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五代刀锋 作者:宇微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3月 ISBN:9787551126236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历史 内容简介: 以唐亡宋兴之间的五代为主题,分别选取了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五代刀锋》1 本书朱温卷,描绘了“五代第一帝”朱温刀光剑影的一生。五代十国,是中国历史上惊心动魄的乱世。要了解那个时代,当然要从了解朱温开始。他的崛起与毁灭,不仅展示了整个唐末政治军事格局,更是那个乱世最有代表性的悲剧。本书不是对朱温脸谱化的简单描述,而更注重其心理动机与成因的挖掘,力图还原一个真实立体的枭雄,是一本基于史实,具有鲜明特色的历史小说。 朱温白手起家,成功演绎了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之中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本书将精彩还原那段历史大戏,为读者解读这位乱世枭雄的人生密码。 《五代刀锋》2 本书为李存勖卷。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词赋,文彩昭然。然而,就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泯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本书通过对李存勖一生的描绘解析了李存勖的成功与失败。 《五代刀锋》3 本书为柴荣卷。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区区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幽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让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本书一一讲述柴荣的英主悲歌。 ================= 五代刀锋1朱温:枭雄的毁灭   序言 历史有很多种读法   乱世,是人性被毁灭得最彻底,也暴露得最充分的时代,这让我们有机会在历史的尘埃与时光的灰烬中去发现某些特别的东西。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但又极其特殊的时代。著名学者柏杨称其为“小分裂”。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时期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当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的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而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他的前半生由成功与荣耀构筑,他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曾削平诸潘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历史的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无尽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甚至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枭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泯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也许,在那个军阀混战乏善可陈的时代,探寻他们的内心是解开种种疑问的一把钥匙。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开始接触第一个主角——朱温。五代的皇帝,当然要从朱温开始。   当我兴致盎然充满自信地进入这位历史人物诡异莫测的内心世界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泥淖,一个黑暗的迷宫。   朱温,他性格的复杂即便在众多历史人物中也属罕见,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他内心的纠缠与痛苦让人不忍直视。幼时经历造成了自身的人格缺陷,混乱的时代颠覆了他的价值观,唯一爱过的女人给了他需要的东西,暂时维持了他正常完整的人格。但当她永远地离他而去,当那个时代变得越来越疯狂,当欲望越来越膨胀,他最终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和约束,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   如果非要为这个人的一生下一个定义,我认为是一个枭雄自我毁灭的故事。而剖析和直面一个自我毁灭的悲剧,要比描绘和歌颂一个英雄的奋斗史要痛苦百倍。   和这个人对话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撕裂。而朱温,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他终究没能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主人公那样完成自我救赎,他被自己内心的猛虎活活吞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那个时代打败了他,也是他自己打败了他。朱温的人生,一半光彩夺目,一半黑暗丑陋。他的人生,是那个混乱时代里最具有代表性的悲剧。   也许,读懂了朱温,我们也就读懂了那个距离我们千余年的混乱时代,读懂了“乱世出英雄”的热血下隐藏的血淋淋的真相。      第一章 入世      从放牛娃、村头混混再到威名远扬的农民军头领,朱温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他渴望的乱世。在他戏剧般的人生转变中、无情与狡诈、自卑和狂傲,复杂地糅合在一起,为他将要书写的诡异跌宕的历史给出了一个深沉的注脚。   1.我命由我不由天   汴州开封,乌云密布,初夏的滚烫阳光也难以穿透厚重的云团。阴郁的天空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吱——”,两扇厚厚的殿门被全副武装的甲士们用力推开,这声音撕心裂肺,像一头野狼孤独地嘶叫。数百名身着锦袍的朝臣正轰然跪地,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贪婪而满足地盯着面前的一切。极度的兴奋,让他的面孔变得扭曲而可怖,那只青筋暴露的左手正在习惯性地痉挛着。满朝文武,遍地金玉,还有这象征权力和天命的龙椅,这一切都是他的战利品。如果谁试图夺走他拥有的东西,他会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   闷雷阵阵轰鸣,文武百官长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很清楚,面前端坐着的那个天子,迥异于近三百年来大唐帝国龙椅上曾经坐过的任何一个皇帝。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的统治下,天下会走向何方;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手里,偌大的中原将变成怎样诡异莫测血腥惨烈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一天,这个人创造了历史。在他手里,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曾经繁华如梦,曾经让四夷臣服的大唐王朝寿终正寝。   公元907年,朱温废唐哀帝,登基称帝,国号“大梁”,定都开封,延续二百八十九年的唐朝宣告灭亡。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五代十国,一个著名的乱世。   时光回溯到五十五年前。唐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的一天,朱温出生在宋州砀山县(今安徽砀山县)午沟村的一户普通人家。他是朱家的第三子,左邻右舍都叫他“朱三”。   很多年之后,人们开始传说朱三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据说他出生那天晚上,屋顶红云翻腾,宛如烈焰腾空。村人以为朱家失火,但他们惊慌失措地冲过来之后却发现,朱家房屋安然无恙,而屋内正传来婴儿的啼哭。不管这个离奇诡异的传说多么不靠谱,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叫朱三的人注定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朱温出生之时,正值唐宣宗执掌天下,这个被后世誉为“小太宗”的皇帝殚精竭虑地维持着危机四伏的王朝。在他的努力下,晚唐的颓势得以有所起色,天下虽然暗潮汹涌,但表面上还算政通人和。这一天,午沟村的村民们肯定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朱家三子,竟然会像他们看到的那团烈焰,最终让庞大的唐帝国灰飞烟灭。   朱温的父亲是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按理说会让朱家三兄弟得到不错的教育。很可惜,还没等兄弟三人成年,父亲染了重病,一命呜呼。家里失去了主心骨,朱夫人只好带着三个幼子来到徐州萧县(今安徽萧县)投奔地主刘崇,给刘家当佣工为生。朱家三兄弟在清贫卑贱的生活中渐渐长大。   而此时的唐王朝,正一步步走向风雨飘摇。   唐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宣宗驾崩。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发动政变,扳倒了宣宗遗诏立为天子的夔王李滋,迎立皇长子李漼为帝,即唐懿宗。是年十二月,浙东人裘甫聚众起义,虽然半年之后即遭镇压,但唐王朝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   被宦官扶持上位的唐懿宗李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却对游玩作乐陷入了病态般的痴迷。他动辄便带上十多万人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往长安郊外的行宫别馆,吃喝游乐,酒池肉林,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在他的带领下,大小官员们上行下效,整个唐朝官场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充满了末日疯狂般的诡异氛围。官员们“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却苦不堪言。李漼挥霍着时代留给他的最后机会,唐王朝的根基正一点点被腐蚀。   而在那个时代的最底层挣扎的朱家老三正乐此不疲地在萧县的乡间村头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朱家三兄弟在刘崇家过的并不是幸福的童年,母亲起早摸黑地做工,要养活一家四口,根本没有功夫照顾他们。朱温的两个哥哥心甘情愿跟着母亲一起劳作,对他们来说,这是谋生的方式,也是他们的宿命。唯独朱温是个例外,他并不愿意像他的哥哥们那样老老实实地养猪放牛,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小被轻视和忽视,让朱温急需一个能够发现自身存在价值的方式。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力大胆肥,人见人怕。   于是在萧县的乡间地头,多了一个以打架著称的小混混。帮人打架出气,帮人逼收欠债,逐渐成为朱温谋生的方式。没多久,朱家老三便以彪悍善斗闻名乡里,村里人见到这个无赖泼皮都又恨又怕,避而远之。   村人对他从轻视到畏惧,让朱温感受到了强烈的存在感,这对于两手空空寄人篱下的朱温来说,渐渐成为一种巨大的心理寄托。   朱温又一次鼻青脸肿地回到刘家,但这一次他运气很不好,正好和东家刘崇迎面相遇。刘崇早就对不学无术四处惹是生非的朱温极为不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地指着朱温大骂道:“打死你这个一天到晚偷懒的混账东西!”一边骂,一边随手拿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皮鞭抽在朱温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朱温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自己东家下手,他只能夸张地惨叫着,四处躲避着刘崇的追打。   这时候,一位老妇人从内堂疾步而出,一把挽过朱温,指着刘崇喝道:“住手!”   刘崇一看,竟然是自己母亲,高高挥起的鞭子顿时软了。   刘老夫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衣衫褴褛的朱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朱家老三不是等闲之辈,今后必是成大器之人,你们为何不能善待他呢?”   刘崇一时怔住,默然不语。   刘老夫人径直把朱温带进内室,让他坐在铜镜旁,拿出随身的小梳,为他轻轻梳理着头上的乱发。   在这位慈祥的老妇人怀中,朱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愤怒、焦躁和不安,都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个年少丧父,从小缺乏亲情的年轻人,那颗狂乱的心在母性的温暖和抚慰中,找到了获得安宁的方式。   对母性的渴望和憧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根植到朱温无情狡诈的性格中,令他变成了一个怪异的混合体。   这样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朱温的一生。十多年之后,在刀口舔血之余,朱温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母性般的慰藉。而当他终究失去她的时候,这个男人性格中扭曲和黑暗的一面将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埋葬他,也埋葬他曾经拥有的那片天下。   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穷奢极欲的唐懿宗李漼撒手归西,唐僖宗李儇即位。李儇年仅十二岁,朝政被掌握军权的神策军中尉、宦官田令孜把持,朝政更加混乱。翰林学士刘允章曾在《直谏书》中用“国有九破”形容当时的局势:“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在刘允章的描述中,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乱象丛生,病入膏肓。国家如此破败,仅仅需要一个导火索就会引发一场大爆炸。   天灾往往都充当着这个导火索。不久,关东地区出现了罕见的大旱,庄稼绝收,饥民遍地。但早已习惯了奢华生活的官吏们却依然横征暴敛,没了活路的老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盐贩首领王仙芝首先在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率众起义,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人黄巢随即聚众响应。起义军很快发展到数万人,先后攻占曹州、濮州。各路大小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战火遍及关东,唐末农民大起义全面爆发。   战火逐渐向徐州一带逼近,萧县也开始人心惶惶。朱温就像狼一样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他感觉到莫名的狂躁和兴奋。乱世,他需要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乱世吗?只有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他那一身力气才会有真正的用武之地。一直渴望改变命运的朱温发现梦寐以求的机会正在向他招手。   不久,黄巢的军队攻入徐州,朝廷地方政权土崩瓦解。得到消息的朱温欣喜若狂,赶紧奔回家中,找到两个大哥,要求他们跟自己一起参加农民军。   大哥朱全昱是个诚实厚道的老实人,一听此言,吓得面无人色。他战战兢兢地对两兄弟说:“反叛朝廷,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能做,万万不能做!”   朱温一听,哈哈大笑:“大哥说话怎么像一个妇人!大丈夫岂能苟活于世!凭自己的力气干出一番大事,搏得一身荣华富贵,那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我宁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去搏一搏。你们难道愿意一辈子在这个穷村子里,给别人当一辈子牛马?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不要这颗头!”   朱温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高喊着,他挥动的左手在空中剧烈颤抖。   二哥朱存虽然不像朱温那样胆大包天,但也算个有胆量有想法的人,被弟弟一鼓噪,顿时热血沸腾地表示要一起投军。   两人如此闹腾,朱全昱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呆立当堂,无言以对。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很久,一个充满了怨恨、贪婪和狠毒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用再言,我一定要去。我命由我不由天!”   朱全昱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他转过头,看着朱温那张扭曲变形,神情可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面前的弟弟就像一头急于捕食的饿狼,不顾一切地要挣脱束缚他的锁链。   第二天一大早,兄弟二人便辞别家人,径直往农民军的大营奔去。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村口的那条小路。当朱温挺着胸脯,大踏步走向他梦想的军营,义无反顾地冲向他期待已久的乱世时,肯定感受到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那种狂放和豪情。   2.蜕变   朱氏兄弟如愿以偿成为黄巢军中的一员。   进入军营这个全新世界的朱温发现,自己找到了属于他一生的归宿。   身边的人都是跟他一样,曾经被轻视被侮辱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和原则,有自己的尊严和思想,但却被人轻视,被人践踏。他们对权贵有着天然的敌视,火焰正在他们胸口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在幻想凭借一双手杀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激情、青春、叛逆和对命运的藐视,这个地方完全不同于那个困住了自己十余年的乡村。那里禁锢了他的灵魂太久太久,现在他终于解放了。   激动不已的朱温拉住朱存的衣袖,哈哈大笑:“哥!看来我们当兵这条路是走对了!以后吃香喝辣不说,再也不会受人欺负!”   朱存却显然没有这么乐观。他欣赏和相信三弟的胆识和斗志,但他知道,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仗还没打一场,你瞎乐个啥!等上了战场,你才知道当兵打仗是什么意思!”   “切!”朱温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看身边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刀枪和战旗,难道还会有什么比我们更强大?难道还有谁能击败我们?   农民军在徐州并没停留多久,他们很快向西进发。黄巢的目标是豫西重镇汝州(今河南临汝),他希望乘势进逼洛阳,威胁关中。   朱温、朱存跟着大军的滚滚洪流一路向西。朱温的话少了起来,他背着一把大刀低头走在朱存旁边,一言不发。离开了老家,两个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丝恐惧。未知的目的地,未知的前程,未知的战斗,没有人知道前方就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单调而疲乏的行军持续了好多天,当汝州的界碑映入这些农民军士兵眼帘的时候,整支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数匹快马扬尘而来,为首一人厉声大喝:“将军有令!立即整队,我部为先锋,即刻进攻郓州城!”   人流就像爆炸一般轰然散开,人们在四处乱跑,急急忙忙去排成战斗队形。   朱温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朱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急忙向队伍中央跑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朱温觉得血液从脚底“轰”地一声直冲到头顶,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全身肌肉一下子绷紧。   这不是街头田间的谩骂斗殴,这将是真实的杀戮,是面对面的生死搏杀。   朱温从背后摘下那把沉重的大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朱温把颤抖的左手藏进怀里。   “你没事吧?”朱存不安地看了弟弟一眼。   朱温摇摇头。朱存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血的颜色。   朱存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安慰,叮嘱,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是第一次打仗,他只希望当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弟弟。   面前站着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他们紧张得就像一群小孩。不知道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在同一个世界见面。   朱存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冲动跟着朱温一起来参军,他应该和大哥一样阻止自己的弟弟。战斗还没有开始,但他已经尝到了残酷的味道。   战鼓擂响了,沉重而有节奏的鼓点声就像催促死亡的咒语。这支军队缓缓前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朱温提着刀,挤在拥挤的方阵中,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二哥,朱存正举着一支长枪,表情严肃,神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战之前的气氛完全不像朱温想象的那样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是充满了悲伤和压抑。   前方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像是人们的喊叫,又像是擂响的战鼓。整个方阵加快了前进速度,士兵们开始小跑,然后变成了狂奔。   朱温就像被人扯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他努力想弄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双眼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背影。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方有兵器的碰撞,有战马的嘶叫,有人们的喊杀,还有铁箭划破长空尖利的呼啸。   朱温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这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悸,他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他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朱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举起手中那柄大刀,然后拼命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觉到了疼痛,还有随之而来的鲜血流入口中咸咸的味道。   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朱温扯起嗓子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振奋起来。但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他只能拼命往前跑。   无数人扭曲着倒在箭雨中,更多的人冲了上去,扭打、搏杀,一片混乱。   朱温的双眼模糊了,这片巨大的混乱场景,狠狠地轰击着他的视线。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自己腰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朱温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农民军士兵,血肉模糊,瞬间已丧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已扑到他面前。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已经嗅到了即将刺进他咽喉的枪尖上那浓烈的血腥味。   没有任何犹豫,他下意识地挥刀一格,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身影猛劈下去。   “嚓——”那是刀撕裂肌体的声音,一股炽热的液体扑到脸上,巨大的血腥味令他几乎窒息。   朱温用手一抹,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而那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无力地瘫倒在他面前。   朱温觉得全身虚脱。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以刀驻地半跪着。现在他看清了被自己斩杀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甲,年轻的脸上一片苍白和惊恐,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了无生气。   原来这就是战争。他甚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把素不相识的人劈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一道白芒正对准他的面门袭来,那道炫目的寒光让他几乎无法睁眼。   要死了!   朱温下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刚刚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却就要倒在进入这个世界的门口。   “啪!”一杆长枪从身后递出,格开了那把直斩他面门的长刀。   “找死!”朱存愤然大喝,冲上前来,抬手一枪,长枪从一个唐军士兵身上贯胸而出。   朱温如梦初醒般猛然站起来,木然看着那个年轻的唐军士兵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   朱存的大手搭上了朱温的肩头:“三弟,这是生死搏斗,走不得神!”   朱温看着二哥黝黑的双眼,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愤然喊出的豪言。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杀意瞬间灌满了全身,朱温抬起刀,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饿狼般的嚎叫。他高举着刀,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鲜血飞溅的杀场。   这一战,农民军大获全胜,一举攻入汝州城。   精疲力竭的朱温一屁股坐到地上躺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通红的阳光照得他有些头晕。他叹了口气,庞大而残酷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脚踩死,而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那不是我想要的命运。朱温对自己说。   朱存站在他身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他们身后,是浸透鲜血,布满尸体的苍茫原野。   乾符三年(公元876年),京城长安发生地震,整个关中人心惶惶。但让唐王朝更加惊恐的,还是农民起义军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两月之内,王仙芝的军队接连攻破郢、复、申、光、庐、寿、通、舒等八个州,席卷河南、湖北、安徽,把偌大的中原搅得天翻地覆。短短半年时间,农民起义军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   朝廷大震,见来硬的不行,在一班大臣的怂恿下,唐僖宗想到了诱降。唐僖宗立即下诏,只要王仙芝归降,既往不咎,还封他做“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王仙芝以前是贩私盐为生,从没想过要真的跟朝廷作对,有个好日子过便已经是最大的人生目标了,如今见闹腾一下竟然被封了个大官,大喜之下便想投降。   消息一出,部下们都强烈反对,尤其是黄巢,更是大骂他目光短浅,害人害己。见众人不服,王仙芝只好勉强拒绝招安,率军在河南、湖北一带逡巡不前,跟官军兜圈子,等待时机。   见王仙芝已经动摇,黄巢果断与其分道扬镳,独自率军北返。次年三月,黄巢大军攻破郓、沂二州,斩杀节度使薛崇,顺利返回山东鲁南地区。   一直在湖北一带转战的王仙芝终于没能再次等到皇帝的招安诏书,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二月,王仙芝兵败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于突围时战死。王仙芝的余部转战至安徽一带与黄巢会合,推黄巢为黄王,号“冲天均平大将军”。   兵势再度强盛的黄巢成为农民起义军当仁不让的领袖。他率军沿黄河西进,再度直逼洛阳。朝廷见关中告急,急忙调集重兵堵截。谁知黄巢避其锋芒,率军突然掉头南下,强渡淮河、长江,突入江西、浙江,甩开唐军主力,开山路七百余里攻入福建,攻克福州。随即又沿海岸南进,进逼广州。农民起义的烈火在江南熊熊燃烧,黄巢大军很快发展到数十万人。   两年多时间,黄巢把流动作战发挥到了极致,率军从黄河之畔一直打到南海之滨,行程五六千里,席卷河南、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威震大江南北。这两年,堪称他用兵最为鬼神莫测之际,也是跟随他的农民军士兵最快乐的日子。   而朱温在萧县的田间村头积累起来的肉搏技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的战友们很快发现,这个人不但格斗能力出众,作战勇猛,而且打仗很有头脑,打得过就一定致对方于死地,打不过就跑,既能捞到战功又不会白白丢了性命。朱温、朱存两兄弟在军中的地位随着军队规模的急速扩大而不断飞跃。两人从普通的士兵一步步升到了指挥上千人的将领。   农民军在越州(今浙江绍兴)再度遭到唐廷大军围剿。黄巢他领军跳出包围圈,开山路七百里,进入福建,攻克福州。在这里,农民军对当地的官僚﹑地主大开杀戒,把缴获的粮食分给穷人。   朱温感受到巨大的满足。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贵地主们像狗一样趴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而穷人们则用巨大的欢呼包围了他们,把他们看作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有实力就有一切。有实力就可以改变命运,改变地位,改变这个世界原本赋予自己的一切。朱温深刻地记住了这一点。   3.天街踏尽公卿骨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九月,黄巢率军进入岭南,他们的目标是广州。   这是唐军在岭南重兵布防的据点。但农民军要想在这里获得休整的机会,就必须要拔掉这颗钉子。   战斗打响了。朱温、朱存的部队再度成为攻城的主力。这是他们已经经历过的无数次战斗中普通的一次,两兄弟甚至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率着各自的士兵向城楼冲去。   谁先攻上城楼,就意味着获得晋升的机会。朱温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一边挥刀猛砍,劈开纷乱的箭雨,一边招呼着自己的士兵登上云梯。   什么时候自己往前冲,什么时候让自己的士兵往前冲,现在他已经深得其精髓。   城头的火力减弱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军士兵跃上了城楼,和守军搏杀起来。朱温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身后。潮水般的士兵正向城墙涌来。   是时候了!朱温高举着战刀,非常做作地冲到城墙下,全然不顾乱飞的箭镞,挺身高喊:“兄弟们!跟我一起上啊,杀进城去,里面的一切都是你们的!”   他的面前响起了一阵几乎癫狂的欢呼,朱温得意地转过身,迅速爬上了云梯。   在农民军凌厉的攻势下,守军终于败下阵来。城门洞开,农民军潮水般地涌进了广州城。   攻入城内的朱温就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他疯狂地冲进每一个看起来像是权贵、地主居住的大宅,然后让自己的士兵在外面把守。在这样的战斗中,谁能第一时间攻占,谁就能拥有它。朱温当然很清楚,更多的地盘和财富意味着更多的荣耀,更大的发言权。   “朱将军!朱将军!”一个士兵凄厉地叫着,扑了过来。   朱温诧异地盯着他。   “请将军速去城门……”士兵上气不接下气,“朱存将军,他……他……”   五雷轰顶。   来不及多想,朱温夺门而出,朝着城门狂奔。   他的二哥静静地躺在城门口,身边站着许多呆若木鸡的士兵。   “哥——”朱温发出的凄厉呼声让周围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他旋风一般扑到朱存面前,看到一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朱存极力想抬起头,但是他失败了。他躺的地方,鲜血已经积成一个水洼。一看便知,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朱存想说些什么,但已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朱温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舍,看到了担心,或许还有难以道尽的哀伤。   朱温抱住他,感觉到二哥的体温正在飞快地流逝,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朱存闭上了双眼。   瓢泼大雨,骤然而至。朱温坐在雨中,紧紧抱着朱存的尸体,一动不动。   从未有过的悲凉和孤独灌满了他的内心。从此以后,曾经的梦想都只能由他一个人去实现,再没有人会在慌乱时去拉他的胳膊,再没有人会在敌人的长枪刺来的时候为他挡开。这个怀揣着狂妄梦想的年轻人,第一次把那个残酷的世界看得如此清晰。这个乱世冰冷如铁,要想出人头地,要想荣华富贵,只有比别人更狠。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朱温抬起头,充满愤怒和杀意的目光穿透了厚重混沌的雨幕。他再也不是热血轻狂的莽撞少年,现在的他是一头只为了生存和欲望拼死搏杀的独狼。   广州之战,虽然朱存战死,但朱温却因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晋升。而和数年前的那个放牛娃相比,现在的朱温已俨然是另一个人。虽然他失去了唯一能认同和理解自己的亲人,但从人皆轻视被东家呼来唤去的放牛娃,到提刀披甲杀人不偿命的军中大将,朱温感到如鱼得水。碧血黄沙,马蹄声急,这些都让他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存在感和归属感。与这些相比,所谓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战乱改变了他的人生,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无限的可能性。   在农民军的沉重打击下,各地藩镇纷纷发生兵变,唐王朝的地方政权土崩瓦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起义大军中,黄巢终于有实力和资本和唐军正面决战。   乾符五年(公元879年)十一月,岭南地区发生瘟疫,黄巢决心对唐王朝发起决定性的一战。他自号“义军都统”,檄文天下,宣布朝廷的种种恶行,宣布将打入关中,推翻唐王朝。数十万大军从桂州(今广西桂林)出发,沿湘江顺流北上,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北伐。朱温再一次得到提拔,成为先锋使。黄巢已经注意到这个狠如虎豹,心如铁石的年轻人。   湘江之上,是不计其数的战船、大筏,两岸是衔枚疾进的滚滚铁流。看着如此壮观浩荡的声势,骑着高头大马,提着雪亮的大刀,带着自己麾下的数千士兵,朱温内心激荡如鼓。他忍不住仰天狂笑:“大哥,你看到了吗?当初我就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哈哈哈,我还会做得更好的,一定会!”   农民军进入湖南,接连攻克潭州(今湖南长沙)、澧州(今湖南澧县)、江陵(今湖北江陵)。唐僖宗见形势急迫,于次年正月初一改年号为广明,同时免除岭南、荆湖、河中、河东地区的税赋四成,企图安抚人心。但这对于已濒临崩溃的唐王朝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在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各地纷纷发生兵变和叛乱,唐王朝的中央权威早已荡然无存。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大军在信州(今江西上饶)与淮南节度使高骈部会战,大败唐军,斩杀高骈部将张璘。七月,黄巢率部自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长江东岸)飞渡长江,接着以破竹之势又渡淮河,突入关中。   黄巢进入关中之后,更是一呼百应,大军急速发展到百万之众。洛阳留守刘允章闻风而降,农民军兵不血刃夺得东都洛阳。   此时的唐军主力早已被农民军甩在江淮之间,附近各路节度使要么忙于镇压兵变,要么拥兵自保,完全忘记了在长安那位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十二月初三,黄巢攻破潼关。眼见京都不保,半个月前还在装模作样检阅神策军的唐僖宗李儇仓皇出逃,奔往咸阳,不久又奔至成都。四天之后,黄巢的大军便兵临长安城下,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率领留守军队献城投降。   当年黄巢科举失败,怒气满腔的他离开长安时曾恶狠狠地扔下一首七言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当他在万众簇拥中威风八面地进入京都长安,将曾经强大无比的这个王朝踩在脚下之时,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极度的满足。   而此时的朱温,却没有黄巢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当他跟着黄巢四方征战,从一个人人轻视的放牛娃变成战场上对手的梦魇时,确实享受到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但此时的朱温,心情却变得格外复杂。   朱温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前面的黄巢。那个曾经数次科举不中的落魄秀才,如今身披金甲,头戴金盔,躺坐在金色大轿中,尽情地享受着万人的膜拜和欢呼。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和无法预料的现实相比是多么幼稚渺小。曾经以为荣华富贵,受人尊敬就已经是他的人生目标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希望拥有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君临天下,唯我独尊,这才是他要去追求的至高目标,这才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朱将军何在?”一声威严的大喊把朱温从疯狂的臆想中拉回到现实。他懵然抬起头,茫然四顾。   “朱将军何在?”又一声大喝,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末将在此!”清醒过来的朱温急忙躬身向前,冲到黄巢身边,俯首听令。   有时候,再疯狂的念头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我命你为大军东南面行营先锋使,领本部军马驻扎东渭桥,严防官兵南下!即刻便去!”   朱温心头一凉,东渭桥在长安以北三十里,连接渭河两岸,是渭北通往长安城的咽喉。如果唐军反扑,东渭桥将首当其冲。黄巢让自己带兵镇守东渭桥,是把他放在最危险的地方做挡箭牌。而黄巢和他的心腹们却可以在繁华的长安城中肆意妄为,享受一个征服者能够享受的一切。   朱温心头怒火滚滚,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满。他双拳一抱,跪倒在地,大声应道:“谨遵黄王号令!”想了想,又赶紧补上一句:“谢黄王提携!”   估计黄巢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表忠心的话,如今的他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先锋使。豪情万丈的“冲天大将军”早已在众人的簇拥中坐在金色大轿中得意洋洋而去,只留下朱温孤零零地跪倒在尘土之中。   朱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铁甲哗哗作响。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看了看身后满面尘土的士兵,有些恼火地喝道:“出城!”   占领长安的黄巢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清洗。那些留在城中来不及出逃的高官显贵几乎全部被抓捕处死,唐宗室留长安者几无遗类。起义军将长安富豪们的财产统统没收,还取了个很有农民气息的名头:“淘物”。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为锦绣灰。”在强大的武力镇压和疯狂的清洗之下,长安城中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大富翁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个个被赶出大宅子,赤脚而行。农民军将缴获的财物向广大贫民散发,向他们宣布:“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以此安定民心。黄巢军队进城之后,天天都是老百姓的狂欢,权贵富豪们的末日。   占领长安五天之后,自感大局已定的黄巢在含元殿称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这位曾经想以科举进入仕途的穷秀才,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把那个不要自己的天子一脚踹下了龙椅,自己做起了皇帝。   而此时,全身盔甲,满脸尘土的朱温正站在东渭桥头,遥望着火光冲天的长安城。他仿佛能够听到城内士兵们欣喜若狂的喊叫,仿佛已经看到黄巢正一步步走向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冰冷的月光从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洒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吹过他面沉如铁的脸,却吹不熄他心头那股正在逐渐升腾的欲望之火。   那一晚,很多士兵都看到了渭水边那个孤独的身影。他们或许察觉到了这一晚主帅的异样,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孤独的沙场悍将,此刻正有一头怎样的野兽在心底奔跑,怒吼!   4.狼嚎关中   黄巢在长安的强取豪夺对冷眼旁观的朱温是一种巨大的震动。   朱温突然发现,原来强大的武力不但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还可以获取无数自己曾经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力、令人目眩的财富,还有万众膜拜的光环。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如今站在东渭桥头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鲜血和杀戮中寻找自尊与存在感的懵懂青年,他的欲望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象。   长安城内,完成了财富积累和登基大典的黄巢头脑目前还是清醒的。刚刚当上皇帝,黄巢就命令朱温率兵南下,攻取关中门户邓州(今河南邓州市),以稳定长安周边形势。同时令大将尚让率军五万进攻凤翔,沿着唐僖宗的逃跑路线进行追击。   不管朱温自己愿不愿意,现在的他对黄巢来说,就是一把刀,或许还是最锋利的那把。   接到黄巢命令的朱温什么也没有说。不管对黄巢有多嫉妒有多不满,现在的他都还没有能力“单飞”,所以,自己还得老老实实当好别人的刀子。   朱温带着自己麾下的数万士兵上路了,他们身后是渐行渐远的长安城。千里征战,让那些跟随他的士兵早已成为能征善战的猛士。朱温很清楚,这些士兵,就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终有一天,他们会给他带来需要的东西。   邓州,地处豫、鄂、陕交界,北通中原,南控荆襄,白河环其前,伏牛山耸其后,宛桐障其左,郧谷拱其右,雄踞于江汉上游,沃野百里,交通便利,历来是军事重镇和关中门户。攻下邓州,便可以扼住荆襄咽喉,遥控秦楚,屏障关中,拱卫长安。黄巢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朱温,足见他对朱温能力的信任和赏识。   京都长安陷落,关中各镇留守的唐军人心惶惶,早已经变成一盘散沙。当朱温的数万人马突然出现在邓州城下之时,守军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弃城而逃。邓州刺史赵戒的脚底显然没有他的部下们麻利,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当了朱温的俘虏。   站在邓州城楼之上,俯瞰着辽阔无边的关中平原,朱温突然发现他成了手握关中钥匙的主人。一匹狼,从来都不会放弃任何可能的猎物,更何况是近在眼前肥得流油的猎物。   朱温乘势挥兵攻击毗邻的唐州(今河南唐河县),数日之内击破上万唐军,攻占唐州全境。   当朱温在关中腹地威风八面大打出手之际,另一路被黄巢寄予厚望的军队却几乎全军覆没。   尚让原是王仙芝的部下。王仙芝兵败黄梅之后,尚让带着残部转战北上,投奔了黄巢。黄巢对这员意志坚韧,作战勇猛的虎将非常赏识,视之为心腹。这次黄巢让他带领五万大军追击老巢被端的落难皇帝唐僖宗李俨,貌似是个捞大功加吃肉喝汤的好事。   黄巢军进入关中以来一路摧枯拉朽,朝廷军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群只会逃跑的兔子。尚让哪会把仓皇逃窜的皇帝老儿放在眼里,立功心切的他指挥人马迅猛突进,长驱直入,巴不得一把将唐朝皇帝手到擒来,立下不世奇功。   尚让的军队像一大群脱缰的野马朝着凤翔方向狂奔,在龙尾坡(今陕西歧山东)一头撞进了唐军布下的口袋阵。   唐僖宗的逃跑路线,正是他的老祖宗唐玄宗李隆基当年落难时逃跑的老路。唐王朝对这条祖宗留下的后路早已是轻车熟路,沿路都有重兵驻守。唐僖宗虽然逃得狼狈,但这一路上却没闲着,他连发诏书,命令附近各路节度使勤王。时任凤翔节度使的郑畋是最积极的,得知京都沦陷,当即传檄天下,号召各方藩镇合兵围攻长安。   郑畋在唐僖宗刚上台的时候做过宰相,主张对农民起义军斩草除根,是朝中著名的鹰派人物。他曾因反对朝廷招抚黄巢遭到罢相,对黄巢可谓恨之入骨。郑畋在朝中威望极高,传檄一出,凤翔附近的泾原、鄜延、朔方等诸路节度使立即举兵响应。其他各镇唐军也开始往关中一带集结。   在凤翔坐镇指挥的郑畋料定农民军必会沿皇帝逃跑的路线追击,早已让鄜延节度使李孝昌、夏州刺史拓跋思恭等人在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间布下了天罗地网。   立功心切的尚让哪里会料到皇帝逃跑的路上还会有伏兵,懵懵懂懂就被唐军包了饺子。龙尾坡下伏兵四起,杀声震天,毫无准备的农民军成了唐军的案上鱼肉。秦岭之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五万农民军半数被杀,尚让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狼狈逃回长安。   可怜的尚让没逮到唐僖宗,却被龙尾巴打了个鼻青脸肿,黄巢的心都凉了半截。他知道,自己虽然攻下了长安,但唐军主力仍在。这一战失利,关中一带的战局可能会就此逆转。   果然不出黄巢所料,大获全胜的唐军很快朝长安紧逼而来,其他各路唐军也从四面八方向长安汇集。关中战局顿时急转直下,长安很快陷入唐军的战略包围。   黄巢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夺过来的龙椅,全军撤出长安,潜伏在城外,伺机而动。同时急令正在关中横冲直撞的朱温回师驰援。   黄巢很清楚,那把龙头椅子是死的,繁华的长安城也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他活着,就能卷土重来。   唐军在光复京都的狂喜中涌进了长安城。可怜的长安老百姓刚刚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梦幻经历,现在又不得不把那些刚刚到手的东西双手奉上,还得加倍承受朝廷官兵疯狂的洗掠。   正在唐军士兵在城中肆意狂欢之际,黄巢预先埋伏在城内的间谍打开了城门。农民军呐喊着从各个城门冲杀进来。唐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狼狈逃出。黄巢大获全胜,惊险地夺回了长安。   就在长安攻防战打响之际,朱温正得意洋洋地率领他的常胜军朝这里赶来。   这是朱温第一次享受独当一面的感觉。得到黄巢军令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刚刚建立的大齐政权中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很不幸的是,这恰恰也是黄巢的想法。   朱温的大胜与尚让的惨败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巢悲哀地发现,在自己声势浩大的百万大军中,或许只有朱温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将之才,才是目前唯一能够倚靠的实力派。   曾抒发过“我花开后百花杀”那样唯我独尊气概的黄巢当然没有看错朱温的才干,但他却不知道,他看中的那个人不仅有撕裂对手的能力,更有他无法想象的野心与无情。   虽然暂时扭转了长安附近的被动局面,但唐军仍源源不断朝长安附近聚集,形势依旧严峻。这时候朱温以数万精锐之师回援长安,对处于困境中的黄巢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为了笼络这员自己手下的第一得力干将,当朱温率军再回长安的时候,黄巢以天子之身亲自出城,到灞上以隆重的礼仪迎接。   看着杏黄顶盖下的黄巢远远而来,朱温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在万众膜拜中进入长安的时候,是何等自傲。那时候的黄巢甚至都不会正眼看自己一眼,而现在,他却不惜亲至灞上相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情势变化之大令人唏嘘。   此为乱世,实力为王,朱温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在黄巢的授意下,朱温率领他的虎狼之师在长安附近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征战。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七月,朱温率军在兴平(今陕西兴平市)一带大破唐军,随即继续挥师西进,以暴风骤雨之势连续击败各路合围长安的唐军。旬月之内,便将长安以西的唐军包围圈撕了个粉碎!   九月,鄜延节度使李孝昌、夏州刺史拓跋思恭率军再度逼近长安。面对这支曾经在龙尾坡下让尚让的数万大军化为遍地尸骨的唐军,朱温毫无惧色,与尚让合军在东渭桥迎击。   看着曾经疯狂屠杀自己部下的唐军汹涌而来,即使是久经战阵的尚让也有些心里发虚。   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朱温。这个人正昂首端坐在马上,手提大刀,用狼一样凶残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敌人。从这个人眼里,读不出半点畏惧和犹豫,看到的只有战前的兴奋和狂躁,对对手的不屑与藐视。在他的注视下,仿佛对面那支唐军根本就是一群毫无战斗力的羔羊,等待他去掠食。   尚让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袭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失败,天生对杀戮有着近乎癫狂的痴迷,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战鼓擂响,在漫天箭雨中,朱温提刀纵马而出。尚让惊讶地听到,朱温的喉咙里发出了像狼一样令人心悸的嘶叫声。而他的士兵们竟然也跟着他发出了同样的嘶叫,这支军队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群一样对唐军大阵发起了铺天盖地的猛攻。   刀枪如林,万马奔腾,鲜血染红了渭水两岸。当喊杀声终于沉寂下来的时候,如同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朱温又一次无情地撕裂了对手。   浑身浴血的朱温被他的士兵们团团拥簇在当中,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高高抛上天空,仰天怒喝。上万士兵高举刀枪跟着他一起狂呼,关中大地一次次随着这支军队的狂呼在颤抖。   尚让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极度的震撼和恐惧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个人。面前的这个人和他的这支军队将统治这片土地,将会在这个乱世掀起一场罕见的腥风血雨。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长安周围,现在到处都留下了朱温的嘶叫和他那无情的刀光。   十一月,朱温率军以迅雷之势闪击富平(今陕西铜川东南),刚刚集结在这里的邠、夏二镇唐军遭到这支魔鬼之师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   郑畋精心策划的围攻长安的作战计划在朱温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之下漏洞百出,顿成笑柄。而在这场战争中,原本就不富裕的凤翔早已府库耗竭,郑畋不得不削减军饷。军饷被减,加之屡战屡败,心怀不满的部下李昌言乘机发动兵变,将郑畋驱逐。忠心耿耿的郑畋不得不连夜奔往成都与他效忠的皇帝相对而泣。至此,唐廷反攻长安的计划彻底告吹。   在这场以长安为中心的攻防战中,朱温的表现光芒四射,无人能比,一跃成为大齐政权中最负盛名最有实力的大将。朱温的名号一时威震关中,所有唐军将领都对这个几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悍将头痛不已。   这只曾经在渭水之滨如此孤独的狼,当他在关中平原上肆意狂嚎的时候,竟然让每个人都不得不为之震慑。   在朱温的帮助下再次坐稳龙椅的黄巢自然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二月,朱温被任命为同州防御使,并给予他自行用兵的大权。   有了尚方宝剑的朱温更加有恃无恐,他立即率军从丹州(今陕西宜川县一带)南下,进击同州(今陕西渭南市大荔县)。驻守同州的唐军本来就不多,听说杀人不眨眼的朱温率大军而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立时弃城而逃。朱温兵不血刃拿下同州,也算是给自己的“同州防御使”正了名。   进入关中以来,朱温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几乎罕逢对手。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失败”这个词。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三国名将马超曾经与曹操展开惊天大战的同州,他即将面对的对手将令他终生难忘。在这里,他将遭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危机。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在这里,他将与那位影响了自己一生的人不期而遇。   5.愿得一人心   和朱温在同州城中不期而遇的是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的倩影,已经在朱温的内心深处埋藏了很久很久。   占领同州的第二天,朱温照例带着一队卫士到城中巡视。刚刚易主的同州城到处是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和难民。他们在军士的威胁与呵斥声中不知所措地四处奔逃,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   朱温漠然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他阴冷的眼光不屑地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和正在疯狂抢掠的士兵。他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秩序这个概念。从徐州到长安,再到同州,他早已习惯与混乱为伍。对他来说,内心的狂躁与欲望,只有在混乱中才能得到发泄和释放。   一声女人的尖叫猝然响起,接着是一群士兵得意的狂笑。   朱温撇了撇嘴。这是他们应该得的。跟着我出生入死,现在是他们享受战利品的时候。   “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女人的声音虽然极度惊恐,但仍然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冷艳。   朱温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竟让他似曾相识。   他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个女子跳进他的眼帘,虽然满脸尘土表情憔悴,但仍年轻高贵美丽动人,鲜活熟悉的形象如同他在砀山县第一眼那样。   一道闪电在朱温脑中轰然炸响,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时空交错般的巨大眩晕让他几乎从战马上跌落。   蓝天,白云,懒洋洋的午后阳光洒在金黄的麦田之上。轻风拂过,麦浪翻腾,一个身影正在田野间奔跑,扭曲了这个美妙平和的乡间美景。   年少的朱温疯狂地奔跑着,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喘息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飞溅而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刚刚那场激烈的斗殴中解脱出来,才能暂时平抑住那颗要怒吼着从胸腔呼啸而出的心;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发泄掉那些过剩的体力。   银铃般的笑声从麦浪的那岸传来,穿过风声,穿过花香,也穿透了朱温焦躁的心。他蓦然停下脚步,循声看去,远处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   笑颜如花,腰似春柳,春光里的女子似乎还朝他点了点头,随后用雪白的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在花香中翩然而去。   朱温的心头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一直纠缠着他的狂躁与焦虑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彩霞满天。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张惠,他还知道,她跟他一样也是砀山县人。但跟他穷得叮当响不一样的是,张惠出身名门贵族,父亲还曾经做过宋州刺史这样的大官。   朱温记住了这个女子,更记住了那一刻的平静。那种感觉,只有在唯一疼爱他的那个人——刘崇的老母亲怀里的时候才曾经有过。那种感觉,似乎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属于这个世界的正常完整的人。   终于有一天,坐在东家门口的大柳树下,看着春风拂过柳枝,朱温突然仰天长叹道:“当年汉光武曾说‘娶妻当如阴丽华’,后果然娶得阴丽华为妻,相伴终生。今有砀山张氏,貌绝天下,如我朱温有功成名就的一天,定会娶她为妻,不负此生!”   一旁的朱存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他不知道这个整天只会打打杀杀的浑小子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女子的又一声尖叫把朱温猛然拉回到现实。他突然意识到,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在自己面前,而且正面临着一群士兵的凌辱。   “住手!放开她!”朱温唰的一声拔出佩剑,歇斯底里般怒喝道。   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场一片死寂。   发现竟然是主帅发怒,惊恐万分的士兵们吓得全都跪倒在地。   朱温并没有管那些军士,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子,再也移不开视线。这一刻,他那一向锐利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   如此鲜活的面容,宛如昨日重现,不是她又是谁?她不就是自己想念了那么多年的张惠么?   朱温还剑入鞘,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前去。   女子轻轻抚平自己的头发,面无惧色地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这个全副武装,五大三粗的男人。   “敢问小姐芳名?家住哪里?”   “姓张名惠,祖籍砀山渠亭里。”   朱温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狂喜,拱手道:“末将也是砀山人氏,和小姐是同乡。”   “哦?”张惠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将军,双颊处隐然绯红。   不经意的一笑已足以让朱温心花怒放。他心中暗喜,急忙道:“既是同乡,不妨到在下寒舍小叙如何?”   张惠没有再说话。她可以觉察到这个男人的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阴暗和暴戾,但她同样也看见那里有渴望和痴情。   人很多选择往往取决于那一瞬间的感觉。这一刻,张惠感觉朱温真实而真诚;也就在这一刻,她选择了朱温作为她一生的依靠。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严厉冷酷的主帅会露出那样温柔的笑容,他们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对朱温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属于朱温的梦幻时刻。这位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就这样和他于乱世相遇,在同州城中并肩而回。或许朱温想过很多种向张惠表白的方式,但当这样的机会真正出现的时候,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他相信这肯定是天意,这个女子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   烛火摇曳中,张惠问朱温:“我与将军相逢于乱世,或是幸事,抑或不幸。人在乱世,如水中浮萍,两人相依,不知能到何时,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没读过什么书的朱温竟然在那一刻灵光闪现,他想起了刘崇的母亲,那位慈祥的老人曾经在书房读过的那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张惠笑了,灿烂如花。她相信自己的选择不会让自己后悔。   对张惠说出的那句司马相如的名句,或许是朱温一生中唯一不曾放弃的诺言。不管他以后有过多少次背叛,但在张惠的有生之年,朱温一直未曾忘记过他的承诺。   朱温与张惠在同州完成了婚礼,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这样的乱世,没有人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但朱温不这样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现在的他不仅要为他的欲望而战,还要为他对妻子的承诺而战。   战争近在咫尺,朱温很快就将迎来一场恶战,迎来一位名将的挑战。   同州居晋、陕要冲,黄、洛、渭三水环流,土地肥沃,历来是关中要地。朱温攻下同州,严重威胁到临近各路藩镇的安全。首当其冲的就是时任河中节度使的王重荣。   朱温对王重荣并不陌生,在关中横冲直撞罕有败绩的他就曾经在此人面前折戟。朱温很清楚,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王重荣虽然是名将之后,但可不是靠关系和溜须拍马当上的节度使,他全凭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到一方诸侯的高位。   王重荣的父亲王纵在唐文宗时期做过河中骑将,是威震党项、西羌,叱咤风云的晚唐名将石雄的部下。王纵跟随石雄屡立战功,官做到盐州刺史。王重荣子承父业,成年后也投身军旅。   出身将门的王重荣不但熟读兵法,而且勇武过人,很快就因为自己出众的才干被提拔为河中府牙将。王重荣在军中的职责是察问,相当于监察队长。当时有个禁军的军士违反夜禁规定被抓,王重荣明知是禁军士兵,自己只是地方军的一个牙将,但他仍然按照军法对这个军士处以鞭刑。   倒霉的禁军军士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小的牙将整得这么惨,当即奔回大营向自己老大,时任神策护军中尉的杨玄萛告状。杨玄萛一听大怒,马上派神策军抓捕王重荣,要治他的重罪。   为了挽回神策军的面子,杨玄萛亲自审问这个胆大包天的王重荣。   “神策军乃天子卫士,你一个小小的藩镇军校哪里来的胆子,竟敢私自抓捕!”杨玄萛拍打着案头,对着王重荣大喝。   面对怒气冲天的神策军头领,王重荣面不改色,淡然道:“半夜巡查,捕贼缉盗是我的职责。此人不顾夜禁,夤夜外出,行踪诡秘,确似盗贼,我不拿他就是失职,谁知道他是天子卫士?”   王重荣随即将当夜情形一五一十细细陈述,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本要找王重荣算账的杨玄萛被这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牙将征服了。再一详问,得知此人还是名将之后,杨玄萛大喜,当即向河中府署推荐,把王重荣提拔为府署右署。   有了神策军头领的关照,加之自身的才干,王重荣从此平步青云,很快做到了河间节度使李都麾下的行军司马,执掌军马大事。   此时关中风云变幻,黄巢大军攻破长安,分兵攻取河中府。节度使李都是个无能之辈,面对如狼似虎的数十万农民大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硬扛扛不下来,李都很自然想到了投降。这位大唐王朝的堂堂一方节度使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上表黄巢,表示愿意归顺。   李都做梦也没想到,投降竟然是他噩梦的开始。黄巢北伐以来,一路都是流动作战,根本没有稳固的后方基地。长安一带早已被战火烧成废墟,大军粮草难以为继,现在好不容易兵不血刃到手了一个河中府,当然要好好挤出油来。   黄巢的征调文书雪片一样向李都飞来,粮草、军饷、民工、兵器……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要求河中府马上交出来。以巡查为名跑到河中府来狐假虎威,混吃混喝的大小使者更是络绎不绝。偌大的河中府,上至官吏,下到普通百姓,被压榨得苦不堪言。   无计可施的李都只好找王重荣商量。   王重荣态度很坚决:“之前我没有阻止大人投降,是想以诈降拖延时间。现在叛军把我们河中当成了圈里的肥猪,索求一天比一天急迫,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活活逼死。如今没有退路了,只有宣布效忠朝廷,拆断渭河上的渡桥,全力坚守,等待朝廷援兵!”   李都一看这情形,降也是死,战也是亡,进退两难,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他哭丧着脸对王重荣说:“河中府兵少将寡,战火一开,前途难料。我是没有这个能力来跟黄巢撕破脸皮对着干的,不如你来当这个节度使吧!”   说完,李都把兵符塞到王重荣手里,裹着金银细软,带着老婆孩子落荒而逃。   兵权到手的王重荣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把黄巢派来的使者全部抓起来杀掉,同时把府库金银全部拿出来犒赏部下,宣布与黄巢作战。   黄巢此时刚刚夺下长安,正集中兵力会攻凤翔,暂时还顾及不到后院的王重荣。王重荣看准机会,响应唐僖宗诏书,宣布举兵勤王。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王重荣集结河中一带数万唐军向长安进攻,打响了唐王朝反攻长安的第一枪。   黄巢立即让自己弟弟黄邺领兵出华州(今陕西华县),调朱温率兵出同州,两路反击王重荣。双方在渭水附近狭路相逢,展开激战。   王重荣精通兵法,用兵奇诡,朱温等人打仗都是野路子,凭的是一股子蛮力。在用兵得法,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面前,黄邺、朱温被打得大败,不但损兵折将,连运输粮食、军械四十多艘大船也悉数被唐军缴获。   这是朱温第一次与王重荣交手。这位名将之后在战场上干脆利落地给朱温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技术流,什么叫学院派。   王重荣一战成名,欣喜若狂的唐禧宗亲下诏书,升任其为工部尚书、河中节度使。   王重荣打仗有一手,在政治上也不是傻子。一击得手之后,他却并不急于光复京都,而是拥兵于渭水北岸,驻扎在武功一带等待机会。他要保存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隔岸观火,静待郑畋与黄巢在长安二虎相争。   很快,郑畋与黄巢的决斗分出了高下。有朱温相助的黄巢纵横关中,郑畋完败。王重荣则不慌不忙地继续拉拢附近藩镇的唐军,把陈、蔡二州的兵马万人也招到自己麾下。王重荣很清楚,河中地处关中腹地,早晚是要跟农民军决战的。   这一天很快来了。朱温出兵同州,把刀直接驾到了王重荣的脖子上。两个重量级拳手站到了擂台的两端,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      第二章 赌局      朱温和王重荣。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当时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的小人物在沙场上的相逢相识,竟然会让中国历史产生了如此重大的转折。朱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赌局。而他的筹码,或许根本没有,或许是一切。   1.名将的对决   是年三月,王重荣面对气势汹汹的朱温,决定主动出击。他亲率三万人发动进攻,攻下了华州。   华州可不是普通地方。这里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关,是关中军事要地,更是同州侧翼的重要屏障。失去了华州,朱温在关中一支孤军便难以立足。   眼看自己的肩膀被王重荣一刀砍断,朱温勃然大怒,他抛下新婚爱妻,率军气势汹汹反攻。两位当世名将在华州城外狭路相逢。   对威风八面人见人怕的朱温,王重荣却有自己的判断。   