哥!   可是,兰奕欢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听到了系统的提示声:   【任务完成人“兰奕祉”,幸福指数已达三倍以上,任务完成!   连接成功,奖励已到账!】   很快,他就可以知道“世上是否还有王子的血亲,这些人生活的如何”一问的答案了。   三哥的幸福,翻倍起来真的很容易。   兰奕欢不禁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三皇子。   兰奕臻望着兰奕欢,手指攥紧又放开,忽然转身,大步走到了三皇子跟前,直接拽住他一条手臂,说道:“起来!”   在兰奕臻来之前,三皇子隐约听清了兰奕欢的那一番话,意识逐渐从虚妄的幻觉中回到现实,那一瞬间,心中先于深思,便已生出狂喜。   说也奇怪,在什么都得不到之前,他从未发现,原来爱与在意对他是这样的重要,会让他如此地渴望。   其实三皇子一直觉得,他和兰奕欢是同样的人,他们都十分渴望得到认可,因而对最显赫的那个位置孜孜以求,但最后,兰奕欢成功了,他没有。   他输的不甘,所以一定要拼尽全力,不择手段地证明一回,他也可以。   三皇子没想到,其实在兰奕欢的心目中,并没有那样讨厌他,原来他也被看得很重要。   正是心绪动荡之间,突如其来的拉扯与怒气,让三皇子清醒了一点。   他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地辨认着兰奕臻,像是感受到了对方那暗沉不明的怒气和攻击性,片刻之后,三皇子的表情逐渐变得警惕,手指抓住了身旁地面上的一块碎石。   四目相对,这对货真价实的兄弟两人看着对方,目中都带着敌意。 第78章 一语情分明   三皇子冷冷地说:“放开我。”   看着他这样敌视而又警惕的目光, 兰奕臻突然想起来,兰奕欢就是在六岁去护国寺祈福的那一次遇到了三皇子,并且央求他将三皇子救出来, 一起带回了宫。   当时四下大火熊熊, 兰奕臻看见兰奕欢回去找三皇子的时候,心中很是焦躁嫉妒。   不过当时的嫉妒, 不过是担心在意的弟弟更加喜欢其他的哥哥, 不再是专属于他的那个黏黏糊糊的可爱小孩。   而此时此刻, 时光推移, 孩子已经长大, 他的担心似乎变了, 又似乎没变。   兰奕臻这样想想也觉得可笑,他枉生两世,竟然活得这样没有出息,整整十二年了, 还在原地踏步。   他对兰奕欢珍惜到了极处, 总是怕吓坏了对方,勉强了对方,也是担心兰奕欢会疏远自己。   可如果再一直尊重守礼下去, 是不是他这辈子就只能苦苦地守着这个期望, 永远看着兰奕欢把他只是当成哥哥。   甚至还只是哥哥之一。   “你凭什么?”   兰奕臻非但没有松手, 还直接一把将三皇子给拽了起来, 咬着牙说道:“兰奕祉, 你又是凭什么?”   他心中无比焦灼, 几乎口不择言, 也不管其他人听不听得懂,只想把三皇子给直接扔到山崖底下去。   兰奕欢察觉到了兰奕臻的意图, 连忙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几乎是挂在上面,道:“二哥,你怎么了?三哥受伤了!”   结果兰奕臻的胳膊跟铁铸一样,被他抱着晃都纹丝不动。   好在在他完全失去理智之前,其他的侍卫们找过来了,兰奕欢连忙把他们叫到近前,让他们把三皇子抬上去。   这些侍卫们不明就里,有的去帮忙抬人,有的向兰奕臻和兰奕欢行礼,要护卫他们上去。   兰奕臻总算松开了三皇子的手臂。   这个时候,雨势也渐渐小了,他从侍卫手里接过那件刚刚被自己推开的蓑衣,递给兰奕欢,然后转身便走。   兰奕欢接过蓑衣,瞧着兰奕臻。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他现在可比小时候机灵多了,看兰奕臻只是把衣服递给他,却没有帮他穿,便意识让对方生气的源头,可能不是三皇子,而是自己。   于是,兰奕欢叫了声“二哥”,果然不闻回答,让他确定了这个猜测。   可这是为什么呢?   兰奕欢看了眼三皇子,若有所悟。   于是,他匆匆交代了侍卫们三皇子的伤处,让他们好好照料着,便乖乖朝着兰奕臻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眼看兰奕臻已经翻身上马,兰奕欢还没来得及跟上,又听身后一个少年扬着嗓子说道:“哎,老七你怎么样?”   兰奕欢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八皇子。   他十分惊讶,说道:“我没事,这大雨天的,你怎么在这?”   八皇子原本戴着顶斗笠遮雨,但一路过来风雨交加,这玩意也没什么用处,此时索性掀下来,随意往旁边一丢,龇牙咧嘴地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废话,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兰奕欢:“?”   八皇子道:“我那个,半路听见消息,说你和三哥被刺客追杀失踪了,反正正好在外头,也是顺路嘛,就过来看看……看个热闹。”   这小子惯来不说人话,兰奕欢也懒得跟他扯皮,道:“行了行了,我们都没死,没什么热闹给你看,也没什么事给你做,那我先走了啊。”   八皇子叽叽歪歪地想和他多说两句:“见了我你就要走,这么着急干什么?”   兰奕欢道:“二哥在前面呢,好像生气了,我去看看。”   八皇子刚才来的时候倒是看见兰奕臻冷着一张脸离开的侧影了,但是他没怎么在意,此时听兰奕欢一说,才意识到,兰奕臻那是在跟兰奕欢甩脸色。   八皇子一下就火了,说道:“你这刚九死一生的回来,他居然跟你发脾气?他凭什么跟你发脾气!”   是不是人啊!   八皇子看着兰奕欢,十分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能不能有出息一点呀?不都说他对你挺好的吗?怎么对你这个态度,你居然还惯着他!”   兰奕欢心里已经隐约猜出来了,兰奕臻不高兴,应该又是因为他冒险来救三皇子,所以酸了。   但是这也没法跟八皇子解释,不然让他知道堂堂一个太子,居然还在计较弟弟跟别的哥哥好,还是跟他这个哥哥更好,恐怕要被当笑料出去说一整年。   所以兰奕欢只是“哎呀”了一声,道:“你不懂,我不和你多说了,要不然一会二哥找不见我,恐怕更得不高兴,我走了啊。”   说着他便打马而去。   八皇子在后面“喂喂”了好几声,没叫住兰奕欢,被气坏了,正要追上去,旁边忽然又有一队人马过来,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五皇子也来找人了。   八皇子瞧见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问五皇子是怎么收到消息的,立即说道:“五哥,你也是老七的亲哥哥,你好歹也做点什么,就这么看他天天在别人的地方寄人篱下的受气吗?”   五皇子也是听说了兰奕欢出事的消息,匆匆来帮忙找人的,一路上没见到兰奕欢,正急着呢,冷不防被八皇子劈头说了这么一句话,都把他给说愣了。   他先是问自己最关心的事:“你看见七弟了,他没事吧?”   “他没事!”   八皇子气鼓鼓地说:“但是方才遇险,估摸着受的惊吓应该不小,太子居然还跟他甩脸子发脾气。看他在后面追着,自个连停都不停一下,这叫什么态度?难道他平常就是这么对老七的,这就是别人所谓的他对老七好吗?”   八皇子又开始攻击五皇子:“五哥,不是我说你,你也不管管!齐贵妃偏心,你这当哥哥的也这样。罢了,指望不上你们。”   八皇子说痛快了,一甩鞭子,随后追着兰奕欢他们也离开了。   五皇子听得莫名其妙,也挺惊讶。   他不是没见过兰奕臻是怎样待兰奕欢的,想着兰奕臻之前几次为兰奕欢出头时又心疼又气愤的模样,应该不会舍得给兰奕欢委屈受才对,结果八皇子口中的太子跟他认识的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一样。   五皇子想想,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于是转身招手叫来一个手下,吩咐道:“让咱们在东宫那边的钉子多留意着点,看看七弟有没有在那里受委屈,及时禀报于我。”   手下应了声“是”,五皇子才拨转马头,说道:“行了,咱们也回去吧。”   兰奕欢可不知道八皇子能因为他追兰奕臻的这几步产生那么多的联想,他追了兰奕臻一路也没追上,等到安顿好了三皇子,匆匆来到东宫之后,就发现兰奕臻寝殿的大门居然都关上了。   兰奕欢在外面转悠了两圈,小声嘀咕道:“这是在做什么?”   周围居然也没人来给他开门。   于是兰奕欢以手攥拳,抵在唇边干咳了一声,退后两步,抬起脚来作势欲踹。   旁边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连忙去拦这个祖宗,赔笑道:“殿下,殿下,您莫冲动。”   黄公公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说道:“我的小殿下哎,这可踹不得,太子殿下说了,他要休息,谁也不见。”   兰奕欢抱臂道:“连我都不见吗?”   黄公公苦笑道:“特意交代了,尤其不要让您进去。”   其实这话也就是专门说给兰奕欢听的,毕竟换了其他人,根本不敢随便往里面闯。   可惜说了也不管用,兰奕欢闻言反而笑了,弯下腰来,挑眉看着黄公公,慢悠悠地问道:“当真不让我进吗?”   “……”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   片刻之后,黄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到一边,躬身道:“殿下请。”   兰奕欢这才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公公够意思。”   黄公公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殿下呀,老奴哪敢做主?您也是明知道太子殿下不会真舍得拦您的。唉,老奴从小看着您二位长大,真是操不完的心。”   兰奕欢道:“您操心二哥就行,我最听话懂事了,这次主要也是二哥闹小脾气……对了,他怎么想到出去找我的?”   黄公公道:“太子殿下正在议事,突然收到您和三殿下在雨中遇到刺客失踪的消息,当时就直接亲自出去找您了。其他的人也劝不住。殿下,他心里可疼您呢。”   兰奕欢“嗐”了一声,摇了摇头,心中又感到一阵温暖,说道:“这我肯定明白,我进去瞧瞧他,他就好了。”   太子禁令对他来说形同虚设,说完之后,兰奕欢直接一把推开了门,大步而入。   黄公公在外面默默把门关好,吩咐侍卫们继续守着,自己便也退下去了,留给这两兄弟清净说话的空间。   毕竟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天底下除了他们两个根本没人能明白了。   兰奕欢进去之后,发现兰奕臻又在那背对着他,面朝里躺在床上了。   其他人老说什么太子脾气冷肃,不怒自威,君心难测,但对兰奕欢来说,兰奕臻就是这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了。   他们从小到大朝夕相处,兰奕臻生气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且基本上都是吃醋嫉妒,或者恼他冒险这样的事。   每次生了气,他也从不说半句伤人心的话,就是自己回房憋着,憋一会就把自己哄好了。   外人以为太子一怒伏尸百万,肯定想不到居然是这个风格的。   所以八皇子以为兰奕欢是被兰奕臻吓怕了才那么着急,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不想让兰奕臻憋着不开心而已。   兰奕欢走到床边,轻声道:“二哥?”   兰奕臻面朝里,一动不动。   兰奕欢不禁又想起小时候那从护国寺脱险回来,兰奕臻也是这个表现,他那会还不明白意思,跑到床上去试探哥哥的呼吸,结果发现兰奕臻是装睡。   兰奕欢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撩起衣摆,贴着兰奕臻在床边坐了下来,还使劲蹭着身子把他往里拱了拱,让自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然后兰奕欢又把手伸到了兰奕臻的鼻端,感受到那均匀而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自己的手上。   这样就是还没消气,否则兰奕臻会借着这个由头逗一逗他,故意配合兰奕欢的试探,装作自己没气了,然后两个人一起笑,就能和好。   于是兰奕欢又蹭了蹭他,说道:“二哥,怎么了?又生气啦?你到底为什么呀?有不高兴的地方跟弟弟说说嘛,你这样憋着怪难受的。”   呵,憋这么一会算什么难受,前世今生加一起憋了几十年了,你是半点不知道。   兰奕臻满腔苦涩,一声不吭。   兰奕欢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去救三哥,你又吃三哥的醋了。二哥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小气?”   是是是,他小气,这事谁听了都得觉得他无理取闹,这世上谁也不懂他的心,他又能解释什么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他身边蹭来黏去,腻腻歪歪,真当他一辈子当个君子当到死不成?   兰奕臻闭着眼睛扯了下被子,把自己盖的更严实点。   兰奕欢解释说:“这回三哥的情况真的很危险,他平常对我也不错,我不能不管他。二哥,就算我错了吧,下次这样的事情我先提前跟你说一声行不?”   “因为我当时也带着侍卫,又让人报了官,没想会出什么事,这不也确实没事吗?就是雨大,耽搁了一会。”   对,三哥对你不错,你心里就有三哥,八弟对你也不错,你心里再装个八弟,二哥的位置被越挤越少,不见你惦记。   兰奕欢说了一会,不见回答,沉默下来,突然叹了口气。   兰奕臻:“……”   兰奕欢幽幽地说道:“你怎么还不说话,是我太吵了吧?小时候贵妃娘娘就嫌我话多,有时候我说着说着她就不搭理我了,二哥,你是不是也烦我了?”   这句话可是一下子就戳心窝子了。   兰奕臻顺着这句话,想到了小小的兰奕欢眼睛亮晶晶地去和齐贵妃说话,却见母妃不搭理自己,失望的垂下头的样子。   心脏像是猛然被一只大手攥紧,兰奕臻顿时绷不住了。   兰奕欢叹气道:“唉,我还是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接着小臂一紧,被兰奕臻攥住了。   兰奕欢“哎”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兰奕臻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生气,翻身而起,双手轻轻捧住他的手臂,问道:“怎么回事,你还是受伤了是不是?”   兰奕欢垂着头点了点。   兰奕臻顾不上说别的,抓着他的手腕,直接将他的衣袖挽了上去,露出小臂。   只见一截手臂白如玉雕,清瘦优美,唯有侧面一处极不起眼的地方,有块颜色很淡的小小淤青。   兰奕臻:“……”   他刚要把手收回去,却被兰奕欢顺势一把搂住了手臂,得意洋洋地宣称道:“二哥,我就知道你还是得关心我。”   他这一串的连环计,使得真是如同行云流水,兰奕臻冷冷地说:“我没有。”   兰奕欢将小臂举到他跟前,道:“这我可不是装的,你别看这淤青小,但里面是真的疼……二哥,给揉揉。”   这小子真是把他吃的死死的,兰奕臻听到“真的疼”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心软,可兰奕欢就把这截裸露在外面的小臂一直往他跟前递,肤色光洁,晃得人不敢多看。   他知道,兰奕欢生来皮肤就白,不光是手臂,就连其他位置……   兰奕臻不敢再想下去,也没敢再看,放轻了力道,胡乱给兰奕欢揉了揉。   这块淤青分明是个攥出来的指印,刚才兰奕欢去救人,谁攥出来的不言而喻,宛若火上浇油。   其实比起揉,兰奕臻更想把嘴唇贴上去,狠狠亲一下,咬一口,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觉得他今天真的要疯了。   兰奕欢道:“好啦二哥,别气了,啊?”   “小七。”   兰奕臻松开他的手臂,将兰奕欢的衣袖仔细放下,然后瞧着他,正色说道:“有件事,我在心里存了很久了,想问问你。”   兰奕欢看了眼他的表情,立刻意识到兰奕臻此时的态度很认真,于是他也严肃了起来,道:“好,你说。”   兰奕臻道:“对我很重要,所以,能保证说实话吗?”   兰奕欢犹豫了一下,道:“我能保证如果不愿意说的会直接告诉你不能说,说出来的都是真的。”   兰奕臻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兰奕欢的脸,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遇到的很多事都很匪夷所思,比如……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拥有了一些前世的记忆,又比如,我总是会做一些噩梦,可有时,你会出现在那些噩梦中,解救我。”   兰奕欢思索着什么,没说话。   “小七。”   兰奕臻轻声问:“这些,你知情吗?”   他想知道,自己对于兰奕欢来说,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梦里那些,又究竟是真是幻。   这种事怎么好跟人解释?   兰奕欢当时本能地就要否认,可这时,他看见兰奕臻的眼睛。   那双看惯了的,包容似海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坐惯了摇摇欲坠的高位,如履薄冰,也习惯了事事留三分,手里扣着底牌不对他人展露,可这世上,唯有二哥不是别人。   兰奕欢道:“是,我知情。”   “我也记得前世的事,而且,从一开始就记得。”   迎着兰奕臻有些错愕的目光,兰奕欢认真地说:“或者你可以理解成,我又重新活了一回,并且选择了另外一种……离开你身边,来到临华宫的活法。”   从上一回兰奕臻坦诚自己记得前世开始,两人几乎都已经默认,其实对方就是前世的那个人,所以这一点兰奕臻并不惊讶。   他道:“这我可以理解……但那些梦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在想,梦中种种,兰奕欢都记得吗?那么那些梦境,是不是也可以算作两人真正共同度过的时光了?   不过,兰奕欢记得的应该不是全部,否则他要是记得之前那个自己趁他酒醉,将他压在龙椅上肆意轻薄索取的梦境,此时就不会这样不设防地看着自己了。   兰奕臻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想让兰奕欢知道。   因为那是他最真实的欲望,那是他此时此刻,都想要做出的事。   兰奕欢道:“是因为……任务。”   兰奕臻意外道:“任务?”   兰奕欢说:“也算是重生的代价吧。”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做出决定,再一次选择完完全全地信任兄长,把系统的事讲给了兰奕臻听。   此事实在神奇,他尽量讲的简单,不过兰奕臻聪明至极,还是很快就大致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道:“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任务?”   兰奕欢觉得这样讲不太好:“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我一开始来东宫的时候,是没有想这件事的……”   兰奕臻却好像并不太介怀这个。   他不在乎兰奕欢利用自己,可是既然要利用,他就要成为对兰奕欢唯一有用的那个人,让兰奕欢只要想完成任务,就不能离开他。   “要在兰奕欢心目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要确定兰奕欢不会有朝一日离开他去别人的身边”——这两个念头从刚才就越烧越旺,让兰奕臻必须急切地去抓住和证明什么,才能缓解内心的焦躁。   兰奕臻道:“你说你得选一个人帮你完成那些任务,那,为什么是我?你选的这个人是不是有要求的?比如,跟你的关系,在你心里的、心里的地位……”   兰奕欢道:“有条件,一个是要离皇位比较接近,另一个,我猜大概是要和我关系还过得去吧。反正除了你,三哥、八弟他们我也都试过,都行,只不过比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   因为兰奕臻的眼神突然变了,他那素来冷静漆黑的瞳孔表面好像碎开来一道道的裂痕,裂痕下面,是滔天的火焰,流泻的冰雪。   兰奕欢惊疑不定地说:“二哥?”   “为什么又有别人?小七,在你心里,我就跟他们一样吗?!”   此时的兰奕臻,情绪便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爆裂开来。   他忍无可忍了。   兰奕欢立刻说道:“不,你当然跟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不是为了哄兰奕臻,而是他真心实意地这样想。   兰奕臻待他一向温和纵容,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问道:“哪里不一样?”   是啊,哪里不一样呢?   兰奕欢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有的时候就是很难表达明白。   他只觉得哪里都不一样,兰奕臻方方面面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他在这世上绝对不能失去的。   这还不够吗?哥哥……到底想听到他回答什么呢?   此时兰奕欢也明白了,兰奕臻这是心里面梗着一个结,虽然不能理解这件事如何就至于如此严重了,兰奕欢还是认真地回答兰奕臻:   “二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从来没有拿你和其他人比较出个轻重的想法,因为毫无疑问,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最重要的兄长。你为什么老想去和别人比呢?其他的兄弟们,我虽然……”   兰奕臻却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他直接打断了兰奕欢,说道:“可是我不想当你的兄长。”   兰奕欢一怔。   兰奕臻郑重地说道:“我爱你。” 第79章 何乘百漏船   我爱你。   ——当这句话终于说出口的那一瞬间, 兰奕臻感觉仿佛自己的心脏被硬生生地撕裂了,然后,他从中吐出了一块血肉。   上一世爱的沉默隐忍而又绝望,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兰奕欢感到幸福, 最终,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逐渐枯萎却无能为力。   当时, 他心中想, 如果他能够成为兰奕欢需要的人就好了, 如果能再早一点, 给他更多更多的爱就好了。   今生不知是得偿所愿还是被造化戏弄, 他终于可以亲手养大自己的爱人, 呵护他,抚慰他,心中感情有父亲般的包容和占有欲,也有情人的缠绵与痴恋……   可是, 随着兰奕欢的长大, 他却越来越绝望地发现,兰奕欢终究不能属于自己,自己不过是那个“之一”……   他恨“亲人”二字, 却又清醒地知道, 如果没有这层关系, 他们甚至连如今的亲密都不会有。   爱意更深一点, 心脏就又被撕裂一分, 直到, 此刻的爆发——甚至毁灭。   兰奕欢彻底愣住了。   兰奕臻那三个字, 说的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什么都明白, 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那一瞬间,兰奕欢几乎无法思考,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说哪种爱?”   其实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就已经说明了兰奕欢其实明白了兰奕臻的意思。   可他觉得匪夷所思,心中极为惊骇,这种惊骇之外,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心中某一处迷迷糊糊的地方豁然开朗了。   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都原来如此。   可是,这简直太可怕了。   兰奕欢干笑道:“二、二哥,你说什么呢?我有点、不、不太明白。那个,我看咱们还是改天……”   兰奕臻之前怕点明了一切连兄弟都做不成,总是不敢开口,可这时话已经说出来了,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就绝对不能允许兰奕欢逃避了。   兰奕臻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明白,我可以说的更清楚。就是这一种。”   说完之后,他就抬起兰奕欢的下巴,吻了上去。   兰奕欢顿时觉得一股灼热而强势的气息包围了自己。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了,可是这一回,兰奕臻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小心和拘谨,他不满足于仅仅是肌肤相贴了,而是直接不太熟练地撬开了兰奕欢的牙关,长驱直入。   当感到自己的口中多出来了什么东西时,兰奕欢整个人都被吓住了,甚至忘记了反抗。   他和兰奕臻相差了八岁。   在他最年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经逐渐成年,逐渐强大起来的兄长,而兰奕臻还来不及表露出衰老无力的状态时,兰奕欢就已经死去了。   因此,兰奕臻在他的心目中,永远都是强大的、可靠的、不会被违拗的,他像是保护在兰奕欢周围的一道坚实屏障。   可此时,这股强大的力量竟然反过来侵犯他,他该怎么做呢?   那从小相伴,让他熟悉信赖的气息,此时很陌生地入侵了他的身体。   兰奕臻压抑的太久了,他这个吻甚至带着某种恨恨的意味,可是又一点也没弄伤兰奕欢,兰奕欢只是清晰地感受着他的掠夺。   那种感觉非常奇特。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手脚也酸软无力,震惊和不可置信让他的心是抗拒的,可是对于兄长的习惯性信任,又让他下意识地顺从和承受。   兰奕欢被兰奕臻的力道逼的腰肢后仰,下巴也抬了起来,展露出脖颈修长脆弱的弧度。   混乱中,他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来,按住兰奕臻的肩膀,想要把他推开。   但就在此时,兰奕臻向前逼了一步,右膝跪在了兰奕欢的双腿之间,大掌则充满掌控欲地扶着他的背,防止他逃离。   这糟糕的姿势竟是分外熟悉,一瞬间,兰奕欢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些杂乱的画面。   昏黑的光线下显得十分不清晰,但隐约能看出来,是两道成年男子的身影,在那象征着皇权的宽大龙椅上纠缠在一起。   被困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是他。   那个时候他也与此刻一样,无力反抗,任人摆布。   兰奕欢双颊潮红,额角上沁出了汗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前世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两重叠加之间,此刻的现实中,兰奕臻的动作显得更加惊悚,终于,兰奕欢勉强攒起力气,一把将兰奕臻给推开了。   “你疯了吗?!”   兰奕欢咬着牙说道:“又是谁给你下药了是不是!你看清楚了!”   “没有,从来都没有。”   兰奕臻也厉声说道:“你觉得我会在药物的作用下控制不住自己轻薄于你吗?上一世我跳进河水里,那药性便已经消失了!我这样对你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就是我爱你,就是这种爱法!”   他双手按着兰奕欢的肩膀,几乎不知道是在祈求还是在逼迫:“我爱你爱的快要发疯了,我从上辈子就爱你!”   看着兰奕臻泛红的双眼,兰奕欢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心里慌乱地想着应该如何反驳兰奕臻。   于是,他脱口说道:“可是我不爱你,我、我以后还要娶妻生子的,你就是一时昏头了,到时候你就不会想这些了!”   “是吗?”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兰奕臻悲怆而绝望地笑着说道:“你要属于别人是吗?”   兰奕欢道:“咱们是兄弟!咱们一起长大,我一辈子把你当哥哥,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兰奕臻一下按在床上,堵住了嘴。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碰翻了桌椅,惊天动地的一通乱响,但两人都没心思去管了。   “小七。”   兰奕臻的声音中带着癫狂:“我不光是你的兄长,我也是个男人!”   一个自私的,充满着占有欲和掠夺欲的男人。   我已经受不了去想象任何一点你离开我的可能了。   兰奕欢也好像从此时才刚刚意识到兰奕臻的体魄与强健,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感觉到对方的两只手钳在自己的腰上,几乎就能握过来了,那激烈的亲吻与贴合的身体,让人有种乱伦的禁忌与罪恶。   这双手,曾经为他整理过衣服,穿过鞋子,也曾教过他习字、练武,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抚摸他的头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把他举上肩头。   这是天底下他最喜欢的一双手。   可此时此刻,这双手却在摆弄着他的身体,用揉捏和抚摸在肌肤上留下痕迹,让一簇簇小小的火焰渐次燃烧起来。   让他难受,又让他难以自持。   那些画面又一次浮现出来,这回更加清晰,纠缠,爱抚,掠夺,侵犯……   那是个梦。   可此时却是现实。   兰奕欢完全不知所措,在兄长面前,他那样青涩和无助,手脚酸软,呼吸急促,好像变成了一滩水,要融化在哥哥的手掌间了。   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兰奕臻那句“我也是个男人”是什么意思,也感受到了他除了温存之外的另外一面。   强势的掠夺中,身体不属于自己,甚至连唇舌都不属于自己,被迫着纠缠,发不出半点声音。   蓦地,脸上有一滴泪滑下来,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哭了,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兰奕臻的眼泪。   *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人悄悄从东宫的后门跑了出去,兜了几个圈子之后出宫,去了五皇子那里。   “五殿下,五殿下,不好了!”   五皇子见了他之后,他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太子殿下好像跟七殿下动手了!”   五皇子猛然站起身来,皱眉问道:“此话当真?”   那人禀报道:“属下不敢妄言,可当时确然听见了房中有推搡和桌椅翻倒的声音,好像还有七殿下的惊呼,虽然无法靠近了看得更加真切些,可房中就只有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两人啊!”   五皇子没想到兰奕臻竟是个这么粗暴的人,低低骂了句“畜生”,完全忘记这句措辞其实把整个皇族连同自己都给骂进去了,站起身来就往外跑。   他人都已经到了庭院中,跟他议事的心腹谋士才来得及从身后追出来,一把拉住了五皇子,连声说道:“殿下,请殿下冷静,您不能去啊!”   五皇子道:“放开!”   谋士道:“您的身份不合适,去了也拦不住,只怕会火上浇油,反而给七殿下带来麻烦!”   这句话让五皇子的脚步一顿,然后他意识到,此人说的是正确的。   兰奕臻会虐待兰奕欢,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就是他们之间出身、立场的这些纠葛,所以今天如果他真的去了,兰奕臻非但不会停手,说不定还得为了和他示威,更进一步为难兰奕欢。   况且,这些事兰奕欢以前从来没讲过,总是说太子对他有多好多好,肯定是想让五皇子和齐贵妃这些人觉得自己离开临华宫之后过得非常幸福,不把狼狈委屈展露于人前。   万一他去了,兰奕欢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他。   他不能去。   可是那是他的弟弟,他却不能去。   五皇子少见的烦躁,一拳捶在了身边的树上,怒声道:“那我也不能看着他这样妄为吧!”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连忙又道:“来人!”   五皇子吩咐刚才给自己报信的侍卫说:“你去安排一下,就现在,立即想办法让老八知道这件事!说得严重点!”   那人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走了。   这边,八皇子刚刚回宫,就被关丽妃揪着耳朵警告了一通,让他不要再总是去和太子挑衅,把八皇子说得烦不胜烦,疯狂点头,这才放他离开。   正当八皇子气鼓鼓地往自己的宫殿走时,就听见了一棵树后,有两人在大声地窃窃私语。   一个嗓音尖细的太监惊呼道:“……这不可能吧?太子殿下明明那样端方沉稳,就算有不满之处,言语管教也就是了,怎么会打人呢?”   另一人粗声说:“你在怀疑我不成?我何时说过假话了!当时我在窗外,亲眼看见太子殿下关上门就劈面给了七殿下两个耳光,然后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把他给踹倒在地了……打得那叫一个狠!”   太监仍然沉浸在震撼中,不大相信:“可这宫中谁都知道,太子殿下最是疼爱七殿下不过的啊!”   第二个人说:“你懂什么?人总是有很多种面孔的,尤其那些贵人,更擅伪装。白日里疼爱有加做给别人看,天黑无人的时候,夜夜折磨,则是自己想那么干……”   八皇子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甚至来不及把那两个人揪出来好生质问一番,就直接朝着东宫冲去。   他走之后,树后的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赫然是一名太监和一个侍卫。   第一个说话的太监一下子就顺着树滑下去,瘫坐在了地上,抹了把冷汗说道:“可吓死咱家了,这万一要是被八殿下给看透了,他那脾气,还不把咱们两个都给宰了啊。”   侍卫道:“八殿下心里着急上火还来不及,顾不上咱们。”   太监道:“还有你啊,我的刘大人,您说的那叫什么话?都是哪里听来的词?什么‘天黑无人的时候,夜夜折磨’,也不怕太子殿下哪日当真听说这样的诽谤之语,活剐了你。”   刘侍卫道:“听书听来的……嗐,不都差不多吗?总之八殿下知道了就行……”   *   兰奕欢万万想不到谣言能被编到这么离谱的份上,不过他现在正经历的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他知道这一切太过荒谬,也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自己应当狠狠将兰奕臻给推到一边,再义正辞严地警告他两人不该这样做。   可是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也太混乱了,兄弟两人这么多年一直同心同德,兰奕欢从来没有拒绝或兰奕臻任何事。   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反抗自己的兄长。   更何况,还有那个梦。   之前那个关于前世的梦境,原本是为了试探兰奕臻如果不把兰奕欢当弟弟之后会是怎样的想法反应,在事实的基础上构造的,因为是兰奕臻自己的渴望,他醒来后也记得清楚,兰奕欢却全无印象。   结果今日这件事给他的刺激太大,那些画面竟一下子从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   兰奕臻把他按在龙椅上,把他僵硬的身体搅成予取予求的柔波……   在混乱中,兰奕欢手脚无力,近乎痉挛,一股酸麻之意顺着尾椎向上蔓延,让他浑身软绵绵的。   少年与成年男子的差别在此刻尤为鲜明。   偏生兰奕欢习惯了信赖兰奕臻,无助之下,反倒本能地搂住了兄长的脖子。   两人纠缠到了一处,唇齿相融,情绪蒸腾,说不清是恨是爱。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片嘈杂。   东宫卫高声说道:“八殿下请止步!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也是为了让里面的太子听清外面来者何人。   紧接着,就是八皇子怒气冲冲的声音:“滚蛋,少在这里糊弄我!既然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那为什么老七在里头?方便他单独欺负人是不是?!”   他这话把东宫的一群侍卫都给说愣了,谁也没办法把“太子欺负人”和“七殿下”联系起来。   开什么玩笑,太子还能舍得欺负七殿下?平时只要有太子在七殿下跟前护着,他们这些侍卫都半点插不上手去。只怕他自己断条胳膊,都舍不得让七殿下蹭破一点皮。   这八殿下是在哪听了闲话了?   再说了,他不是一向都叫着讨厌他七哥吗?这又是在做什么?   东宫卫委婉地说:“殿下是不是听信了什么流言,有所误会……”   “误会?”八皇子冷笑道,“我亲眼所见!下着那么大的雨,老七刚遇险回来,还得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脸色!”   说到这里他也想起来了,兰奕欢当时那么着急跟上兰奕臻,不会就是因为怕兰奕臻回来打他吧?他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么一想,八皇子更加受不了了,怒声说道:“你们给我让开!大家都是父皇的儿子,就算他是太子,凭什么就能作践人?谁说的我也不信,今天见不着老七我不会走的……”   这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令人灵台一醒,纷乱的画面与羞耻的情潮陡然褪去,兰奕欢一下子回过神来,将兰奕臻一把给推开。   他腿还有点发软,勉强撑着床坐起身来,脊背靠着墙,一呼一吸之间胸口起伏,睫毛微微眨动,显得十分楚楚可怜。   这一下也让兰奕臻陡然回到了现实。   他倒不是被梦境所迷,而是实在压抑的太久、太苦,心里那道防线一朝崩塌,就再也无法自控,满心想着怎么让兰奕欢明白自己的所求,但稍一亲近之后,就意乱情迷了。   此时,兰奕臻站在床下,也是魂不守舍。   血液中的热度犹自残存,被风一吹,反而更冷,刚才的迷乱和疯狂稍稍退却,让他视线逐渐清晰,完全看清了兰奕欢此时的模样。   兰奕欢的衣襟敞着,双唇嫣红,脖颈和锁骨上都带着几处吻痕,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有些凌乱地衬着那张美丽迫人的脸,整个人与平日的清俊纯净不同,美的艳丽而诱人。   可是兰奕臻却看到了兰奕欢眼中的惊惶和迷茫。   他顿时感到心中疼痛,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   他想去安慰兰奕欢,以往都是这样,兰奕欢不高兴的时候,受伤生病的时候,都永远有他在身边保护安慰。   可这一回,他却成了伤到兰奕欢的那个人。   手刚刚伸过去,兰奕欢便立即躲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不要他碰了。   这个动作让兰奕臻心口翻搅着一阵一阵的疼痛。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爱的人,无论哪种身份都被他爱若珍宝,根本不舍得让兰奕欢受半点委屈,更不用提这样欺负强迫。   可唯独这件事……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兰奕臻又是愧疚又是无措,再次试探着一点点冲兰奕欢伸出手。   兰奕欢体内的燥热未褪,看见兰奕臻手上的薄茧,陡然想起这茧在梦境中怎样磨得他死去活来,顿时觉得害怕,并拢了腿往后缩了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兰奕臻心如刀绞,低声哄劝道:“小七,别怕,是哥哥不好,我不会再……”   正在此时,外面的喧哗却忽然一停。   紧接着,门“砰”地一声打开,是八皇子闯了进来。   兰奕臻一动没动,根本没心思管其他人,兰奕欢却迅速将自己被扯开了衣襟拢住,发现腰带已经被解下来扔到床头去了。   他来不及再把腰带取回来系好了,此时进门的八皇子已经一眼看到了屋内的场景。   只见桌椅翻倒,遍地狼藉,而在房中的两个人,太子的衣服虽然有些乱,但还算是穿的齐整,兰奕欢那头却已经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眼睛里水汪汪的,谁吃亏谁欺负人一目了然。   八皇子也还特意盯着兰奕欢的脸看了看,见不红不肿,被扇了两个大耳光的痕迹倒是没看出来。   但方才他所见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两个人关在房中,外人听见凌乱的动静,然后其中一方成了这副模样,不是挨了打,又能是什么?   堂堂太子,竟如此凌虐自己的兄弟,实在太过分了!   而且就算是现在当着自己的面,兰奕臻都好像不肯罢休,眼睛泛红地看着兰奕欢,像是要把他吞掉。   这难道还没打够不成?!   八皇子气怒交加,简直不知道兰奕欢这些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立刻上前,一下挡在了兰奕欢前面,大声质问道:“太子,你还要干什么?!”   兰奕臻的目光带着痛苦歉疚,也有数不尽的深情,仍是隔着八皇子的肩头,直直地落在兰奕欢身上,至于对八皇子,则是瞧都没瞧一眼。   他冷声喝道:“出去。”   八皇子被他一喝,身体下意识的颤了颤,一瞬间,几乎腿都有点发软。   不得不说,就算是对兰奕臻有着嫉妒和敌意,他对这名兄长的敬畏也依旧深藏在骨子里。   刚刚母妃耳提面命的那些话,八皇子都还记得,叫他不要招惹太子,不要在这宫中因为别人的事给自己惹来麻烦,皇宫里容不下这样的义气。   这些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   可与此同时,八皇子心中却好像冒出来一个声音,说给他自己听:   “怕什么?难道他是兄长,是君主,我就得服他不成?我偏不!我偏要和他较量出个上下高低,总有一天让他重视我的存在,分不出神去!”   这完完全全是他的语气,可八皇子又忘了这话是自己什么时候说过的了。   好像说话的对象也不是兰奕臻。   会突然想起来,是因为这段话中仿佛带着某种让他又愧又悔的情绪,代表着他曾做过什么十分错误的,令自己痛悔不已的决定。   所以这次,他不会弄错了,他要顺从自己的本心做事,坚持到底,他要保护自己想护着的人。   所以,仅仅是稍稍退缩了一瞬,八皇子还是站在兰奕欢的跟前,说道:“太子殿下,虽然你是君,我是臣,你也不能这样为所欲为。我今天不能再任由你欺负七哥。”   他这样站着,仿佛他们两人才是一起的,一起同自己对峙。   这又勾起了兰奕臻之前的心结,他的眼睛都有点红了,一字字地说道:“兰奕鸿,这没你的事,让开。”   两兄弟之间的矛盾仿佛一触即发。 第80章 念君坐销落   这时, 兰奕欢却忽然说道:“二哥。”   兰奕臻一震,简直比听到了圣旨还虔诚地上前一步,道:“是, 我, 我在。”   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时他的神情甚至带着祈求与恐慌, 不知道兰奕欢开口是要跟自己说什么, 会不会要跟他断绝关系。   兰奕臻心脏狂跳, 兰奕欢却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不要跟八弟一般见识,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兰奕臻立刻说:“好。”   此时此刻, 兰奕欢让他以死谢罪, 只怕他也是这个话。   八皇子却不爱听了,猛然回头,气道:“喂。”   他明明是来帮忙的,怎么被说得好像不懂事一样!   兰奕欢坐在床上, 一抬眸看着他, 说:“谢谢你。”   八皇子一下噎住,刚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磕磕巴巴地说:“不, 不用谢。”   兰奕欢道:“但是你误会了, 二哥没有打我, 是我们两个因为一点事情发生了口角, 我推搡了他几下, 没站稳罢了。椅子也是我刚才踢翻的。”   说完之后, 他也不管八皇子信不信, 直接从床上下来,说道:“走吧。”   八皇子道:“走?”   兰奕欢道:“你来东宫有事的话就留下, 我先走了。”   说话的同时,他甚至都没忘了给兰奕臻行礼告退,兰奕臻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挽留。   八皇子还不愿意走,但看见兰奕欢转身,还是嘟嘟囔囔地跟了上去。   “小七。”   两人走到门口,兰奕欢听到兰奕臻在身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声音颤抖,带着种伤心欲绝的意味,那对于失去的恐惧如此明显,令八皇子都不由诧异地顿住了脚步。   兰奕欢回过了头。   兰奕臻根本就不顾八皇子在跟前,也不顾他身为太子的体面,他的眼里只有兰奕欢。   “小七,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真心的。”   兰奕臻说:“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发自肺腑!我绝对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你明白吗?我为你,就算是死——”   “二哥,你不要担心,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的。”   兰奕欢低声道:“今天这件事我会忘记,你也忘了吧。”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停留,快步走了出去。   八皇子急急忙忙地跟上。   他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路跟在兰奕欢的后头,好几次试图张嘴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八皇子不是不知道他自己说话冲,嘴巴毒,但是他也不乐意改,反正他说话不好听,难受的是别人,谁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坏处了,想说点什么也不会,就怕不小心再把兰奕欢给惹生气了,只好悄悄打量兰奕欢的侧脸。   他想起曾经听见宫人们在背后议论,说是整个皇族中自己这位七哥生的最好,说实话,当时他挺嗤之以鼻的。   不是不赞同,就是觉得无所谓。   这帮小宫女懂个啥?男人看什么长相,看的是功业,是本事,是谁能打!   虽然……每回见着兰奕欢,八皇子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就是了。   主要是兰奕欢无论遇上什么事,在什么场合,脸上都带着点柔和的笑意,每每让人瞧见了,都会觉得内心非常舒适宁静,所以他才爱看。   不过今天的兰奕欢没有笑。   他脸上浮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褪下去的轻淡的绯红,像是女子轻轻涂抹的胭脂,皮肤上泛出玉质的光泽,神情冷淡而恍惚。   光晕照在他的眼底,仿佛有一汪水流转着,被长而卷的睫毛一挡,横波微露,分不清只是眸光还是泪意。   这简直说得上是秀丽无伦,而偏生兰奕欢今日的打扮算不得精致,那仿佛被蹂躏过的些微凌乱丝毫无损这份美貌,反而为他在飒爽的少年气外,增添了某种含苞半开,待人采撷的媚意。   八皇子看着看着,就愣住了,喉结上下动了动,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这时,兰奕欢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八皇子惯性往前走了两步才回过神来,紧张道:“怎、怎么了?”   兰奕欢道:“你该拐弯了。”   八皇子这才发现,两人已经到了他们宫殿分别方向的岔口处。   兰奕欢淡淡地说:“回你的住处吧,跟着我干什么?我没事。”   ——“谁跟着你了,我就是顺路!”   这句话,八皇子差点脱口而出,可是到了喉间,他又咽了回去,呐呐道:“我到你门口就走,我又不进去,我又没、没有说话烦你,干什么不让我跟着?”   兰奕欢道:“你为什么这时候来了?刚才去东宫干什么的?”   八皇子正要回答兰奕欢,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又听见了那种回旋在脑海中的声音——   “你怎么现在才来?太慢了!”   八皇子惶然地想,我慢了吗?我错过什么了吗?我明明……一听到那些人的议论声,什么都顾不得,立刻就来了啊!   那个声音还在说:“他叫你立刻回来不得有误,你为什么非要在路上耽搁?他明明在等你的!现在迟了!”   ——你来迟了!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轰然炸开,世界倾毁。   八皇子一把按住了胸口。   他感到里面传来了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这是什么感觉?这种疼痛就是传说中的心痛吗?为什么他会冒出这种感觉?   兰奕欢扶了他一把,问道:“怎么?”   八皇子握住他的手臂,嘴里只挤出了五个字:“我怕你等我。”   兰奕欢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带着几分莫名说道:“我没有等你啊,之前咱们又没有约过。”   八皇子茫然若失,喃喃道:“是么。”   兰奕欢没心情和他多说,事实上自从兰奕臻说了那些话之后,兰奕欢自己都和梦游似的,见八皇子没事,又转身向着自己的寝宫走了。   八皇子人还有点晕,双腿却自动跟上,甩也甩不开,等到兰奕欢到了寝宫门口,看着人进了门,他才心事重重地转身走了。   为什么看着七哥,他会有时候心慌,有时候心痛呢?   兰奕欢理他的时候,他动不动一点就炸,不理他的时候,他又拼了命的想要凑上去,哪怕让对方跟自己说两句话也成。   他老想着不让兰奕欢和太子好,可是今天他俩不好了,八皇子觉得,自己心里一点也不高兴。   事实上,他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八!”   正在这时,有个人叫住了他。   八皇子抬头一看,发现是献王。   献王是皇上的堂弟,也是他的叔父,但八皇子跟他一向不熟,因为要论起来,献王的母亲跟齐老夫人是亲姐妹,他算是齐弼和齐贵妃的表哥,不是八皇子这头的人。   他道:“见过皇叔。”   “不必多礼。”献王拍了拍八皇子的肩膀,笑着说,“一段日子不见,又长高了。”   八皇子勉强一笑,却听献王又冷不丁问道:“你七哥没事吧?”   八皇子怔了怔,正要下意识地回一句“没事”,但宫廷生活的不能让他心中警铃大作,硬生生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反问道:“他怎么了?”   献王道:“我听说他和太子发生了冲突,好像还挨了打,这正想过去探问探问。你不是去劝架的吗?”   八皇子笑道:“哪的事!皇叔,太子殿下平时对老七那么好,平白无故的打他做什么,您是听哪个爱嚼舌根的奴才传错话了吧!我刚才倒是见着他了,他被雨浇了,受了点风寒,现下回去休息了。”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献王注视了八皇子片刻,也笑起来,说道:“这就好,我还在想,太子也不像这么冲动的人啊。”   八皇子打了个哈欠,说道:“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左右不是打我就成。皇叔,我累了,那我也先回去了?”   献王点了点头,八皇子便一拱手离去,献王若有所思地瞧了他的背影片刻,这才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   兰奕欢并不知道这个发生在自己宫门外不远处的插曲。   他回去之后,就把下人们都打发了下去,吩咐谁来了都不见,自己独自一个人躺在了床上。   周围很安静。   兰奕欢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二哥每回不高兴,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在床上躺着。   因为心里那种难受,已经支撑不了他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了。   所以,其实每回他跟二哥撒娇玩笑着哄慰对方时,二哥心里面,其实是那样痛苦吗?   不,不要再想了!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   兰奕欢只觉得头痛欲裂,闭上眼睛,想要驱散那些念头,可偏生视线被遮蔽之后,那个惹祸的梦境又在脑海中浮现的越来越清晰,直至被他完整地想了起来。   那是在前世他登基之后。   兰奕臻对醉酒的他诉说出自己的爱恋,双手在他身上极尽缠绵的游走,仿佛爱抚着求之不得的珍宝。   梦境总是破碎而模糊的,兰奕欢不知道对方具体做了什么,他只是在剧烈的疼痛之后,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硕大的东西挤满了,好像下一刻就要被直接刺穿。   那种感觉非常难受,他疼的要命,可是又紧紧攀附着身上那名强大,健壮的男子,勉强将对方接纳进来,在被占有的时候享受着这场痛快淋漓的缠绵……   蓦地,兰奕欢坐起身来,满面尽是潮红,他急促的呼吸着,一把将枕头抽出来扔在了地上。   兰奕欢绝对可以肯定,前世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他还不至于醉到跟人一夜春宵都不记得了。   当时确实有个人来到他身边,在他满心苦闷的时候安慰了他,但安慰过后,把他送回到了寝殿里,也就走了。   当时兰奕欢不知道那是兰奕臻,现在知道了。   那后面的事,是系统给兰奕臻的测试,测试当没有血缘关系的阻隔之后,兰奕臻想要如何待他。   现在,兰奕欢终于知道了答案。   可让他惊惧的是,梦中他的反应又代表什么?   为什么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他对那种事一点也不反感……在此之前,他明明从来没有对男子动过心。   更何况那是他的二哥,他从小敬重,如兄如父,他们怎能、怎能……   到底是兰奕臻疯了,还是他疯了?   兰奕欢甚至试着去想把兰奕臻换成兰奕鸿,结果脑补了一下八弟过来亲他,脱他的衣裳,他顿时寒毛倒竖,半点也不纠结地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扇出去了。   兰奕欢将脸深深埋进手中。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二哥对于他来说,真的很不同。   确实不仅仅止于亲人、兄长。   甚至他们也可以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但是要变为爱人……   什么算是爱人呢?就是一起做那样的事吗?就是在原本的关系中再加入情欲吗?   他没有经验,也不懂得,他只是觉得这太荒谬了,完全难以接受。   可兰奕臻那样伤心……他究竟该怎么办?   兰奕欢想着想着,终究筋疲力竭地睡着了。   *   东宫里,兰奕臻却是一夜未眠。   见兰奕欢和八皇子走了,兰奕臻心中翻滚的酸意夹杂着害怕失去的惶恐,本能地就要追出去。   他当时也这么做了。   但站起来走到门口时,侍从也匆匆过来,请示兰奕臻,要不要把八皇子拦下。   他们不知道兰奕臻和兰奕欢之间的矛盾,但八皇子刚才硬闯东宫是看见了的。   兰奕臻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把他给孤……”   说到这里,他却没说下去。   侍卫等了片刻,却见他骤然抬手,一把掀翻了跟前唯一一个还立着的小几。   砰砰啪啪几声响,所有的东西都摔在了地上,将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兰奕臻低声道:“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正不大放心之间,只听太子陡然怒斥道:“孤说滚出去,听不见吗?!”   侍卫们不敢再多置一言,这才慌忙退出。   出门之后,东宫卫率不大放心,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   从半掩着的门缝中,他只见兰奕臻踉跄几步,走到床边,竟一下子跪在了床前,将头伏在上面,看起来像是伤心疲惫到了极处。   东宫卫率也跟随了兰奕臻多年,印象中太子素来睿智冷静,无论多大的事都不曾这般失态过,见状不由心中甚是震悚。   要不是眼下就在皇宫中,知道一切太平,他几乎要以为有什么亡国之祸了。   东宫卫率犹豫了一下,终是不敢多看,走了出去。   到晚上他下了值,便往兰奕欢那边去,结果没走多远,就碰上那一头的管事太监也过来了。   东宫卫率连忙道:“高公公,您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找七殿下呢!”   其实他的品级远高于这名太监,又是出身名门,但东宫所有的人都对兰奕欢那边的人十分客气有礼,这也是在太子手底下干活的必备素养。   高公公道:“这是怎么了?”   东宫卫率低声道:“今天七殿下走后,太子殿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谁劝也不成,除了七殿下,恐怕没人敢过去说话了。”   高公公一听,不禁苦笑,悄悄说道:“我们那个也是,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唉,还想着让太子殿下管一管,这可怎么办是好。”   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就找七殿下,七殿下遇上什么事了,也要第一时间告知太子。哥俩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只愁的底下的人相对叹息。   所以,兰奕臻一直自己呆在那个一片狼藉的房间里。   他趴在床上,甚至能够闻到床上还有兰奕欢残存的气息。   可是,可是会不会从此以后,兰奕欢再也不来了?   他心里觉得害怕,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的害怕。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却表现的如此莽撞急躁,结果……一脚踏空。   兰奕臻不光觉得惶恐和无望,他还有伤害了兰奕欢的心痛和自责。   往常兰奕欢有半点不高兴,他就觉得心尖都被人掐住了,更何况这不高兴还是他给的。   也不知道兰奕欢现在怎么样了?被自己的兄长表白爱意,这种事对谁都是很难接受的。   他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郁郁寡欢,郁结于心……   明知道应该不至于,可是实在太过在乎,想到这里,兰奕臻说什么也待不住了,他必须得去看看兰奕欢。   他立刻去找兰奕欢。   到了地方,才意识到夜深露重,已是深更。   重重叠叠的宫阁楼宇被淹没在深浓的夜色中,窗户后面不见半点亮光,兰奕欢应该已经歇下了。   说不定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兰奕臻舍不得进去将兰奕欢吵醒,又不愿走,索性就在门口麒麟下面的石座边沿处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边的星星。   夜虫在草丛间发出长鸣,那叫声仿佛在说着“寂”、“寂”,兰奕臻沉溺在这种安静之中,放任自己的思绪飘荡。   他想,自己不该那么冲动的,兰奕欢当时累了一趟回来,都还没吃点东西喝点水,就被他这样折腾质问,也不知道回去之后,又用了晚膳没有。   可若是带着气吃饭,是会伤胃的。   现在他是不是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兰奕臻甚至能够想象出兰奕欢躺在他的绡纱帐子里熟睡的模样。   曾经在兰奕欢来到东宫之前,兰奕臻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独睡,后来多了这么个总喜欢往他床上钻的小东西,他才知道不是的。   处理完一天的政事,晚上带着满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寝殿中,看见早已等在那里的小孩安睡的面容,就好像所有的寂寞和辛劳都荡然无存了。   从小到大,相依相伴,但以后,如果兰奕欢完全不能接纳他,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相处的机会了吧。   他今天实在是太心急,也太孟浪了,老八虽然混蛋,但有句话说得对,他不该动手的,他怎么能那样欺辱最心爱的弟弟?   当时,兰奕欢在他的怀里,一直在发颤,甚至被他扯开了衣裳,还在眼神懵懂地望着他,他却打碎了兰奕欢目光中的信赖和天真,真是该死。   兰奕臻严谨地分析着自己的罪过,把自己鞭笞的鲜血淋漓。   他焦灼的希望能够找到一些需要改正的错误出来,好像只要改好了,就还有机会。   一队值夜的侍卫经过,猛然见到这里坐着个人,都不禁被吓了一跳,拔出剑来,低喝道:“谁?!”   兰奕臻侧了下脸,众人怎么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半夜坐在七殿下的宫殿门口,连忙要跪地行礼。   兰奕臻制止了他们:“别吵,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侍卫们不敢违拗,听了他的话走了。   兰奕臻继续坐在那里,只有在离兰奕欢很近很近的位置,像一个看着宝藏的守财奴,他才不再担心,自己会失去这个人。   不知不觉,天亮了。   兰奕臻还没有待够。   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不懈怠,这回却连早朝都没有去,实在是因为心绪烦乱不知所措的缘故,只有待在尽可能离兰奕欢近的地方,才能觉得踏实一点。   否则到了朝堂上,只怕满朝文武都要看到二十几年铁树不开花的太子,如今为情所困的憔悴模样了。   可是,眼看着天色渐明,宫中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开始多了起来,在把好几拨太监宫女吓了个半死之后,兰奕臻终于意识到,他一个太子,总是在这里坐着,似乎不那么合适。   于是兰奕臻站起身来,发现坐了整晚之后,自己的衣服上已经带了一身湿漉漉的雾气。   兰奕臻拍了拍身上的水雾,正在思量要不要就此离开,却正好有两名太监从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走过,一边走,两人还一边交谈着。   其中一名太监说道:“哎呀,这食盘上的早膳怎么一点都没动,七殿下不肯吃吗?”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名太监发愁道:“殿下从昨晚回来就什么都没吃没喝,一直在床上躺着,这样会伤了身子的。”   先前那太监说:“难道是病了?要不然赶紧请太医来看看吧!”   “殿下不肯,说是没事……”   两人正在这里发愁,突然,前面多一道人影,挡住了他们的路。   两名太监同时停下脚步,看清楚面前的人之后,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行礼。   “太子殿下!”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兰奕臻道:“起来吧。”   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兰奕欢怎样对他,都是他应得的,可是怎么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他必须得去瞧一瞧的。 第81章 莫解佳人误   兰奕臻直接将太监手中的托盘接过去, 看了一眼之后,又塞回到了对方的手里,说道:“去弄点新的来, 把牛乳燕窝换了, 换成皮蛋瘦肉粥。”   通常,兰奕欢早上是喜欢吃点甜的没错, 但是他饿了两顿了, 这时候吃燕窝只怕发腻, 就不能吃下去太多了。   太监也习惯了太子事无巨细, 一一为七殿下考虑周详, 连忙答应着退了下去。   兰奕欢还在床上躺着。   他不想起床, 也不想面对现实,再加上那个可恶的梦境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折腾的兰奕欢一整夜都断断续续的睡一阵醒一阵,到了第二天早上浑身无力, 就更没有心思用膳了。   半夜里迷迷糊糊的, 好像有谁来看过他,但兰奕欢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他躺在床上, 望着头顶帐子上的花纹发呆, 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不知道是谁又来了。   兰奕欢烦心的很, 叹气道:“我什么都不要, 不吃, 不喝, 不见太医,退下吧!”   结果这一回, 外面的人竟然不听他的话,门还是被胆大包天地“吱呀”一声推开了。   兰奕欢皱着眉头回过身一看,结果瞧见兰奕臻正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跨进门来。   他脱口道:“二哥?”   这习惯性的一声喊,甚至还带着点习惯性的喜悦,随即,兰奕欢又意识到两人如今有了隔阂,他们的关系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于是,他顿了一顿,又躺了回去,翻个身道:“我不想吃,你回去吧。”   兰奕臻轻轻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走到兰奕欢床前,柔声问道:“为什么不想吃?生病了吗?”   兰奕欢不敢面对哥哥关切的目光,背对着他,使劲摇了摇头。   他看不见兰奕臻的表情,只知道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和安静,也让人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起来。   然后,兰奕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了兰奕欢的脑门上。   当被他的手掌触碰到时,兰奕欢身子一震,几乎带着轻轻的颤栗,好在兰奕臻动作极为守礼,试了下温度就收回去了。   他松了口气,低语道:“还好没发烧。你小的时候总是发烧,一生病就没有胃口,如今好不容易把身子养好了,怎么能这么糟践?”   兰奕欢不回答,兰奕臻也好像有着用不完的耐心,用小时候跟兰奕欢说话的语气哄他道:“听说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起来吃点东西吧。”   兰奕欢实在没有胃口,摇摇头,说:“不吃了。”   难道往后,他们只能这样生疏了吗?   兰奕臻有点伤心,又有点着急,于是沉了嗓子,说道:“别不听话,快起来吃!”   结果这一声大概又说的凶了,兰奕欢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带着点怨怒看着兰奕臻。   兰奕臻被他那双春水渌波似的眼睛那么一看,瞬间失语。   真是柔声细语的说不动这小家伙,凶一点他又委屈巴巴,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兰奕臻顿了顿,低声道:“小七,我知道你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欺负你,罔顾你的意愿就做那样的事。”   他心下怅然,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不喜欢二哥了?是不是很恨二哥?”   兰奕欢原本确实是十分恼怒的,可素来高傲的二哥又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同人说过话,他听着又觉得不忍心,他宁愿永远都看到兰奕臻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是的。”   兰奕欢没忍住说:“我没有恨你。”   深厚的亲情对于他们而言,既是爱情的阻碍,又是割不断的纽带,让他们为了彼此挣扎、纠结、痛苦,可又永远做不到决绝地断绝关系或者伤害对方。   兰奕臻深深地望着兰奕欢:“你真的不能接受我吗?其实一切不会有很大改变的,我们仍然可以一直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仍然像以前那样相处。我只是,我只是想更亲密地爱你……”   兰奕欢低声道:“抱歉,我做不到,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那一瞬间,兰奕臻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   其实开口之前,他已料到了自己会被拒绝,但顶着这种一次次被割裂心脏的难受,他还是要一次次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因为,他不会放弃。   片刻之后,兰奕臻压住了情绪,强笑道:“是了,所以我还是强迫了你,哥哥和你赔罪。”   兰奕欢不想要什么赔罪,正欲拒绝,便听兰奕臻接着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听我弹曲子,我练了一首,弹给你听听。”   兰奕臻文武双全,样样都好,堪称完美,唯有一点,就是乐感极差,因此抚琴吹箫等风雅事一概不擅长,曾经在皇上的寿宴上被迫表演过一回,那声音堪称勾魂夺魄。   兰奕欢之前为此没少打趣过他,说要是自己有生之年能听他弹出来一首曲子,那就死而无憾了。   当时兰奕臻还训他,让他不要满嘴死呀活呀的,当然,琴也没有弹。   而今他竟然主动提起,可见为了哄兰奕欢也是下了血本了。   兰奕欢也没想到,兰奕臻这么忙,竟然会私下里练了琴还没让他发现,不得不说,他确实一下子就好奇起来。   但这种时刻,不太适合他表露出好奇心,于是兰奕欢心动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不用了。”   兰奕臻却没听他的。   左右兰奕欢这里的东西放在哪他都知道,要做什么根本不用兰奕欢同意,很快就把古琴翻找出来,摆在窗前的桌子上,调试了一下音色。   兰奕欢阻止不了,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想着日后要怎么办。   兰奕臻调琴的时候,琴弦不时发出怪异的声音,听的兰奕欢眼角抽了抽。   这要是以往,他肯定要狠狠地取笑二哥了。   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兰奕臻调好了琴,再奏响的时候,竟然还当真成了曲调。   相比起来,兰奕欢却是精通乐律,听了两句便听出来,他所奏的却是一首从楚语中脱胎而出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此曲正是越人叙说自己对楚王子的痴恋之情,轻灵跳动,兼带哀调,其实并不适合初学者,但兰奕臻还是先学了它,虽然指法时有滞涩之处,但已经非常好了。   求而不得,相思无限,苦不堪言。   兰奕欢听了一会,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很想看看兰奕臻现在的神情模样。   不知不觉的,他转过头来,望向兰奕臻。   只见兰奕臻敛衣端坐,清朗俊雅,手下弄弦,眉间恍惚带着一段郁郁的情深,一片朝霞从窗子照进房内,披洒在他的身上,令兰奕欢想起前世的一次宫宴。   宴上笙歌曼舞,人人逢迎欢饮,听着底下成串的恭维之声,他却只觉得满心无聊。   而无意中转开目光,却发现殿上某处也有个人并没有随众欢饮走动,一个人淡淡坐在那里,孤独冷峻而又挺拔。   兰奕欢微微眯起眼睛,想辨认那人是谁,恰好就有道霞光从外面照进来,照亮了他的面容,也披在对方的肩头。   他就看清楚了,是兰奕臻。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兰奕臻抬起眼来,望向皇座,然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喜,冲着兰奕欢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也染了霞光。   此时此刻,这光穿越千山万水,重峦叠嶂,前世今生,依旧落在了同样两个人的身上。   命运如此幽微。   可是比起过往,兰奕欢突然觉得兰奕臻有点陌生,身上似是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因为此刻的他不是兄长,而是一个苦苦求爱的男子。   兰奕臻左手吟、猱、绰、注,右手勾、剔、抹、挑、托、擘、打、摘,修长的五指灵巧而有力,往复翻动抚弄着琴弦,竟那样像他在梦境中对兰奕欢身体的撩拨。   兰奕欢猛然从兰奕臻的手上移开目光。   这时,他才忽地发现,兰奕臻的衣服隐约透着点湿。   这倒怪了,如果他从自己的宫里过来,出门时不可能穿着这样的衣服,四下侍卫扈从,也不可能让太子身上沾了露水。   兰奕欢稍一转念,就猜出了一种可能。   难道……他其实已经在外面很久了,根本不是刚来的?   不得不说,这确实像兰奕臻能做出来的事情,只怕他在这里哄劝兰奕欢用早膳,其实自己才是真的什么都没吃吧。   兰奕欢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   眼看兰奕臻将这支曲子弹了一遍,又要从头奏起,他突然一拍手,道:“好听!”   兰奕臻的手指顿了顿,被兰奕欢这一嗓子喝彩,琴音在“君不知”三个字上戛然而止。   兰奕欢下床起身,扬声道:“来人!”   外面伺候的人连忙进来,说道:“殿下,奴才在。”   兰奕欢道:“再去准备一份早膳,给太子送过来。”   那人一怔,随即意识到七殿下好像和太子殿下和好了,不由面露喜色,大声答应着下去了。   兰奕臻起初在兰奕欢叫人的时候,脸上还掠过一丝紧张,几乎以为兰奕欢是要把他给轰出去了,这时方知,对方竟然是看出了自己什么都没吃。   兰奕臻心中掠过一阵温柔,脸上也带了淡淡的笑容。   兰奕欢没看他,微低了头,坐在桌边,说道:“我吃就是,你也别弹了,也吃点东西吧。”   兰奕欢将兰奕臻放在桌上的早膳打开,发现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大概是兰奕臻连这都是考量过的,特意让下人新做了热饭出来,这时就晾得差不多了。   兰奕欢在心里一阵迷茫,一阵怅惘,将勺子拿起来,埋头吃饭。   兰奕臻果然没有再过纠缠,兰奕欢肯吃东西了,他就回去了。   还没进东宫,黄公公就迎了上来,看见兰奕臻之后,不禁连声说道:“哎呦,老奴的殿下啊,您这是去哪里了?唉,看看这衣服,怎么湿了呢?殿下,您还没用膳吧!”   他看着这两个孩子打小长起来,兰奕欢是个小祖宗,三天两头让人心里惦记,那么兰奕臻就是个大祖宗,平时也不折腾,一折腾就不要命地往大了闹,他真是这把老命都不够操心的。   他却没想到兰奕臻说了句“吃过了”,又补充道:“小七留孤在他那里吃的。”   黄公公一怔,随即高兴起来,想着他们这么快就和了好,太子和七殿下就应该都高兴了吧。   他连声说“好”,又说:“老奴这就给您找衣裳换。”   兰奕臻道:“不忙,你让邓凛把东宫官都叫过来,孤有要事要商量。”   太子门客都称东宫官,平日里兰奕臻也经常找他们商议政事,因为太子勤于政事,虚心纳谏,给的酬劳也丰厚,所以这向来是令人趋之若鹜的位置,能被选入太子门下的,都是颇有才华见地的谋士。   这一次,听到兰奕臻的命令,他们也很快地赶到了。   坐定之后,只听太子言简意赅地表示:“孤想学习取悦人心之道,还请各位先生赐教。”   谋士们:“……”   一名谋士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是看中了哪位高人,想要收之麾下吗?”   兰奕臻不置可否:“若如此,该如何做?”   那谋士沉吟片刻,说道:“先露示好之意,处处周全,悉心相护,务令其知殿下之心意,并为之动容……”   他说到这里时,兰奕臻微微颔首。   这一点,在他尚且不明白自己对兰奕欢的心意时,便已经做到了。   只听谋士续道:“届时情谊渐深,殿下便要一改策略,若即若离,甚至令其以为殿下有心于他人,心生惶恐,如此便可反客为主——”   兰奕臻越听越不对劲,忽一抬手,打断了他。   对方微怔:“殿下?”   兰奕臻道:“你说的,是驯化人心之术。”   谋士道:“正是。”   兰奕臻道:“孤说取悦于他,取悦为先。孤要的不是让他患得患失,忧思踌躇,而是让他开怀无忧。至于能否得到人心,乃是其次。”   他爱兰奕欢,想和兰奕欢在一起,是为了自己的渴望,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照顾他,不让他再经受那些痛苦与质疑。   他舍不得兰奕欢难过。   如果想在爱情中做一个赢家,就得这么玩弄心机,那么,他就不是想要得到兰奕欢,而是,想要属于他。   他不要赢过什么,爱了,就是甘心服输,低头为臣。   如果连安全感都不能让自己所爱的人拥有,他又凭什么自称深情呢?   比起兰奕欢拒绝他,兰奕臻现在更担心的是兰奕欢因为这件事而郁郁寡欢,上辈子他临死前那几年落寞的模样至今还让兰奕臻心痛,他想先让兰奕欢的心情轻松起来,   谋士们也明白过来,这是会错了兰奕臻的意思。   于是众人纷纷思量过后,又出主意道:“要取悦一人,得看他缺少什么,需要什么,只要把那需要的东西提供到点子上就好了。比如功名利禄,才华见识?”   兰奕臻摇了摇头,说道:“他聪明过人,才能超绝,至尊至贵。”   谋士们面面相觑,又道:“那么就是姻缘美满,家人团圆,繁华热闹,又或者,安逸闲适?”   这话,终于为兰奕臻提供了一些思路。   他沉吟道:“孤知道了。”   *   当天晚上,兰奕欢换了身常服,出了宫。   街头熙熙攘攘,如小时候处置了敬闻和齐延之后那次兰奕臻带他出宫玩时一样,有着月末的夜市大集和灯会。   兰奕欢夹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旁边一座高楼的牌匾。   匾上写着三个字:“巫山馆。”   这是一座特殊的青楼,里面有男妓,也有女妓,在大雍很受欢迎。   此刻到了晚上,正是巫山馆生意好的时候,门口人来人往,老鸨涂抹的花枝招展,笑吟吟地待客。   兰奕欢看到,来到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迷醉的深情,有人春风得意,忘乎所以,也有人借酒浇愁,寻欢解闷。   兰奕欢上辈子不是没有进过青楼,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氛围,甚至有些抗拒所谓的露水情缘。   他是个认真的人,动了情的人就会上了心,若一一上心,再一一剜去,难免伤筋动骨。   所以,他喜欢一生一世,真心相伴,情深不负。   眼前声色犬马,兰奕欢却忍不住再次想到了兰奕臻。   曾经的兰奕臻,在他心目中是哥哥,他从来都知道哥哥爱自己,在得知两人不是亲生兄弟之后,兰奕欢曾对他们的关系有所担忧,但很快就被兰奕臻的坚定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现在,将兰奕臻放在爱人的位置来衡量时,兰奕欢才对他的很多举动有了全新的认识。   兰奕臻从不动摇,从不背叛,从不让兰奕欢失望。   兰奕欢今日会站在这里,原本是心中实在烦乱迷惘,想去青楼跟那些男男女女接触了试一试,看自己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究竟会为了什么动心。   但到了门口,他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因为兰奕欢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今天这样做了,兰奕臻一定会伤心的。   他从来都不想让哥哥伤心难过,没有人比他更加希望兰奕臻这一世喜乐安宁,不再孤独寂寞。   终于,兰奕欢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沿着长街离开了。   兰奕欢的影子在各色的灯火下变得忽长,忽短,街两边的繁华热闹冲淡了他内心的空寂。   ——兰奕欢一向喜欢热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天这条街上人格外多,增加了不少摊贩。   街上甚至已经有了卖枣的,兰奕欢一眼看见了,这才意识到,竟然已经是可以吃枣的季节了,那么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他的生日。   这一年一年,过得可真是不知不觉。   正在这时,旁边走过来了一位老妇人,到兰奕欢的跟前殷勤地问道:“公子,买只彩签吗?买签抽花灯了。”   所谓的“彩签”,其实就是把竹签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上面写满了吉祥话和一个数字,买到他的人,如果抽到了对应的序号就可以拿一样奖品。   老妇人手中拿的是一把各种各样的小狗灯,做的很精致,不过由于式样普通,所以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无人问津。   兰奕欢看她满头白发,心里觉得可怜,便从袖子里摸了摸,找到一锭银元宝递给她,随手抽了一支签,说道:“不用把银子找给我了,您早点回家吧。”   说完之后他连签都没看,正要离开,却听老妇人又惊又喜地说道:“是十六,公子,您中了,还中了一样最好的!”   兰奕欢被她硬生生抓住胳膊拽了回去,没想到自己在不需要什么运气的地方反倒有了好运,不禁苦笑,说道:“多谢多谢,既然是那么好的奖品,我又怎么好意思要,您还是自己留着卖个好价钱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老妇人冲他笑了笑,随即从宽大的衣袖底下掏出了一样东西,硬是塞到兰奕欢手里,说道:“公子,这是您中来的奖,您可拿好了!”   那东西却十分柔软温热,完全不像个灯的触感,甚至还在兰奕欢的胳膊上拱了拱,把兰奕欢吓了一跳。   他低头一看,却不禁“哎呀”了一声,发现手中的竟是一只刚刚满月的小狗。   这小狗身上长着一层浅黄色的绒毛,圆头圆脑,还有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十分可爱。   它趴在兰奕欢的胳膊上,也不怎么害怕,好奇地在他手上闻了了一会,小尾巴就不知不觉开心地摇了起来,去舔兰奕欢的手。   老妇人慈祥地笑了,说道:“公子,它喜欢您呢,这就是缘分啊。”   兰奕欢确实一直想养一只小狗,但因为担心以后离开了之后没人托付,带着狗又不好走,这才迟迟没有付诸实践,他却没想到,今天就有这么一只小狗突然窝在他怀里了。   老妇人走了,兰奕欢面无表情地看了小狗一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它。   暖乎乎,毛茸茸的,手感特别好。   他忍不住把小狗抱紧了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这一天到了晚上,好歹结果还不差。   也不过就是往前走了几步,兰奕欢忽然听见半空中传来钟响,原来是整点戌时到了。   城楼上开始有富户派着自家下人洒下装着铜钱的荷包,还有人大叫着说:“福钱福钱,大吉大利!”   不少人都围拢过去,在底下欢笑着蹦跳争抢,兰奕欢从那里经过,手上抱着小狗,都没来得及伸出去,就有一个红色的荷包直接砸进了他的怀里,生动地演绎出什么叫做“天上掉馅饼”。   小狗头一偏,咬住荷包,扒住兰奕欢的胸口,递到他跟前。   兰奕欢打开荷包,什么东西滑出来,有人“哎呀”一声,羡慕地说道:“小公子,您这彩头真好,这样的金猪包,今晚只洒这么一个!”   兰奕欢道:“啊?”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发现是个黄金做成的小猪,憨态可掬,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太贵重了,怪不得难得。   周围抢到的人都在高声喊:“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兰奕欢被夹在人群中,捏了捏手里的小猪,也不禁跟着低声说了一句:“大吉大利。”   他向来喜欢热闹,害怕孤单,此刻孤身一人,情思迷惘,原本心情委实说不上好,但周围所有人都在欢笑,陌生的人拍着他的肩膀祝贺,所有的幸运都有他一份,冲淡了所有的寂寞。 第82章 蓬壶盛樽海   今夜原本天朗气清, 这样热闹一通,兰奕欢终于有了心情看一看夜色。   他这一看,倒意外地发现此处不知何时多植了不少花树, 布置的很是得宜, 可惜大多数都含苞未展,毕竟, 最近的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兰奕欢的手在一朵花苞上轻轻一拂, 心想虽然半开未开也有美感, 但今夜繁盛, 理应月圆花满才配, 如此未免有些缺憾。   一个小女孩在树下玩, 见到兰奕欢经过,抬头一看,就不禁半张了嘴,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兰奕欢冲她一笑, 小女孩就傻乎乎地朝着他跑过去了, 说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的小狗真可爱, 你的小猪……真贵!”   兰奕欢道:“你刚才没去城楼下面抢荷包玩吗?”   小女孩回身一指:“娘不让我跑太远的。”   兰奕欢看了一眼, 发现她娘是一名浣衣女, 正在河边替客栈中的客人们洗被单等物。   他笑了笑, 将小猪装进荷包, 递给女孩:“那这个送给你。”   小女孩不禁瞪大了眼睛, 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给我?”   兰奕欢笑道:“可能今天大家都有好运。”   小女孩看看金猪, 摸了又摸,眼中逐渐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她抬起头, 正要跟兰奕欢道谢,却突然张开小嘴,惊讶地看着兰奕欢身后。   “怎么了?”   小女孩指着前面:“花,花开了。”   兰奕欢转过身去,发现就是他们说话这么一会的功夫,满园子含苞的花竟然断断续续地都绽放开来,宛如一个神迹。   他也不禁愕然。   小狗用鼻子拱着他的手。   愣了片刻之后,兰奕欢突然大步往林子里面走去,越往里走,就越觉得这里比外面更加暖和一些,再找找,他发现竟是有一处温泉被引到此处来了,热气催花早开。   但将时间控制的这么精确,却殊为不易,非得最顶级的花匠才能做到,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兰奕欢一开始带着几分惊异,看到温泉之后,他思量片刻,突然回过神来,神情间就不免带了几分似笑非笑。   告别了小女孩之后,兰奕欢双手将小狗举起来,说道:“你这么大的小狗,需要早点休息吗?”   小狗精精神神的仰天“汪呜”一声,假装自己是狼。   兰奕欢笑了笑,又把它抱回去,说道:“那走吧,今天行大运,咱去多占点便宜。”   他抱着狗,一路朝前走,果然感到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什么好事都落不下。   最后都给兰奕欢气笑了。   正好此时经过路边一座酒楼,听见鼓噪之声阵阵,一看之下,是群喝多了的恶少正围着一名歌女纠缠,要她把手中的花球扔给自己。   兰奕欢索性径直迈了进去,招来店小二,开口问道:“你家掌柜的现在何处?把他给我叫过来。”   小二也不恼,满脸堆笑地答应了。   不多时,掌柜的便笑吟吟走了过来,开口问道:“公子,请问您有何吩咐?”   兰奕欢道:“你楼里有人让我不高兴,我不想看到他们在这里吃喝。”   掌柜一怔,面露诧异之色。   兰奕欢也顿了顿,暗想:难道判断失误?   那是不是就显得他有点有毛病了。   却听那掌柜的用十分惊讶的语气说道:“这怎么是小人的楼呢?公子,这酒楼明明是您的呀!您放心,您不高兴看到谁,那谁就不能出现。”   兰奕欢:“……”   只见掌柜的说完之后,就回过头去,直接大声说道:“来几个人,快把碍了我们公子眼的人全都轰出去,不许他们再来这里吃饭!”   他殷勤地请兰奕欢指人,兰奕欢示意那帮正在调戏歌女的恶少,于是不多时,这些人便一边挣扎,一边震惊且茫然地被扔出去了。   掌柜的还连声请罪,说是自己刚才在后面待客,没注意这边的情况,以后一定要更加警醒,以免让这等人坏了风气。   他煞有介事,仿佛兰奕欢真是这里的老东家了一样,兰奕欢哭笑不得,挥手示意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今夜还真是整条街的人都在陪着他演戏,这场热闹,可真是够盛大的。   一个花球抛下来,被兰奕欢单手接住,仰头看去,是二楼那名歌女将方才不肯抛给恶少们的花球扔给了他。   见兰奕欢看过来,她便微微一笑。   兰奕欢将花球托在手里端详了片刻,随手抛起来,在指尖转了一圈,亦是扬唇一笑,仰头说道:“姑娘,多谢。”   歌女笑道:“公子不要客气,谁让你长得俊呢。公子还有什么心愿?今天运气这么好,不妨去试一试吧。”   兰奕欢目光一转,笑道:“姑娘难道是专门替人实现心愿的神仙吗?我看今夜事事都好,唯有月色有些清寂,想让天上也开满繁花装点装点,不知可否?”   歌女掩口笑道:“奴家卖唱为生,不敢当仙,是方才无意中听到人议论,说公子是至贵之人,所愿一定能成真。让奴家也有几分好奇。”   兰奕欢道:“哦?”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嗖”的一声尖鸣,紧接着,头顶的天空骤然一亮。   兰奕欢蓦然转头看去,只见一朵朵烟花冲向天际,在空中绽成各种繁花的形状,跟着炸裂成五彩缤纷的漫天花雨。   兰奕欢仰头看着,耳边好像出现了一个声音——   “哥哥,今天的烟花好好看啊,有好多种颜色。如果做成花朵的样子,不就像天上开满了花一样吗?”   这是他小时候说过的话,他到现在还记得。   原来有个人也记得。   不光是这场烟花,是他所有的喜好,这世上所有能让他感到开心的事情。   兰奕欢忽然转过身去。   他的目光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四处搜寻,紧接着就在不远处看到兰奕臻正与他站在同一片烟花之下。   兰奕欢大步走了过去。   其实他这一路上发现不对之后,一直都没敢回头,就是怕回头就会看见兰奕臻,他怕自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矛盾,他无比害怕接受他,却又爱他。   或许正是因为爱,才觉得不能改变,生怕变了,就得不到永恒。   两人身侧的烟火流光溢彩,绮艳不可方物,兰奕臻转过身来对着兰奕欢,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身边却放着一筐红彤彤圆溜溜的枣子。   正是兰奕欢刚才看了看却没有买的那些。   兰奕欢深吸一口气,说道:“哥。”   他指了指那筐枣,又指了指周围,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兰奕臻深深地望着他,轻声问道:“开心一点了吗?”   兰奕欢本想赌气地说“半点都没”,可是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他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兰奕臻便笑了一下,那欣喜的样子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的消息一样。   兰奕欢却不喜欢二哥这样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让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他忍不住说:“你不用这样。我没生你的气,我知道不怪你,可我这一时半会真的——”   兰奕臻却打断了兰奕欢,说:“我不是非得让你答应。”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淡淡的怅然,但依旧是十分温柔的:“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以前就同你说过了,你不用是我的弟弟,不用听话懂事,也不用……勉强自己接受我,你什么都不用做也是兰奕欢,我只喜欢兰奕欢,我今天就是想让你高兴。”   兰奕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远处有隐约的风声,喧嚣热闹夹在风里,显得分外缥缈,这样情思纠结的时刻,他从未有过经历,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抗拒厌恶,还是感动喜悦。   他甚至觉得这可能又是梦,梦中,他的哥哥想要做他的情人,那么荒诞,却偏生又乱了人心。   兰奕臻瞧着兰奕欢,眼中有痴迷与企盼。   他实在太喜欢这个人,甚至感觉这份喜欢已经成了他的骨骼血肉,原先一直忍着,也就忍了,如今说出口来,这份爱意就再也藏不住。   兰奕欢被兰奕臻看得有几分心虚,转过头去,身体稍稍退开了一点。   他莫名的害怕,但不是害怕兰奕臻这个人,甚至也不是怕他像梦中一样,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是怕那种狂热。   没有理智、没有原则的狂热的爱,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更加恐怖的是,有几个时刻,他也觉得自己差点陷入这种狂热当中了。   “汪汪!”   这时,兰奕欢怀中的小狗大概想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冲着兰奕臻叫了起来,同时惊动了两人。   兰奕欢低下头来,摸了摸小狗,小狗又乖乖趴回到了他的手臂上,不再胆大包天地向兰奕臻发威。   兰奕臻微笑道:“真会翻脸不认人。”   兰奕欢有点意外:“这是你的狗?”   他本来以为是兰奕臻在外面买的,毕竟兰奕臻如果养了狗,按理说他不会不知道。   兰奕臻道:“你不认识了?”   兰奕欢:“?”   兰奕臻说:“这是你那只狗媳妇的曾孙。”   兰奕欢:“……”   原来,当初兰奕臻强势地把自己的小狗从幼年期的弟弟那里无情夺走之后,也很快遭了报应,被戚皇后剥夺走了他的养狗权。   小狗倒也没因此丧命,而是被送到了兰奕臻的舅舅家里,并在那里幸福生活,子孙满堂。   如此想来,它的姻缘可比兰奕臻和兰奕欢都强多了。   兰奕欢低头仔细端详小狗,发现果然越看越像它的曾祖母,实在忍不住笑了。   兰奕臻也望着兰奕欢,微微地笑着。   “小七,别在意太多,二哥永远都是二哥。你就当我是想争取一下,给自己个交代吧。”   兰奕臻低声说:“就像我让你接受,你做不到,你让我就这么放弃,我也不行。”   他想要摸摸兰奕欢的脸,但犹豫了一下,终归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捏了捏。   “秦州出现了一桩贪腐案,数千百姓联名检举,后天早上,我要亲自去一趟。”   太子甚少离京,但这差事,是他主动接下来的。   听了兰奕欢上次跟他说的话,兰奕臻也想了很久,虽然还是觉得系统与重生一事怪力乱神,实在荒诞,但那些其实也不重要。   关键在于,他必须快点恢复自己的排名位置,否则兰奕欢需要做什么的时候,根本轮不上他出力,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些有益巩固地位的事情做。   但这些,兰奕臻都没有说,他只是万分不舍地叮咛道:“这些天,你照顾好自己。”   *   漫天烟花散尽的时候,兰奕臻和兰奕欢一起带着小狗回了宫。   与此同时,一名身上背着包袱的男子走到了城门口,城门的守卫拿着他的路引看了看,开始盘问:   “姓名,年岁?”   “肖楠,三十三岁。”   “做什么的?”   “之前在皇家猎场做守卫。”   守卫对照了一下路引,才发现此人还算是半个同行,客气了一些,问道:“兄弟来京城做什么?”   “我来寻亲。”肖楠温和地回答道,目光中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与思念,“我的孩子在这里。”   最后一抹烟花化为烟尘,借用了肖楠身份的阿雅思大步踏入京城城门。   *   回宫之后,兰奕欢连着两夜都没睡好。   倒也不是惦记兰奕臻外出办差的事,只是做了些支离破碎的梦。   梦中,一时是今生的种种幸福,他住在东宫和二哥这几年相守的日子,和其他兄弟们缓和的关系,没有失去的恩师挚友……   一时,又是前世的种种失去与决裂,他几次在那些憎恨的目光与尖锐的言辞中汗流浃背地醒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如履薄冰,总是斟酌着自己的言行、选择,害怕再回到那样的境遇中去,重复上一世的宿命。   本来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所有人都保持适当的距离,可是,好像越来越做不到了。   纠葛越深越是危险,付出的感情越多,失去的时候,越是会落入万丈深渊,无论对任何一方都是这样。   况且,兄弟、人伦,阻碍重重,这份情从一开始就如风中冰花,崖边薄草。   如果再经历一次,他还会有重来的机会吗?不,有没有都不重要了,他会永世不得翻身。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兰奕欢猛然惊醒的时候,天光大亮,他看一眼窗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时,兰奕臻应该已经走了。   小狗已经醒了,也不乱叫,正在兰奕欢的枕头边自己玩的高兴——它正叼着小熊的耳朵,砸来砸去。   小熊目光呆滞,半死不活。   兰奕欢把小熊骑士从狗嘴里抢救下来,盘膝坐在床上,盯着小狗出了一会神。   然后他下定决心,点了点狗鼻子,说道:“你,不尊重前辈。”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愉快地甩着尾巴,把爪搭在兰奕欢的膝盖上。   “所以要受到惩罚。”兰奕欢拎起它的一只耳朵,“我不要你了。”   小狗扎进了他的怀里。   兰奕欢抱住它,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不过,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身衣服,让下人找了个篮子把小狗装在里面,拎着去找了八皇子。   兰奕欢很少主动来找八皇子,所以见了他之后,八皇子特别高兴,吩咐了宫人去准备酒菜上来。   他本来还想别扭两句,后来想起前几天那些破事,硬是把到了嘴边的“你来这里是不是没处去了?虽然我也不是很想见你,但你来都来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收留一下”咽了回去。   八皇子只说:“呦,难得,真是稀客啊!”   他又看了看兰奕欢手里盖着布的篮子:“怎么,这是给我送礼来了?”   兰奕欢道:“你理解成送礼也行,理解成有求于你也行。”   八皇子:“?”   紧接着,看见兰奕欢把篮子揭开,他的眼睛就瞪大了,说道:“是狗啊!”   兰奕欢道:“对,我最近比较忙,没空照顾它,想请你帮我养。”   八皇子一怔,随即立刻得意起来。   宫里那么多人,兰奕欢竟然把狗拿给他养,这一定说明在兰奕欢心中,他是一个很靠谱,很值得信任的人,说明兰奕欢服他。   八皇子“嘿嘿”笑了一声,毛手毛脚地去捏小狗的尾巴,说道:“原来是这事。这什么狗呀,真难看,那我就勉为其……”   小狗把尾巴夹起来,冲他大叫:“汪汪汪!”   “你不会虐待它吧?”   兰奕欢警惕地将狗抢了回去,说道:“算了,要不然我还是去找大姐或者三哥……”   “瞎说!我为什么要没事闲的虐待一只狗!”   八皇子立刻拦住兰奕欢,忙不迭地又把篮子抢过来,说道:“你怎么这样想我!你等着,我倒要让你看看我会不会把它养的膘肥体壮,我以后当我儿子一样的养法还不行么!”   兰奕欢道:“顶多也就是你侄子吧。”   八皇子逗了下狗,笑着说:“谁养谁是爹!”   兰奕欢道:“那算了,我还是——”   “……”八皇子道,“行行行,侄子,侄子还不行么?我真受不了你,明明是你来求我办事啊!”   兰奕欢笑着说:“多谢!”   把狗托付出去,他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朝着八皇子的桌子上一扫,看到一沓美人图,便说道:“你母妃也要给你选妃么?太早了吧。”   八皇子不大在意,随口说:“因为大姐的事,担心我也不成亲呗。但我可不感兴趣。”   他说着,又看了眼兰奕欢,脱口道:“这些人一个都不如你长得好看,跟他们过,还不如跟你过呢。”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不料兰奕欢脸上立即变色,皱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八皇子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说:“我又不是说真的,你激动什么?”   兰奕欢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八皇子难得听兰奕欢道歉,愣了愣之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暴躁,不就是因为跟太子吵架了吗?他又要出去,没空陪你了,你就来我这里撒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兰奕欢说:“我有那么在意吗?”   八皇子道:“废话!”   他想了想,又问兰奕欢:“不过这次闹这么严重,你们真要断交吗?”   他说完之后,有点担心地看了兰奕欢一眼,可是心里又止不住的高兴:“哇,你要是跟太子闹翻了,这个宫里的人会不会都孤立你呀?”   “算了,这样吧,你以后还是跟着我混吧,我勉为其难的罩着你。左右我跟太子的关系一直就那么回事,他记不记恨我都一样。”   兰奕欢道:“你滚吧,酒还喝不喝了?”   就知道兰奕欢这人没治,受那么大的委屈,都不肯跟他一起在背后说太子的坏话。   八皇子悻悻地道:“喝,干嘛不喝。”   等到一场酒喝完,兰奕欢站起身来,八皇子仰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要走了吗?”   兰奕欢道:“嗯。”   他低下头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跟它道别。   “行吧。”   八皇子也跟着醉醺醺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道:“反正我就在这,你有什么事,随、随时来找我就行。嗐,从来……都是我等着你,你又不找我。”   兰奕欢凝视了他片刻,淡淡地说:“你说话比驴叫还难听,谁知道你一天到晚的是什么意思?”   八皇子见他刚在自己这里吃完喝完,又口出恶言,不禁瞪起了眼睛,但也只是瞪了一下,他就又泄气了。   他说:“我说话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说话好听点呗。”   他这么说完之后,本来以为兰奕欢又要怼他,却冷不防兰奕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兄弟。”   八皇子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道:“啊,你说什么?”   兰奕欢突然伸手,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放开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也不小了,好好保重吧。”   八皇子愣住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那个短暂的、难得的拥抱就已经消失。   八皇子非常想跟兰奕欢说,刚才他没有回抱,不算,再来一次,可是吭哧了半天都没有说出口。   看着兰奕欢,他倒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了另外一句话来:“你……有没有做梦梦到过我?”   兰奕欢淡淡地笑着说:“我很少做梦。”   八皇子“哦”了一声,心中若有所失,没再说什么,然后两人就分开了。   将小狗托付出去之后,兰奕欢又分别去看了看大公主和三皇子,三皇子的伤没好全,早早歇下了,倒是让兰奕欢松了口气,这样不用被精明狡猾的三哥看出什么来。   更何况,前世的事,也不知道他现在想起多少了。   二哥是前世就喜欢他,今生也喜欢他,三哥是前世就讨厌他,今生如果彻底恢复了那些记忆,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三哥呢?   兰奕欢到三皇子房中看了看他,没把他叫醒,很快就离开了。   溜达了一圈,回宫之后,他坐在桌前,写了两封留书。   一封较为刻板严肃,大意就是说自己无才无德,受百姓供养也无所建树,不该忝居皇子之位,心中向往山野自由,因此主动离宫而去,不需要惊慌寻找。   另一封则单独写给兰奕臻,为了防止别人看到,措辞较为隐晦。   信中向兰奕臻说了对不起,又说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只是想出去换一换心情,日后冷静和成熟下来,会回来看望他的。   兰奕欢是希望那个时候,两人都能足够理智地做出决定。 第83章 山川未隔久   兰奕欢将留书都放在了枕头底下, 又去看望了戚皇后。   看到兰奕欢,戚皇后自然是高兴的,但作为一个从小看着兰奕欢长大, 又足够敏锐的女性, 她又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你的脸色不大对。”   戚皇后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你二哥欺负你了?”   兰奕欢一怔, 连忙笑道:“没有, 哪的事啊!他也能欺负的了我?”   戚皇后道:“那他临走的时候, 你怎么没去送呢?”   兰奕欢道:“唉, 二哥那是去忙公务了, 他那么辛苦,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怪惭愧的,就不去添乱了呗。”   戚皇后摇了摇头,很直接地说:“净是胡说八道。”   兰奕欢苦笑道:“母后啊, 留点面子嘛。”   “你这孩子, 就是心事重,我还不知道你吗?”   戚皇后点了点他,说道:“你是从小在我们这边长大, 但可千万不要觉得得回报点什么, 在我心里面把你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 你也知道我和你二哥的关系, 有的时候反倒是你更加贴心, 我一想起你来心里面也很高兴。”   兰奕欢不由低声说道:“母后。”   戚皇后道:“你和你二哥的性子, 我都知道, 就算你们真的闹了什么矛盾,也不可能是你的错。只有你不理他的, 没有他不理你的。”   兰奕欢道:“不是的,我们真的没有怎样,就是有点小分歧,解决了就好了。”   戚皇后并没有追问:“你们都大了,这些小打小闹的,我不过问,你想生气也随你,只是切记不要上心。气消了,就过去了,实在解决不了,母后给你做主。”   兰奕欢终究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谢戚皇后的“不问”,毕竟若是问了,他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笑了笑,说道:“好,谢谢母后。”   兰奕欢站起身来,替戚皇后捶了捶肩膀,又说:“母后您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呀。”   戚皇后笑道:“那是自然的。你二哥那边我是指望不上了,怎么着也得好好地看看你成亲,再养养你家的孩子玩玩,看和你小时候像是不像。”   兰奕欢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母后,您别急,说不定二哥现在就是没想通,再过上一阵子,就该愿意娶妻了。”   他曾经疑惑了那么久兰奕臻为什么不娶妻,可是从未往自己的身上想过,如今方知为何如此。   竟然足足有两世,上一世他甚至到死都不知道。   兰奕欢很难想象兰奕臻当时的心情,也感到了戚皇后的愧疚。   他知道兰奕臻的出生背负着怎样的责任,也知道戚皇后是如何从小就对这个独生子寄予厚望的,不娶妻和无后,需要承担的压力和非议巨大的难以想象。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兰奕欢却不想那么自私。   谁知道,戚皇后却说:“算了吧,有什么可急的,他娶不娶,都由得他。”   兰奕欢道:“啊?”   戚皇后道:“你觉得我和你父皇过得好吗?”   兰奕欢低声说:“……不好。”   戚皇后说:“那不就是了?起初你二哥刚成年又不肯娶妻的那几年,我是急过,但他一直倔着,谁也奈何不了,后来我也就看开了。与其找个他不喜欢的,一生都不快活,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吧——我这个娘当的不好,他从小到大,也没什么顺心如意的时候。”   这话说的兰奕欢心里蓦地一酸,戚皇后却已经转过头来,说道:“你也是一样。”   她拍了拍兰奕欢的手,轻声叹息:“我年轻的时候,太过强势气盛,很多事情,只为了争一口气,却伤了身边亲近之人的心。如今年岁渐大,时常后悔,只盼着你们啊,能过上自己顺心的日子就够了。”   *   这一日,京城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两拨人马。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家绸缎庄派出去进货的商队便出了城,一路南行。   到了夜色降临时,又有一骑快马向西疾驰,带着兰奕欢的留书向太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商队从天亮走到天黑。   路上行人渐稀,空旷的古道上只有嘚嘚的马蹄声回荡。   兰奕欢骑在马背上,在太阳彻底落山那一瞬,他忍不住挽缰回首,最后一次遥望那座宏伟的都城。   随即,一切都被沉沉的夜色淹没了,连同那巍峨的城墙,也看不清楚了。   兰奕欢回过头来,跳下马背。   同行的商人说:“公子,附近没有客栈,倒是前方不远处有个村落,咱们要不然去前面借个宿?”   兰奕欢定了定神,笑着说:“我不过是跟各位大哥搭个伴,只求不添乱便好,自然一切都听你们的。”   他们商量妥了,便朝着那处村庄走去。   这里是山地,那村庄看着近,马却过不去,需得一路步行爬坡。   兰奕欢倒是还好,只把一众缺乏锻炼的商人们走的气喘吁吁,有人抹着汗道:“还有多久,咱们不会是走错了路吧?”   他说着,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在缓慢移动,便扬声喊道:“哎!前面的兄弟请留步!”   前方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商人们追上去,怔了怔,却发现是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竟在这深更半夜里还挑着一大担子柴,踽踽而行,瘦削的脊背弯的如同一把弓也似。   老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快说!”   方才叫住他那商人怔了怔:“大爷,您干什么这么凶啊,我们不是坏人!”   老头“呵呵”笑了一声,说道:“对,你们不是坏人,你们这叫闲人!一个个穿的体体面面,拉着我这么一个挑重担的老头子站在这,不快说,难道还跟你们聊闲天不成?”   那商人被他说的面红耳赤,接不上话来。   兰奕欢见状,忙笑着凑上去,一手抬住老人肩头的扁担,说道:“老爷子,您别生气,天太黑了,刚才我们也是没看清楚您这么辛苦,就叫住了您想问个路。这样,您歇歇,这柴我帮您挑一会好了!”   他长得好看,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纵使这老者脾气暴躁,对着兰奕欢也发不出来脾气了,缓和了口气说道:“你这小伢,能挑的动什么?!用不着,问什么路,说吧!”   兰奕欢哈哈笑着,竟然不由分说,双手抬着扁担往上一托,直接将它从老人身上抬下来了,说道:“老爷子,我也是挺顶用的啊。我和这几位朋友想去前面那座村子里投宿,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是村里的人,我给您拿东西,您给我们带路,可以吗?”   老者没想到这小子看着细皮嫩肉,长得跟画一样,竟然还真有两下子,不由愣住了。   他出了一身汗,夜深风冷,此时站住了不走,被风刮过来,又是激灵灵一个寒噤。   兰奕欢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笑嘻嘻地担起柴,道:“走吧。”   倔老头披着厚实的绸缎衣服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之后,“哼”了一声,依旧佝着背转过身去,说道:“我就是那村子里的人,你们跟着我走吧。我家还有两间空屋,到了之后,可以给你们住。”   这么着,一下子就省事了,可以少走不少的路。   商人们简直是意外之喜,暗暗冲着兰奕欢竖大拇指,赞扬还是他厉害。   兰奕欢报以微笑,心想大哥们不地道,光夸人不动手,倒是来一起挑柴禾啊!!!   不过虽然开玩笑这么说,他也知道,这些商人们个个身材肥胖,缺乏锻炼,光是走个山路就要了命了,不是不帮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就连兰奕欢一路前行,也觉得有些道路实在崎岖,已经不是累不累的问题,而是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有坠崖的风险。   他习惯一上来,忍不住观察着周围的地势,低声说道:“这里应该修路。最好是把这一处的山壁再往里凿平一块,然后另一头的水峡上多建两座桥。”   兰奕欢刚说完,前面的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不过没等兰奕欢腾出手来扶,他就又站好了。   兰奕欢道:“小心!”   老头擦了擦汗,道:“我是被你吓的!你这小后生,口气可真是大得很呐!一张嘴就是要修路,还要凿山,那得多少银子?把我们全村祖宗十八代都买了也花不起!”   兰奕欢笑道:“您别着急,我的意思是官府来管。”   老头道:“官府可管不到这来。这年头不少,处处都有灾有难的,那些快要饿死的人官府还帮不过来,咱们没条好路,不过是穷点难点,命还是能保得住的,也轮不着先。”   听这暴躁老头说到这事反倒语气平和,后面的商人还有几分惊异,说道:“老丈,您这话说得不一般啊!”   老头道:“年岁大了,这些道理自然都通了。”   又大约走了一里路,总算下了陡峭的山崖,他才带着兰奕欢等人进了村子,到他家中安顿了下来。   商人们累的半死,很快就都收拾收拾睡得鼾声如雷了,兰奕欢却了无睡意,坐在桌边,想着老头今天的话。   过了一会,他披上外衣站了起来,将一锭金元宝放在枕头底下,轻轻推门出去,在村子里面转了一圈。   正如老人所说,这个村子里面住了不少人家,有的房屋农具式样已经非常古旧,显然是世世代代居于此处,很少与外界来往的缘故。   人丁兴旺,说明日子确实还能过下去,但看一看人们晾在外头的衣服,房屋的修葺,以及田里用的东西,穷困也是真的。   兰奕欢弯下腰来,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搓了搓,土被他搓的很细,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刚登基,身体还算好的时候,为了了解农事,自己下过地,这样的土一看就知道还是过于干燥贫瘠,锁不住养分和水分,不适合种粮食,但是某些水果和药材却能长得很好。   兰奕欢正出神间,忽然听见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跟他来的那些商人里面最胖的那一个。   ——就他能踩的这么重。   兰奕欢道:“于大哥,如果我在这里种些草药,您有路子卖吗?”   此次同行的商人们都不知道兰奕欢的身份,胖商人听他这么问,不禁笑了,说道:“钱公子,你半夜不睡觉,原来是在想这个。卖草药的路子我是有,但从这里往外运的不成,成本太高,你要是想做这门生意,换个路好走的地方试试。”   兰奕欢道:“我不是想做这门生意,我是想这村子里的人多条路。”   商人没想到兰奕欢这样说,一怔之下瞧了瞧他,道:“你可真是好心肠啊,非亲非故的,竟还为他们打算起来了。”   兰奕欢拍了拍手上的土,笑道:“习惯了。”   商人道:“家里有当父母官的?”   兰奕欢道:“算是吧。”   商人摆了摆手,道:“嗐,那也没用,当官,能有多大官,管得了多大的事?再说了,你家里人,也不是你,你能做主让他干什么吗?想帮人,帮一时成,但真要帮到底,没点本事是不成的。”   兰奕欢听他这么说很是意外,想了想,又不禁点头,说道:“大哥这话颇有见地。”   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年轻人心善是好事,你怀着救世主的念头,却做不了救世主的事,这是心太善而无能为力,最终苦的还是自己。你啊,还是刚离开家,人间疾苦见的少了,等到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兰奕欢沉默了一会,笑了笑,便没再说什么。   但其实他自己知道,商人这话,也对也不对。   他不是见的人间疾苦少,而是人间总是有管不完的疾苦,多看一眼,便是一桩,就算人力终究有限,终究帮上一桩少一桩,多救一人是一人。   他关切,是因为潜意识里,仍然把这些事情都理所当然地当成自己的责任。   兰奕欢看着地上的土,不禁想,无论他走到哪里,身上都还是处处有着前世的影子,是不是代表着,他还是忘不掉,放不开?   走远一些能忘记吗?   时日过得再久点能放下吗?   第二日晨起,一行人辞别老者,离开村庄,继续南行,很快就到了渡口。   接下来,他们就要弃马乘船,沿水路一直到达江南了。   兰奕欢最后一次回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此生都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   包括此处的那些人,父皇、母后、兄弟、朋友……还有二哥。   应该不会,等以后兰奕臻冷静下来,他还是会找机会回来看望自己的亲朋好友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也是作为客人的身份了。   踏上这条船,一切生活将从头开始。   兰奕欢深深一闭目,交了船票,抬腿跨上甲板。   开船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等一等!等一等!莫开船!”   这个时候,却从远处传来一阵高呼声,是十来个人扛着大包小包赶了过来,男女老少都有,瞧着像是一家的。   船夫停止了解缆绳的动作,看着这些人,却皱起了眉头,说道:“只怕坐不下这么多人了,赶下一趟船吧!”   为首的男子听了,竟直接拿出一锭银子,硬塞到船夫手里,带着几分哀求说道:“求您行个方便,这次实在耽搁不得,秦州那边已经要打起来了,如果断了水路,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啊!”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纷纷问道:“你说哪里打?秦州又不在边界,怎么打的起来仗啊!”   那男子道:“现在街上已经传开了,是密川侯反了,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率领十万大军攻打秦州城,说是要……活捉太子!”   在这里的都是普通百姓,虽然此地离秦州尚有一段距离,但一听有战事发生,也不禁心中慌乱。   当下,有的人当场下船,要回家通知家人,也有的本就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这些开始急着催促快点开船了。   周围一时乱糟糟的,还有人差点被挤到水里去,兰奕欢身边的商人庆幸地说:“幸亏咱们上船上得早,出发的日子也赶得好,要不然只怕就来不及走了……”   话未说完,忽见兰奕欢站了起来,商人一惊,连忙拉住他,道:“做什么去?船马上就要开了。”   兰奕欢轻轻拉开他的手,回头说道:“于大哥,谢谢各位一路来的照顾,希望日后有缘再见,我得现在下船,不能再跟你们同路去江南了。”   商人十分惊愕,连忙问道:“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   兰奕欢道:“我要去秦州。”   “你疯了?那里在打仗,你——”   兰奕欢道:“我哥哥在那。”   商人的话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神色果毅,冲他抱一抱拳,转身而去。   *   “殿下,可要出发吗?”   在兰奕臻离开京城之前,身边的副将这样询问着他。   兰奕臻最后一次朝着皇宫的方向投去深深一望,而后举手示意,下令队伍启程。   兰奕欢没有来。   但兰奕臻并不失望。   因为不来,恰恰正代表着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代表着他尚且没有完全做出决断。   兰奕臻最怕的是兰奕欢一棍子打死,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自己,对方能够因为自己的话而内心动摇,纠结踌躇,对于兰奕臻来说,已经是令人充满期冀的惊喜了。   也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够不够让自己恢复重新替兰奕欢完成任务的权限,这样,兰奕欢就不需要再去找其他人了。   而短暂的分别,也是不想将他逼的太紧,想给他一点认真考虑的空间。   到了那时,等自己再回来见到兰奕欢,兰奕欢又会对他说什么呢?   心事悠悠,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路远离。   距秦州还有十里,天色渐晚,一行人在官驿中休息。   兰奕臻眼看就要歇下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兰奕臻还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立即起身,令人送了进来。   接在手中一看,熟悉的字迹,却是一封留书。   “……从此一别,或有重逢之日,或无再见之期,唯望诸君安好。欢遥祈拜祝……”   每个字都像小小的钢钉一样戳在他的心中,信上的字迹在眼前逐渐拉长、扭曲,变得模糊,又逐渐氤氲成了无尽的暴怒与心痛。   手中的信纸被攥的皱了。   他临走前是安置了人手,虽是注意兰奕欢那边的情况,但那也是一贯谨慎的性格使然,可兰奕臻没想到兰奕欢竟然如此绝情,竟然连见都不见他一面,就忍心这样走了,不肯留给他半点希望。   每一次都是这样决绝的离开,这种抓不住的感觉令人发狂一样的心痛。   他真的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他丝毫不在意就此便再也不会相见了吗?   他不要自己,他始终想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胸腔里像是有柄尖刀捅了进去,流出滚烫的血,却又急切、愤怒、渴望。   兰奕臻霍然站起身来,说道:“来人,备马!”   不管兰奕欢怎么想,他却绝不允许兰奕欢就这样离开,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要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永不放手。   *   兰奕欢下船之后,就找了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州。   事发突然,他也再顾不得想他那些纠结难言的心事了,他只知道,兰奕臻既然有危险,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上一世兰奕臻在回京途中失联的事浮上心头。   明明,距那件事情发生还有两年,兰奕欢也曾经提醒过兰奕臻一定要小心在意,可是世事无常,或许今生又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   白马载着少年,飞踏过山峦起伏,野草茫茫。   两边的景物浮光掠影般地滑过,兰奕欢突然想到,不知道那个时候,被困在半路,前路未卜,兰奕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今生,有他在,就绝对不会让二哥再独自面对这些!   兰奕欢心情焦灼,一路不停地急赶,身上总共只带了一个水囊,半路上就喝干了。   他的身体虽然比前世养好了不少,但跟常人比起来,依旧要娇贵体弱一些,这些年精心养着还没什么,如此拼命赶了两天两夜,实在就有些撑不住了。   第三天的早上,兰奕欢已经到了秦州的临城绥定附近,看见半路上有家小酒肆,难得还正常开张。   兰奕欢从马背上跳下来,原本想买点东西边走边吃,马儿也需要喝点水,吃些草料。   结果他这一落地,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摔倒。   身后有条坚实的臂膀伸过来,将他扶进怀里。   这种可靠与亲近之感竟好像令人万分熟悉,兰奕欢猝然回头,脱口说道:“二哥!”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容,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俊秀,气质温和。   兰奕欢怔了怔。   “你——”   对方的嗓子似乎噎了一下,才注视着他,问道:“你没事吧?”   这个人,正是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阿雅思。   他为了见兰奕欢,也是几经辗转。   醒来之后先是不顾休息,一路赶到了京城,但还是因为身上的伤口没养好化脓了,耽搁了几日,进了京之后,才想到兰奕欢住在宫中,没办法直接去找他。   阿雅思纵使心情再是迫切,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想一想办法。   等兰奕欢出宫,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了,就算他出宫了,身边那么多的随从护卫,也不好上前相见,若是自己能想办法混进去就好了。   难道……还像上辈子那样改行去当乐师?   不知皇宫里如今还招不招募了。   说来也是巧合,若阿雅思当真就这么设法进宫了,发现的只会是兰奕欢留书而去,两人再次失之交臂,可偏生,他在做准备之前,需要给自己买一身行头,就进了一家绸缎庄。   这里有布料,也有成衣,阿雅思试衣服的时候,从身上掉了张画像下来,被店小二捡起来看了一眼,就是“嘿嘿”一笑。   “这位爷,您来这里买衣服,还藏着点别的心思啊,莫不是也爱慕我们钱老板不成?”   这样的追求者,店小二见识见的太多了,当下笑着说道:“可惜,您来晚了,就在今天一早,我们老板已经跟着商队出城去南边进货啦!”   阿雅思又是一路奔波追来,兰奕欢星夜兼程,他也是片刻都没有休息,心中唯有一念,要见到自己的孩子。   终于,此时此刻,他触碰到兰奕欢了。   这世上,他最珍贵,最疼爱的宝贝。 第84章 兰蕙凛光风   阿雅思把兰奕欢抱在怀里, 原本是为了扶他一下,可这时却几乎舍不得松手。   他觉得兰奕欢很瘦很瘦,这样一抱, 腰细的可以单手环过来, 正是长身体的小伙子,身上的骨头却能硌着人, 几天奔波下来, 面色也十分憔悴。   他的脸上甚至有两道树枝刮出来的血痕, 让阿雅思心疼不已。   当年, 他死在护国寺的山上, 死后, 魂魄就被禁锢在了山间,成为了难以离去的幽魂。   有时候,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阿雅思也能听到兰奕欢逐渐长大的消息, 却无法看到他, 知道的那些,也只是零零碎碎的生活小事。   至于兰奕欢过得快活不快活,身边的人待他好不好, 平素都做什么, 他却不得而知。   最后听到的一个消息, 便是那令人震惊又不解的死讯。   他焦灼不解, 又无能为力, 他想要进一名父亲的职责, 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 伸出手来,只能抓到旷野空空荡荡的风。   他实在太想太想这个孩子了。   一瞬间, 眼中竟然泛起了几许泪意,以至于阿雅思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兰奕欢有些奇怪地看了阿雅思一眼,说道:“我没事,谢谢你。”   说完后,他自己也站好了,从阿雅思的怀里退出来,看了对方一眼,迟疑了一下,又冲阿雅思点点头,先一步进了酒肆。   兰奕欢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他急着去找二哥呢。   进了酒肆之后,兰奕欢就给了店小二点银两,让他拿草料和清水喂一喂马,自己边等,也边要了点东西,迅速垫垫肚子,等马歇好了就走。   阿雅思犹豫了一下,也跟在兰奕欢身后进了酒肆。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一路追赶,也看出来了兰奕欢是要往发生战事的秦州去,那里危险,自己这个当爹的没给孩子做过什么,唯有他想做的任何事,都尽力帮助他、保护他了。   至于相认……   也不知道这孩子对他的身世到底了解多久,如果直接上去跟他说,“我是你爹爹”,会被当成疯子吧。   阿雅思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激动,好在这时候,酒肆里的桌子旁边都满了,给了他机会,顺理成章地走到兰奕欢对面,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兰奕欢回头看看,见周围都有人,便冲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兰奕欢要的夹饼也做好了,店伙计替他拿上来,小声说道:“公子,您马背上系着箭筒的带子断了。”   兰奕欢道:“那劳烦帮我换两根新的吧,外面用布包上一点。”   店伙计咋舌道:“您不会也是要去前面打仗那一片吧?公子,您恕小的多嘴,这次那帮叛军,凶得很,您这单枪匹马的,就算有功夫,去了也落不了好的!”   兰奕欢道:“多谢提醒了。只是我哥在那边,我不去不行。”   店小二挠了挠头,说道:“公子可真是个义气人。”   阿雅思听见两人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兰奕欢是去找他哥哥的,心中不免觉得骄傲,心想这孩子真是勇敢。   不过不知道他要找的是哪个哥哥,太子应该是在那边,但据阿雅思所知,齐家跟太子那边的关系不好,难道是他五哥也在吗?   正思量间,阿雅思突然听见身后有个人用达剌语说道:“有意思。你们听见了吗?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还想去战场上呢。”   另一个人说:“中原人,向来如此,本事不行,却难缠的很。”   “那不如一会就把他抓来玩玩?那标致的小脸蛋,在战场上被乱箭射死未免可惜,不如换个死法……”   几个人仗着他们说的是异族语言,议论的肆无忌惮,随即便大笑起来,阿雅思却是听的明明白白。   他心中恚怒,目光向着那些人的方向一扫,只见是四名高鼻深目的大汉,一边吃酒,一边口无遮拦。   阿雅思什么都没说,兰奕欢已经吃好了饭,也灌满了水囊,站起身来同他打个招呼便走了。   阿雅思没有跟着走,在原地坐了片刻,喝了三杯酒,余光瞧着那几名大汉果然嘻嘻哈哈地站了起来,这才慢慢起身,走出了酒肆。   那几人平生从未见过如兰奕欢这般漂亮之人,在他说话之前便已心痒难耐,此刻更是有了把人捉来的借口,走入旁边的小树林里,找到了拴在那里的马,便要去追。   不料,当先那人刚刚上马,还没等坐稳,便听见马儿惊恐地长嘶一声,竟然人立而起,将他一下子从背上甩了下来。   “发生什么了?”   “怎么回事!”   旁边的几个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紧接着,就看见拴马的树后走出来了一个高挑俊秀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把原本系在马背上的弯刀,淡淡地望着几人,一开口,说的竟是达剌的语言。   “你们几个,要做什么去?”   几名大汉顿时一愣,意识到方才他们说的话应该被这小子给听去了。   那个从马背上掉下来的大汉说道:“关你什么事!难道那是你相好的?”   “不要口出粗言。”   阿雅思说道:“请你们跪下来忏悔自己的错误,并以死后灵魂不得安息的誓言,保证绝对不会再犯。”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紧不慢,但说起话来,自有一股尊贵威严,把几个人都唬的愣住了。   无声片刻之后,刚才那从马上掉下来的大汉才大笑起来,说道:“什么玩意,你小子不想活了,口气倒是不小!”   “就是的,别那么小气,抓回来大家一起玩啊!”   见这几个人不知悔改,阿雅思放弃了劝说,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缓缓的说了三声好。   然后,他抽刀,只听“擦”的一声轻响,说话最难听的那名大汉人头已然落地。   笑声戛然而止。   其他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片刻之后,大喊一声,转身欲逃。   这回,阿雅思却不再给他们机会,手中的弯刀连挥,片刻之后,地上便只剩了四具横尸。   阿雅思将手中的刀一扔,轻叹一声,说道:“欲伤我子者,死不足惜。”   若不是怕吓到儿子,他刚才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出手了。   做完这件事之后,阿雅思这才上了马,继续朝着兰奕欢的方向追去。   前面的兰奕欢其实也正在奇怪。   他出身皇室,虽然不是储君,但自小受到的各方面教育都十分的严格和全面,再加上兰奕欢自己又聪明,其实他对达剌语是十分精通的。   方才那些人说的话,兰奕欢都听到并且听懂了,他倒是不太生气,只是不想在酒肆里动手,惊扰到其他的客人,所以才迅速离开,就等着这些人随后追过来。   结果走了半天,时不时向后看看,却根本没人过来。   兰奕欢觉得很荒谬,难道是他的马跑得太快了?   要是搁在平时,就算那些人不追上来,他也得回过头去把他们狠揍一顿才行,但今天还有要事,兰奕欢没空耽搁,见到那些人不过来,他也就继续匆匆向城里赶去。   虽然那些人说的是达剌语,但兰奕欢心里有数,他们应该并不是达剌的人,而是来自东梁。   这也是他这一路上刚刚弄清楚的。   当时在船上听到密川侯作乱的消息时,兰奕欢虽然选择了立刻赶往秦州,但心中不免奇怪。   