此时的黄巢虽然不断在长安附近取得一个个小胜,却依然不可避免地陷入各路唐军的战略围困当中。黄巢的数十万大军拥挤在长安这座孤城,粮食供应和兵员补充都极其困难,甚至出现了“一斗黄金一斗粟”的困难局面。曾经率数十万之众横扫大江南北,威震天下的冲天大将军,一旦失去了作战的流动性,便陷入难以收拾的困境中。而失去黄巢支持的朱温孤军出同州,缺乏可靠的后方支援,就算他有翻天覆地之能,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两军对垒,如林枪戟中,王重荣骑着铁甲覆盖的战马缓缓步出阵前。他看到一个孤傲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斜提着大刀,就算隔着千军万马也能感受到他逼人的目光。   这时候,王重荣知道,朱温能够在关中如入无人之境是有道理的。   成都,浣花溪旁,唐僖宗李儇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那潭碧绿的溪水。“郑爱卿,如今王重荣与朱贼决战于同州,朕闻那朱贼凶悍无比,横扫关中,无人能挡,现下两军相对,不知胜负如何?”   郑畋缓缓抬起那张满是风霜的脸,如树皮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战鼓擂响,唐军迎着呼啸的风声滚滚向前。朱温依旧一动不动,他低头看了看刀尖上的寒光,根本不屑正视那些正汹涌而来的敌人。   唐军的弓箭手们开始放箭了,铺天盖地的箭雨从他们的滚滚铁流之上呼啸而去,远方传来弓箭射在盾牌上的闷响,夹杂着中箭者的惨叫。   朱温就像雕塑一样,伫立在箭雨中,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靠近他。   数万唐军呐喊着发起了攻击。战马的嘶鸣,滚滚的尘土冲天而起。   就在此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如狼一样的嘶叫声,苍茫、尖利、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杀意。这呐喊就像一声号令,上万人凶残的嘶叫随之席卷天地,震动苍穹。半空中轰然一声巨响,倾盆大雨竟伴着大风骤然袭来,天地为之一暗。   雨幕中,王重荣看见朱温突然动了。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令人恐怖的呐喊,那张如同刀刻般消瘦坚硬的脸因为极度的兴奋变得面目狰狞。他正纵马提刀,狂奔而来。   王重荣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悸。他从军以来,剿灭过盗贼、乱军,更在河中一带与黄巢的军队多次交手,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对手,能让他感觉到这么强烈的气场和如此血腥的味道。   这个人是一个异类,要么成就不世功名,要么遗祸天下。王重荣这样想。   浣花溪水在轻风中泛起阵阵涟漪。溪边凉亭,醉意渐浓。   “朱温乃贼军中难得悍将,但能擒朱温者,非王重荣莫属!”郑畋沉重而坚决,缓缓道。   李儇看了看郑畋,眼睛里闪过一丝亮色。难得的悍将?此等人物,为敌所用则天下大乱,如为我所用,岂不可荡平诸藩,再兴大唐?   郑畋看着皇帝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事历历在目。当初就是他谏阻皇帝招安黄巢,结果被罢相。涉足官场大半生,他当然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   唐军在朱温军队疯狂的反击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王重荣敏锐地察觉到战场上即将到来的危险,立即命令全军退却。   训练有素的唐军迅速脱离战场,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   大雨冲刷的原野上留下无数的尸体,朱温又赢了,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到过的那样。万众簇拥下,他昂首进入了华州城。   王重荣很清楚朱温的性格,这个人一击得手,就会像饿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对这样的对手,他早已有应对之策。   果然,王重荣前脚刚退回河中,朱温后脚便追到了黄河边。此时正值涨水季节,黄河水势湍急,朱温再凶悍,也不敢贸然渡河,双方隔河对峙。   王重荣却胸有成竹。他率唐军退守河中,固守黄河天险,同时联络忠武监军杨复光从武功出兵,切断了朱温的退路。朱温数万人进退两难,顿成骑虎之势。   “咚!”朱温狠狠一拳捶在案上,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前面是滔滔黄河水,强攻无门,要回同州又被唐军偷袭,断了退路。没想到王重荣打仗这么贼,竟然不经意间已将自己困入彀中。   “好,你王重荣要跟我玩阴的,我朱温跟你奉陪到底!”朱温冷冷望着对面的唐军战旗,恨恨道。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但王重荣耗得起,困在黄河边的朱温耗不起了。出兵同州以来已有数月,孤军远征的朱温和他的几万人已几近断粮。眼看着夏去秋来,部队就要喝西北风,朱温心急如焚,一向独来独往趾高气扬的他只好向黄巢请求兵粮支援。   朱温哪里知道,现在新科大齐皇帝黄巢的处境比他还惨。黄巢的军队在长安附近与唐军作战陷入拉锯,形势越打越严峻。宰相王铎率领禁军及山南西道、剑南东川两镇兵马三万人驻扎于周至,封锁了长安东面;忠武军监军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率忠武军、沧州军、寿州军进驻武功,连同进驻兴平的朱玫所率邠宁军、李昌言所率的凤翔军以及泾原军横陈于长安西面;王处存率义武军屯于渭北,盘踞在长安北面;拓跋思恭率定难军封锁了长安西北面的渭桥。各路唐军正以长安为中心,把套在黄巢脖子上的夺命索越收越紧。黄巢困坐长安,一筹莫展,哪里还有余力来管远在同州的朱温!   朱温在黄河边上苦苦等待黄巢的援兵,王重荣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曾经被黄巢军队压榨过的王重荣深刻地领悟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现在有个大靠山在后头,不吃白不吃。于是他那一封封请求粮草支援的告急文书就像雪片一般飞到了唐军前线总指挥宰相王铎那里。王铎正集中精力调集兵马围攻长安,原本不想搭理王重荣,没想到河中府的告急文书一封连着一封接踵而来,以致惊动了远在成都的唐僖宗。   王铎被王重荣的举动搞得怒不可遏,但冷静下来一想,如果真的丢了河中,让朱温那支虎狼之师杀回长安,自己苦心经营的围攻大计恐怕又要落空。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让王重荣那小子纠缠住朱温,待我收拾了黄巢再做计较。   王铎立即传令,从山西调取粮食三十船,沿黄河运往河中府,同时手书一封,对王重荣大肆追捧赞赏了一番。   王铎的数十艘运输船光天化日之下沿黄河大举而来,声势不小,两岸无不耸动。唐军的这一动作很快就被朱温的探马窥知。这三十船粮草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对正处于饥寒交迫中的朱温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朱温打定主意,定要夺下这三十船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唐军的运输船刚到夏阳(今陕西韩城市南)渡口,朱温的兵马就铺天盖地而来,旋风一般把这三十船军粮全部截获。粮草一到手,朱温立即下令开船,急急忙忙把这三十船宝贝往自己军营里拉。   王重荣得知粮船已到夏阳渡,唯恐有失,特意亲率精骑前来迎接。刚走到半路,就遇到了正跑得稀里哗啦的唐朝败兵。听说粮船被劫,王重荣冷笑一声,快马加鞭,催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扑夏阳渡口。   唐军大举而来,没多久就发现了正劫持着粮船前行的朱温军队。王重荣挥了挥手,唐军鼓声大作,掩杀而去。   看着站在船头的朱温,王重荣心里暗自得意。此人空有一身胆识,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就要被我生擒在这夏阳渡口。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王重荣惊呆了。那数十艘满载着两军都急需的粮草的大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倾斜、下沉。   前方传来唐军士兵惊慌的呼喊:“不好了,贼人要凿沉船!贼人要凿沉船!”   王重荣怒火中烧,他做梦也没想到朱温竟然下了同归于尽的狠手!   咣当!王重荣拔剑在手,大喝道:“冲杀过去,阻止贼人沉船!”   更让王重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朱温跳下粮船,翻身上马,竟然只带数十骑,跃马舞刀,径直朝唐军杀来。   黄河岸边,刀光惨白,杀声四起。朱温和他的数十死士迎着潮水般涌来的唐军士兵竟如入无人之境。唐军大队被朱温等人一冲,阵形已乱。   朱温血红着眼左冲右突,刀光起处,鲜血四溅,断肢乱飞,犹如战神附体一般。唐军人数虽多,眼见着这不怕死的悍将杀来,竟然抵抗不住,纷纷四散逃窜。   王重荣呆呆地看着万人军中勇不可挡的朱温,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团火曾经在他心头燃烧过。当他痛打禁军士兵,直面杨玄萛的时候,那团火曾经熊熊燃烧;当他逐走李都,拔刀而起毅然引兵誓与黄巢决一死战的时候,那团火烧得更加旺盛;而今天,当他在滔滔黄河之畔,看到断然沉船,舍身死战的朱温的时候,曾经已渐渐离他远去的冲天豪情仿佛又找了回来。   看着刀光剑影中的那员悍将,王重荣就像看到了自己。他见过太多清谈高论者,见过太多贪生怕死者,也见过太多追名逐利者,而这个乱世,需要的却正是像朱温那样胆识超群,一往无前,愿以已刀收拾旧山河的人。   “将军,粮船已被贼人悉数凿沉了!”副将的提醒把王重荣蓦然拉回现实。   数十艘满载粮草的大船向一侧倾斜着,终于全都沉入河中。朱温趁势大喝一声“撤!”,带着他的数十死士,翻身杀出,数千唐军竟不能挡。   “将军,粮草已失,赶紧传令,追吧!”副将在一旁着急地提醒。   王重荣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杀声和尘土中远去的朱温,摇了摇头。   他微笑道:“粮草虽失,却也未让贼军劫成。不必焦虑,我已有破敌之计,不出旬月,贼人必败。”   王重荣当然很清楚,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朱温拖不过他,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但他想得更多的是以后。他不仅要击败朱温,还要为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找到复兴的希望。   或许,能够让朱温为朝廷效力是比击败他更重要的事。王重荣相信,这个决绝勇猛,敢作敢为的悍将正是大唐王朝在这个乱世最需要的人才。   刀光剑影中,誓不两立的两个对手竟已有惺惺相惜之感。一个出生草根,一个是名门之后,却在那个苍茫乱世,碰出了激越的火花。   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当时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的小人物在沙场上的相逢相识,竟然会让中国历史产生了如此重大的转折。   在那个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时代,注定会让一群不平凡的人为它写下不平凡的注脚。   2.没有筹码的赌局   劫粮未成的朱温终于陷入了绝境。   但最让他愤怒的不是王重荣的狡诈,而是黄巢的无情。他发往长安的求援信一封接着一封,但全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朱温根本想不到,他的十数封求援信一封也没有让黄巢看到,全被黄巢的心腹、时任右军都尉的孟楷按下不报。   孟楷素来与朱温不和,加之长安形势恶化,孟楷索性决定,把朱温的来信全部扣下,免得扰乱了黄巢的心神。   眼见着自己的军队就要困死在黄河边上,心急火燎的朱温坐不住了,召集自己的谋士商量对策。   朱温身边有一个谋士叫谢瞳。这个人并非等闲之辈,是咸通年间的进士,但因参加吏部考试,连续三年不中,只好暂时客居长安。不久,天下形势巨变,黄巢大军攻陷长安,落魄进士谢瞳一咬牙,索性投奔朱温门下。朱温的手下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现在来了一个读书人,他当然大喜过望,引为至宝。朱温从长安出兵关中以来,谢瞳跟随左右,帮朱温出了不少主意,渐成心腹。   当下朱温一问计,麾下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摩拳擦掌道:“怕什么,攻不过黄河,我们就转道杀回长安去!”也有人建议,不如避开王重荣,沿黄河而下,就此进击中原。   朱温听了,阴沉着脸,默然不语。谢瞳是个聪明人,他已经风闻长安形势不妙,再看朱温今天的神情表现,心里已然明白大半。   朱温不断往谢瞳这边看,希望他能发表意见,但谢瞳眼珠转了转,仍旧不发一语。   等众人说完,朱温歪着脑袋,也不发话,挥了挥手让大家退下,然后指了指谢瞳道:“先生且暂留片刻。”   等众人退出,不待朱温发问,谢瞳即刻上前数步,俯身弓腰,轻声道:“在下有肺腑之言,斗胆献上,若有忤逆之处,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朱温虽然敬重读书人,但却最烦读书人的酸劲,当下皱眉喝道:“如今形势迫人,已火烧眉毛,先生既有良策,从速道来!莫要弯来拐去,听得煞是急人!”   谢瞳微微一笑,立起身来侃侃道:“那黄巢起兵于民间,今天能够称帝,是乘唐朝衰乱之机取而代之,那是得了天时之利。此人得长安之后,贪图安逸享乐,纵容部下,大肆敛财,不是有德才、能兴王业之人,我观将军不可能与他共成大事。”   谢瞳偷眼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温,继续说道:“如今唐天子虽然偏安蜀中,但各路藩镇纷纷举兵勤王,唐皇室仍有如此威望,我看大唐还没到倾覆之时。如今长安被围,迟早将成瓮中之鳖,而将军率数万精兵在外力战,却被黄巢身边的小人掣肘,如不早作决断,大祸将至。我劝将军不如顺应天意……”谢瞳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弃黄巢而归顺朝廷!”   朱温听了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只挥挥手,示意谢瞳退下。   沉思片刻,朱温起身按剑,信步走出帐外。此时天色已晚,他负手仰天,但见星河璀璨,光华照人,一股冲天豪情突然涌上心头。   想想自己,原本是个在乡间地头被人轻视辱骂的小混混,后来参加农民军,才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带着大军纵横大江南北,威名盛于关东大地。想不到这才刚刚享受到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的豪情快意,顷刻间便又陷入绝境。自己刚过而立之年,又才寻到娇妻,正是奋发搏进之时,难道真要为那个连正眼都不肯瞧自己的黄巢陪葬不成!   想到自己妻子,朱温自觉心头一震。张惠出身名门,虽是女流,但知书达理,见识甚广,不如再问问她的意见?   想到此处,他心中顿觉释然,疾步向张惠居住的内帐奔去。   朱温轻轻用手挑开帐帘,顿觉一股清香扑面,那通红的烛火摇曳之下映托出一张秀美的侧脸。张惠正以手拄面,低头看书,一卷秀发垂下来掩住了那一脸的春色。   朱温不禁看得醉了,呆立一旁,半晌无语。   张惠忽觉得门口有人,蓦然抬起头来,却见朱温呆呆站在那里,不禁嫣然笑道:“将军今日怎得如此悠闲,竟在帐外发呆。”   朱温回过神来,嘿嘿干笑了几声,负手悠然踱了进来。   张惠放下书,急忙为朱温沏茶。朱温心中有事,嗯嗯了几声,也不说话,低头负手,只在帐内踱来踱去。   张惠笑道:“将军心中何事?竟如此焦虑不安?”   朱温叹了一口气道:“我意欲投靠朝廷,又觉如此甚对不起黄王,主意难定,心中惴惴!”   一听朱温此言,张惠竟满面喜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温大惊:“夫人这是何故?”   “妾流落乱军之中,幸得将军不弃,别无所求。但有一事,唯时常替将军忧虑。将军勇冠三军,胆略过人,有将相之才,应为国所用。那黄巢终是草寇,难成大事,如将军能效力朝廷,则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也了却了妾身一大心愿!”说完,竟喜极而泣。   朱温愕然,没想到张惠竟早已有让自己降唐之心。   “以将军之才,如能效力朝廷,则如龙归大海,鹰飞九天,必能成就奇功大业,上能报效朝廷,下能造福苍生,光宗耀祖!妾身是真心为将军高兴啊!”张惠说着,两行清泪竟由粉颊滑落下来。   朱温顿觉心中热浪翻滚,豪情云天,双脚一软,不禁也拜倒在地,以手扶住张惠,颤抖着道:“夫人一语,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夫人放心,明日我就修书一封,尽陈我率部归顺之意,遣人送往唐营!”   唐军大营外,王重荣眉头紧锁,站在风中,遥望着对面的军营。他知道,现在的朱温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境,他还很想知道,此时的朱温最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也曾想过,修书一封,对朱温痛陈利害,劝其弃暗投明。犹豫半天,他还是忍住了。成大事者,必须在紧要关头看清大势。朱温有成大事的胆识和才能,他是不是还有成大事的头脑和眼睛?   王重荣并不仅仅想收服一员勇将,他对朱温有更大的期待。正因为如此,他需要等待,需要等待他自己来选择。   滚滚黄河水连接天地,正奔腾东去。一只船影忽然出现在滔滔河水之中,从对岸飘然而来。   王重荣心中一动:难道,他真的来了?   对岸那人心念大动,朱温却正兀自端坐在榻上,极力压抑着衣襟下剧烈抖动的那只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他紧张或者兴奋的时候,他的左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的脆弱,当他的手失控般抖动起来之时,便会下意识地把那只手深藏在衣袍之下。   谢瞳带着他的求降信登船出发了。从那一刻开始,他的手就抖个不停。从小的经历,让自卑和极度的缺乏安全感深深地烙在了朱温的骨子里。即使他自觉强大无比,即使他一次次把对手踩在脚下,但他内心阴暗的角落里却始终有一个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当他作为一个战败者向对手乞降的时候,那种自卑和恐惧就冲出来迅速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知道,王重荣会怎样看待他的乞降,他害怕对手会撕碎他精心遣词造句的那封长信,无情地嘲笑他的失败;他更害怕,当他不得不拼死一战的时候,已经获得的一切都会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这是他人生的一次赌博。赌胜了,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败了,也许死无葬身之地。而这样一次事关生死的赌博,他的筹码在哪里?   “将军!谢大人已经登岸!”哨兵跪在帐外向他报告。   哨兵悄悄抬起头,瞟了一眼坐在阴暗角落里的朱温,这个人依旧面色阴沉,让人觉得高深莫测。过了许久,方觉得他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哨兵如获大赦,赶紧溜出帐外。他当然不会知道,就是面前这位让无数对手胆寒的骁将,那只勒马举刀的手正在宽大的衣袍下如波涛汹涌般剧烈颤抖。   唐军大营内,读着朱温的求降信,王重荣的心里充满了狂喜。   这样一员骁将被他亲手击败,拜倒在自己脚下,这让王重荣感觉到巨大的满足。从朱温信里,王重荣读出了对自己的倾慕和敬仰,读出了为朝廷建功立业的急迫。更难得的是,这虽然是一封求降信,王重荣却仍然能够感受到朱温的豪情和期待。   很好,很好。他就是我需要的人。总有一天,朝廷会感谢我王重荣于万人阵前收服了这一员虎将!   王重荣把信一放,哈哈大笑。看着心神不宁的谢瞳,他挥手笑道:“朱将军既有心,我王某自然不能无意!你速速返回,告诉朱将军,我王重荣已等他多时。只要他来投,我王某当尽力向朝廷保荐,绝不辜负他一身胆识!”   谢瞳大喜,再三拜谢而去。对谢瞳而言,能够说动朱温带甲归唐,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劝朱温降唐,不仅是因为时局所迫,更重要的是,对曾经为考取功名苦苦奋斗数十载的谢瞳而言,终于有了一种虽然冒险但却更为快捷进入朝堂的机会。   朱温降唐之后,谢瞳被封为检校屯田员外郎,并得到唐僖宗赏识,步步高升,后来一直做到大中大夫、检校右仆射。   唐军将领中当然也并不都把朱温当回事。监军杨复光就主张杀了朱温,以免后患。王重荣也不多解释,只微微一笑道:“既然叛贼归降,当然人皆免罪,如果杀了朱温,恐对军心不利。”   惶恐不安的朱温终于等到了满面春风的谢瞳前来报喜。他不再迟疑,随即召集心腹,捕杀了黄巢派来的监军,率全军向王重荣投降。   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九月,朱温率部降唐,两个曾经在刀光剑影中生死搏杀的对手终于走到了一起。   朱温看着含笑而立的王重荣。这个击败自己的对手面色微红,须髯飘飘,颇有大家之风。朱温抢先一步跪倒在地,高声道:“罪民朱温,拜见王将军,谢大人不杀之恩!”   王重荣含笑点了点头。他凝视着朱温,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自傲、无畏,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在自己掌中。   王重荣缓步向前,扶起朱温,点了点头:“从今之后,我定让你为朝廷成就不世功名!”   此时王重荣已年过五旬,而朱温刚过而立之年。朱温当即认王重荣为舅,以长辈奉之。朱温知道,王重荣的器重将是这场赌局中自己唯一的筹码。   王重荣见朱温如此恭敬,当然大喜过望,他当天即向朝廷上表举荐。   王重荣的热情恐怕连朱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不仅在表中对朱温极尽溢美之词,而且请求朝廷任命他为同华节度使!   如果朝廷批准,意味着朱温将一跃成为同、华二州的最高军事长官。而之前,就算他在黄巢手下混得风生水起,也不过是一个区区山寨版的同州防御使。一旦王重荣举荐得到批准,投降的朱温将比战败前拥有更大的权利!   王重荣对朱温的欣赏和急于推他上位的心情可见一斑。   朝廷当然比王重荣要冷静得多。几经商议之后,诏令下来,仅任命朱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河中行营副招讨,归王重荣节制。   朱温虽然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便得到了一个更大的惊喜。大唐皇帝唐僖宗李儇亲下诏书,不仅对朱温温情勉励了一番,而且给他赐名“全忠”。   朱全忠,就这样成为朱温的新名字。二十五年之后,当朱温顶着大唐皇帝的殷切期望赐予的这个名字,一手颠覆了大唐的时候,真像历史书写的一个黑色幽默。   在赐名的那一刻,唐僖宗李儇或许忘记了自己的老祖宗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辙:正是李隆基赐名为杨“国忠”的那个人,几乎毁掉了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   阳光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相似的历史就这样一次次重演着。皇帝的宠信给了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巨大权力,但无节制的权力带来的并不是忠诚,而是背叛。   而对王重荣而言,朱温后来的表现,则更像一个无情的寓言。在他知天命之年看中的那个青年才俊,并没有给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带来复兴的希望,反而成为那个帝国最后的掘墓者。公元887年,也就是朱温归降五年之后,王重荣在兵变中为部下所杀。假如他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朱温坐上龙椅的样子,不知道这位河中名将会作何感想。   但对现在的朱温而言,有一点是肯定的:遇见王重荣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的人生轨迹从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朝着连他自己也无法预知的未来飞奔。   3.血腥之城   朱温降唐,对黄巢是一个沉重打击。他损失的不仅是一员悍将和数万精兵,更重要的是大齐政权的外线力量至此损失殆尽。现在的黄巢只能依靠自己手中的兵力与唐军在长安附近的一隅之地周旋,而这对于擅长机动作战、以战养战的农民军来说恰恰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唐军前敌总指挥王铎任命雁门节度使李克用为东北行营都统,从北面出击长安。李克用久居陇右,部下以沙陀、鞑靼各部等北方五部精锐骑兵为主,骁勇剽悍,战斗力极强。李克用早有染指关中的野心,如今得到朝廷重用,当然大喜过望,当即率部出发,进军神速,前锋很快从夏阳渡过黄河,直逼长安。   在王铎的统筹调遣下,唐廷方面各路勤王军队也纷纷云集关内,合围长安,新生的大齐政权形势岌岌可危。   二月,李克用率主力到达距长安仅有百里的干坑店,同时会合了河中、易定、忠武等地的唐军,兵势大盛。   黄巢已退无可退。   面对唐军的步步紧逼,黄巢不得不放弃游击战术,集中主力与唐军决战,企图一战而击破包围。   黄巢让大将尚让、赵璋,集中十万大军,兵分两路,迎击李克用部,双方在梁田陂(今陕西华县西南)狭路相逢,爆发激战。   李克用祖先世居陇右,出身将门,曾祖父做过沙陀府都督,祖父曾任蔚州刺史,父亲李国昌做过朔州刺史。李克用少年成名,十三岁时即能射中飞鸟,技惊众人。十五岁时随父出征,冲锋陷阵,勇冠三军,时号“飞虎子”。鞑靼人欺他年轻,认为他不过是浪得虚名,故意指着空中双雕说:“你能一发射中吗?”李克用二话不说,弯弓搭箭,连穿双雕,折服众人。   黄巢军队中,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个威震朔边的年轻将军,如今听说李克用亲率北方精骑大举而来,早已为之胆寒。未战先怯,黄巢军队已在士气上败下阵来。   双方接战,李克用手持铁枪,亲率骑兵对黄巢军队发起猛烈的攻击。这一战从中午一直打到天黑,黄巢军队终于抵挡不住北方骠骑的反复冲击,全面崩溃。   李克用的骑兵沿着渭河南岸疯狂追杀,尚让、赵璋兵败如山倒,黄巢军被俘数几万,陈尸三十里。打扫战场之后收敛尸体后封土筑成大坟,如一座大山耸立于渭河平原。   黄巢听说大战失利,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淡定从容,暴怒之下亲率精兵数万人反攻梁田,试图扭转败局。可惜反攻还未开始,自己身后又遭打击。老谋深算的王重荣看准时机,从河中出兵,对黄巢发动突然袭击。黄巢军大败,赵璋被俘,黄巢身中流箭,负伤突围而走,连夜奔往华州。   擅长穷追猛打的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当即进军包围了华州城。好不容易收集了部分败军的尚让急忙赶到华州救援,结果再度被李克用的骑兵打得一败涂地,黄巢只得逃回长安。唐军旋即进逼至渭桥。   连战连败的黄巢再也无力固守长安。是年四月,黄巢被迫退出长安,率残部东逃蓝田关,而他一手创建的大齐政权已名存实亡。   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夜空,曾经美轮美奂的长安城早已被战火毁坏得面目全非。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李克用的心情,他骑在战马上得意洋洋地穿过光泰门,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长安城。这位长期生活在北方边地的将领恐怕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成为这座伟大城市的主人。   李克用以暴风骤雨之势击败黄巢收复长安,官拜尚书右仆射,威震天下。   降唐仅仅数月之后,天下局势就发生了如此巨变,这让朱温始料未及。   急于在朝廷面前挣表现的朱温确实很努力。他对昔日的战友们举起了无情的战刀,连续攻占了河中、同州一带的好几个据点。王重荣对朱温的表现大感欣慰,连忙又上书为他请功。各路战事纷纷告捷的唐僖宗此时心情大好,当即大笔一挥,下诏任命朱温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即刻上任,并让他相机收复长安。   朱温终于又获得了独当一面的机会。他倒是很想好好表现一把,替唐朝皇帝收复京城。但让他始料未及是,李克用横空出世,从北方呼啸而来。当他还在同州一带“相机”的时候,李克用的骠骑几乎是转眼间就打垮了黄巢大军,攻克长安。   这是朱温第一次听说李克用这三个字,而这第一次,就让他对这个名字充满了嫉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个字竟然会成为他一生的死敌。   七月,朱温带着军队怏怏不乐地进入开封。他骑在马上,在暮色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城东南那片曾经繁华如梦的前朝园林。昔日西汉梁孝王刘武在开封城东南大修园林,延绵三百余里,玉宇相连,气势磅礴,世称梁苑。一百多年前,“七绝圣手”王昌龄曾游梁苑赋诗道:“梁苑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身在盛唐的王昌龄或许已经嗅到了帝国的衰落,诗作中落下的是满纸凄凉。   当朱温进入这座满目疮痍的古城,内心竟也不经意间涌动着一股落寞与悲凉。   他隐隐感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或许再也难以回到昔日的荣光。而自己,又将在这个帝国日薄西山之际何去何从?   不过朱温很快就没有时间缅古感怀了。一纸诏书从千里之外的成都飞驰而至,唐僖宗任命朱温为东北面都招讨使,紧急驰援陈州。   原来,黄巢撤出长安后,为摆脱追兵,扬言奔徐州,却暗自带兵经蓝田关进入了商山(今陕西商县东),同时又让士兵故意沿路遗弃大量辎重珍宝,分散追兵的注意力。擅长流动作战的黄巢终于绝地逃生,暂时跳出了唐军包围圈。   是年五月,黄巢转而向河南发展,令大将孟楷率万人奔袭蔡州(今河南汝南),蔡州节度使秦宗权措手不及,仓促迎战,被打得一败涂地。惊慌之下,秦宗权献城投降。   孟楷乘势再攻陈州(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县)。陈州刺史赵犨可不是等闲之辈,此人出身将门,少时便以博闻多智、精于弓马闻名乡里。早在黄巢军队攻入关中之时,赵犨审时度势,判断黄巢如果在长安失败,必然东走,陈州将首当其冲。于是上任伊始,他就在陈州整修城墙,积蓄粮草,训练士卒,做好了在这里阻击黄巢的准备。   赵犨见黄巢军队气势汹汹而来,利用其骄横心理,示弱于外,而亲率精锐趁夜发动突袭,大败黄巢军,斩杀大将孟楷。   黄巢大怒之下,与秦宗权合兵围攻陈州。是年六月,黄巢、秦宗权调动大军十五万人攻至陈州城下,在城北三里处扎营,随即发动围攻。   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打响了。   面对近十倍于己的大军,赵犨根本没有想过要投降,而是指挥全城军民,全力抵抗。黄巢发动了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守军击退。   或许是因为黄巢刚刚丢失长安,急于在中原找到一块立足之地,面对陈州这座坚城,面对随时可能尾随而至的追兵,他还是下令死磕这块硬骨头。   齐军在陈州城外大举挖掘战壕、深堑,史载:“掘堑五重,百道攻之。”黄巢甚至还命人在城外临时修建起百余间宫室,供他及家眷居住,向守军做出一副不攻下陈州誓不罢休的架势。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黄巢哪里想到,他置全军于陈州城下死打烂缠,却正中唐军下怀。赵犨一面坚决抵抗,一面悄悄派人混出包围圈去,向朝廷求援。   黄巢的大军像潮水一样对小小的陈州城发起猛攻,攻势如海浪一般连绵不绝,一波接着一波。陈州的城头上演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惨剧。   对赵犨而言,这或许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胜了,他将一战成名,载入史册;输了,必定是死无完尸。在他的带领下,守军战胜了恐惧和饥饿,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中坚守着保护他们生命的每一寸城墙。   对黄巢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事关他生死的一战。他曾经以“冲天大将军”之名呼啸南北,威震天下,曾经视唐王朝的千军万马如无物,两渡黄河,四过长江。如今的他竟然再难有立足之地,甚至攻不下一个小小的陈州。   黄巢的心里怒火汹涌,他很清楚四周的唐军很快就会蜂拥而至,但他相信即使那样,他还是会击破陈州,获得他需要的粮草补给,然后再次在唐军的包围中扬长而去。   而对还远在数百里外的朱温而言,陈州愈燃愈烈的战火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朝廷诏令到来,对正处于懊恼中的朱温而言就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又一个抢大功的机会。志在必得的朱温并没有急于发兵去解陈州之围,他现在要下一盘很大的棋,擒住黄巢是他的目标。他决定绕到黄巢的背后去,切断对方的退路,为那个曾经是自己皇帝的人布下一个死亡陷阱。   朱温带兵从汴州出发,开始了近乎疯狂的东征。这年十二月,朱温领兵到达老子故里鹿邑(今河南鹿邑县),在那里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了黄巢的一支留守部队,杀敌数千。接着继续向东进入黄淮平原,攻下亳州(今安徽亳州市),牢牢控制住了黄河渡口,切断了黄巢向黄淮平原东去的退路。   和朱温一样,正率领大军向陈州那个血战之地开进的还有一个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长安之战中大出风头的李克用,已经成功让他的精锐铁骑从北方荒原踏入中原大地,志在天下的他当然不会放过扩大势力的机会。接到求援信,他随即率兵翻越太行山,渡过黄河,直奔洛阳,兵出关东,迅速向陈州逼近。   陈州城下,战云密布,阴霾四起,这里注定将血流成河。   一个唐军士兵颤颤巍巍地从死尸堆中站起,断成两截的战刀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夕阳染红了他漆黑的脸,士兵用麻木无神的双眼低头注视着身边堆积如山的尸体,不知道这是地狱还是人间。他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那座残破的陈州城,在血色般的残阳中颓然倒地。   而在死尸堆的另一边,是数千座黑压压的营寨。不计其数的士兵正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地从战场上退入他们的军营。惨烈血腥的一天又结束了,而这不过是又一次生死轮回的开始。   从这年六月到次年春天,陈州城下,血战每天都在上演,这场持续了半年多的攻防战早已超越了士兵们体力的极限。更可怕的是,十多万士兵拥挤在小小的陈州,粮食早已吃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黄巢失去了最起码的理智。为了维持战斗力,他下令对陈州城周围的村庄进行洗劫,东西抢完了,再把人全部抓走。不计其数的老百姓稀里糊涂地就被抓到了军营,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恐怖的命运。   士兵们把掳掠来的老百姓通通驱赶到营寨中,集中关押,还给他们编列户籍。这些营寨有一个诡异阴森的名字:舂磨寨。寨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立起了上百个大石磨。   凌晨,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末日般的心悸。士兵们冲出了军营,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在人间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被掳掠来的老百姓一个个被杀死,他们随后被分尸,而那些血淋淋的肢体竟然被放进了大石磨中细细研磨!   浓得妖艳的血从石磨中滴落下来,在黑夜里触目惊心。   许多士兵忍不住转过身去呕吐起来。这里早已经不是战场,这里已经变成了人吃人的血肉屠场。   但很快,他们就会适应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极度的饥饿和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不得不争相食用这些血肉。   被饥饿和恐惧折磨的军队展现出了惊人的暴戾和无情,冲击着人性的底线。   小小的陈州城下,这里发生的一切用最残酷最有力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乱世,什么是战争。在血淋淋的刀光面前,人性在那一刻彻底坍塌。这样的战争,没有人会是胜利者。   也许,看懂了陈州城下发生的这一切,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夏阳渡口的王重荣在看到朱温的那一刻会如此兴奋激越。挣扎在那个疯狂和黑暗时代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翘首期盼着会有一个强人的出现,来收拾这个破碎的天下。   4.风雨王满渡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春,完成对黄巢迂回包围的朱温开始大举向陈州进军。自从围攻陈州以来,黄巢的军队历经半年的苦战,早已是强弩之末。朱温大军汹涌而来,势如破竹,一路而来大小四十余战,战无不胜。至三月,朱温兵至瓦子寨。   瓦子寨位于陈州东北,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黄巢驻军之后,逐渐把这里扩建成一个重要据点,可驻军数万人,成为扼守陈州东北的门户。   朱温骑在马上,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巨大的军寨。驻守瓦子寨的两名将领他很熟悉,一个叫李唐宾,一个叫王虔裕,都是尚让手下的骁将。李唐宾,陕州人,善使长枪,作战勇猛无比,常能以一当十;王虔裕,琅琊人,猎户出身,一把长弓,可百步穿杨。   朱温的嘴角露出了狼一样的笑意。这两个人很难对付,但他却很有信心。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朱温的士兵开始对着紧闭的寨门谩骂起来。数万人的叫骂形成的巨大声浪,一波又一波地扑向瓦子寨。   朱温微微扭过头,对身边的谢瞳笑道:“先生请看,不出半个时辰,敌军必出!”   话音刚落,鼓声大作,瓦子寨寨门大开,士兵呐喊着冲了出来。   谢瞳哈哈大笑:“将军高见,属下望尘莫及!”   朱温得意地在部下的恭维声中提刀跃马而出。他很清楚,只要李、王二人出兵决战,自己就已经胜券在握。   被敌军的羞辱和谩骂撩拨得怒火中烧的李、王二将一眼就看见了千军万马中趾高气扬的朱温。   “敌众我寡,不如擒贼先擒王!”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李、王二人铁矛对着朱温一指:“叛贼在此,都给我上!”   朱温遥对着寒光闪闪的矛尖,哈哈大笑:“我杀你二人,犹如探囊取物,还不快滚下马来受死!”   朱温一发话,他周围的士兵竟然全都跟着大喊大叫:“滚下来!滚下来!”   李唐宾气得脸色发青,大喊一声,举枪拍马直扑上去,恨不得一枪把朱温戳个透明窟窿。在他身后,王虔裕早已暗暗取箭在手。   朱温冷哼一声,用眼角瞟了一眼气得半死的李唐宾,转身扬长而去。   李、王二将哪里肯依,立即指挥军马掩杀上去。   唐军士兵似乎要掩护自己的主帅安然退去,冲上来堵住了对方的去路,双方在寨外开始了激烈的搏杀。   鲜血混合着惨叫与咒骂声在春日下飞溅,王虔裕左冲右突,杀得手中的大刀刀口都已卷起。他抬眼一望,朱温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依旧在不远处冷冷地笑着,仿佛面前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棋子。   王虔裕忽然有一种掉入深坑的感觉,他转身一看,顿时面如死灰。瓦子寨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燃起了大火,几十面“朱”字大旗在火光中高高飘扬,就像在嘲笑着自己的愚蠢。而他的士兵正连滚带爬地从寨内夺门而出。   李唐宾一枪挑飞一员唐军偏将,正要拍马向前,身边响起了王虔裕带哭腔的叫声:“李将军!大寨已被唐军夺了!”   李唐宾如五雷轰顶,顿时呆若木鸡。   “哈哈,两位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朱温骑着马,在士兵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王虔裕二话不说,弯弓搭箭,抬手要射。李唐宾急忙抬手一枪,止住王虔裕。   朱温面不改色,继续道:“二位跟我一样,都是苦命出身。当年是为了吃上三餐饱饭,才跟随了黄王。但自从夺得长安,那黄巢终日搜刮奇珍异宝,早已把当年之誓忘得一干二净。二位将军请看,你们的部下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再看这关内的老百姓,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难道二位跟着那黄巢出生入死,就希望得到这些?”   李唐宾、王虔裕听到这里,不禁相对默然。   “我归顺朝廷,并非苟全性命,而是我看大唐气数未尽,不可逆天而行。不如归顺朝廷,扫除各路乱兵,再造盛世,既能造福苍生,又能不负心中大志,才不枉你我当年举刀而起的初衷!”   不管朱温说的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但这番话显然打动了李、王二人。   朱温就这样收服李唐宾、王虔裕连同其部下上万人,他的部队终于踏入了陈州地界。   苍黄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深褐色痕迹,一道又一道,就像脸庞上巨大的伤疤。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血腥味,无数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残缺不全。   朱温骑着他那匹黝黑的战马,登上一个土坡,他看见的是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世界。在他面前呈现的一切早已超越了战场的定义,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血腥屠场,一个血肉坟场。   大地冒着浓烈的黑烟,士兵们把一个个惊恐万状、衣衫褴褛的老百姓拖了出来,血淋淋的大刀举起,惨叫声如惊涛骇浪般强烈地撞击着朱温的耳膜。   那一刻,朱温突然感觉到胃部在剧烈地收缩,他忍住恶心,一股愤怒的火焰轰然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要结束这个乱世,他要终结这个人相食的罪恶世界。他想起了在家中小小茅屋的最后一晚,他曾经面对自己的大哥说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当年的那股热血又再度涌起。   朱温燃烧着的双眼穿过血与火的杀场,飞向遥远的天际。   此时忠武军节度使周岌、徐州节度使时溥等陆续率军到达陈州外围,唐军形成了对黄巢的反包围。   唐军的反击开始了。   朱温与李唐宾、王虔裕带领军队向黄巢的大营发动猛攻,其他各路唐军也随之协同发起进攻。   陈州城内城外,到处杀声震天,千军万马在血水中搏杀,战局陷入了惨烈的拉锯。   此时黄巢尚有十多万人马,腹背受敌的黄巢军队在绝境中迸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一排士兵倒下去,转眼间更多的士兵冲了上去,迎向那些血淋淋的刀枪。这些天天都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们,选择了用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黄巢大军虽然已陷入包围,但他们显然不急于突围,而是摆出了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朱温心急如焚。他的很多士兵是从几年前在黄巢部下转战南北的时候就跟着自己,那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对他来说都是不可再得的财富,眼见着这些士兵在冲锋中纷纷倒在刀光之下,他感到刀割般的痛。   陈州城外,他已经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宏大的目标,他可不愿意让自己的力量在这一战中就损失殆尽。   其他各路藩镇将领也都是同床异梦,既想吃肉喝汤,又怕被磕坏了牙。大家一合计,同时想起一个人——最近风头正劲的李克用,不如让他来啃这块硬骨头。于是众人联名修书一封,催促李克用赶紧来陈州助战。   李克用此时已占领洛阳,接信之后正中下怀,立即发兵。他从陕州渡过黄河,直扑陈州。李克用的第一个目标是陈州外围的太康(今河南太康县),那里有黄巢最得力的助手,大齐军的第二号人物尚让。   李克用率领他那支战无不胜的“鸦儿军”,与尚让的军队在太康一带展开激战。在沙陀骑兵威力巨大的冲击之下,饥肠辘辘的黄巢军一败涂地,尚让率残部溃退。   而“鸦儿军”的黑色风暴才刚刚开始,李克用马不停蹄进攻齐军另一个重要据点西华(今河南西华县)。这里的守将是黄巢的弟弟黄思邺。面对汹涌而来的沙陀铁骑,黄思邺根本无还手之力。黄思邺顾不得收拢败兵,逃回陈州向黄巢报信。   李克用的骑兵狂风暴雨般扫除了黄巢安置在陈州外围的两大支撑点。李克用的突然出现成为压垮黄巢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部下的劝说下,黄巢终于决定放弃为之苦战了近十个月的陈州。   四月,黄巢下令撤围,率军向北退却。从公元883年的六月到第二年四月,漫长惨烈的陈州之战终以黄巢的撤围戛然而止。   对黄巢来说,陈州之战是他致命的指挥失误。在大齐军补给严重缺乏,兵力严重削弱的情况下,致全军于坚城之下和唐军缠战了近十个月,导致唐军主力得以从容地完成对黄巢军队的再次合围。此战之后,黄巢希望在中原重新建立根据地的梦想彻底破灭,从撤离陈州开始,他和他带领的近十万将士走上的将是一条不归路。   而陈州之战对时局产生的微妙而深远的影响,则要在更加血腥诡异的未来才会显现。在当时,也许还没有人意识到,正是因为黄巢军队对陈州城孜孜不倦的围困,才导致了各路唐军藩镇力量纷纷进入中原,更导致了朱温与李克用这两位原本遥隔千里的枭雄过早相遇。而这次相遇,将点燃延绵数十年的仇恨与杀戮。   被失败的沮丧和悲伤笼罩着的黄巢军将士一路退往山东。那里曾是他们起兵的地方,九年前,就是在齐鲁大地,他们揭竿而起,将农民大起义的烽火燃遍了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而现在,他们还能再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吗?   五月,黄巢全军到达王满渡(今河南中牟县北)。就在他看到滔滔的汴河水的那一刻,突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   黄巢不禁打了个寒战。王满渡,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就在四年前,当他率部从这里渡河准备进击关中的时候,就曾经遭到唐军的突然袭击。乱战中,军队损失惨重,自己也险些葬身鱼腹。想不到四年之后,在他几乎走投无路之际,竟然又神使鬼差地再次来到这个凶险之地。   雨越下越大,不安的气氛在军中蔓延。这样的大风雨,河水会很快上涨,一旦不能迅速渡过汴河,他们将被尾随而来的追兵团团围住。而在对岸敌情完全不清的情况下贸然渡河,将使全军冒极大的风险。黄巢望着雨幕中的滔滔河水,在心里慨叹一声,他已经别无选择。   一片凄风冷雨中,数万士兵拥挤着艰难地登上了浮桥。庞大的军队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密集的雨声。不断有人从湿滑的桥上滚落在滔滔河水中。但没有人停下来,他们急于渡过这条不祥的河流,踏上他们期待的那片熟悉的齐鲁大地。   先头部队终于渡过了汴河,士兵们如同解脱一般在河滩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更多的人涌上了那座狭窄的浮桥。   就在这时,对岸猝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正在渡河的士兵们被这猛然而来的鼓声吓得肝胆俱裂,滚入河中。   风雨中到处都是恐怖的喊杀声,不计其数的唐军士兵从雨幕中冲了出来,对着那些吓得呆若木鸡的对手无情地砍杀。   正在渡河的黄巢军遭到了致命一击。   汴水岸边,狂风呼啸,大雨倾盆。黄巢挺起了他消瘦的身躯,在风雨中仰天长叹,他的脸庞早已被雨水淋湿,或许还混合着他从来不曾落下的泪水。   这位曾经“冲天香阵透长安”的一代豪杰心里很清楚,他再也不可能重回那把长安城中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再也不可能重现自己曾经触碰过的那个华丽的梦想。   5.枭雄的末路   当李克用在王满渡的风雨中痛击黄巢的时候,朱温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进入陈州城。   在死亡线上转了个圈的赵犨满脸热泪,率全城军民出城相迎。在陈州人看来,朱温就是他们的救世主。   “多谢将军率部前来,救我等于虎口!将军大恩,陈州全城百姓无不感念,终生不忘!”赵犨此言一出,全城军民都跪倒在朱温面前,个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只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才会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不管生存在那个时代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希望活下去都是人性的本能。   朱温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军民,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各位乡亲父老,朱某来迟了!贼军暴敛,让大家受苦了!我朱某有生之年,当荡平乱贼,还天下清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朱温昂首挺胸,挥手对着全城百姓大喝道。   被鲜血染红的陈州城欢声雷动,对这些经历了那么久严酷战争的人们来说,这个面色阴沉,有着岩石一样陡峭脸庞的朱将军,就像是乱世中出现的救星,上天恩赐的珍宝。   没有任何犹豫,赵犨率全城军民成为朱温的部下。把朱温认定为再生父母的陈州百姓,为了表达对朱温的感激,甚至自发地为朱温修建了生祠,日夜拜祭。   这些善良而淳朴的百姓,牢牢记住了曾经在死亡面前帮助过他们的那个人。从这时起一直到朱温建立起他的割据政权,陈州都成为他最重要的根据地之一。   而距离陈州数百里外的王满渡,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黄巢的军队在大雨中遭到唐军的半渡而击,几无还手之力。   除了跑,黄巢再也无计可施。他带着残兵死命突出伏击圈,向北逃往汴州。此时的黄巢还残留着最后一线希望,经过汴州继续往东北进入齐鲁,那里是他起兵的地方,也是他的老家,或许在那里,他可以卷土重来。   但黄巢的希望很快就被击得粉碎。刚刚收复陈州的朱温,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不抢到手决不罢休的宝贝。朱温率军从陈州昼夜兼程,一路急进,先于黄巢进入汴州。曾经跟随黄巢征战大半个天下的朱温,对这位昔日上司的心思可谓了如指掌,他很清楚,要回山东,汴州是必经之地。   黄巢在汴州城下遭到朱温的猛烈抵抗。面对城坚兵强的对手,黄巢欲哭无泪。   朱温傲慢地站在汴州高墙之上,用嘲讽的目光得意地看着那个曾经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冲天大将军。   “朱贼,我黄巢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却临阵倒戈,此等卑鄙低劣,枉为世人!”黄巢气急败坏地指着高墙上的朱温大骂。   朱温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他在黄巢的谩骂声中慢慢转过身,很随意地对着自己的部下挥了挥手。   汴州城头,万箭齐发。黄巢的骂声戛然而止。   对他来说,黄巢已经不值得他动怒。他现在的目标,早已不是与这个穷途末路的明日黄花争一时之长短。   黄巢还没来得及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李克用的沙陀骑兵又在滚滚黄沙中席卷而至,把黄巢最后那点可怜的家当冲得七零八落。李周、杨景彪等几员骁将率部试图一战,很快就在对手山崩海啸般的冲杀中命丧黄泉。   惨叫与哀号在汴州城下此起彼伏,朱温站在城头冷冷地盯着那些不可一世的沙陀骑兵。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克用的骑兵在战场上飞扬跋扈的样子。已是沙场宿将的朱温一眼就看出沙陀骑兵不凡的战斗力,这样精锐的部队,这样强大的突击能力,是他现在根本望尘莫及的。   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火堆上,朱温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李克用、李克用……”他一次次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然还未曾谋面,朱温已经把这个人当作了自己平生之敌。   在沙陀骑兵强大的冲击之下,黄巢的军队被分割、围歼,最终化为一群群溃不成军的乱兵,在滚滚黄沙中任人宰割。   自知不敌的黄巢,只好放弃攻下汴州的念头,再一次开始了亡命之旅。现在能跟着他继续逃命的将士已经不多了,等他冲出唐军的包围,发现身边只剩数千人。走投无路的黄巢只好转奔曹州(今山东菏泽市)。   李谠、杨能、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张归厚,这些曾经跟着黄巢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将领们都已被分割包围。眼见败局已定,他们不得不放下兵器,全部就近投降了在汴州城头冷眼旁观的朱温。在这些农民军旧将心里,朱温好歹还曾经是自家兄弟,投靠他总比投靠那个来自北方边地,带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沙陀骑兵的李克用要安全得多。   对这些骁将的加盟,朱温当然是统统笑纳之。他懂得“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更何况在这些人里面还有他早就非常欣赏的葛从周。   葛从周是山东濮州人,很早就加入了黄巢起义军。这个人有勇有谋,性格豁达大度,从一名军士逐渐成长为黄巢军中少有的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能得到这样的人才,朱温自然欣喜不已。   黄巢的另一员得力大将尚让,被尾随而至的武宁节度使时溥带领的一支军队包围。眼见突围无望,曾经以勇猛著称的尚让终于也失去了勇气和斗志,率残部近万人向时溥投降。   面对黄巢的溃退,李克用已完全杀红了双眼,他亲率数千骑兵昼夜不停地追赶。在李克用的疯狂追击下,黄巢在曹州无法立足,只好继续向东北方向奔逃,一路退至兖州。   自陈州撤围以来,黄巢这一路上连遭大败,急火攻心之下竟然把怒气发泄到部下身上。败逃过程中,部下稍有不如意,则拔刀杀之,这一来,将士们更是纷纷逃散。待到进入兖州境内,黄巢身边已不足千人。   在黄巢身后一路紧追的沙陀骑兵放慢了脚步。李克用自起兵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他的士兵们再强悍,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加之进军速度过快,远离补给线,粮食早已不继,再追下去就真成了强弩之末。   李克用虽然十二万分的想亲手抓住黄巢,再立一个大功,但看看自己部队的状况,也只好强压住心头的不快,率军怏怏返回。   黄巢终于暂时摆脱追兵,回到了他起兵的地方。但他没想到,这里将是他生命的终点。   是年六月,黄巢带着士气低落的部下进入泰山狼虎谷。他希望利用这里的地利暂时休养生息,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可惜,对手已经不给他时间了。黄巢刚进入泰山地区,探知其踪迹的时溥已经派大将陈景瑜率精兵万人,以降将尚让带路,紧紧追来。   曾经在唐王朝的广袤国土上肆意穿梭,纵横南北的黄巢,感到了天下虽大竟无容身之处的悲凉与绝望。   看着部下们那一双双麻木无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眼神,黄巢的心里在滴血。他知道,事已至此,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已经破灭,失败已成定局。他叹了一口气,悄悄叫来最信赖的人——自己的贴身卫队长、外甥林言。   黄巢悲愤地对林言说:“我原本也和很多人一样,寒窗苦读,希望以自己的才学报效国家。后来见朝廷奸臣当道,昏庸黑暗,被逼揭竿而起,希望为国讨伐奸臣,洗涤污浊。可怜你我苦战数载,如今却功败垂成。事已至此,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无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没有必要在这荒山上跟着我陪葬!”   黄巢说完,两行浊泪流下,哽咽之际,再不能言。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咣当一声拔出佩剑,丢在地上,沉声道:“你快用此剑把我斩杀,把我的头献给朝廷,可得富贵!”   林言听了,呆立当堂。   “快快动手!成事之后速速潜下山去,将我头颅献给朝廷,不要让他人得利!”   林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哪里下得去手。   黄巢想要发怒呵斥,又觉不忍,长叹一声,俯身拾起剑,径直往自己脖子上挥去。鲜血飞溅而出,黄巢痛呼一声,颓然倒地。   林言急忙爬到黄巢身边。黄巢此时呼吸犹存,用浑浊而期待的目光看着林言,看着他哆哆嗦嗦地举起那把剑,微微点了点头。   林言泪流满面,闭着眼,狠狠地挥出了剑。   惨白的剑光闪过,一腔热血喷射而出,飞溅到空中,和着夕照,染红天际。曾经震动天下的一代枭雄黄巢就此命丧于狼虎谷中。   事已至此,林言只好砍下黄巢的头,又趁夜杀死黄巢的哥哥、弟弟共七人,带着首级摸黑下山,准备到时溥大营投降。   林言行至中途,遇见唐军搜山,还没等他来得及邀功请赏就被格杀。黄巢等人的首级最终被送往成都行宫。黄巢大起义就此失败。   黄巢起义从唐乾符五年(公元878年)至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历时六年,震动天下。在他的带领下,农民军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大规模的流动作战,先后两渡黄河,四过长江,所到之处对唐王朝的地方政权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落第秀才出身的黄巢,虽然没有亲手终结这个王朝,却给了他致命一击。此后,唐王朝的最终覆灭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八百多年前,为反抗王莽暴政,赤眉军同样在山东揭竿而起,并以数十万之众东征,攻入关中,占领长安。但由于关内缺粮,赤眉军四面受敌,无法立足,最后在东归途中遭到刘秀的围歼。就战役进程而言,黄巢的失败与赤眉军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起义军的重要将领朱温在危难关头的反手一刀,当然也是造成大齐政权迅速崩溃的重要原因。   对这些,曾跟随黄巢征战南北的朱温当然有切身体会。也许是因为在黄巢身上汲取的教训,在他后来的征战岁月中,朱温体现了对部下和领土强烈的控制欲。   为了防止士兵逃跑,他下令在士兵脸上用针刺字后再涂上墨汁,作为永远的标记。在他控制的疆域之内,道路关口都设立有岗哨盘查,发现刺字的逃兵立即逮捕处死,包庇收容者同罪。在这样的残酷镇压下,那些逃兵即使逃回家乡也没人敢收留。朱温用这样的方式把士兵们变成了他的个人财产,让这些作战机器永远地效忠自己。   同时,在对外作战上,朱温坚决地摒弃了黄巢式的流动作战,他牢牢地扎根在以汴州为中心的黄淮地区,在牢固控制根据地的基础上谨慎地向外扩张,这与他喜怒无常,霸道急躁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五代的历史上,朱温建立的后梁,疆土虽然是中原五个王朝中最小的一个,但也是存在时间最久的一个。   而现在对朱温而言,黄巢虽然被剿灭,但他很快就将迎来一个更大的威胁——那个早已被他视为最大劲敌的沙陀人,正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地朝他迎面而来。      第三章 杀阵      在对黄巢的反手一刀中捞了大功的朱温,就此进入了唐王朝政治舞台的中心。这头凶悍的沙场之狼,将在那个杀意无限的中原,掀起一股巨大的旋风。   1.上源驿的刀光   往汴州来的,正是得胜回师的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   朱温站在城外,冷冷地注视着这支迎面而来的骑兵队伍。漆黑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千骑兵全部一袭黑衣黑甲,背负硬弓,手提着雪亮的长枪。士兵们面容整肃,队形严整,整个马队平地升起一股威严肃杀之气。这就是传说中的“鸦儿军”。可以想象,当他们如黑鸦一般扑向对手之时,会有多么致命的杀伤力。征战多年的朱温见过形形色色的军队,但从没有哪一支能让他如此震撼。   朱温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见惯了大阵仗的黄巢会对这支传说中的军队谈之色变,为什么李克用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席卷关中,攻陷长安。   漫天肃杀中,一个人撞入了他的眼帘。   这个人身材魁梧,苍髯如戟,斜戴着一只黑眼罩,就像是冷峻的山谷中刻出的巨大沟壑。虽然他只有一只眼,却挥洒着难以掩饰的不羁和挑衅。他提着一支巨大的铁枪,端坐在黑色的战马上,浑身散发着如洪荒巨兽一般的狂野。   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毫无疑问,这就是令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独眼龙”李克用。   朱温悄悄把那只不自觉抖动的手藏进衣袍,这种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让对手洞悉到他内心的恐惧与脆弱。   李克用显然看到了站在城外迎接的朱温。他让战马放慢了速度,用犀利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个人。   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朱温被描述成勇不可挡的骁将,在大战之际,他会发出狼一般的嘶叫,把对手无情地撕裂。   李克用仔细端详着朱温,不自觉地勒住缰绳。他年少成名,威震边塞,率军进入中原以来更是屡战屡胜,摧枯拉朽。他从来没有看得起谁,但面前的这个人却让他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李克用的马停住了,数千骑兵也瞬间同时停下,密集的马蹄声消失得干干净净,天地间一片寂静。   将成为终生死敌的两个对手终于在汴州城下四目相对。   对朱温和李克用而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们好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对面那个人似曾相识。他们两人早已无数次地在心里琢磨、估量过对方,今日一见,愕然发现这个人竟和自己的想象如此贴近!   不祥的杀意在对视的目光中一闪而过,两人面沉如水,但心里早已火焰翻腾。   朱温回过神,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悠然,哈哈一笑,对着李克用呼道:“李将军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今日率部能在汴州暂息,是我朱某和全城军民的一大幸事,一大乐事!哈哈哈!”一面说着,一面已抢步上前,热情地朝李克用迎了过去。   李克用面色一展,随即把手中铁枪抛给部将,翻身下马,将双手一拍,也报以哈哈一笑,大步相迎。   他们像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和兄弟一样拥抱了一下。   两人都在对方面前刻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豪爽与友好,将那股强烈的敌意按下心头。   双方部下见主帅如此,也都松了口气,纷纷嘻嘻哈哈走到一起,互相攀谈起来。   李克用率部到达汴州,让自己的疲惫之师终于得以暂时休整。他让军队在城外安营,自己带随从官员三百人住在上源驿。   朱温成了东道主,按道理再怎么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这天晚上,朱温在城内封禅寺大摆筵席,宴请李克用一行。   封禅寺后堂,灯火辉煌酒香四溢,席座上觥筹交错笑声满堂。酒过三巡,席间诸人都已有醉意。   酒劲让朱温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在潜在的对手面前,不能失去了自己的气派。   “酒逢知己,人生快事!岂能没有歌舞助兴!”朱温站起来,大手一挥,一群乐师随即涌入堂内。   婉转悠扬的乐声响起,十多位艺妓如燕似蝶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寺庙内昏黄的灯影摇曳之下,水袖飘动,人影妖娆,平添了几分诡异。   有美女歌舞助兴,席间气氛更加热烈。众人纷纷站起来,又是一阵觥筹相碰。   朱温端着酒杯大步走向李克用,满脸堆笑道:“今日你我一见,如同故交,实在是朱某平生一大快事!来来来,我们兄弟再干一杯!”   李克用先前一通豪饮,早已有九分醉意,一只独眼只盯着那些翩翩舞女目不转睛。朱温前来敬酒,他竟正眼也不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看着那些艺妓哈哈大笑,眼神极为放荡。   正巧一个艺妓舞至身边,李克用也不管旁边的朱温,顺手一搂,把那艺妓抱在怀中。那艺妓娇弱无力,被这个男人搂住,动弹不得,顿时花容失色。   河东诸将一见,都得意地哄然大笑。   当着自己的面李克用如此放肆,朱温心里一股无名火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但很快,他又强按下心头怒火,嘿嘿干笑了几声,对李克用道:“看来我弟对汴州女子是情有独钟,待明日我挑选几位送到弟下榻之处如何?”   洋洋自得中的李克用就像没有听见朱温的话,冷哼了一声,如同丢垃圾一般把那女子一甩,狂笑道:“我观汴州女子,不过如此,哪比得上我河东儿女豪放娇媚,此等女人在我视来如垃圾尔,哈哈哈哈!”   可怜那名艺妓哪经得起李克用这样一扔,当下扑倒在地,瘫作一团。   李克用在酒席之上如此狂傲,视汴州如无物,朱温部下诸将顿时轰然而起。大将杨彦洪、李唐宾、王虔裕等人都面带怒气,大有拔刀相向之意。   谢瞳见势不妙,慌忙起身,连作眼色,极力止住众人。   封禅寺内,酒案之上,隐隐已有刀声激荡。   跟随李克用一起来赴宴的监军陈景思还算清醒,见势不妙,急忙上前对朱温作揖道:“今日酒宴甚为尽兴,我家将军已经醉了,不如我等先送主公回驿馆,明日主公定会回请朱将军及在座各位大人!”   谢瞳打个哈哈,也赶紧上前,乘势圆场。   朱温心头虽然怒火翻腾,但仍面不改色,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众人送客,临走还拍了拍李克用的肩膀道:“早点休息,早点休息!”   但朱温心里清楚,当李克用不屑地甩开艺妓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了诛杀此人的决心。   送走李克用等人,朱温连夜召集众将商议。封禅寺内,酒宴未撤,烛火摇曳之下,一场密谋已然开始。   宣武将军杨彦洪首先提议,李克用此人狂妄无礼,必定是心腹大患,不如趁其酒醉,大军又都驻扎城外,连夜派军将其围杀于上源驿,以绝后患。   葛从周考虑事情比较细致,他反问杨彦洪:“上源驿中尚有李克用带的卫士、随从数百人,况且馆驿距离城门很近,李克用此人又善弓骑,很容易趁夜突围而出。对方大军就在城外,这样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情绪激动的杨彦洪头脑转得飞快,遭到葛从周质疑之后立即对自己的围杀计划进行了升级完善。他又提出,可以预先在上源驿周围的街巷中堆满车子,车上覆以硫磺、干草。一旦李克用突围,则点燃干草,以火车堵塞道路。就算那李克用有翻天覆地之能,也定然难以逃脱。   朱珍、李唐宾、王虔裕等人听了都觉得此计可行,纷纷拍着胸脯表忠心,愿意带兵去围杀李克用一班人。   部下们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唯独朱温沉着脸一言不发。   谢瞳暗暗看了一眼朱温神情,干咳两声,慢悠悠道:“诸位将军不必如此激动。此计一旦施行,则如开弓之箭,再难回头。那李克用狂妄无礼,心怀异志,确实是个大患,但此人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一方节度使,又是剿灭黄巢有大功之人,我们在这里把他一刀杀了,朝廷方面该如何交代?”谢瞳又看了看朱温:“又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朱温仍然没有说话。他早已抱定必杀李克用的决心,至于是不是有违大义,会不会被天下人诟病,那都不是他要考虑的。   如果他做事都考虑别人的想法,就不会有今天。他也许还在乡下放牛拾粪,寄人篱下;如果他做事都要想一想是不是违背了道义,他早就身首异处,跟着黄巢成了无头野鬼。   他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一击必杀,置李克用于死地,他还要考虑的是,怎样在成事之后,又能让自己安全脱身。   一头狼,只会对如何捕杀它的猎物感兴趣,同时也会狡诈地给自己想好退路。如果不是那样,他又怎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而且还活得这么风光、这么威风?   而这些,又哪里是满腹圣贤书,自以为是的落魄秀才谢瞳之辈能够了解的?   “杨彦洪、朱珍!”   “在!”   “你二人各带一千甲士,围住上源驿,一见火起,立即率军攻入驿内,斩杀李克用!”   “是!”见朱温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朱、杨二将满脸红光,当即领命。   朱温转过身,看着王虔裕:“王将军可带军士,均穿便装,到上源驿周围街巷中安放大车,堵住贼人去路。如李贼从馆驿内突出,则点燃车上干草,以弓箭阻敌。”   接着又对葛从周、李唐宾道:“二位将军率军伏于东门,防止李贼穿城而出!”   朱温最后看了看谢瞳,微笑道:“先生可与我于高处,看今夜精彩大戏。”   命令发布完毕,朱温很自得地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幕中带着酒香的空气。他相信,这样的天罗地网足以让自命不凡的李克用永远也走不出汴州城。   暗夜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谢瞳有些忧虑地看了看厚重的天幕,今天很反常,一丝风也没有,夜幕中更是看不到半点星光。   朱温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悠然自得地负手踱步,俯视着自己布下的陷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所有人都已经到位。朱温微微叹了口气,就像在为李克用惋惜。然后,他举起了手。   一团浓烈的火光冲天而起,上源驿外顿时杀声四起,杨彦洪带着两千士兵向驿馆发动了攻击。   李克用的卫士从沉睡中惊醒,惊慌失措地登上围墙拼命抵挡。   史敬思是李克用身边的勇将,大难临头之际仍面不改色。他提着大刀,大步走向门口,挥刀连续斩杀了几名试图冲进来的敌兵。眼见门外敌军越来越多,史敬思扭头大喝:“赶快告知主公,贼军要谋害我等!”   侍从郭景铢跌跌撞撞地冲进李克用的卧室,发现这等危急关头,李克用竟然鼾声大作,在酒醉中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郭景铢大声呼喊,李克用竟充耳不闻,酣睡依旧。此时外面砍杀之声更加猛烈,不断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显然敌军已快攻入馆内。   郭景铢情急之下试图把李克用摇醒,刚摇了两下,几支利箭穿窗而入,啪啪几声钉在床梁之上,箭杆还兀自摇动。   郭景铢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吹灭烛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扶起李克用,用被子裹住,推下床来。   郭景铢又端来一盆冷水,用冷水洒在李克用脸上。冷水一激,李克用终于从醉意中慢慢清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盯着郭景铢,一时竟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汴帅要害您。”郭景铢带着哭腔道。   李克用依旧茫然。   “朱全忠要害您!”这次,郭侍卫喊叫了起来。   李克用打了个激灵,一手掀开被子,翻身而起。   “取我弓箭来!”李克用此时已完全清醒,匆匆穿上衣甲,接过长弓,猛然推开房门。   此时大门已被攻破,一群汴州兵大叫着冲杀进来。   李克用站在卧室门口,面不改色,弓弦连发,汴州士兵个个应声而倒。   监军陈景思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李克用,要护送他离开。   一声惨叫响起,混乱中李克用拼命回过头,只见刚刚救了自己的郭景铢身中数箭,全身是血,栽倒在地。   馆驿之内,他的随从和侍卫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李克用怒目圆睁,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正蜂拥而入的汴州士兵狂喝道:“朱全忠,我李克用今生今世与你势不两立!”   一声惊雷在半空中轰然炸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惨白的闪电照亮了他那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   2.血雨腥风满中原   汴州士兵们做梦也没想到此时竟会天降暴雨,这完全打乱了他们的部署。大雨如注,数步之内难以辨物,更让阻塞在街巷中的火车无法点燃。   混乱中,李克用被自己的贴身侍从驾着,冲到了馆驿围墙之下。趁着闪电的光亮,侍从们七手八脚地把李克用推上围墙,翻墙而走。   馆驿内外的灯光、火光已然全灭,只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和乱哄哄的拼斗。李克用等人趁黑潜出上源驿,竟然无人察觉。   李克用手下的大将史敬思和监军陈景思仍带着部下在大雨中与汴州军死命拼斗,只为给李克用争取更多的时间。   