他倒是知道,密川侯原本就是前朝旧臣的后代,一直野心勃勃不服朝廷管束,此次趁着兰奕臻离京,蓄意作乱倒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但问题就在于,朝廷对兵权的管理极为严格,他哪里来的十万大军?   今生很多事都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兰奕欢前世是在登基两年之后,派兵降服了密川侯,并且永远撤去了这个爵位,而如今的情况却已经无可参照。   所以他一路往秦州赶去,一边走一边逐渐打听,方知就里。   密川侯造反是真的,但十万大军中,他只出了三万,另外七万,则是从达剌与大雍之间的东梁所借。   这东梁似国非国,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东梁的初代国主本是达剌王族,在争夺王位的过程中,求助于大雍的支持。   大雍当时表面上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转过头来就暗中将这位王族给出卖了,使得他走投无路,被夹击追杀,最终率领残军跳入两国边境上那条波涛汹涌的大江,方才摆脱了敌人。   幸运的是,他最后被自己的手下救上了岸,于是收拾残部,就在那片土地上驻扎了下来,后来趁机逐渐扩张,自立为王,定号东梁,并发誓永不忘仇。   虽然达剌与大雍都不肯承认东梁算是一个国家,但因为那片土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同时土壤也十分贫瘠,要去攻打又未免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所以就都迟迟未动,任由其逐渐占地建城。   当时的一时轻视,使得东梁一直发展到了如今,却已经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这一次,正是密川侯接应东梁七万大军,联合起来攻打秦州,想孤注一掷,趁着太子离宫的机会,将他除去,这样一来,大雍失去了实际的掌权人,绝对会遭到重创。   兰奕欢前世没怎么来过这一片的地方,但他认路的本事极精,记性又好,之前曾经看过几遍地图,心中对于对方可能采取的进攻路线和战略战术已经大致有了推测。   因此,到了秦州的临城绥定之外,兰奕欢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直在抄近道,走的大多都是山路,到了人多的地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局之乱。   绥定城门紧闭,城外面堵的都是人。   城楼上站着一排排官兵,下面的百姓们有的啼哭,有的怒骂,“开城门”的声音一阵大过一阵。   兰奕欢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了一个人问道:“大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被他抓住的男子满面愁容,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声对兰奕欢道:“前面的大军打到横马关外,那里的守将不光开门迎敌,自己还卷着物资要连夜把家小送走,结果被百姓们给打死了!”   “我们出来之后,想要到这里避难,绥定却不肯接纳,要是一直被堵在外面,进退都不行,不是只有等死的份了吗?”   不远处的另外一个人“呸”一声,满面怒容,也说道:“刚才那墙头上的官说我们都是刁民,竟然连自己的长官都敢杀,所以不许我们进去!明明是那些官贪生怕死,不顾我们的性命,这个时候居然还怪罪我们,真是混账!”   兰奕欢道:“确实混账。”   第一个跟他说话的男人满面愁容地说:“骂谁也没用,现在可怎么办呢?我娘三顿没吃,快要撑不住了。”   正说话间,只听破空之声连响,头顶突然射下了一阵乱箭,纷纷落在城门前的空地上。   百姓们惊呼连连,忙不迭地退开一大片。   城头上的守官挥手驱赶着:“快走!快走!不要在这里堵着了,如果再不速速离开,下一回这些箭射的就是你们!”   他傲慢地说完了这番话,也不去理会下面怨声载道的百姓们,正要离开,忽见一名少年策马越众而出,喝道:“上官腾,为何不开城门?”   一下被喝出了自己的名字,那守官顿时就是一怔,回过身来,低头打量着兰奕欢,问道:“你是何人?”   兰奕欢没有回答,只说:“敌军早晚将至,只要绥定一天在此,前来避难的人定会越来越多,拒之门外不是长久之计。此地盛产稻谷,存粮起码可支撑数月,何必广纳百姓,也可及时抵御外敌?”   他小小年纪,没想到见识竟然如此不凡,先是一口叫出了上官腾的名字,又对绥安甚为了解,反倒令上官腾心中愈发警惕。   他呵斥道:“你懂什么?本官的决断,用得着你这小子来指手画脚?”   兰奕欢摇头叹了口气,手不动声色地抚上了自己马侧挂着的包裹,问道:“阁下如此顽固,难道也是做好了不战而降的准备,这才不愿多生事端?”   上官腾不欲让他说出更多,喝了句“一派胡言”,然后对着身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箭。   他旁边的亲卫高声喝道:“尔等刁民看着,休要在此扰乱人心,速速退离,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听我号令——”   话音未落,破空的箭声已然响起。   ——“我还没有下令呢?”   这是那名亲卫的第一个念头。   他抬眼望去,下一刻,就看见一支长箭冲天而起,流星赶月一般飞上城楼。   ——噗!   鲜血四溅,长箭携带着杀气凛凛的劲风,直接射入了上官腾的眉心,没至尾羽。   上官腾的脸上犹存愕然之色,整个人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个刚才还在耀武扬威发号施令的长官,竟然就此当众毙命!   周围一片死寂,无论城内城外,人们都不由得纷纷朝着那万人之前策马而立的少年看去。   他一手持弓,一手挽缰,在烈烈的狂风中昂然抬首,额头上的细小汗珠在阳光的映衬下浮出淡金色的光晕,那种绝世的容颜与风姿,宛若绘彩画壁上上古战神的浮雕。   一人一骑,可当万夫之勇!   万籁无声,兰奕欢扬声高喝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勿施其恶,勿间其亲!尔等何人没有妻子父母,食朝廷俸禄,若大敌当前全无担当,则离大祸当头亦不远矣!横马关已破,秦州危殆,绥定焉能独善其身?”   他说到这里,开弓搭箭,竟又是五箭齐发:“非要等到此处成为孤城,才来后悔此时之举吗?!”   这五箭再次畅通无阻地射上城墙,这次是直朝上官腾那个亲卫而去。   兰奕欢方才已经看出,上官腾死后,说话最有用的应该就是他那个亲卫了,不能连杀两个,但一定要把此人一举震慑住。   那一瞬,连躲闪的功夫都来不及,那亲卫全身僵直,瞳孔骤缩,几乎感觉自己的心脏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膛跳出来了。   旋即,“夺”的一声环绕着身体响起,五支羽箭齐齐擦过他的身畔,钉入他身后的墙上。   兰奕欢怒喝道:“开城门!”   只是一瞬,但又好像过了一生那么长,亲卫方才动了一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回头一看,发现五支箭在身后的墙面上钉成了一个人形。   这个时候,城外突然也有个百姓站出来,跟着兰奕欢高声喊道:“开城门!”   随着这一声,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大叫起来: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我们是同胞,我们一起抗敌!”   ——城内竟然也传来了百姓们的高呼声。   兰奕欢站在无数的呼声中,望着城楼,眼前的视线忽然有点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众人拥簇之中,他反而觉得周围极辽远,极空旷,几乎让他可以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流淌的声音。   轰然一声,城门大开,门口的吊桥缓缓放了下来。   兰奕欢当先打马而入。   让这些百姓们进城只是第一步,解决不了这场危机的根本问题,目前想要帮助兰奕臻那边,当务之急是手里必须得有兵。   这绥定,还真的就有。   但不是被派来打仗的兵,而是两万的运粮兵。   如果兰奕欢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朝廷按照惯例往边地运送粮草,运粮兵共分五个方向,每队四千人,加起来正好两万,而现在返回京城,绥定就是他们的汇合地。   两万对十万,听起来不太妙,但有总比没有好。   唯有一点,就是他们的长官名叫戴可为,是个非常死板固执且谨慎有余的人,不太好搞。   但这个时候了,不太好搞也得搞,兰奕欢赶往戴可为下榻的官衙,然后直接闯了进去。   这戴可为也是个怪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竟然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被兰奕欢揪起来的时候,还有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茫然道:“我这是睡了多久?大军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兰奕欢道:“眼下还没有,打不打得进来,都看戴大人的意思!”   戴可为正在穿鞋下床,听了他的话,差点被兰奕欢吓了一个趔趄,失笑道:“这位小哥,你到底是从哪来看的,怎么说话这么吓人呢?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兰奕欢道:“如果戴大人的愿意将两万兵马交给我,我可保绥定无恙。”   戴可为道:“你要用我的运粮兵在绥定抗敌?”   兰奕欢道:“不是在绥定,是秦州南面的阳山,因为敌军一定会绕开绥定的。”   其实他刚才在城外说的那些话,带着几分恐吓的成分,就算绥定的官员们不放外面的百姓进城共同帮忙抗敌,一时半会这里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因为绥定城四面都是沟壑,是块硬骨头,对方的目标是抓身在秦州的太子,又是远途奔袭而来,没有必要在此硬耗。   兰奕欢已经看过地图了,如果绕过绥定,阳山正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草木茂密,易于设伏。   果然,当听到他这样回答的时候,戴可为的眼神变了,由漫不经心转为一刹那的锐利。   他说:“但打仗并非运粮兵的职责所在,他们未必肯听号令。”   兰奕欢早有盘算,应对如流:“能来当运粮兵的,往往都是没有背景不得重用之人,虽然不需要经受上阵杀敌的惊险,但俸禄微薄,晋升艰难,又有几个人不想设法调离升迁的?勤王护驾本是大功,这样的机会,恐怕一生也就这一回了,诱以重利,不愁他们不愿意!”   “利从何来?”   “此地富庶,城中富商甚多,可以先募捐一部分,鼓动人心。至于朝廷的封赏,之前平阳之战已有过先例,只要是参加战斗的都可以升上一级,杀敌者按照敌人的数量与分量晋升二到五级不等,伤者朝廷赡养终生,死者父母妻子均可得到妥善安置,如此,足够了。”   戴可为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问道:“敢问尊驾……可是七殿下?”   兰奕欢深吸一口气,说道:“是!”   戴可为的眼中似乎带着些惊叹,凝视了兰奕欢片刻之后,他退后一步,深深行礼,道:“臣见过七殿下。”   兰奕欢道:“请起吧。戴大人应该一直在怀疑我的身份吧?我在城外的作为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所以我刚才一路闯入,才会畅通无阻,无人阻拦。现在我已经坦言,戴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戴可为道:“确实有一个。”   兰奕欢道:“哦?”   戴可为道:“殿下刚才在城前与守城官周旋时,若坦诚身份,自可畅行无阻;帮助那么多百姓进城的时候,若坦诚身份,可博取声名。但那些时机你都没有说,此刻,责任重大,生死难料,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你却站出来,还认了。”   他直视着兰奕欢,问道:“毫无好处,为何?”   兰奕欢大笑起来。   戴可为问道:“殿下为何发笑?”   兰奕欢反问道:“大敌当前,你并非此地官员,又为何没有离开?”   戴可为一怔,兰奕欢已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好了,戴大人随我来。”   当时不言,是因为已决心改换身份,忘弃过往,如今承认,则是因为他受天下供养,享数年荣华,责任在肩,恩情在心。   ——心有牵挂。   左右无论是不是七皇子,他兰奕欢永远都是兰奕欢! 第85章 高马勿捶面   运粮兵们很快都被召集而至。   听到上司说明了现在要面对的情况, 他们的心中也都十分慌乱不安。   情况变化的太快,原本就是出来干一趟运送粮草的轻松活计,谁也没想到路过个绥安, 就要冷不丁变成了上阵拼命的活, 大家几乎还都是懵的。   听到兰奕欢所说的条件之后,开始有人蠢蠢欲动, 摩拳擦掌, 只是大家互相使着眼色, 又一时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正在这时, 忽听人群中有人笑道:“我死了, 妻儿父母终生都有了着落, 我活着,就是一步登天,起码少受十年的累,这等好事, 为何不干?”   随着这话, 一人从后方大步走了出来,朗声说道:“小人愿追随殿下,誓死卫国!”   兰奕欢听着这声音耳熟, 低头看去, 十分惊讶:“肖楠?”   又追上来的阿雅思冲着兰奕欢笑了笑。   兰奕欢被他笑的一怔。   这个肖楠虽然看起来也不算是很大年纪, 瞧着他的样子却带着种难言的宠溺包容, 让兰奕欢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 就像个很小的孩子一样, 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鼓励和喜爱。   兰奕欢几乎从未被长辈这样对待过,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有些惊异和不解。   而这个时候, 看到有人带头,本就跃跃欲试的运粮兵们也已经被纷纷带动了起来,要求上阵杀敌。   ——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指挥作战的人是兰奕欢。   兰奕欢当年只有十八岁时,便已经有了用兵如神之称,今生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虽然一直没有展露才华,但只要他想,自然无论在何时何处都能绽放光彩。   对方号称十万大军,其中五万已经包围了秦州,另五万果然从阳山袭来。   这些训练有素的将士对上只有两万人马的运粮兵,几乎等于不用开始作战,胜负的结果就已经分晓了。   所以,对方的将领只是在开始发现路边有埋伏的时候惊慌了一下,但随即他便意识到,敌人不光人数少,战力还弱,仅仅在先锋队的攻击下就已经节节败退。   那将领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我说这绥定城哪里来的兵,原来是在玩空城计啊!”   他将马鞭一挥而下,果断下令道:“全军突击,迅速前进,不要耽搁进度!”   “是!”   可就在这支气势昂扬的军队就要通过阳山之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有人匆匆赶到,大声禀报道:“主帅,后方……后方有伏兵包抄!”   “什么?他们哪里来的伏兵!”   那将领没想到对手的战力这么弱,竟然还能留出一手,心中大惊,立刻下令道:“快,前锋掉头回援!”   然而这一掉头,就是他自乱阵脚的开始。   前锋刚刚走到一半,只见前面那帮被追的乱逃的败军突然抖擞精神,一转头结集成队,杀了回来。   这还不算完,军队的两翼之侧,同样突然杀声震天,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伏兵。   兰奕欢手中的兵力有限,如果一起冲出去,只有起初能有些震慑效果,后面会立刻被回过神来并且人数占优的敌军反杀。   可是他这样不惜先行示弱,将兵力拆分成几段的打法,完全是在玩心理战,立刻活生生地用出了数倍兵力的效果。   这样一来,敌军果然阵脚大乱,暂时退却。   “赢了?我们居然赢了!”   “太好了,他们被我们给打退了!”   这些运粮兵多数都是生平头一次上场作战,没想到就打了个大胜仗,欣喜之余,纷纷欢呼起来。   兰奕欢笑了一下,下令各队伍暂时原地休息,自己独自走到山头上,向着远方眺望片刻,然后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听见人们兴奋地交谈,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他以少胜多,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让敌军摸不透虚实,以为他暗中藏了不少精兵,才会心生退却之意。   但是对方一旦纳过闷来,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现在,秦州这边的消息、情况,肯定已经传到京城了,但援兵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他担心的是,京城那边也有人根本不想让兰奕臻回去,所以故意拖延。   不知道兰奕臻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支着额头出神间,忽然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了兰奕欢的肩头上。   兰奕欢回过头来,见到又是那个叫做“肖楠”的士兵。   说实话,自从酒肆门外遇见之后,这个人就老能在他身边出现,颇给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可奇怪的是,兰奕欢对他倒没有产生什么恶感。   他还记得刚才自己问谁愿意跟他一起去抗敌时,就是肖楠第一个站出来的,所以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说道:“多谢。”   这是阿雅思第一次瞧见兰奕欢冲自己笑,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飘飘然,几乎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看来孩子不讨厌他。   顿了好一下,他才声音微微发颤地问道:“殿下,我可以坐在您的身边吗?”   以兰奕欢的身份和相貌,从小到大在他面前紧张不已,哆嗦的说不出话来的人也多了,但他出征在外时,向来跟士兵们同吃同睡,大家混一混,用不了多久就熟的称兄道弟。   此时他也以为是阿雅思刚刚知道了他是七皇子,觉得紧张,便主动让了块地方出来,说道:“可以呀,坐下一起歇歇。”   阿雅思手里还拿着水和吃的,坐下之后递给了兰奕欢。   他小心地劝说道:“现在敌军已经暂时退开了,你也歇一歇吧,否则这样一直熬着,身体会熬坏了的。这里我先盯着,好吗?”   兰奕欢伸了个懒腰,说道:“没事。这才哪到哪啊,我习惯了。”   阿雅思道:“你以前……经常这样吗?”   兰奕欢轻描淡写地说:“嗯,以前也打过仗,打仗都是这样的。”   阿雅思有些出神。   他又想起了当时听到兰奕欢病逝而亡的消息时,自己那种悲痛欲狂,难以置信的心情。   这一回的死亡不是离别之痛,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被禁锢的死人,只能日日夜夜熬过绵长的孤独与思念,可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还是宁愿兰奕欢能够好好地活着,活到长长久久,须发皆白才好。   阿雅思想不出来,他们家的人都体魄强健且长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孩子才会年纪轻轻就一身的病,最后短命而亡呢。   所以如今见了,兰奕欢的每一句话,都会触动他的心弦。   原来兰奕欢经常出去打仗啊。   打仗很辛苦,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他是怎么熬下来的?遇到敌军的攻击,他有没有害怕过?受了伤怎么办,断了粮草怎么办?   在他们达剌,苏合王虽然严厉,但对于儿子的保护和教导方面,却从来都尽到了一位父亲的职责,像是行军打仗这种事,都是他先手把手带着几个儿子教的。   可兰奕欢估计只能自己跌跌撞撞地学了。   他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在外面受了什么伤,所以才身子不好的呢?   当初他本来想带兰奕欢离开那个皇宫,但又不舍把他娘独自抛下,所以还是留了下来,可阿雅思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兰奕欢三岁那年就意外去世,留下了他们母子。   自己这个父亲,真是失职了。   心中的愧疚和心疼难以言说,阿雅思恨不得把兰奕欢重新变得小小的,能抱进怀里,好好地弥补和呵护。   阿雅思的眼中几乎含了泪,轻声说道:“太辛苦了。”   兰奕欢失笑道:“这没什么吧,大家都是一样的啊。你这个人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阿雅思一怔,也低头笑起来,好一会才叹息着说:“对不住,是我……唉,是我糊涂了。”   兰奕欢歪头瞧着他,忍不住问道:“咱们之前认识吗?”   阿雅思说:“认识呀。”   兰奕欢道:“抱歉,我没印象。”   阿雅思微笑着说:“我的命是你救的。”   不管和兰奕欢讲什么,他都十分有耐心:“那时别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本来要把我抛尸荒野,你是阻止了他们,又说让人好好把我安葬的。”   兰奕欢想了想,一下子就知道了:“你就是之前在射猎时牺牲的那个侍卫!”   阿雅思笑着说:“对,我是特意来报答殿下恩情的。捡回来的这条命,我誓死守护在殿下的身边。”   兰奕欢看着天边的星星,说道:“咱们是战友,要同生共死。”   阿雅思说:“那不好,那你就吃亏了。”   兰奕欢怔了怔,只听对方说道:“殿下比我小,要活得比我久才行。心善仁义之人,一定会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兰奕欢心中微微一动,低声说:“你这话说的,有点像我哥。但我哥没有你这么爱笑,比你严肃很多。”   阿雅思想起之前兰奕欢好像也叫过他“哥”,他很愿意看到多一点的人对兰奕欢好,于是笑着说道:“你和你的哥哥关系一定很好吧?是五皇子吗?”   兰奕欢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知道他和五皇子是同母兄弟,说明对宫廷中的事有一些了解,但是既然了解,怎会不知道他跟齐贵妃那边关系不好,是在太子身边长大的呢?   他说:“是太子,我二哥。”   阿雅思有些奇怪,不免问道:“那五皇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间和兰奕欢的脸色同时一变,一起站起身来。   地面上传来隐隐的震动声,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定是有大批人马从远处过来了。   兰奕欢的脸色转瞬变得严肃,立即翻身上马,高声下令道:“全军戒备,摆阵!”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次对方加派了兵力,并且选在白天,要取胜变得比上次艰难了数倍。   更加重要的是,他们还带了炸药。   兰奕欢原本冲在在前面,突然,他鼻端闻到了淡淡的硝石气息,丰富的经验让他猛然惊觉,立即回身提醒道:“后面的人快停下,不要再往前了!”   如果是兰奕欢自己训练出来的军队,这个时候必然会令行禁止,他一言既出,全军遵命,半步不再上前。   可这个时候全都是临时凑来的人,跟他没什么默契,兰奕欢说完之后,还是有一部分人没反应过来,径直往前冲。   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大地震颤,一部分炸药已经被引爆了。   兰奕欢翻身坠马。   周围的乱石飞溅如雨,好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意识到厉害了,纷纷后撤,兰奕欢心思转动,就地一滚,便要冒险起身。   这一片的炸药已经爆了,敌军肯定会顺势过来扫荡,站起来容易被当成靶子,可留在原地,却要被碎石乱砸。   然而就在这时,兰奕欢忽然被人一把拖过去,用身体牢牢盖在身下,藏在低洼处。   “别怕。”   是阿雅思的声音。   在这种境况下,他的语气竟然还是那么稳定平和,带着一丝坚定,说道:“很快就会过去的。”   兰奕欢挣扎了一下,对方看着斯斯文文,力气却大的出奇,紧紧地护着他,任凭外面巨响隆隆,也丝毫不动。   为什么,萍水相逢之人,竟然可以如此相护?   不仅仅是报答救命之恩,而是被他这样紧紧拥抱着,兰奕欢仿佛能够感觉到一种更加深刻的情感。   没有任何的恩情相欠,也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理由,而只是,天然的,本能的,无比亲近的守护。   “咚咚,咚咚,咚咚……”   兰奕欢的头贴在阿雅思胸口,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逐渐的,这种心跳又和另外一种更沉、更闷、也更加有力的声音共同传来了。   ——是援兵!   大雍铁甲军的马掌都是用特殊的轻铁所打造,踏在地上的声音,兰奕欢只要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他等待的援兵终于到了!   似乎过了很久,心思瞬息变幻万端,其实也只有短短瞬息,那一连串的爆炸声已停,而援军已经从敌方的后面包抄而来。   阿雅思放开了兰奕欢,兰奕欢心思转的极快,高声下令:“全军反击,把敌方军队逼进雷区!”   他们自己的炸药,送给他们自己去享用吧!   还要另外再找一人,为前面过来的援兵引路,兰奕欢还没等说话,阿雅思已说道:“我去。”   兰奕欢回过头来,疑惑又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   经过刚才那张意外,他一张小脸上沾了不少灰土,东一块西一块,简直就像花猫似的,双眼却是清澈明亮,宛若秋水。   阿雅思终于没忍住,抬起手来,用手指替兰奕欢擦了下脸,柔声说:“我说了,我想守护殿下。”   看到你从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变得这样坚强、独立,爹爹心里面感到非常非常地骄傲,可是又觉得很心疼。   你本来不需要吃那么多苦,不需要这么坚强,不需要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好多事情,本来应该爹爹爱护你,保护你,替你完成。   但是爹爹错过了。   现在,能为你做多少,就让我尽可能地做多少吧。   阿雅思翻身上马,向着对面驰去。   面对敌军的一刹,他的眼神瞬间由温柔变得凌厉。   眼看有一人正弯弓搭箭,向着兰奕欢对准,阿雅思手起刀落,竟然一刀精准地穿过铠甲的缝隙,砍掉了那个人的头颅。   “驾!”   鲜血溅上他的面颊,他眼睛也不眨,向前疾驰而去。   兰奕欢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旁边有人持着长矛刺来,被他凭着身体本能拔剑架住,心里却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拥抱。   那一瞬间,他甚至都以为是兰奕臻来了。   这个人有点像二哥,像的是比他年长男性的那种宽厚、包容和宠爱,但又不完全像,二哥是沉默冷峻,却又深情热烈的,让人思绪动荡,这个人身上,却有一种浩瀚如海的平和,让人内心安宁。   这一刻,兰奕欢突然特别想见到兰奕臻,   他想说一说这些,而且,最想和兰奕臻说。   也不知道二哥怎么样了,为什么看谁都能想到他?跟他像的,就在想跟他好像,跟他不像的,就想,这个人怎么不像我二哥呢?   兰奕欢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对面的人被他笑的愣了一下,下一刻就被兰奕欢直接从马背上掀翻:“看什么看,下去吧你!”   他打倒了自己的敌人,然后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一面旗帜。   一面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旗帜。   上面的绣纹,是代表太子的四爪金龙。   *   兰奕臻一路寻人,匆匆而来,在见到兰奕欢之前,他的心中有愤怒,有心痛,也有担忧,每走一步,就是一步煎熬。   诸般情绪翻腾,他想大声质问兰奕欢为何要抛下自己,又想一抓住这个没良心的小子,就把他的手脚都锁起来,让他再也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悄悄离开。   当了储君这么久,兰奕臻控制情绪的本事可以说已经炉火纯青,但是他就那么一块心头肉,只要涉及到这个弟弟,他永远也不能做到冷静。   直到这一刻,终于看到了兰奕欢。   所有的情绪反而都消失了。   他眼中所见世界,心中所想之事,唯剩此人而已。   这个时候,兰奕欢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兰奕臻。   他的样子倒是很符合那些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小脸灰扑扑的,蹭的和花猫一样,脸上带着种又是愕然又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可这个样子看在兰奕臻的眼中,仍是世界上第一的漂亮。   两兄弟隔着乱军遥遥对视,却暂时不能靠近。   随即,兰奕臻举起手中长剑,一剑斩下了一名从他身前经过的乱军的头颅。   他将头颅用剑锋挑起,高声喝道:“乱臣贼子,必败无疑!太子七皇子亲来平叛,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将士们都跟着纷纷大喊起来:   “太子七皇子亲来平叛,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太子七皇子亲来平叛,尔等还不快快投降?”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响起,传入敌军的耳中,令他们不由阵脚大乱。   ——太子此时明明应该被围困在秦州了才对,怎会突然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此处?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中了圈套?   人们心中惊疑不定,自然也士气动摇,很快便开始有人纷纷丢下兵器投降,兰奕臻和兰奕欢两边的人马则乘胜追击,里应外合,大获全胜。   兰奕臻终于能纵马靠近兰奕欢的身边。   兰奕欢见状,反而有点着急了,连忙提醒道:“哥,你慢点!炸药,这里有炸药。”   他急匆匆提起缰绳,朝着兰奕臻迎过去,示意他拐弯,两人从另一侧汇合。   等到了近前,兰奕欢拦了一下兰奕臻的马,弯下的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就被兰奕臻一把揽住。   然后他像抱什么大型玩具一样,把兰奕欢一把从他自己的马上抱上了自己的马背,直接带着走了。   兰奕欢腾空一瞬,随即坐稳,转过头来,正好望入兰奕臻的眼底。   兄长素来深冷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   兰奕臻带着兰奕欢去了他们在前面扎下的营帐。   此时,其他人尚在处理战后的善后工作,营地中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到了营帐前,兰奕臻跳下马来,反手扣住了兰奕欢的辔头,看了兰奕欢一眼。   他甚至不用说话,兰奕欢就已经自己乖乖地跳下了马。   兰奕欢的脚还没在地面上踩实,就已经被兰奕臻一把揽住,带进了他的帐子。   兰奕欢道:“二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没在秦州啊?我……呃。”   他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被兰奕臻抓住肩膀,摁在墙上。   兰奕欢打住话头,琉璃珠似的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有点惊讶地仰头看着兰奕臻,纤细的脖颈舒展出优美的弧度,神情中却带着不设防的懵懂,诱惑而又天真。   兰奕臻眸色深深地看着他,喉结缓缓上下一动,压着声音说道:“那你呢,你怎么又在这里?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看见肖楠了。   这个念头在兰奕欢心里一转,兰奕臻却不等他回答这些醋气冲天的问题,就已经倾身吻了下来。   兰奕欢惊愕之下,低呼一声,唇齿微启,兰奕臻已经趁势咬住他的唇瓣,启开他的牙关,与他唇舌纠缠起来。   这个亲吻宣泄着他所有的思念、愤怒与忧急,带着少见的强势和粗暴。   兰奕欢被他吻得舌头发麻,几乎站也站不稳了,兰奕臻却不肯结束,两手握住他的腰,几乎是将兰奕欢按在自己身上,用力地吻着,良久之后才放开。   兰奕欢带着些气喘道:“你——”   兰奕臻用额头抵住兰奕欢的额头,哑声说道:“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知道你留书离宫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吗?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   兰奕欢一下子顿住了。   兰奕臻道:“我满心愤怒,想把你抓回来狠狠教训,可是我又担心的要命。我怕你出事,怕你在外面自己照顾不好自己,怕你这样离开,心里其实也很难受,以后一个人,觉得孤单了,该怎么办呢?”   “小七。”   他根本不在乎兰奕欢脸上的灰尘血污,轻轻在他眉心一吻,低声说:“我先前怕你有压力,没同你说过这样的话。我告诉你,如果我此生不能再见你,那么多一刻,我都不想再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他的话说的恶狠狠,一连串地宣泄出来,可是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第86章 金石贯以诚   兰奕欢被这样强吻, 本要责怪兰奕臻,可是听到最后,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喉咙里像堵着一团东西似的。   好一会, 兰奕欢才说:“我不是要永远不见你,我是想离开了, 让你冷静冷静, 我想着以后还能回来看你呢。”   “我冷静什么?”   兰奕臻道:“难道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疯话吗?不, 我很冷静, 我喜欢了你几十年, 怎么可能是一时冲动?”   兰奕欢道:“哥……”   兰奕臻道:“你对我真的全然是兄弟之情吗?”   兰奕欢不吭声了。   兰奕臻低头看着弟弟毛茸茸的发顶,这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得可怜巴巴的,因为刚才的亲吻,面颊上还带着些没褪去的红霞, 惹人心疼, 让兰奕臻终究是再也生不起半点气来,觉得自己这一连串的质问有些急躁了。   他摸了摸兰奕欢的头,托着他的后脑勺, 让他看向自己, 放柔了声音问道:“我刚才这样吻你的时候, 你并不是完全的讨厌, 你也并不抗拒同我在一起, 对不对?那么你能不能试着接受我呢?”   兰奕臻说着, 低下头去, 又一次试着亲近兰奕欢,可是这一次,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兰奕欢能够感觉到兄长那熟悉的气息一点点接近自己,他的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身后却已退无可退。   兰奕欢闭了下眼睛,在最后一刻将头偏开了,于是,兰奕臻的唇落在他的耳后。   兰奕欢这个地方尤为敏感,全身顿时泛起一阵青涩的战栗。   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撑在兰奕臻的胸口上,小声道:“不,你别……”   他却忘了,他的腰还被揽在兰奕臻的臂弯间,刚才兰奕臻的吻让兰奕欢浑身无力,此时软软地抵在兰奕臻怀里,像是推拒着他,又像是依靠着他。   兰奕臻甚至觉得,这双手就好像穿透了他的胸膛,直接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心上。   他油然生出一种想要欺负欺负兰奕欢的念头。   或者也不是欺负,而是做点其他的……其他的什么,彻底融化这点微乎其微的抵抗。   但兰奕臻克制住了这种想法,他只是放柔了语气,说道:“小七,不要逃避我,你给我一点机会不行吗?”   兰奕欢不接话,低声说:“你又不在宫里,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走了?”   兰奕臻好气又好笑,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担心你!你以为我跟你说完我的心意,就能那么放心的离宫?我在你身边留了人,也看到了你的留书!”   他把兰奕欢留下的那封书信拿出来,给兰奕欢看。   兰奕欢这一看,发现书信已经被攥的皱了,上面还破了一个大口子。   一般只要是跟兰奕欢有关的东西,从小到大,兰奕臻都是好好保留的,可想而知,当时在看到这封留书的时候,兰奕臻有多么的愤怒,才会给揉成这样。   可是,即便如此的愤怒,他见到自己之后,终究也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举动,而只是让自己给他一点机会。   兰奕欢说:“所以你是因为来找我,才没有被困在秦州。”   兰奕臻低声说:“是啊。”   当他得知兰奕欢离开之后,立刻便亲自出来找人,并且让身边的暗卫易容成了自己的样子,一路前往秦州。   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反倒让他没有被困住,调兵解决了进攻的叛军。   兰奕欢道:“那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我觉得你在秦州,我要救你啊。”   兰奕臻怔住了。   其实刚刚收到兰奕欢在这边的消息,并匆匆赶去时,他的心里隐约转过一点这样的念头。   “他不是要去南方吗?会不会是因为我,才来到这边的呢?”   但兰奕臻没敢再深想下去,他怕自己想的太好,怕把自己在兰奕欢心中想的太重要,最后又是一场失望。   可此时此刻,兰奕欢亲口对他这样说。   这个轻易就让他愤怒不已,又轻易就让他魂荡神驰的臭小子。   “我也不舍得抛下你。”   兰奕欢抬起了眼睛,终于下定决心:“可是二哥,我从来没和人在一起过,我不知道我这样依赖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还是因为我也喜欢你。”   兰奕臻怔怔地看着他,只听兰奕欢说:“我怕咱们到最后……反倒损了这份兄弟情,我没什么别的更在意的人,我输不起。”   有这番话,已经够了。   可以抵他求而不得的痛苦,日夜不安的担忧,形单影只的孤守。   兰奕臻轻声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担心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抱住兰奕欢,像抱住自己的珍宝:“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会让你放心的。”   *   兰奕臻和兰奕欢在营帐中说了许久的话,出来的时候,押送着战俘的大部队也都已经回来了。   阿雅思也随着那些人,一起来到了兰奕臻这边的营地。   但是他的心里面仍存疑惑。   据他对于当今皇室的了解,皇后的家族跟齐贵妃的家族关系一直是十分不好的,兰奕欢被齐贵妃养大,一向应该跟五皇子这个同母兄长最为亲近,最起码在前世的时候,没有听说他跟太子之间有过什么特殊的来往。   可是为什么今生,他看起来好像跟兰奕臻的关系很不错呢?   阿雅思倒不是想要干涉儿子跟亲友的来往,而是一想到兰奕欢前世的结局就觉得担心,生怕他过得不好,不开心,或者有谁对兰奕欢不好了,所以处处在意。   他跟着一群新认识的战友们进了兰奕臻那边的营地,正好看见另一边,兰奕臻走出大帐,吩咐外面的人说:“打盆热水进来,再把孤带的点心拿上来。”   “是!”   跟阿雅思一起走的人都是兰奕臻带来的士兵,远远听见吩咐,有人便笑着说道:“这点心可是太子殿下从秦州城外面过来的时候,特意派我去买的。带了一路,果然是给七殿下的。”   阿雅思身边的人说:“听说这回七殿下又淘气,偷偷从宫里溜出来玩,太子殿下原本很生气来着,说要亲自来抓他。我当时便想,哪有抓人还带吃的?果然,太子殿下还是跟七殿下气不起来。”   “怎可能真的跟他发火?这回找不到人,太子殿下连眼睛都急的红了。”   他们嘴里的太子,实在是对兰奕欢要多在意有多在意,阿雅思越听越奇,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二位兄弟,太子和七殿下的关系很好吗?”   这么一问,两个人还挺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是新来的吧?太子殿下和七殿下岂止关系好,自从七殿下六岁离开了贵妃娘娘,就是太子一手养大的,说是他待七殿下如珠如宝也不为过。”   所以他们才谈论的这么肆无忌惮。   若是东宫别的事,可不敢这样乱说,就因为关于太子怎么疼爱七殿下,是公认的事实,太子殿下自己也爱听,他们才随便说的。   还记得有一次,私下说这话被七殿下听见了,挺不好意思,太子殿下还笑着打趣他来着。   阿雅思却震惊地反问:“七殿下六岁就离开贵妃娘娘身边了?”   “是啊,齐贵妃对他不好嘛,那么小的孩子,都被虐待的吐血了,怎能再处得?”   阿雅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一会,他才怔怔地说:“她竟然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声音极轻,其他人没听清他说什么,也就没接口,有点纳闷地看着阿雅思一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   营帐之内,热水和点心很快就被拿了上来。   这时,兰奕臻和兰奕欢的情绪也都平复了,恢复了以往相处的样子。   兰奕臻亲手将帕子用热水浸湿,走到兰奕欢身边,仔仔细细地为他擦脸。   他一边擦一边说:“还自己偷偷溜走,你都过不下去日子,一会没看着,就弄得跟小花猫似的。”   兰奕欢说:“你怎么说的我好像离了你都不会擦脸一样,我那是刚打完仗,还没来得及洗好不好。”   又有人敢这样跟他撒娇顶嘴了,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既温馨又幸福。   兰奕臻听到兰奕欢这样说,就想逗他,于是故意道:“那可不是,如果换了我的话,我就随身带一块帕子,脏了就擦擦。”   兰奕欢不假思索地反击:“是吗?你那么爱干净你还乱亲!”   这句话纯属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说完之后他就觉得不对劲,一下子停住了口。   兰奕臻却笑了,他就半弯着腰站在兰奕欢跟前,这个角度,兰奕欢能够看到他笑时震动的喉结。   他说:“因为你就是脏兮兮的,也招人喜欢。”   最后用帕子蹭了蹭兰奕欢的鼻头,再拿开的时候,那张白净漂亮的小脸蛋已经再次露出来了。   兰奕臻道:“要不,我现在再亲一下干净的,来表示我也爱干净。”   兰奕欢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又推开他的脸,不过兰奕臻也只是开玩笑的,被他一推,笑着直起了腰。   兰奕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二哥,你居然还会说这么不正经的话!”   兰奕臻道:“怕你真的嫌我年纪大,一直拿我当长辈,所以努力一下。”   兰奕欢嘀咕了一句什么,兰奕臻道:“说什么,大点声。”   兰奕欢大声说:“你岁数确实大了点,但不要自卑,还是勇敢做自己吧!哥—哥—”   兰奕臻笑了起来。   就这样,兄弟两人斗着嘴,仿佛此次的分别从未发生过,兰奕欢也没再提要走的事。   现在战事尚未完全结束,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而这一次的经历,也确实对兰奕欢有所触动。   他觉得,他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无论是他的感情,还是他的人生。   *   兰奕欢和兰奕臻都是用兵打仗的好手,尤其是这一回,兰奕臻没有被围困在秦州的消息传出去,更是让叛军军心大乱。   几日之后,就有几个小将领投降了,剩下的人也全线溃败,东梁来的兵撤出了横马关外,密川侯那边的叛军则尽数被俘。   秦州之围得解,兰奕臻所带的大军进驻城中。   兰奕欢问负责审讯的士兵:“他们怎么说?”   “殿下,一个东梁的将领招认,说之前有人向他们的国主提供情报,称您与太子殿下决裂了,对太子殿下的打击甚大。也是为了您不想见到太子殿下,他才会亲自外出,来秦州办这一趟差事。”   士兵禀报道:“他们以为掌握了太子殿下的行踪,又正是他心情不佳的时候,因此才会派兵出击,却没想到会惨败。”   “他们倒是会想。”   兰奕欢似笑非笑地说:“气坏了吧。”   那士兵也忍不住笑了,说道:“是,现在东梁的俘虏都觉得是情报有差错,他们被故意误导了,每天都在牢中指着密川侯那边的人破口大骂呢。”   兰奕欢“唔”了一声,道:“那他们到底是何处得来的情报?”   “说是京城的探子传回去的消息,现在这条线已经断了。”   兰奕欢想了一会,说道:“去吧,说给太子也听听。”   士兵应声退下,兰奕欢一边负着手在花园里漫无目的的溜达,一边默默梳理这件事的始末。   根据刚才的禀报,他大致可以推测出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就像表面上说的那样,之前兰奕臻和兰奕欢因为兰奕臻的表白而发生了争执,不明就里的八皇子还去劝了架,这事要是被外人听到了,自然会以为太子和七皇子之间关系决裂,所以想要趁机下手。   但这说不通的地方就在于,外人应该不会明白,兰奕欢在兰奕臻的心目中有多么的重要,那么又怎么知道兰奕臻会因为此事受到重大打击呢?   所以就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东梁收到的确实是假情报。   送出情报的人想要诱导东梁出兵,把兰奕臻拖在秦州,阻止他回到京城。   兰奕欢的脚步一停。   ……那么,难道真正将要兴起波澜的地方,其实是在京城?   他又想起了前世的事。   那是他二十岁那年,距现在还有两年多一点,兰奕臻返京途中遭遇意外,错过了继承皇位的机会,兰奕欢受命登基。   当时有不少人都说,是他派人暗中伏击了太子,谋权篡位,想必日后很多的史册中也会永远记载下这种说法作为猜测,但兰奕欢自己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次,幕后设计之人,还会是同一个吗?   不管是不是,都不能让他得逞了。   兰奕欢这一世表面上没有跟其他兄弟们争夺势力,但他这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仅仅依附着太子生活的。   实际上在兰奕欢临走之前,还给兰奕臻留下了一些暗卫和情报网的人手,本来打算等兰奕臻回京城就去见他,结果倒是兰奕欢自己先跟兰奕臻见了面。   想到老哥刚找到他时那副少见的狂躁样子,兰奕欢也不敢提了,盘算着先传书回去安排一下,让他们随时戒备。   这时,他看到前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仔细辨认了一下,便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肖楠?”   阿雅思回过头来,立刻将手中的木头和刻刀一收,起身道:“殿下。”   他在这次的战斗中立下了不少功,又护卫了兰奕欢,原本完全可以升做一个小军官,但兰奕欢也不知道阿雅思跟谁换了班,来到他们下榻的地方当了侍卫。   他好奇地问道:“你在刻东西吗?”   阿雅思道:“是……我想刻个木耍货,给、给我儿子。他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口中的“耍货”,通常就是指小孩子玩的物件,木耍货一般就是木雕的福娃、老虎、兔爷一类的物事。   兰奕欢看见阿雅思手中的木雕已经上了些漆,能隐约看出来是个憨态可掬的彩色娃娃,倒是想起这里的民间习俗,孩子过生辰,父母赠以福娃,可以保佑孩子平安长大,无病无忧。   其实他的生辰也快要到了。   不过兰奕欢从小就没有人给这种东西,金的玉的物件赏赐倒是不少,今生兰奕臻年年给他庆生,也会准备礼物,但哥哥终究不是父母。   兰奕欢道:“你很疼爱你的儿子。”   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阿雅思在准备礼物,而是因为阿雅思提起儿子的时候,连声音和笑容都会变得格外温柔。   阿雅思叹息说:“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从小对他的照顾太少了。”   兰奕欢问道:“你没把他带在身边吗?”   看阿雅思点了点头,他便说:“这次你立了大功,肯定能在京城安定下来的,到时候就可以把孩子接到身边了,想来他一定会比收到礼物还高兴。”   由于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以及之前阿雅思的拼死相救,兰奕欢并没有把他当成普通下属,而是看做朋友。   可是在阿雅思看来,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出主意安慰自己,就像个小大人似的,分外可爱。   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样聪慧能干,皇上和娘娘……也对你很好吧?”   兰奕欢愣了愣,然后不禁笑了起来,将手肘往阿雅思的肩膀上一搭,说道:“我告诉你,如果这句话是有人教你来跟我说的,你一定要记住跟他绝交,因为他想害你。”   阿雅思:“这……”   兰奕欢道:“我母妃从小就不喜欢我,连正眼看我的时候都很少。所以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痛苦,六岁就去东宫住了。”   这些天一直以来的担忧落在了实处,被兰奕欢亲口承认出来,杜绝了一切误会的可能。   阿雅思颤声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   兰奕欢看了阿雅思一眼,这才说:“挺好的呀,二哥对我很好。”   可这是今生,上辈子呢?上辈子他可一直跟齐贵妃住在一起啊!   他的短命而亡会与此有关吗?   就算无关,他……原来他一直都过得不快活吗?   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啊!   兰奕欢伸了个懒腰,说道:“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你慢慢刻吧!”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阿雅思下意识地抓住了兰奕欢的手腕。   兰奕欢低头看他一眼,阿雅思又把手松开了。   兰奕欢的神色中带着几许意味深长,更加确定了此人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理了理衣袖,转身而去。   兰奕臻远远看见了兰奕欢,本来要走过来找他,结果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站在原地,瞧着兰奕欢离开,沉吟片刻,没有追过去,而是走到了阿雅思的跟前站定。   阿雅思悄悄擦了下眼睛,才察觉到来人了,抬眼一看,便站起身来,说道:“太子殿下。”   兰奕臻微微颔首,头一次正眼打量面前这个男人。   三十出头,面容俊秀,长身玉立,不是兰奕欢会厌恶的类型,不,或者说,兰奕臻能够看出来,兰奕欢甚至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很……喜欢。   上回在战场上,不顾一切把兰奕欢拖到身下护住的人就是他。   “七弟……从六岁起来到东宫,这些年来,一直在孤的身边长大。”   兰奕臻并没有跟阿雅思说太多的废话,沉吟片刻,淡淡说道:“初来时,他年幼体弱,病痛缠身,夜夜惊梦,只有在孤的身边,方能安眠和正常饮食。孤将他从小养大,视若至宝。”   阿雅思颤声道:“他……那样小的年纪……病痛缠身?”   兰奕臻微一颔首:“你还想打探什么,尽可以来问孤。而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他,也莫要再动心思。”   他的话中带着浓重的警告之意,只是因为身份涵养,点到为止。   阿雅思却半点不恼,反倒对兰奕臻十分感激。   他从来不知道兰奕欢过得居然是那样的生活,震惊之余心痛万分,好在得知兰奕欢的身边还有兰奕臻在照料,也让阿雅思的心中多少感到了一些慰藉。   阿雅思诚心实意地说:“殿下实在是个仁厚之人。请您放心,我来只是想报答七殿下的救命之恩,日后愿意和殿下一同照料他。”   他跟兰奕臻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把这当成了两位家长的对话,说完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合适,改口道:“……愿意为七殿下效力。”   兰奕臻觉得这人很没有眼色,冷冷地说:“不需要。”   阿雅思不以为意,兰奕臻贵为太子,脾气大一点理所当然,只要他对兰奕欢好,对自己什么态度都无所谓。   于是他好脾气地行了个礼,道:“是,那么等殿下忙碌不在的时候,我再来照料七殿下。”   兰奕臻:“……?”   ——他居然还想跟自己轮班分享兰奕欢?   真该拖出去砍了!   兰奕臻拂袖而去。 第87章 颠倒红英乱   虽然从相貌上来看, 阿雅思也比兰奕臻大不了几岁,但他看自己孩子的这位兄长,也是怀着一种长辈对于晚辈的包容之心, 因此并没有在意兰奕臻的态度, 躬了躬身,送他离开。   兰奕臻走后, 阿雅思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左思右想之后, 下定决心, 取出了一张信纸。   望着眼前空白的纸张, 阿雅思却迟迟没有落笔。   死而复生后, 发现自己重新获得了生命,又来到兰奕欢身边,他心中是喜悦与愧疚交织的。   曾经年轻的时候,他天真、纵情、任意妄为, 会喜欢追逐来自中原的风, 会在在悬崖边拨弄着琴弦唱起歌,会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曾经,他为了爱情倾尽一切, 而如今, 数载为人, 数载枯骨, 他的身份, 早变成了需要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   有了责任, 便不能再肆意妄为了。   他虽然只陪伴兰奕欢到三岁, 但从这孩子很小的时候,阿雅思就为了能让他好好长大, 而打算过很多条后路。   阿雅思一直以为,齐贵妃是很爱这个孩子的。   毕竟,甚至一开始的时候,连阿雅思都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说不定会设法把兰奕欢带出宫。   是齐贵妃自己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也是她冒着巨大的风险瞒天过海,将孩子一直抚养长大。   他曾经询问过齐贵妃为什么要这样做,齐贵妃表面上嘴硬,一提起来老是说自己为了固宠,但实际上阿雅思也是出身王族,知道并非如此。   毕竟兰奕欢出生的时候,皇上放权,皇后势大,太子逐渐成长,丽妃也很快诞下了八皇子。   所以七皇子的降生,根本不会影响宫中利益分配的格局,这个小生命唯一的作用,就是陪伴齐贵妃,成为她母爱的寄托。   可是,到底为什么一切都错了!   心中痛不可抑,他一向觉得,在爱情中不应该计较得失,既然爱了,就要做好付出一切的准备。   可如今,他不再是个可以为爱情倾尽一切的毛头小子了,他……还是个父亲。   阿雅思死后的魂魄苦守在护国寺里,偶尔才能听一听外面传来的消息,也做不了什么。   唯有那次,他知道兰奕欢在庙里被欺负,就拼尽一身骨头收拾了欺负他的恶僧,可是从此以后,他也就没再见这孩子上过这座山。   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长大了,他生的一表人才,他当了皇帝,他,去世了……   他本来以为,那些都是难以避免的命运在作怪,天意让人不得圆满,也是无可奈何,可是如今知道的越多,越是惊心。   小时候那么天真可爱的孩子,那个从来没有真正叫过一声“爹爹”,却会搂住自己脖颈撒娇的孩子,长大后怎么会那样命途坎坷呢?   阿雅思曾经想把兰奕欢带回草原上,那里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清澈的河水,也有山脉雄壮,雄鹰翱翔,那是他的家乡,那里会有很多爱他的人。   可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兰奕欢,就早早地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用生命保护的、心爱的孩子受过那么多的委屈,不知道他短短的一生中,有多少的孤单,多少的苦痛。   他不敢仔细地想象,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些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雅思思量片刻,终于落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吾儿胸口处有一胎记……”   当初他曾经给家中写过信,将自己已经有了个孩子的消息告诉了父兄,但因为怕路途遥远,送信的过程中消息泄露出去,所以没敢明言兰奕欢的身份。   那个时候,阿雅思的想法本来是等兰奕欢再长大一点就带着他回家,没想到后面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也让兰奕欢没能跟其他的亲人相认。   而如今,他知道两个兄长都在京城的消息,但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兰奕欢正是他们的侄子。   原本重生之后,年岁变了,面貌变了,离家多年,深悔曾经自己的任性,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人相信自己的身份,思念之极,反倒近乡情怯。   阿雅思原本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一时半会是没打算跟亲人相认的,但现在,他准备联系一下孟恩和林罕。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多给兰奕欢一些东西。   他的笔迹没有变,他可以先用自己的笔迹写一封书信,再把信纸和墨迹做旧,送到达剌收集情报的暗桩去,告诉他们兰奕欢的身份。   京城那样危险,他不要兰奕欢再自己面对一切风浪。   长辈的爱,美丽的珠宝,雄健的武士,尊贵的身份……阿雅思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送到儿子的面前,来让他开心。   除此之外,阿雅思自己所率领的一部中,也有一些武士,不知道如今还剩下多少,他准备过几天回京城的时候,就联络一下他们,如今正是兰奕欢需要人的时候,他要把这些人手送给自己的儿子。   另外,齐贵妃那边,他也要见一见,他不想单凭别人的一面之词去判断什么,那毕竟……曾经是他重要的故人。   阿雅思写完了信,明白说出了兰奕欢的身份,然后小心地揣在怀中,准备出去买一些东西,自己将信纸和墨迹做旧。   ——他的手一向很巧,这一点,兰奕欢是随了他。   起身的时候,阿雅思又看到了那个他还没有完成的木雕娃娃,不禁伸手过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他还记得儿时,苏合王每次在外面征战之后,都会把战利品全部带回来,当做送给自己孩子和女人的礼物,小的时候和哥哥们一起分东西,也是阿雅思最快乐的事。   整个达剌也这样一点点被全部收伏了。   但那个时候,他也不怎么喜欢苏合王,老觉得父亲专制、固执,喜欢管他,自己当了爹之后,突然有点想念那个严厉刻薄的老头子了。   他突然理解了每一次父亲将那些礼物丢给自己的心情。   阿雅思转身出门,心里在默默想着,乖儿子,不用担心,看爹去给你弄好多好多礼物回来。   *   “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地响起,还伴随着一句“干活利索点,没吃饭吗”的严厉呵斥。   齐埘手上正搬着两块石头,被抽的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隐隐的哄笑,只能暗自咬牙。   这里是他们的流放地,被流放的人每日要干修城、运粮等一类的体力活,才能换到饭吃,但实际上,真正家里有背景的,打点过的,根本就不用真的亲自去干这些事。   不说别的,只要兜里有银子,有的是人愿意帮他们把工上了。   银子,齐埘也不缺,但是他不能这么干。   就是因为之前在流放的途中,他满心的怨怼,又仗着自己的身份,试图欺压其他的同伴来服侍于他,结果反倒把另一伙同样出身不凡的官家子弟给得罪了。   齐埘向来欺软怕硬,被他们合起伙来痛揍过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敢造次,只是暗中写信给齐贵妃告状。   一开始他满心期待着齐贵妃和五皇子还会再帮他,这里的守卫也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太过逼迫,虽然时常会和另一帮纨绔发生一些冲突,但日子好歹还过得下去。   可是日子逐渐过去,京城那边却对他的处境不闻不问,齐埘大手大脚的,也快要把银子花完了,那些人对他便愈发不客气起来。   他心中恨极,却也无能为力。   中午吃饭的时候,齐埘分到的也很少,而且菜里根本就没什么油水,他一开始还为此大发脾气,打翻过几次饭碗,饿了几顿之后,就都老老实实地吃完了。   其他人还在那里吃的有说有笑,齐埘垂头丧气地揣着碗先回了房,一推门,却看见有个熟悉的男人背对着他站在房中。   他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随即,那个男人就回过头来。   齐埘不禁脱口道:“爹爹!”   ——来的人,正是被齐贵妃以死相逼,前来接他的齐弼。   齐埘当初被从齐府中拖出去的时候,恨透了齐家夫妻两人对他的不闻不问,当时还在心中狠狠发誓,这辈子就算是飞黄腾达,都不会再踏进齐家的大门半步。   但此时此刻,他再看见齐弼的时候,却不禁热泪盈眶,一下子冲上去跪在了齐弼的脚下:“爹爹!”   齐弼仿佛百感交集一般,看了齐埘片刻,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一句话出口,齐埘百感交集,放声大哭,抱着齐弼的腿道:“爹爹,之前是儿子不懂事,闯下大祸,给爹娘添了麻烦,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您养了我这么多年,纵使不是亲生也是有些情分在的,求您就救救我吧!”   齐弼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你何必要求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永远都是你的父亲,怎么会不管你呢?”   齐埘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样的答案,几分震撼地抬起头。   齐弼说道:“我又何尝想让你来这里受苦,但之前太子盯得太紧,我无能为力。如今,总算设法攒够了银子,可以带你出去,所以就立即赶来了。”   他言语间竟是对齐贵妃为齐埘的付出只字不提,话语中好像一切的努力都是自己所为,齐埘不禁感动不已,颤声道:“爹爹,这世上只有您是真的对我好,我以后一定会好生报答您的!”   齐弼道:“这次回去,您得找条好出路才行啊。你一定要事事听从我的安排,不要再犯傻了。”   齐埘连连点头。   *   兰奕臻和兰奕欢在秦州驻扎了三五日之后,周围的秩序已经彻底恢复,密川侯的势力基本溃散,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东梁还在关外徘徊的大军了。   兰奕臻有心将他们一举扫平,但他不能离开京城太久,因此调了两名戚家的将军前来接手军队,只等他们赶到,便可以与兰奕欢一起返京。   毕竟,这次事件背后的阴谋算计,重重风浪,还在等着他一一解开。   兰奕臻去找兰奕欢的时候,见兰奕欢正靠在窗前,对着阳光打量着一个笔筒,脸上带着点笑意。   他心念一动,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然后冷不防地伸手,把笔筒抢了过来,一背手藏到身后。   兰奕欢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猛一回头,才看见是兰奕臻,“哎”了一声,道:“给我。”   兰奕臻故意逗他,说:“不给了。”   二哥居然也欺负人,兰奕欢小声嘀咕了一句,很想扑上去抢,但是上次他撞进兰奕臻的怀里,还是被兰奕臻强吻,让兰奕欢一时有点不敢闹腾,胡乱抬手在兰奕臻身上扒拉了两下。   他这幅想抢又不敢的样子特别可爱,兰奕臻不禁被逗笑了,又有点欺负小孩的负罪感,把笔筒从身后拿了出来,问道:“在看什么?”   兰奕欢这才看准时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东西抢回手里。   “这是我前天从文玩店里买到的,才三两银子,但你看见这笔筒上的图案没有,是姜先生的《雪径探春图》,而且还是浮雕纹,简直是美轮美奂。”   知道兰奕欢一向喜欢这些东西,兰奕臻便仔细瞧了瞧,称赞道:“高手在民间,确实不错。”   兰奕欢道:“可惜啊,你看到这里了没?这里仙鹤翅膀上的羽毛纹路原本被磨掉了,白玉微瑕,可把我心疼的够呛,我本来想自己动手补上试试,又怕给弄坏了。”   兰奕欢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笔筒上的纹路:“结果肖楠的手特别巧,居然帮我修好了!二哥你瞧,我要不说,你也看不出来吧!”   兰奕臻原本脸上带笑地瞧着兰奕欢说话,结果听他说了“肖楠”二字,笑意就慢慢沉了下去,肖楠有事没事注视着兰奕欢的眼神又一次浮上心头。   那种深情,那种爱怜,兰奕臻不可能看错。   眼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兰奕欢就在他的跟前,他不敢太过相逼,但要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趁虚而入,兰奕臻真的觉得他会活活的吐血怄死。   兰奕欢说了一会,不见兰奕臻回答,转头一看,用手肘撞撞他:“二哥,是不是啊!你没听我说话吗?”   这还得让他夸!   兰奕臻只好说:“是,是不错。”   说完之后,一口气憋着,他终究又加了一句:“这肖楠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才,什么都会,还对你忠心耿耿。不容易啊。”   兰奕欢道:“你这话怎么不对味呢?”   “没有。”   兰奕臻摸摸他的头,说道:“我就是想,你从来都是到哪都能交上朋友,人缘这么好,我当然只有高兴了。可是这个人才认识几天,你啊,就这般信任他?”   他觉得他是一个大方、体面、具有包容心的好哥哥,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克制语气了,甚至还端出了一点他亲娘戚皇后的正宫风范。   但兰奕欢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兰奕臻能看出兰奕欢的心情,他又如何体会不到哥哥的想法?   于是兰奕欢笑道:“无所谓啊,我不需要操心这个。”   兰奕臻微怔,兰奕欢已经撞了撞他的肩膀:“不是还有我聪明能干又勤劳的二哥,在这一直盯着他吗?”   兰奕臻躲了一下,终究被兰奕欢给说的笑了。   其实这些日子他一直不高兴,诸般事务繁杂,心中不免多有郁结。可是只要有兰奕欢在,他就没办法完全不高兴的起来。   兰奕欢恃宠而骄,拿手去戳兰奕臻的脸,说道:“呦,二哥笑啦?刚才你的脸绷的和鼓一样,我还以为冻住了呢。”   兰奕臻笑着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说道:“别闹。”   同兰奕欢说了这几句话,他心中那点不快和醋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虽然对那个肖楠百般不喜并十分警惕,但从本心来说,兰奕臻是愿意看到能有多一些的人对兰奕欢好的。   大不了后面盯的紧点,再多敲打敲打,让他谨守分寸,也就是了,剩下的,只要能让兰奕欢高兴,就是得用的人。   太子殿下看着欢欢喜喜将笔筒摆在桌子上的弟弟,这样想。   *   深夜,京城,驿馆。   来到大雍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其他国家的使臣们纷纷返程,驿馆空了大半,几乎只剩下了达剌这边,为了寻找孩子,一直以观赏风土人情为由逗留不去。   这其实不太合规矩,但因为达剌跟大雍近些年的关系不错,正平帝一向不怎么管这些事,太子不吭声,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多话了。   又在情报中泡了一天,还亲自跑了两个地方去看,都没什么收获,达剌的两位王子到了夜里都有些困乏,弄了点酒来,坐在桌边对酌提神。   而在他们的旁边,还摆着第三把椅子,跟前也有酒杯碗筷,椅子上面,则放着一块牌位。   这本来是有些诡异骇人的场景,但因为两人都神色寻常,举止随意,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和谐了。   孟恩面前还摆着纸笔,他喝两口酒,凝神思索一会,在纸上写两行字。   林罕在一旁看着,指着孟恩,转头对牌位笑说道:“小弟,你看大哥是不是也老了。你离家的时候他正当盛年,而如今,我都能看见他的白头发了。”   孟恩瞥他一眼,没有理他,继续写信,牌位也不能说话,唯有窗台上的火苗微微晃动。   林罕沉默片刻,微微叹息道:“其实我也老了。记得你离家之前的最后那个晚上,咱们兄弟三人还在喝酒。你最喜欢吃阿依泉边梨树上长的梨子,可惜那回你也没吃着。你走之后,我和大哥每年都亲手去种上一棵梨树,今年我们从家里出发的时候,都已经结满果子了,你呀,又老是不回来吃。”   他将牌位前的酒杯拿过来,里面的酒液泼在地上:“路途遥远,梨要是带过来就该烂了,所以我们特地给你带了用梨酿成的酒,本以为这回能够开怀畅饮……”   他眼眶渐红,终于说不下去了,握紧拳头,一拳捶在桌子上,失声说道:“你说你这孩子,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自己,你叫我们怎么接受……又怎么和父亲交代啊!”   孟恩的手腕一颤,一滴墨迹落在纸上。   相比起弟弟们较为外向的性子,孟恩素来寡言冷肃,得知三弟的死讯之后,表现的也比林罕内敛冷静,但实际心中也是伤痛欲绝。   他本来想把这件事告知老父,几次动笔,此时也终究还是写不下去了,将笔搁下。   林罕摇了摇头,说道:“大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写这封信了。”   孟恩看了眼那牌位,微微闭目,片刻之后才说:“你觉得不应该把这件事情这样告诉父亲吗?”   林罕道:“父亲的脾气一向不好,这些年来也总是因此头晕心悸。他岁数大了,本来就经不起刺激,再加上最疼爱的就是三弟,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我怕他会承受不了。”   孟恩道:“早晚要说。”   林罕道:“是,但还是咱们当面说出来要放心一些。要不然万一他看到信后生了病,咱们两个都不在,那怎么办?”   孟恩默然片刻,大概也觉得弟弟说的有道理,于是慢慢地说道:“算了。”   他低声道:“如果能找到三弟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就好了,带回去让父王看一看,对他也是一种慰藉。”   林罕道:“别说父王了,我也很惦记他。也不知道那孩子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他娘如何把他养大,现在干什么?又像不像三弟?”   孟恩轻声说:“不管他像谁,都一定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这些年来太亏欠他了。”   林罕心里一阵难受,抬手在旁边那一摞高高的信件上拍了拍,叹气道:“查了这么久,情报一份接着一份,为什么都没有咱们要找的消息呢?”   孟恩道:“你轻点,旁边那些还没看,别弄乱了。”   他说的有些晚了,有几封信随着林罕的动作掉到了地上,林罕弯腰拾起,随意瞟了一眼,突然整个人都愣住了。   孟恩随口问道:“怎么?”   林罕双手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恩看了他片刻,好像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林罕身边,一把抽出了他手中的信,定睛看去——   他赫然发现,信封上的竟是阿雅思的字迹!   孟恩停顿片刻,抽出里面的信件。   信纸泛黄发脆,显然已经有年头了,信中的内容却是他们之前从未看到过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阿雅思留下的那个孩子,就是如今的七皇子兰奕欢!   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容易酝酿成一场滔天的祸事,大概是担心如此,所以阿雅思在信中根本没有提及孩子的生母,也没解释兰奕欢是怎么变成皇子的。   信里只是告诉他们,兰奕欢的胸口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好一会,林罕才颤声说道:“大哥,你说这、这是真的假的?”   孟恩没有说话,他严谨地、仔细地辨认着信上的字迹,但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确然是阿雅思亲手所写的无疑。   可是为什么这封信他们当年没有看到,又为什么会离奇地出现在这里。   孟恩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阿雅思的牌位。   上面的字迹在烛火的辉映下,忽明忽暗。   林罕则迅速找了人来,让他们去问这封信是从哪冒出来的,结果查来查去,只知道是一处情报点将所有调查到的情报一同送来驿馆,但具体这封信是何人送来,又从何处得到,却还是没有答案。   事情处处透着可疑,但这个结果,又让人那么想要相信。   林罕心神大乱,失魂落魄一般地说道:“你说会是真的吗?我从第一眼见那孩子,就觉得亲切……要不,要不我现在去看看他……”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侄子,几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甚至忘了此时是半夜。   好在孟恩定了定神,还算清醒,说道:“不行,这件事太奇怪了。他的身份也实在不一般,万一我们贸然去认,中了圈套,也会连累到其他人的。”   林罕喃喃地说:“对,先查,先查清楚。”   但他虽然这样说着,其实心里已经相信了大半,顿了顿又说:“我看这大雍的局势最近有些乱,咱们派点人手暗中保护那孩子吧。万一他是……”   孟恩点了点头:“对,这封信来得蹊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在将这件事彻底确认清楚之前,咱们也得好好护着他!” 第88章 为君起松声   ——我现在还有没有真正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过得好吗?知不知道我的存在?   其实, 兰奕欢经常会想起这个问题。   上回的任务他已经靠着三皇子完成了,但兰奕欢迟迟没有兑现任务奖励,系统已经问他至少三次了, 【要不要打开“世上是否还有王子的血亲, 这些人生活的如何”的答案】,兰奕欢都说先暂时等一等。   他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但当时刚刚完成了任务, 就有了兰奕臻表白一事, 兰奕欢随即离宫, 他心中满是犹疑和迷茫, 就甚至连带着这个回答也有些不敢听了。   他不能想象万一答案是否定的, 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做。   就好像天下之大,注定孤独终老,再无一处容身之所,无一处安心之地了。   而现在, 重新跟兰奕臻相遇, 即便不愿承认,其实兰奕欢自己心里也知道,他好像又一下子恢复了不少的底气, 心里也没有那么的惶惑和不知所措了。   这一夜怎么也了无困意, 以前兰奕欢还能跑到二哥那里骚扰一番, 顺便再蹭个被窝, 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 却好像也不那么适合毫无顾忌地同床共枕了, 弄得兰奕欢还挺不习惯。   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 他终于把小熊从枕边拿了起来。   兰奕欢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几乎没有拿什么东西, 这只小熊却是到了哪都随身带着,而且就陪在兰奕欢枕边睡觉,从没被抛弃过。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子殿下最应该嫉妒的应该是这只熊。   兰奕欢将小熊举起来,赖赖唧唧地对它说:“怎么办啊?我睡不着。”   小熊被他两手举着,脑袋和四条腿软软地耷拉下来,好像一只死熊。   兰奕欢双手握着它,使劲摇了摇,大声说:“睡不着!”   这一晃,小熊的眼睛里才总算仿佛放出了精光,顿时系统界面又一次跳了出来——   【“摇一摇”自动跳转程序启动,忠诚的小熊骑士倾情助力王子解决睡眠问题!】   眼前光影变幻,兰奕欢被晃的有些迷糊,觉得脑子一晕,随即面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眼前是一片空阔而浩大的空间,周围只有星光照耀,兰奕欢坐在地上,也不知道身下是什么材质,软绵绵的,还挺暖和,跟床差不多。   精神抖擞的小熊就站在他的面前,身上还穿了身白色的衣服,系统界面在它身边显示出三个字——【大夫熊】。   兰奕欢:“……”   看到小熊从扣不上的衣襟后面露出一片圆滚滚的胖肚皮时,他忍不住失笑,弯腰问道:“你来给我治失眠的?”   小熊点了点头,冲他伸出爪子:【王子请治病。】   兰奕欢心说大晚上折腾这么一回新花样,我这病可是越治越精神了。   但他还是把自己修长的手搭在了小熊的小短爪上,小熊用它毛茸茸的布爪子在兰奕欢手上摸了一通,放开,又煞有介事地拿起胸前挂着的小本,在上面扒拉了什么。   系统界面上出现四个药方。   【入眠良方:一、美食吃到困;二、累到精疲力尽;三、暴富的天籁之音;四、回忆儿时温馨。】   兰奕欢先试着戳了一下“暴富”的选项,毕竟他是一方富商钱欢欢,贪财的优良品质不能改。   在兰奕欢面前,顿时出现了数不尽的金银元宝,宝石玉块,这些财宝滚动着,碰撞着,发出“叮叮叮”的动人声响。   兰奕欢:“哇!!!”   他觉得他不需要睡觉了!醒着数钱挺好的!   系统显示:【副作用:带不走。】   兰奕欢:“……”   他立刻把手挪开,冷漠无情地排除了这个选项。   下一个“美食吃到困”,就是面前出现无数种来自各地,各方大厨所做的诱人饮食,全部都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其副作用为:【撑。】   兰奕欢虽然确实被馋到了,但由于他从小胃就不好,在吃东西方面十分节制,所以也没选。   其实到了这会,他已经完全不指望这个熊能帮他把毛病给治好了,只是单纯想看看还有什么花招。   兰奕欢又好奇地选了“累到精疲力尽”,难道是做苦力?   结果选项一出来,兰奕欢猛地起身,忙不迭地把手从系统界面上挪走了。   “这是什么啊!”   刚才,他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张大床,和床上没穿衣服的兰奕臻!   虽然兰奕欢挪手挪的快,还是不小心看到了二哥身上一些不该看的地方,气得回手拍了下小熊的脑袋。   小熊举起爪,用胸前的小本向他展示副作用:【痛。】   兰奕欢:“……去去去!”   看到这几个不靠谱的药方,最后一个童年回忆他都不想再看了——毕竟他真正的那次童年其实也没什么愉快的回忆。   但这时,仅剩的最后一个选项已经不需要再选择,自动打开了。   随即,就听见一个人语气轻快地说道:“欢儿,叔叔来找你玩了,快过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啦?”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兰奕欢怔住了,然后,他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   这人不会比现在的他大太多,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高鼻深目,容貌俊美,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股清新而温柔的风。   他笑看着兰奕欢,眼中都是欣喜与疼爱,一手中还拿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小波浪鼓,冲兰奕欢展开双臂。   兰奕欢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忘记了这是一道药方。   他眼中泛起怀念,低声道:“我认识他。”   刚才他还说,他的童年也没什么高兴事可回忆,但这个男人,却可以算是那些不被爱的岁月中,难得的慰藉。   兰奕欢当时的年纪太小了,印象中好像他打有记忆开始,就见过这个叔叔,他总是趁兰奕欢一个人在花园里玩的时候,悄悄来看他。   兰奕欢小时候确实缺乏戒备心,真的跟小狗一样,谁招招手都高高兴兴跑过去。   特别是这个叔叔很会投他所好,经常会带一些兰奕欢特别喜欢的小玩意给他,还会变戏法给他看,而且……在他的身上,能让兰奕欢寻找到一种被疼爱,被偏心的感觉。   即便是小孩子,也能感受到谁是真心地喜欢自己,兰奕欢总是眼巴巴地盼着叔叔来找他。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多半是宫廷乐坊、御膳房一类地方里的人,或者哪处的侍卫,只不过兰奕欢从来没见他穿过侍卫服。   这样的身份,要跑到嫔妃宫殿中的花园外面,委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兰奕欢小的时候生怕叔叔会被人抓走,认真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在齐贵妃面前提起过。   可是齐贵妃到底知道不知道呢?这就难说了,   按理说她不该毫不知情,但这件事,她却好像从来没有阻止过。   眼前的幻影还在执着地张着手臂,仿佛只要他不过去,就会一直等在那里,兰奕欢不知不觉地向前走了一步。   小时候的事零零碎碎的,毕竟年幼,其实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他还记得这个人身上的气息,这个怀抱中的感觉。   依稀有个片段,应该是在过年或者正元的时候,宫里请了戏班子进来,还放了很多烟花鞭炮,兰奕欢看见大姐和八弟被丽妃娘娘一手一个抱在怀里,觉得很羡慕。   他就也小心翼翼地挨近母妃的身边,伸出小手,悄悄去抓她衣裙的衣角。   齐贵妃原本也正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面上带着些恍惚的笑意,甚至感到有人靠近,她回过头来看着兰奕欢的表情还是带着些许温软的。   可是当看清了是兰奕欢之后,她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斜身一躲。   裙子上华丽的金线在灯光下一闪,兰奕欢的小手抓了个空。   他立刻便知道了,母妃不愿意像丽妃娘娘抱八弟那样抱着自己。   于是兰奕欢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什么都没说,坐在齐贵妃身边的小凳子上,乖乖巧巧地挨着她。   这个小插曲便像那晚的烟花一样,发生过后就消失无踪,谁也不会再提起,甚至除了母子二人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会看到和在意。   可是兰奕欢还是不开心,他的心里有点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很乖,很喜欢母妃,可是母妃却不喜欢他。   所以第二天叔叔来看他,他也没有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闷闷不乐地低头站在那里,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叔叔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头上,问道:“怎么啦?今天我们欢儿怎么不开心啦?”   他起初叫兰奕欢“七殿下”,后来就叫“欢儿”。   兰奕欢心里很委屈,也很想说给叔叔听,可是他又不愿意跟别人说母妃的坏话,他怕别人觉得母妃不好。   但是母妃除了不喜欢他之外,其他的都很好。   所以他不吭声,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眶里面转起了圈圈。   叔叔看见了,一下子就着急了。   他连忙蹲下来,拉着兰奕欢的两只手,仰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还是哪里不舒服?”   其实他当时也不过是个青年罢了,看见兰奕欢不高兴,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甚至眼睛也跟着隐隐泛红起来。   他的手宽厚温暖,手心里有薄薄的细茧,将兰奕欢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目光中透着伤心和愧疚。   兰奕欢摸了摸他的眼睛,好像又觉得不那么委屈了。   于是他小声说:“没有人欺负我。刚才很不开心,现在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特意伸出小手,比了个“一点点”。   叔叔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又抱住兰奕欢,将他紧紧地摁在怀里。   兰奕欢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可以闻到对方衣襟上带着些许悠远的草木香气,这个怀抱那样温暖、包容,仿佛靠在里面,再也不用担心被扔掉和小心翼翼了。   兰奕欢没忍住,小小声地问道:“叔叔,我是个烦人的小孩吗?”   “当然不是!”   他听到对方不假思索地、坚定地说道:“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叔叔最喜欢你了!”   兰奕欢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呀。”叔叔说,“要不然叔叔怎么总是来找你玩,不就是因为喜欢你吗?”   他带着安慰,温柔地拍了拍兰奕欢的后背,小心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呀?是不是有人说我们欢儿不可爱啦?”   兰奕欢使劲摇头,说道:“没有!”   叔叔低下头,深吸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又已经是平日里满面笑容的样子了,说道:“那咱们一起玩飞高高和骑马马好不好?”   兰奕欢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用力点点头,说道:“好!”   那天,叔叔抱着他转圈玩飞高高,还趴在地上,当大马给他骑,两个人玩得筋疲力竭,兰奕欢才回去,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做了香香甜甜的梦。   他想,母妃没有那么喜欢他也没关系,叔叔说了,他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孩,总有一天,母妃会喜欢他的!   那时的一切在此刻想来,还是让人的唇边忍不住微微泛起笑意。   但是印象中,三四岁之后,兰奕欢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叔叔了,所有的回忆都是惘然。   他将手挪开,男人的影像消失。   【副作用:回不去】几个字慢慢显现,又如烟雾般消散流离。   兰奕欢用手撑在身后,仰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星光,然后盘膝坐在地上,拍了拍大夫熊的脑袋,对它说:“你这些药方啊,有点毒。”   小熊瞪着黑溜溜的圆眼睛看着他,爪子摸了摸身上的白衣服:【小熊骑士还有其他神秘身份!一定要给美丽柔弱的王子排忧解难!】   这次变本加厉,还给他加了“柔弱”俩字。   兰奕欢:“是英俊刚强!……算了。”   他放弃沟通,支着腮帮子想了一会,然后说:“我想知道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小熊骑士,告诉我吧。”兰奕欢道,“我还有亲人在世吗?他们……过得怎么样?”   大夫熊看了兰奕欢片刻,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笨拙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兰奕欢:“……?”   周围蓦地又是一黑,随即,星光再次出现,小熊身上的服装变成了马褂、圆帽,和一副镜片全黑的眼镜。   【王子请算命!】   系统字迹解说:【算命熊。】   算命熊和大夫熊都要摸手,兰奕欢就伸了过去,感到小熊的爪子又在他的掌纹上摩挲了一会,然后松开,眼睛上的黑镜片反出一片凌厉的银光。   兰奕欢有点紧张,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大惊喜!王子殿下,亲人在世!】   只见小熊一挥爪,宣布道:【王子殿下有很多亲人活在世上,生活的很好,很思念王子!】   兰奕欢怔住。   他都没敢想过会有这样的答案,好的有点让人不能置信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真的?不会弄错人了吧?”   小熊好脾气地冲着兰奕欢伸手:【算命熊再次为王子服务!】   兰奕欢又把手伸给它,再算一次,还是同样的答案。   兰奕欢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一向觉得自己亲缘淡薄,皇家成员之间的感情又是那样特殊,当习惯了这一切之后,好像心中也默默地相信了,自己天生便该如此。   花团锦簇,和乐融融,从来就是跟他这个人没关系的。   可如今,小熊给出的答案,几乎让兰奕欢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他有很多很多过得很好的亲人。   而且没有忘记他,还会思念他……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合适吗?他会有看到这一天的时候吗?   兰奕欢忍不住一把将小熊拎起来,用力地埋在胸前抱了一下,说道:“谢谢你算命熊!”   可是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兰奕欢突然又有点担心,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而那些思念他的人,也不能知道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要一直记挂着他。   那是他的亲人啊,他也不想让他们遗憾和伤心。   兰奕欢又把小熊松开,放下来,问道:“那你能不能再帮我算一算,我以后会跟他们相逢相认吗?”   小熊整只熊都呆滞了,被兰奕欢放下来之后,像是醉酒一样跌跌撞撞地走了几个圈子,然后“扑通”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   兰奕欢连忙把它拿起来,问道:“怎么了?”   小熊身体僵硬,目光发直。   兰奕欢晃了晃它。   小熊这才虚弱地伸出一只爪,搭在兰奕欢的手上,说道:【美丽柔弱而且身材火辣的王子,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获取六倍的幸福心情可以让您如愿!】   “……”   兰奕欢心情复杂地戳了戳熊的肚皮,说道:“谢谢,你的身材也火辣。”   小熊双爪捂住鼻子,尖叫道:【尊敬的王子殿下,不要再夸奖我了!】   它就这样用熊爪捂住脸,急匆匆地大步跑掉了。   周围的场景随着小熊不断地奔跑,也逐步褪色,兰奕欢坐在原地没动,等待着苍白将自己也吞噬进去。   然后,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又重新回到卧房那张柔软的床上了。   小熊已再一次恢复成了普通的模样,静静地躺在兰奕欢的枕边。   兰奕欢瞧着它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又轻声自语道:“六倍的幸福啊……”   这可不好办,当初三皇子那么低的幸福程度,兰奕欢为了让他的心情翻三倍,还下了不少的大力气呢,六倍要去哪里找呢?   不过兰奕欢并没有为此太过烦恼。   对于他来说,再多的艰难险阻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有希望,他的一生中,曾经做过很多看起来好像不可能的事情,最终也都实现了。   他相信,只要那些亲人们还在这个世上,总能想办法见到的。   只不过见到之后,他们能不能够相处的好,互相会不会符合彼此想象中喜欢的模样,就难说了。   那些人会对他失望吗?   这样想着,兰奕欢刚刚还喜悦的心情又逐渐沉了下去。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头顶的帐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到了如今,好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因此只能不断在徘徊中两难。   前路茫茫,看不见正确的方向,而人在这个世上,又究竟应该怎样生活才是对的呢?   兰奕欢隐约能够看见自己内心的渴望,可是又有些踯躅不前,难以真正下定决心,再赌上一次。   夜色下的情思总是容易让人格外忧伤,第二天早上晨曦找在床上,兰奕欢从睡梦中醒来,也已经重新活蹦乱跳的了。   可是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兰奕臻好像还是看出了他有心事。   他也没有问,而是想了想,伸手摸摸兰奕欢的头,问道:“出去转转怎么样?”   兰奕欢道:“好啊!秦州城这边我还没有逛过呢!”   两人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上午安顿好了兵将之后,用罢午饭,便在秦州城中随便转了转。   因为兰奕欢在阳山那边拦截了部分支援叛军的军队,所以秦州城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人打进来过,老百姓的生活秩序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听说危机解除,大家也就都纷纷出门,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店铺也全部都开张叫卖,一副太平景象。   兰奕臻和兰奕欢很久没有安静平和地相处了,此时两人走在一片烟火气中,也感到连日来紧张动荡的心情得到了舒缓。   兰奕欢便开始给兰奕臻讲自己这次出门的经历,说的高兴了还上手比划,兰奕臻虽然没怎么吭声,但一直注视着他,仔细听着。   兰奕欢说了他经过那处山间村落时的发现。   “……那个地方虽然因为山路陡峭难行而穷困,但土地中种出来的药材非常好,我临走的时候还带了一些样品,回去拿给你看。”   兰奕臻道:“好。你是想给它们找条销路吗?”   兰奕欢道:“不错。我一开始没主意,现在倒是有个想法。”   “你看秦州城这边一马平川,是数处通商往来的枢纽之地,这里的土地不适宜种植一些药材,但此处的人又很热衷养生,所以经常从外面高价购入药材。如果能让两地之间道路通畅,应当是一件便民的好事。”   他才来秦州没有多久,却连这些都注意到了,可见虽然说着放下一切,心里却一直十分惦记着这件事的。   兰奕臻笑了一下。   自从兰奕欢离开之后,他生气焦灼之余,也曾无数次地反思和质问过自己,是不是还不够替兰奕欢着想,急他所急,慰他所需,兰奕欢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但现在,他好像隐约地知道了那个答案。 第89章 长与花继期   兰奕臻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只是认真地跟兰奕欢一起思考:“这样啊……那这路又该修在何处?”   兰奕欢道:“我看过地图,如果全部修成陆路成本太高了,其实两地之间水域颇多, 架桥和开河是最合算的。这样, 只需要把那边的山地在平整一番,能让百姓们出村子的路顺利一点就够了。”   兰奕欢说到这里, 见兰奕臻面带微笑, 便停了下来, 问道:“怎么了,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兰奕臻道:“对, 这些为百姓谋生计的事上你也是行家, 我觉得说的非常好。我刚才也回想了秦州城四周的地势,觉得是可行的。回了京城,就可以安排人去做了。”   兰奕欢看了他一眼,确定兰奕臻没什么别的意思, 便道:“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他说完话, 就觉得自己的腿上被撞了一下,低头看去,发现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手里还拖着个花篮子。   兰奕欢扶了她一把, 道:“小心点。”   小女孩被他扶稳, 眨着眼睛看看兰奕欢, 又看看兰奕臻, 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哥哥, 给你娘子买束花吧!”   兰奕欢道:“哈?”   他一看, 发现这小丫头的话居然还不是跟他说的,而是跟兰奕臻说的, 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他说:“你说我是娘子吗?你看清楚了,我可是男的!”   小女孩疑惑地说:“姐姐,你长这么漂亮,怎么是男的呀?”   ——这丫头不会是小熊变得吧!莫非今天扮演的角色是卖花小熊吗?   兰奕欢气急败坏地说:“这叫英俊!”   小女孩指着兰奕臻道:“姐姐的相公英俊,个子高才叫英俊!姐姐是漂亮!”   兰奕欢:“……”   这小女孩的话一下子就扎心了。   其实兰奕欢的个子也不算矮,在男性中应该属于中等个还偏高一些。   但无奈兰家的人都是高个子,他身边的大臣们也不乏个头高挑,身材壮硕者,这就导致了兰奕欢每次站在一群人中间,都显得格外娇小,一点威严都没有。   这对于兰奕欢来说,一直是个遗憾。   他重生之后还很期待来着,以为这辈子把身体养好了,能够长高一点,结果前世该多高,这回还多高。   旁人都知道他不乐意听,不会在他面前提这件事,这小女孩不知道他是谁,却是童言无忌的。   兰奕欢一时词穷,被气坏了。   尤其是感觉到兰奕臻站在一边,还疑似憋笑,兰奕欢就更郁闷了,猛地伸手,拽了下兰奕臻的袖子,差点把他半边肩头的衣服都给拽下来。   兰奕臻收到指令,立即敛了笑意,正色对小女孩澄清说:“他不是我娘子,他确实是男的。”   兰奕臻这张冷脸,说一句话比兰奕欢说十句话都管用,小女孩看了看他,有点害怕,也意识到好像奶奶的花是卖不出去了,嘴一扁就想哭。   兰奕欢道:“哎哎哎,别哭呀!”   “但是……”   兰奕臻弯下腰,把小女孩的花篮拿过去了:“虽然这个哥哥是男子,也不妨碍我给他买花。”   他把银子递过去,小女孩顿时破涕为笑,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兰奕臻拿着花束,递到兰奕欢的跟前,说道:“娘子,给你。”   兰奕欢先顺手接过了花,才听到兰奕臻那句“娘子”出口,短短的两个字,被他低沉的声音念得格外缱绻,叫人的心脏猛然一顿。   兰奕欢抬起眼,对上兰奕臻凝望的目光,只觉得其中情意无限,似有星芒点点,那一瞬,仿佛这一束花中,也盛开出了某种誓言。   他心里有一点慌,为了掩饰这种慌张,就装作不在意似的撇撇嘴,哼了一声:“你也学那个小孩说话气我。你不就个高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兰奕臻弯了弯眼睛:“当然了!个高有什么好的?那个小女孩刚刚把你当成女子,分明是因为觉得你长得更加好看,小孩子不知道怎么讲,才说你漂亮的。”   他轻轻摸了下兰奕欢的脸,低声道:“我觉得她很有眼光,我也这么想。”   自从重逢之后,将一切都说明白了,兰奕臻是越来越直白没有顾忌了。   兰奕欢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哥,对、对了,这花要是一直这样,会枯死的,咱们找个地方把它们种下吧!”   兰奕臻并不强求,笑着问:“好啊,去哪里呢?”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以往和兰奕欢出去,很多人都是一眼就认出来,他们两人是兄弟,更过分的,小时候甚至还有人把他认成了兰奕欢的爹。   这小女孩却一下子就觉得他们两个是一对,这还不是绝顶的好眼光吗?   他喜欢这个意外的误会,也在心头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   娘子、媳妇、爱人……   真好听啊。   他上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光明正大的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喜欢的人。   兰奕欢带着兰奕臻一路到了郊外,那里有一片刚建好不久的宅子。   兰奕臻看了看,说道:“这里的景色倒是很不错,宅子的布局也很好。”   兰奕欢笑道:“你最喜欢的是哪一处?”   兰奕臻想了想,说道:“我看东侧靠湖的那处庭院位置最是幽静。”   兰奕欢哈哈一笑,说道:“来来来,去看看。”   他把兰奕臻给拽了进去。   里面还没有人住的痕迹,不过房屋打扫的非常干净。   兰奕欢问道:“哥,你看这里如何?咱们就把花种在院子里吧,正好花园还空着呢!”   兰奕臻这才意识到,这就是兰奕欢的房子。   他不禁笑了,说道:“很好啊,你来过秦州吗?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兰奕欢道:“我托人帮我买的。”   兰奕臻奇道:“你在这里买宅子干什么?你不是要去江南吗?”   兰奕欢干咳一声,说道:“狡兔三窟嘛,这样到处都有去处跑掉了不容易让人找到了。”   兰奕臻:“……”   听听这话多气人啊!   兰奕欢笑道:“二哥,你不要又是一副那样的表情,也别觉得弟弟没惦记你。其实呀,我还给你留了住处呢。”   他给兰奕臻展示了特意留给他的院子,居然还真不是骗人。   然后兰奕臻半蹲在地上研究着种花,兰奕欢就在他旁边游手好闲地话痨:“不过,我留出那个院子的时候,也不是要让你就一直住在这的。就是当时琢磨着,以后有机会,说不定你会来看我,那我就给你留个地方好了。到那时,你织布来你耕田,你打水来你砍柴,一切都方便……”   兰奕臻用小铲子挖出坑来,把花的根部埋在里面,听到这里,手一抖停了下来,回头失笑道:“那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待着了!”   兰奕欢理所当然地说:“我待着等人伺候我呀。怎么样?不错吧?”   兰奕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作势拍了两下巴掌,说道:“不错,不错,七殿下这个想法真是好极了。”   当时两人这样开了一通玩笑,种好了花就重新回到官衙,兰奕欢也本来以为说完了事情就过去了。   结果在秦州城住了几天之后,底下的人来找他,苦着脸说最近老是找不到太子殿下。   兰奕欢去兰奕臻的卧室和书房转了转,也没找到人,想想二哥这几天确实总是出门,在秦州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是往哪里跑了。   兰奕欢想着想着,突然心念一动,就想到了自己的那处宅子。   他找了过去。   兰奕欢本来不确定兰奕臻是不是在,结果瞧见大门上的锁果然没了,推门一进去,兰奕欢就被惊呆了。   他看到,这处从来都没人住过的新宅子,变了样。   庭院里种满了花,池塘中多了些游来游去的小黄鸭子,水底还有鱼,草地上多了几块形状独特的假山石,一黑一白两只小猫趴在石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甚至院子门口还整整齐齐地码了两垛柴。   兰奕欢:“……”   他揉了揉眼睛,开始到处找兰奕臻。   终于,在充满灰烟的后厨里,他发现了尊贵的太子殿下。   兰奕欢找到兰奕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灶前加柴,听到身后有推门的声音,兰奕臻加柴的动作停了停,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从旁边舀一瓢水递给我。”   这样的太子,也未免太有人间烟火气了。   兰奕欢有点恍惚,盯着兄长的背影,不禁想,我是还在这个世界上没错吧,我不是又换了一个世界活了吧。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舀了瓢水,递给兰奕臻。   兰奕臻接过来,冲着兰奕欢微微一笑,那笑容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将水加在锅里。   兰奕欢往旁边的灶台上一张望,发现那里有好几只碗,碗中还有点面糊糊似的东西,形态非常诡异。   他不禁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兰奕臻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在学过普通人的日子,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样,我挑水来我种地,我耕田来我织布。”   兰奕欢根本没当真,说道:“别开玩笑了!你是来帮我布置这宅子的吗?不用啊,我一年半载的也不可能在这里住,你又不熟练,还是让底下能干的人来干吧!”   兰奕臻摇了摇头,说道:“那不行,还得尽快自立,毕竟以后就没有底下的人了。”   他想了想,又说:“等再过一阵子,我找点合适的生意做,攒下钱也可以买一些丫鬟小厮。不过没有的话,也不很要紧。”   他举着手中焦了一头的烧火棍,微微一笑:“这些活计做的熟了,也颇有意趣。”   兰奕欢傻眼了。   他扑到兰奕臻的身边,推着他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晃的兰奕臻东倒西歪。   “停停停!哥,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兰奕欢崩溃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满口说胡话呢,不会是发烧了吧?你弄得我怪害怕!”   他说着,又伸手去摸兰奕臻的脑门。   兰奕臻还挺享受,笑着任他又扑又摸,问道:“怎么样?”   兰奕欢犹豫着说:“温度好像正常,就是人还不怎么正常。”   兰奕臻被他逗笑了,说道:“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要在外面过这种日子吗?所以我才想着学一学,左右你在哪,我在哪,要是什么都不会,我怎么照顾好你呢,对不对?”   兰奕欢大声说:“我说我在这里过,又没说让你在这里过!你是太子,你得当皇帝呢,再说了,这日子你爱过吗?”   兰奕臻道:“上辈子我也没当皇帝,守在你身边,我觉得挺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你那个时候很防备我,也不怎么和我说话。现在已经比上辈子好的多了,我知足了。”   “人贵在知足,知足常乐。”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抽了一些柴禾出来,让灶下的火小一点。   汤在上面慢慢地熬着,香味一点一点溢出来,居然让人很有食欲。   兰奕臻给兰奕欢介绍:“这是我近来刚学到的鸡汤面,得把鸡汤多熬一阵子,把里面的鲜味都熬出来面才好吃。这回总算是没做坏。眼下还差点火候,等着就行了。”   兰奕欢目瞪口呆,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无言以对。   兰奕臻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搂住兰奕欢的肩膀,把他从后厨带了出去,笑着说道:“来歇一歇吧,别在这里瞪着眼睛看我了——我带你去看看卧房。”   他带着兰奕欢去了卧室,兰奕欢发现,除了各种用品没有那么名贵以外,里面的格局布置的跟东宫很像,都是他向来习惯和喜欢的样子,甚至连床都是足够两人休息的大床。   兰奕臻也不知道这几天是下了多大的功夫,估计半夜都没睡。   兰奕欢沉默良久,终于叹气道:“你来真的。”   兰奕臻道:“你哥哥像是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人吗?”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兰奕欢,自己在床上坐下来,等着他看。   兰奕欢展开之后,发现是一份手谕,里面写的是各种各样的调令,将东宫的门客尽数安排进了朝堂之中。   这份安排,等于将兰奕臻自己的核心势力全部分化了,绝对不可能是几天之内写出来的。   兰奕欢这才意识到,系统中兰奕臻的排名会滑落的那么快,那么彻底,根本就不是他仅仅动了动心思的结果,他确确实实打算放弃皇位。   为了自己,第二次放弃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兰奕臻道:“记得吗?之前你跟我说过一回,说以后不想在这宫中了,想离开这里,当一名普通的百姓。我当时就想,好啊,你去哪我去哪,所以,提前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就是怕你走的时候不带我。”   “小七啊。”兰奕臻轻轻地叹息道,“傻瓜。”   兰奕欢心中有些慌,将手谕一折,气道:“我看你才是傻瓜呢!行了,这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快回去吧!”   他双手拖着兰奕臻的手臂,想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结果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拽不动,反倒被兰奕臻反手一握,按在床上。   “小七,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这样了悟了,只有你快乐,我才会觉得快乐,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那算不得什么牺牲。失去你一次之后……”   兰奕臻停了停:“失去你一次之后更是如此,所以你不用想我会不会觉得遗憾,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才是真的遗憾。”   “但是你问我的话,有没有问过你自己。”兰奕臻注视着兰奕欢的眼睛,低声问道:“你真的愿意只当一个普通人,不闻天下事,独善其身的生活吗?”   “我——”   兰奕欢侧过了头,避开兰奕臻的目光。   日影斑驳,洒了满床,他的睫毛在影中轻颤,带着几许琉璃光色,惹人怜惜又扣人心弦。   “你根本就不喜欢。”兰奕臻握住兰奕欢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胸口上,一针见血地说,“我能够看出来,你的理想抱负,始终在心,从未改变。”   “只是你总是忍着,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你认为只要你还想建功立业,还想一展抱负,就会失去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情谊。就像在你前世的时候,觉得只要自己登上皇位,就能获得亲人的关爱一样执拗……”   “好了,你别说了!”   那一瞬间,心脏好像被人猛地戳了一下,兰奕欢又急又怒,一把甩开了兰奕臻的手,勃然作色:“根本没有!你瞎猜什么!”   “小七!”兰奕臻按住兰奕欢的肩膀,说道,“一切都过去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像上辈子一样了!你就是你,别人恨也罢,爱也罢,为的都是你这个人,不为其他!你怕什么?你不要怕!”   “二哥,这些话,我都能信吗?”   兰奕欢终于望向兰奕臻,有些怔忡地问道:“万一你也说错了怎么办?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那一刹,兰奕臻终于看清了他眼底隐隐的泪光,一刹那,心脏仿佛被重重扯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了起来。   只要看见兰奕欢难过,他就也想流泪了。   “不会的。”兰奕臻柔和一笑,带着怜惜般的宠溺,“哥哥会有错吗?”   兰奕欢也极轻微地扯了扯唇角,低声说:“这会你又强调自己是哥哥了。”   兰奕臻说:“因为我之前也做过错事,后来常常悔恨。然后我就告诉自己啊,千万,千万不能再犯错了,不然,心会流血的。”   兰奕欢道:“你做过什么错事?”   兰奕臻说:“上辈子没有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没告诉你,你身边就有个人,一直一直不曾改变地爱着你。因为我也在害怕失去的更多……但今生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你会开心一点吧。”   沉重的吸了口气,全身都在微微颤栗,兰奕欢把双手交叠,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指,让情绪不要太过激动。   然后他看着兰奕臻,兰奕臻什么都没说,冲他张开手。   兰奕欢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抱住了兰奕臻的脖子,把头埋进他怀里,兰奕臻也用力地拥抱着他。   “小七,信我。”   兰奕欢“嗯”了一声,过了片刻,闷闷地说:“好香。”   在这样的时刻,房间里却逐渐传来不合时宜的肉香味。   兰奕臻一怔,这才想起了灶上的鸡汤,连忙慌张地起身过去查看。   兰奕欢情绪还没过去,抽了抽鼻子,乖乖跟在兰奕臻身后,边走边说:“你怎么还真要做鸡汤,你不就是为了说服我才用的这一招……”   兰奕臻头也不回地问道:“忘了?”   兰奕欢道:“忘什么?”   兰奕臻道:“今天不是我们小七的十八岁生辰吗?我想给你做碗长寿面,练了很久。练的时候,心里在想,你要是执意想在外面,那往后我就要年年这样给你庆生了,所以要做的好吃些。”   兰奕欢还真的忘了,原来一眨眼,他又已经十八岁了。   兰奕臻做什么事都稳妥,这回提前练了许久之后,他亲手做的长寿面非常成功,还特意给兰奕欢放了两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兰奕欢折腾一通之后,也觉得饿了,兄弟两人坐在桌边,一起吃了面,外面天色已黑。   兰奕臻又变魔术一样拿出烟花,放给他看,算作两个人热热闹闹地庆贺了这次生日。   他在外面的庭院里点燃烟花,兰奕欢有点懒了,就趴在床边的窗台上,隔着窗子往外看。   他看着兰奕臻弯下腰去,点燃了烟花,漫天的明亮将他的身形映得格外清晰。   然后兰奕臻转过身来,快步跑上台阶,身影在视线中消失,片刻之后,又走入房中,出现在了兰奕欢的身边,就像是命运的机缘巧合。   兰奕欢不禁笑了一下。   兰奕臻看他笑,也觉得高兴,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心情好点了没有?怪我,你过生日,还说了好多让你不开心的话。”   兰奕欢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兰奕臻只是微笑,过了片刻,他又慢慢地说:“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派人寻找你的亲人。其实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兰奕欢转头看向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琉璃一样。   兰奕臻说:“我查到了当初那位把你抱出宫的奶娘是齐家找来的,姓郝,丈夫在衙门里当文书,祖籍宁东安阳,一共有三个孩子。他们是在十五年前举家离开京城的,一年前还在老家出现过,我已经派人沿着这些线索去找了。”   这确实是个意外的收获。   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兰奕欢也派人调查过,可是当年的当事人和知情者几乎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怀疑是有人故意灭口,兰奕臻那边能有这样的发现,属实不易。   兰奕欢道:“这事没走漏风声吧。”   兰奕臻道:“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都是信得过的人。”   其实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日子里,兰奕臻之前不想说,是怕查不到结果,反而让兰奕欢挂心惦记,但今天,他只是想让兰奕欢先安心一点。   兰奕臻坐到兰奕欢的身边,轻声地对他讲:“说不定,很快你就也能跟你的亲人见面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和我一样,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会支持你的。”   我相信。   其实要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很难。   年少无畏的时候,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努力去争取,一切都会皆如所愿,但命运的洪流滔滔而过,将人冲撞的东倒西歪,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里想要握紧的一样样东西,终于脱离掌心,漂流渐远。   所以他不再相信。   他会去想,是不是所有太美好的东西,都不该归他所有。   但此时此刻,却又就在身边。 第90章 弄蕊怜花轻   “如果我回京城……”   兰奕欢终于说:“我也不想再一直用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了, 我觉得挺别扭的。”   兰奕臻知道,兰奕欢说出这句话,就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回京城的事了。   其实对于兰奕臻来说, 他的目的也不是一定就要让兰奕欢在哪, 重要的是他能坦然地面对过去,勇敢地面对未来, 不会再因此郁郁寡欢。   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爱人, 这都是兰奕臻想看到的。   “我都想好了, 你不愿要这个七皇子的身份, 其实不难。”   兰奕臻说:“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就说服父皇, 昭告天下,说当初五皇子走失,齐贵妃十分悲痛,郁郁寡欢, 所以将你从宫外抱了进来, 收为养子。这样一来,就什么都可以解释过去了,不会牵连太多人, 也不妨碍你跟你的亲人相认。”   他的身上还带着几丝外面清新的冷气, 抬手把兰奕欢抱进怀里, 拍拍他的肩背:“放心吧, 一切的事情都可以解决。”   兰奕臻的话, 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动声色之间, 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兰奕欢靠在兰奕臻的胸口上,静静地闭着眼睛, 连日来挣扎与烦躁的情绪终于缓缓消解。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父亲一样安稳博大,像情人一样甜蜜可靠,从小到大,给了他那样多的幸福,又怎舍失去。   在兰奕臻说中他心事的那一刻,他是那样清晰明了地意识到,自己也在爱着二哥。   不是因为感激他的用心,而是因为心灵的贴近与懂得。   迟迟未曾察觉,大概是因为多年的相伴之下,爱已经成为了呼吸一样的习惯。   这种爱,很难完全定义为亲情或者爱情,而更像一种模糊的,与生俱来的人类本能,对手足、对父母、对恋人、对生命中一切的美好与渴望……   或许,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忧虑不安。   或许,还可以试着再靠近一点点。   兰奕欢抬起头来,第一次主动地,去亲吻了兰奕臻。   他轻轻地吻落在兰奕臻的下巴上,起初甚至没有让兰奕臻察觉到。   兰奕臻只是觉得下巴上有点痒痒,他下意识低下头,嘴唇便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了兰奕欢的嘴唇。   兰奕臻怔了怔,才意识到,弟弟这是主动在向自己表示亲近了。   刹那间,难言的喜悦涌入兰奕臻的眼底,他甚至手足无措了片刻,这才托住兰奕欢的后脑勺,试探着一点点将这个亲吻加深。   “欢儿。”   兰奕臻呢喃般地叫着兰奕欢的名字,又像是在喉间一声愉悦的叹息:“欢儿……”   明明是兰奕欢主动的,可是兰奕臻回应起来,他就逐渐感觉到了一种几乎将他吞噬的热情,那种全身发软呼吸急促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完全无法跟上哥哥,很快就失去了掌控权。   兰奕欢的胸口起伏着,面上泛起桃花一般的红晕,只能有些懵懂地睁着那双水润含情的眼睛,任由兰奕臻施为。   仿佛缱绻的迷香在口齿间荡漾开来,甜蜜如品尝春末夏初时节最甜美多汁的鲜果,兰奕臻品尝着,拮取着,心中又隐隐带着丝酸楚。   前路未卜,身世难测,但此时此刻,即便粉身碎骨,他也不能放手,不能回头了。   他的手从兰奕欢的身上一路滑下,好像怜惜地爱抚着他,又好像可恶地玩弄着他。   很快,衣裳绽开,滑落,露出少年柔韧的身体。   这具身体,可以说是兰奕臻眼睁睁地看着成长起来的,无数个夜晚被他抱进怀里,他从不陌生。   可他也从不敢这样好好欣赏这身体的美丽。   洁白细腻如同美玉,柔软的又好像一滩马上就要化去的月光。   此时此刻,从那虚幻缥缈的素白深处,已逐渐泛起了一重胭脂般的红来,让人想要深入进去,将他搅碎。   兰奕臻心里那团火焰从未熄灭过,日夜灼烧着他,此时一失束缚,就一直熊熊地烧到了身体表面。   他的手顺着腰向下抚去。   以往兰奕臻抱住兰奕欢的时候,经常习惯性地用手握住他的腰,因为兰奕欢的后腰处生了两个恰到好处的腰窝,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方便被人爱抚拿捏的。   但他,从未敢探索过那凹陷之下的丰盈,以及,丰盈的更深处。   兰奕欢抱着兰奕臻的手指收紧,声音很小,带着未知的迷惑,也带着恐惧的颤抖:“二哥……”   说出这两个字,他突然又一次感到了那种被异物侵入的颤栗。   兰奕欢对这样的触碰尤为敏感,身体像一只被捞到岸上的鱼一样弹了起来,眼中几乎是一下子就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那,那是兰奕臻的手指,竟然探进去了一点。   这感觉像是之前的那个梦境,又比模糊的梦境清晰了太多太多。   紧接着,那刚刚还温柔抚摸着他的头发,拍抚着他肩头的指尖,残忍的又深入了更多。   疼痛、酸胀、麻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耐,兰奕欢瞪大充满泪水的眼睛,半张着嘴喘息着,不明白为什么一根手指会有这样粗大的存在感。   他的脑袋嗡嗡响,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兰奕臻加到了两根手指。   大概是自小身体不好,身体对一些事情的承受力很低的缘故,再加上对象是兰奕臻,兰奕欢对这样的触碰竟是格外敏感。   他下意识地扭身躲避,但因为被兰奕臻压在身下,这一连串的动作达成的效果其实都微乎其微。   兰奕欢哆嗦着,一手抵在兰奕臻精赤的胸膛上,一手抓着他带着青筋的手臂,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你还要像梦里那样,连那个都……都进来吗?”   他简直不能想象。   其实兰奕臻也不太熟悉接下来的步骤,毕竟只是大体知道一些,却从未真正付出实践。   他眼下的动作有些笨拙和生涩,也都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去探索着,但仅仅是做到这一步,都足够他神魂激荡,沉浸在巨大的满足和幸福中了。   重要的甚至不是欲望的纾解,而是他在跟兰奕欢做着这样一件无比亲密的事。   如果这个时候兰奕欢想杀他,只怕兰奕臻会把自己的命双手奉上。   兰奕臻的呼吸也越来越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清冷,心里充斥着残忍的占有欲,兰奕欢艰难地说了两遍,他才勉强被弟弟可怜的声音唤起了作为哥哥那一面的温柔。   兰奕臻哑声道:“什么?”   兰奕欢气的有点想咬他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要让他重复,他简直要怀疑二哥是故意的!   兰奕欢压抑着喉间的呻吟,几乎带出哭腔:“哥,你能不能等我说完话再、再弄,你先……告诉我,梦里是假的、假的吧!那个比手指长那么多,又、又大那么多,不可能也放进来吧?我真不太行我……”   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亲眼所见亲身所试之后,他觉得自己以前明白的怕是不大对。   绝不可能。   兰奕臻总算稍微回过神来一点了,连忙吻着兰奕欢的面颊和头发哄他,喃喃自语道:“梦?”   兰奕欢已经昏头了,说话的时候忘了那是他自己做的梦,就这样直接跟兰奕臻说了出来。   而偏偏,兰奕臻也真的知道。   一瞬间,他的心中也浮现出自己做过的那两个梦境来,一次是在龙椅上,一次是在床榻上,他毫无顾忌,为所欲为。   此时此刻,两人赤裸相对,再想起梦境中的画面更添旖旎,兰奕臻心里先是一荡,又是一怔。   他说:“你也记得。”   兰奕欢五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兰奕臻的手臂,含泪道:“那是假的吧?所以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啊?”   兰奕臻:“……”   他本来是笃定的,结果被兰奕欢这么一闹,心中也犹疑起来。   毕竟承受这些的是兰奕欢,他在这里又是哆嗦又是抽泣,口口声声地说受不了进不去,兰奕臻自然也怕硬来会弄伤他。   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对其他的事情都是步步为营,抢占先机,唯独在爱情上,从无半分算计之心,今日之事,不过是情不自禁,他压根就没有做过什么准备,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毕竟对一个无望守候多年,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得到亲近心上人机会的人来说,又怎么可能闲来无事去了解这些呢?   他也怕弄伤兰奕欢,当即便想着,那今天就算了。   兰奕臻轻轻把自己的手从兰奕欢身体里撤出来,他动一下,兰奕欢的身子就颤一颤。   他秀美的面容上泛起飞霞般的红晕,露出的脖颈和锁骨上尽是吻痕,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有点茫然地看着兰奕臻,问道:“是做完了吗?”   兰奕臻道:“……没开始。”   他理智上知道,既然决定今天不做了,自己就应该赶紧起来冷静冷静,以免忍不住弄伤了兰奕欢。   可是身下蓄势待发,怒扬不已,肖想多年的温香软玉在怀,又岂是说起身,就有那个定力起身的?   兰奕欢还在那用手撑着他的胸口,他自己觉得那是抗拒疏远的意思,所以每回都这样试图把兰奕臻推来,可其实那点力道什么用处都没有。   反倒是那纤细又带着颤的指腹几乎按进皮肉里,在在兰奕臻被汗渗湿的肌肉上轻轻摩挲,简直就是更加过分的撩拨。   “小七,你真是……”   兰奕臻握住兰奕欢的手腕,轻柔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胸口上扯下来,按进被褥间,然后猛地俯身压下,狠狠地吻住了他。   那吻近乎凶残,烫的兰奕欢发颤,压抑的喘息在床帐间交错,他单薄的身躯被压制着,几乎整个埋进了被褥间。   突然,身上一凉,凶狠的疼爱消失了,兰奕欢茫然睁眼,是兰奕臻坐了起来。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小声嘟囔道:“怎么了?”   兰奕臻反手用被子将他盖好,说道:“我出去一下,你歇会。听话!”   他清俊的眉宇间带着隐忍的情欲,语气亦是温柔而强横,样子与平时都不一样。   说罢之后,兰奕臻便要走,兰奕欢那只要命的手却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又要跳河找凉快吗?”   兰奕欢躺在枕头上,头发凌乱,睫毛颤抖,仰头看着他,那样子看着怯生生的。   可是他却低声说:“二哥,你来抱抱我,我帮你。”   兰奕臻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兰奕欢。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么让他着迷,让他怜惜,让他喜爱到不能自已……   窗外有风温柔地滑过,两双眼睛对视了片刻,兰奕臻俯下身,将兰奕欢箍进了自己有力的臂弯里。   一场情与热的交织之后,兰奕欢精疲力竭地躺回被褥间,累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虽然两人没有到最亲密的那一步,可是对于他们来说,今夜发生的事情,也已经是彻底突破了兄弟关系的那层屏障了。   对兰奕臻进行了“热心帮助”之后,兰奕欢觉得手累,腿累,全身上下都火辣辣的,心神上的动荡更是使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种被榨干了的感觉。   兰奕臻把他的手握进掌心中,温柔而细致地揉捏着,轻声问他:“咱们现在算不算是在一起了?”   兰奕欢闭着眼睛,嘟嘟囔囔地说:“现在不能说,回了京城再说。”   兰奕臻道:“为什么?”   兰奕欢说:“现在不够冷静。”   兰奕臻:“……”   好谨慎啊!   他无奈,搂着他的宝贝静静躺了一会,不甘心地捏了下兰奕欢的鼻尖,问道:“冷静了没有?这会说成吗?”   结果,等了片刻,不闻兰奕欢回答,兰奕臻再一看,发现兰奕欢整个人已经沉沉地睡去了,捏都没捏醒,只是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兰奕臻不禁笑了。   可是看着兰奕欢泛红的鼻头和眼眶,他也知道,今天自己实在是有些情急,忍了这么多年,结果刚刚把话说开,就做到了那一步。   想起人家还是小寿星,今天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说是要庆生,结果反倒这样欺负了他,兰奕臻觉得挺愧疚。   他亲了亲兰奕欢的脸,轻声说道:“小可怜。”   可是这样说着,心里那种喜悦却是怎么忍都忍不住。   他们终于能发展到这样的一步,是兰奕臻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抱着兰奕欢,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方才兰奕欢难耐皱眉的那一幕。   其实刚才他并没有完全得到满足,仅仅是外部的抚慰反倒使心中更渴求下一步的甜美。   渴、热、急……   但兰奕臻并没有起身寻求什么解决的办法,他知道,都没用。   享受过兰奕欢的触碰,仅仅是凉水或者自我纾解,已经不能将被开闸释放的欲望关回去了。   他渴望更加亲近的交融,他想要得到的还有更多。   躺在旁边的兰奕欢呼吸平缓,一张美丽俊俏又楚楚可怜的小脸半埋在被子里,显得沉静而无辜。   他在睡梦中的时候不知道害怕哥哥,感到兰奕臻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了,就在他身上蹭了蹭,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上,继续熟睡。   兰奕臻:“……”   这甜蜜而又痛苦的烦恼啊!   他叹了口气,却将兰奕欢也紧紧搂住了。   *   另一头的官衙中,阿雅思踏着满地月色,轻轻走到了兰奕欢所住的小院之外。   他的手中拎着个精心编成的漂亮小藤筐,掀开上面的布,里面竟赫然是一个个从小到大的木雕福娃,一共十五个。   三岁之后,一岁一个。   这是他补给儿子的生辰礼物。   “肖兄弟,你在做什么?”   巡夜的侍卫走过来,大声地询问他。   肖楠说道:“我有点事情,想要拜见七殿下当面相谈。”   侍卫知道兰奕欢一直对他另眼相待,倒也没有为难,而是“哦”了一声说道:“七殿下可太子殿下出去了,今夜都没有回来,你明天下午再来看看试试。”   肖楠一怔,说道:“好的,多谢。”   侍卫走后,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娃娃,将那个最大的拿出来,放在了兰奕欢的窗台上。   剩下的,等日后再给他吧。   亏欠了那么多年的生日,但如今看到,有人在他过生辰的时候带他出去,陪在他身边,阿雅思也由衷觉得高兴。   真是多亏了那位太子殿下了。   *   又过了几天,京城那边传来了暗讯,兰奕臻和兰奕欢在京城的人手都已经调集完毕,并没有受到辖制。   同时,朝堂上也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这样的风平浪静,几乎都要让兰奕欢怀疑是他们多心,这次东陈和叛党联手兵围秦州,不过就是一次对形势判断失误而造成的失败战略决策而已,秦州之围既然已经解除,这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但第二天,他就又在一本本的密奏中发现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消息。   那消息是夹在众多乱七八糟的讯息之间的,告诉兰奕欢,就在昨日半夜,摆在钦天监的地动仪东面的蛟龙突然吐珠,落入蟾蜍之口。   兰奕欢原本都翻过去了,片刻之后一想,突然意识到不对,将那封密奏找了出来。   时人以地动仪判断发生地震的方位,从未出过错,可是这回,蛟龙吐珠,却并没有地震发生,事情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而且还是东面。   东,有泰山。   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此乃上苍降神之所,王气汇聚之地,泰山动摇,必是社稷不稳。   而上一次履行泰山封禅之人,正是国之储君,兰奕臻。   泰山地动乃是自然造化之力,非人力所能操控,但是地动仪再精准,终归不过是死物,却是容易动手脚的。   兰奕欢心中不禁起了几分思量。   他昨夜睡的不算好,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一动脑子就更疼了。   兰奕欢将背往后一靠,刚抬起手来,就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   随即,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又捏了捏兰奕欢肩颈处的肌肉,说道:“别太辛苦,累了就歇歇。”   兰奕欢回过头来,道:“哥。”   来的人自然是兰奕臻,听到兰奕欢叫他,他微笑着应了一声,双手按在椅背上,低头在兰奕欢的唇上亲了亲。   这倒是把兰奕欢吓了一跳,连忙一挺腰直起身来,往后看了一眼:“你也不怕被人看见,开着门呢。”   兰奕臻却十分坦荡,不以为然道:“我不过是喜欢自己的弟弟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怕人看见的。”   就算是上一世,他的顾虑也只在于兰奕欢会因此这种感情对他产生厌恶,又或者对兰奕欢的声誉造成影响。   至于其他人的眼光,兰奕臻从来都不在意。   兰奕欢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心道你这一句话就有很大问题了好不好。   他道:“二哥,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多年一直洁身自好,万一此事被传出去,不管咱们有没有真的血缘,你这名声啊,也有点要糟糕。”   兰奕臻道:“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   兰奕欢道:“嗯,是不会有什么花样,顶多也就是说你自小养我是居心不良,喜好娈宠,装的一本正经,清心寡欲,实际上是沉迷男色,生活淫乱,还会说你有违伦常,天理不容……”   连“天理不容”都出来了,兰奕臻忍不住笑了,捏了捏兰奕欢的脸,问道:“没良心的小子,你是不是说的挺痛快的?”   兰奕欢道:“没有没有,小弟是替兄长忧心。”   主要是因为他和兰奕臻的年龄差距稍大了一些,在别人眼中,他又是实打实被兰奕臻从六岁开始养的,结果养着养着养到床上去了,可想而知那话说的会有多难听,而且肯定大部分都是要冲着兰奕臻去。   兰奕欢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也无所谓,小心谨慎,同样是为了兰奕臻考虑。   结果没想到,他那心灵强大的太子老哥听得好像还挺带劲的,兴致勃勃地问道:“还有吗?再来点。”   兰奕欢:“……话本子里多了,看去吧!”   “他们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反正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在意。”   兰奕臻一笑,揉着兰奕欢的太阳穴,说道:“如果有人说你,你就说你是被我逼的就行了。”   兰奕欢道:“我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我——”   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自己愿意的”,突然想到,他好像还没同意呢,怔了一下,又顿住了。   他总是想再挣扎一下,再谨慎一点,但好像也没有多少挣扎和谨慎的余地了。 第91章 天地睹方圆   兰奕臻却没有意识到兰奕欢为什么突然不说下去了, 还问他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兰奕欢藏起自己的心事,说:“哥,你看这条密报。”   兰奕臻却没看他手里的东西, 问道:“头还疼吗?”   兰奕欢道:“本来也没怎么疼, 已经好了。”   兰奕臻这才停止了帮他按压太阳穴的动作,坐在兰奕欢的身边, 去看兰奕欢指给他的部分。   “蛟龙无故吐珠……”   兰奕臻沉吟道:“这是在提前挖坑啊。”   兰奕欢道:“都说地震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谴告, 历朝历代, 有心人利用这种事情大做文章夺权谋位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但蛟龙吐珠不像地震那般轰动, 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铺垫而已, 应该还有后招。”   也多亏他足够机警, 要不然这么小的一件事,其实是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若是后面大祸临头再反应过来,也就晚了。   兰奕臻微露冷笑:“你知道为什么要先在三天前安排上这么一出吗?”   兰奕欢道:“为什么?”   兰奕臻道:“因为那天是八月十九, 我上一回代替父皇祭拜泰山的日子。”   兰奕欢道:“原来如此……看来当真是冲着你来的。”   社稷动摇, 有可能指君主有过,也有可能是皇储的身上出了问题,但事情发生在这一天, 明显就是指兰奕臻了。   而且, 还偏生在兰奕臻对兰奕欢表白心意之后。   如果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被揭出去, 再搭配一个太子德行有失上天震怒, 那故事可真叫好看了!   兰奕欢都能瞬间想出来七八个话本子的好题目。   他低声说:“为什么时机赶得这样巧?难道——?”   兰奕臻道:“你放心, 这件事情我去查查, 我心里大致有数。”   兰奕欢点了点头, 却一瞬间萌生出来了一个主意。   他说:“二哥,如果有人想以天生异象来暗示社稷动摇, 太子失德,我倒是有个想法,让你可以先下手为强。”   通常无论兰奕欢说什么,兰奕臻都是很捧场的,这回他却好像猜到了兰奕欢接下来的话,不太愿意接口似的,只“唔”了一声。   兰奕欢道:“无论太子德行有亏,还是身体损伤,其实都可以说是影响了国家社稷,你不如将计就计,自己先把凶兆给应了,看他们怎么再编下去……”   兰奕臻半晌才说:“我若如此,就只剩你一个人在前面撑着了。”   兰奕欢故意说:“那怎么了,你不信任我吗?”   兰奕臻注视着他,低声说:“我是舍不得你。”   虽然兰奕欢还没有正式答应和他在一起,但两人如今已经算是心意相通,各自知道了对方内心所想,再无半分忧虑猜疑。   对于兰奕臻来说,这是他多少年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心中总有种忐忑不安之感,生怕一时片刻见不到兰奕欢,人就又一次飞了。   兰奕欢小时候天天脚前脚后黏着哥哥,这时候倒是反过来被哥哥黏了,有点想笑,说道:“咱们不是天天都在京城里吗?想见随时都可以见,我已经答应了你,这次又不会偷跑了。”   兰奕臻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你说话算话?”   兰奕欢冲他伸出手:“拉钩钩。”   兰奕臻失笑摇头,道:“小孩子玩的把戏。”   他虽然这样说着,还是也同样伸手,勾住了兰奕欢的手指,晃了晃。   兰奕欢笑道:“那什么才是大人玩的把戏?”   兰奕臻也望着兰奕欢笑了,手上用力,将兰奕欢一把拽了过去,用力搂住,吻了吻他的面颊。   “自己小心。”   *   秦州突然被围一事,使得朝野震惊,幸亏太子和七皇子反应迅速,让这场动乱没有来得及演化成大规模的兵变就消弭于无形。   两人这一次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等到他们终于回京之日,皇上亲自率领百官出城迎接,礼乐奏响,华盖林立,显赫无比。   兰奕欢和兰奕臻远远地就下了马,正平帝也亲自迎上前去。   他先是褒奖了太子两句,兰奕臻也一板一眼地行礼谢恩,这对最尊贵的父子便结束了他们模式化的互动。   到了兰奕欢这里,皇上的态度就亲近多了,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又上下打量他有无受伤。   兰奕欢笑道:“父皇,我当时神威凛凛,把敌军吓得闻风丧胆,溃不成军,半点都没敢跟我动手。”   正平帝不禁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这话也是你能自己说的?”   他舒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大臣们说道:“瞧瞧,平日总是说我们家小七年纪小,性子又软和,被皇后和太子娇惯太过,还有上书让朕对他严加管教的,朕却知道,这孩子勇毅聪慧,日后必有出息。如今不是就立下大功了?”   群臣也纷纷附和,只是怕抢了太子的风头,夸赞的时候还是稍稍收敛一些,不敢夸赞太过。   反倒是兰奕臻自己说道:“这回主功在于七弟,说他是儿臣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正平帝一听,更为高兴:“吾家有儿初长成,你们此行化解了危机,不仅有功于朕,有功于朝廷,更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天下!如此大功,理应重赏。”   他一边吩咐,侍从官一边连忙拿出纸笔记录:“等到回宫之后,着赏太子明珠百斛,御赐宝剑一柄,汗血宝马十匹;赏皇后蜀锦百匹,紫玉如意一柄。至于欢儿……”   正平帝微微沉吟,忽然笑问兰奕欢:“封你为安王如何?”   正平帝此言一出,周围出现了片刻短暂的安静。   大雍没有皇子落地封王的习惯,往往都是各凭本事以及母族家世来赚取爵位。   目前诸位皇子中,除了太子,大皇子和五皇子都封了郡王,剩下的人都还没有王爵在身,三皇子虽然到了年纪,但母家不够显达,也仅仅是侯爵,而正平帝要给兰奕欢封的单字王却已经是亲王中的最高等级。   这就代表着,兰奕欢将一跃成为太子之外另一个最有竞争力的皇子。   对此,其他一干比他年长的皇子们会怎么想?太子又会怎么想?   而兰奕欢从小跟在兰奕臻的身边长大,可以说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有此一事,兰奕欢若是仍旧对太子一心支持,太子的地位将更加稳固。   但若是他生出野心……那么,这对关系亲密的兄弟就也要反目成仇了。   更何况,大臣们之中,也已经有些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精们隐约看了出来,这次回京,太子对七殿下的态度看起来,与平时的宠溺纵容也隐隐有了些不同,似乎多了一些更加强势的……掌控欲。   有好几次,他看着七殿下出神,眼神中都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之色。   这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了前一阵子关于太子和七皇子发生矛盾甚至大打出手的传闻,心中更生猜测。   正平帝的一句话,掀起众人心中波澜万千,接下来,都在暗暗地关注着兰奕欢的反应。   只见兰奕欢微微一怔之后,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之色,而是笑着说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只是……儿臣想稍微换一下。”   正平帝还是头一次给人封赏遇见有人表示不满意的,怔了怔:“哦,你想换什么?”   兰奕欢道:“儿臣觉得‘安王’二字沉静稳重,与儿臣不太适合,‘王’之一字霸气威武,儿臣年纪尚小,有各位哥哥在前,更不敢忝居此位,所以,父皇您看……能不能给儿臣换个官当当呢?”   正平帝喝道:“胡闹!这也是能由得你讨价还价的,你当是外面买菜吗?”   兰奕欢道:“儿臣以战功获赏,如果可以的话,儿臣更想被封为将军,儿臣觉得,将军更加威风!最好就叫什么威武大将军、常胜大将军之类的。”   真是小孩子心性,不想要王爵想当将军,难道他不知道,这两个名号之间的差距,可是天差地别?   还是说他当真无心帝位?   正平帝又好气又好笑,挥手道:“去去去!”   兰奕欢笑道:“父皇这是答应了吗?多谢父皇!”   他就这样装着糊涂把王爵给推了,赚回来一个大将军。   亲王是帝王之子,将军却是国之柱石。   其他人听到兰奕欢的话,也觉得这是他在表明自己的心意和态度。   有人失望,觉得如此便不能往他身上押宝了,但也有人因此不免松了口气,纷纷露出笑容。   人群中,有两名官员站在最后不起眼的位置,悄悄靠在一处,赫然正是钦天监监正王蟠和卫尉军副统领蔡潜鳞。   蔡潜鳞低声道:“王大人,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人已经到了。如果你这边没有问题,我立刻传他过来。”   王蟠从刚才开始双手就一直在微微发抖,脸上紧张的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此时听蔡潜鳞一说,他不禁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这事情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才有效果,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了!”   蔡潜鳞沉声道:“王大人,你只要记住,只要听见关于泰山上祭台坍塌的禀报,立刻站出来告诉陛下前几日地动仪落珠的事,咬死了天生异象,必是东宫不稳便是。后面的事情,我们自会处理!”   从选择对地动仪做手脚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注定了王蟠必须与他们合作,没有其他的选择,此时听了蔡潜鳞的话,也只能咬了咬牙,答应下来。   就在出迎的百官接到了两位凯旋而归的皇子,即将入城回宫之际,忽听一骑快马由远及近,向着城门这边疾驰而来。   “陛下,有急报!”   正平帝正要上辇,闻言停住了动作,其他大臣们也纷纷朝着那名传讯官望去。   “发生何事?”   只见那人跳下马来,大步走到皇上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回禀陛下,是——”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哨鸣响起,随即,人群中有两名侍卫飞身而起,猛然合身向着御辇前扑去。   一时间,四下一片惊呼:“有刺客!”   “快护驾!快护驾!”   周围瞬间陷入混乱,只见那刺客一击不中,立即飞身退离,转眼就消失无踪。   人们看见皇上无事,刚刚稍松了口气,却听兰奕欢惊呼道:“二哥!”   他们转头看时,却发现兰奕臻左手捂住胸口,指缝间渗出血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被兰奕欢看见了一把扶住。   原来,刚才人人都去注意皇上那边了,谁也没有想到,遇刺的人竟然是太子!   变故突然,正平帝几乎惊的说不出话来,兰奕欢只是抱着兰奕臻的胳膊不放,看起来已经慌乱的不知所措了。   眼看周围一时无人主持大局,三皇子连忙快步上前,厉声道:“还不快去传御医!”   他说着,也已经半跪在兰奕臻身边,低头看了眼兰奕臻苍白失血的脸色,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低声道:“别急,随行的就有太医,马上便到。”   果然,太医很快便慌慌张张地从队伍后面狂奔过来了,半路上还摔了一跤,几乎是半爬着来到太子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三皇子在旁边瞧着。   兰奕欢低着头,松开了扶着兰奕臻的手,站起身来,仿佛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三皇子便从兰奕臻那里收回了目光,扶住了他。   兰奕欢道:“三哥,我没事,我是不想妨碍御医。”   这还是两人从上回关于前世的交谈之后,头一回说话,三皇子像是有些尴尬,又有些关切,连那股尖酸劲都使不出来了,低声说:“那你接下来想怎么样?”   兰奕欢从他怀里抽出手臂,冷笑道:“我接下来嘛——”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反手一掌,又快又狠,重重的一个耳光,甩在了身边的蔡潜鳞的脸上。   蔡潜鳞被扇的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懵了。   他原本安排好了今日的一切,唯独没想到太子竟然会突然遇刺,震惊之外,更有疑虑。   此时看见太医给兰奕臻上药,他本来要走过去趁机查看兰奕臻的情况,冷不防就被兰奕欢这一巴掌给打中了,半边脸顿时变得红肿,眼前金星直冒。   他捂住脸,又是惊怒又是错愕:“七殿下,您干什么?”   兰奕欢严厉地说:“你作为侍卫副统领,刺客来的时候不做防范,人跑了不立即去追,居然还在这里闲逛,难道平日里你也是这般当差的吗?太子若有个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蔡潜鳞哑口无言:“我、我——”   兰奕欢不再理他,又问刚才那名前来送消息,却被刺杀打断的传讯官:“你方才要说什么?还不快说!”   传讯官也愣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始表演,事情就已经风起云涌,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他本来想要请示上级命令之后再说话的,但此时兰奕欢突然问话,又不能不答,仓促之下,他也只能按照原定的话回答道:“小人是要禀报,泰、泰山最顶峰上的祭天台……塌了!”   这样一句话,在兰奕臻遇刺前和遇刺后说出来的效果全然不同。   如果是遇刺之前,那么接下来再安排几位证人出面,或真或假地揭穿数件太子失德之事,便足以令人怀疑是兰奕臻品行不端,引起了上天的谴告。   但此时,如果这些人再站出来,便有跟刚才的刺客同谋的嫌疑了,所以他们不能出面,也只好眼睁睁看着精心布置的“天谴”,全都应在了一个没用的“太子遇刺事件”上面。   晚了一步,便是步步受制,一切的安排尽数作废!   因此,传讯官禀报完这个消息之后,竟是半晌无人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好此时,被传来的王太医已经检查完了太子的伤势,起身道:“陛下,太子殿下的伤口很深,虽然没有伤到重要脏器,但一旦愈合不好,伤口化脓,还是容易危及生命。需要好好静养才行。况且,祭坛倒塌……”   后面的话,他作为一名太医没好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   ——祭坛倒塌,太子遇刺,乃是凶兆,不由得让人心生怀疑,这是否预告着兰奕臻这一次会熬不过去。   听说到这种情况,正平帝眼中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动容。   他走到兰奕臻跟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个唯一嫡子苍白的脸色,过了一会之后,终于还是没有弯下腰去。   正平帝说道:“那就好好医治,不得怠慢。这段时日里,政事便不要麻烦太子了,由三皇子和五皇子共同掌理,七皇子和八皇子也多多从旁协助,如有难以委决之处,再来问朕。”   被点到的人共同躬身领命,正平帝这才登上轿辇而去。   兰奕欢指挥着下人用将兰奕臻抬上轿子,好生送回东宫,他自己身上还沾着兰奕臻的血,掸了掸衣服,也转过了身。   走了两步之后,兰奕欢突然回头,问道:“钦天监何在?”   一切都是如此的突然,王蟠袖子里还装着本论证“天生异象,太子失德”的折子,正哆嗦着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藏,冷不防就被兰奕欢给点了。   他连忙跟着钦天监监正出列,行礼道:“七殿下,臣在。”   兰奕欢问道:“泰山的祭坛突然坍塌,这消息是今天传来的,可见此事发生怎么也得有个一两日了,难道在此之前,钦天监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象吗?”   他此时当众问出,把这件事敲到实处,后续便无人再能以此做什么文章了。   钦天监监正连忙奏报道:“回殿下的话,并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蟠低声在自己耳边说道:“大人,地动仪东面的龙珠前几日曾经无故坠落,掉入蟾蜍口中,下官以为是件小事,便没、没跟您提……”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这件事情他之前并没有上报,兰奕欢会知道,还是因为被暗卫私下里发现的。   王蟠本来想如果有人问起,就推说是以为地动仪坏了,故而疏忽,但此时,太子受伤之后,这个疏忽就变成了严重的大祸。   钦天监监正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副手竟还有这样的隐瞒,此时也不能分辨,愕然又恼火的回过头来,瞪着王蟠。   对于他们的反应,兰奕欢已然默默看在眼里,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他只是不动声色,完全是一副因为兄长受伤而愤怒暴躁,急着找人撒气的模样,厉声喝道:“玩忽职守,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这一声质问,让钦天监的人全部跪地请罪。   兰奕欢又回头看了一眼蔡潜鳞,冷冷地说:“卫尉军也是,回去之后等着听参吧!”   说完之后,他谁也没理,将袖子一拂,大步走了。   *   因为太子遇刺的事,皇宫也乱成一乱。   兰奕臻被送回到东宫之后,就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了,后宫的嫔妃们也很快都得了消息,心情各异不表。   正平帝没有再去看望儿子,而是回到了自己的道观里。   他坐在座位上,身边正在炼丹的香炉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药气。   正平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听着外面突然传来的喧嚣声。   有个太监尖细的嗓音连声说道:“娘娘,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您可慢点!慢点啊!”   正平帝知道,应该是戚皇后从这里经过,要去东宫看望太子了。   听说刚才太子遇刺的消息一传过去时,戚皇后甚至差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那么直接跑出去探望。   ——没想到,他那高贵冷漠的妻子,也有这样的一面,他本来以为戚皇后会一直对这个儿子漠视到底呢。   正平帝没有起身去观望对方的狼狈,他就那样坐着,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听着听着,他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砰一下下撞击着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正平帝却一动没动,也没叫人,这样坐了好一会,他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颤抖起来,而后逐渐变得剧烈。   正平帝的双手终于忍不住四下摸索起来,半晌才从座位旁边的暗格处摸到了一个小匣子,急急地打开,里面却只有一颗丸药了。   他忍了许久,将那丸药在掌心中死死地攥着,终于还是一仰头吞了下去。   做完这件事之后,正平帝整个人已经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子顺着宝座滑下来,软软地趴在那里,不住喘息。   耳中不住鸣响,隐约间,感到有脚步声靠近,随即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   正平帝却没有顺势站起身来,而是一把反手抓住了那个试图扶起他的人,拼尽全力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来:“去告诉他……药没了,再准备些药给朕送进宫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似带着几分为难说道:“陛下,那药材难得,配制的没有这么快,臣会尽量催促。”   听到这个声音,正平帝霍然回首。   眼前的一切混沌模糊,就像在梦中一样,什么都看不分明,他只能问道:“是——你?”   那个声音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意:“是臣。”   短暂的沉默之后,正平帝额头上还挂着冰冷的虚汗,突然也随之大笑起来,良久之后方才停下,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人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一般:“陛下,你还想看着太子活下去吗?”   正平帝一震。   “您不喜欢这个儿子,不是吗?因为他的母亲一直看不起您,压制您、操控您。”   对方微笑着:“想不想看他们母子终于把您当成一位帝王,想不想看到戚逐霜伤心欲绝的样子?” 第92章 相逢何草草   秦州之乱的危机解除, 太子和七皇子立功回京,原本都是值得欢庆的好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 精心准备了一番排场仪仗之后, 最后竟会是以太子遇刺划下了句号。   这件事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共同调查,各方势力又借机搅浑水, 一方面洗清自身嫌疑, 一方面藉此铲除异己。   随着调查的深入, 相关人员接二连三的获罪, 弄得最近朝堂上颇有种人人自危, 风声鹤唳之感。   所以虽然太子暂时没有理政, 一时也无趁机造次之人——大家都害怕被对头抓住把柄,这个时候出头,万一被当成刺杀太子的合谋刺客不就完了?   不过,对于刺客到底是什么人来安排的, 也逐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和猜测。   首先, 几位皇子就脱不了关系,别说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这些人,就连跟太子素来走的近的七殿下, 也未必就不可疑了, 毕竟, 他也是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好处的啊。   除此之外, 太子之前剿灭的圣心教余党, 一直跟戚家作对的齐家, 虎视眈眈的敌国奸细……这些, 也都是猜测的对象。   人们猜来猜去,唯独无人想到, 兰奕臻这一出有可能会是自导自演。   在这种氛围之下,圣旨颁下,将兰奕欢封为一等辅国大将军,兰奕欢领旨谢恩,表示要为太子祈福积德,并未设宴庆贺。   在受封当天,兰奕欢去看望了戚皇后。   因为太子的伤势,戚皇后的眉宇间确实带着隐隐的忧色,但是她的性格素来刚强,没有啼哭无措,看见了兰奕欢之后,反倒主动说:“我看你这几日都忙的瘦了,自己也要注意身子,不必太过担忧。御医说,今天你二哥的情况已经大好了。”   兰奕欢怔了怔,随即浅浅一笑,说道:“我想来安慰母后,母后倒是先来给我宽心了。”   戚皇后道:“我一个长辈,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安慰吗?你自己小心便是,那刺客今日冲着你二哥来,明日便有可能冲你,出门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多带些侍卫。”   兰奕欢笑着说:“母后您放心吧,我这样讨喜、可爱,刺客怎么会忍心来刺杀我呢?”   他的语气轻快,就像平常跟戚皇后撒娇一样,戚皇后笑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合适,不禁一怔。   兰奕欢虽然性格活泼,但一直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眼下他二哥重伤未愈,他就开这样的玩笑,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其实如果兰奕欢真的只是一时失言,戚皇后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让她觉得不对的,是兰奕欢这句话听起来分外熟悉。   原来有的时候,戚皇后会偶尔问他:“你二哥那个冷性子,没给你气受吧?”   兰奕欢每回都笑眯眯地说:“母后您放心吧,我这样讨喜、可爱,二哥哪忍心啊。”   如今,他用在了刺客身上。   难道……   戚皇后一下子看向兰奕欢,她发现,兰奕欢的脸上虽然带着笑,眼底却殊无笑意,反倒一片沉静。   戚皇后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的脸色淡了下去,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样最好。”   说完之后,戚皇后放下茶盏,说道:“我也乏了,你今天就回去吧。”   兰奕欢道:“是,母后,您也放心,二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将“一定”两个字咬的极重,说完之后,目光跟戚皇后一对,随即行礼而去。   兰奕欢在里面同戚皇后说话的时候,阿雅思和其他的侍卫们就守在外面。   重新踏入这座华丽辉煌的宫殿,他的心境,却与当初那种新奇、激动和憧憬全然不同了。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   长风浩浩地掠过宫墙,天蓝得空旷而孤独,灿烂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投下来,推着日影从一重重暗红色的飞檐下走过,最终寂寂地被抛在地上。   他知道,曾经那面墙之后,就是宫廷中的司乐坊,他曾在那里度过很长的一段时光,虽简单,却快乐。   如今,故地重游,故人仍在,心境却已非昨日。   对着阳光直视的久了,便觉得那灿烂的光线如火欲燃,灼痛着人的双眸,阿雅思移开了目光,听见有人凑到他的跟前,低声说道:   “肖大哥,上回咱们跟那帮叛军作战,真是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如今咱也回京城了,我家父母都说要好好谢你。过两天小弟做东,请你到家里吃饭,你可一定要来啊!”   阿雅思转过头去,正跟他说话的是他这段日子一直有意接近示好的一名侍卫。   这人家中好几个人都在宫里当差,又是个闲不住喜欢到处打听的性子,阿雅思一直盘算着从他口中套一套兰奕欢这些年生活的情况。   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便不跟兄弟客气了,明天我再拎两瓶好酒过来。”   那人喜道:“好啊,到时候咱们好好地喝两杯。”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冲阿雅思使个眼色,然后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原来,是兰奕欢出来了。   他在前面走,旁边还有个老太监跟着,阿雅思听见那老太监满脸堆笑地在和兰奕欢说:“殿下,您也知道,皇后娘娘从小到大是最疼爱您的,如今太子遇刺,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才会使些脸色,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兰奕欢脸上依旧带着笑,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李公公说的在理,你放心,无论母后对我怎么冷言冷语,冷面以待,我绝对都不敢有半点不满。谁让我不是亲生的,本是寄人篱下,安敢有所奢求?”   阿雅思本来听着像是兰奕欢那边遇上了什么麻烦,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就听见兰奕欢说了这句话,他一下子怔住,觉得心里狠狠一痛。   兰奕欢说完话后,回过身来,正好面对着阿雅思,两人目光相处,阿雅思看到兰奕欢的神情中还残存着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地上前一步。   兰奕欢抬起手来,却是对着这帮侍卫们一挥,说道:“走吧。”   李公公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被兰奕欢甩在后面,急得直叹气,连声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   就算七殿下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也没闹过半点不愉快,皇后娘娘对七殿下,真可以说是比对太子还要亲近,总不能就因为太子这一倒下,一切都变了吧。   贵人们的心思就是难测,这宫中,大事将启,风雨欲来啊!   *   兰奕欢这番作态,正是故意要让外人摸不透他和兰奕臻之间的关系,越是如此,太子遇刺的真相就隐藏的越深。   由于他的放任,戚皇后的配合,再加上之前那次和兰奕臻在东宫里的“打架事件”,宫中也逐渐传出了“太子与七皇子失和,七皇子谋划了刺杀太子事件,触怒皇后”的消息。   兰奕欢只是不以为意,倒是有的人听了这话坐不住了,终于找了过来。   这一日,天色阴沉,兰奕欢独自出宫,去药铺里看了各种药材的价格,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脸色几许冰凉,仰头看时,发现原来是下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雨幕如雾,衬着满地枯叶,霎时增添了几分秋日的凄寒。   这种天气,若是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鱼丸汤,简直就是天底下顶顶幸福的事。   兰奕欢先天体弱畏寒,就素来很喜欢这种暖乎乎的感觉,他知道后街的巷子里专有个小贩,家里传了三代,熬这汤熬得最地道,于是便冒着雨寻觅而去。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小贩已经买完了汤,推着木车准备走了。   兰奕欢耸了耸肩,便打算离开。   正在这时,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上,紧接着,一只竹筒盛着热气腾腾的鱼丸汤递过来,一个声音说道:“喝吧,抢到了最后一杯。”   兰奕欢一下子顿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记得这汤?   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转身。   兰奕欢的身后,是五皇子站在那里,手里撑着伞。   可是一把伞太小了,遮不住两个不算太靠近的人,五皇子的伞撑在他的头顶上,自己站在雨雾里,隔着茫茫的水汽,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片刻之后,兰奕欢还是笑着将竹筒接过来,说道:“你又不爱吃鱼,怎么想起来买这个?”   五皇子没回答,只是说:“找个地方坐下喝吧。”   这样的话,其实隐喻就是“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兰奕欢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但还是跟着五皇子,进了街边的一处茶楼里。   茶汤微苦的香气氤氲着,外面的雨声被门板隔绝起来,点点滴滴仿佛从前世传来似的,若有若无。   兰奕欢并没有拒绝五皇子那杯鱼丸汤,坐下之后,他就大大方方地当着对方的面打开啜了一口,随即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这模样与以前完全没有分别,五皇子怅然而恍惚地看着兰奕欢,想起前世的时候,在兰奕欢登基之前,他出宫建府了,兰奕欢还常常从宫中溜出来找他。   他每次都嘴上嫌弃,但会领着弟弟在京城里东走西逛,他不喜欢鱼腥味,可兰奕欢爱喝鱼汤。   有回他无意中听人说,这一处的鱼丸汤最地道,便记住了,天冷的时候带着弟弟来喝,从此兰奕欢就爱上了这一家。   这一世,兰奕欢依然爱喝这东西,但不是他告诉兰奕欢来的了。   其实五皇子有点想问,你是不是也记得前世的事呢?   但想一想,终究没有开口。   不管记不记得,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他们怀抱着沉甸甸的过去,却也敌不过岁月中滔滔江流的裹挟,而只能随波逐流,不知身往何处。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五皇子说,“上回我就想问了,你和太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了?现在这情况,你可有应付不来的地方?”   兰奕欢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一切都好。”   五皇子微微颔首。   隔了良久,他又慢慢地,重重地,再点了一下头。   那么多复杂的阴谋诡谲之间,他们两个也只能这样一问一答。   因为会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曾经在那么久的光阴中,当过以为互相亲密无间,同父同母的血亲兄弟;   会欲言又止,字字句句不敢深言,又是因为彼此早已经身在殊途,往后终生,也不会再成为同路人。   于是,两人便那样坐着,兰奕欢一口一口喝光了鱼丸汤。   眼看他将里面的竹签拿出来,一颗一颗扎起最后剩下的几个鱼丸吃了,五皇子微微笑了笑,然后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兰奕欢抬起眼睛。   五皇子说:“齐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兰奕欢手里的竹签顿住了一下,然后放进了竹筒里,说道:“他的流放期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五皇子说:“母妃不放心,让大舅把他给接回来了。她一直记挂齐埘,我也不能阻止,但我会管住齐埘,不让他兴风作浪,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兰奕欢怔了怔,“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弟。”过了一会,五皇子说,“照顾好自己。”   兰奕欢说:“我知道,你也是。”   他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五哥。”   他不知道最近的风波当中,五皇子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也不知道未来越来越激烈的夺嫡冲突之中,他又会做些什么,或许他们今日见这一面是在给过去的不甘不解画上句号,也或许是彻底地告别。   正如此时外面越来越大的秋雨,无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平民,都逃不过这一出人世的洗礼。   而人们狼狈奔走,在冷雨中千方百计地寻找温暖,在凉薄过后的世情里寻找温情。   五皇子点了点头,手撑在额前,没看兰奕欢,抬手把伞塞到他的手里。   兰奕欢握住了伞柄,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有一次,五哥悄悄带着他出宫来玩,两人在街上玩的尽兴,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却没想到急着要往回宫里赶的时候,下起了雨。   铺子里的雨伞都被抢光了,找了半天,也只买到一把。   一把小小的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五皇子把他摁在怀里,解开外衣裹着。   结果这样打着走了一会,他们发现兄弟两人的衣服都越来越湿。   五皇子发了会呆,干脆把伞往兰奕欢手里一塞,说道:“这你拿着。”   兰奕欢当时也不大,眼看自己被挡在了伞底下,哥哥一头扎进雨里,就有点着急,连忙说:“哥哥哥哥,你快回来,你都要浇湿了呀!”   五皇子说:“你懂什么,我就喜欢下雨天浇着走,这是我的作风,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这样勇敢!”   兰奕欢着急地说:“那我也不能打呀,我打了,不就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五皇子道:“你本来也不是!你叫小屁孩,给我打好了!走!”   那些关爱温情是真的,那些痛彻心扉也是真的。   哪一样他都忘不了。   兰奕欢推开门,撑开伞走了出去。   五皇子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茶楼要打烊的时候,小二前来催促,他才将一条黄金打造的小鱼放在桌上,淡淡地说:“结账。”   *   其实要是在平常的时候,齐埘回不回京城也影响不了什么,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事事都得慎重,在五皇子告诉了兰奕欢这件事之后,他就一直派人盯着齐家那边的动静。   没几日,下属崇安便来禀报,说是齐埘果然回到京城了,秘密护送他的人,是齐弼的几个心腹手下。   兰奕欢闭着眼睛,用手指慢慢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   崇安道:“使了十几万两银子。齐家那边没查出是哪来的,但齐弼前一阵子,曾经从临华宫中带出去过两匣东西。”   他说完之后,是久久的沉默,崇安微抬头看了兰奕欢一眼,却见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说道:“不意外,慈母之心嘛。”   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该回宫了。”   等到兰奕欢回到宫中,深沉的夜幕已经降临。   虽是自幼住惯的地方,但在夜色的掩映下,总是又增添出一种说不出的辽远神秘之感,星辉下琉璃的重檐歇顶连绵不绝,一座座殿宇幢幢,飞檐排排而立,斜指天际。   兰奕欢转过宫墙,迎面而来的两队侍卫向他行礼,被他摆手止住了,径直进了一道垂花门,而后蓦然止步。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他自己宫殿的那条路,前方那条狭长的甬道被称为临水夹道,因为一侧是水镜亭,另一侧,则是临华宫。   兰奕欢静静地在月色下站了片刻。   不知道是哪宫的娘娘正请了乐师作乐,此时一曲方毕,彩声雷动,七拐八拐地遥遥传到了这里来,听着甚是热闹。   他却孤伶伶立在甬道边,一回首,便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深红色的宫墙上,令人一阵怅惘。   兰奕欢怔愣了一会,终于再次迈开了脚步。   *   临华宫中,齐贵妃走进了兰奕欢曾经住过的房间,慢慢地在窗前坐了下来。   月色将众生一视同仁,也洒在了她的身上。   刚才,她又想起了一些前世的记忆。   自从那一回见过兰奕欢之后,齐贵妃的脑海中就一直在不停地翻腾着种种有关于前世的记忆片段,她一开始还惊慌不解,但随着想起越来越多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逐渐前后连缀起来。   齐贵妃发现,在这些记忆中,最后登基的竟然是兰奕欢,而她因为五皇子没有登上皇位,心中不平,所以对兰奕欢极为冷淡,还时不时就要去他跟前逼迫一番,为五皇子谋取好处。   兰奕欢一开始很是顺从,可是她要的越来越多,兰奕欢终究也不可能一一满足,于是母子两人争执渐多,终至离心。   这一幕幕的画面让齐贵妃感到十分震惊。   起初是震惊兰奕欢竟然会登基,而后来震惊的,就是她竟然会那么疯狂。   直到此时站在旁边者的角度,齐贵妃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做的举动那么过分,说的话,那么叫人伤心。   那个疯狂的自己让齐贵妃感到陌生,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兰奕欢尽情宣泄自己的恶意和不满。   “娘,娘!”   正出神间,齐贵妃忽然听见了有人叫“娘”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脱口说道:“欢儿!”   结果这声“欢儿”叫出去,齐贵妃再一转眼,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大眼睛圆脑袋,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小男孩拉着她的衣袖,对她说道:“母妃母妃,父皇说,今天晚上要带儿子出去玩,儿子跟父皇说带您一起去,可是他不肯,您在宫里等着,我回来给您带好看的花灯回来!”   齐贵妃心神一震。   她发现,这个说话的小男孩不是兰奕欢,而是兰奕胜。   这是在兰奕胜三岁那年,正平帝要带他出去玩,兰奕胜当时开心的不得了,还特意让齐贵妃给他换了一身新做出来的衣服穿。   但是他被带出去之后,就走丢了,过了好几年,母子才重新团聚。   齐贵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脱口说道:“胜儿,别去!”   兰奕胜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母妃,可是我好想出去跟父皇玩啊。”   齐贵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不禁哽咽着对兰奕胜说道:“胜儿,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去。你可不能丢下母妃啊!”   兰奕胜似乎没有答应她。   他的身形在齐贵妃面前变幻着,仿佛又变成了兰奕欢的样子。   是兰奕欢同样扯着齐贵妃的衣角,带着哭腔说道:“母妃,母妃您别哭,哥哥以后会回来的!您还有欢儿,欢儿一直陪着您!”   齐贵妃心中痛苦,带着厌恶说道:“你有什么用?”   说着,她就把兰奕欢推开了。   兰奕欢没站稳,摔了一跤,却没有哭,自己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忍着眼睛里的泪花,又喃喃地说:“母妃、母妃不要哭……欢儿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那个瞬间,看着小儿子带着泪花的眼睛,齐贵妃突然感到了一种如同刀绞般的心痛。   她猛然间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是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   齐贵妃颓然扶住自己的额角。   她本来以为齐埘流放之后,自己最惦记的也应该是他才对,但这些日子陆续对前世的回想,让齐贵妃认识到了一个问题。   她对兰奕欢的感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淡漠,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每一回无法自控地伤害了兰奕欢之后,她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记得,她只是不能……不能把自己的关爱趁那另一个可怜的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慷慨地给予别人。   正如她曾经对兰奕胜说过的那样,自从兰奕胜走失之后,她就发誓,除了对待自己的亲人之外,她不要再动任何一点感情。   不要再心软,不要再付出信任,她要把自己化为一柄保护亲人的利剑,唯有如此,才不会再次承受那样撕心裂肺般的心痛。   所以,无论齐埘闯下怎样的大祸,她都一定要对齐埘好。   毕竟,这才是她的亲生儿子,保护他,是母亲的责任和使命。   齐贵妃努力让自己忘掉兰奕欢那张挂着泪珠的,小小的面庞。 第93章 小陌不逢春   虽然, 这个孩子来的十分让人措手不及。   大概在别人看来,一个深宫中的女人,活的如履薄冰, 小心翼翼, 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背叛至高无上的丈夫,而和一个乐师偷情, 一定是爱昏了头了。   但事实上, 齐贵妃和阿雅思之间并没有什么动人的爱情故事, 最起码她从未这样认知过。   至于阿雅思那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是怎么理解的, 她就不知道了。   她只是丢了孩子, 也完全失去了对丈夫的信任, 觉得太痛苦,太寂寞,又遇到了一位漂亮温和还对她抱有爱意的年轻人,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当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 明知道不该留, 可是又实在舍不得。   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生出来之后会不会有异族的长相,以后会是什么性子, 她只是不忍心杀掉这个小生命。   是她一晌贪欢, 是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跟旁人没有关系, 她自然会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所以齐贵妃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阿雅思。   是阿雅思发现她怀孕了, 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半夜偷偷溜进临华宫询问她, 然后猜出了这个孩子是自己的。   这个年轻人……当时齐贵妃还不知道他出身王族, 只觉得他跟皇家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从不会瞻前顾后,百般挂虑, 他的爱像是烈火一样轰轰烈烈,想要的东西就拼了命地去拿,也完全不计后果。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齐贵妃又惊喜又担忧又害怕,心里头想了百条千条的后路,可是阿雅思一听,就高兴地跳了起来。   然后他不顾她的呵斥和推拒,竟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又小心翼翼地放下。   “太好了!我要当爹了!”   阿雅思高兴的语无伦次,“阿茵,你真厉害,辛苦你了,谢谢你!谢谢你!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齐贵妃都被他给说愣了:“什么什么时候走?去哪?”   阿雅思一怔:“出宫啊。不然你在宫中,怎么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是生下了,我又怎么照顾你?”   齐贵妃都要被这人给气笑了,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是皇上的妃子,从嫁人开始,这一生就注定了要死在宫里了。我永远不会跟你走的。难道我要撇下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族吗?”   阿雅思急切地说:“我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我的父亲和哥哥都非常疼爱我,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算一开始生气,最终肯定也还是会帮助我。”   他抓住了齐贵妃的手:“我带你和孩子去我的家乡,那里非常的美丽广阔……我们可以爬山、纵马、尽情地跳舞歌唱,还可以去看雪莲花,去世上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难道不比这里四四方方的天空更好吗?”   辉煌的灯火下,他淡色的眸子醉人如琥珀。   有那么一瞬间,齐贵妃的呼吸轻轻地凝住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她就冷静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齐贵妃道,“你说的那些是你的生活,但我有我习惯了的生活,不可打破。”   “你早日离宫吧,这里确实不适合你。至于孩子,不用你管,我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养育他、保护他。”   齐贵妃转过了身去,不再看阿雅思。   她以为这就算是明确的结束了,阿雅思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又笑嘻嘻的来了。   “我查过了,孕妇很容易悲伤和情绪低落的,所以我来陪你。”   阿雅思说:“你不走,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不能当一个抛弃孩子的父亲,也不能当一个抛弃妻子的丈夫。你要是觉得我一厢情愿,那就当做看不见我吧。”   一直到死,他和齐贵妃之间的关系都是不明不白的,但他却一直坚持履行着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偷偷保护在母子两人的身旁,甚至给肚子里的孩子唱歌、讲故事。   就这样,直到齐贵妃生产。   这个带着父母所有爱与期待的孩子被生下来之后,一开始无法睁眼,也看不清瞳孔的颜色到底是随了父亲还是母亲,所以没能在齐贵妃身边待多久,就被齐弼安排的乳娘悄悄换出宫去了。   阿雅思就算是再有心,也不可能守在齐贵妃的宫殿里一直盯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齐贵妃也没说,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所以阿雅思一直以为兰奕欢才是他的亲生儿子,齐贵妃记得,他非常非常地喜爱兰奕欢。   有好几次,齐贵妃都看到,他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趴在地上,带兰奕欢玩骑大马,逗得兰奕欢直笑。   一回看到她,“父子”两人眼睛亮晶晶的,同时回过头来,冲她招手。   有时候,齐贵妃会心生恍惚,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人生。   但更多清醒的时刻,她只是觉得可笑。   一个不明不白的父亲,一个假冒的儿子,偏生相处的这么好,这不是一件十分可笑且怪诞的事吗?   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宫中,又显得那么和谐。   直到有一天,这种和谐终于被打破了。   兰奕欢三岁多点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一拨人设下的阴谋,临华宫闯入了一只巨蟒,顿时满宫大乱。   侍卫到处搜寻,反倒惊得蟒蛇四下乱窜。   这个时候阿雅思恰好又来看兰奕欢了,如果不快点趁乱离去,他极有可能被识破身份,陷入危险之中,所以齐贵妃催他快走。   可是阿雅思却没有抛下他们,而是在蟒蛇闯进齐贵妃寝宫之时,蒙面一剑斩杀了蟒蛇。   而后,他又朝着齐贵妃佯作攻击,装成刺客的样子,完全让齐贵妃成为整件事情中的受害者,这才遁逃而去。   侍卫们跟着追了出去,没有人在意齐贵妃的呼喊。   而打那以后,齐贵妃再也没有见过阿雅思。   她想过,对方有可能是不在人世了,可心里又觉得不大可能。   一个那样热爱这个世界,那样执着又热情的人,不会轻易死去的。   可一年年过去了,她心里其实也隐隐猜到了答案。   这些年来,齐贵妃只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阿雅思来了。   如果说要在宫中活下去,就得拥有一颗冷酷的心,那么这些年来,她实在是越做越好。   可是齐埘是他们的孩子,齐贵妃发誓要让他一生幸福平安,所以当她不能亲自照料这个孩子,而只能把兰奕欢带在身边时,她烦躁、慌乱、不安,不想分给不应得的人一丝半点的眼神。   她只想让这个孩子离的远些,不要再盼着她的亲近,可是这孩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跟阿雅思玩的多了,好像总是看不明白别人的抗拒和恶意,也不知道记仇,被推开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会靠近。   齐贵妃这样想着,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奇怪地颤抖着,手腕上的玉镯不断磕在桌子上,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她一下把镯子扣在了桌面上。   记忆里,从小到大,兰奕欢在临华宫的时候,她都不能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中,清清静静地想想事。   因为只要关一会,他就会过来敲门了,然后问:“母妃,您有什么不舒心的吗?还是身体不适啊?儿子来给您捏捏肩!”   “咚咚咚!”   ——突然,门响了。   齐贵妃一个激灵,那一瞬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前世今生,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门的方向。   敲门声再一次地响起来,还有人叫了一声:“母妃。”   齐贵妃一下子站起身来,扑到门前,将门推开,月光顿时涌入房中,门口站着的人却不是兰奕欢,而是五皇子。   ——“母妃每回只是盼着见到五哥,从来都不念着见我。”   耳边仿佛响起兰奕欢上一世曾笑着半真半假说出来的话,而这辈子他不在乎了,也就再没说过了。   齐贵妃轻声地说道:“胜儿,你来了。”   五皇子“嗯”了一声,他一向是个不会和任何人在言语神色上表现出太过亲近的人,见了母亲,也只是说道:“大舅让我把人给您带过来。”   齐贵妃道:“你是说——?”   五皇子淡淡笑了笑,把身子一让,他身后一个穿太监服的人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看着齐贵妃,正是齐埘。   ——他终于被带回来了。   齐贵妃瞧着他,点了点头,说道:“埘儿。”   她当初不惜以死相逼,又几乎倾尽了所有积蓄,才换得齐埘今日能够回来,此时相见,原本应该高兴的,但因为刚想过兰奕欢,整个人还有些恍惚,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太多喜色。   齐埘看在眼中,更是将齐弼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除了齐弼惦记着救他,其他人当真就像放任他在那个地方一直流放下去了。   他心中不免怨恨,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抱怨了,记着来之前齐弼说的话,只是哭着拜倒在齐贵妃面前。   五皇子在一边看了片刻,抱着手凉凉地说:“你走之前哭也就罢了,如今人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可哭的?行了,这种礼仪走个过场就行,有话快些说罢。如今你的身份不能见人,我还得赶在下钥之前把你给带出去。”   他一向不喜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想让两人接触太久,催促之后就去外间等着了。   齐贵妃对齐埘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苦,但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过一阵子,我就让你五哥在外面给你置办个宅子住下,以后你就好好地过日子,可再也不要闯祸了。”   齐埘却问道:“然后呢?”   齐贵妃道:“然后?”   “然后,我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吗?我是个有罪之人,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姓名,不能入朝为官,也不敢公开露面,一辈子只能被养在宅子中,吃饱喝足了就算完事吗?”   齐埘痛苦地说:“姑姑……不,娘啊,我这样活着,跟个死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他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齐贵妃一震。   她看着齐埘,低声说:“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求您帮帮我。”   齐埘握住齐贵妃的手,哀求道:“娘,您就再帮我这一回吧!”   齐贵妃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刚生产之后的那几天,双眼一直流泪不止,并且畏风畏寒,所以在眼睛上蒙了布条,旁边的孩子也是尚未睁眼,因此母子两人只能一起躺在黑暗中,听到了兰奕胜丢失的真相。   当时,她的心情恐惧、颓丧而茫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仿佛陷入了迷局之中。   是那个小小的婴儿,在她的枕边挥舞着手臂,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小小的手抓着她,那么信任那么依赖,仿佛这人世间仅存的温暖,让她在绝望与痛苦中重新燃起生机……   她忍不住紧拥着自己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知道了。”齐贵妃终究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衣领,轻声地说,“你先回去,我会想想办法的。”   ——她确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那就是如今身在京城的两位达剌王子,孟恩和林罕。   一开始同阿雅思有了那层情人关系的时候,齐贵妃并不知道他父族那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阿雅思是从草原过来的,看言谈举止,或许还是个贵族,所以,她也觉得,对方大概当够了这个乐师,就会一走了之了。   后来阿雅思态度轻松地告诉他,自己是达剌的三王子,齐贵妃也没太当真,毕竟谁能想象,一个异族的王子,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困守宫中呢?   直到阿雅思把那套红宝石的首饰送给她,她才意识到,对方是说真的。   齐贵妃打开妆奁,轻轻拿出了一摞书信,还有一对红宝石的手镯。   这段日子,达剌那边的人来到大雍,孟恩和林罕到处寻找他们失散的兄弟,这个消息也被五皇子的情报网察觉到,齐贵妃听到儿子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   齐埘现在是戴罪之身,如果继续在大雍待下去,必然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的,可是如果到了达剌,他就是身份高贵的王子。   那个人的毕生愿望,就是带着她和孩子回到草原上去看一看,如此,也算半偿了他的心愿吧。   齐贵妃默默地在心里做出决定。   *   阿雅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那一片草原了。   曾经年少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往外跑,觉得外面的世界惊险刺激,在家里却老是被父亲和兄长管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不过,只要兰奕欢还在这边,他一时半会也是不会回到达剌去的。   他也在想,当初任性离开,这么多年不曾联系,恐怕家里的人早就对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失望透顶,他回去要怎么做怎么说呢?还真是够让人为难的啊。   阿雅思从街上经过,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用自己的全部战功,换来成为兰奕欢宫殿外面的侍卫,准备今夜当值。   不管有多少思念和烦恼,想着一会就又能见到儿子了,阿雅思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温柔神色。   但是浅浅的笑容在脸上稍一展露便消失了,阿雅思随即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另一位侍卫家中所听到的,兰奕欢的成长经历。   正在这时,路边有个声音,突兀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大哥,你瞧这是什么?”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阿雅思浑身一震,立时转过头去。   站在路边的孟恩和林罕两个人霍然间撞入眼帘。   阿雅思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仿若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双目近乎贪婪地直勾勾看着两位兄长。   在他的记忆中,林罕和孟恩都应该还是青年的模样,但此时看去,两人的鬓边已经生了华发,面容上也添了沧桑。   那么父亲,一定更加衰老了吧。   阿雅思的眼底,不知不觉已经模糊一片。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   当年一朝任性,便是海天之遥!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人潮往来的街头,眼睁睁看着孟恩和林罕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孟恩说:“……算命签?你从哪里拿来的?”   林罕说:“刚才那个算命的老先生给我的,我给了他点银子。我汉学不大好,这个……‘幽冥通歧路,枯骨又生花’,是什么意思?”   大哥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怪力乱神之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也是能信得的?你小心遇到骗子,快丢了吧。”   两人说着话,与阿雅思擦肩而过。   阿雅思下意识地侧了下脸,待他们目不斜视地过去时,才意识到,自己面目全非,而且全然是汉人的长相,汉人的血统,纵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会认出来了。   他,还是他吗?   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见到了灿烂的阳光,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可却迟迟没有坦诚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也会担心、害怕和无措。   他早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他害怕,当面对亲人说出真相的那一刻,迎接的是冷漠与质疑,那么,那一刻,才将是“阿雅思”这个人真正的死亡。   阿雅思有些恍惚地进了宫,跟上一轮当差的侍卫交接完成之后,他便来到了兰奕欢的寝殿。   结果推开门进去,脚下却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阿雅思走上几步,捡起来一看,发现是个酒坛子。   他原本应该在外殿值守,只有早上兰奕欢出来的时候,才有可能见到他,此时却有些不放心,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事了,打起精神,大步进殿。   一进内殿,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兰奕欢醉醺醺地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听到有人进来,他的身子动了动,却连眼睛都没睁开,脑袋东摇西晃的,又垂了下去。   阿雅思生怕他掉下来,连忙上去,让兰奕欢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声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这些日子跟在兰奕欢身边,对兰奕欢的任何喜好他都十分在意,阿雅思知道兰奕欢平时喜欢浅酌几口,而且他酒量很好,喝的又不多,从来没有失态过。   可今天他竟然会毫不节制地喝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阿雅思生怕兰奕欢难受,想叫人给他送点醒酒汤进来,又一时脱不开身。   他一边撑着兰奕欢的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喂他喝了点水,一边轻声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一下子想起来,在兰奕欢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担心孩子被人欺负了,受委屈了,所以虽然知道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偷偷去看看他。   兰奕欢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不开心了也不说话,就是嘟嘟嘴,红红眼睛,哄一下也就重新高兴起来了,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的孩子。   从还是个小小胎儿的时候,他便在殷切地想象着,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设想了无数种模样,却还是不及眼前真正见到的万分之一可爱。   而他竟不敢告诉自己的孩子,父亲就在这里。   每一回看到兰奕欢委屈的样子,他都心疼的要命,每一回离开的时候,都不舍的像是一步步踩在刀刃上。   再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话,他觉得那样难过,某种压抑的情绪缠绕在心脏的血脉中,几欲破土而出。   阿雅思轻轻碰了下兰奕欢的脸,终于忍不住,还是像兰奕欢三岁时一样,将他抱进了怀里。   兰奕欢没有反抗,乖乖地任他抱着,过了片刻,才喃喃地说道:“齐埘真的回来了……”   阿雅思道:“齐埘?”   兰奕欢不知道是把阿雅思认成了别人,还是单纯想随便找个人倾诉一番,将头重重一点:“其实从齐埘出去流放开始,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很快就被接回来的。母妃牵挂他,舍不得他在外面一直受苦……”   他说到这里,阿雅思也想起来了,兰奕欢口中那个“齐埘”,应该就是齐贵妃的外甥,齐家老大的儿子。   但怎么特意说,是齐贵妃舍不得他受苦呢?   低头看去,只见兰奕欢的目光中带着茫然:“可是,当听到母妃真的那样做了,我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她不是我的亲娘,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讨她高兴,这么多年下来,她为什么就一点都不会喜欢我呢?”   “也不是我要和齐埘换的,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养在身边!”   阿雅思猛然一震。   从兰奕欢含含糊糊的话语间,他突然捕捉到了一点极为重要的信息——兰奕欢和齐埘交换过!   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交换?怎么这样一件事,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阿雅思心中的不对越来越多,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解开了兰奕欢的衣襟。   胸口处的胎记露了出来。   兰奕欢的身体因为感受到寒冷而轻轻瑟缩了一下,下一刻,阿雅思已经迅速为他掩上了衣襟,心跳疾如擂鼓。   兰奕欢不可能跟任何人交换过,他这个胎记打生下来时就是这样的。   更何况,就算齐埘果真跟兰奕欢生了一模一样的胎记,阿雅思也能够认出自己的儿子。   兰奕欢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还有习惯性的小动作,分明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第94章 瘦骨减红情   阿雅思的手按着兰奕欢的胸口, 低头看着这个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意识到齐贵妃好像对兰奕欢不好之后,这段日子, 阿雅思想方设法地打听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基本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始终想不明白齐贵妃这样做的理由。   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这个他爱过的女人, 虽然她自私、冷酷、心狠, 但是从来坦坦荡荡, 爱憎分明。   而此时此刻, 兰奕欢的话像是一道照亮暗夜的惊雷, 陡然间将这些事都联系了起来。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齐贵妃一直以为兰奕欢和齐埘曾经交换过,所以她把齐埘当成了真正的兰奕欢。   但实际上,从来没有。   天啊!   阿雅思突然抬起手来,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齐贵妃有错, 可是他作为男人和父亲又何尝不该为此而负责?   这件事当中, 最无辜的人就是兰奕欢,可是最终承担了所有的,也是他。   他本来应该是草原上纵情驰骋, 众星捧月的小王子, 却一生陷在深宫之中, 不得自由;   他本来应该受尽亲人的宠爱关怀, 有众多爱他的人围绕身侧, 却委屈难诉, 求而不得, 在孤单寂寞之中早逝而亡。   这是从没出生开始,自己就日日祈愿能够一生安乐无忧的宝贝啊。   时光回首, 岁月从头,可留在心上的伤,却永远永远,也抹除不掉了。   阿雅思几乎不能自已,他抬起手来,想要去摸一摸兰奕欢的脸,可是手指根本没能触碰到儿子的肌肤,就猝然捂住了脸。   已经晚了。   泪水从指缝间坠落,砸在了兰奕欢的鼻梁一侧,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兰奕欢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低声说:“娘?”   他说的不是母妃,而是娘,或许他真正想要呼唤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亲人。   “不、不是娘。”   所有的顾虑、担忧和徘徊都消失了,在面对孩子的痛苦时,他一下子变得无比强大,拥有了用不完的勇气。   阿雅思抱住兰奕欢,用力地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哽咽着说:“我是……我是爹爹。”   “欢儿,爹就在这里!”   他的话兰奕欢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举起一条胳膊,挡在自己的额前,很费劲地眯着眼睛,辨认眼前的人。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疑惑地说:“你说,你是我爹爹?”   阿雅思说:“是。”   兰奕欢道:“啊?那、那你……”   他脑子里好像有浆糊似的,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心里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爹来了,可是爹为什么来的这么晚呢?他等了好久好久啊。   他应该生气的吧。   所以兰奕欢想生一下气,想埋怨他,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才来找自己。   但话到嘴边,兰奕欢又迟疑起来。   毕竟,如果这真的是爹爹的话,他一生气,把爹给气没了怎么办?   爹爹,爹爹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有点……眼熟?   兰奕欢歪了歪头,将阿雅思左端详,右端详,醉眼朦胧中,愣是没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到底叫什么。   憋了半天,他终于软软地问道:“那……你还会走吗?”   阿雅思一阵心酸,说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兰奕欢慢慢地冲着他伸出手去,阿雅思一把紧紧地握住。   “你真是活的呀!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兰奕欢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雅思,稀罕地摸了摸他:“爹爹我可想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你……你没有认错人吧?”   他到了现在都没有委屈的大哭大叫,也没有半句埋怨,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期待,像是个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最最心爱的玩具。   他不能想小小的兰奕欢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盼望着得到父母的关爱的,就这样他还舍不得责怪别人哪怕一点。   阿雅思抱住兰奕欢,不能再想下去,因为他又想要流泪了。   “我没有认错人。”阿雅思说,“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过了好一会,兰奕欢小声问道:“那……那我娘呢?”   他仿佛还有些怯怯的,声音也有点没底气:“我也应该有娘吧,我也很想娘呢。”   阿雅思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发,这孩子从小头发就软,毛茸茸地扫在他的手心里。   他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样,用极柔软的声气说:“有啊,娘……也一直非常记挂欢儿。欢儿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娘,你娘就说,你一定是世上最可爱,最漂亮的孩子。”   兰奕欢的头又一下子抬起来了,眼中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爹,你说真的啊?”   阿雅思说道:“真的。”   兰奕欢安心地喟叹道:“真好。”   然后他把头靠在了阿雅思的身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困,现在得立即睡着了,因为只要睡着了,就可以不用再思考太多,就能晚一点再回到现实中。   阿雅思抱着兰奕欢,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睡的更加安稳些。   过了好一会,他听到身后传来“擦”的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冷冰冰的剑刃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别动。”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把人放开。”   音色冷凝,如珠玉坠地。   阿雅思一下子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于是,他轻轻将兰奕欢放在椅子上靠好,然后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说道:“太子殿下。”   ——那个手中握剑,从殿中的柱后缓步而出的男子,正是本应遇刺昏迷在床的太子兰奕臻!   兰奕臻充满敌意地看着阿雅思,冷冷地说:“你是哪里来的骗子,竟然连这样的谎话都说得出口!”   他对这座宫殿熟悉至极,竟不知道是何时,又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但很显然,刚才阿雅思与兰奕欢之间的话,兰奕臻听得十分清楚。   他要求阿雅思给出一个解释。   如果在此之前,阿雅思可能会感到慌乱、恐惧和不知所措。   不是因为害怕利剑加身,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的亲人,以及儿子身边的人,解释他诡异的来历。   但奇迹一般的,当刚才对兰奕欢说出那句“爹爹就在你身边”时,阿雅思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有种如水的,真正重生一般的平静。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以来难以面对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他害怕“他”已经不是“他”了。   但他是一个父亲。   只要有他的孩子在身边,他永远都是一个不会退缩的父亲。   所以此时此刻,阿雅思只是坦然地看着兰奕臻,语调平稳地说:“太子殿下,我没有说谎,我确实是七殿下的父亲。”   兰奕臻嘲道:“贵庚?”   阿雅思沉默了一会,诚恳地问道:“殿下相信鬼神之说吗?”   兰奕臻冷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道:“你说详细一点。”   但实际上,兰奕臻的心情并不像他持剑的手这样稳定。   作为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他,确实不能坚定地说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怪力乱神之事。   所以,虽然阿雅思的面貌如此年轻,身份也同样不对,当兰奕臻听到他对兰奕欢说话的口吻那样情真意切的时候,心中还是产生了极大的震惊与动摇。   只是该问的话自然还是得问清楚。   阿雅思沉吟了片刻,转头看了看兰奕欢,然后,决定相信这位年轻的太子。   更何况,兰奕臻目光犀利,沉稳睿智,他如果随便编点什么瞎话,恐怕今天也不能把对方给糊弄过去。   阿雅思将自己借尸还魂的经过讲了一遍。   兰奕臻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停顿片刻,将剑收回了鞘,说道:“这件事,实在离奇。”   阿雅思说道:“是,所以太子殿下还有什么怀疑,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兰奕臻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希望,等小七醒了之后,再确认一遍你刚才说过的所有话。”   阿雅思点了点头,说:“我也已经答应过他了,我不会走的。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他。”   不会离开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把他带走不成?   兰奕臻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正在对此人的信与不信间徘徊。   说信,可是整件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了,阿雅思如今和他之间的年龄差距,甚至比兰奕臻和兰奕欢之间的还小。   说不信,言语可以作假,感情却很难仿造。   另一方面,就算此人是兰奕欢的亲生父亲,兰奕臻也不能因此完全爱屋及乌,对他生出好感。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才会把兰奕欢弄丢了这么多年,而如今来到兰奕欢的身边,带着一副想要补过的样子,又会不会把兰奕欢从他身边抢走?   兰奕臻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并没有那个自信……   能够在兰奕欢的心目中,胜过他真正的家人。   可是如今已经得到之后,如果再让他失去,兰奕臻敢保证,他一定会发狂的,可是,他也不能代替兰奕欢决定要不要这个亲人。   所以在这样的心情下,兰奕臻的脸色虽然不见缓和,实际上却也没敢再慢待阿雅思半分。   他给阿雅思安排了地方休息,甚至还吩咐人上了茶点,让他在这里等着兰奕欢睡醒。   阿雅思却不想睡觉,也无心吃喝,他只想在儿子身边,再多看看他。   但虽然心情急切万分,无论是当父亲的还是当兄长的,却谁都没想过,要打扰兰奕欢此时面带微笑的安睡,把他叫起来说这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两人只是静静地守着。 第95章 醉魂听啼鸟   阿雅思看着兰奕欢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 觉得有些心疼,想着让他去床上睡会更加舒服一些,正要起身, 就见兰奕臻自然而然地用热水浸了帕子, 给兰奕欢擦了擦脸,又脱下鞋子擦了脚。   做完这一切, 兰奕臻才把兰奕欢抱起来, 放到了内间的床上, 解下外衣, 盖好被子。   期间, 兰奕欢没睁眼, 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二哥”,兰奕臻也低声答道:“是我,继续睡。”   两人对答间,在平常里透出极度的熟稔, 这一连串的动作兰奕臻更是做的轻车熟路, 显然虽然贵为太子,也是平日里惯常为之。   阿雅思几乎看得怔住。   他知道兰奕臻对兰奕欢好,但是私下里还能做到这个程度, 还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兰奕臻在这样做的时候, 也是实在太习惯了, 所以根本就没考虑过其他,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这个宫里想干的任何事, 也从来就没想过需要害怕被别人看到。   但这回, 不一样了。   他回过头来, 看到满眼诧异的阿雅思时,忽然油然生出了一种心虚。   兰奕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如果这个人当真是兰奕欢的父亲,是不是以后也可以算作是他的公公或者岳父……?   他刚才那样的举动,是不是也好像有一点……轻浮了?   兰奕臻咳了一声,想解释,又觉得兰奕欢是他养大的,凭什么解释,于是僵立片刻,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虽然有两个人在一起努力地守护着他的休息时间,兰奕欢这一晚上睡的也不怎么踏实。   他老是在梦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梦,要想办法留住个什么人,不让他走,但仔细想的时候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让兰奕欢觉得十分上火,一直在梦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将将刚明。   兰奕欢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觉得走了一晚上,脚真是好疼,随即,就听见兰奕臻的声音说道:“醒了?”   兰奕欢回道:“嗯,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点,转头看见兰奕臻朝着自己的床前走过来,便本能地向他张开手臂,问道:“你昨晚没在这睡?”   兰奕臻不光昨晚没在这睡,此刻也没敢低下头去,像往常一样,把兰奕欢抱起来亲一亲。   因为这个原因,兰奕臻的表情也有几分古怪,微微摇了摇头,抓住兰奕欢的手腕,将他的两条求抱抱的胳膊重新塞回到了被窝里。   迎着兰奕欢不解的目光,兰奕臻弯下身来,捏捏他的鼻尖问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兰奕欢道:“发生了什么?我喝了点酒嘛。我……”   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住,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来:“我、我好像看见了我父亲,我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   兰奕欢焦急地一转头,然后他就看见阿雅思走过来,站在床前。   他怔怔地看着阿雅思,紧接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越来越惊愕:“昨天晚上和我说话的是你、你……?”   “是我。”   阿雅思小心翼翼地说:“你还记得咱们说了什么吗?”   兰奕欢下意识地看了兰奕臻一眼,又转头看向阿雅思,完完全全没有办法说话。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且,面前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完全不同。   迎着兰奕欢不敢置信的目光,阿雅思眼中含泪,却微笑着,慢慢伸出手去。   “欢儿,我是你爹爹呀。这么多年,出了很多意外,但是我一直很想你,所以一能走动,我就来找你了。”   他想摸一摸兰奕欢的头,但是没敢:“欢儿,对不起啊,爹来的太晚了。爹爹向你道歉。”   之前他一直无法开口自己的身份,就是因为心里有着许许多多的担忧,因为他懦弱地害怕面对这样的时刻,来自最在意的人的怀疑、震惊、埋怨和失望。   可昨晚他已经意识到了,兰奕欢一直在想念和期盼着父亲的存在。   他的存在,对他的儿子很重要。   那么他就不怕,他做什么都不要紧。   兰奕臻将手搁在兰奕欢的肩膀上,柔声说:“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他跟你说过的话吗?他之前原本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但是后来出了事,再醒过来,就变成了别人的模样,所以他就来到你身边找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不知道怎么和你相认。”   他有力地捏了捏兰奕欢的肩膀:“欢儿,哥哥以前曾和你说过,一切的决定,你只要顺从自己的心愿就好。不管你接受不接受,相信不相信,我都会支持你的。”   不用去深思要不要相信了,因为就在这里,系统已经给出了【亲爹一位已送达】的奖励提示,说明阿雅思无可置疑的是兰奕欢的亲生父亲。   兰奕欢回想着昨晚的话,当时他喝的太多了,那些话在脑海中支离破碎,拼凑的断断续续。   可是他记得泪水掉在脸上的感觉,那样灼热,他也记得有人把他抱进了怀里,那怀抱那样的温暖和可靠,又好像有着隐隐的熟悉。   爹爹?爹爹。   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叫出过这两个字。   原来真正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会把他抱在怀里,也会为了他而流泪。   阿雅思看出了兰奕欢脸上的茫然,轻轻干咳一声,笑道:“没关系,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你看……你看我现在长得这么年轻嘛,哈哈!”   ——好像很爱笑的样子。   阿雅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对了,还有这个。”   他将身边的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那是等待兰奕欢醒过来的时候,他让人拿过来的。   打开之后,正是他这些天雕刻的另外十几只胖乎乎的木头娃娃。   ——会做很好看的木头娃娃,而且都是做给他的。   阿雅思一只一只地将这些木头娃娃摆在兰奕欢的跟前,有点紧张地说道:“这个之前一直想都送给你的,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给。现在总算可以了。不知道你、你喜不喜欢。”   兰奕欢看看木头娃娃,又看看阿雅思,脑海中好像浮现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看,这是什么?小木马!欢儿喜欢吗?”   兰奕欢将一个娃娃拿在手里,轻轻抚摸。   阿雅思放好之后,站起身来,同兰奕臻对视一眼。   这件事情,兰奕臻也做不得主,就是觉得心疼兰奕欢,只能说:“再给他点时间好好想想吧。”   阿雅思说:“是应该这样,那个,你们先吃早饭吧。”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摸了下兰奕欢的头,温和道:“那我就先出去了,你放心,我不走的,就在你宫里当差。”   说完之后,阿雅思转身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握住了。   阿雅思慢慢地低下头。   兰奕欢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样短短胖胖的白嫩小手了,他的手长得纤细而修长,但还是要比父亲的手小上一圈,所以两只手合起来,握住阿雅思的手掌。   兰奕欢小声问道:“你是……小时候带我玩的那个叔叔吗?”   阿雅思一下子就愣住了。   “是吗?”   兰奕欢定定地又问了一遍:“是吗?”   阿雅思道:“是。我——”   他的话没说完,兰奕欢的手用力在床沿上捶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似乎有无数强压着的委屈一下子从心里涌了上来,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啊!”   “为什么你后来就不见了?为什么你要让我觉得,我是个没人喜欢的孩子?你不是我爹吗?你怎么不带我走啊!”   他的眼睛像是两颗黑葡萄,圆溜溜地瞪着,看着阿雅思,那目光却是越来越晶亮,逐渐变成了两颗眼泪,从眼眶中落了下来,掉在衣服上。   这委屈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只有三岁,伤心了就低着头踢石子的小孩子,可是他已经这么大了,是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一个人长大的。   自己没带着他出宫玩过哪怕一次,没有见证过他青春中的悲欢喜乐。   他从小就那么乖巧懂事,他待人从来最好最真诚,他保护了那么多的人,最后却承受的最多。   那些时光,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弥补。   “对不起。”   阿雅思什么都没有解释,他努力咬着牙,忍住眼泪,哽咽着说:“欢儿,爹爹对不起你。”   他紧紧地抱住了兰奕欢,兰奕欢推了他几下,没有推动,被父亲紧紧地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欢儿,爹爹从来没想过要抛下你,我是想带你走的。我想咱们先在宫中陪陪你娘,等你长大一点了,再想离开的办法。”   阿雅思一下下轻轻摸着兰奕欢的头发,安抚着他,慢慢地说:“爹爹太傻了,以为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我可以看着你学说话,学走路,就也能看着你会念书,会自己出去玩,会变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我没想到,那么快我就不能陪着你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从来都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在他的拍抚下,兰奕欢身上绷着的那股劲逐渐放松下来,他慢慢地垂下眼帘,抬手擦了把眼睛,低声说了句什么。   阿雅思没有听清:“什么?”   兰奕欢小声说:“我小的时候,你就是那样摸我的头的。我记得。”   在他真正的小时候,很少有人会摸他的头,五哥也摸,但是五哥特别粗暴,每次都把他的头发揉乱才肯罢休,所以他对这种感觉记得格外牢。   阿雅思的心头陡然涌上一股酸楚,兰奕欢却已经很慢很慢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兰奕臻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无声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关上门口,他就把背靠在了墙上,在那里站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是没必要在这里守着的。   兰奕臻这才走到外面。   他目前对外界的宣称是遇刺昏迷,在东宫调养,在兰奕欢这边的布置,还是可以完全放心的。   兰奕臻走到外殿之后,所有服侍的下人都已经被调走了,只有一名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守在那里。   兰奕臻道:“去问问,孤昨天晚上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小太监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回来了,手上拿着两封密折,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兰奕臻。   一封是关于当年那个由达剌三王子化名的宫廷乐师,一封则是关于肖楠此人的生平所有言行资料。   调查这些,对于太子暗卫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兰奕臻昨天跟阿雅思交谈之后就下了这道命令,此时拿到东西,对照着迅速翻看了一遍。   兰奕欢是凭着本能直觉的熟悉,而兰奕臻则是完全依靠严苛的理性,而将两封密信合上的一刻,他也确定了,阿雅思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可即便是他猜测过齐埘的身份可疑,也万万没有料想到,原来他和兰奕欢根本就没有调换过,那照这样说的话,兰奕欢不是大雍的皇子,也是达剌的王子了。   达剌那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做?阿雅思会不会想把兰奕欢给带回到草原上去?   这些兰奕臻都不怕,他担心的是,兰奕欢自己想走。   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只能跟着兰奕欢一起过去了,可是苏合王向来是个十分强势霸道的人,如果他阻止自己跟兰奕欢在一起,该怎么办?   兰奕欢一定会为此而为难的。   兰奕臻心绪烦乱,更多的是因为太过在意而萌生出来的患得患失。   还有那个阿雅思……虽然兰奕臻打内心深处,还对他有些来争夺兰奕欢的敌意,以及多年失职的不满,可是不管怎么说,兰奕欢在意他,兰奕臻就得尊重他。   不过仔细想一想,他之前其实已经得罪了阿雅思很多回吧……又是质问又是警告又是白眼的,阿雅思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无礼之人,会不会跟兰奕欢说?兰奕欢会不会生气?   理智上知道,两人亲人重逢,一定有的是重要的话说,不可能提及这些小事,但兰奕臻还是忍不住从袖子中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额头。   他简直觉得阿雅思和兰奕欢相处的每一刻,他亲手养大的心爱小弟弟被抢走的几率就大了一分,可是又觉得兰奕欢现在肯定很高兴,不能进去打扰,到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如坐针毡。   坐了片刻,又站起来走了两圈,又坐了片刻,突然,刚才那名心腹太监又进来了,低声对兰奕臻禀报道:“殿下,七殿下请您进去呢。”   兰奕臻脸色沉静,淡声说道:“知道了,你继续在外面看着。”   太监一躬身,便出去了,兰奕臻立刻站起来急匆匆便要进内殿,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连忙回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这才重新推门而入。   进去之后,他看见兰奕欢和阿雅思的眼睛都很红,但脸色还好。   阿雅思的神情温柔而满足,兰奕欢回过头来看见了兰奕臻,抽了抽鼻子,却已经像往常一样露出了笑容,道:“二哥,快来。”   这么看来,这父子两人是都爱笑。   兰奕臻走了过去,顿了顿,头一次没先跟兰奕欢说话,而是冲着阿雅思行了个礼,斟酌着称呼道:“伯父,之前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多有冒犯,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这一声“伯父”从兰奕臻的嘴里冒出来,简直是破天荒的了,毕竟按照太子殿下一贯的习惯,脾气上来了,可是都能管父皇母后叫“陛下”“娘娘”的主。   刚才,他下意识地就想对阿雅思直呼其名或者叫句“三王子”,但这样未免太过生疏失礼了,毕竟,兰奕欢都认了这个爹。   所以要不也跟着叫“爹”?可是他有点说不出口啊,再说了,如果阿雅思觉得他轻浮怎么办?   想来想去,兰奕臻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伯父”。   结果,这把阿雅思叫的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太子性格冷冽骄傲,对待他人的态度也极为亲疏分明,在大雍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实在让阿雅思完全想象不到,他居然还会主动向人行礼。   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皇家的侍卫啊。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兰奕臻会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兰奕欢。   想让兰奕欢开心,也想他们大家能够相处的和睦。   这个孩子实在是太难得了。   阿雅思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一把扶住了兰奕臻,没有让他把礼行完:“太子殿下,你千万不要多礼,这么多年来,你这样照顾欢儿,我心里都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又怎么会责怪你呢?更何况,我的经历这样离奇,你多多提防也是应当的,无须在意。”   他的话充满了友善和包容,也让兰奕臻心中微松了口气,在阿雅思的身上发现了一点和兰奕欢的相似之处,对他也终于开始真切地产生了一些好感。   纵然兰奕欢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看到素来威风的哥哥拘谨成了这幅样子,也不禁笑了一下。   他自然明白兰奕臻为什么这样紧张,只怕和阿雅思想的完全不一样。   比起兰奕臻的小心翼翼,兰奕欢却毫不避嫌地拉住了他,亲昵地对兰奕臻说道:“二哥,没事的,刚才,他……”   他回头看了阿雅思一眼,微微一顿,阿雅思连忙笑着说道:“没事,没事,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叫阿雅思也行,叫肖楠也行。”   兰奕欢笑了笑,然后用自然、轻松地口气说道:“刚才我爹一直夸你来着,还跟我说,特别的感谢你。他很喜欢你的。”   阿雅思听见兰奕欢的这一句“我爹”,眼睛先是一亮,紧接着便又要湿润了。   任谁长了这么老大,虽然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但突然凭空冒出一个爹来,一时半会都难免适应不了。   但兰奕欢就是这样,他会认真地珍惜和把握每一分到手的幸福,所以就算还不那么习惯,也要尽量去试着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和阿雅思相处。   想到这里,兰奕臻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他柔声问兰奕欢:“你们现在已经把情况都说完了吗?”   兰奕欢道:“说了一些,还有一些,想着你也不知道,就叫你一块过来听。”   刚才阿雅思已经告诉了他自己死而复生的种种经过,让兰奕欢明白了为什么他看起来这样年轻,但其他的却还没来得及说。   等到兰奕臻坐下之后,阿雅思才继续开口道:“我的真实身份,是达剌苏合王的第三子。当年因为好奇中原的风土人情,来到了大雍,成为了一名宫廷乐师……”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有点担忧地看了兰奕欢一眼。   兰奕欢刚要说什么,但接触到阿雅思眼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问道:“……没有交换?”   阿雅思看他果然知道,顿了一顿,轻轻地道:“没有交换。”   兰奕欢道:“所以我娘依旧是……齐贵妃吗?”   阿雅思注视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他说:“你刚生下不久的时候,我去悄悄看过你,看到了你胸口上有一块胎记,所以完全可以肯定,你和齐家那孩子是绝对从未调换过的。”   兰奕欢一时无言,但奇异的,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的情绪,仿佛在意识到阿雅思就是小时候那位叔叔时,就已经对一切隐隐有了预料。   这时,他忽然感到肩上一暖,是兰奕臻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兰奕臻的脸色看起来却好像比兰奕欢还要难看,向阿雅思问道:“连您都能注意到这件事情,为什么齐贵妃身为生母,却这么多年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   阿雅思叹了口气:“我一开始也十分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就在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落下了产后病,眼睛畏光,视力模糊,再加上产妇不能受风,孩子又睁不开眼,所以临华宫一直是把重重帐幔放下来遮光的。”   所以,只怕在所谓的‘换人’之前,她根本没有仔细把孩子看清楚过。   ——那么,那个欺骗了齐贵妃的人又是谁?   三个人心中同时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并不难猜。   因为齐贵妃生产之后,亲人是有资格入宫探望的,所以那段时间出入宫廷最频繁的就是齐弼夫妇,也只有他们,才会让齐贵妃那样深信不疑。   更何况,齐埘这些年作为齐家的长子嫡孙,可是在齐贵妃那里得到了不少的好处。 第96章 西风吹只影   阿雅思不能在宫中久留, 三个人平静地交谈完了这些信息,也到了他该离去的时候。   他临走之前,兰奕欢问道:“我明天还能见到您吗?”   阿雅思点了点头, 郑重地说道:“一定会。”   兰奕欢这才笑了一下, 阿雅思便离开了。   兰奕臻惦记着兰奕欢的胃,阿雅思一走, 他便道:“小七, 用早膳吧。”   说完之后, 不闻回答, 兰奕臻转过头去, 看见兰奕欢竟然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用枕边的小熊盖住了脸。   兰奕臻便走过去,坐在了弟弟身边的床沿上,拍了拍他,问道:“怎么啦?”   兰奕欢带笑的声音闷闷从熊后面传出来:“我要变熊了, ‘嗷呜’一口吃了你。”   兰奕臻握住他没拿熊的那只手, 认真地说:“你别吃我,我和你一起变熊,咱们把那些让你不高兴的坏人都给吃了, 嚼的碎碎的, 好不好?”   兰奕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他埋在熊毛中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意。   当今生听到自己并非齐贵妃的亲生儿子之后, 其实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触动甚至安慰,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已经麻木了, 直到此刻, 兰奕欢才猛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麻木了, 不在乎了,而是这个理由根本就不足以让他跟自己那么多年的痛苦和解。   因为不管他是谁生的,前世从出生起那二十五年的光阴里,他心目中渴望取悦,渴望亲近的“母亲”二字,代表的都是那个女人。   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不爱自己呢?   时至今日,他好像终于懂了,又好像完全不能明白。   认错了人,所以,连感情也能给错吗?   就是这么可笑的理由,葬送了他一生的执念。   很快,熊毛便被浸湿了。   兰奕臻慢慢地从兰奕欢身上移开目光,望着前面的墙等了一会,然后他轻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兰奕欢带着点鼻音,若无其事地道:“好啊。”   兰奕臻说:“你知道先头宫里上吊自尽了的那位皇贵妃吗?”   兰奕欢道:“知道,但是我没见过。”   他还知道,父皇和母后就是因为这件事,发生过很多争执,父皇一直不能释怀,连带着也不喜欢兰奕臻。好像那个人还跟齐贵妃长得有点像来着。   没想到,兰奕臻告诉他:“其实当时她没死。”   兰奕欢道:“啊?”   兰奕臻说:“她上吊是父皇安排的,为的是让她假死出宫,去太宗为祈福在外九宫所修的女观中居住,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可惜,孩子是个死胎,那位皇贵妃倒是又过了些年才去世。”   兰奕欢一松手,湿漉漉的小熊从他脸上滚下来,被兰奕欢顺手拿到怀里抱着,他的眼睛还有些微微发红,惊讶地看着兰奕臻。   他居然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的?”   兰奕臻揉了揉兰奕欢的眼睛,说道:“之前调查一些其他事情的时候,派人去了那座女观,无意中查到的。咱们这位父皇啊,可坏着呢,他故意为了这事跟母后争执,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免被戚家的人发现她假死的事。”   兰奕欢道:“那你……不生气吗?”   兰奕臻说:“生气,一开始特别生气,后来我又想想,有什么可气的,难道没这事,父皇跟母后就不吵了?难道没这事,父皇就会对我宠爱有加了?他会这样做,就是因为防备我们啊。”   兰奕欢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睛,低声说:“你说的对,这就是没缘分。”   兰奕臻瞧着他,兰奕欢抱着小熊躺在床上,没盖被子,少年柔韧而舒展的身躯有着动人的起伏,晨曦洒在他的身上,这幅画面显得清新而又明亮,充满了生机。   他觉得心疼,又突然有些慌,兰奕欢已经真正拥有了自己的亲人,他们这样互相安慰,相依相伴的日子,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延续不下去了呢?   兰奕臻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想法,他只是看着兰奕欢笑笑,又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兰奕欢小声嘀咕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秘密,我高兴的时候也不见你说。”   兰奕臻说:“这个真是以前想过要和你说,但又觉得,似乎没那个必要。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大想提。”   兰奕欢道:“什么啊?”   兰奕臻说:“上一世,你的……祭礼上,齐贵妃曾来大哭过一场,当时我觉得她在做戏,痛斥了一顿,令人拖出去了。”   兰奕欢本来因为跟兰奕臻说话,眉宇间已多了几分轻松之色,此时重新提到齐贵妃,他的神色又慢慢淡了下去,说道:“你的意思是,她知道了?”   兰奕臻道:“我没有问,但是她看起来非常难过,当时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她的态度转变的那样大,但现在我想,或许吧。”   一股郁气涌了上来,兰奕欢冷冷地说:“难过有什么用,真难过怎么没下去陪我。”   他本来是随口说了句气话,旁边的兰奕臻神色微动,但也没说什么。   兰奕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从小就喜欢黏在齐贵妃身边,虽然母亲的样子总是冷冰冰的,可是兰奕欢还是觉得好想亲近她,仿佛只要挨在她的腿边静静地坐着,就感觉那么幸福,那么心满意足。   现在想来,大概是母子天性。   但是他有,齐贵妃难道就没有吗?   旁边,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合处,是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兰奕欢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兰奕臻的手,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抓得那样用力,几乎使得兰奕臻手上的骨骼喀喀作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陌生而飘忽:“她怎么就认不出我呢?”   “小七。”兰奕臻握着兰奕欢的手,轻轻地说道:“这么多年了,走出来吧,别再让这件事困着你了。”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她有多好,或者说去原谅她。当时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了住进东宫时,你也认为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你已经决定放下了,不是吗?”   “更何况,事实就是如此,她把齐埘当成了你,这些年来,对齐埘掏心掏肺,关怀备至,其实都是为了你。连齐埘那么惹人厌恶,闯了那么多的祸,齐贵妃都能包容,如果换成了你,她肯定不知道要多么喜欢才好。”   皇上厌恶的,不是戚皇后做了什么,只因她是戚家的皇后,齐贵妃所爱的,也不是齐埘,而是她所以为的孩子。   世事就是这样可笑又荒唐。   兰奕欢道:“有意义吗?”   兰奕臻道:“有。意义就是告诉你,其实你什么都有,父母、兄弟、朋友,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你,你什么都没做错,既然如此,被困扰的就不应该是你。如果母后为了父皇厌恶她而郁郁寡欢,你会怎么想?”   兰奕欢顿了顿,沉默不语。   兰奕臻把小熊从兰奕欢手里抽出来,丢到枕头边,又把兰奕欢拉起来,握着他的两只手说道:“既然喜欢我们小七的人这么多,一个两个犯了错的,让你不高兴的,咱就不要了,不就行了?”   兰奕欢还是不想说话,兰奕臻凑过去,用额头碰碰他的额头,问道:“好不好啊,怎么不理我啊?”   兰奕欢:“……”   从来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也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博弟弟一笑,又亲了下兰奕欢的嘴唇,继续问:“不要不高兴了,嗯?”   兰奕欢被亲的痒痒的,终于没抵住,挡住兰奕臻,连声道:“好了好了,没有不高兴了!”   兰奕臻不禁笑了起来,转身弯下腰去,将兰奕欢的鞋子拿过来:“那咱们吃饭去?”   兰奕欢坐在他身后的床上,看着兰奕臻弯下去的、宽阔的、坚实的后背,突然感到眼底升起一股泪意。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震惊或者难过,而只是感动,平静的感动。   他忍不住倾身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兰奕臻的腰。   兰奕臻刚刚直起身来,就被兰奕欢这样抱住了,他先是一怔,然后反手拍拍兰奕欢,半开玩笑地说:“你以前不是说,觉得我好像娘一样吗?要不你需要的时候,就把我当娘吧。”   兰奕欢一怔,随即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他的下巴靠在兰奕臻的肩膀上,歪头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不是也说过不想当来着吗?”   兰奕臻无奈道:“为了咱们家七殿下,当牛做马也得当啊!起来吃饭!”   他说着,兰奕欢忽然“哎哟”一声,整个身子腾空,竟是被兰奕臻直接背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示意他穿鞋。   是的,他的身边还有很多很多爱他的人。   从他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决定不为不值得的人再伤心半分了,不是吗?   *   兰奕臻哄着兰奕欢吃饭去了,阿雅思出了宫,一个人走在漫长的街道上。   此时,他的脸上再无面对兰奕欢时的柔和微笑,面孔紧紧绷着,甚至在寒风中显露出几分肃杀的味道。   他的心情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有对兰奕欢的心疼,有对自己失职的愧疚,也有……   对他曾经爱过那个女人的失望。   阿雅思想起,他刚刚来到大雍皇宫里的时候,其实没有打算久留,他只是对这座宫殿十分好奇,而且听说,这里有全天下最动人的乐谱,所以就打算盘桓一段时日,看个新鲜就离开。   那时候的他,也只是刚满二十岁,情窦初开,热烈大胆,在无意中遇到齐贵妃之后,就被吸引了。   阿雅思从一开始就知道,齐贵妃不是什么善良柔弱的女子,或者说,能在这个深宫中存活下来的女人都非良善之辈,她骄傲、自私、心狠,但阿雅思就是喜欢她,没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即便知道齐贵妃和他在一起的那一次其实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痛苦与寂寞,并非真的对他动了感情,阿雅思依然一心一意地期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够愿意离开这座宫殿,跟自己回到草原上去。   甚至孤魂野鬼当了那么多年,他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这种心意。   可如今回到人间,有了再次重逢的机会,他心中的这份美好却仿佛变了颜色。   当着孩子的面,阿雅思都不愿意表现出对他生母的任何负面情绪,以免把这种心情传导过去,所以他对兰奕欢的讲述显得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但是他的心里却非常、非常的难受。   他曾经用尽力气爱过的女人……做出了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阿雅思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忍不住狂奔起来。   他发了疯一样地奔跑着,脚步越来越快,仿佛想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或许没有力气了,就不用心痛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声马嘶。   阿雅思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发现冲他叫的是一匹拥有银灰色漂亮鬃毛的小马,这是达剌特产的银鬃马。   小马像是觉得阿雅思有点熟悉,亲亲热热地蹭过来,对他闻了又闻,阿雅思拍了拍它,目光一抬,赫然看到了头顶上面的牌匾。   ——原来,他竟是跑到了驿馆之前。   阿雅思久久地看着那道牌匾,终于,他的脸上露出了坚定之色,向着驿馆里走去。   该是他找回自己的身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的时候了。   他知道孟恩和林罕都住在里面,只是不知此时在不在。   他一路避开守卫,向内走去,心跳越来越急。   有几名达剌的武士从前面的小路上走过,阿雅思将后背在墙上一靠,躲了过去。   武士们经过,他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在身边的窗内,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嗓音——   “我是皇上的贵妃,姓齐。”   阿雅思猛然一怔。   房间内,突然见到齐贵妃找来的孟恩和林罕也是一脸诧异。   他们两人曾经在大雍招待使者的宫宴上见过齐贵妃一面,但除此之外,双方就再没有过什么交集了。   今天,两人刚刚回到驿馆,就听见底下的人来报,说是有个奇怪的女人找了过来,指名道姓地要见他们。   以两人的身份,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的,孟恩和林罕本来没想理会,前来禀报的人却呈上了一对红宝石的镯子给他们看。   镯子、簪子、戒指,这本来是一整套的首饰,也是阿雅思生母的陪嫁之物,此时此刻,终于凑在成了一套。   就这样,齐贵妃才被请了进来,对着阿雅思和林罕进行了自我介绍。   她身为宫妃,出一趟宫十分不易,此时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张苍白无妆的面孔。   令林罕和孟恩都谨慎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同时,心里也都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阿雅思的那封“遗书”。   里面说,七皇子兰奕欢是他留下的那个孩子。   而这齐贵妃,岂非正是兰奕欢的生母?   她又有这镯子,很有可能就是——   孟恩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地说道:“原来是贵妃娘娘,不知道你为何出宫,手中又为什么会有舍弟之物?”   齐贵妃从旁边拿起一炷香,点燃了,在两人惊疑防备的目光下,插到了房中摆放的阿雅思的灵位前。   仿佛也是借着这件事平复自己的心境,她淡淡地说:“自然是他送给我的。”   林罕道:“我们如何相信你?镯子不过是死物,也可能是你捡到的,抢到的。”   齐贵妃早有准备他会有此一问,又取出了一沓信递了过去,孟恩和林罕翻开一看,发现上面字迹熟悉,全都是阿雅思当年写给齐贵妃的。   “真的是你。”   林罕沉声说道:“你就是那个小弟喜欢的那个身份高贵,但是暂时不能带回家的女子。”   可如今,齐贵妃有地位,有儿子,身份尊贵,他的弟弟,却早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齐贵妃一怔,问道:“他还跟你们提起过我?”   两人之间这般见不得光的感情,他竟然……还会跟家里的人说吗?   这个傻子。   孟恩问齐贵妃道:“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你来找我们做什么,阿雅思之死又和你有没有关系?”   齐贵妃仰起头,盯了屋顶片刻,然后冷笑一声,直接冲着两人直挺挺跪了下去。   她的膝盖着地,发出了“砰”一声。   孟恩和林罕同时说道:“你做什么?!”   “我和阿雅思之间,是我看出他对我的迷恋,主动引诱了他。”   齐贵妃目视前方,瞧着灵位前袅袅飘出的香气,说道:“后来他为了保护我和孩子,将蹿进宫中的巨蟒引开,从此不知所踪。所以我一直不确定他是不是去世了,但他的死确实应该和我有关系。我都认。”   林罕都要气笑了,说道:“你这个女人,可真够无情的!”   齐贵妃淡淡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谁让他眼瞎,自己看上我,又自己送上门来。”   孟恩这时却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留着他给你的信这么多年?不怕被人发现吗?”   齐贵妃一顿,僵了片刻,什么都没说,直接转移了话题:“总之,都是我害得他,跟旁边没有关系,今天我人就在这里,你们想怎样给他报仇都悉听尊便。但……但你们得帮我照顾一个人。”   林罕说:“我们凭什么帮你?什么人?”   齐贵妃说道:“因为那个人,就是阿雅思的亲生儿子,你们的亲侄子。只要你们愿意照料他,给他找一个好的去处,无论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阿雅思靠在窗外,听着齐贵妃的话一句句传了出来,只是僵立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弹。   他想象着齐贵妃如今是什么样子了,想象着她说这些倔强的话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表情,可是却一眼都不敢透过窗子向里面看,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旁边暗红色的窗棂。   那颜色,就像是凝固了的鲜血一般,只让人觉得刺目。   听到这一句话,阿雅思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他几乎是在祈祷,齐贵妃接下来会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兰奕欢。   之前所有的事都是误会,其实她早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其实这中间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能不能是这样?能不能……   这当然是不会的。   身上虚虚生出微凉的冷汗,在翻来覆去的胡乱祈求中,阿雅思听见林罕在问:“七殿下怎么了?”   齐贵妃道:“不是兰奕欢,是我娘家的侄子,叫做齐埘。当初我生下他,害怕他瞳色有异,被人看出破绽,这才将他设法送出宫去了。”   “现在他不小心做错了一些事,不能继续安心在大雍生活,如果没有人帮他,他这辈子都完了。请你们把他带走吧!”   说完这句话,齐贵妃的心中,忽然有了种轻松之感。   自从五皇子走失之后,“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像是一道罪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上,她好像被这道执念锁住了,在有了小儿子之后,就想尽办法地对他好,这不光是爱,更是一种恕罪。   唯有这样,心中的悔恨和歉疚才能稍稍减轻,唯有这样,她才不会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再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尝到那种失去之后撕心裂肺后悔的痛苦滋味。   可实际上,齐埘在一次次地让她失望。   这一次,她已经做好准备,哪怕是被孟恩和林罕杀死,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给齐埘找一个好的去处。   而如果还能剩下什么,如果侥幸不死,她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前世种种,再次蜂拥而来。   “那个孩子不容易,我希望他以后能过上点好日子……”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了。   齐贵妃头一次哽咽了,而后,她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三次叩首之后,地上已有血迹。   孟恩和林罕却被她说得愣住了。   直到看见齐贵妃磕的额头上都出了血,林罕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说道:“你先起来,不要这样。”   然后,他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因为这孩子的身份,和他们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齐贵妃的理由很合理,但是因为之前兰奕臻曾经派人暗中向孟恩和林罕透露过齐埘平素的言行人品,他们在没见过对方的时候,就对这个名字没有好感了。   怎么他又成了侄子了?这……实在难以相信。   齐贵妃道:“当然是……”   “不是。”   她的声音和另一个声音混在了一起。   紧接着,身后的两扇房门被一下推开,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着齐贵妃,声音中有奇怪的颤抖:“兰奕欢才是你的儿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房中的三个人都惊呆了,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去追究阿雅思是怎么进来的,全都将目光看向他。   齐贵妃道:“你说什么?”   她想冷笑一声,或者做出平日里那样高傲不屑的表情,来反驳这离谱的话语,可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谁?”   齐贵妃一下子站起身来,抓住阿雅思的衣服,急切地,疯狂地问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你说话啊!”   阿雅思道:“你的亲生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胸口就有一处胎记……现在也在。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找一找当时的产婆,好好地问清楚。” 第97章 镜破有片明   齐贵妃忘记她是怎么走出这个房门的, 她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门口的时候,还被门槛被绊了一下。   阿雅思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但在他快要触碰到齐贵妃的一刻, 又硬生生顿住,仿佛两人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时, 齐贵妃已经自己扶住墙壁站稳了, 她回过头来, 看着阿雅思, 面色苍白, 失魂落魄, 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阿雅思本欲伸出去扶她的手慢慢攥紧,然后一点点背到了身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曾经那样深深爱过的人说道:“一个普通侍卫罢了。”   齐贵妃恍惚地走出了驿馆,送她来的齐家护卫将她的手臂扶住, 低声道:“娘娘, 咱们的马车在那边。”   齐贵妃茫然地转头,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马车上的帘子被掀了起来, 齐埘殷切地朝着她看过来。   他是齐贵妃事先安排好等在这里的, 本想着, 如果能让齐埘今天就住进驿馆, 他就会安全很多。   齐埘这个时候, 只怕正渴望着自己可以立刻恢复达剌王子的身份, 从此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可这一刻, 齐贵妃突然很怕看见他,看见那充满着希望与渴盼的神情。   她说:“去给我另外找一辆马车过来。”   齐家的护卫没有听懂, 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说什么?