杨彦洪已杀红了眼,他的周围堆满了沙陀人的尸体。他大声招呼着自己的士兵冲入大门,到处找寻着那个独眼龙的踪迹。   汴州士兵纷纷登上了上源驿的围墙,他们在大雨中辨认着敌方士兵的身影,不断射出致命的利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汴州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朱珍在雨幕中前行,一个人挥刀试图阻止他。他反手一刀,将那个人的腰刀打落在地,顺手再一刀,一道鲜血喷出,这个人沉闷地倒在血水之中。朱珍认识这个人,他是李克用的心腹——监军陈景思。   此时雨势稍小,汴州士兵纷纷点燃火把。火光映照下,朱珍看到馆驿内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尸体中间,提着一柄卷刃的长刀。   那是李克用的大将史敬思。   “李贼何在?说出来,或能饶你不死!”朱珍大喝道。   “哈哈哈……”史敬思仰天长笑,“主公早已突围而出,片刻之后,将带大军血洗汴州城!你们就等着受死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数十支利箭瞬间穿透了史敬思的身体。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朱珍,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朱珍一刀砍下史敬思的人头,转身对着那些呆立在大雨中的士兵恨恨地吼道:“搜!给我搜!”   就在汴州士兵乱哄哄地在尸积如山的上源驿中寻找李克用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悄悄摸到汴州城墙下。黑夜和大雨帮助了他,就在汴州士兵的眼皮底下,李克用以一根长绳滑下了城墙,回到了他的军营。而跟着他进入汴州的数百名部下,都已葬身上源驿。   失去部下的悲伤和被暗算的愤怒让李克用彻底失去了冷静,当他见到妻子刘氏之时,这个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抱着她号啕大哭。   在背叛和杀戮成为习惯的乱世,或许只有妻子的怀抱才能让他获得释放。   天色刚亮,李克用集合全军,准备反扑汴州。刘夫人追到军营外,扯住李克用的衣袍,疾道:“将军当真要进攻汴州?”   李克用怒道:“那朱贼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杀我部下数百人,还企图置我于死地,我不杀他,枉活世上!”   刘夫人摇摇头,徐徐道:“将军此次来到中原,是为国讨贼,救诸侯之急。今日将军已成大功,却在汴州城内以杯酒私忿,反戈攻城。如此一来,我们理亏在前,这是小不忍乱大谋的下策。不如暂且回师,将实情上奏朝廷,自有朝廷论定是非。”   李克用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收兵北回。这里是朱温的大本营,再说对方早有防备,真打起来胜负殊难预料。和朱温一样,李克用也很幸运地拥有一个知书达理,通晓大节的妻子。在那个男人为主角的乱世,这些女子以自己不平凡的言行为那段冰冷的历史点缀了几许秀色。   “咣当!”汴州,将军府,暴跳如雷的朱温把茶盏摔得粉碎。   李克用没抓到,却收到他一封杀气腾腾的来信。   “我与将军汴州一聚,已领略此地刀锋。将军盛情,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冷静下来的朱温施展其流氓本色,给李克用回了一封鬼话连篇的信:“出事那一夜,我完全被蒙在鼓里,都是朝廷派来的密使和牙将杨彦洪背着我私下策划的。”   朱温很清楚,这番连自己的不相信的鬼话当然骗不了李克用。而失去了这次机会,他再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刀架到李克用的脖子上。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死敌。这个人一定会与他不死不休。但他根本无法预见,上源驿砍出的那一刀会对他和很多人的未来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李克用刚一回太原,立即以加急文书把朱温谋害自己的事告到京城,请朝廷派兵讨伐。同时让弟弟李克修率兵万人在河中等待,一旦朝廷下令,便以大军攻汴。   中原腹地,刚刚刀光将息,此时又战云密布。   两大最有战斗力的节度使即将同室操戈,这让唐僖宗李儇坐立不安。黄巢虽然已被除掉,但农民军余部尚在各地作战。他还需要有实力的人为他扫平各地的割据武装,维护朝廷的权威。如果让这两个人先打起来,天下势必更加混乱,自己的中兴之梦恐怕再无指望。所以,谁是谁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两个人打起来。   李儇急忙下诏,对李克用大加夸奖安抚,同时加封他为太傅、同平章事、陇西郡王。   封官拉拢,这是皇帝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了。   有皇帝和稀泥,羽翼未丰的李克用也不敢太过放肆,向朱温复仇的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降唐以来,通过追剿黄巢,朱温先后控制了同州、华州、陈州、汴州,暂时逼退了气势汹汹的李克用,在中原腹地站住了脚跟。虽然如此,他仍然身处四战之地,想要生存下来,必须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杀阵中拼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快浮出了水面。   秦宗权,最初只是许州的一员牙将。广明元年(公元880年),许州大将周岌驱逐忠武军节度使薛能取而代之。秦宗权也乘机浑水摸鱼,带兵驱逐了蔡州刺史,占据蔡州。不久,黄巢率军入关,唐僖宗逃离长安出奔四川,秦宗权以蔡州军马从后面偷袭农民军,打了几场胜仗,受封蔡州奉国军节度使,名正言顺的占有了蔡州。但好景不长,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退出关中,进入河南,蔡州首当其冲。   搞阴谋诡计是秦宗权的拿手好戏,但带兵打仗却不入流。在农民军背后捅捅小刀子还可以,真正面对黄巢主力,蔡州军队一触即溃。无奈之下,秦宗权只好投降。急于东归的黄巢对秦宗权并没有特别重视,受降之后带领大军铺天盖地又向陈州而去,留下秦宗权在蔡州自得其乐。   陈州之战后,各路唐军都盯着黄巢穷追不舍,没人关注小小的蔡州,一些唐军将领甚至连秦宗权已经投降了黄巢都不清楚,以为他还是朝廷的节度使。如此一来,秦宗权乘机大肆发展,四处攻掠州县,焚杀掳掠,扩大地盘,扩充兵马。   秦宗权此人心狠手辣,蔡州兵马所过之处,极尽掠夺杀戮,以致当地百姓或被杀绝,或逃散殆尽,部队的后勤补给便成了大问题。秦宗权却自有他的解决之道,他的军队捕杀百姓之后,竟然把尸体用盐腌制起来充作军粮。中原老百姓一提起秦宗权,无不谈虎色变。   秦宗权争霸中原的野心和强大的破坏力很快引起了朱温的注意。秦宗权如此无法无天,再这样闹腾下去,恐怕自己在汴州的位置也坐不安生。他决定对蔡州下手了。   中和四年(884年)七月,蔡州将领王夏寨率军逼近陈州。朱温看准机会,带领大将葛从周、张延寿从西华出兵,对蔡州军发动突袭。   见惯了大场面的朱温对蔡州军的印象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对他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两军接阵,朱温愕然发现,蔡州士兵经过这段时间的征战,已经成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蔡州将领王涓率领三千铁林军对汴州军发动了攻击。所谓铁林军,即重装骑兵。战马以重甲披覆,士兵个个身披铁铠,手持长枪,一旦发起进攻,冲击力异常惊人。   在铁林军的猛攻之下,汴州军难以招架。眼见情势危急,朱温心急如焚,振臂挥刀,拍马向前,要指挥军队反击。也许是铁林军的声威过于浩大,朱温的坐骑竟然马失前蹄,将朱温甩下马来。   王涓大喜过望,立即指挥骑兵围杀过来,要乘机置朱温于死地。铁林军如潮水般呼啸而来,面对鲜血淋漓的长枪,汴州兵顿作鸟兽散,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主帅。   铁林军来势极快,眼见朱温就要丧命于长枪之下,两员大将突然从乱军中冲出,几乎同时向朱温奔去。葛从周首先翻身下马,把摔得鼻青脸肿的朱温扶上自己的战马。铁林军已扑杀而来,葛从周大喝一声,大刀挥过,几支长枪被砍为数段。但更多的铁林军已经扑过来,葛从周瞬间身中数枪,血流如注。   和葛从周同时杀出的另一员汴州大将张延寿挥刀而上,截住涌上来的铁林军。刀光起处,鲜血喷涌,蔡州骑兵纷纷被砍落马下。   见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其他的汴州将士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去阻截敌兵。葛从周这才得以护着朱温全身而退。   首战失利的朱温领军撤退,王涓则带领铁林军穷追不舍,双方在斤沟、淝水一带再度接战。这一次,孤军深入的蔡州铁林军遭到了汴州军队的包围,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汴州军重重围困之下,王涓和他的三千铁林军全军覆没,全都成了刀下之鬼。   依靠着葛从周、张延寿的拼死相救,朱温转败为胜,斩杀蔡州精锐骑兵三千人。捷报上报朝廷,唐僖宗大喜过望,加封朱温为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同时封沛郡侯,享食邑一千户。   对秦宗权试探性的首战虽然惊险,但一战获胜竟然捞到如此丰厚的政治资本,这让朱温始料未及。他发现,只要用好手中的兵马,便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和地位。   光启元年(公元885年)春,蔡州军马再次出动,进攻颍州(今属安徽省阜阳市)。一直在密切关注秦宗权动向的朱温立即再次带兵截杀,斩杀蔡州兵数千人,活捉蔡州将领殷铁林。   捷报照例第一时间上报,刚刚结束流亡回到京都长安的唐僖宗又加封朱温为检校太保,食邑增加到一千五百户。   不久,被蔡州兵围困已久的滑州(今河南滑县)发生兵变,节度使安师儒被部下所杀。朱温得到消息,决定先发制人,立即派遣大将朱珍、李唐宾带兵冒着大雪日夜兼程,从秦宗权手里抢到了滑州。因为平乱有功,唐僖宗再颁诏令,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傅、吴兴郡王,食邑也水涨船高,一下子翻了一倍,增加到三千户。   朱温惊喜地发现,面对着秦宗权,就是面对着一座金矿,他决定慢慢跟这个人周旋,乘机榨取朝廷的油水。   但秦宗权的野心和疯狂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久,秦宗权急不可待地在蔡州称帝,做出了一副逐鹿中原的样子。很快,蔡州兵马四处出击,势如风雨,先后攻占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西)、洛州(今河南洛阳)、怀州(今河南沁阳)、孟州(今孟州市南)、唐州(今河南唐河)、汝州(今河南临汝)、许州(今河南许昌)、郑州(今河南郑州)等二十余州。   至此,以蔡州为中心,秦宗权已占有地域方圆几千里,一跃成为盘踞黄淮之间实力最为强大的军阀集团。   朱温已经没有时间去慢慢跟秦宗权周旋了。这两个都想问鼎中原的枭雄,终于站到了擂台的两端,即将正面交锋。   中原腹地,刀光未息,又将上演一场腥风血雨。   3.借鸡生蛋   朱温与秦宗权在中原腹地开始大打出手。   两军正面交锋,朱温很快感受到了压力。每次作战,蔡州兵马总是自己的数倍之多,即使能够以少击多,也常常陷入苦战。这样消耗下去,先倒下的肯定是兵力占劣势的自己。朱温知道,扩充兵力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不久,汴州城内抓获了秦宗权派的间谍,经过审讯,朱温得到了一条让自己震惊的消息:依附秦宗权的兵马已经达到五六十万人,总兵力几乎是自己的十倍!   朱温被彻底震撼了。他原以为区区一个秦宗权,掀不起什么大浪,还准备把他养肥了再杀。没想到由于自己的轻敌,短短两年时间,这个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盘踞中原的巨无霸。   朱温在房内踱来踱去,觉得焦躁无比,一股暴戾之气在内心升腾激荡。   正心烦意乱之际,一个人径直闯了进来。朱温心头无名火气,抬起眼,一股寒光直向来人射去。这人正是负责执行军法的一名小校,被朱温这恶狠狠一盯,心中发慌,话还没说出口,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说!何事!”朱温喝道。   军校结结巴巴地报告,又抓了十多个逃兵。   占领汴州以来,为了防止士兵逃跑,朱温想了一个狠招,只要是他的士兵都要在脸上刺字再涂上墨汁,作为标记。又派出许多监察,一旦发现刺字的逃兵立即逮捕。这一招出手之后,逃兵果然大大减少。但即使如此,汴州兵的数量还是远不及秦宗权,这让朱温忧虑不已。   现在听说竟然又抓了十多个逃兵,朱温气得七窍生烟,从兵器架上唰的一声拔出佩刀,吼道:“带路!”   气呼呼的朱温刚要出门,却正好与迎面而来的一位妇人撞了个满怀。   “将军何事如此气恼?这是提刀要去何处?”温柔的声音飘进了朱温的耳朵,像一丝甜甜的蜜糖,钻进了朱温心里。   朱温一见张惠,心头那股怒气不知为何就消了一半。   “又抓了几个逃兵,我去看看。”朱温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这点小事,让他们去处理就行了,将军何必亲自过问?我还有事要对将军说呢。”张惠的笑语如春风般瞬间融化了朱温心头的寒冰。张惠挽住朱温的胳膊,对那小校使了个眼色。小校赶紧知趣地屁滚尿流而去。   两个人坐进屋内,张惠奉上一杯香茶,笑吟吟地问道:“将军为何事烦恼?不会真的只为了几个逃兵吧?”   朱温嘿嘿干笑几声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我和蔡州贼军交战,互有胜负。那秦贼兵马甚众,我正为如何招兵买马犯愁呢。”   张惠歪头看着朱温道:“近来听到军中一则轶事,颇为有趣,不如说与将军听听?”   现在形势不妙,张惠竟然讲起故事来了,朱温有些不耐烦地喝了一口茶,嗯了一声。   张惠嫣然一笑,也不计较,娓娓道来:“将军恐怕还有所不知,近来将军的部下们文辞修养可是突飞猛进呢。军营之中,许多将士都在吟诵一些美文妙句,而这些文句据说都来自于士兵们写的家书。”   朱温一听愕然。他的部下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可能创造出什么美文妙句?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有人在替军营中不识字的军士代写书信。此人思维敏捷,才气逼人,写出来的东西既文笔优美,又通俗易懂,很受将士们喜爱。有时他帮忙写的一两句话竟被当成警句在军中口口相传。”   张惠这样一说,朱温也提起了兴趣,奇道:“还有这等事?这是何人?”   张惠道:“此人姓敬名翔,据说是当年平阳郡王敬晖的后代。听说他少年成名,文章天成,精通《春秋》,曾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未能中榜。恰逢黄巢攻陷京都,只好逃奔他乡。如今此人就在汴州,如此有才之人,何不请来求教?”   朱温一听又是个落第秀才,连连摇头道:“这样的读书人我见得多了,自恃才高,实则百无一用。我现在需要的是能在战场上出谋划策之人,不是那些只会背书的迂腐之辈!”   张惠笑道:“此人既能成名,必有过人之处。既然人在此处,何不请来一试?如是人才反被别人夺去,岂不可惜。将军不是正愁兵马的事吗,正好可以考考他。”   朱温对夫人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见张惠极力推荐,于是立即派人召来敬翔问话。   没想到这一问,竟问出了一段载入史书的精彩对白。   朱温一见敬翔,只见此人风度翩翩,双眸犀利,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倒是气度不凡。   “听人说先生熟读《春秋》,我是一介武夫,不懂你们读书人的事,敢问这《春秋》到底所记何事?”朱温故作很随意地问道。   “诸侯战争之事而已。”敬翔毫不犹豫地答道。   朱温一愣,在他心中,说起《春秋》,这个自以为是的读书人肯定会啰唆一篇大道理,大谈安身立命做人平天下之类。如果那样,他会让他立即滚蛋。   没想到敬翔竟然回答得如此直截了当,立即就提起了他的兴致。   朱温又问:“我知道先生精通《春秋》,我也很想学习里边的作战之法,以图大事,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敬翔朗声道:“自古以来,用兵之道贵在随机应变,出奇制胜。不说别的,书中记载的那些古代礼俗流传至今都已面目全非,更何况是用兵之道!如果打仗也照搬《春秋》,那就是因循守旧,纸上谈兵,更谈不上成大事了。”   “哈哈哈,痛快!痛快!”朱温禁不住鼓起掌来,“用兵之道,贵在随机应变,出奇制胜,精辟!精辟!”   短短两语,顿时让朱温感觉到这个人果然是个奇才。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别的文人没有的特殊气质,而这样的东西正是他需要的。   “秦宗权盘踞中原,为祸天下,我欲为朝廷除之。怎奈此贼军势甚大,我军寡不敌众,难以持久。欲向四邻借兵,又遭拒绝,想征讨之又师出无名,故而常常烦恼。不知先生有何妙计,能扭转局面?”见敬翔是个人才,朱温索性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听完朱温的话,敬翔沉吟片刻,笑道:“在下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明公是否愿意为之?”   朱温大喜:“什么妙计?快说给我听听!”   敬翔负手而起,边踱步边缓缓道:“明公处四战之地,要图大业,难免和四邻冲突。在下看来,与其固守不如主动出击。可选能征善战的心腹大将,让他们向敌方诈降,然后再奏明朝廷,以镇压叛徒为名,击溃敌方。里应外合之下,明公必胜,而且还能获得对方所有军马辎重。如此一来,何愁兵马不依附于明公?”   敬翔此计一出,朱温已经被这个人彻底震撼。不因循守旧,不按常理出牌,这样的人才正是自己急需的啊!   朱温仰天长叹:“我朱某今日才遇先生,真是一大憾事!”当即任命敬翔为馆驿巡官,名义上管檄文奏章,实际将其作为自己的贴身幕僚。   虽然朱温擅长欺骗和谎言,但他面对敬翔的那番感慨肯定是发自肺腑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敬翔的表现无愧于他成为朱温麾下的第一谋臣。   朱温称帝后,建立崇政院,任命敬翔为崇政使,和皇帝商议重要事项,然后再向宰相宣旨施行,其重要性甚至在宰相之上。由此可见朱温对敬翔的重视和信任。   敬翔为朱温也可谓殚精竭虑,他勤于政务到了极致,按他自己的话说“惟马上乃得休息”。而他为朱温出谋划策,更屡屡于危难中扭转局面。朱温能够成就霸业,敬翔居功至伟。   敬翔跟随朱温前后近三十年,为后梁的建立立下了奇功。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温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再也没有重用过这位满腹奇谋的人才。   公元923年,李克用之子李存勖率军攻入汴州,后梁灭亡。为笼络后梁群臣,李存勖下诏,只要投诚,可以赦免后梁群臣,并加以任用。后梁的大小官员无不欢欣鼓舞,唯有敬翔痛哭流涕道:“愿先死,不忍见宗庙之亡!”时任崇政使的李振急不可耐地跑去投诚,敬翔仰天长叹:“李振谬为丈夫矣!复何面目入梁建国门乎?”随即自杀而死。他用这样的方式坚守了内心的一份忠诚。   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五代乱世,很少出现过朱温与敬翔这样君臣无间的典范。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互相欣赏。敬翔虽然是读书人,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中很罕见的品质:务实精神。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员,敬翔牺牲了很多东西,也摒弃了很多东西——那些在他看来不适应那个时代的东西。所以,他才能适应那个乱世,并在那个时代生存下来而且有所成就。在那个许多人为了生存而近乎疯狂的时代,他既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又坚持了自己的某些原则和道德底线,这一点尤为不易。   因为敬翔的存在,朱温这匹狼不仅有了锋利的爪子和牙齿,更有了犀利的眼睛和灵活的头脑。   敬翔献上的“借鸡生蛋”之计果然一用就灵。朱温派出的将领纷纷到周边小割据势力去诈降,汴州军则借机发动突袭。不但每战必胜,而且每次都能借机招兵扩军达十倍之多。朱温的兵力迅速膨胀起来。   朱温在汴州风生水起,不断有落难的豪杰来投,这段时间,徐怀玉、王重师、张归霸等骁将都先后跑到汴州来投入朱温军中。朱温先得谋臣,又得骁将,更是如虎添翼。   眼瞅着朱温在自己旁边闹腾得这么欢,这次轮到秦宗权着急了。他决定主动进攻。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春,秦宗权以部将张晊、秦贤为先锋,集结十五万大军对汴州发动猛攻,准备一举消灭朱温。   中原的两大枭雄,终于从小打小闹升级为生死肉搏。   蔡州大军突然来袭,让朱温吓了一跳。他现在正招兵招上了瘾,刚刚派自己的心腹大将葛从周去陕州招兵,朱珍去淄州招兵,很多部队也还散落在各州,没来得及集中。现在大敌当前,自己却眼看要唱空城计。   危急关头,朱温又召敬翔问计。   敬翔却并不惊慌,算了算日子,他胸有成竹道:“葛、朱二位将军前往招兵已有近两月,以二位将军之才,想必已大功告成,即将率部返回。另外,郓州节度使朱瑄、兖州节度使朱瑾平素常被蔡州兵马欺负,早就对秦宗权恨之入骨。我们可速遣使分别前往郓、兖二州,表达结盟之意,共抗蔡州兵马。主公现在可固守不战,示弱于敌,令敌军麻痹大意。等各路援军到达,里应外合,可一举破敌!”   朱温一听,转忧为喜,立即依计而行。   蔡州军已到汴州城郊,张晊军屯于城北,秦贤军屯于板桥。蔡州军马军营相连,延绵二十多里,声势浩大。   朱温命令部队坚守不出,只派出一些小股部队在郊外袭扰,以拖延时间。   蔡州军马来到汴州城外,发现敌军龟缩城中全无抵抗之意,立即把攻城丢到了一边,按照惯例先四处劫掠一番。汴州郊外,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朱温的等待很快有了结果。大将朱珍到淄州十天便募得一万多士兵,半路上又偷袭青州成功,缴获战马千匹,铠甲千副。朱珍去招兵的时候,只有孤零零数百人,凯旋之时已是鸟枪换炮,人多势众。   按照朱温的密令,半夜时分,朱珍的部队偷偷入境,在蔡州兵的眼皮底下进入汴州城。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上万军队及时赶到,朱温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向以阴冷形象示人的他表现出少有的幽默,拍着朱珍的肩头,哈哈大笑说:“蔡州贼人竟然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今年我们的麦子还没收呢,被那帮贼人踏坏了麦子咋办?你回来就好办了,今年不用喝西北风了,哈哈哈哈!”   朱温心里很清楚,他和秦宗权逐鹿中原的决定性一战即将打响,而这一战,他已稳操胜券。   4.永远不要和他做对手   汴州城内,杀气腾腾。   所有的士兵都已手持利刃,整装待发。   朱温用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身边的大将。朱珍、张归霸、王重师、徐怀玉、庞师古……此时的他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感觉。这些骁将都聚集在自己周围,就等他一声令下。   “蔡州贼寇远道而来,正在城外休整。很快他们就会自恃兵多,对汴州发动进攻。现在朱将军已率精兵万人入城,葛从周将军也已率军万余人回师,即将到达城外,我军实力已不在敌军之下。可笑那张晊、秦贤二贼自以为是,不知我方援军已到,还以为我们不敢出战!”   朱温越说越激动,眼神中已透出一股杀气。   “我命令,各位将军立即率领本部军马,集中攻击盘踞在汴水南岸的秦贤大营!定要斩那秦贼人头!”   朱温冷笑一声,又恶狠狠地说道:“我亲自带骑兵打头阵,看看是我刀硬,还是秦贤脖子硬!”   天方破晓,杀声大作,汴州士兵呐喊着冲出了城门。朱温一马当先,高举着大刀,初生的朝阳照亮了雪亮的刀锋。曾经在关中平原上肆意嘶嚎的悍狼又苏醒了。   徐怀玉从朱温起兵以来就一直跟随其左右,他率轻骑兵紧紧跟着朱温,心头热浪翻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朱温这样肆意地在战马上咆哮。跟着这个人向敌猛扑而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无比强大。   秦贤的营寨正陷入末日一般的混乱,哭喊声、奔跑声、咒骂声响成一片。蔡州军根本没有想到汴州城内会突然冲来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军队,顷刻间就冲到面前大砍大杀。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抵抗,第一座大营已被冲垮。   朱温和徐怀玉舞刀跃马,在敌阵中肆意驰骋如狂风呼啸。还没等秦贤回过神来,汴州骑兵又扑向了下一座军营。   而他们的背后,更多的士兵在朱珍等人的带领下正山呼海啸般卷地而来,对溃退的敌兵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从清晨到午后,汴州军已连续攻破秦贤的八座大营。   而此时,张晊带领的另一支军队还驻留在汴水北岸,根本来不及渡河救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汴州军在河对岸砍瓜切菜般追杀着自己的友军,个个目瞪口呆。   张晊被朱温的气势惊得魂飞魄散,他自言自语道:“此人怎么突然变出来如此多军队,难道是天神相助?”   主将尚且如此,士兵们更是六神无主。   午后炫目的阳光照耀着那片血腥的战场,汴水已经被鲜血染红,残破的军营内尸积如山。朱温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带着自己的得胜之师洋洋得意地回城。这一战,秦贤军被杀上万人。秦贤带着残兵败将一口气逃出二十余里才稳住阵脚。   回过神来的张晊赶紧让部将卢瑭带领一万多人搭桥,渡过河去聚拢秦贤的败军,然后沿汴水两岸扎营,中间以浮桥相连,一旦敌军再来攻击,两岸军马还可互相支援。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扛要好。”张晊抹抹头上的冷汗这样想。现在连他自己也不能确信,当这样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再次来临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还顶得住。   “敌军阵脚已乱,明日乘胜进攻,一定要将敌军全部赶回汴水以北!”汴州城内,得胜而归的朱温衣不解甲。一击得手就要穷追猛打,不能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这是他多年来用鲜血总结出来的经验。   天时也倒向了朱温。第二日,天降大雾,数步之内难以辨物。一场罕见的大雾竟然在汴州军准备再次发动进攻之时降临了。   朱温仰天大笑:“天助我也!现在我军势大,敌军疲弱,正好利用这场大雾,乱中取胜!各位将军可率本部军马突袭汴水以南的敌军大营,我亲自擂鼓,为各位将军助威!”   朱珍、张归霸、王重师、徐怀玉各率一支精兵,在大雾中悄悄摸到秦贤、卢瑭的军营。一声令下,战鼓擂响,汴州军同时发动进攻。   白茫茫的雾海中,只听见令人恐惧的喊杀声和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喊杀声一起,蔡州军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弃了一切,武器、盔甲、盾牌、战旗,他们惊恐而无助地在大雾里乱撞,就像一群失去了亮光指引的飞蛾。   对留在汴水以南的蔡州士兵来说,那片血腥的迷雾之地是他们无法逃出的地狱,而对那些侥幸从这场杀戮中活下来的士兵们来说,这一天是他们永远的梦魇。   秦贤不会再有梦魇的机会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手的模样,就已经被从迷雾后飞来的乱箭射成了刺猬。另一员蔡州大将卢瑭则慌不择路,骑着马一头冲进了滔滔的汴水之中。   不计其数的蔡州士兵跟着他们的主将在恐惧中冲进了汴水,或许他们宁愿被河水淹没,也不想死在从迷雾中冲出来的虎狼之师的刀下。   朱温疯狂敲击着战鼓,放声狂笑。肆意地进攻和屠杀对手,每当这样的时候,朱温就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对手败得越惨,他的内心就越平静。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唯一感觉到安全。   令人心悸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朱温扔掉鼓槌,一屁股坐到虎皮大椅上。大雾慢慢消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足地凝视着那片渐渐清晰的战场。   敌军大营被彻底摧毁,营地里、浮桥上到处布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更多泡得发胀的尸体在河水上漂荡,那是向胜利者们展览的祭品。   留在汴水南岸的蔡州军除了少数逃过浮桥外,大部被歼。朱温充分利用了生力军到来而敌军尚不知晓的时间差,迅速击败了兵临城下的敌军。   薄雾散去,暖和的阳光斜照在朱温的脸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刻。他的大脑已经再次急速运转起来。下一次,当他再挥刀出击的时候,他要将剩下的敌军全都吃掉!   在他内心深处,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不见了,只有一匹狼在嘶叫,这匹狼一旦发动,就如同狂飙再起,一定会置对手于死地。   汴水北岸的蔡州军大营内,主将张晊面色铁青。他冷冷地看着逃难般冲进军营的衣不蔽体的败兵,一言不发。   张晊很清楚,这样的溃败让他的军队早已失去了斗志,在秦宗权带后续军队赶来之前,他决不能出战,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可惜他面对的是朱温,是一匹凶残而且狡诈的狼。   张晊铁了心钻进乌龟壳里,可朱温偏有办法让他钻出来。   在朱温的导演下,骁将张归霸出场了。   “蔡州贼人!我乃汴州大将张归霸,有人敢与我决胜负否?”   无人应答。   “蔡州小贼!跑到汴州来看你们怎么受死,看够了没?”张归霸用竹竿拴着秦贤的人头,挥鞭策马,在张晊的军营外跑了一圈又一圈,秦贤的人头就像玩偶般在竹竿上甩来甩去。   张晊看得眼睛冒火,却又不能发作。   张归霸跑了数圈,哈哈一笑,扭头对自己部下们挥手喊道:“蔡州小贼不敢奈何本大爷,你们都回营睡觉去吧!我今天还没尽兴,等大爷我再戏弄戏弄这帮贱骨头!”   汴州士兵都嘻嘻哈哈地退回了城内,只剩张归霸一人驻马敌军营外,仔细观望对方动静,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张晊身边一员偏将实在忍不住,大叫道:“张将军!那张归霸太过张狂,竟然视我等为无物!将军怕中计,不必派兵,我一人出营去取这厮的人头!”   张晊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   “让张归霸这样胡闹,再不表示一下,自己军队的士气恐怕更难以收拾。”张晊暗想。   蔡州军营营门大开,一骑飞出。张归霸“咦”了一声,刚刚举起刀来,忽觉眼前一花,一箭迎面飞射而来。张归霸来不及招架,偏头一闪,那箭正入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那员敌将一箭得手,更是快马加鞭,如闪电飞掠,挺枪而来。   朱温在高岗之上看得真切,连久经战阵的他也不觉一惊。   双方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中箭负伤在马上歪歪斜斜的张归霸身上,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归霸怒吼一声,如天雷炸响,那支深入肩头的利箭已被他一把拔出,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搭在自己弓上,还射敌将。   “还你罢!”张归霸的呼声未落,那员敌将已翻身落马,顷刻毙命。   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敌将颈脖。   张归霸就像没事一样跳下马来,慢慢走向敌将的尸体,一刀砍下头来,牵着那人的战马,策马而回。   “擂鼓!”朱温热血沸腾,大喝道。   寂静无声的战场上,战鼓轰鸣。张归霸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提着敌将的人头,牵着对方的战马,昂首挺胸,如征服者般威风凛凛返回汴州城。   汴州城头的士兵们顿时士气大振,异常亢奋。有这样的骁将,对手焉有不败之理?张晊和他的部下们却个个面如死灰。   但对朱温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第二天,张归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朱温自己。这场戏越唱越有味道的他,决定亲自上阵演出。   朱温单骑在前,身后只跟着数百名轻骑兵,慢悠悠逼近蔡州军营。   张晊终于见到了那个将他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对手。那个人挺着身子,歪着脑袋,拖着把大刀,竟然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悠然而来。   “再拖下去,自己军队的士气就要崩溃了,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利用这个人的轻敌心理,突袭杀之。”张晊暗想。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逼成了一个企图孤注一掷的赌徒。   朱温骑得很慢很慢,他在慢慢折磨对手。当他占据优势的时候,他喜欢尽情享受这样的乐趣,把这变成对手的梦魇。当他在萧县的乡间寄人篱下受人奚落的时候,他深知被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痛苦。那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这种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加倍地奉还给他的敌人。   蔡州军营再次打开,张晊亲率精锐骑兵冲了出来。他们的眼里只有朱温,只有立即杀掉这个人,他们才有可能在这个噩梦般的汴州城下全身而退。   朱温背后的骑兵立即加快速度,越过朱温截住了敌军。   简短的交战之后,在十倍于己的敌军冲击下,朱温带着他的骑兵开始撤退。   见朱温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张晊的眼睛亮了。就像即将饿死的人见到食物一样,张晊带着他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向朱温追击。   地平线上,朱温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张晊欣喜若狂。但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猛然发觉地面剧烈抖动起来,就像快要崩裂一般。   黑压压的汴州军马就像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汴水平原上。   铺天盖地的骑兵潮瞬间撕裂了张晊那点微不足道的军队。为首一将,手舞大刀,当者披靡,正是骁将张归霸。他的数万军队从山冈后突然冲出,把张晊的追兵彻底包了饺子。   这是一场围歼,也是一次不择不扣的屠杀。从清晨到中午,从汴水到蔡州军驻扎的赤岗,尸体堆积如山,延绵二十余里。   朱温以自己为诱饵,成功把屡战屡败焦躁不安的张晊引蛇出洞,让对手掉入了预设的包围圈,大获全胜。   侥幸突围逃回军营的张晊抱头痛哭,他很清楚,不管他还能不能从汴州活着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直面那样的对手。与这样的对手相遇,简直是他人生的巨大悲剧。那个人残忍而狡诈,不但要彻底击败他,还会在心理上彻底摧毁他。   朱温,永远不要和他做对手。   5.衣锦还乡   就在张晊的军队即将崩溃的前夕,秦宗权终于赶到了军营。   看到自己的部队一败涂地的样子,秦宗权暴跳如雷,指着张晊的鼻子一通大骂。   张晊战战兢兢地说:“朱温此人骄横暴虐,又狡诈无比。部下都是些不怕死的虎狼之辈,不好对付。陛下何不暂时放弃攻占汴州的打算,先图其他州县?”   “放屁!我与朱温共处中原腹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朱三不过是放牛娃出生,原本只是黄巢手下的一个草寇,我还怕他不成!”秦宗权越说越气,猛地拔出佩剑,在张晊面前一丢,“你明天拿着我的剑带兵攻城,如果再败,就用这把剑自行了断吧!不用回来见我了!”   话音未落,一个卫兵冲进来急报:“郓州节度使朱瑄、兖州节度使朱瑾已分别率两州军马来援汴州,汴州军倾巢而出,已渡过汴水!”   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冷汗如黄豆一般从张晊额头滴下。一个朱温已经让他生不如死,何况又来了郓州和兖州的援军,再不撤退,恐怕要全军覆没在这汴水岸边。   但他不敢说话,他要是再提出撤军,秦宗权肯定会马上砍了他的脑袋。   秦宗权沉默半晌,看了看他那些面色苍白的部下,嘿嘿干笑了两声,慢慢拾起自己刚刚意气风发丢给张晊的佩剑,偏着头,假装欣赏着剑锋上的寒光。   “他们要搞这么大场面,让我跟他们决战,我偏不上当!你们先退下吧,容我思考一下破敌之策。”   众将领如获大赦一般一哄而散,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脸色铁青的秦宗权。   获得强援的朱温当然不会再给秦宗权时间“思考”了,现在他的军队不管是在士气上还是在数量上都已经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要毫不留情地给秦宗权致命一击。   第二天清晨,当天际出现第一抹亮光的时候,不计其数的军队已从汴水岸边涌向秦宗权的军营,朱温的总攻开始了。   这是朱温有史以来指挥的最大规模的军队,不仅集中了汴州、青州的部队,还有火线来援的郓、兖二州的人马。当朱温高举着大刀,骑在他那匹浑黑的战马在战场上狂奔的时候,身后是成千上万呐喊着卷地而来的人海。那种感觉,就像他一个人正在巍巍中原掀起惊天骇浪。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强大力量,感受到的是马踏中原的狂傲与霸气。   在他的眼里,对面的敌人就像是上天赐给他肆意挥洒力量的玩偶,他的心思早已穿越这些不堪一击的对手,直指更加广袤的未来。   朱温的大军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冲进了秦宗权的军营,人仰马翻,黄沙漫天。刀光,照亮了黎明下苍茫的原野;血色,染红了漫布天际的朝霞。无数条生命瞬间消逝,大地轰鸣着,发出压抑而宏大的悲鸣。   秦宗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挥剑怒斥着自己的军队抵抗着攻势,身边是被他亲手斩杀的几十名逃兵。双方在方圆十余里的广阔原野上生死相搏。   决战时刻,远赴淄州、青州募兵的葛从周率军赶到了。听着远处雷鸣般的喊杀声,葛从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刚刚日夜兼程赶回汴州的他人不离鞍,衣不解甲,立即指挥军队直扑战场。   葛从周的上万精锐之师此刻加入战团,让汴州联军士气更盛。朱温的军队就像铁流汇聚一般越来越多,全都涌向蔡州军营的中心。   强大而持续的攻击下,蔡州军终于崩溃。他们绝望地丢掉了武器,扑倒在尘土中,埋头躲避着这可怕的杀戮,血红的“朱”字战旗如同病毒扩散一般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军营。   秦宗权败局已定。   从清晨到下午,数万蔡州士兵葬身沙场,秦宗权、张晊见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趁夜突围而逃。   这一晚,汴州城外火光通明,彻夜不息,汴军整整打扫了一天一夜的战场,缴获牛马、辎重、武器铠甲不计其数。最后,他们在城东挖了一座大坑,用来埋葬蔡州士兵的尸体。   很多年之后,当汴州的军民看到这座山丘一般的大坟的时候,都会想起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和曾经在那一刻威震中原,风头无两的朱温。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秦宗权与张晊穿上跑鞋,和汴州军比起了长跑。一直跑到天亮,二人才终于摆脱了疯狂的追兵。怒火冲天的秦宗权把怒气全撒在了无辜的老百姓头上,退至郑州,秦宗权命令把青壮年全部抓来编入部队,然后亲自带人对全城居民大肆屠杀。   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乱世,秦宗权一次又一次突破人类基本的道德底线,只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和寻找那点可悲的信心。   在郑州发泄数日之后,秦宗权终于恢复了点理智。他突然想到,周边州县原本就面服心不服,如果以这样的惨败之师跑回蔡州,自己大败的消息肯定会立即传遍周边,那时候,自己在中原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底搞不好会立即崩盘。   秦宗权越想越害怕,立即唤来张晊。   “你马上带兵返回,再攻汴州!”   张晊听得目瞪口呆,怀疑这秦宗权是不是疯了。   “你不用怕!朱温此人骄横,自以为得势,必然放松戒备,你现在就带兵杀回去,必然大获全胜!”   张晊欲言又止。他知道秦宗权的脾气,再顶撞他,此人一旦发飙,六亲不认,自己小命难保。   他不敢再言,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出。   带着自己的兵上了路,张晊想死的心都有了。打胜还是打败,他并不在意,但他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个恶魔般的对手。   进军的路程好像特别短,转眼已进入汴州地界。正午的阳光晃得张晊有点头晕,他低头叹了口气,漠然地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起去送死的部下们。这一路上,他曾有过无数次冲动,直接带着这支军队跑到汴州去投降,但一想到还留在蔡州的妻儿,他就不得不继续这段令人抓狂的行军。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股令人心悸的寒冷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更加忧心忡忡。   封禅寺后山,朱温正死死盯着迤逦而来的蔡州军队。   朱温招了招手,朱珍立即跑上前来,恭敬听令。   “张晊不知死活,竟然又率军来攻。你可带本部军马尾随,张晊看见我军,必然停止不进。如果他们停下来,就立即返回,绝对不要与其交战!”朱温得意地狂笑着,“我亲自带骑兵埋伏在城东大坟之后,我要亲手解决掉这个废物!”   张晊很快发现了远远尾随的汴州军,他果然让全军立即停止行动,摆出防御架势。在汴水岸边,朱温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让他刻骨铭心,当然不敢大意。   但很快,探马来报,出现的似乎并不是朱温的主力,而且这支军队已经远远避开,跑到城东的大树林里面去了。   张晊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朱温主力还没来,先揪住这支小部队打一场胜仗,然后砍些敌兵人头回去交差。   想到这里,张晊急令全军转向城东,对大树林的敌军发动攻击。   蔡州士兵仗着人多,一起吆喝着向树林冲了过去。对方果然不是能战的军队,勉强抵挡了一阵,就开始四散而逃。   “不能让他们跑了,杀,快给我杀!”张晊心急火燎地喊道。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汴州军主力一旦出击,他们将在劫难逃。   在张晊的狂喝之下,蔡州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击着到处乱跑的敌人,在巨大树林中跟对方展开了一场喊声震天的游击战。   张晊和朱珍还在林子里乐此不疲地捉迷藏的时候,朱温的大队人马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张晊知道,自己又中计了。部队早已散开,面对这强大的骑兵,他的士兵们又成了案上鱼肉。   从大树林到城东大坟,延绵十余里,张晊的军队被分隔成数段,每一处都遭到汴州骑兵的痛击。滚滚黄沙中,到处都是蔡州士兵绝望的哭喊,他们丢下武器,一片一片地跪倒在地,急切地向汴州军投降。这个地方就像魔咒般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陷入死亡的困境,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面对业已崩溃的军队,张晊什么都不管了,孤身一人,策马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郑州。   秦宗权见短短数天,张晊竟然干净利落地败光了整支军队,气得两眼发黑,一剑砍下了张晊的人头。郑州是站不住脚了,秦宗权带着余部匆匆退回大本营蔡州。   秦宗权在汴州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陕州、洛州、孟州、怀州、许州、汝州等各地州县的军队无不心惊胆战,全部放弃城池,各自溃散而去。   朱温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秦宗权那里抢到了大片土地。东至崤山,西到淮河,黄河两岸,关东大地,到处都是汴州军队急促的马蹄声。   朱温当然非常珍惜他抢来的土地,他立即派遣得力将校率军进驻新得各州,整修城墙,招募流民,安抚百姓。曾经被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秦宗权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百姓如同见到了大救星,曾经拖家带口到处逃难的流民们又纷纷回来了。在他们眼里,朱温的地盘俨然成了刀光四起,鲜血浸透的中原里难得的避难所。   连续击败秦宗权这个中原地区最令人恐惧的混世魔王,朱温的风头一时无两,朝廷也对朱温的表现刮目相看。毫无疑问,现在的朱温已经成为朝廷铲除割据势力的利器,成为皇帝唯一可以倚靠的实力派。   唐僖宗李儇想起五年前的浣花溪畔,他和郑畋的对话。他还想起河中名将王重荣近乎疯狂地对朱温的推荐。事实证明,他和王重荣都没有看错人。朱全忠,如果这个人真能像赐给他的名字一样,以浑身胆识和才干对自己全力尽忠,已经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荡平诸藩,再造盛世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李儇立即令人撰刻纪功碑赐给朱温,以激励他为朝廷再立新功。过了两个月,李儇又派御使赐给朱温免死铁券。不久,李儇又诏令朱温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河阳、保义、义昌三地的节度使都归其指挥。   唐僖宗李儇对朱温可谓是寄予厚望,但这位历经磨难的晚唐皇帝并没能等到再造盛世的幻梦实现的那天。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李儇病死,年仅二十七岁。由于李儇的儿子幼小,在宦官杨复恭等人的主持下,李儇的弟弟李晔即位,成为唐王朝的第十九任皇帝,庙号昭宗。   初登皇位的李晔毫不犹豫地把笼络朱温作为头等大事。登基第二天,李晔就加封朱温为检校侍中,再次增加食邑,甚至还把朱温老家改名为衣锦乡。   衣锦还乡,这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萧县那个浑小子美梦中的场景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第四章 破阵      蔡州的秦宗权,河阳的魏博军,兖州、郓州的朱瑄、朱瑾兄弟,徐州的时溥……身处四战之地的朱温,成了那个乱世最忙的人,他毫无畏惧地冲向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在强敌环伺的中原破阵而出。   1.威震河朔   现在的朱温意气风发,他要抓紧时间巩固地盘,积聚力量,一举歼灭盘踞在蔡州的秦宗权。   但就在朱温遥想中原霸主之际,突然传来一个让他极为愤怒的消息:有人挖墙脚!   他能够在遭到秦宗权十五万大军的突然袭击下扭转被动,反败为胜,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泰宁军节度使朱瑾两人及时率部来援是重要原因。对这两个帮助自己击退强敌的地方军阀,朱温自然出手大方,厚礼犒劳。   但两个人却没这么容易打发,他们想要的不光是金银财宝,更看上了朱温的部下。在与蔡州军的激战中,汴州将士军纪严明,作战勇猛,比兖州、郓州的军队强上许多。这让朱瑄、朱瑾极为眼红。两个人清楚,这个世道,强者为王,谁有了这样的士兵就多了一分称王称霸的本钱。   挖朱温的墙角!两人说干就干。与汴州接壤的曹州、濮州地界一夜之间布满了重金招募士兵的告示。告示上还特别注明,如果是在汴州当过兵的过来,待遇从优。朱温一个月给二十个钱的军饷,他们就给三十个钱。   朱温气歪了鼻子。这就好比同样开店,旁边这家看准自己底牌,恶意杀价。朱温虽然生气,但想到这两人曾经对自己有功劳有苦劳,还是决定先礼后兵。朱温派人送去檄文质问,没想到两个人得了好处,竟然不嘴软,回信嘻嘻哈哈,言辞轻佻,对朱温的愤怒根本不当回事。   朱温是什么人,你要给我耍流氓玩痞子,我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他亲自出马,带着数千精骑在边界上巡视,见到来挖墙脚的天平军就痛下杀手,数天时间就杀了好几百人。   朱瑄、朱瑾两人没想到朱温竟然动了真格,大感惊恐,立即聚集人马,联手要和朱温撕破脸皮,一决雌雄。   蔡州未平,鲁地又战云密布。   朱温很矛盾。朱瑄、朱瑾统辖天平、泰宁二军,联手据有郓、济、曹、濮、兖、海、沂、密八州之地,包括了现在的鲁西南和苏北地区,手下可战之士不下二十万。如果转身与朱瑄、朱瑾交战,势必牵扯自己的全部精力,铲除秦宗权的计划必然泡汤。北攻天平军,还是南伐秦宗权,朱温一时难以决断。   关键时刻,敬翔进言道:“河南道(包括现在的山东全境、河南大部、苏北及冀东南地区)东近于海,西距函谷,是中原要地。朱瑄、朱瑾占据河南道近一半土地,此地不平,终是我心腹大患。汴州数战,秦宗权元气大伤,已是瓮中之鳖,不如先放一放,集中全力攻伐天平军。对朝廷就说此二人唆使我军将士背叛,图谋不轨。”   敬翔的话,让朱温坚定了进击河南道的决心。   大将朱珍出马了。朱珍是闪电战高手,当年曾于大雪之夜奔袭滑州,大破义成军,一战成名。这次朱珍故伎重施,以勇将牛存节为先锋,带着骑兵直扑曹州(今山东菏泽市),一天之内就击破曹州城。   朱瑄、朱瑾一听曹州陷落,大为惊恐,亲率大军反击。双方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以东的刘桥狭路相逢。   两军接阵,天平军、泰宁军气势甚大,连朱珍也不免心头打鼓。骁将牛存节纵马而出,厉声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天平、泰宁军不过行尸走肉而已,可与我急攻!”   牛存节以数百骑兵猛攻敌军先锋,斩杀敌将数十人。天平军阵脚顿时动摇。   朱珍哈哈大笑:“我有赞贞(牛存节字赞贞),如虎添翼!”随即亲率大军乘势猛攻。天平军大败溃退,伏尸万余,朱瑄、朱瑾拼死冲出重围,狼狈北逃。朱珍得势不饶人,催动大军沿着黄河一路北进,兵锋直指濮州。   濮州是兖州、郓州的门户,一旦陷落,朱瑄、朱瑾的老巢不保。二朱见形势危急,急忙派人到太原去找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请求结成联盟,共抗朱温。   听说二朱竟然和李克用搞在一起,朱温更加怒不可遏,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立即传令朱珍、牛存节急速攻击濮州,同时带上葛从周、王重师等骁将亲自提兵前来与朱珍会合。在朱温的内心深处,他实在不愿意此时和凶悍的沙陀骑兵交锋,他希望能尽快击败太平军,不希望李克用这只饿虎这么快就扑进中原。   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十月,朱珍、牛存节兵临濮州城下。朱瑄急派其弟朱罕率军救援。关键时刻,朱温赶到了濮州战场,率军痛击朱罕的援军。朱罕军遭到朱温、葛从周的侧击,几乎全军覆灭,朱罕也成了刀下之鬼。   援兵被歼,朱珍顺利地攻陷濮州,守将朱裕单骑逃往郓州。与天平、泰宁军开战以来,不过短短两个月,朱瑄、朱瑾的地盘已被朱温风卷残云地夺了一半去。而此时李克用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出太原城。朱温见大局已定,留下朱珍继续向北进攻,自己得意洋洋地回汴州去了。   汴州军沿着黄河南岸继续进攻,很快逼近郓州(今山东东平县)。   滔滔黄河水怒吼着在郓州城北奔腾而去,黑压压的汴州军队把郓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朱珍慢悠悠地抬起手,弓弦一松,一箭射往城墙箭楼。   那是一封劝降信。朱珍手搭凉棚,得意地看着箭楼上敌军士兵忙乱地四处奔跑着。他相信,在自己强大的武力压迫下,郓州城门很快就会为他打开。   当天夜里,一封密信送到了朱珍手上。写信的正是被他在濮州打得抱头鼠窜的朱裕。朱裕在信里表示,自己已经领教了汴军的厉害,知道再打下去是死路一条,愿意投降,甘当内应,并约定明日夜里三更,打开东门,接应汴州军入城。   一连串的胜利让朱珍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惕,他对朱裕的投降坚信不疑。   繁星高挂,夜色如水,心情甚好的朱珍带兵出发了。这次朱珍把一直在前头打先锋的牛存节留在了军营,亲率精锐直奔郓州城。   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在发展。朱珍刚刚来到郓州东门,城门竟然无声地打开了。城墙上露出了朱裕笑烂了的一张脸。   朱裕举着一支火把,急急忙忙地打着手势,催促朱珍赶紧进城。   汴州士兵争先恐后地涌进了郓州城门,朱珍更是急不可耐,手持大刀,一马当先。   刺耳的锣声四面响起,猛然击碎了暗夜。那两扇悄无声息打开的城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紧紧关闭,四周的城墙上瞬间亮起无数的火把。汴州士兵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关在了瓮城之内。   无数的利箭和石块从四周的箭塔、城垛、门闸、雉堞处飞了出来,小小的瓮城内响起一片惨叫,抢先入城的汴州士兵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朱珍急得大汗淋漓,多少大风大雨见过,没想到一着不慎,竟然要在阴沟里翻船。朱珍心一横,死命在马臀上抽了数鞭,从混乱的人群中连撞带冲,硬生生突了出去。城门处,双方士兵正在殊死肉搏,朱珍来不及分辨敌我,挥刀一阵乱砍,杀开了一条血路。朱珍冲到城门下,对准那两道大门栓猛砍下去,一声巨响,他竟在绝境中刀劈城门,破关而出。   等朱珍奔回军营,才发现自己身被数箭,全身是血,而跟着自己夜袭郓州的士兵竟无一人生还,看见奔出相迎的牛存节,人未离鞍泪已满面。   中了对手诈降计损兵折将的朱珍,只好中断攻势,带兵怏怏返回汴州。两月之内,横扫中原,抢得天平军一半地盘,这让朱温已经非常满意了,他对朱珍的阴沟翻船并没有太在意。   把企图挖自己墙脚的朱瑄、朱瑾打得半死之后,朱温重整兵马,准备对秦宗权实施最后一击。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还没等朱温喘口气,魏博军突然发生兵变。   魏博镇为河北三大强镇之一,下辖魏、博、相、贝、卫、澶六州,首府在魏州(今河北大名),军事长官称魏博军节度使。魏博军战斗力在河北首屈一指,其中的豹子军更是被称为精兵中的精兵。   五年前,魏博军大将乐彦祯杀死节度使,拥兵自立。乐彦祯为人骄纵,刚一坐稳位置,便开始大兴土木,滥发徭役,引起军民怨恨。乐彦祯发觉不妙,索性剃发为僧,跑到寺庙避难。失去主将的魏州乱成一团。恰好朱温正派使者来魏州商量借粮的事儿,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兵变一起,朱温的使者也死在乱军之中。   乐彦祯的儿子乐从训带兵在外,得知自己老爸竟然被逼得出家当了和尚,当下火冒三丈,起兵三万攻打魏州。乐从训跟他老爸一个德行,魏州人知道一旦被此人攻破城池,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大难临头,魏州军民不得不又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拥戴大将罗弘信为帅,抵抗气势汹汹的乐从训。   双方在魏州城下一场混战。决死一战的魏博军成功击败了乐从训,迫使他撤往内黄(今河南内黄县)。魏博军乘胜追击,把乐从训一举包围,准备聚歼。乐从训见大事不妙,突然想起了朱温。不久前,魏博军刚刚杀了朱温的使者,不如向朱温求救,剿灭魏博军。   接到乐从训的求援信,朱温又忧又喜。魏博军这样一闹,剿灭秦宗权的事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但魏州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据有魏州,就为进攻河北搭上了一块跳板,同时还可以威胁李克用的侧翼。想到这里,朱温立即派朱珍为统帅,李唐宾、牛存节为副将,带兵北上,解内黄之围,同时寻机占领河朔地区。   自从在郓州吃了大亏之后,朱珍一直闷闷不乐,在家闭门思过。现在朱温又对他委以重任,这让朱珍立即兴奋起来。   看来那次愚蠢的失误并没有影响朱温对自己的信任,朱珍这样想着,发誓要在魏州打一场漂亮仗。   “魏博军正集中全力围攻内黄,不知我军即将进攻,这是天赐良机。你马上以精骑为先锋,突袭魏州,先端了他们的老巢再说!”朱珍召来牛存节,信心百倍地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记住,兵贵神速,这次出兵关键就在一个字——快!”   骑兵突袭对勇将牛存节而言正是拿手好戏。牛存节带领骑兵旋风般而去,迅疾在滑州渡过黄河,沿着黄河北岸一路进攻,接连攻下兵力空虚的黎阳、临河、李固三座城池。   “哈哈哈,朱珍为将,遇强更强,最擅奔袭,后面还有魏博军的好果子吃!”看到捷报,朱温仰天大笑,已然成竹在胸。   还没等魏博军回过神来,朱珍又分兵攻击澶州(今河南濮阳西南),切断了魏博军的后勤补给线。朱珍则亲率大军与牛存节会师临黄,直扑魏博军主力后背。   “先掐其三寸,再断其尾,胜势已成,就看这一战,朱珍能否击破魏博豹子军了。”听完战报,朱温负手看天,自言自语。   正在内黄和乐从训打得不亦乐乎的魏博军主帅罗弘信惊恐万分,急忙派出最精锐的豹子军前往迎敌。双方在临黄展开大战。朱珍亲自带领骑兵突击,锐不可当,魏博军大败,豹子军变成了“包子”军,被杀两千余人。   出兵以来,朱珍的军队如闪电霹雳,纵横河北,视战力彪悍的魏博军如无物,一时威震河朔。   “接下来,若与乐从训军内外夹攻,可聚歼魏博军主力。如此,则河北六州,一鼓可定矣!”闻之临黄大捷,朱温已喜不自胜。如果据有燕赵之地,则对太原的李克用形成了钳形包围。想当年,自己最崇拜的刘秀,不正是在河北起家的么?   强大援兵到来的消息让被围的乐从训也兴奋起来,一边叫嚣着要和汴州军队里应外合,一边亲自带领一支军队向魏博军发动进攻。魏博军遇上朱珍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但对上乐从训立刻又变回了豹子。混战中,乐从训被斩落马下,军队也遭到全歼。   魏博军杀了乐从训,索性把他已经出家的老爸也从寺庙里揪了出来,押到军营处决示众。魏博军除掉了乐彦祯、乐从训父子这两个心腹大患,也不想再与朱温为敌。罗弘信立即遣使向朱温道歉并送上重礼,希望与汴州交好。   朱温原本想乘机拿下魏博六州,将势力扩张到黄河以北,没想到乐从训竟然如此不中用。   正当此时,一纸急报又交到了朱温手上。不甘寂寞的秦宗权见斗不过朱温,竟然又打起了淮南的主意,派遣部将孙儒渡过淮河攻打扬州。   当时淮南地区刚刚经历了一场军阀混战,扬州早已生灵涂炭。刺史杨行密自知无力抗衡,急忙向朱温求援,并奏请朝廷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尉(武官的最高职务),兼任淮南节度使。刚刚在河北地区打开局面的朱温不得不令风头正劲的朱珍撤军,把刀锋转向淮南。   身处四战之地的朱温,成了那个乱世最忙的人。   2.春寒料峭   朱温发现他正在扮演一个很尴尬的角色。   他就像朝廷的救火队长,哪里火起他就奔向哪里救急。虽然受命讨伐师出有名,而且还可以顺便扩充地盘,但同时也带来一个巨大的问题,在战略选择上,他往往丧失自己的选择权和主动权,不得不在次要方向上不断用兵而丧失主要方向上的攻势。因为这样,剿灭秦宗权、消灭天平军、进攻河北他都不得不半途而废。   而唐朝皇帝和朱温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朱温希望利用朝廷壮大自己的势力,提升自己的地位;而皇帝则希望用不断增加的官位和俸禄紧紧抓住朱温,让他成为自己的一把刀,清除那些不听话的藩镇,维护朝廷的权威。   朱温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也清楚,自己羽翼未丰,如果丢开了朝廷这棵大树,也许很快就会淹没在纷乱的刀光之下,而要倚靠这棵大树,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很难说朱温的抉择是对是错,这就像人生道路上经常遇到的问题。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面面俱到,四处发力,到最后反而可能一事无成。找不到方向的人是迷茫的,但看清了方向却因为各种羁绊而难以集中精力去努力实现它,则更加痛苦。   四面受敌的朱温,每天都在与内心交战,每天都在痛苦而焦虑地抉择,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出兵淮南。   从汴州到淮南,要经过徐州。占据徐州的是曾经因为获得黄巢首级捞了大功,被封巨鹿郡王的老军阀时溥。时溥对在中原战场屡战屡胜的朱温非常恐惧,害怕他来个假途灭虢之计,把自己的地盘也一锅端,于是派兵扼守淮河渡口,不准汴州军队通过。   朱温气得火冒三丈,软硬兼施,利诱加威胁,但时溥咬定渡口不放松,就是不让汴州军渡河。   “今日你阻我渡河,来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朱温看着滔滔淮河水,恨恨道。   杨行密眼巴巴没等来援兵,又自知实力不济,不是孙儒对手,只好放弃扬州,退守庐州(今安徽合肥),另寻发展。   朱温进军淮南的计划因为时溥在关键时刻作梗,化为泡影。   “杨行密和孙儒,两个都是无能之辈,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等我平定了中原再来收拾残局。”对杨行密,朱温并没放在心上。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清剿在蔡州死而不僵的秦宗权。但他却没想到,就是这个并没有被他看上眼的杨行密,却成为他终生无法击败的强大对手。而因为他,朱温的铁蹄再也没能踏上淮南的土地。   朱温满脸倦意地回到汴州。归降朝廷以来,他几乎没有哪一天远离过战鼓与杀戮。五年来,战河中、守汴州、攻二朱、击河北,恶战一场接着一场。焦躁、狂暴还有隐隐的忧虑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缠住了他。别人看到的他,意气风华,挥斥方遒,可又有谁能读出藏在他眉间的忧伤?   阳光温暖,岁月晴好。当他走进园中,看着倚门而立,正微笑着等待他归来的妻子,阴冷的内心终于洒进了一束阳光。   “将军回来了,回来就好。”张惠笑道。仅仅一句话。   一句话就够了。   当他认识她的时候,他还只是萧县乡下的放牛娃;当他娶她的时候,他也不过只是农民军中的一个头目;而现在,他已官居一品,威震天下,却发现自己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只有她在身边,朱温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狂暴、焦躁的心才能找到一丝平静。   那种感觉,竟与很久很久以前,年少的他依偎在那位老母亲怀中如此相似。   “主公!急报!”卫兵声嘶力竭的叫喊把朱温从温柔的回忆中暮然拉回。他愕然回过头,卫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呈上一封书信。   信是河南尹张全义写的。   张全义,朱温十分熟悉,这个人原名张言,也曾经加入过黄巢农民军。黄巢称帝时候,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充水运使,也算是实权人物。黄巢失败后,他旋即投降了朝廷。就像对待朱温一样,皇帝依样画葫芦,同样赐名给他,叫作“全义”。不久,张全义成为河阳节度使李罕之的部下,被封为河南尹,负责管理洛阳。   张全义管理地方确实是把好手,在他的治理下,历经战乱十室九空的洛阳竟然渐渐繁华起来。眼见张全义把洛阳养肥了,李罕之顿时眼红,不断以军粮告急为借口向洛阳调取粮饷。李罕之疯狂的压榨让张全义几乎崩溃。文德元年(888年),攒够了粮饷的李罕之决定对外扩张,出兵攻打河东的晋(今山西临汾)、绛(今山西新绛)二州。怀恨已久的张全义抓住这个机会,从洛阳出兵,偷袭河阳(今河南孟州市),直接端了李罕之的老巢。可怜的李罕之有家难回,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跑到太原,投奔李克用。   野心勃勃的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染指中原的机会,立即慷慨地支援了李罕之三万人马,让他打回老家去。李罕之腰杆一壮,立即率军回攻河阳。   张全义治理地方是把好手,玩玩偷袭什么的也还行,要真和李罕之面对面厮杀,他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能耐,只有把头缩进乌龟壳里打死不出来。   李罕之抱定不夺回河阳死不罢休的念头,指挥大军把个小小的河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重兵围困下的河阳陷入绝境。全城粮食眼见就要吃光,城外的敌军却越聚越多。张全义清楚,死守下去迟早是饿死,但现在就算投降也会被李罕之千刀万剐,想来想去,唯一的活路还是学李罕之,也去找个靠山。   这封十万火急的救援信就这样从千军万马围困的河阳送到了朱温手上。   看完这封信,朱温陷入了沉思。   李克用,又是李克用。   如果答应张全义,意味着他一直在小心避免的与李克用的正面交锋不可避免。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上源驿的那个腥风血雨之夜,李克用在电闪雷鸣中不死不休的怒喝隐隐在他耳边回旋;沙陀骑兵在汴州城下不可一世的场面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朱温迟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战斗产生迟疑。   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温把那封信递给了静静站在一旁的张惠。   “将军之意如何?”张惠仔细看完信。   朱温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张惠微微一笑:“将军自以为比李克用如何?”   “哼!人皆道李克用不世英雄,勇猛无敌,我看此人不过是边野匹夫,不足为惧!”朱温重重坐在园中石椅上,愤然说。   “那将军在担心什么?”   “我不是怕他李克用,但此人毕竟是沙场宿将,又有沙陀、回纥骑兵相助,甚难对付。如今中原未定,若再与此人陷入纠缠,我怕……”   张惠朗声道:“将军之才,高李克用百倍,又何惧之有?李克用自以为是,竟然将精兵借给外将,我看这正是击败他的时机。其实将军一直都不愿意面对他,所以才会编出这么多理由。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给自己塑造的强敌,等你打败他之后,会发现那个强大的敌人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如果你一直都害怕面对他,永远也不可能战而胜之,永远也摆脱不了他的阴影。”   张惠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朱温浑浊的双眼:“将军愿意永远活在一个人的阴影下么?”   就像云开见日,醍醐灌顶,张惠的一席话直击朱温的内心。   他抬眼愣愣地看着张惠,过了片刻,那双原本浑浊的眼里燃烧着火焰。   从来以自傲示人的朱温,内心深处隐藏的懦弱或许只有他的妻子才能洞悉和理解,才能如此直白地为他揭开。   朱温抱着张惠的细腰,内心炽热而平静,以罕见的温柔低声道:“知我者,唯有你。”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葛从周、丁会、牛存节领精兵数万,迎着飘飞的柳絮直奔河阳。   河阳城头,面色苍白的张全义悲哀地注视着饿得歪歪倒倒的士兵。军中粮食早已吃完,连城中的野菜都已被挖尽,老弱的战马也被杀掉充饥,面无血色的士兵们正坐在地上,木然地用石磨把木块磨成木屑,再以水捏成小块,以此充饥。   城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敌军军营,那里尘土飞扬,马蹄疾驰之声不绝于耳,敌军显然正在酝酿着下一次攻势。   张全义绝望地望了望汴州的方向,叹了口气,哽咽着沉声道:“把它牵过来吧。”   一个年老的亲兵牵着一匹高大的战马慢慢踱了过来,张全义轻抚着这匹陪伴了自己近十年的坐骑,眼里满是绝望和痛苦。   “牵去杀了给将士们分食了吧!”张全以挥了挥手,转过身,几滴浊泪从疲惫的脸上滑落。   老兵牵着马慢慢走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远去的马蹄声,就像锥子一下一下扎着张全以的心。   风声划过,一丝莫名的躁动在他心头涌动,渐渐的,这种躁动变成了巨大的声浪,从远方轰然而来。张全义猛然睁开眼,惊恐地望着远处。   尘土冲天而起,隐隐有喊声从地平线后传来。河阳城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远方。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终于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   几员部将跌跌撞撞地冲到张全义面前,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来了,来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全都结结巴巴,口不能言。   张全义一直苦大仇深的脸在剧烈地抖动着,他竟然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城外原野上,牛存节率领的先头骑兵已和敌军狠狠撞在了一起,鲜血如暴雨洒落。   汴州,朱府后园,张惠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挽袖拈起一颗棋子,轻放在棋格之上。她的对面,是愁眉苦脸的朱温,此时他的心思早已飞到数百里外的河阳,哪里还能用心在这小小棋盘之上。   “将军再不发力,妾身可要痛下杀手了。”张惠嘻嘻笑道。   朱温嘿嘿干笑着,随手落下一子。他的眼前哪里还有黑白的棋子,全都是滚动着的士兵和刀光。   春光绚烂,血色更绚烂。回过神来的沙陀骑兵开始了反冲锋,他们嗷嗷乱叫,挥舞着锋利而细长的弯刀扑向一马当先的牛存节。惨烈的搏杀进入了高潮,牛存节早已血染战袍,而他周围竟再无一个活着的部下。   张全义和他所有还活着士兵都涌到了城墙上,他们互相搀扶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汴州军队呐喊助威。   朱温皱着眉头,在危机四伏的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张惠已占尽先机,这反而迫使他沉下心来,全力应对。当他把手缓缓收回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这只一旦紧张就会剧烈颤抖的左手今天竟然异常平稳。   平静,有时候源于满足,有时候源于相信。   牛存节缓缓抬起滴血的大刀,轻蔑地看着扑上来的沙陀骑兵,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这些莽撞的对手,不知道他们正一头冲进死亡的陷阱。   战鼓声惊天动地,葛从周和丁会各带一支大军从左右两翼发动了进攻。不可一世的沙陀骑兵三面受敌,乱作一团。就连残破的河阳城头,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鼓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重生的兴奋。   战马的悲鸣,伤者的哀号响彻天际,溃败的士兵如风中落叶一般四散而逃。李罕之惊恐地发现,他的军队在转瞬之间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传说中勇猛无敌的沙陀兵难道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将军胜了。如此被动的开局,竟能反败为胜,妾身望尘莫及。”张惠把手中棋子丢落罐中,伴着一声悦耳的脆响。   朱温微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盘棋他是胜了,但他却发现,很多时候,他钟爱的这个女人才是真正让他望尘莫及的那个人。   “主公,河阳战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朱温就像没有听到,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那布满黑白棋子的棋盘。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不论胜败,他都只有平静地接受。   有她在身边,他相信,不论胜败,都有人和他一起担当。每个人都需要为孤独焦虑的心灵找到依靠,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概莫能外。   侍卫跪倒在地,双手奉上书信,高声道:“葛将军急报,我军在河阳大捷,大破并州军,杀敌两万人!”   朱温抬起头,阳光温柔,春意正浓。他知道,和李克用的对决才刚刚拉开大幕,而他更清楚,从这一刻开始,那个一直让他不愿正视,也不愿承认的恐惧已如这春日下的寒峭,荡然无存。   3.耍什么别耍无赖   文德元年(888年),汴州军在河阳大破晋阳军队,李克用借机进入中原的梦想再度破灭。不久,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从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出兵,围攻辽州。李克用的注意力不得不暂时从朱温身上移开,与昭义军展开了一场混战。   朱温任命大将丁会留守河阳,监视晋阳动向,仍让张全义担任河南尹,发挥他的专长,安心治理洛阳。   得到河洛之地的朱温暂时稳定了侧翼的安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秦宗权发动最后一击。   曾经在中原呼风唤雨,独霸一方的秦宗权,如今已是四面楚歌。进攻淮南的孙儒在庐州一带陷入与杨行密的苦战,逐渐陷入被动,大本营蔡州则日益凋零,军民不断逃散。   依附秦宗权的赵德知道这座靠山靠不住了,带领自己全部人马向朱温投降,并献上自己统领的汉南地区,又派遣使者向朱温表示效忠,愿意协助朱温讨伐秦宗权。   不久,唐昭宗诏令,委任朱温为蔡州四面都统,统领各州兵马剿灭秦宗权,河阳、保义、义昌三地节度使均作为行军司马,为他提供粮食马料等后勤供应。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尽占,称霸中原,指日可待。   是年五月,朱温亲率大军,以朱珍、张归霸、徐怀玉、王重师为将,李重胤领滑州兵马为先锋,会合赵德的军队,浩浩荡荡兵发蔡州。   朱温笑容满面地骑在马上,心情如春色绽放。   “和将军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久别重逢。希望再见将军之时,蔡州贼患已除,大功已告成。”   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蔡州城下,一刀斩下秦宗权的人头,功成名就地回到爱妻身边。征服的快意和亲人的温存,让他无比满足。   “将军为民讨贼,气势如虹,必定成功,只希望将军事成之后善待百姓,不要让蔡州百姓刚脱虎口,又入狼窝。”   他看着身边威武雄壮的军队,很享受地听着密集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内心充满了激越。   十年前,当他刚刚进入黄巢军中当兵,只懂得杀戮,只懂得保命。那时,他的最大理想不过是让自己能吃饱饭,获得人们的尊重。   而占据汴州、陈州以来,他听从敬翔等人的建议,减轻赋税,安抚百姓,汴州一带已隐然成为那个乱世中最为繁华的都市。在陈州,更到处都建起他的生祠。   现在他才懂得,要征服人心不能光靠刀枪。   这是一个战乱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他选择了迎着这个时代的风浪,迎头搏击,只为站在浪尖之上,看风光无限。   有太长的时间他面朝的都是黄土,甚至连走路都不敢抬头,是这个时代给了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当然分外珍惜而豪情满腔。   大将朱珍率部逼近蔡州,沿汝水两岸夹河道安营。蔡州将领萧颢率部来攻,大败。朱珍尾随痛击,蔡州军马被赶到汝水中淹死上万人,浮尸十余里。   跟我作对,下场只有一个,不管你是混世魔王还是边野莽夫。   汴州大军逼近蔡州,萧颢重整兵马,再度攻营。不待朱温主力到达,骁将张归霸与徐怀玉各领部下士兵从东南两门分别出击,鏖战半日,大破敌军,斩级数千而还。   到朱温大军到达,敌军已破,面对满地尸体,朱温对二位勇将叹道:“当日耿弇不等光武帝到达就大破张步,说不能将贼寇留给君王。每每念及此事,都壮怀激烈。想不到今日二位竟然又立下耿弇这样的奇功,重现当年盛事!”   昔日汉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众星捧月,今日我朱温麾下也有朱珍、葛从周、张归霸、许怀玉、王重师、牛存节这一班骁将。刘秀能做到的事情,我何尝不能做到?   不日,秦宗权亲自提兵再战。两军在龙陂(今河南汝南南)对决。面对秦宗权的狂呼乱叫,朱温岿然不动。麾下大将王重师一马当先,直透敌阵,三进三出,提敌将萧颢人头而还。   只有绝望的人才会疯狂。我朱温就是要让对手疯狂,让他彻底绝望而崩溃。   屡遭重创的蔡州军再也无力迎战,十万汴州大军把蔡州城团团围困。秦宗权,这个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再也无力回天。   四战之地又如何,强敌环伺又怎样,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要杀的人就一定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朱温一挥手,五天之内,汴州军在蔡州城外建起二十八座兵营,将孤城重重围住。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二十八座兵营这是对照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当年汉光武刘秀能成天下帝业,中兴汉室,不是传言有二十八星宿下凡辅佐么?   上天不给我二十八宿,我自己来造!我命由我,天意就是我意!   战鼓隆隆,旌旗蔽野。朱温执缰纵马,步出战阵,凝视着重重围困中的蔡州城。   他隐约可以看见惊慌失措的秦宗权,正躲闪在士兵中发出气急败坏的喊叫。他还隐约可以看见春日照耀下的那座残破城墙后,正在向他招手的荣耀和霸业。   一丝轻蔑的笑意浮上朱温的嘴角。除了王重荣,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击败过他。而那个曾经降服过他的河中名将,早已在一年前的兵变中死于非命。曾如日中天的李克用也不过是盘踞晋阳的一只纸老虎。如今的大唐王朝,就像一只游荡的风筝,早已脱离了那个孤独地坐在龙椅上的空虚的躯壳,而他,才是真正手执风筝线的那个人。   鼓声更烈,杀意正浓。朱温缓缓举起了他的左手。那只手在春日的照耀下剧烈地抖动着,就像在亢奋高歌。   随着他的手势,十万大军朝着孤城蔡州慢慢逼近。   箭雨倾泻而下,还有带着巨大的擂炮声呼啸而出的大石,脆弱的躯体不断地倒在飞扬的尘土中,尸体很快就布满了城墙外的广袤原野。   朱温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相信,这样的残酷战斗不过是必须经历的序曲,而真正的高潮将是那个不可逆转的部分——他在万众簇拥中进入蔡州,迎接他的将是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就像当年黄巢坐在金色大轿中威风八面地进入长安城一样,那个曾让他无数次记起的场面将在中原腹地重演,不过主角换成了他——朱温。   攻城战日益激烈残酷,眼见攻势稍弱,朱温决定亲自出马。   巨大的帅旗在战场上分外耀眼。刀光闪耀,尘土蔽日的战场立即上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那是士兵们在欢呼主帅的登场。   这样宏大夺目的高调登场显然引起了守军的注意。从蔡州城头上飞来如雨的乱箭,守军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集中火力对准帅旗之下的人群进行攒射。   诸将中,王重师最为低调沉默,但沉默内敛之人往往在危急关头最能挺身而出。关键时刻,王重师匹马向前,护在朱温身前。   王重师的长矛技法精妙娴熟,号称冠绝当世。面对呼啸而至的箭雨,面不改色,挥动长矛,将飞射而至的乱箭一一打落,众人只听见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蔡州守军显然被攻城者如此嚣张的态度激怒了,更多的弓箭手转到朱温的方向,疯狂放箭。王重师再厉害也只有一双手,面对越来越凶猛的乱箭,难免有所遗漏。   在万众瞩目下,迎着纷飞的箭雨上演亲临一线指挥的朱温正洋洋得意,没想到一箭猝然而至,正中左腋。巨大的疼痛袭来,朱温几乎栽倒马下。   众亲兵大惊失色,冒死挡住乱箭,护住他们的主帅。   朱温回过神,低头一看,一箭深入肌中,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战袍。   王重师也不禁变了脸色。周围的亲兵更是手足无措,面色惶恐。   大战关头,军心可鼓不可泄!   朱温桀桀一阵阴笑,紧咬牙关,手上使劲,一把将那杆利箭拔了出来,鲜血淋漓。他甩箭于地,拔刀斩下衣袖,紧紧绑住伤口,然后仰起了头。   “杀……”所有人都听到了饿狼一般的嘶叫声,这声音穿过隆隆的战鼓,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让每个人都心中一凛。   这头狼又复苏了,正发出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怒吼。   “杀……”数万汴州军跟着他的主帅一起苏醒了,他们就像忘记恐惧没有痛楚的杀人机器,一起涌上了蔡州城头。   刀光凄厉,血肉横飞,蔡州城内外上演着一场生死大搏杀。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汴州大军才缓缓退去。战场上遍布着尸体和残破的兵器,一片肃杀。星光洒落在这片巨大的血肉坟场上,就像在低声吟唱着一首哀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名万骨枯。”数年前,当古稀之年的曹松面对那一片片生灵涂炭的战场,悲愤地写出这句千古绝唱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他所见到的,不过只是这个无法言喻的混乱时代血腥大幕的开始。   蔡州城头,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血战,从春末直到深秋。   九月,连绵的秋雨袭击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原野。两支疲惫之师都已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将军,军粮只能维持到月底了。”敬翔轻轻走进军帐,看着焦躁不安的朱温,安静地说。   朱温看了他一眼,走到帐口,凝视着那座伫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城墙。   “罢了,罢了。蔡州之敌已是瓮中之鳖,让他们自取灭亡吧。”   秋意正浓,汴州城中的菊花都已开了吧?“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再不回去,菊花都要谢了。   “撤军。”他挥了挥手,用满带倦意的声音说。   长达三个多月的蔡州围困战就此结束。虽然朱温没能亲自带兵攻下蔡州,但已将秦宗权的主力消灭殆尽,秦宗权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在全城军民的欢呼中,朱温带领得胜之师进入了汴州。深秋时节,正是菊盛之际,这座城市就如同秋色中的菊花一样,生机勃勃。   一簇簇花团迎寒吐蕊,傲霜怒放,战甲和武器的寒光和秋菊的冷艳交相辉映,映射出浓烈的威严和霸气。   “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忽然想起了黄巢当年写下的这句诗,有些嘲讽地笑了笑。真是造化弄人,写诗的那个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鬼,而再现如此盛况的,却是在他统领下的汴州。   历史就是这样微妙而奇特,就像给旁观者书写的一段段深刻的寓言。   终于,他看到了迎出门来的张惠。   佳人依然,你我依然。   朱温回师三月之后,穷途末路的蔡州军内部终于分崩离析。蔡州部将申丛发动兵变,抓捕了秦宗权,将他全家捕杀。秦宗权更是被打断双腿,执送汴州。   朱温用嘲讽的眼光看着面目全非的秦宗权,笑道:“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我作对,竟敢以十五万之众攻我汴州。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大人,您看我秦宗权是造反的人吗?其实我对朝廷是一片忠心啊!只是无处投效罢了!”此言一出,围观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朱温也被这人的冷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他低下头,把嘴凑到秦宗权的耳边低声道:“死狗奴,跟我耍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耍无赖!我朱全忠才是最大的无赖!”   秦宗权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龙纪元年(889年)元月,曾让整个中原都陷入恐怖的混世魔王被槛送京师长安。唐昭宗颁下诏令,斩立决,由京兆尹亲自监斩。   长安延喜楼前,一棵独柳之下,刀光闪过,秦宗权人头落地。   4.杀人不过头点地   剿灭全民公敌秦宗权让朱温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唐昭宗下诏,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尉、兼任中书令(相当于荣誉宰相),封东平王,增加食邑一百户,赐给庄园、住宅。跟随朱温东征西讨的朱珍、葛从周等一干将领也一并得到封赏。   现在的朱温位极人臣,风头早已压过同样封王的李克用、时溥等人,成为当朝第一红人。   他需要寻找下一个目标。   时溥,这个曾经在关键时刻阻挡了他进击淮南的人,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下一个要打击的对象。   在朱温看来,当年剿灭黄巢,时溥就很不厚道。大家都在跟农民军主力硬拼的时候,这个家伙躲在一边看热闹,等黄巢败亡,却发疯一般地追赶,最后竟然抢先取得了黄巢人头。更可气的是,时溥第一时间把黄巢首级送到成都的皇帝老儿那里,竟然被评为头功,封赏还在朱温和李克用之上。   如果说对李克用,朱温还有敬畏的话,对时溥,他那是一百个看不上。看不上归看不上,时溥还是乘势霸占了徐州。   更让朱温不满的是,这时溥还是个一根筋的老顽固。我到淮南去剿灭秦宗权的部队,不过从徐州借借路,那时溥竟然仗着自己是徐州的地头蛇,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死活不让自己过淮河。如果不是他捣鬼,说不定那富庶的江淮之地早已被自己揽入囊中了。   此人不除,终究是心腹大患。刚刚击败秦宗权,朱温立即把矛头指向了不识时务的时溥。他一边向朝廷上书,痛斥时溥跟秦宗权沆瀣一气,直接导致扬州沦陷,一边派遣大将朱珍、庞师古、李唐宾率部出击徐州。   在平蔡之战中立下头功的朱珍再次出马。朱珍率军首先攻占了丰县。丰县是汉高祖刘邦的老家,有帝乡美誉,也是徐州的东北门户,距徐州城不过百余里。占领了丰县,朱珍大军一天之内可直逼徐州。   时溥知道朱温早晚要收拾他,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丰县丢了,他再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率三万人马出击迎战。   朱珍是出了名的闪电战高手,刚刚夺下丰县,立即挥师南下,正好与时溥在丰县以南的吴康里相遇。   狭路相逢勇者胜,朱珍和李唐宾各带一支兵马,奋勇向前,势不可挡。时溥一直龟缩在徐州当地头蛇,手下的兵将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哪里是久经战阵的汴州军的对手。两军接阵没多久,徐州兵就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朱珍乘势追击,又夺下萧县,把朱温的第二故乡夺了回来。时溥带着败兵一溜烟儿逃进了徐州。   朱温决定好好折磨一下时溥。他下令朱珍和李唐宾屯兵萧县,扼住徐州兵北上的门户,同时令庞师古绕过徐州,南下攻打宿州。   宿州是皖北重镇,号称“扼汴控淮,当南北冲要”,攻下宿州就打开了淮南的大门。宿州刺史早就知道朱温的厉害,大军一来,立即献城投降。   宿州被朱温攻占,时溥南逃之路被堵死。现在徐州之敌要跑,唯一的路线就是经宿迁进入吕梁山,从那里进入苏北。   朱温显然已经算到了这一步,龙纪元年(889年)正月,庞师古率军继续向东横扫,攻下宿迁。可怜的时溥变成了困在温水中的那只青蛙,只待水沸便要烂在锅里。   眼见再不出战就要烂死在徐州,气急败坏的时溥又纠集了两万军队出城,企图夺回宿迁。   面对气势汹汹的徐州军,庞师古充分利用了淮北平原的地利,用骑兵方队在宽大正面上反复冲击对手。凶悍的汴州骑兵在广袤原野上纵横驰骋,肆意杀戮,徐州的两万乌合之众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   时溥大败,又一溜烟逃回了徐州,再也不敢出战。   北有朱珍、李唐宾,南有庞师古,徐州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溥成了瓮中之鳖。   徐州战局进展如此顺利,甚至连朱温也有点意外。   夜已经很深了,但朱温却感受不到一丝睡意,把玩着手中一尊琉璃战马,想起曾经处处跟自己作对的时溥如今被重兵困在徐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乐不可支。   这时溥竟敢和我朱全忠作对,现在还不是就如同这马一样,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温惊讶地抬起头。敬翔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这种情况在敬翔身上可不多见,肯定有大事发生。   再看敬翔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风尘仆仆,显然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先生何事竟如此?”朱温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把那匹琉璃马放在案上。   敬翔对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脸色骤然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启禀主公,我是朱珍将军的部下,朱珍将军要我向主公报告,李将军与朱将军发生口角,朱珍将军,把……把……李将军一剑杀了!”   朱温面色大惊,霍然而起。厅堂之上死一般寂静。   敬翔这才趋步上前,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   朱珍、李唐宾领兵驻扎萧县,负责堵住徐州兵马北上之路。朱珍跟随朱温多年,知道朱温有亲自巡查战场的习惯。这天,他盘算日子,估计朱温该到军中溜达了,于是传令各军打扫营房,修葺马厩,等朱温来看了也有个好印象,证明自己带兵有方。   谁知一个叫严郊的将领竟然没把朱珍的命令当回事,还当着部下发了不少牢骚。这事儿很快让朱珍知道,朱珍火冒三丈,派出执法队要治严郊的罪。严郊是李唐宾部将,听说手下将领要被朱珍治罪,李唐宾不依了,直接跑去找朱珍论理。   李唐宾原来是黄巢大将尚让的偏将,后来在瓦子寨一战中败在朱温之下,于是投降加入汴州军,成为朱珍的部下。李唐宾枪法出众,作战骁勇,朱珍多次在战场上遇险,都是李唐宾挺身而出,才能反败为胜。   李唐宾虽然勇武过人,但他也清楚,朱珍和庞师古、丁会等人都是在徐州和朱温一同起事的老部下,论资历,朱珍比他老。当年雪夜袭滑州,青州募兵解陈州之围,朱珍都立下头功,后来更是在内黄大破魏博豹子军,威震河朔。论名气,朱珍也比他大。朱珍还曾经当过为宣武军副将,掌管朱温的卫队,所以论跟老大的关系,朱珍也在他之上。   这样一想,在这个人手下为副,李唐宾倒也服气。   原本这一主一副配合得还挺默契,没想到有一次,朱珍打了败仗,一犯糊涂,竟然私自派人从汴州把自己家室接到军中,犯了大忌。   朱温一向多疑,手握重兵的朱珍背着自己干这事儿,莫不是起了反意?于是悄悄召来李唐宾,要他给自己当卧底,暗中监视朱珍动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很快传到了朱珍耳朵里。朱珍心里又气又闷,却又不敢公开发作,就拿李唐宾出气,从此经常给李唐宾穿小鞋,两人的关系急剧恶化。   终于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两人爆发口角,几乎大打出手,李唐宾一气之下,连夜斩关回汴州,去找朱温告状。朱珍也不示弱,索性丢了军队不管,同样单骑奔回汴州要当面对质。   原本配合默契的两员勇将闹成这个样子,始作俑者就是朱温自己。这一点朱温自己心里也清楚,当和事佬,说了几句好话,谁也不得罪。   有老大当和事佬,这场两将斗气的闹剧表面上算是平息了,实际上怨恨却越积越深。   这次因为严郊的事,两人又卯上了劲。在李唐宾看来,你朱珍这是借题发挥,没事找事,根本就是要拿我开刀。而朱珍却觉得,李唐宾这么气急败坏地为一个违反了军令的部下出头,明显是借机挑战自己的权威。   两个人火气越来越大,在军帐里越吵越凶。面对这两个脾气同样火爆的主将,所有部下都躲在帐外围观,却无人敢进帐劝阻。   “啪!”有什么东西粉碎了。众人都不由得一哆嗦。   “唰!”是拔剑的声音。大家又一哆嗦。但仍然无人敢进去劝阻。   “来啊,你杀啊,你有本事就一剑劈了我!我李唐宾见得多了,你以为是吓大的?”李唐宾气急败坏地喊叫。   大家面面相觑。   “嚓!”恐怖的切割声,似乎还有某种东西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好,再没有犹豫,人们冲了进去。   朱珍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提着一把长剑,鲜血正从剑尖上滴落。   人们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李唐宾。   众人惊慌失措,围过去查看,李唐宾早已气息全无。曾在战场上让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一代勇将,竟然就这样一命呜呼!   朱珍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着众人忙乱的样子,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剑。   半晌,人们听到了一个阴冷的声音:“李唐宾企图造反,已被我军法从事!我这就报告主公!”   回过神来的朱珍,终于为自己想好了说辞,立即修书一封,遣部将连夜赶回汴州报告。   到了汴州已是清晨,信使心知这次事情闹大,不敢直接向朱温报告,决定先去找敬翔。   在敬翔的逼问下,使者把真实情形全盘吐出。敬翔深知,李唐宾是朱温的爱将,听说爱将被杀,朱温必然暴怒。更何况,他对朱珍早已有猜忌之心,一听到这个消息,朱温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怒极而起,亲自带兵前往萧县逮捕朱珍。朱珍带兵多年,威望极高,心腹颇多,那样一来,搞不好真会倒戈反叛。如果他再和徐州的时溥联手,刚刚打开局面的中原形势将立即逆转。   情势危急,擅长奇谋诡计的敬翔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这样,你连夜赶路辛苦了,今天暂且休息,晚上我们一起去见主公!”敬翔说。既然想不出办法,只有一个办法:“拖”。   入夜,敬翔才带着忐忑不安的使者去见朱温。   果然不出所料,朱温听了这个消息,立即进入暴怒状态。   “咣当!”朱温顺手抓起案上那匹琉璃马,摔得粉碎。   “马上叫丁会、葛从周、王重师来!点齐兵马!我要亲自带兵去萧县,把朱珍这个龟孙子碎尸万段!”朱温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主公,现在已是深夜,连夜发兵恐怕不妥。”敬翔不慌不忙地答道。   从早上一直拖到深夜,就是为了阻止朱温暴怒之下起兵。   朱温气得在堂上转来转去,使者吓得伏在地上发抖,敬翔则拱手一旁静观其变。   “敬翔!马上给我想个办法,我要朱珍提头来见!”   经过半天的苦思,敬翔已胸有成竹,他轻轻走到朱温身边,附耳密语。   第二天,朱温宣布李唐宾造反,下令抓捕其家眷,同时带丁会等人前往萧县,名为安抚军心。   这一招是敬翔想的,先稳住朱珍之心,再寻机图之。   朱温一行距萧县三十里,朱珍急忙带人前来迎接。一见朱珍,朱温立即喝令左右将其抓捕。   朱珍原本听说李唐宾家眷被捕,以为朱温已经相信了他的报告,全无戒备,如今突然遭到抓捕,顿时大惊失色。   一阵忐忑之后,朱珍的部将们终于下了决心,一起涌进大帐为主将求情。   朱温面色阴沉地看着众人喋喋不休的样子,举起坐床扔向众将,大骂道:“朱珍杀李唐宾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像今天这样求情?”   五花大绑的朱珍跪在帐外,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听见朱温在帐内大骂众将,不由得热血上涌。他仰天长笑,用尽力气对着帐内大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杀就杀了,你们求他作甚!”   朱温气得双唇哆嗦,站起来指着帐外大叫:“杀了杀了!马上给我杀了!”   “哈哈哈,今日我朱珍就做了你刀下之鬼吧,只不知他日取你项上人头者又是何人!”   朱温霍然站起来,全身发抖,脸色铁青,竟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5.汴州病人   两天之内,朱温的两员大将都死于非命。   强敌环伺之下,以一时之愤滥杀大将,这不是一个成功的统帅该做的事。王重师冷冷地看着刽子手大大咧咧地拭去刀锋上的鲜血,一丝隐隐的忧虑在他心底泛起。   牛存节远远走到一边,长叹了口气,负手看着天边的落日。他曾是河阳节度使诸葛爽部下,诸葛爽败亡之后,部众都不知所措,只有他站出来拍着胸脯说:“天下大乱,应择英雄而事之。”他曾经把朱温看作是能够终结这个乱世的英雄,但他现在迷茫了,在这个该死的时代,哪里才有值得报效终生的明主?   朱温感觉到一丝异样,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目光,所有人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一阵空虚和孤独突然涌上心头。他盯着自己手中的佩剑,寒光凛冽,杀意逼人。他看着这饮过无数鲜血的剑锋,这剑锋塑造了无数个悲剧,或许也完成了一次次救赎。什么时候,他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朱温一直把刘秀当作自己追赶的目标。但就识人用人上,他和刘秀的差距实在太大。云台二十八将中,狂傲者如吴汉,鲁莽者如盖延,这些人都曾经违反过将令,甚至还闯下大祸,但刘秀一样可以视才而用,而且用得服服帖帖。刘秀部将中,南阳派与河北派一度势同水火,贾复与寇恂还曾拔刀相向,但精通驭将之术的刘秀悠然其间,不经意间就把这些消弭于无形。   朱珍与李唐宾都是不世将才,为一时猜忌,朱温竟然让作为副手的李唐宾负责打朱珍的小报告,亲手种下祸根。二人闹翻之后,他不但没有把矛盾消除,反而仍然让两人同处一军,坐视火山爆发,最终酿成悲剧。   用人不疑,要做到这短短的四个字,不仅需要自身的人格魅力,更需要强大的内心和足够的自信,朱温显然不具备这些东西。这样的差距,当然不是一个精通奇谋诡计的敬翔可以弥补的。   在这场悲剧中,朱温性格中自卑虚弱而又黑暗的一面暴露无遗。   攻打徐州的两员主将都莫名其妙被杀,汴州军士气低落,曾经胜利在望的徐州之战变成了漫长的围攻。几经战事洗掠之后,徐州城外早已满目疮痍,寸草不生,但城头飘扬的依然是时溥的军旗。   就在朱温对徐州无计可施之时,又听到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宿州将领张筠驱逐刺史张绍光,胁迫众人投靠时溥。宿州得而复失,原本已成半个死人的时溥竟然渐渐起死回生了。   对时溥恨之入骨的朱温当然不能让这条咸鱼翻身。大顺元年(890年),朱温亲率大军再攻宿州。张筠出城迎战,大败,退守城池,坚守不出。   急于摆脱困境的时溥意识到再也不能缩在徐州老老实实地当乌龟,他想起了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他派人给李克用送上了一封极尽谦恭的信,发誓效忠的同时请求李克用帮自己一把。   任何有可能打击朱温的机会,李克用都不会错过。虽然他还要应对各路军阀的围攻,但仍然派遣了一支精兵援助宿州。   时溥还怕不够,又派人到兖州找到跟朱温闹翻了的朱瑾。朱瑾早就想抱当年之仇,当即带领兖、郓二州的军队南下助战。   徐州,一时重兵云集,战云密布。   面对压顶而来的重兵,连失两员大将的朱温这次竟然派出了自己的儿子。朱友裕被任命为马军步军都指挥使,总领攻徐大军。   朱友裕是朱温长子,从小就精于骑射。朱温有心把他培养成大将之才,四处征战都把这个儿子带在身边。   当年朱温和李克用一起围攻黄巢军占据的华州,敌方一员偏将登上城头对着朱温和李克用大骂。李克用大怒,让沙陀骑射手射击,谁知数十人接连射击都不能中。朱友裕匹马而出,弯弓搭箭,只一发,敌将应弦而倒,围城大军顿时欢呼呐喊,声震山谷。李克用惊讶于朱友裕的射术,亲自把一把好弓和一百支箭送给他。   能得到箭术独步天下的李克用赏识,朱友裕之才可见一斑。   朱友裕这一箭让朱温赚够了面子,从此对他更加器重。   或许是想到华州城下力压蕃族射手的这一幕,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沙陀骑兵,朱温大胆起用自己的儿子作为主将。   沙陀骑兵从晋阳到徐州,长驱数百里,早已疲惫不堪。朱友裕看准时机,领兵在砀山一带发动突然袭击。李克用的骑兵大败,被击杀三千余人,将领石君和等三十人都被押到徐州城下当着时溥的面砍了脑袋。   不过这只是开始。还没等朱友裕来得及休整,朱瑾带领兖州、郓州的部队又迤逦而来,两军在徐州城外的石佛山下列阵相对。   面对强敌,朱友裕毫不手软,指挥军队迎击。双方激战大半日,兖州兵损失惨重,朱瑾终于抵挡不住,带着残部趁夜而逃。   朱友裕在徐州城下连破强敌,一时声威大振。   但立下大功的朱友裕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乘胜攻击徐州之时,一双恶毒的眼睛却在暗夜里注视着他。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年少即父母双亡,很早就跟随朱温从军。这个人为人机敏,很会来事,颇得朱温心意,被收为养子,改姓朱,名友恭,在军中充任都虞侯。   朱瑾趁夜逃跑之际,朱友恭自作聪明,要求带兵追赶。朱友裕年纪虽然不大,但平素老成稳重,而且深得用兵之道。他考虑的首要目标是徐州,而不是打朱瑾的屁股。再说黑夜之下穷寇莫追,这是用兵的基本原则,作为主将,当然不能让朱友恭胡来。   朱友恭立功心切竟然被拒,勃然大怒,心一横,干脆效仿李唐宾,私自上书朱温打朱友裕的小报告,说此人大胜之后竟然故意按兵不追,致使朱瑾逃脱,必定有鬼。   朱友恭这封贴着鸡毛的告状信第一时间放到了朱温的案头。   “啪!”一方石砚被摔得粉碎。   自从朱珍、李唐宾事件后,朱温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稍有不如意便对部下厉声呵斥,甚至大刑伺候。他案头的东西更是成了他称手的发泄对象,早已被换了一次又一次。   老部下朱珍是这样,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朱友裕也是这样,这个世界还有值得自己相信和倚靠的人吗?   世上有一种人,总是悲观地看待自己和看待生活。他们相信,只有自己越强大,才能活得更安全,但当他们足够强大的时候,却更加悲哀地发现,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却都已不复存在了。   或许,朱温就是这种人。从小在皮鞭和敌意歧视的眼光中长大的他,同样带着敌意和歧视看待这个世界,敏感、多疑、焦虑就像毒蛇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只有和张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内心才能感觉到平静,他才能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治愈了的病人。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当他需要的那个女人有一天离开他的时候,那将会是怎样一个明天。   他用铁棍一样的手指死死拽住那封信,然后慢慢地,用力把它撕成碎片。   没有人能够背叛和欺骗他,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一次背叛和欺骗都意味着死亡。   一骑从汴州疾奔徐州前线。按照朱温的手令,庞师古将代替朱友裕成为徐州军团的主帅,并且负责对朱友裕“隔离审查”。   或许是天见可怜,这一纸充满杀机的手令竟然被信使稀里糊涂地送给了朱友裕。   朱友裕看了信之后立即乱了方寸,情急之下想不出应对之策,干脆潜出军营,带上几名亲兵逃到山中避难。   在大山中挖了几天野菜,朱友裕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赶往老家辉州(今安徽砀山)去找自己的大伯父朱全昱申诉。朱全昱是朱温的大哥,当年朱温死活要去从军,忽悠走了二哥朱存,却没忽悠走这个天性忠厚的大哥。朱温得势之后,将砀山县升级改名为辉州,意为光宗耀祖,朱全昱也随之鸡犬升天,被封了大官。   危急时刻,朱友裕想起这里距老家不远,不如搬出大伯父来,好歹能为自己说些好话,免得稀里糊涂被砍了脑袋。   听了侄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朱全昱也慌了手脚。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懂得人情世故,立即叫人赶往汴州,把消息告诉张惠。   朱全昱清楚,这个时候能管住朱温的不是他这个没用的大哥,而是那个女人。   一个使者从汴州匆匆而来,找到朱友裕,对他附耳密语,朱友裕愁云密布的脸渐渐舒展开来。   朱温正坐在府内,心中烦闷。他没想到朱友裕胆子大到了极点,竟然畏罪潜逃,玩起了失踪。一声令下,汴州侦骑四出,缉捕朱友裕,同时让丁会领兵急攻宿州。现在朱温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到了时溥身上。   一名侍卫跑了进来,神色慌张,上前在朱温耳边低语。   朱温脸色骤变,霍然而起,大步走向中庭。   庭中一人,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正是失踪多时的朱友裕。朱温气极,嘿嘿笑了两声:“逆子,你还敢回来!来人,给我拉出去砍了!”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聋了吗?给我拉出去砍了!马上!即刻!”庭内回荡着朱温气急败坏的喊叫,如闷雷翻滚。   “端夫(朱友裕字端夫)回来了?在哪里?”听到这个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惠终于在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了。   张惠赤着脚从内堂跑了出来,她甚至看都不看朱温一眼,径直奔向朱友裕。   张惠一把抱住朱友裕,母子俩人抱头痛哭。   朱温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张惠一出现,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的滚滚怒火瞬间熄灭。   “你束身归罪,说明了你不是想造反呀!可怜的儿子,你千好万好,就是人太老实,这么大的冤情你竟然不加辩白。可恨是谁,竟然如此害你!”   朱温的脸一阵红一阵青,他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张惠,觉得内心一阵刺痛。   张惠秀发凌乱,面色苍白,更未施粉黛,却显得更加娇美,那就像寒冬中的腊梅,有一种别样的艳丽。   他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留下众人呆呆地站在中庭,看着母女俩相对而泣。   朱温坐在虎皮大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花木,张惠的突然出现让他完全乱了方寸。树叶上还挂着清晨的露水,小小的露珠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就像映射着他的人生。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露珠,虽然炫目,却无比脆弱。一团火在他胸口猛烈的燃烧,他那只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朱温有些心力交瘁地闭上眼,任凭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着,他的胸口一阵又一阵的灼痛。   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地按住了他剧烈抖动着的手指,这冰凉就像烈日下的清泉,瞬间化解了他心中的那团火。   “怎么了?”张惠轻声问道,一如他曾经在汴州城门听到她的第一次说话,柔婉而坚毅。   朱温疲倦地摇摇头,没有说话。但他清晰地感到胸口的灼痛正在慢慢消退,那只不听使唤的手也正在逐渐平静下来。   “端夫如果真有反意,断不会丢下军队自束回来请罪。敌军深夜遁逃,按兵不追,也是恐怕黑夜里误中诡计,这封告状信来得蹊跷。”张惠缓缓道。   朱温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方才我渐渐想明白了,欺我的不是端夫,而是另有其人。可怜此人,枉我对他情同父子,恩重如山,竟然如此对我,令我险些铸成大错,误杀亲子!”他越说越激动,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终有一天,我会让此人付出代价!”朱温恨恨道。   张惠没有再说话。她有些心疼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然后很小心很温柔地抱住朱温的头,把他放进自己的怀里。   在众人面前,这个人是高高在上,如日中天的一代雄主;而在她眼里,他是自己的丈夫,更是一个常常会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还是一个需要她治愈的病人。      第五章 十年      朱温一步步成长为中原霸主,从同州起兵算起,已经过去了十年有余。十年征战如梦,回首已是天涯。当他终于在中原大地站稳脚跟的时候,蓦然回首,却发现这个天下早已物是人非。   1.坎坎击鼓,鱼山之下   在张惠的巧妙周旋下,朱友裕终于逃离大难。而朱友恭为一己之忿诬告朱友裕,这让朱温牢牢地记住了他。十年之后,朱温会用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方式来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一个小小的徐州,牵扯了他太多的精力,让他付出了不该付出的代价。朱温决定不能再让时溥苟延残喘下去了,他命丁会率军急攻宿州,同时让庞师古对徐州发动新的进攻。徐州、宿迁一带再度战火弥漫。   丁会决定来招狠的。观察地势之后,他让人在宿州城东筑起堤堰,堵拦汴水,等到堤堰蓄满水之后,掘开堤坝,以水为兵,水淹宿州。这一招果然奏效,被大水泡了两个月之后,宿州守军终于崩溃,守将张筠投降,宿州平定。   宿州的再度陷落很快引起了连锁反应,不久,曹州副将郭绍宾杀死刺史,带着全郡军民向朱温投降。数天之后,徐州将领刘知俊又带两千人向汴州军投降。   接连遭受打击的时溥再度陷入内外交困中。   庞师古指挥大军对徐州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时溥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登上城楼,亲自指挥作战。在死亡面前,已无退路的徐州军表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城头的肉搏战极为惨烈。十天,二十天,三十天……城墙内外尸积如山,鲜血把城墙浸透了一层又一层,让那座残破的土墙变成了黑褐色的血墙。   双方士兵都损失惨重,徐州仍然没有投降的意思。庞师古动摇了,面对这座死人比活人还多的城市,他怀疑攻占它是不是还有意义。   一封急报又放到了朱温的案上。他陷入两难。   此时晋阳的李克用兵强马壮,不可一世,已经与朝廷彻底闹翻。唐昭宗让宰相张浚领兵攻伐却屡战屡败。不得已,朝廷只好让朱温兼任河东东面行营招讨使,负责剿灭李克用。消灭这个宿敌现在于公于私都成了朱温的头等大事。   盘踞兖州、郓州的朱瑄、朱瑾则跟李克用同气连枝,蠢蠢欲动,不时出兵威胁汴州的侧翼,这让朱温也很头疼。   如果徐州久攻不下,十多万大军被拖在这座坚城之下,朱温将陷入被动。   关键时刻,敬翔进言道:“徐州是中原腹地,兵家必争之地。徐州之敌一日不除,则如心间之毒,腹中之刃,我会被左右掣肘,早晚为其所害。”   敬翔的话坚定了朱温啃下徐州这块硬骨头的决心。   景福二年(893年)四月,朱温亲赴徐州战场。当他出现的时候,城外欢声雷动,汴州军士气大震。   时溥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绝望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时候朱温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带着全家老小缓缓登上徐州城中的燕子楼。一个士兵木然地将火把丢进洒满了硫磺的柴堆中。   “轰”一声,熊熊大火如一条恶龙,瞬间吞没了这座名字优雅的小楼。时溥全家葬身火海。   连续征战近四年,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后,朱温终于平定徐州,除掉了心腹之患。   他抬眼望去,偌大中原,还能与他抗衡的只有兖州、郓州的朱瑄、朱瑾二人。   东征齐地,成为他必须要祭出的一刀。   就在前一年,朱温曾率军亲征郓州,那一战让他终生难忘。   当时朱友裕以精兵五千为先锋,一路长驱直入,直抵斗门。   没想到刚刚入夜,朱瑄就率军万余人来袭。朱友裕打仗一向谨慎,不愿意在敌情不清的情况下与敌军在黑夜中纠缠,于是主动退却。没想到这一退却苦了后面急急忙忙赶来救援的朱温。   听说敌军大举来袭,朱温心急如焚,只带了数千轻骑,连夜直奔斗门。赶到战场已是第二天清晨,看着空无一人而凌乱的军营,朱温愕然。   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朱温挥鞭疾驰,登上一座高坡观望。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员大将,手持着一根长得有些夸张的铁槊。   不出意料,疾奔而至的正是郓州骑兵。   朱温面沉如水,他冷冷地看着尘土中挥刀而来的敌军。沉吟片刻,他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估摸来者不过区区千人。这点人就想来要我朱某的脑袋,简直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德坤,与我下去,杀个痛快!”   “我先去!”那将把长槊一挺,厉声道。声未落,人已去。   朱温微微一笑。这才是他的部下,这样的部下才配得上他的战袍。   张归厚,字德坤,和葛从周一样都曾是黄巢军中的骁将。黄巢败亡之际和他哥哥一起投靠朱温麾下。而带着他投降的大哥就是曾经在汴州城外把张晊玩弄得几乎崩溃的张归霸。   不久前攻击徐州的作战中,张归厚在九里山与徐州兵不期而遇。曾经归附朱温后来又叛归时溥的陈璠正好在军中,被张归厚一眼望见。张归厚恨透了这个叛徒,当即瞋目大骂,驰骑直往取之。没想到敌军一箭射来,正中左目。张归厚大喝一声,拔箭而出,挥槊大战,把徐州兵杀得大败溃逃。   这就是张归厚,和他大哥同样不怕死,同样勇猛过人的一员虎将。   有这样的虎将相随,区区千余骑,朱温又怎会放在眼里?   朱温与张归厚只带百骑,并肩杀入敌阵。刀光骤起,鲜血翻飞,郓州兵倒下了一片。但他们就像被巨石砸开的水纹,瞬间向外散开,很快又复卷而至。   他们的人数是对方的十倍有余,如果这样还被击败,这个残酷的世道上将再无他们的生存之地。   朱温和张归厚,齐声呐喊着,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沙哑,一个浑厚,在尘土飞扬的杀戮沙场上如同合奏的激越之音。   朱温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只有在刀光和鲜血中,只有在万马军中,他才能完全忘记一切焦虑和烦恼,他才感觉自己找到了灵魂之所。   他嘶叫着,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一个个敌兵在寒光中滚落尘土。   张归厚却感觉到了异样。丧命在他槊下的敌兵越来越多,但围上来的却更多了。他大喝一声,长槊一挥,一股劲风荡开,敌兵被扫倒一片。张归厚抽隙抬眼一望,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郓州兵就如同嗅到了鲜血的狼群,正潮水般地向战场的中心涌来,到达这里的至少已有上万人。   再不走,就要葬身此地了。   张归厚不敢再耽搁,发力杀到朱温身侧,大喊道:“郓兵大至,主公速退!”不等朱温答话,用手拨转朱温马头,顺势再在马臀上一拍,那马如箭一般离弦而去。   张归厚挥槊遥指,大喝:“你们保护主公!我来断后!”仅存的汴军数十骑奋力杀出,紧随朱温左右。   张归厚挺槊在胸,冷冷地看着疯狂涌上来的敌兵,面无惧色。   那支长槊在万千刀光中挥舞翻飞,划出死亡的弧线,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马下。   朱温等人拼死杀出重围,终于遇到了前来支援的后续部队。朱温拨转马头,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   密密麻麻全是敌兵,哪里还有张归厚的身影?   一丝悲怆涌上心头。莫非在此地,又要再失一员骁将?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指着一个方向惊呼起来。朱温凝视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一行浊泪夺眶而出。   漫天尘土中,张归厚匹马拖槊而来,身被十余箭,已成血人,但依旧昂首挺胸,就像刚刚从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而回。尘土渐渐消散,他的身后是无数勒住马头,用恐惧和敬畏的眼光为他送行的敌人。   朱温扑下马,冲上前去,抱住鲜血淋漓的张归厚,大哭道:“尔在,丧军何足计乎!”   众军士无不动容。从军以来,朱温历尽杀戮,经历过大胜也经历过惨败,但部下们却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兖、郓之敌,绝非善类。任何一次轻敌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朱温深刻地记住了这一点。   而这一次,他又将带兵踏上那个危机四伏的齐鲁大地。   朱温呆呆地看着园中秋菊。那年菊花开时,他刚刚剿灭秦宗权,志得意满。现在,秋意浓时,他又将出兵,发起一统中原的决定性一战。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战役。不知道明年花开之时,自己又身在何方?   景福二年(893年)十一月,朱温首先拿濮州开刀。数年前,朱珍原本已将濮州收入囊中,谁知汴州军一走,当地又发生兵变,再度叛归二朱。   濮州是兖州、郓州的门户,要平定齐鲁,必先取之。这一次,朱温把重任再度委任给差点被他砍了头的长子朱友裕。   朱友裕领兵数万,以骁将张归霸为先锋,将濮州重重围困,日夜攻击。一月之后,濮州城破,齐鲁门户为之洞开。   乾宁元年(894年)二月,朱温起大军十万,以庞师古、葛从周、王重师、张归霸、张归厚、牛存节、张存敬等为将,大举东征。这一战,汴州军可谓精英尽出,志在必得。   朱瑄、朱瑾不敢大意,四处集结兵马,迎击汴军。   这一战,注定又将是异常血腥残酷的战役。   鱼山,坐落于东阿县城东南四十里处的黄河北岸,因其山形似甲鱼而得名。鱼山脚下是滔滔黄河水,河对面是连绵的群山。胜景天成,风光独好。   这座山汇集了众多美丽传说和文人墨迹。汉武帝曾为此山作《瓠子歌》,在山的西侧安葬了大名鼎鼎的建安才子曹植。到了西晋,名士张华写下了著名的《神女赋》,讴歌弦超与神女在这里碰撞出的浪漫爱情故事。到了唐代,这里更成为文人骚客们寻找灵感的绝佳场所。大诗人王维站在鱼山之上,挥毫写下了《鱼山神女歌祠》:“坎坎击鼓,鱼山之下。吹洞箫,望极浦。女巫进,纷屡舞。陈瑶席,湛清酤。风凄凄兮夜雨,不知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   不管怎么看,这座山都是文学与浪漫的代名词。   但这一天,这座山见证的将是鲜血和死亡。   朱温的大军从郓州东路向北到达鱼山,直扑郓州。朱瑄、朱瑾得知情报,亲提军马直奔鱼山截杀,企图出其不意,主动出击,一举击溃汴军。   两军在鱼山脚下狭路相逢。   滚滚黄河水在凛冽的寒风中轰鸣东去,黑压压的士兵布满了巨大的覆盖着薄冰的原野,隆隆的战鼓声轰击着大地。肃杀之气,直冲天际。   朱温提马踱出阵前,注视着面前的对手。   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在九里山,朱温已经感受过了这个对手的疯狂。而现在,他面对的敌人显然比一年前更加强大。数不清的兖州士兵正不断从鱼山之侧涌出来,飞快地向阵前云集,再等下去,敌兵将越来越多。   朱温转过头,冷冷喝道:“擂鼓,进军!”   话音刚落,就像上天跟他作对一样,一阵猛烈的狂风突然迎面袭来,还夹杂着无数冰屑,发出尖利的呼啸。   朱温的头盔猛然被风刮起,就像玩笑一般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被刮得无影无踪。他的战马发出惊恐的长嘶,几乎将朱温颠下马来。   朱温以手掩面,艰难地抵挡着大自然的暴虐,头发在狂风中如瀑布一般飞泻着。   还没开战汴州军就遭到了狂风的袭击。无数面军旗瞬间被卷上了天,还有不少猝不及防的士兵从马上跌落下来,军中发出一阵惊呼,原本严密的大阵开始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朱瑄、朱瑾见状大喜。狂风正在帮助自己撕裂对手,这正是天赐良机啊!   “进攻!进攻!”朱瑄疯狂地呼喊着。朱瑾则二话不说,拔剑在手,策马冲了出去。   朱温什么都听不到,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呼啸的风声,他什么也看不到,迎面的狂风让他无法睁开眼睛。   常年厮杀培养的敏锐嗅觉让他感到威胁正在迅速逼近,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风凄凄兮夜雨,不知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难道在这座曾经被神女眷顾的鱼山之下,自己真的要被上天抛弃?   剧烈冲击着他面颊的那股强大力量突然消失了。朱温猛然放下手,睁开了眼。   风向改变了!那股强大的力量正席卷着天地,转身朝着他的对手扑去!   正飞快向汴军涌来的兖州士兵遭到了毁灭般的打击。他们就像潮水一般跌落在暴风中,被淹没在迎风狂舞的枯草之下。   “哈哈,天助我也!”朱温的大脑就像闪电一般急速转动起来。   “张归霸、张归厚何在!”两员大将并马而出。   “你们带人分头放火,现在风势于我有利,我要让整个山谷都烧起来!!”朱温几乎是癫狂地喊着,举起了双手。   “庞师古、葛从周!你们各带本部军马,火一起,就分路猛攻敌军侧翼,我要让他们彻底崩溃!”庞、葛两人各带军马匆匆而去。   “重师、存节、存敬,亮出你们的看家子,跟我一起杀个痛快!哈哈!”   朱温眯着双眼很享受地看着在狂风中挣扎的对手。   鱼山,他将要让这座山成为对手永远也忘不掉的噩梦。   2.击兖攻郓   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在狂风肆虐下,瞬间变成了燎原的火海。   烈焰疯狂卷动,肆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生命。正在狂风中挣扎的兖州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响彻天际,无数的鲜活的肉体顷刻间变成了焦炭。   无数汴州骑兵从通红的火海后跃马而出,他们绕过急速蔓延的火柱,沿着两翼对正在溃逃的敌兵卷杀过来。庞师古、葛从周各领一支骑兵突破了兖州军的侧翼,向战场的纵深狂飙突进。   从来不会对敌人留情的朱温,竟然企图将兖州军全部包围,把他们统统围歼在火海中。   朱瑄惊恐地看着急速逼近的燎原大火,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为什么有利于自己的大风竟然会转眼间就变了方向。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朱温竟然可以像一个巫师一样瞬间让这片原野变成地狱。逼近的烈焰让他的脸感到一阵阵灼痛,但他竟然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就像傻子般呆立在火海前。   “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朱瑾扑上前去,死命拽住朱瑄的马头,然后扬鞭策马,带着他转身狂奔。   时值寒冬,草木枯败,枯草烧光之后,火势很快减弱。而火苗熄灭之际,才是恐怖的杀戮真正降临之时。   朱温嘶叫着,挥舞着一把令人胆寒的黑色战刀,骑着黝黑的战马,从烧焦的大地上跃马而出,就像一个从地狱深处冲出的恶魔。   他的左边是挥舞长枪的王重师,右边是提着长刀的牛存节。在他们的身后,无数身披黑衣黑甲的士兵瞬间涌上了地平线。   马蹄如雷,刀光似雪。鱼山之下,血海翻腾。   兖州军就像被饿狼驱赶的羊群,在被火烧得焦黑的荒原上狼奔豚突。   朱瑄、朱瑾在疯狂的逃跑中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声浪和血腥的刀锋似乎死死在他们背后追逐着。他们扔掉了一切可以扔掉的东西,向着远处的清河城策马狂奔。   等他们冲到清河城下,两人的战马几乎同时仰天悲鸣,朱瑄、朱瑾跌落马下,连续翻滚了好几圈,瘫倒在飞扬的尘土中。   摔得头破血流的两人挣扎着直起身子,发现两匹战马竟然已被活活累死。远处是零零散散正绝望地向着城门奔跑的败兵。   两兄弟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眼帘中的那个人完全失去了平素的模样,极度的惊恐让他们的脸完全扭曲变形,只剩下那双通红的眼睛还能看出是个活人。   “天啊,这是怎样一个魔鬼一样的对手!”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蹦出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念头。   兖州军队的大溃败从午后一直延续到深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鱼山脚下已经伏尸上万。   朱温心满意足地注视着这个让他流连忘返的战场。“挖个大坑,把这些尸体全都埋在一起,然后加高封土!我要让所有人永远记得这场大胜仗!”他抬起头看看冷月的寒光中巍然屹立的鱼山。   从此之后,人们记忆中的鱼山将不仅仅是爱情、神话、诗歌和曹植墓,还将有他一手导演的这场载入史册的大战。   朱温得意洋洋地想着,一丝冷酷的笑意浮上嘴角。   曾经是浪漫与文学象征的鱼山之侧,一夜之间耸立起一座高山般巨大的坟墓,恢宏而诡异,对望着那座秀丽的青山,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寓言。   在一个满是杀戮和武力的乱世里,诗歌和文学沉默了,剩下的只有恐怖与死亡。   但击溃了兖州军主力的朱温并不会就此罢手。   乾宁二年(895年)正月,朱温派养子朱友恭率军再攻兖州。这一次,朱瑄、朱瑾再也不敢出兵迎战,朱友恭的军队一路直抵兖州城下。   朱瑾领兵坚守不出,朱瑄则火速奔回郓州搬救兵。汴州军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面对防守严密的兖州城,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挖起了壕沟。围城打援,这是朱温向朱友恭面授的密计。   汴州士兵在兖州城外挖起了层层沟堑,把兖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朱友恭则派出精兵在兖州以北的高吴设下埋伏,准备伏击前来支援的郓州兵。   不久,朱瑄果然从郓州率领军队南下驰援。随军而来的还有从郓州征集来的大批军粮。朱瑄很清楚,久经战火的兖州城最怕的就是围困,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兖州城就要陷入饥饿当中。   可惜汴州士兵早就挖好了陷阱等着他。朱瑄的军队刚进入高吴地界就遭到伏兵的突然袭击。郓州军大败,狼狈而逃,火线支援的大批军粮全部落入朱友恭之手。   惊慌失措的朱瑄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李克用。他再度向太原求援。   只要是跟朱温作对都乐于去做的李克用二话没说,当即派遣史俨儿、李承嗣带领一万骑兵驰援。   朱友恭拍朱温的马屁有一套,带兵打仗却只是二流。汴州军跟李克用的骑兵一接战就稀里哗啦败下阵来,朱友恭见势不妙,收拾军马退回汴州。   朱温可不会因为李克用的援兵到来就收手。   是年八月,朱温亲率大军再次出击。不过这一次,他只派少数部队留在兖州监视早已被打怕了的朱瑾,自己则率部直接攻击郓州。   两次交手,朱温发现兖州的朱瑾、郓州的朱瑄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旦兖州被攻,郓州兵必定又会大举来援。不如直接攻击目前实力较强的郓州,即使一时难以攻克,也要给朱瑄致命的打击,彻底断了朱瑾的念想。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进入郓州境内,深谙用兵之道的朱温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先派出葛从周领伏兵埋伏于梁山之侧。   有晋阳骑兵在,朱瑄的底气足多了。听闻朱温来攻,朱瑄立即会合李克用的援兵南下迎击。   朱温的先锋是牛存节。看着声势浩大的骑兵部队慢慢逼近,牛存节却毫不慌张。他冷笑一声,提刀匹马出阵,遥指着朱瑄大旗破口大骂。   朱瑄气得火冒三丈,当即率部发起猛攻。牛存节是汴州名将,这次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沙陀骑兵,似乎也乱了方寸,草草抵挡了一下便落荒而逃。   朱瑄好不容易打了次胜仗,哪里肯放手,当即率军穷追不舍。   刚刚进入梁山,潮水般的汴州军四处杀出。他们挺着巨大的长枪,一排又一排地对准朱瑄的骑兵冲了过去。无数骑兵腾空而起,合着战马的悲鸣和长枪的折断声。   高岗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他们对准马队疯狂地射击。如雨的利箭罩住了朱瑄的骑兵方队,他的士兵就像下饺子一般跌落在尘土中。   牛存节红着眼睛,带着自己的军队返身杀来,给了混乱中的郓州兵致命的一击。   朱瑄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他知道自己仅存的精锐恐怕都要离他而去了。从此以后,他和自己的弟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这一战,郓州兵和远道而来的沙陀骑兵损失惨重,连李克用的大将史完府也被汴州军俘虏。   等朱瑄逃回郓州城,身边只剩百余骑。   朱温的大军乘胜逼近郓州。朱瑾的堂兄,齐州刺史朱琼率部投降。曾经独霸齐鲁之地的朱瑄、朱瑾兄弟已是风雨飘摇。   朱琼的投降让朱温突然灵光一现。他想到,自己每次攻城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高昂的代价,而当年刘秀平河北,取洛阳,都用了攻心计,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方面还真得向刘文叔学学。朱琼是困守兖州的朱瑾堂兄,不如利用这个关系劝降朱瑾。   朱温很为自己想出的这个计策得意。于是立即带上朱琼,将主力转往兖州。   但朱温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妙计,压力骤减的朱瑄又跳了出来。他派部将贺瑰、柳存及晋阳将领何怀宝等一万多人绕过兖州,径直向曹州(今山东省菏泽市)攻击。   这次朱瑄吸取了教训,不再跟朱温正面对抗,而是攻击朱温大军的后勤补给基地,想以此逼朱温解除兖州之围。   全局被动之时,以孤军深入,长途奔袭对方防守严密的重镇,这完全是朱瑄狗急跳墙的赌博。   执行这次“自杀性进攻”的主将叫贺瑰,此人仪表堂堂,有负雄勇之志,少年即闻名乡里。从军后,投入朱瑄门下,从一个普通军校一步步被挺拔为马步军都指挥使,成长为泰宁军中的一员大将。   贺瑰很清楚,这次进攻恐怕有去无回,朱瑄的疯狂和愚蠢将让上万将士为他陪葬。不满归不满,贺瑰还是带着军队出发了,残酷的战斗教会了他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   朱温得知消息,立即连夜带领骑兵从兖州轻装出发,一夜之间狂奔百余里,终于在巨野附近逮住了这支胆大包天的敌军。   战斗几乎没有悬念。深入汴州军腹地的郓州军遭到了四处痛击,这支被朱瑄一厢情愿寄予厚望的“奇兵”很快陷入绝境。贺瑰见大势已去,急忙冲到一个土坡上,对着汹涌而来的汴州士兵大呼道:“我是郓州都将贺瑰,甘愿就擒,不要伤我!”   朱温早听说过贺瑰之名,知道此人是难得的良将。爱才心切的朱温不顾周围尚在混战,疾驰到土坡前,喝令众军不要动手。看着欣喜的朱温,贺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汴州军猛烈的围攻下,朱瑄的这支奇兵半天之内即告覆没。将领贺瑰、柳存、何怀宝及以下三千余人被俘。   贺瑰后被封为曹州刺史,成为朱温得力大将之一。他在企图偷袭的那座州城下全军覆没,成为俘虏,却以这样的方式最终成为那座城市的统治者。   除了看得上眼的贺瑰,朱温对剩下的人却没有丝毫留情。俘虏们密密麻麻地跪倒在地,接受朱温的巡视。忽然狂风大作,沙尘飞腾,朱温心中那股暴戾之气勃然激发。他嘿嘿冷笑着,对左右说:“老天发怒,这是在怨我杀人还不够。”   一声令下,可怜三千俘虏全都作了刀下之鬼。   击破这支敌军后,朱温随即又率部疾奔回兖州。这一次,他手头多了不少牌。   朱琼、贺瑰,连同被擒的晋阳将领何怀宝都被带到了兖州城下。   何怀宝首先被当众砍了脑袋。第二个登场的是贺瑰,对着满城的兖州士兵大骂了一通朱瑄如何愚蠢无能。最后登场的是朱瑾的堂兄朱琼。   朱温指着一旁的朱琼,昂首对着兖州城楼高声道:“朱瑾听好了!郓州军已在曹州全军覆没!你别指望你那个笨蛋大哥来救你,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识相点!向你堂哥朱琼学学,赶紧献城归降,我可保你荣华富贵!再顽固不化,何怀宝就是你的下场!”   躲在众军士身后的朱瑾探出头向城下的朱琼看了一眼,脸色苍白。   当夜,朱瑾派出的使者来到了朱温军中,送上金银珠宝和一封言辞恳切的求降信。信中极尽献媚,最后说,为表示投降的决心,决定先把兖州的符印送上,希望让堂兄朱琼来取。我和朱琼两兄弟也好久没见面了,顺便也让我们叙叙旧。   朱温大喜,自己从来没用过攻心计,没想到一用就灵。当即派遣部将刘捍陪同朱琼前往兖州领取符印。   朱琼二人连夜赶到城下,只见朱瑾单马立于桥上,挥手对刘捍说:“刘将军,可否让我堂兄一人前来,我有私话与兄相告!”   朱琼见到朱瑾,激动得热泪满面,听朱瑾有话要对自己说,心头一热,当即拍马而上。刘捍一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立在当场。   朱琼骑着马刚上浮桥,桥下突然冲出一团黑影,还没等看清那人面目,已被一棍击落马下。随即城内涌出一群人,把朱琼拖进城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立在一旁的刘捍还没做出任何反应,那浮桥已被拉起,随即两扇城门“砰”的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刘捍这才知道上了当,失魂落魄,匹马奔回军营报信。   等朱温提兵赶到,还没等靠近,城上箭如雨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人从城楼上抛了出来。朱温定睛一看,正是朱琼人头。   朱温抬起头看了一眼兖州城,心里怒火熊熊。他很清楚,朱瑾对他的堂兄祭出的这无情地一刀,就像一个宣言。这个人和这座城永远也不会对自己投降。   3.张惠的攻心计   兖州和郓州就像两根卡在朱温喉头的鱼骨头,让他焦躁难耐。   虽然朱瑄、朱瑾屡战屡败,但这两兄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抱定了跟他磨到底的念头。此时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杨行密在淮南日益壮大,李克用在河东越战越强,一南一北两大势力对朱温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更让朱温担心的是,如今朝廷内部风云诡谲,各种政治势力的斗争日益激烈,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朱温隐隐感到,一场巨变即将到来,而当这场变乱到来之际,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齐鲁战场牵扯了朱温太多的精力,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要全力以赴拔掉这两根肉中刺,然后抽身应付即将到来的更大危机。   朱温留下庞师古、葛从周继续围攻兖州,自己则率主力再度北上,誓要拿下郓州城。   汴州军潮水般地涌向郓州城头。朱瑄绝望地站在城楼上,挥舞着长剑,声嘶力竭地呵斥着自己的部下。他很清楚,一旦城破,自己将死路一条。如今唯有拼命死守,然后期盼兖州的救援。   可惜这一次,兖州的援兵来不了了。听说郓州再次告急,朱瑾已两次派部将突围,企图北上救援。军队刚一出城就遭到庞师古、葛从周等人的猛烈攻击,兖州损失了数千人,还是无法突出严密的包围圈。   朱瑾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汴州军,仰天长叹,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的大哥了。   而此时,郓州攻防战已经进入高潮。守军损失过半,剩下的人面对必败的结局早已没有了斗志。   朱温决定挥出最后一击。牛存节被委任为发起最后攻击者。朱温的军令很简单:打开郓州城门,再来见我。   牛存节带着攻城的军队一大早就出发了。不过他并不急于进攻。现在的郓州就像一个垂死的人,他只需要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刺出致命的一刀。   他和部将王言商量,正午时分是守军最疲惫的时候,就在那时候发起进攻。王言攻东北门,牛存节则主攻西北门。计划停当,两人带兵把渡船藏在城西北的隅濠中,待午时一到,就用船渡过护城河,展开攻城。   王言和他士兵们蜷伏在冰冷坚硬的壕沟内,眼巴巴地盯着逐渐升起的太阳,等待着进攻时间的到来。   巨大的喧哗声突然从郓州城方向传来。王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显然还没到正午,这不是进攻的信号。   更大的喧哗声又从他们的背后传来,那是自己军营的方向。这些茫然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言憋不住了,他带着几个士兵悄悄爬上壕沟,扒着沟沿向后看去,汴军大营里竟然冒出了滚滚浓烟和巨大的火柱。   再看郓州城头,几乎所有的敌军士兵都跑到了城头来看热闹。他们看着大火在汴军大营里迅速蔓延,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发出得意的大笑。   王言和他的士兵就这样悲剧性地被夹在了两军阵中,后面是莫名其妙的大火,前面是密密麻麻的敌军。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支埋伏的汴军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埋藏到深深的壕沟中,一旦被发现,暴雨般的利箭会把他们顷刻射成刺猬。   喧哗仍在继续,远处郓州城头的哄笑声更大了。王言的士兵躺在冰冷的壕沟里个个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出。   王言呆呆地看着壕沟里苍黄的泥土,忧郁地思考着。进攻?在箭雨中死路一条。跑回去救火?会被弓箭射烂屁股,搞不好还会被暴躁的朱温砍了脑袋。貌似最保险的就是继续窝在这条土沟里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王言还在继续纠结地头脑风暴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恍惚了。面前的黄土晃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   王言揉了揉眼睛。他并没有做梦,大地在晃动。然后,他听到了猛烈的战鼓声和巨大的呐喊。   这支在土沟里趴了整整半天的军队探出了头,他们看见冲天的尘土和巨大的浓烟正从郓州城西北腾空而起,浓烟后是潮水般的军队,高举着刀枪在猛烈的箭雨中向城楼冲锋。在这支军队中飘扬着无数面战旗,写着大大的“牛”字。   牛存节已经开始攻城了!   王言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抖了抖僵硬的双腿。他抬起头,强烈的日光照得他有些眩晕,显然时辰已经过了正午。   又呆立半晌,王言才猛然醒悟,他唰的一声拔出腰刀,厉声叫道:“牛将军已经开始攻城!兄弟们,冲啊,杀进郓州城!”   这条一直死寂着的壕沟终于苏醒了。士兵们擂起战鼓,挥动着战旗,涌上木船,拼命向护城河对面划去。   城西北的喊杀声更加炽烈,王言急得冷汗直冒。朱温治军一向严明,要是贻误了战机,这整支军队都没有好下场。   王言带着士兵终于渡过了河,他们来不及收拾木船,拾起武器,向城门冲去。   城下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檑炮砸出的巨大土坑。王言带着这群士兵冲到城下,然后开始手忙脚乱架起云梯。   就在此时,那两扇巨大的城门竟然缓缓打开了。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郓州将领从城门后面飞了出来,正好掉在王言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身。   王言呆立当场。一员大将骑着战马,提着长刀,缓缓踱出城门。   “你来晚了,王都将。”牛存节拍了拍臂甲上的血迹,笑道。   乾宁四年(897年)正月二十日,朱温大将牛存节率部攻破郓州,天平军节度使朱瑄丧命。   郓州刚一得手,朱温即令屯兵兖州的庞师古、葛从周发起进攻。事不凑巧,此时朱瑾与河东大将李承嗣正出兵到丰县、沛县一带搜括军粮马料,为长期抗战做准备。汴州大军一围城,没有了主心骨的兖州城内顿时大乱。   朱瑾的两个儿子都是花花公子,没了老爸撑腰,早已慌作一团。留守将领康怀英虽然是名勇将,但见大势已去,也不愿意给朱瑾一家当炮灰,于是软硬兼施,逼着朱家二位公子献出兖州投降庞师古。   还在沛县大肆搜刮的朱瑾惊闻兖州失陷,只好与李承嗣率领部下奔往沂州(今山东临沂东南)。沂州刺史见朱瑾已成丧家之犬,于是关闭城门,拒绝其入城。朱瑾没办法,一路退往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   庞师古显然不肯善罢甘休,指挥大军一路穷追,沂州、海州、密州(今山东诸城)相继落入汴军之手。   被一路追杀的朱瑾无计可施,干脆渡过淮水,逃往淮南投奔杨行密。   “杨行密。”当朱温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觉得陌生而熟悉。他在大脑里搜寻了很久,终于想起十年前的某一天,曾经接到过这个人一封言辞极尽恭顺的求援信,推荐他兼任淮南节度使,请他领兵消灭正在淮南干尽坏事的孙儒。而那次兵发淮南因为时溥在关键时刻作梗化为泡影。从那以后,战河阳,灭时溥,攻齐鲁,遥远的淮南早已被他抛到脑后。而这个当年曾经对自己卑躬屈膝的人,现在怎么敢收留朱瑾,公然与他为敌?   或许朱温从来也未曾留意过,当他在中原腹地四处征战的时候,也正是杨行密席卷淮南,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此时的杨行密已不是当年被秦宗权的部下孙儒逼得几乎跳海的败军之将,更不是为了在淮南站住脚跟不得不向朱温俯首称臣的落魄将军。经过十年的经营,杨行密已将盘踞淮南的大小军阀清扫一空,成为淮南道的无冕之王。羽翼丰满的他早已决定与朱温分庭抗礼。   乘朱温忙于对兖州、郓州用兵之机,杨行密继续扫荡淮河南岸的各个重镇。他先后攻取濠州(治今安徽凤阳)、寿州(治今安徽寿县),袭占涟水,沿着淮河建立起一道严密的防线。他很清楚,仅仅一河之隔的那匹狼,终究有一天会对他露出本性的。   兖州被击破,朱瑾逃亡淮南。杨行密坚定地将其纳入麾下,甚至还委任他为徐州节度使。这意思,你的兖州被朱温夺了,那就干脆去把朱温的徐州抢过来安家吧。   朱温虽然巴不得对朱瑾斩草除根,但淮南军的势力已远非当年,他不得不慎重行事。   朱温决定暂且班师。这一次回家,他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而且是姿色甚好的女人。   如同其他胜利者一样,他们都以最大程度的践踏和羞辱失败者为乐,而霸占失败者的妻子毫无疑问是其中最有效也最让人满足的方式。   朱温当然深谙此道。   早在十年前,当他还在和秦宗权在中原一团乱战的时候,他就习惯在军营里偷腥。那一次,他看上的是一个亳州军妓。仗打了一个多月,那个女人也陪了他一个多月。   那一天,朱温照例骑上战马,准备回家迎接张惠的怀抱。至于这个女人,不过是又一件用过就丢的衣服而已。   但这件“衣服”竟然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他,然后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事实:她怀孕了,怀了上他的孩子。   朱温感到又惊又喜。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怀上的是他的孩子。   犹豫了半天,朱温还是没有把她带回汴州。因为张惠,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她的目光。   朱温并不是害怕她。他从来没有害怕过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但他害怕失去。   他害怕失去这个唯一能让他平静,能让他感觉到完整的人。   于是这个女人最终被留在了亳州的一座大宅里。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朱友珪。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在史书上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却最终成为终结朱温生命的那个人。   历史就是这样诡异。但历史就像生活,从来都没有偶然,也没有巧合。   但这一次,朱温决定要冒冒险,朱瑾妻子的美貌让他觉得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就这样,跟在击败了她丈夫的军队中,朱瑾的妻子被带到了汴州。   照例倚在门外,等候着自己丈夫归来的张惠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女人的感觉有时候胜过一切。   果然,在意气风发的丈夫身后,跟着一个美貌但却面容憔悴的妇人。   不需要解释什么了。张惠立即明白了一切。   她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很多年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对很多女人来说,当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们也许会感觉到大祸临头,她们也许最终会选择沉默和接受。但张惠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好了她自己的方式。   朱温尽量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把朱瑾的妻子介绍给张惠。   那一刻,张惠感觉到极大的羞辱,但她脸上依旧风轻云淡。   朱瑾的妻子走上前来,对张惠施礼。张惠立即还礼。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就像片片梨花,洒落在幽暗的厅堂。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没有人见过张惠这样哭泣过,连朱温也没有见过。   作为一个女人,张惠当然很清楚眼泪的妙用。就是这廉价的分泌物,它却可以成为治愈伤痛的灵药,可以成为击溃对手的利器,可以成为保护自己的盾牌,甚至成为扭转被动的奇兵。   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正确地使用它。   “想当初,兖、郓二州曾与汴州并肩作战,共抗强敌。你的丈夫与我丈夫更是同姓,我们姐妹原本是一家人。没想到兄弟之间因小事动干戈,多少人暴尸荒野,多少人家破人亡,也让妹妹落得今天的结局。男人们的错误却要让我们女人来承担后果。想想如果换做是汴州战败,我也会是和妹妹一样的下场呀……”言未毕,已泣不成声。   朱瑾的妻子脸红了,随即双眼变得通红,她想极力掩饰,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泪水从她的眼眶喷涌而出,不能自抑。张惠的攻心计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女人的痛处。没有人能够在被人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的时候还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尤其是一个女人。   她也同时击中了朱温的痛处。朱温的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红。张惠说得没错,如果自己战败,也许今天站在征服者面前接受凌辱的就是他的妻子。   一种无法名状的沮丧和悲伤涌上心头。沉默半刻,朱温终于挥了挥手,“送她去汴州最好的尼姑庵,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张惠偷看了一眼自己丈夫转过去的脸,她清楚地看见,这个男人的眼角挂着一滴浑浊的泪珠。   