马车不是在那里吗——”   他的话突然中断了,因为这个时候,齐贵妃突然转过头来,以一种十分可怖的神情盯着他,一字字地重复道:“我说让你另外找一辆马车!”   那名护卫一下子被吓住了,连连点头说:“是,是。”然后飞奔过去找马车。   齐贵妃怔怔地坐在马车上,脑子里不断盘旋着刚才的那一幕。   那个男人……面目那样陌生,神情却令她感到那样熟悉的男人,诡异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告诉她,兰奕欢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兰奕欢才是……   这怎么可能呢?   兰奕欢胸口上是有一块胎记,可她从来不知道,她的亲生儿子也有!   大哥没说过,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陪嫁婢女没说过,她的乳娘也没说过!   这个世界还是真实的吗?   马车在街头急奔,路边的一户户灯火从车窗外被不断抛到身后,她突然很害怕回到宫中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可是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   “供养无量百千诸佛,于诸佛所、植众德本,常为诸佛之所称叹。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达大智,到于彼岸……”   东宫,兰奕臻坐在桌前,一笔一笔抄写着佛经。   本来是想以此让自己平心静气,但一个“岸”字写完,最后一竖竟是宛若刀锋,力透纸背,凌厉峭拔之外透出腾腾杀机,令兰奕臻笔势一顿,随即将毛笔搁在了一边。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兰奕臻道:“进来。”   他的暗卫静悄悄地走进门来,跪下道:“殿下,东西还有人都送到临华宫去了。但齐贵妃不在。”   兰奕臻道:“无妨,早晚会回去。剩下的便不必再管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微一转头,看见一侧墙面悬挂着的宝剑剑鞘上,映出了冷然双目,与肃杀面庞。   虽然一直在劝说和宽慰兰奕欢,但这只是因为兰奕臻想让兰奕欢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罢了,并不代表着他会觉得一切事情都已过去,过往烟消云散。   他从来就不是那样宽宏的个性,更何况被伤害的人是兰奕欢。   想到兰奕欢曾经的痛苦与委屈,兰奕臻就会生出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什么慈悲为怀,宽容大度……   面前的佛经被顺手撕个粉碎,丢在地上。   他必定要这些人一个个地偿还回来。   *   等回过神来,齐贵妃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临华宫的门外了。   她刚刚迈步进去,就感觉出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主殿的大门是虚掩着的。   殿内黑沉沉的,不见半点灯火。   看守的侍卫们发现这情况之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一边告罪,一边快步上前,将殿门推开,点亮了灯火。   “什么人!”   只见大殿中间,赫然有位妇人被绑着扔在了地上,嘴中塞了布,喉咙间“呜呜”有声。   她旁边还放着一只箱子。   齐贵妃盯着那张满是沧桑的脸看了片刻,逐渐想起了一个人来。   “你是……郝嬷嬷?”   这是她当初怀有身孕时,齐家帮忙找来的奶娘,生产的时候,也跟宫中的接生嬷嬷们一起守在旁边了。   她一定看见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齐贵妃看着这个女人,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示意所有的人都出去,这才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拔掉了女人口中的布。   郝嬷嬷浑身发抖,恐惧地看着齐贵妃:“娘、娘娘。”   齐贵妃直勾勾地看着她,忽问道:“你看见了我的孩子没有?”   她头发散乱,语气癫狂,简直就像个疯子一样,让郝嬷嬷害怕到了极点,一声都不敢吭。   “我在问你话,你看到了没有?”   齐贵妃确实已经快要疯了,她神经质地揪住了郝嬷嬷的衣服,连声问道:“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处胎记,他胸口上是不是有块胎记啊?没有吧?一定没有吧!”   郝嬷嬷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被绑来的,她当时正坐在庭院里洗衣裳,突然就被人从身后直接抬了起来,用帕子捂在脸上迷晕,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见到了当年的旧主。   直到当齐贵妃嘶吼出了这么几句话时,郝嬷嬷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会来到这里的作用和原因。   她还记得,在把自己放进这座宫殿里之后,耳边还有个一个森冷的声音发出了警告:“实话实说,否则,小心你的孩子。”   郝嬷嬷颤声道:“是,是有的,有点像桃心的形状,偏左……”   齐贵妃牢牢地盯着郝嬷嬷,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觉得声音越来越小,要不然就是她的耳朵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把兰奕欢从小养大,就算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多有慢待,但是那么小的小孩,总有需要亲手照料看顾的时候。   记得还是兰奕欢四五岁的时候,有回刚生完病养好,本来就不大的小脸又瘦了一圈,看着可怜巴巴的,齐贵妃没忍住,就抱了抱他。   结果把兰奕欢给高兴坏了,立刻将小脑袋靠在了齐贵妃的肩膀上,搂着她的脖子,嘴甜地叫娘。   后来,就连奶娘要带他洗澡去的时候,兰奕欢都依依不舍地拽着齐贵妃的衣角,硬是不肯松开。   齐贵妃被这小东西缠的没法子,发誓下回再也不随便抱了,一边令人搬了贵妃椅,坐在一旁,瞧着兰奕欢洗澡。   当时,奶娘还笑着开玩笑,说七殿下胸口上这处胎记生的妙,就像把心长在了外面,定是个多情的人,就是容易被伤。   那一瞬间,齐贵妃心里想,这倒是很像阿雅思。   但当时,阿雅思已经不在了,这个念头只是在她心中微微一转,便立即打消——   在那深宫之中,错一次已是极限,剩下的,就连想都不能多想,否则一句失言,一个神态,就有可能被人看出端倪,丧了命。   是她一时的悲愤放纵,让这个小生命来到了世界上,却给她带来了长久的陪伴,重新点亮了她的人生。   她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是她真的想要当个好母亲的。   怎么会错呢?怎么就会错了!   郝嬷嬷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可是她的耳边又有着巨大的嗡鸣在回响,尖锐的仿佛要刺破她的鼓膜,越来越大声。   欢儿,欢儿,欢儿啊。   这样的名字,可他一生中的欢欣,都不过是苦中作乐。   齐贵妃记得,她唯一一次主动说自己是兰奕欢的亲娘,是在他登基之后,齐埘犯了大不敬之罪,被兰奕欢命人押入牢中,打算重惩。   她总不能不管,便去找兰奕欢说情,兰奕欢只是不应,说来说去,齐贵妃也恼了,便道:“我怎么也是你的亲娘,你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   “你真是我的亲娘吗?!”   没想到,兰奕欢一下子就爆发了。   “你是我的亲娘,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总是要去维护别人?不是所有的母亲在看到自己孩子的时候,都会发自内心的喜爱吗?我小时候被人议论是捡来的孩子时,你怎么不为我辩解,怎么不说你是我的亲娘?”   他头几句话还勉强带着几分平静,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显然是情绪决堤,完全难以自抑了:   “……我登基的时候,那么多人反对我,咒骂我,姜丽妃可以为了八弟跪在我面前恳求我网开一面,你却恨不得我立刻死了,给五哥让位置,有这样的亲娘吗?!”   他的眼中,都是愤怒、失望、伤痛。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齐贵妃的眼中落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要被这一句句的指责掏空了,疼得她全身发抖,那伤口却摸不到,也包不住。   她直到如今还记得,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被她抱进怀里的样子,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粉嫩的肌肤,柔软的身体,还有那天生微微上翘的唇角。   她失血过多,眼前有些模糊,所以只看了一眼,孩子就被别人抱开了。   但是他长得那样可爱,周围的人都在喜笑颜开地奉承说:“瞧瞧,七殿下打一出生就爱笑,这样爱笑的孩子,以后肯定长命百岁,安乐无忧!”   脑海中的记忆仿佛在轰然作响,可她也想起了前世兰奕欢刚刚去世时,自己所看看到的那具消瘦、苍白的尸体,她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感受到了冰冷的温度。   这种冰冷好像从指尖一直传导到了她的全身,带来死灰般的绝望,可是再也不会有一只小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指了。   从确认了兰奕欢才是她亲生儿子的那一瞬间,她就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再被紧握不放,也永远听不到那一声“娘”了。   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房中灭了两支灯,整个空旷的宫殿显得那样黑暗,又那样寒冷。   曾经无数个深夜里,母子两人靠在一起,兰奕欢小小的身体依偎着她入睡,她以为,是自己大发善心,养活了这个小生命,如今却感到,那种暖暖和和的感觉,再也找不见了。   郝嬷嬷知道她这位旧主子的脾气,绝对算不上什么善人,她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她打骂责罚,自己也拼命解释求饶的准备。   可是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齐贵妃却只是坐在地上流泪,一声不吭,这好像还是郝嬷嬷头一回看见她哭,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好像永远也流不完似的。   她竟然这样的在乎兰奕欢。   郝嬷嬷愈发胆战心惊,只怕齐贵妃回过神来找她算账,犹豫了一下,颤声说道:“娘娘,您也别太难过了,这事不怪您,也、也不怪奴婢,谁、谁也不想这样,这都是齐大人吩咐的。”   齐贵妃终于有了点反应,木然问道:“为什么?”   郝嬷嬷愣了愣,才明白她是问她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奴婢不知道。齐大人当时只是说,让奴婢管好自己的嘴,不管在孩子身上看见什么,都不许在您跟前嚼舌头……”   是她的亲人背弃了她,而她又伤害了她的亲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一个无比可悲的蠢货。   齐贵妃觉得胸口窒闷难言,她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把郝嬷嬷吓得一个激灵,打住了话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齐贵妃。   只见她一声又一声的大叫着,撕心裂肺,宛若野兽痛苦的嘶嚎:   “啊——啊——”   凄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传开,外面的侍卫们纷纷闯入,见状以为齐贵妃突然发了狂,都吓得不轻。   宫女们连忙一边叫人去传太医,一边将主子搀扶起来,劝说着她往里走。   齐贵妃却突然间放声大哭,那么伤心,那么痛苦。   *   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个人站在临华宫外的一片树影之间,同样悲伤的凝视着这个方向。   那个人正是阿雅思。   在齐贵妃离开之后,他怔了一会,草草跟又惊又疑,想要拉住他询问的孟恩和林罕交代了一句“回来再说”,便追了出去。   他有着侍卫的腰牌,进宫并不算难,但其实在知道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会追着这个年少时曾经追逐过那么多回的女人,进入这座皇宫。   还会站在那座熟悉的宫殿外面,像以前无数个深夜所做的那样,试图倾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他听着齐贵妃嚎啕大哭,听着侍卫们惊慌地闯进去,听着宫女们劝说的声音。   他的心中像是一团熊熊的火焰,反复炙烤着,好像要把皮肤都一寸寸烤的裂开了。   他知道,他与齐贵妃的性格,和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从来都不一致,但两人聚少离多的相处淡化了这份不和谐,而让爱意更加凸显。   当发现齐贵妃那样对待兰奕欢的时候,他震惊、心痛、失望,他想,是不是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年轻,自以为是的爱,只是幼稚天真的迷恋,仅此而已。   可这个时候,听到齐贵妃痛苦的哭声时,他也觉得那样难过,他才明白,其实那份爱从未消失,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会被这个女人所牵动。   可是……   可是这种爱的中间,又已经有了无法弥补,无法缝合的裂隙。   一切,再也回不到最初。   阿雅思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看见太医来了,应该是给齐贵妃喂食了什么镇定催眠的药物,里面渐渐地安静下来,片刻之后,郝嬷嬷依旧被人绑着,悄悄抬出了临华宫。   阿雅思暗暗看着郝嬷嬷的去向,记在心里,这才离开。   他又去了一趟兰奕欢那边,假装自己记错了当值的时间,询问兰奕欢的情况。   听到兰奕欢已经休息了,晚膳有太子陪着,吃的很好,他想象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脸上才总算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转身走了。   *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兰奕欢也觉得很不适应。   现在在外人看来,兰奕臻还是刚刚遇刺,行动不便,需要卧床静养的状态,陪着兰奕欢待了大半天之后,兰奕欢实在不放心,就硬是让他回东宫了。   他在床上睡了一觉,自己第二天早上醒来,睁眼之后突然觉得十分恍惚。   昨天发生了什么来着?   昨天他一睁眼,就有人同他说,他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人就是阿雅思。   这简直太奇怪了,这是真的吗?   不会是他在做梦吧?   兰奕欢突然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在他的寝殿中四下看了看,紧接着就发现,昨天阿雅思给他的那一排木头福娃还从小到大,整整齐齐地摆在他的床头。   兰奕欢看了一会,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其中一只福娃的头,然后在床头上的小柜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最大的娃娃。   这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阿雅思放在他的窗台上的。   当时,兰奕欢和兰奕臻在外面的宅院里住了一晚,兰奕欢回来之后,就在窗台上发现了这个顶着一头清晨的露水,却还笑眯眯的胖娃娃。   他那天看见阿雅思做这个东西了,印象中还说是要送给他的孩子,兰奕欢还以为对方特意给自己多做了一个,于是就捡回了房中,又从秦州一直带到了京城。   原来,这不是顺带多做的,这从一开始就是只给他一个人的。   兰奕欢将最大的娃娃摆在了队伍排头,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太严肃了,改成将它们一起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放了几块松子糖。   这样看起来,好像就温馨多了。   兰奕欢端详一下,觉得很满意,把小熊拎起来,放在一圈娃娃旁边坐好,说道:“你跟它们玩吧,我出去一趟。”   系统【滴】的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兰奕欢的话。   兰奕欢起身去换衣服,系统空间里的小熊慢吞吞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胖娃娃们,想了一会,摸出个小本本,用胖爪抓起一支笔,开始打报告——   【服装申请:   原因:配合王子需求,对“爸爸的礼物”进行照料。   申请经费:一万熊币。   购置服装:“保姆熊”搭配服饰:头巾一,围裙一(带兜),爪套一,皮鞋一。】   此时,兰奕欢也已经换好了王子便服一,出了宫门。   兰奕臻装病之后,虽然私底下暗潮涌动,不过他们这边明面上倒是清净了不少,兰奕欢这边没有什么安排,他只是有些犹豫,又有些好奇。   昨天他太过激动了,后来才慢慢地意识到,如果阿雅思真是他父亲的话,那么孟恩、林罕,还有莎达丽,就都是他的亲人了。   莎达丽竟然是他的妹妹。   他们以后是不是也得相认?他们能当好亲戚吗?   兰奕欢以前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当然也有亲戚,但皇族的亲兄弟尚且争夺提防,其他的叔伯姑嫂也不过就是个见面行礼的面子情,皇子们大多都跟自己母族的亲人走的更近,可齐家,也就不提了。   草原上那边,好像又不太一样。   兰奕欢丝毫没有头绪自己要怎么跟那些人相处,他好奇的想要看看,又徘徊着犹豫不前。   他心里乱,也没带人,在街上这逛逛,那逛逛,瞧见那些暗中盯着他的探子都被甩开了,他也离驿馆那边越来越近。   可兰奕欢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去看一看,他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接纳他。   正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喊了句“哥哥”。   兰奕欢没抬头,蹲在一个小摊前心不在焉地翻话本子,可是下一刻,他的袖子就被人给扯住了。   回头一看,面前竟是莎达丽因为奔跑而泛起潮红的脸。   “你是我哥哥吗?”   她直接地问,把兰奕欢给问愣了。   毕竟莎达丽上辈子认识他的时候不会说人话,不会叫哥哥,只能喊他“嗷嗷”。   回过神来,兰奕欢连忙捂住莎达丽还要说话的嘴,把她拖到旁边没人的小巷子里,才松开手,说道:“你吓死我了,公主,你说什么呢?”   莎达丽刚才已经听见了父亲和大伯的话,而且,还看到父亲和大伯拉着一个自称是他小叔的人抱头痛哭,她没进去,在旁边悄悄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兰奕欢就是她那个一直找不到的堂兄。   莎达丽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即找到一匹马,出了驿馆,往皇宫的方向赶过来。   上辈子,她一直傻乎乎的,好多事都不太明白,可是也记得兰奕欢一直很寂寞,身边常常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她陪着。   回到达剌之后,她常常觉得有个人在到处找她,等她。   而如今,她明白了,是兰奕欢一直在期待着一份温暖,一个家。   她一刻也不想等了,她要带她的哥哥回家去!   莎达丽才不管兰奕欢装傻的那一套,她忍住眼泪,咄咄逼人地说:“你别不承认了,我都听见你爹爹和我爹大伯他们说话了……我知道你是我哥哥……我、我也记得一些上辈子的事,我也一直在想你,找你!”   她飞快地低下头,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充满委屈地看着兰奕欢,问道:“你不喜欢我们吗?你干什么不认我啊!”   兰奕欢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挂不住了,他看着莎达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98章 灯火荧煌数   终于, 兰奕欢叹了口气,摸出一块帕子,递给莎达丽, 说道:“来, 擦擦。”   这人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嘴里永远没半句准话, 莎达丽有点生气, 只想把这块帕子掀到兰奕欢的脸上, 可抽噎了一下, 终究舍不得那样做, 接过帕子, 擦了擦脸。   她一只手还揪着兰奕欢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兰奕欢道:“我……不是不认你……”   他的嘴里总算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莎达丽立刻说道:“你一开始不认我,是怕连累我, 你觉得大雍很危险, 我知道。可是你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我们不再是你想要疏远就能摆脱的关系了!”   兰奕欢这个人向来都是深思熟虑,心事极重,莎达丽这性子却是全世上就没她说不出口的话, 把兰奕欢治的死死的。   他无可回避, 终究也只能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接受我是你的亲人了?”   莎达丽说:“在我心里, 你一直都是。”   兰奕欢说:“对呀, 因为咱们已经相处了那么久, 彼此都熟悉和了解对方, 是不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 不是这样的。我从小在大雍长大,可能对很多东西的想法、习惯都和你们不一样, 我怕我……”   兰奕欢顿了顿:“我怕我让大家不高兴,或者给大家添麻烦。”   莎达丽完全没把兰奕欢的担忧当成一回事:“没事,你不用担心这个,他们就没一天是从早到晚都高兴舒心过下来的。”   兰奕欢:“……啊?”   达剌的王室过的这么艰辛吗?   “因为我每天都在给他们添麻烦。”   莎达丽挺起胸,骄傲地说:“我藏过我爹的酒,倒过大伯的墨汁,还剪过爷爷最喜欢那匹小马的马尾巴,今天我跑出来找你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估计现在都在着急的到处找我呢!”   兰奕欢:“……”   莎达丽说:“但是我爹把我养到现在了,也没有丢掉我,因为我是他女儿啊,我给他添麻烦是应该的,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当爹的快乐。”   “你少让他们操了这么多年的心。”莎达丽说,“他们应该补偿给你才是。”   兰奕欢不禁听得笑了。   他靠在墙上,笑起来的时候,仰头看着小巷上方那片狭长的天空,眼中也不知是什么情绪,片刻之后才说道:“是这样的道理吗?”   莎达丽说:“哎呀,你怎么连我都怀疑?你信我的没错!”   她上前抱住兰奕欢的胳膊,看着他,眼中带着祈求,说道:“走吧,走吧,走吧。”   *   就在兰奕欢被莎达丽软磨硬泡的时候,发现莎达丽不见的林罕果然也在慌神中。   “你说她是听了我们说话,然后就走了?”   林罕问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你怎么知道?”   那个年轻人名叫阿瓦,也是之前莎达丽第一次带着兰奕欢来驿馆时,曾经跟她说笑的年轻人。   他虽然在这里担任护送出使团队的卫队长,其实也是个贵族出身,应该管林罕叫一声“二舅”。   阿瓦摸了摸头,说道:“她应该是听见了吧,因为她就是从你们的窗户边跑过来的,然后这样的表情……”   他想了想,用手捂住嘴,然后做作惊讶地瞪大眼睛,倒退几步。   林罕看的满头黑线,挥手道:“行行行,继续吧。”   阿瓦放下手,说道:“然后她就跑到了马边,斩断缰绳,上去之后就离开了。这样应该是听见了吧。”   林罕说:“那你当时是死了吗?为什么不拦住她!”   阿瓦道:“舅,我也听傻了啊!!!先前不是说……”   他小声嘟囔道:“不是说小舅人没了吗?你和大舅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我这也挺难过的,结果现在居然一下子找回来了,难道不惊人吗?”   林罕头疼道:“你这个废物,我真是一天天要被你们这些兔崽子给气死了。他受重伤,脸坏了,被名医治好了,所以模样看着年轻些,就这么简单!以后不许胡乱咒人!”   阿瓦心里想着阿雅思那张年轻的面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说:“名医,名医,妙手回春啊。”   林罕简直想踹他一脚,但这时,阿雅思已经走了出来,阿瓦连忙住口,热情洋溢地冲着冲着阿雅思打招呼:“小舅,您好呀。”   阿雅思微笑着说:“你是拉娜姐姐的孩子吧,你好。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现在都长成英俊的大小伙子了。”   阿瓦嘿嘿直笑。   孟恩也从阿雅思的身后走了出来,兄弟之间能够重新相认,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生之中最大的喜事,令他严肃的面容上也布满了笑意。   此时周围没有闲杂人等,孟恩便直接说道:“等明天,咱们也把欢儿给接过来见一见吧。之前虽然见过几面,可都没一起好好说过话,其实我这阵子,心里一直很惦念他。”   自从看到阿雅思那封信,知道了兰奕欢很有可能是自己的侄子,孟恩就一直非常想见见这孩子。   但一方面是还无法最终确定,也不知道兰奕欢愿不愿意认他们,另一方面也是怕中了有心之人的圈套,危及双方的安全,所以他才迟迟犹豫。   如今,其实也不能说是最好的时机,但阿雅思都回来了,全家在这里,就差兰奕欢一个人,孟恩就觉得心里还缺着一块,好像冷落了那孩子,很过意不去。   阿雅思却通过这段时间跟兰奕欢的相处,稍稍猜出了儿子此时可能的心情,他想了想,说道:“欢儿可能还没有完全适应,我先去和他说一说。”   孟恩说:“对,对,别让他不高兴!这些都看他的。正好,咱们也好好准备准备……”   他说到这里,林罕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啊呦!”   其他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连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林罕说:“完了完了,我想起来了,莎达丽这丫头要是真的听见了咱们的话,又那么急匆匆地跑出去,多半是去找欢儿了。万一她现在就要把欢儿给拽过来,咱们根本就没有准备!”   这处驿馆周围都有达剌的勇士守卫,倒是安全,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也不知道兰奕欢喜欢什么,爱吃什么,能不能接受他们平素的言行习惯。   大雍和达剌完全是两种环境,这孩子从小在大雍的宫殿里长大,万一这样正式见面的印象不好,不喜欢他们这些家人,那该怎么办?   大家一听,全都慌了。   阿瓦立刻说道:“我昨天在院子里乱扔了很多武器,他会不会害怕?我去收拾一下吧!”   孟恩道:“你快去!小弟,欢儿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你写个单子,我立刻派人去买回来!”   林罕说:“还有这院子,应该布置布置。来人,来人!”   虽然还没有确定兰奕欢一定会来,但大家都已经团团地忙乱起来,紧张地布置着这座不能被称为家的驿馆。   孟恩指派了一群人干活之后,又迅速回到了自己所住的院落中,找到了自己的妻子。   与大雍的习俗不一样,达剌的女人也同样有资格掌权甚至四处游历。   林罕的妻子喜静,留在了达剌,而孟恩和他的妻子塔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塔娜年轻的时候还经常随他一起上战场杀敌,两人感情甚笃,这次也一同来到了大雍。   不过因为塔娜好动,再加上曾经又在打仗时伤过身子,所以两人商议之后,一直没有再要孩子。   塔娜一听孟恩说兰奕欢有可能要来,立刻也紧张起来,说道:“那怎么办?我要不要去换身衣服,显得稍微温柔慈爱一些?大雍的女子看起来都很端庄,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他呢?”   孟恩却并没有关注服饰,看了妻子一眼,觉得依旧像往常一样美丽:“我觉得你这样子很好。但我是在想,如此匆忙,咱们也来不及准备什么有家乡特色的好菜,能不能给他熬一份奶茶喝?这里的人中,只有你做得好。”   他们那里的习俗,远行的游子回家之后,都要先喝上一大碗的奶茶,仓促之间别的来不及准备,孟恩想着,最起码这个仪式要有。   塔娜连连点头,说:“你去把东西准备好,我这就去。”   孟恩出去之后,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一条自己最漂亮的裙子。   塔娜从来没有见过兰奕欢,但是她所见到的孩子们大多数都是上蹿下跳,闯祸不断,没事转着八百个心眼的皮猴子,一个赛一个的不好对付,所以很担心兰奕欢会不喜欢他们,甚至不好相处。   在镜子面前照了照,又试着练习了长辈温柔慈爱的笑容,塔娜这才过去带着下人煮奶茶。   所有的人都动起来了。   阿瓦冲到他们一众武士所住的值房,看见不当值的人一个个躺的横七竖八,连忙把他们叫起来收拾房间,收拾自己。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兰奕欢会喜欢他们更热情一点还是稳重一点,一会是不是得换上统一的衣裳站在门口,才显得比较隆重威武。   林罕忙乱了一通,突然想到,不管兰奕欢在这里住不住,都应该有他的房间才是,立即挑选了一处最好的房间,亲自挽袖子,带着人布置了起来。   阿雅思知道兰奕欢喜欢繁华热闹,写出了兰奕欢爱吃的东西之后,他又让人买了不少的花灯,自己爬到树上,寻找合适的位置,一盏盏地挂上去。   后厨里,孟恩和塔娜夫妻一边商量着配方,一边熬奶茶。   大家忙的热火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座驿馆中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而,大概是这工程实在太大了,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驿馆的大门突然一下子被打开了。   紧接着,就是莎达丽的声音传了进来:“没事,你快来,大家都很好相处的——”   话音突然戛然而止,莎达丽还保持着去拉兰奕欢的动作,整个人却已经僵住了,有些呆滞的看着面前这一幕。   打扫到一半的庭院,挂在树上的花灯和阿雅思,后院里传出来的浓浓奶茶味,亲自扛着一床被子站在廊下的林罕……   后面的回廊下,还有阿瓦所带着的一群正要闹哄哄去找衣服换衣服的大小伙子——有的人外衣都已经脱了。   莎达丽十分震惊:“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都是满脸尴尬和惊慌。   他们本来想隆重的欢迎兰奕欢,没想到摊场铺的太大,兰奕欢和莎达丽又来的太快,这样弄到一半,反而还不如不收拾。   完了完了,这下还能有什么好印象,他们在兰奕欢的眼中,会不会都变成了非常奇怪的人?   阿瓦飞速将自己脱下来的半边衣服袖子给穿了回去,塔娜刚端着奶茶往外走,冷不丁看见兰奕欢,吓得又连忙退了回去,差点踩到孟恩。   她低声问丈夫:“我看着怎么样?慈祥吗?温柔吗?!!”   林罕简直想把他这个讨债的大闺女一起卷进被子里,裹巴裹巴丢掉算了,听到莎达丽居然还好意思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地埋怨:   “我好不容易才把哥哥带回来,你们居然弄得这么乱!”   林罕咬着牙小声训斥女儿:“闭嘴,都怪你!回去就告诉你娘!”   兰奕欢看着这一幕,也有点懵。   本来他就十分紧张,被莎达丽硬是给磨过来了,一路都想着要说什么话,此时更是担心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给这里的人添了什么麻烦。   兰奕欢说:“大家有事在忙吗?那我改日再来就行。”   林罕连忙说:“没有没有,欢……七殿下,你快进来吧,我们没事的!”   他想叫兰奕欢的名字,又怕兰奕欢不高兴,没敢叫。   兰奕欢见状更加客气:“不不不,没关系!正好我也还有点别的事,我那个,我还是先走……”   两人在这里让来让去,幸好这个时候阿雅思已经从树上下来了,拉住兰奕欢,对他说道:“没什么事忙,我们是想欢迎你。但是……”   他干笑道:“慢了点。”   兰奕欢一怔:“欢迎……我?”   林罕道:“是啊,二伯想给你换床舒服的被子来着,不过真没关系,你先进来,我很快的!”   既然已经说上了话,孟恩和塔娜便也走了出来。   他们有些紧张地看着兰奕欢,生怕他脸色不快,或者还是坚持要走。   兰奕欢却带着几分懵的转头看向他们,目光柔软而期待,让人想起刚刚降生下来,毛发蓬松地打量着世界的小兽。   阿雅思搂住兰奕欢的肩膀,对他说:“欢儿,这是你大伯和大伯母,一个叫孟恩,一个叫塔娜,他们刚才给你煮奶茶去了。”   塔娜将沾着水的手背到身后,往裙子上蹭了蹭,笑着说:“已经煮好了,再晾一晾就可以喝了。”   兰奕欢看到了塔娜这个小小的动作,他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这次的见面很在意,很紧张,大家好像都是这样。   兰奕欢心中的忐忑缓解了很多。   他看了一眼阿雅思,阿雅思笑着冲他摇摇头,低声说道:“没关系。”   在这里,无论兰奕欢是怎样的态度和表现,大家都会理解的。   阿雅思正要再介绍林罕,却听身边的兰奕欢冲着孟恩夫妇乖乖地说道:“大伯,大伯母。”   这一下,可把一直盼着见到兰奕欢的所有人都给叫愣了。   塔娜自己没有养过孩子,一直以来见到的都是阿瓦、莎达丽这种从小就到处上房揭瓦的淘气鬼,再加上兰奕欢又有着特殊的身份和成长经历。   所以在她的想象中,兰奕欢要不就高傲拧巴,要不就精灵古怪,反正一定不怎么好相处,却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么漂亮乖巧的一个孩子。   一句微笑着的“大伯母”,顿时让塔娜的心都要化了。   天啊,还会叫人呢,怎么会这样乖啊!   塔娜刚才看着兰奕欢长得好看,就觉得怪手痒的,只是为了留个好印象,表现的很矜持,这下她也忍不住了,上前去捏了捏兰奕欢的脸,笑着说:“好孩子,好孩子,真可爱!”   兰奕欢被捏的愣愣的,阿雅思怕吓着他,连忙道:“大嫂,大嫂。”   塔娜说:“好好好,我没使劲!”   林罕在旁边期待地看着,阿雅思随后又介绍了他:“这个是二伯,去给你收拾房间啦。”   兰奕欢就叫了声“二伯”,把他激动的满面红光,也想上手,结果被阿雅思挡着,没成。   阿瓦此时已经穿整齐了衣服,奔过来。   他本来想和其他的兄弟们一起在门口排个队形,喊着口号,隆重地迎接兰奕欢,结果最后衣衫不整地就见了。   此时见到阿雅思已介绍完了长辈,他连忙凑上来,充满期待地问道:“我呢?我呢?”   莎达丽叫起来:“没有你的份!”   阿瓦说:“你说了可不算!”   阿雅思笑着对兰奕欢说:“这是我表姐的儿子,叫阿瓦,想排个队伍迎接你。这个你早就认识了是吗?莎达丽,你二伯家的妹妹,把你给大家结果来了。”   阿瓦道:“对,我是哥哥,所以你应该管我叫声哥哥。”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说道:“阿瓦哥哥。”   阿瓦自己没有亲生的弟弟妹妹,莎达丽生下来之后刚长牙不久就会咬他的鼻子了,他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欢喜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可惜刚才实在是太仓促了,没准备好欢迎的仪式,也没有礼物。   ——都怪莎达丽!   这是大家脑海中同时冒出来的念头。   莎达丽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亲人们的怨念,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就都认识了,接下来吃饭吧!”   林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跟阿雅思说:“小弟,跟你换下孩子成吗?”   阿雅思温柔地微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在这个时候奶茶已经熬好,在外面买回来的饭菜也摆到了桌子上,大家便一起围坐在桌边,吃了一顿团圆饭。   兰奕欢几乎都没用自己动筷子,只要他向着哪一道菜多看一眼,就立刻会有人夹到他的碗里。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参加过无数次的宴席,百人宴、千人宴也不是没有,但那么喧嚣,那么繁华,却不会让人发自内心感觉到热闹,纵使身在华堂,依然会感觉到孑然一身。   人人的笑容背后,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孤独。   而此时此刻,坐在这样一群人当中,他好像觉得那样美满、亲切,又好像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如同梦幻。   虽然林罕已经被兰奕欢准备好了房间,但这个时候,他的身份并不适合让别人发现跟达剌的使者过从太密,因此兰奕欢便起身告辞了。   阿雅思道:“我送你回去吧。”   其他人一直送到门口,林罕还有几分遗憾,说:“你第一回来,我们本来想布置的好看一点。你爹说,你喜欢到处都漂漂亮亮的,可惜时间太紧,弄得不好,等下次,对,等以后回了家,二伯带你去烤着篝火吃肉、跳舞!”   兰奕欢笑着说:“我觉得很好啊,这个院子布置的很漂亮。”   林罕摇头笑道:“哪漂亮了,你这孩子……”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   他站在显得有些凌乱的院落中,眉目精致漂亮的像个刚刚从画上走下来的假人,双眼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光彩。   仰头看了看那半树花灯,他说:“我刚才一推门进来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在院子忙忙碌碌,又一起上来叫着我的名字,我觉得非常热闹,非常圆满。好像……”   他想了个有点天真稚气的比喻:“好像过年了。”   这听起来好像是哄人的奉承话,但兰奕欢说的真心实意,看着他明亮纯净的眼睛,林罕愣了愣,又看看周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也觉得这处异国他乡的驿馆十分温馨。   他的心里也涌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唇角边不知不觉带了笑:“是很像。”   阿雅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摸摸兰奕欢的头,说道:“欢儿,走吧,跟大家道别,咱们下回来。”   从驿馆出来之后,父子两人也没有骑马,一直顺着街道往前走。   兰奕欢说道:“爹。”   阿雅思回过头来看着他。   兰奕欢说:“您小时候,是不是一直生活的很开心?”   阿雅思笑了笑,说道:“你想听听爹爹过去的事吗?”   兰奕欢立刻说道:“好呀。”   于是阿雅思便给他讲起来了自己儿时如何长大,如何在草原上捕猎、驰骋,又如何跟着父亲出征,后来逐渐兴起了想去外面看一看的念头。   当他讲到他跟霸道强势的苏合王发生冲突的时候,兰奕欢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也会有叛逆的时候,甚至居然敢离家出走。   接下来,阿雅思又逐渐讲到他来到大雍,怎么进宫,又怎么跟齐贵妃认识,直到情不自禁。   在他的讲述中,兰奕欢好似随着年少冲动,又一腔热忱的青年阿雅思,经历着他的选择与挣扎,看到了那段曾经的故事。   他如何发现自己爱上了齐贵妃,如何想要中止这段感情,却怎么也放不下,当知道齐贵妃怀孕时,他的狂喜与担忧,齐贵妃的拒绝和坚持……   兰奕欢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虽然好像不愉快,但起码在降生的那一刻,带着父母的爱与祝福。   是个被期待的生命。 第99章 少年鞍马尘   原本听着齐贵妃的事情, 兰奕欢一直淡淡的没有表情,也没有吭声,听到阿雅思说到后面,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爹……”   阿雅思回过头来, 温和地说道:“你说。”   兰奕欢说:“您现在……对她还有感情吗?”   阿雅思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昨天晚上, 我去了你母亲的宫殿外面, 听到了她的哭声。”   兰奕欢问道:“哭什么?”   阿雅思说:“她应该已经知道了真相。”   这句话让兰奕欢的心里一拧, 一时之间, 心中五味杂陈。   他对齐贵妃的感情依旧是那样复杂, 他恨着对方的忽视与冷漠, 但似乎又不愿听到她的痛苦与狼狈。   阿雅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当我刚刚得知这些年来,她都是那样对待你的时候,我感到很生气, 也很内疚。我不敢相信,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呢?”   “但我又想,如果我一直在你们身边就好了,如果我当时能够早点发现就好了, 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阿雅思说:“昨晚, 听到她的哭声, 我也觉得心里很难受, 我想进去安慰她, 但是跟以前比起来, 我发现自己不能再那样不管不顾了。我开始想的更多, 担心如果我做了一些不够冷静的选择,会不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比如, 兰奕欢会对这件事有着怎样的感受,如果他真的对齐贵妃痛恨无比,自己的行为会不会伤害到已经承受了很多痛苦的儿子?   再比如,如果齐贵妃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会不会让齐家的人知道这个秘密,从而设计出更加可怕的阴谋?   兰奕欢轻声道:“所以,您的爱情被冷静打败了。”   阿雅思一怔。   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仅有十八岁的儿子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只见他的脸映在夜色阑珊的灯影下,仿佛连笑意都显得有些渺茫,为眉宇间的稚嫩纯澈增添了一份幽深。   光影脉脉流动,兰奕欢的神情面容忽明忽暗。   心头好像被轻轻地撞了一下,阿雅思低声说:“或许吧。”   “因为我们的结局并不美好,最重要的是,爱着的时候,以为自己就可以承担一切,有了孩子才发现,父母这份冲动与不成熟的罪责被你所承担。悔恨心痛之余,也不禁重新审视当年的行为,失去了很多勇气。”   阿雅思摸了摸兰奕欢的头,深吸一口气,笑了笑:“要承认这一点可不容易,但我不想在你面前狡辩。是不是有点失望?”   他的声音,却让兰奕欢突然仿佛听见了十分久远之前,自己曾经问出的话语:“我是不是让人很失望?”   ——当时,他是在问谁来着?   兰奕欢有点想不起来。   但他记得,那时候他坐在龙椅上,却满心的颓丧迷惘,他明明以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足以让人拥有随心所欲的权利,但他并没有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幸福,反倒不得不与那些原本应该亲近的人争执、决裂,甚至听着他们的谩骂,对他们进行惩处。   是不是他做得不够好?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   可是慢慢的他才明白,要事事周全,处处圆满,何其难矣!   兰奕欢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的父亲,一定英俊深情,勇敢强大,他的母亲,一定美丽动人,温柔慈爱,如果他们不经历任何变故的生活在一起,他的人生将再无缺憾。   可是原来,眼前的阿雅思,以及阿雅思讲述中的齐贵妃,都是并不完美的。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与母亲这两个词,在他的心里,终于渐渐填充进了真实的血肉,不再是虚幻而美好的梦幻空花。   关爱、眷恋、误会、挣扎……一切的一切,组成了生命中的点点滴滴。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不够完美,又努力活着的人,人之一生,或许不是要去追求完满,而是去爱着这个遗憾良多的世界。   就像曾经,他想要靠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每个人都快活如愿,却没有发现眼前可以把握住的幸福,其实,亏了。   心中有一根紧绷的弦,仿佛突然缓缓地松开了。   兰奕欢低头笑了一下:“不会的,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阿雅思也笑了起来。   他拍拍兰奕欢的肩膀,说道:“但有一点,爹爹可以跟你保证,不管怎么样,我永远是你的父亲与爱过她的男人。我既然回来了,就会承担我该承担的责任,齐家那边的事,你不用有负担,也不用再挂心。”   “儿子,过往的恩怨是我们之间的,你别回头了,往前走吧。”   这时,兰奕欢也突然想了起来,前世的时候,他询问自己是不是不够完美,对方的回答。   ——“陛下,您已经做得够好了。人不会十全十美,只求无愧于心。”   那个人是……   阿雅思往前方一看,突然笑着同兰奕欢说:“看看谁来了?”   二哥?   兰奕欢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结果揉了揉眼睛,发现真是兰奕臻。   他使劲挥了挥手,高声道:“二哥!”   兰奕臻向着兰奕欢走过来,兰奕欢扑进了他的怀里,被兰奕臻用力地抱了一抱。   将兰奕欢放下之后,兰奕臻才冲着阿雅思行了个礼,说道:“我看天晚了,就来接一接他。没有打扰伯父说话吧?”   阿雅思看了一眼兰奕欢脸上真心的笑意,微笑道:“没有。太子殿下,真的很感谢你。”   他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道:“快回去吧。”   兰奕欢挥手跟阿雅思道别,两人目送着阿雅思离开,阿雅思走了一段,又回过头,看见兰奕欢和兰奕臻还没走,站在一处灯下说话。   兰奕臻不知道说了什么,兰奕欢笑着跳了两下,然后抱住兰奕臻,像小狗一样把脸埋进他怀里,使劲蹭了蹭。   阿雅思微怔,片刻之后,才转身走了。   兰奕臻笑着摸摸兰奕欢的头,问道:“你很开心吗?”   兰奕欢仰头看了他一眼,忽问道:“你很不开心?”   兰奕臻说:“没有的事。”   他才不会告诉兰奕欢,其实刚才他都到了驿馆外面,只是听着里面欢声笑语,突然觉得自己很破坏气氛,就没进去。   可是他也没有,因为他突然有点害怕,兰奕欢就不会再回来了。   兰奕欢说:“可是你现在是在‘遇刺养伤’啊!乱跑出来,也不怕没人看见。”   兰奕臻随口道:“看见就都杀了。”   兰奕欢怔了怔,忍不住笑了。   虽然真的很担心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会被人给拐跑,但看见兰奕欢眉宇间阴霾尽扫,兰奕臻心中也还是觉得喜悦,他拉着兰奕欢往回走,问道:“跟你的那些亲人们说什么了?”   兰奕欢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我自己一下子想通了一些事。觉得,不再强求一些圆满,好像也可以很幸福。”   兰奕臻不知道兰奕欢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他认真地想了想,说:“咱们很圆满。”   兰奕欢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是,感谢你的圆满。”   感谢你的懂得、坚定和陪伴。   天上,一轮弯月如钩,清光照彻。   兄弟两人并着肩,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兰奕臻拉住了兰奕欢的手。   *   又见到了兰奕欢难得轻快的笑脸,分开时,兰奕臻还很是恋恋不舍,被兰奕欢硬是推着后背,赶回东宫去了。   虽然他们私下里其实也没少见面,但表面上在他人的眼中,太子还是重伤放权的状态。   估计再抻不了几天,有的人也已经快要沉不住气了。   兰奕欢自己的心绪倒是渐渐平和了下来,每日在自己的宫殿里读书练剑。   果然,这天他正在练剑的时候,三皇子找了过来。   下人正要向着兰奕欢提醒,被三皇子制止了,他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了会,眼中浮现出波澜。   这样的兰奕欢,熟悉又陌生。   依稀间,隔世经年,好像也曾有过这样一道少年执剑,弯弓纵马的身影,然而逐渐的,又被那高居王座,越来越清瘦,越来越孤冷枯槁的帝王所取代,而早已令人忘却此番少年时光。   此时,只见兰奕欢手中长剑横挑竖抹,霍霍生光,震的旁边几株虬枝嶙峋的老树落下飞叶点点,穿过庭院。   衣袂蹁跹之间,少年的身影便宛若一只翱翔的白鹤,匆匆岁月在他的剑下无声回溯归来。   三皇子虽然于此道不是十分精通,可见兰奕欢身姿舒展,优雅洒落,也不禁觉得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之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支长笛,吹奏起来。   笛声响起,兰奕欢手中剑招微乱。   这倒并非是他先前没看见三皇子,被突然的吹奏吓了一跳,而是因为对方吹了一首辛弃疾的《阮郎归》: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兰奕欢几招凌乱之后,剑锋一定,再起手的时候在,招式已变,隐有金戈之声,随乐而舞。   三皇子目光微凝,笛声也逐渐转为激昂。   兄弟两人一笛一剑,不像在相互唱和,倒像是较劲。   兰奕欢对着曲子越听越是感触,又不愿被三皇子压住,腾挪纵跃,矫若游龙,剑势凌厉,正可谓“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剑騞然,莫不中音”。   蓦地,长剑竟然铿然而断,半截剑锋落地。   三皇子的眼中流露出笑意,然而,兰奕欢却目光一动,抬脚在剑刃上一踢,那剑刃划过笛子,将长笛斩成两半,笛声立停。   三皇子出乎意料,气道:“你这小子!”   兰奕欢收剑站好,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练剑之时,头发已有些散了,此时仰头大笑,几缕发丝从额上散落下来,在脸边拂荡,更是衬的眉目间有股勃勃的英气,俊逸非凡,玉树皎皎,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兰奕欢说:“这才公平呢!”   三皇子道:“你就非要跟我争这个高下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先拿你那破笛子跟我较劲的?”   两人互瞪一眼,然后忽然又都笑了。   兰奕欢把三皇子请进了自己的宫中,吩咐人给他端了茶点,自己则进去换了身衣服。   他出来的时候,三皇子看见兰奕欢发丝微湿,便知道他是沐浴过了,不禁说道:“你还是那么娇气讲究,跟个公主一样。”   兰奕欢道:“打扮打扮见你,免得三哥再说,‘我是什么不重要的客人吗?你见我就这个德性?’”   他倒是把三皇子那副酸溜溜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把三皇子自己听得都有点受不了了,只觉得手痒痒的想打他。   他打量了兰奕欢片刻,低声说:“小七,眼下你的亲亲好二哥可是遇刺了,你还有闲心跟我斗嘴,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兰奕欢翘起腿,不紧不慢地说:“三哥,我之前表现的那么情急关切,现在外面的人也都在传太子的遇刺和我脱不开关系了。那么我索性就做点让他们想看的姿态出来,又有何妨呢?”   三皇子道:“那么,此言是真是假?”   兰奕欢微微一笑,不答这话,只说:“我想,三哥一定不是为了问我这句话故意来一趟的,不然,你可就要白跑了。”   三皇子一挑眉,拿起桌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   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确实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兰奕欢是不会跟他说的。   不管他们是冰释前嫌的兄弟也好,还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也好,关系到各方利益甚至性命的重大事件,还是不可能坦诚以告。   最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兰奕欢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太子。   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从前世到今生,三皇子都没有看透过。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受了伤,在半昏半醒当中时所看到的,太子看着兰奕欢的眼神。   那么痛切酸楚,好像,也那么缠绵。   三皇子本能地不再深想下去,说道:“那我问你另外一件事。”   兰奕欢道:“请讲。”   三皇子慢慢地说:“上辈子……”   他说出这三个字之后,打量了一下兰奕欢,见他脸上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于是叹息道:“看来你果然也都记得。”   兰奕欢道:“上一个问题我没回答你,如果这个问题也骗人,那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了。对,我记得。”   三皇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慢消化了片刻这件事,又问:“所以当时我自尽服毒,却没能成功就死,是被你换了药吗?”   兰奕欢道:“对。”   三皇子说:“我被运出宫,安置在苏州的一座小院中,也是你做的?”   兰奕欢道:“没错,我怕你醒来之后发疯乱跑,还特意让人把你的衣服给脱光了呢!”   三皇子这次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缓和神色,低声问道:“所以……你真的是想让我活下去。”   那天的大雨中,兰奕欢背着他往山上走,所说的话,不是他的幻觉。   “不然呢?”   兰奕欢道:“你现在还要这么问,那你当年刚刚醒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醒来的时候……”   三皇子的头依然仰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你的死讯。我以为你恨透了我,要惩罚我,所以用这种方式让我活着,一辈子都愧疚地活着,永远也不能放下。”   他的话让兰奕欢非常意外,愕然地说:“你说的是上辈子吗?上辈子我的死讯能让你那么难过?”   两人互相看看,彼此的眼中都带着惊讶和怀疑,也带着一丝的遗憾和心痛。   终于,三皇子移开了目光,说道:“看来咱们之前斗了半辈子,其实也并不了解彼此。”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他拿起杯子,也没叫人,自己随手将茶泼了,换成了酒,说道:“喝吧。”   两人碰碰杯子,对饮了一杯。   三皇子手里转着酒杯,又低声说:“那么,我——”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外面便有人禀报道:“殿下,八殿下来了。”   兰奕欢道:“你们倒是扎堆。”   三皇子说:“我回避一下吧,要不然这时候让他看见我在你这,也不大好。”   兰奕欢道:“哦,现在父皇让你和五哥主理政事,不好让人发现你和我私下有联络对吧?那你就……”   八皇子一向风风火火的,这个时候出去只怕碰上,兰奕欢稍一犹豫,说道:“先躲屏风后面。”   三皇子想说,他不是怕人看见和兰奕欢关系亲近,太子当年直接掌权都不怕,他这个时候不过代理一段时间,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怕,让八皇子看出他情绪有异,看出他跟兰奕欢说话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故作刻薄,看出他的眼底不小心带了泪光。   可是他来不及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已经被推到了屏风后面。   前脚刚躲进去,用手重重抹了把脸平复心情,随后就听见兰奕欢的房门被“砰”一声撞开了。   三皇子暗暗皱眉,心想,老八现在竟然这样莽撞?   紧接着,一阵欢快的打招呼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汪汪汪!汪汪汪!”   三皇子:“……”   当然,这回他肯定不会再想——“难道老八竟然变成了一条狗?”   随即,才是八皇子的声音:“这破狗,你一走就走了这么些天,我辛辛苦苦养它,它就从来没跟我这样摇过一次尾巴!”   兰奕欢被小狗扑了个满怀,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抱住它笑道:“我替它谢过它八叔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往桌子上一瞟,想着刚才三皇子用过的杯具还没来得及收,心里立刻开始编理由。   瞬间已经想好了七八种可以解释的原因,便听八皇子说道:“不过你还特意斟上酒水迎接我,也算够意思,我就不计较这破狗的事了!”   他说着,将酒杯拿起来尝了一口,道:“竹叶青吗?还不错。”   兰奕欢:“……”   三皇子:“……”   小狗:“汪汪汪!”   兰奕欢吸了口气,决定把“这是三皇子用过的杯子”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问道:“兄弟,请问一下,你来是有何贵干啊?”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狗,说:“如果是来把它还我的,我怕我这段日子不好照料,还是想请你再代为照管一下。”   八皇子道:“我就是带它来看看你。”   他说完之后,顿了片刻,又说:“它一直挺想你的,今天吧,立功了,所以我也是奖励奖励它。”   兰奕欢:“?”   八皇子道:“我们俩今天出门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私下议论,说……太子遇刺那事是你干的,这狗一听就急了,出去咬他们,他们就跟狗打起来了……”   兰奕欢道:“啊?”   那它学人话可学的是真够快的。   八皇子说:“那你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是不是?所以我也就把他们给打了。”   他七拐八弯绕了个大圈子,其实要陈述的事实无非就是——他把胆敢污蔑兰奕欢的人揍了一顿。   兰奕欢:“……”   他摸摸狗头,说道:“那多谢你为……我的狗出头了。”   八皇子说道:“这幕后之人,调查的有进展了吗?”   兰奕欢道:“算是有吧。”   根据兰奕臻遇刺时各人的反应,兰奕欢当时就盯准了几个人选,再对他们最近的举动和来往人员暗中监视。   如今,此次事件的参与者大致也算有了眉目,可是关于幕后主使的身份和目的,却依旧尚在调查。   对于兰奕欢来说,他跟兰奕臻之间的关系如何,是他们两人间的事情,兰奕欢自己问心无愧,对于别人如何猜测,自然也如过眼云烟,他没想到八皇子会为了维护他的名声,和别人打架。   八皇子道:“刺杀太子,又嫁祸给你,既能给你们两人都造成打击,还能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何人如此险恶,我看你还是得小心了。”   兰奕欢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别人在污蔑我呢?”   八皇子道:“啊?”   兰奕欢说:“你不是上回也看见我跟二哥打架了……”   八皇子道:“是他打你!”   屏风后的三皇子怔了怔,却听兰奕欢竟也没否定:“好好,就算他打我吧。那或许我就是真的存有报复之心,所以策划了这出阴谋呢?当然,也或许我没有,总之一切皆有可能,别人愿意怎么猜测,也都是他们的事,你又打不过来,就别管了。”   八皇子愣了愣,好像没想到兰奕欢竟然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不、不是,你怎么会……”   兰奕欢笑道:“好了好了,至不至于这么惊讶?不是你说我凉薄寡恩,不念手足之情的时候了?”   他惦记着屏风后面还有个三皇子在听,不想跟八皇子说的太多,拍拍他的肩膀,将小狗放回他的怀里,笑道:   “总之是多谢你了,那些无谓的人,下次没有必要和他们起冲突。天色已经不早,你也快回去吧。别让丽妃娘娘担心。”   八皇子被兰奕欢推了推肩,站起身来,觉得有点糊涂。   他本来想说,别胡扯,我什么时候那么说过你了,结果一琢磨,脑海中竟真好像隐约记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大声地对着兰奕欢嚷: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都是预先算计好的!你就是想故意动手铲除兄弟们!像你这种生性凉薄无情的人,我就算死,也不会臣服!你斩了我好了!”   当时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情绪异常激动之下,口不择言地也就把话说出来了,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不明白自己说话为何竟会如此伤人。   心里那样疼痛,疼痛的几乎忘记了口是心非。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八皇子突然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腕。   迎着兰奕欢有些诧异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生气……只是生气你为什么都不理我的,跟别人那么亲近,对韩直什么的那群人无话不说,却好像一点都不把我当你弟弟,我不是——”   七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好后悔。   他的脑子全都乱了,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说的那番话,记不清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状态,只是心中无限的难过和悔恨,精神高度紧绷之下,突然听到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八皇子猛一激灵,一下子打住话头看向屏风,厉声喝道:“谁?!”   兰奕欢道:“那是……”   他正想说“东西掉了”稍作遮掩一下,三皇子已经大大方方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皱眉看着八皇子。   八皇子没想到自己跟兰奕欢说话的时候,旁边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三哥,一时间张口结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皇子面色复杂地说:“你也想起来了了?”   八皇子道:“想起来什么了?”   兰奕欢低声对三皇子道:“他没有,好像只是这么一点片段。”   八皇子听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可是想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肉麻话,都被三皇子给听去了,从此以后高冷硬汉的形象彻底崩塌,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转过身夺门而出。   兰奕欢:“……”   他真是服了,这些人怎么就没一个省心的。   看八皇子这架势,别回去之后再壮怀激烈,羞愤自尽了。   兰奕欢说:“你不是不想被人看见在我这吗?怎么突然出来了。这下可是被他给看见了,怎么办?”   三皇子解释道:“我躲起来,不是想跟你避嫌。”   他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有几分不好意思,生怕兰奕欢接口,又快速转移了话题:“你说,会不会我们现在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由前世而来,重新活了一回?”   兰奕欢微微地笑着,说道:“或许吧。”   他曾经在意过这件事,但如今,这些人是不是从前世而来,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现在过得很好。   三皇子道:“老八如果真的还有那些记忆,不会跟我们为难的。所以也不用特别防备他。”   兰奕欢道:“三哥,听你这意思,你后来跟八弟也有来往吗?”   三皇子点点头:“上一世太子死后,是我们两人按照你的……遗愿,共同理政,所以合作过一阵。当时他十分难过,对那些想要趁机往你身上安污名的人半分也不肯容让,我还惊讶过。”   “你说什么?”   兰奕欢突然怔住。   耳边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已站起身来,抓住了三皇子的手臂:“什么叫‘太子死后’?”   三皇子有些意外:“你去世之后,他就自尽了,根本没有继承皇位。你——不知道吗?” 第100章 不负一生心   见到兰奕欢的反应, 三皇子也很意外。   上回他在高烧中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迷迷糊糊间跟兰奕欢说了许多话,后来他彻底退烧之后, 再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时情形, 发现兰奕欢当时听到了他的话,似乎也并没有表现的有多么惊讶。   由此, 三皇子不禁猜测, 或许兰奕欢, 甚至兰奕臻等人, 都起码隐约记得一些那时的事情, 所以他们今生的一些行为也随之改变了。   在三皇子的心目中, 兰奕臻这个人的城府比他们都要深。   三皇子自己是自卑导致的极度自尊,五皇子心高气傲,八皇子纯粹是少年心性,又都生活在这个人人不敢表露真心的皇家, 所以很多话无法开口, 羞于开口。   可兰奕臻却跟他们不一样。   三皇子也知道他这个二哥收伏人心的手段,兰奕臻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待东宫那些臣子, 他的权术手腕, 绝对可以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三皇子想, 如果太子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以此来讲给兰奕欢听, 再对自己加以粉饰和美化, 不是更能够让兰奕欢对他死心塌地吗?   三皇子怎么也没想到, 兰奕欢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听到他的话,兰奕欢的手微微发抖,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兰奕欢才道:“他、他为什么……”   “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   三皇子道:“所有人都觉得,你将皇位传给了他,他又可以风光无限,万人之上了,这原本应该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是他吩咐人把我和老八等人迎进宫中奔丧之后,竟然便不知所踪,很多人到处寻找新帝,最后……”   兰奕欢道:“最后什么?!”   三皇子道:“最后,因为我不相信你去世了,硬要开你的棺材,他们在你的棺材里发现了……兰奕臻的尸首。”   当时那一幕十分惨烈。   兰奕臻是割腕血尽而亡的,死前还紧紧地抱着兰奕欢,他的鲜血几乎把整个棺材都给染红了,更诡异的是,兰奕臻的脸上,甚至还隐隐带着笑意。   当时的所有人,包括三皇子在内,都怎么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大家基本都不相信兰奕臻会是自尽,而认为这是一场可怕的、带有示威意味的谋杀。   刑部列出了很多可能的凶手,其中三皇子也赫然在列。   只是,他完全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件事,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任由他们查来查去。   最后查不到什么,兰奕臻又没有子女妻子,一切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情,三皇子实在到死也不明白,今生想起来那些恩怨纠葛之后,再看看兰奕臻和兰奕欢,他隐约觉得有点理解了,但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看到兰奕欢脸色发白,三皇子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茶,喂他喝了两口,看他咽下去了,才把茶杯放在兰奕欢手中。   他也有点渴,无意中看到了刚才自己和八皇子都用过的那只茶杯,面上掠过一丝惨不忍睹的表情,拿起来犹豫了一下,直接给扔了。   算了,渴着吧。   良久,兰奕欢才缓过来了一些,心乱如麻,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三皇子道:“我就是觉得,如果知道上一世,大家对你的态度和心意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心里会好受一些。”   兰奕欢苦笑。   一切的一切,真是笔算不清的账,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一样的口是心非,一样的蒙蔽其中,一样的苦苦挣扎在红尘与人心中,终究千羁万绊,身不由己。   三皇子不闻兰奕欢回答,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眉宇间神色郁郁,怅然望着窗外,似是正在出神。   他顺着兰奕欢的目光望去,只见外面的庭院中,有片枯叶,寂寂地落在地上了。   三皇子不禁脱口说道:“小七。”   兰奕欢转过头来,三皇子想问什么,但望着他的眉眼,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而道:“但是……兰奕臻真的打你吗?”   兰奕欢短暂地怔然,只一瞬,他唇边终究露出一笑,说道:“没有,怎么可能。别听八弟瞎说。”   三皇子微微颔首,便道:“那我走了。”   兰奕欢说:“我送你。”   他起身,将三皇子一直送出了庭院,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外的灯笼在风里微微地荡着,像是在召唤失路的孤魂。   兰奕欢看了片刻,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他按住胸口,还是感到浑身没劲,回去之后,弓着背到床上躺了很久。   别说三皇子不明白,他也不明白。   兰奕臻最后竟会是自尽而亡。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二哥喜欢自己,也能想象,自己死的时候,二哥一定会非常伤心。   伤心到……或许过了十年,二十年,想起来都会感到孤独和遗憾。   可是……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十年二十年。   爱真的可以到这种地步吗?   没有了那个人,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全部成为了虚无,因此一时片刻,都无法忍受生命再延续下去,承受那样剧烈的痛苦。   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怎又会,激烈至此?   他是怎样爬进棺材,划开血管,躺在一具尸体身边,怀着悲伤与绝望等待死亡?   他的一生,原本从头到尾,都那样孤独了啊……   “二哥。”   轻声念出这两个字,喉中一股痛意直延到胸口,好像被人拿了把刀,一直将他的前胸剖成了两半,带来一股撕心裂肺的巨痛。   ——“如果真的因为我的死那样伤心,怎么不下去陪我?”   他的母亲没有做到,但是二哥做到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二哥是怎样的神色呢?   他不记得了。   但想来,或许也和每一次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样温柔地、专注地、灼热地凝视着他。   兰奕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想现在立刻见到兰奕臻。   *   从小到大,东宫就像兰奕欢的家一样,他心中动了想看兰奕臻的念头,自然说去就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走了侧面的小门,那里看守着的人,都是兰奕臻的心腹。   自从太子遇刺之后,东宫的守卫森严了不少,他们都被特意叮咛过,对兰奕欢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改变,恭恭敬敬对他行礼过后,就直接让开了路。   “七殿下,太子殿下在寝宫里休息。”   兰奕欢道:“他已经睡了吗?最近情况怎么样?”   侍卫道:“是,殿下已经歇下了,但是殿下之前也吩咐过,无论什么时候,七殿下来了,直接进去即可。最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伤口愈合的很快,王太医也说,情况好转了不少呢。”   兰奕臻“伤势”的恢复速度,完全取决于他们对于幕后这些人的处理速度,兰奕欢一听,便知道也是事情进展的顺利了。   他说道:“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你们退下便是。”   侍卫们领命退下,兰奕欢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子寝殿。   里面黑沉沉的,兰奕臻仿佛真的歇下了。   兰奕欢走到他床前坐下,黑暗中,兰奕臻熟悉的面容也有些模糊。   兰奕欢看了他一会,慢慢地弯下腰去,趴在他的身上,将头枕上了他的胸口。   闻着熟悉的气息,靠着坚实的胸膛,他才总算觉得自己安心了一些。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发,轻轻摸了两下。   兰奕臻的声音温柔地响起:“怎么了?”   兰奕欢低声道:“二哥,我心情不好。”   兰奕臻原本以为兰奕欢只是临时起意来看他,他躺在床上,享受着弟弟主动靠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亲昵,觉得心里十分幸福,却没想到会冷不丁听见兰奕欢说这么一句话。   兰奕欢仿佛情绪不高的样子,一下子让他心痛心慌了。   下一刻,兰奕欢觉得身子猛然腾空,整个人已被抱上了床。   兰奕臻坐起身来,弯腰为他脱了鞋,握握兰奕欢的脚很凉,便用被子将他裹上,搂进怀里。   兰奕臻低声问:“怎么了?”   兰奕欢没想着瞒他,只是此时根本对上辈子那件事提都不想提一个字,所以摇摇头没说话,抱着兰奕臻的腰靠着他。   兰奕臻便没有继续追问,轻吻了吻兰奕欢的面颊和头发,以做安慰。   兰奕欢闭着眼睛靠了一会,仰起头来,用自己的唇碰了碰兰奕臻的唇角。   兰奕臻一怔,随即反客为主,吻住了他。   缠绵的亲吻中,兰奕欢用力地抱着兰奕臻,他想,如果当时在棺材里,自己也能睁开眼睛,这样抱一抱二哥,该多好啊。   如果他没有那么早就死去,该多好啊。   这是兰奕欢从前世万念俱灰,到今生重来一次,头一回萌生出了“哪怕是那时,我也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断断续续亲吻着的间隙,兰奕欢轻声问道:“二哥,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一句话?”   兰奕臻道:“什么?”   兰奕欢低低说道:“我爱你。”   一瞬间,兰奕臻怔住了。   他好像根本听不明白兰奕欢说了什么,但却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小七,你说什么?”   兰奕欢清清楚楚地说:“二哥,我爱你,不是对兄长的敬爱,而是不可替代地爱着你这个人……兰奕臻。”   兰奕臻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他感到狂喜席卷了自己的心脏,   片刻,他忽然一翻身,将兰奕欢压在身下,更加热烈地亲吻起来。   兰奕欢仰起头来回应着,滑开的衣领中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抵死缠绵,情动十分。   然而,偏生没过多久,外面的门板忽然被轻轻扣了扣,有人低声说道:“殿下,臣来为您请脉了。”   ——是王太医。   兰奕臻那遇刺重伤自然是装的,但也得装的到位,王太医一直就是他安插在太医院的心腹,一日三次按时来给他请脉。   因为之前兰奕臻经常是“昏迷不醒”的状态,所以王太医通常只会这样说一句,不用等待太子回答,接下来就会推门而入。   听到这个动静,兰奕欢一惊,猛地将头偏开,兰奕臻的吻便落在了他的耳朵上,让他的身体一阵战栗。   “别怕。”   兰奕臻情难自禁,片刻也不愿和兰奕欢分开,总算明白了那些昏君们都是怎样的心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说道:“我让他出去。”   “突然不让请脉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兰奕欢说到一半,又“嘶”地吸了口气,惊道,“别、别磨。”   他微微喘息,便要起身:“我躲一下。”   兰奕臻还是不愿意,又说:“王太医从你小的时候就来给你诊治,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就算他进来也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   兰奕欢觉得二哥脑子坏了,不想跟他多说。   他现在面色潮红,衣衫半褪,身上还有吻痕,这幅样子在兰奕臻的床上,就是王太医知根知底,才更是不能让他看见,要不然兰奕欢的脸是没地方搁了。   他胡乱系了两下衣裳,反而弄得一团糟,眼看王太医已经进来了,再也没机会下床,兰奕欢情急之下,直接把皱皱巴巴的衣服扯下来往旁边一塞,自己钻进了被子里。   彻底用被子将头蒙上之前,他还凶巴巴地瞪了兰奕臻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兰奕臻:“……”   他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藏着掖着的,没想到兰奕欢被吓成这样,只好点了点头,算作明白。   兰奕欢这才把自己给盖住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兰奕臻旁边,装作自己已经跟床融为一体了。   兰奕臻在隆起的小被包上拍了拍,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小家伙在他身边,真是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在考验着他的耐心和自制力。   两人刚才那样激烈地拥吻着,无论是心中还是身体上的激情都是最澎湃的时候,结果硬生生被打断。   这也就罢了,兰奕欢还挺会找地方藏,就这样缩在他触手可及的被褥间,半裸的肌肤若有若无地接触着他的身体,像是一场亲密而天真的撩拨,全然不知凶险。   兰奕臻心中转着万般的念头,却还是顺着兰奕欢的意思,弯下腰去,周全的将兰奕欢的鞋捡起来扔到床底下。   做完这件事之后,王太医已经转过屏风,彻底走到床前了。   看到兰奕臻是清醒的状态,正半靠在床头坐着,王太医有些意外。   他上去搭了脉,只觉得指下的脉搏强劲有力,正是一名正当壮年的男子应有的节奏,只是还稍微有些急,透着股上火的燥意。   ——这病还装不装了?   王太医拿不准兰奕臻的意思,便问道:“不知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兰奕臻道:“伤处不怎么疼了,精神也见好。”   王太医不动声色地看了兰奕臻一眼,见兰奕臻冲他微一颔首,知道太子的意思大约是已经装的差不多了,该逐渐恢复了。   于是他顺着说道:“殿下的伤势恢复的很快,如今看来,只要再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就不会有大碍了。只是重伤之后必然体虚,那些补药还得继续吃着。这支百花舒释膏,抹在伤口上面,也可以除疤止痛。”   兰奕臻点了点头,心不在焉:“放下吧。”   感觉到被子里的兰奕欢轻轻动了动,他怕兰奕欢觉得憋气,趁王太医不注意,把手伸进被中。   兰奕臻原本就想掀一下被角,结果冷不防没摸对地方,手指伸出去,却碰到了一片柔滑饱满的触感。   这被子又厚又沉,兰奕欢确实觉得有点闷了,就悄悄在里面把身子往上蹭,正小心翼翼地挪着,冷不防就被兰奕臻在胸口上结结实实摸了一把,指腹蹭过了某一点。   感受到兰奕臻有些粗糙的手掌,兰奕欢头皮发麻,瞬间差点惊喘出来,立刻不敢动了。   兰奕臻的动作也僵住,手臂定在那里。   床前的纱帐仅仅是半掀起来,王太医没有注意到被子的异常,还在交代他那支药膏的事:“……殿下手臂上那道伤,也可以抹一抹,虽说是您十四岁时的陈年旧疤了,但多少也能淡化一些……”   他不紧不慢的语速反倒让此时更添几分燥意。   兰奕欢为了躲避兰奕臻碰到胸口上的手,本能地将身子向后蹭,由背至臀的曲线贴到了兰奕臻的腿上,反倒更加把自己完全送到了他前后夹击钳制里。   他一直练武,无奈天生骨架小,因此无论怎么练,都练不出那种敦实健壮的肌肉,倒是愈发腰细腿长,胸臀饱满,瘦而不弱。   兰奕臻的指腹不小心蹭过那最脆弱的一点,兰奕欢缩身避开时,他的手指便也滑了下去,描摹出微微隆起的美好弧度。   真是越来越糟糕。   王太医的说话声忽大忽小,却越来越进不到脑子里面去了。   兰奕臻将手虚虚抬起,小心翼翼地不再去触碰兰奕欢的身体,可是脑海中的思绪翻来覆去,却总也压不下刚才那个瞬间。   他想到了在枝头熟透的,颤颤欲落的水蜜桃,让人想掐一把,又想吮一吮,汲取其中饱满的汁液。   他渴了。   “王太医,不用说了,孤有些乏了,下去罢。”   兰奕臻突然截断了王太医没说完的话。   王太医住口之后,有点奇怪地看着兰奕臻,因为他发现,在这种天气,兰奕臻竟然微微地冒了汗。   他忍不住又说:“殿下,您大概是劳累体虚,才会容易困乏盗汗,还要多补身子才是啊。”   兰奕臻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   再不退下,他就要把这人扔出去了!   好在王太医总算识了点趣,行礼之后,退出了太子寝殿。   王太医一走,兰奕臻便将兰奕欢的腰一搂,将他从被子里抱了出来。   兰奕欢觉得自己刚才藏进哥哥的被窝里,真是个慌乱之下再烂不过的决定!   他被被子捂得全身发热,被兰奕臻摸的全身发软,整个人此时面泛红霞,宛若桃花上面,眼中却是水汪汪的,被兰奕臻揽着,呼吸急促。   这柔软而完美的身躯好像一滩水一样,可以任人揉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简直是天生尤物。   即便对于兰奕臻来说,情感上的因素占得更多,此时也不禁急迫难忍。   空气都仿佛在摩擦中溅出了火星。   上一次的得到,让他知道这具身体的内里多么的柔软迷人,可也知道,那还远远不是极致。   他还能要的更多。   但只是那样,兰奕欢就难受的差点哭出来了。   “小七,小七……”   兰奕臻犹豫不决,软玉在怀,又想放手,又放不开手。   他轻轻在唇齿间吐出那个让他痴狂的名字:“欢儿……”   “二哥。”   兰奕欢将身体蜷缩了一下,几乎一点劲都没了,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怯怯地搂上了兰奕臻的脖子。   他忍住喉间的颤意,如受惊的小兽般呜咽着说道:“……你来吧。”   经过上次的事,兰奕欢已经大致知道了兰奕臻接下来想如何做。   这想象起来非常可怕,但他咬了咬牙,却乖乖地将腿让了让,努力让兰奕臻方便一点。   做好了准备,兰奕欢觉得自己应该扛得住,就仰起头来,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纯真,说道:“没事,我不怕疼,也……没多疼。”   这个世间最极致的诱惑也就不过如此了。   兰奕臻几乎以为自己是色欲熏心,出现了幻听。   再这样,他真的要忍不下去了。   兰奕臻不自觉地握住兰奕欢的脚踝,轻轻向外一扳,又逼迫自己放开,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兰奕欢心里其实也有点怕,他的脚腕几乎也就是兰奕臻的手腕那样粗细,显出悬殊的体型差距,被这样一攥,他不禁一抖,目光向下落去。   然后兰奕欢就看见了兰奕臻手臂上那道朱红色的疤,跟上面绷紧的青筋交错,有种别样的艳丽。   那是王太医口中兰奕臻十四岁那年莫名出现的伤疤。   兰奕欢知道这道伤是如何出现的,他在梦中曾经看到过,自己死去的那一刻,兰奕臻抱紧了他的身体,任由案上的朱砂笔滚落,笔锋抹在了他的手臂上,他也一无所觉。   当时,他的痛苦和悲伤仿佛是全世界都崩塌在了眼前,原来在那之后不久,他也果真随着兰奕欢而去,带着一道永远也不曾愈合的伤疤。   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心中涌动。   兰奕欢仰起头来,亲了亲兰奕臻:“我爱你。”   他软声说:“我愿意让你进来,你来。” 第101章 分襟破芙蓉   兰奕臻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这简直是连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不光是心中期盼,身体本能原始的欲求也让兰奕臻再也忍耐不住了, 可他又很担心伤着了兰奕欢。   自从上次的亲热过后, 兰奕臻回去也了解了一些相关的技巧,这回应该要比上次更懂一些, 只是毕竟没有实践, 心里没底。   更何况, 正如他在兰奕欢心目中永远有着作为兄长的这层身份在一样, 对于兰奕臻来说, 兰奕欢也永远都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 可怜又稚弱无依的小弟弟。   他想要占有这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与他更加亲密,更加难以分开,可是他又会心疼愧疚。   看着那不堪一握的腰肢, 那少年青涩的面容, 想起上一回开拓幽密时兰奕欢无措的反应,兰奕臻不禁担忧,他真可以承受的住吗?   东宫这里,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   不, 有的。   兰奕臻的目光一瞥, 突然看见了那支王太医留下来的药膏。   这打破了他心中最后一重顾虑的防线, 他将药膏取过来打开, 同时深深吻着兰奕欢, 将他修长的双腿曲起分开。   兰奕欢小声道:“哥……”   他俊丽的脸上带着点茫然, 显得分外无助:“你做什么?太医不是说让你抹伤——啊!”   他陡然忍不住惊呼出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拧紧了两道纤长的眉,被药膏激的一颤。   兰奕臻虽然也已经十分难耐,但还是细细地涂抹着,柔声道:“我看书学过了,这样的话,可能你会好受一点,一会疼就告诉我。”   兰奕欢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咬了下唇,故意笑着说:“……你还学过了,嘁,你又不是要理政,说的那么认真……”   说话间,药逐渐化了,在灯下泛出一层光。   兰奕欢有点说不出话来,眼中带着水雾,下意识地向兰奕臻求助:“哥……”   兰奕臻扯过枕头垫在他的腰后,俯身下去,单手温柔地将他抱住拍哄。   兰奕欢的身子被这么一垫,顿时向上抬起,他眼中一下子就带了泪,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他的声音从喉咙间颤巍巍地挤出来,就像刚出生不久,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猫崽,让人爱怜,又让人焦心。   兰奕臻低声道:“疼吗?”   兰奕欢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但实际上,兰奕臻还半点都没有得到满足,甚至全身的衣裳都齐齐整整地穿着。   兰奕欢没答兰奕臻的话,缓了片刻,一抬眼看见了正压制着自己的,“道貌岸然”的兄长,顿觉不平,硬撑着伸手,去扯他的盘扣。   依稀间,兰奕臻仿佛轻笑一声,兰奕欢抖着手扯了两下,刚扯开两颗扣子,忽然“啊”地一声轻呼,顿觉下面濡湿一片。   原来是那个瞬间,折磨着兰奕欢的手抽出来了。   可是与此同时,兰奕欢也感到了一股刻骨的空虚,好像比刚才更加难捱。   他眼泪迷蒙地看着兰奕臻,几分茫然,几分无措。   “欢儿。”   兰奕臻俯下身,遮住兰奕欢的眼睛,温柔地亲吻他,兰奕欢一方面感受到温柔的抚慰,一方面又是空虚急切,正是神思不属之际,忽然全身一僵。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贝齿死死地咬住朱唇,喉咙间一下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苍白的手指抓进兰奕臻胸口的皮肉里面去。   依稀间兰奕臻又叫了声他的名字,两人间没有距离了,兰奕欢却有点听不清楚东西。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了唯一的一处。   他几乎从未敢直视过兰奕臻的这一部分,此时自己直接亲身体会,兰奕欢才意识到其中的可怕。   毕竟,兰奕欢此时不过是刚刚长成的少年体魄,兰奕臻比他大了这八岁,各方面对他来说,都有些太过头了。   当时做出决定,本来觉得就是一咬牙一闭眼的事,结果此时,兰奕欢发现自己才是大错特错。   就算上战场被人捅一刀,都是痛痛快快的来个了断,兰奕欢流再多的血,也一滴眼泪没掉过。   结果现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每次以为到极限了都不是结束,好像要如此下去,一直被劈成两半一样。   从小就被兰奕臻宠着,捧在手心吹口气都怕化了一样,即便兰奕欢不愿意承认,事实上他在兰奕臻面前也是格外的娇气,现在被哥哥毫不怜惜地弄得这么难受,羞窘之余,他也冒上来了一股委屈。   兰奕欢牙关发抖,努力想把自己蜷成一团,又动不了,他抽抽嗒嗒的,觉得自己好像一串要被串起来烤的肉串,嘶啦啦的火焰烧的他全身难受,串肉的签子还要把他钉到底。   “哥。”   最痛苦的时候,本能想起来的往往是最在乎最信任的人,兰奕欢颤抖着搂住了兰奕臻的脖子,浑然忘了正欺负自己的也是他。   他语无伦次地说:“哥,你救救我,我求你了,我好难受……哥,我求你了……”   兰奕臻猛地一停,低头看向自己的小弟。   此时兰奕欢正可怜巴巴地躺在被褥间,一身的肌肤莹润如玉,展露无遗,上面更有艳红点缀,风情万千,往上看,就是长眉紧蹙,眼波潋滟,朱唇皓齿,向下看,又是双腿半蜷半开,身下狼藉,楚楚动人。   如此绝色的心上美人,只让人色授魂与,难以自持,他的每一滴泪都像是在抗拒,可是他的每一寸肌肤又像是索取。   兰奕臻没有再继续,但他一把抱住兰奕欢,将他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小七,别怕,哥哥在呢。”   兰奕臻轻声说:“你放松一点,我不会伤害你的,别紧张,我是哥哥……”   他柔声地哄慰着兰奕欢,身上原本齐整的衣服也早已如兰奕欢所愿,凌乱地堆叠了满地。   两人毫无阻隔地紧紧相贴,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与心跳,也感受到了彼此之间深沉的、浓烈的爱意。   兰奕臻一遍遍地哄慰着,直到兰奕欢放松下来,才继续试图深入。   但这样一点点地磨,进进退退之间,很快兰奕欢又要受不了了。   自愿献身之前,他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这么这么折磨人。他甚至觉得兰奕臻什么都不懂,可能也弄错了。怎么可能要把那样大的东西都放进来呢?   他情急之下,将上身微抬,结果反倒自己往前送了一下,这一下几乎让兰奕欢控制不住地抽噎出来。   极度的崩溃之中,他终于咬牙向下看了一眼,想瞧瞧自己还要承受多少,却骇然发现,这仅仅才是开始。   他眼泪汪汪地瞧着兄长,简直难以想象自己要全部把这样东西容纳进去,怪不得一直都放不完。   肯定是弄错了!   兰奕欢被这么一惊吓,竟然瞬间有了些力气,双肘在床上一撑,整个人向后躲去,同时道:“等、等等!”   兰奕臻原本一直在忍着没动,耐不住兰奕欢一直折腾,这时见兰奕欢要跑,他正好扣着兰奕欢的胯骨,就下意识地一把将人扯了回来。   这完全是个本能的动作,却正巧两边狠狠一迎。   两人之间彻底丝严缝合,毫无间隙,一举达成目标。   兰奕欢整个人几乎都软倒下去,痛极了一般地惊喘着,脱口喊了出来:“二哥,我、我求你!”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出窍了,整个人胀痛难当,酸麻不已,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兰奕臻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手劲竟然那么大,看到兰奕欢满脸是泪,生怕他受了伤,吓得不轻。   他连忙伸手去检查,同时亲去兰奕欢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小七,没事,你难受吗?难受就叫出来?别怕,我先不动,你缓一缓,好吗?乖,都是哥哥不好,你出声吧,没事的啊。”   确定没什么伤口,兰奕臻这才稍稍放心,可兰奕欢还是难受至极,忍不住又锤了几下兰奕臻的肩膀,发出“砰”“砰”的闷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的身子挨着墙,隐约好像听到窗外传来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可这个时候,兰奕欢已经顾不上了。   兰奕臻任由他踢打,又是道歉又是哄慰。   直到发现兰奕欢没有伤,兰奕臻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   他因为没有经验,而有点过于谨慎,反倒把整个过程拖的漫长而又磨人,兰奕欢是没受伤,但遭了不少罪。   其实,前期的准备做好了,完全不用那样一点点地往里磨。   兰奕臻安抚着兰奕欢,试着稍微搅动了一下。   兰奕欢还是想跑,可此时此刻,他全身已经柔若软绵,被兰奕臻牢牢嵌着,完全不能挣脱。   他哽咽着几乎上不来气,扑腾了几下,就被兰奕臻轻易地按住。   兰奕欢逐渐感到脑子里昏昏然一片空白,身体也越来越无力,疼痛反倒有所减轻。   他感觉兰奕臻给自己擦了擦汗,就转过头去,用脸蹭蹭兰奕臻的手,低咽道:“好了吗?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到底了,可以了吧?”   兰奕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不是这一下。”   兰奕欢本来觉得都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还不是,愣了愣道:“那要几下才行?”   兰奕臻一点点抹去他脸上的汗水,甚至还有些歉意地回答兰奕欢:“……可能要很多很多。”   兰奕欢已经无处可逃了,兰奕臻为了怕伤到他,却依旧在这里百般温存,这简直就像是一个饿了数天、濒临死亡的人突然得到一桌盛宴,却只能一点点细嚼慢咽般的痛苦,能忍到现在,太子殿下的定力简直超凡脱俗。   柔声回答了兰奕欢的话,兰奕臻真正开始的动作却和他的语气截然相反。   所有积攒的急切堆叠在一起,在此时全部发泄出来,简直是可想而知的狂暴。   兰奕欢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兰奕臻就已像转眼变了个人似的,近乎凶狠地将他卷进了一片狂风暴雨中。   兰奕欢浑身发颤,忍不住地求他,糊里糊涂的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依稀间好像一会是让兰奕臻放过他,一会又让哥哥抱抱自己。   可是不管说什么,每叫一声他的名字,兰奕臻仿佛就还要狠上几分。   这么多年的渴盼,他实在难以自控。   将兰奕欢抱在怀中,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归他所有,只为他绽放,只供他采撷。   而他,也只有在对方身上,才能尝到这样人间至乐之滋味,方知活着,竟能满足至此。   情之所至,血液奔流,足足过了大半夜,方才偃旗息鼓。   兰奕臻二十六岁才初尝情事,如果算上上辈子,时间就更长了,这时方才食髓知味,其实远远不足。   此时才明白前人为何要说“春宵苦短”,他将兰奕欢抱起来,无意中看了一眼天色,却发现,东方竟已隐隐泛白。   兰奕臻这才惊觉,两人竟将近折腾了一夜。   兰奕欢精疲力竭,但感到自己体内之物短暂的放松之后就再次变得气势汹汹,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不是全然懵懂,立刻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   正畏惧间,他却感到自己的身子微微一松。   身上的男人,竟用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动作,退了出去。   兰奕欢细声说道:“二哥……”   “嗯。”   兰奕臻答应着,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心中暗骂自己没节制,兰奕欢初承雨露,他竟就如此过分。   “没事了,已经好了。别怕我……啊?”   兰奕欢蜷在他怀里,几乎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鬓发皆湿粘在脸颊上,看上去一副疲累之极的模样。   但缓了一下,他还是轻轻给了兰奕臻回应:“嗯。”   这孩子不再是未识风情的青涩少年,眉眼间又多了几分以前不曾有的妩媚。   他彻彻底底的长大,也完全是自己的人了。   兰奕臻又是心疼,又是满足,竟是丝毫没有困乏之意,抱着兰奕欢哄慰地亲了又亲,轻轻帮他按摩着大腿上紧绷的肌肉。   兰奕欢却觉得全身黏糊糊的十分难受,他被这样要命的一通索取,甚至感觉自己连五脏六腑都被兰奕臻蹂躏了一个遍,身上内内外外沾满了兄长强势的气息,那张绣着金龙的华贵床单更是已经湿泞不堪,无法安卧。   兰奕欢几乎怀疑自己整个人已经瘫了。   他软绵绵地在兰奕臻怀里靠了一会,小声地说:“我要洗澡。”   兰奕臻怕他累着,低声问:“不歇歇吗?”   兰奕欢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兰奕臻便取了被子将他整个人裹起来,看了眼那床单,见上面没有血迹,这才松了口气,卷起来放到床角。   别说兰奕欢羞耻不愿见人,就算是他无所谓,兰奕臻都不愿此时兰奕欢的模样被外人窥见半分,事事亲力亲为,等到水来了,他卷起袖子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抱着兰奕欢放了进去。   兰奕欢泡在热水里,身上的痕迹被水汽一熏,倒是更加显眼了。   兰奕臻心中满是柔情怜惜,轻抚着他的头发,低声说:“辛苦你了。”   兰奕欢乖乖地趴在桶沿上,一动都不动,有点餍足又有点委屈的样子,眼睛也小动物似的微眯着,嘴里嘟囔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了,兰奕臻不得不把头凑过去,听了半天,才知道兰奕欢说的是:“你那么凶,那么大劲,让你停下来你也不停,讨厌你……”   那语气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鼻音,这样的控诉,实在让人心都要化了,也反倒更加惹得人想要欺负他。   兰奕臻几乎想把兰奕欢抱起来再温存一番,可是也知道他定然是承受不了了,将手中的巾帕轻轻擦拭着兰奕欢的身子,只是柔声道歉,并不解释。   其实兰奕欢心里清楚,兰奕臻已经非常小心了,要不然一开始的时候,两人也不会磨合了那么久,而且他虽然疲累,却一点伤都没有。   更何况,那种情况,也不可能说停就停。   但道理都明白,可刚才他实在被折腾的够呛,表现也太过丢人,兰奕欢觉得他不蛮不讲理地耍耍赖,他觉得那口气平不下去。   所以他说:“下次不要和你这样了。”   兰奕臻宠溺地亲亲他的鼻子,将兰奕欢揽进怀里,低声道:“那就下一次再说吧。”   兰奕欢还想说什么,冷不防兰奕臻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头按在肩膀上,同时,“哗啦”水声一响,兰奕臻的手已经借着热水柔波的荡漾,直接滑到了水下。   兰奕欢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挣扎了一下,才感到兰奕臻是在轻柔地为他清理。   他刚才在床上简直和最凶猛的禽兽一样,此时穿好了衣裳,转眼就变成了那个儒雅端方的太子殿下,连这样的动作都能做的一脸温柔细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兰奕欢刚来到东宫的那一阵,他在帮孩子洗澡。   感受到什么东西流出了体内,热水熏蒸之下,兰奕欢的脸和耳朵全都仿佛被抹上了红霞,带着股热意。   煎熬了好一会,兰奕臻才觉得差不多了,停下了手,将兰奕欢抱出来,不嫌麻烦地换了次水,再给他清洗。   他摸着兰奕欢身上那处确实有些肿了,但那是因为被长时间的摩擦和研磨而充血,大概过上几个时辰就能好一些,也让兰奕臻心里松了口气。   刚才是一种极乐,可此时此刻,能这样照顾着兰奕欢,对他来说,也同样幸福。   兰奕欢是他的,兰奕欢终于属于他了。   “小七,对不起,哥哥做得不够好,可能确实让你受了苦楚。”   兰奕臻将兰奕欢抱到床上,在怀里珍惜无比的搂了好一会,才又说:“可我今天,真的高兴。只有你才能让我觉得这样高兴。”   兰奕欢本来团成一小团,缩在兰奕臻的怀里,困得昏昏欲睡,打算不要再理他了,可是听到了兰奕臻这样的话,他忽然又想起了今天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原因。   上辈子,二哥的自尽……   二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情浓之时的甜言蜜语,而是从鲜血中流出来的心里话。   他知道兰奕臻爱他,即便在刚才那样神魂都要被搅碎的境遇中,他都可以感受到兰奕臻狂热的、深沉的爱。   兰奕欢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然后抬起手,搂在了兰奕臻的脖子上,轻轻蹭了蹭。   兰奕臻一怔,便听见兰奕欢小声说:“我也是,我愿意和你在一块。”   他这个样子,真是没人能抵得过,甚至连刚才欢好的时候都是如此。   兰奕臻每进一点,都能感觉到兰奕欢肌肉紧绷,本能地畏惧抵抗,可是不等他退出,兰奕欢自己喘几口气缓一缓,又几分怯生几分柔顺地尽量放松,主动向前迎合,令人又急又怜,痴迷不已。   兰奕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轻轻地吻着兰奕欢。   此时床上的被单都已经换过,兰奕欢自己连坐都坐不稳,靠了兰奕臻一会,就被他重新放回到了被窝里,躺下休息。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兰奕欢浑身软洋洋的,酸痛疲累在兰奕臻的按摩之下稍微褪去了些许之后,他好像才从刚才的疯狂中慢慢地回过神来,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两个人之间,竟然还能亲密到那样的地步,完全的相融,彻底地交托……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温暖的二哥,上辈子却是以把身上的血一点点流干的方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都知道了。”   兰奕欢忽然低声说。   兰奕臻一怔:“什么?”   “三哥都告诉我了。”兰奕欢说,“你上辈子的死。”   兰奕臻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怎么回事,心里不禁暗骂一声“老三该死”。   他试图解释:“小七,其实我……”   “你为什么呢?”   兰奕欢却打断了他:“我上辈子对你一点也不好,如果没有我,你不知道会过得多得意,多轻松,但是你……为什么要自尽呢?”   他方经情事,说话的时候原本就带着鼻音,此时说到这里,更是微微有些发哽,让兰奕臻一惊,低头往自己怀里看去。   他用手指揉了揉兰奕欢的眼角,说道:“别瞎想,你哪有对我不好?”   兰奕欢并不回答,兰奕臻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也是心疼不已。   他本来不想让兰奕欢知道这件事的,虽然兰奕欢在意他他也高兴,但他当时那样做,并不是想要证明什么痴心,此刻也就不愿意说出来当成让兰奕欢伤心歉疚的谈资。   兰奕臻心里又把三皇子骂了一顿,准备最近给这个不老实的兄弟找点茬,免得他闲的没事天天往兰奕欢这里凑,乱嚼舌头根。   兰奕臻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我们两个好好地在一起,这些都不会发生的。你别胡思乱想,比起那些,我更愿意看到你这一世,每天都过得开心。”   兰奕欢“嗯”了一声,道:“我今天找你,就是因为听了这事,心里有点难受。”   兰奕臻道:“现在好了没有?”   兰奕欢气哼哼地说:“完全好了!”   心里不难受了,身上哪哪都不得劲,他这个代价可谓惨重!   他到了现在,还觉得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好像是假的一样,他们两个人,居然还都有那样的一面。   疯狂的,动人的,狼狈的,失控的……   现在,完完全全,都被对方所了解,再无半分秘密了。 第102章 掩帏香微透   兰奕臻帮兰奕欢按摩着, 犹豫了一会,又忍不住问:“你是因为听了这事,所以才甘愿被我——”   兰奕欢气道:“你想什么呢!那上辈子愿意为我死的人多了, 我还一个个还回去不成?韩直也是为我挡箭死的, 我也没与他这般!”   他说到这里,兰奕臻有点听不下去了, 掩了下兰奕欢的口。   兰奕欢想踢他一脚, 腿一动就是酸痛之极, 根本抬不起来:“我愿意被你这样, 自然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愿意!”   兰奕臻柔声道:“是是, 我知道的, 是我不好,失言了,真是欠踢。”   前世高坐在龙椅上的君王,今生一箭可定天下的小将军, 英姿飒爽, 意气风发,却在他的身下娇柔万分,妩媚动人, 将最私密、最脆弱处完全地向他敞开, 这样的姿态, 又怎会为了他人绽放?   他只是, 太不敢置信, 兰奕欢会愿意爱他。   兰奕臻握住兰奕欢的脚踝, 轻轻抬起来, 往自己的腿上踢了踢,满足他的心愿。   兰奕欢终于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二哥,我这会好累好困啊。”   兰奕臻道:“睡吧。”   兰奕欢说:“你现在被那许多人盯着,我怕接下来再出点什么状况。唉,今天真疯,我居然还能这么疯……咱们刚才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   兰奕臻微微一笑:“什么状况能比得上你休息重要?有我在呢,你放心吧。”   兰奕臻的话每回都能给兰奕欢极大的安心,他信赖的点了点头,就听见这位刚才还龙精虎猛折腾他的人又补了一句:“我刚才要水的时候已经下令了。他们现在都以为我受伤虚弱,也不敢随意打扰。”   “……”   兰奕欢欲言又止,一肚子冤屈没地方说:“他们真是瞎啊。”   兰奕臻不禁笑了,拍拍他,低声说:“睡吧。”   其实兰奕欢还有点担心,他总不能一直在东宫这样躺下去,就算是这边没人再来打扰,看他不见了,他自己宫中的人也会寻找的。   目前他和兰奕臻是“关系冷淡”的状态,也不好解释他在东宫过夜。   可是眼下自己这个模样,能出去见人的衣服算是全撕了,行动不便,面带春情,身上更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吻痕,又如何出去见人?   但作为真正虚弱的那一个人,兰奕欢实在太困太累,他想着好歹先歇一会再走,刚说了句“那你一会叫我一下”,便已沉沉睡去了。   *   但实际上,在兰奕臻身边,就是不需要担心任何事的。   兰奕欢酣畅淋漓地睡了一觉,睡梦中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睛,他便脱口说了一句“完了”。   凭以往的经验,他肯定是睡过了。   兰奕欢想坐起来,突然觉得身子有点晃悠,没处着力,正有些懵,一个声音从脑袋上面传了下来:“什么完了?”   兰奕欢一转头,却发现,他整个人都窝在兰奕臻的怀里,兰奕臻正抱着他,脚步悠闲地往他所住的宫殿那头走去。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兄长俊美的侧脸和棱角分明的下颌。   兰奕欢道:“你、你干什么呢?”   兰奕臻亲亲他的额头,慢悠悠地道:“怕你走路不方便,送你回去睡觉。”   兰奕欢道:“别闹了,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兰奕臻说:“有人在前面清路,咱们不会撞见人的。”   兰奕欢道:“那你直接让清路的暗卫送我回去不就得了?”   兰奕臻微笑着说:“我不愿意让别人抱你。”   说完之后,见兰奕欢还想开口,他却用手将怀里的人轻轻颠了一下,然后示意他抬头,含笑道:“好了,你看,满月。”   兰奕欢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天际。   兰奕臻却瞧着倒映在他眼睛里的月亮,语气中有感慨:“好久没有一起看月亮了。还记得这一世,咱们第一次一块看月亮,是那回去了母后宫中,你非得让我留下来吃饭。结果吃饱了,你个小猪睡着了,抓着我不放,害得我只能一直把你抱回东宫去。”   小时候,兰奕臻老说他是“小猪”,长大了就很少这样叫了。   随着他的话语,当年孤傲的少年和忐忑的幼童、寂寞而丰实的清秋、迷离的梦境、香鼎中的烤鸡、夜色深处的体温……仿佛都又一次来到了眼前。   曾经十四岁的兰奕臻抱着六岁的兰奕欢,踏在与今日同样洒满月华的宫廷石路上,向着漫漫的前方而去。   一切变了又没变。   兰奕臻突然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凶了吧。”   兰奕欢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我那个时候心里一直在策划,等到长大一点就彻底从这宫里跑掉,让谁也找不着我。所以你凶不凶都无所谓。”   明亮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晶莹剔透,迷离美丽,多少岁月在这一笑中都匆匆而过了,视线纠葛处,千丝万缕,缠绵难解。   兰奕臻忍不住轻轻屏住了呼吸,说道:“如今真的不跑了吧?我现在不凶了。”   他有些忐忑地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争取对你更好一点。”   兰奕欢往他怀里拱了拱,说:“嗯,不跑了,要跑就带你一起。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短暂的寂静,而后,兰奕欢感到兰奕臻贴在他后背上的手指似在划动着什么,他凝神辨认,原来,兰奕臻是在写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一笔一划,他写得极慢。   思绪纷乱,呼吸在这一刻为之屏息,感受着那发自肺腑的八个字,兰奕欢轻轻地念出声来。   两人不禁都微微笑了起来。   很快,兰奕欢的寝殿也到了。   兰奕臻从侧门进去,将兰奕欢放在了床上,笑着摸摸他的头,将他寝衣领口的扣子扣好,觉得能干的都干了,这才俯下身去,在他的额头上烙下轻吻。   “我走了,你歇着吧。”   刚刚食髓知味,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相融在一起,一点也不要分离,无奈就算是为了兰奕欢好,也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兰奕臻说着自己要走了,却忍不住把兰奕欢望了又望,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   兰奕欢在床上躺了一会,他刚才一直被兰奕臻抱着,这时稍微一动,忽觉一阵清凉之意,感到方才那难以启齿的胀痛竟像是消散不少。   兰奕欢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原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兰奕臻给他上过药了,脸上不由微微一热。   兰奕臻可以说是把一切都给兰奕欢弄得妥妥帖帖,甚至为了让他早睡一会,连说他染了风寒告假都想到了,就是想让能兰奕欢舒服的待着,多休息一会。   可是兰奕臻走了之后,兰奕欢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他静静地躺了片刻,抬起手来,将手掌放在了自己的左侧胸口处。   心脏在他的掌下跳动着。   就在不久之前,兰奕臻曾经在这里亲吻噬咬,以至于此刻这片肌肤格外敏感,被衣料摩擦时还能感受到微微的麻痒。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兰奕欢在几近崩溃的欢愉中,曾错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冲破胸膛而出,从破洞中流出汩汩的血液。   非常神奇的感受,有些痛苦,有些迷醉,也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上辈子,兰奕欢到死也没有娶妻,和兰奕臻的理由恰恰相反,兰奕臻是心有所属,而他的心,是空的。   因为自知寿命不久,不愿耽误对方,因为多方利益牵扯平衡,不愿后宫再成为弄权之所,也因为,他无法想象能和一个人毫无猜忌隔阂的肌肤亲,同枕席。   毕竟,那是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曾给过他的抚慰。   如今方知,原来和一个人发生亲密的关系,是这样的感觉。   要那样彻底的融合在一起,将身体上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交付出去,被压制,被掌控,被占据,在激烈的交融中体会到触动神魂的爱……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兰奕欢缓了一会,自己试着很慢很慢地动了动腿。   他本来是打算翻个身的,结果无意中一抬眼,突然被吓了一跳。   “谁把你们排成这个姿势的!”   原来,是他之前放在床头上的小熊和那一排娃娃,本来被兰奕欢摆成了团团围坐成一圈的姿势,这时候变成了面朝床榻,就好像在一起关切地看着兰奕欢一样。   兰奕欢自个做贼心虚,大是不好意思,立即伸着手去够熊:“转回去转回去。”   然而他刚刚一碰小熊,系统的提示声突然掉落下来——   【任务完成人“兰奕臻”,幸福指数已达六倍以上,任务完成!   深入连接成功,发放奖励:“爷爷诱捕器”一个!】   兰奕欢在与兰奕臻那一番翻云覆雨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任务的事,冷不防系统的提示声响起,他愣了愣,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还有个任务呢。   那个时候,兰奕欢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系统发布的任务是说,“产生六倍幸福心情,就能获得与亲人见面机会”。   兰奕欢当时还在犯愁,觉得这么高的心情指数,实在是太难实现了,没想到无心插柳,竟然因为这件事成了。   可是今日不同往日,别的亲人他都认过了,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只给一个爷爷诱捕器,显然有点不够分量。   兰奕欢连忙坐起身来:“等等,先不要发,让我来讨价还价一下!”   结果这猛地一坐,兰奕欢腰臀痛,大腿痛,全身上下的肌肤被人一次次揉捏亲吻过,一摩擦被褥也觉得痛,让他根本没法坐直身子,就又一下子仰面倒了回去。   兰奕欢龇牙咧嘴了好半天,也没个人能心疼他,只好自己委委屈屈地揉了揉腰,低声嘟哝了一句:“他倒是幸福了。”   系统还过来跟他搭话:【经检测,王子目前身体健康状况良好,主要疼痛原因为型号配置过小,与巨大入侵物不匹配,这种情况随着王子的继续成长和锻炼,可以得到部分缓解,锻炼方法如下:一……】   兰奕欢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明白系统这听上去一本正经的话是在讲个什么意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忙道:“停!停!”   他有几分恼羞成怒地说:“我不需要这种锻炼,谁让你乱检测的啊!!!我要问的是,问的是那个……”   兰奕欢想了起来:“实际上你这个任务在布置之前,我就已经见到父亲了对吧?现在只剩下爷爷,没有诱捕器我肯定也早晚能见到,能不能再多给一点的奖励?”   系统回答:【任务完成人幸福指数持续爆表,任务超额完成,为犒劳王子付出的辛勤劳动,开通调换奖励权限!】   得了,说来说去就是这点事。   兰奕欢想了很久他要什么样的奖励。   终于,他慢慢地说:“我……我想回到前世去看一看。”   “我想有个机会,能回去看看原来的二哥,哪怕是陪着他高兴一时片刻也好。”   曾经刚刚重生时,他一心求死,觉得又回到了这个糟心的世上,就是再多活一时片刻,都有点嫌多了。   可是如今,兰奕欢竟然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当时能活下去……他和兰奕臻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其实他们始终都是曾经的那个人,唯一改变的,就是终于能够出口的心意,以及紧紧握住彼此双手的勇气。   【奖励:“前世:兰奕臻的幸福”梦境已发放,王子可随时使用!】   兰奕欢低声说:“好吧,谢谢了。”   他其实至一度忌讳过提及前世,因为很多时候,兰奕欢常常会产生一种不真实之感,生怕重生后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臆想出来的幻梦。   而一梦醒来,依旧星寒月冷,独坐高位。   但已到如今,或许可以稍微相信,他的人生中,其实一直存在着伸手可及的幸运和美好。   或许前世,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呢。   兰奕欢静静地闭上眼睛,依旧感觉体内有些残存的细微麻痒,又带着几分空虚。   他慢慢翻了个身,像一只被人摸顺了毛的小猫一样,轻轻把脸贴到了枕头上。   *   熟睡的兰奕欢不知道的是,其实兰奕臻一直站在外面没走。   直到听见兰奕欢的房中不再有辗转反侧的声音时,他才放下心来,深深看了那扇门一眼,脚步轻轻地离去。   偌大的东宫显得空空荡荡,在他进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周围寂静如一座坟冢。   兰奕臻在床边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床榻上的纹路,心中百般滋味。   由兰奕欢的话,他也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死。   但兰奕臻在意的不是他自己的死亡,当时躯体上的痛苦留给他的印象不多。   他甚至觉得,可能在兰奕欢去世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成了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了,仿佛灵魂已经从体内抽离出去,在半空中漂浮,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悲伤,心中只有无限的空虚。   他觉得奇怪,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早已经成为了他身体骨骼的一部分,所以没有道理他人还在这个世上,就找不见兰奕欢了。   眼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偶尔也会有人拽着他恭恭敬敬地说些什么,可他一点也听不清,他只是觉得跟这个世界隔着一层,他要去找兰奕欢。   后来,他总算找着了。   他看到一座沉重的棺木,棺盖没盖,里面堆放着各种珠宝,而兰奕欢就躺在无数熠熠生辉的璀璨珠宝之间,年轻的面容还是那样动人,却不再睁开眼睛,也不肯露出笑意。   所有的难过在那一霎涌了出来,他这才突然明白,原来兰奕欢是真的走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   那个善良的、爱笑的年轻人,那个一直渴盼着亲情的帝王,那个他一直守护,视若珍宝的弟弟。   他宁愿放弃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念想,只要兰奕欢平安快乐,可是连这都不行,这都不行!   他一向再难的事都有办法,但这回,除了一起走,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晚上,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兰奕臻躺进了棺材里,又命一名小太监合拢了棺盖,当时把那小太监给吓得够呛,以为兰奕臻发了疯。   可他还是照做了,因为谁都知道,等到兰奕欢发丧的那一天,兰奕臻就会登基,成为这个国家新任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可是他不知道,兰奕欢发丧的那一天,已经进了棺材的兰奕臻,永远也不会再从里面出来。   而又被兰奕欢提起了这件事,此时此刻,兰奕臻试图回忆当时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他割开手腕时的疼痛,他血液流尽的寒冷,以及他被彻底和一具尸体关进黑暗的本能恐惧。   因为在当时,他丝毫感觉不到。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把兰奕欢抱的紧些,免得黄泉路上,两人会失散。   那种一切都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整个天地都在眼前轰然暗去的感觉,隔了一世都没有得到完全缓解,兰奕臻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头脑眩晕。   他将身子向后仰倒,缓缓躺在了不久之前刚与兰奕欢欢好过的床上。   他展开手臂,抚摸着床榻上的余温,想到刚才那具鲜活的、温热的躯体,闭上眼睛,刹那间竟感到眼中有泪。   心中的欣喜幸福与悲伤恐惧如同此起彼落的潮水一般交织涌动,大概是因为等了太久,盼了太久,当终于如愿之后,害怕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幻觉的惶恐反倒更多一些。   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前世种种确实都已经改变。   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再也不会发生,他可以给兰奕欢幸福,可以一辈子护他安好无忧,不再受到半点伤害。   一定可以。   *   戚皇后匆匆来到了东宫。   虽然这一世,母子之间生硬的关系因为兰奕欢的出现而有了很大的改善,但由于彼此的性格早已注定,他们的往来依旧不多。   特别是在兰奕臻逐渐成年掌权之后,戚皇后来东宫的时候就更少了。   上回刚刚得知兰奕臻遇刺的消息时,她在惊痛焦急之下匆匆赶来探望,后来从兰奕欢的暗示中得知兰奕臻其实是在做戏,戚皇后放下心来,为掩人耳目,通常每两三日过来一次。   这回听到东宫的人禀报说,太子的伤势好像有反复,戚皇后想着兰奕臻大概是有要事找她,便过来了。   进了兰奕臻的寝殿之后,在场只有母子二人,戚皇后便坐了下来,打量着兰奕臻的气色还可以:“你的身子怎么样?”   兰奕臻道:“多谢母后挂怀,儿臣身体无碍。因为不方便去坤和宫,便请了母后过来,是有件要事想说。”   现在本就是多事之秋,戚皇后见他说的郑重其事,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绷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兰奕臻道:“儿臣同小七在一起了。”   戚皇后没听明白:“你们在一起干什么?”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自己突然一震,整个人就僵住了,而后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兰奕臻。   兰奕臻迎着戚皇后不敢置信的眼神,平静地说:“儿臣喜欢小七。”   “你疯了吗?!”   好半天,戚皇后才霍然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兰奕臻道:“他、他可是你亲弟弟,被你一手养大……他才刚刚成年,你怎能如此荒唐!你会把你们两个都给毁了的!”   她一顿,又断然道:“这件事,你给我好好地憋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出口!你听见没有!”   虽然兰奕臻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戚皇后言语间并没有丝毫迁怒怪罪兰奕欢的意思,反倒极是为他着想,听到她的话之后,兰奕臻唇边反倒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放心了一些。   他说:“母后忘了我刚才的话吗?”   戚皇后这才想起来,刚才兰奕臻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和小七在一起了”,因为这件事太过离谱和令人震惊,以至于她这么精明的人,竟然也乱了心神。   她有些站立不稳,又坐回到了椅子里,茫然道:“一个人昏了头就罢了,怎么你们两个居然都……”   兰奕臻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儿臣执意推动的。是儿臣先动了心,也是儿臣在小七惘然不知的时候,就屡屡试探着表露心意,他一向心软,终究也应了儿臣。至于我们的血亲关系……小七的身世另有说法,儿臣以后征得他的允许,再让他同母后详述吧。”   戚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第103章 霖雨望归山   好半晌, 戚皇后才重新理出了重点。   “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并无血亲关系?……也就是,小七不是你父皇的孩子?”   兰奕臻点了下头。   戚皇后沉默了一会, 果然没有深问, 只是道:“不管是或不是,在世人眼中, 他都是你的亲弟弟。小七这孩子自幼孤苦, 你忍心让他受世人的指指点点吗?又或者, 你们受到非议时, 你还能坚持初心吗?”   她越说越觉得不妥:“你先前执意不肯成亲, 其实我猜测过, 你的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我并未逼迫于你,早知道你会这样胡来,我一定会干涉!”   两人能心平气和地沟通这么久, 已经是难得了, 兰奕臻听到戚皇后语气强硬,心里的火气终究又一点点涌了上来,淡淡地说:“母后干涉不了我。”   戚皇后道:“那我去和小七说!”   听到戚皇后的话, 兰奕臻的神色一凝, 又重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今日可不是来跟戚皇后吵架的。   兰奕臻站起身来。   戚皇后神色严厉地看着他, 等着接下来的一场争执。   然而, 兰奕臻却只是提起衣袍, 屈膝跪在了戚皇后的跟前, 说道:“母后, 就当儿臣求您了,您一定要支持我们。”   戚皇后神色震动, 愕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兰奕臻从小到大,戚皇后从未见过他这样恳求别人,两人母子多年,他也未曾一次这样对自己低头服过软。   依稀记得,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责罚过他一次,就是打断了两根藤条,兰奕臻都没向她哭喊哀求过一声。   而此刻,他竟然跪在自己面前,说出这个“求”字。   兰奕臻想着兰奕欢平时是怎么心平气和地跟戚皇后说话的,放缓了语气,说道:“母后觉得我是冲动之下昏了头了,但恰恰相反,您说的那些情况,每一种我都想过,会有如今,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没有兰奕欢。我不愿让他明明跟我在一起了,却要藏藏掖掖,也不想让他被人中伤非议,所以很快等他恢复身份之后,我便要昭告天下,我兰奕臻毕生所爱,唯此一人。”   “如果有长辈的祝福,便足以堵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在小七心中,您也一直是他崇敬的母后……”   兰奕臻磕下头去,万分郑重:“所以儿这一辈子,从没求过您什么。唯此一事,母后若不成全,我便长跪不起。”   戚皇后想过,兰奕臻有朝一日会带着心爱的人来到她的面前。   但以兰奕臻的性格,一定既不会征求她的同意,也不会询问她对那女子是否喜爱,而只是来通知一声罢了。   到时候,她也会履行一位母亲的职责,送上自己的祝福,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关系,只容得下如此而已。   原来,她的儿子也有这样对什么东西无比渴求的时候,也会为了爱情而痴迷狂热,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不顾一切。   今天他会来说这番话,不光是因为自己是他的母亲,更是因为,她是兰奕欢在意的母后。他做了这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还一定要给兰奕欢最好的安排,最大的尊重。   真是执拗。   有点像……当年的自己。   这时,戚皇后突然想起了之前兰奕欢说过的那番话——“母后,二哥还那么年轻,我不想让他的心里装那么多的事,我想让他过的轻松开心一些。”   这两个孩子,这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是他们大人的失职啊。   他们这个时候,一定也很需要支持吧。   戚皇后站起身来,半蹲在兰奕臻跟前,伸出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兰奕臻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戚皇后问道:“你想好了?为了跟小七在一起,就算是有可能付出失去一切作为代价,你也愿意吗?”   兰奕臻道:“是。”   戚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做出决定:“如果你想好了,那我也会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小七那边,我更加不会为难他。”   兰奕臻没想到她这就答应了,先是一怔,随即惊喜:“母后!”   “从小到大,你为戚家做了很多,也为着父皇和母后之间的事付出了很多。难得你有自己这么想实现的心愿,我会支持你的。”   戚皇后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对不起。”   ——“你怎么和你父皇一样没心肝?本宫真是不该生你。”   当年那一句话,同时掠过母子两人的心间。   兰奕臻有些怔然和不敢置信地看着戚皇后,他很少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竟依稀有了当年那个受到伤害的小男孩的影子。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戚皇后突然感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心酸,一直难以说出来的话终究脱口而出。   “对不起。”   戚皇后说:“母后……”   她哽咽了一下:“当初不应该那么说你,我从来没后悔生下你,你这么优秀,你是……你是母后的骄傲。”   兰奕臻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可以获得母亲的肯定,他曾经一度以为,他是戚皇后最大的耻辱和累赘。   怔愣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看着戚皇后迟疑地抬起手,像是想摸一摸兰奕臻的脸,兰奕臻下意识地一躲,她便又也如同受惊一样,一下子把手收回去了。   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兰奕臻就抓住了戚皇后的手。   他紧抿着唇,什么都没说,缓缓将头叩了下去,面颊贴在了母亲的手掌上。   *   与此同时,随着这段日子以来不少心急的人动作频频,兰奕臻也大致摸清了私底下的一些阵营党派。   于是,他的病情开始一点点恢复,大概掌握在一个能拖着病体处理一些事务,又没有完全康复的程度,也开始照常早朝。   兰奕欢歇了一天,第三天还是觉得腰酸腿疼的,不过总体来说状态还行,正逢大朝会,他就也去了。   没想到刚走到殿前,冤家路窄,迎面太子就已经过来了。   ——之所以要用“冤家路窄”,是因为他们这一阵子在外人眼中,一向是不太和睦的状态。   兰奕欢的态度也不同于往日,没叫“二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但没等他弯下腰去,就被兰奕臻给扶住了,一用劲,没让兰奕欢的礼行下去。   他淡淡地说:“七弟这段日子也辛劳了,孤不敢当七弟的礼。”   兰奕欢:“……”   这话在别人听来,太子语带讽刺,神色不善,连七皇子的礼都不受了,这是彻底在人前都不肯维持表面的平和。   可是兰奕臻和兰奕欢都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兰奕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在话。   兰奕欢辛苦了是真的,他不敢当兰奕欢的礼,也是真不敢。   兰奕欢脸上微微一热,禁不住暗暗瞪了兰奕臻一眼,索性把恃宠而骄进行到底,这礼他还真就不行了,转头就要扬长而去。   兰奕臻却轻轻一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叫住了兰奕欢:“七弟,留步。”   兰奕欢一怔回头,看见兰奕臻的眼色,立刻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和兰奕臻走到了一边。   周围没有了别人,他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怎么了?”   兰奕臻道:“宏安道跑了。”   “跑了?他跑什么?”   兰奕欢一怔,但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时他被兰奕臻弄得神志昏乱,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恍惚间,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   另一侧的兰奕臻却没有听见,兰奕欢很快被他卷入了情欲之中,也就忘了这件事。   此时想到,他连忙将情况同兰奕臻一说:“你说会不会是他听见了什么……不对,听见了就听见了呗,他只要不往外说就行了,何必要跑?再说了,他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毕竟宏安道是兰奕臻的人,他们总不可能因为这个灭口。   兰奕欢说得对,宏安道就算是出了东宫,也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兰奕臻的耳目:“我发现他不见之后,立即派人搜寻,现在已经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了。他倒是暂时谁也没见,更加没有对外宣扬什么。”   兰奕臻说:“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明白了。我的手下调查出来,宏安道最近沾了赌,欠下了一笔巨额的赌债,我当时还想,会不会是有人为了控制他有心引诱,这样看来……”   兰奕欢接口道:“就是有人要利用他来打探咱们之间的关系!”   兰奕臻缓缓颔首,说道:“我现在立刻令人杀了他。”   兰奕欢却道:“不,等等……反正他又不可能出去乱说,何不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将这个消息卖给谁?”   什么样的消息最值钱?   自然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消息。   宏安道只要还想活命,就得拿捏着这个筹码,所以除非他疯了,否则不可能宣扬出去。   所以他一定会尽快去找背后的靠山求助,把消息供出去,要到一笔钱,迅速逃命。”   兰奕臻沉吟着。   兰奕欢想拉他的衣袖,但想到是在外面,别人听不见两人的话,却可以看到两人的动作,又把手放下来了,说:   “更何况宏安道也跟了你多年,要是说杀就杀了了,我老是不忍心,咱们将计就计吧,说不定他就迷途知返了呢。反正他已经在你的掌控中了,要是还干出什么来,再杀不迟啊。”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就是。”   兰奕欢说了这么多的话,兰奕臻又怎么忍心不答应他,低声道:“你呀,总是心善。人家想着要坑害你,你却还惦记着想留他一命。”   其实兰奕臻心里觉得宏安道就算听到了什么,得到的消息也未必准确,因为兰奕欢当时的样子实在是哭的太可怜了,活像是被欺负强迫了一样。   不过这话兰奕臻没敢说。   其实何止是宏安道,就是他们两人现在说话,也在被无数双眼睛注意着,虽然听不见内容,还是要暗中揣摩神情动作,做出种种猜测。   说了这么半天,是在说什么呢?难道是在讲和?   不,不像,太子的脸上怎么还带着几分杀气?   兰奕欢看见前来上朝的人越来越多,便道:“老八他们都来了,你快先进去吧,我也走了。”   他转身要下台阶,脚下还稍稍有些不利索,兰奕臻一眼就看出来了,抬手便想扶。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兰奕欢受伤,兰奕欢却惦记着两人还在不和,立即把兰奕臻的手推开。   八皇子刚过来,就听见身边的几个人说:“动手了!动手了!太子殿下刚刚对着七殿下伸手,不会是要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吧!”   “太子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吧?不过七殿下好像也挺慌的,他把太子的手给推开了!”   “怎么办?会不会打起来!”   八皇子立即回头一看,发现果然,可恨的二哥又在欺负没用的七哥了!   看看,大庭广众之下,兰奕欢都把他的手拨开了,他还要伸出去,那里可是台阶,他想干什么?想摔死兰奕欢吗?   太子一手遮天,一群人就在那干看着,啥事没八爷真的不行!   八皇子连忙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兰奕欢的胳膊,也隔开了兰奕臻的手。   兰奕臻、兰奕欢:“……”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八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恕罪,刚才七哥跟臣弟约好了一起进殿,臣弟这就和他先走了!”   说完,他就把兰奕欢从兰奕臻那里抢走了。   兰奕臻目光沉沉,看着两人的背影,也让旁边随侍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片刻后,只听兰奕臻冷笑了一声,自语道:“孤可真是好奇,他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兰奕臻一拂袖,转身进殿。   *   正如兰奕臻和兰奕欢所料,宏安道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   倒是大朝会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让原本就有的谣言愈加兴盛起来。   过去曾经有一阵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宫中就一直有人暗中传言,说是太子表面上看着温文稳重,实际上私下里一直有虐打他人的癖好。   他之前收养兰奕欢,并不是善心,而正是为了满足自己这种怪癖,才会找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从小调教控制,现在兰奕欢长大了,逐渐开始反抗,两人关系趋于分裂。   后来,因为兰奕欢孤身匹马前往秦州解围的举动,似乎对太子的感情依旧十分深厚,谣言停了一阵,最近又因为太子遇刺再次逐渐传开。   甚至有偶然路过东宫的宫女太监也悄悄议论过,说是曾经听见从东宫里面传出过七殿下啜泣求饶的声音。   直到太子拖着病体重新出来处理政事,人们才逐渐不敢乱说了,不过兰奕臻的身体好像还是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转,兰奕欢也没去看望过他。   “殿下,您当真打算彻底与太子殿下决裂吗?”   最先敢兰奕欢跟前问出这句话的人,是韩直。   他来的时候,兰奕欢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韩直坐在旁边看了一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兰奕欢没有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攥着的一把棋子都摆完了,形成一幅九六大天元的僵局之后,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这些天,虽然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但实际上兰奕欢身边却没什么人提这件事。   毕竟兰奕臻平时怎么待他,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而兰奕欢的性子在外人眼中看着软和,实际上了解他的人也都知道,他素来颇有主见,绝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给摆布十来年的人,那样的谣言也太夸张离谱了。   所以韩直会主动来问,兰奕欢还有几分惊讶,他这个好朋友可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没想到,韩直却摇了摇头,迟疑片刻才说:“打那回你从东宫回来,我就从你身上闻到过一股香芝润肌膏的味。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回腿伤,就是用了这种药膏,对里面的草药气味非常熟悉,稍微一闻就能辨认出来。”   兰奕欢:“……”   香芝润肌膏就是上回和兰奕臻在一起之后,兰奕臻特意从太医院要过来给兰奕欢外敷用的。   当时兰奕欢虽然没有受伤流血,但他初次承欢就被兰奕臻折腾了大半夜,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少年,兰奕臻却已经是足够强健的成年人了,兰奕欢要不断地容纳他着实有些困难,那以后的好几天都觉得下身肿胀,行动也有些不便。   兰奕臻又是愧疚心疼,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来给兰奕欢上一层厚厚的药膏,过了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会被韩直提起来,瞬间把兰奕欢闹了个大红脸。   韩直甚至还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底下的人丢了一把上药用过的长柄玉轮,那药膏黏稠,有了这工具推的更匀,说明我也没有弄错。”   他这么一说,那不堪回首的上药过程也在脑海中又翻搅了一遍,让兰奕欢简直听不下去了。   “你——”   兰奕欢脸上微微发烫,说道:“行了,韩大哥,你就不要再描述了,我又没说你说的不对……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嘛!”   韩直道:“那是止痛化淤的药膏啊。太子真的把你弄伤了?”   兰奕欢道:“这……他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不是,是不是他,我自己把我自己弄的……”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苍白,也不知道怎么跟韩直解释,好在韩直不是八皇子,不可能刨根究底的非得让兰奕欢一五一十地解释细节给他听,只是凝视着兰奕欢说道:   “殿下,这么多年了,咱们的关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斗胆说句僭越的话,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也都会一直守护你,希望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韩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兰奕欢。   “就在前几天,献王手下的家臣私下里找到我,送了我许多珍宝,让我想办法请动你与献王一见。我猜测应该是和最近那些谣言有关,所以没有答应,但想来想去……”   韩直连着那封信,重重一握兰奕欢的手,正色道:“如果太子真的对你不好,他权势滔天,难以请以摆脱,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还是让你知道知道吧!总之,你做任何的决定,我都会追随你。”   兰奕欢挑眉,接过那封信,打开之后草草一扫,就知道自己等待的东西来了。   连韩直都知道,献王手下的家臣找到他,多半是跟最近太子和七皇子不合的传闻有关,是因为当年先帝无子而去世之后,这位献王也算是一个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但因为戚家支持了正平帝,他才惨遭败北。   齐家跟献王有着连襟的亲戚关系,原本也是押宝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来,只能匆匆忙忙地将齐贵妃嫁入宫中,稳固势力。   所以从哪方面看,献王跟太子之间的关系,都非常不对付。   这些年来,献王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安分守己,对待正平帝也是恭恭敬敬,但他心里不可能不记恨当年之事,再加上兰奕臻性格又冷淡,他们之间除了当面碰上不得已会打个招呼从无来往。   如今,兰奕欢跟兰奕臻之间貌似决裂,献王就找上门来示好,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也够沉得住气的,真是让人等了好久,再不来这场戏兰奕欢都不想演了。   兰奕欢唇角微扬,提笔直接在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心里痒痒的又想画个王八,碍于“被太子欺压的小可怜”人设勉强忍住,又折起来,交回给了韩直。   “他们给你那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不要白不要,你都拿着就是。”   兰奕欢说:“然后把这回信给他们,就说,在你的极力劝说下,我答应一见。”   韩直接过信来,很认真地说:“知道了,一定给你送到。”   “韩大哥。”兰奕欢却没松开他,而是笑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才会被动出击的人,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   韩直说道:“可你是个太重感情的人啊。”   他很少反驳兰奕欢,可偶尔说这一次,就把兰奕欢说的怔了怔,但紧接着,韩直就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和劝说,我会好好跟在你身后的。”   兰奕欢笑了笑,道:“好。”   他站起身来,和韩直重重拥抱了一下。 第104章 何必问横塘   韩直每回走, 兰奕欢都会亲自出去送他,等到回来之后,正好看见下人抬着一只箱子走进来。   兰奕欢问道:“哪来的?”   下人见了他连忙行礼, 说道:“殿下, 是临华宫送过来的。奴才正要送到郑公公那里先检查一番。”   这也是之前兰奕欢刚搬出东宫的时候兰奕臻定下来的规矩,他这边所有外人送来的东西, 都得由专人检查过后, 才能送到兰奕欢的手里。   兰奕欢一听“临华宫”三个字, 神色却淡了下去, 说道:“不用抬进去了, 就放在这里, 打开看看吧。”   “是。”   箱子打开,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玉器珠宝,而是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   兰奕欢提起其中一件的衣袖,看了一眼那细密的针脚, 就知道是齐贵妃亲手给他做的。   自从他们两边都彻底知道了兰奕欢的身世真相后, 还没见过面。   兰奕欢也并没有期待着齐贵妃来跟他道歉,因为他相信双方心里都十分清楚,并没有那个必要。   他们母子之间, 和戚皇后与兰奕臻那种情况不一样, 两人隔着太多的疏远、痛苦与伤害, 没有任何东西能把缝隙填补上, 轻飘飘的三个字, 反而会显得荒唐而讽刺。   所以这几日, 齐贵妃竟然亲自动手, 给兰奕欢做了这几身衣裳送过来——兰奕欢从小到大,从未穿过任何一件出自自己亲娘之手的衣服。   他怎么也没想到, 时至今日,还能见到这东西,怔然之下,那一刹那,心中亦是怅然。   其实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极为心软而且不记仇的孩子,很多别人对他的伤害,他都会轻易原谅。   甚至如果此时,兰奕欢真的是那个十八岁的、忍受过多年冷待的少年,在得知这是一桩误会之后,很有可能都会慢慢试着与齐贵妃和解。   但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兰奕欢自己知道,和解或原谅,永远不可能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种在孤独与失望中死去的感觉,他感受着自己的四肢变得无力,呼吸逐渐困难,眼前再也看不见东西,生命终究流逝而去,而那种冷,像是渗进了骨子里的冰雪,永远不会再融化。   看到齐贵妃,他就会觉得冷。   所以不是他愿不愿意去原谅的问题,而是他从生理到心理上,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恶言恶语地谩骂一个已经被亲人欺骗和利用的一无所有的女人,可是,他也无法母慈子孝,团圆美满。   手一松,上好的衣料柔滑如水,是他从小最爱穿的云丝缎,一下子便从指间滑了下去,重新堆叠到了箱子里。   兰奕欢望着那箱子发了会怔,旁边的下人们只是不敢说话。   许久之后,“啪”地一声响,是兰奕欢把盖子扣上了。   “过几天这阵风波过去了,就还给临华宫吧。”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说罢回头,只见天气晴好,云影徊天,赤色宫墙弯弯绕绕地横垣在周围,四面里的长风穿花拂叶,簌簌有声,更显庭院寂静。   正可谓:“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   韩直那边依着兰奕欢的话,把信送了过去,很快,献王就有了回信,约兰奕欢在外面的一处酒馆中会面。   对于这位皇叔,兰奕欢上辈子打的交道其实不是很多,收到邀请之后,他本想独自过去,看看献王到底打算做什么,兰奕臻却放心不下,非要跟他一起去。   虽然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情人的关系,但在这种时刻,兰奕欢还是不免像孩子烦每个这管那管的大人一样跟兰奕臻闹腾抗议。   “你跟着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要是跟我去了,咱们这一阵不就白演了,献王什么都不可能跟我再说。”   兰奕欢揪着兰奕臻肩膀上的衣服晃了晃,说道:“二哥,不用你去,听了没!!!”   兰奕臻瞧着他在这跳脚,不禁失笑,反手搂住了兰奕欢,说道:“好啦,别晃了,都要被你晃晕了。我也没说就这样去啊。”   “什么意思?”   兰奕欢猜到了:“你要易容?”   “我怕他摆鸿门宴,实在有点不放心。万一他知道了咱们的关系,是想绑了你来威胁我,岂不是太危险了?”   兰奕臻知道怎么让兰奕欢心动,捏了捏他的鼻尖,笑着说:“哥哥去给你当侍卫,好不好?你让我站着我不敢坐着,你让我端茶我不敢夹菜。”   兰奕欢倒是真忍不住被他给说乐了:“哈哈哈……好、好,那这样的话我准了。你快去改扮一下!”   兰奕臻这里有不少暗卫,用易容之术改扮一下样貌不是难事,难得在于要遮掩兰奕臻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   兰奕臻坐在那里,让一名精通易容术的暗卫给他换了个模样,兰奕欢在旁边摸着下巴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暗卫连忙跪下来请罪:“殿下,是小人疏忽了。还请殿下明示不妥之处。”   兰奕欢随手拽了他一把,道:“没事,没事,你起来,不是你那里做错了,而是他这样,你不觉得还是有点太好看了吗?”   兰奕臻道:“我觉得可以了。他们易容讲究的就是不美不丑,扔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来,这样才不容易被人仔细打量,看出端倪。”   “我懂,我都懂。”   兰奕欢道:“可是你不一样啊哥哥,你太有气质了,得下狠手。”   兰奕臻:“……”   兰奕欢终于藏不住自己满腔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了,撸起袖子:“所以,我来!”   他一手抬起兰奕臻的下巴,一手就要去摸他的脸,兰奕臻“哎”了一声,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腕。   他似笑非笑地说:“干什么?”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   兰奕臻捏了下兰奕欢的脸,道:“别胡闹,都已经扮好了。”   兰奕欢顺势把自己的脸靠在兰奕臻的掌心里,蹭了蹭,依旧不说话地看着兰奕臻。   兰奕臻:“……”   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然后回过头来,冲着垂首而立一动不动装死的暗卫道:“把刚才用的东西都给七爷拿过来。”   暗卫:“……”   就知道太子惯七殿下惯到没边,所以从刚才兰奕欢开口,那些东西他就根本都没收!   兰奕欢得偿所愿,哈哈一笑,趁着暗卫回身拿东西的时候亲了兰奕臻一下,又先把画眉用的笔拿过来,端详一下,先给兰奕臻画出了两道八字眉。   暗卫:“……”   兰奕欢还回过头来教他:“你看,这不就有苦相了,一看就是个成天倒霉没有福气的人,谁还会想他是太子?”   兰奕臻看了暗卫一眼。   暗卫道:“……小人受教了,七殿下说的是!”   接下来,兰奕欢又加黄了肤色,画肿了眼睛,眼眶底下抹了黑眼圈,在嘴边点了媒婆痣,颧骨上加了个疮,打量一番,觉得差不多了。   兰奕欢回头问暗卫:“怎么样,够丑了吗?!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第二眼,是不是比你那个效果好多了!”   暗卫道:“……是,殿下天赋异禀,乃是,乃是易容奇才,这样绝对看不出来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看了之后不会疯吗?更重要的是,不会杀他灭口吗?   但太子不愧是太子,兰奕欢随即拿了镜子给兰奕臻照,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点评,暗卫分明看见兰奕臻那八字眉的眉峰都跳了跳,却随即就面不改色地夸奖道:   “不错,很丑,而且丑的颇有神韵,惟妙惟肖,令人耳目一新。”   兰奕欢高兴地说:“我就知道!”   “好了!”他得意洋洋地一挥手:“你就叫王小二好了,咱们走吧!”   黄昏时分,兰奕欢带着他的新晋侍卫王小二,去相约的酒楼中见了献王。   这里的外客已经被清出去了,献王就坐在二楼大堂里靠窗的位置,等着兰奕欢到来。   因为兰奕臻的缘故,其实这些年来,献王与他这位皇侄的接触也不是很多,印象中,兰奕欢就是个总爱在兰奕臻身后跟着的,过分漂亮的小男孩。   他的学问和武艺都不出众,性格温和,也没什么野心,整个人从头到脚,除了那张脸,似乎没有任何值得人记住的地方。   是直到和大皇子比试骑射的时候,献王才第一次正视了兰奕欢。   当时他心里就在想,不说别的,就说他明明有着一身惊艳的本事在身,还能隐忍多年不露,就可以看出来,此人善于伪装,心机深沉,绝不简单。   如果他一直坚定地支持太子,那只能说兰奕臻有手腕有眼光,可以从幼童时就选中了这么一个孩子加以培养调教。   但如果兰奕欢对兰奕臻并没有那么死心塌地,而是另有野心,那么,说不定自己能找到一个不错的盟友。   当时献王心中就萌生了这么一个想法,可是一直没机会付诸实践。   毕竟此事得万分谨慎,万一他找到兰奕欢说想要一起对付兰奕臻,但兰奕欢没那个心思,一转头就告诉了他们那个手腕冷酷的好太子,岂不麻烦。   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观察,献王慢慢地也可以确定,这个皇宫里果然人人都有心机,兰奕臻和兰奕欢的关系绝不像平日里人们看到的那样亲厚,甚至他们私下里好几次都动了手。   而最根源的矛盾,就在前几日他终于找到了。   原来兰奕臻在床上竟然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而且,似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娶妻,反倒尽数发泄在了兰奕欢的身上。   想不到,真是令人想不到啊,但对他来说,这个消息可太及时了。   “皇叔热情相邀,把侄儿叫来,这样的盛情款待,实在让侄儿感动不已。不知皇叔有什么需要之处,也能让侄儿可以效劳一二啊?”   献王正思量着,就听见兰奕欢开口说话了。   于是他抬起头来,望向倚坐在窗前的兰奕欢。   熠熠的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抬起头来的一刹那,那无双的眉眼如春花,如明月,如朝霞,仿佛在这寂寂深秋之中,蓦然绽放出了一片秾艳的春色,璀璨得叫人不敢直视。   他身侧的纱帘半拢着,在夜风的拨弄下调皮的翻卷,让献王想起京城中曾有个传闻。   若是走在路上,看到哪家酒楼乐坊中独独某扇窗子上拉着帘,就可以猜测是不是七皇子微服驾临,坐在房中,因为若不遮掩,只要他出现的窗外,必定挤满了人欢呼窥视。   此时坐在兰奕欢的对面,他几乎也有种容光慑人,难以逼视之感,心中也不由暗暗感叹,怪不得太子道貌岸然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忍住,照着身边的兄弟下手了。   献王也好美色,尤喜玩弄娈童,但相比起来,他当然知道孰轻孰重,于是收敛了眼中的贪婪,摆出一副长辈温和的样子。   献王道:“瞧你这孩子说的,我当叔叔的,请侄子吃顿饭还需要什么理由呢?虽然你这些年不是在临华宫长大的,可算来你的母妃是我的表妹,咱们亲上加亲,原本就应该常常来往才是。”   兰奕欢一手撑着腮,歪头笑了笑,说道:“说的是,那侄儿多谢皇叔疼爱。”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又加了一颗虾球送入口中,咽下去之后说:“这个,咸了,下次不吃。”   献王一愣。   兰奕欢已经放下筷子,一整衣服站起身来,冲着他笑道:“那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下回我比较爱吃麟珍阁的饭,那贵。皇叔,改天见啊。”   他转头道:“王小二,走了。”   说完之后,兰奕欢就带着兰奕臻大步往外走去。   献王整个人都被兰奕欢的不按常理出牌给弄得愣住了,看着他快走到楼梯口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站住!”   兰奕欢不回头地漫声说了一句:“怎么,皇叔没带银子?”   他一副拒不深谈的态度,让献王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上次见你比试骑射时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后来又孤身一人力挽秦州危局,还把你当条汉子,没想到这般懦弱,连堂堂正正挺起胸膛来做回人都不敢!”   兰奕欢回过头来,奇道:“皇叔何以突然口出恶言?”   他站在一盏琉璃明灯之侧,这样一转身一回眸,依然美的惊人,这酒楼中普普通通的木梯被他一站,都好似金碧辉煌的宫廷殿宇一般。   但这样近乎剪影一般的身形,和修长挺拔的姿态,也让兰奕欢脖颈之侧的一块吻痕在此刻格外鲜明。   这痕迹有些发深,像是被人吸吮出来的,应该不是新近弄出来的,却还没有褪去,可见当时的激烈。   一般他们皇家子弟,就算宠幸他人,也不过是尽情发泄欲望而已,绝不容人轻易触碰脖颈这样危险的部位,这痕迹,更像是被上位者带着掌控和沉迷的欲望所留下的。   再想到宏安道说的话,不难想象,兰奕欢从小到大都经历过什么。   就算是做戏,也不至于做的这么逼真,这么豁的出去吧!   献王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这样屈辱的生活,兰奕欢这么多年来韬光养晦,直到逐渐长大才开始展露锋芒的行为,也有了解释。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接近兰奕臻的人,也是最恨兰奕臻的人,不好好利用起来,简直是错过了天赐的机会。   献王看了一眼一直在兰奕欢身边亦步亦趋的侍卫,但很快就被丑的皱了下眉,移开目光,说道:“贤侄,你先让闲杂人等退下再说。”   兰奕欢道:“皇叔,这是我的心腹,我的事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您但请直言便是。”   “好罢。”   献王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像我为何来见你,你其实也心知肚明,确实不用避着他人。”   他说道:“你当时年纪尚幼,便落于恶人之手,这并非你的错处,但这么些年下来,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便不思反抗吗?你就甘心情愿怀着一身本事,却这样任人玩弄?”   兰奕欢:“……”   这大叔演的还真不错,情真意切,激动愤慨,让兰奕欢情绪差点没跟上,心里骂了一句“玩弄你个头”。   好在他天生一副含情的眉眼,这样沉默不语,也显出几分令人怜爱的忧郁。   献王见硬的起了效果,当下又换了软的,亲自起身,拉着兰奕欢坐回了位置上,缓和了声气说道:“你莫怪皇叔说话直接,我也是替你着急。你和太子之间的那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兰奕欢不慌不忙,似笑非笑地反问:“哦,我和太子的什么事?”   献王哈哈大笑,说道:“贤侄,叔叔都快跟你交底了,你还在这装糊涂,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信任我吗?”   兰奕欢的心里也在飞快地转着念头。   其实献王会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他同样没有十分信任兰奕欢,还在试图诈兰奕欢亲口说出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显然,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找兰奕欢合作对付兰奕臻,但能不能合作达成,能不能让献王彻底给兰奕欢交底,就看兰奕欢怎么回答了。   兰奕欢心念转动之间,忽听身边的兰奕臻轻咳一声,突然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笑道:“我哪能不信任皇叔呢。也罢,你过来。”   兰奕臻走到兰奕欢面前,单膝跪下,说道:“殿下——”   没等他的话说完,兰奕欢已经弯下腰去,抬起他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献王正在喝茶,冷不防看见兰奕欢这样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口茶水就喷了出去,连连咳嗽。   等到他顺过起来,兰奕欢已经结束了那个惊世骇俗的亲吻,正抱着手笑吟吟地看着献王,慢悠悠地说:“皇叔,您可慢点。”   而他脚边半跪着的那个丑侍卫正仰头看着他,眼中的倾慕深情一览无遗,那张丑脸……也一览无遗。   兰奕欢的画工实在太过出众,献王头一次知道,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在做出如此深情目光的同时,还能看起来这么丑,这么猥琐。   一美一丑,对比尤为强烈,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头脑更是混乱。   一头是宏安道亲眼所见,必不敢撒谎,一头是他自己看见的,他的眼睛和脑子也不会出了差错,所以兰奕欢这到底在玩什么?   这三个人……好乱啊!!!   献王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恭恭敬敬跪着的侍卫,随即便立刻移开目光,挥手道:“贤侄,你让他遮着点脸,遮着点。”   兰奕欢“啧”了一声,道:“皇叔说话真是不客气。”   他摸了摸兰奕臻的脸,低头吻了下他的眼睛,像是在安抚委屈,然后柔声说:“你到旁边去等我。”   兰奕臻顺从地说:“是,殿下。”   说完之后,他便起身走开了。   献王总算眼睛好受了一点,一脸痛苦地说道:“贤侄……你这是图什么啊!”   兰奕欢面色如常地说:“我就喜欢这样的,身体好。皇叔没听说过,丑橘越丑,吃着越甜的道理吗?”   献王狐疑道:“他就随身跟从着你,你们竟然能瞒过太子的耳目?”   兰奕欢道:“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   兰奕欢顷刻之间已经想好了说法:“正是因为我们两个的事被太子发现,他才好像一下子受了刺激一般,屡屡动手……折辱于我。”   编到这兰奕欢觉得又不太对,连忙补充设定,圆了下逻辑:“对了,他还将我那爱侍那个,阉了!之后又放在我身边伺候,以此来羞辱我们!”   兰奕欢渐渐找到了情绪,冷笑道:“不是想听吗?那就听吧!皇叔,兰奕臻这个人的歹毒可怕你如今见识到了,还真敢与他作对吗?”   这曲折离奇的故事,只把献王听的目瞪口呆。   其实在一开始盘算着跟兰奕欢合作时,献王心中是带着几分犹豫的。   一个是犹豫兰奕欢能不能信任,够不够恨兰奕臻,另一个则是犹豫,兰奕欢有多少的利用价值,值不值得他拉入伙。   但现在眼前这一出,让他不光确定了兰奕欢对兰奕臻的恨,还确定了,兰奕臻对兰奕欢确实是有感情的。   在床上虐待与否,那是癖好,但若不是爱到了极点,又怎么会故意放任他的情人就在身边,而没有把这两个人都下手处死?   难得啊,像兰奕臻这种人,竟然还真的会动真情。   而一旦动了情,他们素来冷酷的近乎没有人性的太子殿下,也就该到死期喽。   献王虽然也不会完全相信兰奕欢的话,但是他刚才对他丑脸侍卫的亲昵信任半点犹豫嫌恶都没有,这可不是随便就能演出来的。 第105章 寒灰犹炙手   对于他们这些贵族来说, 那点风月事不过是人生中的小小点缀,有钱有权,玩的花的多了去了, 所以在献王看来, 兰奕欢这样的身份相貌,有一百个情人也不奇怪, 都带到他面前演春宫图, 他都不是没见过这场面。   可是看兰奕欢找这两个人, 一个太子, 心狠手辣, 杀人如麻, 一个侍卫,丑绝人寰,猥琐不堪,献王觉得, 诳人的招多着呢, 兰奕欢不至于想不开牺牲那么大。   所以经此一演,献王之前对拉兰奕欢入伙只有五分热切,此时也变成了七分。   一个有权有势, 能力过人, 深恨太子又是太子心目中独一无二存在的皇子, 简直就是上天赐下来铲除兰奕臻的对象啊!   这让献王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把兰奕欢弄到自己这边来。   他拍了拍手, 说道:“带上来。”   片刻之后, 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 兰奕欢一转头,见是宏安道带着几分畏惧走了上来。   他一看见兰奕欢, 浑身立即一震,转身就想逃跑,却被几个人押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兰奕欢慢悠悠地说:“宏先生,这些天你让我好找,竟是在这里啊。”   献王笑道:“贤侄,这个人交给你了,你放心,除了禀报我之外,他什么都没敢往外说。”   兰奕欢目光微微一凝。   献王这样做其实非常不地道,他利用过了宏安道之后,连一点掩饰都没有,完全不兑现任何好处,转手就把他卖了,给兰奕欢泄愤。   归根结底,是献王眼里根本不会把比自己卑贱的小人物当成人。   宏安道也没想到会这样,吓得要死,连声对兰奕欢说:“臣向七殿下赔罪,臣当时实在不是有心冒犯的,还请七殿下宽恕则个!”   他说罢之后,连连磕头,显得十分恐惧卑微。   兰奕欢垂眼看了他散落下来的花白发丝,不禁想起了当初刚刚来到东宫时那个弯下腰来笑着跟自己说话的男子,片刻之后,他微微一哂,说道:“先下去。”   宏安道走后,兰奕欢转向献王。   他说道:“皇叔真是深谋远虑,布局长远。”   献王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贤侄,皇叔知道你委屈,如今连这人我都愿意交给你,正是诚心同你合作的。”   兰奕欢像是有些犹豫:“你当真不怕太子?你也不太老啊,怎么活得好好的这么想找死呢?”   “……”饶是在倾情演说,献王也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说完之后,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又道:“你也知道我与太子之间的龃龉,这些年来,我这个当叔叔的几乎被他逼的没有容身之所,要不是有点自保的手段,如何能活到今日?可是如果一直坐以待毙,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打量着兰奕欢的神色,一点点地引诱着:“戚家这些年来一手遮天,咱们虽然贵为皇族,实际上谁不是挣扎度日?你难道以为太子这样待你,不是皇后放纵的结果吗?如今,太子竟然遇刺,乃是难得的良机,合你我之力搏上一搏,也好过这样受尽屈辱的苟活啊!”   他劝说良久,兰奕欢估摸着自己拿捏的也差不多了,这才一副犹疑的样子,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献王目光闪动,说了两个字:“狼毒。”   兰奕欢心中一震。   皇宫中的侍卫分为很多种,包括宫廷卫队、王室护卫、近卫军、侍从卫士以及宫廷侍卫等等,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没有等级,不上名册的侍卫,那就是各个主子自行培养的暗卫。   其中,太子身边就有一支神秘的暗卫,是从他出生那一天就开始组建起来的,一直在身边护卫他的安全,忠心耿耿,而且手段神鬼莫测,十分厉害。   而能够与这支厉害的暗卫有所接触的人,除了兰奕臻本人,就是被他从小养大,爱若珍宝的兰奕欢了。   “我看得出来,太子虽然有些怪癖……但对贤侄你却是真心信任的,甚至可以说,是当真有情的。”   献王打量着兰奕欢的神色,慢慢说道:“贤侄啊,他曾经把用来号令狼毒的令牌交到过你的手中,是吗?”   没想到他胃口不小,竟然在打这只不可撼动的铁军的主意。   话到此处,对方的目的已经非常明确了。   眼看皇上的岁数越来越大,常年服食丹药,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这些不想看到太子登位的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这一回,兰奕臻自导自演了一场太子遇刺,果然便引蛇出洞,让他们起了趁机推翻太子的心思,开始从兰奕臻身边的人身上下手了。   从开始接触献王到现在,兰奕欢在此刻的精神状态达到了一种最为紧张的程度。   他脸色淡淡,显出几分不愿深谈之色,说道:“我是曾经拿到过狼毒令牌。”   说完之后,兰奕欢又是一脸对兰奕臻的反感,不服气一样争辩道:“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只是把我当成他养的狗一样,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   兰奕欢一拳捶在桌子上,恨恨地说道:“觉得我好用!”   这个“好用”的意思,自然是指,又能暖床,又能干活了。   献王看着他一脸屈辱之色,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年轻,见过的世面可比当叔叔的差远了,你听我一句话,太子对你,绝对是有感情的,不然,一个侍卫,说杀就杀了,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人阉了搁在你的身边,以此来折磨你们呢?”   兰奕欢心想,因为是我随口编的呀!   献王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感慨道:“咱们这位太子,真是好精妙恶毒的心思,好狠的心肠。”   兰奕欢受宠若惊,说道:“皇叔觉得这创意这么好吗?”   献王嗤道:“那自然是又刻薄又毒辣,也就他那种人能想得出来了。”   能看能摸不能吃,相见相望不相亲,啧啧。   兰奕欢心道,没想到,我居然还是个天才,可惜这个天才的方面不太好同人分享。   献王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如今,你既然亏都已经吃了,自然得把机会利用起来,大大地捞回一笔才是。”   他看着兰奕欢的眉眼,这样追魂夺魄的美貌,生来合该就是祸国殃民的,不利用起来实在太过可惜了。   “咱们都是男人,这点事还不明白?只要伺候的舒服了,心里多少也会留几分情面的。他这么多年就你一个身边人,你放软了身段哄一哄,想要什么,那绝对是手到擒来。”   献王都恨不得亲自比划着教兰奕欢勾引太子了,兰奕欢心中觉得这大叔太荒谬了,脸色还得端着,表现的不大情愿。   毕竟他已心有所属,爱上了一个丑阉人不是。   好半天,兰奕欢才阴阳怪气地说:“叔父倒是好经验,好手段,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年轻的时候就是干这行当的呢!可见指挥别人做事就是容易,却不知道我又能得着什么好来?”   献王心中暗骂了一句小混蛋满口的混账话,但听兰奕欢这样说,显然是口风松动了,所以他也不计较旁的,只是笑吟吟地哄着。   他说:“叔父都这把年纪了,所求不过保命而已,贤侄,种种布局擘画,若能实现,你才是真正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兰奕欢微微笑着,突然冒出来一句:“皇叔,让宏安道倾家荡产的赌局,是你们特意为他安排的吧?不知道他是欠下了多么巨额的赌债,你答应帮他偿还,才让他敢于冒险窥伺太子。”   献王一怔。   兰奕欢淡淡地说:“我看他挺可怜的,更怕来日之我,会成为今日之他。”   献王笑道:“贤侄莫要说笑了,你和那种卑贱之人安能相提并论?”   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皇位,却又把普通人的性命视如蝼蚁,却不知无论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在君王的眼中,首先应尽皆是民,方可谓为君之心。   “嗒嗒。”   兰奕欢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倾身过去,低声说道:“皇叔,你疯了?你要空手套白狼,让我去兰奕臻那拿狼毒令牌?”   他盯着献王一笑,把身子靠了回去,道:“自己做梦去吧啊!”   说完之后,兰奕欢将衣袍一提,站起身来,道:“小二,咱们走。”   兰奕臻还把自己的花名记得挺牢,一听兰奕欢这么说,立即应了一声,上前要跟着他一起离开。   正在这时,却听献王干咳了一声。   随着他的干咳,屏风后面,竟有一道人影飞身而出,向着兰奕欢肩膀抓去,与此同时,兰奕臻目光一凝,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削向对方手臂。   同时,他也一把将兰奕欢护在了身后。   兰奕臻身为太子,平日里是极少需要自己动手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武功不精湛,那一剑杀机凛然,逼的对方顿时收回了要碰到兰奕欢肩膀的手。   他屈指弹在兰奕臻的剑刃上,发出一声铮鸣,两人同时退开。   兰奕欢抬头看了一眼,眉梢微微挑起。   ——刚才阻拦他的人,竟是邓子墨。   邓子墨的目光在兰奕臻身上盯了一眼,随即轻飘飘地掠过去,对兰奕欢行了个礼:“七殿下,有日子没见了,您风采依旧。”   兰奕欢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倒是觉得能见到邓大人的地方太多了,人才啊。”   献王疑惑地看看两人,问道:“你们是旧交?”   邓子墨还是看着兰奕欢,那目光很奇异,像是在他身上寻找是不是多了或者少了什么没有,口中答道:“不算太熟,但臣一直很钦佩七殿下的为人。”   献王道:“那就好,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才是。贤侄,你大概不知道,你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咱们这位邓状元,如今已经是新调任的步军副统领了。”   兰奕欢道:“好好好,厉害厉害,恭喜恭喜,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这只怕不行。”   邓子墨薄薄的嘴唇浅浅勾起,他瞳孔的颜色很奇异,带着一层淡淡灰,像是蒙尘的水晶,让人看不清楚其中的神情:“王爷已经把该说的都告知了殿下,下官也在殿下面前露了脸,如此信任,自然是笃定了您会答应合作了。要不然……今日只怕殿下不好脱身啊。”   兰奕欢怔了怔,然后倏地回头,看向献王,厉声道:“皇叔!”   献王笑呵呵地说:“贤侄莫急,只要你签下这个,什么都好说。”   他也是早有准备,说着,便从衣袖中摸出来了一张纸,放到兰奕欢的跟前。   兰奕欢垂眸一看,这正是一封同意合作谋事的契书,在上面,已经盖过献王的私印了。   如果兰奕欢把自己的名字落在上面,以后就是对太子有异心的把柄,按照常理,他这属于被逼上梁山,以后就算后悔,也不可能再回去重新得到兰奕臻的信任了。   兰奕欢看了良久,似乎是满腔的不情愿,终究长叹一声,说道:“拿笔来吧。”   邓子墨亲自为兰奕欢取来了毛笔和砚台,又在旁边研了墨,正要将笔递过去,兰奕臻忽然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轻声说道:“殿下。”   刚才邓子墨虽然跟兰奕臻动了手,但是短暂的过招之后,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兰奕欢身上,兰奕臻便如同一道影子般默默地站到了旁边,邓子墨也就没再关注他。   直到此时,他突然近距离冒出来,简直丑的神憎鬼厌,邓子墨这么有定力的人都冷不防被闪了一下,兰奕欢却冲着兰奕臻笑了笑,说:“没事,你不用管。”   兰奕臻目光迅速地在契书上扫过,放下心来,柔声说:“好。”   然后他握着兰奕欢的手腕,帮他卷起了袖子,这才从邓子墨那里拿过笔,放到兰奕欢手里,退开。   兰奕欢接过了笔,目光微斜,看着邓子墨冷笑道:“邓状元可听过一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   邓子墨神色不动,说道:“能够与七殿下同心协力,共襄大事,乃是子墨的荣幸。若是强求就能与殿下有这段缘分,子墨不惜勉力一试。”   兰奕欢大笑一声,随手将自己的名字签了,而后把笔往桌上一掷,起身道:“走了!”   献王知道这样半是逼迫半是利诱,硬是把兰奕欢拉入了伙,他心里面定然不高兴,但时间不多,也来不及慢慢跟他磨了。   毕竟,太子遇刺是他之前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但同时却也是一次天赐良机,所以,献王一定要趁着兰奕臻这一回精力有限,无法理政的时候,将一切事情尽快地安排妥当。   而他们这位十多年来都节制端方的好太子,既然如今已经为他这个弟弟迷昏了头,那么献王也愿意成全他,就让兰奕欢送他一程吧!   给了一棒子,现在应该再送颗甜枣吃了。   献王将契书小心地收起来,又握住兰奕欢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贤侄,你莫怪皇叔,这事不下定决心是成不了的。等一且有个了结,你重获自由,也能跟你那侍卫……”   他本来想说“双宿双飞”,但看了兰奕臻那张丑脸,实在再怎么丧良心都说不出口,谋反的事都计划了,这时候还是得说句心里话:“你啊,还是没见过好的,到时候好歹也找个有鼻子有眼的人心疼你……”   兰奕欢:“……”   这个鼻子眼睛也都长了呀!   献王说着,见兰奕欢垂着长长的睫毛,眼尾似带红霞,心中微动,不觉暗想,太子和那狗侍卫还真是好福气,可惜,大事要紧。   他遗憾地放开了兰奕欢的手,又塞给了兰奕欢一瓶香膏,说是能够助他成事的“好东西”。   这要是放在原来,兰奕欢大概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如今,兰奕臻什么都对他做了,他也什么都明白了,不禁一阵无语。   从这个角度来看,兰奕臻这个兄长,还真是从衣食起居到床笫秘事,给兰奕欢教了个遍。   献王道:“你拿着,只要你用上了,管保太子魂都飞了,什么都听你的。等以后皇叔做主,也把他给阉了,让他在你身边贴身伺候,以报今日之羞辱!”   好说歹说,把兰奕欢给劝的点了头,献王目送着兰奕欢一路下楼,这才舒了一口气,跟邓子墨打个招呼,自己也上了马车走了。   兰奕欢带着兰奕臻走出了酒楼,只见月光疏疏,落在地上如同残雪,宏安道一个人站在墙角下,缩头缩脑地搓着手,满脸的惶恐畏惧。   兰奕欢站在那里,看了他片刻。   宏安道一转过头来,看见了兰奕欢,吓得面上变色,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之后才干笑道:“七、七殿下。”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说什么别的,就是实在欠了钱,没法子,说了点您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除此之外,真没有了,真不是故意的……”   兰奕欢道:“都还清了?”   宏安道被他冷不丁这么问了一句,还怔了怔,然后才道:“快了,快了。”   其实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当初这些人为了控制他,故意吸引他赌钱,后来给了他钱之后,也不会帮他还清,为的就是继续有所挟制。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就是兰奕欢问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直接摸出了几张银票,塞到了他的手里。   “够了吧?”   “殿下,这、这——”   兰奕欢道:“我知道你没说别的。但你也是做错了事,不可能跟在太子身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前途尽毁,无处容身,也该长个教训,不要那么禁不起诱惑,等还了债,找个地方好好过吧。”   宏安道彻底愣住,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看着兰奕欢转身离去。   他忽然有些鼻酸,冲上去道:“七殿下,我、我再给您磕个头吧!我当初还劝太子殿下放纵对您的感情,我不是个东西!”   宏安道冲上去之后,跪地向兰奕欢用力磕了几个头,当兰奕欢低头看去的时候,他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是齐弼!一开始是齐弼派人用做赌局套住了我,让我为献王效力,他们都是一伙的……”   兰奕欢目光一凝,神色间却全无变化,只淡淡地说:“我不用你给我磕头,走吧。”   宏安道这才佝偻着后背,默默转头离开了。   兰奕欢微叹了口气,兰奕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兰奕欢肩上。   兰奕欢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随即便听身后有个人说道:“七殿下真是个心软的人,简直不像是宫廷中养出来的孩子。”   两人同时转身,见到是邓子墨走了过来。   兰奕臻皱了皱眉头。   兰奕欢便道:“邓大人这是要一直看着我回宫,免得我半路潜逃了不成?”   邓子墨视兰奕臻如无物,只跟兰奕欢说话:“不敢。”   兰奕欢道:“好像每一次见你,你都有不同的身份,又在不同的人身边周旋,真是神秘莫测,深藏不露。”   难道他跟齐家也有关系?但如果是那样,他又何必特意去和五皇子说那番话呢?   又或者,齐弼也不是全心全意向着五哥的?可五皇子应该已经是他最大的依仗了才对,他到底想干什么?   邓子墨微微地笑着,没有接兰奕欢的话,而是说道:“殿下,您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性格又率真勇敢,可知道这世上除了求不得之外,还有其他两种至苦吗?”   兰奕欢道:“愿闻其详。”   邓子墨道:“另外那两苦,一名必得求,一名不得求。”   “必得求,不情愿,不甘心,不畅快,却不得不为了各种各样不得已的理由,去做自己根本不愿为不屑为之事,还要做的仿佛心甘情愿,满面欢笑。”   “而不得求……”   邓子墨笑了笑:“欲求而不可,欲不求而放不下,爱恨难辨,只能事事违心——殿下说,这岂非至苦?”   兰奕欢道:“我倒觉得这不算什么至苦。”   邓子墨道:“哦?”   “这叫贪。”兰奕欢淡淡地说,“只能说明邓大人想要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还能分出等来!”   邓子墨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将手臂一抬。   “一直以来,我对权势、才能、名望孜孜以求,其实不过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些,我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我是个生来就得有用处的人。”   “所以——”   邓子墨的笑容飘忽:“容我再提醒殿下一句,重情重义是好事,但这回如果还要对太子容情,只怕殿下两边摇摆不定,葬送的就是自己了。”   “哦。”   他好像这时才想起来还有兰奕臻这么个人,转过头来,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恶意:“或许还得搭上这个阉人。”   兰奕臻:“???”   刚才兰奕欢在献王那一阵胡编,兰奕臻因为丑站的远了些,根本就没听见,他从前世就对邓子墨对兰奕欢的态度颇为反感,此时正盯着这人,冷不防就被骂了。   骂的好奇怪。   兰奕欢怕兰奕臻不明就里,泄露了自己在胡说,立刻说道:“邓大人,你说话注意一点。不管他是不是阉人,在我心目中都是一样的。兰奕臻对我心爱之人的羞辱,我也铭记在心,必报此仇,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兰奕臻:“……”   “这样真挚的感情,着实令人羡慕。”   邓子墨道:“那就好,我也是担心殿下才会这样提醒。只要咱们目标一致,我一定会竭力地支持殿下,请殿下不必对我怀有那么重的抵触情绪。其实我是个挺简单的人。” 第106章 莫道吴刀涩   此时的邓子墨, 倒是让兰奕欢又找到了几分与前世相似的感觉了。   他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忽见对方微微倾身靠近。   兰奕欢下意识地一躲, 邓子墨却是抽去了他手中那瓶献王所给的药膏, 一挥手就给扔进了河里,说道:“不需要用这东西。”   兰奕欢看了眼水面上的涟漪, 说道:“这是你扔的, 可和我没关系, 如果事不成, 那就得怪你。”   邓子墨说道:“殿下要取悦太子, 又何须用这种手段?”   说完之后, 他行了一礼,双目却一直注视着兰奕欢,目光中终究在此时透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但那惆怅却似流水, 转眼平静无痕, 邓子墨哈哈一笑,倒退两步,转身而去。   兰奕欢回过头来, 对着兰奕臻耸耸肩, 说道:“你看看, 还是那个德性。”   兰奕臻看起来倒是很平静, 只道:“回去吧。”   兰奕欢点了点头, 两人走了几步, 他突然又停了下来, 说道:“等等。”   兰奕臻道:“怎么?”   兰奕欢说:“那瓶药刚刚被扔进去,如果瓶塞够紧的话, 应该还不至于进太多水,能不能找蛙人给捞上来?”   他口中的“蛙人”便相当于水中的暗卫,都是自幼培养出来的精擅水性之人,即使潜到极深的湖底都能呼吸视物,就是一根针掉进去,要派他们给捡回来都非不可能实现之事。   兰奕臻和兰奕欢手下,就有这样一支队伍。   不过,兰奕欢想要那瓶药,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勾引就站在他身边的这位太子哥哥,而是他知道邓子墨一向城府极深,所做的很多事看似无意,实际都经过了精心算计,所以本着这个原则,邓子墨既然扔,他就得捡。   天色已经不早,这边让蛙人打捞药瓶,兰奕臻和兰奕欢就赶在下钥之前回到了宫中。   兰奕欢进了自己的寝殿,示意伺候的人准备好洗漱用的东西就下去后,兰奕欢一边自己动手,一边笑冲着兰奕臻说:“怎么了太子殿下,你不会东宫去吗?”   兰奕臻道:“不忙,我还有事想问你。”   兰奕欢在床边坐下,拿起一块帕子,随口道:“你说呗。”   兰奕臻道:“谁是阉人?”   兰奕欢:“……”   兰奕臻道:“被谁阉的?”   兰奕欢干咳一声,四下看看,茫然道:“咦,什么声音,怎么听不大清楚。”   他随手把帕子往旁边一扔,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晚了,我得睡觉了,要不然不能长高个,嗯!”   然后兰奕臻就眼睁睁看着兰奕欢一头钻进了被窝。   “……”   兰奕臻被这小子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本还只有五分怀疑是兰奕欢又胡扯了什么,这下子彻底确定了。   他直接过去,手在被子里一掏,就把兰奕欢给抱了出来,放到自己腿上,摸了摸他的脚。   “脚还湿着呢,你就往床上躺。”   兰奕臻拿起帕子,给兰奕欢擦着脚,漫不经心地问:“到底跟他们说什么了?说你身边带的这个丑侍卫是个阉人?”   兰奕欢干咳一声,道:“那不是得取信他们嘛,我就小小地把咱们的故事加工了一丢丢……”   他用小拇指给兰奕臻比了个“一丢丢”,以示真的很少。   兰奕臻似笑非笑,有力的手臂把兰奕欢紧紧箍在他怀里,给他的脚心挠了一丢丢的痒。   “哎!哎!不行!”   再也没有人能比兰奕臻更了解兰奕欢怕什么了,兰奕欢一下子差点从他怀里弹起来,偏被哥哥抱的根本没法逃跑,只好求饶:“你别挠我痒,我说我说还不行嘛!就是我当着献王的面亲了你,那他肯定就得问,这事太子不知道吗?”   兰奕欢还特意学了献王的语气,然后又说:“那我肯定得说你知道,才显得你聪明厉害,可是你知道,你还让他在我身边,这说不通啊!所以我就有说,其实是太子把丑侍卫阉啦,故意这样惩罚咱们……”   “……”   兰奕臻道:“没了?”   兰奕欢说:“说是一丢丢,就只有一丢丢。”   兰奕臻道:“你这一丢丢真不错,太子也抹黑了,侍卫也抹黑了,只有七殿下平安无事,人见人爱。”   虽然他一直语气平静,情绪稳定,但说到这里,兰奕欢还是从兄长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怨念。   他忍不住笑了。   随后就感到熟悉的气息压下来,兰奕臻的吻落在了他的耳后,随即又是后颈。   兰奕欢天生就不禁撩拨触碰,被这么一亲,还是忍不住浑身发软,笑着在兰奕臻怀里蹭来蹭去的直躲,反而被兰奕臻捏住了下巴,熟练地撬开他的齿关,吻住了他那张可恨又可爱的嘴。   等到一吻结束,兰奕欢已经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了,被兰奕臻放回到床上,亲亲他裸露的脚背,用被子裹上。   兰奕欢有点不好意思,脚尖隔着被子,轻轻在兰奕臻的膝盖上踢了踢,仰起头来看着他。   在昏黄的烛火下,被他编排了一通的兰奕臻脸上也带着笑,眼中都是眷恋,屈指敲了下兰奕欢的额头,说道:“你啊,真能胡说。”   兰奕欢也是惯的,一从兰奕臻怀里逃出来,立刻又强词夺理:“但是我把他们都给编信了,说明我厉害。”   “是,我们七殿下最厉害了,不光厉害,还心善,你这一晚上啊,真是惊心动魄的,连宏安道都给放了,还给了他银两还债。”   兰奕臻说:“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阵子给大嫂他们悄悄送了钱去的是不是也是你?大嫂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帮扶的。”   兰奕欢道:“无所谓,大嫂娘家不太显达,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图个自己心安罢了。至于宏安道……我小时候他还对我挺好的,有一次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还是他接住我的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干净清澈的像是琉璃,还是小时候那副谁来了都可以抱抱的纯真样子。   兰奕臻刚被兰奕欢在怀里乱蹭了一通,满脑子不可告人的念头,这时倒觉得自己有点罪恶了。   虽然按照他的手段,宏安道必死无疑,可是看着兰奕欢,心中的所有杀机不免都慢慢地平和了下来。   终究,兰奕臻说:“他确实也在东宫效力多年,冲着你这句话,只要日后他不再做出什么来,我都会放他一马。”   兰奕欢道:“不过他倒也给我提供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他说最起初让他来注意咱们两人情况的,其实是齐弼。”   听到兰奕欢将宏安道那几句低语转述过来,兰奕臻微微沉吟,目光转冷。   “齐弼……我一直觉得此人很不简单。”   兰奕臻道:“他好像从来十分低调,甚至当年齐延身死,他被调回京城,都没有什么怨言。可你发现了没有,这么多年来,父皇可都是一直对齐家颇为厚待啊。”   兰奕欢说:“你说的是。上回齐埘闯下了那么多的祸来,砸了父皇一堆宝贝,赔的钱还都被你给趁机捞去了……”   兰奕臻轻轻咳了一声,手指抚了下兰奕欢的唇道:“不要说出来。”   兰奕欢“噗嗤”一笑:“反正我觉得那回父皇都快要气死了,我以为他得把齐埘给剐了,但是最后流放的处置,其实很轻。”   总是说齐贵妃受宠,但在位的是一位性格软弱的皇上,旁边还有位强势的皇后,后宫其他的女人们,再被冷落,日子也苦不到哪去,同样,再受宠,在这种事上,也不可能因为那点宠爱改变根本。   所以……   “宏安道应该没有必要撒谎。”兰奕臻道,“齐弼需要注意。当初你和齐埘的事,不也是他一手操办的吗?”   兰奕欢抬起眼来,两人目光一对。   兰奕欢的神情在那个瞬间带了几丝肃杀之意,但旋即他便低头一笑,说道:“反正我先跟他们周旋一番,这些人到底想怎么着,总会知道的。”   兰奕臻点了点头,道:“说的是,总之,计划照常进行便好。”   兰奕欢道:“嗯!”   然后他就见到兰奕臻也在床上躺了下来,摆了一个很规整端庄的姿势,说道:“开始吧。”   兰奕欢莫名其妙地说道:“开始什么?”   兰奕臻道:“你不是要执行跟献王他们商量好的任务了吗?”   兰奕欢道:“啊。”   兰奕臻说:“他们让你来勾引我。”   兰奕欢:“……”   “哈哈哈哈哈哈!”   反应过来之后,他一下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主要是兰奕臻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让兰奕欢忍不了半点。   兰奕臻眼中本来还存着一点欲语还休的期待,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起来,说道:“笑什么!”   兰奕欢笑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个问题,我现在勾引的是谁啊?”   兰奕臻:“……”   兰奕欢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悄悄在他耳边说:“阉人侍卫大哥,你……好丑啊!哈哈哈哈哈哈!”   兰奕臻:“……”   阉人侍卫迅速下床,夺门而出,不多时,重新变成了俊美强健的太子殿下,回到了床上。   结果他伤自尊了,又开始翻个身面朝外躺在床上,不理兰奕欢了。   兰奕欢也觉得自己玩的有点过,讨好地搭话说:“二哥,你回来啦,你长得真俊!你想我怎么勾引你,你说呀。”   兰奕臻轻轻“哼”了一声,又像过去的老样子,一生气了就用被子封印他,把兰奕欢按下去道:“不用了!”   “别呀!”   兰奕欢笑道:“求求你让我勾引勾引吧!我还得完成任务,取信于献王呢!”   他从被窝里挣出来,整个人都扑过去,趴在兰奕臻的胸口上,低头看着他。   其实兰奕臻轻而易举就能把兰奕欢给掀回到被窝里面,但是对上兰奕欢低头望下来的脸,他突然什么都做不了了。   兰奕欢翘起来的脚晃了晃,说道:“就是我不太有经验,怎么勾引呢?你让我想想啊!”   他歪头思考了片刻,自言自语地说道:“首先,先亲一下吧……”   兰奕欢说着,凑过去亲了亲兰奕臻的脸。   “然后……”   兰奕欢的眼睛往兰奕臻的胸膛上瞥了一眼,心里想的是,其次可以把衣服扯下来摸摸,但是干咳一声,段位尚浅,终究干不出这事来,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大是个勾引人的料。   兰奕欢抬起两只手,终于又收回来,讷讷地合起来搓了搓,说道:“然后还是再亲一下吧,换个地方亲。”   他也就这个最熟了,毕竟是没跟兰奕臻在一起时就会的。   兰奕臻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好笑。   他就躺在那里,看着兰奕欢一点点低下头来,似乎想要吻得靠下一点,但犹豫了一下,终究再次轻轻落在了他的唇上。   “呃,第三……哎!”   兰奕欢还没把他那第三招给想出来,突然被兰奕臻拦腰一抱,反身就给压在了身下。   “嘶啦”一声,他衣服倒是干脆利落地被撕开了,兰奕臻的手伸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兰奕欢满面潮红,眼泪汪汪地看了兰奕臻一眼,几分气喘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和人在一起,为什么当哥哥就能连勾引人进步都比他快!!!   兰奕臻也平复了一下呼吸,极力自持。   和兰奕欢在一起前,心里总是患得患失,焦灼渴盼,在一起之后,他的心愿完全得到了满足,本来以为怎么也要比之前安宁一些,却没想到那爱意更加狂热。   他时时刻刻都想要和兰奕欢在一起,哪怕只是扮成一个丑侍卫。   更何况,他两生两世方知情事的美好,又当盛年,正是食髓知味之际,但那一回之后,怕房事太过频繁,伤着累着刚刚成年的弟弟,兰奕臻就再没有做过什么。   兰奕臻突然发现他这个弟弟挺会编,这样想来,他真好像是被阉了一样的感觉!   好在兰奕臻忍惯了,此时能有一点小小的亲热,他也很高兴。   兰奕欢那点怨念还没在心里念叨完,便感到胸口就被搁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兰奕臻轻声在他耳畔夸奖道:“勾引的好。”   兰奕欢“嘁”了一声,使劲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紧接着拿出那样东西,正要丢到一边,忽然一顿。   ——那是号令狼毒的铁令。   原本冰凉的玄铁,因为被人特意在掌心中捂了一会,所以刚才接触到兰奕欢的肌肤时,也一点没让寒意把他激到。   黑沉沉的令牌上面,“狼毒”两个篆体的字迹上却仿若透出岁月肃杀的血色。   兰奕欢以前就摸过这玩意,这件别人提起来无不讳莫如深,惊悚色变之物,对于他来说却是十分的熟悉,此时手指在令牌背后轻轻一抹,便立知真伪。   “这是真的?”   兰奕欢惊讶地看着兰奕臻,说道:“你给我真的干什么?你不是有好几块别人都分辨不出真假的仿品吗?给我那个就行。”   兰奕臻道:“献王有备而来,既然觊觎狼毒,未必便对这样东西没有了解。你还是拿真的吧。”   兰奕欢连忙往回递:“这不行。这相当于你最后的保命符——”   “你一切平安,才是我最后的保命符。”   兰奕臻用自己的手,将兰奕欢的手和令牌都包裹在里面:“本来我也一直在让狼毒保护你,这回你拿着令牌,有什么事随时吩咐他们,我也放心些。你……”   他想了想,并没有告诉兰奕欢“小心”,而是轻轻地说:“放手去做,都有我在。”   *   这么多年来,齐弼一直是个十分低调的人。   虽然齐家是个显赫多年的老牌贵族世家,他的妹妹在宫中当着贵妃,生了两名皇子外甥,齐弼自己也有不少战功,但是他却从未以此吹嘘。   甚至在他的二弟获罪,以及齐埘闯祸流放之后,齐弼都没有为自己的亲人求情,而是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态度,非常谦恭地接受判决,并积极进行赔偿。   这样一来,原本因齐埘毁坏得仙楼而遭受损失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心里也十分不满,但拿到了钱之后,背后也不大好意思再议论抱怨此事了。   但也不得不说,齐家其实从来没有吃过什么亏,因为这些年来,不怎么理政的正平帝却对齐家一直颇为回护,这两次的事件对他们的处置也不算重。   正是因此,虽然戚家势大,齐家也在朝堂上始终有着一席之地。   很多人都觉得,齐贵妃受宠在这当中占了很大的原因。   ——比如随时都可以宣召自己的家人入宫,就是其他普通嫔妃所没有的特权。   齐贵妃在大病了几日之后,便叫了齐弼入宫探望。   齐弼进去之后,只觉得整座临华宫暗沉沉的,充满了浓重的药味,给人一种十分压抑窒息的感觉。   他左右一看,发现原来是四面的门窗紧闭,于是,走到了一扇窗户前。   身后,却有个冷冷的女声响起:“别开。”   齐弼手一顿,回过头来,看见了齐贵妃。   他的脸上不禁微露错愕之色。   只见他那个从来都华贵艳丽的妹妹此时竟脂粉不施,长发披散,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面容更是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十分黯淡,唯有一双眼睛清光冷冷,锥子般盯在他的脸上。   齐弼关切地说:“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如果病还没有好,还是要多多休息啊。”   齐贵妃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齐弼说:“什么骗你?”   “不是说孩子换过了吗?不是说齐埘才是我的孩子吗?不是说欢儿是你从外面随便找来的,与我长相相近的孩子吗?”   齐贵妃已经站起身来,一步步地走近了齐弼,随着一句句的话问出,她也觉得心好似被一把钝刀子一刀又一刀地缓慢锯着。   她居然也就这么相信了这些话,真是蠢得不能再蠢。   齐弼道:“是谁告诉你的?”   齐贵妃厉声道:“你回答我的话!”   “我的答案就是,我没有骗你!”   齐弼说道:“妹妹,你冷静一点,先告诉我,是谁对你说了这样的话,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你疼了埘儿这么多年,又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忍心吗?”   到了此时,他还在装模作样。   齐弼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说,齐贵妃更是觉得痛彻心扉。   她不禁惨笑道:“我早该知道的,你做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当年,不正是你为了地位稳固,为了你装模作样的面子和野心,出卖了小妹?!”   齐弼道:“娘娘!”   齐贵妃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说出了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你明知戚家势大,但还是在皇上四处找她的时候,透露了她的身份,并说动母亲让她嫁进宫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等到她和皇上的关系冷淡下来,你根本不告诉我那个皇贵妃就是她,一转身又送我进宫……”   齐贵妃扶住身边的座椅,全身都在轻颤,像一根随时都会被绷断的弦:“齐弼,你费尽心思,将我们当成棋子、玩物,我只告诉自己,都是为了齐家,也忍了你这么多年,但你怎么能那样对待我的孩子!”   “欢儿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做错了什么?!”   齐弼发现阻止不了齐贵妃之后,就一直沉默着,像是在权衡还有没有否认的必要。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反问道:“是啊,欢儿做错了什么?你把他从小养到大,怎么不好好待他呢?”   齐贵妃如遭重击。   唉,这女人啊,总是这样,故作刚强,色厉内荏,其实内里依然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妇人尔!   为了点所谓的母子之情,就成了这么一副崩溃疯狂的样子,难成大事,她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何惧哉?   眼见齐贵妃憔悴颤抖的仿佛要昏过去了,齐弼便走上前,扶住了她,叹息道:“好了,咱们也不要互相指责了——”   他的话忽然停住。   短暂的寂静之后,齐弼的身子一动不动,目光缓缓向下看去。   只见齐贵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此时,这匕首已抵在了他的喉间,刀刃割入肉中。   “齐茵!”   齐弼这么一说话,顿时有鲜血从刃下涌出。   其实齐贵妃是个从未习武的女子,论武力齐弼远胜于她,但就是因为如此,齐弼才半点都没有提防她,竟不慎被对方得手。   此时,匕首入肉,只要再深半寸,就能够割开他的喉管,所以连齐弼都不敢轻动,又惊又怒地道:“你疯了吗?”   齐贵妃笑了一声,哪里还有先前的脆弱,声音中却透出无法言喻的哀凉。   “大哥,我是疯了,你也是。若不是疯子,怎会这么残忍,这么没有人性?咱们都是在这个世道里被迷花了眼的疯子。”   她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兄长,握剑的手簌簌直颤,却一寸寸向着齐弼脖颈中压去。   “我欠欢儿的太多了,想来想去,也只有齐家不在了,他才能安宁下来。要不,咱们一块走吧。”   齐贵妃的剑不停地抖,齐弼脖颈上的鲜血也不断流下来,浸透了他的衣领。   齐贵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心中有着不忍。   她到现在也看不透这个兄长,但前世,齐弼在朝堂上对兰奕欢的种种逼迫,以及他对五皇子的鼓动和支持,无不说明了,他这样做,绝对有着巨大的图谋。   是非不分,残害血亲,他们都有罪,那就一起下地狱去吧! 第107章 骨出似飞龙   千钧一发之际, 齐弼紧紧地盯着齐贵妃,额头上也微微渗出了冷汗。   他已经意识到,齐贵妃竟然是真的动了杀心, 此时齐弼才后悔刚才竟没有提防她。   他谨慎地寻找着机会, 而就在齐贵妃握紧匕首加力的一瞬间,齐弼的身子突然主动向前撞了过去!   本来齐贵妃的心情就极端绝望紧张, 这个动作顿时让她一惊, 手反倒下意识地往后一挪, 这一下, 瞬间就让齐弼抓住了机会!   他立即将身体一侧, 同时抬手劈下, 掌缘切中了齐贵妃的手腕,“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齐弼立即反手用力捂住自己脖颈上的伤口,撕下一片衣角快速裹住, 抬头一看, 齐贵妃在桌上摸索两下,竟然又一把抓起了藤筐中的剪刀,再次刺向他。   齐弼想过, 这件事若是有朝一日被齐贵妃知道了, 大概会发狂, 但他却也没有料想到, 一个养尊处优的宫妃, 杀人的决心竟然这么坚定。   接触到对方几近疯狂的眼神, 齐弼的心中都不禁升起几分寒意, 再也顾不得留手,一把扼住齐贵妃的手腕, 反向往回一拧。   眼看,那剪刀的尖端竟然就要刺入齐贵妃自己的胸膛!   然而正在这时,旁边的窗户突然“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紧接着一个人翻身而入,徒手握住了剪刀。   鲜血从他的掌心中涌出,齐弼一怔,随即来不及防御,已经被对方当胸一掌,打的口喷鲜血,向后摔倒在地。   那人随即将齐贵妃扶起来。   齐贵妃猝然转头,虽然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她还是从对方的身上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   但那个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她的人并未说话,见齐贵妃没有受伤,就一言不发地把她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时,齐弼已经捂着胸口站起来。   只见来的那个人一身侍卫服色,从进门之后就没说过话,衣领竖起,挡住了半张脸,完全没有办法辨认身份面貌。   ——他看见了我刚才要刺杀贵妃。   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今日之事闹成这样,是齐弼完全没有想到的,归根结底,他也是小看了齐贵妃,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这个妹妹拿捏在手心。   正在这时,却见那名侍卫一言不发,竟然拔剑向着他刺来。   剑光挟带风声,竟似带着愤怒与恨意,齐弼当下捡起匕首一挡,随即跃起。   两人都是高手,在暗沉沉的宫殿里飞快地过了数招。   齐弼本来也想杀了这名侍卫灭口,但是越打越是心惊,一方面是此人的武功之高出乎他的想象,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人的招式,竟然让他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依稀在什么时候,他也追杀着这样一个人,意图致对方于死地……   但那个人尸骨都早已凉了,这世界上总不可能有鬼吧!   齐弼一晃神,手臂上已经中了一剑,身上处处都沾了血,是他这些年少有的狼狈时刻。   “什么人?”   “有刺客,快来!”   正在这时,外面的侍卫们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朝着这边赶来。   这场面实在是混乱之极,又难以解释,齐弼趁乱迅速离开,迎面赶来的临华宫侍卫举剑一架,喝道:“站住!”   齐弼沉声道:“拦我做什么!刺客在后面,你看清楚了!”   他倒也确实是光明正大进宫的,和齐贵妃争执的理由又不可能宣扬出去,侍卫们都认识齐将军,见状顿时一怔,齐弼已经趁机离去。   而方才那个跟齐弼动手的人并救了齐贵妃的人,自然是阿雅思。   看到齐弼,他的愤怒不下于齐贵妃,见对方脱逃,立即追上,然而追到一半,却发现齐弼没了踪影。   阿雅思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眼望前方,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   阿雅思十分警惕地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兰奕欢。   “爹?”   兰奕欢正好经过,听见了动静,迅速赶来,支开就要追到这里的侍卫,自己来找了阿雅思。   他问道:“刚才怎么回事,您在这里干什么?”   阿雅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刚才的事情说了。   听到齐贵妃竟然要杀齐弼,兰奕臻震惊过后,不免沉默,但过了一会,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他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阿雅思道:“但我追到这里,他就不见了踪影。前面是什么地方?”   兰奕欢说:“再往前面,就是陛下炼丹的道观和寝宫了,没有出宫的路。”   他们自然是不可能进去搜查的,但齐弼又怎么能进到那个地方?   兰奕欢说:“会不会他根本就没进去,从另一边跑了?”   阿雅思摇了摇头,道:“不会。”   他既然说的这么肯定,就是绝无可能了,那这件事确实十分诡异——齐弼总不能藏到正平帝那里去吧。   如此一想,前方的平静中便好似多了一分诡异。   兰奕欢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兰奕臻之前所说过的一句话:“陛下一直对齐家颇为厚待……”   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随即萌生出来——   齐弼做的这些事情,父皇到底知情还是不知情?   但如果父皇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上一辈子,还会传位给他?   曾经,皇位突然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一切来得那样轻易,而如今,兰奕欢却又发现,其实所有的事情,远比他所想的要复杂。   兰奕欢转过头来,发现阿雅思的手流血了,连忙扶他坐下,为他包扎住伤口。   “先止血,我没带药,回去还得再找御医看看。”   阿雅思看着儿子为自己包扎,不禁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我知道了!”阿雅思道,“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跟齐弼动手的感觉十分熟悉了。”   兰奕欢道:“您以前跟他动过手?”   阿雅思说:“他……是杀我的人。”   当年的一幕幕好似重新浮现在眼前——   因为杀掉了进入临华宫的蟒蛇,阿雅思也暴露了自己,因此被侍卫当成了刺客追击。   他一路出了宫,本来以为可以就此脱身,但这一回的侍卫却格外顽固,一直追着他出了城,到了护国寺附近。   “我当时其实曾奇怪过,他们既然想抓住我,为什么不全城通缉,调集五城兵马司一同围堵,但也没顾上细想。现在看来,一切早有谋划。”   兰奕欢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声道:“因为调集五城兵马司的话,为了审问刺客,抓捕的时候一定是要尽量留你活口的,但从他们后来的举动可以看出,这些人并不想这样做。”   阿雅思说道:“不错,当时前面带头的人几乎是不惜一切地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与他一直在交手,所以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是齐弼……绝对错不了!”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   一切都是如此的蜿蜒曲折,阴差阳错。   那一天,阿雅思奔出深宫,从此之后,就阴阳两隔。   兰奕欢抓住阿雅思的手,低声道:“爹爹。”   阿雅思却笑了,拍了拍他,柔声道:“我没事,我只恨当时没能除掉他,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兰奕欢道:“都过去了,可我就不明白,齐弼为什么要这么做……”   简直是专门逮着他们家的人坑。   兰奕欢沉吟道:“爹,你说他会不会根本就知道你的身份啊?”   阿雅思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针对达剌的人?”   其实兰奕欢做出猜测的时候原本不是在想这一层,他只是觉得,齐弼不叫五城兵马司也要置阿雅思于死地,或许是因为知道对方乃是达剌的王子。   这样的话,就算被活捉,只要亮明身份,也绝对不可能被杀。   但阿雅思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兰奕欢,让他蓦地想到了被他忽略的另外一个人。   同样是达剌王室的人,同样身在大雍莫名被害,原来他不知道他和莎达丽之间的关系也就罢了,但现在想来,就实在有些太过凑巧了。   阿雅思望向面前看不到头的重重殿宇。   曾经在宫中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做,但那时,心中装的是甜蜜,因为他的爱人在这里,孩子在这里。   如今经过了岁月沧桑之后,回头再看,却惊觉这一排排无声的殿宇,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要生生将人埋葬在看不见底的深渊中。   而站在他身边的兰奕欢,年轻、鲜活、朝气蓬勃,他不能想象上一世的儿子,是怎样在这样一座宫殿中,慢慢被寂寞与痛苦榨干血肉的。   大概是因为曾经是天地间一孤魂的缘故,即便是有了血肉之躯,阿雅思好像也能感受到他人灵魂深处埋藏的很多情绪,他的孩子,就算坚强乐观依旧,也再不是那个爱说爱笑,单纯快乐的小少年了。   兰奕欢已是死过一次的人。   这宫中,有那么多的阴谋与背叛,鲜血和杀机,他无助害怕的时候,渴望地伸出手来,却不能得到任何的抚慰……   每想一次,就痛一次。   这也是阿雅思不知道怎么面对齐贵妃的原因。   “欢儿。”   阿雅思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臂,柔声对他说道:“你回达剌去吧,好不好?这里太危险了,你想报仇,想帮助太子,爹都可以替你完成。有我在,你就当个什么都不用承担,无忧无虑的孩子吧。”   兰奕欢微怔,却摇了摇头,笑冲着阿雅思说:“我以后肯定会回去的,但现在不行。很多做到一半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我得陪着二哥。”   阿雅思说的是“帮助太子”,兰奕欢说的却是“陪伴二哥”,这当中的意义是不一样的,阿雅思几乎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怔了怔。   跟从小到大木头一块的儿子比起来,当爹的要细心多了,他看到兰奕欢唇边的笑,又想起这兄弟两人相处的样子,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可是这个猜测实在太惊人了,阿雅思还有点不能相信:“你、你和你二哥……为什么要一直在一起呢?”   兰奕欢顿了顿。   那一瞬,他很怕父亲会对自己失望甚至鄙夷,可是想起兰奕臻,他又不愿有半个字来否定两人之间的感情,哪怕只是暂时蒙骗一下自己的父亲。   于是,兰奕欢说:“因为我们约定好了要相伴一生。”   兰奕欢以为阿雅思会生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阿雅思脸色变幻片刻之后,问他道:“你说的是,作为情人的身份?”   “是。”   “那……他对你很好很好,你非常的喜欢他,是吗?”   兰奕欢点点头。   阿雅思看着儿子忐忑的眼神,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悲伤。   他自己就是个过来人,可以想象从小到大兰奕臻对兰奕欢的陪伴,也能够想象两人之间的感情。   虽然乍听起来十分让人不敢置信,可是只要兰奕欢觉得幸福,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他怎么忍心让兰奕欢觉得失望。   阿雅思说:“那么,爹爹祝福你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兰奕欢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真的吗?”   阿雅思心中原本还有点隐忧,但当看见兰奕欢满眼的惊喜时,又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他笑着点头。   兰奕欢道:“您,不会觉得我们……”   阿雅思一丝都没有犹豫,态度极为坚决地说:“不会。”   他说:“我自己当年也做过很多离经叛道的事,又怎么会因为这个有什么偏见呢?要说担心,我只是怕你年纪太小,没想清楚,或者受什么委屈。”   兰奕欢道:“我和二哥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我相信,我们绝对不会后悔和背叛彼此。就算最后真的是什么不好的结果,能有如今,我也心甘情愿去承担那样的风险,付出任何代价。”   他说话的时候,声调很柔软,却显得那样勇敢坚定,眼睛亮晶晶的,其中充满了甜蜜和希望。   看到他,阿雅思仿佛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心动的岁月。   他的心中一阵恍惚,又是一阵哀恸,终究,微笑着说:“只要你高兴,我就会永远支持你。”   兰奕欢虽然不可能动摇和兰奕臻在一起的决心,但终究还是希望能够获得亲人的认可的,更想高高兴兴地把兰奕臻好好介绍给他的亲人们。   他以前也曾担忧过这件事,没想到竟然解决的如此轻松。   兰奕欢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有亲人跟自己站在一边的感觉,忍不住说:“爹,谢谢您。”   阿雅思说:“这是应该的。你是我的孩子呀,我不支持你支持谁呢?”   “只是……”   他再次看了眼齐弼离开的方向,目光中隐隐带着担忧。   “今天难道就让齐弼这么走了吗?我怕这反而会让他后面做出更加危险的事来。”   “那不是正好?”   兰奕欢无声地笑了一声,笑容中带着轻蔑与冰冷:“我也嫌等他等得太久了,比起这样就让他死了,我更想看看这个人的真面目。”   前世今生的这一笔笔账,早该算个清楚。   兰奕欢说完之后,犹豫了一下,问道:“现在,临华宫那边……”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娘那边,就交给爹爹吧。”   阿雅思知道兰奕欢不愿意见齐贵妃,这孩子从小到大承担的已经够多了,如今自己这个父亲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再让他还被这些过去的事情所牵绊。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兰奕欢的后背:“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事了,现在我再过去看一看,帮着善善后,你回去就行。”   他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及时地出现,救下齐贵妃,兰奕欢也没问。   把儿子送回去之后,阿雅思就去了临华宫。   这个时候的齐贵妃,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失落与绝望,侍卫从窗下找到了齐弼扔掉的匕首呈上来,齐贵妃道:“这是本宫的东西,放下吧。”   等到侍卫们走了,她才拿起一块帕子,蹲在地上,慢慢地将刀刃上的血迹擦干净,唇角含着一丝似诡秘,似凄凉的笑。   忽然,有一道被阳光斜斜拉长的影子,从门口延伸进来,一直落到了齐贵妃的身上。   “拜见娘娘。”   齐贵妃猛然转过头,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正是刚才救了她的那名侍卫。   她轻声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阿雅思道:“小人不是临华宫的侍卫,偶然路过,听到您殿内有打斗之声,情急之下闯宫出手,还请娘娘恕罪。”   齐贵妃沉默了一会:“你叫什么名字?”   “肖楠。”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人。   齐贵妃疲惫地说道:“这里已经没事了,劳烦你了,今日之事勿要对外提起。出去罢。”   阿雅思脚下却没动,目光有些出神地盯着齐贵妃手里的那柄匕首。   匕首的柄部做狼头之状,以金丝缠绕,正是他当年所赠的防身之物。   只是如今,那金色已然发黑黯淡,唯有两刃依旧锋锐凛冽。   阿雅思终于抬起头来,迅速地看了齐贵妃一眼,轻声道:“娘娘今日之举太过冒险,为了……五皇子,莫要再如此了。您,保重。”   齐贵妃猛地望向他。   阿雅思深深一拜,那只受伤的手不自觉握紧,顿了片刻,慢慢地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齐贵妃怔然良久,将匕首收好,又打开了旁边那口箱子。   里面装的是她给兰奕欢做的那几件衣裳,一件不多,一件不少,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会来。   其实她知道兰奕欢多半不会收,因为在兰奕欢最稚弱无依的时候,她什么都吝于给予,如今再想给时,兰奕欢已经不需要了。   最上面的那件衣服没有整理好,是堆叠起来的样子,她想象着兰奕欢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又松开手,衣裳从他的指间滑落,就像自己当年从小小的孩子手中,冷漠地拽出衣角。   她看着那件衣服,眼前一片模糊,她做错了事,不配得到命运的悲悯,她知道这就是报应。   每个人都得有每个人的报应。   *   一直到晚上,齐弼才回到了齐府。   这个时候,他已经换了身衣裳,脖子上的血迹也擦了了个干干净净,伤口处缠绕着的白纱被衣领遮挡,只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边。   再加上齐弼神色平静,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所以他走进房间的时候,齐埘甚至没有发现齐弼的神色间有什么异样之处,他只是焦急地迎上去,扶着齐弼的手臂问道:“爹,您回来了!怎么样,达剌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还没把我接去呢?”   齐弼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之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不行了。”   “不行了?”   齐埘一下子就慌了,他不能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不行了?不是说我是他们三王子的儿子吗?他们难道不要我?”   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听他说完这句话,齐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来。   齐埘骇然地看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看见齐弼这么笑,一个念头掠过心间,他突然想,这人不会是想跟着自己享福不成,希望落空,所以疯了吧!   他忍不住说:“爹……”   刚说出这一个字,齐弼就忽地扬起铁腕,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齐埘猝不及防,竟然被他打得整个人都侧翻了过去。   他趴在地上,唇角滴落了一行血,简直是目瞪口呆:“你——”   齐弼停下了笑,目光极为阴冷:“你还好意思问我!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齐埘最近足不出户,老实的都快发霉了,完全想不到齐弼在说什么:“我没有啊,我一直在家。”   “是吗?”   齐弼满脸痛心,将一封信扔在了齐埘身上,说道:“那你看看。”   齐埘将信拿起来,展开刚刚看了一行,脸色立刻就白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信上所写的竟然是他当年因为一时失手,导致了齐延在狱中死亡一事。   曾经他为此恐惧了很久,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齐埘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齐延死了,敬闻也死了,他想事情的真相永远不会再见天日,又怎么可以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被揭开呢。   齐弼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我把你从小养大,从未亏待过,你摸着良心说一说,齐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他可是你二叔,你怎么能这样做!”   齐埘浑身发抖,绝望和恐惧化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几乎难以呼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候还太小,爹,您可千万要相信我啊!”   只是,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齐弼冷峻的目光也无一丝往日温和:“我是不是相信你已经不重要了。我尽心竭力地救你出来,为你筹划了一切,无非是希望你好。如今,你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就算是我也无能无力。”   齐埘一开始还没听明白,这时突然回过神来,猛然抬头说道:“达剌那边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不要我的吗?”   齐弼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像是承认了他的话。   齐埘整张脸变得煞白,心中的痛悔到达了极点,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就是从那一天,从齐延死的那一天,他一直在做着一个王子梦。   事到如今,一切已经近在咫尺了,他竟然真的是达剌王子的儿子,眼看着荣华富贵就在前方,竟然会因自己在久远之前无心种下的恶果,一切成空。   什么都是那一天。   然而让齐埘想不到的,是更加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弼遗憾地叹了口气,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埘,说道:“这下就没有办法了。”   齐埘惶恐地说:“什、什么?”   “你现在是逃犯。”   齐弼弯下腰来,摸了摸齐埘的头,另一只手扳着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缓缓地说:“如果你能成功地去达剌当你的王子,那么我自然不需要考虑你的安置问题,可现在怎么办呢?如果你继续留在大雍,哪天被人发现了,岂不是齐家之祸?”   齐埘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可以不出去,我老老实实的,再也不闯祸了,我……有口饭吃就行——”   齐弼叹道:“你二叔死前,都没吃上家里一顿饺子。”   齐埘的眼睛猛然瞪大,只听“喀嚓”一声轻响,齐弼的手上一用力,已经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一松手,齐埘的尸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竟是死不瞑目。 第108章 玲珑生巧慧   齐弼松开齐埘, 站起身来。   “啪”、“啪”、“啪”。   这时,只听一阵击掌声从外间传来,紧接着, 门一推, 有个人缓步而入,说道:“您这招杀人诛心, 真是够狠够绝。连死人都欺骗, 让他连死都会以为自己明明有可能得到那些东西, 却因为自身的错误而失之交臂, 痛悔不已, 还怨不到您身上。”   齐弼淡淡地说:“他害死了齐延的事, 我确实在前些日子就无意中得知了,本来还想给他一次机会。可惜,他当不了达剌的王子,一切功亏一篑, 这步棋终究是废了。留着也没用处。”   他这话说的完全没有半份感情, 仿佛只不过是随手丢掉了一堆没用的垃圾。   而此时,那进门的人也彻底走入了齐弼的视线中,赫然竟是邓子墨。   他冲着齐弼行了个礼, 说道:“义父。”   齐弼看了他一眼, 说道:“你和他, 原本从一开始就只该留一个, 如今这个结果, 你也该安心了吧。”   邓子墨道:“感谢义父如此器重我。其实从您一开始没有选择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是把机会给了我, 我就已经决定以此身来回报义父的大恩了。您今日就算留他一命,子墨也不会有半点不满。”   齐弼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找到你的那一刻起, 我就已经告诉过你,我欣赏有本事的人。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不过……”   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复又站定,眼中露出寒芒:“眼下,我那个妹妹已经和我撕破脸了,这女人啊,一旦发了狂,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接下来,我需要说服献王,咱们的行动必须提前了。”   邓子墨微微一怔,说道:“可原定计划是等太子到了泰山之后,再进行一番更加周全的部署,以免他的势力还没有清除干净。眼下这种情况,万一不能一举将兰奕臻制住,只怕会造成事情生变。”   “要制住他,无需那么麻烦。”   齐弼道:“他真正的软肋不在此处,而兰奕臻其实早已经暴露了。”   邓子墨的目光闪了闪:“哦?”   齐弼走到齐埘的尸体之前,踩住了刚才他给齐埘的那封信,微微冷笑。   “齐茵为什么会突然知道兰奕欢的身世?我这里为什么会收到齐埘埋藏了十多年的秘密?达剌的人又为何从一开始就没有接近过齐埘?你以为都是巧合吗?”   邓子墨道:“义父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太子为了保护七皇子,而暗中所为?”   齐弼道:“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只怕还真是个情种啊。我看,他早晚有一天,会毁在这上面。”   邓子墨沉吟片刻,终究一笑,说道:“那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能深情到什么份上了。”   *   东宫。   兰奕臻和兰奕欢对坐在桌前,两人的中间摆着一盘新贡上来的秋橙。   兰奕欢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前,望着前面的蜡烛,跳动的火苗映衬的他眼中似也有点点星光。   兰奕臻则坐的很端正,正在用小银叉尝那些剥好的橙子,尝到酸的就放在一边,尝到甜的,便喂进兰奕欢的嘴里。   兰奕欢吃到一片橙子,觉得特别清甜,眼睛一亮,抬头冲着兰奕臻笑了。   兰奕臻也微微一笑,用拇指蹭了蹭他唇边不小心沾到的橙子汁水。   两兄弟又等了一会,兰奕臻的暗卫回来了,行礼道:“二位殿下。”   兰奕欢立即问道:“齐弼那边有什么动静?”   暗卫道:“属下等了许久,从他回府之后就一直没出过门。但直到天刚刚黑的时候,有一辆马车从齐府中驶出来了,一直到了郊外的坟场,才扔下了一个袋子离开。”   坟场里堆放的都是无人认领的荒尸,为了避免发生瘟疫,每天早上都会焚烧一批,如果不是兰奕欢一直让人盯着,第二天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兰奕欢问道:“袋子里面是什么?”   听到他这样问,就连饱经训练的暗卫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些微难言的神色,说道:“是……是一个很大的粽子。”   兰奕欢和兰奕臻同时说道:“粽子?”   暗卫点了点头,犹豫着将话说完:“……粽子外面用五色绳系着,粽子里面是人尸体的碎肢……”   片刻的沉默后,兰奕欢彻底僵住了,兰奕臻看了他一眼,伸手过去,拍拍兰奕欢的脸,将手接在了他的嘴边。   兰奕欢张开嘴,把刚刚含进去就难以下咽的一瓣橙子吐在了兰奕臻的手心里,兰奕臻神态自若地扔掉。   一转头,兰奕臻又换了一张脸,沉声对暗卫说:“你继续说,是谁的尸体?”   自家威严的主子每次到了弟弟面前都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此,暗卫已经见怪不怪,低着头说道:“回殿下,是齐埘。”   “齐埘死了?”   兰奕欢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难道是齐弼杀的?……是了,他从齐府出来,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兰奕臻缓缓地说:“之前我曾搜集过一些情报,得知当年齐延之死很有可能和齐埘有关,我便将这个消息暗中透露给了齐家和达剌。或许齐弼是因为这个原因,处置了齐埘。”   兰奕欢说:“难道他把人剁碎包进粽子里,也是为了泄愤?他这样的人,真会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兄弟如此愤怒?我觉得不太对。”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两圈,说道:“我觉得更像是某种仪式或者邪术。”   说完之后,兰奕欢倒是觉得自己的身后一阵凉风。   主要是他一直觉得齐弼这个人很邪乎,城府深沉,心狠手辣,所以他做什么事也都透着一种无端的诡异。   兰奕臻起身搂了下兰奕欢的肩膀,拉他坐下,对暗卫吩咐道:“查找各地的民俗志,先从齐弼说居住过的地方查起,看看是否有相关的记载。”   这一查,就是大半夜,但大家的辛苦果真也有收获。   他们发现有些地方的民间有种传闻,未成年就横死的孩子身上会带着怨气,在家中徘徊,为家人带来不幸。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人们往往会将孩子的尸体以箬叶裹之,用五彩丝线捆起来,再放入棺材下葬,就能驱邪。   齐弼的手法与此差不多,想必也是这种意思。   但他对齐埘怀着怎样的心态,其实对兰奕欢和兰奕臻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书上写的是,捆那五彩丝线的目的,是为了隔绝血亲之间的感应,让小鬼难以找到回家的路。   这就代表着——   兰奕臻缓缓地说道:“齐埘真的是齐弼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了换子的事情是齐弼干的后,也这样想过,那时候我觉得完全说得通。”   兰奕欢说:“父皇虽然不管事,可母后向来把宫禁掌理的十分森严,要来回倒腾两个孩子换来换去的,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很可能齐弼想让自己的孩子享受荣华富贵,就故意谎称我们换过了。但现在……又不对了。”   兰奕臻点了点头。   他明白兰奕欢的意思。   如果说齐弼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齐埘,他现在就不可能在发现齐埘没用了之后,丝毫不留情面的将自己的儿子杀死。   可不是为了齐埘,他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利用孩子挟制住齐贵妃,让她只能听从自己的命令,为齐家牟利?   又或者,在达剌的王室之中埋藏下自己的人手,拉拢他们?   齐弼总不能是失心疯了,真想自己称帝吧。   兰奕臻示意暗卫出去,转身看着兰奕欢,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你怀疑有人故意针对达剌的王室成员。”   兰奕欢道:“是,我是说了……难道齐弼跟达剌有仇?可他从小在大雍长大,这些年大雍跟达剌的关系又一直不错,什么样的仇怨,让他能布局那么多年,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用成了棋子?”   两人的推测方向十分正确,可惜他们怀疑的这些事情要是调查不出来具体的经过,也没法凭空猜,所以商量了一会,也只能让暗卫再去盯紧了齐弼。   但不管什么原因,最起码他们今日摸清了齐弼的真面目,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兰奕臻说:“你告诉达剌那边,让他们提防着齐弼一些,不要跟他接触。”   兰奕欢道:“我知道。我觉得爹回去也会说的。”   兰奕臻道:“那就好。”   他说完之后,给兰奕欢揉了揉眉心,说道:“好啦,别想了,天色不早,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兰奕欢“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起身道:“二哥,那我回去了。”   兰奕臻说:“都这么晚了,你就在这歇吧。”   兰奕欢确实有点不想回去。   因为上次泰山的祭坛坍塌,最近所有损坏的部位都已经修葺完毕,为了不至遭到天谴,需要重新进行祭祀仪式,所以再过两天,兰奕臻就要启程前往。   他们两个这一分开,中间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波折,兰奕臻又把狼毒给了他,更让兰奕欢觉得不踏实,总是想跟哥哥多待一会的。   可是自从上次第一回的肌肤相亲之后,兰奕欢又有点害怕那种既疼痛又迷醉的感觉。   上回具体的过程他都有些不记得了,只有自己哭泣,失控和□□的表现还犹在心间,让他有些畏怯。   兰奕臻说话的时候还没多想,说完之后,看兰奕欢磨磨蹭蹭站在门口,跟只踮着脚偷窥的小猫似的,眼睛瞪的圆溜溜看着自己,他一怔,转眼又意识到什么,不禁失笑。   兰奕臻走到兰奕欢跟前,点了点他的鼻子,说道:“七殿下,可不可以留下来陪孤就寝啊?”   兰奕欢十分挣扎,想一起睡觉,又怕还会被像上次那样折腾:“我、我……”   兰奕臻道:“那就算了——”   看他要转身,兰奕欢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角,接着一瞬间,他“哎”了一声,身子已经腾空,原是被兰奕臻一把抱了起来,穿过寝殿,放在了床上。   兰奕臻放下兰奕欢之后,弯下腰来,温存地亲了下他的唇,笑着说:“想跑,没门。”   兰奕欢愣了愣,“啊”地叫了一声,仰头躺在了床上,抄起了兰奕臻的枕头蒙住了脸。   兰奕臻隔着枕头,听见他嘴里叽叽咕咕地嘟囔着什么,便凑近了去听,结果发现兰奕欢自己小声嚷嚷着:“完了……救命……”   兰奕臻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把他的枕头掀了:“说什么呢!”   兰奕欢就用手捂住脸,从指缝里看着兰奕臻,问道:“亲爱的哥哥,你今天要怎么对付我啊?”   兰奕臻低下头去,亲亲他的鼻尖,又向下亲吻唇角,脖颈,他的头发扎的兰奕欢直痒痒,真有点怕,又笑又急,推着他的身子道:“等一下,等一下好不好。”   兰奕臻轻咬了兰奕欢一下,问道:“你当我是什么淫贼不成?你留在这,我就会强迫你做那些事?”   兰奕欢干咳一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主要是他自己也觉得,如果兰奕臻想,他只怕拒绝的也不会很坚定。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的样子,像是意识到了他在想什么,用手将兰奕欢额前的碎发拂到后面去,柔声道:“小七,我是不是上回吓到你了?”   兰奕欢连忙道:“没有,没有,不是的。”   兰奕臻道:“我上次是有些急了。你还这么小,都怪我自控力不好,你不要担心,我今天就是想搂着你躺一躺,咱们现在安静地相处一会不容易。”   兰奕欢被他这一番话说的心里发软,他抬手抱住兰奕臻的腰,靠进他怀里,说:“我没有怕,可能就是还不习惯,有点紧张。”   他一定神,抬起头:“二哥,其实我也不是不……”   “行了吧你,然后一会你又哭着逃命。”   兰奕臻笑了,打断兰奕欢,吻了下他的额头:“没关系,那就再等等,我不用你为了迎合我勉强自己去做任何事。”   兰奕欢在兰奕臻的怀里蹭了蹭,享受这份独有的宠爱。   兰奕臻拍了下他屁股,说:“收拾一下,睡觉了。”   很快,两人都上了床。   兰奕欢躺在内侧,听着兰奕臻静静的呼吸声,脑海中不禁又想起了刚才的事。   兰奕臻一直都是这样的,因为不想有一点勉强他的地方,所以从来都是选择自己默默地隐忍一切。   只是今生,他们两个在一起,很多话都可以说开,说明白,而前世,让兰奕欢知道了这些。   是不是有很多次,他只能把那些渴望的,委屈的,都尽数憋在心里呢?   说是白天累了,要在这里好好休息,兰奕欢反而怎么也睡不着。   他也不敢翻身,因为稍稍一动,兰奕臻肯定就知道了,这时,兰奕欢突然想起了之前系统给他的奖励。   他悄悄地叫来了系统:“我想现在用掉这个机会。”   他想回到前世,陪陪二哥。   【王子可选择返回时间段:①思王心情很好时;②思王心情一般时;③思王心情很糟糕时。】   兰奕欢毫不犹豫:“最糟糕的时候吧。”   【最糟糕时王子已去世,无法选择。】   兰奕欢一顿,沉默了一会,说:“那就随便找一个别的他很不高兴的时候。”   系统【滴】了一声。   兰奕欢又躺了一会,觉得兰奕臻已经睡熟了,悄悄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然后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进入了梦境,周围又是一片茫茫的虚无。   兰奕欢想着,根据上次的经验,这回小熊骑士还是会来接他的。   他等了一会,结果这次听到的不是“嗒嗒”的马蹄声,而是一排整齐的脚步。   兰奕欢惊讶地转过头去,然后一下就站起身来。   只见小熊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兰奕欢走过来,仍然是那张熟悉的毛茸茸的脸,可是身上却换了一身类似于制服的服饰,头上还戴了一个尖帽子。   系统界面在它身边显示出三个字——【队长熊】。   有队长,自然就有队员,它还真的有,而且这队员并不是熊,而是十八只笑容可掬的胖娃娃。   兰奕欢:“……”   他越看那些娃娃越眼熟,然后发现这根本就是阿雅思送给他的那一拨!   兰奕欢想起上回自己开玩笑让小熊看着那些娃娃的事:“你这是把它们都给收编了?”   小熊骄傲地冲着兰奕欢点点头,脑袋上的帽子一晃一晃的:【感谢王子馈赠给我的朋友们!王子人美心善!】   娃娃们一起高兴地跟着喊:【人美心善!】   随即,小熊的熊爪挥起宝剑,向后一指:【王子请上车!】   娃娃们也跟着小熊,一起同奶音齐声喊道:【请上车!】   兰奕欢有种自己去民间视察的感觉:“好好好,好好好。”   队长熊当了官,连接人的工具都不一样了,原来需要一人一熊共乘的马,也变成了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车顶上还有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   然后熊和娃娃就一起涌上来,簇拥着兰奕欢上了马车。   马车飞一样地出发了,穿过浩浩茫茫的长路,将兰奕欢送回了前世。   【时光旅行愉快!】   小熊和娃娃们冲着兰奕欢招了招手,就消失了,兰奕欢转过身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换成了明黄色的龙袍。   再看周围的环境,华丽堂皇,面前一张御案,上面堆满奏章,香炉中的龙涎香散出袅袅的白烟,赫然是兰奕欢熟悉无比的御书房。   他一个人批折子的时候最烦被打扰,所以旁边倒是暂时没人,给了兰奕欢一点稍稍冷静的时间。   事隔经年之后,再享受这种待遇,他还真有点不习惯了,这感觉跟自己突然篡位了一样。   兰奕欢板着脸,振了振身上的龙袍,坐了下去,拿起一本折子,派头十足地翻了翻,然后忽然忍不住“噗嗤”一笑。   他将这只随手扔到旁边,叹道:“哎呀,现在感觉有点烫手了。”   自己玩了一会,新鲜感过去,还是觉得挺没意思的,兰奕欢自己嘀咕了一句:“我还是去找二哥吧。”   他知道,如今兰奕臻不住在宫里,自己如果想见他,应该召思王入宫觐见才行。   于是兰奕欢叫了人进来,说了自己的吩咐,被他叫来的太监却是一怔,说道:“陛下,您半个时辰之前已经宣过思王前来御书房议政了,眼下王爷应该正往宫里赶,还要去催一催吗?”   兰奕欢已经忘记这件事了,闻言便道:“是朕糊涂了。那就不必了,等他过来就是……”   他说到这里,心念突然一动,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梦境虽然带他回到了过去,但不会束缚他的行为,而且在这里,他是那个权力至高无上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机会利用起来,做点事情呢?   兰奕欢说道:“齐将军在何处?”   “回禀陛下,将军此时正在京郊大营,可要传召?”   梦境的长度有限,齐弼离的太远,只怕等他来了之后,这个梦也要结束了。   想起上次宏安道的话,兰奕欢便换了另外一个人选:“那就把邓子墨叫来。”   “遵旨。”   与兰奕臻、齐弼不同,邓子墨此时任机要大臣,正在值房中处理公文,兰奕欢一叫,他很快就过来了,行礼道:“陛下。”   兰奕欢虽是皇上,但邓子墨面对他的时候,态度很轻松,因为上一世在不知道邓子墨和大公主的真实感情状况之前,兰奕欢跟邓子墨一直是不错的朋友。   可这一回,兰奕欢却没像每次一样,笑着给邓子墨赐座。   他静默了片刻,邓子墨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态,十分沉着,但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   静悄悄的空气中仿佛散发出了一种无形的帝王之威,终于,兰奕欢沉沉地开口道:“邓卿,你为什么要骗朕?”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绕圈子。   这样的帝王心术许久不用,这样的自称也从重生后就没出口过了,但依旧娴熟。   兰奕欢将眼微微一抬,却若带利剑出鞘的锋芒,邓子墨不由自主地一凛,道:“陛下何出此言,臣愚钝,不知陛下可否明示?”   “朕登基的那一天,你曾经发过誓,说是要永远效忠于朕,朕自问也不曾薄待过你。”   兰奕欢凝视着邓子墨,慢慢说道:“但你明知道齐弼与朕处处为难,却为何私底下与他有所来往,在朕的面前,却绝口不提?”   听到兰奕欢这么问,邓子墨的眼底有惊愕,却好似并不慌张,片刻之后,他磕了一个头,说道:“陛下,臣斗胆请问,是何人对陛下说了这样的话呢?难道陛下对那个人的信任,更胜于子墨?”   他倒是还会反将一军!   兰奕欢却不吃这套:“友情之外,尚存君臣之义!昔日有朱、李之乱,犯上者皆是皇帝近臣,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所以朕即使不想质问于你,也不得不问。”   兰奕欢盯着邓子墨:“邓卿,朕刚才的话,你考虑清楚再答吧!”   这一次,邓子墨回答得很快:“陛下,臣承认,之前臣与齐弼确实有过深厚交情,但自从臣决定忠心辅佐陛下之后,就已经与他断绝往来很久了。陛下不信,尽可以去调查,甚至叫他来对峙。”   兰奕欢眸梢倏挑,心中舒出一口气。   他还真认了。   这两人果然交情匪浅,这辈子断没断且不说,你俩下辈子倒是狼狈为奸的很!   兰奕欢反倒缓缓地微笑起来,语气异常平静:“什么交情?”   邓子墨闭了闭眼睛:“救命之恩。” 第109章 风雨透春衫   听到邓子墨的话, 兰奕欢心中惊诧,却没在表面上流露出来,目光微微垂落。   邓子墨道:“陛下, 您是知道的, 臣小时候家境穷苦,生来便是弃婴, 被一对贫苦的村民捡到收养, 勉强留住了一条命, 九岁那年却又遭到了变故, 后来又几经辗转。”   这些事情兰奕欢以前确实就听邓子墨提及过, 不过邓子墨讲的不算详细, 他不愿探究他人隐私,就不曾深问过。   兰奕欢道:“你说九岁那年遭遇的变故,就是在护国寺中被敬闻捉去,险些丧命的那一回?”   邓子墨道:“是。后来我从护国寺逃出去之后, 就遇到了齐弼, 他救了我,为我治疗伤势,还送我去读书习武, 我因此欠下了他恩情。”   如果邓子墨说的是实话, 那么倒是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若不是齐弼救了他, 又给了他这些认字练武的机会, 也不会栽培出一位武状元来, 可齐弼又不是什么慈善家, 他这样栽培邓子墨, 定然是想让此人为他所用的。   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层关系至关重要,但邓子墨却并不知道, 能够让他从山洞里跑出来的人,其实是兰奕欢。   前世之所以一直到邓子墨在大公主放的那场大火中失踪,兰奕欢都不知道这层渊源,一方面在于,齐弼和邓子墨都是城府深沉之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开始兰奕欢将邓子墨视为好友,但当他登基之后,也逐渐发现了对方的言行多有偏激之处,适合当谋士,但不适合当贤臣。   所以兰奕欢有意没有让他接触到一些核心事务,邓子墨跟他人的交际关系,也就不会是监察机构的重点了。   当初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兰奕欢自己还有点小小的愧疚,毕竟在他心目中,邓子墨属于他的好朋友,他提防自己的好友,有点不够意思。   但从一国之君的角度来讲,他又必须要这样做。   “原来如此。”   兰奕欢道:“这样的恩情确实值得铭记,只可惜,邓卿怕是忠义两难全了。”   他性格自幼温和,可是少年既坐高位,自有凛冽锋芒。   邓子墨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苍白,消瘦,又过分俊美的年轻君主,他坐在那个群狼环伺的位置上,看起来简直像是一朵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攀折下来的花。   但那明亮的双眼如珠玉生辉,被他所注视的人,便好似连心底也被照了个透透彻彻一般。   邓子墨记得自己曾听过一句话,眼睛就是心门,只有内心纯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你笑什么?”   直到听见兰奕欢问出这句话,邓子墨才发现自己竟正在不知不觉地露出微笑。   他立敛了笑意,说道:“臣冒犯。臣只是觉得,陛下今日格外直接。”   那是因为这是在梦境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邓子墨应该庆幸兰奕欢的时间不算太多,否则他直接把人丢到刑部拷打个三天三夜,看他说不说!   兰奕欢道:“因为这件事让朕十分震惊。”   邓子墨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刚才的一时出神过后,心中涌起的是另一种怅然。   其实早晚会有那一天的,当他所有的秘密原原本本暴露在兰奕欢面前的之后,不知道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再见呢?   看似君臣相伴,但其实他们的立场从开始相识时就不同,他自有他的责任,和无论何人都阻止不了的前路。   可是走在这条路上,不知不觉间,他的心却已落入到了一张细密的丝网中,缠绵的线一圈圈将心脏裹住,细如轻毫,却又坚如钢刃。   然而,终究无能为力。   邓子墨不禁脱口说道:“陛下,咱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您不会还把我看成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吧?我啊,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他唇畔是温柔的笑容,却掩不住话中的冷漠:“救命之恩算什么,如今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很有限了,也不值得我再来往下去。请陛下不必担忧。”   兰奕欢道:“这样说来,未来朕微末之时,邓卿也会毫不犹豫地弃朕而去了?”   周围瞬间一静,邓子墨微一抬眼,迎上了兰奕欢垂下来的目光,空气中杀机呼之欲出。   片刻之后,邓子墨慢慢叩首下去,郑重道:“臣相信自己的眼光,陛下是人中龙凤,如永辉之日,无论身在何种境况,都不会失去光彩。”   殿内幽暗的光影中,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兰奕欢看了他一会,身子往檀木镶金的龙椅扶手上一靠,手握着仰天欲飞的雕龙头,语气散漫地说道:“起来吧。”   邓子墨微顿,却没起身,说道:“陛下,臣的话乃是肺腑之言。”   兰奕欢哈哈一笑,说道:“朕知道,不过随便问一句罢了!”   他起身走到邓子墨跟前,弯腰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好了,子墨,朕现在的身子也不怎么好,真要我扶你?”   邓子墨道声“不敢”,反而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臂,站起身来,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这时,外面有人通禀道:“陛下,思王来了。”   兰奕欢这一趟本就是为兰奕臻而来,从邓子墨那里得到了有用的消息之后,他也不想再周旋下去了,再一听二哥已经到了,心更是直接飞到了兰奕臻那里。   他扬声道:“叫思王进来。”   说完之后,兰奕欢又拍拍邓子墨的肩膀,说道:“那你就先下去吧。”   邓子墨却没走,看着兰奕欢,眼眸内闪耀着淡淡的光泽:“陛下,我们还是朋友吗?”   兰奕欢笑了笑,说道:“不是朋友的人,岂敢对着帝王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收放自如,这句话立刻让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邓子墨眼眸内闪动着捉摸不定的神色,随即亦跟着一笑,说道:“那臣就放心了。”   他轻轻地道:“刚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确实是个凉薄功利的人,但越是如此,越舍不得远离陛下的光辉照映。我需要陛下。”   说话间,忽然一声低咳传来。   兰奕欢抬起眼,发现是兰奕臻已经来了,高公公正跟在他的旁边。   方才兰奕欢坐回了龙椅上,邓子墨则还扶着他的手臂,弯腰背对着门,在他耳畔私语,从门外望去,看不见两人的具体动作,便显得有些暧昧了。   高公公已经听了皇上的命令将思王带来,没想到这邓大人还没走,故而出声提醒。   邓子墨这才直起腰来,回头看了看。   兰奕欢道:“你下去罢。”   邓子墨恭敬地说了声“是”,然后一步步走到兰奕臻面前,弯腰行礼道:“见过思王殿下。”   兰奕臻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也没理邓子墨,目视前方,径直走进了兰奕欢的御书房。   他过去之后,邓子墨偏头无声地扫了兰奕臻的背影一眼,哼笑了一声。   两位重臣这无声的眉眼交锋让高公公看的一身汗,连忙满脸堆笑地对邓子墨说:“邓大人,这边走,这边走。”   兰奕欢若有所思地看着邓子墨的背影,这个人说的话自然不能尽信,但傲慢的人往往正喜欢以真心话掩盖谎言,他和齐弼之间应该的确交情匪浅,也应该确实互相有所保留。   兰奕欢总感觉,这一回,献王、齐弼和邓子墨三个人所谋取的,都未必是同一种利益。   他满心都是筹谋算计,可是看在不知情的眼里,就好像邓子墨人都走了,兰奕欢的心思还挂在他身上,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一样。   兰奕臻的手在身侧攥紧,走到兰奕欢跟前行礼:“参见陛下。”   这一声,让兰奕欢的注意力回到了他的身上。   看着兰奕臻,兰奕欢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起来。   他说:“二哥,你过来一点。”   兰奕欢这时二十三岁,离他死还有两年,而兰奕臻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兰奕臻虽然不解,但他对兰奕欢一直极尽顺从,便依言走上前了两步,站在兰奕欢的跟前,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岳。   兰奕欢仔细地看着他,三十一岁的二哥身上少了几分青年的锋锐,相貌更加成熟,但清俊如旧,眉宇间聚着一丝不明显的褶痕,唇角微抿。   若是原来,兰奕欢根本就不会这样仔细地打量他,此时他却一看就知道,兰奕臻此时的心情不太好,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对,他跟系统说的就是带他找一个兰奕臻不高兴的时候过来,然后他来逗二哥高兴。   那么,该怎么让兰奕臻高兴呢?   按理说,这个时候二哥已经很喜欢他了吧?   不过兰奕欢左看看,右看看,真的是看不大出来兰奕臻的想法,二哥看上去比从小就出家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   兰奕臻因为刚才邓子墨的事有几分郁郁,心中的情绪翻江倒海,说不出的失落难过,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好强自忍耐。   但过了半天,不闻兰奕欢说话,他有点担心起来,还是忍不住看了兰奕欢一眼,发现年轻的皇帝也正望着自己,那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不知道为什么与往日不同,带着好奇和信赖,直叫人怦然心动。   这样不自禁地看一眼,目光就很难挪得开了。   兰奕欢那张脸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那个样子的,做出怎样的神情都令兰奕臻忍不住地着迷,唯一不好的就是那脸色太苍白了。   他这个岁数,原本正应该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却孱弱如一朵被雨打过的小花。   兰奕臻心里忍不住想,要是兰奕欢的脸色能再好一点该多好,要是他雪白的双颊上什么时候能够添上一点红晕,自己就是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上回送来的雪参,也不知道他吃了没有,这么进补都不管用吗?   心中怜惜之情一起,倒是把刚才的嫉妒和怒意暂时放在了一边。   正在这时,兰奕欢终于开口了:“二哥。”   兰奕臻先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下子看向他。   自从兰奕欢登基之后,他就从来没再听过这声“二哥”,竟有些受宠若惊。   兰奕欢冲他笑了笑,说:“我想让你做件事情,但不知道你会不会为难,所以很是犹豫。”   兰奕臻毫不犹豫地说:“只要陛下需要,臣万死莫辞。”   跟太子二哥打惯了交道,思王兰奕臻这样俯首恭顺的样子还让兰奕欢有点不习惯,也不知道兰奕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适应这种身份转变的。   他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热,连忙眨了一下,柔声说:“你来亲亲我吧。”   兰奕臻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连君臣之礼都忘了,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兰奕欢,那一瞬间,几乎是以为自己想这样的美事想的太多,出现了幻觉。   兰奕欢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   兰奕臻几乎结巴了:“陛、陛下,此事不、不可玩笑。”   兰奕欢道:“我没开玩笑啊,我可认真了。难道是语气不够郑重?嗯,那我这么说……”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思王,过来亲朕,钦此。”   兰奕臻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却拔不动一步。   他不知道兰奕欢是怎么了,但他的心跳已如擂鼓,他只怕自己只要向前迈出去,一切的事情就彻底失控了。   可是兰奕欢倚在龙椅上,已经懒洋洋地冲着兰奕臻伸出手臂。   这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诱惑。   兰奕臻心里告诉自己不可,却已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将兰奕欢抱入怀中。   兰奕欢总算被哥哥抱了,觉得很有成就感,把头埋在兰奕臻的肩膀上蹭了蹭,说道:“去里间吧。”   兰奕臻心脏疯狂地跳动,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把兰奕欢给抱起来,走到内间,放在了兰奕欢惯常休息的床上。   然后,兰奕臻松开手,他以为他忙不迭地起身了,但实际上动作极慢,手扶在兰奕欢的腰上半天没松开。   所以没等他完全直起腰来,就被兰奕欢一把揪住了领子。   “要走吗?”   兰奕欢似乎带着笑意,又似乎是嗔怒:“可是你还没亲我呢呀,你要抗旨?”   要命。   ——兰奕臻心里浮现出这两个字,但也分不清要命的是抗旨,还是此时兰奕欢唇畔的笑,眉眼间的情。   多年单相思的、无望的隐忍,即将在缥缈暧昧的回应中溃不成军,兰奕臻低头看着兰奕欢,两人之间隔着个近乎亲吻,又命悬一线的距离。   他的目光描摹过兰奕欢的眉眼,落在淡红丰润的双唇上,这唇看上去如此诱人,他却从来没有尝过其中滋味,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正在这时,兰奕欢却已主动靠近,仰起头来亲了兰奕臻一下,嘀咕道:“你还挺谨慎,换了在那边,我这么说早上来了……”   只是轻轻的一下触碰,顿时让兰奕臻全身都升腾起了一股战栗,他向即将臣服的猛兽一样对着兰奕欢俯下身去,却又不禁要去问:“你说换了谁?”   兰奕欢道:“没有谁?”   兰奕臻轻声地说:“……邓子墨?”   兰奕欢瞪大了眼睛:“啊?”   问完这个字,他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知道兰奕臻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原来二哥这会就会暗戳戳地吃醋了,还吃的是这种没影的飞醋,以前兰奕欢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兰奕欢失笑道:“亲哥,我不就让你亲我一下吗?你这都哪跟哪啊!”   他笑的时候,微微张开嘴,露出了一排整齐的,闪着珠贝光泽的小白牙,红色的舌头在牙齿间微露颜色,诱人品尝。   兰奕臻感到有些微微的眩晕。   