4.回首已是天涯   张惠的巧妙反击让朱温的好事彻底黄了。但他很快就从暂时的沮丧中恢复过来。不管怎么样,兖州、郓州已经被自己拿下,中原基本成为他朱温的自家大院。这种感觉很好。   他现在实力空前膨胀。更重要的是,可以把精力和兵力集中到主要的方向上。   北上还是南下,是他现在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又想起了十三年前上源驿的那个刀光剑影之夜。从那个夜晚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克用,但李克用却一刻也未曾忘记过他。   从朱温的刀下逃生之后,李克用曾前后八次向朝廷奏表,要求削夺朱温官爵,准许自己率军进讨。对这两个人,朝廷都心存忌惮,但相比之下终究还是朱全忠要比这个蛮夷头领要可靠许多,皇帝斟酌之后,决定对李克用的请求置之不理。   皇帝不发话,李克用也不敢贸然对朱温这个最大的地头蛇动手。趁朱温在中原混战之机,李克用转而对河北、河西大举用兵,先后击败了镇州(今河北石家庄一带)节度使王景崇,邠宁(今陕西省彬县一带)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   唐昭宗即位后,忌惮李克用的实力,对其加以高官厚禄,进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侍中、陇西郡王,食邑七千户。但李克用显然没有把皇帝给他的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官位领了,食邑受了,兵势却愈发凶猛,又先后击破邢州、泽州、磁州、潞州、晋州,兵锋直逼幽燕。   幽州刺史李匡威、云州刺史赫连铎见势不妙,一头倒向朱温,企图以此对抗气势汹汹的李克用。三个人一合计,联名上奏朝廷,痛斥李克用恃强凌弱,滥用武力,要求为朝廷扫灭这个大患。   当政宰相张浚、孔纬早就对如狼似虎的李克用看不惯,更想借机掌握兵权,于是在皇帝面前极力赞成此事。   大顺元年(890年)六月,在众人的怂恿之下,唐昭宗终于横下一条心,宣布削夺李克用官爵,任命朱温为河东南面招讨使,幽州李匡威、云州赫连铎为河东北面招讨使,南北两路,共同出兵讨伐李克用。同时以宰相张浚为帅,坐镇长安,协调指挥各路军马围剿河东。   朝廷大军压境,河东人心惶惶。不久,潞州发生兵变,乱军杀掉守将李克恭,向朱温投降。朝廷册封京兆尹孙揆为潞州节度使,领兵赶赴潞州接防。朱温则以李谠、李重胤为将,向邻近的泽州进攻。   潞州、泽州是中原进入河东的门户,一旦两州被占,朝廷的围剿大军将彻底撕裂李克用的防线。而河东的主力此时正被幽州、云州的部队牵制在北线,无法及时南下支援。李克用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紧急关头,李克用终于撒出了自己的撒手锏,他的众多养子中最能征善战的李存孝出马了。   李存孝率五千骑兵前往救援。这位年轻的将领,在危机面前展现了巨大的勇气和令人惊艳的才华,他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华丽表演,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   李存孝首先在上党附近的刀黄岭设伏,截杀赶往潞州赴任的孙揆,把护卫的唐军全部斩杀,生擒孙揆。   得手之后,李存孝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领军直扑泽州,救援被围的李罕之。面对数倍于己的汴州军,李存孝只带五百精骑,围绕敌军营寨大呼道:“我们沙陀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生吃你们这些笨蛋的肉!快找个长胖的来和我决一死战!”长得不胖但很结实的邓季筠出战了,不过数回合,就惨遭李存孝生擒。李谠、李重胤闻之色变。   当夜,李存孝趁敌军心不稳,发起突袭,李谠、李重胤大败逃走,汴州军被斩俘万余人。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成功解除泽州之围的李存孝随即回头攻击潞州。在那里,他将要面对的是朱温手下的名将葛从周。   潞州兵变之后,朱温第一时间就命令葛从周、朱崇节抢占潞州城。为了节约时间,二人只带了少数兵马,一路疾奔至潞州接管了城防,静待朝廷委任的节度使孙揆到来。   二人望穿秋水,没等来孙揆,却等来了朝廷军马在刀黄岭全军覆没的消息。没等二人弄明白怎么回事,李存孝的骑兵已铺天盖地而来。   葛从周打仗虽然勇猛,但并不代表他傻。两人见势不妙,马上弃城而逃。李存孝兵不血刃收复潞州。   刚刚见到李谠、李重胤丢盔弃甲逃回,葛从周、朱崇节又稀里哗啦跑了回来,顷刻之间,泽州、潞州两路军队都大败,朱温不禁愕然。   此时在中原战场上,朱温正和徐州的时溥缠斗,无法抽出更多兵力反攻,他虽然很不服气,但也只好作罢。朱温对这些败军之将大骂了一通,把李谠、李重胤当作替罪羊斩首,退兵返回洛阳。   旬月之内,对李克用威胁最大的南线攻势化为乌有。   而此时,由张濬统领的朝廷官军正从阴地关开出,渡过黄河,浩浩荡荡东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还浑然不知。   李存孝刚刚终结了朱温的进攻,又旋风一般率军赶到晋州,截住了张濬大军。这支唐军数量虽多,却是由靖难、凤翔、保大、定难等各路藩镇的军队临时拼凑而成,各路唐军将领想的都是如何保存实力,捡落地桃子,哪里谈得上什么战斗力。   李存孝带着骑兵狂风般杀来,唐军大败。各路藩镇军队如惊弓之鸟,一溃千里,沿岸的大小船只全都被这些败军席卷一空。等张濬带着禁军退到黄河边上,竟然无船过河。张濬不得已,招呼军队掠夺民房,仓促做成木筏才得以渡过黄河,侥幸摆脱了李存孝的追杀。李存孝趁势攻取汾州、晋州、绛州、慈州,横扫黄河东岸,一时气势如虹。   朝廷军队在南线、东线相继大溃败,北线则更加悲惨。   幽州刺史李匡威、云州刺史赫连铎两个难兄难弟联合吐蕃和黠戛斯部落的骑兵,大举反攻,趁晋军轻敌,刚开始还打了几个胜仗。不过李克用很快就派出了他的两个养子李存信、李嗣源,把二人打得大败。李存信、李嗣源率领骑兵横扫幽、云二州,斩杀数万人,李匡威逃到镇州被杀,赫连铎更是被逼得一口气逃到了吐谷浑,从此流落他乡。   轻松击破朝廷围剿的李克用得意洋洋地给唐昭宗去信:“我现在没有官爵,是个罪人,不敢回归河东,只想在河中借住,进退行止,请陛下裁决。”言下之意,既然你不让我当官,太原我也回不去了,现在我想打到哪里都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在李克用面前,曾经号令天下的大唐王朝和它的统治者都成了一个玩笑。   与朝廷的对峙中彻底占据上风的李克用解除了后顾之忧,开始向河北大举扩张。   大顺三年(892年),李克用派出另外两个养子李嗣勋、李存审进攻河北,大破燕赵联军,把势力扩张到河北道。   但不久,晋军中有第一勇将之称的李存孝被李克用的另一个养子李存信构陷。李存孝得知此事,大为不安,一气之下向朝廷上呈表章以邢州、洺州、磁州三州归顺朝廷,并愿意会同各道军队讨伐李克用。他同时联络朱温,请求火速派军支援。   当这个绝好的机会到来之时,朱温却没能把眼光从日趋激烈的中原战场上挪开。他的主力仍在徐州与时溥厮杀,对李存孝的请求,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看着自己最得力的大将反叛,李克用坐不住了,亲领大军合围邢州。   乾宁元年(894年)三月,被围困近半年的李存孝终于没能等到朱温的援军,被迫投降。这位曾经威震天下,横扫河东的骁将被以车裂的酷刑处死。邢、洺、磁三州再度落入李克用之手。   此时的李克用,已雄踞河东,横亘太行,成为朱温北进路上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而在朱温的南面,那个连名字也险些被他忘记的杨行密,这十年也同样没有闲着。   当年,面对秦宗权部下孙儒的进攻,杨行密采纳谋士袁袭建议,放弃扬州,避开孙儒的兵锋,转而向皖南、苏北等地发展。他先占领庐州(今安徽合肥),后攻宣州(今安徽宣城),然后趁势向东、南、西三个方向发展,相继占领苏州、常州、润州(今江苏镇江)、滁州、和州(今安徽和县)、楚州(今江苏淮安)等地,对扬州的孙儒形成了战略包围。   景福元年(892年),杨行密在宣州击败孙儒军主力,随即占领扬州,斩杀孙儒。不知不觉间,他已将淮河以南的大片领土都纳入自己势力范围,成为当仁不让的淮南老大。乾宁二年(895年),朝廷终于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进封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中书门下平章事、弘农郡王。   十年过去了。当朱温终于扫平中原诸雄,站起身来将眼睛投向更为广阔的天下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不管是身后那片苍茫的河东大地,还是南边那块水网密布的江淮平原,都已经站起来一个实力不在他之下,同样胸怀觊觎天下之野心的强大对手。   这十年,他一直专注于逐鹿中原。当他终于在这块土地站稳脚跟的时候,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天下早已物是人非。   十年征战如梦,回首已是天涯。   朱温闷闷不乐地看着那卷展开的地图。   黄巢失败之后,他从同州起兵,先后荡平秦宗权、降服魏博军、剿灭时溥、击破朱瑄、朱瑾兄弟,历经大小战斗不下百余次,罕有败绩。而现在,自己的对手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强大,更加令人不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别人看来,他雄踞中原,兵强马壮,堪称唐廷中实力最强的地方军阀,可谓位极人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却感觉到自己比十年前更加焦虑,更加不安。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伏下身,用粗壮的手指用力抚平那卷泛黄的地图。天下就在这张纸上,他渴望能够找到其中的答案。   他看到了长安。朱温皱了皱眉头,这座曾经见证了唐王朝百年辉煌的京城里,如今上演的全都是血腥的杀戮和龌龊的阴谋。   文德元年(888年),唐昭宗李晔在宦官杨复恭的拥立下即位,这个宦官头子由此成为权倾朝野的大红人。杨复恭控制了禁军,在朝中广植党羽,大结朋党,肃清异己,俨然成为朝中一霸。   三年之后,杨复恭与唐昭宗矛盾激化。唐昭宗痛下杀手,解除杨复恭兵权,逼其退休,随即派禁军将领李顺节领兵抓捕。   不愿束手就擒的杨复恭逃到汉中,投奔自己侄子,时任兴元节度使的杨守亮。杨守亮随即起兵叛乱。唐昭宗派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出兵征讨。杨复恭、杨守亮兵败被杀。   但唐昭宗万万没有想到,除掉了一个杨复恭,却引来了更大的阴谋家李茂贞。   李茂贞得势之后,开始四处拓展地盘,同时联络朝中大臣,企图把持朝政。   头疼不已的唐昭宗只好组织人马讨伐李茂贞,结果被凤翔军打得大败。李茂贞气势汹汹地带兵围攻长安,逼得皇帝杀了两个枢密使和宰相杜让能才罢手。   从此以后,唐昭宗实际上已落入李茂贞控制之中,长安再无宁日。   朱温有些厌恶地把视线从长安移开。宫闱之内的争斗和阴谋,那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喜欢的。总有一天,他会提着大刀,杀进长安,把这些阴谋家一网打尽,杀得一个不剩。   一股强烈的力量把他的视线拉向北面,他有点抗拒,但却神使鬼差地把眼睛死死钉在了那里。   河东。李克用。   那是一个梦魇,每天都缠绕着他的巨大梦魇。上源驿之变以来,他的军队已和李克用数次交手,虽然胜多负少,但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那个独眼龙带给他的巨大压迫感。   只能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能跟这个人决战。朱温很清楚,李克用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把任何一个小小的破绽暴露给这个独眼龙,就会穷追不舍,赶尽杀绝,绝对不会再给对手翻盘的机会。   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朱温感到颈部一阵酸痛,那里的肌肉正在变得僵硬。每次一想到这个人,都会让他感到莫名的紧张。   他深吸了口气,慢慢把视线从那个梦魇之地离开。   向下,向下……   淮南。杨行密。   这个人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偷偷扩充了这么多地盘,甚至还敢收留自己的死对头朱瑾!   朱温冷冷地笑了起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狠狠地把拳头砸向那块江淮之间陌生的地方。   很好,先取淮南,再转过身来全力对付李克用。到那时,他的地盘和军队将是那个独眼龙的一倍以上;到那时,毫无疑问,就是彻底和心头的梦魇说再见的时候。      第六章 变局      在中原建立基业的朱温开始把眼光投向更加广阔的天下。南伐淮南,北击幽燕,他的眼界越广,欲望也就越大。但在那阴谋交织的长安皇宫,一场惊天巨变突然爆发,几乎让朱温措手不及。   1.烽火淮南路   庞师古率军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   他有些恼怒地抬头看看阴霾的天气。自从渡过淮水,踏入淮南这片陌生的土地,老天就像作对一样,连绵的秋雨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的军队。   雨水打在士兵们的盔甲上,噼啪作响。除了偶尔传来泥水中滑倒的士兵发出的咒骂,整支军队寂静无声。   糟糕的天气和泥泞的道路耗尽了士兵们的精力,让这支军队的士气荡然无存。   庞师古突然很怀念身后那片中原大地。那里,每个州,每个城市,每条大道,每座高山,他和他的士兵们都如此熟悉。碧空万里的天气,一望无际的平原,那才是值得纵马驰骋,创造荣耀的战场。   原本他最擅长的是骑兵突击,现在却带着上万匹马在泥水中挣扎。庞师古恼怒地想,自己宁愿在广阔的原野上去对抗李克用的铁骑,也不愿在这个陌生诡异的地方白白耗费耐心和精力。   淮南,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冰冷的雨水从他皮甲的缝隙中流了进去,让他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朱珍。   当年,他和朱珍几乎同时投奔到朱温麾下当兵。那时候他们还只是朝廷眼中的叛乱者,一群不知死活的农民。   在军中,两人很快表现出才能上的差异。论武力,庞师古决不在朱珍之下,但朱珍却更善于治军,他选将练兵,创立军制,很快帮朱温把一群亡命之徒变成了军纪严明的战士。朱温归降王重荣之后,封宣武节度使,屯兵同州。在那里,朱珍被委任为宣武军右职,负责掌管最精锐的卫队,俨然已是朱温手下的心腹爱将。而庞师古,则因为他的勇猛,成为骑兵统领。虽然号称统领,手下却只有区区五百骑而已。   两人虽然资历相当,但朱珍明显比自己高出一筹。庞师古很清楚这一点,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在私下,他和朱珍关系甚好,平庸但并不愚蠢的庞师古不愿意得罪这位前景远比自己光明的同僚。   但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   朱珍擅杀李唐宾,触怒朱温,身首异处。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朱珍的部队被移交给了庞师古。在朱温看来,除了朱珍,庞师古、丁会这帮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混的老部下,毕竟比后来才投降过来的葛从周、张归霸等人更可靠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庞师古是朱珍、李唐宾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没有朱珍的横死,就不会有他的迅速上位。   但他却没有感觉到多少兴奋,更多的是心惊肉跳。   庞师古意识到,朱珍的横死,不是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他被怀疑不忠。对一个自负的统帅来说,部下的忠诚或许比才能更重要;对一个自卑的统帅来说,他更不能容忍部下凌驾于自己之上。   而朱温,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自负与自卑并存的奇怪混合体。   朱珍被杀,让庞师古成为南下大军的新统帅,这体现了朱温对他的信任,但也意味着这个疑心极重的老大将用更怀疑和敏感的眼神注视着他。说不定朱温早已在他军中安插了内线,时刻监控他的动向。就像曾经对朱珍做过的那样。   风口浪尖,危机四伏。   早在出征之时,庞师古就决定了一件事:在这种时候,一定要百分之百地表现出对朱温的忠诚和服从。   绝对、完全的服从。   大军从徐州一出发,庞师古就安排快马每日向远在宿州的朱温报告进军情况,不敢有丝毫大意。   在这样一个老大手下做事,任何的疏漏和大意都意味着完蛋。   朱温确实密切关注着庞师古的战报。下决心征淮南是他赌博式的选择。在李克用刚在北方大破朝廷围剿,气势如虹之际,自己却以大军南下,把后背留给敌人,这实在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他在赌李克用不敢贸然进攻,也在赌自己能以较短时间顺利平定淮南。   如果那样,在以后的对决中,他对李克用将拥有压倒式的优势。否则,他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南征淮南,不容有失。   在反复考虑之后,朱温命令庞师古率徐、宿、宋、滑等州军队七万人从徐州直奔清口(今江苏淮阴西);葛从周领兖、郓、曹、濮等州军队三万人从霍丘渡过淮河,径赴安丰。自己则亲临宿州坐镇指挥。   朱温的如意算盘是,东路以庞师古军为主力,首先夺取楚州(今江苏淮安),随后沿江淮运河南下,直逼杨行密的大本营扬州;西路葛从周军,首先攻取寿州(今安徽寿县),然后进攻庐州(今安徽合肥),将淮南从中部一举斩为两段。   乾宁四年(897年)九月,汴军两路齐出,对杨行密发动钳形攻势。   在泥水中跋涉了近一个月之后,庞师古的军队终于到达淮河北岸。   迎击他的正是曾经的手下败将,老冤家朱瑾。   相比他的大哥朱瑄,朱瑾显然更有血性和勇气。在朱温以重兵围困兖州之时,他还能不动声色地诱杀自己堂兄朱琼,逼退朱温大军,仅这一点便足以让他名扬中原。   得知朱瑾来投,杨行密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仅亲自出城欢迎,解下玉带相赠,而且立即表奏朝廷,让他做武宁军节度使。杨行密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朱温赤裸裸地挑衅。   当朱温大军压境之时,杨行密毫不犹豫地让朱瑾带兵迎击庞师古的大军。他很清楚,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在面对自己敌人的时候,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坚定和无畏。   事实证明,在审时用人上,杨行密堪称高手中的高手。   庞师古的军队在连绵的秋雨中和朱瑾陷入了苦战。   朱温要求加快进攻速度的命令一道紧似一道,言辞也越来越严厉。他的心头焦躁万分。   庞师古虽然生性老实憨直,但并不愚蠢。他心里很清楚,朱温严厉的来信背后是一颗虚弱的心。朱温其实是在害怕,害怕他的主力被纠缠在淮南,久攻不下。那样,假如李克用乘机大举南下,汴州将无力应对。   庞师古决定尽可能将战线前移,用不间断的压力迅速击溃守军的意志。   汴军在激烈的肉搏中将战线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   到十一月,庞师古终于撕破了朱瑾在淮河北岸的防线,进驻清口。   在这里,庞师古遇到了朱瑾、张训的主力,整整三万精兵。   庞师古完全不知道,他面对的这支军队,战斗力之强,并不在李克用的河东军之下。   剿灭孙儒之后,杨行密成功收编了这支战斗力彪悍的部队,号称淮西军。朱温占领兖州、郓州之后,受李克用之命援救朱瑄、朱瑾的河东骁将李承嗣、史俨归路断绝,不得不率部随朱瑾来到淮南,这让一向缺少骑兵的淮南有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此时的杨行密,尽得孙儒、河东、兖、郓的兵马,军势大盛,兵锋锐利。   面对这支精兵,庞师古的前锋发动了数次攻击,均无功而返。他不得不下令全军在清口扎营。   清口是淮河上的重要渡口,正处于淮河、泗水之间。庞师古决定以大军扼住这个交通要点,然后再伺机撕破朱瑾在淮河南岸的防线,直捣楚州。   七万汴军聚集在小小的清口,扎下了密密麻麻的军营。他们散布在淮河岸边,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面的敌军。   在淮水的另一边,朱瑾也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连绵的秋雨形成的厚重雨幕,将两支大军笼罩在阴冷肃杀的气氛中。一场大决战就要来了。   宿州城头,朱温在雨中焦虑地注视着南方,他在等待清口前线的战报。   不知为什么,这次大举南征,一直让他心神不宁。   是因为决意南征之前,敬翔的劝谏吗?   “兖州、郓州方平,人心不稳,王师范尚占据青、淄二州,其心叵测。我军乃新胜之兵,需持重养威。而淮南,兵甚锐,强天下,四邻畏之,如此贸然南征,恐难取胜。”   对敬翔的话,朱温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但这一次,他却涌起了强烈的反感。   或许是因为时间。他觉得时间似乎从来都没有站在自己一边,而在对手那里。他不愿意自己再从中原那盘仿佛永远下不完的棋局中抬起头来之时,才发现半个天下已为对手所有。   是因为大军出征前,张惠忧郁的眼神吗?   记得那时,他心里还窃笑了一声。   张惠肯定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大军凯旋之后又带回来另一个女人。女人啊,就是这样,总是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无谓地神伤。   朱温有些沉重地长吁了一口气。情况确实有些不妙,雨越下越大,每天都准时出现的快马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把手放到墙头,冰冷的墙垛升腾出一股寒意,直袭心底。他的左手,竟然又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清口大营。庞师古正坐在军帐内,心事重重地摆弄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这是他独特的消遣方式。当心绪不安的时候,他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用这种左右互搏的方式来放松。   他并不是一个下棋高手,这一点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当年朱珍就不止一次嘲笑过他,说他头脑简单,战术死板,每次对弈都把他杀得一败涂地。   被嘲笑过许多次之后,庞师古干脆自己跟自己对弈。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怎么样,他永远都不会败,永远都是获胜的一方。   南征以来,他就一直很窝火。要命的秋雨一直没停过,这严重影响了部队的战斗力。他的前锋已经向淮河南岸攻击了多次,但都被对方挡了回来。过不了多久,朱温的来信中恐怕会全是呵斥。   他神情恍惚地看着棋盘。棋盘上那一个个格子都好像幻化成了那条难以逾越的淮河。   “庞将军!”帐外一声大喊,让处于恍惚中的庞师古打了个寒战。   他恼怒地抬起头,那是自己身边的一员偏将。此人脸色苍白,似乎有什么大事要报告。   庞师古强压下心头怒火,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偏将进来。   那人一进帐,顾不得行礼,直冲上前,大呼道:“将军怎还在这里下棋!事急矣!”   庞师古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下棋是在思考军机大事,你等岂能知晓?有什么事快讲!”   “细作报知,淮军正派人在淮河上游聚集,似乎在挖掘河堤!”   庞师古愣了愣。莫非朱瑾这厮要以水为兵,引淮水淹我?   “将军!清口地势低洼,又正处淮、泗二水交会之处,实在是凶险之地。敌军如果挖断河堤,引淮水来攻,则我军尽成鱼鳖啊!将军何不快快下令,将军马北移,置于高地,以防不测!”   庞师古什么都没有说。他死死盯着偏将那张苍白的脸,大脑在急速地运转。   我将大军置于清口,是因为此地平坦,兵力容易散开。一旦秋雨暂歇,我军可利用骑兵优势,在宽大正面发动攻击。况且,清口扼住淮河、泗水交会之处,是淮南军北上的必经之路。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连行军扎营都不懂么?如果我军北退,淮南军必然蜂拥而过淮河,那样我军好不容易夺过来的优势将化为乌有!   想到这里,庞师古眼珠转了转,缓缓道:“我每日将军情报给主公,主公并未提出异议,没有主公的命令,不得擅自移营!”   偏将一听,一张脸涨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将军如果不听,我愿意和诸位部将联名修书,向主公奏明军情,请求移营!”   庞师古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不听主将军令,擅自向朱温上书,这不是逼宫吗?   “大胆小人!岂敢如此!”庞师古一声厉喝,早已手起剑落,将那员偏将人头斩落。   左右卫士听见异动,涌入帐内,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偏将,惊恐不已。   “此人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我已斩之!传令,严密注视对面敌军动向,一旦发现异动,立即向我报告!”   咣当!气急败坏的庞师古回手一剑将那张棋盘剁了个粉碎。   这个夜晚格外寂静,除了帐外呼啸的风雨声。   庞师古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应该派兵到上游去看看,多长个心眼总是好事。他一边想,一边在心里暗暗骂着今天被自己斩杀的那员偏将。这个人的一席话弄得他疑神疑鬼,彻夜难眠。   突然,他听到一阵凄厉的风声,由远及尽,呼啸而来。庞师古猛地从床上弹起。   那不是风声,而是铺天盖地的涛声,还夹杂着无数人惊恐的呼叫。   庞师古下意识地跳下床,准备呼唤卫兵。   还没来得及他发出声音,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已经撞向了他,一头把他撞进了冰冷的汪洋中。   2.逝者如斯夫   庞师古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动着,毫无抵抗地在冰冷的河水中翻滚。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等他终于从河底浮上水面,发现夜幕下的清口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处处拥挤着攒动的人头。士兵的哀号,战马的悲鸣响彻夜空,曾经威严齐整的汴军大营,已成泽国。   庞师古在水中困难地挣扎,他极力抬起身子,向远处望去。那里隐隐出现了一串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河岸。   他下意识地希望看到援兵,但看到的景象却更让他绝望。淮河北岸上,出现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兵,他们骑着战马,从高处呼啸而至,向那些还残留在岸上的汴军士兵疯狂砍杀。   在敌兵的追杀之下,密密麻麻的败兵惊慌失措地朝着河堤蜂拥而来,他们完全丧失了理智,就像下饺子一样雨点般栽进汹涌的河水中。   看着被肆意屠杀的部下,面对着汹涌的洪水,庞师古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愤怒,他从未想到,自己为之奋战的一生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无情地毁灭在这个漆黑的夜晚。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棋局可以重来,而他的人生却从此戛然而止。   宿州城内,风雨飘摇。朱温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呆坐半晌,他在黑夜中摸索着点燃一盏油灯,听着窗外呼啸凄厉的风雨声,心中涌起一阵悸动。这时候他才发现,这样寒冷的冬夜,自己竟已满身大汗。   整整三天,清口都没有传来消息,一定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朱温感觉巨大的危险正在迫近。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对着漆黑的窗外大喊起来。   卫士惊慌失措地冲进了房间。   “马上派出探马,去往清口,探知战报。一旦有消息,立即回报!”朱温厉声道。   “现在?”   朱温没有说话,脸色一沉。卫士屁滚尿流而去。   朱瑾早在数天前就派军秘密赶往淮河上游,堵住河道,蓄起水势。自己则亲率五千精骑,趁夜偷渡淮水,埋伏在汴军大营背后。至于庞师古每日向宿州报告军情的快马,都被悉数截杀。   数日之后,眼见水势已成,朱瑾命人在夜里掘开河堤。堤岸一开,顿时洪水奔流,如万马奔腾,瞬间淹没了整个汴军大营。朱瑾、张训率骑兵乘机发难,从淮水北岸掩杀而至,庞师古的七万大军顷刻陷入绝境。   但恐怖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天色微明,淮水南岸又响起了喊杀声。汴军士兵惊恐地向岸上望去,无数面“杨”字战旗铺天盖地而至。关键时刻,杨行密竟然亲率大军赶到了清口,对这支陷入洪水泥淖中的汴州军队发起了最后的围歼。   无数艘渡船、木筏如离弦之箭从淮河南岸飞射而来。淮南人坐在船上,毫不手软地对泡在水中的汴军士兵展开屠杀。   惨叫声响彻长空,滔滔的淮水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   浑浊的泪水从庞师古眼中滴落。他没有想到,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疏忽,竟然会导致如此惨烈的后果。部下就在眼前被无情地屠杀,他却陷在泥水中动弹不得。   他使尽浑身力气,想要挣脱出来,却在冰冷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敌军逼近了,庞师古已经看得清他们的表情。这些淮南人正得意地狂笑着,挥刀砍杀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汴军士兵。   庞师古双眼圆睁,用尽平生之力,猛然昂首,仰天长啸。   昏暗的天际响起了这位骁将悲愤的吼声,这是他能够发泄自己情绪的唯一方式。   他的声音显然引起了敌军的注意。数支利箭呼啸而至,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身体。   鲜血喷射而出,庞师古看着自己的血染红了身边的河水,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   敌军士兵朝他围了过来,更多的箭射中了他。   庞师古感到身体渐渐冰冷僵硬,那是生命正在消逝,他低下头,看着鲜血涓涓而出。他突然笑了起来。   一名敌兵举起长枪,对准他的胸膛狠狠扎了下去。   血淋淋的枪头贯穿了他的胸口,曾经威震中原,斩将无数的一代名将,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鲜血从他的嘴角滴落,他却还在笑。现在他才明白,在这个疯狂的世道里,胜和败,生与死,其实只隔着一条细细的红线。   终于,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唯一能够听到的是耳边奔流的水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那即将消失的意识中,突然迸出了这句话。   一千多年前的泗水之滨,孔子面对滔滔的河水,发出了这一流传千古的人生浩叹。鲜血与杀戮,爱与仇恨,恐惧和无奈,悔恨与希望,都像这条河水一样,不为谁来,也不为谁还,永不复回。   庞师古的身体慢慢沉入水底。   跟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整支军队。日当正午之时,淮河之上,已是浮尸上万。   急促的马蹄声击碎了午后的宁静。探马旋风般冲进了宿州城。   “庞师古在清口全军覆没?”朱温听到自己大脑嗡的一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葛从周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葛从周在哪里。   陷入重重包围的葛从周正经历着他从军以来最凶险的时刻。   出兵以来,葛从周的军队一开始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汴州军很快渡过淮河,进军至寿州西北。在这里,寿州守将朱延寿布下了严密的防线,层层阻滞汴州军队的前进。   葛从周并没有特别在意。朱珍死后,他已成为汴军中的“名将之冠”。特别是平定兖州、郓州后,葛从周的威名更是响彻齐鲁。“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这句江湖上流传的口头禅充分说明了他在对手心里的分量。   在葛从周看来,攻下一个小小的寿州城只是时间问题。   寿州城外,战况激烈。淮南军人数虽然不多,却异常顽强。汴军连续攻击了十多天,他们甚至连城门都没看到。   他觉得很奇怪,据细作报告,杨行密已将主力移至楚州,用来抵抗庞师古的大军。为何这里的守军依然如此顽强?   他哪里知道,此时庞师古的七万大军早已葬身鱼腹,而杨行密、朱瑾、张训正率得胜之师,渡过淮水,昼夜兼程,直扑他的后路。   杨行密的决心很大,他要截断葛从周部的退路,将这支军队彻底歼灭。   覆灭的危险正迅速逼近葛从周的军队,而他却一无所知。   后方的侦察部队带来了一份重要情报,在汴军背后发现了敌人的骑兵,打的似乎是朱瑾的旗号。   葛从周的脑袋轰然炸响。朱瑾不是已被庞师古堵在清口了吗?他的部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立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东线有失,敌军正在包抄他的后方。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即派出大批侦骑,向濠州(今安徽凤阳)一带游弋侦察。如果清口之敌向西包抄,濠州是必经之地。   这是一个久经战阵的将领敏锐的嗅觉,正是这种嗅觉救了他一命。   惊人的消息不断传来,淮河北岸到处都是急速西进的淮南军队。毫无疑问,庞师古的大军已被击溃,杨行密正在大举进入淮北,准备包抄他的后路。   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就是绝对的傻子。   葛从周立即下达了撤军的命令。三万汴州军向濠州方向急速退去。葛从周的打算是,在濠州一带坚守,阻击大举进犯的敌军,等待朱温主力的来援。   但形势恶化之快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葛从周的部队刚刚退至濠州,杨行密的大军已铺天盖地而来。   葛从周是能以一敌十的勇将。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守住濠州,他就不是人了,是神。   除了继续北退,葛从周别无他法。   但这样毫不设防的溃退,终究难逃厄运。   北渡淠水之时,厄运终于追上了他们。正在渡河的汴州军遭到了淮南军骑兵的截杀。连日来的溃逃早已让这支军队成为惊弓之鸟,面对汹涌而至的虎狼之军,汴军士兵顿成鸟兽散。   那一刻,葛从周肯定觉得很讽刺。他征战无数,扮演的从来都是把对手赶尽杀绝的追杀者,现在自己却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   在淮南军猛烈的攻击之下,侥幸逃过淮水的汴军已不满万人。葛从周留下勇将牛存节断后,自己则匆匆收拾残军,继续向北退却。   在这样的形势下,能逃回去就是最大的胜利。   宿州城内,朱温已进入暴走状态。和数天前渺无音讯不同,现在的消息就像爆炸一般雪片般地向他涌来。   让他愤怒的是,所有的消息里竟然没有一个能让他高兴。各种讯息纷乱繁杂,甚至互相矛盾,但归纳起来,有三点是确凿无疑的:庞师古的东线大军已经全军覆没。葛从周的西线部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溃退,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而数量庞大的淮南军正分路向北突进。   朱温突然意识到,征战十多年以来,这一次或许是自己最大的一次溃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被一个连名字都险些被他忘记,一个曾经向他卑躬屈膝的无名小辈击败。   他很后悔,自己没有亲征淮南,而是过于相信庞师古。如果自己亲自出马,绝对不会出现今日的败局。   整个宿州城内人心浮动,谣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言淮南大军很快就要杀到宿州城下,会把城里的人全部杀光。开始有人拖家带口离城出逃。   朱温终于坐不住了。他召集众将,决定聚集人马,亲自出击,再攻淮南。   众将全都目瞪口呆。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强行反攻,无异把最后的家底往火坑里推,这是一个疯狂的自取灭亡的举动。   但看着盛怒中的朱温,没有人敢说话。无数次血淋淋的教训已经告诉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忤逆这个人,就跟拿脖子试刀没有两样。   朱温下令,让徐怀玉领一支军马即刻南下布防,阻击正在疯狂北进的敌军。其他将领集结人马,数日后跟随自己亲征淮南。   在巨大的惨败面前,朱温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眼的赌徒,正急不可耐地把所有的筹码推向血淋淋的深渊。   而此刻,百里之外的葛从周正在经历着地狱般的煎熬。   渡过淮水北退的汴州军遇到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这支汴军在败逃途中早已丢盔弃甲,面对突如其来的寒流和大雪,他们立刻陷入了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撤退之路变成了一场死亡行军。这些衣不蔽体,粒米未进的士兵逃过了淮南人的军刀,却躲不过饥饿和严寒。无数人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再也没能起来。   颍州刺史王敬荛派出援兵沿路用柴草烧火,希望能让这些悲惨的败兵活着回到颍州城。面无血色的士兵们歪歪斜斜地走在大雪覆盖的道路上,身边是冒着浓烟的火堆,在他们身后,隐隐传来牛存节的后卫部队与敌军的厮杀声。   等葛从周终于逃出淮南军的包围圈,退至颍州(今安徽阜阳),身边仅剩不足千人。   宿州城外,朱温骑在马上,神色阴沉地看着他的士兵们。这支仓促集中起来的军队里,很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但这一次出征有些不同。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整支军队,士兵们脸上的神色茫然,他们甚至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朱温一眼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心理上,还是实力上,这支军队都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他有些后悔。自己也许太草率了。但军令已出,就如开弓之箭,再无回收之理。   “主公,大军已集结完毕,可否下令?”张归霸、张归厚两兄弟提刀纵马,缓缓踱过来问道。   朱温愣了愣,没有说话。   敌情不清,仓促出兵,这是兵家大忌。有个声音一直在头脑里倔强地对他说。   但就这样认输,又岂能心甘?他在努力说服自己。   “将军!”清脆的声音响起,如同春雷炸响,朱温猛然清醒过来。   他扭过头,正是张惠。   她怎么来了?   她竟然来了!   这个女人总是在最需要出现的时候神奇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看着张惠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朱温那张阴霾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张惠款款走来,向他行礼。然后轻轻挽住朱温的马缰,柔声道:“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军还是暂且罢兵,从长计议吧!”   两人静静地对视。这个人,这些话,就像雪山上的清泉,瞬间熄灭了朱温心中那团狂躁的怒火。他知道,张惠说的肯定是对的。   汴州城头,得知朱温罢兵的消息,敬翔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数天前,正是他得知清口兵败,立即请求张惠到宿州,说服朱温罢兵。他知道,如果有人能劝住失去理智的朱温,这个人只能是张惠。   3.苍狼再现   张惠的及时出现,避免朱温把全部家当输在淮南的恶果。   而在险恶的形势面前,大将徐怀玉展现出惊人的冷静和顽强的意志。他在淮北一线顽强抵抗,扼制了淮南军疯狂追击的势头。不久,牛存节收拢葛从周部的败兵八千人归来,进一步加强了徐州一带的防御。在淮河以北劫掠一番后,杨行密的各路大军心满意足地退回淮南。   杨行密很清楚对手的实力,朱温虽然在清口大败,但家底仍在。这个中原霸主不是自己能一口吞下的。   至此,朱温对淮南的大举征讨以完败收场。   这是朱温军事生涯中为数不多的重大失败,而当我们纵览即将形成的五代十国,清口之战却成为影响了未来天下格局的一场重要战役。   清口之战后,淮南声威大震,原先依附朱温的江南各个藩镇,如荆南(今湖北江陵)、朗州(今湖南常德)等地节度使纷纷与汴州断交,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更是一头倒向杨行密,摇身一变,成了倒朱的急先锋。而朱温留在海州的守将陈海宾则直接向杨行密献城投降。朱温在两淮的防线全线动摇。   此战之后,朱温的死敌朱瑾几乎每年都向徐州、宿州一带发动进攻,令汴军疲于奔命。朱温一举吞并淮南的计划不但破产,更在两淮地区全线处于守势。   天复二年(902年),朝廷不得不正视杨行密在江东的地位,封其为吴王。二十五年之后,杨行密的第四个儿子杨溥在扬州称帝,史称南吴。杨行密被追尊为武皇帝,成为南吴政权的名副其实的奠基人和开创者。   更让历史大跌眼镜的是,不仅强大的朱温终其一生也未能征服淮南,在他之后的后唐、后晋、后汉等各个中原政权都无力染指江东。直到五十七年之后的显德六年(959年),一代雄主、周世宗柴荣才让淮南人彻底俯首称臣。   杨行密成功地把整个江淮地区都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让那里的人躲过了最血腥最动荡的五十年,以至于宋太宗赵光义统一天下之时,江淮已成为宋王朝最为富庶的地区。再往后,富庶的江南甚至支撑了失去半壁江山的南宋王朝达一百五十年之久。   历史就是这样微妙,不管是朱温还是杨行密,肯定不会想到在淮水边发生的那场战役会对未来政治格局的走向,会对百年之后的人们有这样深刻而久远的影响。   朱温的失败让半个天下都陷入某种疯狂的亢奋。各路藩镇势力都在紧急分析着清口之战对大势的影响,盘算着自己应该去攀哪棵大树,才能活得更保险,更长久。   而此刻,朱温正独自站在园中,凝视着被寒霜打残的菊枝。   清口之战对他的打击异常沉重。从同州起兵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强烈的挫败感。入主中原的他,所向披靡,似乎只要他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能得到。残暴如秦宗权,凶悍如魏博军,狡诈如时溥,顽强如朱瑄、朱瑾,都无一例外地倒在他的刀锋之下。就连人人畏之的李克用,对他也要退避三舍。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常胜军会栽倒在淮南那个并不起眼的地方。   第一次,他感到了力不从心。   从他踏入军旅以来,二十年过去了,他可以感觉到很多东西正从身体里悄悄溜走。轻狂、豪情、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精力以及对未知近乎狂热的追求,正是这些东西支撑着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放牛娃变成了整个中原的统治者。   但他正在老去,时间就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精力和生命。他用了太长的时间来荡平中原诸藩,而当他终于可以向那个富庶的南方起航的时候,却一头栽倒在起点上。   天下对他这个早已年过不惑的人来说,或许太大了。   焦虑猛烈地轰击着他的心脏。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还有很多,多得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绝望。在他的内心深处,潜伏着一头疯狂的野兽。很多时候,他可以驾驭它,驯服它;很多时候,张惠的安静和柔情能安抚它,让它平静。但更多时候,这头野兽会猛然跳出来,在他心头怒吼,让他寝食难安,使他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癫狂。   朱温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就在这个孤独的被冰雪覆盖着的庭园之内,他可以感觉到内心的那头野兽正在怒吼,正在撕裂他躁动不安的灵魂。他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安静下来。   光化元年(898年)正月,朱温不顾恶劣的天气,集结大军猛攻正积极联络各路倒朱势力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在淮南丢光了脸面的葛从周重新成为汴军主将。   赵匡凝的军队正准备从秦岭一带北上,联络河东的李克用会攻朱温。这支军队遭到葛从周无情的攻击,赵匡凝大败溃逃。   杀戮和鲜血,仿佛只有这些,才能让朱温心里的那头野兽得到满足。   但这还远远不够。朱温决定亲自出击,回到他阔别已久的战场。四月,他率领大军出击河东。不久前,李克用轻率出兵征讨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结果在蔚州(今河北蔚县)境内的木瓜涧中伏,惨败而回。朱温要抓住这个机会,在死敌面前重新找回自信。   朱温的大军浩浩荡荡到达钜鹿,李克用慌忙派军迎击。李克用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淮南刚刚惨败的朱温面对一片倒朱之声,竟然还敢主动发起进攻。   这个疯子!永远都不知道他会突然蹦出什么想法!   的确如此。甚至在朱温手下的无数高级将领中,除了敬翔,能洞察到这个人想法的人几近于无。   其实他不过在靠着自己多年征战培养出来的嗅觉在打仗,靠着自己在萧县乡间无事生非时培养出来狡诈和机敏在打仗。在淮南碰了钉子,他不会傻得再去撞得头破血流,而是飞快地脱离那个让他吃了苦头的对手,去做自己更有把握的事情。   没有明确的计划和正式的宣告,但朱温已经在不自觉地修正自己的战略:把大军从南向北移动,逐渐把他的扩张方向重又转回到他熟悉的北方。   朱温亲率骑兵在青山口与河东军接战。广阔的战场上又响起了令人心悸的嘶叫声,朱温一马当先,怒吼着挥刀冲向他的死敌们。   他需要找到发泄的方式,把那些不甘、焦虑、愤怒和恐惧都用这样的方式通通喷向他的敌人。   有朱温亲自出马的汴州军队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杀人机器,他们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一头扎进敌人堆里,像疯子一样砍杀对手。   河东军全面溃败。青山口留下了近万河东士兵的尸体,仅被汴州人缴获的战马就超过千匹。   胜利和征服,这是让他心底那头野兽安静最好的方法。   朱温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下令葛从周继续向北进攻。   四月末,葛从周攻入洺州(今河北永年县),斩杀守将,擒获大小将校五十多人。   刀光照亮了雪白的原野,葛从周的骑兵在河北的苍茫原野间肆意奔驰,如入无人之境。   五月一日,邢州守将弃城而逃。踏着敌人的尸体,葛从周大摇大摆地进入邢州城(今河北邢台)。   五月三日,汴军猛攻磁州(今河北磁县),无力坚守的刺史自刎而死。   五天之内,连下三州。回到河北平原的葛从周立刻就找回了打仗的感觉。   战事不顺的李克用突然想起了留在淮南的那支精兵,急忙派遣使者从赵匡凝的地盘借道,企图绕道进入淮南,接回李承嗣、史俨等人。   心惊胆战的河东使者小心翼翼地在崎岖的山路间绕行,但他还是悲剧性地撞进了汴州人设下的伏击线。李克用的猥琐企图被朱温一览无余。   得知已经被教训得鼻青脸肿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竟然还在和那个独眼龙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朱温勃然大怒。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命大将氏叔琮、康怀英率军再次教训赵匡凝。   七月,汴军攻入鄂北,氏叔琮相继攻克唐州(今河南唐河县)、随州(今湖北随州市),康怀英分兵攻取邓州(今河南邓州市),汴军势如破竹,兵锋直指襄汉。   赵匡凝终于见识到朱温的真正实力,一个大败之后还能有如此战斗力的中原霸主,岂是自己一隅之地能抗衡的?   惊慌失措的赵匡凝急忙派人赶往汴州求和,一再表示效忠朱温,绝不变心,同时派军队封锁了与河东的边界。朱温这才罢手退兵。   不久,杨行密卷土重来,亲率精兵五万人,大举进攻徐州。朱温闻讯,立即停止对河东的进攻,让葛从周留守潞州,自己则亲自领兵,率部南下迎战杨行密。他要看看,曾经将庞师古、葛从周打得惨不忍睹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杨行密刚刚包围徐州,朱温大军已到辉州,距离淮南军只有数天行程。杨行密二话不说,立即解除包围,退回淮南。   杨行密心里很清楚,在中原战场上,缺乏骑兵的淮南军绝对不是朱温的对手。他所做的只是牵制对手,让朱温不能专注地进攻河东。如果让朱温降服了整个北方,那时候再来蹂躏淮南就真是手到擒来了。   杨行密不战自退,让朱温颇为得意。这一年来,在他的强势反击之下,因为清口之败引发的倒朱浪潮已然渐渐平复。   朱温决定继续保持对北线的高压态势,几乎就在这同时,一个难得的机会从天而降。   击败了李克用的幽州节度使刘仁恭正准备向南扩张。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魏搏地区。这里是扼住河东和中原的战略要点,占领了这里,他就有了和李克用、朱温讨价还价的实力和筹码。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刚刚病死,魏博军心不稳,正是攻取的好机会。   光化二年(899年)三月,刘仁恭出动十万幽州兵攻打魏州。彪悍的幽州骑兵从北方平原呼啸南下,很快攻陷贝州(今河北清河县)。野蛮残忍的刘仁恭为了恐吓魏州人,竟然下令屠城。贝州城中还没来得及出逃的居民一万多户,无论老少,全遭屠杀。   刘仁恭在贝州的暴行震惊了魏博人。接任魏博留后的是罗弘信的儿子罗绍威,罗绍威见大祸临头,急忙派人昼夜兼程赶往汴州求救。   将势力扩张到河朔地区是朱温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如果将战斗力甚强的魏博军纳入麾下,能极大地威胁李克用的侧翼。接到罗绍威的鸡毛信,朱温立即调集军队,全力救援。   朱温派侄子朱友伦为主将,张存敬、李思安为副,领先头部队火速渡过黄河,在内黄驻扎,防备幽州军南下。同时命葛从周就近调集邢、洺二州的军队赶赴魏州救援。部署完毕之后,朱温自领大军,再度亲征。   幽州将领刘守文、单可及率军很快南下,企图攻击魏州,正好在内黄与朱温狭路相逢。   滔滔的黄河水见证了一场罕见的骑兵大会战。幽、汴两方的数万骑兵在战鼓的轰鸣和如雷的呐喊声中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苍黄的原野上卷起冲天尘土,洒下漫天血雨。   朱温端坐在战马上,冷酷地望着眼前这片血肉战场。幽州骑兵的骁勇天下闻名,虽然他们身披的仅是轻便的皮甲,但却以猛烈的冲锋和多变的战术闻名于世。当年刘秀能得天下,倚重的正是吴汉、耿弇带来的幽州突骑。   面对这样一个强敌,朱温心里却无限快意。他要用敌人的血肉重新塑造起强大的自信,他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天下人,他还是原来那个跃马提刀,独步中原的朱温。他,还没有老。   朱温缓缓举起了右手。大将张存敬带着部下呼啸而出,直扑敌阵。   耀眼的阳光照亮了内黄战场。汴军骑兵挥舞着战刀,对着业已动摇的幽州军战线发起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   朱温又抬起了左手。猛将李思安带着他的骑兵像怒吼的波涛卷向敌阵。   远处开始出现混乱和骚动,幽州军已有溃败的迹象。   “擂鼓!”朱温从卫兵手中接过他的大刀,简洁地命令道。   “好侄儿,且看我如何破敌!”朱温对朱友伦说,脸上露出近乎亢奋的激动。   战鼓声把大地震得瑟瑟发抖。朱温的喉咙里突然发出尖利而沙哑的吼声,如苍穹下的苍狼,声可逼人,摄人心魄。   第一次与朱温共同征战的朱友伦目瞪口呆。他只觉得眼前一晃,这个可怕的男人已纵马而去,只留下一串淡青色的刀光和凄厉的怒吼。   4.屁论治天下   朱友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几乎屏住了呼吸。   就在两天前,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大胆的行动。身为先锋的他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大军赢得黄河北岸的立足点,亲率数千精兵,乘夜渡过黄河,对幽州军的大营发动了突袭。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幽州人惊慌失措,朱友伦成功赶走了在盘踞黄河岸边的幽州人。   这次成功让朱友伦乐不可支,他已经将这次夜袭列为自己军事生涯的辉煌起点。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天真和可笑。   与今天的大战相比,那天夜晚的小小战斗不过是这个宏大乐章中微不足道的序曲而已。   他敬畏地看着朱温挥舞着那柄长得有些离谱的大刀,身后是潮水般汹涌而上的骑兵方阵。他们如狂飙一般席卷敌军大阵,地上、马上,甚至是半空中,处处滚动着死亡的哀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朱友伦被这炫目宏大的会战震惊得目瞪口呆。   盛名在外的幽州骑兵在汴州军的猛烈冲击下土崩瓦解。朱温带着他疯狂的骑士们一路追杀,甚至远远追到了崩溃的幽州军的后方。方圆数十里的巨大原野上,到处都是追杀败军的汴州骑兵,到处都是跪地求饶的幽州人。   夜幕降临,朱温依依不舍地勒住精疲力竭的战马,才发现原本空旷广阔的原野上已被纵横交错、堆积如山的尸体彻底遮断。   内黄之战,幽州军遭到重创,被杀二万多人。汴军夺得战马二千多匹,活捉幽州大小将官七十多人。   朱温并未就此罢手。   第二天清晨,他不顾尚未清扫的战场,命令张存敬、李思安再度出击,对退至数十里外企图立足的幽州军再度发起攻击。   还没从昨日惨败的噩梦中醒来的幽州人又遭到了迎头痛击。汴军骑兵席卷而至,狂风扫落叶般连破幽州军八座营寨。   幽州军再度败走,一路向北朝临清逃去。刚到御河,正遇上从邢州赶来参战的葛从周部。葛从周当然不会放过眼前这盘煮熟的鸭子,指挥军队截杀。幽州军遭到前后夹击,陷入被聚歼的悲惨境地。许多人奔逃无路,惊恐至极之下跳进了滔滔河水。   从魏州到临清延绵数百里的道路上,遍布着从幽州赶来葬身于此的士兵们。这些令人惊悚的尸体在御河两岸达到高潮,足足有三万多人倒在了这里。   企图一举夺取河朔地区的刘仁恭遭到了毁灭性的失败,此战之后,幽州军精锐尽失,元气大伤,仅能偏居一隅而已,直到十四年后,被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彻底消灭。   而这一战,则让魏博人对朱温感恩戴德。魏博军统帅罗绍威更深刻认识到:要想在强敌环伺的河朔地区生存下去,必须紧紧抱住朱温这棵大树。之后,魏博军多次协助汴州军出击河东,围攻幽州,罗绍威甚至把两个儿子送给朱温做了上门女婿。   对朱温而言,这一仗的意义重大。他给了蠢蠢欲动的幽州人沉重的打击,把他们重新赶回到北方。更重要的是,这场及时的胜利让他得到了魏博军的全力投靠,至关重要的河朔地区终于成为他的势力范围。这对他的死敌李克用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汴州军的势力进入河朔地区相当于在河东的腰上顶了一把锋利的刀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使是在朱温称帝之后,河朔地区仍然成为他的坚强后盾。当他决心废掉唐朝皇帝之时,魏博军主帅罗绍威成为为数不多表示明确支持他的地方军阀。甚至在汴州闹饥荒的时候,罗绍威还专门派人到太行山上伐木,做成运输船,将百万石粮食通过运河送到汴州,解了朱温的燃眉之急。   得知朱温在河朔大获全胜的李克用极为惊恐。显然那个可怕的对手正在把战略重心重新移回到北方,收拾了幽州人,下一个肯定就是自己。   他决定先发制人。   是年六月,李克用大举兴兵,进攻潞州。   潞州是河东进入中原的重要门户,在这个地方朱温和李克用早已进行过多次争夺,城池几度易手。   八年前,李克用曾带数万大军亲征,用上了吃奶的劲头,终于把潞州从朱温手里抢了回来。现在趁守将薛志勤病死,城内无主,对李克用面服心不服的李罕之乘机率兵突入潞州,自称留后。李罕之手握泽、潞二州宣布脱离河东,这让李克用勃然大怒,立即派出大将李嗣昭征讨。   李罕之这个人生性残暴,强悍好斗,当年在河内做刺史的时候对邻近州县大兴兵马,杀人无数,以致数百里内郡无长吏,里无居民。实在受不了李罕之暴行的河内百姓只好逃到一座叫摩云山的高山上立栅屯寨,以求自保。谁知李罕之竟不依不饶,以精兵百人攻克,寨中数万百姓几乎被杀个尽绝。河中人对李罕之又恨又怕,给他取了个“李摩云”的绰号。   而这样一个强悍暴虐之人,却深得李克用重用,被任命为泽州刺史、河阳节度使。不久,李罕之被朱温赶出了河阳地区,很不情愿地蜗居在泽州这个小地方。百无聊赖的李罕之厚着脸皮向李克用提出,想到河中去当节度使。可能是他名声太臭,这个要求竟然被独眼龙一口拒绝。李罕之一气之下,猝然起兵造反,偷袭了战略要地潞州。   见李嗣昭率大军围攻,李罕之立即转过头向朱温求救。   能够得到潞州是朱温长期以来的梦想,听到这一消息,即命丁会率部驰援。此时汴州军主力正在河朔地区,尚未返回,丁会势单力孤,先失泽州,再失潞州,狼狈退回。而失去了老巢的李罕之气急攻心,竟在逃亡路上一命呜呼。   朱温虽没能得到潞州,但他不以为然。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继续巩固至关重要的河朔地区,扫荡幽州军余部。而对李克用,只要能封锁住他就是胜利。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个死对头掐死在河东那个一隅之地。   是年十一月,汴军继续进攻陕州(今河南陕县),都将朱简杀死刺史向朱温投降。   陕州东据崤山,西接潼关,北对晋地,南承两湖,正好扼住南北咽喉。得到陕州这个战略要地,就切断了李克用与淮南的联系。   这一回合打下来,朱温又占了上风。   尝到了甜头的朱温继续坚定不移执行着经营河朔,扫荡幽州的战略方针。   光化三年(900年)四月,葛从周率领兖、郓、滑、魏四州军队继续北上,进攻幽州刘仁恭余部。   葛从周率军渡过黄河,首先攻占德州(今属山东),守将傅公和的脑袋被汴州人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血洗德州之后的葛从周继续率军沿着黄河一路北上,攻入沧州(今河北沧州市东南)。   刘仁恭后悔莫及。任何一个进入朱温视线的出头鸟都是绝对的悲剧,早知如此,他死也不会贸然进攻魏州。朱温的这种打法完全要把他赶尽杀绝。   被逼无奈的刘仁恭只好拼出老本,聚集了几万人马,赶赴沧州增援。而此时,葛从周正在大举北上。   两个人将在浮阳(今河北沧县东南)狭路相逢。   而此刻,朱温正志得意满地站在船头,沿着黄河,顺江而行。不久之后,他将到达沧州境内,他希望到那时,葛从周已经打开了沧州的城门。   他遥望黄河北岸,可以看见大队人马正在缓缓而行,那是葛从周的运输部队,正将士兵们急需的粮草、军械运往前线。   整个天下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在运转。朱温突然涌起这样一种感觉。   “主公,风大浪急,可进船舱稍息。”敬翔在旁恭敬地说。   “无妨,无妨。”朱温摆了摆手。“先生可知,为何每战我必至前线巡查?”   敬翔没有说话,他等着朱温继续。作为一个聪明的臣下,很多时候需要站出来出谋划策,但在更多时候,需要的只是安静地倾听。   “军机之事,瞬息万变,不身处其境,难以做出正确的决断。人生之短,如白驹过隙,容不得几次错误。”朱温长吁了口气,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西边的落日。那是长安的方向。   “其实治理天下跟带兵打仗都是一个道理,不出去搏斗,砍杀!”朱温做了个挥刀的动作,“敌人不会怕你,臣子也不会怕你!那时候还有谁听你的?没人听你的,你就是个屁!一个屁能治理好天下吗?”   敬翔没有说话,他在认真地思考朱温对于国家命运的这个另类解读。也许他说得不错,用读书人的话来说,盛世大唐走到今日,朝廷如此破败,那是因为天子居深宫而不知天下事,大臣居高位而不晓苍生疾苦。   这样的天子和大臣,确实连屁都不如。   朱温看了看四周,突然靠近敬翔,把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先生觉得,我比当今天子如何?”   敬翔的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他做梦也没想到,朱温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他也看不起迂腐的读书人,但忠孝是他们毕生坚守的基本道德准则。在他看来,朱温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大逆不道。   “哈哈哈,”朱温看着敬翔的表情,大笑起来。“这是你我二人私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那一刻起,敬翔知道,朱温心里原来已有代唐之心。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朱温的这番话。   一支快船恰到好处的疾驰而至,化解了敬翔的尴尬。一个士兵从船上钻出来,看见朱温,拜倒在船头,大声道:“启禀主公!葛将军率军在老鸦堤大破贼军,斩首一万级,俘虏燕军将佐一百多人!贼首刘仁恭率残兵北逃,我军已乘胜包围沧州!”   “哈哈哈!”朱温与敬翔几乎同时朗声大笑起来。朱温的眼睛里飞扬着不可抑制的神采,他一手挽住敬翔的手,大声道:“先生可与我同去,观我军如何攻夺沧州!”   但眉飞色舞的朱温没有想到,沧州之战竟然变成了一场漫长的围攻。   守沧州城的是刘仁恭的儿子刘守文。刘守文知道沧州再丢,幽州以南再无屏障,到时候必然家破人亡。抱定死守念头的刘守文把沧州城变成了一座大堡垒。气势如虹的汴军在沧州城下碰了钉子。   朱温并不着急,对汴州人感激涕零的罗绍威正在源源不断地把粮草运到沧州城下,就算再打一年,他的兵马也不愁吃喝。   这场围城战从夏天打到一直深秋,沧州城中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甚至不能吃的也被守军拿来充饥,但刘守文和他的将士们仍在苦苦坚守。   朱温坐不住了,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兵力和精力无限制地丢进这个无底洞。在朱温的命令下,汴军使者入城劝降,时间不长,使者回来了,还带回刘守文的一封短信。   刘守文在信中写道:“我知道您素来以仁义征服天下。现在您劝我投降,但我遇到了个难题:我和刘仁恭是父子关系,如果当儿子的背叛了父亲而投靠你,你将如何任用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呢?”   刘守文的这个问题让朱温目瞪口呆,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答案。既然这个问题无解,看来短时间想要攻克沧州也无解。   不久,传来河东军围攻洺州的消息,朱温终于决定收兵。沧州城外的汴军营寨里到处都冒起了浓烟,那是汴州军队在烧毁多余的粮草。回家心切的汴军将士显然不想让自己的撤军之路变成一场漫长的搬运。   就在这时,刘守文的信又来了。言辞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但却直指要害:“沧州城中的军民,已好几个月没东西吃了,你与其把粮草烧成灰,不如发点慈悲,把剩余的粮草用来救济一下沧州城中的老百姓。”   朱温看了信哈哈大笑,他打了半辈子的仗,还没遇到过这么有意思的对手。汴军众将看来这封信都勃然大怒,刘守文这小子占便宜还卖乖,看到朱温要撤军,竟然还要来讨粮草!这样的奇事简直闻所未闻!   朱温笑吟吟地看着怒火冲天的各位将领。这一刻,他一定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陈州的一幕。正因为他及时挽救了陈州军民于水火,至今那里的人们都对他感激涕零,当活菩萨顶礼膜拜。   老百姓就是如此淳朴而善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乱世,哪怕你为他们做了一点好事,他们都会永远记得。   朱温轻轻把那封信叠好,然后小心地放进自己怀里。所有人都听见他用不容置疑语气说道:“最大的几座粮仓别烧,留给沧州的老百姓!”   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敬翔抬起了头,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那一刻,他真切地觉得,也许朱温确实比那些深宫中的皇帝和王公贵族们更有资格为正在乱世中挣扎的黎民百姓来治理这个早已奄奄一息的天下。   5.又一次豪赌   汴州军撤围之后,沧州老百姓就像过年一样,他们冲向敌人留给他们的粮仓,争抢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粮食。   这一次,沧州老百姓不仅一点也不痛恨围攻了他们几个月的朱温,反而把他视为救命大恩人。在朱温的部下和他的对手看来,这几乎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其实,在很多时候,朱温对待百姓都显示了他仁慈而务实的一面。   对待他的对手,朱温一向是赶尽杀绝,毫不手软,但对老百姓,他从来没有像李罕之、秦宗权之流那样,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开杀戒。   从小的草根经历,让他对普通老百姓有一种天然的亲切,他的梦想是征服天下,而不是毁灭这个天下。   由于朱温在他的晚年令人印象深刻的荒淫,人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残暴统治者。人们总在不自觉地给历史人物戴上京剧式的脸谱,非黑即白。但品读历史的细节,我们会发现,在朱温的性格中,并不都是杀戮和暴戾,而同样是一个有情有义,有人性,有抱负的一个人。至少他曾经是这样一个人。   撤围沧州之后的朱温一如既往的忙碌。   他首先率军回师洺州,击退了围城的晋军。接着又以葛从周为先锋,再度北上,继续痛打刘仁恭这条落水狗。   这是朱温的典型风格,一旦占据优势就会像狼捕杀猎物一样,穷追猛打,决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这次朱温的进攻路线显然经过了精心的选择。他放弃了前一次沿着黄河进攻的老套路,而是突然转向正北,以精骑直插燕军的大后方镇州(今河北正定)、定州(今属河北)。   朱温的这一招完全出乎刘仁恭的意料,燕军主力此时还远在沧州一带,葛从周已攻下临城,迅速渡过滹沱河,包围了镇州城。   镇州守将惊慌失措,还没等葛从周发起进攻便急忙献上人质请求结盟,又献上二十万匹花布犒劳军士。   朱温兵不血刃获得镇州,并不停留,继续北上,接连攻下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任丘市)。接着围攻河北重镇定州,沿途燕军闻风而逃。   听说朱温亲率大军来攻,定州守将王郜吓得几乎尿了裤子,竟然丢下军队,一口气逃到了太原,投奔李克用而去。   等天亮时,定州守军惊讶地发现主帅竟然已不知去向,没有任何犹豫,守军立即打开城门,拜倒在朱温的马前。   此时汴军先锋已进入易州(今河北易县),距离刘仁恭的老巢幽州仅有百余里。   终于回过神来的刘仁恭急忙派军拦截势如破竹的汴军。   幽州军昼夜兼程,终于赶在汴军之前到达易水北岸。但这支疲惫之师刚刚扎下营盘,朱温的大将康怀英、张存敬已带兵渡过易水,猛扑而来。   恐惧和长途跋涉让幽州人彻底失去了战斗力,面对汴州军队凶猛的攻击,刚刚结束了长跑的幽州士兵又被迫开始了另一场长跑。   幽州人的一道道防线在朱温大军暴风疾雨般的攻击下迅速崩溃,易州、幽州风声鹤唳。   朱温的这次北伐充分显示了他的实力和超凡的军事指挥能力。在幽州与河东两路夹击,相互支援的情况下,朱温不仅成功歼灭了燕军大量有生力量,摆脱了李克用的牵制,还把势力扩张到河朔、河北的广大地区。他用强硬的反击和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胜利完全扭转了淮南之败带来的被动局面。   按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势如破竹的汴州军很快就会攻下易州、直捣幽燕,彻底摧毁这个自盛唐以来最强大的地方军事实体。   然而,在遥远的长安城中,一场惊天巨变突然爆发,让朱温措手不及。   在那个早已阴霾密布的长安宫墙之内,一场酝酿了多时的宫廷阴谋终于爆发。这场阴谋的主角毫无创意的又是一个宦官——刘季述。   从唐玄宗天宝年间开始,宦官逐渐得势,内廷宦官激增至三千人,其中有三成高居五品以上官职。为人熟知的大宦官高力士就从那时上位,显赫一时、贵盛无比。安史之乱后,中央权威严重削弱,朝廷把主要精力用于对付各地藩镇,对权力斗争嗅觉无比灵敏的宦官们乘机填补了朝廷的权力真空。   唐肃宗李亨因为惧怕拥兵在外的各路藩帅,索性用自己宠信的宦官李辅国统帅禁军,开始了宦官掌军的先例。至唐代宗时,宦官的势力又进一步膨胀,充任内枢密史,掌管机密,承诏宣旨。宦官开始逐渐控制了唐王朝的中央军队,并直接干涉朝政。在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中难以收场的唐王朝又陷入宦官专政的泥潭。   到唐文宗时期,皇帝与宦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终于爆发了“甘露之变”。唐文宗李昂被宦官劫持囚禁,忠于皇帝的大批朝臣被杀,李昂企图一举剿灭宦官集团的计划破产。   到了晚唐,官僚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斗争再度激化,宫廷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很多有识之士都看出,第二次“甘露之变”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火药桶终于被这个叫刘季述的宦臣引爆。   刘季述在唐僖宗时任神策军中尉。文德元年,他曾与杨复恭合谋,拥立唐昭宗李晔登基为皇帝。在刘季述看来,李晔能够当上皇帝,自己是大功臣,皇帝上台之后肯定会让自己成为掌握实权的重臣。   但让急急忙忙拥立李晔登基的宦官们没有想到的是,李晔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想法有抱负的皇帝。表面软弱低调,实则谋求甚大的李晔巧妙地在朝臣、藩镇、宦官等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周旋,让他们互相争斗、削弱。依靠朝臣和藩镇的力量,李晔先后除掉了杨复恭、景务修、宋道弼等宦官头子,下一个目标轮到了执掌神策军的刘季述。   在李晔不经意的“挑逗”之下,刘季述和宰相崔胤的矛盾逐渐激化,除掉刘季述的时机逐渐成熟。   长期处于宫廷政治斗争漩涡中心的宦官们往往都具有敏锐的直觉。刘季述意识到危机正在迅速向自己逼近。他决定先发制人。   光化三年(900年)十一月,刘季述联络另外两个宦官头子右军中尉王仲先和枢密使王彦范,突然发动宫廷政变。一千多神策军在宦官们的率领下在夜幕中冲进了皇宫,把还在睡梦中李晔囚禁起来。   第二天上朝,百官们惊恐地发现皇帝不见了,宫殿内外站满了杀气腾腾,全副武装的士兵。   刘季述阴沉着脸,王仲先、王彦范一左一右提着长剑站在他身后。一个宦官走了上来,手里捧着一纸黄色的手令。   刘季述开始高声宣读命令。手令据称是皇后写的,陈述了一大堆李晔的过失,然后宣布皇帝退位,由皇太子登基。   所谓的皇太子当时还是个小孩,如果真让太子登基,毫无疑问,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等人将成为真正主宰朝廷大权的人。   百官一片哗然。一夜之间,风华正茂的皇帝就被自己的老婆勒令强制退休,让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登基,所有人都意识到这肯定是宦官们搞的一场政变。   但在雪亮的刀光映照下,朝廷百官们不得不在请太子登基的文状上签字。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脖子往刀口上碰。   就在文武百官们高呼万岁,欢迎太子登基的时候,李晔正和他的皇后悲惨地在少阳院里当圈养的老鼠。为了防止李晔给外边通风报信,刘季述下令一支笔、一张纸也不准送进去,连饮食也从墙上挖的小窟窿往里递送。   接着,刘季述开始了血腥的大清洗。平时受皇帝宠幸的宫人、大臣遭到有计划的屠杀。一开始,刘季述还担心暴行暴露,因此把处决异党的时间定在深夜,白天再以大车藏尸运出。很快这个恐怖的消息走漏了出去,人们都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从宫中隆隆而出的大车。   刘季述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震慑对手的方式。于是他干脆一车只装一、二具尸体,这样每天拉出宫门的尸车队伍更加宏大。他相信,这样下去,所有那些曾经对他不服的人都会很快拜倒在他脚下。   宦官集团的清洗已近乎疯狂,宰相崔胤几乎每天都从被砍头的噩梦中惊醒。被巨大的心理压力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崔胤思来想去,只有找拥兵在外的藩帅们帮忙。实力最强的几个势力中,居心叵测的李克用首先被排除在外;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近在咫尺,但此人原本就与皇帝有隔阂,跟宦官们倒是打得火热,显然不可用;杨行密或许会帮忙,但淮南距离京师太远,远水难救近火;剩下的就只有朱温了。   崔胤清楚,朱温虽然表面忠于朝廷,但一直打着朝廷的旗号扩充自己实力,找此人帮忙,很有可能就是第二个董卓进京。不过保命要紧的他,此刻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崔胤的密使潜出长安,疾奔汴州。   朱温已得知长安发生巨变,虽然对宫廷斗争不感兴趣,但那座龙椅却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尽管幽州战局对他极为有利,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退兵,迅速赶回汴州。   就在崔胤的密使赶往汴州的同时,还有一匹快马也正向着那里飞奔。宦官头子刘季述很清楚,要真正控制天下,吓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获得手握重兵的地方节度使们的支持。而他,首先想到的也是朱温。   两个阵营的使者都在心急火燎地赶往汴州,希望拉拢那个手握重兵的中原霸主。现在,整个天下的目光都注视着汴州。朱温似乎在转眼间就成了决定天下命运的那个人。   在朱温的内心深处,对那些百无一用,只会搞阴谋诡计的宦官们没有半毛钱的好感。但刘季述开出的是一个难以拒绝的价码:如果朱温能帮他摆平那些讨厌的朝臣和各路藩镇,愿意将帝位相送。