他又焦灼,又迷恋,又嫉妒,却又难以忽视对兰奕欢此时状态的担忧,毕竟这太反常了,让人不得不问个清楚:“那你到底为什么……”   兰奕欢靠在那里看着兰奕臻,觉得二哥这疑神疑鬼一惊一乍的样子格外有趣,顿时逗弄之心大起,随口胡诌道:“算了,那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在采阳补阳,不这样病好不了,今天轮到你了。”   兰奕臻道:“采阳补阳?”   兰奕欢道:“是啊。”   “二哥。”   他抬起手来,十分熟练地搂着兰奕臻的脖子,像个天真要糖吃的孩子,向着兰奕臻索要道:“要不要来,不要我找别人了。”   兰奕臻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摇头,艰难说道:“不要……不要找别人……”   这样的距离之下,他闻到兰奕欢衣间袖底幽香暗暗,若有若无,也能感受到,兰奕欢的身子半靠在自己撑在榻上的手臂上,柔软和温热。   他很少有能亲近皇上的机会,今天这一出,简直像是老天爷发了疯,才能创造出来的美梦。   一想到这样的美好还能被其他人所占有,品尝,兰奕臻就觉得自己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噬咬着心脏,痛不可挡。   兰奕欢早晚是要成婚娶妻的,他一直都知道,可是以往他没有资格,不能言,不敢言,唯有忍耐这种日复一日的痛苦。   此时兰奕欢的话,却如一阵刮过心底的狂风,一下子助长了他的野心。   既然他有这个需要,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要推拒……难道自己还能妄想当什么心中的唯一不成?   这个人就在他的怀里,他,做不到再忍耐下去了……   兰奕臻突然一下子俯下身去,吻住了兰奕欢的唇。   兰奕欢原本笑意弯弯的双眼一下子睁大。   他一开始其实真的目的单纯,就是想让兰奕臻心情好一点,别再那么孤单的,可是跟二哥说了几句话,觉得此时的老实人二哥实在是太好玩了,就忍不住步步进逼的逗。   结果兰奕欢没想到,逗着逗着,上一刻还耳朵通红像是要滴血的兰奕臻,突然一下子就主动了。   兰奕臻此时的亲吻是全然的生涩,还带着颤抖的紧张,可是品尝到兰奕欢的甜美,他就忍不住吸吮着想要更多,亲得兰奕欢直往后仰,那种缺氧般的眩晕感又出现了。   兰奕臻的手扶在他的腰上,将兰奕欢小心地放倒在被褥间,那柔软的被褥便凹陷了下去。   兰奕臻凝视着兰奕欢,轻声地说:“陛下。”   这两个字从他沾染着兰奕欢气息的唇齿间念出来,郑重的像是在说出一个信仰。   兰奕欢怀着玩闹的心思,一步步将兰奕臻诱进了他的小窝,结果抬头一看,发现这小窝倒是成了他自己的陷阱。   明明在进入这个梦境之前他还在怕来着,此时心中有点慌,忍不住抬起头来,将修长的脖颈舒展出诱人的弧度,看着半压在他身上的人。   而立之年的,脸上已带了微微风霜之色的二哥,此时的目光竟然亮的惊人,不是因为兴奋期待,而是因为眼中有泪。   兰奕欢的心中一痛,这一刻,害怕和畏怯突然消失了。   他回来干什么?他是想弥补那些岁月中的遗憾,彼此错过的时光。   二哥说过,如果那个时候,早点告诉他心中的爱就好了。   他也在想,如果在这段二哥苦苦隐忍,独自挣扎的岁月中,爱上他就好了。   他想和兰奕臻亲热,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因想要深深地相拥,用力地相爱,感受彼此的气息,和那些痛与泪。   兰奕欢抓住兰奕臻的手,按在自己的领口处,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二哥,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他的话如同军令,令人万死莫辞。   兰奕臻的手颤抖着滑了下去。   华贵精致的龙袍从兰奕欢身上一件件剥开,去掉庄严肃穆、至高无上的包裹,露出内里美不胜收的景色,强烈的反差,更令人迷醉。   兰奕臻跟二十六岁时一样毫无经验,再加上从未想过这样的的事情竟会如此突然的降临,因此他虽然强自镇定,竟然还是手足无措。   解开衣服之后,兰奕臻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又怕兰奕欢冻着,又连忙扯起旁边的被子,把兰奕欢重新盖住了。   兰奕欢愣了愣:“哥?”   接触到兰奕臻无措又紧张的目光,他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饶是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握住了兰奕臻的手。   兰奕欢反倒比兰奕臻娴熟了一点的样子,倒像是印证了他之前那些荒唐的话。   终于,那些铺展开来的龙微微晃动起来,随即越来越剧烈,仿佛想要从明黄的底色上挣扎而出,盘旋飞翔。   进入的那一刻,兰奕臻低下头去,发现他一直心痛的,兰奕欢那苍白的脸色上终于出现了红晕。   很美,美的人心颤。   “我爱你。”兰奕臻喃喃地说,他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第110章 昼漏花前短   极致如天堂的欢愉中, 兰奕臻且喜且忧,且爱且怒,心绪翻涌百般。   喜的是他苦恋多年, 终于品尝到了一点点幸福的味道, 忧的却是这绽放的美丽又不止他一人所有,也会在其他人的身下展露。   再怎么隐忍无私, 这样一想, 心还是会痛的如同被一只手生生攥碎一般。   他迷恋, 他痛恨, 他嫉妒, 他疯狂, 他珍惜死了怀里的这个人,又恨不得将他灌满、捣碎,融化在自己的臂弯里。   兰奕欢的喉间终于受不住地哽咽出来,发现自己还是想的差了。   在现实中刚刚躲过了兰奕臻的亲近, 又来到这边缠绵, 兰奕欢还悄悄给自己鼓劲,想着按照两人此时的年纪,他已经完全成年, 二哥却老了不少, 自己再怎么不济, 也不至于那么没有招架之力了。   更何况他有经验, 二哥没记忆, 所以一定能扳回一局!   结果这时, 他抬起的双腿禁不住地颤抖, 腰又酸又麻,仿佛半边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只能无助地承受着一次次的冲击。   二哥多等了这些年,似乎比更年轻一点的他更加凶狠。   兰奕欢觉得整个世界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他透过兰奕臻的肩膀,在泪光中看到了桌子上不断摇晃的火光。   那光芒一团团地向外扩出,将兰奕臻面容和身躯也勾勒的模糊不清,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哥……”   兰奕欢抬起战栗的指尖,冲着兰奕臻伸出手,带着鼻音道:“好疼,你抱紧我……”   兰奕臻的身体一点点压下来,双手温柔地揽住了他的腰,但这个姿势兰奕欢受不了,他此时的身体其实已经很弱了,痛的浑身酥麻,大汗淋漓,清瘦的身躯微微弓起来,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兰奕臻仿佛注意到了他的吃力,很快,兰奕欢就被他翻了过来,整个人趴在云絮一样的被褥上,最大程度地节省了力气。   兰奕臻俯身下来,从背后严丝合缝地紧紧拥抱住了他,将他的整具身躯都包裹在了自己的怀抱中,一次次地占有。   兰奕欢先是将脸贴在枕头上,过了一会受不了了,又埋首在臂弯里,发着抖喘息,哽咽的声音越来越抑制不住。   兰奕臻便停了下来,但没有退出去,依旧充满着兰奕欢的身体,他怜惜地亲吻着兰奕欢的侧脸、耳朵和后颈,柔声道:“怎么哭了?和小孩子一样。”   兰奕欢使劲擦了下眼睛,才从臂间转过头来,他的眉间因为疼痛而蹙着,似乎带着嗔恼,说出的话却不是责怪,而是说:“可能因为太想你了。”   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兰奕臻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因为他今天得到的已经太多,不敢太过贪心。   只能且顾一时之欢。   终于,兰奕欢“采阳补阳”结束了。   可惜,这没有让他精力充沛身轻如燕,反倒耗尽了全身的最后一分力气。   兰奕臻轻轻抽身,兰奕欢感到暖流溢出,自己身下的床单湿了一片,可是他连动都懒得动,任由兰奕臻披衣起身,帮着自己收拾清理。   兰奕欢一边乖乖听话地被哥哥摆弄,一边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兰奕臻。   这次他也疼,也累,也被蹂躏的几乎魂飞魄散,昏沉失神,但感觉要比第一次好一些。   他好像在一点点习惯了那种,把自己完全交付、展露给另外一个人的感觉。   只要这个人是兰奕臻。   如果是在现实中,等兰奕臻收拾完了,一定会很快上床来,抱着兰奕欢一起睡觉,可是此时按照规矩,兰奕臻是不能在龙床上同兰奕欢共枕的。   他下了床,细心地为兰奕欢盖好了被子,兰奕欢有点迷糊地翻了个身,没摸着人,抓住了兰奕臻的手指,有些纳闷地捏了捏。   兰奕臻心里很软,跪在床边轻轻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发,问道:“陛下,您打算什么时候赐死臣?”   他这一问把兰奕欢给问精神了,睁开眼睛说道:“我赐死你干什么?”   兰奕臻道:“我亵渎了陛下。”   兰奕欢哭笑不得,说:“没事,你是遵旨,我恕你无罪。”   兰奕臻没吭声也没谢恩,默默地跪在床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兰奕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被兰奕臻将手握住,在兰奕欢的掌心中亲了一下。   然后他忐忑地问:“陛下,那您下次……还能找我吗?”   兰奕欢:“啊?”   兰奕臻道:“可不可以别找他们,我,我随叫随到。”   其实他对皇上这样说话,已经显得过分冒犯和贪婪了,兰奕臻这样谨慎的一个人,知道自己不该说,可他还是忍不住。   他头一次亲身感受到,原来这件事情是这样做的,要这么亲密无间,这么坦诚相对,他也体会到了跟所爱的人神魂相依,身体交融是怎样的感受。   兰奕臻根本无法想象兰奕欢也会躺在别人怀里被这样的占有,他会想要杀人。   于是他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跪在自己的弟弟跟前,近乎哀求。   兰奕欢这毛病死过一次都改不了,他就喜欢一高兴就胡说八道,此时一场竭尽体力的欢好过后,他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早忘了自己刚才随口胡诌了什么鬼话了,被兰奕臻说的生生一愣。   “他们是谁们?”   这么一个他都很够呛了,还要多少啊!   兰奕臻艰难地说道:“就是那些被采阳的其他人……”   兰奕欢终于意识到了兰奕臻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有点好笑,过后又是心疼。   即便是发生了这样的关系,兰奕臻也不敢有一星半点去想,兰奕欢是因为对他有感情才会这么做。   而又即便是以为没有爱,以为自己只是一件工具,他也毫无怨言,甚至低下头,去恳求自己成为唯一的那件工具。   这可是曾经那么骄傲凛冽,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啊。   兰奕欢终究是没笑,捧住兰奕臻的脸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兰奕臻的心脏都被揪了一下,酸涩和嫉妒占满了胸腔,他看着眼前孱弱而美丽的帝王,恨不得再次把他狠狠地揉进自己的怀里,灌满属于自己的气息。   可这时,却听兰奕欢又说:“哪有别人啊,我开玩笑的二哥。”   兰奕欢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兰奕臻,黑夜般的眼眸内仿佛荡漾着淡淡的星光,温柔沉静:“只有你,因为我爱你啊。”   兰奕臻道:“你、你说什么?”   兰奕欢道:“咱们之间会有无数个下次,下下次,会有很长的未来永远在一起。”   兰奕臻凝视着他,仿佛已经痴了。   目光交缠间,好像连时间都随着兰奕欢的话语变得缓慢而黏稠,无声的缠绵一圈圈在四面八方荡漾开来,曾经相伴相守的一幕幕过往随着迷离的光影涌动,又散作瞬息光华。   华胥一梦,终至尾声。   方才的缠绵与欢爱,在时光的洪流中化作星光点点,消散而去。   两人同时从梦中醒来。   兰奕臻在睁眼的同时猛然低下头去,看见了兰奕欢还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怀里,这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记起梦中的忧伤与甜蜜,不知道自己应当是怎样的心情。   幸好,幸好在这里,兰奕欢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   兰奕臻用手压了一下久久难以平息的心跳,冷不防一只手抚上面颊,轻轻擦了一下他的眼睛。   兰奕臻攥住兰奕欢的手亲了亲,有些歉疚地说:“吵醒你了?”   兰奕欢道:“梦醒了?”   兰奕臻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嗯,是做了梦。我刚才梦见回到了前世,那时候你还是皇上,我很想你,可是不能随时去见,只能早朝的时候远远看一眼。所以就每天盼着你能宣召我,那天你突然派人来传我……”   截止到这里,好像都无比正常,像是前世平淡而又幸运的某一天,可后面的发展就有点太过大胆和香艳了,仿佛在讲什么风月话本子。   就连在此时已经得偿所愿的兰奕臻看来,都觉得对于前世的自己来说,这梦做的实在是过于痴心妄想,所以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往后讲。   兰奕欢道:“你怎么不说了?”   兰奕臻道:“我……”   说出这一个“我”字,他一低头,忽然看见了兰奕欢的表情。   ——半眯着眼睛,艳红未褪的唇角微抿着,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偷偷地看着他,像一只刚把什么猎物拖回了窝里的小狐狸。   兰奕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是……”   兰奕欢说:“刚才真是我。”   他以前跟兰奕臻说过系统的事,兰奕臻听兰奕欢这么一说,心思转了转,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把兰奕欢揽进怀里。   兰奕欢在兰奕臻怀里不老实地蹭了蹭,说:“你高兴吗?我想让你那个时候也分点现在的高兴。”   兰奕臻微微地笑,说道:“怎么会不高兴?”   他的手按在兰奕欢的后腰上,从上到下揉了几把,问道:“可本来说今天晚上让你好好休息的,累了吧?是不是又把你弄疼了?”   兰奕欢立刻说:“才没有。”   他挺了挺胸膛:“我现在主要是年轻,那时候长大好多,你又老了,我都没什么感觉。”   兰奕臻好笑地说:“哦?”   他垂下睫毛,笑容温暖得使人沉醉,低头轻吻了下兰奕欢刚才哭肿了的眼睛。   兰奕欢摸了下自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梦境中留下来的身体痕迹,也跟着带到了醒来之后的现实里,兰奕臻刚才按的地方,也正是之前被他手掌反复揉捏过的。   他干咳了一声:“那种时候,哭两声,是为了活跃活跃气氛,助助兴。”   说完之后,兰奕欢就感觉到了兰奕臻的胸膛因为笑起来而传来的微微震动,可是兰奕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抱着兰奕欢说:“小七,谢谢你的心意。”   “但是……”   他低下头来看着兰奕欢:“你不用为了那时的错过而感到遗憾,也不用觉得我一个人等待着你的日子很可怜。人生总不可能事事圆满,那么多人求来求去都是一场空,我守候也好,赴死也好,能有今天,已经知足了。”   兰奕欢轻声道:“哥。”   兰奕臻柔柔的弯起眉眼,温柔的气息将兰奕欢包裹在里面。   “不要想,‘我如果早点意识到二哥的心意就好了’,因为一切都已经都过去。那些等待你的日子里,我也有很多的幸福,看见你笑的时候、突然被你传召的时候、你喝醉了酒,我能抱起你的时候……都会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   兰奕欢的身体微微一震,低声说道:“你那个时候,也会觉得有希望?”   “是啊,只要你在,怎样都好。”   兰奕臻亲吻了一下兰奕欢的发顶:“小七,睡吧。”   *   【熊队长!梦境奖励发放成功!】   在兰奕欢安心地睡着之后,系统空间里响起了提示声,一排娃娃来到小熊面前,向他报告。   小熊满意地点点头,用小爪子从“队长熊”制服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摞画有熊头的纸币,给每个娃娃一一发放。   【辛苦费:每人一千熊币!】   娃娃们高兴地拿起熊币:【感谢美丽的王子殿下,感谢慷慨的熊队长!】   小熊满意地一挥爪,带着大家一起喊:【王子殿下万岁,我们永远爱王子殿下!】   这时,另外一排娃娃也跑了过来,向小熊汇报:【熊队长!爷爷诱捕器发放成功!】   因为“梦境奖励”和“爷爷诱捕器”都是兰奕欢完成了“六倍幸福指数”的任务挣来的,所以发放的时候也是同时掉落。   小熊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摞有点薄的熊币,用爪数了一会,犹豫了一下,给第二批娃娃们每人发了七百,就没有了。   【辛苦费:每人七百熊币!】   娃娃们有些不高兴了:【我们也要一千熊币!我们要分刚才的熊币!】   第一批娃娃们也很生气:【不许你们抢我们的熊币!你们像王子小气的三哥!】   【凭什么你们比我们多,你们是王子霸道的八弟!】   【你们坏!】   【你们才坏!】   两拨娃娃打了起来。   小熊悄悄地跑开,躲在窗帘后面看了一会,摸出小本,开始为自己申请经费:   【服装申请:   原因:维护队长地位,对“爸爸的礼物”进行劝架。   申请经费:两万熊币。   购置服装:“壮壮熊”搭配服饰:铠甲一(带头盔),定身棒一,战车一。】   *   达剌的王帐中,苏合王却久久未能入睡。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封信件。   两个臭小子自从去了大雍出使,说是要寻找他们的三弟一家,就再也没有了音讯,这让苏合王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生怕是有了什么不幸的消息,所以那边一直藏着掖着,不敢告诉他。   而今夜,一封信终于送了过来,里面写了不少让他震惊的消息。   好消息是阿雅思已经找到了,臭小子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好好的,还有了一个今年刚满十八的儿子。   坏消息是他伤了脸,换了一副样貌,自己恐怕都认不出来了,他提到的那个女人,是大雍皇帝的贵妃,提到的儿子,现在是大雍的七皇子。   就算苏合王再怎么英明神武,雄筹大略,也被震撼的不轻。   他用了好几个时辰才接受了这件事,可此时此刻,不禁坐立不安。   他不主张对中原的人刻意敌视和排斥地对待,但是他也一直不太喜欢大雍那些王公贵族身上奸诈的味道,可现在,他一直在期待的小孙子,竟然是从小被培养起来的大雍皇子。   这样他好奇又担忧。   他想,阿雅思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呢?那女子为何给他生了儿子,又一直迟迟不愿意和他离开皇宫?   还有自己这个孙子,他长什么样子,从小到大过得开不开心?   是不是也像那些大雍皇室中的人一样,自私冷漠,六亲不认?   他会想争夺皇位吗?会不愿意认自己这个爷爷,甚至很反感自己吗?   哼,如果是那样的臭小子,那他可有的气了。   可是,他还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见一见。   “来人。”   长久的静默之后,苏合王终于站起了身来,吩咐道:“去把那些王大臣们叫来,我要安排一下,亲自去大雍一趟!”   *   另一头,兰奕欢很快就再次约见了献王。   献王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心中对兰奕臻也忌惮甚深,生怕是事情出现了什么波折。   对于兰奕欢,献王本来也没有那么的信任,两人的合作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而兰奕欢有多少办事能力,太子对他,又有几分欲,几分情,也是只能全靠献王猜测。   他心里的两道保障,一个是宏安道看见那些事以及兰奕欢那个丑脸侍卫,另一个,就是先前兰奕欢签下那封合谋的契书了。   结果这一回,来到了和兰奕欢所约定的酒楼暗室,献王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狼毒令牌。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他顾不上多说什么,冲到桌前,仔细打量了片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真的?”   兰奕欢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心中在想,二哥说的果然没错,看来这个皇叔蓄谋已久,对狼毒了解的不少啊。   他抬手一比,说道:“兰奕臻说是真的。可侄儿见识的少,也辨别不出来,请皇叔甄别甄别吧。”   献王从怀里拿出了一把放大镜,果然将令牌放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真品无疑。”   狼毒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什么都没有这样东西来得有说服力,献王再看兰奕欢的时候,眼神完全变了:“想不到,太子对你的情分竟然如此之深。”   兰奕欢仰头翻了个白眼,直接把自己的衣袖一撸,露出了半截手臂,说道:“要不,皇叔去给他睡?侄儿鼎力相助您成就大业?”   他那原本雪白光滑的小臂上,此时竟然布满了淤青的掐痕。   献王顿时语塞。   兰奕欢暗暗庆幸来见献王之前特意做了准备,但要是这时候献王把茶水泼到他手臂上,他就不确定这颜料也防水了,因此又迅速放下了衣袖。   兰奕欢冷冷地斜睨着献王,说道:“皇叔意下如何?如果那样的话,这块狼毒令牌此刻也能归皇叔所有了。不过眼下却是不成,因为你即使拿走这块令牌,狼毒也不会认你,可惜,可惜。”   这只狼毒暗卫的意义有多么重要,献王非常清楚,刚才摸到令牌的时候,确实也感到心痒难耐,生出贪意,甚至一瞬间产生过做掉兰奕欢,吞没令牌的想法。   但此刻被兰奕欢说破心事,他也只好讪讪一笑,说道:“贤侄说笑了,这怎么会呢。”   献王说着,将令牌还给了兰奕欢。   兰奕欢把玩着手里的牌子,故意说:“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狼毒不是死物,一直忠诚于太子,即便令牌在我手中又能如何?只要兰奕臻在京城,咱们依然不可能利用狼毒对他做什么。”   献王道:“放心,很快就不在了。泰山顶上的祭坛已经重新修好了,如今正有人纷纷上书,请求太子上山祭拜,以免上天因为此次的意外降下灾祸。”   这件事情果然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兰奕欢不动声色,笑了一笑:“这样的理由,兰奕臻确实不能不去。”   献王道:“正是,太子既然把令牌交给你,待他离京之后,留在京城的一部分暗卫就是由你调遣了。届时,他若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   剩下的话献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笑。   兰奕欢看到他那个应景的冷笑,突然有种很神奇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两个现在特别像戏文里面唱的奸角。   兰奕欢原来听戏的时候,看到带劲的地方,常常在心中暗自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上去也亲自演上那么一出,过过当坏人的瘾。   只是碍于身份,身边老是有一帮人管他,他一直没能实现这个想法,没想到如今献王这出大戏带上了他玩,倒是给了兰奕欢一偿夙愿的机会。   于是,兰奕欢也跟着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这一次定要叫他有去无回!”   献王看他说的情真意切,非但没有流露出不舍,还隐隐带着些兴奋之意,也安心不少,说道:“你尽管放心吧!他太子一党虽然一手遮天多年,但只要大伙齐心协力,必有拨云见日之时!”   兰奕欢配合着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 第111章 末路惊风雨   “王爷深夜至此, 可是有什么要事?”   和兰奕欢的会面结束之后,献王也不顾天色已晚,就迫不及待地到了齐弼家中。   令他意外的是, 齐弼竟然也没睡, 身上的衣服穿戴的十分整齐,像是刚见过客的样子, 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不过献王也没心情问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狼毒的令牌已经不在兰奕臻手里了, 大事多半可成矣!”   齐弼意外道:“哦?那可是从太子幼时就守护在他身边的暗卫, 相当于他的第二条命, 不在他手里, 还能在哪?”   献王见连他都没想到,不免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找了一个好人选:“兰奕欢。”   “兰奕欢?”   齐弼将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想了片刻, 已经明白过来。   他不禁笑了笑:“有意思, 看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竟真是个会动情的人。”   献王也十分兴奋,说道:“兰奕臻马上就要前往泰山, 那边的人手我也有所安排, 等到时候将狼毒调开, 咱们就可以行动了!”   齐弼却将自己的茶杯放下了, 确认道:“王爷, 您这是什么意思, 想在泰山那里除掉太子?”   这话倒是把献王问的一怔:“你怎么了, 这事不是咱们都一起筹谋许久了吗?”   他怫然道:“难道事情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你又想拆伙了不成?”   齐弼笑了笑:“王爷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在想, 兰奕臻真的那么在乎兰奕欢吗?竟然到了连狼毒令牌都肯交到他手里的程度,实在令人觉得出乎意料。”   献王道:“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更绝的是,兰奕臻这还是单相思,兰奕欢对他全然无情,他自己也知道,竟然还会把令牌拿出来。”   齐弼道:“哦?”   献王道:“我亲眼所见,兰奕欢的情人乃是他身边的一名侍卫,相貌奇丑无比,我看一眼都觉得反胃,兰奕欢却毫不嫌弃,与他的举止非常亲密。”   齐弼拿起旁边的茶盏,随意啜了一口:“那看来是另有其他让人神魂颠倒的本事了。”   献王嗤笑道:“一个阉人,能有什么本事,也施展不出来了。”   齐弼正要把茶盏放回到桌子上的手顿住了,片刻之后,他看着献王,平心静气地问道:“王爷,您到底在说什么?”   献王道:“我没给你开玩笑,就是这么回事。兰奕臻恋慕兰奕欢,强迫了他,但是兰奕欢却接受不了这兄弟乱伦之事,一心只喜欢他那侍卫,据说也是因为这侍卫的身体十分壮硕。结果兰奕臻就把侍卫给阉了,让他有心无力,却依旧跟在兰奕欢的身边。”   他根据自己的理解,一口气把这件事给齐弼讲完了,喝了半杯水,才又说:“兰奕臻那么心狠手辣的人,竟然没有动手让自己的情敌死的凄惨无比,而且在这之后,还是让兰奕欢把狼毒哄了来,你说说,这不是在乎,还有什么才是在乎?”   齐弼一向为人稳重,城府深沉,可是听了献王的故事之后,还是半晌讲不出话来。   过了会,他才又确认了一遍:“王爷确实是亲眼所见?那侍卫你当真看着了?”   献王道:“不错,可把本王给丑坏了。”   良久之后,齐弼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极少有这样大笑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说道:“有意思,他们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齐弼道:“既然如此,一个已经被咱们抓住了软肋的人,何必要杀呢?”   献王目光一闪,说道:“你的意思是——”   齐弼道:“杀人之举乃是下策,虽然可以彻底铲除兰奕臻的威胁,可他的民心、威望和身份都在那里摆着,咱们脏了手,日后别人要对付咱们,‘谋刺太子’就是一项罪名。另外几位皇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必留下有可能被他们拿捏的把柄?”   献王沉吟道:“那么上策……”   “上策,自是让此人身败名裂,尽失人心,到时候兰奕臻没有了那层光环,他是死是活还重要吗?”   献王在心中掂量了许久。   他知道齐弼说的有道理,但出于一贯对兰奕臻的忌惮,总觉得不一口气把对方给按死,心里面踏实不下来。   “你想怎么让他身败名裂?将他强暴幼弟的事情宣扬出去?”   齐弼笑道:“这算什么!这顶多就是个私德有亏,人们津津乐道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能让太子彻底不能翻身的罪名,自然是……”   他目中闪过一丝杀机,吐出了两个字:“弑君。”   “弑君?”   献王的心头不禁一跳:“你是说……陛下该殡天了?”   齐弼道:“是啊。当年二妹入宫,所做的种种努力,到如今,终于能稍见成果了。”   鲜有人知,齐家除了明面上的儿子一女之外,还有一个二女儿,也就是齐贵妃的孪生妹妹,齐烟。   旁人之所以没怎么听过这位齐家二小姐,是因为她的生母并非大雍人,而是在外面受了伤,被齐父所救。   她在齐家生育了二子二女之后,终于还是决定离开,并带走了最小的女儿。   本以为从此以后,齐烟就由贵族小姐变成了一个平民少女,但谁想到她不知怎么,又阴差阳错地与皇上相识,并成为了皇贵妃。   献王因为跟齐家的姻亲关系,却是知道这件事的。   不光如此,之前为了同他一起合作,齐弼还告诉了他,其实齐烟入宫之后,一直在给正平帝喂食成瘾的药物,造成了正平帝多年来对这种药的依赖。   齐烟去世之后,人人都以为,齐家受到眷顾是因为齐贵妃得宠,又有两个皇子的缘故,却不知实际上一切全赖于皇上的药瘾。   献王没有说话。   齐弼也不催促,耐心地执起小火炉上的茶壶,为两人各自满上,又拿起自己的一杯,慢慢啜饮。   “好。”   终于,献王下定了决心,但吐出这个字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那么等兰奕臻一到泰山,咱们就动手布置,就说陛下吃了太子所献之物,龙体不适,说要锁拿太子回京,到时候兰奕臻必不肯束手就擒,他只要抵抗,就是心虚谋反……”   献王这一连串的计策并没有什么问题,也是之前他找上兰奕欢时就想好的,可是齐弼听了之后,却摇了摇头。   他说道:“太慢了。”   献王道:“慢?”   “咱们都知道兰奕臻要去泰山,但相对的,兰奕臻自己也知道。我们要在那里算计他,难道他没了狼毒,就不能有其他防备吗?”   齐弼道:“二者交锋,谁最能出其不意,谁方能取胜。虽然兰奕欢是我的外甥,但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他的话。王爷,就算要急于对付太子,您也不能完全跟着兰奕欢的思路来走,那小子可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无害。”   献王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换一个地方来对付兰奕臻?除了泰山,还有哪里合适?”   齐弼将一张地图拿了出来,点了点上面的一个位置,说道:“此地。”   献王一看,发现他所指的是京城到泰山之间的必经之路,也是到达京城前的最后一道关口,辖关。   “你准备在兰奕臻经过此地的时候动手?”   “不,当然不!”   齐弼笑道:“去而复返,人困马乏,人心涣散——我准备等他返程的时候动手。”   献王犹豫着说:“那岂不是又要耽搁许久功夫?我只怕夜长梦多。”   齐弼却摇了摇头:“兰奕臻到不了泰山的。王爷,既然他的牵挂还在京城,我们想让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会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齐弼的话,献王突然冒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他总觉得,在自己到来之前,这个人就好像已经做好了所有行事的准备了,谈吐间一切尽在掌握。   不过也表现出,他很急。   可是在献王的印象中,齐弼一直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   这回他在赶什么?   献王把他的疑问问了出来,齐弼倒是也坦言相告:“齐贵妃好像有些查知了我们的计划,之前曾经质问过我,被我搪塞过去了,但也不欢而散。我那大外甥一向很听他娘的话,幸好他现在不在京城,否则说不定还要多生事端。所以,必须要快,以免事情变得更复杂。”   献王当初避开五皇子,而选择找上了兰奕欢,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兰奕欢最得太子信任,另一方面也是他觉得跟五皇子比起来,自然是小一点的较好控制。   五皇子这个人甚为阴损刻薄,又一直跟齐家的关系保持的极好,若是跟他合作,最后只怕自己还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献王当初故意把他绕了过去,这时自然也不愿意五皇子回来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齐弼成功地说动了他。   “好,那就这么办,咱们的计划,也就先不必让兰奕欢知道了。”   *   在各方的暗潮涌动中,太子启程前往泰山重新拜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兰奕臻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趟出行的背后,是种种势力交织纠缠的结果,只怕他一出京城,前方之路便是凶险莫测,但正是因此,他才不得不往。   虽然一切都差不多安排的妥当了,兰奕臻依旧十分放心不下兰奕欢。   临行之前,他反复叮嘱兰奕欢这段日子不要住在宫中,万事都要格外谨慎小心,不可冒险,几乎是拎着这个小祖宗的耳朵,让他一一都给背下来才好。   兰奕欢烦的要命,心里暗暗地给兰奕臻起了个外号叫“二老头”,但最终也没拗过哥哥,被兰奕臻揪着一句句都给答应下来。   兰奕臻这才怀着重重牵挂启程。   他们这一行人从京城出发,过了辖关之后,便沿着鄜州南下,虽然不是什么着急的差事,但太子仿佛一直急着赶路,每日休息的时间极少,其他人也只能跟着起早贪黑,因此行程倒是不慢。   直至到了老虎岭,天上忽然缠缠绵绵地下起了秋雨来。   空中阴云密布,地上的道路也是陡峭难行,就算再着急也不能冒险赶路了。   这次随行的大部分是兰奕臻以前没带过的御卫军,虽然想要休息,也不敢向素来严厉的太子殿下开口。   最后还是兰奕臻自己的亲卫走过去,对他说道:“殿下,雨天路滑,您的贵体要紧,不若今日还是扎营歇一歇吧。”   兰奕臻勒住缰绳,细雨沾湿了他的眉眼,看上去愈发清冷。   他眼望着前方,忽然道:“前面的峡谷很深?”   亲卫说道:“是。”   兰奕臻道:“填的满吗?”   亲卫怔了怔,犹豫着说:“应该不太容易。”   兰奕臻似乎笑了一下,但不是面对着兰奕欢时,他的笑容亦是不达眼角,反倒让唇边浅浅的笑纹显出了一种利刃似的杀机:“地方不错,那就在这里吧。”   队伍便在此扎下了营帐,好在雨丝缠缠绵绵,虽然一直没停,可也没有下得更大,所以不至于十分潮湿。   兰奕臻进了帐,换了身常服,将灯芯拨的亮了些,开始读一本兵书。   暗淡的烛光不住晃动,使得兰奕臻的面容上有层闪烁的光影浮动不休,他持书的手却极为稳当,一动不动,只是不时会去看一眼桌上的沙漏。   沙漏缓缓过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兰奕臻看完了书,将书本放在桌上,身子后靠,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在小憩。   逐渐,外面开始传来了一阵刀兵相击的动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夹杂着惨叫,血腥气随冷风逐渐飘进兰奕臻的营帐,兰奕臻始终一动未动。   直到“唰啦”一声,有人掀开了帘子,大步走了进来,用刀锋指着他,冷冷地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兰奕臻这才睁开眼睛,刀光映亮了他冷淡的眉目。   “来得太慢。”他说,冰冷的语气仿佛是在训斥自己的下属。   领头之人表情微怔,似乎没有想到兰奕臻这样镇定,不过随即,他便笑了起来,说道:“太子殿下,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您在外面的侍卫,以及隐藏在暗处的那一队亲卫,都已经尽数被我们所俘了。”   兰奕臻打量着那个人,说道:“你们是御卫军的人?”   “正是。”   对方的刀锋指着兰奕臻,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谨慎地靠近——他知道兰奕臻的武功也同样不弱。   不过如今外面重重包围,兰奕臻就算能跑出营帐,也插翅难飞了。   他谨慎地说道:“太子殿下,您身份尊贵,我们也并不想就此取您性命。御卫军已被策反,如果束手就擒,大家都方便。”   “除了御卫军之外,孤还有三千亲卫,全部都是精锐,既然都已被俘……”   兰奕臻慢慢坐直了身子,无惧离他的喉咙越来越近的刀锋,声音中带着一丝嘲弄:“说明你们果然早就准备好了援军。”   领头的人微微一怔,见他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从容,心中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孤这一路一直匆匆疾行,在同一处停留休息的时间从不超过一个时辰,一直在等着你们有所行动,你们却迟迟不动手,是因为援军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能赶过来。所以你们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孤也在等。”   兰奕臻抬起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唇畔忽而勾起一笑:“等一个适合下葬的地方。”   领头之人忽然觉得全身发凉,意识到了不对。   “杀了他!”   他不再想着留活口,当机立断,立刻高声下了命令!   刚才守在帐外的人立即冲了进来,兵刃上的刀光刺目,向着兰奕臻斩下。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有无数道黑影从各个角落里出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人群中,有的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斩下了头颅。   撕心裂肺的惨叫并未盖过兰奕臻轻轻的叹息:“为了引出你们这支援兵,真是费了孤不少功夫啊……”   很快,营帐里所有的人都被剿灭了。   黑衣人单膝跪在了兰奕臻的面前,说道:“殿下,外面那些叛军——?”   兰奕臻微一闭目,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应了声“是”,将尸体抬了出去。   不一会,怒骂声、惨叫声和呵斥声就在外面响了起来,又逐渐归为死寂。   已经被收拾干净的营帐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蜡烛被外面带起来的风吹灭了,唯余暗沉沉的天光。   兰奕臻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其中,几乎有一种自己身在地狱的错觉,他的全身一滴血都没有沾,却好像已经肮脏污秽不堪。   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手上每天都在沾染无数条性命。   他感受过生离死别的痛苦,也知道死亡有多么可怕,但他还是要把这种可怕带给别人,所以那些人总说他是个怪物。   内心不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他没有办法。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兰奕臻伸手,将兰奕欢曾经送给他的那枚玉佩牢牢地握在掌心中。   兰奕欢平素大大咧咧,不爱弄什么定情信物一类的噱头,他很少送兰奕臻什么,可是每一样东西都被兰奕臻好端端地留着。   上好的温玉搁在手心里,为冰冷的手指带来暖意,仿佛以往漫长的岁月中,他无数次带着疲惫与冰冷回到自己的宫殿,抱住身边小小的身躯,贪婪地汲取温暖。   幸好有兰奕欢,幸好有兰奕欢。   只要有这个人,就足以让他度过无尽的黑暗与苦痛。   为了保护这个人,他也可以萌生出无尽的坚定和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兰奕臻的手下回来覆命。   兰奕臻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波澜,说道:“人都处理干净了?不要让那一边有所察觉。”   “是,殿下放心。”   手下说完,又向着兰奕臻奉上了几封书信和一些兵器,说道:“这是从刚才那些援兵的身上搜查出来的。”   那些兵器的形制与大雍完全不同,兰奕臻一眼便认了出来,应该是东梁那边所常用的长钩。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拿起书信,翻看起来。   随着信上的字迹一行行入目,兰奕臻瞬间的神情变化似是震惊无比,但很快,那震惊褪去,又变为了刻骨的冷意。   ——原来,齐弼和东梁竟有来往,而他的母亲当年正是东梁来的奸细!   她来到大雍,本为刺探情报,但因为刺探失败并受了伤,被齐弼的父亲遇到,一见钟情,不顾身份,娶她为妻。   两人共同生活了十余年,齐夫人还是不能忘却自己的责任,齐弼之父既不忍心伤她,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卖国,故而这对夫妻还是决定分道扬镳。   临走之前,齐夫人带走了家中最小女儿,而把其他的三个孩子留在了齐府。   但齐弼虽然没有跟母亲一同离开,作为长子,他受到的影响却最深,这之后,也一直跟东梁有所来往。   这次围杀兰奕臻的援兵,就是他调派过来的东梁死士。   兰奕臻一直想要调查齐弼的真面目,如今总算差了出来,他的心情却实在无法因此而感到愉快。   诸般种种,如同惊雷一般,划过了兰奕臻的脑海。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一切就都联系起来了。   当得知齐弼还有一位小妹齐烟时,兰奕臻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正平帝曾经深爱过的那位皇贵妃。   兰奕臻的印象中,当初戚家反对让她进宫封妃的时候,齐家却极力支持,人们知道两个世家向来不和,倒也不以为奇。   倒是后来兰奕臻听到戚皇后提过一句,说是齐家明明自己也有女儿,当初没有送进宫,偏生支持这位皇贵妃上位,等她和皇上分开之后,才又送了齐贵妃进来,十分奇怪。   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就是齐家被带走的小女儿!   齐家这么多年的荣宠,真正的原因不是因为齐贵妃,而是她!   可若信上是真的,这女子当初随母离家之时便一起去了东梁,耳濡目染之下,她的进宫,真的只为保齐家的荣华富贵?   要知道,当年东梁的先祖是被达剌和大雍逼至走投无路的境地,才怀着满腔仇恨拼命活了下来,建立了这个夹缝中的国家,对于两边,东梁人都是极端痛恨的。   东梁,齐弼,邓子墨……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释,兰奕臻衣袍之下,冷汗已经涔涔浸透丝绫。 第112章 酌酒援北斗   这时, 兰奕臻也想起来了,之前兰奕欢曾跟他说过,齐弼是邓子墨的救命恩人。   而邓子墨这个人, 一直让他们看不透的就是游走在几位皇子之间, 却又没有为自己谋求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但不久,便出了一系列的事情。   五皇子认为兰奕欢不是自己的亲生弟弟, 大皇子意图算计兰奕臻, 自己却招致被夺爵圈禁的后果, 而后他虽然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 依旧有余力派出杀手追杀三皇子。   若不是兰奕欢当时正好找了过去, 只怕三皇子如今真的已经丧命了。   还有上一世, 八皇子与兰奕欢之间的矛盾,也有很多是因为大公主自焚而起。   这些行动,看起来完全没有章法,更不用提从中牟利, 所以让人摸不透目的。   但如今看来,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得到好处,而是为了……报复。   以权势和恩情交织成让人无法抗拒的诱饵,诱导着一只只猎物在残杀中走向灭亡。   ——这是东梁的复仇!   这个消息太关键了, 在知道这层身份之前, 兰奕臻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立即意识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那此时留在京城的兰奕欢, 处境十分危险!   兰奕臻的心第一次乱了, 手中的信纸被他攥的“哗啦”一声响。   他已经彻底看明白了齐弼的计谋。   这些书信都是齐弼与东梁来往时所写的, 上面还盖着印章,里面的内容如此清晰明了, 简直就像是故意以这种方式来告知他一样。   这是齐弼在逼他回去,在赌他对兰奕欢的重视程度。   他们一直在防范泰山那边会有圈套,可原来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泰山,而在京城!   这时京城一定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更有甚者,正平帝已经被他们给控制起来了,只要兰奕臻没有按照原定的旨意前往泰山,就可以定一个太子意图不轨的罪名。   就算兰奕臻将这些信拿出来当证据,也先得有人听他说话才行,否则就都成了狡辩之词。   可是如果他不回去,兰奕欢那边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   毕竟,齐弼的目的不是利用他任何一个皇子外甥来掌权,他就是要展开一场毁灭,而兰奕欢,只怕对这一点还根本就不知情……   不需要有任何的衡量和犹豫,兰奕臻抬起头来,只说了三个字:“回京城。”   侍卫极为惊讶:“殿下,此时回京,只怕多生事端。”   兰奕臻没空和他解释这么复杂的情况:“临时发生要事,路上再详谈。你先传令下去,立即整顿兵马,准备出发!”   太子一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是不慌不忙,运筹帷幄,这侍卫追随兰奕臻多年,很少看他有如此情急紧张的时候,当下也意识到,应该是出了大事。   于是他也没敢多问,匆匆答应了一声,便立即去传令了。   兰奕臻站在原地,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也未能平复心中的焦灼,天上的乌云间反倒倏然闪过一缕白光,衬的那一团云朦胧模糊如流泪的眼睛,让人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恐慌。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兰奕欢……他翻来覆去地只是想……如果再一次失去他……那么自己的人生将永远沉入黑暗,那么整个世界将再也没有半分意义……   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绝对,绝对不可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片刻的神思恍惚,兰奕臻突然感到手上剧痛,低头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支缴获下来的钩镰枪。   东梁人最喜使用这种兵刃,枪头上的倒钩在他手背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兰奕臻看着不断从手上滴落下来的血珠,突然间,心念一动。   “来人!”   他高声喝道。   很快,几名亲卫匆匆来到兰奕臻跟前。   “刚才那些尸体处理的如何了?”   亲卫道:“殿下,尸体已经点数完毕了,正要按照您的吩咐扔到山谷中,等雨停之后就全部烧毁。”   兰奕臻说:“先等等,把他们的衣服和身上所带的兵刃都取下来,一一整理好,孤有用处。”   “是。”   兰奕臻并不想在这里等着他们把事情都处理完:“先拨出十五人随孤上路,剩下的人处理完此处事务之后,再行接应。”   时间仓促,他能安排的全部都安排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是否成全,但不论怎样,他也必定要护兰奕欢一切周全。   “驾!”   兰奕臻跃上马背,双腿一夹,伏底身子,纵马冲入了茫茫的雨雾和夜色之中。   *   兰奕欢此时倒是过的挺安逸。   兰奕臻走后,他便按照之前二哥的嘱咐,以玩乐为借口没再回宫,每日在各个酒楼中看戏听曲地打发时间,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三皇子找到兰奕欢的时候,他正穿了一身杏色的云锦长衣,斜靠了梁柱,随意舒着一双长腿架在栏上,脚上的鹿皮靴子悬在半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双目微阖,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慵懒安逸。   一名侍女站在兰奕欢身后,用玉槌不轻不重地给他敲着肩膀,面前则是七八名男女或站或坐,手中各持不同乐器,正演奏着一首《尘世缘》。   兰奕欢没看他们,手却随着乐调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下打着节拍。   这几天太子不在京城,三皇子再一次成为了干活的替补,忙得几乎没时间合眼,结果瞧见这倒霉弟弟竟然在偷偷过这样的好日子,当下连牙根都痒痒了。   他走上前去,从兰奕欢旁边的碟子里拎起一颗樱桃,在兰奕欢唇上碰了碰。   兰奕欢张嘴,三皇子往上一提,他没咬着,自己愣了一下。   三皇子哈哈大笑。   这时,周围的乐伎和后面伺候的侍女也都被突然闯进来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乐声微微凌乱。   兰奕欢猛地睁开了眼睛,瞧见站在自己跟前的人。   他辨认了一会,抚额笑了起来,眉目流转之间竟似带了三分醉意,也不起身,说道:“哦,是三哥啊!”   兰奕欢十分大方地不去计较樱桃的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亲亲热热地说道:“来,一块乐乐?”   三皇子被气笑了,敲了兰奕欢的额头一下,说道:“得了吧七爷,为兄没你那个享福的命!”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哥哥缺德,自己不享福,还要拉着别人陪你一块受苦啊。”   三皇子正色道:“不错,为兄正是这样的人。”   兰奕欢“嘁”了一声,抬手示意周围的人:“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行了礼,纷纷退了下去,三皇子这才坐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奏章,扔给了兰奕欢。   “这是什么?”   兰奕欢接过去翻开,草草一扫:“吏部上报的人员调动名单?”   “是。最近太子和老五都不在京城,我在协助父皇处理这些积压的折子。”   三皇子说道:“但我有件事拿不太准,找你看看。这宋邕年纪不小了,又一直是文官,这次的调动为何要把他从国子监调到辖关去?是他得罪人了,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兰奕欢道:“这事我还真有印象。你知道宋邕有个不成器的独生子吧?前一阵子他因为在青楼和人争风吃醋,不小心打死了人。看在宋邕平时的声望上,只判了流放,他大概是因为这个被贬的。”   “原来如此。”   三皇子一哂道:“这人我以前也打过几回交道,又迂又愣,且特别不识好歹,又非常地顾忌颜面,我还以为他儿子犯了这样的大错,他得自己亲手把那小子给砍了呢!”   兰奕欢道:“没办法,还是抵不过爱子之心吧。”   “左右也不关我的事,只要没有问题就成。”   三皇子将折子拿回来,起身道:“行,那你继续享福吧,我就走了。”   “哎,你这不是用完就扔吗?”   兰奕欢立刻不干了:“我在这玩的好好的,你非得过来把其他人都弄走,让我看那倒胃口的折子,我给你看完了,你连留下陪我一会都不肯,太不够意思了吧!”   三皇子道:“我这不是着急吗?”   兰奕欢哼哼道:“行吧,那你走。”   三皇子就要走,结果走了两三步,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根本没出去,身后还挺扯的慌。   于是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后衣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兰奕欢悄悄给拽过来,拿腿压住了。   兰奕欢得意洋洋地冲着三皇子扮了个鬼脸。   三皇子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还是在上一世,他住在护国寺的那段卑微窘迫的岁月里,只有过节和为皇上贺寿时才能短暂地入宫。   但虽然那时可以回到这座富丽繁华的宫廷中,他依旧与一切格格不入,所有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所以宴席过半,三皇子就静悄悄地离开了大殿,走到外面,独自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空气中微微的花香浮动,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中,三皇子的心里却充满了阴郁和怨恨。   这个时候,他却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住了。   三皇子回头一看,发现是个长相十分可爱的小孩子,正一手拉着他,一手揉着眼睛,口齿有些含糊地说道:“哥、哥哥……”   他盯了那孩子片刻,认出这应该是贵妃的儿子,自己的七弟兰奕欢。   刚才宴饮的时候,他的母亲穿戴的高贵又华丽,座位就被安排在皇上的身边。   三皇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愤懑,用力将自己的衣角往回一拽,结果没想到小孩还抓得挺紧,他居然没拽动。   兰奕欢很信任地看着他,说:“困困。”   三皇子冷冷地说:“困就滚去睡。”   他自觉语气已经够凶狠了,却忽略了面前这个小屁孩可能还看不懂别人脸色的事实。   他甚至怀疑兰奕欢就听懂了“去睡”两个字,因为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直接滚进了三皇子的怀里,枕着他的腿睡了。   这可一下子把三皇子给弄懵了,他晃了兰奕欢几下,结果小家伙非但没起来,还把他给抱的更紧了。   三皇子不吃这套,倒是十分想把他一脚踹开,可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卑贱之人伤了贵妃之子的后果,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双眼发直,有点怀疑人生,又在原地坐了一会。   可是被这么一个温热的小身体靠着,再听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好像又觉得,没有那么孤独和愤懑了。   兰奕欢一直窝在他怀里睡啊睡,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结果他低头一看,正好捕捉到原本应该在他怀里呼呼熟睡的小孩,正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原来他是装睡。   三皇子本来就不喜欢他,本来应该挺生气的,可是这一刻,他却好像也奇迹般地意识到了兰奕欢的想法。   因为怕身边的人离开,因为怕自己待着,以为睡着了别人就走不了,所以一动不动地装作正在熟睡。   一个人从热热闹闹的宴会上跑出来,却也没有母亲和乳娘寻找过问,这也是个害怕孤单的孩子吧。   一晃,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此时此刻,看到故意压着衣角不让自己走的兰奕欢,三皇子突然觉得一阵感慨,一阵怅然。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但很多儿时的事,只怕也都是终究不能想忘就忘,想放就放。   时光匆匆,让他们每个人都改变了很多,又都始终未曾脱去那过去的影子。   他忍不住拍拍兰奕欢的头,将口气放软:“我马上还得去京郊大营那边待几天,所以才急着走。等我回来,咱们一定好好聚聚。”   等着三皇子再次发狂跟他大喊大叫的兰奕欢愣了愣,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道:“三哥你这么好说话,弄得我有点害怕。你怎么了?”   三皇子笑骂道:“你一边去吧!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下总算对劲了,兰奕欢大笑起来,将他放开。   *   三皇子走了后,兰奕欢又听了一会小曲,鼓乐之声依旧悠扬,这回却总是进不了心。   他没兴致地挥了挥手,让那群人退下了,心里越想这些事越觉得不对劲。   就像三皇子所说,很多人都觉得宋邕刚正不阿,是个好人,也是个直臣。   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做的很好,科举也时常被派去阅卷,门生遍天下,所以在清流中影响很大。   但其实兰奕欢对这个宋邕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   做了几年的皇帝,他深知,不是只要勇于坚持和表达自己的观点,言他人之所不敢言就是好的臣子,有时候,这样的人恰恰缺乏灵活和变通,容易把本来还算稳定的局面搞砸。   就说宋邕此人,他有些固执尽是些迂腐而无用的清高,之前便曾经多次上书,要求正平帝出面亲自理政。   其原因倒不是觉得兰奕臻干得不好,而是认为父亲既然在位,子越过父专权,乃是违背了上下伦理之举,应该纠正。   至于兰奕臻费了多少劲才维持住了现在的稳定局面,正平帝又有多少能力,能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他却不想,因为他只要规矩体统,不计得失后果。   如此直臣,有时候倒不如奸臣。   让一个这样的人去守关……怎么想怎么不合时宜,也怪不得三皇子要质疑了。   兰奕欢反复琢磨着这件事。   或者就假设,目前发生的所有一切变故都是献王那伙人针对太子党所设下的计谋……   这个宋邕能有什么用呢?他的性格虽然不亲近他认为弄权乱政的戚家,但是也不可能投靠同样是外戚的齐家吧?   这人全无政治头脑,可以说是个搅事篓子,让他守辖关,只怕连只蚊子都要反复盘问才会放行……   突然,兰奕欢想到了什么,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来人。”   他说。   他的声音不大,但只在片刻之后,就有一道黑影仿佛是从墙面上滑下来了一样,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兰奕欢的面前。   这正是狼毒暗卫。   兰奕欢道:“设法通知太子,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好,让他无论遇到何等情况,都谨慎行事,不要贸然返回京城。现在守关的是宋邕。”   暗卫应了声“是”,转瞬就消失了。   不得不说,兰奕欢的直觉是十分准确的,宋邕守城有问题和兰奕臻有可能会因为担心他折返京城两件事都被他隐约猜到了。   但目前他身在京城,处处都被盯着,也见不到兰奕臻,对情况了解的有限。   纵使是重生而来,也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将一切局势都掌控在手中,毕竟,纵使世界仍是那个世界,瞬息万变的却是人心。   从齐弼的真面目逐渐浮出水面开始,兰奕欢心里就清楚,前方波诡重重,不见天光的道路上,他们都得再闯上一闯了。   暗卫离开之后,兰奕欢站起身来,在原地踱步。   他曾无数次地揣摩齐弼的真实目的。   最初以为他想要扶持五皇子上位,但如今五哥人根本就不在京城,献王的计划也全程没有带他,这件事情,倒是把五皇子给撇成了一个局外人。   齐弼自己要篡权夺位,那更不可能,他的血统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人接受和承认,想要一步登天,只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历代权臣外戚再怎么权势滔天,也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自己急不可耐地上位,再给人当靶子。   齐弼还不至于那么傻,他如今的种种作为,就好像……单纯是要把事情搅乱一样。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兰奕欢心里一直不踏实。   当初他和兰奕臻商定的计策是,献王既然约了他趁太子前往泰山时起事,那么他们这边就将计就计,等着对方开始行动再做反击。   可是现在连着过了好几天,兰奕臻只怕是都快要到了,献王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根据三皇子刚才那折子来看,小动作倒是频频。   这就说明献王心里还是不那么信任他的,兰奕欢觉得他应该先做些防备。   于是,当晚入夜,兰奕欢便悄悄去了一趟达剌人所在的驿馆。   孟恩和林罕他们还没有离开,看见兰奕欢竟然来了,十分高兴。   “你这孩子,怎么下着雨还过来了?冷不冷啊?快进门!”   孟恩直接将自己披着的外衣拿下来,裹在了兰奕欢的肩膀上,林罕则接过了伞,亲自打着,把小侄子带进了房间里。   他又张罗着说:“你等着,二伯让人给你拿点好吃的!”   兰奕欢来的时候心情原本挺严肃,被两人拽来拽去的,脸上也不觉带了笑。   他以前听过八皇子给他炫耀过年回舅舅家省亲时的待遇,说所有的人给他拿这拿那,围着他团团转,还觉得老八是瞎吹,此时倒也有些感觉到了。   “大伯,二伯。”   兰奕欢叫住了他们,说道:“你们别忙了,我不好久留,现在外面都是先让侍卫们探了路的,一会若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得走。”   林罕道:“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对。”   兰奕欢坐了下来,喝了口水,说道:“时间不多,我就直接问了,如果有什么失言的地方,还望二位伯父谅解。”   孟恩素来严肃,但面对兰奕欢的时候脾气却是好到了极点,道:“没关系,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和我跟你二伯直说就好。”   兰奕欢道:“你们已经找到了我和父亲,为什么迟迟没有回达剌呢?没什么人劝说你们这样做吧?”   孟恩和林罕对视了一眼。   林罕道:“我们是觉得,把你一个孩子放在这里总是不放心,而且也挺想带你回达剌看一看。前阵子你来过之后,就和你爹爹商量。但是你爹说你还有些事情没有忙完,我们索性也不急,就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也好好感受感受大雍的风土人情。”   他说的很小心,生怕给兰奕欢增加什么压力,或者让兰奕欢觉得反感。   兰奕欢也明白了两人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大伯二伯,你们其实不用担心我的,我在大雍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的很好。只是最近手头确实有些事,打算处理好了就去达剌看一看,也能探望爷爷。”   “可是你们……”   他压低了声音:“当初是为了皇上的寿宴进京,如今其他的使臣们早就已经离开了,唯有达剌留在这里,太过惹眼了。”   兰奕欢说的隐晦,林罕沉吟道:“我们是不是已经被人给盯上了?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没有,不会给我添麻烦的!”   兰奕欢立刻说:“也暂时没发现有人关注你们,可目前多事之秋,什么事都不好说,我怕大家会遇到危险,想请两位伯父还是早日带着大伯母和莎达丽离开吧,咱们去达剌再团聚。”   “至于我爹爹……”   兰奕欢想了想:“他若是要在这里,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他要是想走,跟着你们一起回去是最好的。”   孟恩和林罕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兰奕欢。   虽然把这个侄子找回来了,心里也很宝贝他,但事实上,他们跟兰奕欢实在算不上太熟。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知道他心里对达剌的这些亲人们怎么看,也不知道他对未来的打算究竟是如何。   刚刚兰奕欢一来问他们的时候,其实孟恩和林罕都有些紧张,害怕是他们在这里待得时间太长了,兰奕欢烦他们了,所以要让他们都回去。   所以两人跟兰奕欢解释的时候,都有点战战兢兢的。   可是往后听,突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兰奕欢并不是觉得他们碍事想赶人。   这么小的孩子,是想努力保护他们啊。 第113章 云山客中过   意识到兰奕欢的意思之后, 孟恩心中几分新奇,几分感动。   在他印象中的孩子,都是从小不知忧不知愁地长大, 天经地义有着受到长辈呵护的特权, 什么都不用多想,可兰奕欢却自己承担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看他脸上稚气犹存还认真打算的样子, 让人觉得又是可爱, 又是心生怜惜。   孟恩伸出手来, 放到兰奕欢肩膀上, 轻轻捏了捏, 问道:“欢儿, 最近大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兰奕欢道:“也不能说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一年到头都断不了的争端。如今父皇年岁渐大,很多人都着急了。”   林罕忍不住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不是更加应该留下来帮你吗?你这么小, 给我们这些大人操心什么去处。孩子, 是我们更不放心你啊。”   林罕的话把兰奕欢说的愣了愣。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长辈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这倒也不光是兰奕欢不受母妃宠爱的缘故, 而是这本身就不符合宫廷中的生存法则。   生活在深宫中的孩子, 从一出生就得开始学习独自面对危险和伤痛, 不能去试图相信任何人, 温暖和安慰会让人生出依赖的心, 如果坚强的盔甲瓦解, 面对的任何阴谋伤害就有可能是致命一击。   光是看齐贵妃对五皇子和齐埘的不同态度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虽然她心里一直认为两人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对待失而复得的五皇子也十分爱重珍惜,可是跟对待齐埘的宠溺比起来, 齐贵妃就更加注重五皇子独立生存的能力。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两人才性格迥异。   兰奕欢这一趟来,也没有想太多,他跟这些人相认的时候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有亲人了,可是要怎么跟亲人相处,有了亲人有什么用,其实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不能再一次地失去,这是他的责任啊,有什么不对吗?   兰奕欢道:“我,我没事啊,我在这里都习惯了。”   林罕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和太子的关系是不是一直很好?前段日子太子遇刺,现在他又离开京城了,有没有人欺负你,为难你?”   他其实有点着急,虽然很多事情在宫中已经人尽皆知,但对于住在宫外驿馆里的达剌人来说,他们对于大雍皇宫中的事情并不那么了解,为了怕兰奕欢为难,平日里也并不多打听。   但今天兰奕欢来这么说,林罕就怕他是遇到麻烦了。   虽然彼此之间有着解不开的血缘关系,但实际上要怎样相处,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磨合。   兰奕欢道:“真没人欺负我。”   主要是目前发生的整件事情错综复杂,其中还关系到不少大雍的内政,不好解释。   他想了半天,尽可能简单地把目前的大致事态给面前的两位伯父讲了一遍。   “其实我担心的,主要是有人意图从我的身世上做文章,将太子给牵扯进来,借机夺嫡,毕竟这整个的阴谋本来就涉及到一些陈年秘密,也该调查清楚。至于我自己,本来就不是真正这边的皇室中人,也无心皇位,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兰奕欢笑着说:“我担心你们留在这里会受到波及,所以来提个醒。”   林罕原来就觉得这孩子脾气好,总是笑盈盈的,现在才发现,兰奕欢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带着几分笑,好像满不在意一样,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其实越是这样的人心事越重,闷不吭声地就把什么都给扛了,因为不想依靠别人,所以也不打算诉苦。   林罕犹不放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恩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情况我们知道了。”   孟恩对兰奕欢说:“你放心好了,我和你二伯会安排好的。你爹爹那边,我们去商量,你也不用担心他。这阵子自己小心点。”   虽然达剌那边人员较为简单,没有大雍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但两人这么多年也是多少坎坷拼杀过来的,只要他们心里有数,兰奕欢也就不担忧了,于是告辞而去。   近些日子一直下着微雨,眼看天气逐渐转寒,今日只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兰奕欢出了门便撑起伞来。他今天是红伞白裳,长长的束带顺着腰线垂落,在风雨中微微拂动,末梢处绣着的竹叶很快就被打湿了。   兰奕欢以手遮在额前,笑着回过头来,对林罕和孟恩用力挥手,示意他们不用出来送自己,然后便转身快步走了。   两名伯父目送着这个自小就未曾归家的孩子离开,最后只能遥遥看见那一片红色的伞面越来越远,如一片浮荡在水雾中的浮萍。   林罕攥紧了拳头,忽道:“不行。”   孟恩道:“你说什么不行?”   “大哥你方才不应该拦着我的。”   林罕道:“这孩子很明显是打小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担着,阿雅思是他亲爹,可能还好一点,对咱们这些叔伯长辈,他到现在还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这怎么行?我得让他知道,他现在有的是人疼爱。”   孟恩道:“他这么多年的习惯和想法,你今天就算拉着他在这说上一整夜,也不会轻易改的。”   林罕道:“那——”   孟恩转过头来,看着林罕,说:“咱们当长辈的,总得实实在在做点什么,才能像孩子证明这些啊。”   *   虽然献王所讲的霸道太子、丑脸侍卫和美丽皇子三人行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齐弼,但因为剧情太过离奇,并没有让他完全相信。   于是又经过了几天的调查,从各方的信息中,齐弼才终于确定了,兰奕臻和兰奕欢之间,绝对不止兄弟之情这么简单,这绝不可能是演的出来的。   他虽然看似冷静,实际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对于这位太子的缜密心思和毒辣手段,齐弼也一直颇为忌惮,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完全控制了正平帝,可迟迟未曾动手,正是因为忌惮兰奕臻以及他身边说集结的庞大势力。   幸好啊,幸好他是对兰奕欢动了真感情。   这简直是天意成全,到目前为止,一切的计划推进大体都在齐弼的掌握之中。   他透给兰奕臻的消息多半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大雍和东梁两处同时担任要职。   甚至有的时候,齐弼自己也难以分清,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了。   比起他出生于东梁王室,对大雍怀有深刻敌意的母亲,齐弼的心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国仇家恨。   之所以选择了继承母亲这一边的复仇之路,与其说是因为耳濡目染的痛恨,倒不如说,他更加喜欢当一个东梁人的感觉。   齐弼一直觉得所谓皇室摆着他们那点威严的样子十分可笑,毕竟当皇帝这件事,除了亲手打下江山的开国之君,剩下的人都只是投对了胎就赢了一半,没什么值得钦佩的。   而对于他来说,他从小便听母亲背着父亲对自己讲了许多东梁的故事,听到东梁初代的君主在达剌夺权失败,又被两国追杀,却凭着一腔仇恨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时候,齐弼心中觉得十分兴奋和向往。   其实他生来富贵,没有缺吃少穿,为生计发愁,也没有被人践踏过尊严,郁不得志,就算他再没有出息,也完全可以过上安逸的一生。   但是他总觉得还不够。   一切都太过平淡和乏味。   当初他亲眼见证了先帝未留遗诏就突然急病而亡,皇位空悬,正平帝这么一个毫无资质的废物在几方势力的较量中被推上了皇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产生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草率和轻易。   而像他这种真正有头脑有才干的人,却只能在旁边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东梁发生的那些事,让他十分感同身受,他理解那些反抗者,而东梁的建立,正好像是对达剌和大雍的嘲笑。   你们在那里自命高贵,说什么天命之子,反抗你们的人还不是就在眼皮底下,也让你们无可奈何吗?   什么所谓的忠君爱国,都是些没用的谎话,看看大雍都被治理成了什么样子,既然如此,何不能者居之?   所以,齐弼为了东梁做事,并非他真的像东梁人一样,心心念念地想着对达剌和大雍复仇,而是他由此看到了自己平淡人生中的新方向,喜欢那种毁坏一切秩序的感觉。   于是,这么多年,他一直静静蛰伏着,谋划着。   这是一条很漫长但充满期待感的路。   首先第一步,是他继承了母亲的安排,将自幼跟随母亲离开的小妹齐烟送进了宫。   因为正平帝在登基前就喜欢上了齐烟,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对她完全没有任何防备,齐烟长年在饮食中下了成瘾的药物,使得正平帝不得不为齐家所操控。   但这些还不够,因为正平帝手中掌握的权力非常有限,不足以给齐弼想要的一切。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等,等着看那些皇子一个个地长大,只要稍加挑拨,他们自己就会相互残杀。   更何况,他的手中还有另外一张王牌,就是他那实际上从未被调换过的可怜外甥。   调换,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更不需要。   因为兰奕欢在出生不久之后,就睁开了眼睛。   但接生嬷嬷是齐弼招来的人,他授意对方粘住了兰奕欢的眼皮,再假意称孩子需要调换,以此让齐贵妃相信了齐埘才是她的孩子,将自己的感情都投注在了齐埘的身上。   齐弼那时已经认出了阿雅思的身份,他这样做,正是为了他日能伺机令齐埘混入达剌的王室而做铺垫。   毕竟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齐弼原本对齐埘寄予厚望,有心栽培,可无奈这孩子太不成器,最后也只能成为一步废棋。   但这种长远的布局就是如此,因为不确定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往往还有多手准备。   杀了齐埘之后,齐弼的计划并没有因此而打乱,毕竟他在大雍这一边的安排已经成功了。   “兰奕欢……”   齐弼慢慢念出了这个名字,玩味地笑了一声。   说出来只怕没人相信,虽然兰奕欢一生的悲剧都因他而起,但其实他心里很属意这个孩子。   如果一定要立一名皇子为帝,自己再作为摄政把持朝廷的权力,齐弼心中的最佳人选就是兰奕欢。   一开始,在他的诸般算计中,这明明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他还记得这个小东西刚出生的时候,被自己抱在怀里,那哭声比猫叫还要小,当时他就想,这孩子可能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所以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在世上待多久。   他以为兰奕欢活不了几天,可是一岁、两岁、三岁,娇弱的小孩子竟然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而且,出乎齐埘意料的聪明和讨人喜欢。   他这才逐渐把目光放到了兰奕欢身上,并欣喜地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备选方案。   这孩子重情,善良,好控制,有能力,而且身体不好,不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夭折……   多么完美的傀儡。   结果,他一个没有防范,兰奕欢竟然就被兰奕臻给弄到东宫去了,这是一直让齐弼非常遗憾的一件事。   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老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好像冥冥中一切都不应该这般发展,兰奕欢就应该在齐贵妃身边长大,对他们死心塌地,然后成为下一任被他控制的皇帝。   但事情不是如此,也没有办法挽回,就算控制住了皇上,他也暂时没有跟太子抢人的实力。   好在,好在兰奕臻鬼迷心窍,竟对他从小养大的弟弟动了情,以至于兰奕欢终究还是和他离了心。   如今,多年的重重布局终于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最关键的一步,就看兰奕臻会不会按照他的计划回到京城了。   这将决定齐弼接下来采用哪一套方案。   他做事向来周全,所有的情况全都有所准备,就不会出现应变不及的祸端。   齐弼从桌子上拿起了一瓶刚刚送过来的药,起身出门,像曾经很多次的那样,独身来到了皇上常年沉迷炼药的丹房。   除了不得不出去见人的时候,正平帝基本就在这里。   人人都以为他沉迷炼丹,殊不知,其实他在丹房中的大多数时候都什么也不做,只是自己默默吸着里面的药气,昏昏沉沉地待着。   “你又来了。”   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却没听到通传的声音,在一片烟雾中,正平帝连看都没看,就昏昏欲睡地说道:“今天又是来找朕干什么的?”   齐弼只微微一笑,语气倒还是十足恭谨,说道:“臣来为陛下献药。”   说罢,他将药瓶轻轻放下,正平帝睁开了眼睛。   半透明的琉璃□□瓶,里面装的是绿色的药丸,虽然瓶盖未启,已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正是那令人迷醉的味道。   正平帝微微吁了口气,说道:“太子尚在否?”   齐弼道:“陛下再怎么说不在乎太子,终究也是舐犊情深,现在终于关切起来了。但陛下放心吧,太子殿下去泰山祭拜了,自然身子安康。”   正平帝道:“即便如此,你既然来给朕送终,怕是也已经想好对付他的法子了。但朕只劝你一句,无论是臻儿还是戚家,都没你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   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竟是丝毫无所畏惧,将装着药丸的瓶子拿起来,慢吞吞地问道:“这一瓶一口气吃下去?”   齐弼脸上平静无任何表情,只说:“那样的话,陛下恐怕要睡上些时日,而且后面的药一时半会供不上,又要再等一个来月了。”   正平帝原本已经将药丸都倒出大半了,闻言一顿,看向齐弼:“你是什么意思?”   齐弼道:“陛下把臣想的太心狠了,臣从未说过要取陛下的性命啊。”   听到自己不用立刻就死,正平帝脸上的表情反倒愈加凝重,他看着齐弼,冷冷地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齐弼道:“臣是来向陛下献药讨赏的。臣希望陛下能够写一封诏书昭告天下,太子意图弑父谋反,罪大恶极,应当立刻废去其太子之位,并天下人共讨之。”   齐弼话音一落,正平帝眼中骤然寒光一闪,旋即又慢慢地隐没下去:“朕要是不答应呢?”   齐弼道:“那其实也不要紧,只是有些事稍微会麻烦一点,但只要有玉玺,那也够了。”   “连玉玺的位置你也探听出来了?”   “不曾,但若陛下真的殡天了,慢慢找总能找到。”   正平帝的呼吸越来越重,伴着铜漏隐约的滴嗒声,反倒更加显得周围安静。   他冷冷地盯着齐弼,这位帝王常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很少有这样冷锐外露的时候,齐弼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他太了解正平帝了。   “臣其实没有逼迫陛下的意思。”   齐弼语气轻松似平日闲谈:“臣只是觉得,陛下不会不答应的。您恨了戚家那么多年,没有事到如今,突然想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道理吧?我想,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恐怕也不会领这个情。”   他微笑着拿出一份草拟的诏书,递到了正平帝面前:“为免陛下辛劳,诏书的内容臣已经拟好了,陛下只要抄上一份,盖印即可。”   正平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份诏书,片刻之后,他竟笑了起来,说道:“好,好,好,朕写!”   正平帝一掌拍在诏书上面,抬起头来,望着齐弼:“但是,你先回答朕一个问题。”   齐弼道:“不知陛下要问什么?”   “朕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清楚……”   正平帝道:“当初她听从你母亲的话给朕下了那些药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对朕……全然是为了利用?”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齐烟。   齐弼道:“我想,没有人能数年对自己的枕边人下药,都不知道那些是做什么用的吧?”   正平帝闭目不语。   “可惜,后来她就失宠了,也不能再每日见到陛下,那些药物的服用只能中断,不然陛下如今只怕应该已经卧床不起了。”   齐弼轻飘飘地说:“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她失宠的时候,臣的母亲还担心了好一阵子,生怕是陛下有所察觉,才故意疏远了她。”   自然不是正平帝主动疏远了齐烟。   他犹记得当初自请进入冷宫时齐烟对他说的话。   当时她苦苦哀求着:“请陛下放过臣妾吧。陛下这样的宠爱,便如置妾于火炭之上,每一日都是煎熬……”   她停了一停,脸上终究露出了决绝之色:“臣妾真的不想再见到陛下了。”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真的将他的爱当做煎熬,还是,不愿再伤害自己的枕边人了?   齐弼淡淡地说:“臣只有这两个妹妹,都嫁给了陛下,真心的假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一生也都未曾过好了。想必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陛下的心里也有答案。左右人都死了,谈一谈她的事,也算是一种缅怀吧。”   他抬手取笔,递给了正平帝:“请陛下下诏。”   正平帝终究拿起了笔。   *   在兰奕欢不在宫中的这段日子,阿雅思倒是一直都在认真地当着他的侍卫,帮兰奕欢注意着宫中的情况。不轮值的时候,便去和亲人相聚。   在兰奕欢见过孟恩和林罕不久之后,阿雅思就找到了兰奕欢。   “我这段日子请了假,要离开几天。”   兰奕欢道:“不是回达剌吗?”   阿雅思笑着摇摇头:“我去调一些达剌的将士过来帮你。”   兰奕欢以为他说的是这次护送使臣的兵将,此时应该也驻扎在京城专门的营地中。   虽然人数不是太多,但达剌勇士一向善战,这些人更加都是精中之精,如果能来,必然可助一臂之力。   可是兰奕欢心里不太想这样做,面对自己的父亲,他说话也直接了一些:“爹,这是大雍的内政,我不想把达剌卷进这件事里。”   阿雅思道:“你不是已经卷进来了吗?”   兰奕欢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与达剌息息相关,再也无法斩断。   “我……”   “你是达剌最珍爱的小王子。”   阿雅思看着兰奕欢:“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现在爹爹已为人父,要把这句话送给你了。”   他用力地摸了摸兰奕欢的头,将他紧紧抱了抱:“大家都想保护我们归家的孩子。” 第114章 系取天骄种   阿雅思这个父亲, 平时对兰奕欢百依百顺,但如果真的打定了决心,兰奕欢却也拗不过他。   不过他想, 达剌的武士终究数量有限, 壮一壮声势还可以,真要对付齐弼, 却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上面。   这一点, 在兰奕臻离开京城之前, 他们也商量过了。   阿雅思走后, 兰奕欢便约见了戚家的家主, 也是兰奕臻之前曾经托付过的绝对可靠之人。   其实在上一世的时候, 兰奕欢跟戚家从来没有什么过多的来往。   甚至当初他刚刚登基为帝时,戚家因为怀疑是兰奕欢半路上谋害了太子,还暗中集结私兵,意图夺权。   兰奕欢既然身在那个位置上, 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察觉到了戚家的小动作之后,他便也做好了出兵镇压的准备。   不过没等这场对峙真正变成战火,兰奕臻便回来了。   他自己再三表明并无夺位之心, 而且在路上发生的意外绝对与兰奕欢无关, 戚家无可奈何, 也最终臣服。   后来兰奕欢并没有追究戚家的责任, 倒是戚家的家主, 兰奕臻的表兄戚竣主动找到兰奕欢, 请罪之后, 上交了私兵。   但今生,兰奕欢和戚家人的关系却相处得很好。   此时, 来见他的人正是上一世那位上交兵权的戚竣。   两人在酒楼的雅间里对酌,同时谈论着目前的情况。   “最近的人员变动确实有问题。”   戚竣听兰奕欢说了最近的情况,便道:“不光是宋大人,上乾宫卫尉赵宇、唐高承一个突然暴病,一个回乡丁忧,也实在是太过凑巧了。我还特意去赵宇家中探望了他,听他妻子说,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突然高烧不退,浑身都生了疹子。”   兰奕欢道:“代替他们轮值的是谁?”   戚竣说了两个名字,兰奕欢并不认识,问道:“这两个人可与戚家不和?”   戚竣道:“那倒没有,不过也从来没有交情。”   兰奕欢道:“那就是性格迂腐刚直,讲究孝道之人。”   戚竣琢磨了一下,有点惊讶,不禁失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殿下,你如何知晓?”   兰奕欢唇畔掠过一丝冷笑,说道:“先前我一直防着那些人趁太子离京时动手,倒是把他们想的简单了。大表兄,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是想在太子越权理政上做文章啊。”   戚竣被他说的心中一凛,随即意识到,兰奕欢说的确实有道理。   “好毒的布局。他们找了一些非自己派系的人来,又打着礼法的大旗,这是想揪太子的错处,而后趁机借题发挥。事情成了,没人能说他们是为了一己私利刻意陷害,事情不成,也能全身而退!”   兰奕欢说:“是啊。可是如今二哥不在京中,我就想,他们能抓住什么把柄呢?想来想去,其实我最怕的是……”   他慢慢地将酒举到唇边,喝了一口:“二哥后回到京城。”   虽然想不到兰奕臻会这样做的理由,但兰奕欢老是觉得,兰奕臻前面一走,后面宋邕就去守城这件事说不通。   戚竣沉吟着道:“殿下说得不错,关于宋邕的调动,太子那边可知道了?”   兰奕欢道:“本来我当时就想派人告诉他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   “是怕此消息不实吗?”   兰奕欢道:“那倒不是。现在的形势难就难在步步都是陷阱。我给他递消息,怕有人等着截留信件信使,发现我们并没有决裂,不送消息,又怕他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也是为难,所以想着,还是由戚家出面跟他联络比较合适。”   听他这样说,戚竣心里也不是不惊讶的。   他也算是从小看着兰奕欢长大的,不过兰奕臻对这个弟弟宝贝的很,就算偶尔带着兰奕欢出宫去戚家玩,也是走到哪抱到哪,又不给人逗又不给人摸。   所以戚竣虽然看着小孩可爱觉得手痒,能接触到兰奕欢的机会也是有限。   这回兰奕臻走之前,托付他多多照料兰奕欢,戚竣也时常来看一看,在他的印象中,兰奕欢一直是个金尊玉贵,娇生惯养长大的小皇子。   可是皇宫中的孩子,成长起来总是那样迅速,曾经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小团子,已经可以在这种形势之下,滴水不漏地处理一切难题了。   此时戚竣看着兰奕欢,见他明净如玉的脸庞上带着种端稳若定的从容,点漆样的眸子流转生辉,清亮照人,心中不禁颇有异样之感。   他叹息道:“这自然是没问题的。七殿下,我敬你一杯。”   兰奕欢笑道:“怎么?不是我来找你干活吗?”   戚竣道:“敬你长大了,或许也得敬我变老了,有点惭愧。”   兰奕欢笑了起来,跟他干了一杯。   放下杯子,戚竣道:“殿下放心好了,今天回去我就安排人送信,再将五城兵马司的兵将集结在京中五处,随时待命。”   兰奕欢笑道:“辛苦表兄。”   他能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但其实凭着兰奕欢对兰奕臻的了解,守卫辖关的人是谁并不足以让他有所顾忌,想必不管兰奕臻做出回来还是不回来的决定,肯定都自有非得如此的理由,接下来就只能静观其变。   两人正说着,外头却有人来了,在门外道:“殿下。”   兰奕欢听出了是韩直的声音:“韩大哥,进来吧。”   韩直匆匆推门而入,后来还跟着兰奕欢的另外一名伴读戴元之,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韩直素来温厚守礼,这次见了戚竣也忘了跟他打招呼,径直对着兰奕欢说道:“殿下,宫里来人去您府上了!”   兰奕欢原先一直是在宫里住,但他满了十八岁后,外面也建了府邸,这阵子就是在那处下榻,没想到宫里的人倒是找了过去。   兰奕欢问道:“什么事?”   韩直说:“说是陛下身体突然不适,太子殿下又不在宫中,便让您入宫侍疾。他们已经问清楚了您在这处酒楼,马上也要过来,我是抄近路前来报信的!”   戚竣一听,便微微皱起眉头,说道:“七殿下又不是御医,他能侍什么疾呢?此事来得蹊跷,我觉得不能轻举妄动。”   戴元之也说:“殿下,要不您现在立即走吧!”   兰奕欢却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圣旨宣召,如何能躲得过去?更何况母后她们可还都在宫中呢。我不去,万一有点什么事,她们怎么办?再者,也说不定父皇是真的病了。”   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其他人不好再劝,心中却是十分放心不下。   兰奕欢对戚竣说:“大表兄,麻烦你现在立刻回家去,联络戚家的几位将军以及高中丞等人,让他们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还要派人出城看一看,太子那边现在情况到底如何了。一切拜托!”   戚竣已经知道,兰奕欢心中必定有所筹谋,于是不再多言,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殿下放心。”   兰奕欢又对韩直他们说:“你们也先回家去,别撞上那些人,随时等着我这边的消息,一旦事情有变,立即按照之前的布置行事。”   将身边的人都遣走之后,兰奕欢一整衣服重新坐下,竟是神态自若,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不多时,果然如韩直所说,宫里的人来了。   来的人是正平帝跟前的周公公,随行还带了两名侍卫。   一般来说,除非是大型的封赏或者锁拿,宣召皇子的排场也就是这般了,如果再带更多的人,未免显得不正常。   但兰奕欢有心注意,还是看出来周公公所带的那两名侍卫目光中精光湛湛,绝对是两名极其厉害的高手,大概他不愿意领命,就要被强行给架去了。   兰奕欢只是不动声色,笑着起身,对周公公说道:“走吧。”   一路上,周公公看上去一脸惶惶不安的神色,两名侍卫则全程板脸沉默,四个人中只有兰奕欢一直在说话。   他边走边说,滔滔不绝,询问着正平帝此时的情况如何,是昏过去了还是清醒的,用没用药,昏倒之前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中间夹杂着一些关于养生之道的闲聊。   他问的简直事无巨细,把周公公问的直擦冷汗,说道:“七殿下您放心就是,陛下的情况并不严重,只大概也是惦念您了。”   兰奕欢道:“不过,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连父皇都不免思念成疾。”   周公公:“……”   还没等他接上话来,就见这个祖宗突然往路边一看,接着转身跑了。   兰奕欢这突然一跑,可把两个本来已经听他说话听烦了的侍卫吓了一跳,当时便差点喊了出来,立即追上。   结果却见兰奕欢根本不是要逃跑,而是在一处路边的小摊边停了下来,瞧着上面的玉器,恋恋不舍地说:“哎呦,这可来了不少新货,可惜我今日有事,没工夫好好挑拣了。”   目光简单扫了扫,兰奕欢随意拿起自己面前的一柄玉尺,说道:“这东西做的倒是挺精致。”   见他扔下块银子,买了东西之后,自己又走了回来,两名侍卫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却不知,他们的神色变化,都被看似吊儿郎当的兰奕欢看在眼里。   兰奕欢也已经确定了,这些人找他,就是来者不善。   那么,他难道要随着对方的节奏而行动吗?   当然不。   兰奕欢随着三人进了宫,看他们的方向倒确实是带着自己往皇上的丹房走去,心中反倒微沉。   因为这很有可能就说明,正平帝是真的被控制了。   不能再拖了。   随着一步步往丹房接近,兰奕欢心中紧张的情绪也到达了极点。   两名侍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就像押送着他一样,兰奕欢的手伸进袖子里,悄悄握紧了刚才在道边随便买的那把玉尺。   他只觉得自己满把的汗,可是在暗自使力之中,玉尺还是发出了极轻微的碎裂声。   兰奕欢突然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向后摔去。   兰奕欢摔倒的方向,正是其中一名侍卫的身上。   那人下意识地便抬手扶住了兰奕欢,只觉得怀里的身躯挺拔清瘦,一股隐约的淡香萦满鼻端,低下头去,只能看见一截微垂下的白皙后颈,肌肤莹然如新雪。   这位七皇子的相貌,是超越任何男女性别的界限都会让人不由心生赞叹的美丽,饶是这侍卫铁石心肠,此时此刻也不禁稍一晃神。   他正要说话,忽然感到胸前一凉。   侍卫的眼睛豁然睁大,喉咙里喀喀响了两声,却无力发出任何的呐喊。   生命中最后一刻所见到的,是这个一路上都好似没心没肺的少年抬起头来,容色如霜雪,眼眸似冷月,那张镜花水月般的美丽容颜上不染半分人间温度,尽是冷然杀机!   ——他将刚刚在道边买下的那柄玉尺折断,尖端生生一举捅入了侍卫的心脏!   兰奕欢这一击不能有毫厘之差,否则让对方发出声音,被前面的侍卫察觉到就该糟糕了,好在他经验丰富,成功令对方毙命。   侍卫软倒下来之后,兰奕欢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他胸前的血迹,故作不耐烦地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让你扶我起来,你倒是用劲啊!”   他这样一说,前面的周公公和另一名侍卫都回过了头。   看见两人半坐半跪在地上,另一名侍卫说句:“怎么了?”走了过来。   兰奕欢道:“这个废物,连扶人都不会,正好,你来搭把手。”   这侍卫不疑有他,走上前去。   他接近的一刻,兰奕欢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一眯,瞬间抬手。   这一下堪称电光石火,断裂的玉尺从刚才那侍卫的胸前拔出,一股尚且温热的血箭同时喷溅出来,兰奕欢满手是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艳色的弧光,转眼已经割开了第二名侍卫的喉咙!   但这到底是玉尺不是兵刃,虽然一端已经被兰奕欢用内劲掰碎,依然不够锋利。   刚才他捅入侍卫胸膛凭的是一股惯性的冲劲,第二名侍卫的距离稍远,虽然脖颈上立即血流如注,却没有立刻断气。   他一把捂住伤口,迅速转身便跑,要去叫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兰奕欢自然是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迅速一抬眼,旁边的周公公已经面如土色,瘫倒在地,被兰奕欢的目光一逼视,喉咙里颤巍巍地挤出了一句“殿下”,竟硬是没敢大声叫喊。   兰奕欢也没空搭理他,向着受伤的侍卫追去。   两人此时完全相当于搏命,一追一逃,速度都极快。   那侍卫受了伤,兰奕欢眼看就要追上他了,却见对方在疾奔中突然脚步一停,飞身踩上了旁边的大树树干。   然后他扭腰一转,双手持刀,竟凌空向着兰奕欢当头劈了下来!   这一下着实太过出其不意,刀光霍霍,又带着从半空中落下来的冲力,可以说是凌厉无匹。   那锋刃上的寒芒映入兰奕欢漆黑的眼底。   他已无路可退。   时间在此刻仿佛已完全停滞,鲜血弥漫的味道,风吹树林的声响,旁边周公公因为过度紧张而粗重的呼吸……似乎都化作了凝固的背景。   那一刻,兰奕欢没有躲闪,而是猛然抬起手来,一把,用力地合握住对方持刀的手腕。   然后他顺着那股力道仰倒下来,将头一偏,重重地躺倒在地。   面对这突兀而必杀一招,兰奕欢没有硬抗,而是选择了最冒险却也是最聪明的办法博取一丝生机。   他完全顺应着对方的力道,被那名侍卫压制在身下,但双手控制了最关键的刀子的位置,拼力不让对方刀锋转向。   “噗——”   随着兰奕欢将头尽可能的侧开,下一刻,刀锋重重刺入了他耳畔的泥土里。   不过毫厘之差。   侍卫没想到兰奕欢反应如此之快,连这必杀的一招都会失手,惊骇之间,兰奕欢已经屈起右腿,在他胯骨处一蹬,同时猛然翻身,将对方反过来压制在了身下。   侍卫猛然瞪大了双眼,受伤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你……”   兰奕欢白皙清俊的面庞上沾染了几滴血迹,在侍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已经干脆利落地拔起了他钉入泥土的长刀,一刀斩断了他的头颅。   鲜血,染红了地上的泥土与草叶。   兰奕欢拄着刀,半伏在对方身上,剧烈地喘息着。   至此,两名精挑细选的大内侍卫就全部被原本手无寸铁的兰奕欢给解决了。   兰奕欢将染了血的刀子扔下,转了转手腕,感觉刚才搏命的那一下也有点挫伤了他的腕骨。   不过现在也不是关心那些末节的时候了,他一转头,看见了缩在一边吓得面如土色的周公公。   兰奕欢看了他片刻,竟然慢慢地笑了起来:“还有你呢。”   周公公在他的注视下抖如筛糠,嘴里喃喃地说着:“不、不要杀我。”   “公公方才没有大喊把人引过来,也算有功,杀你干什么?”   兰奕欢随手用袖子蹭了下脸上的血,招手道:“过来。”   周公公犹豫着挪到了他的跟前。   兰奕欢用沾着血的手拍了拍周公公的脸,下巴对着尸体示意了一下,说道:“拖到那口井边,扔下去。”   周公公自然不敢不从。   趁着他干活的时候,兰奕欢坐在旁边的大树下,脊背靠着树干,短暂地歇了一会。   他的手心也被玉尺的碎渣划破了,有不少渣子硌在伤口里,稍稍一动就疼。   兰奕欢没空好好处理,随手把表面的碎渣拂去,心想,他不能耽搁太久,还是得去见正平帝。   否则,对方筹谋了那样久的计划,不可能因为他这样躲着就善罢甘休,只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若他不去,其他人还得倒霉。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能够躲过,只是……不能按照对方的节奏来进行罢了。   最起码在此之前,他得先通知其他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心中计议已定,眼看周公公把尸体扔到井里了,血迹也处理干净了,兰奕欢便笑着走到他身边,说道:“公公,辛苦你了。”   周公公受宠若惊,正要说话,兰奕欢已经手起掌落,一下子把他劈晕在地:   “那就赶紧歇歇吧啊。”   将周公公全身的衣服都剥干净了,堵上嘴塞进旁边的假山里,兰奕欢迅速赶到了戚皇后那里。   从小到大,他对戚皇后的这座宫殿也已经十分熟悉了,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潜了进去。   兰奕欢一直到了内殿,戚皇后正坐在那里看书,大宫女凝霜轻轻为她捶着肩,兰奕欢便从窗户处跳了进去,跟着回手迅速关窗。   凝霜察觉到了背后有风,一转身看见多了一个人,大吃一惊,正要喊侍卫进来,已经被兰奕欢一个箭步过去捂住了嘴。   他说道:“凝霜姑姑,是我。”   此时,戚皇后也转了身,一看见兰奕欢吃了一惊:“欢儿?你怎么突然来了?这是怎么了?”   “母后,我是刚刚被宣进宫来的,但事情不对,我怕你们会有危险,所以偷着过来的。”   兰奕欢一路上生怕戚皇后已经被捉去了,同样成为威胁太子的工具,但大概是因为谁都知道皇后母子不和,而且戚皇后这里的守卫森严,一旦失手反倒容易坏事,所以倒是还没被这场风波波及到。   直到此时,他才放了心,匆匆说了下眼下的情况,道:“母后,我让二哥的暗卫送您出宫吧!”   说完之后,兰奕欢见戚皇后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疑惑,说道:“母后?”   戚皇后抬起手来,摸了下他的耳朵,说道:“受伤了?”   兰奕欢回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耳朵上竟然也有一道很大的伤口,刚才那一刀就是贴着他的耳畔下来的,看来还是受伤了,不过兰奕欢在紧张和焦急之下,自己竟然都没察觉。   他就笑了笑,说道:“没事。”   戚皇后道:“什么没事!你这样辛苦,又弄得到处都是伤,难道我就不担心你?”   兰奕欢道:“母后,您是我和二哥的母亲,二哥不在,就得是我来保护您呀。”   这句话让戚皇后心中有几分感慨。   毕竟,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兰奕臻和兰奕欢的关系,虽然不想让两个孩子痛苦失望,当时对兰奕臻承诺了一定会支持他们,但作为一位长辈,要说完全接受良好,也实在不太容易。   可此时此刻,看着兰奕欢那张带着血迹的小脸,戚皇后的鼻子也忍不住微微发酸。   是啊,这也是她的孩子啊,这么的乖巧懂事。   “你二哥有你,真是他的福气。”   戚皇后没说兰奕臻已经把他们的关系告诉自己了,只轻声道:“臻儿出去这趟,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惦记你呢,为了这个,你也得先把你自己给珍重好了,再来顾着别人。”   兰奕欢认真地点了点头,听到戚皇后叫兰奕臻“臻儿”而不是太子,觉得有点高兴,打算等二哥回来告诉他。   戚皇后又道:“现在宫门口说不定也有了不少的守卫和眼线,我不会武,出去不方便。这坤和宫的下面有一处暗室,暗室还有密道,可以一直通到德汇门那边去,轻易不会有人发现,我先进去躲一躲。”   她想了想,说道:“其他的嫔妃和公主也不安全,应该一并暂避……这件事情我来处理,你去忙你的。”   有了戚皇后在,后宫这边就不用担心了,兰奕欢十分感激,攥了攥戚皇后的手,说道:“谢谢母后。” 第115章 花开春不尽   戚皇后这边安排完了, 兰奕欢又回了一趟自己的宫殿。   此时阿雅思已经走了,兰奕欢也没有惊动其他人,还是悄悄翻了窗户, 迅速在自己的寝宫里找到了两把用惯的兵刃。   因为入宫面圣之前都要搜身, 他方才什么兵刃都没带,只能买把玉尺藏着, 现在心里才算踏实了点, 想了想, 又顺便拿了点以前想给二哥吃的蒙汗药, 藏在了身上。   可做完这些之后, 兰奕欢还是觉得目前的准备少了点什么。   因为其实事情虽然到了这一步, 兰奕欢在明面上还是“痛恨太子,并且在跟献王合作”的人设,在对方撕破脸之前,他不想先把这层有用的伪装给摘下来。   刀剑、毒药, 都是开战之物, 他还缺了点能够维持稳定的东西。   比如……   兰奕欢暗中叫来了几名信得过的侍卫,说道:“你们站在这,让我看看。”   众人不解其意, 但还是依言站好。   兰奕欢仔细地端详了几人一会, 又拍拍肩膀, 捏捏下巴, 最后还是面露失望之色, 很快又挥挥手, 道:“下去罢。”   一个都不合适。   眼看着时间不能再耽搁了, 兰奕欢站了起来,小声嘀咕了一句“算了”, 准备先过去,剩下的事再随机应变。   他这边刚从窗户翻倒院子里,就听见门外那边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喂,老七,你在吗——”   兰奕欢一听这声音,脚下一转,一把就拉住了那个说话的人。   对方正是有日子没见的八皇子。   八皇子道:“哎,你……”   兰奕欢将他拽进了房中,关上门,这才松开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八皇子觉得兰奕欢今天很奇怪,在自己的宫里还这么鬼鬼祟祟。   他说道:“刚才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把我母妃给叫走了。临走之前,让我别在宫里乱晃,没事出去玩一玩,我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就来看看你在不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兰奕欢倒不禁一笑,说道:“你倒是不傻。”   八皇子即便性子直,终究也是皇家的人,基本的敏锐度是有的,一听隐约的暗示,就意识到了危险。   八皇子道:“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这不废话吗!”   兰奕欢道:“那你来看我干什么?既然这话是母后和你说的,她又不可能害你,你就出宫去逛逛吧。”   八皇子的眉头皱的反倒更紧:“你呢?”   兰奕欢道:“我还有点事。”   “你胡说。”   八皇子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去,说道:“得了吧你,别在这糊弄人了!兰奕欢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然今天你不走,我也绝对不走。”   他和兰奕欢是从小吵到大的,发了火之后,等着兰奕欢要不然解释,要不然骂他,结果兰奕欢两样事情都没做。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八皇子。   这一看,把八皇子弄得有点发毛,退后一步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兰奕欢吐出一个字:“像。”   八皇子道:“像什么?”   兰奕欢感慨道:“你和二哥不愧是亲兄弟,有时候真还挺像的。”   八皇子:“……”   一听兰奕欢竟然拿他跟兰奕臻比,八皇子气的脸都黑了:“哪里像了!他不在京城你就瞎了眼看谁都像他是吧!现在我在这问你话呢!你怎么这样?!”   兰奕欢还真回答了“哪里像”:“你们身姿、眉眼和沉脸的神态都很像……个头也差不离。”   八皇子:“我没问这个!”   他觉得他都要气炸了,没想到兰奕欢下一句话直接把他的怒火给压了下去:“你既然死活都不肯出宫,那就帮我个忙呗?”   八皇子道:“……你说你请我帮忙?”   兰奕欢道:“那还得看咱们八爷答应不答应啊。”   八皇子抓耳挠腮地遮掩了一下喜色,然后才板着脸说:“那你都这样苦苦哀求我了,我就勉勉强强答应你吧。”   兰奕欢道:“太好了。那我得给你化个妆,稍微打扮一下,要不帮不了。”   八皇子道:“你亲自动手?”   兰奕欢道:“亲自。”   八皇子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那、那好吧。”   兰奕欢三言两句就把刚刚还跳脚的弟弟解决了,立即拿出工具,按着八皇子的肩膀让他坐在那里,开始在他的脸上涂涂抹抹。   兰奕欢一边飞快地给他化妆,一边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得和你约法三章。”   八皇子道:“为什么?没听说帮人忙还这么多事的。”   兰奕欢道:“首先,不能问‘为什么’,否则我就不找你了。”   八皇子:“……”   “其次,无论发生任何情况,听到什么消息,你都不能急,不能冲动,也不用全部相信。”   八皇子沉默了一会,问道:“还有吗?”   兰奕欢想了想:“总而言之,就是必须听我的话。任何的事情,我没说让你干,你千万不要做,剩下的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好了。”   八皇子皱起眉头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奕欢却轻声道:“嘘,这里别动。”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八皇子的眉宇间,八皇子微微一顿,眉间的褶皱已经被兰奕欢抚平,然后对方提起笔来,描好了他的眉毛。   此时此刻,兰奕欢凝视他的眼神那样专注,从小到大,他们都很少如此地亲密与和平过。   八皇子有一瞬间的晃神,兰奕欢已经放下笔来,满意地说:“好了。”   他转向了八皇子,说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有点来不及说。但你记住我的话就好。拜托了。”   八皇子怔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兰奕欢刚才亲手化上的妆容:“好。”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镜子里看去。   “……”   “!!!”   八皇子差点背过气去:“你这是在画什么啊?!”   他猛然看向兰奕欢:“怎么会这么丑!!!”   兰奕欢道:“你看你又急,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化上这个妆啊,说话就不能这么中气十足了,得掐着点嗓子。”   八皇子道:“为——”   他一个“为”字刚出口,想起兰奕欢刚才说的话,又硬是把剩下的“什么”两字给咽了回去,很是憋气地说:“可是这也太丑了啊,我看见了就想吐。”   此时他那幅样子,赫然正是上回兰奕臻所扮的丑脸侍卫。   兰奕欢本来还有点不放心,怕自己的水平发挥的不稳定,这次的不够难看,看到八皇子这副一脸委屈恶心的模样,不禁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上次故意和自己身边的丑侍卫做戏,在献王面前编了一番瞎话,现在献王本来就没有全然信任兰奕欢,若再发现这侍卫用过一回之后就无故消失了,未免更加产生疑心。   刚才兰奕欢就是想着这件事,所以打算找个合适的人选再扮一回丑脸侍卫。   可是如兰奕臻一般身形的人已经不好找了,眉眼基础还要稍微相似一些才好假扮,这人选就更加难寻。   幸亏八皇子这时送上了门来。   看到自己这个八弟一脸被丑崩溃了的模样,兰奕欢愣是没忍心告诉他,他演这侍卫身上,其实还缺了点什么东西。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奴才叩请七殿下金安!”   八皇子倏然住口,兰奕欢则一抬眼。   ——看来那些人终究等的不耐烦,找到他在这里了。   外面的洒扫太监并不知道兰奕欢在殿内,兰奕欢隐约听见他回答道:“大人,我们家殿下现今不在,几天之前就出宫了,一直没回来……”   “啊!”   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太监惊呼一声,后面就没人说话了。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那些来人的声音又近了一些,竟是直闯入内,看来不搜一搜兰奕欢的宫殿是不罢休了:“奴才叩请七殿下金安!”   兰奕欢低声对八皇子说了句:“记住我的话,跟上我。”就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八皇子越来越意识到事态的不对,再也没有了斗嘴较劲的心思,连忙跟在兰奕欢的身后。   兰奕欢刚刚往外走了两步,迎面一群人便直闯了进来,打头的正是一名他之前见过的献王心腹。   兰奕欢的脸色倏地一沉,喝道:“贺震生!”   这贺震生原本已经是一副闯宫拿人的架势,冷不防跟兰奕欢打了个照面,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站在阶下,兰奕欢则负着手立在寝殿前,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黑眸中光影沉沉,不惊不乱:“你是来做什么的?”   贺震生没想到他此时还有这般派头,顿了顿,方略低了头说道:“皇上有旨,令臣来接陛下前去觐见。”   兰奕欢恍若未闻,抬头问道:“邓福呢?”   邓福就是刚才对贺震生说兰奕欢不在的那名小太监,方才对答之间,被贺震生手下的人一脚踹在肚子上,吐了血。   他此时突然见到了主子,十分震惊,被人扶着上来,忍痛行礼。   “不用,你坐下吧。”   兰奕欢回头看了他两眼,又转过头来问贺震生:“谁动的手?”   贺震生顿了顿,说道:“是手下粗莽无状,坏了规矩。请殿下不要让皇上久等,先随臣去觐见,然后臣一定处置了此人,给殿下道歉。”   兰奕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唇畔带了一丝冷笑,一语不发,根本就不理会他。   “殿下?”   兰奕欢冷声道:“我问你谁动的手!”   贺震生脸色微微一沉,那个瞬间,好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一口气,回过身去,厉声道:“没听见七殿下问话吗?站出来!”   他身后的一人垂着头走了出来,脚步拖沓,显然也是有些慌了。   贺震生走到他的面前,左右开弓,重重扇了几个耳光:“还不给七殿下赔罪!”   那人便向兰奕欢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忍气说道:“七殿下,小人知错了。请七殿下恕罪。”   兰奕欢道:“很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尽吧。”   这话把所有人说的都是一愣。   贺震生终于忍不住了,脸色难看地说:“七殿下,希望您能见好就收。”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爷大事将成,兰奕欢很快就要成为阶下之囚,居然还在这里耍威风,实在是傲慢无理,不知轻重,他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忍耐了,此时也不想再听从对方的命令。   兰奕欢冷笑了一声:“贺震生,你真是愚不可及。”   贺震生被他骂的都愣住了:“什、什么?”   兰奕欢道:“我说你就是个蠢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着父皇的名头是来干什么的。当初是献王主动找上我,恳求我出手相助,如今大事未成,他却先要过河拆桥,未免也过于心急了吧?太子尚未折返京城,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假传圣旨,强闯皇子宫殿,甚至动手伤人,你说,若是朝中群臣听说了你们这等急功近利的行径,还会不会对献王心服口服呢?”   贺震生的脸色随着兰奕欢的话一点一点地变白了,但更多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震撼。   他作为献王的心腹,知道兰奕欢与献王合作的原因,心中不免觉得这位皇子年纪尚小,又过分美貌,乃是太子玩物,并不太放在眼里。   这回见兰奕欢迟迟未到,他奉命来寻人,更是趾高气扬,存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所以才会放任手下殴打兰奕欢宫里的人,却没想到,兰奕欢一露面,就令他狼狈不堪,完全没了章法。   这种处境之下,这位年轻的七皇子既不畏惧,也不慌乱,反倒咄咄逼人,气势凌厉,是贺震生怎么也没想到的。   更何况,兰奕欢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当然,想让他们听不到这些事也很简单,杀了我就可以了。”   兰奕欢带着不加掩饰的讥笑看着贺震生:“贺大人,我还是他,你选哪一个?”   空气仿佛都一寸寸凝固成了冰凌。   那刚才还跪在地上跟兰奕欢请罪的人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身就跑。   与此同时,贺震生霍然回手抽刀,刺穿了他的后心。   那人惨叫一声,顿时倒地,挣扎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贺震生咬着牙,看着兰奕欢一字字地说:“殿下,这下您可以随臣去觐见皇上了吗?”   兰奕欢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大概因为自己年少多病,深知生命的宝贵,他一向是个不喜欢杀戮的人,这辈子重生回来,更是能放人一马就不会过分追究。   似宏安道那等人,兰奕欢知道他不会造成更多危害,都没有计较,轻轻放过了。   可是当不得不为之时,他也不会心软。   兰奕欢看着地上的鲜血,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当然可以。”   他方才目似寒星,面带寒霜,此时脸上带了笑意,转瞬又是如珠玉生辉,春风盈袖,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在贺震生选择拔刀的这一瞬间,他就已经把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透露给兰奕欢了。   那就是,现在的形势还没有完全在齐弼他们的掌握之中,献王并不想跟兰奕欢拆伙,兰奕欢的手中筹码还在,那他也就有了周旋的余地。   两人这一场交锋,看似只是言语相激,实际上无形之中已是刀光相击,含锋不露,连站在兰奕欢身后的八皇子都觉得胸中一时激荡。   他觉得,他皇兄这副模样,让他陌生,但似乎又应该熟悉。   紧接着,兰奕欢就转过身来,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唤他现在的名字:“小二。”   八皇子:“?”   兰奕欢柔声说道:“咱们走吧,莫让父皇等的太久。”   八皇子:“……”   哦,对了,这兰奕欢也叮嘱过,他现在的名字叫王小二。   这么土的一个名,这么丑的一张脸,真不知道兰奕欢是怎么想出来的。   感谢吧,除了他之外,谁愿意陪着兰奕欢演这东西!   八皇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大步跟了上去。   刚才兰奕欢同贺震生之间的对话,他有大半都没听明白,其中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已让八皇子十分震惊。   但他虽然脾气急躁,却是个十分信守承诺之人,既然答应了兰奕欢不问“为什么”,就暂且先静观其变。   跟着兰奕欢走进了那间常年弥漫着药气的丹房,八皇子一眼就看见正平帝躺在床上。   他这才一下子意识到,正平帝这个“身体不适”的意思,是病的很严重。   八皇子当时差点没忍住冲上前去。   对于他来说,虽然打小正平帝对他也不是特别亲近,但这到底是他的父亲。   但没等他迈开脚步,兰奕欢就轻咳了一声,八皇子才勉强忍住。   兰奕欢道:“你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太远。走吧,咱们一起上去拜见父皇。”   他说完之后,带着八皇子走到了正平帝的榻前,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看了看,确认他还在微微呼吸着,心里也暗松了口气。   兰奕欢道:“父皇?”   正平帝的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却没应他。   八皇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倒记得按照兰奕欢所嘱咐的,稍微掐了一点声音说话:“陛下……怎么了?”   “应该暂时没有大碍,不用怕。”   兰奕欢抬起手来,抚在八皇子的肩上,说道:“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忽地扬声说道:“皇叔,舅舅,你们说呢?”   兰奕欢扣在八皇子肩头上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抚着他的情绪,但他的话还是让八皇子悚然一惊。   然后,他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   八皇子转过头去,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竟赫然正是献王和齐弼!   虽然对齐弼不甚了解,但献王的那点心思,八皇子却是知道的,更何况他竟公然出现在了正平帝的丹房中,可谓是居心叵测。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一把拔剑,挡在了兰奕欢的前面。   八皇子这个动作完全就是本能的,让献王多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被丑的转开了头去。   他对兰奕欢说:“贤侄倒是真记挂你这侍卫,这种时候,还不忘回去接上他带在身边。”   他以为兰奕欢耽搁了一阵才来,是因为放不下心爱的情人,兰奕欢正是要的这个效果,也不解释,轻轻将八皇子拉开,示意他还剑入鞘。   兰奕欢道:“皇叔办事没有诚意,说好了联手对付兰奕臻,却又自己动作频频,我当然得处处小心些了。”   献王道:“贤侄想多了。”   只说了这几个字,献王就停下来,看了齐弼一眼。   兰奕欢觉得献王今日好像有几分神思恍惚,比起往日像是话也少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他也无法开口询问,只能暗暗观察。   那头,齐弼已经接口道:“七殿下不用心急,我们一直没有联络你,也是为了等待时机。”   兰奕欢一掀衣摆,坐了下来,淡淡问道:“什么时机?”   齐弼注视着他,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诡谲,让人心头十分不安。   然后,他说出了五个字。   ——“太子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兰奕欢心神剧震,那一刻几乎掩饰不住面上的震惊和担忧。   兰奕臻竟真的突然折返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一路上又是否受到了阻碍?   这可不是个好时机啊!   这当中一定发生了十分重大的变故!   极度的震惊之下,兰奕欢猛然抬头,就看见齐弼正带着探究注视着自己。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那一刻,兰奕欢反应极快,索性干脆彻底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旁边的八皇子都吓了一跳。   兰奕欢厉声道:“他回来干什么?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一转头质问献王道:“不是说等兰奕臻一到泰山就动手除掉他吗?现在怎么回事,我连狼毒的令牌都弄来了,你们突然跟我说这个,不是坑人吗?!”   兰奕欢的激动极好地掩饰了刚才的失态,也总算让齐弼收回了目光。   他道:“殿下不用担忧,他根本就没到泰山,会半路折返,也是我们计划之中的。”   兰奕欢道:“他是半路折返?”   齐弼点了点头:“因为我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笑看着兰奕欢:“殿下,你的外祖母,是东梁人。”   他的外祖母,那也就是齐弼的生母……她竟然是东梁人?   原来如此,齐弼一直都跟东梁那边有所来往!所以他是想报复大雍和达剌吗?   听到这个消息,兰奕欢震惊之余,也是如那天兰奕臻刚刚得知此事时一样的反应。   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一切的阴谋布局都有了解释,兰奕臻为何要这样匆忙地回来,也有了答案。   为了他。 第116章 休做苍天主   兰奕欢这时候也明白了, 之前齐弼迟迟不动,其实也是在赌兰奕臻的选择。   如果兰奕臻选择了他的权势,那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根本不回京城, 在外面集结军队对抗反贼, 甚至将齐家的所作所为和兰奕欢的身世都一股脑揭穿出来,制造舆论上的压力。   如果兰奕臻真能绝情至此, 就可以证明, 兰奕欢根本没有对他起到牵制作用的价值。   那么齐弼第一个会除掉的就是兰奕欢, 而后再把大雍彻底搅乱, 完全实现东梁的复仇。   但如果兰奕臻回来, 就等于为了兰奕欢, 选择放弃了自己的声望和优势,这代表的不光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兰奕臻降服,甚至更有可能进一步通过兰奕欢接管太子手下那些庞大的势力。   有这个筹码,谁都不可能敢动兰奕欢一个指头, 还要想尽办法跟他合作。   两种选择所造成的结果完全不同。   兰奕臻其实可以故意装作对兰奕欢不在乎, 在外面和齐弼周旋,这或许是最理性的选择。   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不行, 他不能让兰奕欢受一点委屈, 不能表现出来一点不在乎他, 就是做戏都不行。   所以明知道等待他的有可能是什么, 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前世二哥回到京城, 选择权利支持自己登基时, 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默默地付出, 不需要将自己的心意对任何人言说。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莫不如此。   此时此刻, 心中的感觉不是悲伤,不是忧惧,只有平静而温馨的感动。   其实身边一直都不是没有爱的,只是在相逢相处之间,点滴丝缕,如阳光漫洒,如空气拂动,无孔不入地浸透在生命中的每个角落,让他再也不会孤单和害怕。   隐约间,还能听见齐弼的声音在旁边说道:“……太子不祭泰山,执意反京,是忤逆之罪,宋邕守卫辖关,拒不放行,太子破关而入,逼的宋邕当众自尽,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必定失人心……”   他们令宋邕守关,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所以当初兰奕欢听到这个消息,才会想要派人去告诉兰奕臻,让他千万不要折返,但兰奕臻回来的这么快,消息多半也没送到。   兰奕欢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心情平复下来,低声说道:“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也是回来了……兰奕臻现在到哪里了?”   看到他这幅样子,献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难得烦躁地说道:“你别那么没出息的样子行不行?他回来了,就算事败,对你这个心肝顶多也就是在床上操几顿的事,我们才真正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比你更加心急?!”   八皇子:“???”   他站在一边当了半天木头桩子,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空气一般,你来我往的这些话一句句砸进耳朵里,让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明明只是换了装扮面貌,怎么一下子就感觉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呢?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怎么就献王和齐弼合伙谋害父皇了?   怎么兰奕欢又想弄死兰奕臻了?   怎么兰奕臻又半路跑回来了?   还有在床上,那、那什么,是什么意思啊?谁和谁?!!!!到底谁和谁?!!!!!   八皇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兰奕欢一开始就说好了不让他问为什么了,这要是问起来,就是问到第二天天亮也说不完啊!   话倒是一句句都是人话,可是他听见了也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太可怕了。   就在八皇子觉得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那边齐弼也回答了兰奕欢的话:“现在太子殿下已经进了京城,大约是往皇宫这边过来了。”   兰奕欢道:“所以你以父皇为借口急着找我来,是想让我现在出去劝降他?”   齐弼道:“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太子也喜欢你,舅舅相信,再没有人比你更加适合做这件事了。一旦事成,你所求所愿,唾手可得。”   兰奕欢听他这样说,不禁哈哈大笑。   “我所求所愿?我活到现在,亲友离散,兄弟阋墙,简直什么都一塌糊涂,我还有什么想要的想得的,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舅舅竟然知道吗?”   齐弼慢慢地笑了一笑,说:“你不用说气话,我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你母妃不向着你,你小小年纪寄人篱下,明明才华智计不下于任何人,偏生要在太子的手下忍辱求生,从来没什么机会真正证明自己的才能,难道大好男儿,就要这样蹉跎此生吗?”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拿起一只药瓶,兰奕欢盯着齐弼的动作,不知他要做什么。   却见齐弼竟是走到了正平帝跟前,将药瓶在他鼻端轻晃。   很快,正平帝竟然睁开了眼睛。   齐弼一把拉住兰奕欢的手,将他拽到床前,然后说道:“陛下,您刚才昏迷之前不是一直念着要让七殿下来探望您吗?现在他来了,陛下您有什么要说的,都尽可以同七殿下嘱咐。”   正平帝转过头来,看着兰奕欢。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八皇子心里涌起无比的激动。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实在是太超过他的想象了,让他心中既恍惚震惊,又觉得不安恐惧。   这些人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谁善,谁又恶,都已经让人看不清了。   所以当看到父亲醒来,他几乎想要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们的阴谋都说出来,趴在床前请正平帝主持公道。   可八皇子没有这样做。   不光是因为知道就算正平帝此时也身处劣势,无能为力,而是在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着他,七哥……不是残害兄弟、谋权篡位的人。   从硬是要留下来跟兰奕欢一同来到这里开始,他就已经选择了相信,那就选择到底吧。   关于他跟谁在床上什么什么的,也一定都是假的!   兰奕欢被拽到床前时侧头看了八皇子一眼,八皇子坚定点头,表示无事。   这时,正平帝已经握住了兰奕欢的手,低声说:“欢儿,你来了……”   声音颤巍巍的,像个真正的老人。   兰奕欢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低低应了一声,道:“父皇。”   正平帝看了他一会,却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抓住了他的手,说道:“好,好,好。”   