相比之下,崔胤则显得寒酸多了,没有任何承诺,只是在信中唠叨了半天江湖大义。   如果把这看作是一次生意的话,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宦官们的怀抱。   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朱温很清楚,这是一次生死攸关的选择,他的选择将决定这个王朝的走向,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也将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他想起了八年前,在滔滔的黄河岸边,当他决意向王重荣投降的时候那个没有筹码的赌注。事实证明,那一次他赌赢了,而且赢了个盆满钵满。这次,他的筹码有很多,但赌局却依然残酷:要么登上权力和名望的顶峰,要么全盘皆输,身首异处。   当然,还有一种方式:离开这个赌局,抽身在外,静观其变。   但对朱温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厮杀,就是一局接着一局的豪赌,他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哪怕前途凶险,生死难料。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从一个小混混走到今天。   所有的高级将领和幕僚都被紧急找来商议。必须做出选择的关键时刻,朱温还是决定听一听部下们的意见。   会议讨论得非常热烈,不过大部分人的结论都指向一个方向:袖手旁观。   “这是朝廷大事,我们只负责打仗,不应该管这种事。”有人这样说。   “我看两边都不是好人,拿我们当刀子使,他们捡果子,不管不管,坚决不能管!”有人连连摇头。   朱温微笑。有时候看着部下表现他们的愚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朱温。   幕僚李振站了出来,大声道:“这是成就功名的大好机会,怎能袖手旁观?当年齐国宦臣作乱,宋襄公不顾自己国小力弱,帮助公子昭复国,成就春秋霸业。如今区区几个宦臣竟敢幽禁天子,滥杀大臣,主公若不诛讨,将来如何号令诸侯!”   李振的话让朱温心里一震。他一直很崇拜汉光武刘秀,一直很向往当年刘秀在河北振臂一呼,英雄响应的壮烈场景。而他自逐鹿中原以来,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是靠自己部下的鲜血一点一点拼杀过来。他实在很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有刘秀那样的人气和号召力。   李振说得没错。这是一个博取人气的大好机会。   他又想起当年选择投靠朝廷的前夜,张惠激动地对他说的那番话:“以将军之才,如能效力朝廷,则如龙归大海,鹰飞九天,必能成就奇功大业!”   朱温挺了挺身子,他下了决心。他要赢回的那个奖品,不是几个宦官信口雌黄的所谓皇帝宝座,而是他急需的威望和人气。      第七章 对决      朱温重又把目光转回到自己身后,那个天高地远的河东之地。不管多么强大的对手,多么不愿意去面对,总有一天,都会与这个人狭路相逢,你死我活。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李克用的宿命。   1.宿命的对决   形势危急。朱温必须抢在宦官们之前动手。   李振当夜便出发,带着朱温的密信前往长安。   朱温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宰相崔胤的,信中表明李振是自己的特使,全权处置京城事务,请崔胤与李振共商讨逆大计。还有一封信是给皇宫侍卫军将领孙德昭的,措辞严厉,要求侍卫军认清形势,立即配合崔胤,诛杀刘季述、王仲先等带头政变的宦官。朱温在信中暗示,如果侍卫军不配合,将亲率大军进入京城,清君侧,讨逆臣。   接到朱温的密信,孙德昭等侍卫军将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上倒向崔胤一方。   跟宦官掌握的神策军不同,侍卫军直接受命于皇帝。昭宗被囚禁,侍卫军颜面丢尽,孙德昭等人早就恨透了宦官。但神策军一手遮天,长安局势不明,孙德昭也不敢贸然动武。现在有了朱温撑腰,侍卫军众将顿时眉飞色舞,纷纷表示愿意听命于宰相崔胤,解救皇帝,诛杀宦臣。   天复元年(901年)正月初一,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的王仲先坐着轿子大摇大摆地上朝了。王仲先刚刚进入宫门,上百名侍卫军士兵突然围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把轿夫和卫兵砍翻在地。王仲先被一把揪了出来,刀光闪过,这个不可一世的宦官头子便掉了脑袋。   宫门得手之后,孙德昭立即带着数百精兵,将囚禁唐昭宗的少阳院团团围住。看守少阳院的士兵一眼就看到了孙德昭手中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他们的带头大哥王仲先。守院士兵立即丢戈投降。   少阳院很快被侍卫军接管。饿得半死的李晔和他的皇后终于颤颤巍巍地走出了这个噩梦之地。   另外两个宦官头目刘季述和王彦范也迅速遭到抓捕,二人被如狼似虎的武士拖到宫门前。扬眉吐气的崔胤得意洋洋地站在二人面前,用嘲讽的目光看着趴在地上的两个大宦官。   “狗贼!你们也有今日!”崔胤指着面无人色的两个宦官,想到被屠杀的无数同僚,顿时怒火满腔。   “来人!将这两个大逆不道的狗贼乱棍打死!”当崔胤终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主宰敌人的生死的时候,他决定用最残忍的方式来进行报复。   在棍棒的噼啪声和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两个宦官被活活打死在宫门前。   又一场清洗开始了,王仲先、刘季述、王彦范等宦官头目的族人和部下都遭到抓捕,随即处死。在朱温的幕后支持下,崔胤终于控制住了长安的局面。   起死回生的李晔重登龙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诏进封朱温为梁王(至此,朱温的军队统称梁军)。李晔现在深刻认识到,自己要坐稳这把龙椅,必须倚靠数百里之外那个手握重兵的人。他只希望,那个叫朱全忠的人,真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为李氏王朝尽心尽忠。   拿到皇帝诏书的朱温只是冷冷一笑。他的实力和权利早已远远超出当世任何一个王侯。对皇帝充满激情的赞赏,他更不屑一顾。他只希望,通过这次成功的拨乱反正,能让天下人认识到,朱温有实力和能力控制朝廷,投靠我,没错的!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知趣。   数天之后,快马来报,抓住了河中往太原的一名使者,从那个人身上搜出了河中节度使王珂写给李克用的一封密信。信中大骂朱温飞扬跋扈,独霸中原,请求李克用派兵南下,一起进攻汴州。   朱温勃然大怒。对王珂,他已忍了很久了。这个人能当上河中节度使,靠的就是李克用。   王珂原本是王重荣的侄儿,后来过继给了王重荣。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王重荣在兵变中被杀,王重荣的弟弟王重盈被推举为蒲州主帅,任命王珂为行军司马,不久王重盈又病死,群龙无首的河中军推举王珂为统领。   当时,王重盈的亲生儿子王珙、王瑶分别在陕州、绛州任刺史,二人对王珂平白无故成为河中老大极为不满,于是写信给朱温发泄不满。两个人详细揭露了王珂的身家底细,说王珂并不是王重荣的亲生儿子,我们二人才是,要选河中节度使也该从我们两兄弟里头选,怎么能让外人继位。日理万机的朱温当时正在四处征讨,顾不上河中这摊子烂事。但王珂听说他那两个兄弟告自己黑状,索性一头倒向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   李克用对河中的事情倒很热心,立即出兵攻打绛州,杀了王瑶,之后又击败了陕州的王珙。李克用的军队浩浩荡荡逼近长安,在渭水北岸扎营,随后向皇帝上奏,要求正式任命王珂为河中节度使。   被李克用逼得毫无退路的李晔只好下诏,任王珂为河中节度使,正式授他旄节斧钺,王珂终于名正言顺在河中站稳了脚跟。得到李克用扶持的王珂更加招摇,四处出兵,攻城略地,还把战利品大批送到太原献殷勤。李克用对自己在河中扶持的代理人极为满意,把女儿也嫁给了王珂。   河中位于今天河北与山西的交界,是河东通往关中的门户,遥控长安。控制了河中地区,李克用就能直接威胁京师,甚至控制朝廷。对这一点,朱温当然不能容忍。   刚刚解决了宫廷政变的朱温正愁找不到目标开刀,这一次王珂倒主动送上门来。   天复元年(901年)正月,朱温命大将张存敬率兵二万北渡黄河,大举进攻河中。   张存敬从同州起就一直跟随朱温东征西讨,前后经历大小百余战,展现了一名优秀军事将领的素质和胆识。在征讨徐州、兖州时,张存敬表现极为活跃,每每跟随朱温大军行动,冲阵杀敌,表现英勇,立下大功。   朱温非常看重这员大将,封他做行营都指挥使、检校右仆射,负责指挥最精锐的近卫军。   北伐幽燕时,张存敬率领一支军队配合葛从周作战。获得独立指挥权的张存敬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过人才华。老鸦堤之战,当刘仁恭主力正与葛从周军激战时,张存敬亲率一支奇兵,对幽州军发动突袭,使幽州军阵脚大乱,有力地配合了葛从周的正面进攻。那一战,幽州军被杀数万人,精锐主力几乎损失殆尽。同年,又为先锋,率部渡过滹沱河,一鼓作气拿下镇州,缴获鞍马牛驼数以万计。接着又北上横扫燕地,接连攻下瀛、莫、祁、景四州,俘获不可胜数。   张存敬犀利的进攻意识和积极主动的作战风格颇似当年刘秀麾下的河北名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列的耿纯。   这一次,面对战略要地河中,朱温毫不犹豫地任命张存敬为主帅,他希望张存敬能够再一次飞起来,用狂风般的速度横扫对手。   “王珂跟李克用沆瀣一气,为非作歹,你去,替我把他绑来!”朱温这样对张存敬说。   张存敬没有让朱温失望,他确实飞了起来。   梁军元月出兵,当月二十五日,兵至绛州(今山西新绛县)城下。绛州刺史陶建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拼凑起一支军队出城迎战。张存敬提着长枪,亲自领兵冲锋,河中军大败,仓促迎战的陶建钊被张存敬一枪挑落马下。   四天之后,张存敬的骑兵攻入晋州(今河北晋州市),围歼了河中骑兵一部,刺史张汉瑜吓得魂飞魄散,献城投降。   又过了三天,张存敬的骑兵已经如闪电一般冲进了蒲州。沿途的河中守军纷纷四散溃逃。   出兵不到半月,张存敬已连续攻下绛州、晋州,进逼河中首府所在地蒲州。自从王重荣死后,曾战力彪悍的河中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面对张存敬凶猛的闪电战,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二月,张存敬的大军进抵蒲州城下。自知大祸临头的王珂无计可施,只好让自己老婆写信向岳父大人求救。李克用回信倒是很快,不过意思也同样干脆:“我现在兵力不足,如果救你就只能跟你一起灭亡。”   王珂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想到,对跟朱温打仗一向极为热心,来者不拒的李克用这一次竟然袖手旁观!   无人知道李克用此时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早已对长期打着自己旗号四处惹祸的王珂深感厌倦,又或许他忌惮张存敬的兵势和谋略。围攻蒲州之前,张存敬已在太原进入河东的要道伏下精兵,做出一副要围城打援的架势。近来对梁军屡战屡败的李克用不得不多长个心眼。   惊慌失措的王珂病急乱投医,又向凤翔的李茂贞求救。李茂贞是老油条,怎么可能自己往火坑里跳?对王珂接二连三的求救信,李茂贞索性看也不看就扔进火里。   王珂彻底绝望,他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张牌:已经升天的老爸。不管怎么样,王重荣对朱温有知遇之恩,他觉得再怎么样,朱温也不会这么绝情,对王重荣的后人痛下杀手。   于是王珂登上城楼,在张存敬面前自导自演了一出煽情戏。   “我与梁王有世家的情分,因为我年少轻狂,不懂事,不小心得罪了梁王。父亲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肯定不愿意看到他儿子与梁王相残……”说到这里,王珂泪流满脸,痛不欲生。   “张将军是识大体懂大义的人,希望您能撤军三十里,等梁王来了,我愿意听凭他处置……”话没说完,王珂又是一阵嚎哭。   面对这个拙劣的表演,张存敬冷冷一笑,厌恶地摆摆手。   后撤就后撤。就是再撤三十里,你王珂也翻不了身。   梁军随即撤围,退兵三十里驻扎,只留下少数侦骑监视城中动向。   没过多久,朱温带着卫队大摇大摆从洛阳而来。进入河中,朱温先不到军中,而是径直奔往王重荣的墓地,隆重拜祭。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蒲州,全城军民无不喜极而泣。看来朱温还是个讲情义的人,这样看来,梁军至少会善待蒲州人。很快,蒲州城中军心浮动,所有士兵都巴不得朱温赶紧到来,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朱温略施小计,就把王珂打的这张感情牌加倍奉还。这下,王珂想不投降都不行了。   被逼到墙角的王珂再也无计可施。他派人赶到朱温面前,表示自己愿意自缚双手,将蒲州献上。朱温笑了笑,对来人说:“当年阿舅重荣对我的大恩,何时能忘?现在他的儿子竟然要以亡国之礼见我,阿舅在黄泉之下会骂我的!让你们王将军出城见我就行了,我到蒲州不过是想叙叙旧而已!”   硬着头皮当了一回演员的王珂遇到了比他演技高明得多的朱温。两人见面,握手抽泣,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然后并排骑马进城。   河中全境落入朱温之手。   不久,朱温令张存敬镇守河中,要王珂全家迁往汴州居住。   天真的王珂以为朱温真会念旧情放过自己一马。结果他拖家带口刚刚走到华州,就被朱温派来的杀手刺死在馆舍。   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朱温从来都不会手软,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平定河中的朱温盘算着下一步行动。   现在他已拥有了几乎整个河南道,占据了山南东道的一部,扼住了河东进入山南道的出口。平定河中,又使他切断了李克用通往关中的咽喉要道,而控制河朔地区和幽州一部则使他的兵力可以进入河东的侧后。   他已经完成了对李克用的C型包围,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独眼龙牢牢锁在河东一隅之地。   虽然李克用也不断出兵,四处扑腾,但一直都被朱温牵着鼻子走,完全处于被动。更重要的是,通过平定宦官们的政变,朱温的势力已经深入到皇宫之内,而李克用在朝臣们心中就是一个鲁莽残暴的蛮夷首领,一个朝廷公敌。   朱温与李克用之间虽然一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对决,但他已在与死敌的过招中步步领先,完全占据上风。   朱温在地图上狠狠地盯着河东那块地方,就像看着自己心头的一个毒瘤。   该收网了。是时候将这颗毒瘤彻底地割掉了。朱温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不管多么强大的对手,不管多么不愿意去面对,总有一天,都会与这个人狭路相逢,你死我活。   或许,这是他朱温的宿命,也是李克用的宿命。   2.六路围攻   夜幕低垂,汴州梁王府内灯火通明。门前的军士比往常多了数倍,显然有大事发生。   漆黑的夜空中隐隐有春雷炸响,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氛弥漫在天际。梁王府内,一间不大的厅堂内,此时也正有风雷激荡。   葛从周、张归厚、氏叔琮、时任晋州刺史的侯言等大将都静静围在朱温身边,俯身看着一副巨大的地图。   朱温显然已对进攻河东的计划烂熟于心。他指着地图上那个巨大的方块——太原府,沉声道:“李克用这老贼,藐视朝廷,四处作乱,图谋不轨。因为中原战事,我一直无暇顾及此贼。现在中原大局已定,河中、河北也已归附,是与此人算总账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朱温用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将领。他在观察部下们的表情,如果这些将领有谁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畏惧,他也绝不会用这个人。   对河东的这一仗,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李克用此贼残暴无信,作恶多端,最近作战更是连连失利,河东士气低落,民不聊生,太原百姓早就盼我王师北上!而我军方平河中,气势如虹,当趁此良机,一举荡平此贼!”朱温分析着局势,更加激动。   “我等愿为先锋,为梁王荡平河东!”葛从周、张归厚、氏叔琮、侯言,没有一个落后,异口同声地大声应道。   这些将领早已揣摩透朱温的脾气,个个把表态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朱温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指向地图,开始他的战役部署。   按照朱温的设计,氏叔琮军为一路,西出太行;晋州刺史侯言为一路,出阴地关(今山西汾西东北);洺州刺史张归厚为一路,出马岭关(今山西太谷东南);葛从周为一路,出井陉关(今河北县北),这四路为梁军主力。另外还有两支部队将协同梁军作战:义武节度使王处直部出飞狐(今河北涞源),天雄军节度使罗宏信所属张文恭部出新口(今河北磁县附近)。这六路大军将跨越太行山,分别从正西、西北、西南三个方向对李克用的老巢太原发动向心攻击,总兵力不下二十万人。   这是一个规模宏大而且充满感情色彩的作战计划,看上去就像要急不可耐地把他的敌人捏个粉碎。   一口气说完战役部署,朱温伸出右手,有力地伸开五个手指,然后很有象征意味地慢慢捏成一个拳头。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咚!”朱温把拳头狠狠砸在标记着“太原”的那个方块上,“诸位,这将是我军平定河东的最后一战,此战务必全力以赴,誓杀李贼!”   他的重拳激起一阵强风,吹得周围的数盏油灯摇摆起来。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着众将一张张阴晴不定的脸。   将领们迅速地散去。为了完成朱温设计的这个庞大的作战方案,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只有敬翔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朱温转过头,看了看这位沉默的智囊:“先生觉得如何?”   敬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主公觉得这四位将军能担此重任否?”   朱温沉默了。   片刻,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本来张存敬是北伐河东的最佳人选之一,担当其中任何一路都足以独当一面。可惜天不怜英雄,如此骁勇有谋的骁将刚刚平定河中便突然病故。我也知此四人勇猛有余,沉稳谋略不足,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敬翔看着油灯下朱温那张阴沉的脸。心中暗暗想,不知道他这时候有没有想起被他毫不留情斩杀的当年汴军中第一名将朱珍。   “此次会战如此重要,主公为何不亲自出征,统筹全局,以振士气?”敬翔又问道。   朱温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心腹谋臣,笑道:“我观宫廷之内阴霾密布,要不了多久,长安城中必出大事。是以不敢轻易陷身战阵……”   敬翔心头一凛。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朱温这么关心长安之事。他想起一年前在黄河之上,朱温似乎是无意中对自己说的话:“我比当今天子如何?”   敬翔心头一阵激荡。莫非这个人真的已有忤逆之心?他实在不知道,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自己会作何抉择。   朱温疑惑地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敬翔,怪道:“先生有何疑虑,直说无妨。”   敬翔回过神来,赶紧应道:“主公以六路之兵围攻太原,气势宏大,确是大手笔。以我军实力,取胜应在情理之中。”敬翔抬眼看了看朱温,紧接着说:“只是出兵六路,分进合击,最紧要是统筹调度,氏叔琮欠稳,张归厚缺谋,葛从周自然是当世名将,但年事已高,身弱多病,侯言就更不用说了,我看这四位将军中恐怕无人有能力统筹全局。”   朱温听了,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先生此次恐怕多虑了。之前朝廷多次讨伐河东无功,是因为没有集中主力攻击泽州、潞州这两个战略要地。此次虽然分兵六路,但看点全在氏叔琮一路,只要攻克泽州、潞州,则河东在太原以南再无险可守!氏叔琮、康怀英都是沙场宿将,又有五万精兵,攻下潞州、泽州应该不是难事。”   话音未落,窗外雷声又起。   朱温不再说话,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伸出手,推开面前的两扇窗格。一股强风扑了进来,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是雨幕弥漫。   “春雨贵如油。”朱温忽然自言自语道。   敬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个让很多人谈之色变的统帅。此刻,这个人正负手凝视着远处黑压压的天际,灯火下他那张消瘦而强硬的脸就像刀子刻出的雕像。   朱温的这句似乎不经意的自语,深深打动了敬翔。   这个人从小就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当然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这些年来,在他统辖的中原各州,大兴农业,奖励耕种,减轻租赋,虽身处四战之地,周边战火不断,但他的辖区内却没有出现百姓的逃亡和迁移。朱温主政汴州不过十余年,这里已隐隐成为中原最为繁华的城市,而那个空负盛名的京都长安却日趋破败。   即使是在大战在即之时,他也在惦记着地里的收成。因为他知道老百姓最需要什么。   “他比当今天子如何?”敬翔在心里这样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天复元年(901年)三月,梁军六路齐发,大举进攻河东。一夜之间,战火在长达数百里的战线上熊熊燃烧。   朱温突然祭出的大招让李克用始料未及。他没有想到,朱温刚刚攻下河中,就会如此急不可耐地对自己发动全面进攻。   面对梁军的大举入侵,李克用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要做的是找准朱温的主攻方向。六路齐攻,看似华丽无比,但只要击破了兵力最强的一路,攻势必然瓦解。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歼灭了这一路,其他各路梁军就难以捏成一个拳头。   在梁军的六路进攻中,以氏叔琮一路力量最强。氏叔琮、康怀英率兵五万攻击河东门户泽州、潞州。一旦得手,将粉碎河东军在南线的防御,直趋太原城下。   李克用立即意识到,氏叔琮的那路梁军将决定整个战局,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住泽州和潞州。   李克用马上命令养子李嗣昭、李嗣源带精锐骑兵三千,赶赴泽州增援。   当年朝廷重兵围剿河东,李克用凭李存孝的数千骑兵扭转了整个战局,这一次,他希望李嗣昭、李嗣源能够复制李存孝的成功。   李嗣昭原本姓韩,出身贫寒,父母都是农民。一次,李克用外出打猎,在一户韩姓人家落脚休息,发现周围树林中隐隐有气象奔涌。李克用叫来主人一问,原来韩家刚刚得了一个儿子。迷信风水的李克用认为此子有富贵之气,必成大材,于是用重金将婴儿换回,收为养子,取名李嗣昭。   李嗣昭身材短小,其貌不扬,但对骑马搏击之术却有过人天赋,逐渐成长为河东军中的一员骁将。和李存孝的高调不羁不同,李嗣昭为人低调谨慎,对李克用的话更是奉为圣旨。李嗣昭极喜饮酒,有次李克用无意中告诫他要少喝,李嗣昭竟然立即戒了酒,从此终生不饮。李克用对他极为看重,任命他为衙内指挥使,负责指挥亲兵。   河中王珂、王珙弟兄二人争斗时,李克用派李嗣昭以骑兵帮助王珂,把王珙的军队杀得片甲不留。朱温派兵援救王珙,也被击败。李嗣昭之名一时威震河中,成为李存孝死后河东的又一员骁将。   李嗣源更是个厉害角色。他先祖是沙陀族人,父亲曾镇守雁门(今山西代县),堪称名将之后。颇会识人的李克用很快把他收为养子,委以重任。唐昭宗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他率军增援兖州,与汴军大战于任城。李嗣源亲率骑兵,杀入敌阵,横冲直撞,威不可当,解了兖州之围。此役之后,李嗣源的威猛为天下所知,甚至被汴军士兵偷偷取了个“李横冲”的名号。   第二年,李嗣源又与汴军名将葛从周大战于青山口,拼杀中四中流矢,血流被股。连见惯了大场面的李克用也对着他惊叹道:“我儿真乃神人!如果没有你,今天就要被葛从周那厮讥笑我河东无将了!”   面对梁军凶猛的攻势,李克用一口气把他的两张王牌全抛了出来,希望他们能创造奇迹。   但李克用远远低估了梁军的攻击力。   是年四月,梁军猛攻泽州。守将李存璋无力坚持,弃城而逃。氏叔琮乘势再攻潞州,刺史孟迁开城投降。紧接着,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刺史蔡训见风头不对,也献城投降。   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还在半路上,泽州、潞州、沁州已先后被梁军攻陷。河东门户洞开,南线面临崩溃。   氏叔琮迅速收编了一万多人的降军,让降将李审建为向导,连过芒车关、腰鼓岭、石会关(均在今山西武乡西北),越秦城(今山西太谷南),直扑太原。   李嗣昭、李嗣源得到消息,只好掉转马头,日夜兼程赶往太原救援。   看着汹涌而来的梁军,李克用气得破口大骂。他没有想到,固若金汤的潞州、泽州竟然不战而降,这让他措手不及。   汴州城中,静待消息的朱温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叫来敬翔,眉飞色舞地炫耀道:“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已得潞、泽、沁三州,大军已到太原城下!李独眼死期不远矣!”   更多的战报雪片般地传来,张归厚部历时月余苦战,终于攻陷河东西部要塞承天军(今山西阳泉市东北),歼灭守军上万人。梁军进逼寿阳,辽州(今山西左权县)刺史张鄂献城投降。一旦其他各路梁军突破防线,合围太原,李克用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氏叔琮指挥大军将太原重重围困,梁军即将开始攻城。太原城中人心惶惶。“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很多人都这样想。   只有李克用仍然不动声色。他在等待那支奇兵的出现。他知道,李嗣昭、李嗣源根本没有出现在泽州城下,更没有和一路高歌猛进的梁军接触。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这支他寄予了厚望的军队正在某处,以飞一般的速度奔向战场。   李克用的判断没错。当梁军擂响战鼓,缓缓压向太原城的时候,在西面的山道上,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正疯狂地朝着太原飞奔。整个河东的命运都背负到了这支三千人的军队身上。   梁军士兵在战鼓的轰鸣声中冲向城墙。他们都听说过上源驿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李克用被描绘成一个恶魔,肆意地调戏汴州的女人,肆意地侮辱汴州的男人。能攻下恶魔的老巢太原,是这些梁军将士梦寐以求的事。   而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触碰到太原城了,这让梁军士兵们有一种莫名而近乎疯狂的兴奋。   但当他们冲到城墙下时,立刻被抛入了无情的炼狱。   暴雨般的利箭、投枪迎面而来,无数石块、檑木轰鸣着从天而降,甚至还有燃烧的滚油倾泻而下。   太原城的高墙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伤亡惨重的敌军,李克用的独眼里闪耀着锐利的光芒。他似乎看到了数百里外的汴州城中,朱温那双阴冷的眼睛。   从见到这个人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们两人的相遇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还相信,只要熬过了这一战,总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军队去触碰那座叫汴州的城墙。   3.打残的拳头   在坚固高大的城墙和猛烈的城防火力面前,豪情满腔的梁军士兵们很快发现太原的城门是多么遥不可及。   后续部队陆续到达,聚集到太原城外的军队越来越多,但他们沮丧地发现,城头的火力似乎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强。   随着攻城战的全面展开,他们每天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却不得不一次次退回到开始冲锋的地方。   望着那座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墙,氏叔琮开始感到一丝忧虑。他隐隐觉得,太原城下的这场攻坚战会变成一场漫长的消耗。如果那样,对于劳师远征的梁军来说,将会是一场灾难。   但氏叔琮没有想到,这场灾难才刚刚开始。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袭击了整个晋中平原。太原城下的七万梁军陷入巨大的雨幕中,军营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被冲得七零八落。更让氏叔琮担心的是,根据探马的报告,从河中、潞州到太原的各条道路都被大雨冲毁,这意味着梁军那条漫长而又脆弱的补给线将受到严重打击。   当汴州城中的朱温欣喜地念叨着“春雨贵如油”的时候,他肯定没有想到大雨将对这场战役和他的士兵们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心急如焚的氏叔琮下令军队冒雨攻城。氏叔琮是骑兵将领出身,对攻城战既不擅长也不习惯,但他却不得不一次次把自己的士兵推向那座巨大的城墙,去经历箭雨和石木的洗礼。勇猛的梁军士兵呐喊着冲上云梯,奋力向城头攀登,但他们顷刻间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沉重地跌落在地,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座城墙不过十来米高,但这点距离在梁军士兵看来却如此遥远。   氏叔琮任凭大雨淋湿全身,一动也不愿意动。这场攻城战,他早已看得心如刀割。这些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曾经跃马舞刀,横扫中原,而现在却不得不像飞蛾扑火一样冲向那座死亡之城。   梁军大营的西北角出现了巨大的喧哗。氏叔琮心中一震,诧异地转过身。“难道其他各路梁军到达了?”   一匹马飞奔而至。士兵从马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就扯开嗓子大呼道:“将军!大营西北有晋军大队骑兵攻营!”   氏叔琮脸色大变。太原以南,晋军主力已悉数投降,河东其他各部人马也正在与梁军缠战,怎么会凭空掉下来一支晋军骑兵?   来不及多想,氏叔琮急忙提刀上马,率千余骑往西北大营奔去。   眼前的场面让氏叔琮震惊。被袭击的军营内,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受伤的士兵们在大雨中悲惨地哀号,许多士兵脸色苍白地呆坐在泥泞中,仿佛攻击他们的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群从天而降的恶魔。   “是什么人?他们从哪里来的?”氏叔琮气急败坏地大呼。   没有人能回答。这支军队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对措手不及的梁军进行一番屠杀后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氏叔琮气得嘴唇发抖。攻坚战占不了便宜,这点他可以接受。但他无法接受让一支骑兵在自己的军营里为所欲为。   “传令全军,增加防卫,提高警惕,绝不能让沙陀人再得手!他们再敢来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围住!”氏叔琮对着部将们呵斥道。   大雨仍在持续。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梁军营地里甚至难以点起火把。这支在白天经历苦战的军队不得不又接受雨夜的煎熬。   许多士兵冲进军帐,倒头便睡,一天的激战早已耗光了他们所有的体力。留下来警戒的士兵哆嗦着站在雨中,根本看不清远处的情况,他们只能祈求这场该死的大雨赶快停下来。   但雨没有停,而且越下越大。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黑夜和雨幕中,除了巨大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几个梁军士兵畏缩在辕门下,试图躲开这场倾盆大雨。他们不停地抱怨和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似乎这样可以更快地熬过痛苦的值夜。   一个士兵忽然停住了说话。似乎有什么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那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那是……   他疑惑地站起身,推开被大雨淋湿的头盔,试图看清黑夜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他努力睁大眼睛,但除了厚重的雨幕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巨大的强风几乎把他刮倒。一个庞然大物猛然撕裂了连绵的雨幕,如洪荒怪兽般向他迎面扑来。   士兵震惊得张大了嘴,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只见到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炫花了他的双眼。   那不是闪电,那是刀光……   这是他大脑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那一刻,他的脸已经被劈成了两半。   混乱和恐怖再度席卷了梁军大营。滂沱大雨中,到处都是激烈的马蹄和士兵的惨叫。这支诡异的骑兵从雨幕中跃马而出,像妖魔般闯进梁军营地,对着惊慌失措的士兵们肆意砍杀。梁军士兵们像被收割的麦穗般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泥泞的大地。   太原城头喊声大作,战鼓乱鸣,无数火把在城楼上乱晃。城里的守军显然发现了这支疯狂攻击梁军大营的骑兵部队,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为战友助威。   更多人栽倒在血泊中,可怜的梁军士兵们甚至看不清敌人在哪里,但敌人的刀锋似乎又无处不在。他们盲目地乱跑乱叫,躲避着这场恐怖的杀戮。   氏叔琮大惊而起。他甚至来不及披上战甲便匆忙提刀上马。但等他很快发现整个梁军营地都已陷入巨大的恐慌中,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   雨小了起来。呵斥声中,士兵们渐渐停止了奔逃,开始聚集在将领们周围。氏叔琮和康怀英各带一支军队绕营而行,试图抓住这支疯狂的骑兵,但漫漫黑夜里哪里还有对手的身影?   这一夜,数万梁军被惊扰得一夜没睡,还被不明不白杀死上千人。   李克用哈哈大笑,一看他就知道,这支妖魔般的骑兵部队正是一度失踪的李嗣昭、李嗣源那三千精骑。   太原城中士气大振,晋军士兵目睹了友军在梁军大营里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发现,原来数量庞大的梁军在沙陀骑兵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李克用受到了启发,他让士兵们在城墙上偷偷挖凿门洞,洞口只保留墙外一层薄砖,所谓“暗门”。通过暗门,城内守军就可以摸出城去,对梁军发动突袭,配合城外的李嗣昭、李嗣源。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和太原守军几乎每夜都会对梁军大营发动突袭,而每一次都斩获颇丰。老天就像故意配合河东人一样,连绵的大雨几乎就没停过。   氏叔琮是平原野战的高手,但面对恶劣的天气和敌人神出鬼没的袭扰,他竟然迟迟拿不出有效的应对之策。梁军士气低落,对将帅们的不满和质疑在军中迅速蔓延。   而此时,其他各路梁军都被大雨所阻,推进异常缓慢,被牢牢牵制在太行山脉的密林和群山中。太原城下的氏叔琮部越来越像一只掉进陷阱的老虎,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朱温寄予厚望的这只砸向李克用的拳头,已被打成了残废。   氏叔琮的信心终于崩溃了。他叫来副将康怀英商量。康怀英原是兖州朱瑾的部将,朱瑾败逃后投降朱温。作为投降不久的新人,康怀英原本就打定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念头,你氏叔琮说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氏叔琮嘀咕了半晌,见康怀英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好无奈地说:“老康啊,你看这太原如此坚固,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打下来的。现在又遇大雨,粮草难以为继,军中已有疾病蔓延,全军士气低落啊……”   康怀英已经知道氏叔琮想说什么,但依旧不动声色,等着他说下去。   “现在其他各路友军都进展缓慢,分进合击之势早已不成。我看再打下去与我军无益,不如暂且退兵,等天气转好,再攻不迟。”   康怀英在心里冷笑了几声,故意说:“这样就退兵,梁王那里将军准备如何交代?”   氏叔琮眼珠一转:“我立即修书一封,就说大雨连绵,补给困难,军中疫病流行,难以久战,请梁王暂且退兵,来日再战。”   康怀英哦了一声,再不多言。   而此时的朱温,正密切关注着长安的动向。   宰相崔胤除掉刘季述、王仲先之后,想乘势彻底除掉宦官势力,于是请求皇帝把神策军交给他掌管,防止再受宦官控制。李晔可能还没从被囚禁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现在他对谁都不愿轻信。如果把军权交给崔胤,以后谁又来控制他?   等皇帝还在犹豫之时,与崔胤不和的朝臣们又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他们联名向皇帝上疏,说唐朝建立以来,从没有把军队交给文官指挥的先例。崔胤根本不懂军事,怎么可以担任神策军统帅?不如还是交给宦官,以维持朝中的势力平衡。   刚刚在宦官身上吃了大亏的李晔好了伤疤忘了痛。几个人一吹风,李晔立即动摇,下诏让韩全诲、张彦弘这两个自己还看得比较顺眼的宦官担任左、右神策军统领。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军权又再度落入宦官之手。   崔胤觉得脖子一阵阵发麻。诛杀刘季述等人之后,他和宦官之间已势同水火。现在神策军又被死敌控制,崔胤觉得末日来临。   崔胤坐立不安,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找到制衡宦官势力的力量。他想到了近在咫尺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   李茂贞打仗是二流,对朝廷中的事却异常热心。这个人当了凤翔节度使之后,就开始在朝中拉帮结伙,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这让当时刚刚上台的李晔非常不满。李晔和当时的宰相杜让能一商量,决定把这个惹是生非的问题人物调到远离长安的山南西道去当节度使。没想到李茂贞把朝廷的一纸诏书视为废纸,根本不予理睬。怒不可遏的李晔调集官兵讨伐凤翔,结果被打得大败。李茂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领军队反攻长安,兴师问罪。李晔捉鸡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只好让宰相杜让能当替罪羊,杀了杜让能请李茂贞退兵。   李晔知道靠自己身边那点可怜的兵力根本无法制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们,绞尽脑汁之下想到了一出“以藩治藩”的计策。在他的策划下,朝廷终于成功地让李茂贞和李克用发生了火拼,总算暂时制住了嚣张的李茂贞。   就是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李茂贞,走投无路之下的崔胤竟然想到要借助他的力量来制衡宦官势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崔胤这么糊涂。谏议大夫韩偓听说了这个荒唐的计划,立即找到崔胤:“李茂贞早就对朝中大权虎视眈眈,你现在要让这支虎狼之师进驻长安,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见崔胤默然,韩偓又直截了当地质问:“请问宰相大人,你觉得你能掌控得了凤翔的军队?”   崔胤被问得心烦意乱,心里暗骂,现在有生命危险的又不是你,当然可以高谈阔论。面对韩偓的质问,说能不对,说不能更不对。崔胤干脆不予理睬,拂袖而去。   心怀鬼胎的李茂贞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控制朝廷的良机。三千全副武装的凤翔军气势汹汹地进入了长安城,就驻扎在宰相府旁边。   而远在汴州的朱温则比韩偓看得更为清楚。朱温早已在朝中暗布眼线,对长安局势的发展洞若观火。朱温知道,李茂贞不仅是个野心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私下里和宦官们打得火热,同时又拉拢宰相崔胤,是想借崔胤之手把军队开进长安,控制京城。朱温判断,要不了多久,李茂贞就会撕下伪装,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到那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官员们自然会来哀求他出马收拾局面。   看似平静而浮华的朝堂之上,正上演着不亚于河东战场的激烈交锋。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戴着各色面具纷然登场,优雅的步履和文雅的谈话中,暗潮涌动,杀机四伏。   嗅到了长安城中血腥味的朱温,就像一只全身绷紧的猎犬,他在耐心地等待,等待又一场大变局的到来。   4.蛰伏的狼   让朱温意外的是,大变局还没来,氏叔琮请求退兵的信倒先到了。   朱温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的军队,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全军覆没,还从来没有哪个将领仗打到一半就要求卷铺盖走人的。   更何况,现在他的对手是死敌李克用,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人面前丢脸。   朱温叫来敬翔,要他替自己拟稿,痛斥氏叔琮无能,责令他继续猛攻太原,不许懈怠。   敬翔慢悠悠地摆好笔墨纸砚,正要下笔。一个卫士突然跑了进来,径直奔到朱温面前,附耳低语。   敬翔抬眼一看,朱温的双眼竟然放出光来,一副志得意满的狂喜状。   “长安出事了。”这是敬翔脑中闪过的直觉。   朱温迈开大步向堂外走去,把敬翔一个人晾在一边。   敬翔只好低头伏案,挥起狼毫,奋笔疾书,把氏叔琮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了好一阵,敬翔又听见了朱温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敬翔站起身来,捧着拟好的文书,向他迎去。   朱温满面红光,嘴角含笑,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不待敬翔说话,大手一挥:“信不能这样写了!告诉氏叔琮和其他各路将领,立即撤军,主力撤退到河中、潞州一线待命。”   敬翔心中已然明白大半,但仍佯作不解道:“为何?”   “哈哈,方才细作来报。长安传来消息,崔胤把神策军垄断的酒曲生意给断了,又上奏皇上要求裁撤销凤翔所辖的军镇。李茂贞现在和神策军一伙人正在密谋除掉崔胤。”   敬翔听了大吃一惊。还在杨复恭任神策军中尉的时候,全国的酒曲专卖就被神策军垄断,用来供应神策军官兵的薪饷。现在崔胤竟然把神策军的这个特权给取消了,这不是釜底抽薪吗,宦官们不跳起来才怪。   朱温继续滔滔不绝:“崔胤完全是个废物。此人每日到宫中与皇帝密谋除掉宦官之事,却不知韩全诲等人早已在宫中伏下眼线。现在侍奉皇上的宫女几乎全是韩全诲等人的心腹,崔胤的计谋早已被那帮宦官全盘知晓!皇上和崔胤却还浑然不知!哈哈,可笑之极,可怜之极!”   敬翔听得心惊胆战。宫闱之内,如此杀机四伏,诡计迭出,各方势力暗战之激烈,恐怕比战场上的生死相搏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生可看,不出数月,长安必将发生巨变。李茂贞与宦官联手,崔胤必败无疑。到时候,朝廷只能求助于我汴州。我军挥师入长安,指日可待。”朱温越说越兴奋。   敬翔疾道:“既如此,我马上下去安排。”   敬翔匆匆而去,朱温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它如同舞蹈一般剧烈抖动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自己入主长安的欲望竟已盖过击败死对头李克用的冲动。朱温注视着抖动的手,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早已习惯了主宰一切,小小的河东已经不能满足他对权力的渴望。也许,他只是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击败李克用、杨行密这样的对手。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他早已不是王重荣眼中那个承载着朝廷希望的后起之秀,现在的他希望得到的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甚至也超过自己的想象。   接到退兵命令的各路梁军立即开始脱离战斗接触,向后方撤退。而在这股大撤退的洪流中,动作最快的要属氏叔琮那支围攻太原的部队。   急于脱离苦海的氏叔琮甚至来不及等掩护部队的狙击线成型,就匆匆忙忙率领大部队向潞州方向撤退。但连绵的大雨让这场撤军很快变成了一场灾难,无数梁军士兵拥挤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就像一大群惶惶不安的难民。   当梁军乱哄哄地堵塞在路上的时候,李嗣昭的骑兵再度出现了。他们挥舞着战刀从周围的高岗上呼啸而来,很快击溃了氏叔琮留下的那些毫无斗志的掩护部队,突进了梁军混乱而拥挤的队伍中。   这段时间以来,梁军士兵早已被李嗣昭的骑兵折磨得坐卧不安,现在见到这支魔鬼之师竟然又从天而降,他们的斗志立即崩溃,四散而逃。   但哪里又逃得出去?除了那条拥挤的大道,到处都是大砍大杀的晋军骑兵。   这场太原城下没有打完的仗,在延绵上百里的道路上有了一个血淋淋的了结。在李嗣昭的疯狂追杀下,梁军死伤上万人,丢弃的辎重兵器更是数以万计。梁军的撤军最终变成了一场大溃败。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扭转战局的机会。他命令各路晋军全面出击,对溃逃中的梁军进行全线反击。之前投降梁军的汾州再度被晋军攻陷,守将李瑭被拖到晋阳大街上当众处死。   面对汹涌而来的追兵,惊慌失措的氏叔琮如丧家之犬,一口气败退到潞州境内。   负责潞州一带防御的是刚刚被任命为潞州马步军都指挥使的牛存节。这位曾经在淮南之战中挽救了葛从周全军的勇将再次展现了自己临危不乱,独当一面的气概和才华。面对气势汹汹的河东追兵,牛存节冷静布阵,以严密的防御坚决反击尾随而来的河东骑兵。几经恶战,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朱温亲自策划的这场华丽的六路围攻终告失败。梁军曾经夺取的河东土地,一夜之间得而复失,仅仅勉强保住了泽州、潞州这两座州城。   听到氏叔琮部惨败的消息,朱温勃然大怒。他立即密召康怀英,详细了解氏叔琮部作战的详细过程。   天生多疑的朱温对每一个手握重兵的主将都怀有戒心。他的办法是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充任副将,让两个人互相监视。因为这样的伎俩,李唐宾、朱珍先后惨死,但朱温似乎并没有从中吸取到什么教训,反而继续我行我素,把他这一套发扬光大。就像当年让李唐宾暗中监视朱珍一样,早在出征之际,朱温就已暗中布下康怀英这颗棋子,让他作为自己的眼线,监视氏叔琮。   康怀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太原城下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面对李嗣昭的骑兵时,氏叔琮暴露出来的惊慌与胆怯。   当朱温听到氏叔琮以断粮为理由写信要求退兵的那一幕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快去,让王铁枪马上来见我!”朱温扭过头,对着侍卫大叫。   不多时,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昂首挺胸快步走了进来。   “子明!你马上整顿卫队,替我备好鞍马!”朱温瞪了瞪那个汉子:“带上你的两条铁枪!随我去杀人!”   朱温如此激动,口口声声要杀人见血,那汉子却面不改色,行了个礼,转身健步而去。   一旁的康怀英却心头一震。原来这个高大汉子就是传说中的骁将王彦章!   军中早就流传着此人的诸多传说。   据说当年王彦章刚刚加入梁军时,一进军营便向主事的将领提出自己要当队长。同时应征的那些人一听都大骂此人张狂,刚从乡下来就要跳到众人头上当队长,完全是自不量力。王彦章听了,二话不说,抓了一把铁蒺藜洒在地上,脱掉鞋子,光着脚在铁蒺藜上来回走了几趟,面不改色,如履平地。再看足底,毫发无损。众人大惊,叹为神人。   还有人传说,王彦章擅使铁枪,而且作战常使两条铁枪,一条挂在马鞍上,一条握于手中,斩关破垒,所向无敌,号称“王铁枪”。更惊人的是,据说那一条铁枪就有上百斤重。   康怀英不知道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王彦章虽然一开始只是一个军士,但很快得到提拔,而且还入了朱温的法眼,成为领侍卫亲军的头领。今日一见,果然英武过人,豪气云天。   朱温专门带上此人,看来这氏叔琮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永远都不要对朱温说谎。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谁才是他安插的眼线。   朱温瞪了一眼在一旁胡思乱想的康怀英:“你还在这里做甚?赶紧下去!”康怀英脸色煞白,匆匆退下。   朱温走向放着他佩剑的兵器架,提起长剑,就要往外赶。   “将军哪里去?”张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朱温一愣,转过身,只见张惠已从内堂疾步而出。   “我心中烦闷,到军营中巡查巡查!”朱温扯了个谎。   张惠嫣然一笑:“将军方才如此高声大呼,恐怕现在连街上的路人都知道将军要去杀一个人。”   “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嘿嘿。”朱温尴尬地哈哈一笑。   “不错,我要去杀一个无能蠢货!枉我如此信任他,让他当十万精兵的统帅!此人竟然在太原城下丢人现眼,损兵折将。还编出军中断粮的谎话来诓我让其退兵!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杀。只是如果每个该杀的人都像这样一刀砍了,恐怕当年光武麾下的云台二十八将半数都会早早成了无头之鬼。吴汉,盖延,邓禹、朱祐,这些人谁没打过败仗?”张惠知道朱温平生最崇拜光武帝刘秀,索性以此来对付他。   “此一时彼一时!”朱温骤然想不到更好的说辞,恨恨道。   “固然时势不同,但妾身以为,道理都是一样。妾身虽然不懂带兵打仗,但听说过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也听说过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仁者得天下。如今四方变乱,战火遍地,将军要成大业,正是用人之际,为何不多给他们一次机会?”   朱温默然。他知道张惠说得有道理,但心中那团火却仍烧得他难受。   “我想将军想杀的这个人此时肯定已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将军可将他唤来好言抚慰,且看他以后的表现。”   朱温低头把玩着手中那柄佩剑,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就依夫人。”   氏叔琮被高大威猛的王彦章带到了朱温面前。面对自己的老大,氏叔琮心惊胆战,弓腰低头,不敢正视。手扶佩剑的王彦章威风凛凛地站在他身后,更令他觉得杀气逼人,大祸临头。   朱温看到氏叔琮这个样子,心头冷笑:“这个老家伙,就先吓吓他。让他知道我朱全忠不是好骗的。”   “氏将军,听说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可不好对付啊。”朱温慢悠悠地说。   氏叔琮的脸霎时变成了一张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停地滴落。这一句话,他听得很明白,太原城下发生的事情,朱温已经了如指掌。   朱温瞟了他一眼:“我知道氏将军擅长的是马战,攻坚围城,又遇大雨,确实难为你了!”   “这次虽然被李嗣昭占了不少便宜,但总算拿下了潞州、泽州,也不枉一战。下次,我会让氏将军发挥专长,在平原上带你的骑兵再展雄姿!”   氏叔琮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知道朱温治军极严,当年累立大功的李重胤就因为潞州作战失利,被朱温毫不犹豫的砍了脑袋。   比起李重胤,他的这次兵败要惨上十倍,而且还有谎报军情之嫌。没想到朱温竟然会放他一马,甚至还暗示要继续重用他。   氏叔琮不由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把地板撞得咚咚作响。等朱温扶起他的时候,额头上已鲜血淋漓。   看着氏叔琮离去的背影,朱温心里发出冷冷一笑。因为张惠,他暂时止住了杀意,但不代表他已经宽恕了此人。他永远不能容忍有人欺骗他。等到时机成熟,他一定会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而现在,他必须暂时耐住性子,静静等待长安的召唤。一匹狼,当它要捕食猎物的时候,首先需要学会的不是奔跑,而是等待。   5.命运的转轮   从未停止过战事的中原大地,第一次变得如此平静。   数十万杀气腾腾的梁军士兵一夜之间消失在各个军营中。无时不在运转的巨大战争机器现在进入了待机状态。   而长安城中,时钟却在飞快地旋转。京城局势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   自从三千凤翔军进驻长安以来,崔胤似乎又有了底气。他频频进宫,催促皇帝下决心,借助凤翔军之手,彻底铲除掉作恶多端的宦官们。   但夜夜与皇帝密谈的崔胤却忘记了隔墙有耳的警示。他的秘密报告很快通过宦官们设下的眼线被传递了出来。这让韩全诲、张彦弘等人大为惊恐。   宦官们决定首先打一张悲情牌。他们找到皇帝,告发崔胤大权独揽,对宦官更是颐指气使。宦官原是皇帝的奴才,为皇上办事,现在却成了崔胤眼中的一群狗。说到这里,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李晔还算机敏,他立即听出了这些话里的弦外之音,感觉到他和崔胤的密谋可能已被宦臣们觉察。他立即叮嘱崔胤,今后减少进宫,机密事情更不可面奏,而以奏章形式密封于信封中,交由自己的贴身宫女直接呈上。   巨大的宫廷现在已经成为谍战的舞台,可怜的皇帝也不得不像间谍们一样谨慎小心。   但宦官势力早已超出了皇帝的想象。服侍皇帝的宫女们其实全都是韩全诲等人的内线,交到宫女们手中的秘密信件全部被第一时间送到了韩全诲手上。   皇宫中这场生死攸关的谍战剧达到了高潮。   面对崔胤日趋成型的清洗计划,宦官们不得不着手应对。韩全诲、张彦弘掌握下的神策军频频出现异常调动,长安城中,气氛日益紧张。   六月,忐忑不安的唐昭宗紧急召见谏议大夫韩偓,询问他应当如何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变故。   韩偓早就对崔胤彻底清除宦官的计划不以为然,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李晔:“如果要清除宦官势力,最好的机会其实是在少阳院之变后。但皇上仁慈,当时只除首恶,对其他宦官并未追究。现在宦官重掌神策军,要清除他们,时机已失。”   韩偓接着说:“行事不可过于极端。现在宫内和朝中主事的宦官有万人之多,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全部杀光?如果对宦官们逼迫太甚,他们必然利用神策军进行反抗,那时候恐怕皇宫内外会血流成河。”   李晔听得毛骨悚然,急忙问:“现在崔胤与宦官之间已成水火,时刻有失控的危险。依爱卿之计,该如何应对为好?”   韩偓说:“妥善的办法是首先揪出几个作恶最多的宦官头目,公开审判他们的罪行。同时对剩下的宦官们予以表彰抚慰,告诉他们首恶已除,其他人一律不再追究。这样才能安住他们的心以争取时间。以后再慢慢解除他们的军权,把神策军控制在皇上您自己的手里。那样才能恢复天子的威严。但这件事只能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李晔想了半天,觉得韩偓的话也有道理。从唐玄宗以来,宦官势力已根深蒂固,后来的历任皇帝想彻底清除宦官的行动都告失败,唐文宗时期的“甘露之变”就是前车之鉴。这件事确实得从长计议。   但局势的发展已经不给李晔更多的时间了。   七月,韩全诲控制下的神策军发生哗变。数千神策军士兵围住宰相府,阻断了长安城的街道,控告崔胤以权谋私,克扣神策军的冬衣和军饷,要求皇帝惩处崔胤。面对宦官们的武力逼宫,李晔无计可施,只好免掉崔胤三司主管之职,企图稳住局势。   但抱定破釜沉舟决心的宦官们哪里肯依,要求皇帝立即杀掉崔胤,同时秘密联络李茂贞,准备发动兵变。长安与凤翔之间,一时使者密信往来不绝,皇宫内外,阴霾密布。所有明眼人都看到,一场大风雨就要来了。   决定唐王朝前途命运的转轮正在急速旋转着,没有人能够阻止。   崔胤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请来助拳的凤翔军现在竟然一头倒向了宦官。驻扎在自己家门口的三千凤翔军反而成了心腹大患。无计可施的崔胤又想到了朱温。   李茂贞叛变,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朱温了。   事态紧急,崔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假借皇帝名义,直接写信给朱温,要求梁军立即进入长安,控制局面。   朱温苦苦等待的来自长安的召唤终于在901年的秋天到来。是年七月,正在河中巡查的朱温紧急返回汴州,着手西进长安的最后准备。   李晔仍然试图把局势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他再次召见韩偓,商议应对之策。   韩偓是著名诗人李商隐的侄儿,文才和诗作堪称一流。但手无寸兵的他面对这样的局面显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办法。他只能把曾经说的话再说一遍:公开处罚几个带头的宦官,把他们贬到外地,对其他宦官加以抚慰,消除他们的恐慌情绪。   第二天,李晔选了韩全诲的几个手下作为替罪羊,给他们罗列了一些罪状,宣布把这几个人逐出宫去。自认为已经控制了长安局势的宦官们哪里肯束手就擒,在韩全诲的教唆下,这几个宦官竟然把皇帝的诏令视为废纸,照样每天在宫中出入,根本不把皇帝当一回事。   在韩全诲和李茂贞的策划下,神策军控制了皇宫各个出口,凤翔军则掌握了长安城内的各个要点。只等一声令下,宦官们就将发动政变。   李晔知道,大难已经临头。   九月五日,李晔再次紧急召见韩偓。他面色苍白地问韩偓:“听说朱全忠将带兵来长安,剪除宦官。现在这个局面看来也只能借汴州之手了。但我担心,朱全忠会和李茂贞发生火拼,这样长安城将血流成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两个人达成妥协,协力诛灭宦官势力?”   直到现在,李晔仍然天真地认为,汴州与凤翔可以达成一致,让这两支虎狼之师可以听自己的话。他一直在苦苦维系朝臣、宦官、各个藩镇势力之间的平衡,希望能在这些鸡蛋上跳舞而不踩破任何一颗。李晔太高估了自己的舞技,也低估了对手的野心。他还没有认识到,实际上他早已丧失了玩弄权术的基础。在中央权威和皇权日益没落的局势下,他不过是各方政治势力争夺的玩偶而已。   韩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当时崔胤要让李茂贞的军队留在长安对付宦官,我就表示反对,结果凤翔果然跟神策军沆瀣一气。现在朱全忠带兵进京,汴州与凤翔之间难逃一战。长安,恐怕真的要血流成河了……”   李晔默然。他知道,不管这场战争谁会打赢,他都是最后的失败者。皇帝的威严、中央的权威将不复存在,自己将会成为这场战争胜利者的傀儡。曾经豪情满怀想要实现的中兴大唐的梦想,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不久,太子太师卢知猷等二百六十三名朝臣联名写信催促朱温带兵进京。十月二十日,准备妥当的朱温在汴州起兵。唐王朝的命运在这一刻将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汴州的七万大军在朱温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一路西进。十天之后,梁军经陕州到达河中。   几乎全天下的目光都注视着这支一路向西的军队。人们记得,上一次,这样一直向西,直达长安的军队还是黄巢率领下的农民军。而那支军队几乎埋葬了这个延续近三百年的李氏王朝。这一次,当这支杀气腾腾的军队汹涌西进的时候,又将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   朱温即将带兵入京的消息在宦官们中间引发了一场大地震。韩全诲立刻跳了起来,找到驻扎长安的凤翔军头领李继筠,要求他把皇帝劫持到凤翔。韩全诲很清楚,自己手下那群骄奢淫逸的神策军士兵,在手无寸铁的朝廷官员和老百姓面前或许可以耀武扬威,但绝不是朱温手下那支虎狼之师的对手。   在韩全诲的安排下,神策军士兵包围了宫门,对出入的官员、宫女、内侍进行严密审查。现在皇帝是他唯一的底牌,他要牢牢把皇帝控制在掌心,作为以后谈判的筹码。   面对气势汹汹的韩全诲,李晔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自己的命运如何,这个天下的命运如何,只有天知道。   绝望的李晔给崔胤、韩偓送出了最后一封信。“为了天下苍生,我势必独自西去。但你们一定要全体东下,找到朱温,让他尽力挽救危局。此次一别,或成永诀。你们好自为之吧!”   当夕阳照耀到长安皇宫尖顶上的时候,看着那抹温暖的微红,李晔泪流满面。   十月三十日,朱温的大军抵达河中府。同日,神策军开始对皇宫宝库进行大规模的清洗掠夺。无数金银财货、锦绣绸缎、奇珍异宝被搜刮空。一辆辆大车满载着这些珍宝冲出了长安,向凤翔的方向疾驰。   两天之后,长安城中的混乱达到了高潮。长安全城戒严,所有官员都被禁止出城。神策军士兵冲到大街上,冲进民房,开始疯狂的洗劫。很多人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掉抢走,不得不穿着纸糊的衣裤上街。曾经繁华如梦的大唐帝国的心脏,如今变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得知长安城已陷入混乱,皇帝生死不明,朱温立即加快了进军速度。梁军从河中通往长安的大道上呼啸而过,直扑同州。十一月四日,梁军进抵同州(今陕西大荔县),距离长安已不过百里。   面对迅速逼近的敌人,韩全诲决定向皇帝摊牌。他带着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冲进内殿,对李晔恶狠狠地说:“朱全忠带兵进逼长安,想要把陛下劫持到汴州,企图篡位。现在请陛下跟我一起到凤翔,集结勤王之师,抵抗叛军!”   李晔的血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激发。他“哗”的一声拔出佩剑:“你们谁敢乱来!企图篡位的恐怕不是朱全忠,而是你韩全诲之流吧!”   韩全诲涨红着脸,对手下做了个眼色。数十名士兵冲了上去,夺下李晔手中的长剑,连推带拉,把他关进了思政殿。   堂堂的大唐天子,就这样在不到一年之内,再次成了宦官们的俘虏。   黑夜吞没了整个长安。李晔站在思政殿的殿栏旁,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皇宫。   空荡荡的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令人绝望的黑暗,什么都没有,甚至听不见虫鸣,听不见蛙声,一片死寂。   李晔忽然想起今天是冬至。这是和新年同样重要的节日,往常的长安城,今天会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日子。就算是最贫穷的人家,也会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吃饺子,穿新衣,庆祝这个重要的节气。冬至还是祭天祀祖的日子,按照惯例,皇帝会到郊外举行隆重的祭天大典。   而现在,他却被囚禁在这里,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冬至,古人说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但李晔知道,对他来说,这场严冬才刚刚开始。   寒风吹入他单薄的衣袍,他不自觉地用手抱住了双肩。一种巨大的孤独袭上心头。从他懂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是命中注定的皇帝,虽然他对两个字的含义没有丝毫的认识。当他真正登上皇位的那天,才发现就算他希望过平常人家的生活,吃饺子、穿新衣,享受简单的幸福也不行。这不是他的错,但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不得不背负这个天下的重担,不得不为了延续这个王朝三百年来的生命而绞尽脑汁。   而今天,大唐王朝曾经的辉煌和荣耀,都将化为乌有。   眼前有什么东西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他奔涌而出的泪水。那是自己的寝宫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李晔望着那奔腾的火焰,就像看着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瞬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这个大唐王朝的命运都会像这座火焰中的宫殿一样,终将化为一片灰烬。      第八章 惊变      一直小心翼翼避开政治斗争漩涡的朱温其实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朝廷政局的关注。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他登上政治舞台中心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宦官与皇帝矛盾的激化,彻底引爆了皇宫内的火药桶,朱温带着虎狼之师涌进了夜色中的长安。   1.坐困愁城   这一夜,长安城中火光冲天,雄伟的皇城变成了一片火海。   韩全诲等人劫持着皇帝、皇后和皇室家眷连夜冲出长安,直奔凤翔。   此时,朱温的大军已渡过赤水,到达咸阳。   探马报告说:“天子已被韩全诲劫持往凤翔方向而去,昨晚已到岐山(今陕西岐山县),岐王李茂贞亲自带兵出城,把天子迎进岐山城。”   朱温冷冷一笑,他知道李茂贞的所谓“迎”恐怕是赤裸裸的武力劫持。和岐军一战看来已不可避免。   赤水边,一匹快马又飞驰而至。骑在马上的那个人不是武将,而是穿着朝服的文官。朱温定睛一看,原来是宰相王溥。   王溥翻身下马,扑到朱温马前,抱住他的马头,大哭道:“天子已被韩全诲、李茂贞劫往凤翔,京师群龙无首,已然大乱。我奉崔胤之托,前来请梁王速速带兵进京勤王!梁王,天下安危,天子性命,今日都托付您一人了!”   朱温连忙下马,扶住王溥道:“我本早欲进京清君侧,但又怕人诽谤我威胁天子,图谋不轨,是以姗姗来迟,令天子蒙尘!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王溥立起身,大急道:“社稷危在旦夕,梁王何故还在畏惧小人流言!”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朝中大臣两百余人联名签署的急信,请梁王速速西上,迎奉天子回京!”   朱温接过信,这封信的末尾密密麻麻地签上了数百名官员的名字,为首正是宰相崔胤、王溥,太子太师卢知猷等各位高级官员。   朱温心中窃喜,正色道:“请诸位大人放心,我朱某以身家性命为担保,绝不辜负皇恩,一定让陛下安全回京!”   他扭过头,厉声道:“康怀英何在!”   听到朱温召唤,康怀英赶紧纵马上前。   “命你马上带精兵一万为先锋,日夜兼程,赶往岐山!沿途若有凤翔军队阻拦,格杀勿论!”   康怀英匆匆而去。如释重负的王溥激动地握住朱温的手:“国家不幸,社稷倾危,幸得梁王出师,定立下再造奇功,挽狂澜于既倒!”   朱温没有再说话。看着王溥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他只微微一笑。   现在,不是我朱温要带兵进京,而是你们这些大臣们哭着叫着求我来的。希望有一天,当我成为长安之主的时候,你们会记住这一点。   在朱温的注视下,康怀英带着骑兵扬尘而去。他知道,以康怀英的能力足以击败凤翔那支二流军队。现在,他要以救世主的姿态风风光光地进入长安,去赢得他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   朱温的到来轰动了整个长安城。文武百官们全部出城,前往长安以东的长乐坡夹道欢迎。城中的老百姓们更是成群结队,扶老携幼,争睹这位众口相传中的传奇人物。   朱温骑着高头大马,在万众欢呼中进入大唐王朝的都城。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进入这里的时候,是跟着攻陷长安的农民军。那时候,他只是黄巢手下一个并不起眼的将领。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个长相普通,面色阴沉的小人物。他只能默默地跟在黄巢的金色大轿后面,为别人的华彩演出做一个可悲的群众演员。   而今天,他是这个城市当仁不让的主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当他在萧县寄人篱下,被人像狗一样呼来唤去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他会有今天。现在,整个天下的命运都背负在他肩上。   自从他从军以来,再没有回过见证他成长的萧县。他不想回去,那里有太多屈辱和痛苦的回忆。所谓衣锦还乡,不过是人们对过去的补偿和报复。而他,只想永远地和过去说再见。   当整个长安在为朱温的到来而疯狂的时候,他的部将康怀英已经在西边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唐昭宗李晔已被李茂贞、韩全诲掳往凤翔。为了挡住朱温的大军,李茂贞留下大将符道昭领兵两万人驻扎在武功(今陕西武功县),企图把梁军阻击在岐山以东。   康怀英立即发动猛攻。梁军和岐军之间的第一场战斗就此打响。   李茂贞这个人虽然热衷权术,为了争权夺利不惜跟宦官们搞在一起,但他对待自己的部下却十分随和。   凤翔属于穷乡僻壤,为了给军队筹集粮饷,李茂贞把灯油的专卖给官府垄断,不准民间卖油。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李茂贞甚至禁止松枝入城,怕百姓用它点火把当灯用。有个佣人觉得李茂贞这样搞实在可笑,揶揄他说:“将军应该禁止月光入城。”李茂贞听了,呵呵一笑,竟然没有发火。   还有一次,有人告发他手下一个叫符道昭的将领企图谋反。李茂贞便不带卫士,一个人到符道昭的家里做客,相谈甚欢,还睡了一夜才回来。谣言不攻自破。   但也许正由于李茂贞过于纵容部下,他的部队军纪涣散,行军作战松松垮垮,生死之事视为儿戏,甚至随性而为。这样的军队吓吓老百姓和手无寸铁的官员还可以,遇到军纪严明,如狼似虎的梁军就要吃大亏了。   果然,康怀英指挥军队一阵猛攻,符道昭便一败涂地。岐军狼狈而逃,梁军骑兵纵马追杀,斩首上万级,俘获敌军六千多人。   捷报传到长安,朱温大为得意,立即把这个消息遍示全城,还对各位大臣说:“打胜仗那个地方叫武功,康怀英真是好武功啊!哈哈!”在朝臣们面前挣够了面子的朱温大喜之下,亲自选了一匹好马,派人专程赶往前线赏给康怀英。   既然战事顺利,朱温决定继续西进。风头正劲的他现在已经成为长安的第一红人。当他率兵西进的时候,文武百官再次到长安西边的临皋驿夹道欢送。   这位曾经以叛乱者身份攻入京城的人,如今却成为这个王朝的救世主。长安城外上演这一幕就像是老天精心编排的黑色喜剧。   五天之后,朱温率军到达凤翔。李茂贞硬着头皮登上城楼,对帅旗之下的朱温大喊:“天子到凤翔来是为了躲避皇宫大火。我并没有什么私心,梁王如此英明的人,怎么会误听了别人的谗言,竟然带大军来此!”   朱温哈哈大笑:“你这是骗三岁小孩吗?你和韩全诲等人同流合污,图谋不轨,竟然劫持天子,焚烧皇宫,人神共愤!现在还要巧言令色,简直是自取其辱!”   朱温说完,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利箭从李茂贞头上呼啸而过,几乎把他的帽子射落。   李茂贞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退到士兵身后,气急败坏地拔剑大呼:“严密防守,绝不能让梁军进城!朱温此人凶狠残暴,他若得了凤翔,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但朱温却似乎并不急于攻城。他胸有成竹地指挥梁军在城外布阵安营,把凤翔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留下康怀英部继续围城,自己则率大军扬长而去。   早在出兵之前,朱温心里就盘算好了。这次皇帝被劫持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要充分利用这个西进的机会,把势力扩张得越远越好。皇帝嘛,当然是要救的,不过不用急,等他把凤翔周边都占领完了再干这事儿也不迟。   朱温带着大军耀武扬威围着长安城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溜烟儿往西北而去。   数天之后,陕甘交界处的邠州(今陕西彬县)遭到梁军围攻。仅仅过了两天,朱温便带着大军开进了邠州城,把这个关中平原上的重要粮仓纳入囊中。   过了几天,朱温又带着人马出现在三原(今陕西三原县),把留守的岐军打得遍地找牙。   凤翔城内的李茂贞气得破口大骂。自己坐困孤城,朱温却在肆意蹂躏他的领地。这就像被捆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财被人洗掠。   李茂贞坐不住了。他决定大发英雄帖,邀约各路藩镇前来助拳。李茂贞一口气写了数封求援信,分别发给河东李克用、自己的从弟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蜀地的王建,盛邀他们来蹚这趟浑水。李茂贞还不放心,又找到大宦官韩全诲,伪造了一份皇帝诏书,挑选了二十多个能说会道,办事机敏的宦官,组成公关团,带着诏书前往淮南找杨行密,让他出兵攻击朱温的后背。   