他说道:“吾儿乃人中龙凤,兰庭芳草,堪当大位!”   说完之后,兰奕欢就觉得自己手中被塞了一样东西,低头看去,正是那份熟悉的,写有他名字的圣旨。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见正平帝眼望着他,神色间竟好似带着无限的殷殷期待,一如前世:“你一定要好好当,朕相信你一定能好好当……”   他虽然被齐弼弄醒了,但依旧十分虚弱,说了这两句话之后便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兰奕欢手握着圣旨,心中也不禁思潮起伏。   对于他来说,正平帝究竟为什么会把这个皇位两世都传给他,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题。   随即,手中一空,圣旨已被齐弼抽走了。   齐弼十分满意兰奕欢此时怔愣的反应,他不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之前不动心。   “只要除掉了挡路的兰奕臻,那个位置非你莫属了。”   齐弼微笑道:“请罢,外甥。”   兰奕欢看了八皇子一眼,齐弼道:“就怕太子殿下见了你这心肝一时冲动,伤着了他,你要难过,还是把人留在这里,我帮你看顾着吧。”   兰奕欢知道他这就是要把八皇子留下当人质的意思了,微微犹豫,八皇子已开口对兰奕欢说道:“我没事,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他竟然能说出这么懂事的一番话来,让兰奕欢十分意外,看了八皇子一眼,八皇子又道:“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着。”   兰奕欢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令人出了门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凉。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兰奕臻和兰奕欢的很多打算齐弼肯定不知道,齐弼现在的作为,也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   双方手中各有筹码,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谁棋差一招,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齐弼对兰奕欢显然并没有完全信任,将八皇子留下当人质还不够,又分派了两队侍卫随兰奕欢一起出去,说是“帮助他擒拿太子”,实际上则是为了监视兰奕欢接下来的举动,免得他趁机耍什么花招。   兰奕欢有狼毒暗卫在手,自己又聪明机灵,其实他想独自脱身也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打破目前的困局,闯出一条合适的路来。   凭着对兰奕臻的了解,他相信,二哥虽然突然折返,但也不可能全然没有半点安排,齐弼既然费那么大劲给兰奕臻扣上污名,显然也是不打算亲自动手杀他。   所以,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兰奕臻给抓回来?   抓了,齐弼少了一份顾忌,不抓,对方没达成目的,肯定还会耍新花招。   兰奕欢一边想着,一边被齐弼那些兵士们看守着往外走,这时,他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本宫说了要见齐弼。他是本宫的大哥,有什么见不得的吗?”   兰奕欢的脚步猛然一顿,随即,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薰香味。   ——是齐贵妃迎面走了过来。   齐贵妃显然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兰奕欢,整个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那惯常骄纵威严的神色有些可笑地凝在了脸上,只是定定地看着兰奕欢,别的什么都忘了,直到目光中渐渐泛出了怜爱和凄楚。   自从真正地知道了两人的母子关系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面相见。   兰奕欢这个年纪,原本就是一天一个样,此时看着好像又长大了一些,脸颊上的婴儿肥长开的几乎不见了,长身玉立,轩然清举。   好一会,齐贵妃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是潮的,背心里也涔涔的冷汗,大概是眼里有泪的缘故,天上的日头也突然变得刺目的灼人,那光像是万千簇锋芒锐利的针尖,穿透身体,一直扎在了人的心头上。   愧疚与心疼拉扯着她,她的嘴唇哆嗦着,又是无措,又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兰奕欢。   好不容易才把眼中的模糊眨去,低头却看见兰奕欢月白色的衣袖上,沾着点点血迹。   “你受伤了?”   齐贵妃一惊,连忙问道:“谁伤了你?要不要紧?”   兰奕欢也在看着齐贵妃。   这么多年来,他大了,齐贵妃却明显地老了。   大概是很多事情不太如意的缘故,今生的齐贵妃也不像前世她前世成为太后是那样的气势逼人,明艳大气,耀眼的阳光下,她眉梢眼角的皱纹一览无遗。   那时,兰奕欢那样努力地当上皇帝,也让自己的母亲成为了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颁下册封的诏书时,他的心里是骄傲的。   因为他为自己的亲人带来了荣耀和快乐,那时他以为,也可以得到来自对方的爱。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看似身处困境,却又好像万事美满,前世孜孜以求的一切全都自动送到了掌中。   至高无上的位置,渴盼不已的母爱,生死相随的情人……   想要的时候得不到,觉得看不开了,又满满一股脑地塞过来,命运的辗转曲折,是多么的微妙而可笑。   终于,兰奕欢后退了一步,淡淡地说道:“不要紧。”   说罢之后,他便要走,齐贵妃却已经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对。   不光是兰奕欢身上的血,还有他身边跟着的人看起来姿态也不像是下属。   齐贵妃是知道齐弼在正平帝的丹房里的,才说要来将他,可兰奕欢却刚从那出来……   齐弼又想干什么?   齐贵妃连忙挡在了兰奕欢的面前,问那些兵士:“你们这是要带他去哪?”   兰奕欢愕然地看着齐贵妃,他长这么大从未听过亲生母亲用这种类似于维护自己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兰奕欢身后那些人也面面相觑,其中有几个更是齐家的家奴,更并不知道此前齐氏兄妹闹翻之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恭敬回答了齐贵妃的话:“太子谋反,请七殿下前去平乱。”   兰奕欢微微皱眉,说道:“你不用管。”   说完之后,他吩咐道:“太子那边事情紧急,快走吧。”   眼看兰奕欢大步往前走,齐弼的人连忙也匆匆跟上去,身后,齐贵妃竟然也小跑着跟了上来,再次拉住了其中一名兵士。   只怕她入宫之后由少女变成了妇人,就再也没有这样跑过。   她不管不顾地向自己抓住的人确认道:“赵槐,是真的吗?”   何槐曾经在齐贵妃未嫁时当过她的护卫,此时犹豫了一下,说道:“娘娘,齐大人只是因为太子跟七殿下交好,想要让七殿下去劝说他一番,这又能有什么危险呢?战事紧急,请您别再耽搁了。”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向齐贵妃保证了兰奕欢这趟出去不会有事。   此时,兰奕欢再也没有回过头,已经大步走远了。   齐贵妃一顿,终于松开了赵槐,低声说:“去吧。”   她身上的幽香悄然在风中散开,宛如一段怅然消散的时光。   人在愧疚痛苦的时候,总是不免一遍遍回忆曾经的幸福,眼前的宫殿楼阁始终不变的伫立,兰奕欢曾在这里,无数次带着笑意向她跑来。   而那些,却又已经永远地封存在了另一个世界。   原来当时所得到的幸福,竟是那么奢侈的东西。   齐贵妃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兰奕欢的背影了,这才转身进了丹房。   *   兰奕欢也确实没有时间在宫中耽搁,兰奕臻心有牵挂,简直可以说是势如破竹,这一路折返的极快,兰奕欢还没出宫,他就已经到了京城的最后一道城门之外。   甚至连守官都是刚刚收到消息,匆匆忙忙放下饭碗站在城墙上一看,被突然出现的太子给吓住了。   兰奕臻勒马立于城门之下,他身畔的侍卫仰起头来高声喝道:“太子殿下在此,还不速开城门!”   守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敢怠慢,连忙称是,就要放下拉住城门的绳索。   这时,突然又听一个声音高声喝道:“万万不可!”   听到这个喊声,守官闻言向下看去,竟只见平日里几乎从不离京城的内阁大学士霍明京也出现在了这里,正一边高呼,一边疾步跑上城墙。   这霍明京已经年届六旬,平时上个殿都气喘吁吁,此刻也不知道是一股怎样的动力,让他竟然能迈的开步跑上这样高的城墙,一边跑还一边豁老命地大叫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身后,还跟着礼部尚书范安和太子太傅韩来英等人,一帮老臣年纪都不轻了,跑的几乎要断气。   到了城头上,霍明京顾不得其他,先是大喝了一声:“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乱动!”这才站上了城墙边,向下望去。   见到果然是兰奕臻在城墙之下策马而立,身后更带兵将,霍明京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扬声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兰奕臻微微颔首。   他身边的侍卫质问道:“大人既对太子有礼,为何又阻止殿下进城?!”   霍明京道:“殿下恕罪。敢问殿下为何不祭泰山而归?”   兰奕臻全程没有开口,都是由侍卫代为回话:“清君侧,除奸臣!”   霍明京道:“即是如此,宋大人为何自尽?”   侍卫道:“其中自有误会之处,太子殿下亦感痛心。然霍学士宁信宋大人,而不信太子乎!?”   霍明京道:“臣不敢。但此时殿下忽然领兵而回,其中实有蹊跷之处,臣未敢断言是非,故斗胆请殿下独身入京,不带兵将,臣必定以自身性命保护殿下!”   他说着,见到前来的大臣们越来越多,就向着他们示意:“其他大人们都可作证!”   齐弼想要的目的达到了。   他根本不需要把自己放到兰奕臻的对立面去与他为战,而是通过逼迫兰奕臻回京和宋邕自尽两招,配以在京城散播谣言,成功激起普通臣子们对兰奕臻的怀疑。   这样的话,不管兰奕臻说什么,众人没有查证的时间,都会半信半疑,要取信于他们,就要把手上的军队留在城外,那也失去了救兰奕欢的筹码,完全是两难的局面。   静默中,大家几乎都是屏息凝神,看着兰奕臻的反应。   侍卫还要再说,兰奕臻却突然抬了抬手,终于开口道:“不必。”   几乎是所有密切关注着他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那只手上。   修长而有力的五指,带着翻覆间风云变幻的杀伐决断一挥而下,兰奕臻口中淡淡吐出四个字:“撞开城门。”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回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可能的代价,质疑、反对、战争……甚至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但因为天平的另一头是那个人,所以,根本不需要抉择。   不知道兰奕欢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并非兰奕臻不想跟他互通消息,而是这一路赶来不眠不休,他的速度,已经比信差还要快了。   兰奕臻微微闭目,尽量压下心中的焦灼和急躁,又补了几个字:“尽量不要伤人。”   没想到霍明京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兰奕臻竟然还一点都没被触动,直接下令攻城,城头上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出现了一句话——   太子疯了!   此时来的都是朝中重臣,可以说素日是跟兰奕臻天天打交道的,从本心来讲,他们对兰奕臻没有任何不满,只是礼法尚在,太子,毕竟还不是皇上!   他们今日之所以过来,就是因为收到了正平帝亲笔所写的密信,两相抉择之下,人人心里都是为难。   有人不禁转向韩太傅,高声说道:“太傅,您是太子的老师,您快上去劝一劝吧!”   韩太傅沉默片刻,却道:“太子若谋权篡位,又何必等到今日?”   这时周围也有人说道:“太子殿下不是说要清君侧吗?说不定就是为了除奸才会如此情急!”   两派人意见不一,几乎要吵了起来。   “可陛下的亲笔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那奸臣是何人,太子又为何迟迟没有明言?”   “就算他说出了名字,也只是空口白话,如何让人尽信?”   “轰——”   在两群人乱纷纷的争吵中,只听一声巨响,城门已然破了!   兰奕臻的大军涌进城中,京城守卫们如临大敌,紧张到了极点。   “哒哒!哒哒!”   正在这时,长街的另一头,却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响了起来。   兰奕臻猛然勒马止步,人们也纷纷停口,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军队如潮水般分到两边,让出了一条路来,一名少年坐在白马之上,飞驰而来。   顾盼之间,容姿绝世,惊鸿照影,正是兰奕欢。   在看到兰奕欢的那一瞬,兰奕臻多日以来如同放在火上炙烤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狂喜之下,头脑中竟微微的眩晕,多日来的疲惫顿时都涌了上来,让他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你……”   兰奕臻几乎装不出冷峻的神色,颤声道:“是你来了。”   兰奕欢手腕一挫,在兰奕臻的面前勒住了马,定定地看着兄长。   两人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对峙着。   周围的臣子、士兵、百姓们,也因为这一幕不禁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对曾经那样亲近的兄弟会如何对待彼此。   一场恶战,仿佛一触即发。 第117章 心曲语形影   见到兰奕臻微带憔悴的面色, 兰奕欢的目光中有一霎的柔情,但旋即,他微一闭目, 再睁眼时, 已是冷锐一片。   ——“唰啦!”   兰奕欢反手抽剑,抬起剑锋直指向兰奕臻, 高声喝道:“大胆逆贼, 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兰奕臻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剑锋。   刚才兰奕臻一直没有当中说出这件阴谋的始末, 正是一方面顾及到兰奕欢的安危, 不愿激怒齐弼, 另一方面也是因此事关系到兰奕欢的身世。   秘密一旦揭穿, “冒充皇嗣”的罪名兰奕欢无论是不是主动为之,也要承担一份,这是兰奕臻万万舍不得的。   他深爱兰奕欢,他也希望喜欢兰奕欢的人越多越好, 希望那些污名污水, 谣言纷扰不会侵袭其身。   兰奕臻很想用力地拥抱一下兰奕欢,可是虽然他们此刻终于见面,也看到了安然无恙的对方, 这出戏却还不到谢幕暗灯的时候, 依旧得演下去。   否则同齐弼献王等人厮杀起来, 不管谁胜谁败, 死的都是大雍的将士和子民, 也是中了齐弼的算计。   其实兰奕臻还有东西要交给兰奕欢, 可是刚说了这两句话, 兰奕欢身后那些监视他的兵士们也已经随后赶到。   这些人看着兰奕臻,全都面露紧张之色, 纷纷跟着拔出刀剑指向他。   兰奕臻的部下也全都围了上来,怒目以对。   剑拔弩张之际,方才还面色凛冽的兰奕臻忽然轻轻地笑了。   他对兰奕欢说道:“你来押送我。”   兰奕欢心里还在谋划怎么假打一场能显得更逼真呢,满脑子都是二哥先这样这样,自己再那样那样,然后自己被二哥打的连滚带爬,突然一个反杀,二哥跪地求饶,成为他手下败将。   这边想的正热闹,冷不防听见兰奕臻说了这么一句话,兰奕欢一愣,道:“什么?”   “当啷”一声,兰奕臻干脆利落地扔掉了手里的长剑,跳下马来。   在一片“殿下”的轻呼声中,他一步步向着兰奕欢走去,手无寸铁,微微在身前并拢抬起。   兰奕臻对兰奕欢说:“是你亲手押送,我就降。”   这简直比他刚才要攻进京城还要疯狂和让人不可思议。   刚刚苦苦劝说半天,却被兰奕臻断然无视的霍明京几乎想问——太子,你丢魂了么?   兰奕臻那边的人实在忍不住了,高声大叫道:“殿下,您在干什么!我方有很大胜算,此时认输,岂非与送死无异!”   兰奕欢那边也有将士警惕地劝说:“您不能过去,太子如此,必定有诈!”   然而两边说的话,兰奕臻和兰奕欢都没有理会。   短暂的停顿下,兰奕欢走上前去。   兰奕臻深深凝视着他,将双手伸了出来。   兰奕欢什么也没说,抽出自己腰上的玉带,将兰奕臻的双手缚住。   他的动作很慢,兰奕臻低着头,鼻端是兰奕欢的气息,眼前能看到兰奕欢白皙的后颈与毛茸茸的发顶。   万人注视下,他需要按捺着自己,不能与兰奕欢太过亲近,可是就这样闷不吭声地看着对方绑自己,心里也是无比的安稳和幸福。   兰奕欢的动作很慢,绑的也有点松,兰奕臻低声说:“没事,可以再紧点。”   兰奕欢没吭声,手下用力勒了勒。   兰奕臻却又看见了他袖子上的血迹,心中不禁一惊,问道:“受伤了吗?”   我说大哥……啊不,应该是二哥,你会不会演啊!   兰奕欢都服了兰奕臻了,没见过有人当俘虏还能这么坦然的,连装都不装一点。   旁边那么多人看着,兰奕欢自己都不敢说话,二哥倒是在这里聊上了。   兰奕臻却是无所谓,从往回赶的那一刻他就看开了,反正他现在已经解放天性,就是个为爱冲昏头脑又有着些许变态的太子,那他被兰奕欢抓了还跟兰奕欢说说话怎么了。   就喜欢为了弟弟不要命怎么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兰奕欢好像感受到了兰奕臻的想法,板着脸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   ——你是“为爱冲昏头脑又有着些许变态”的太子,那你倒是也变态一点啊!   于是兰奕臻想了句狠话,对应他之前“折磨”兰奕欢的行为:“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说完之后他又开始纠缠刚才的话题:“哪里受伤了?”   兰奕欢道:“……别人的血。”   他平时就是个小话痨,结果这回两人角色倒置,兰奕欢憋的要命却还得故作冷淡,什么都不能说,好不容易挤出这四个字,他实在扛不住了,转身就要走。   兰奕臻提醒道:“你得押送我。”   兰奕欢深吸一口气,又回来,抓住兰奕臻手上的腰带,把带兵造反的太子殿下牵走了。   旁边几个奉齐弼之命来监视兰奕欢的兵士都被这兄弟俩弄的愣了,两人走出几步才想起来随后追上去。   他们是齐弼的心腹,虽然也知道兰奕臻和兰奕欢之间关系的秘密,可是也打死都想不到兰奕臻私底下在兰奕欢面前竟是这个模样。   原本还不信他一个在位掌权多年的太子会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切,如今看来,兰奕臻确实像能干出这个事情的人,真不大正常。   不怪齐弼的心腹和在场的臣子们没见过世面,事实上,此时可怜的八皇子在负隅顽抗,拒不相信听到的事实之后,也又接着遭遇了更大的震撼。   他都不知道这回兰奕欢算不算是真没亏待他,他配合着扮了个丑的要死的王小二,兰奕欢也领着他见了大世面,开了大眼。   兰奕欢把八弟留在了这里,去拘押二哥之后,八皇子又听见齐弼吩咐手下去他的宫殿传口谕,说是父皇要他前来侍疾,倒是稍有得意。   这些人算是找不到他了。   齐弼不知道真该对付的人就在跟前,看都没多看八皇子一眼,吩咐完了之后,又让人把他关在了偏殿里的一间厢房中,派了几个人看守。   八皇子倒是也难得的消停,进去之后就盘膝坐在床上,低着头消化刚才听来的种种重磅信息,宽慰自己受伤的心灵,那些话都是假的。   只是看守他的那些人坐在外间,却是闲极无聊,一边磕瓜子一边聊天。   目前最值得聊的,自然就是兰奕欢和兰奕臻之间那段曲折又不正当的感情故事了。   “太子为了七皇子魂都没了,自己给从小养到大的,居然霸王硬上弓……”   “七皇子便不反抗?”   “七皇子逃了好几次,听说下着大雨跑到山里都被抓回去了,在东宫里被痛打折磨,那声音惨不堪闻。”   “对对对,是有这事,好像还是被三皇子带着跑的,太子醋了,把三皇子也打的养了半个月的伤呢!”   “竟如此残暴?”   “正是,五皇子和八皇子两人都没拦住!”   “啧啧,怪不得一直没纳太子妃,这是动了真情了。”   八皇子:“……”   他原本想不理会,可是那些话一句句往八皇子耳朵里钻,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他抬头看向外间,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两个明明是兄弟,之前还经常打架,没有那种关系!三皇子是遇到了刺客……”   兰奕臻好几次跟兰奕欢那么凶,都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拉开的,怎么倒成了他们两个好上了?   绝对不可能!   八皇子整个脑子都乱了。   他和兰奕欢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年龄还更接近,也没见兰奕欢喜欢他,凭什么就会喜欢冷冰冰的太子?   并不是他嫉妒太子的意思,而是这不符合道理!   再说了,就算真是太子逼迫,兰奕欢要逃跑,那肯定也会找他这种善战的人嘛,三哥一看就弱弱的,很容易死的模样,这就更加说不通了。   出于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心情,八皇子实在忍无可忍搭了这句茬。   结果这倒是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呦,你这丑侍卫,还吃味了。”   一名看守讥刺道:“七殿下能看得上你,你就烧高香吧!也不照照自己的模样,还想跟太子比呢?”   八皇子再次受到了震撼,毕竟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兰奕欢带个丑侍卫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他看得上我……?”   原来兰奕欢也喜欢他?兰奕欢同时喜欢他和太子?还可以这样?   不对,现在他并不是兰奕鸿,他已经变成别人的模样了——   那更可怕,兰奕欢喜欢这么丑的?!!!   所以他们的故事是,兰奕臻喜欢兰奕欢,兰奕欢喜欢丑侍卫?   另一个人高声附和道:“就算是原先瞧上你强健能干,现在你都是个阉人了,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呢?哈哈哈哈哈!”   八皇子道:“我,阉人?”   丑侍卫还是个阉人?   这些人都在扯什么啊?这世界是不是疯了?!   母后将他的母妃给莫名带走了,父皇被献王和齐弼两个狗贼给控制了,他变成了一个被阉的丑侍卫,而且兰奕欢还在同时和这个侍卫加上太子当情人!   真要疯了,哈哈哈!   八皇子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几个人说到兴起,竟然还一脸不怀好意地问他:“七殿下是什么滋味的?你们有没有三个一起过?”   更有人站起来,要摸向他的胯下,笑嘻嘻地说:“看你这还有什么厉害的地方,成了阉人,都让七殿下心肝似的带着,咱们也学学。”   八皇子就是被兰奕欢叮嘱过才忍了又忍,这会也实在忍不了了,猛然跳起身,一脚踹了过去,怒声骂道:“我看你是找死!”   “啊!”   那人没有想到八皇子这么勇武,对方猝不及防,被他一脚给踹了出去,摔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一时爬不起来了。   八皇子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倒是蹦起来的时候,头狠狠在床铺上方的边沿处撞了一下,撞的一阵阵发懵。   他今天也真是不磕脑袋都够懵了。   “干什么?”   “老实点!”   “没蛋的东西,出手还挺硬!”   其他人见八皇子竟然敢反抗,顿时都如临大敌,纷纷站起身来呵斥他。   八皇子胸口起伏不定,想宰了他们,又不想给兰奕欢惹麻烦。   好在正是双方僵持之际,忽听外面一阵骚乱。   紧接着有人高声喊道:“七殿下把太子给押送回来啦!”   声音里都是欢欣,毕竟,人人都畏惧着跟这位皇宫里真正的主人正面动手,没想到兰奕欢那么好用,不废一兵一卒,太子束手就擒。   这一声大喊,顿时转移了八皇子和他面前几个人的注意力。   八皇子抢到窗前一看,果然是他的二哥和七哥一起走进了院子。   但是此时此刻,两人表现跟平日里八皇子对他们的印象相比,好像倒置了。   兰奕欢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显得有几分冷漠,押送着双手被缚的兰奕臻,兰奕臻却好像并没有什么怨愤之色,目光几乎一直落在兰奕欢的身上没有挪开。   看到这一幕,八皇子本来就被撞的生疼的脑袋更晕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幕场景好似浮现在眼前——   昏暗的星光,重重的宫影,他独自一人站在风露微寒的庭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内心十分的忧虑、焦灼,还有些愤懑。   他的目光死死望着前方,在那里,殿门半开半掩,是兰奕欢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着眼睛睡着了。   一个男人正向着他走近,随着那一步步的接近,光影在俊美的面容上交错,正是兰奕臻。   八皇子想喊,也想走上前去,但他就好像是被魇住了一样,脚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兰奕臻站在那看了会兰奕欢,然后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   一切都恍惚而迷离,他一点点低下头去,在兰奕欢的额头上印了一吻。   这个吻似乎也是怕惊动了什么,像在偷窃一个甜美的梦,极轻,极快,又极珍重,绝非兄长应该对待弟弟的态度。   八皇子硬生生地僵在了当场。   震惊、愤怒,还有一点不明原因的嫉妒都在胸膛中轰然一声炸裂开来,让他重重地向前踏了一步。   可是这个时候,兰奕臻已经将兰奕欢抱了起来,轻轻放在了软榻上躺好,又盖了被子,然后转过身来,手扶住了门。   随即“吱呀”一声,那道冲着八皇子微敞的门关闭了,将他彻底关在了外面,也好像将他隔绝在了某个他完全无法融入的世界之外。   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厌恶看到两个身为兄弟的男人如此亲密吗?   是在担忧两人之间的古怪关系会给自己带来人身威胁和利益损失吗?   是欣喜终于抓住了他两位兄长的把柄,自己或许可以借此翻身吗?   好像都不是。   他只是在反复地想,这难道就是兰奕臻能够得到兰奕欢厚待的原因?   因为他们两个有着这样一层关系,所以自己才怎么都无法靠近兰奕欢,不管做什么都会吵起来,想要和睦相处却总是被排斥在外。   他们两个年纪相近,明明是相处时间最多的兄弟,却又如此疏远。   是吗?是吗?   可是都生活在这么一座宫廷之中,又为什么,他们两个就能走的这么近?难道他们不会怀疑、猜疑、争夺和分离吗?   他不明白,所以他不甘又愤怒,他不断试图让兰奕欢因为他而情绪波动,因为他所做的一件件事情正视他的能力。   他试图找到接近对方的方法,却表现的那么无理取闹,他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情,每每说出话来,又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潜意识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询问自己——“这一世,你做到自己想成为的人,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了吗?”   这一世?   这一世!   八皇子只感到头部一阵剧痛,忽然觉得脑海中无数思绪和影像翻涌,某种深藏的记忆呼之欲出。   前世今生,这个总是不开窍的少年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   不过与此同时,兰奕臻和兰奕欢已经进了丹房,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没人发现八皇子的异常。   这个时候,齐贵妃已经走了,齐弼和献王依旧在里面。   兰奕臻一进门,就有数柄剑同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根本就不可能逃跑和挣扎。   兰奕欢什么都没说,走到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掀衣坐下,面如寒霜,淡淡地道:“齐大人,我可是信守承诺,把太子带回来了,你验一验吧。”   齐弼一直在对兰奕臻竟然会回来这件事持怀疑态度,直到此时,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面前的兰奕臻,他甚至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齐弼脸上掠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在看什么唾手可得的稀罕宝藏一样打量着兰奕臻,喃喃道:“真让人难以置信。”   当初用一个齐烟将正平帝控制了几十年,如今兰奕欢这张王牌竟然也还有这种用处,他不知道应该说自己还是有几分运道在的,还是感激兰家多出情种。   兰奕臻轻蔑地道:“乱臣贼子。”   齐弼笑了起来:“乱臣贼子?我只知道胜者王侯败者寇。”   他的笑容显出几分诡异,又带着终于不用伪装的自得:“太子殿下,我是真的太好奇了——你知道七殿下跟我们一直都在合作吗?”   听到他这么问,兰奕臻和兰奕欢的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   因为两人都意识到他们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刚才兰奕臻在外面降的太痛快了。   按照正确的事态发展,应该是兰奕臻去泰山——发现齐弼的阴谋——因为担心兰奕欢而返程——震惊地发现兰奕欢和齐弼等人实际上都是想要害死他的同谋——跟兰奕欢大战三百回合——因为不忍下手含恨被俘。   但就是在“震惊发现真相”这一步,因为看到彼此太过激动,兰奕欢和兰奕臻都给忘了!   或者说,主要是兰奕臻忘了,兰奕欢就没再多想。   这下怎么办?   顿了顿,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在城门前看见他的时候知道了。”   兰奕欢在旁边也是心念飞转,按说二哥的回答没有问题,可是他做戏的水平实在太差,情绪都没什么起伏,跟自己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水平,万一让人看出破绽怎么办?   这时候,就该阅话本无数的他出马拯救了!   “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兰奕欢仿佛一惊,一把拽住兰奕臻的手臂,质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痛快地就跟我回来,为什么我抓你你都不反抗?”   他突然就演起来了,兰奕臻猝不及防,还被吓了一跳,见兰奕欢拽他,甚至还顺着兰奕欢手上的力道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把脖子撞到剑刃上。   兰奕欢连忙又推了他一把,同时口中不忘道:“你说话!”   兰奕臻低下头去,看着他。   他确实是不会演戏的,可是当这样凝视着兰奕欢的时候,心中那股脉脉温情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想说的话也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兰奕臻说,“我想看到你心满意足,得偿所愿的样子。”   看到兰奕臻全然不似作假的神色,兰奕欢猛地一怔。   “你……”   上一世他放弃了争夺皇位,站在人群中,看见自己心爱的人穿着龙袍,坐在那个位置上,那样的万众瞩目,光彩照人,他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失落、酸涩,但那一刻,竟真的满心喜悦,无怨无尤。   因为他知道兰奕欢会是个好皇帝,他知道兰奕欢担得起那个位置,他也知道,这个从小就温柔善良的孩子,纵使身居高位,也会永远心怀悲悯。   兰奕臻道:“小七,二哥知道,就算跟你回来,你也不会真想杀我的。”   兰奕欢抿住了唇,素来伶牙俐齿,机变百出,此时竟说不出话来。   因为再好的演技,也比不过真心。   “好,好,太子殿下果然情深不悔,是真英雄,真汉子。”   两人这番举动,也比齐弼看在眼里,他脸色晦暗不明,大笑抚掌,如在看杂耍百戏的看客:“既然太子如此重情,那么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兰奕欢皱眉,转头看着齐弼,完全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又要干什么?”   “七殿下,我答应你的酬劳还没给你,但此物如此珍贵,理应有个盛大的场合让众人见证才好,所以刚才经过我的劝说,明日陛下决定举行宫宴,百官来贺……”   齐弼意犹未尽地笑着。   兰奕欢皱了皱眉,冷冷道:“你是说那道圣旨,要在那时当众给我?”   齐弼却看向兰奕臻,笑着说:“太子殿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圣旨吧?这可是我方才跟七殿下商议好的酬劳,他才会同意将你带来啊!”   他说着,拿出那份传位诏书,戏谑地展开在了兰奕臻面前。   兰奕欢站在旁边,也看了一眼,心中却亦不禁微惊。   他说道:“这不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道旨意!”   不知道是不是临时兴起,在他走后,齐弼又把圣旨给换过了。   之前圣旨的内容是废去兰奕臻太子之位,改立兰奕欢为储君,继续掌理监国大权。   但这一份,则是点明兰奕臻犯上作乱,意图弑君,当庭处死,而正平帝直接退位为太上皇,兰奕欢接旨继位!   一场宫宴之后,直接便成天下之主,这是多么诱人的酬劳!而代价,就是兰奕臻的性命。   这哪里是“小小”的测试,分明把人性完全放在了天平之上衡量。   齐弼可真是个疯子! 第118章 翼举长云生   当兰奕臻看到那份圣旨时, 也是一惊。   倒不是惊讶圣旨本身的内容,而是他刚刚回来,并不知道正平帝此刻是什么情况, 这样看来, 竟然已经完全任由齐弼摆布了。   齐弼见他终于有了点反应,总算有些满意了, 笑着说:“这游戏的答案如何, 明日宫宴, 既见分晓!太子殿下, 你说妙是不妙?”   兰奕臻没说什么, 兰奕欢却觉得心里一阵不适, 说道:“齐大人,你这样做,是否有些过分了?”   齐弼道:“怎么,七殿下是心软了, 还是担心自己经不住考验?”   他脸上的笑容和此刻圣旨上的字迹一样让兰奕欢觉得刺眼, 简直有点想把齐弼捶的稀巴烂。   正平帝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却养了他这么多年,所以不管他做什么, 兰奕欢都没有怨尤。   可是就算再不喜欢戚家, 兰奕臻从小到大并没有做错什么, 父皇怎么可以对二哥这样绝情呢?   这件事情可不是齐弼所说的什么游戏, 圣旨上写着当庭处决, 就等于给了所有的人一个去对付兰奕臻的正当理由, 那兰奕臻将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兰奕欢冷冷地说:“这份圣旨和你第一次给我看的不一样, 既然是齐大人想在圣旨上写什么就是什么,那么我又焉知这东西不会有第三份, 第四份?”   兰奕欢的态度突然强硬,让整个丹房中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紧张。   齐弼脸上的笑容微沉。   献王原本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此时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要给兰奕欢施压,让他不要节外生枝。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兰奕臻冷冷的目光向着自己望过来,然后薄唇轻启,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刹那间,献王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又坐回了椅子上。   兰奕臻唇角讥讽的微扬,将目光收了回去。   他自己倒是并不在乎圣旨上怎么写,因为对于正平帝这个父亲,兰奕臻早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可看着弟弟努力想要保护自己的样子,兰奕臻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   而且,他还有个重要的消息没有传达给兰奕欢,之前在两人见面的时候,兰奕臻就试图这样做,但周围的人监视得太紧,所以他迟迟没有找到机会。   此时,压制住献王之后,兰奕臻开口说道:“孤接受。”   他的三个字截断了兰奕欢和齐弼的争执,两人同时看向他,兰奕欢皱眉道:“你一个阶下囚,没你说话的份。”   兰奕臻顿了顿。   他终究不像兰奕欢那样又是会演,又是一肚子的鬼点子,心中想着怎么说才能给兰奕欢一点暗示,尚未琢磨出来,外面的门突然一下子就被打开了。   紧接着,一个人直闯进来。   “放肆!什么人,站住!”   在侍卫的呵斥声中,兰奕臻下意识地转头一看,顿时愣住。   ——这个人,正是他上次扮演的那个丑脸侍卫!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不对,这样丑的妆,肯定是兰奕欢化出来的,所以是他又找了一个别人来代替自己扮他的情人?   兰奕臻:“……”   为什么啊!他才走几天啊!   这时,看守八皇子的另外几个人也从后面追过来了。   他们没想到这人长得丑,却还挺能打,本来就是想摸摸他被阉成啥样了,结果没留神让他跑了,还找死的跑到了齐弼的眼皮底下。   这些人生怕受到责罚,都气的要命,上去就要把八皇子拽走。   八皇子一脚把其中一个人给踹开了,骂道:“你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虽然他听从了兰奕欢的叮嘱,夹着嗓子说话,但是这种熟悉的语气,还是让正在猜测此人是谁的兰奕臻不禁想起了他的某个倒霉弟弟。   不会是……老八吧……   兰奕臻亲眼看见了自己的替身,在这里大为震撼,兰奕欢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之前对着八皇子演对方是自己心爱的小侍卫就挺不容易的了,演完之后又要演跟兰奕臻的爱恨情仇,更加艰险,现在俩居然都一起在这了!   这可让他怎么拿捏!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兰奕欢一把抓住了八皇子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同时呵斥那几个要把他拉出去的人:“滚出去!”   几人被兰奕欢喝住,看向齐弼,齐弼挥了挥手,说道:“出去吧,别冒犯了七殿下的心肝。”   兰奕臻只想冷笑,笑这个瞎了眼乱叫“心肝”的东西。   那些人退了出去,房间内清净了不少。   兰奕欢看向八皇子,在他那张丑陋的面皮之下,隐隐觉得这人似乎神情有异,便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那些人欺负你了?”   八皇子道:“我……”   兰奕欢道:“怎么?”   八皇子咬了咬牙,不禁握紧了兰奕欢的手:“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我……我想保护你……”   说出这句话,他已经满脸涨的通红,只是因为浓妆的掩饰看不出来,耳朵却已经仿佛要滴血一般。   他从没想过,自己一辈子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对象还是兰奕欢。   可是就在刚刚,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曾经那些漫长光阴大好年华中,他却从来没有和面前的人好好相处过,夹杂在他们之间的,有那么多误会,那么多错过,那么多口是心非……   直到生离死别。   八皇子突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梦。   他想要确认此时的兰奕欢是活着的,想要急切地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想要尽全力让他今生远离危险。   他不想总是做一个远远观望的、被关在门外的局外人。   眼看八皇子情真意切,兰奕臻的面色已经是一片铁青,连装都装不出来。   齐弼他们跟八皇子还是不熟悉,再加上又不知道这么丑的完全是一张假脸,所以想不到对方是谁,可兰奕臻已知内情,面前这个又到底是亲弟弟,如何能认不出?   老八这小子,在演哪一出?   他配合兰奕欢扮丑侍卫,干了自己的活,确实是因为兰奕臻不在,他也就勉勉强强的忍了。   可是不知道八皇子拿了兰奕欢什么剧本,兰奕臻看着他此时眉目间的痛楚和关切根本不似在作假,这就实在是让人心头的火气一股一股往外冒。   火气一上来,他的心里倒是突然一下子有了主意。   兰奕臻忽地冷笑了一声。   其他人都看向他,只见兰奕臻眉目间颇有不屑之意,冷冷说道:“不过是个代替孤的玩物罢了,倒会献媚邀宠。”   八皇子一下子睁大眼睛瞪着他。   他虽然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可是一点都不影响他对兰奕臻的微妙敌意,此时受到挑衅,十分想跟这个二哥打上一架。   只是这种场合,兰奕臻又已经这么倒霉了,实在胜之不武,所以八皇子硬是忍住了没吭声。   不过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么丑的一个侍卫,居然是什么兰奕臻的替身。   可见在兰奕欢心目中,兰奕臻就是这么个丑东西!   那他还美什么美!   八皇子道:“我就是献媚邀宠了,那又如何?”   看看,他承认了吧!这小子果然心思不正!   八皇子已经有所收敛,兰奕臻竟是难得的咄咄逼人,轻嗤道:“区区阉奴,也确实只有这等本事。”   八皇子:“……”   别说八皇子,见到素日雍容矜持的太子竟然如此不顾体面,其他人都有点惊呆了。   喔唷,真是开了眼了,这就叫问世间情为何物吗?能让太子都醋成了这样,和一个丑八怪争宠。   七殿下倒也是的,自己长得那么好看,太子再怎样凶残,那也同样是人中龙凤,品貌过人,结果他偏生不喜欢,看上了那么丑的侍卫,现在还被阉了,不能看也不能用。   难道脸蛋好的人眼光都有点毛病不成?   不过别说,这场大戏还吵吵的挺好看的哈,三个人呢,还有一对是兄弟,比话本子里刺激。   但这时,兰奕欢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兰奕臻的意图。   ——他好像在故意刺激八皇子。   难道……   兰奕欢轻拍了下八皇子的后背,说道:“太气人了,揍他。”   从刚开始听说兰奕臻和兰奕欢“虐恋”的愤慨,到想起前世的憾恨,再加上一直以来对兰奕臻的不满,其实八皇子早就忍无可忍了,就是知道目前形势紧张,才硬是按捺住怒火。   这时候,兰奕欢轻轻的这么几个字,好像一下子触动了他某个开关,八皇子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拔剑就冲上去了。   周围的人不禁都“唔”了一声,心想这侍卫磕碜是磕碜了点,还挺听话。   兰奕臻原本被旁边的兵士用剑架着脖子,可八皇子不管不顾,看着他暴怒之下长剑疾刺而来,其他人害怕受到波及,纷纷闪避到一边,反倒放松了对兰奕臻的辖制。   兰奕臻的双手还被缚着,闪身躲开八皇子的攻击,讥讽地说道:“急了?”   八皇子冷笑道:“急了?我就是想教训教训你。你得意什么,你又有什么?当初他根本就没对你动心,还不是你又是偷偷摸摸,又是刻意引诱才有的今天!”   他也算是有天赋,一说话就能说中兰奕臻最不爱听的地方,而后还不忘再补刀一句:“他要是喜欢你一上来就喜欢了,换了个别人像你这样做也行!”   兰奕臻:“?”   这小子嘴真贱啊!   八皇子的这几句话欠揍的令人发指,兰奕臻这回什么也没说,脸色却是真的阴沉下来。   他脚下一勾一绊,同时举起被绑住的手,在八皇子的剑刃上割断了腰带,一把拎住他的领子。   八皇子冷哼一声,抬起拳头朝着兰奕臻砸过去,两人就这样打了起来。   “……哎,不是!”   兰奕欢:“??”   他刚才觉得兰奕臻肯定是故意要挑起争端,然后做点什么,才会示意八皇子上去配合,结果此时看他们这个你死我活的样子,兰奕欢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   不是,这到底真的假的啊?   如果是假的,这也太真了。   但如果是真的,他俩至于有这么大仇怨吗?兰奕臻明明知道他和丑侍卫的事完全是自己编的啊!   兰奕欢心里没底了,看着不行,便上去拉住八皇子,挡在两人中间说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   齐弼一开始在一边看乐子,此时大概也觉得确实闹的太乱了,示意下面的人把他们都拉开。   八皇子被兰奕欢按住肩膀,向外支开两步,表情犹自愤愤,刚开口要说什么,突然看见被兰奕欢挡在身后的兰奕臻突然抬手,向着兰奕欢抓去。   八皇子还以为他要伤害兰奕欢,连忙拉住兰奕欢的手臂,提醒道:“小心!”   可是下一刻,兰奕欢的手臂从八皇子掌中滑出,他整个人被兰奕臻一把拉进了怀里,然后按在墙上,用力地吻住。   八皇子目瞪口呆。   兰奕臻微微侧身,后背遮挡了所有人的目光,将兰奕欢的身形罩在里面,在脊背贴上墙面的那一刻,兰奕欢感到兰奕臻往自己手中塞了一样东西,捏着软软的,是布料制成。   原来,兰奕臻是为了将这样东西想办法给到他的手中。   兰奕欢也十分机灵,假装抬手去按兰奕臻的胸膛,手腕翻转之间,东西已经进了袖子。   而这时,兰奕臻已经靠近,在兰奕欢耳边轻轻一语,随即嘴唇一偏,就撬开了兰奕欢的唇齿,急切而用力地索取。   两人有日子没见了,但唇舌纠缠的那瞬间,那熟悉的感觉立刻翻涌而上,带起无限的眷恋与安稳。   兰奕欢闭了闭眼睛,允许自己沉迷片刻,但这片刻过后,他轻轻咬了下兰奕臻的舌尖,随即就把他一把推开!   兰奕欢看着兰奕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牙道:“混蛋。”   兰奕臻笑了笑,说道:“是,我混蛋,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此时,见兰奕臻被兰奕欢给推开了,两边的人也都一拥而上,将他重新押了起来。   “二位……不,应该说是三位,三位这份情,可真感人啊!”   齐弼看够了戏,笑着说道:“不过太子殿下,你也用不着这么牵肠挂肚,缠绵不舍的。今日先请你去地牢里暂住,让这侍卫好生侍奉七殿下一晚,等到了明天的宫宴上,你们不就是又能相见了吗?”   看来,这场以人命为献祭的传位宫宴,他是势必要举行到底了。   其实齐弼并不是真的想要考验什么,证明什么,因为有那道圣旨在,如果兰奕欢还想保全兰奕臻的性命,他就要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名望、甚至他自己的命。   一者天堂,一者地狱,一者万人之上,一者粉身碎骨。   齐弼相信,不会有人那么傻,连这都不知道怎么选,所以,兰奕欢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   齐弼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强迫兰奕欢为了保全自己,亲手去断送兰奕臻,见证他们这些皇子的不堪与狼狈,此时兰奕臻用情越深,兰奕欢越是心情复杂,他就越高兴。   故而,虽然出了一场闹剧又与兰奕欢争执,齐弼却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好心情,而是如同中了头彩似的异常兴奋,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兰奕臻也跟着被押走了。   兰奕欢这才悄悄捏了捏袖子里那样东西,仔细地辨认出那是什么,而后,他脸色微变,意味深长地看了献王一眼。   *   第二日的宫宴,果然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开始了。   虽然昨日城门前发生的事不是人人都有幸去了现场见证,但太子攻打京城又当场被俘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却早已连带着其中的诸般细节被讲述的人尽皆知。   兰奕臻竟会率兵攻打京城已经足够惊世骇俗,可他见了兰奕欢之后,又当众放弃抵抗,选择了束手就擒,就更加让人震惊不解了。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只怕是宴无好宴,所以虽然宫中布置的歌舞喧天,彩烛辉煌,在座群臣依然面无喜色,全然提不起半点真正去宴饮的兴致。   ——今天还不一定要出点什么乱子呢!   以往的宫宴,大多都是太子代为主持,这一回太子被俘,正平帝倒是出面坐在了最上首,往日意气风发的“太子党”一言不发,坐在不起眼的位置。   如此看来,让人不免感到风云变幻,心生唏嘘。   趁着宴席尚未正式开始,一些近臣们借着敬酒的由头,上前探问皇上的心思及太子情况,正平帝的神色却似有些萎靡,懒洋洋地答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只听外面的礼官扯高嗓门喊着:“七皇子到——”   空气仿佛一凝,紧接着,就见兰奕欢走了进来。   他的装束十分正式,穿着以黑红为底色的皇子朝服,又以金丝银线为饰,肩部织日月,袍摆绣山水,两袖各有兰花、宗彝纹,是为皇族图腾。   广袖随着步履微微摆动,隐约泛出的光泽似散落在其间的星光,腰间巴掌宽的玉带上嵌了一颗浑圆的东珠,与头上束发金冠相互辉映,更显华贵。   兰奕欢很少穿戴的这样华丽而郑重,此时此刻,他的神色亦是肃穆的,双眼沉静地望着前方,那股平日被温和与笑容所遮盖的权势气息便如出鞘利剑,从骨子里渗透出来,威严尊贵如神祗。   殿中百余人不闻人声,只听衣袂簌簌,纷纷避席而起,又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兰奕欢目不斜视,从公卿们中间穿过,走到正平帝的跟前行礼,一屈身,一折腰,动作完美的无可挑剔。   “儿臣,拜见父皇。”   正平帝示意他起身就座。   今日,太子没有出席宴会,三皇子和五皇子不在宫中,不知道宫中那些老谋深算的礼官是不是察觉到了某种趋向,将兰奕欢的位置安排在了正平帝之下的首位。   兰奕欢转身看到的时候,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侧眸一扫,其他人纷纷移开目光,视而不见,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一般。   兰奕欢深吸口气,入席而坐。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宴席终于正式开始,人们虽然各怀心思,却也不敢冷场,满座觥筹交错,清歌笑语之声相互嘈杂。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点什么,面上的笑容不达眼底,珍馐佳肴也吃不出味道,不安地等待着。   酒至半酣,忽有一名臣子站起身来,对着皇上行礼说道:“陛下,今日盛宴如此丰美,全亏得陛下英明果决,七殿下勇武善战,各位同僚机智应变,方化解了太子之祸。既如此,何不请太子上殿,论其厥失,以儆效尤呢?”   来了!   他此言一出,周围的歌舞欢笑之声一下子就小了,人人屏息凝神,只看正平帝的反应如何。   兰奕欢微微抬眼,看见说话的人是雒阳伯马英。   这样的场合下说这种扫兴的话,定然是受到了他人授意,没想到,他也投靠献王那一边了。   兰奕欢扫了献王一眼,却见他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掏出手帕,默默擦了把汗。   此时,正平帝已经开口说了个“准”字。   一曲未毕,丝竹管弦之声已戛然而止,翩翩起舞的舞伎也躬身退下。   那层被欢宴气氛遮掩住的沉重底色,终于渐渐地浮现出来。   殿门缓缓打开,满殿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金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每走一步,更有铁索拖拽之声。   正是掌权多年的太子兰奕臻。   以往,他曾无数次成为这宴会,这宫殿的主人,身穿华服,高高在上,一笑一怒定人生死,而此刻,他的身上却只余一袭单薄囚衣,孑然独立。   但饶是如此,兰奕臻的神色中却没有显出半分落魄,那双丹凤眼依然冷冽,在周围的座上一扫,铁索响动,他径直朝前走去。   满座诸人,在听说了兰奕臻的事情之后,或失落,或痛心,或窃喜,或鄙夷,都想象着这样一招落魄一无所有,换了自己只怕都要疯了,也不知道太子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此时此刻,见到了兰奕臻真人出现在这里,除去那些华贵的外表,竟是依旧让人难以轻视。   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兰奕臻在众人审视的视线下一步步上前,经过兰奕欢面前时,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对兄弟短暂对视的一瞬间,仿佛光阴都有了片刻的凝滞。   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何那么古怪,到底是爱是恨,是恩是仇?   种种传说纷纭,却是一个外人完全无法看懂的世界。   唯有齐弼在人群中露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笑容,随即端起酒杯,仰头痛饮而空。   精彩的审判与抉择,即将开始。 第119章 青山生玉骨   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 兰奕欢像是被兰奕臻手上的锁链晃了眼睛,睫毛微微一垂,移开了目光。   他抬手, 轻轻按在身侧作为装饰的佩剑上, 冰冷的剑柄将杀气透入肌肤,一股迫人的力量也随之遍及全身, 支撑着他一往无前。   紧接着, 兰奕臻也转过身去, 向着正平帝躬身一礼。   礼官高声质问道:“太子为何面君不跪?!”   兰奕臻淡淡地说:“孤自受封储君以来, 得父皇恩典, 除祭拜天地祖宗, 再不屈膝,如今太子之位犹在,自然一切如旧。”   正平帝此时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兰奕臻一眼, 问道:“你就没有丝毫悔过之心?”   兰奕臻道:“儿臣无错!”   他上殿后的这几句话, 顿时引起了一片议论之声。   毕竟昨日太子攻城有目共睹,如今他却这样理直气壮,没有半分羞愧之色, 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正平帝道:“好, 是朕当年看错了, 你如此不听教诲, 目无法度, 如何堪当祖宗之宏业?你既此时还以太子之身份自持, 那么朕便先发落了你吧!”   他难得会在这种场合说这样多的话, 却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只能背出早已写好的台本, 齐弼在人群中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幕,看着坐在皇位上的帝王像狗一样听从着他的吩咐。   不等正平帝下令,旁边自有人将昨日写好的那份圣旨送到了他的面前,道:“陛下,诏书在此。”   正平帝展开圣旨看了一眼,说道:“很好,一个字都不差。”   兰奕欢莫名觉得他这句话有点古怪,微微抬头,却见正平帝忽然将圣旨一掷,直接扔到了他怀里,说道:“念!”   兰奕欢一怔,接住圣旨。   像是这等传达废位、册封等重大命令的诏书,通常是要由中常侍宣读的,正平帝突然丢给了他,实在有些不符合规矩。   兰奕欢还以为这又是齐弼的阴谋,但目光微微一抬,已经接触到了那位送上诏书的中常侍同样错愕的目光。   他无暇细想,躬身领命,拿着诏书快步走了出来,站在兰奕臻的身边,开始诵读。   ——天底下,自己念自己继位诏书的奇幻经历,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有了,就连上辈子,兰奕欢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但随着那一句句熟悉的话语从口中吐出,恍惚间,他也有了种时光倒流之感:   “……皇七子欢,幼有明德,温恭贤孝,允文允武,敏慧仁善……为子之道,唯父能知,必能克成大统,即膺宝位……”   上一世宣读这封遗诏的时候,正平帝已经驾崩,兰奕欢还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聆听着遗诏上的话语,全身的血液却好像在沸腾燃烧。   紧接着,他接过诏书,所有的人都跪地行礼,山呼万岁,权势与江山尽在指掌之间,那种感觉,确实让人如在云端。   旁观者看见他们蝇营狗苟,争名夺利,不免唏嘘感叹,一出大戏落下帷幕,往往会未在局中的人问上一句“值得吗?”   如果是当时的兰奕欢,一定会回答一句“值得”。   只因人生在世,身处在这滚滚红尘中,原本就跳不出名利之外,又有几个人能够脱俗,不想要荣华富贵,尊严体面呢?   更何况,活上这一遭,不去做这些,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争,就不会被背叛、谋害、侮辱和践踏了吗?只怕更多!   直到现在,兰奕欢也不觉得自己曾经的选择是错。   但,如今已是新生。   兰奕欢念完了诏书中关于正平帝退位和授意自己继位的内容,下面就是对于“太子臻”的处置了。   兰奕欢盯着兰奕臻的名字,正平帝那句“一个字都不差”在心中一转,目光不由定住。   但他并没有再向下念去,而是转首看向周围众人的反应。   只见人人的脸色震悚莫名,反应过来之后,又立即纷纷避席而起。   欣喜于兰奕欢继位的已然伏地垂首,表示臣服;还有部分人不能置信,跽身怔愣;不服者面露愤懑;知道圣旨尚未念完的人则是惊疑不定,猜测着兰奕欢的心思。   众人百态,一览无遗。   将这些大致收于眼底之后,兰奕欢唇角微扬,竟将诏书一合,也跪了下去,双手交叠行礼道:“儿臣谢陛下恩典……”   ——他竟然真的不打算再念后面对兰奕臻的处置部分了。   这就连兰奕臻事先都没有想到。   他刚才一直昂然未跪,坦然从容,此时心里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猛地低头,看向兰奕欢。   此时此刻,齐弼大概也察觉到不对了,只是他不好在这种情境下站出来开口,只能面色沉沉地看着兰奕欢。   这小子的身世就是天大的把柄,说出来之后只怕他连性命都要不保,按理说是绝对不敢胡闹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便听兰奕欢声音清朗,说完了后半句话:“只是儿臣不敢奉诏!”   正平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声音竟似微微有些颤抖:“为什么?”   兰奕臻突然低喝道:“兰奕欢!”   兰奕欢没有看身边的兄长,唇边却抿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然后“砰”一声,冲正平帝用力磕了个头。   少年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谢父皇抚养之恩。”   兰奕欢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说道:“但儿臣并非皇室血脉,故不能继承大统,所以无法领命!”   齐弼霍然站起身来,浑身泛起一股冷意。   ——兰奕欢真是疯了!   一片死寂,随后满座哗然。   有人惊愕地高声说道:“七殿下,你在说什么?你怎会不是皇室血脉?”   兰奕欢道:“因为我并非父皇亲子,乃是当年出生时,齐弼为一己之私所调换入宫!此人狼子野心,早有筹谋,今日更加勾结赵齐王良等人,蒙蔽陛下,陷害太子,意图谋反!”   兰奕欢向着正平帝膝行数步,一直到他面前的金阶之下,拱手高声说道:“臣兰奕欢,状告齐弼谋权乱政,勾连外敌,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请陛下将其处以极刑,以明典范!其种种罪状证据,臣已尽书之,其中绝无虚言,请为陛下所陈!”   兰奕欢说着,将一封奏折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兰奕欢这一惊天自爆已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接下来扯出齐弼更是震撼之极。   他刚才话中提到的王良就是方才将齐弼那份圣旨亲手递给正平帝的中常侍,此时已经满头大汗,顾不得规矩,连声说道:“休要胡言乱语!休要胡言乱语!”   他说着,竟要奔下玉阶,去兰奕欢手里抢那封折子。   兰奕欢却一下站起身来,将他推开,疾步走到御前,对着正平帝高声说道:“陛下!”   正平帝感到胸腔内的血液好像终于有了温度,又似化成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站起了身,要去接兰奕欢手中的折子。   可是差一点,就差一点……指尖都没来得及触碰到奏折,正平帝终究还是眼前发黑,一下坐倒在了龙椅中。   王良见状,立刻高声喊道:“陛下都是被七皇子的大逆不道、颠倒是非气成这样的!七皇子要弑君!各位大人快来勤王护驾啊!”   人们几乎已经无法看明白这事态了,一时间满心惊疑,动摇不定,简直看哪一方都像是披着人皮的粉墨骷髅。   王良也是精明至极,这样做正是想把事情彻底搅乱。   可是他刚喊了这几句,兰奕臻便已疾步走到他跟前,从旁边的侍卫手中一把将剑夺了过去,手上的锁链竟丝毫无碍行动,已将王良一剑穿心而死。   王良双眼圆睁,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这时候求的就是个果决干脆,不留余地,兰奕臻这一剑下去,虽然少了个活口作为罪证,但也将周围的所有嘈杂都震慑住了,没人再敢胡乱叫喊。   正平帝剧烈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就是这样,永远也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   可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指着兰奕欢手里的圣旨。   兰奕欢低头看了眼圣旨,已经明白了正平帝的意思,于是立即举起圣旨,高声说道:“这份圣旨也是假的!”   “齐弼模仿陛下笔迹写下诏书,想要处死太子,推我上位,再行篡夺江山!可是诏书上的‘臻’字没有缺笔,可见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兰奕欢说着,已经一把将圣旨塞进了韩太傅的手中,说道:“太傅请看,实情是不是如此?”   因为兰奕臻的“臻”与开国太祖的表字重复,正平帝在诏书上写到这个字的时候为表尊敬,往往都会缺少“臻”第一笔的一横,正平帝这回却刻意没写。   齐弼百密一疏,并未发现,此时听到兰奕欢揭破此事,简直震怒非常。   原本齐弼胁迫正平帝写了第一份诏书之后,也没有想过要更改,毕竟这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还是在正平帝的言语诱导之下,他才会换了第二份诏书。   却没想到,这个没用的东西,竟是要故意在上面留记号!   真是小瞧他了!   听到兰奕欢的话,韩太傅立即检查诏书,沉声说道:“确实如此!”   一份有问题的圣旨,顿时让兰奕欢的话变得更加可信,毕竟圣旨的受益人是他,一个人甚至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都要说出的真相,再怎么离谱,也是可信的。   故而,韩太傅也迅速拿紧圣旨,向着身边的几名信得过的臣子们展示。   证据确凿,大家看齐弼的眼神都变了。   此人实在阴险狡诈,整件阴谋从头到尾历时多年,他都缩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的,谁也没想到谋划一切的竟然是他。   按照兰奕欢的说法,齐弼还勾结了东梁,这可是叛国之罪啊!   该杀!   兰奕欢将奏折交给韩太傅,逆转了局势之后,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兰奕臻的身边,握住腰畔的剑柄往外一拔。   只见他手中顿时寒光四溢,拔出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柄锋锐无比的短匕。   原来这是兰奕欢令人特制的双层剑,表面是未开刃的装饰佩剑,掩人耳目,内里才是削金断玉的神兵利器。   兰奕欢拿着匕首,迅速几下,就尽数斩断了兰奕臻手上脚上的锁链,然后抬起头,叫了一声:“二哥!”   他“兰奕臻”“兰奕臻”地说了好多天,都很久没叫出这声“二哥”了,这一句出口,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兰奕臻看着兰奕欢,没有接过他手中匕首,而是一把将兰奕欢抱进了怀里,把他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上,带着心疼,也带着骄傲。   就算是他,也根本就没有想到,兰奕欢会在这个荣耀加身的时刻,选择当众说出自己不是皇室血脉。   他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做回了他真正的自己。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在此之前,兰奕臻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兰奕欢,就算是在城门前被那么多人逼问,他都没有说出这件事,就是不想让兰奕欢受到议论和伤害。   所以,在刚刚兰奕欢说出这件事的那一刻,兰奕臻的第一反应就是拦住他。   可是转过头来,他看到了弟弟一往无悔的、亮晶晶的眼神。   于是,兰奕臻的话终于还是没有出口。   他知道,勇敢地面对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兰奕欢一直想做的事。   天翻地覆,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   此乃,孤勇。   另一头,那些感情受到欺骗的臣子们越来越多地围了上来,纷纷质问着齐弼,有人也想请兰奕欢和兰奕臻站出来说话,结果转头找了找,发现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那人轻轻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脚步挪动,帮两人挡了挡,继续回头吵架。   也逐渐有其他人看见了,同样只当没看见,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如果在此之前,突然有一日太子宣称喜欢上了兰奕欢,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毕竟一国的储君不肯开枝散叶就已经是臣子们能容忍的极限了,居然喜欢上一个男人,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如果男人还是他自己养大的亲弟弟,那简直能让无数老臣直接从城头上跳下去。   可是如今一切却不同。   经历了这场争权夺势的诡谲阴谋,两人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   兰奕臻将自己的支配权完全交给了兰奕欢,毫不顾忌地当众降服,走入陷阱,甚至被送上大殿,等着那道写着要将他处死的圣旨对他进行审判。   这当中,如果两人之间生出半点嫌隙,要么就功亏一篑,要么就假戏成真。   所以兰奕臻这样做,实际上是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性命,都交到了兰奕欢的手上。   而兰奕欢也没有辜负他,面对唾手可得的江山都毫不动心,不惜自揭身份来指明齐弼之罪。   一场精彩的博弈,他们赢了,不止赢在了智计谋略,更赢在了绝对不会相互猜疑的信任,这在皇家何其稀有可贵。   这两个人有私情而无损大义,他们作为臣子的,根本没有资格反对他们在一起。   更何况,刚才兰奕欢又已经说了,他并不是皇室血脉,和兰奕臻也就应该并无血缘关系了,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   齐弼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那么不可置信。   他本来胜券在握,可是顷刻之间,形势竟会这样急转直下,饶是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一时都想不出来可以自圆其说的借口了。   他试图控制大雍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那么……就剩下鱼死网破这一步了!   在众人的质问中,齐弼索性冷笑起来,说道:“对,你们说的不错,兰奕欢确实不是皇室中人,而是我设法弄入宫中悉心栽培的傀儡,奉我之命去东宫引诱太子!”   霍明京愤怒地说:“你简直是无耻至极,竟然还敢承认?!”   齐弼道:“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齐家能够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难道你霍家没有为了争夺权势耍弄过心机吗?但真正的异族奸细是兰奕欢才对,他根本就不是大雍子民,各位都中了他的计谋了!”   “你说什么?!”   兰奕欢转过头来,看向齐弼。   齐弼向着兰奕欢一指:“各位看一看,如今太子已经对他唯命是从,尔等又对他信任有加,今日你们对付了我,便再无可以辖制他之人!改日颠覆国政的罪魁祸首非此人莫属,而你们不听我的劝告,都会成为帮凶!”   “不信你们问问他,他是不是大雍的人,看他敢承认吗?”   齐弼拿捏住了兰奕欢的心理,简直将他说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幕后黑手,兰奕欢都被齐弼口中的自己厉害的怔了怔。   而很多人也不禁带着疑问看向他,等待答案。   兰奕臻不想看见齐弼在眼前蹦跶了,皱起眉头,正要开口下令,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太监疾步而入。   这太监是负责在外面守宫门的,根本不知道这大殿里面风起云涌,发生了不少大事,进来一看乱糟糟的,当时就愣住了。   兰奕臻道:“有什么事就说。”   虽然他现在一身囚衣,依旧威严不减,那太监立刻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应了声“是”,说道:“启禀殿下,达剌使者来访。”   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兰奕欢的神色有几分惊诧,冲着他摇了摇头。   之前阿雅思说要带着达剌武士来帮兰奕欢的忙,兰奕欢就给了他调兵入宫的令牌和伪装成大雍侍卫的衣服,说是让他们来了之后可以先悄悄埋伏起来,需要的时候自己会发烟花传讯。   阿雅思当时笑了笑,也没有反对。   但兰奕欢心里还是想着尽量能不用达剌的人就不用,免得将他们也给牵扯进来,将事态弄得更加复杂。   这时他也并没有传讯,达剌使者却突然这么光明正大地入宫,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   兰奕臻见兰奕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稍稍思量,便吩咐道:“请进来。”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看都没看,向着旁边一伸手。   有十分机灵的下人,已经在看到太子复起的那一刻就狂奔着去东宫拿了兰奕臻的杏黄色四爪龙纹服,此时正好躬身展开,为兰奕臻穿上。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愿意让达剌人看到此时宫宴上的状况,使者的突然到来让充满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在兰奕臻的示意下,大臣们都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疑惑。   很快,使者进殿。   殿上诸人之前都已经见过孟恩和林罕了,但这一回,他们发现使者变成了三人。   除了之前的两位王子之外,孟恩的右侧还多了一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男子,汉人长相,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但他已经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了,因为达剌这三名使者身上全都穿着当初第一次谒见皇帝时的礼服,头上戴冠,腰间佩玉,十分郑重。   而在他们的后面,更是跟随着数十名矫健的武士,看上去彪悍而富有野性,脚步起落间发出整齐的声音,声势十分浩大。   这些达剌人在此之前一直滞留在京城,此时来不会是要趁着大雍动乱提出什么无理的条件吧?   看着这一幕,人们都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毕竟达剌虽然一直跟大雍的关系较为友好,但国与国之间从没有永远的朋友,而达剌实力强劲,要是想趁火打劫,大雍还真不一定能应对的过去。   正是因此,前一阵满朝上下才都希望能够促成大雍和达剌王室的联姻,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惜也不了了之了。   寂静之中,只见三人一起向正平帝行了个礼,孟恩说道:“尊敬的陛下,贵国正在宴饮,我等本不该中途打扰,但因为事情紧急,耽搁不得,实在抱歉了。”   正平帝此时稍稍缓过来了一些,但是说话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出明显的气喘,他显然极不想再应对达剌使者,虚弱地问道:“不知道孟恩王子有何要事?”   孟恩略一躬身,然后抬了下手,队伍最末尾的十名武士走上,手中各端着一个托盘。   孟恩示意道:“掀开。”   武士们将托盘上蒙着的红色绸缎一一掀开,四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那十个托盘上满满堆放的,竟然都是各种颜色的硕大钻石,在大殿中辉煌的灯火下,向外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宝光相互辉映,晶莹剔透。   大雍的钻石矿极少,因此这种珠宝本来就是十分稀罕之物,更何况这样的成色,这样的数量,绝对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孟恩说道:“达剌上下,以此为礼,迎我王子归国!” 第120章 看取重圆月   兰奕欢站在旁边, 本来也正在好奇达剌是来做什么的,听到孟恩此言,身子一震, 猛地看向他们。   只见达剌那边的人, 有人脸上是期待和好奇,也有人带着暖暖的笑意。   耳听得孟恩郑重地说:“我的侄儿在当年出生的时候遭逢变故, 流落到了大雍, 家里的人一直十分牵挂, 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 如今才总算能与亲人团聚。达剌感谢陛下多年的抚养教导, 让我们心爱的孩子长大成人。”   他说到这里, 在场的达剌人同时向着正平帝行了一礼。   紧接着,又是阿雅思温和的声音响起,说道:“对于陛下此恩,达剌举国同记, 没齿不忘!并可以保证, 此后七十年间,只要大雍不掀战火,达剌永为友好邻邦!”   达剌的这份谢礼, 这个承诺, 可以说是极重了, 表面上看似是感谢正平帝, 其实所有的付出, 都是为了表现他们对于兰奕欢的重视。   而七十年的和平非同小可, 只因兰奕欢生在大雍, 上一世更是大雍的皇帝,这片土地对于他来说有如第二故乡, 那么达剌自然也不会让他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   林罕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当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的脸上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作为一名伯父,如果说一开始想要寻找到兰奕欢,是出于要完成弟弟的托付,以及对于阿雅思身死的痛心,那么如今他的心情已经有所不同了。   从一开始见到这位少年飒踏的七皇子,心中有些欣赏之情;到后来得知兰奕欢是自己的侄子,有点亲切同情,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试着和他亲近起来;再到那一天晚上,兰奕欢来到驿馆,不是向他们请求帮助,而是想要让他们离开的惊讶和真真切切的心疼……   这个孩子,终于从有些陌生的“侄子”两个字,变成了融进血脉中的亲人。   他看到了兰奕欢的勇敢、孤单、喜乐忧愁、小心翼翼,就会忍不住去想,他这些年经历过多少的委屈凶险,又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甚至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几次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徘徊,那么无助,那么堪怜,伸出手来,却无人能够上前。   他迫切地想做一点什么,正好这时候阿雅思回来了,对他们说,想要公开自己和兰奕欢的关系,堂堂正正地以家人的身份为兰奕欢撑腰。   大家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一起商量了这个办法,虽然看起来有点招摇,但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招摇一点又如何呢?   只是估摸着家中老父听说了此事之后,大家回去谁也免不了挨一顿揍便是了。   大雍的臣子们不知道达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觉得今日的奇事简直一桩接着一桩。   他们先是被谋逆作乱的叛臣气得够呛,那怦怦跳的心脏还没平复下来呢,一转身达剌突然就自个送上了门来,主动做出了如此承诺,那感觉简直就和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们只想知道,达剌如此重视的人,究竟是谁。   看着孟恩的年纪,再听他说“侄儿”,甚至连在场的一些年轻人心中都不免泛起了些许期待。   看达剌这个阔气的样子,这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就都一步登天了啊!   这个时候,也只有少数人想到了刚刚被揭破并非皇室血脉的兰奕欢,但毕竟这太过离奇,不太好联系在一起。   而且正平帝是一国之君,不管谁家的孩子,达剌都要先感谢他,这一点也证明不了什么。   在孟恩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正平帝的神色也确实十分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这样做。   但当孟恩将所有的话说完,正平帝已经恢复了平静,片刻之后,笑了。   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感慨。   他甚至连故作不知的掩饰都没有,直接说道:“欢儿,出来吧。”   兰奕欢刚才就已经听得怔住了,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觉得孟恩像是在说自己,又觉得不可能在说自己。   直到正平帝叫他,他还有点恍惚,下意识地答应一声,脚下却没有挪动。   正平帝问孟恩:“朕没有叫错人吧?”   阿雅思已经微微湿了眼眶。   孟恩看向兰奕欢,说道:“是,没有叫错。”   兰奕臻轻轻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说道:“欢儿,去吧。”   肩膀上那只手坚定而有力,阿雅思走出来,像是曾经在他幼年等待他学步一样,冲着兰奕欢招招手,柔声道:“欢儿,来。”   所有的亲人都在叫着他的名字,大家微笑着注视着他,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下,不用担心任何的背叛与伤害,只有安稳,只有喜悦。   兰奕欢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朵在河面上静静漂浮的睡莲,终究感受到了阳光照射在花瓣上,于是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步步向着达剌的方向走去。   阿雅思拉住了他的手,一把将兰奕欢揽到自己的身边。   孟恩道:“欢儿,你也谢过这些年来陛下对你的照顾吧。”   兰奕欢明白他的意思,按照规矩,他该对正平帝九叩首,叩首过后,情分两清,他就可以真正回到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他又觉得这一切那么的不真实。   从重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无数次地谋划过自己如何离开皇宫,如何浪迹天涯,他想过要去许许多多的地方,唯独没有想过“回家”二字。   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家。   直到身边有了兰奕臻,这座宫殿于他已有了温情与牵挂,后来又得知自己的身世,见到了真正的亲人,兰奕欢又想,这些也够了。   这样特殊的身世,根本不能公之于众,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人前来,接他回家。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过得那样苦,在争、在斗、在夺,闯出一条生路已需要满腔孤勇,怎么还可以盼望着出现奇迹?   可是,这一切,偏生就出现了。   兰奕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正平帝行的礼,接着就是周围喜悦的笑声,祝贺着他的归家。   ——齐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么多人都在笑,可是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恐慌。   怎么会这样?!达剌的那些贵族难道都疯了吗?   孩子而已,还不是想要多少就能生多少,为了区区一个离家多年,流落在他国,跟他们都不一定同心了的兰奕欢,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们就不怕给达剌带来麻烦?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齐弼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平素看似谨小慎微,实际上是个极端傲慢之人,蛰伏多年,苦心算计,才终于发动了全盘计划,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有人都被他耍弄的团团转,完全没有想到竟会失手。   因为在齐弼的心目中,他不相信兰奕臻和兰奕欢会相互信任;不相信正平帝竟然还有反抗他的心思;也不相信达剌会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迎接兰奕欢回去。   这些都不是他熟悉的人性。   而这个时候,阿雅思已经开口说道:“我们欠大雍的恩情已经偿还了,但仇怨还没有解决,这件事达剌也需要一个说法。”   他看向齐弼,素来温和的眼中迸发出刀锋一样的厉色,一字一顿地说:“齐弼,你得付出你该承担的代价!”   齐弼的手指微微攥紧,看到那些本应该降服于他的人冲他露出鄙弃厌恶的目光,他感到了一种信念受到挑衅的愤怒。   “好啊,好啊!”   齐弼再也不能伪装下去了,他必须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他的厉害:“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达剌到底有什么本事在大雍的土地上让我付出代价!”   说话间,他已经取出了一只哨子,放在口中一吹。   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鸣响,紧接着,外围杂沓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有人惊呼一声“不好”,一把推开殿门,只见外面赫然有乌压压的一片人从各处冒了出来,已经包围了整个大殿。   齐弼之前外调的时候手中一直有兵权,后来回到京城,表面上看是因为齐延的死而被剥夺了权势,实际则转而负责了宫廷的防卫,直接把这场传位的宴会变成了鸿门宴。   他走到那些兵士们的最前方,冷笑道:“我再给你们这些人最后一个机会,谁要降,便出来磕头认罪,接受看押,剩下的,格杀勿论!”   见状,孟恩和林罕、阿雅思交换了一个眼色,阿雅思微微点头。他已经事先拿着兰奕欢给他的令牌,也转移了一部分达剌的士兵进来。   见状,孟恩正要采取行动,却见兰奕臻走过来拦了他一下,说道:“杀鸡焉用牛刀,大伯父,你们先歇一歇,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毕竟这是在大雍,孟恩也没有坚持,说道:“太子有安排,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们几个在一边坐下来之后,林罕才迷惑地问道:“大哥,为什么太子叫你伯父啊?”   孟恩刚才都没注意到,此时倒是被问得一怔,说道:“叫错了吧?”   林罕道:“太子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这种称呼还能错?不能吧!”   就算是表示亲切,也不能跨国认亲戚啊!更何况他还是储君呢。   孟恩也觉得说不通,就摇了摇头。   兰奕臻此时已经转向了齐弼,眼中满是轻蔑,说道:“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是死不悔改吗?”   齐弼胜券在握,笑道:“我这是好事做到底,送各位一起归西!”   整件事情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看来控制大雍和达剌的想法是都不能实现了,如今齐弼也不想再耽搁。   说完之后,便一抬手,打算速战速决,先把这大殿中的人给杀干净了再说。   齐弼喝道:“动手!”   听到他下令,兰奕臻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丝冷笑,微微颔首。   随即,所有的士兵们都拔出了剑,而后,后排的士兵直接把剑架在了前排士兵的脖子上。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那一瞬间,齐弼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觉得下令之后身后没人动弹,猛然转过头去,脸色顿变,说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本应该对他唯命是从的士兵们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齐弼怔了片刻,一下子转过身,看向了一个躲在角落处的人,怒声道:“兰耀!”   献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齐弼的声音有些嘶哑和癫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献王竟会背叛他:“整件事情全都是你我合谋,我今日若是落败,你也一样难逃重责!你怎能临阵倒戈!”   献王开始还有点慌,到这一步,反倒坦然了,索性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哪的话?本王一开始与你虚以委蛇,完全是因为看穿了你这贼子的野心,所以才会忍辱负重套取你的阴谋。”   他正气凛然地说:“你是东梁奸细,本王却是大雍皇室,又怎能卖国?!”   献王脸皮竟然这么厚,不光齐弼大为震惊恼怒,把兰奕欢都给看的一愣一愣的,深觉自己做戏的本事还是太过稚嫩,日后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兰奕臻,小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兰奕臻微笑起来。   当时他得知齐弼的真实身份之后,因为担心兰奕欢的安危,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折返回京城。   但是兰奕臻也不是空有热血没有头脑的莽夫,虽然时间仓促,他还是要尽可能地留下一些后手,当时兰奕臻所想到的突破口,就是一直跟齐弼合作的献王。   或者说,献王自以为他是在跟齐弼合作,甚至是齐弼的主子,其实他只不过是对方利用的工具罢了。   与齐弼不同,献王是大雍的皇族,就算对正平帝能够继位有所不满,想要夺权,但以他自小所接受到的观念和教育,也不可能像齐弼一样,卖国卖的毫无负担。   所以兰奕臻猜测,献王要不然就是不知道齐弼的另外一层身份,又或者就算知道,多半也不能完全清楚对方的目的,还以为齐弼不过想谋取一些好处而已。   所以当时兰奕臻要做的事就是,把东梁奸细混入大雍的恶劣影响扩大,让献王感受到不可收拾的恐慌。   所以,他在当时人手十分紧缺的情况下,还是拨出去了一部分人,扮成了东梁的士兵,开始到周围的各处村庄去“烧杀抢掠”。   作恶是假,但是这些消息一旦源源不断地传出去,献王一定会觉得动摇和害怕,要重新估量他的合作伙伴。   同时,兰奕臻还想起了一件他上一世无意中得知的小情报。   献王的正妻极为凶悍,以至于献王的子嗣单薄,只有三个女儿,一直让他很是遗憾。   直到他无意中宠幸的一位乐伎为他产下了一名男婴,献王如获至宝,又怕妻子发现,就把自己的外室母子安顿在了临城的一处小镇上。   于是兰奕臻在返京的路上派人找到了她们,并暗中藏了起来。   那天他借着跟八皇子打架的由头,给了兰奕欢一只婴儿穿的小鞋子,又在他耳边说了“献王”二字。   兰奕欢会意,把鞋子交给了献王,却直到此时听见兰奕臻的解释,方知此事的前因后果。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献王终究还是心生动摇。   更何况,齐弼现在明显已经失算了,兰奕臻这边得了先机,他要是再不把握机会,弄不好真得跟齐弼一起完蛋了,他又不傻。   于是献王临阵反水,一通瞎话说的面不改色,义正辞严,让齐弼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原来费了那么多周章,这个世界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原来,在他得意洋洋布局的时候,对方也一直在设下重重圈套,让他一步步得意忘形,走入其中。   此时齐弼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是也已经晚了,他……他不会被杀死吧?   “弓箭手,放箭!放箭!”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齐弼浑身都在发抖,声嘶力竭地下令。   随即高高的四面宫墙之下,顿时涌出了无数弓箭手,向着殿内射出淬毒的长箭。   齐弼趁机向外冲去。   “快!他想逃!”   “奸贼休走!”   兰奕臻反应神速,喝道:“狼毒卫何在,拦住他!”   外围的高墙上有几名暗卫同时扑出,齐弼跟他们缠斗几个回合,惨叫一声,竟被斩断了半条手臂!   他忍痛捡起手臂而逃,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后面的侍卫们已随之追了上去。   兰奕臻又指挥手下将士保护前来赴宴的王公大臣们现行撤离,同时派人围剿叛军。   有他安排,兰奕欢并不担心,忙碌了这么多天,到此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这时他一转眼,却看见正平帝坐在龙椅中,猛地喷出了一口发黑的血来,吊着的那股精气神终于耗尽了。   兰奕欢一惊。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了,兰奕欢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玉阶,一把扶住了正平帝,道:“父皇!”   正平帝连连咳嗽,枯瘦的手抓住了兰奕欢的手腕,死死盯着兰奕欢的脸看,口中说着什么。   兰奕欢俯下身去,仔细地辨认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你和你二哥……皇位……”   兰奕欢怕他听不见,高声说道:“父皇,我和二哥没有闹翻,我也没想争皇位!我们一起诓骗齐弼的!”   正平帝要说话,又咳嗽了几声。   正在这时,旁边递过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水,兰奕欢连忙接了过来,回头正想道谢,却发现是阿雅思。   兰奕欢愣了愣,当时那一瞬间有点不好意思,阿雅思却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没事,你慢慢说。”   他说完之后笑了一下,便转身走开了。   兰奕欢喂正平帝喝了几口水,那水中还贴心地泡了一块参片。   过了一会,正平帝缓过来了一些,闭了闭眼睛,静静地说:“你果然赢过他了,你很好,你……不像谁。”   他这句话,把兰奕欢说得大大一怔。   “父皇……”   兰奕欢还是忘记了改称呼,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正平帝,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您……不是觉得我长得像齐烟,才传位给我的吗?”   说完之后,兰奕欢屏住呼吸,等待着正平帝的回答。   其实他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前世得到正平帝传位,成为了皇子们当中最终的得胜者,兰奕欢在起初的惊讶和不能置信总算平息下来之后,不是不感到欣喜的。   毕竟,这也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认可。   后来他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也未尝没有要回报这一份认可的想法在。   可是重生之后,随着他的身世真相浮出水面,随着正平帝那暧昧难辨的特殊态度,兰奕欢心中也不免生出猜测——   难道父皇上一世传位给我,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素昧平生的姨母吗?   如果曾经令他引以为豪的荣耀原来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么未免就有点可笑了。   但因为无解,所以也没办法探究,只是偶然想起来的时候,难免也会心生遗憾。   这一次正平帝还是传位给他,但这完全是因为齐弼的逼迫,兰奕欢也就更加没有多想了,他还以为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再得到答案。   可是正平帝此时的话,却让他发现,一切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在兰奕欢的注视下,正平帝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自嘲笑容,说道:“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像我喜欢的女人,就要把皇位传给你呢?孩子,这是什么好东西吗?”   ——皇位是什么好东西吗?   两名在光阴中错位的帝王对视着,同时心生感叹。   “我会把皇位传给你,我知道,你的心,永远不会被齐弼的圈套控制住,你是个心地光明的孩子,可以让一切阴霾都……”   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正平帝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云开雾散。”   他不是一个全然的昏君,因为他从不胡作非为,滥杀无辜,自知没有能力,就将大权交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老老实实地当个吉祥物。   但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皇帝,他懦弱无能,识人不清,被齐家控制了,既无法完全摆脱,也没有勇气站出来说出真相。   他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恨又可怜的人。   两生两世,正平帝都没有摆脱这样的命运,所以,他想寻找一个能够脱困而出的人。 第121章 灯火夜微明   在正平帝前世的时候, 看到带有齐家血脉的皇子出生时,他就想过,这孩子会不会成为齐弼下一个控制的对象?   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除掉他?   终究, 正平帝还是没有下手,正如当初他没能做到亲手掐死尚在襁褓中的太子。   所以, 看着五皇子, 他想, 还不如让这孩子离开宫廷, 在个寻常人家长大, 平庸一生。   他犹豫了很久, 终于在那一日,五皇子开心地喊着“要和父皇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正平帝拉起了他的小手,将他留在了宫外来来往往的人潮中。   他事先打听过, 那附近的几处富户全都以心善闻名, 有一家还尚无子嗣。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见到这个儿子了,却永远也忘不了,当五皇子被找回来之后, 齐弼讥讽的笑容, 仿佛看穿了他的全部心思。   但其实也无所谓了。   因为那个时候又已经有了兰奕欢。   正平帝根本不想要有齐家血脉的孩子, 而在皇宫中, 一个男人不想要子嗣, 也有很多办法, 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齐贵妃再次怀上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骨血呢?   对于这个结果, 正平帝心中十分平静。   性命都随时有可能不保的情况下,他也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忠贞。   既然无论他怎么挣扎,齐家都有办法做成他们想要的一切,那么就也无所谓了。   他甚至还有点羡慕齐贵妃,能这样大胆,这样放纵。   他看着那个本来不属于深宫的孩子出生、长大,心情不由十分微妙,有点同情,又有点幸灾乐祸。   因为正平帝能看出来,齐弼对倔强刚硬的五皇子并不太满意,反倒越来越提起了对兰奕欢的兴趣。   这孩子太重视他的家人了。   天真、善良、不够心狠、性格温软,多么容易控制。   ——正平帝几乎都能猜出来齐弼心中在想些什么。   只是他却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从兰奕欢的眼中看到一种不屈不挠的渴望,一种不管被挫败了多少次,都能去爱这个世界的勇气。   所以,齐弼总觉得兰奕欢傻,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狂妄自大,将不符合他生存哲学的人全都视为蠢货。   可是正平帝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跟他、跟齐烟、跟齐贵妃……跟这深宫中所有人都不同的东西,一种不会任命运摧折摆布的坚定。   在生命弥留之际,他终究没有去看任何人的脸色,按照自己的心意,将玉玺放在了兰奕欢的手中。   我想,就把这个江山交给你吧,希望你能改变一切。   那一刻他唇边的微笑是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今生的正平帝,并没有想起前世的记忆,可是此时此刻,他那熟悉的、殷切的目光却依稀与前世重叠,好像让兰奕欢明白了很多很多。   “父皇……”   他低声道:“父皇,谢谢您。”   不过正平帝有过多少过错,兰奕欢都受过他的恩情,对于这位养父的感情,他有几分怒其不争,也有几分怅叹和哀凉。   或许当初一步之差,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正平帝。   那把椅子,不是人人都能坐得的。   正平帝却没再说话。   兰奕欢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晃了晃正平帝的手,说道:“父皇?父皇!”   正平帝的眼皮慢慢阖了起来。   这时,八皇子已经快步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兰奕欢飞快地试了一下正平帝的呼吸,这才松了口气,说道:“父皇昏过去了,你带着他去后殿,让人传太医过来!”   八皇子点了点头,用力地抱紧正平帝的身子,站了起来,却没立刻便走,而是拉住兰奕欢的衣袖,问道:“你呢,你会活着回来吧?”   兰奕欢看了他一眼,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道:“废话!”   除了齐弼,还有个邓子墨不知道哪去了,今日在大殿中,他全程都没有出现。   以他的狡猾,要么就是埋伏在什么地方等着接应齐弼,要不就是自己跑了,总之是个十分不稳定的因素,兰奕欢得把他给找出来。   兰奕欢出宫的路上,碰见了被侍卫们接出来的戚皇后等人,齐贵妃也在其中,想必是见过了齐弼之后,戚皇后又派人把她也给叫到坤和宫去了。   但因为齐弼谋反,其他的后妃们对齐家的人多少有几分忌惮提防,都跟齐贵妃离的远远的。   齐贵妃扶着宫女的手走在最后,神情间亦是对这些人不以为意的样子,上一次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却似乎已经消失了。   看到兰奕欢,她停了下来,低声道:“欢儿。”   齐贵妃原本以为兰奕欢不会理会,却没想到兰奕欢脚步顿了顿,也停了下来,对她点了点头,说道:“没事吧?”   语气平静、温和。   那一瞬间,齐贵妃几乎连呼吸都停住了,唯恐惊散这如梦境一般的时刻,然后她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兰奕欢。   兰奕欢道:“往后,你自己好好保重吧。有五哥在,你顶多也就是废去位份,贬为庶人,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说完之后,他便要走。   齐贵妃却一下子放开了宫女的手,说道:“欢儿!”   兰奕欢回过头,齐贵妃道:“你……能再叫我一声娘吗?”   兰奕欢沉默了一会,笑了一下,说道:“有必要吗?”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冲着齐贵妃露出了笑容,这笑却不似儿时那般天真烂漫,充满依赖,而是如同秋水长天,深邃旷远,云过无痕。   “我已经不恨你了,你不需要再把这件事当成负担。”   兰奕欢淡淡地笑着,说道:“你是生我、养我的人,也是在这深宫中,我唯一可以依靠信赖的人,我曾经那样想得到你的爱,好似这就是我生命中的一切。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连我的亲娘都不喜欢我呢?我是不是很讨厌,很没用?我好像一生都在为了证明这一点而活着。”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齐贵妃却不禁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兰奕欢却将食指在唇边一比,轻“嘘”了一声,冲着齐贵妃摇摇头,示意她不用道歉:   “你永远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母亲,不管是好是坏,这是从来都无法选择的事。但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眼中只有一方天地,我可以不需要母亲的爱与支撑,找到我在这个世上的价值。”   “人总不能一直困在过去,那些事情,我不愿再想,所以不恨,若还要开口唤你,那我怕我会又不由自主地去纠缠,去怨恨,去不解我的命运,你的冷漠,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兰奕欢深吸了口气,而后还是重新露出了笑容:“所以我们都放过彼此吧。忘记那些事,你有你的人生,不只是作为一名母亲而存在,而我,除了是你的孩子,还有很多我在意、我喜欢的身份。”   兰奕欢问道:“好吗?”   齐贵妃觉得她全身发软,好似被掏空了一块血肉,几乎没有力气再站在那里,可是她也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尽量让自己笑的很美丽、很温柔:“好。”   兰奕欢双手交叠齐额,冲着齐贵妃一礼,随即转身而去。   *   此时的邓子墨,已经除了京城,正匆匆地向一个地方跑去。   他迎着风抬起头来,脸上却丝毫没有计划失败的失落,而满是畅快和轻松。   东梁这片国土,本身就是由叛乱和争夺得来,这么多年来,国内虽然对大雍和达剌的仇恨不减,但彼此之前也经常互不相服,争权残杀。   而邓子墨有东梁皇室的血统,原本和齐埘一样,都是齐弼为了培植下一任国主所找的备选。   这么多年来,他努力获得齐弼的赏识,将齐弼对亲生儿子的最后一点情分磨灭,才能得到如今的地位,可是,他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属于自己的自由。   没有人喜欢伪装、算计和惹人憎恶。可怎么办呢?得到想要的东西需要力量,要获得力量,就要牺牲很多很多梦想。   而今,自由对他来说,终于近在咫尺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与迎面而来的一架马车擦身而过,不曾停顿,不曾回头,也不曾发现,从自己的衣袖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邓子墨很快去远了,马车却停了下来,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地上掉了什么?”   *   “五哥,咱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呀?”   “五哥,你慢点,等等我!”   “兰奕胜,咱们手足至亲,你为何如此待我!”   ——咱们手足至亲,你为何如此待我!   在尖锐的质问声中,五皇子猛然睁开眼睛,眼前桌子上微微晃动着的烛火映入他的眼眸。   他此时正坐在军营的大帐中,竟是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臂下面压着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不是从外面送来,而是他傍晚的时候从自己要换的衣裳中翻出来的,打开一看,是齐贵妃的字迹,里面讲了兰奕欢的身世,也讲了齐弼的所有谋划,让他以后要好好地照顾兰奕欢。   原来,兜兜转转,兰奕欢还是他的亲弟弟。   五皇子怔然许久,伸手拿起信纸,想要折好收起来,可是偏生在这时刮过来一阵风,将信纸在他手上一掀,竟然就撕成了两半。   五皇子心里突地一跳,总觉得有种不祥之感。   他抬起头来,寻找那股风为何而来,原来是一个人恰在这时掀开帐帘,正欲走入。   五皇子霍然站了起来,厉声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那个进门之人,竟是邓子墨。   邓子墨说道:“殿下莫惊,是您的舅舅让我来的。”   没想到,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五皇子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快步上前一把抽出长剑,横在邓子墨的脖子上,冷冷道:“他不是东梁的奸细吗?!”   邓子墨怔了怔,随即微笑起来,说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京城中动乱的消息尚未传来,这些内容却是信中所写,五皇子冷冷地将剑锋一抬,已经在邓子墨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但邓子墨接下来却又说了一句话,让五皇子如遭雷亟,陡然愣住。   他说:“就在刚才,齐弼谋反失败。”   “你说什么?”   邓子墨轻轻推开了五皇子的长剑,说道:“齐弼意图在宫宴借陛下之手赐死太子,扶植七皇子上位,但献王反水,计策失败了。如今,太子正派兵围剿叛党,齐家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他的寥寥数句话,已经足以掀起五皇子心中的惊涛骇浪,这场阴谋中涉及的每一方人,可以说都与他息息相关。   可是当着邓子墨的面,五皇子硬是压住了情绪,垂下眼眸,冷冷地问道:“你想让我去支援他?”   邓子墨道:“在他人眼中,殿下与齐家从来都是一体,开弓没有回头箭了!齐弼已经做到这一步,输,你脱不开关系,若是赢,未必不能问鼎大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五殿下!”   五皇子低头听着他的话,终究嗤笑一声,说道:“那你呢?你就出这张嘴?”   邓子墨道:“我方才已经收拾了部分东梁的残兵,已经尽数带到此地了,愿听殿下差遣。”   五皇子的目光像是锥子一样盯在他脸上,冷不防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那般对待大公主?”   邓子墨这下倒是真的愣了愣,道:“殿下是问我当初求娶之事?”   五皇子摇了摇头,终于收回了剑,说道:“没什么。”   他还剑入鞘,重又坐下,手握住桌上的茶杯,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终究,他将茶杯往桌面上一放,手挪开的时候,杯子已然分裂为六七片,四下散落。   五皇子站起身来,冷然高声喝道:“来人,整军,一炷香之内,我要看见所有的人都出现在这里!”   这里的军人都训练有素,有了五皇子的命令,军队迅速按时集结起来。   此时,邓子墨也已经将他所说的那些东梁残军全部调集了过来,两支军队合而为一,一起向着京城进发。   随着一路行走,京城中的消息也一件件地传了过来,每一桩都足以在人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大概是由于心急,五皇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到了最后一处山谷中,过了这里,京城的大门就可以遥遥望见了。   五皇子回头看了看,见到自己已经把邓子墨等人甩在了后面,唯有几名亲信跟在他的身边。   于是,他二话不说,五皇子一拨马缰,径直向着最高的山坡而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后面在黑暗中行走的队伍,马缰挽在手上,不知不觉已将手掌勒的发紫。   身边的亲信低声问道:“殿下?”   五皇子道:“我记得你昨天说,你媳妇刚给你生了个闺女,你还没见过呢吧?”   亲信道:“是。”   五皇子道:“那一会,你先走吧。”   亲信猛然一怔,仰头看着他,随即眼中慢慢蓄了泪水,跪了下去,说道:“属下离家的时候,已经托人照顾妻儿了。属下愿与殿下共进退!”   五皇子又问身边的其他人:“你们可有要走的?”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并不挪动脚步,五皇子叹了口气,终究抬手一挥,低声而急促地说:“杀!”   一道烟花划破天际,喊杀声在山谷中突兀地响起,五皇子所带领的大雍军队突然挥刀,杀向被不动声色围在中间的东梁人。   火把燃起,照夜如明。   见到计策成功,五皇子却并没有流露出放松的神情,只定定地看着邓子墨带来的那些东梁残军。   只见尖锐的刀锋砍在他们身上,却没有划伤皮肉,而是露出了衣服下面所穿的薄薄一层甲胄。   ——是黑甲军!   这哪里是什么残兵败将,而是东梁一批经过特殊训练的军队,身体素质有点近似于药人,人数虽少,但是悍不畏死,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再战,实在非常不好对付。   五皇子原本就对邓子墨没有半点信任可言,想起了前世的事情之后,更是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当邓子墨找到他时,他心中就对此人生出了深深的警惕。   目前京城一定已经戒严,说不定对方就是想把嘴精锐的军队藏在他的军中,借机再混进去,那么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有危险。   当然五皇子知道,邓子墨也不可能不防备他,所以很可能自己的这次袭击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输赢更是难定,这一步铤而走险,输了,就是死。   而且如今齐弼卖国,齐家叛乱,他就算是死都得不到一句好话,只会身败名裂,被后人议论说:“看看,狗咬狗,真是活该!”   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大概是他不想再让自己变得那么冷酷、残忍、泯灭人性吧。   大概是他也想堂堂正正的,通过自己的能力证明一些东西吧。   五皇子双腿一夹,口中轻叱,拔剑纵马冲下山去。   黑甲军被消灭的越来越少,双方都损失惨重,后来连五皇子也受了伤,他感到自己的体力仿佛伴随着从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急剧流失。   依稀间,仿佛有人高声喊了一句“殿下小心”,五皇子察觉到不对,回身招架的时候,动作却已有些迟钝。   右胸一凉,一截剑刃已经透入。   五皇子大叫一声,情急之下仰身从马上翻了下去,就地一滚,这才没有让那柄长剑将自己彻底扎个对穿。   他一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抬起头来,就看见邓子墨拿着剑站在自己的跟前,说道:“五殿下,谢谢你帮我除掉了这么多的麻烦。”   五皇子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才勉强用剑撑住了自己的身体,说道:“麻烦?”   “你……”   他看见邓子墨一抬剑,漫不经心地把地上一名不断挣扎的黑甲军戳死了,突然了悟:“你的目的,是借我之手杀了这些人?”   “是啊,不过你也不白杀,他们确实都是效力于齐弼的东梁士兵。”   邓子墨道:“他原来救过我,我帮他干了这么多年,情,已经还清了。现在他事败已成定局,但我还有我想要的东西,总不能连送死都陪他一块吧?那不是成了蠢货了?”   “如果你真想打回到京城去,我还有点麻烦,不过我看着五皇子像个好人,索性就试上一试。现在把这些铲除掉,就再也没有能威胁我的东西了。”   邓子墨说:“五殿下,谢谢你,我也送你个解脱吧——”   他最后一个字的字音尚未落地,五皇子整个人突然暴起,竟然如鹰隼一般迅猛地扑向邓子墨,一肘砸中了他的胸骨,把他整个人撞翻在地。   这是他积蓄了半天力量才使出来的致命一击,就算是邓子墨都猝不及防,刹时胸口剧痛,几乎吐血,而五皇子手中的剑已经举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邓子墨一拳砸在了五皇子的小腹上,把他打得口喷鲜血,再次重重摔在地上,邓子墨旋即起身,又是一脚踢在了他的头上。   五皇子接连受到重创,身上多处流血,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瘫软如烂泥,这下是彻底爬不起来了。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也不太想起来。   他的名字叫“胜”,这个字寄托了母亲所有的期冀和野心,希望他事事得胜,独占鳌头。   可是,他却总是成为输家,想一想,这样回去,也挺丢人的。   但如果不回去的话,母妃会伤心的吧。   五皇子甚至能够想象到,齐贵妃见到他的伤口时,会露出怎样心疼的表情,毕竟,他是个从小就备受宠爱的孩子。   ——每一分宠爱,都让兰奕欢变得更加寂寞无依。   所以,他占了这么多的便宜,总有遭报应的一天,如今报应来了,他活该,他知道。   只是就在这一刻,感到那样的痛苦,他有点想让母亲摸摸自己的伤口,有点想抱抱弟弟的小身子,还有父皇……此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五皇子咳出一口血,自嘲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哥。”   风声中,好似有人这样叫他,那声音那样的熟悉。   应该是听错了吧。   然而接下来,五皇子就听见邓子墨难得流露出真实情绪的声音:“七殿下?”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是兰奕欢牵着马站在离两人不远处的位置,胸口上下起伏,还微微有些气喘。   但是他并没有上前,因为此时邓子墨手中的剑就抵在五皇子的后心处,只要手上轻轻一用力,就能把他的心脏捅个对穿。   邓子墨道:“七殿下,你这是想救他吗?你别忘了,因为他们母子你从小到大受过多少委屈,难道你还要心软?”   兰奕欢没有跟他争辩这些,他很清楚邓子墨东拉西扯狡辩的本事,不想因此浪费唇舌。   他径直说道:“邓子墨,你还记得十二年前,在护国寺山上的洞穴中,有个人把那个要杀你的和尚引开,给了你一条生路吗?”   邓子墨猛然一怔,惊疑不定地说道:“你说什么?”   兰奕欢道:“深更半夜,你被他打个半死,拖进了山洞中,山洞中有很多孩子的尸体,你很害怕吧?你以为你完蛋了,只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这个时候有人出来袭击那个和尚,然后引开了他,是个比你还小的小孩子,你忘了吗邓子墨?你记不记得有这事,你仔细想想!”   兰奕欢那一连串的话说下来,语速极快,连五皇子都不禁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如果是要对邓子墨动之以情,他不该是这样的语气,此时此刻的兰奕欢,却好像在逼迫着邓子墨什么似的。   难道这邓子墨身上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第122章 心珠宜独朗   邓子墨也不知道兰奕欢为什么突然提到此事, 印象中,这还是他先向兰奕欢讲述过的。   可是,为什么兰奕欢又知道那么多的细节?那么多……他从来不愿回忆深想的细节。   随着兰奕欢的话, 邓子墨也不知不觉的想起那噩梦般的, 混乱的一夜。   想起一个个坟包,和尚狰狞的嘴脸, 冲鼻的血腥味……他不禁用未持剑的那只手按住了太阳穴, 感到一阵头痛欲裂。   兰奕欢对五皇子使了个眼色, 随即紧盯着邓子墨, 观察着他的反应。   其实兰奕欢也是在赌。   他知道邓子墨这人很善于通过伪装来博取他人的同情, 可是他有这么一段经历, 前世却从未曾提过,甚至连大公主都不知道,今生也只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并未详述。   所以兰奕欢猜测, 会不会这件事对邓子墨的刺激非常巨大, 让他根本就不能仔细地回想,正如前世的兰奕欢一样。   不过兰奕欢这个时候提起此事,可不是为了提点邓子墨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 好让邓子墨念着这份恩情放五皇子一马——连齐弼都被他用完就扔了, 兰奕欢可不会那么天真。   他这样做, 是在做一个大胆的尝试——激发出邓子墨的前世记忆。   身边的那么多人都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兰奕欢有时候会想, 或许并不是他重生了, 而是整个世界的时光都倒流了, 所有的人本就都是换了一种活法的、原来的自己。   不管这种想法是不是真的,最起码邓子墨有可能还是前世的那个人, 也还拥有着那些记忆。   兰奕欢记得,二哥、三哥和五哥他们都是受到了一定的刺激才想起过去的事的,所以他现在就是要试图刺激邓子墨,给这个狡猾到可怕的人制造一些心神动摇的时刻,趁机救出五皇子。   于是,不等邓子墨说话,兰奕欢又道:“不,我记错了,没这事是吧?当时根本就没有人救你,什么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死了,你也快死了,对不对?”   他一拍脑袋,突然疑惑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无数的画面和思绪在脑海中交杂,邓子墨被兰奕欢问的越来越混乱了。   到底有没有那个孩子?   如果没有,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有,他是谁,他在呢?   好像有,也好像没有,为什么有与没有都是那么的真实?   正在恍惚之际,兰奕欢忽然一声断喝:“邓卿,朕在问你的话,你为何不答?”   这一句质问把邓子墨说的一激灵,他猛然抬起头,喃喃地说:“你、你叫我什么?”   他不能置信地看着兰奕欢,又下意识地看看旁边的五皇子。   五皇子受伤虽重,头脑却清醒,听着兰奕欢的话,他隐约也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此时见状,他也开口说道:“陛下,邓子墨身为驸马,却先对大公主不敬,毫无夫妻之义,此刻又漠视陛下问话,不讲君臣之礼,理应重责!”   兰奕欢看了他一眼,说道:“荣王,这没你说话的份。”   五皇子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你也要还原。   兰奕欢这句话,这个语气,他也再熟悉不过了,回想着自己那时尖酸的语气,顺口反驳道:“陛下不愧是陛下,一朝登基,派头就这么大了……”   这话说出来,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又忍不住想要流泪。   而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已让邓卿、陛下、公主、荣王……这一个个遥远的称呼浮上了邓子墨的心头。   邓子墨豁然间头脑精明,看向兰奕欢。   “你……”他喃喃地说道,“陛下?”   兰奕欢说:“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回答仿佛肯定了一切,也把邓子墨满脑子的记忆硬生生逼着给揪了出来。   邓子墨想起了那些弱小无助只能任人驱使摆布的日子,那些心有眷念却不得不一次次放弃的日子,那些为了得到梦想的一切而不择手段的日子……   他说道:“我——”   就是此刻,五皇子手指扣住地面,奋力朝前挪出,将自己心脏的要害部位错过了邓子墨的剑锋。   与此同时,兰奕欢纵身上前,在半空中飞起一脚,踹向邓子墨的胸口,邓子墨本能地抬起手臂架住,两人身体相撞,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兰奕欢身子未落地,另一只脚又踢向他的手腕,邓子墨手中的长剑远远飞出,兰奕欢已经赶到了五皇子身边,一把扶住他:“死了没?!”   五皇子一直没止血,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刚才往前爬那一下简直消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结果兰奕欢这一扶,正好按到了他的伤口上,硬是把他疼精神了。   五皇子满头大汗道:“你,再来一下就差不多了。”   兰奕欢道:“放心,那少不了你的。”   他说话的同时撮唇作哨,兰奕欢那匹小马立即跟来,兰奕欢费劲地把五皇子弄上马,带着他向山谷之外飞驰。   兰奕欢带来的军队和五皇子剩下的残兵见状,立即围上来断后,护卫着两人离开。   邓子墨站在两人身后看着他们,没有立即追上去。   他眼中万般情绪浮现出来,最后又归于一片幽深。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内心深处,不为名利,不为保命,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今生几次短暂相见时那种莫名的悸动,都来源于前世点点滴滴相处起来积累的……爱。   虽然提起这个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仿佛这根本不是他这种人可以说出口的东西。   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他了,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他想要的。   邓子墨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血液中仿佛流动起了小小的火苗,随时可以成为熊熊之势。   “来人!”   很快有人应声而来,邓子墨说道:“传令下去,刚才那帮黑甲军的尸体都不要焚烧。”   他扔出一个小瓷瓶:“给他们闻一闻这个。”   经过之前救三皇子的那件事,这次兰奕欢没有做徒劳的尝试,直接坐在了马前,让五皇子在身后抓着他,隐约觉得五皇子把什么东西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兰奕欢低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什么?”   五皇子道:“防身用的,你拿着点。我看你带的人也不多,若是一会甩不脱他们,你就把我找个山洞放下,自己想办法先走吧。”   所以回忆犹如潮水一般一幕幕涌来,还记得小时候他带着兰奕欢出去打猎,不小心招惹到了狼群。   他害怕的很,却硬着头皮对身后牵着他衣角的小崽子说道:“一会大灰狼跑过来,你就先跑,别拖累我,听到没有!”   兰奕欢哆哆嗦嗦的,还挺嘴硬:“为什么要我先跑,我才不会拖累人呢!”   五皇子道:“因为你是弟弟。”   ……五皇子拍了拍兰奕欢的腰,轻声道:“弟弟……”   兰奕欢却没听见他这句低语,说道:“刚才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五皇子道:“一言难尽。总结起来就是,他想借我的手除去齐弼的人,让我们双方两败俱伤,他趁机摆脱控制。”   他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兰奕欢怔了怔,语气中不禁带了丝感叹,说道:“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   京城中,八皇子安顿好了正平帝之后,带着人在街上捉拿叛党,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凤鸾马车停在了路边。   他勒住马,朝着马车看去,接着就看到车帘掀起来,里面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芙蓉秀面,冲他招了招手。   八皇子见状大喜,立刻催马上前,叫道:“姐姐!”   原来,车驾中的正是大公主。   之前发生宫变的时候,她正好去寺中上香,不在宫里,这个时候刚刚回到京城,也算是错过了一场动乱。   八皇子没见着他的面,一直担心,此时才算是心头落下了一块大石,十分高兴。   与他不同的是,大公主却是一脸担忧,连寒暄也没有,径直说道:“我刚才在路上捡到了一样东西。”   八皇子道:“什么?”   他将大公主递到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道:“这好像是一个皮制的……刀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大公主指着上面的暗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你不认识吗?这是东梁国主的图腾啊!”   八皇子一怔,愕然道:“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大姐,你怎么知道?”   他这一问,大公主也没答上来,反正她就是觉得自己认识,而且十分笃定:“我也忘了,可能是看书无意中看到的,反正这绝对是只有东梁国主能够使用之物,不会出错!”   八皇子道:“那……好吧。那你是从何处得来?”   大公主道:“是当时邓子墨邓统领路过了我的马车,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大约就是在城门外通往辖关的那条路上,也不知道他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八皇子的脸色变了:“坏了,七哥刚才也是往那边去了!”   他从立即提起缰绳,拨转马头:“大姐,我去给他报信!你自己小心点,立刻回宫吧!”   姐弟两人说完了话之后,一出城门,一回深宫。   此时的宫中,所有的混乱都已经平息了下来。   齐贵妃屏退了所有的人,步履有些缓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宫中,就在要迈过那一道高高的门槛时,她的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紧接着,一个人扶住了她。   齐贵妃转过头去,立刻便认出了那张见过一次的脸:“是你?你是上次来帮忙的那个侍卫?”   阿雅思低声道:“是。”   齐贵妃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雅思却答非所问地说道:“娘娘,您想出宫吗?我可以带您出宫。”   齐贵妃道:“什么?”   阿雅思道:“这回齐弼谋反,您就算不会受到太多牵连,在这宫中也不好生活下去了,如果您愿意离开这里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一处合适的住宅安顿下来,与普通百姓一般度日,再不用经历那些阴谋算计,这样……两位皇子也不会对您太过牵挂和愧疚,您意下如何?”   他说完之后,齐贵妃却只是盯着他看,迟迟没有回答。   阿雅思等了一会,又问道:“娘娘?”   齐贵妃定定地说:“你是谁?”   阿雅思一顿。   齐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肖楠,你是谁?”   穿过十余年冗长的光阴,穿过草原上自由的风和深深的宫廷,穿过爱恨纠葛间,束缚住彼此的无形的网,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在一起。   多么熟悉的眼神,生一遭死一遭,依旧深深地烙印在灵魂中。   那一刻,无论多少隔阂伤痛,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   “我是……”   “我是阿雅思。”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良久,齐贵妃忽地笑了出来,说道:“原来你变了模样,我还是能认出你。别来无恙?”   阿雅思牵动了一下唇,说道:“有恙,但,还好,都过去了。”   齐贵妃道:“当年你一去不回,我以为你去世了。”   阿雅思道:“是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这些年没能回来照顾你们,对不住。你跟我走吧,不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帮你安置。要不然,你过得不安稳,欢儿他们终究也不可能完全不挂心的。”   齐贵妃道:“你怎么不说带我去草原了?”   阿雅思微顿,而后笑了笑:“你要是想去,也可以的,那样的话,我还可以经常去看望你。”   ——经常去看望,也就是,不是两人一起。   经历过了这么多,他们也永不可能一起了。   齐贵妃微笑着说:“你还记得曾经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回答了什么吗?”   阿雅思一怔,道:“你……”   “你记得。我说,我不去。这皇宫是天下最尊贵的所在,我既然来了,争了,我就不会离开。”   齐贵妃道:“如今依旧是这样。当初那些事,你情我愿,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欢儿更没有赡养我的责任,我不会给他添麻烦,你放心吧。”   阿雅思道:“你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当初你是贵妃,可如今,你是叛臣的亲妹妹!”   齐贵妃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一阵风浩浩从两人之间穿过,面前的人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是面貌全非,可一开口,一抬眸,依然仿佛当年那个坐下来为自己弹奏乐曲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足以再一次拨乱岁月中的管弦。   可她,不要爱情余烬中的怜悯,不要成为一份不得不担负的责任,也不要在该承担罪责的时候,变成一个逃兵。   她这一生活的糊里糊涂,此时余下的,依旧只剩这一份骄傲。   害了她,又不能失去的骄傲。   齐贵妃闭了闭眼睛,半晌,又睁开,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所以,也从不想跟你离开。”   她说:“你走吧。告诉欢儿,我会像他一样,放下一切,过得快乐。”   当阿雅思百般劝说,也不能劝动齐贵妃跟他离开后,只好脚步沉重地向着宫外走去。   