乱了方寸的李茂贞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要有点实力,还没有被朱温制服的藩镇,他都巴不得拉拢过来。   李克用跟李茂贞一向不和,接到求援信,他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朱温率主力西进,这倒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李克用让李嗣昭带五千骑兵进攻晋州,不久与梁军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一带陷入激战,双方互有胜负。   而长途跋涉前往淮南的宦官公关团则命运悲惨。二十几个宦官刚走到金州(今陕西安康市)就被驻防的士兵抓获。戎昭军节度使冯行袭早已投靠朱温,问清缘由后,命令把这些宦官全部斩杀,把缴获的密信和矫诏派人传送给朱温。   蜀中老大王建的表现则堪称阴险。接到李茂贞的信后,他公开跳出来斥责李茂贞勾结宦官,图谋不轨,暗地却派人送信给凤翔,承诺会立即带兵来援,要求李茂贞死守待援。   王建的五万蜀军浩浩荡荡地出川了。这支大军一路北上,却没有直奔凤翔,而是对李茂贞控制的山南道各州大打出手。蜀军的猝然发难让岐军措手不及,很快利州(今四川广元市)落入蜀军之手,守将李继忠狼狈逃回凤翔。   消息传来,李茂贞气歪了鼻子。   只有和凤翔唇齿相依的鄜坊节度使李茂勋还算仗义。接到李茂贞的求救信,李茂勋立即率军来援。兵至三原界,便遭到康怀英的迎头痛击。双方激战半日,李茂勋终于支持不住,领兵败走。   康怀英乘势一通追杀,一直追击到翟州(今陕西洛川县东南),顺带把翟州城也一并取走。   其他来援的岐军见梁军主力已远去翟州,大着胆子想突破梁军的封锁。没想到当天夜里,康怀英又率军神奇般出现在凤翔城外,把企图混进城去的岐军一顿痛击。   李茂贞企图联合各路藩镇势力共击朱温的计划迅速而彻底地泡了汤。   坐困愁城的李茂贞后悔莫及。什么人不好惹这一次竟然惹上了朱温这个狠角色。   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打下了凤翔,兼并山南西道,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步步成为关中一带最具实力的藩镇。凭借与京城相邻的有利位置,他以武力多次成功地胁迫天子,干涉朝政,捞了不少好处。   但对权利的追求就像吸毒一样,会让人上瘾、着迷,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以至于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朝中有事,总要扑过去插一竿子。   没想到这一次,他却深深地陷了进去,陷进了自己如饥似渴扑过去的那个陷阱。   他现在极为痛恨巧言令色把自己拖进去的宦官们。正是这些人,硬生生把皇帝塞到他手里,却塞给了他一颗定时炸弹。   而他却不得不天天抱着这颗炸弹,跟宦官们绑在一起,被困在这座孤城,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人夺走。   李茂贞开始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乱世里,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荣华富贵,权力欲望,都如过眼云烟。多少威震天下,权倾一时的枭雄,当他们死去之时,甚至过不了半天,人们就会忘记他们的名字,朝着取而代之的那个人蜂拥而去。   出身贫寒的他,耗费半生,终于走到现在这一步。而转瞬之间,他就从人生的顶峰跌到了谷底。当他落难之时,有人虚情假意,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落井下石。如果他兵败被杀,毫无疑问,会有一大群人扑上去瓜分他的一切,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他做了决定,如果能够侥幸脱离此难,他一定会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再也不过问朝中之事。   而此时,他的对手正在尽情地享受着这次高调进京带来的巨大满足。   2.不见人烟空见花   把李茂贞死死困在凤翔的朱温正享受着关中平原上早早到来的春天。他带着大军在凤翔以东,长安以西的广阔地区四处游荡,收集钱粮,接受投降,扩大势力,忙得不亦乐乎。   急于脱困的李茂贞又想了个办法。他和韩全诲一起伪造了一封天子诏书,以皇帝名义要求朱温撤军。对这样的伎俩,朱温一看便知。他把诏书遍示众将和各位大臣,笑道:“大家看看,这就是李茂贞与韩全诲伪造的诏书,企图诱我撤军,真是可笑之极。”李茂贞、韩全诲妙计泡汤,又多了一条伪造诏书的罪名。   李茂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胁迫可怜的唐昭宗修书一封,要求朱温跟凤翔和解,还表示愿意赐给朱温李姓,让他和李茂贞结为兄弟。对这个可笑的建议,朱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李茂贞很急,皇帝很急,朝中大臣们也很急。但他不着急。现在时间站在他这一边。既然已经进入关中,就要把这里的油水榨干了再说。   但急速发展的河东局势却不得不让他关注。   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河东将领李嗣昭、周德威终于在平阳击败梁军,接着出兵阴地关,进攻慈州(今山西吉县)、隰州(今山西隰县)。梁军在河东构建的桥头堡全线动摇。   接到河东告急的战报,朱温不得不率军北上救援。   李嗣昭、周德威都是河东名将,用兵迅急如风,晋军很快攻下慈、隰二州,进逼晋州(山西临汾市)、绛州(今山西新绛县)。   而此时,朱温的主力才刚刚到达河中。   面对晋军猛烈的攻势,朱温立即做出决断。他让氏叔琮领兵严守晋州,又命朱友宁率精兵数万抢先赶往晋州支援。   朱友宁是朱温的二哥朱存的长子。当年朱存和朱温一起从军,结果在岭南一带的作战中身亡,留下了两个儿子:朱友宁和朱友伦。朱存的战死是朱温一生引以为痛之事,对这两个侄儿,自然是关爱有加,待之如亲生儿子一般。   和做事急躁鲁莽的父亲不同,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朱友宁风度翩翩,修养极好,喜怒不形于色。可能是耳濡目染的原因,虽然他长相文雅,但却自小喜好军事,很快就显示出军事将领的天赋和才能,带兵打仗甚有章法。对这个侄儿,朱温早已有心委以重任。   朱温相信,一心想雪洗兵败耻辱的氏叔琮配上智勇双全的朱友宁,应该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嗣昭。   晋军进攻速度很快,朱友宁的军队还没到晋州,晋军前锋已至襄陵,距离晋州城只有不到一天的行程。   氏叔琮憋了一肚子气。一年前,他在太原城下很窝囊地被李嗣昭击败,让梁军的六路围攻化为泡影。要不是朱温突然法外开恩,自己恐怕已做了刀下之鬼。他现在体会到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氏叔琮决心,一定要打胜这一仗,挽回自己征战半生才得来的那点名望。   不过决心归决心,还得有实力才行。现在他身边只有万余人,要与李嗣昭、周德威五、六万河东精兵一较高下肯定是死路一条。   时间。氏叔琮想,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邻近各州的梁军到来,再加上正赶来的朱友宁,那时候再击败晋军就不是难事了。   氏叔琮的眼光在地图上顺着晋军的行军路线移动。他注意到了襄陵到晋州之间那条狭长的马道。这是晋军来攻的必由之路,要做文章,只有在这里!   日暮西山,金色的霞光照亮了马道两侧春芽初吐的灌木丛。晋军的先头部队正沿着这条狭窄的马道急速向前。   他们要在日落前赶到晋州城下。   急促的行军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和士兵们的衣甲拂过灌木的窸窣声。   “有伏兵!”马道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人们一愣,这支快速行进中的军队立即静止下来。   “嗖嗖”,两支利箭从灌木丛中飞出,为首两名手执军旗的骑士惨呼一声,捂住脖子,栽落马下。晋军大哗,一时不知所措。   灌木丛中突然刀光闪现,一阵激烈的交锋之后,两个晋军武士各拖出一个梁军士兵来。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呼道:“有伏兵,有伏兵!”喊声一起,晋军阵势大乱,众人惊慌失措,转过身蜂拥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个梁军俘虏。   看着落荒而逃的晋军先头部队,这两个晋军武士相对哈哈一笑,解开俘虏身上的绳索,一起跃上马背,朝着晋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大惊而走的沙陀人不知道,他们中了氏叔琮设下的疑兵之计。那两个神秘的晋军武士其实是氏叔琮的部下,他们长得深目虬须,酷似沙陀人,按照氏叔琮的命令混入晋军先头部队。晋军进入襄陵县马道之后,二人突然冲出,故意抓获早已安排在密林中的梁军射手,果然引起混乱,让晋军以为中伏,仓皇而逃。   氏叔琮的这一招妙手成功为他争取到了最需要的时间。不久,邻近各州的友军纷纷汇集而来,朱友宁的援军也如期到达。转眼之间,氏叔琮麾下已经聚集了整整十万大军。   他终于可以与曾经击败过他的仇人决一死战。   晋州西北的蒲县,这个小小的县城,从来就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马。老百姓们早已闻风而逃,只剩下一座空城。这个坐落在黄土高原沟壑之上,吕梁山脉群山之间的小城,将见证一场罕见的杀戮。   梁、晋两军分别在蒲县南北扎营。密密麻麻的军阵布满了整个山坳,如林般伫立的刀枪闪耀出的寒光,甚至让春日也为之失色。河东与汴梁,这两个前世注定的死敌,将在这里迎来他们交手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   带着春寒的西风从高原上呼啸而过,扬起漫天的黄沙,淹没了密集的军阵。士兵们的脸被染成了苍黄色,就像一尊尊静止的雕塑。   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知道,乱世中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要不了多久,当那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响起之时,他们将不得不尽自己所能去杀死对方,哪怕他们素昧平生,哪怕他们曾经是兄弟朋友。   看着对方那密布到天边的军阵,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开战,这将是一场罕见的杀戮,不知道有多少人将魂归西天,血染黄沙。   没有人愿意先进攻。这就像两个蓄势待发的武林高手,生死存亡之间,谁都不愿意先拔刀,他们在等待,等着对方先露出破绽。   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氏叔琮发现,晋军中开始出现骚动。从战旗的异动和兵器混乱地碰撞中,可以觉察到他们的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模糊不清的讯息。   晋军得到报告,梁军主帅朱温已亲提大军而来,现在那个人已经到达晋州,距离战场不足一天行程。   很多晋军将士都听说过朱温的传说。据说这个人能够在战场上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而当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的军队将变身为杀人的恶魔,吞噬掉一切对手。   晋军士兵们面面相觑,开始小声传递着这个可怕的消息。对面的梁军越聚越多,显然在人数上已经占据优势。而一旦朱温降临到战场上,对他们的打击也许将是毁灭性的。   氏叔琮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手气场的变化。高手对决,一旦心态发生改变,战局将瞬时逆转。他决不能错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   氏叔琮冷冷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刀锋在春日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梁军大阵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苍黄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和马蹄声,这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阵阵闷雷从天边滚过。   随着梁军的慢慢逼近,晋军的战阵开始出现了动摇。许多士兵脸上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李嗣昭神色一变。久经战阵的他当然知道,此时的动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急忙拍马向前,“唰”的一声拔出佩刀,就要呵斥那些企图逃跑的士兵。   就在此时,他看见所有的士兵都扭过头,惊惧地看着他。从这些士兵的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就像看到了一个魔鬼。   李嗣昭一愣。他的身后突然像沸腾了一样,传来更多惊恐的叫声。   李嗣昭这才明白,那些士兵害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东西。   他急忙转过身,眼帘里闪过炫目的白光。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异象。一道巨大的长虹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灿烂的春光,从天际呼啸而来,倒挂在自己的军营之上。   眩晕和震慑让李嗣昭几乎跌落马下。他在马背上晃了一晃,一个身影疾驰而至,及时扶住了他。   “长虹贯日,大凶之兆啊!”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李嗣昭知道,素来稳重冷静的周德威也竟然有同样的恐惧。   忽然出现的异象让晋军战阵炸开了锅。前有大兵逼近,后有凶兆临头,一些士兵甚至开始偷偷地向阵外逃去。   正在逼近晋军大阵的梁军将士也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天兆。梁军顿时军心大振,没有任何人下令,整支梁军骤然加快了进军速度,他们不由自主地呐喊起来,向正在恐慌中的对手冲了过去。   战争就是如此。当你怯弱的时候,你的对手就会变得亢奋而自信。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从古至今,战争的真理亘古不变。   氏叔琮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正要高呼之时,却听见一个尖利而激越的年轻声音从身后响起:“冲锋!冲锋!长虹贯日,敌军必败,给我杀啊!”   一匹战马疾风一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员白袍银甲的将军,高举着雪亮的战刀。   氏叔琮觉得心中热血沸腾。想不到平素低调而内敛的朱友宁,在千军万马之间竟然如此血性刚强,气势逼人。   朱友宁带着他的骑兵从宽大的正面向晋军战阵发起了猛攻。氏叔琮来不及细想,急忙领着本部军马,避开朱友宁卷起的那股强烈的狂飙,转而朝晋军的侧翼杀过去。   十万梁军瞬间散开,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不同方向对敌军发动了进攻。   曾经彪悍善战的河东军队在惊慌之时骤然遭到攻击,强大表象下隐藏的恐惧和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遗。晋军很快陷入了梁军的围攻中。   晋军士兵就像被收割的麦秆一样成片倒下,淹没在漫天尘土中。无数血肉之躯瞬间化为残破的躯壳,永远湮灭在冰冷的黄土高原上。   那道诡异的长虹仍然悬挂在半空,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   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逃窜的晋军和无情追杀他们的对手,晋军大阵已然崩溃。   擅长野战的氏叔琮终于在平原上击败了曾经折磨过他的对手。这让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他就像年轻人一样嗷嗷高喊着,手中的战刀在疯狂地舞动。都说时势造英雄,他知道自己将从此名扬天下,彻底洗刷太原城下的屈辱。   周德威、李嗣昭和其他晋军将领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敌军冲散。他们不得不拼力死战,各自杀出一条血路,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性命,就不怕没有复仇的机会。   但大多数晋军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要么被卷杀而来的铁流撕裂,要么丢掉刀枪,跪倒在尘土中,绝望地等待着对手的宽恕。   已经杀红双眼的梁军士兵疯狂追击着战败者。他们甚至不愿停下来打扫战场,朝着晋军败逃的方向猛扑而去。   刚才还上演着生死搏斗的战场很快一片死寂。只留下遍布原野的尸体和残破的刀枪。   当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当春日的余晖洒在这片原野上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野花正从鲜血浸透的黄土中倔强地钻出头来,在这片死亡之地骄傲地开放。   愁云密布的凤翔城中,有一个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朱温的消息。那是一直忠心耿耿跟随着皇帝的韩偓。   他不会想到,就在几年之后,自己会被这个万众期待的救世主逐出京城。在流亡的路上,他终于见到了真实的战场。在那里,韩偓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那个小小县城,大战之后的蒲县原野上,正静静地向世人呈现着这一幅末日般的残酷画卷。   3.心魔   当蒲县激战正酣之时,朱温正带着军队在从河中到晋州的大道上飞奔。   快马急报,梁军已在蒲县大破晋军,斩获万余众。朱温哈哈大笑:“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命令氏叔琮,乘势急攻,直逼太原!我要到太原城下为他庆功!”   即使攻不下太原,也要狠狠打击李克用的嚣张气焰,让河东数年之内不敢觊觎中原。   日当正午,朱温的军队终于到达蒲县。大战后的战场触目惊心。满眼都是残破的战旗,染血的刀枪,尚未收敛的死尸布满了整个原野,连绵十余里。   这是朱温第一次踏上河东的土地。而这样的方式的确令他印象深刻。   朱温驻足在战场中央,满足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样的战场肯定会让很多人恐惧,让很多人悲凉,而他却豪情满腔。   他仰起头,看着清澈透明的蓝天上那轮火一样燃烧着的太阳,就像直面内心深处那团熊熊燃烧的欲望。   战场上的盛宴刚刚结束,而他人生的盛宴呢?他希望永远都不会完结。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走到人生的巅峰,去一览众山小。   这是一个草根狂妄的梦想,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是他挣脱命运的羁绊,毅然决然走向战场时留给他大哥的一句话。事实证明,当他闯进那个血雨腥风的陌生世界之时,正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一扇全新的门。   他挥鞭轻轻甩打着马臀,慢慢踱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那些死去的战士僵硬苍白的脸凝结在尘土中,这些人都曾经有过鲜活的生命和年华,年少时必定也编织过自己瑰丽的梦想,说不定也有人和自己一样,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暗恋过某个美丽的女子。而现在,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这冰冷的大地上,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朱温倚在马上仔细地端详着,沉默良久。他不希望像这些人一样,他要让人们永远记住,让这个时代永远记住。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世道里,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强,才能活下去。如果孤独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宁愿选择孤独。   暗潮又在心头涌动。   今年,他整整五十岁,这是知天命的年纪。“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这个时代选择了他,这就是他的命运。   从汴州到长安,这短短百余里的路,他走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他感到精力正在体内慢慢地流逝,就连张惠那张笑颜如花的脸上也出现了越来越深的倦意和皱纹。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召唤他,可越想靠近,反而离得越远。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随着自己地盘的日益扩大,势力的不断上升,他不但没有感觉到满足,反而越来越焦虑。当夜深人静,自己独处一室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听到内心深处有一只猛虎在怒吼,逼着他走进越来越深的黑暗。   朱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世人都说他残暴狠毒,杀人如麻,可又有谁能读懂他眼中闪过的那时有时无的忧伤?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地撕裂。而他,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明白他的痛苦?   大获全胜的氏叔琮、朱友宁正在沙陀人的地盘上策马扬鞭,纵横驰骋。梁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击溃了前来增援的河东李存信部,生擒李克用的儿子李廷鸾。   在梁军的猛攻之下,散布在各州的晋军被分割包围。各支晋军不得不各自为战,自行突围。曾经在平原上挥鞭纵马,势不可当的李嗣昭、周德威在梁军的追杀下甚至不敢走大路,带着少数卫士狼狈地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逃回了太原。   晋军的整条防线都陷入崩溃。太原以南,再也没有一支成建制的晋军部队。氏叔琮、朱友宁不费吹灰之力又把晋军刚刚收复的汾州、慈州、隰州一举夺回。   梁军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氏叔琮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不再分散用兵,而是把主力集中在太原西南的晋祠,全力猛攻太原城西门。   有备而来的氏叔琮这次还带上了大批投石车、弩车等重型攻城武器,随着雨点般的巨石、弩箭和火球向太原城头倾泻而去,太原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面对梁军的猛烈攻势,李克用不得不亲临城头指挥作战。他甚至顾不上吃饭,提着战刀在城楼上四处奔走,呼喊嚎叫,极力组织士兵们抵挡着敌兵的凶猛进攻。   李克用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现在他的各路人马被分散在晋中平原上,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有万余人。这样下去,太原迟早会被攻破。   氏叔琮则分外得意。这一次,没有讨厌的大雨,没有鬼魅般的骑兵偷袭,他终于把压力全都抛给了对手。为了打击对手的信心,氏叔琮甚至不披战甲,不戴头盔,穿着宽松的休闲装,跷着腿舒适地坐在躺椅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一次次蹂躏太原的城墙。   一切都尽在掌中,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正在城头上徒劳奔跑的那个独眼龙。   李克用被他的死敌朱温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他曾经威震鞑靼,名震中原,却在朱温的不断打击之下慢慢只剩下晋中的一隅之地,连他的大本营太原都已朝不保夕。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李克用突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觉得,当他的死敌亲自现身太原城下的时候,恐怕他的军队和这个坚固的大本营都会在瞬间崩塌。   但李克用不知道,朱温不会来了。就在朱温到达蒲县之后,接到了张惠病重的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本能一样,朱温立即转过身,向汴州狂奔而去。   统帅的失约并没有影响梁军的士气。他们的攻势依然猛烈,太原岌岌可危。   失败的念头缠住了李克用,这个勇猛的沙陀人,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挫败。他准备低头认命了,逃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追杀他的朱温。   “潼关以东,黄河以北,现在都成了朱全忠的地盘。那厮现在又控制了长安,围困凤翔,声威如日中天。如今我们困守太原孤城,兵马疲乏,无法再战。我考虑了好几天,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再做打算。各位觉得如何?”   李克用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和儿子们,缓缓地说。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气里那掩饰不住的失意和苍凉。   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在河东道北端,再往北就是漠南的鞑靼部落了。退守云州,意味着李克用将把整个河东拱手交给朱温,从此退出争霸中原的舞台。   李嗣昭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父王忘记当年您在云州起事失败,困居鞑靼时所受的屈辱了?我敢断言,如果父王放弃太原,退守云州,等不到明年,我们将有家破人亡之灾!”   李克用沉默了。李嗣昭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因为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削扣军食,引发了士兵不满。李克用当时是云中边防督将,于是乘机发动兵变,杀死段文楚,占据了云州。诸将上书唐僖宗,请求任命李克用为云州防御使,没想到朝廷断然拒绝,还征发各道兵马讨伐云州。   面对朝廷的讨伐大军,羽翼未丰的李克用无力抵挡,只好跑到鞑靼部落避难。但没过多久,鞑靼人就对李克用等人产生了猜忌,怀疑其有吞并鞑靼部落的野心,派人把他们“监视居住”起来。那段时间,是李克用最苦闷最难熬的时期。如果退守云州,一向对敌人赶尽杀绝的朱温肯定会继续北进,自己只有再次逃到鞑靼。而这一次,那些疑虑重重的鞑靼人还会收留自己吗?   幽暗的汴州梁王府内,朱温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张惠面色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朱温伏下身,用宽厚的胸膛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可以打下所有的江山,可以击败最强大的对手,却不能保护病魔一步步占据爱妻的身体。   当时光飞逝,他的成就越来越大,但他却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奈。   “将军怎么回来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张惠就一直这样称呼他。虽然现在他已经贵为梁王。   “听说夫人身体有恙,我就赶回来了。”朱温很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将军以天下为重,怎么为了区区贱妾荒废了大事?”张惠轻声埋怨他,脸上却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甜蜜。   朱温看着那苍白但却仍然美丽的笑容,心中涌起一阵酸痛。有那么一瞬间,击败死敌的渴望,征服天下的野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刻被欲望和苦恼挤压得几乎超载的内心,变得一片清澈。   数百里外的太原,硝烟正烈,激战正酣。   看着默然不语的李克用,李嗣源、周德威等人也纷纷站出来表示反对放弃太原。李嗣源更是拍着胸脯大声道:“大王不要再议放弃太原之事了,那样会动摇军心!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死战,大王何愁太原不能坚守!”   李克用笑了笑:“我儿忠心可嘉。不过朱全忠这厮现在已统领中原,遥控河北,手下带甲之士不下数十万。现在又胁迫天子,控制了朝廷,如日中天。就算我们守住了太原,也难与此人争锋。”   “父王,我观朱全忠,数年之内,必生败象。”一个声音静静地说。   所有人都转过了头,看着说话的那个人。   梁王府内烛火摇曳。张惠勉强立起身,问朱温:“我听说将军已入长安,是否救出皇上?”   朱温摇摇头:“李茂贞那厮是个老顽固。我军正在分路攻击凤翔各州,待我荡平岐军,再迎天子不迟。”   张惠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近日,多听人言,将军有……有代唐之心。迟迟不迎回皇上,恐怕此等议论会更多。”   一提起这些事,朱温立刻变得焦躁起来。   “议论又何妨!如天命如此,何必逆天而为!”   张惠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朱温急忙向前,递给她一张丝帕。张惠握住朱温的手,一如二十年前同州城遇见时那般温柔。   凝视着丈夫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张惠轻声道:“人生世间,光景几何?将军之大志,贱妾不懂。但我知道,将军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位极人臣,名扬天下。人之苦,在于欲望太大,所求太多。天高地远,我们不过是世间微尘而已,能遇见将军,我已很感恩。年华易老,要善待自己,何苦为了虚妄之事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人不能无欲,但不可为欲所驭……”   朱温看着她潮湿的双眼,千言万语都要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提起,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惠抚摸着他的手,可以感觉到那只手正在轻轻颤抖。其实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李克用,更不是这个天下,而是他自己。她真的希望自己丈夫能明白:人生是用来相处,而不是用来战胜的。   太原晋王府内,李存勖站了出来,他无畏地迎着众人疑问的目光。   “朱全忠残暴奸诈,并吞四邻,如今又倚仗武力,逼迫皇上。此人所作所为,早已人神共愤。朱全忠企图篡唐自立,路人皆知。此人迫不及待,数年之内必有行动。所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朱篡位之时,正是他恶到极致之日。那时必然四面楚歌,败亡之期不远矣!我们只要挺过这段困境,便可休养生息,静观天下之变,到时候自然可有所作为。何故示弱于人,空谈丧志!”   李存勖是李克用的长子,此时年仅十七岁。但这位年轻人,却深刻地洞悉了盛衰之理,看破了这个天下的命运。   没有人会预见到,梁晋之间这场连绵了数十年的仇恨与对决终将在这个年轻人手里终结。   4.围城   众人的劝告坚定了李克用守住太原的决心。在李克用的带领下,晋军众志成城,让梁军攻势屡屡受挫。太原城下的战局陷入僵持。   朝廷大臣们坐不住了。现在梁军主力远在太原作战,朱温跑回汴州陪老婆,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救出皇帝?   宰相崔胤只好再度出马,专程来到汴州拜见朱温。见到朱温,崔胤关切地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朱温摆了摆手道:“请大夫看了,用药之后,现在病情已经平稳,料无大碍。”   崔胤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世人都说朱温谁都不认,就认自己老婆张惠。现在张惠病情无碍,总算可以再出兵前去凤翔救驾了吧。   崔胤就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变成了一张苦瓜脸,随后声泪俱下,控诉李茂贞和宦官们的暴行。“现在天子被李茂贞、韩全诲等人幽禁在凤翔,每日以泪洗面,梁王应及早动手,否则形势有变。我听说韩全诲正在和王建密谋,要把天子挟持到蜀中,如果那样,就麻烦了!”   朱温知道,朝堂之上的争斗,仅仅只靠武力是不够的。崔胤在朝臣中威望极高,要想进入政治舞台的中心,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   看着崔胤老泪纵横的样子,朱温高举右手,指天发誓:“崔大人放心,我朱某定当为天子尽心竭力,诛逆贼,清君侧,扶社稷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   崔胤显然对朱温空喊口号并不满意,又万分焦虑地道:“天子被困已久,心急如焚,甚至想请回鹘部落出兵相助。那回鹘人居心叵测,如果真让蛮兵南下,中原势必狼烟遍地,生灵涂炭!形势实在是万分危急,再也拖不得了!”   朱温心头一震。韩全诲想把皇帝挟持到蜀中,这个他并不是很担心。如果那样,正好给了他进攻蜀地的由头,反而是个扩张势力的好机会。但如果真的让回鹘、鞑靼等北方部落插上一足,那还真是个麻烦事。北方诸部落跟李克用一向过从甚密,如果让北方骑兵呼啸南下,李克用又乘机响应,他能不能扛得住还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朱温疾道:“大人放心,待我准备几天,一月之内,我必亲率大军再度西征,逢迎天子还京!”   听到朱温这样说,崔胤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如若这样,梁王必再造盛世,成就千秋功业。崔胤不才,愿凭这张老脸,为梁王在朝中振臂一呼,让梁王功成名就!”   朱温哈哈大笑。等了这么久,他想听的就是这一句话。拉拢了崔胤,就是拉拢了一大帮朝廷重臣。如果再除掉那些讨厌的宦官势力,今后朝堂之上,还不是他朱温说了算?   “来人!摆酒设宴,今日我要好好为崔大人接风洗尘!”   这一夜,梁王府内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案上摆满了美味珍肴,更有美影浮动,翩翩起舞。宾客之间,觥筹交错,好不快乐。   酒香舞影之下,崔胤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次劝说朱温救驾成功,他就是大功臣,一直视他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宦官势力也会被彻底清除。他相信,到那时,他不仅会权倾朝野,还能流芳百世。人生一世,若能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酒过三巡,崔胤越发兴奋。他索性站起身来,手持乐板,扯开嗓子,高歌一曲,以助酒兴。朱温被崔胤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筵席之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尽兴之后,朱温又让人送给崔胤良马一匹,珍玩一箱。   两个人都清楚,今日之后,他们已是朝廷中密不可分的坚固盟友。   而此时,太原战局的形势正在悄悄逆转。   随着梁军久攻太原城不下,被分散在各处的晋军部队都渐渐聚集到太原周围,对围城的梁军形成了反包围的态势。   对战局异常敏感的朱温立即感觉到了危险。现在他教训李克用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西征在即,没有必要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朱温立即传令解除对太原的包围,让氏叔琮回师潞州,朱友宁回师河中。   接到撤军命令,上次因为匆忙撤退险些遭到灭顶之灾的氏叔琮这次多长了个心眼。为了避免被晋军追杀,氏叔琮事先在撤军的道路旁留下部分战马,伏下数十面军旗,迷惑敌人。   氏叔琮现在对疑兵之计用得是得心应手。尾随追击的晋军见到战马和战旗,果然怀疑有诈,扭头便退。梁军得以安然撤军。   天复二年(902年)五月,准备妥当的朱温亲率精兵五万,再度西征。   他相信,他实现梦想的地方不在北方那个蛮荒之地,而在延续了大唐王朝三百多年龙脉的关中。   消息传来,凤翔陷入一片恐慌。李茂贞决定殊死一搏。他集结了所有还能战斗的军队,亲自带队,冲出城门,一路向东,企图与梁军主力在野外决战。   朱温带着大军刚刚达到虢县(今属陕西宝鸡市),和红着眼睛前来决斗的李茂贞不期而遇。   凤翔的军队散布在平原上,开始发动进攻。   在朱温看来,这样的进攻堪称可笑。这支军队明显缺乏战马和骑兵,大部分都是靠两条腿跑路的步兵士兵。由于缺乏训练,凤翔军冲锋时,战斗队形松松垮垮,那些士兵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完全看不到他们对战斗的渴望和对胜利的信心。   对他来说,要对付这样一支军队,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王彦章出马了。当他挥舞着那支巨大的铁枪向敌人冲去的时候,仿佛卷起了一股巨大的旋风。   用不完的精力,永远不知道害怕,对战斗和杀戮有着天生的痴狂,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看着这位日益成熟的爱将,朱温不禁得意地点点头。   王重师也出马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将领一旦冲上战场,便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悍不惧死的恶魔。   当年进攻濮州,王重师抱病上阵,亲率精兵,持短刀突入敌城,与守军肉搏。等攻下城池,王重师已身受九处创伤,血染战袍,奄奄一息。朱温急得大呼:“虽然夺下濮州,却失去骁将!气煞我也!”在名医的精心调理下,王重师最终死里逃生。在朱温看来,王重师颇有当年东汉开国第一勇将贾复之风。   梁军中有这样的骁将,加之朱温的亲自指挥,哪里是军纪涣散的凤翔军能抵挡的。   双方接战不多时,李茂贞的军队就从进攻方迅速变成防御方,接着又很快转入溃退。梁军多路齐出,猛烈追杀,岐军大败,被斩杀一万余人,剩下的全部跟着李茂贞狼狈逃回凤翔,再也不敢出城。   朱温带着大军继续西进,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凶悍的梁军就像推土机一样,把李茂贞留在凤翔附近山头的数十座军营一一铲平。   朱温会合了留在附近监视敌军的康怀英,再次把凤翔城重重包围。   这次,朱温是下定了决心要彻底制服李茂贞。为了围困凤翔,朱温下令绕城挖掘起长长的壕沟,在壕沟外立起绳网,再在网上悬挂警铃,甚至还放置了上千条警犬。这样,有任何风吹草动,梁军都能第一时间发觉。   经过这样的布置,凤翔已彻底成为朱温的网中猎物,瓮中之鳖。   围而不攻,拖垮对手,朱温已打定算盘。他相信,要不了多久,李茂贞就会崩溃,把皇帝乖乖交到自己手上。   军帐内,朱温抓起一杯刚刚烧热的马奶,一饮而尽。滚烫的汁液滑过他的咽喉,滚入他的食道,钻进了胃里。他张开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淡淡的白色气体从口腔散发到空气中。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火热的触觉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依然充满活力,让他觉得自己身体依然在他掌控之中。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信步走出帐外。   眼前是纵横交错的沟堑,一眼望不到边的营盘,还有密密麻麻的刀枪和迎风飘展的战旗。从围城到现在,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没有李茂贞气急败坏的来信,也没有要求他退兵的伪诏,更不见守军试图突围的迹象,整座凤翔城就像睡着了一样。   这座城市和他庇护下的人们似乎都在麻木地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命运。这就像一只被大网网住的猎物,当它发现对抗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不再哀号,也不再挣扎,只是静静等待被吞噬的那一刻。   之前,他已分兵攻打李茂贞治下的凤州、陇州、成州,而岐军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梁军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三座城池。现在除了被巴蜀王建浑水摸鱼夺去的几个州县,李茂贞的地盘已经被他蹂躏得差不多了。让朱温诧异的是,这个人竟然既不出战也不投降,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头缩进龟壳内,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龟缩不动。   朱温有些担心。他担心的倒不是李茂贞有什么诡计,这个人已经是一条死鱼,就算翻身也还是死鱼。他担心的更不是皇帝的安危,长安城中还有一大帮皇族子弟,如果唐昭宗死了,不愁找不到傀儡接替。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士兵。一支视战场为生命的军队最怕的就是消磨斗志,长此以往,他的士兵恐怕会失去战斗的热情。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卫士道:“传令各营主将,到我帐内议事!”   不多时,所有的将领都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他面前。朱温笑了笑:“各位辛苦了。自我军西征以来,已逾数月,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转寒,士兵疲劳,我意暂退兵回汴州,诸位觉得如何?”   欲擒故纵,这是朱温的老伎俩了。他当然不想就这样退兵,只是激将之法而已。   “大王不可!”不出意料,朱温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个人站了出来。   河中亲从指挥使的高季昌、左开道指挥使刘知俊都是朱温的心腹爱将。二人几乎同时出来表示反对。   “大王西征勤王,天下侧目。如今李茂贞已成瓮中之鳖,大王何故半途而废?”   “李茂贞做缩头乌龟,坚守不出,长期围困,恐怕也不是办法……”朱温故作忧愁状。   高季昌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看着朱温这样说,急忙上前一步,挤眉弄眼道:“在下倒有一计。”   “哦,何计?”   高季昌原本只是汴州商人李七郎的一个家奴,打得几手好拳脚。后来李七郎巴结上了朱温,被收为义子,改名朱友让,由此平步青云。高季昌受到启发,求朱友让收他当干儿子,由此被推荐到朱温军中,成为朱温的亲随牙将。高季昌这个人会见风使舵,也有两手功夫,这些朱温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个人还能提出破敌妙计。朱温当下也好奇起来。   高季昌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大王可以重金悬赏招募勇士,混入城中,散布消息,说我军粮草已尽,即将退兵,营中只留下伤残病患。李茂贞必然出兵来攻,那时可乘机将其聚而歼之!”   朱温顿时对高季昌刮目相看。想不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武夫还真能想出招来。   “此计甚妙!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速速悬赏招募勇士,以成大功!”   “谢大王!”高季昌眉开眼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在哪里都适用。高季昌很快就找到一个叫马景的士兵去完成他的计划。   当天午后,马景跟着一队梁军骑兵绕城巡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马景忽然一提马缰,冲出大队,狂奔至城门,大呼小叫,要求投诚。   这个突如其来的降兵立刻被带到了李茂贞面前。马景绘声绘色地向李茂贞描述了梁军大营内的情况。焦头烂额的李茂贞听了,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发现了救命稻草。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军营内驻扎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老弱伤兵,主力其实已经悄悄撤走。   李茂贞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值得冒险一试。再困下去,他的部下马上就要断粮,不出战也是死,与其困死,不如搏命一试。   入夜,凤翔城门大开,岐军蜂拥而出,向梁军大营发动了进攻。岐军士兵们巴不得立即冲进敌军营帐,去抢夺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粮食。   这些饥饿的岐军士兵们没有想到,静悄悄的军营内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渴望已久的大米和馒头,而是一场血腥的杀戮。   5.再造奇功   突然爆发的战鼓声撕裂了寂静的深夜,整座凤翔城都被惊醒了。   在城头密切关注着战况的李茂贞心头一沉。鼓声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上万士兵毫无悬念地掉进了朱温挖好的死亡陷阱。   凤翔城内,熟睡中的韩全诲惊得几乎从床上滚落。他睁开迷茫的双眼,无助而恐惧地看着窗外。几个月来一直度日如年的他已成惊弓之鸟。突然爆发的战鼓声就像宣判自己死刑的轰鸣。冷汗像瀑布一样从他的脸上滚落。   唐昭宗李晔胡乱披上一件衣袍,激动地冲出门外。他凝视着鼓声传来的方向,泪水瞬间布满了双眼。他知道,这是勤王的军队正在城外和岐军激战。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黑夜中闪现的那点希望。   凤翔城下早已山呼海啸,万马奔腾。无数披着重铠的战马从暗夜中奔涌而出,梁军百营齐攻,声势惊天动地。   岐军士兵惊得目瞪口呆,很多人瞬间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丢下武器,跪地投降。更多的人本能地转过身,向城门涌去。   但这些可怜的士兵已经回不去了。一心要赶尽杀绝的朱温早已派出骑兵占领岐城重门,截断了岐军的归路。   逃兵组成的庞大混乱的队伍就像海潮一样涌向城门,遇到打击后又立刻如退潮般掉头涌向军营。这股巨大的人潮在城门与军营之间来回卷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凶悍的梁军骑兵吹着口哨,挥舞着军刀,猛扑过来,疯狂砍杀。混乱的人潮迸发出哭喊声,惊恐地散开。很快,他们就淹没在敌军骑兵的铁蹄下。   这场伏击战成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哀号声和喊杀声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色转明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终生难忘的场景。   密密麻麻的尸体布满了大地,填满了沟堑,在城门处更是堆起了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山。上万人在一夜之间葬身城下。   李茂贞仰天痛哭,经此一战,他的精锐军队几乎全部赔光。   从这一天开始,凤翔守军真正的噩梦开始了。战局已经进入朱温最擅长的节奏,他开始肆意地摧残、蹂躏对手的意志。   每到夜晚,梁军便擂动战鼓,遍吹号角。整个凤翔城被震得天翻地覆。城里的守军夜夜不得安眠,苦不堪言。   朱温又派人把城外的所有野草、野菜全部割光。凤翔周围方圆十余里寸草不生。凤翔守军再在城外找不到任何食物,很快,全城军民都将被饥饿击倒。   危难关头,李茂贞的从弟鄜坊节度使李茂勋再度伸出援手。李茂勋拼凑了一支万余人的部队突破了梁军的外围防线,进到城北十余里处。为了鼓励凤翔守军,李茂勋还煞有介事的让人在高岗上点起许多火堆,高调宣布救兵到来。   李茂贞终于有了点盼头。见到城北的火堆,他也让人在城楼上点燃烽火,互相呼应。   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总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让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是如此遥远、缥缈和微弱。   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并没有影响朱温的心情。他悠然地转过身,叫过身边的部下。   “你们看。”朱温指着那些火堆,语气轻松而不屑。“李茂勋长途来援,全军屯于城北高坡之上,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在我看来击败此等对手易如反掌。敌军主力尽出,内防空虚,你们可率军连夜奔袭其老巢鄜州、坊州,必获全胜。”   说完这些,朱温转身负手,扬长而去,战局已尽在掌中。   在李茂贞、李茂勋这样的对手面前,朱温掌控战局和指挥作战的能力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他就像一个战术大师,谈笑之间足以让对手灰飞烟灭。   一支梁军别动队出发了,他们置之城北援军于不顾,如一道闪电,直扑坊州(今陕西黄陵县),顷刻之间攻陷城池。   接着,梁军人不离马,马不解鞍,又攻鄜州(今陕西富县)。此时天降大雪,梁军冒雪夜行,至拂晓到达鄜州城下。守军毫无戒备,梁军士兵蜂拥而入。经过半日巷战,梁军攻占鄜州,把李茂勋全家老小尽数俘获。   此时的梁军在朱温的长期调教之下已经成为一支战术素养和战斗纪律极高的军队。梁军入城之后,纪律严明,对城内百姓秋毫无犯,顺利接管了这座城市。   转瞬之间,还在凤翔城外烧篝火的李茂勋已无路可退。   消息传来,李茂勋惊得魂飞魄散,只好率军逃走。走到半路,无家可归的李茂勋终于开了窍,派人向朱温投降。为了表示跟李茂贞撇清关系,还专门申明,从此改名李周彝。   朱温则继续不愠不火地围困凤翔。已到入冬季节,凤翔城内存粮已尽,全城军民陷入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   城内的大街小巷,随地可见饿死和冻死的尸体。饥饿让人们丧失了理智,变成了魔鬼。许多暴民冲入民宅,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看到床上躺着濒死的人,他们就像野兽一样疯狂地扑上去,用刀把那人身上的肉剐下吞食。凤翔街上,悄悄出现了贩卖人肉的黑市,价钱叫到每斤一百钱。而狗肉,则价格更高,被炒到了每斤五百钱。   这座被围困的城市,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了人吃人的地狱。   但李茂贞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街上的饥民和暴徒,是那个被幽禁的皇帝。   饿死了皇帝,他就没有了谈判的底牌。无论如何,他都得让李晔活下去。存库的粮食吃完了,只好去买黑市上的高价狗肉。到最后钱也用光了,只好把李晔和皇子们穿的衣服拿到街上去变卖。   即将活活饿死的绝望处境让很多人想到了逃跑。不断有人趁着黑夜偷偷翻出城外,投奔梁军。朱温得意之极,干脆让投降过来的朝廷官员穿着朝服到城下喊话:“要活命,投朱温!吃饱饭,来城外!”   没有几个人能抵抗这种赤裸裸的诱惑。单独和秘密的投降行为变成了大规模的叛逃。每天都有上百人潜出城去,投奔梁军大营。李茂贞的一个义子李彦询也饿得实在受不了,索性率领自己一支上千人的军队全数投奔梁军。   李茂贞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凤翔城陷入末日般的疯狂,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   朱温决定继续打击李茂贞的斗志。从投降过来的朝官口中得知皇帝的困苦生活后,朱温下令每日派人进城,向皇帝进献贡品。所谓贡品,其实是那些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食物、衣服、灯油和喂马的草料。   当然这些东西是只能给李晔和他的家眷们享用的,李茂贞的人只有看看的份。   李茂贞安排看管皇帝的士兵们看着那些每天源源不断从城外运来的食物,眼睛都绿了。李晔甚为得意,对一个士兵头目揶揄道:“你们几个不检查一下这些东西?不怕李茂贞砍了你们的头?”这些士兵哭丧着脸摇摇头,眼神里露出的全是无奈和沮丧。   饥饿和寒冷成了最锐利的武器,梁军没有发动一次进攻,但凤翔实际上已经解除了武装。只要朱温动一动手指头,这座城市就会轰然倒塌。   李茂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发现,自己和朱温的差距是全方位的。那个人有强大的实力,坚强的意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自己无法比拟的统帅能力和军事才能,他永远都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把皇帝控制在手里,这个天下就将任自己摆布,巨大的利益将滚滚而来。但从把皇帝劫持到凤翔的那一天起,无尽的梦魇就缠住了他。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的地盘丧失殆尽,秦岭以南的州县全都被浑水摸鱼的王建抢走,而岐山以西的地盘则统统落入朱温之手。他的军队,除了困在凤翔城中那奄奄一息的几万人,其他的都已作鸟兽散。他得到了什么?一个毫无用处的傀儡皇帝。或许还有一个惨痛的教训。   被疯狂的欲望驱使,去抢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只会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   李茂贞决定认输了。向那个强大的对手低头。   一天夜里,凤翔的密使把李茂贞的手书交到了朱温手上。   “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在于韩全诲等宦官。梁王既然有心挽救天下于危难,我愿意配合,请大王把皇帝迎接回宫。我愿意率凤翔的疲兵残将,追随大王,诛杀宦官,扫清逆党,以赎清我一时糊涂犯下的罪过。”   李茂贞的来信言辞悲切,态度诚恳。朱温冷冷一笑。他知道,这场漫长的角力终于有了一个他希望的结局。   凤翔城中,大清洗开始了,李茂贞正式翻脸。在他的指挥下,凤翔军队包围了宦官驻地,逮捕韩全诲以下宦官三十余人,全部处斩。李晔随即紧急签发了一系列诏书,罢免了宦官对神策军控制权,把军权全部交给崔胤为首的朝臣一党。   第二天,翰林学士韩渥、赵国夫人宠颜携带天子诏书、赐给朱温的紫金酒器、御衣玉带来到梁军大营,请朱温逢迎天子返京。同时献上的还有韩全诲等三十多名宦官头目的人头。   知道大局已定的朱温决定立即动手。他密令留驻长安的军队逮捕所有留在宫中的宦官。庞大的杀人机器迅速开动起来,长安城中九十多人遭到处决,其中包括了许多已经退休的老宦官。   凤翔城内同样腥风血雨,李茂贞继续抓捕宦官中的漏网之鱼。数天之内,又有七十多名宦官遭到处斩。   这是继七百多年前袁绍、曹操带兵入宫杀尽宦官之后对宦官势力的第二次大规模清洗,同时也宣告了第二次宦官专权时期的终结。   值得深思的是,两次对宦官集团的清洗带来的并不是太平盛世,而是另一个血腥乱世的开始。根深蒂固的宦官制度早已深深地侵蚀了封建王朝的肌骨,最终将和催生他的那个帝国同归于尽。   天复三年(903年)正月,凤翔城门终于在数万梁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大唐王朝的天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终于走出了囚禁了他一年零三个月的凤翔城。   长期的幽禁生活让李晔脸色苍白,形容枯槁。三十六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头。   李晔缓慢地迈下御轿,站到了朱温面前。   自从登基以来,他一直希望倚靠的那个人就在这里。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记得发过多少次诏书,对这个人的功绩大肆吹捧、表彰,为他加官晋爵。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朱温。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李晔见到朱温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全天下都会对这个人如此恐惧。这个人有着像刀劈斧砍般消瘦但却强壮的身材,脸庞就像岩石一样坚硬陡峭,两只微眯的眼睛里闪现着锋利而充满欲望的精光。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却让人感觉到不安的气息,仿佛一匹安静潜伏着的狼,一旦发动就会把面前的猎物无情地撕裂。   虽然面对的是前来拯救自己的那个人,却有一股寒意从李晔的脚底升起,他竟然打了个寒战。   立下再造奇功的朱温此时却显得非常谦恭。他急忙迎上来,拜倒在地:“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李晔回过神来,急忙扶住朱温。一年多来受的屈辱和苦痛瞬间涌上心头。眼泪从李晔眼里奔涌而出:“宗庙社稷是你再造,我与皇族子弟靠你再生!全靠你,才有今日让皇家祖庙、天下社稷转危为安,梁王快快请起。”   朱温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他顿了一顿,突然痛哭流涕:“天子蒙尘,陛下受辱,是天下的大不幸,可恨阉党,罪大恶极,图谋不轨,我定帮陛下清除奸党,重塑皇威!”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感动了。不管这场相对而泣有几分真假,几分造作。   唐昭宗李晔在朱温的护送之下终于回到长安。脱离大难的李晔特意登上长乐楼再次召见朱温。李晔拉着朱温的手,激动地说:“朕能活着回到京城,全赖您的功劳。自古拯救君王危难,从没有像您这样的。您的恩德,朕自知难以报答……”言未毕,已泣不成声。   李晔心里很清楚,不管他愿不愿意,从今以后,他和整个天下的命运都已不可避免地系在了这个人身上。      第九章 逼宫      干净利落处理掉身后的变乱和危机,朱温终于决定把曾经的盟友们无情抛弃,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登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1.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带着皇帝回到长安的朱温立即着手更加彻底的清洗。胜利果实来之不易,他不能半途而废。   内侍省一天之内就抓了五百多人,一声令下,这些宦官们身首异处。接着一纸要求捕杀宦官的诏书遍传天下,除了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等几个公开与朱温作对的人收留了少数避难的宦官,各地都掀起了抓捕处决宦官的高潮。   随即,皇帝诏令,任朱温为守太尉、兼中书令、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使,增加食邑三千户,赐“回天再造竭忠守正”的功臣名号。朱友宁、氏叔琮、康怀英等西征中的有功之臣被赐给“迎銮毅勇功臣”的名号。梁军中凡是参加了西征的,都将以下的军官统统授予“四镇静难功臣”。   朱温一脉,威震天下,权倾朝野。   对朱温感激不尽的李晔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为了把朱温彻底笼络住,李晔找来崔胤商量。通过凤翔一战,崔胤已经把朱温视为自己可以全力倚靠的大树,当然要极力推朱温上位。崔胤立即表示,可以委任朱全忠为诸道兵马副元帅,再找一个皇子来当元帅,如此,天下兵马岂不是都掌握在皇帝手里了?   李晔听了,半信半疑。一个皇子能镇住杀人不眨眼的朱全忠?这样一来,天下兵马到底是掌握在朱全忠手里还是在我皇帝手里?   “爱卿觉得,让哪位皇子担任此职好?德王……”   崔胤一听,急忙上前抢先奏道:“辉王李柷聪明仁爱,可担当此大任!”德王李裕是李晔的长子,已经成年,显然不好控制。辉王李柷才刚刚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崔胤推荐他来当这个诸道兵马大元帅,显然是心怀鬼胎。   李晔叹了口气。现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朱温和崔胤手里,自己反对也没用。再说,这个元帅谁来当,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挂名的傀儡?   “那就依爱卿所奏。你去拟诏书吧。”李晔疲惫地挥了挥手。   天复三年(903年)二月,皇帝诏令辉王李柷为诸道兵马大元帅,朱全忠为诸道兵马副元帅。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子配上如狼似虎的中原霸主来统领天下兵马,其中用意,一看便知。   朱温却并不在意天下人的看法。他又让朝廷任命自己的心腹敬翔为太府卿,负责掌管朝廷府库,自己侄儿朱友宁为宁远节度使,遥控广西。朱温显然希望用朝廷的力量控制整个天下。   有了朱温的支持,崔胤就像变了个人。救驾成功之后,崔胤被封为司徒兼侍中,尽掌朝廷大权。从前的那个忍辱负重,低调老成的那个宰相不见了,大权在握的崔胤开始大肆清洗反对势力。数天时间,就有几十名官员被他贬谪放逐,其中就包括了忠心耿耿的翰林学士韩偓。接着,崔胤的亲信得到提拔,占据了朝中各个重要位置。   一手遮天的宦官势力被彻底清除之后,唐昭宗李晔并没有得到他失去的权力,而是又陷入朱温和崔胤的控制当中。   就在朱温和崔胤紧锣密鼓地抢夺权力之时,一个突发事件却震动了整个中原。   占据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淄州(今属山东淄博市)的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在朱温的身后猝然发难,放出了一个华丽得惊天动地的大招。   王师范是青州人,将门之后。父亲王敬武原是前平卢节度使安师儒手下的一员牙将。不久,黄巢攻入关中,各方藩镇暗潮汹涌,胸怀大志的王敬武乘机发难,率领军队驱逐了安师儒,自称平卢留后,控制了青州、淄州、棣州、登州、莱州等地。   王敬武死后,王师范顺理成章接掌大权。当时王师范年仅十六岁,年纪轻轻便执掌平卢军政大权,这引起了棣州刺史张蟾、都指挥使卢宏等老油条的不服。在他们的策划下,朝廷改任原忠武节度使崔安潜为平卢节度使,即刻上任。   面对这样窘迫的局势,少年王师范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胆识,他首先设计诱杀卢宏,随后亲率大军攻下棣州,斩杀带头叛乱的张蟾。兴高采烈前来上任的崔安潜吓得连夜逃回了长安。王师范一战成名,从此牢牢控制了平卢所辖的各个州府。   乾宁年间,朱温尽起大军东征兖州、郓州,把朱瑄、朱瑾两兄弟揍得鼻青脸肿。王师范估量自己不是朱温对手,于是主动求和,请求与汴州结盟。当时正急于南征淮南的朱温也抽不出精力再来对付青州,于是顺水推舟,与王师范草签了一个很可疑的“互不侵犯条约”。几年下来,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不久,李茂贞、韩全诲把皇帝劫持到凤翔,引发朱温大举西征。惊慌失措的韩全诲为了挽回危局,制作矫诏四处散发,要求各方藩镇出兵救援。其他藩镇大多没有上当,这一次王师范却中了招。   诏令传到青州,一向以忠义自许又好面子的王师范头脑发热了。他痛哭流涕道:“皇上有难,我们做臣子的应当舍身相救。今天不管胜负,我都要拼死一战!”   残酷的事实将证明,王师范会为自己的头脑发热付出惨痛的代价。   豪言壮语喊出去了,但在具体行动上他还是很慎重。王师范知道,跟实力强大的朱温正面抗衡他必败无疑,这就需要一个非常规的计划,用非常规的手段来取胜。这个曾经的少年天才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胆识,经过整整一个通宵的筹划,策划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作战方案。   王师范的计划是:趁朱温率领的梁军主力还滞留在凤翔之际,挑选心腹将领,各带上一支别动队,伪装成小贩、商人或者使节,再把武器藏到小车上,分别前往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河南、河中等十三个州府潜伏,然后约定时间,同一天发动暴动,一举颠覆朱温在中原的统治。   如果我们把王师范计划发动暴动的这些州府标记在地图上,会发现这一宏伟的暴动计划从山东到陕西,沿着黄河蜿蜒而上,几乎涵盖了黄河两岸的所有重要州府。   假如这一宏大而复杂的计划能够成功,朱温在中原的统治将瞬间崩盘,而王师范也将成为古代战争史上最为不可思议,最让人叹为观止的突袭战的导演。   可惜,在没有现代通讯、交通工具和伪装技术的情况下实施如此大面积、大规模的潜伏,还要在同一时间发动暴动,攻占对方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温虽然已经率大军西去,但他对统治区的控制却依然严密。强烈的占有欲和对战争的深刻理解让朱温比其他任何藩镇统帅都更重视对占领区的控制。他控制的每个州府实行的都是战时的军事管制。各条交通要道上,梁军都设置了哨卡,对来往行人严密盘查。在城内,更是暗探密布,一旦发现异动,便会有大批士兵蜂拥而至。在这样的控制之下,要想把如此多的将士和武器偷运进城,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师范派出的别动队一进入各州地界,便立即引起了梁军士兵的注意。那些藏在小车中的武器很快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没用多长时间,各支潜伏小组便纷纷落网,很多人甚至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在邻近州县遭到抓捕。   而最致命的打击来自朱温的大本营汴州。为了协调各支别动小组的行动,王师范自作聪明,派出使者出使汴州,实际上是想让这个潜伏行动的总协调人进入梁军的心脏。没想到留守汴州的裴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听说青州使者到来,裴迪隐隐觉得异样,立即将其召来细细盘问。   王师范的总协调人显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谍战训练,被裴迪一通盘问便乱了方寸,竟然将青州的惊天阴谋和盘托出。   裴迪被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这个人供称属实,意味着要不了多久,从兖州直到河中,沿着黄河两岸,延绵上千里的梁军腹地一夜之间将遍燃烽火!   这还了得!   事态紧急,朱温现在还远在长安,等待他的指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裴迪立即一路狂奔,找到留在汴州主事的步骑都指挥使朱友宁,报告这一惊人的情报。   朱友宁也被青州的阴谋吓得脸色煞白。他立即差人连夜赶往长安急报朱温。同时通知各州守军加强戒备,自己则亲率精兵万人,连夜出发,一路向东巡查。   得到消息的朱温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令正驻守河北,监视李克用动向的葛从周率军南下,准备攻击青州。同时调遣自己身边的一部分军队先行东归,支援朱友宁。   虽然局势看起来异常严重,但朱温并没有乱了方寸。他不能像个逃亡者一样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相信,年轻有为的朱友宁足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实际上已经失败。他的计划不仅已全盘暴露,而且各支前往潜伏的人马几乎全都遭到抓捕。   但比这个不可思议的暴动计划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一片失败之中,竟然有一个人取得了局部的成功。   刘鄩,时任王师范的行军司马。当年正是他,斩杀了带头反叛的卢宏,为王师范重夺平卢大权立下大功。   按照计划,刘鄩的任务是带领别动队夺取兖州,而他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山东一条葛”葛从周。但幸运的是,负责防守兖州的葛从周不久前正好接到命令,带兵北上驻防邢州,监视蠢蠢欲动的李克用。兖州城内的兵力其实非常空虚。   刘鄩带领的别动队共有五百人。但他清楚,这么多陌生人同时出现在兖州城外肯定会引起守军的注意。于是他先派出两个人,假扮成油贩,进城侦察守军布防情况。这两个侦察兵经过一番苦苦探查,终于为别动队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攻击路线:从城外的排水沟潜入内城。   这天深夜,刘鄩带领五百死士从排水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兖州城。兖州城头的守军很快就被干掉,接着刘鄩又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州府和军衙。黑暗中,梁军士兵根本不知道到底攻进来多少敌军,惊慌之下纷纷投降。   到第二天天亮,刘鄩已经控制了整个兖州城。而城里的居民们还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兖州城竟已换了主人。   刘鄩的胆大心细,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竟然让他完成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消息传来,正率军匆匆赶回兖州的葛从周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的老母亲、妻子儿女都住在兖州城中,现在全成了青州人的俘虏。   朱温闻讯,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准备立即起兵东返。但在返回之前,他还要完成几件大事,为自己在长安布下后手。   他首先借皇帝之手下诏,任命自己的儿子朱友裕为镇国军节度使,驻守华州(今陕西华县),这样就看住了长安的西大门,扼住了关中咽喉。   接着,他又奏报皇帝,要求留下步骑一万人,进驻原左右神策军营房,拱卫皇宫,由自己侄儿朱友伦指挥。同时推荐自己的部将张廷范为宫苑使,管理御花园;王殷为皇城使,管理皇城;蒋玄晖为充街使,管理长安街道。这样一来,皇宫内外,长安城中,各个要点,全都被朱温的手下把持。   李晔当然知道朱温的用意,但现在自己是人家手中的傀儡,知道也没用。李晔只能装傻,笑呵呵地一一应允。不仅如此,李晔还在迎喜楼大摆筵席,为朱温饯行。   把留在长安的棋子都布好之后,朱温终于气定神闲地起兵东返。他很有自信,将用铁拳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王师范砸个稀巴烂。   2.血战博昌   朱温率军走在返回汴州的官道上。单调密集的马蹄声让人昏昏欲睡,他却一直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   临行时的那一幕不停地浮现在眼前。皇帝先在寿春殿为他设下盛大的酒宴饯行,临走时,又在迎喜楼再次设宴相送。当他登马率军而出之时,皇帝登上高台,挥泪送别,文武百官在京城东郊的长乐驿列队恭送,全城百姓拥挤在街道两侧,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这位传奇人物缓缓出城。这一切,都让他无比陶醉。   自从救出皇帝,成功接管长安之后,他的威望和名声已经达到了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峰。不管是曾经的死对头李克用,还是让他吃过大亏的杨行密,都远远无法与他相比。   荡平诸藩,解救皇帝,杀尽宦官,重组朝堂,纵观唐王朝建立三百年来,朝中诸臣,无一人有他今日成就。   朱温自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长安郊外的空气。春意弥漫的气息中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他当然很清楚,那些隆重的仪式,泪水与恭敬,都是半真半假的游戏。在那片融洽平和中其实暗潮涌动,杀机四伏。不过那不要紧,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得到清算。到那时,天下将彻底臣服在我朱温膝下。   他这样想着,那双冰冷的眼里杀意正浓。   当朱温的大军缓缓东返之时,朱友宁已经与青州兵展开了激战。   得知兖州得手,王师范立即引军大举围攻齐州(治今山东济南),企图扩大战果。率军一路东巡的朱友宁立即挥师援救,猛攻围城的青州兵。青州军的背后突然遭到袭击,顿时乱作一团。朱友宁亲率骑兵冲杀,大破敌军,斩首数千级。王师范狼狈逃回青州,他的攻势才刚刚开始,就遭到了当头一棒。   而侥幸偷袭兖州成功的刘鄩则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梁军的重重包围。兖州城外,到处都是愤怒的梁军士兵。葛从周几乎一路狂奔从河北到达兖州城下,立即把这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师范精心策划的中原大暴动在朱温的高压之下消弭于无形,只剩下兖州一座孤城,孤悬在梁军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事已至此,王师范还是不想放弃兖州这座已经到手的城市。为了帮助刘鄩尽可能坚守下去,他又派出自己的弟弟王师鲁率部支援。   王师鲁带着几千人急急忙忙赶往兖州,这支可怜的援军在半路与朱友宁的大军猝然相遇。在梁军猛烈而有效的进攻下,青州兵死伤殆尽,援救兖州顿成泡影。   朱友宁得手之后,乘势进军,直捣王师范的老巢青州。   现在王师范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了。葛从周、朱友宁,再加上正在半路的朱温,正向他蜂拥而来的梁军不下二十万。   惊慌失措的王师范急忙派人赶往淮南,向杨行密求救。   对抗朱温,杨行密还是颇为积极的,他当即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王茂章率步骑兵七千人赶往青州,同时派兵进攻宿州(今安徽宿县),牵制梁军向东部的调动。   对淮南,朱温早有警惕,得知杨行密攻击宿州,他立即命西征中大出风头的康怀英领兵救援。自己则继续在汴州一带聚集兵马,缓缓向东推进。   对身经百战的朱温而言,再复杂的局面都有足够的自信从容应对。   此时,集结在他周围的已有宣武(治今河南开封)、宣义(治今河南滑县)、天平(治今山东东平西北)、护国(治今山西永济)四镇及魏博军,总数不下十万人。   王师范在劫难逃。   