台阶绵延而下,走完最后一程,他终于忍不住一回首,却只见红墙绿瓦,天地无穷。   与此同时,京城之外,马蹄甚急,八皇子一路沿着大公主所说的路追去,心中回荡着临走之前皇姐说的话。   “我、我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想不起来了……可是在那处山谷前方二十里处,好像埋了火药,如果不及时切断引线,足以让整座山都塌去半边……”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踏在地上,踩出纷乱的声响,不知不觉,这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沉闷和粗重,变成了——   “咚咚……咚咚……咚咚……”   是前世的他在用头撞着那具棺材。   “兰奕欢,我还没回来,谁让你死的!谁让你不等我?我看到你的信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要不我一定能赶得及的,一定能赶得及的!”   “快点。”   八皇子催促胯下如飞一般奔跑的马儿,声音微微哽住:“你一定要快一点,我这次,不能再迟到了……”   一定能赶得及的!   *   邓子墨起初埋藏火药的目的,只是为了一旦兵败撤离的时候,可以炸毁道路,阻挡追兵。   但这一次,他正好可以以此阻挡兰奕欢的离开,所以,邓子墨根本就没有隐瞒火药的存在。   当兰奕欢快要到山谷谷口跟兰奕臻汇合的时候,赫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小队人马,挡在他的跟前。   这些人不多,手里却都拿着火把,在他们的脚边,装有火药的铁箱放在地上,此外,还有一根从里面引出来的,极粗的引线。   兰奕欢一下子就勒住马。   “七殿下,咱们做个交易吧。”   邓子墨没有从他们的身后追击,而绕到了旁边的高地上,这一处不在火药的爆炸范围之内。   他说道:“齐弼已经失败了,我跟大雍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我其实也不想杀太多的人。我只希望你能够和我走。”   兰奕欢道:“和你走?和你去东梁吗?”   “是。”   邓子墨说话的时候,通常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几分讥讽,让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心思,但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难得微微露出了些许紧张的神色。   “我们曾经是朋友的,对吧?我以前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但现在再也不用了,只要你跟我走,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我会放过在这里的所有人,你愿意吗?”   兰奕欢一顿之间,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失声说道:“二哥?”   原来,兰奕臻竟然已经先他一步到这里了。   他显然是跟兰奕欢约定了在此汇合,但到早了一步,先遇上了邓子墨的埋伏,所以双方僵持在了这里。   此时兰奕臻正策马站在火药不远处,只是刚才他一直没有出声,光线又暗,所以兰奕欢竟然没有注意到。   见兰奕欢看到了自己,兰奕臻才开口道:“我这边没事。你怎么样了?受伤了没有?”   兰奕欢摇了摇头,心中微定。   邓子墨道:“太子殿下,我劝你一句,不要转什么心思。这几个人都拿着火把,你不可能同时把他们制住,只要有一个人点燃了引线,所有的人都会被你害死。你还是好好劝说七殿下跟我回去吧。”   兰奕欢深吸一口气,心念电转,按照他的想法,倒不如先跟邓子墨虚以委蛇,假意要跟他离开,再做后续打算。   虽说邓子墨不是什么好骗的人,只怕自己这样做了,他还是会引燃火药,但现在没有其他的办法,这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兰奕欢道:“好,邓子墨,我跟你——”   他的一个“走”字尚未说出来,突然,兰奕臻目光微凝,竟瞬间跃下马背,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只装有火药的箱子,硬生生一拔,就要将它往旁边的河水中推去。   同时,兰奕臻身后不远处,有人数箭连发,一一射灭火把。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支火把在落地时没有完全熄灭,“嘶啦”一声点燃了引线。   兰奕欢瞬间变色,再也顾不上其他,向着兰奕臻跑去,高声道:“二哥,你快把箱子放下!”   邓子墨的脸色也变了。   这一幕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兰奕臻竟然如此鲁莽,就算不顾他自己的命,难道也不顾兰奕欢的命吗?   他一纵马,立即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这个瞬间,他的脑袋里什么杂念也没有,原来他一生之中,也会有放弃利益算计的那一刻,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不能再让这个人死。   兰奕欢还没来得及跑到兰奕臻的身边,就已经被邓子墨一把捞进怀里,同时就地一滚,带着他就跳进了湖水中。   那一瞬,兰奕欢转过头来,看到了对方眼中无遮无拦的担忧。   他们也曾当过多年好友,并肩作战,共抗强敌,就算再多的伪装和防备,也总有一些真情流露的瞬间,是哪怕自己都意识不到的。   入水中的一刹那,外面似乎响起一阵炸裂声,而邓子墨用力地抱紧兰奕欢,第一次用杀人的双手保护了一个人,慌乱和恐惧的心也总算安稳下来。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带着兰奕欢奋力往对岸游去,同时嘴唇微动。   他想试着说出一句“我爱你”。   “嗤。”   但这三个字尚未出口,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响。   紧接着,胸口就是一痛,巨大的冲力让邓子墨整个人都向后仰了过去,血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滴滴答答地染红了河水。   ——是兰奕欢用了五皇子塞给他的那把机括弩。 第123章 水寒花骨痛   邓子墨中箭的同时, “扑通”一声,又是水声响起。   “小七!”   兰奕欢将身体浮出水,随即转过头一看, 见是兰奕臻也跳进了河里。   兰奕欢抹了把脸上的水, 一时说不出话来,兰奕臻已经游到了他身边, 一把将他拉上了岸。   随即, 他接过旁边递来的披风, 将兰奕欢整个人裹在里面, 给他擦了擦脸, 问道:“没事吧!”   兰奕欢摇了摇头, 转头看去,发现其他人也在旁边,五皇子已经被扶去裹伤了,大家都安然无恙, 而邓子墨手下的那些人则已经全部都被擒获, 被刀架着押在一边。   兰奕欢有几分恍惚,定了定神,说道:“我没事。”   说罢之后, 他又道:“我刚才用弩弓射中了邓子墨胸口——”   这话还未说完, 兰奕欢就听见有人惊呼道:“上来了!有人上来了!”   “哗啦!”   岸边的水面上冒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来, 紧接着, 竟是邓子墨一手捂住胸口, 一边慢慢地往岸上爬来。   他没死。   邓子墨的眼睛望着兰奕欢, 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方才的震惊与不解。   ——“七殿下, 你太心软了。”   邓子墨还记得自己不久之前曾经跟兰奕欢说过的话。   这话以前他常说,兰奕欢也会坦然承认:“是, 不是特别该死的人,我一般是不会杀的。”   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个皇帝有点天真。   可是他的心里一边嘲笑着这份天真,一边又向往着。   他注定了不可能成为兰奕欢这样的人,因为他知道,只有不择手段、冷酷自私才能过得好,可是人的本心中,终究还是会趋向于善良所带来的温暖与安心。   当卸下一切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有资格,试着去毫无保留地爱?   他从没有这样冲动过,从没有这么疯狂过,可这一回,那个一向都很心软的人,却在他第一次去尝试做一个好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下手,夺走他的性命。   原来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也不知道是有怎样的执念,让邓子墨伤的这样重,还能一点点往上挪,看到他如此,在场之人无不感到悚然。   后面的侍卫举起了弓箭,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却抬手拦住。   “我、我……”   邓子墨的手颤抖着,再没了力气,巨痛让他难以将想说的话说出口,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   周围的一切淡去,他看到一名少年向他走来,笑着问道:“你就是邓子墨?交个朋友如何?”   一晃眼间,面前却又是兰奕欢被兰奕臻搂着,站在岸上朝他看来。   邓子墨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心中有几分疲惫、几分厌倦,还有些终于得到解脱的释然,他看着兰奕欢,唇畔忽然抿起丝微笑,然后放开了手,任由身子重新沉入了滔滔的河水中。   那一瞬,兰奕欢不禁朝着河岸边走了几步,然后猝然停住了脚。   水面上已经平静无波,倒映着碎银似的月光,丝毫看不出来一条生命已经悄悄地葬送在了里面。   兰奕欢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兰奕臻才走了上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邓子墨是东梁的国主,如果他被擒回京城,必然要被当众问斩,以做震慑。”   兰奕臻柔声说:“你在这里杀了他,其实对他来说是一种痛快的解脱,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东梁一直都没有为达剌和大雍所承认,如今邓子墨一死,东梁必定要乱上一阵,大雍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和达剌联合出兵,将这个心腹之患彻底消灭掉了。   兰奕欢“嗯”了一声,片刻之后,说道:“当时必须得动手,我知道,只是心中难免感慨罢了。”   兰奕臻有心要逗他高兴,便在旁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这样夸张,倒是真把兰奕欢吓了一跳,回头道:“哥,你这又是怎么了?”   兰奕臻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兰奕欢迷惑地说:“有吗?”   兰奕臻道:“原来我们七殿下心里根本就没有二哥,这么老半天了,连我被炸都不说安慰一声。我可怎么好。”   他这样说,果然把兰奕欢逗笑了,说道:“你哪有那么傻!那些火药又没有爆炸!”   在当时刚看到兰奕臻将铁箱挪开的时候,兰奕欢确实慌乱了一瞬,但转瞬间他便已经想到,兰奕臻的性格,就算自己奋不顾身,也不可能拿在场那么多人的性命冒险,既然那样做了,肯定是有什么把握。   怀着这样的想法,兰奕欢被邓子墨拉进水中之后仔细辨别,虽然听到岸上传来巨响,但却没有感到地面和水波的剧烈震动,也说明爆炸动静虽大,其实并不严重。   要不然他肯定第一时间就回去查看兰奕臻的情况,也不会顾得上跟邓子墨周旋了。   兰奕臻说是说,心里其实明白兰奕欢是怎么想的,一哄就好,不哄也好,跟兰奕欢解释:“那声巨响是铁箱里面的引线和残存的火药,把箱子炸烂了。”   兰奕欢看了眼铁皮箱子惨不忍睹的遗骸,这个时候,突然发现那里还有个小土包,好像在动。   他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时正好有个侍卫从旁边走过去,似有意似无意地踩了土包一脚,兰奕欢以为自己看错了,也就收回了目光。   他问兰奕臻:“为什么是‘残存的火药’,你做了什么?”   “唔……”   都说到这里了,剩下的兰奕臻却仿佛不愿意说了,随便应了一句,便拉着兰奕欢的手要走:“你看你身上都湿了,老五那边也伤的不轻,咱们先回去吧,后面的事我慢慢给你讲。”   他不这样说还好,吞吞吐吐反倒更加让人好奇。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表示要听。   兰奕臻摇了摇头,表示不讲,直接将斗篷上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然后托着兰奕欢的腰,把他举上了马背。   “不是,等等。”   兰奕欢坐在马上,却道:“你看那边,地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他说的还是刚才的那个土包,兰奕臻看了一眼,十分淡定地说道:“可能是田鼠,也可能是刺猬。”   兰奕欢道:“这么大只……?”   他话音刚落,地底下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我!”   “……”   八皇子终于从土里钻了出来,露出一个脑袋,几乎咬着牙大喊:“是我挽救了爆炸!是我救了大家!”   他简直都要气死了,因为着急报信,八皇子连手下都没来得及等,一路急匆匆地赶过来,没找着正救了五皇子在路上的兰奕欢,倒是先碰着了去接兰奕欢的兰奕臻。   兄弟俩虽然相看两厌,但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延续上次没打完的架了,一起设法处理那堆火药。   经过大公主的话提醒,以及他们的实地勘察,火药应该有两堆,一堆藏在山体中,一堆藏在外面的铁箱里,中间用引线连着,两边都有人看守,随时准备引爆。   然后,兰奕臻出了一个特别特别馊的主意。   他说,既然两边的人都不能惊动,可以从中间引线经过的位置打个洞,先把引线断开,然后从地底过去,钻开铁箱底部,往里面注水,把那些火药全都给泡了。   当然,作为太子,如果他不出现在明面上,是会被人怀疑的,所以这些事要八皇子带着人去干。   八皇子隐约觉得不那么对劲,但是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便带着人挖坑去了。   可是,他就知道兰奕臻是个缺德的混蛋!明明他才是那个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结果办完了事之后,兰奕臻就令人把他按在土里了,压根不让他出来露面。   兰奕欢见到他果然十分惊讶,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是地里?”   八皇子甩了下身上的土,从里面爬出来,说道:“我当然是特意赶过来找你的!要不是我来得快,大家早就成灰了好吗?”   兰奕欢瞧着他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是,这次来的挺及时。”   天上的云散开,头顶湿润的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射下来,那散开的云却好像被填进了心里,轻飘飘,软绵绵的,缓缓升腾成想要从眼底掉落的雨。   “嗯。”八皇子道:“我以后不会再迟到了。”   *   这一场风起云涌的角逐,终于以齐弼的阴谋被粉碎为终结。截止到邓子墨死,此次叛军的主力基本都已经被俘获。   唯有齐弼和他手下的一些亲信,到现在还在潜逃,也正被满城通缉中。   京城在戒严几日之后,稍稍放松了管制,允许有需要的人员入京,但在京城的人却依旧不能出城,盘查的极为严格。   天色微亮的时候,也有几骑快马风一般地掠过树林下了山,停在了山脚处。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问道:“这是到哪了?”   这老人虽然瞧着年迈,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吓得林子中的本在安眠的鸟儿都惊飞了几只。   他竟赫然正是从达剌远道赶来的苏合王。   离他最近的年轻侍卫忍不住悄悄揉了揉耳朵,另一个年纪较大的侍卫回答道:“王上,前面就是大雍的都城了!”   苏合王冷笑一声,说道:“好,好得很。”   他明明是去看儿孙的,但是语气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杀气腾腾的味道,让人听着就觉得胆寒,显然已经听说了孟恩他们对大雍许诺的条件。   “那几个混账小子,竟然背着我对大雍许下那般承诺,我到了之后,非得先把他们给抽一顿再说!”   在这样的气势下,其他几个人也不敢吭声,唯有刚才开口那名老侍卫是当年追随苏合王的副将,年老了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情分不同常人。   他名叫扎木,此时倒是笑了笑,好声好气地说道:“王上,您如果这样做的话,只怕第一面见着小王子,就要把他给吓到了。”   苏合王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说:“他要是那么没用,就别说是我的孙子了!这点事还能吓着吗?”   他口气很硬,声音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了不少,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再说,孟恩可从来不是会胡闹的人,怎么到了大雍才几天就变了?若是那小子为了给大雍争好处故意劝的他如此,我还要一块揍呢!”   扎木道:“说不定是孟恩王储真心疼爱小王子,念着他离家多年,定然受了不少委屈,才会这样做。如此看来,小王子一定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连孟恩王储都喜欢他。”   苏合王刻薄地挑剔:“听说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我不喜欢。若性情再像阿雅思,就更是个顶顶淘气不听话的讨厌孩子!说他几句,就那么多年都不肯回家……”   他说到这里,却停住了。   在小儿子离家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固执的老人嘴上从来不承认对阿雅思的想念,心里却也无数次地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太过武断专行,以至于孩子连回来见一面都不肯。   在想到刚才扎木那句“您会把小王子给吓到的”,苏合王终究没再说下去,转而道:“进城吧。”   他一向是这个脾气,众人说完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接受过盘查之后,就进了京城。   结果到了城中,一路上苏合王都没怎么说话,令扎木不禁有些担忧,以为他还在生气。   于是他悄悄看去,却发现王上这一路上一直都在四处打量,然后目光就盯在了街边的一对爷孙身上。   那名祖父的年纪应该没有苏合王大,但是作为一名不曾习武又饱经风霜的普通人,他的身上已显出了苍苍的老态,脊背佝偻,步履蹒跚。   但此刻,他的面目看起来是十分慈祥的,正将一支糖葫芦递给手上牵的小孙子。   那孩子也不过只有五六岁,接过糖葫芦之后高兴的直蹦跶,口中说道:“谢谢爷爷,我最喜欢爷爷了!”   说完之后,他在老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笑的老人脸上的皱纹都成了一团。   苏合王观察的十分投入,甚至还跟着动了下脸侧的肌肉。   要不是因为要有了一个听起来好像很不好养活的中原人孙子,以往他可从来不会去注意这些。   原来,祖孙两个还能这样相处。   苏合王不是没当过爷爷,可是此时,他也不免想起莎达丽那个坏丫头。   莎达丽这个年纪的时候,倒是偷偷拔过他的胡子,然后就被他给吓哭了,更不用提说什么喜欢爷爷,亲亲爷爷,根本没有的事。   苏合王并不承认他有点眼热,他只是在担心,阿雅思生的那个正好已是个半大小子的年纪,不会比莎达丽还皮吧?   他心里这样想着,盯着前面老头那副慈祥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将腰弓了弓,步子迈的小了点,脸皮也尽量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样脸上可以多点褶子,显得和善。   扎木在旁边悄悄看了半天,已意识到了苏合王在想什么,不禁暗中好笑,也不说破。   此时,他们在街上一路走下来,逐渐也感到了周围气氛的紧张,街上处处都有官兵在巡逻,尤其是遇到中年高大男性,都要上去盘问一番。   苏合王他们一路走过去,也被拦住了好几次,从街上百姓们的议论中,他们得知,这是还在寻找之前部分谋逆的叛贼。   苏合王听了一会,百姓们把那帮人形容的穷凶极恶,让他不禁连连皱眉。   如果是在之前,他听到大雍生乱,一定是隔岸观火的心态,说不定还会觉得幸灾乐祸,但现在牵扯到了他的孙子,让苏合王不禁心生担忧。   大雍的日子,听起来挺不好过的。   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来了京城,可是也进不了皇宫,苏合王便令人先去探查一下目前的情况,他们也先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因为京城许进不许出,处处的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手下去订房拴马,苏合王背着手站在门口张望着,继续学老头。   瞧了一会,他愈发有了些心得,于是活动了一下胳膊,目光无意中往旁边一看,隐约似乎发现墙下的位置有道黑影动了一下。   苏合王向着那边走了两步,道:“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果然依稀看到有个男人坐在那里。   苏合王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道:“哎,小子,你干什么呢?”   那人激灵了一下,抬起头,当看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时,他眼中凶光一闪,倏地抬起手来。   但还没等他的手碰到苏合王,那边膀大腰圆的达剌侍卫已经走了过来,说道:“老爷,只剩最后五间上房,我们都订下来了。”   苏合王道:“知道了。”   就是这么一句对话的功夫,他再回过头来,那个人眼中的凶光已经消失,抬起的手反倒扯住了他的袍子角,说道:“老先生,我被仇人追杀,受了伤跑到这里,实在没力气了,求您救命!”   ——这个人正是齐弼。   这一次,他落败的彻底,但到底布局良久,除了献王那边的人手之外,齐弼有不少亲信,再加上武艺又十分精湛,原本不至于到这般落魄的地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路冲杀,却越来越感觉到浑身乏力,甚至连把剑举起来都有些费劲,不知不觉,就跟保护他的人走散了。   齐弼怕把官兵引来,不敢公然联系自己的手下,自己一路躲藏,跌跌撞撞地逃到了这里。   他想,他一定是因为受伤过重,失血太多,才会变得如此虚弱,他得先把伤养好一些,恢复了体力,才能去找自己藏在城外的黑甲军,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那些黑甲军武力惊人,智力却十分低下,由他一手训练出来,又交给了邓子墨带领,是齐弼此时最后寄托的希望。   可是面对这样的全城搜捕,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齐弼原本坐在屋角下思量,就看见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主动向他靠近。   这个时候,苏合王已经练了一路如何表现的像个普通的慈祥老头,虽然看起来依旧不怎么慈祥,但多少把那身戾气都给收敛起来了,齐弼一见之下,顿生歹心。   他目前身体虚弱,对付不了别人,但这老头白发苍苍,穿着富贵,又站在客栈的门口,多半是要住店,只要把他挟持住,便可以先借他的身份为自己遮掩,躲到客栈的房间里去。   谁知齐弼正要动手,后面那么两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就走了过来,顿时让他心中一惊,转而示弱。   但苏合王什么样的身份和眼光?刚才那一瞬间,齐弼目中流露出来的凶光已经被他感觉到了,心里立刻便判断出,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在达剌,齐弼早就被他下令当场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拔刀砍了都是有可能的,但此时是在大雍,有正是动乱之际,苏合王摸不清此人的身份,就打算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他示意旁边的人上去将齐弼扶了起来,说道:“看你这一身的伤,行,那就先去我们的房间休息一下吧。”   齐弼如愿跟着他们上了楼,又说自己满身血污,怕碍了几人的眼,想要清洗一番。   苏合王便分了一间上房给他,冲着其中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注意着齐弼的动静,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去楼下的厅堂中吃饭。   这家客栈的一楼是饭堂,最近新来了一位大厨,腌制牛肉的手段极为出色,也因此吸引了不少食客前来品尝。   可惜,来的客人太多,外面又逐渐下起了大雪,店里新的酒水送不过来了,只能给客人们上茶。   苏合王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就饿了,此时他也不用别人伺候,拿了几块肉,在铁板上烤了吃,觉得倒是别有风味,可惜无酒相佐,差了点意思。   心里正这样想着,忽然真就有那么一丝酒香幽幽地飘了过来。   苏合王忍不住顺着味一看,发现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少年打开了一坛子酒,倒进杯子里,小小地啜了一口。   大雪天阴,屋里燃着蜡烛,少年眉眼在火光下有点模糊,但也能看出来,是极俊丽的,还给人一种说不清的亲切。   苏合王原本是在看酒,看见这少年之后,突然就怔住了。   一瞬间,神思翻涌,而对方已经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了他的目光。   这人正是兰奕欢。 第124章 归家喜及辰   这一阵, 正平帝一病不起,昏昏醒醒,几乎已是弥留之际。   正好他先前也说了要退位做太上皇, 经此一事, 若是再有什么变故,就是动摇国本的问题了, 于是群臣上书请愿, 请求太子继位。   这一段时间, 兰奕臻一边要处理叛党余孽, 一边还要准备登基的事宜, 十分忙碌, 兰奕欢也少不得在旁边帮忙。   毕竟登基这事,其实他比二哥有经验。   先前他们两个是兄弟的时候形影不离,如今不是兄弟了,看起来关系反而更加亲密, 经过之前的一场风波, 两人之间的情分有目共睹,朝中上下,也没人说什么了。   大臣们看习惯了之后, 甚至有点担心。   兰奕欢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 可人家也是达剌的王子, 亲人又那样重视, 断不可能愿意就这样任由兰奕欢留在大雍。   估计也就是这一阵子一切秩序还没有重建, 他才会留下帮帮忙, 尽了最后一点情分。   可是万一七殿下走了, 他们可怎么办啊!太子又怎么办啊!   兰奕臻自然不是什么暴君昏君,他当太子的这些年一直也干的很好, 所有的人都对这位年轻的君主很有信心。   可兰奕臻走的也从来不是亲切随和的路线,如今年岁渐大,更是威势惊人,行事作风也偏于果断严格,所以很多事情,大臣们不敢说不能说的时候,都会去心照不宣地去求兰奕欢。   人人都知道,七殿下脾气好,又是太子的心头肉,这事只要他点了头,太子殿下那边就半点不用担心了。   救苦救难的七殿下要是回了家,太子的心情一定会非常不好,剩下他们这些人又如何生存!   所以兰奕臻和兰奕欢依旧亲亲热热的,看不出担心离别之苦,倒弄得不少大臣们都开始焦虑了。   这一天是两人把不少的事情都告了一个段落,登基大典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兰奕欢突然说想吃一家的烤肉,兰奕臻便陪着他来了这里,还特意从宫里带了一坛兰奕欢喜欢的酒。   兰奕欢这边刚倒了杯酒暖身子,转头就看见邻座的老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目光都有点发直了。   他觉得这老爷子还挺有意思的,便笑着主动搭话道:“这位老先生,您想喝酒吗?我给您倒一些吧!”   兰奕臻见兰奕欢又去到处招摆人了,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管他,低头给他烤肉。   苏合王没想到兰奕欢这么爽快,怔了怔,将自己的杯子拿起来往前一放,说道:“也好,那就多谢了。”   兰奕欢笑道:“没事!”   他拿起自己的酒坛子,将酒给苏合王倒了满满一杯。   酒香溢出,也不禁勾动了其他人的馋虫,达剌人本来就好酒,此时也都不禁瞧了过来。   店里已经没酒卖了,兰奕欢却毫不吝惜,又给周围其他几个想喝的人也倒了一圈,晃了晃坛子,差不多要空了。   一个达剌的侍卫十分感激,说道:“小兄弟,谢谢你啊!”   兰奕欢道:“我也没什么瘾,就是天冷,喝点暖暖身子。”   他的酒还真是微温的,一个人喝着酒,不禁感叹道:“就是,这样的鬼天气,刚入冬竟然就下这么大的雪,冻死个人了。”   兰奕欢笑道:“冰河月冻,碎玉声繁,也是好天良景了。”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舒展,是真心实意的愉快,好像什么样的倒霉事到了他的口中,都一下子变得可爱了一些。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就是不谙世事,要么就是饱经冷暖。   要是以往,苏合王也不会对一个毛头小子感兴趣,可兰奕欢的豪气让他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感怀,好似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在暴雨中遇到狼群,还能哈哈大笑,迎风纵马的自己。   他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在这里住店的?来京城游玩的吗?”   兰奕欢道:“没有,我是本地人,和我哥一起出来的,在外面办了点事情,打算等雪停了就回家。”   他说到“回家”的时候,声调也柔软了一些,仿佛那是一件非常触人心肠的事。   苏合王想到在外的儿孙,心中也有些怅然,说道:“是啊,早点回家好。”   说到这里,兰奕臻忽然叫了声:“小七。”   兰奕欢便冲着苏合王笑了一下,站起来回到了他的身边。   苏合王这才顺着目光,瞧见兰奕欢口中的那位“哥哥”,见兰奕臻轻捏了下兰奕欢的脸,把肉递给他,原来是刚刚烤好,所以叫兰奕欢回来吃东西。   当兄长的看起来也十分疼爱弟弟,兄弟俩长得也都是一表人才。   苏合王收回目光,心里还有点遗憾,觉得没有和兰奕欢多聊两句。   毕竟大家萍水相逢,这一次偶然的缘分过后,他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少年了。   但这时,身边的扎木却突然低声说道:“王上。”   他的声音极小,却带着颤抖,苏合王还从未见过这个老部下如此失态,便问道:“怎么了?”   扎木说道:“那位……那位兄长,是太子啊。”   苏合王看了兰奕臻一眼,随口道:“什么太子?”   说完这两个字,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大雍的太子?”   也不是苏合王反应慢,以前在兰奕臻小的时候,他甚至还见过对方一面,可这时兰奕臻坐在那烤肉的样子,实在不太容易让人和那位重权在握的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   关键不在于兰奕臻身上,而是他旁边坐着的那个人。   扎木道:“属下以前见过的,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太子无疑。刚才他叫那个少年‘小七’,王上,您说会不会——”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了,而是如果兰奕臻真的是太子,能被他这样叫的人,除了七皇子,不会有别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苏合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脑海中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一句话——   原来,他刚才已经喝过孙子亲手倒的酒了。   一开始听说自己多了个孙子的时候,苏合王还斜着眼睛问把这事报告给他的人:“他的脑筋怎么样,有没有缺胳膊短腿的,是不是像其他中原人一样的矫情?”   后来听说了兰奕欢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苏合王又说,他不喜欢太漂亮的男孩子,人聪明了就不听话,兰奕欢肯定很淘气。   结果直到今日,这么突然的时刻,他就把人见着了。   那个想象中的、遥远的小男孩,变成了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孙子。   这确实不是个看起来很高大强壮的孩子,但身姿却显得十分挺拔而秀颀,有一张与草原人不同的白白净净的小脸,眉眼俊气中透着三分柔美,温暖的笑意蕴藏其间,如珠如玉,贵气天成。   他没想到,自己的孙子是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性格。   他流落在外面,长了这么大,还长得这样可爱,这样招人喜欢。   苏合王瞧着兰奕欢,完全把自己说要揍人的狠话忘到了脑后去,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十分急促,苍老的手攥了下衣摆,然后将杯子拿起来,一口把里面的酒给干了。   结果这酒入口不辣,后劲却极足,他这一喝,立时被呛的连连咳嗽,半天没停下来。   其他的几个侍从都被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苏合王。   苏合王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可是这老头性子很倔,向来不服老,还有些讳疾忌医,最恨别人把他看得像个废物一样,这也不让做,那也要小心。   这个时候要是上前,苏合王多半会发怒的,所以大家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结果苏合王实在是咳的太厉害,连兰奕欢都听见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见对方满脸通红,不免担忧,心想别是刚才自己随便给他酒喝,把这个老人给呛坏了。   兰奕欢跟兰奕臻说:“我过去看看。”   兰奕臻觉得苏合王身边的那些人看着都膀大腰圆的,身上一股戾气,怕他们找兰奕欢麻烦,便说:“我跟你一起过去。”   兄弟两人一起走到苏合王身边,兰奕欢问道:“老先生,您不要紧吧?”   坏了,孙子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就要先丢人了。   苏合王连连摆手,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兰奕欢抬头看看,见他身边的人都杵在一边干看着,觉得有点看不过去,这也太不会关心老人家了。   他一手扶住苏合王的手臂,一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说道:“您慢一点,您这个年纪喝酒不能太快。您先顺一顺气。”   一听兰奕欢说这话,扎木忍不住“哎”了一声,本来是要拦他的,结果没来得及。   “您这个年纪”几个字,简直是犯了苏合王的大忌,在达剌谁也不敢说,结果他们这位小王子,刚刚见面,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果然,苏合王的脸色也一下子就变了,下意识的就要发怒。   但随即,他便在刚生出的怒火中,感觉到兰奕欢贴近他时温暖的温度,以及轻轻拍在他后背上的手。   从没有人敢这样,把他当成寻常人家的老头子来对待,这么冒犯,这么随意,这么……这么亲近。   苏合王瞬间又想起了那对手拉着手的爷孙。   被人当成一个普通的爷爷,就是这种感觉吗?   注意力一转移,咳嗽很快就停了。   兰奕欢挪开了手,苏合王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他的手移动,却见兰奕欢招了招,叫来店小二:“劳你给这位老爷子倒点温水。”   温水很快端来了,被兰奕欢接过来递给苏合王,扎木等人瞪大了眼睛,苏合王则看着那碗水。   大家都知道,他嫌白水没味,从来不喝白水。   兰奕欢有点莫名其妙,说道:“您喝点水顺顺?”   苏合王喃喃地说道:“你这小子。”   他发现,面对这个不觉得他凶,对他无所求,也一点都不害怕他的孩子,他挺没办法的。   他能说什么呢?!   苏合王什么也没说,拿起水就喝。   其他人都惊住了,好像眼睁睁看见了大王服毒。   兰奕欢道:“慢点。”   苏合王便放慢了灌水的速度,十分听话。   看着苏合王喝完了水,也不咳嗽了,兰奕欢才放心,对扎木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可能是我给老先生把酒倒的太多了,要是还有什么事,各位再来找我也行。”   几个人哪敢让小王子跟他们道歉,连忙都说:“没事没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喝点酒也没事的!”“您的酒很不错!”   兰奕欢:“……”   你家老头咳嗽也不管,给你家老头灌酒还一个劲说没事,对我倒是在这客客气气的,好奇怪的一帮人!   他看的话本子多,这会都想到什么豪门争产蓄意谋杀的事情上去了,但看着苏合王也不怎么傻,好像又不至于让别人太担心。   兰奕欢一肚子奇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倒是兰奕臻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此时却不禁微微挑了下眉。   兰奕欢看着机灵,实际是个木头疙瘩,兰奕臻却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多心,总觉得这个老人和他身边那些随从们看兰奕欢的眼神有点奇怪。   激动,小心,欲言又止……反正应该不是恶意,所以兰奕臻犹豫了一下,也没吭声。   看着两人走了,灌了一肚子水的苏合王心里也在激烈地斗争。   他非常想听兰奕欢叫他一声“爷爷”,可眼下并不是个相认的好场合,自己身上连个好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更何况兰奕臻和兰奕欢的身份此时也不便公开。   要不再等等?可是他们若走了怎么办?   不过,看这个太子对兰奕欢居然还真是不错,说话的时候也轻声细语的,让苏合王心里也有点忐忑,不知道他这样会不会更显得自己这个爷爷太凶了。   他突然有了一些危机感。   苏合王在那边想办法,兰奕欢和兰奕臻继续吃饭。   不多时,有两名便衣的侍卫进来,低声跟他们说,又抓到了几名叛党,可惜齐弼还是不见踪影。   兰奕欢道:“他倒是能藏。不过肯定出不了京城就是了。我也是奇怪,就这样东躲西藏地耗着,他自己不难受吗?”   兰奕臻道:“他那样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死心,说不定还做着东山再起的梦,等人接应他。”   兰奕欢道:“到了现在,对他最忠心的应该就是那些黑甲军了吧。可惜,全都被邓子墨给葬送了,剩下的亲卫就算还跟从他,他可能都不一定信任了。”   他这么一说,兰奕臻突然抬起头来,兰奕欢问道:“怎么?”   兰奕臻道:“多亏你提醒,想到一个办法。”   他招手示意侍从过来,低声吩咐道:“你让搜查的官兵们多多宣扬,这些叛军之间,检举同伴者可以酌情免罪。”   侍从应声而去,兰奕欢笑道:“好主意,这样的话,不管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思,都很难再信任彼此了。还是我二哥有办法。”   兰奕臻说:“都是你刚才点醒了我,要离了你,我什么也想不到。”   兰奕欢道:“我就说了一句话而已,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兰奕臻道:“一句话,也是点睛之笔。”   兰奕欢:“……二哥,咱俩好假啊!”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外面的大雪逐渐停了,街上各种小商小贩重新出了摊,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兰奕欢往门外看了一眼,好像听见了卖糖葫芦的声音。   兰奕臻瞧着他,脸上微微带起笑意,趁着兰奕欢不注意,叫了店小二过来,给了他一块碎银子,让他去买支豆沙山药的糖葫芦回来,是兰奕欢最喜欢吃的。   店小二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却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对兰奕臻说道:“公子,小的出去的时候,那糖葫芦已经被卖光了。”   兰奕欢听见了,探过头来,说道:“二哥,你让人去买糖葫芦了啊?”   兰奕臻本想给他个惊喜,结果没成,微有些懊恼,说道:“卖光了,我再出去找找。”   兰奕欢笑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下次再说吧。”   两人正说着,突然苏合王的侍从又走过来了,满脸带着笑地对兰奕欢说道:“公子,我家老爷说,感谢您方才那样照料他,觉得和您很投缘,想请您去上头的房里吃些东西呢,不知道公子可否移步?”   “啊?”兰奕欢听他说得这么郑重,有点好奇地问,“吃什么?”   说完之后,他一抬头,就看见二楼栏杆处,苏合王的另外一名侍从正昂首挺胸,一副站岗般的架势立在那里,手中举着的却并非旗帜,而是满满一垛的糖葫芦。   兰奕臻:“……”   好啊,他说怎么刚出来叫卖就没了呢,原来都跑这来了——这老头什么意思!   当然,苏合王并不知道兰奕臻也想给兰奕欢买糖葫芦吃,更没想要和这个年轻人打擂台的意思,他只不过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怎么能再和兰奕欢说说话,一转头,就看见叫卖糖葫芦的来了。   在大雍,当爷爷的都会从小给孙子买这种吃食吧!   可是苏合王不知道兰奕欢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干脆把那一垛糖葫芦都买了来,邀请兰奕欢去他房里吃。   “房里还有别的点心,还有用梨子煮成的糖水。”   这侍从生怕小王子不上去,说话的语气几乎有几分诱哄小孩的口吻了:“还有老爷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吃食,可好吃了,您就去看看吧。”   兰奕欢哭笑不得:“不了,我哥还在这,我……”   侍从立刻说:“他也有的吃!”   兰奕臻:“……”   谁要吃!   他算是彻底确定了,刚才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老头就是很喜欢小七。   当然,兰奕臻承认,兰奕欢这么招人喜欢,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对于任何一个人类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是这位未免太过狂热了。   一定有原因,或者……他根本就是冲着兰奕欢来的。   兰奕臻也觉得苏合王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他。这时,兰奕欢拗不过那侍从的央求,决定上楼去看一看,兰奕臻便跟着兰奕欢一起上了二楼。   两人被侍从带着去了苏合王的房中,一进去之后,就被四下里桌子上、床头上、窗台上、椅子上所摆放的各种小吃给惊呆了。   苏合王悄悄打量着兰奕欢的表情,想知道自己孙子的口味。   仅仅是一点吃食,自然不值什么,其实他这次来,包袱里还带了更加贵重的礼物,只是这时候贸然拿出来,兰奕欢怕是也不会收的,他想先让兰奕欢心目中的自己变得可亲一点。   这个时候的苏合王,早已经把先前叫嚣的“揍他一顿”忘在了脑后。   兰奕欢看着一屋子满满的吃的,觉得这个老大爷特别有意思,同时还升起了几分感动。   他上一世打仗的时候曾经跟随过战友返乡,看见对方步履蹒跚的祖父祖母抱着孙子又哭又笑,还几乎搬出了家里所有吃的喝的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直到放都放不下了,总是觉得有趣又温馨。   因为兰奕欢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跟这么大年纪的长辈打过交道。   而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实际上长得并不和善,行为举止还有点奇怪,但兰奕欢对他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也能够感觉到对方一心一意对他示好的心情。   苏合王问道:“你瞧瞧,有你爱吃的吗?”   兰奕欢笑了,说道:“有,那可太多了。”   他一手拉了兰奕臻一把,坐了下来,另一手拔出了一支糖葫芦,倒是先给了苏合王,说道:“多谢您招待,那咱们一块吃吧!”   苏合王一怔,拿刀的大手中已经多了这么一支糖葫芦。   他不久前还在羡慕地看着旁人家的爷爷给孙子买这东西吃,一转身,他孙子也坐在这里了。   而且这孩子比其他家的小孩都要懂事,拿了吃的东西,还知道先给爷爷呢!   苏合王这样琢磨着,却没想兰奕欢如今是什么年纪,方才他看见的那个小孩又才多大。   他瞧着兰奕欢自己拿的糖葫芦是豆沙山药的,便暗暗记在心里:“你喜欢吃这个样的?”   兰奕欢冲兰奕臻扮了个鬼脸:“山楂的也喜欢,只是从小我哥也不让我多吃。”   兰奕臻现在也不能让他多吃,解释说:“他胃不太好。”   苏合王怔了怔。   随着双方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苏合王逐渐发现,兰奕欢似乎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娇生惯养,甚至可以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过得好。   从小在异母的兄长身边长大、经常闹毛病、与母亲的关系好似十分疏离……这些兰奕欢没说出来,但是以苏合王的敏锐,又可以从他讲的一些生活情况的侧面感受到相关情况。   他不是皇子吗,怎么会是这样过的?不说那女子,这些年,阿雅思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手掌不由得暗暗攥紧。   兰奕臻大多时候都是在旁边做一个静静倾听者的角色,虽然对这些家常的话题说不上太感兴趣,但他能看出来,兰奕欢挺喜欢跟这个老人说话,所以一直没有打断。   只是在说话的空隙间,兰奕臻的目光无意中垂落,看见苏合王放在腿上的手掌攥的紧紧的,不由微怔。   但随即,他的目光下移,发现了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丝染血的布条。 第125章 极目看平芜   兰奕欢原本正在说话, 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兰奕臻的动作,就转过头来,问道:“二哥, 你在捡什么?”   兰奕臻目光微凝, 饶有深意地看了那几个达剌人一眼,然后摊开了手, 将布条给兰奕欢看。   兰奕欢从他的掌心中拈起来, 仔细地看了一眼, 随即也微微皱起眉。   这是一片极小极小的布料, 但因为从小到大接触的太多, 兰奕欢还是一摸一看就知道, 这种料子叫做云绫,贴在身体上舒适柔滑,但又不好染色,所以王公贵族们最喜以此裁制里衣。   通常来说, 来这里住普通客栈的人不该会穿着这样料子的衣服, 而上面沾血,就更加微妙了。   一瞬间,兰奕臻心中已闪过无数种猜测。   苏合王也看到了兰奕欢手里的东西, 微皱了眉, 说道:“拿来给我。”   他颐指气使惯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 又想到了对着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小孙孙, 咳了一声, 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好不好?”   前半句和后半句,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语气。   兰奕欢握着布条,也不禁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老人。   他们最近正在四处抓人, 自然未免草木皆兵,再加上苏合王等人今日的举动确实奇怪,别说兰奕臻眼神一下子凌厉了,就是兰奕欢看到布条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些人身上有鬼。   可是看着苏合王,兰奕欢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觉得面前的老人不像坏人,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跟叛军有关系,刚才做的那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兰奕欢将手中的布条递给了苏合王。   苏合王接过去之后看了一眼,已经确定:“不是我们的东西。”   扎木道:“老爷,会不会是刚才那个人……”   此时,苏合王也想到了不久之前向他求助的那名男子。   那时他就觉得此人可疑,还特意让手下的人多多盯着,不过遇见了兰奕欢后,高兴之余,苏合王也就把这点小事抛在脑后了。   兰奕欢连忙问道:“刚才的什么人?”   扎木就告诉他:“我们一个多时辰之前进来的时候,遇到一位四十来岁的受伤男子求助,我们家老爷就让他暂时住到隔壁去了。但……他应该没进过这间房啊。”   他说着,苏合王已经站起身来,说道:“去隔壁看看。”   几人到了隔壁房间,里面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但经过仔细地搜查,却在床底下又找到了一些带血的碎衣服。   兰奕欢小声问兰奕臻:“你怎么看?”   兰奕臻道:“多半是他。应该没走远,我这就派人去找。”   两人的声音很低,但是素来耳背的苏合王一直在关注着他们,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这句话。   他知道了。   看兰奕臻和兰奕欢这般在意,自己碰到的那人八成就是他们要找的叛党。   苏合王攥了攥拳头,顿时感到热血沸腾。   太好了,他一直在琢磨应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兰奕欢觉得有爷爷真好,现在不正是送上门的功劳?   他的人一直都盯着呢,刚才那个小瘪三,他势在必得!   *   齐弼确实刚走不久,但他并不是因为看到了兰奕臻和兰奕欢才离开的。   几人在楼下说话的时候,齐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死对头跟他就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他正躲在苏合王他们订好的房间中,治疗自己的伤口。   齐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就是被兰奕臻的狼毒卫砍掉的半截手臂,变成个残疾的事实虽然令人痛心无比,但好在并不致命。   齐弼用热水将身上的伤口一一清洗干净,又上了药膏,才觉得折磨他好几天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这几天东躲西藏,吃不好睡不好,也没了往日的体面,又吃了些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客栈的点心。   伤口不再流血,也填饱了肚子,但不知为何,他身上数日来那种一阵阵的无力之感非但没有改变,反而还好像更加明显了。   一开始是提刀费劲,后来是走路发飘,现在他甚至觉得,连端起盘子,拿起水杯的动作都好像那么吃力一样。   齐弼心里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他试图寻找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异样,却总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有些熟悉。   在哪里闻到过呢?   找来找去,齐弼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这股香气最重,而且还是隐隐从裹伤的布条之下传来的。   他愣了片刻,突然一把将布条扯了下来,顿时,那馥郁的芳香随着涌出的鲜血弥漫了整个房间。   他几日来都没有洗澡,身上又是血又是汗,此时收拾干净了才发现,香味,竟然是从他的血里散发出来的。   不光是这一处,其他出血的伤口处都能闻见!   而齐弼已经想起来了,这不正是齐贵妃衣服上的香气吗?   可是他们最近根本没有相处时间太长的时候,这些香气怎么就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上一次他们说话超过两炷香以上,还是齐贵妃用匕首杀他的那次……   ——等等,匕首?   齐弼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知道了!当时他还觉得齐贵妃一个不会武的女人,竟然妄想靠偷袭就能杀死他十分可笑,现在看来,齐烟想必还在在刀刃上抹了毒药!   在那个时候,毒就已经顺着他脖子上的伤口处进入到了他的体内,却一直没有发作,但是不久之前,齐贵妃又故意在衣服上熏了浓重的香气与他接触。   齐弼当时还奇怪齐贵妃为什么还回来找他,现在才明白过来,一定是为了诱导他毒发。   这才是那个女人全部的报复!   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也因此中毒而死吗?   不过是换了她儿子而已,兰奕欢现在又还活的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她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决心,不依不饶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齐弼一时狂怒不已,他强提起一口真气,压住毒性,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寻找能够解毒的大夫。   他自负武艺谋算皆非常人可比,他进行了那么多的谋划布局,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死在这个地方,死在亲妹妹的手里。   齐弼站起身来,将用过的东西全都藏在了床底下,然后迅速离开房间。   他不能就这样走,现在他身无分文,而且衣服破破烂烂的全是血迹,一出门就会被抓住,刚才那老头就住在隔壁,他身上肯定有换洗的衣服和银两。   齐弼走出自己的房间,摸到了苏合王那间房的门口,刚推开门,就听见窗子处传来一声响。   他吓得立刻将门关上,并未发现,自己被勾掉了一丝衣袖。   回过头来,齐弼看到有个人从外面的窗口处一翻而入。   那人看见齐弼之后,顿时露出了喜悦之色,说道:“大人,果然是您!”   原来,正是齐弼的心腹李英找了过来。   齐弼在这种落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得力手下,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来了,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李英说道:“大人,咱们在城外还有一些人手,足够保护着您回到东梁。现在这条街正在挨家挨户地排查,很快就要到这处客栈了,您还是随属下立即离开,去城外与那些人汇合吧。”   齐弼果断说:“好,咱们这就走。我有伤在身,跳不得窗子,你先出去,去后门等我。”   李英走后,齐弼就从后门下了楼。   这条路要经过后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里面的厨子正在说话:“哪来的蛋羹,都没有鸡蛋了!我刚才本是要出去买点,刚一出门,满大街都是官兵,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到处走,把我吓得连菜篮子都给打翻了,我可不会再出这个门。”   另有一人说道:“你又不是什么反贼,去就是了,顶多也就是被搜一搜身,又不会抓你走。”   厨子骂道:“不安好心的东西,少诓骗我!你们怎么不动弹,就知道在这屋里待着舒服!”   齐弼的脚步猛地一顿,被说得心中万分犹疑。   这人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外面处处都是官兵,若是他这时候跑出去,一个不慎被人看到,只怕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要不是李英来了,他原本也不打算出去的。   可李英出这个主意,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吗?   “不安好心的东西,少诓骗我!”——厨子随口骂的一句话,在他心中猛然留痕。   只是这时不去也不行了,齐弼眼睛一瞥,看见后厨门口的地面上放着一包毒耗子的药粉,便捡了起来,放进了袖子里。   做完这件事,他才才从后门出去,跟李英汇合。   李英已经等了好半天,见他行动缓慢,以为齐弼是伤势沉重,所以没了力气,便关切道:“大人,不如让属下背着您出城吧。您也可以趁机小睡一会。”   自己睡着了,他要干什么?   如果是之前那个名利地位都不缺,自己也足够勇猛强壮的齐弼,断不会如此疑神疑鬼,可现在,他所有的依仗都没了,又中了齐贵妃的算计,本性中的多疑顿时使得他看所有的人都面目阴森起来。   齐弼淡淡地道:“不必。我现在并不怎么累,还是两人一起走着快些。不过现在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我们这样如何出城?”   李英道:“小人准备了些易容之物,就放在前头,大人稍等,我去拿来。”   他说罢,转过身去就要走。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街上走过了一队官兵。   他们边走,边按照兰奕臻之前的吩咐高声大叫着“捉拿贼首有功者,普通百姓赏银千两,同党赦免全罪”。   这一声声大叫,正仿佛也一句句敲在了齐弼的心头,将所有的疑虑化成刚钉,深深刺入。   齐弼那一瞬间陡然下定了决心。   他就是因为对待齐贵妃一时放松了警惕,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如今断不能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手中!   齐弼心中转念,已经叫住了李英:“等等。”   李英转过头来,说道:“大人?”   齐弼道:“你带了水没有?我有些口渴。”   李英连忙解下自己的水囊,双手奉上,说道:“里面只剩下一半的水了,大人别嫌弃。”   齐弼仰头喝水,其实却半口未动,只是用袖子挡着,将那老鼠药投入了水囊之中,然后便放下来,似乎无意地轻晃了一下。   他将水囊递给李英:“今晚有劳你了,你也喝点吧,后面还要走不少的路,现在也不好去别处找水。”   李英十分感激,连声道谢之后,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两口。   然后他一抹嘴,说道:“大人,那你稍待片刻,我去拿易容的东西。”   齐弼微笑着说:“去吧。”   官兵们巡察的声音越来越远,齐弼看着李英远去的背影,然后那道影子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终究没有了动静。   齐弼轻吐出一口气,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迅速将地上那些易容之物捡了起来,给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打扮成一副脏兮兮的乞丐样子,心中想着接下来要去哪。   到现在为止,他唯一能信赖的还是那些黑甲军,但是得先设法联系上他们才行。   齐弼简单伪装了一下,刚撑着膝盖站起来,面前却突然有道阴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齐弼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却见站在他跟前的正是苏合王身边的两名侍卫。   他有些警惕地说道:“你们……做什么?”   齐弼刚才虽然把脸给抹的脏兮兮看不出五官来,但衣裳根本就没换,一说话,两人就确定了是他,于是立即气势汹汹地指责道:   “你这个人真是忘恩负义,我们好心收留你,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齐弼觉得他们简直莫名其妙,就算他突然跑掉可能确实失礼了一些,也用不着追上来找吧。   他说:“我正在被人追杀,歇好了自然就得离开了。现在我这个样子确实无以为报,日后肯定会还你们的恩情的。”   说完之后,齐弼不想再纠缠,起身就要走。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一反之前收留他时的亲切豪爽,一人走上前来,直接就把他给推了个跟头。   一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岂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求助就求助,说离开就离开的!你住过我们订的房,就是我们的奴,不可擅自逃离,快,和我们回去!”   如果是以前,或许稍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是不行,但现在,这家伙可是王上给小王子的礼物,怎么能跑?   齐弼简直听得目瞪口呆,只是借他们个地方稍微歇息一下,竟说得好像卖身给了他们一样,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强盗都说不出这话来吧!   齐弼沉声道:“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前面就有官兵在巡逻,你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报官了!”   两人却根本不理会,自顾自地掏出了麻绳和麻袋,看样子是真的要把齐弼强行带走了。   齐弼见状,又惊又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没落到官兵手里,没被自己的手下出卖,反倒是自己一念之差,惹上了这么些个流氓。   若是在平时,以他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武功,又怎么能容这帮人在他跟前造次!   可现在,齐弼根本无力反抗。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很明显,此时要是真的被他们给带走了,恐怕立时就会丧命。   正在这时,齐弼看见又有几个人向着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也顾不得怕被发现了,连忙高声道:“这里有人要抢劫,快救命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喊叫声所吸引,那几个人径直向着这边走过来,然后停下,看着是几名气质冷冽的年轻男子。   “把人放下。”   他们说道。   苏合王的侍从道:“不可能。”   双方对视着,似乎都没有放弃的意思,齐弼心里十分紧张,现在他的希望只能完全寄托在这几个年轻人身上。   顿了顿,苏合王的侍从又说道:“各位,这人是我们的奴,请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对面的几个人却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糖葫芦老爷的手下?”   齐弼:“……”   这难道是什么道上的黑称?   苏合王的手下显然也被这个名号震了一下,而后才道:“我们家老爷刚才确实在外面买了一垛糖葫芦……”   对方说:“那就是了。”   达剌侍卫道:“不能这么叫!”   那几个冷峻的年轻人却说:“我们是吃糖葫芦的公子的人。”   一句话出口,两名达剌侍卫就顿住了,又听对方说:“这个人,是我们家公子想要。”   当然知道是他们公子想要,他们公子若是不想要,王上还不会这么着急地抓人呢,这可是王上的礼物啊!   达剌侍卫想了想,客客气气地说:“我们老爷吩咐的事情,我们也不能不做,既然如此,咱们一起把他抓回去如何,一边一半?”   兰奕臻的手下商量了一下,点头答应。   齐弼在旁边看着他们对了“糖葫芦”的暗号之后,就由剑拔弩张变成握手言和,简直目瞪口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两拨人一边分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不由分说抬着走了。   他很快就被重新带回了那处客栈中。   一路上齐弼心里非常恐惧,不知道这帮神经病到底是想让他怎么做奴。   一直到了一处房中,这些人才将他丢在地上,齐弼抬起头来,瞳孔顿时一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兰奕臻和兰奕欢竟然跟刚才他见到的那个老头坐在一起。   齐弼只觉得身体发软,恐惧得难以形容,眼看着刚才那个老头竟然用一种仿佛邀功一样的语气对着兰奕欢说道:“就是这个人吧?”   齐弼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人寻仇的客商,你们认错人了吧?”   他将嗓音沉下,语气又十分惊惶,听起来确实不像平日里那个老谋深算,沉稳淡定的齐大将军。   看到对方这样的样子,兰奕欢只觉得无比可笑。   他感叹道:“齐弼,你这样的人,大难临头时摇尾乞怜的样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齐弼仿佛感到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抵赖的余地了,落到兰奕臻他们的手里,就全都完蛋了。   眼看其他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兰奕欢和兰奕臻,齐弼终于受不了这种恐惧了,以一种哀求的语气对兰奕欢说:“七殿下,我、我到底是你的舅舅,现在我已经成了这幅样子,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他自以为能够攥在手心里的晚辈,简直是觉得屈辱万分,极尽哀恳。   说到一半,齐弼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抬起头,已经看到了兰奕欢眼神中的怪异和惊讶。   毕竟,齐弼曾经是那么傲慢又那么会伪装的一个人,兰奕欢永远记得他一次次在朝堂上大义凛然,侃侃而谈的样子,他的阴谋仿佛总是可以得逞。   可如今,他的狼狈和畏惧,同任何一名懦夫相比,没有任何两样。   原来,当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改变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战胜的。   齐弼怔住。   兰奕欢目光中的感叹比任何嘲讽叱骂都令人感到屈辱和难堪,齐弼突然感觉到一股极端的怒意从心底涌上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一声怒吼,而后竟聚起全身力气,向着兰奕欢扑了过去。   他怎会是一个匍匐在他人脚下摇尾乞怜的失败者!   可是齐弼还没有接触到兰奕欢的衣角,兰奕臻就已经一甩袍子站起身来,当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齐弼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已经被兰奕臻揪住衣襟拎了起来,“啪”“啪”“啪”,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三个耳光。   “来人。”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   兰奕臻将齐弼丢在地上,冷冷地说道:“先把他捆起来关入马厩,明日押回宫中以叛国罪论处,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是!”   齐弼挣扎着,眼中迸发出仇恨又惊惧的光芒,怒瞪着兰奕臻。   其实他并不算是完全的大雍人,可兰奕臻一句话,就将他定为“叛国”,按当朝律法,是要被活生生剐死的,而且不得少于三千刀,用心可谓是歹毒至极。   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刚才自己了结自己的性命,好过受尽折磨,更好过还要当众行刑,被无数人指点铭记住他那样不堪的时刻。   兰奕臻真是明白别人最怕什么。   齐弼疯狂地怒吼,却已经没有办法反抗了,被硬生生给拖了下去。 第126章 天明尽付春   兰奕欢也站了起来, 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他执政的时候,基本上很少动用这样的酷刑, 相比起来, 兰奕臻的风格更加冷硬严酷,不过齐弼也是罪有应得, 兰奕欢并不想劝说什么。   这场阴谋, 终于算是画上了句号。   兰奕欢只是有些奇怪:“二哥, 为什么要把齐弼关在马厩里, 押回天牢不就得了吗?”   兰奕臻笑了笑, 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雪景, 忽然朝着天上一指,说道:“你瞧,雪已停了,从这处的树底下往天上看, 月亮是不是格外美丽?”   兰奕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又看看天上:“是很美丽不错,但我觉得你不像能说这样话的人。”   他用手肘杵了兰奕臻一下:“有什么阴谋吧?”   兰奕臻不禁笑了:“看来我得反思一下自己平时是不是太过无趣了,竟然看看月亮都让你觉得有阴谋。——怎么样, 想知道的话, 陪我在这里住一晚?”   兰奕欢笑道:“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   两人在这边处理齐弼的时候, 苏合王也没闲着。   他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再加上对兰奕欢又格外在意, 听到兰奕欢所讲的那些事情之后, 便立即派了手下去调查兰奕欢这些年来在大雍生活的情况。   本来以为至少要查个几天,还不一定能挖出多少深宫秘事来, 结果手下没出去多久,便给苏合王送回来了高高一摞的各式书籍,摆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堪称高效。   苏合王:“……这是什么东西?”   “王上!”手下恭恭敬敬地说,“这些都是大雍关于小王子的各种传奇!”   原来,随着兰奕欢和兰奕臻当着京城所有百姓的面演了那么一场大戏,而后又是孟恩带着达剌的使者们倾情创作了续集,这个集皇家、阴谋、爱情、禁忌于一身的传奇故事算是彻底传开了。   朝廷并未禁止传播,于是一场风波过后,各式各样的相关文学创作便都趁着这股风头传遍了整个京城。   此时苏合王的桌子上,各种制作精美的话本、戏本、画册、曲词……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不少是朝中的文官为了赚润笔费,悄悄化名所写,格外跌宕起伏。   达剌尚武,这种风尚并不怎么流行,苏合王被这些东西搞得满头雾水,半信半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下,随便翻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他看的这一本目前在京城卖的正好,虽然用词略显矫情夸张,但基本内容大体都是写实的。   苏合王这才知道,原来兰奕欢小的时候,在宫里并没有受到宠爱,甚至可以说是备受冷落,才六岁就跟着他那个哥哥一起去东宫住了。   还有护国寺的事,得仙楼的事……   好啊,原来这些都是那个姓齐的狗东西搞出来的阴谋,真该宰了他!   ……嗯?什么叫“痴兄弟终变有情人”,这是写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头子苏合王生平第一次看话本,就看得心情跌宕起伏,浑然忘我,心灵遭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开始是心疼,要是之前没见过兰奕欢,可能还好一点,但短暂的相见之后,他甚至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个孙子当成了一块心头肉。   苏合王却没想到,原来兰奕欢幼时没在他们身边长大,竟是这样过的日子。   他原本应该是整个草原上最千娇百宠的小王子才对。   但这心脏疼着疼着,苏合王突然觉得这书的走向很是不对劲起来。   兰奕臻和兰奕欢在一起——简单的话语,却复杂的超出了他的全部认知。   苏合王生怕是自己阅读理解失误,把整本书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兰奕臻平素如何宝贝这个弟弟,如何对别人冷酷无情,对兰奕欢百依百顺,对别人面若寒霜,对兰奕欢温柔含笑……   还有秦州出事的时候,兰奕欢千里迢迢跑过去帮他,这次京城发生变故,兰奕臻甘愿在兰奕欢面前束手就擒,那写书的说的就跟他自己亲眼见了似的!   苏合王完全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书扔了出去,一拳捶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一瞬间,苏合王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听说阿雅思喜欢上了一名中原女子时的心情,满腔都是暴躁的怒意,心里翻来覆去只想着,简直是荒唐胡闹,绝对不行,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他从来都是个固执专断的人,本来觉得阿雅思都已经够离谱的了,结果他们父子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兰奕欢这个更是让人不敢置信,难以接受。   正是越想越生气的时候,外面的下属忽然又进来向他报告:“王上,小王子和大雍太子把那个歹人关进了马厩,他们两个还说今晚也要在这里住下。”   他禀报的时候,本来以为王上会很高兴,因为这就又能和兰奕欢多相处一会了,没想到苏合王却说:“他们两个是一间房?”   下属有些奇怪,道:“是。”   苏合王猛然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就往外面走去。   他径直走到了兰奕臻和兰奕欢那间房的外面,想着他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件事,他是爷爷,他有资格说话,兰奕欢才这么小,肯定是被拐骗的!小孩不管教不行。   结果没等他过去敲门,那扇门就一下子自己开了,兰奕欢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合王看见他,一下子停下了。   与他常年紧锁的眉宇与绷着的唇角不同,兰奕欢的眉目永远是柔和而舒展的,当看见苏合王并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随之明亮的熠熠生辉。   “老先生,我正要去找您道谢呢。”   兰奕欢挺高兴地说:“多亏了您,我们才那么快就能找到要找的人,这下可省了不少麻烦,我得好好感谢您才是。”   苏合王道:“我……”   兰奕欢又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中提着的是一坛子酒。   他笑道:“我听您的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这里有家开了百年的老店,里面专门卖各种药酒,算是特产吧。这酒不光好喝,而且老人多喝点也没事,不会轻易呛到。我特意让人去买的,给您尝尝。”   苏合王道:“你……”   兰奕欢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将酒坛子塞到他手里提着,真诚地说:“您拿着吧。您今天给我吃糖葫芦,还有那么多点心,让我觉得就好像见到我自己的爷爷、外爷了一样,挺高兴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够见到您。”   苏合王:“……”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想收拾人,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兰奕欢看着这老爷爷讷讷的样子,也觉得这老人真是质朴,先前给自己买了那么多东西,这时给他点酒,他就感动的脸都憋红了。   他特意扶着苏合王的手臂,把他送到了房间门口,自己才回去。   于是,苏合王那些手下们就眼睁睁看着威风凛凛的大王好像很柔弱一般,被小王子给搀了回来,刚才出门时气势汹汹的怒气不知道哪去了,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   兰奕欢笑着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说是也给他们买了些京城特产,一会派人送到他们房里去,然后就走了。   苏合王回到房中,将酒放下,才想起来自己是去干什么的。   这是,手下的侍卫跟进来,担忧地问道:“王上,您的身子无恙吧?”   他看苏合王被兰奕欢搀着的时候步履蹒跚的,以为是又出什么事了。   结果,王上又变成了那个不服老的王,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   手下见状,连忙请罪退下。   这样看来,王上还是挺正常的。   苏合王发现阿雅思生的这个小孩又升级了,阿雅思单纯是不听话,这个小孩竟然还让自己当爷爷的忍不住想听他的话,真是岂有此理。   他有脾气发不出来,只好闷闷地喝酒,喝了一会觉得这个酒真好喝,一定是兰奕欢特别特别用心给自己挑的,然后就给喝光了。   苏合王:“……”   终于,在睡觉之前,他找到了人生目标。   小孙子不能揍,怪心疼的,孙子的哥哥不能揍,在孙子屋里呢,但是马厩里还捆着一个欺负过孙子的坏人,总可以暴捶一顿吧!   苏合王掀开被子,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此时,齐弼全身上下捆得结结实实的,正躺在马厩的泥土地上,只觉得四下气息冲鼻,时不时还会被乱走的马儿踩上几脚。   他素来傲慢自负,也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此刻,不免心中压抑忧愤之极。   这时,马厩的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投映到地面上。   齐弼扭过头去一看,发现是之前收留了他的老头。   ——难道,是因为当时他没有抢过兰奕臻和兰奕欢,所以现在要偷偷来把自己带走?   齐弼此时也顾不得苏合王是什么人了,左右对方不管让他做什么,也比兰奕臻要活剐了他强。   他立即说道:“老先生,谢谢您之前救了我,是我不识好歹了,我现在想通了,我愿意当您的奴!我特别愿意!您带我走吧!”   看到齐弼,想到他所做的那些缺德事,苏合王心中憋着的那股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用手掐住齐弼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问道:“你就是齐弼?”   这个老者手上的力气竟然大的出奇,再无遮掩的戾气从他的目光中迸发出来,凌厉如刀。   齐弼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只能道:“是、是。”   苏合王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是兰奕欢的爷爷。”   齐弼猛然一震。   说完后,苏合王一把扯开了齐弼的绳子,然后一拳捶在对方的脸上。   这个垂暮的王者虽然已经有了各种各样老年人的小毛病,可他的拳头结实的一如既往,就连齐弼当年没有中毒的时候都不会是苏合王的对手,此时更是毫无反抗之力,挨了狠狠的一顿揍。   苏合王以最原始的方法教训了这家伙一顿,仿佛也发泄出了自己因为这些年没有保护孙子的心疼和愧疚,等到他结束的时候,齐弼已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苏合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可惜晚了。”   他现在就算是打死齐弼,时光也不能倒流,兰奕欢受到的伤害真实存在,现在做了这件事,除了让他自己心里面出口气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用处。   他自负一世英雄,四处征战,从无败绩,却并没有庇佑好自己的儿孙。   兰奕欢在他没看到的时光里长大了,可以自己报仇,自己保护自己,不再需要爷爷,曾经他最稚弱无依的那段岁月,并没有真正家人的陪伴。   苏合王突然有点沮丧,自从见到兰奕欢开始,他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要补偿和取悦这孩子,但此时此刻,什么都试着做了,他才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爷爷好像很多余。   兰奕欢小的时候,是那个人在他身边……   呸,什么那个人?是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   苏合王怀着有点压抑的心情走出了马厩,一抬眼却发现,那个“缺了大德的坏小子”居然在这深夜里穿的整整齐齐,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苏合王停下脚步。   兰奕臻转过头来,似乎毫不惊讶,冲着苏合王点头打了个招呼,道:“这么晚了,您还出来活动筋骨啊。”   兰奕臻话里有话,像是已经预料到了苏合王的来收拾齐弼的行为,怪不得刚才马厩旁边并没有守卫看着。   看着他,苏合王的拳头又有点痒痒了起来,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小子竟胆敢利用到老夫的头上,着实欠揍。”   说完之后,他冷锐的目光在兰奕臻脸上一扫,微带煞气:“老夫这些年长寿的秘诀,就是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得罪我的人。”   兰奕臻轻叹一声,说道:“是,当初达剌九部的多桑河一战,晚辈也有所耳闻,大王之威,声震四方。”   空气仿佛凝固。   兰奕臻转过身来,面对着苏合王。   片刻之后,苏合王淡淡说道:“太子过誉。”   一瞬间,他仿佛由以为垂垂暮年的老者,变成了深沉冷酷的草原之主。   兰奕臻笑了笑,说道:“原来苏合王也认出了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确实应该是见过一面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印象模糊了。那个时候,小七都还没出生呢。”   听到“小七”两个字,苏合王唇角微微一抿,说:“本王这次来,就是要把他带回到达剌去的。感谢太子这么多年对我孙儿的照料,稍后,达剌一定会奉送丰厚的谢礼。”   兰奕臻淡然说:“对我而言,这事上万物都比不得小七珍贵,为了他,我可以不要性命,不要皇位,不知王上还能拿出什么大礼来呢?”   苏合王没想到兰奕臻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把话就说的这么明白,一时眉间透出沉怒。   他虎目含威,逼视着兰奕臻,说道:“本王要带回自己的孙儿,无需太子同意。如果你不想在达剌和大雍之间燃起战火,就不要挑战本王的底线!”   兰奕臻道:“那我冒昧地询问一句,王上又为何要如此反对我与小七之间的事呢?是舍不得他留在大雍,还是觉得这种事情,会伤了脸面,堕了威名?”   兰奕臻丝毫没有刻意逢迎苏合王,或者先减轻一下他怒火的意思,这些话一句句说的直截了当,苏合王只想骂他一句“混账”。   他冷笑道:“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自以为看穿了长辈的心思,就在这里妄加议论起来了!本王一生的脸面威名都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挣的,又何必寄托在儿孙的身上?我用不着他给我挣什么体面!”   他打量着兰奕臻,神色不善,又说道:“我倒想问问你,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君,是打算立谁为储啊?”   兰奕臻道:“此事不难解决。我上有兄,下有弟,就算没有子嗣,兰氏也不会绝后,只要挑选合适幼童进宫,加以栽培,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苏合王知道兰奕臻并没有太子妃,但是他这样的身份,想要个孩子太容易了,又不是非得纳正妃才行,更何况,他还比兰奕欢足足大了八岁,枕边总不可能一直什么人都没有。   所以苏合王本来想质问,如果兰奕臻对兰奕欢太好,下一任储君对兰奕欢生了猜忌之心该怎么办,可是此时听兰奕臻话中之意,苏合王才意识到,对方好像真的连个子嗣都没留。   “你……没打算留后?”   兰奕臻正色道:“我一生之中,只要小七一人。即使日后过继了皇储,也要让他从小就与小七亲近。”   这些事他早就已经想过了。   “荒唐。”   苏合王道:“我当初会反对阿雅思便是如此,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只当有了情就百事无忧!你可曾想过,他是达剌的王子,你是大雍的皇帝,你们要如何相守,如何来往,如何守好两国之间的界限?”   苏合王重重地说:“如今少年情热,你们觉得两情相悦就什么都够了,日后年华老去,容颜尽衰时,发现膝下无人,你们又会不会为这时的决定后悔?又会不会怪责到对方头上?”   听到苏合王这样说,兰奕臻露出了些微惊讶的神色。   他一直觉得苏合王是个刻薄迂腐,独断专行之人,只会强迫儿孙照着他的意愿行事,不喜欢不合心的就要反对,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将事情想得那么长远。   苏合王会这样想,足以看出,是真心在意兰奕欢的。   这让兰奕臻对苏合王的印象也不免有所改观。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和小七在一起,并非只是一时冲动。他六岁那年来到东宫,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十分情愿的……”   兰奕臻跟苏合王说起了自己的和兰奕欢的事。   相比起话本,兰奕臻的讲述中可能没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可是却要更加真挚,从他的口中,苏合王也仿佛逐渐看到了两人之间这些年来的相依相伴。   听到当年只有六岁的兰奕欢像只小狗崽似的赖在兰奕臻身边,他不觉微笑,听到敬闻的可恨,他攥紧了拳头,听到兰奕臻决定一直把兰奕欢留在东宫,他心中感怀……   那些缺失的年月里,兰奕欢成长的点点滴滴,逐渐随着兰奕臻的话语在苏合王记忆中补齐。   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仿佛多了这两个相互依靠着长大的孩子。   “您说的那些事情,我都曾一遍遍的想过。”   兰奕臻说:“路途方面,目前为了便利百姓通商,大雍的个州郡之间正在修路架桥,完成之后,从京城到达剌的路程便可近上一半,中间还可以修建一座行宫。而大雍和达剌一向交好,旧朝也有同一人在两国中各有职位的先例,这事也不难办。至于子嗣……”   说到这里,兰奕臻终于停了下来。   好一会,他才低声道:“他现在还小,我确实还没有问过他。如果再过几年,他当真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苏合王终于动容,眼中带出震惊神色,看向兰奕臻。   他能听出来,兰奕臻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恳切,也经过了深思熟虑,绝对不是在敷衍自己。   可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惊讶——一国太子,竟可以如此委曲求全。   就连苏合王这样挑剔,一时都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了。   兰奕臻冲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以他的身份,当初哪怕在大殿之上,都是面君不拜,昂然而立的。   而此时,他面对的不是达剌的王,只是心爱之人的祖父。   兰奕臻说道:“即使您不答应,我也绝对不可能放弃小七。但您是他的祖父,他一直很想念和在意自己的亲人,所以,今日我才会站在这里,还望您能够成全。”   到了此时,这小子说话也是软中带硬,半点不肯松口。   苏合王眉毛竖起,本想发怒,可终究,想到刚才兰奕臻的那些话,那些怒意又尽数化作了一声叹息。   终于,他伸出手,说道:“你起来。”   兰奕臻稍稍犹豫,顺着苏合王的手劲,慢慢站直了身子,双目却注视着对方的神情。   苏合王深吸口气,终于说道:“希望你永远记住今日之语,不然整个达剌,就是我家孩子的底气。”   这就是答应了。   兰奕臻看似笃定,但实际上直到此时,他心中一根绷紧的弦,才算是松了下来。   他不怕苏合王,他只怕兰奕欢难过。 第127章 雪下呈祥瑞   但不得不说, 这一次的谈话也让兰奕臻对苏合王有所改观,甚至两人在某些方面的性格还有几分相似。   兰奕臻站直了身子,真心实意地说道:“多谢。”   苏合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心里也不免有些百感交集。   他还想听点兰奕欢的事情, 又惦记着让兰奕臻帮自己出出主意,看怎么和兰奕欢相认能有个最好的印象, 于是也把脸色缓和下来, 拍了下兰奕臻的肩膀。   苏合王沉吟着, 正想说句什么, 却突然一转头, 喝问道:“谁?”   兰奕臻也向着不远处的拐角看去。   那里的树叶正在簌簌晃动。   然后, 树叶被分开,在拐角后面,兰奕欢扒着墙,探出半颗脑袋来, 对着两人挥了挥手, 干笑道:“打扰了,是我。”   苏合王:“……”   他虽然刚才气势汹汹地叫嚷着要管教兰奕欢,结果到头来也就只是说说而已, 心里生怕兰奕欢不喜欢他这个爷爷。   此时自己刚偷偷为难了兰奕臻, 兰奕欢就冒出来了, 让苏合王难免心虚。   倒是兰奕臻十分自如, 见到弟弟之后就笑了起来, 冲着兰奕欢招招手, 道:“墙上挺凉的, 你往那上面趴做什么?过来。”   兰奕欢笑了笑,走到两人身边, 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问道:“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说什么呢?”   他这话是跟兰奕臻说的,兰奕臻笑着说:“你猜。”   “我猜……”   兰奕欢眨了眨眼睛,转向苏合王,说道:“见过王上?”   苏合王满脸错愕,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话。   看出了他的惊讶,兰奕欢淡淡地笑着,解释道:“您房间里的用品布置都不是按照大雍的习惯,所带的那些手下,不光训练有素,而且执礼甚恭,更不像平常人家能够培养出来的。”   “当看到不管有什么人接近您,他们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状态,可是又仿佛对我这个陌生人格外热情,我心里就有点存疑了,但那时还没想到这里。”   “直到现在……”   兰奕欢看了兰奕臻一眼,道:“发现二哥半夜里人不见了,却站在这庭院中客客气气地和您说话,我想,我应该没有猜错您的身份吧?”   兰奕欢刚才站得远,没有听清两人具体在说什么,可是以兰奕臻的性子,从不喜欢与不相干的人闲谈,再加上刚才又那样问他,让兰奕欢一下子想到了面前这个老者的身份。   苏合王不凶横也不威严了,他情不自禁地将大手背到身后去,在衣服上擦了擦,说:“没猜错。是……咳咳,是我。”   他几乎还没做好和兰奕欢相认的准备,本来想弄点隆重的仪式,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苏合的孙子,可现在来不及了。   那说点好听的话也行啊,可是他这张嘴,骂人骂惯了,各种粗话倒是一堆一堆的,真要夸人,急的冒汗,也想不出好听的词来。   或者又是觉得什么好听的词放到兰奕欢身上,都差点意思。   兰奕欢见苏合王不说话,忍不住转头看了兰奕臻一眼,他知道当初父亲与祖父闹矛盾的事,或许苏合王也同样不怎么喜欢他。   兰奕臻摇了摇头,拍拍兰奕欢的脑袋。   苏合王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阵温柔,他突然想起来了,刚听说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曾在心里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怎么去抚摸兰奕欢的脑袋,去拉他的小手,还可以把他扛在肩头,抱在怀中。   他忘了别的,一下子冲口说道:“能让爷爷抱一下吗?”   兰奕欢一怔,然后笑了。   然后他走过去,抱住了苏合王。   当兰奕欢的胳膊搂上他脖子的时候,苏合王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阿雅思扑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刹那。   他的一颗心都快要融化了,觉得又喜悦,又心疼。   然后,他听见兰奕欢小声道:“爷爷。”   “哎、哎。”   苏合王连着答应了好几声,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用力地将兰奕欢抱紧。   兰奕臻带着微笑在旁边看着。   兰奕欢说对了,他平常从不喜欢跟不相干的人多说半句话,今夜来找苏合王,正是因为此人是兰奕欢的祖父,又一向有些不太好的名声,兰奕臻要确保他不会对兰奕欢造成伤害。   而眼前的这一幕,正是他想看见的,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正欣慰间,兰奕臻就听见苏合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同兰奕欢说道:“爷爷知道你和你哥哥的事了……”   兰奕欢跟祖父相认的激动劲还没过去呢,就吓了一跳,这次轮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苏合王的意思。   却听苏合王接下来特别宽容大度,特别通情达理地说道:“这没什么的,你喜欢你高兴就好,别怕,爷爷什么都支持你。”   兰奕臻:“……”   这么无耻呢?!   苏合王凭借着自己的慈爱,终于如愿得到了孙子的亲昵和喜爱,爷俩说了一会话,就已经有点难舍难分了。   苏合王甚至还迫不及待地试图让兰奕欢明天就跟他回达剌当王子去,连扔在这的三个儿子都不想要了。   兰奕臻脸上的微笑逐渐变成了额头的青筋,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话,叫两人回房休息。   到了客栈二楼,苏合王不舍地望着兰奕欢,兰奕欢只来得及说一句“爷爷早点休息”,就被兰奕臻搂住,塞回了他们的房间里。   兰奕臻也冲苏合王点点头,皮笑肉不笑:“您早睡。”   说完之后,他就关上了门。   苏合王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答应兰奕臻答应的太痛快了。   他不禁说了句“这小子”,才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那边关上了门的兰奕臻也嘀咕了一句“这老头”。   心眼子真多啊!   两人好不容易相互建立起来的好感又下跌了一半。   兰奕欢本来就是半夜里从被窝里爬出来找兰奕臻的,此时倒也方便,把外衣一脱,就滚回到床上躺着去了。   他翘着脚,想着刚才的事以及苏合王与兰奕欢各自微妙的神情,仿佛猜出了什么,不知不觉带了笑。   这时,脚步声响,兰奕臻换了寝衣走过来,兰奕欢立刻滚到床里,还讨好地拍拍自己刚才躺过的地方,说道:“哥,快来躺呀!我都给你焐热乎了。”   兰奕臻被他给逗笑了。   他躺了下来,接着手臂一展,一把将兰奕欢搂进了怀里,用额头顶了顶他的额头,说道:“我都在外面冻透了,那得这样才够暖和。”   兰奕欢被他抱着,也感到兰奕臻身上冰凉,在兰奕臻脸颊上贴了一下,说道:“嗯,二哥辛苦了。”   兰奕臻点了点他:“兰奕欢,你乖的有点过头了,我心里不踏实。”   “行了,跟我在这装什么啊!”   兰奕欢笑道:“我知道我爷爷肯定没那么好说话!快告诉我,他怎么知道咱们的事的,你刚才又跟他说了什么?没挨揍吧?”   兰奕臻笑了笑,这才把刚才跟苏合王的对话给兰奕欢讲了一遍。   兰奕欢将手臂枕在脑后,面含浅笑,静静地听着。   自从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后,以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他也曾经认真地想过。   他曾经那么渴望家乡和亲人,上辈子却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这些事,十分遗憾,达剌他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在那里,还有其他没有见过的其他亲人。   所以有一回兰奕臻也说,如果兰奕欢不愿意留在大雍,那么他也可以陪兰奕欢到达剌定居。   当时兰奕欢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兰奕臻希望他能够生活的舒心快乐,兰奕欢也是如此。   他不能让二哥两辈子的理想抱负都全部牺牲掉,所有的人生都用来为自己付出。   更何况,兰奕欢从小生在大雍,长在大雍,他固然喜爱达剌的亲人,可为了守护这方土地,他也曾在万军丛中纵马驰骋,抛洒热血,为了庇佑百姓众生,他也曾殚精竭虑,日夜劳碌,又如何能够轻易割舍呢?   兰奕臻讲完了自己对苏合王说的那些话,心中也不免有几分忐忑,他小心地打量着兰奕欢的表情,仿佛不大在意似地问道:“你觉得我这么打算行吗?”   兰奕欢眼波一闪,说:“挺好的,我觉得都挺好的,面面俱到,思虑周全。就是有个问题。”   听到他一句话没有反驳,兰奕臻的目光反倒微黯了黯,道:“什么?”   兰奕欢道:“就你同意我生那孩子,啥时候能开始啊?”   兰奕臻:“……”   他方才心里琢磨的就是此事。   其实若不是苏合王提起,兰奕臻压根就没往子嗣上的问题想过。   他第一次动心就是为了兰奕欢,可以说从有了爱情开始,就等于已经默认自己不可能再娶妻生子,所以若登基为帝,收养宗室子弟作为继承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兰奕欢年纪小,也还没惦记这茬,直到苏合王说完之后,兰奕臻才突然想起来,不知道兰奕欢是不是会很喜欢小孩子,以后再长大些,会想要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代。   毕竟,他从小就那么渴望亲情,自己如何是自己的选择,哪里舍得因为一己私欲,就也让他做出牺牲?   可是向苏合王保证的时候,兰奕臻心里又非常难受,他当时都没敢深想,因为稍想象一下兰奕欢去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疯掉。   ——虽然对于他们这种贵胄子弟来说,这种事其实算是很正常很普遍的做法。兰奕臻这种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要绝后的,大概才是少之又少的奇葩。   此时,兰奕臻轻描淡写地将那些事讲出来,连这一点都没有隐瞒,就是想知道,兰奕欢到底想不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   如果他也不喜欢,自然皆大欢喜。   可是兰奕欢居然表现的还挺期待和兴奋,兰奕臻还说过几年,结果他现在就想要!   兰奕臻这会就恨不得把自己刚才那张嘴给缝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地说:“你想什么时候?”   兰奕欢摸着下巴说:“这还不是随时可以?又不用沐浴焚香斋戒七日。我是觉得,关键人选问题很重要……对了,二哥。”   他在被子中翻坐起来,手肘撑在兰奕臻的胸口上,托着腮思索道:“我上次在你那看见一个小宫女,就挺漂亮的,生出的孩子肯定也聪明好看。要不,你把她给了我吧?”   兰奕臻:“……我从不曾注意东宫的宫女。”   “没事,我注意就行了,不劳你费心。”   兰奕欢低头在兰奕臻脸上亲了一下,又问:“还有,反正都打算生了,也不差一回两回的,一男一女行吗?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啊。”   两人身体紧贴,兰奕欢的气息轻拂在兰奕臻的脸上,温暖酥痒,可是他就这样趴在自己怀里想着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兰奕臻气得要死,但他本来就口拙,又舍不得骂兰奕欢,说了个“你——”,终究没说下去,索性直接将兰奕欢一拽,压在身下,猛然狂乱地吻了下去。   他的吻急切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和压制辗转在兰奕欢的唇上,很快就吮尽了他所有的话语。   见他急了,兰奕欢初始想笑,片刻之后,渐渐喘不上气来,呼吸也不禁随之紊乱。   两人连日来紧锣密鼓地忙碌,本来也许久没有时间亲热了,如今兰奕臻这一吻下去,原本是带着几分怒气,此时却如同火苗,在兰奕欢的身上碰到何处,就在何处燃起一团烈烈的火焰。   “二哥……”   兰奕欢也不禁有些情动,微喘着在兰奕臻怀中抬起眼睛,睫毛掀动间,璀璨的眼眸间带起几许琉璃光色,宛若水面波澜,荡人心弦。   兰奕臻捧起他的脸来,低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假的?”   其实他也知道,兰奕欢多半是在玩笑,可因为这个问题容不得半点含糊,他想知道,玩笑里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没有孩子的真实遗憾。   兰奕欢终于忍不住了,手脚都被压制着不能动,就抬头在他的唇上咬了一下:“你觉得是真是假?难道你真以为除了你之外,我会和别人如此?亏你也想得出来。”   他刚才故意那么说,就是为了看看兰奕臻的容忍能到什么时候,结果倒是忘了,二哥一向特别能忍。   兰奕臻却十分认真地看进兰奕欢的眼底,像是生怕他有着一丝一毫的勉强:“可你真的不想要孩子吗?”   兰奕欢一开始想嘲笑他,此时一眼看到了兰奕臻脸上的认真,他却突然觉得有点酸楚。   “不想,我现在什么也不缺了。”   兰奕欢把头埋在兰奕臻脖子上,小声说:“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已经很好很好了。有没有孩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那种纠结、忐忑与揪心,被这两句话轻易地全部抹消。   兰奕臻忍不住说:“傻孩子。”   他抱着兰奕欢,用下巴蹭了蹭弟弟的发顶,似是轻叹般地喃喃道,“我总是怕让你有什么遗憾,以后不能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了……”   兰奕欢抬起头来,与他相视而笑。   很难形容这种奇特的感觉,像亲人一样不可分离,像爱人一样心神激荡。   那些点点滴滴,在时光中堆叠起来,如酒酿一般越来越是醇香厚重,他们影响着彼此,深爱着彼此,早已成为了对方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任何时候,只要看到这个人,就是绝对的信赖与安稳,仿佛人生中所有的孤寂痛苦都有了出口,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取代,无法超越。   兰奕欢笼在月光下的脸色近乎透明,仿若来自天外蓬莱的迷梦,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张脸,承载了他所有的深情与眷念。   兰奕臻抚摸着兰奕欢的脸,那一刻他有一种幻念,他好象在抚摸一道波光闪烁的幻影,令他想要更深地沉入水中。   兰奕臻的手顺着兰奕欢的脸颊下滑,伸到了衣服里面,兰奕欢面上渐渐泛起红潮,声音中带着不明显的颤抖,其实也已经不能自已:“这里……是客栈。”   兰奕臻将他贴身的衣服从被褥间拿出来放到一边,轻声哄慰道:“咱们已经换了自己的被褥。”   “我不是在乎这个。”   兰奕欢的呼吸急促,眼中有激情未褪的迷乱与企盼,声音却是迟疑的:“刚才这个床有点响……”   兰奕臻沉默了片刻,兰奕欢微喘着,也努力平息着体内的火焰,而就在此时,他的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已经连人带被子被抱了起来,然后兰奕臻一转身,将他放在了身后的窗台上坐着。   这窗台是青石所制,约半臂之宽,坐起来倒是稳当,兰奕欢身下垫着厚厚的被子,也不硌不冷,可是未免觉得这实在有点出格的离谱了。   “这行吗?”   他的手还搂在兰奕臻的脖子上,此时不由稍微紧了紧:“哥,我不会这样,我扶哪啊?我怕这、这姿势没地方撑。”   兰奕臻俯下身来亲亲他,声音温柔而可靠:“你撑着我就好。”   他的手臂一挪开,兰奕欢身上裹起来的被子就散开了,露出内里已经不着寸缕的胴体。   他背后靠着的是一层薄薄的窗纱,掩盖了窗外所有的一切,却将月光筛了进来,在兰奕欢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牛乳般的光泽。   兰奕臻欺身向前,闯进了这片凝脂中。   那一瞬间,兰奕欢被逼得无处可逃,只得难耐地向后抵在了窗棂上,他下颚与脖颈扬起的弧度,刻骨地撩人。   这里远不像床上那样踏实稳当,兰奕欢不得不把兰奕臻当成他唯一的支撑,又被一点点地撑开,难耐中,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被抛起来,又落下去。   沉沉浮浮间,海水终于全部涌入了舱里,将他淹没、淹没,与那无边无际的浩荡海波融为了一体。   兰奕欢荡在半空中的脚用力一蹬,有种一脚踏空,从高处坠落下来的痛快淋漓和筋疲力尽。   垫在他身下的被子滑到地上。   兰奕欢本以为会被窗台那冷硬的石板给冰一下,还下一刻就身子腾空,他已被兰奕臻托着,稳稳地抱了起来。   这一抱,兰奕欢几乎觉得连自己的上腹都有一瞬的胀痛,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搂住了兰奕臻的脖子,额头上却再次冒出了汗。   他已经觉出,今晚兄长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而这样的姿势,让他不得不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又是无助依赖,又是难以逃脱。   小时候曾有过无数次,兰奕欢在什么地方玩的累了,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总会在微微的摇晃中醒来,那是他无论在哪,都会被兄长准确地找到,抱回他们的家里去。   那种轻微舒缓的脚步,温暖而微晃的怀抱,以及温暖熟悉的气息,都是如父如兄间给人最大的依靠和安全感。   可如今,同样的怀抱,却让他迷醉痛楚,身承利刃,两相反差,更让人觉得心跳如鼓。   兰奕欢觉得浑身发烫,他死死咬了下唇,半带着求恳道:“你……今天一回就得了吧……”   兰奕臻在他耳边的轻语仿佛带着些笑意:“反正都这样了,也不差一回两回的,不是吗?”   原话奉还,真是他自作自受,兰奕欢颤着声音抗议:“我、我又不能生!”   兰奕臻道:“嗯,我也只要欢儿就够了。”   兰奕欢被坏蛋二哥连本带息讨了个干净。   终于结束之后,兰奕欢满脸都是汗水和泪水,洗过了澡,总算被抱回到了舒服的床上,没了可怕的悬空感,人才踏实了。   他迷糊了一会,感到兰奕臻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又有点清醒,忽然冒出一句:“咱们在这哪来的被子换啊?”   兰奕臻道:“隔壁拿的。”   “隔壁?……隔壁的房间咱们也订了?”   “嗯。”   兰奕欢道:“那为什么刚才没去隔壁的床?”   他带着几分倦怠和含糊问出这一句,兰奕臻却半天没有回答,好一会,才说:“睡觉吧。”   兰奕欢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地控诉道:“你刚才,是不是报复我耍你呢?”   兰奕臻用宽大的手掌将他的眼睛盖上了,声音好似一本正经:“没有的事。当哥哥的怎么会报复人呢?”   兰奕欢终究是太累太困了,被他这么一盖,脑子也跟着昏昏沉沉的,嘟囔了一句话,整个人就彻底进入了梦乡。   兰奕臻听见他说的是:“明天让我爷爷揍你。”   他将兰奕欢揽进怀里,亲亲他的鼻梁,摇摇头笑了。 第128章 来时再逢春   在睡梦中, 兰奕欢隐约间听到了一个声音:   【恭喜王子通过发动“可爱攻击”、“美丽攻击”、“聪明攻击”、“乖巧攻击”、“伴侣辅助攻击”等一系列连攻,成功启动爷爷诱捕器,捕获“孙控爷爷”一名!】   【获得赠品奖励:“爷爷的美梦”!】   兰奕欢在梦境中动了动眼皮, 然后, 他眼前黑沉沉的深夜,就被苏合王此时正做着的梦染上了色彩。   这位杀伐一生、饱经动荡的老人, 也和其他走向暮年的人一样, 逐渐开始频繁地追念过往。   年轻的时候, 他是不爱回头的。   那时他一心一意地抛掷自己的青春、精力、热血, 只为驰骋在更加广阔的草原上。   而直到蓦然回首, 他才发现, 原来在他纵马狂奔的时候,爱人、朋友、属下、子孙的一道道身影,正不断地在身后远离,他们的畏惧、疏远与尊敬, 又成为了白发苍苍时不可忽视的寂寞。   今夜, 苏合王再一次在他的梦里,回到了他发迹的桑那他湖畔。   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翠色的大地上, 远处传来牧人悠长的歌声。   苏合王走过属于他的草原, 无数士兵在他的威仪中无声跪地, 低眸垂首, 明明万人拥簇, 身边却长风浩浩, 鸦雀无声。   忽然, 一只小木马摔在了他的脚边,阻挡住了他正在前行的路。   苏合王脚步一顿, 然后就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角,有个稚嫩的声音软乎乎地说道:“不要踩小马!”   苏合王低下头,发现一名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小男孩正站在他的腿边,踮着脚努力地拉住他。   这个小男孩像他不久前听到的形容那样,有着白白嫩嫩的小脸蛋,溜圆乌黑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可爱的要命。   苏合王半蹲下来,捡起了小马,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兰奕欢奶声奶气地说:“莎达丽的爷爷送给莎达丽,莎达丽又送给我的。”   苏合王道:“你见过莎达丽的爷爷吗?”   兰奕欢摇了摇头,又告诉他:“但莎达丽说,她的爷爷是个大英雄,能打跑很多很多坏人,还从坏人那里抢了好多好玩的东西,都送给她了!……莎达丽的爷爷特别好,我就没有爷爷,所以,莎达丽就把这个小马送给我了……”   兰奕欢说完之后,伸出小手,满是期待地看着苏合王,问道:“可以把小木马还给我吗?”   说完这句话,他发现苏合王没有理他,忍不住去瞧对方,然后有点困惑地,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   苏合王抱住了兰奕欢,把脸埋在孩子的衣服里,兰奕欢不知所措,小手搭在苏合王的肩膀上,好一会,才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拍他,小声说:“爷爷不哭,爷爷不哭。”   苏合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抱着孩子,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怕自己用这么大劲把兰奕欢给抱坏了,又连忙松开手,抬头看着孩子的脸。   苏合王说:“欢儿,我是你爷爷。”   兰奕欢傻乎乎地看着他:“啊?”   苏合王把小木马还给他,问道:“爷爷带你去骑真的大马好不好?”   兰奕欢歪头看了他片刻,像是在思考,这到底是真的爷爷,还是拐卖小孩的坏人,不知道他的脑袋瓜里面做出了怎么样的判断,然后就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刚刚换掉的小豁牙。   他伸出胳膊道:“好!”   苏合王既开心又伤感,一把将兰奕欢抱起来,扛在了肩头。   孩子清脆的叫声和欢笑声在草原上响起,肃穆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充满了热闹和生机。   苏合王扛着兰奕欢去选喜欢的马,兰奕欢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到那么多漂亮的马驹,黑的、棕的、白的、花的和枣红色的都有,他瞪大了眼睛选不出来,苏合王就手一挥,让人把所有的马都放出来。   马儿们在广阔的草原上肆意奔驰,苏合王抱着兰奕欢,坐在最前面的一匹小红马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前。   这匹马四蹄翻腾,仿佛快要飞起来一样,让马背上的人都变成了一股疾风。   兰奕欢起初惊叫,但爷爷把他抱在身前,让他坐的稳稳当当,惊叫又变成了畅怀的大笑。   兰奕欢听见苏合王也在笑,恍惚间,他好像又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爷爷的梦。   人活在这世上,这种发自肺腑、无忧无虑的笑声,总是随着长大就逐渐遗失,如今,却在这场祖父的梦境中,容他再次天真。   都说梦是心声的镜子,可苏合王这样的人也会做这样纯粹而快乐的梦。   兰奕欢刚冒出来这个念头,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只见在他们带领的马群前方,有一骑白马,迎面而来。   兰奕欢看清了马上的人,不禁一愣,说道:“二哥?”   兰奕臻竟然也出现在了苏合王的梦境中,而且还是如今青年人的样貌。   兰奕欢怎么也想不明白苏合王梦见他是干什么的,结果就看见兰奕臻冲到他们跟前,一把将自己从马背上抱了过去,抱在怀里,掉头就跑。   “……”   ——哦,爷爷心里的二哥是个专门抢孩子的坏蛋。   见到心头肉被抢走了,苏合王勃然大怒,抽出宝刀,在后面穷追不舍。   看来,他还想在梦里实现将兰奕臻痛打一顿的心愿。   兰奕欢终于不能坐视不理了,他坐在兰奕臻怀里,对系统说道:“我不想让二哥挨揍!”   系统立刻给出了反应:【王子有令,小熊出动!】   “啪啪啪……啪啪啪……”   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阿雅思雕的那堆娃娃们簇拥着站在马车顶上的小熊出现,这次,小熊头上浮着一道光环,身后背着两只小翅膀,身边飘着三个字:【和平熊】。   【和平熊命令你们握手言和!】   兰奕臻和苏合王中间的草地上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两个人就不能打在一起了。   然后小熊骑士冲过去,一把将兰奕欢拉上了车。   【王子请上车!】   小熊跳进兰奕欢的怀里指挥,娃娃们簇拥着马车,一起把兰奕欢给抢走了。   兰奕欢:“……”   你也不是什么好熊啊!   小熊被兰奕欢抱在胸前,却非常兴奋:【美丽善良身材好的王子殿下,无论您遇到任何麻烦,小熊骑士都会及时出现!】   兰奕欢笑了起来,他突然又觉得非常好奇,于是低声询问怀里的小熊:“当初,你为什么会找到我呢?”   【因为愿望。】   小熊回答他:【小熊骑士是专门为了守护心愿而存在的。】   *   由于这个诡异的梦,苏合王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不安。   他坐起来缓了半天,记得在梦中好不容易看见了年幼的孙子,两人原本正一起玩的高高兴兴,结果大雍那边又来抢人。   不等他挽起袖子和对方好生大战三百回合,就冒出来一只长着翅膀的蠢熊,硬是把兰奕欢给带走了。   老人觉少,苏合王这下子也睡不着了,天不亮的时候,就背着手在兰奕欢他们那间房的外面转来转去,隐约听着房中那窗棂被风吹的啪啪直响,想必孙子应该睡得正熟。   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晨光熹微,太阳出来,兰奕欢总算也从房里出来了。   苏合王看见活生生的人,这才放心,拉着兰奕欢带他去买早饭吃。   晚一步从房里出来就发现老婆找不到了的兰奕臻:“……”   用罢了一顿只有兰奕臻一个人不高兴的早饭,苏合王便带着兰奕欢去驿馆,准备找几个倒霉儿子算账。   这可把达剌驿馆外面的守卫给吓得够呛。   他们也是跟着孟恩他们一路过来的亲信,自然是认识苏合王的,只是没人想到,王上竟然会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这里。   门口的侍卫们先是震惊地张大了嘴,然后就吓跪了两排。   “参见王上!”   一名侍卫立刻就要去通报,苏合王却一指他,喝道:“站着!”   说罢之后,他又挥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亲卫:“把门直接撞开。”   其实门里没栓,轻轻一推就开了,亲卫们昂首挺胸,步履整齐地走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攻城。   听到声音,惊得林罕第一个出来看,结果一眼就骇然瞧见了自己的老爹。   林罕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立即转过身去,蹑手蹑脚地就要离开。   而后,就听见苏合王的声音冷冷在背后响起:“你要死到哪里去?”   林罕浑身一僵,干笑着转过头,行礼道:“父王,儿子刚才没看见您。”   苏合王直接往他头上挥了一巴掌,林罕挺大的人了,被打的一个趔趄,连忙站直,只听父亲喝问道:“老大呢?老三呢?!”   孟恩也已经随后跟着出来了,见到苏合王同样是一惊,迅速向身后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父王,您怎么来了,我……”   话没说完,苏合王也踹了他一脚,骂道:“混账,难道我不该来吗?你跟大雍谈判的时候挺能说的哇!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上天了?”   兰奕欢和兰奕臻跟在后面,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孟恩此时也看到了兰奕欢,不免觉得更慌。   苏合王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地跑来,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突然袭击,又带着兰奕欢,多半是要跟他们算这阵子在京城的账。   最近出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以父亲这样暴躁的性情,今日必然要大发雷霆了,可他们习惯了也就罢了,兰奕欢刚刚回家,如果苏合王冷言冷语,他岂不是要寒心?   孟恩想到这里,连忙道:“父王,欢儿他……”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苏合王继续骂道:“吝啬的东西,我孙子就值你那点破宝石?!”   ——咦?   孟恩被骂愣了。   “阿雅思呢?!这会倒是知道躲起来了?”   这才是苏合王的真实脾气,在兰奕欢跟前,他连十分之一都没表露出来,此时骂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其实不过是迁怒,他最气的还是阿雅思。   气他因为跟父亲闹脾气,就离家这么多年,连封报平安的信都不知道写;气他当初既然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连孩子都有了,却没有尽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满心不敢深想的担忧在得知对方平安之后就尽数化作了愤慨,让苏合王发誓,一定要狠狠揍这混小子一顿。   他绕开孟恩,大步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咣当!”   房间的大门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里面,也正要向外走。   见到苏合王,他难掩激动之色,颤声说道:“父亲。”   苏合王举起的手定在了半空,阿雅思则一下子跪了下去。   “你……是谁?”   兰奕欢也在这时跟了进来,拦住苏合王的手臂,说道:“爷爷,这是我爹。”   苏合王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陌生的面容,手臂在微微发抖。   他想说“不可能”,可是这个人的神情语气又都是那样的熟悉,自己的儿子,他又怎么会不认识?   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兰奕臻搂了下兰奕欢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林罕已忍不住跪了下来,含泪道:“父王,他就是小弟!他先前已经死过一次了,才那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不是不想念您,也不是赌气……”   苏合王几乎不能相信,可是真相就摆在这里,他又不能不信。   恍惚间,他的身子晃了晃,但两只手始终撑着他,他转过头一看,见到是兰奕欢。   他的儿子……他的孙子……   原来他们不在家的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过的那样不好。   自己当初的固执,真的错了吗?   终于,苏合王的手落了下去,拍在了阿雅思的身上,阿雅思被打的一颤,说道:“父王,对不起……”   但下一刻,他便被苏合王一把抱住了。   苏合王重重地说道:“儿子,回来了。”   阿雅思含泪而笑,一声“儿子”,仿佛这些年月里所有的隔阂与疏远烟消云散,他成为了父亲,才体会到了老父当年的心情。   兰奕欢一直在旁边紧张地握着苏合王的手臂,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放开手跟着笑了。   随即,他便被苏合王和阿雅思同时伸过来的手一起抱住。   兰奕臻负手站在阶前,微微仰起头来看向远方,只见万里天穹一碧如洗,冬日里璀璨的阳光落在薄薄一层的积雪上,隐约露出了下面冒头的草尖。   “殿下。”   有人垂首走到他身边,极小声地禀报道:“五殿下把齐贵妃给带走了,这时刚刚出宫,您看……?”   兰奕臻轻摆了摆手,显然心里有数,道:“不用说,也不用管。”   手下会意,躬身退下。   齐弼谋反,虽然五皇子全程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但那是他的亲舅舅,甚至联合的很多势力都是打着五皇子的名头,他作为大雍的皇子,自然也不可能没有罪责,只怕最轻也是要被褫夺王爵了。   人们背后有暗中叹息议论他倒霉的,也有提防五皇子接手齐弼的残余势力,会起兵反击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最后的选择,竟然会是带着齐贵妃一走了之。   马车的轮子骨碌碌地响,这个时候两人已经走在了远离京城的小路上。   兰奕臻看见的那轮日头也暖洋洋地洒满了他们的前路。   五皇子将马车停在了路边,掀开车帘,让阳光洒进去,然后探身对着齐贵妃说道:“娘,您歇一歇,喝点水吧。”   齐贵妃正迷迷糊糊地靠在座椅上,此时仿佛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五皇子。   她的面容显得苍老而消瘦,丝毫看不出来曾经是那个艳冠京华、高贵骄傲的贵妃娘娘,但当看清了面前的人之后,齐贵妃却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她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充满慈爱地冲五皇子招了招手,说道:“欢儿,累了吧?娘给你擦擦汗。”   五皇子顿了顿,然后把头凑了过去,让齐贵妃轻轻柔柔地给他擦拭着额头鬓角。   当初,刺杀齐弼之后,齐贵妃又用身上的熏香作为药引,故意和齐弼接触,成功给对方下了毒,但那些香料也侵蚀了她的神志,当五皇子进宫发现的时候,齐贵妃整个人就已经糊涂了。   她不再能分得清人,对其他人的靠近和接触非常抗拒,但却唯独在五皇子叫她“娘”的时候,将大儿子认成了兰奕欢。   此时,擦过了汗,齐贵妃显得十分高兴,她的手一下下摸着儿子的脑袋,仿佛那是天底下最令人珍惜的宝物。   她柔声问道:“欢儿,你累不累,饿不饿?一会到了地方,娘就去给你做好吃的,好生补补身子。”   五皇子微笑着,说道:“好。”   当刚发现齐贵妃的异状时,他痛不欲生,难以置信,但如今,五皇子也已学会了接受。   ——因为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似乎反而是此时的母亲,看起来最幸福。   齐贵妃又问道:“欢儿,你哥哥呢?娘怎么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   五皇子笑了笑:“他去很远的地方了,我们这就去找他。”   于是,他驾上马车,母子两人重新上路,一起走向了那个他们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未来。   *   又过月余,正平帝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驾崩,于是,原本让他退居太上皇的计划取消,兰奕臻于祭坛设典,直接继位登基。   此时,天气渐暖,雪融成春,放眼望去,草木青翠,柔芳含苞,鸟鸣声带来阵阵生机,各国使节纷纷来贺,更是人潮拥簇,满目繁华。   趁着中间的闲暇时间,兰奕欢赶着把他之前想修通的几处路和桥都基本修建完毕了,还顺便解决了两个州郡的百姓们所遇到的水灾和疫灾,这也是他上一世当了皇帝之后一直想做,碍于身体原因未能亲自操持的。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兰奕欢赶在兰奕臻登基之前回到了京城。   外人皆知,因他曾受正平帝养育之恩,大雍与达剌缔结了盟国,兰奕欢作为两国间的盟使,同时受封双爵,是达剌的王子,也晋封了大雍的宸王。   故而这一回的登基大典,兰奕欢亦要出席,达剌的苏合王原本刚刚返国不久,为了给爱孙撑腰,便带着三子阿雅思再一次来到了大雍,参加典礼。   当天,六七个太监忙碌了半个时辰,才为兰奕臻将一整套礼服全部穿戴齐整。   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也就兰奕欢敢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围观。   龙袍衮服大方地铺展开来,在地面上展露出华丽的花纹,一层层衣袍穿戴好了之后,几人合力,将那顶十二旒冕冠戴到了兰奕臻的头发上,刹那间,兰奕臻的肩背都不自觉地一沉,复又挺直。   兰奕欢知道那一瞬间的沉重感,就仿佛日月山河顷刻间都压上了肩头,从此便要君临天下。   他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忽然间,系统界面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皇家求生系统”恭喜王子成功改变命运,获得“长命无忧,百病全消”奖励!】   【命运转盘重新开启中!】   兰奕欢一怔,随即,周围的光线暗下来,他又一次站在了梦境中那座空旷的大殿里,地面上是一座巨大的转盘,以他所站的位置为中心,飞速地旋转着。   转盘周围所对的地方开启了一道道的大门,门内对应的是不断变幻的场景。   “欢儿!”   一道门中传出了带着笑意的喊声,兰奕欢转头望去,脱口说道:“娘。”   门里的是齐贵妃,可又不是,相似的面貌,却没有怨恨,温柔满足,那是一位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去错认过孩子,将他亲昵地拥在怀里的母亲。   “瞧瞧,我家儿子多出息啊!一抓周,就一手抓了金算盘,一手抓了胭脂膏,说明他以后啊,要银子有银子,要姻缘有姻缘!反正他干什么都是最好的!”   “宝宝,宝宝快来!”   ……与此同时,无数道门后也传来了其他温柔的呼喊,有皇亲贵胄,有勋贵财主,有江湖豪士,还有形形色色的平民百姓。   不同的身份家世,却都充满了慈爱、融洽与欢笑,将希望与幸福播撒在平凡的尘世间,那是兰奕欢曾经梦寐以求的圆满。   【王子请进门!】   原来,之前重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让他了结残念的任务,眼前即将迎来的,才是他当初心愿中真正的新生。   兰奕欢抬起手来,随意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道门后透出的阳光,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他却放下了手:“不用了。”   兰奕欢笑着说:“这些已经不再是我想要的人生了。”   曾经,他总是对这样的圆满有一份执念,月要最圆,花要极盛,他苦苦渴望着人生中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拼尽全力寻求着他人的肯定,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渴求的一切总是离他而去,所以总是想,或许再努力一点,再抓紧一点,就可以了呢?   跌跌撞撞着再努力一点,直到鲜血淋漓,满身伤痕,两手空空……   逐渐,他开始在内疚和恐惧中厌倦着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其实也是在厌烦那个不够完美的自己,生活让他感到无趣,所以他在无望中选择了枯萎。   可如今,他已经找到了继续前行的理由。   是树叶尖上的一点雨,吹散浮云的一场风,晨起山间雾生云涌,霞光万丈,夜来海上明月东升,星河入水……   是渔父江上踏歌,童子松下指路,将士披戈上阵,美人账下闻香……   是挚爱的人眼中的泪,腔中的血……   活在幻想中的人生,并不是真正的人生,未来很长很长,也无需在执念中徘徊,   他一直以来追寻的,不是某个理想中的世界,而是每个人心底都会拥有的那片溯洄以求的梦土,动念即生,断念即死。   在那里,哪怕是多么不完美的人生,也是圆浑且晶莹的始终,源源不绝,繁歌高唱。   兰奕欢认真地说:“让我回去吧。”   小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似是有些不解,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兰奕欢弯下腰,握了握他的小爪子,问道:“谢谢你,我们以后还能见吗?”   【小熊骑士就是爱王子的人心中的愿望,小熊骑士永远守护在王子身边!】   兰奕欢笑起来,感到那只爪子将他一推,紧接着睁开眼睛,面前已是兰奕臻担忧的目光。   “小七?”   他抬起手,手臂上的龙纹熠熠生辉,拂在了兰奕欢的身上,跟着,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兰奕欢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有点走神。”   他被兰奕臻拉着,随着对方的脚步,顺着白玉长阶一步步走了下去,见到前方恭迎的百官时,兰奕欢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本来不应该站在这里。   ——这是专供帝王登基所走的中道。   兰奕臻却似毫不在意,一直携着兰奕欢往前走,兰奕欢正要停步,他却已经含笑转过头来,说道:“看。”   殿前竟然站满了百姓,见到他露面,百姓们当中传出了一片欢呼声。   有人手端托盘,恭敬上前,高声说道:   “秦州、安阳、应郡、绥定等十二州郡百姓,为谢宸王殿下平乱修路赈灾救民之恩,特叩献百花冕冠一顶!”   兰奕欢怔住。   以各色珍珠彩玉巧手制作而成的百花冕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此同时,百鸟齐鸣,冲上天际,旗帜彩带被春风拂起,冲天的烟花震响京都,丝竹管乐各自纷扬。   兰奕欢抬眼望去,在欢笑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不熟悉的面容,亲人们都在,他曾经在无数黑暗与孤寂的岁月中想要挽留下来的生命们也在。   曾经独行路上,那些执着的坚持和荣耀,他知道,原来也并不止他知道。   兰奕臻握紧了他的手,给兰奕欢同样戴上冠冕,面带笑意,领着他一步步踏上那座高高的祭天台。   礼官高声的唱喏在云间响彻——   “朕今承天命,犹伴故人,宸王与朕自幼相依,几经风雨,幸得两安,今有至珍至爱之心,惟慰相守长留之思,理当同体,永结鸾谱,今以国礼,嘉其宠荣……”   过往诸般画面闪过眼前,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多年的荣辱扶携,依靠陪伴,两人在祭台上站定,相视而笑。   钟声敲响,沿着前殿的甬道传遍宫外的九街十巷,通告天下,天地人和,安康喜乐。   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