朱友宁开始围攻青州的外围据点博昌(今山东博兴),攻占了这里,他就可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扫荡王师范的大本营。野心勃勃的朱友宁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在朱温亲自到来之前攻陷青州,荡平敌军,为自己光彩夺目的军事生涯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气急败坏的王师范派出监军前往博昌,下令死守。守城军士凡有逃回者,一律格杀勿论。   年轻气盛的主帅和背水一战的对手,这将注定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朱温和他那支越来越庞大的军队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在中原腹地,以异乎寻常的超然姿态一路向东。这是他难得的炫耀武力的机会,也是巡查自己地盘的机会。这么多年了,他靠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夺来的土地,却一直没有时间能够好好地看看。   他满怀感慨地走过一座座村镇,一片片田野,跨过一条条溪水和河流。   怪不得当年秦始皇要五次巡视天下,就算死也要死在巡游的路上。朱温暗道。   一步步踏过被自己征服的土地,确实是一种巨大的满足。   前方卷起一股尘土,数匹快马疾驰而来。来者见到朱温帅旗,翻身下马,几步抢到朱温马前跪下,呈上一封密信。   这是朱友宁从前方发回的战报。   朱温满面含笑地展开来信。之前他已经得知朱友宁在齐州、兖州连败青州军,这会是好侄儿送来的第三份捷报么?   读着来信,朱温的笑容凝固了。显然,朱友宁在博昌遇到了麻烦。博昌之战已经进行了一月有余,梁军却未能再进半步。   “刘捍何在?”朱温猛然大喝道。   他身后一员将领颤抖了一下,急忙催马上前,听候军令。   “你即刻赶往博昌,替我监军!告诉朱友宁,我到之时若还不能攻下博昌,有他好看!”   “是!”刘捍大声应道。随后再不敢耽误,挥鞭策马,疾驰而去。   刘捍此人思维敏捷,又长得仪表堂堂。当年梁兵围攻定州,刘捍以一骑入慰城中,招降守将王处直。围攻凤翔之时,朱温派他入城见驾,刘捍昂首进城,面见皇帝,李茂贞也不敢动他分毫。   让他去前线督战,可谓正当其用。   素以威严著称的刘捍带着朱温的狠话来到朱友宁面前,确实把这位年轻的将军吓得不轻。   朱温军令如山,这是人人都知晓的。如果真的攻不下博昌,到时候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朱友宁急了,他决定拿出狠招来。   兖州、郓州一带的老百姓都被发动起来。十余万壮丁在各地官吏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阵前。   这些可怜的老百姓们很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战争。他们牵着牛驴,背着箩筐,在士兵们的呵斥和恐吓中向城南涌去。   按照朱友宁的命令,他们要在城南用土石修筑起一座高山,那样,梁军的攻城火力将毫无阻拦地对着守军倾泻。   守城士兵很快注意到了这群向城南涌来的人潮。猛烈的射击开始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在箭雨中哀号着,扭曲着,抽搐着。但更多的人踏着尸体涌了上来。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冲破箭雨,卸下身上的土石,要么被监工的军士毫不留情地杀死。   这场攻城战变成了十万老百姓与守军的悲壮对决。鲜血染红了苍茫的大地,生命在此时变成了上天给人们开的黑色玩笑。这些人的生命不是用来享受这个世界,他们成了政客们互相厮杀的工具。   这座用鲜血和肉体搭成的土山终于完工了。这座黑压压的高山就像一只吸尽了人血的恶魔,居高临下地恶狠狠俯瞰着那座小小的城池。   守城的士兵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这座城是肯定守不住了。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没有规则,没有人性的疯子。   但这场恐怖的活剧在此时才刚刚达到高潮。随着梁军中一声令下,所有守城士兵看到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些刚刚用生命完成了攻城土山的老百姓们竟然被驱赶着,向博昌城涌了过来。士兵们惊呆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压压的人潮,他们甚至忘记了射击。   近十万老百姓就这样在守军的众目睽睽之下被赶进了博昌城下的壕沟,然后被全部活埋。那条巨大的壕沟转瞬之间被十万血肉之躯填平了。   在这些悲惨的老百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肯定感受到了人世间最深的邪恶。或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当朱温马踏中原,享受着他的子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的时候,那些激动的老百姓们肯定不会想到,就在数百里外的那座不知名的城市,这个统治者的军队正在制造着这样一出惨绝人寰的悲剧。   而博昌城下,就在守军们震惊得几乎窒息的时候,惊天动地的战鼓响起,从土山上射来无数的利箭,砸来无数的巨石。梁军的总攻开始了。   如狼似虎的梁军士兵睁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雪亮的战刀,像疯子一样踏过尸体填平的壕沟,扑向了这座小城。   博昌守军的意志彻底崩溃。   朱友宁终于进入了这座抵抗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小城。他决定向青州人展示他的铁血手腕,彻底摧毁抵抗者们的意志。他下令屠城,将这座城里所有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   鲜血浸透了整个博昌城,被杀者的尸体被抛进了城外的小河,江水为之变色,清河为之不流。   两百多年前,著名诗人骆宾王曾经为他深深眷念的博昌父老写下了文采飞扬情深切切的《与博昌父老书》:“风月虚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迩人遐。”如果他的在天之灵目睹这场人间惨剧,不知道这位视博昌为第二故乡的著名才子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朱友宁的暴行震惊了整个青州。青州军民无不人心惶惶,如末日来临。   凶悍的梁军乘势攻下淄州,大军进抵青州城下。   连战连捷的朱友宁如今信心爆棚,他判断青州军已成瓮中之鳖。于是索性分兵三路,一路围攻青州,一路进攻莱州(今山东莱州市),而自己则亲率一支兵马直扑登州(治今山东蓬莱)。   但让朱友宁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认为王师范已濒临崩溃的时候,淮南军竟然赶到了登州战场。领军的将领叫王茂章。   对朱友宁这头初生牛犊来说,王茂章这个名字跟其他被击败的青州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朱友宁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兵向登州发动攻击。   但对王师范来说,淮南军的及时赶到就像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特别是听说带兵的将领是王茂章,更让他分外欣喜。王师范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头,王茂章以勇武多智闻名于淮南,深得杨行密器重。此人带兵来援,对付一个朱友宁应该不在话下。   一度绝望的王师范又点燃了与梁军一决雌雄的信心。   王师范亲率登、莱二州军队与王茂章部会师,随即在登州外围的石楼布防,分别以登州军、莱州军布下两道防线,淮南部队则作为奇兵,潜伏于山后。   夜幕降临,梁军的进攻开始了。心高气傲的朱友宁根本没把敌军的防线放在眼里,一马当先,领兵攻击。   梁军大胜而来,加之主将亲自上阵,士气极为高昂,转眼间,登州军的防线已摇摇欲坠。   王师范脸色煞白,他策马狂奔到王茂章处,疾道:“王将军,形势危急,为何还不出兵?”   王茂章瞟了他一眼,只专注地看着前方战事,一言不发。   王师范大急,只好又奔往第二道防线查看动静。人还没到,只听见一阵大哗,前方的败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登州军防线已然溃败。   退无可退的王师范一咬牙,拔刀上前,厉声喝道:“再有败退者,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话音未落,梁军已蜂拥而至。   王师范领着莱州军与梁军陷入了血战。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双方仍在激战,自知无路可逃的莱州士兵在王师范带领下拼死不退。   山后忽然鼓角齐鸣,一员大将威风凛凛,挺枪而出,他的身后是不计其数挥舞着战刀的骑兵。王茂章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动了反攻。   血战了一夜的梁军士兵即使是铁打的汉子,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强弩之末。淮南军大队骑兵卷地而来,梁军顿时大乱。   “谁敢如此嚣张,与我纳命来!”一声厉喝冲破了战鼓的轰鸣和密集的马蹄,如同一匹饿狼仰首狂嚎。   所有人都惊呆了,能有这样的声势,不是朱温是谁?   还没等双方士兵回过神来,一员铁甲长刀的大将已冲上土山,卷着凌厉的杀气,从天地间呼啸而来。   3.王牌对王牌   那人,那马,那柄长刀,杀气腾腾。梁军声威大振。   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匹疾奔的战马突然一声悲鸣,前蹄跪地,翻倒在地。那员大将猝不及防,从马上腾空而起,扑倒在地。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一个叫张土枭的青州将领首先回过神来,跃马而上,手起刀落,一股血雾喷出,那员大将人头落地。张土枭举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立刻变得欣喜若狂,厉声高喝道:“朱友宁被我斩了!朱友宁被我斩了!”   主将被杀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彻底轰垮了梁军。梁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溃败下来。王茂章、王师范合兵一处,拼命追杀。从登州到米河(今山东益都东),数十里的路上,到处都是滚滚人流和刀光剑影。   这一战,朱友宁带领的梁军被俘斩以万计,其中从河北赶来助拳的魏博军最为悲惨,这支以战力强悍著称的军队在进攻时被推到了最前面,溃败时落到最后,被追上来的青州军包了饺子,遭到全歼。   一匹快马从登州郊外向西疾驰而去。朱友宁战死,梁军在登州城下大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中原。   那支正在中原腹地缓缓前行的铁甲洪流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突然加快了速度,向东疾奔而去。   还有无数支军队正飞快地向这股巨大的洪流汇集而来。朱温正在集结自六路围攻河东以来规模最大的军队。   等朱温到达徐州,身边已经聚集了整整二十万大军。这足以让每一个割据势力都胆战心惊。   枪阵如林,战旗蔽日,强大的军队逼视天地。但此时朱温的心里却像浇下了一盆滚烫的开水,难以平静。   朱友宁是二哥朱存的长子,对他,朱温一直视同亲生儿子,想不到风华正茂之时竟命丧登州。当年在广州城下,自己在大雨中抱着二哥尸体痛哭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现在,这块旧伤疤又被人生生揭开,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敬翔之前曾多次提醒过他,注意青州的王师范。但他相信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的王师范不敢主动跟他叫板。没想到,这个一向看似低调老实的青州人竟然趁他西征之际,在背后策划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计划。兖州被夺,连爱侄朱友宁也惨遭横死。王师范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要用让王师范想也不敢想的强大力量把他撕个粉碎!   而此时,兖州城下,他的首席大将葛从周正被稳坐城头的刘鄩气得急火攻心。   想到全家老小都落在刘鄩手里生死未卜,葛从周急得眼睛发红。他从军这么多年,杀敌斩将无数,鲜有败绩,没想到这一次却连家底都被人端了。   急于夺回兖州的葛从周指挥全军猛攻城池。刘鄩夺城时只有五百人,但他入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戒备心理。随后,他把城中的老百姓武装起来,一起守城。   兖州一向是军事重镇,城防坚固,再加上刘鄩指挥得法,任凭梁军如何进攻,自是岿然不动。   葛从周只好命令邻近州县,把各种重型攻城武器运抵兖州城下,准备强攻。   看着不断抵达城下的攻城器械,刘鄩心里打起鼓来。葛从周救家人心切,肯定会不惜代价地强攻,这样下去,兖州堪忧。   刘鄩出身名门,父亲刘融做过唐朝的工部尚书。他年少立志,酷爱读书,这让他有一种那个时代罕见的儒将风骨。   智取兖州之后,刘鄩得知梁军名将葛从周的家小就在城中,立即下令军士不得进入葛府,自己亲自登门拜见葛从周的老母亲。刘鄩的气质和风度很快让葛从周的母亲感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武夫,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更难得的是,刘鄩不管有多忙,都坚持每天早上到葛府向老人问安,派人照顾起居,待之如亲生母亲。对葛从周的妻子儿女也是优待有加。葛从周的亲属有不少都在兖州任职,对这些人刘鄩也一律保持原职,待遇不变。   虽然夺取兖州的手段不太正大光明,但刘鄩很快就以他的个人魅力征服了葛从周的家人和全城军民。   在那个尔虞我诈的乱世,刘鄩的仁义宽厚就像一颗稀有的宝石,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现在,刘鄩决定稳住葛从周的心。   在刘鄩的请求下,葛从周的母亲乘着小轿,登上了城楼。望着城下正面红耳赤大声指挥士兵攻城的儿子,老人沉声喊道:“我儿听好!刘将军待我,不下于你。全家老小都托刘将军厚待,衣食无忧。你与刘将军刀兵相见是因为各为其主,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葛从周目瞪口呆。他匹马奔到城下,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确定母亲没有受到胁迫之后,葛从周翻身下马,对着自己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等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被刘鄩的情感攻势击中泪点的葛从周顿时变了个人。梁军再也不强攻城池,而是转为围城。   双方都在等待一个台阶下,等待青州战局的明朗。   朱温的二十万大军经徐州、沂州,于是年七月进抵临朐(今属山东),随即命大将杨师厚率精兵为前部奔袭青州。   杨师厚刀箭双绝,是罕见的勇将。年轻时曾在时任东南面副招讨使李罕之手下从军。李罕之这个人自负残暴,却不识人,杨师厚很憋闷地当了好多年小兵始终不得升迁。有一次李克用向李罕之要兵,李罕之送了一百多个士兵过去充数,这里面竟然就有杨师厚。李罕之根本不会想到,在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兵里面,这个叫杨师厚的人将成为威震天下的名将。   不久,杨师厚转投朱温。在识人用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的朱温一眼就看中了他,很快对他委以重任,升他为曹州刺史。   在惊慌失措的青州军面前,杨师厚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军事才能。从临朐到青州城外,王师范的部队一路溃败,毫无抵挡之力。   青州城外,他遇到了那个叫王茂章的淮南将领。   听说王茂章领兵迎击,朱温急忙带着亲兵卫队疾奔而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击败了朱友宁的淮南名将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朱温带着卫队冲上了青州城外的高坡,在那里,巨大的战场一览无余。   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军队。战旗猎猎,刀枪如云,他们正缓缓向前,以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向对手逼近。   在这样强大的铁流面前,任何对手都不会有生存的希望。   朱温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偏过头,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师厚的对手。   那支军队数量明显少了很多,在强大的梁军面前显得寒酸而渺小。一个人身披铁甲,手提长槊,孤独地立在阵前。   那一定是王茂章。朱温冷冷一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号称淮南名将的人怎么应付兵力在他数倍以上的杨师厚。   战鼓擂响,梁军以宽大的方阵滚滚向前,气势逼人。   但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淮南名将竟然在此时掉转了马头,带着自己的士兵狼狈而逃,一溜烟儿躲进了营垒之中。   “哈哈哈!此人也不过如此!”朱温哈哈大笑。看来要不了多久,杨师厚就会踏平敌军营垒,给淮南人好好地上一课。   杨师厚却并不急于强攻,他让大军保持战斗队形围住敌营,随后派人骂阵。   朱温微微点了点头。杨师厚很聪明,逼敌出战,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这显然是最合理的选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面对梁军的挑衅和谩骂,淮南军营中没有半点动静。朱温也等得有些焦躁,索性下马,坐在岗上,呆呆地看着敌军营寨。   梁军士兵们显然有些疲惫了,很多人坐到了地上,更多人在交头接耳,闲聊起来。不知不觉中,梁军阵型已渐渐松散。   朱温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发现敌军营中出现了异动,许多士兵正在跑动,显然王茂章正在调动兵力。   “不好!”朱温脱口而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此时梁军阵型松动,士兵松懈,敌军一旦发动突袭,必吃大亏。   但他已经来不及派人提醒杨师厚了。王茂章和他的军队已经涌出了军营,如同天边突然出现的乌云一般,瞬间布满了整个原野。   猝不及防的梁军大乱。在淮南人的猛攻之下,最前面的梁军方阵迅速崩溃瓦解。   朱温死死地盯着王茂章。这个人此刻正手舞长槊,直入阵中,纵横驰骋,丝毫不把数万梁军放在眼里。   又一个方阵被王茂章击溃。狼狈而逃的败军越来越多。杨师厚毕竟也是打硬战的高手,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立即重整军势,利用兵力优势,开始发动反击。   战局稍变,王茂章已然察觉,立即率军急退,在杨师厚的反攻中全身而退。   “真是个狐狸!”朱温恨恨地骂道。   骂归骂,但心里却不由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敬佩。进则疾如风雨,守则不动如山,审时度势,能攻能退,确实是大将之才啊。   朱温骑上马,好奇地向淮南营中望去,他很想知道王茂章接下来又会上演哪一出。   “哈哈!这个贼将!”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又好气又好笑。王茂章竟然正与众将席地而坐,在营门之内举杯畅饮!仿佛门外那数万梁军就是他的桌上菜肴,等待他随时猎取。   过了不久,一股铁流又突然从营门后涌出,疾风暴雨般对着梁军士兵大砍大杀。尽兴之后,王茂章和他的敢死队们又像上一次一样,迅速全身而退。梁军无计可施。   接下来,这一幕不断地重演。从清晨直到黄昏,杨师厚和他的士兵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色渐暗,损失惨重的梁军只好心有不甘地撤军回营。   旁观了一天好戏的朱温驱马而回,他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军队受尽摧残而愤怒沮丧,他的内心反而充满了狂喜。   “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朱温在心中激动地叫喊着。   是夜,杨师厚紧急召见众将开会,讨论明日当如何应战。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在朱温面前表现的机会,可不愿意让王茂章搅局,毁了自己的前程。   梁军将领们激烈争论,一夜未眠。当天色渐明时,侦察兵冲了进来,向争得面红耳赤的大将们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夜之间,王茂章和他的淮南军已撤得一干二净!   杨师厚足足愣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终于明白了王茂章的算盘:随着梁军后续部队的抵达,兵微将寡的王茂章自知无法取胜,于是主动撤退。他们显然不会傻乎乎地硬抗下去,为死路一条的王师范陪葬。   杨师厚欲哭无泪,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对战,他完败于王茂章。   青州战役中,被耍的不只是杨师范。在兖州,葛从周也被刘鄩摆了一道。   随着持续的围城,兖州陷入外无援兵,内缺粮草的困境。城内守军开始三三两两出逃。到后来,副将王彦温公然带领一批士卒打开城门叛逃,更多的士兵乘机一哄而出。眼看兖州守军的士气就要彻底崩溃。   得知消息,刘鄩眼珠一转,即命一贴身亲随拿着令旗,骑上快马,追上王彦温不停大叫道:“请王副将少带些人出城!不是刘将军原先指定的人就不要带去了!”这一叫,连前来迎接的梁军士兵也听了个真切。   这边刘鄩又派人巡城宣称:“凡是原先刘将军选定的,可以跟着副将出城。哪个敢擅自出城的,格杀勿论!”众人一听哗然,原来王彦温带人叛逃是依了刘鄩命令出去当卧底的。   葛从周听了,也没多想,马上命令军士把王彦温一干人绑了,送到兖州城下处斩。   刘鄩略施妙计,便稳住了城内军心。   刘鄩与王茂章,在这场王牌与王牌的对决中完胜葛从周、杨师厚。   不过,连刘鄩自己也清楚,这些局部的小胜都无法阻止强大的朱温把青州彻底碾碎。   该来的,总归会来。   4.历史的轮回   随着梁军主力的陆续抵达,青州军被分割到兖州、莱州、青州等几个分散的据点,已成坐以待毙之势。   朱温完成了自己的战役部署,放心地回汴州去了。在青州,他留下了杨师厚。兖州,自有葛从周。这两员大将足以独当一面。   现在淮南军已知难而退,王师范的束手就擒只是时间问题。   杨师厚坐镇临朐,指挥大军猛攻青州。没有了王茂章的干扰,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   王师范决定鱼死网破。他命弟弟王师克领兵万余人,突出青州城,直扑梁军的指挥中枢临朐,准备来一个黑虎掏心,直接端掉梁军大本营。   杨师厚早有防范,在途中以重兵伏击。青州军刚一进入临朐就陷入了梁军的十面埋伏。一万多青州军全部被歼,主将王师克也被抓住砍了脑袋。   王师范只好又命邻近的莱州救援。五千莱州兵刚刚进入青州地界就再次遭到杨师厚的伏击,全军覆没。   而在兖州城中,局势则更加艰难。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葛从周气定神闲地围住城池,坐等刘鄩投降。   刘鄩心里很清楚,外援已绝,这座孤城迟早是守不住的。现在他考虑的只是如何以一个合理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面对葛从周派来劝降的使者,刘鄩很坦率地说:“回去告诉葛将军,他的家眷无忧。什么时候我的主公投降了,我也就自然向葛将军献城。”   知道了刘鄩的底牌,葛从周心里有了谱。他开始享受兖州城下的悠闲时光。   而刘鄩的那位主公王师范,此时已陷入绝望。   天复三年(903年)九月,和梁军独力缠斗了半年多的王师范终于认输,向杨师厚投降。平卢近十万军队放下了武器,接受梁军改编。   平卢平定之后,朱温任命亲信李振留守,王师范全家迁居洛阳,给他封了个河阳节度使的虚衔。   四年之后,朱温称帝,追封朱友宁为安王,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但朱友宁留下的遗孀却不安心,跑去在朱温面前哭诉,请求杀了王师范,为自己丈夫报仇雪恨。此时青州已平,留着王师范吃皇粮确实是个浪费,于是朱温大手一挥,命令将王师范灭族。   消息传来,王师范凄然泪下。他设下酒席,召集宗族两百余人饮酒,席间全部自杀而死。王师范自小喜欢读书,到死之时,家中藏书已有万卷。博览万卷书的他最终也没有看破时局,因为一时头脑发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而他的爱将刘鄩却要幸运得多。青州投降之后,按照承诺,刘鄩出城向葛从周投降。因为善待自己家人而对刘鄩感激不尽的葛从周特意为他准备了一身好衣服,一匹好马,要送他去汴州面见朱温。   刘鄩笑而拒绝,着布衣,骑毛驴,昂首出城,直入汴州。朱温早就听说了这位有“一步百计”美誉的青州将领的大名,当即拜以鄜州留后,领兵监视凤翔的李茂贞。受到朱温赏识的刘鄩一路升迁,一直做到了左龙武统军,负责统领朱温的侍卫亲军。   对人才极度渴求的朱温当然也没有忘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王茂章。三年后,淮南霸主杨行密病死,其子杨渥继位。王茂章与杨渥素来不和,于是逃到吴越王钱镠那里避难。朱温看准机会,派人招揽,极力拉拢,将王茂章招至麾下。朱温终于得到了这个被他称为“得此人天下不足平”的一代名将。   把平卢辖区完全纳入囊中之后,从关中直到整个山东,都成为朱温的势力范围。他已经成为横亘中原的第一霸主,天下无人敢与之争锋。   现在,他的心思又回到了从西征以来就一直放不下的长安城。   凤翔救驾之后,朱温要利用宰相崔胤上位,而崔胤则必须倚重朱温的兵威才能镇住满朝文武。两个人很自然地走到一起,结成了亲密联盟。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互相利用。蜜月期一过,必然爆发矛盾。   对这一点,在河东韬光养晦,冷眼旁观的李克用最清楚不过。谈起长安局势,他冷笑着对左右说:“咱们等着瞧,别看朱全忠和崔胤两个人现在打得火热,但要不了多久就会起变化的。崔胤倚仗朱贼的武力在朝廷上专横跋扈,等到他权势威胁到了朱全忠,两个人一定狗咬狗!好戏还在后头!”   李克用虽然经常在大局上犯低级错误,但这一次他却看得很清楚。朱温离开长安之时,在城中遍布眼线,还留下了侄儿朱友伦掌管禁卫军,把持皇宫。面对朱温赤裸裸的武力监视,崔胤感到芒刺在背,坐卧不安。   崔胤思来想去,还是得掌握兵权。千错万错,有了刀把子总不会错。于是崔胤跑去做通皇帝的思想工作,然后费尽心思给朱温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首先把李茂贞拿出来当挡箭牌,说凤翔方面最近又在蠢蠢欲动,巴蜀的王建也虎视眈眈,搞不好这些人又在阴谋劫持皇上。鉴于形势如此紧迫,长安不能不作防备。经请示皇上同意,准备重新组建禁卫军,加强京城的防卫。等我这边安全保卫做好了,您再东征西讨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啦!   崔胤把这封信交给了正在长安出公差的朱温心腹谋士李振,托他转呈朱温。李振的口才极好,又擅筹划,当年宦官刘季述囚禁唐昭宗,正是在李振的极力劝说下,朱温才下定决心起兵入京,帮助崔胤控制了局面。有这个老交情,崔胤觉得,由李振来转交这封信最合适不过。   朱温看了信,哈哈大笑。他偏过头问李振:“先生觉得如何?”   “主公明鉴。那崔胤出此计,不过是想掌握军权。依我看来,不如将计就计。”   “哦?”崔胤的心思,朱温当然一清二楚。不过说到将计就计,他却来了兴致。   李振狡黠地一笑,低声道:“主公不如就顺水推舟,答应崔胤这个请求。然后再密派心腹之士前去应招,混入禁卫军内部,打探虚实。如此一来,崔胤想搞什么花招,主公都一清二楚!到时候……”李振举起一只手,狠狠一挥,“正好有由头诛灭此贼!”   朱温听了,冷汗直冒。都说我朱温毒,想不到李振这小子比我还毒!这一计足以把崔胤逼上死路。   招募禁卫军一事得到朱温应允,崔胤欣喜若狂,立即派人在京师及三辅一带张贴告示,悬格招募。为了保证兵源质量,不懂军事的崔胤还专门邀来高手,请出前朝老将军郑元规为禁卫军副使,具体负责招募和组训。   朝廷招募禁军的事儿在三辅地区轰轰烈烈闹腾起来了。由于军饷丰厚,大批青壮年蜂拥报名。而这其中便有朱温派出的大批卧底。朱温的卧底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士,当然很快被选中入伍。顷刻之间,崔胤苦心经营的私家精锐已遍布朱温的眼线。   崔胤自然是浑然不知,继续编织着自己掌握军权的美梦。不久,部队招募完毕,崔胤被任命为“判六军诸卫事”,统领禁卫军。唐王朝建立三百多年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由宰相兼任禁军统帅。崔胤先掌朝中大权,现在又拥有了自己的精兵,自然是眉飞色舞,不可一世。   他当然不会想到,当他逐渐向军队伸手,企图动摇朱温对长安的绝对控制之时,巨大的危险已经随之向他逼来。   有了军队的崔胤又打起了地盘的主意。原左右神策军的营房已被朱友伦率领的两万“宿卫军”占据,崔胤的禁卫军只好到城南暂住。朱友伦的军队占据了宫城北面玄武门内两侧,直接控制了皇宫要地,这让崔胤十分不爽。   崔胤理直气壮地跑去找到朱友伦,要求对换营房。早已得到朱温授意的朱友伦,根本不予理睬。崔胤火冒三丈。   “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朱温在不动声色地撩拨着崔胤,等待他先露出破绽。   当权利和欲望结合到一起的时候,人的心态必然发生变化。崔胤也不会例外。   崔胤开始行动了。在他的策划下,新组建的禁卫军大举扩充装备军械。长安城内,几乎所有的铁匠作坊都被组织起来,昼夜不停地打造兵器铠甲。当然,这些消息全都在第一时间通过卧底们传到了朱温耳朵里。   朱温依然不动声色。长安的火药桶正在慢慢填满炸药,他要等待导火索点燃的那一刻。而这一刻竟然很快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到来。   留在长安监视朝廷的朱友伦,酒后兴致大发,邀约了一帮人在营房操场上打马球。这位弓马娴熟的将军不知道撞了什么鬼,打球的时候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   消息传到汴州。朱温气得掀翻了桌案,拔剑而起,冲到堂外,朝着西方放声痛哭。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从来没有谁见过他如此失控。   朱友宁不久前才刚刚战死登州,现在朱友伦又命丧黄泉,转眼之间,自己的两个侄子都死于非命。这让朱温实在难以接受。   二哥朱存在他的心目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是这个人在他被人轻视的时候给了他亲情和尊严,是这个人抛弃了一切毅然和他一起走上了这条刀口舔血的不归路,也是这个人让他懂得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而也正是因为他,朱存早早地失去了生命。因此,朱温对他留下的两个儿子如同亲子,关爱有加。   在登州,朱友宁的死已在朱温心头狠狠地扎上了一刀,现在,朱友伦的离奇死亡更令他无法接受。   当然,只有他心里才知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理由必须要让他表现得极度悲痛。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导火索。他要借这个事大做文章,把心生异志的崔胤彻底清除掉。   朱温紧急任命另一个侄儿朱友谅(大哥朱全昱之子)接替朱友伦的位置,接管了军权。同时逮捕了和朱友伦同场打球的人,把这些倒霉蛋们全部诛杀。   随后,朱温开始直接对准崔胤发炮了。   一封奏章送到了皇帝手上。朱温一改往日对皇帝的温情脉脉,这一次言辞犀利,火药味十足。他在文中历数崔胤的各种罪状:专权独断、扰乱国家、挑拨离间、图谋不轨……最后,朱温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要求,必须把这个恶臣断然拿下,连同他的一班同党尽行诛灭。   李晔捧着朱温的奏章,手直发抖。一统中原的朱温终于要对长安下手了。诛灭了崔胤,意味自己用来制衡朱温的最后一颗棋子被吃掉。如此一来,所谓的大唐天子,将彻底沦为朱温的傀儡和玩偶。   自知大祸临头的李晔却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朱友谅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崔胤等人的府邸,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禁卫军,竟然出现了哗变,那些军官们纷纷站出来为朱温造势,要求严惩崔胤一党。   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能渡一难是一难。除了让崔胤当替罪羊,李晔也别无他法。李晔当即下诏,宣布崔胤等人的罪状,同时将崔胤和他拉来助拳的老将军郑元规免职。   诏书一出,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朱友谅立即出手。士兵们涌进了崔胤、郑元规的府邸,把他们全部诛杀。   在朝廷苦心经营、运筹周旋了数十年的宰相崔胤最终尝到了引狼入室的恶果。当他把朱温这只中原悍狼引入长安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注定了自己和大唐王朝最后的命运。   东汉灵帝时期,急于清除宦官的大将军何进把董卓和他的虎狼之师引入洛阳,最终开启了中国历史上那个最为著名的乱世。而七百多年后,如此相似的一幕竟然又再度重演。   历史就这样一次次冰冷地轮回。何进与崔胤,董卓和朱温,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对权利的渴求,对武力的迷信和对生命的漠视,让一次次宫廷政变成为天下大乱的导火索。   阳光底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在中国封建王朝那棵老树上开出的必然是了无新意的花朵。   5.夜长安   除掉崔胤,彻底掌控长安局势之后。朱温决定趁热打铁,再入京城。   局势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飞奔,他不想再等待了。朱温始终对长安有一种不安全感,他从未在那个城市久居过。长安城的西边是尚未彻底荡平的李茂贞,南面实力日益强大的王建正在蠢蠢欲动。如果要彻底控制皇帝,必须要把李晔牢牢攥在手心,把他带到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地方。   朱温想到了洛阳。河南尹张全义经营洛阳多年,成功地使其从战乱的创伤中恢复,成为关中最为富庶的城市。在他东征西讨之际,张全义尽心尽力地为他提供了大量财物,成为他的坚强后盾。一旦皇帝到了洛阳,那就是被放进了如来手心的孙猴子,将再也跳不出自己的掌中。   一道命令发到了中原各道,要求各州县派人筹钱,由张全义负总责,迅速建造洛阳皇宫。   天复四年(904年)正月,朱温带着兵马从汴州再次出发,西赴长安。   朱温带兵再度东来的消息传到朝廷,满朝震惊。李晔更是感觉大难临头。朱温在这时候挟兵马大举而来,显然不是来救驾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心里现在想的是什么。   朱温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再次进入了长安城。他阴冷地看着破败的京城。这个城市早已失去了他往日的辉煌,更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王者般的灵魂。时势如此,他注定将成为这个王朝的掘墓人,也将成为这个城市的终结者。   延喜楼上,朱温见到了神色恍惚、面容憔悴的李晔。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的人,也受了十五年的罪,几乎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地入睡,没有一天能够逃离威胁与杀戮。   “这么窝囊的人怎么可能驾驭天下?”朱温在心里冷笑。   “爱卿此时进京,有何急事?”李晔很焦虑地看着这个面色冷峻的男人。   “李茂贞贼心不死,唆使凤翔军再度逼近长安。如今长安已成是非之地,朝夕不测。为了朝廷大计,老臣我无礼,请陛下东迁到洛阳!”   此言一出,死一般的寂静。   接替崔胤的裴枢就站在李晔身后,顷刻之间变得面色苍白。裴枢当然很清楚朱温的用意,皇帝迁到洛阳,当然整个朝廷也要搬到洛阳。如此一来,整个唐王朝的政治核心都将羊入狼窝,被朱温彻底控制。   但裴枢一句话也不敢说。崔胤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犯不着自讨苦吃。   李晔的脸早已变成了紫金色,表情极为痛苦。对他来说,被朱温带到洛阳跟被李茂贞劫持到凤翔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李晔看了看朱温,他不敢正视这个人的目光。朱温犀利而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剑,令他无法反抗。   李晔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既然如此……就依爱卿吧。不过……”   “陛下放心。我已命人在洛阳加紧修建皇宫,决不会让朝廷失礼!”朱温抢过话头,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李晔低下头,无奈地点了几下。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长安,见证了唐王朝三百多年的荣耀与辉煌,如今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黯然退场。这是不是对这个王朝和他的家族一个不祥的预示?   搞定了李晔的朱温甚至不在长安过夜,紧急再回河中。他要用最快的方式在洛阳建起一座至少还过得去的宫殿,让朝廷那帮子人对迁都一事无话可说。   朱温以诸道兵马副元帅的名义向天下各道发出命令,要求各地征调劳力工匠,筹集钱财石料,统统运往洛阳,协助建造皇宫。   命令一下,从河北到岭南,依附朱温的各路军阀纷纷响应,转眼间,洛阳已云集了民工数万人,各类物资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负责筹建皇宫的张全义本就是组织能力极强的一个人。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他,正是表现的时候。张全义舍了老命,昼夜不息,全力以赴。很快,在当年北魏帝国皇宫旧址之上,一座崭新的宫殿已初具模样。   留在河中兼顾全局的朱温见皇宫一事进展顺利,立即修书,派人赶往长安,分送李晔、裴枢。要求皇帝和朝廷立即迁往洛阳,不能再耽搁。   唯恐夜长梦多的朱温甚至等不及皇宫落成。按照他的如意算盘,从长安到洛阳,朝廷的庞大车队至少要走两三个月,这段时间,宫殿差不多也就绪了。   朱温的急不可耐足见一斑。   在朱温的不断催促下,唐昭宗李晔和他的庞大朝廷上路了。天复四年(904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朱友谅率领的两万宿卫军的“保护”下,李晔离开了长安皇宫,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东迁之路。   在他的身后是长达数十里的车队。整个朝廷都跟着他驶出了长安城门,缓慢地向东而行。当最后一辆马车驶出长安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黑夜吞没了长安城。曾经繁华如梦,灯火璀璨的千年古都在这个夜里一片死寂。但这个夜晚,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却具有特殊的含义。从这一天开始,长安作为中国王朝首都的历史戛然而止。   从西周周武王定都镐京到今天,长安作为十三个王朝的首都总计一千零七十七年。但自这个夜晚以后,这座有着辉煌历史的城市再也没能成为此后任何一个王朝的首都,他就这样从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心黯然谢幕,隐退到历史的幕后。   回望着远去的长安城,李晔悲从心起。他看着身边那些呆若木鸡的侍从,对他们说:“你们听说过‘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这句话吗?”   众人都茫然地摇摇头。   “纥干山上的麻雀即使冻死也不愿意迁徙到温暖的南方,那是因为只有在故乡才能找到快乐啊!麻雀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你我!今日一去,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侍从们呆呆地看着泪如雨下的皇帝。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堂堂的大唐天子竟然会沦落到连一只麻雀都不如的地步。   皇帝的车驾一出长安,朱温便接到了报告。但他还不是放心。人虽然上路了,只要一天没进入洛阳,这皇帝还有可能逃出他的手心。   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绝了他的退路。   在朱温的密令下,留在长安的梁军开始动手了。以支援洛阳修宫殿为由,梁军士兵们冲进了空荡荡的皇宫,拆毁了所有的宫殿。长安城内的各个官衙甚至大的民房也没能逃过一劫,通通被拆毁。拆下来的木料被丢进了渭河,顺流而下,直达洛阳。   被拆掉了房屋的老百姓们无法安身,只好扶老携幼,跟着朝廷的车队向东逃难。这一路上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朱温在遥远的西边冷笑着。毁掉了长安,就是去除了他的一块心病。皇帝和他的朝廷再也无路可走,只能一步步进入他精心构筑的彀中。   一个月后,朝廷的车队终于到达陕州(今河南陕县)。朱温得意洋洋地专程从河中赶来迎接。   失去了最后依靠的李晔面对杀机毕露的朱温唯有乞求。   此时何皇后刚刚在路途中产下一个男婴,尚未满月。李晔哀求道:“中宫刚刚有喜,月子里出行不方便,希望能在陕州停留数月,等秋后再入洛阳。”   朱温听了,浓眉一皱,目中精光大现。“宫中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和皇后还是辛苦些,尽快赶到洛阳为好!”朱温阴阴地道。   李晔别无他法,只好请朱温随他一起到内室见何皇后,以证明所言非虚。   看到垂头丧气的李晔,再看看他身后趾高气扬的朱温。何皇后什么都明白了。她勉强地支起身子,看着自己丈夫身后那个巨大的阴影。   “梁王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夫妇的身家性命就全都托付给你了……”话到口边,早已泪流满面。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过了好一阵,朱温终于动了动嘴唇:“休息两天,继续赶路吧!”言毕,转身便走。   何皇后清晰地看到,朱温转过身的那一瞬,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狠狠盯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她打了个寒战。   此去洛阳,凶多吉少。孩子是无辜的,没有必要让他跟着落难。   何皇后咬了咬牙,决心趁在陕州停留的两天,把尚未满月的婴儿送出去。   李晔和何皇后密托一个姓胡的陕州官员带着幼子潜逃避难。这位胡姓官员趁夜带着皇子回到了他的歙州老家,并将小皇子改李姓为胡姓,取名昌翼。   百余年后,胡昌翼的后人胡士良赴南京,途经西递,被这块避风纳气、景色宜人的风水宝地所吸引,于是举家迁居西递。又过了数百年,胡氏族人加入浩荡的徽商队伍,经商大获成功,成为著名的徽州旺族。   即使是他们的后人也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的变迁兴旺竟然和数百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有着那么残酷的联系。   见悲情牌对朱温毫无效果,李晔彻底慌了。情急之下,他秘密派人赶往蜀中,向称霸巴蜀的王建求救。   王建早就觊觎中原已久,当年趁凤翔被围,趁火打劫捞了不少好处。李晔病急乱投医,竟然想到向这样一个同样心怀鬼胎之人求救。   很少收到皇帝诏书的王建异常兴奋,立即派军联络凤翔军队,企图劫回皇帝。这支匆忙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刚到兴平(今陕西兴平市),就遇到了担任后卫的梁军。面对朱温的虎狼之师,这支杂牌军甚至不敢开打就一溜烟撤了回来。   皇帝虽然没有劫成,王建却敏锐地看到了投机的机会。他开始以朝廷名义发布诏书,随意任命官员,还特别备注:“皇帝如今有难,委托我代为发布诏书。等皇上回到长安之后,再向朝廷奏报备案。”   在一群野心家面前,顶着天子名号的李晔变成了你争我夺的唐僧肉。人人都希望借此分到一杯羹,作为自己政治生涯的跳板。   不管是心理上还是实质上,唐昭宗李晔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王建的突然出现让朱温极为震怒。偏居一隅的蜀军竟然跑到关中来救皇帝,这显然是李晔在暗中做了手脚。   眼见好事将成,可不能在最后关头让这个皇帝给搅黄了。当务之急是除掉皇帝周围的眼线,彻底把他隔离。   此时李晔身边除了皇室家眷之外,还有各类侍从和两百多个内园小儿。对这些尚未成年的小孩,朱温仍然毫不犹豫地动了杀心。   血腥的一天开始了。在朱温的密令下,两百多个内园小儿全部被抓住缢杀,埋于大坑之中。然后他找来一批形状相貌相似的人,化装成内园小儿回到李晔身边。   整日沉浸在恍惚与绝望中的李晔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身边已全部换成了朱温的人。   朱温甚至等不及李晔进入洛阳城中那个精致的笼子,就已经在他身边罩起了一只血淋淋的大网。   四月二十日,唐昭宗李晔终于抵达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站——洛阳。在这里,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却被人劫持了无数次的李晔将结束他悲惨的皇帝生涯。   一到洛阳,朱温立即强迫李晔发布诏令,对负责皇宫事务的各个负责人进行大换血,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干将。朱温自己则兼管左右神策军及禁卫军。李晔已被彻彻底底丢入彀中。   眼见朱温控制了皇帝,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其他各路藩镇都惴惴不安。李茂贞、李克用、王建、杨行密、赵匡凝等各个割据势力面对朱温这个最大的敌人忽然变得空前团结。各路藩镇之间使者往来频繁,积极筹划联合倒温,大有合兵进军洛阳之势。   是年六月,李茂贞联合邠州节度使杨崇本、蜀王王建打着救驾的旗号起兵,关中局势再度紧张。   把皇帝抢到手的朱温感觉到了压力。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像李茂贞一样,好处没得到多少,却惹了一身骚。   “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来只是书呆子们异想天开的臆想,在皇权早已丧尽,群雄并起的这个乱世,谁得到皇帝,谁就将面对巨大的麻烦。   仅仅软禁了一个皇帝就将和全天下为敌,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朱温恨恨地盯着黑夜中的那座新皇宫,心头暗潮汹涌。      第十章 称帝      登基称帝,君临天下。当朱温终于完成这一切,他却发现,自己需要的已经远远不止这些。欲望就像永远都填不满的沟壑,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越陷越深。   1.和魔鬼切牌的人   到达洛阳之后,唐昭宗李晔做了一件可能是唯一按照自己愿望做的事:将年号改为“天佑”。偌大天下,茫茫四海,竟无一人可以挽救自己于危局,只好求老天保佑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灿烂的大唐王朝竟然将顶着这样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年号走到生命的尽头。   被放进巨大笼子的李晔变得日益烦躁。潜伏在他身边的眼线不断向朱温报告关于这个皇帝种种令人不安的消息。   一会儿是李晔企图联络李克用、杨行密等各路藩镇的秘密勾当,一会儿是李晔在皇宫内指天骂地,甚至咬指泄愤的惊人细节。   朱温感到很不安。唐昭宗李晔虽然做了很多年的傀儡,但显然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做傀儡的人。这个人太有想法,骨子里有一种傲气,把这样的皇帝养在身边确实是一种威胁。   他需要一个替代品,用一个更好控制的皇子替换掉这个从来没有真正服从过的李晔。   朱温想到了李柷。他是李晔的第九个儿子,时年十三岁。当年选诸道兵马元帅的时候,朱温就相中了这个年幼无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小皇子。除掉李晔,再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当傀儡皇帝,天下岂不是尽在我掌中?   除掉李晔的方案很快策划出来。这个方案的难点并不是除掉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而是要让朱温自己不背上弑君的罪名。   特别是,他需要几只替罪羊。   一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假思索地从他头脑里蹦出来。朱友恭,时任左龙虎统军,负责皇宫保卫。十三年前,朱友裕领兵攻打徐州,就是这个人因为嫉妒,竟然跑到自己面前诬告朱友裕。要不是张惠,自己一时火起,差点就把最有才华的亲生儿子砍了脑袋。   一个人似乎还少了点。朱温冷笑了一下,这个不用担心,他的黑名单上还有第二号人物:氏叔琮。三年前,正是这个人,因为怯弱和愚蠢,葬送了他苦心谋划的针对李克用的六路围攻。最可恨的是,这个人在兵败之际还企图谎报军情欺骗他。   不管过了多久,那些曾经欺骗过他的人,曾经试图背叛过他的人,他都不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敢于欺骗他而逃过惩罚。   现在,机会到了。   一丝狞笑浮上朱温的脸庞。   天佑元年(904年)八月,朱温突然离开洛阳,率军西进。整个洛阳城都在传言,朱温这是前去讨伐依附于李茂贞的杨崇本。   杨崇本是割据邠州一带的军阀。朱温第一次西征凤翔时,此人曾经倒向朱温。杨崇本的老婆很有几分姿色,在当地颇有名气。色欲熏心的朱温乘杨崇本不在,竟然霸王硬上弓,把他老婆搞上了床。杨崇本知道了这事儿,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举兵反叛,再度投靠李茂贞。朱温把皇帝劫持到洛阳,杨崇本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自愿当起了倒朱的急先锋,率军向长安发动进攻。   在这样的情势下,朱温率军去增援长安,确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没有人会想到,朱温的离开却正是一场杀戮开启的信号。   朱温的离去,让成天忧心忡忡的唐昭宗压力顿减。这天傍晚,李晔叫来一群内侍、嫔妃,在宫中摆上酒宴,尽情畅饮起来。   头上那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何不乘着这难得的机会一醉方休?   就在李晔等人开怀畅饮之时,朱友恭、氏叔琮正带着士兵在黑夜里向皇宫逼近。   杀机已起,李晔却还浑然不知。觥筹交错之下,李晔已烂醉如泥。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把皇帝抬上了龙床。   深夜,皇帝寝宫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大醉不醒的李晔早已呼呼大睡。皇妃裴氏听到敲门声,披衣而起,隔门应道:“门外何人?”   “我是左龙虎统军朱友恭,有紧急军情面陈皇上!”一个陌生的声音急促而低沉。   裴氏预感到不妙,心头乱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敲门声愈发激烈,手足无措之下,裴氏只好打开宫门。   惨白的月光照亮了门外冰冷的石阶,一个虬须黑面的大汉站在面前,身后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兵。   裴氏一眼就看到了大汉手中雪亮的刀光。她只觉得心跳一下子停止了,全身瞬间失去了力气。   宫门被轰然推开。刀光闪过,裴氏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血泊中。百余名武士举着大刀,涌进了皇帝的寝宫。   夜空中的那轮圆月看到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人影绰绰,血光四起,杀戮充斥了整个寝宫。煌煌大唐,在它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用这样一种惊悚的方式书写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这一夜,唐昭宗李晔和他的妃子裴氏、李氏全遭横死。只有何皇后在苦苦哀求之下,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天,朱温心腹、时任枢密使(类似于宰相、掌军政大权)的蒋玄晖假传皇后令,宣布昭宗遭妃子裴氏、李氏谋杀,立李晔的第九子辉王李拀即位。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人们并不都是傻子,没有人会相信两个嫔妃会无缘无故谋杀皇帝,这样的借口显得极为可笑。很快,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了朱温。   虽然他正在西征途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没有人怀疑,这起通天大案正是他指使手下所为。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千夫所指,尽向朱温。   面对全天下的质疑,朱温的西征大戏演不下去了。他令康怀英、刘鄩二将出兵迎战杨崇本,自己则匆匆忙忙赶回洛阳。   不管怎么样,戏已到高潮,他必须要演下去。   是年十月,朱温返回洛阳。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如既往的自得而高傲。但他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正用恐惧而异样的目光偷看他。   他现在是这个天下唯一的主角了。聚光灯已经打开,接下来,他会演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戏。   而这场戏的剧本早在他借故西征时就已经烂熟于心。   洛阳城里那座刚刚建好不久的皇宫淹没在惨白色的海洋里。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素缟的最深处,曾经的皇帝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成为各色人等竞相登场表演的道具。   朱温冲了进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小跑奔到皇帝的棺椁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撞地,放声恸哭。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正视他。这个人即使是在痛哭流涕的时候也让人恐惧,好像他发出的并不是哭声,而是凶残的狼嚎。   终于,朱温止住了他那夸张的哭声。他抬起了头,血红的双眼里淌满了泪水。   “奴辈负我,令我受恶名于万代!我必杀之,以谢天下!”他恨恨地大吼道。   很多人吓得闭上了眼睛。毫无疑问,随着朱温的这一声怒吼,一场大清洗又要开始了。   朱友恭、氏叔琮很快遭到抓捕。原因很简单:这两人都是负责皇宫保卫的,现在皇帝竟然遭到妃子的谋杀,这两人显然难辞其咎。   洛阳城内,人潮汹涌。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看着这两个朱温手下曾经的大红人被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然后推上刑场。   看来这次朱温要来真格的了。为了给皇帝报仇,连这两个心腹干将都不放过。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温站在洛阳城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完美的一石二鸟。杀掉他们,不仅能暂时洗刷自己弑君的恶名,同时还除掉了曾经欺骗过自己的人。   煌煌天下,不过任我翻云覆雨尔。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朱友恭和氏叔琮这两个可怜的替罪羊,在人们的谩骂声中被推上了断头台。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替主子立下大功,却会在转眼之间成为他的刀下鬼。   朱温啊,朱温,此人何其毒也!与魔鬼共舞,总有一天会被拖进无边的黑暗。   氏叔琮老泪纵横。屠刀即将挥下之时,他拼尽全力大呼道:“卖我等性命,欲塞天下之谤!人在做,天在看,朱贼,你的所作所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人们感兴趣的只是鲜血从他的断颈中喷出的那一刻。再没有什么比看着曾经手握大权,耀武扬威的人被砍头更令他们激动的事了。   不知道朱温有没有听见他的喊声。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负手站着,就像一尊铁铸的雕塑,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人内心的最深处,正有一头野兽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一个夜夜和魔鬼切牌的人,也许能侥幸获胜,但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魔鬼的怀抱。   不久,新科皇帝李祚下诏,命朱温为宣武、护国、宣义、天平四镇节度使,张全义为河南尹兼忠武军节度使,同时主管六禁十二卫。大到整个中原,小到皇宫内外,尽在朱温掌中。   做完了这一切,志得意满的朱温决定回到他的老巢汴州。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去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他的女人——张惠。   一场场的生死战役,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他的一个个对手被精准而有序地消灭。偌大天下,除了李克用、杨行密等寥寥数人,再无人敢与他抗衡;满朝文武,更是莫不臣服于他的膝下。至于那个所谓“受命于天”的皇帝,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半百之年,终于从一介草民混到了位极人臣,叱咤天下。但为什么,他却从来找不到内心的平静和满足,反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焦虑。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正在离他而去。内心深处,那个缺失的地方越来越大,而邪恶与欲望正如狂潮一般奔涌而来,要将他淹没。   他的这几十年,不仅在和天下作战,也在和自己作战。现在,他即将站在天下之巅,感到的却不是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狂喜与满足,而是如失败者一样的忧虑与狂躁。   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战场上拥有狼一般嗅觉的他,对这场隐秘的“战争”却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更不用说去战而胜之。每到这时候,他只能下意识地想起张惠。   看尽了天涯的风沙,流光了仇人的鲜血,他需要找回自己内心的平衡。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需要她。那头野兽正心里怒吼,一步步向他逼近,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   他忽然有些害怕。也许,当人性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即使是如他这样的人,也突然想回头看一看,试图挽留住内心最后的那抹亮光。   回到张惠身边,或许是他现在唯一的办法。   朱温带着他的卫队风一般地冲出了洛阳。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面“朱”字大旗从城中闪电般地掠过,一路向东。   不知道哪里又起了战火,人们这样以为。   只有朱温心里清楚,这是他即将开始最为疯狂的人生前一次本能的自我救赎,这是他即将完全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战火确实在燃烧,正在这个天下人都畏惧的枭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   2.心墙   急于回家的朱温还在路上就遭到了沉重打击。   噩耗传来,他最喜爱的儿子朱友裕病重,在黎园(今陕西淳化县)去世。   朱友裕是朱温与张惠的长子,父亲的勇猛凶悍和母亲的聪慧温婉在他身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他初登战阵就以高超的箭术让李克用赞不绝口,领兵作战时又屡屡担任先锋,战功累累。而在他治理许州期间,勤于政务,招抚流散,短短时间便增户三万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干。   最可贵的是,和朱温的其他几个儿子不同,朱友裕为人低调,待人宽厚,待兵如子,颇得将士之心。朱温与张惠都对这个智勇双全,老成持重的儿子寄予重望。   朱友裕时任镇国军节度使,正领军出兵邠州,讨伐杨崇本。没想到刚到黎园便突然患病,病势凶猛,很快死于军中。   朱温痛不欲生。这两年,他风头直逼宇内,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对他的家庭来说,却似流年不利。短短时间内,两个侄儿朱友宁、朱友伦先后死于非命,现在长子朱友裕年纪轻轻便病重而亡。而爱妻张惠也是病体缠身,身体每况愈下。   难道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觉得一团烈火在心头燃烧,灼得他心乱如麻,焦躁难耐。即使是一个普通人,老年丧子也是一件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就算他是权倾天下的朱温,他还是感到难以承受之痛。   剩下的几个儿子要么心术不正,要么自以为是,这让朱家今后何去何从?   他已经刀口舔血了三十年。这三十年,他每一天都在和强敌搏杀,每一夜都在魔鬼切牌,多少战士成白骨,多少人头落地,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但他正在飞快地老去,甚至还没有触及权利的巅峰,却已经隐隐嗅到了没落的味道。   朱温感到头脑里一片乱麻。他什么都不敢再想了,只盼赶紧回到张惠身边。   他的女人具有神奇的魔力,只要在她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蹄声越发激越。这支马队旋风一般穿过苍茫原野,掠过高山大河,像箭一般射向那座叫汴州的城市。   那里,有他需要的希望,还有可以治愈他狂乱内心的温柔。   哒哒的马蹄声中,地平线的后面终于露出了那座熟悉的城墙。血红的夕阳高悬在城楼上,将这座巨大的城市染成得一片通红。   朱温的心脏忍不住咚咚乱跳。这么多次远征归来,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要见到她了。终于要见到她了!朱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   一匹快马冲出了开封城,孤独地迎向这支马队。见到朱温,那人扼住马头,翻身下马,跪地颤声道:“夫人病危,生死就在旦夕之间!请大王速速回府!”   晴空霹雳!朱温只觉头晕目眩,双眼一黑,栽落马下。   不管是谁。总有那么一些事是他难以承受的。即使如朱温般强大自负,也概莫能外。   黑夜中,他从未见过的洪荒怪兽,睁着铜铃般的大眼,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张着血盆大口,正从夜幕的最深处向他逼近。   他无力地躺在虚空中,看着巨大的阴影罩向自己,无路可走,无处可逃。那个时常会出现在梦魇中的洪荒怪兽,终于逼到了他面前。他从来都以为恐惧是别人的事,但这一次,恐惧却走向了自己。   表面的风光与强大并不能让他战胜这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怪物,他无能为力。只有她能做到。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张惠。   而现在,她在哪里?   朱温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那头怪兽用它那不可思议的庞大身躯压了过来,黑洞一般的大口猛然砸向他……   朱温颤抖了一下,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已全身是汗。   面对簇拥在身边的老部下,他就像不认识一样呆滞而茫然看着他们。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这群人,看到了窗外的那棵杨树。那是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和张惠一起种下的。每一次,当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窗外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棵树。   从前,他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这棵普通的白杨,他的思维从来没有停留在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物上。而今天,这棵树在他的视线里如此清晰,他第一次感到了时间的流逝,感到了他和张惠在一起的岁月的痕迹。   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二十三年。   他一直都在权力与欲望的战场上厮杀,却忘记停下来哪怕几分钟,看一看这二十三年来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风景。   “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然而痛心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告别。”但有些东西放下了,还是完整的人生吗?   熟悉的冲动又回来了。如一股强大的电流穿越他的身体。他要站起来,看一看他的女人在哪里。   是的,现在还不算迟。不管怎么样,我回来了,就要见到你。只要见到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人们看到朱温的眼神里又恢复了生气。这个人突然坐了起来,用往常一样阴冷而威严的目光看着所有人。   “夫人在哪里?我要见她。”朱温瞪大了眼睛,很冲动地吼道,“马上!”   幽暗的内室,朱温终于见到了张惠。   这张脸,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专注地凝视过。   很久很久以前,在混合了泥土的芬芳和金黄色的麦浪前,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那时候,他从这张脸上读出的是飞扬的青春,是温婉的味道,那是能够触动和撩起一个男孩懵懂情愫的东西。   岁月让这张脸刻上了皱纹,而病魔让这张脸更显憔悴。张惠看着从黑暗中走过来的朱温,目光依旧洁净如水。   “人在乱世,如水中浮萍,两人相依,不知能到何时,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同州城中,烛火摇曳,他们的对话就像发生在昨日。   一串泪水毫无征兆地从朱温脸上滑落。对他来说,回忆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张惠努力想支起身体,但她做不到。疾病已深入骨髓,侵蚀了她的肌体,肢解了她的生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看清楚了走到自己面前的丈夫。   “将军回来了……”她想像往常一样,用微笑来迎接他的回家。   朱温的心纵然坚如磐石,此刻也快一片片碎掉。   他们在一起二十三年,现在却觉得才刚刚过了二十三天。听到她这句简单而熟悉的话,朱温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的大多数时间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面前毁灭。   进来之前,他已经问过惊慌失措的医官们,但他们都给了他同样惊慌失措的答案:回天无术。   朱温俯下身去,将张惠瘦弱的身躯抱在怀中。他可以听见那颗脆弱的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也许,她依旧在跳动的唯一原因就是能够再见他一面。   张惠伸出手。那纤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拂过朱温坚硬陡峭的面孔,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粗糙的肌肤,滚烫的体温。   张惠笑了。笑得很幸福。   在那一刻,她肯定记起了当她把他认定为那个可以相伴终生的男人时的那种感觉。   朱温的眼神瞬间变得安静而平缓,就像绿色而平坦的小山坡,坡下有翻卷的麦浪。仿佛他们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金戈铁马,阴谋杀戮,都不过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传说。   朱温低下他僵硬而高傲的颈脖,把头埋进张惠的怀里。他嗅到了熟悉的芬芳,那是能够让他平静的味道。但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种气息正在飞快地消逝。   他惊慌失措,刚想抬起头,忽然听到了张惠的声音。   那声音细若游丝,但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人总有一死,妾此生得遇将军,已心满意足……”张惠停了停,似乎在凝聚最后的生命。“将军有鸿鹄之志,非妾所知,但妾有一言,望将军铭记……”   朱温捧住张惠的脸,急切地看着她。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记住她曾经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   “将军英武过人,自会逢凶化吉,其他的事都不可虑。只有‘戒杀远色’四字,恳请将军记住。若如此,妾死也瞑目了。”   朱温心头一震。这么多年,张惠一直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很少干预过他什么。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她才会站出来,带给他需要的安慰和平静。但她不说,不代表她不清楚。朱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没有人比张惠更清楚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深埋在心头的恐惧和渴望,能够读懂他内心深处的灵魂。   一股寒风突然诡异地刮起,咚的一声撞开了窗门,向天际呼啸而去。朱温打了个哆嗦。那一刻,他犹如站在冰窟中,全身僵硬,手足无措。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读懂他,唯一能够带给他平静和温柔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惊慌失措地涌了进来,呆呆地看着朱温,看着他如同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紧紧抱着他的女人。   眼泪早已在他脸上风干。他听到了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巨大的堤岸坍塌了。悲伤、孤独与痛楚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毁掉了那绿色而平坦的小山坡,淹没了金黄的麦浪,把曾经的回忆和一切美好都击得粉碎。   他难以呼吸,情绪的狂潮即将把他淹没。他倔强地昂起脖子,硬挺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   那个纯净美丽的生命在他怀中悄然逝去,渐渐在他手里变得冰冷僵硬。他闭上眼,孤独地承受着心里那铺天盖地的巨浪。   曾经触手可及的那抹光明消失了,他看见朝着自己汹涌而来的滔天巨浪后面,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邪恶。   那头洪荒怪兽正在最深的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嚎叫,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它。   来吧,来吧,如果这是上天给我惩罚,就让这一切都朝着我来吧。老天夺走了我唯一的美好,我就会把一切美好都毁灭给你看!   朱温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阴冷,甚至还有从未有过的黑暗。   当他年少轻狂的时候,面对那个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近乎完美的女人,他曾经模仿他崇拜的那个英雄发出了丽华之叹。而今天,他才明白,他永远也比不上那个人。刘秀失去了阴丽华,他还是刘秀。而他,失去了张惠,将会是谁?   人们以恐惧的眼神看着这个跪在床榻前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的男人。他们知道,这个人内心的围墙已经崩塌了。到了明天,面前的这个人将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够预料,这个时代也无法预料。   所有人都预感到一件事:黑暗就要来了。   3.野望天下   在朱温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中间只隔着一道脆弱的围墙。在墙里的世界,有家庭、有道义、有尊严,甚至还有一丝温存。而墙外是毫无人烟的蛮荒之地,那里充满了未知的怪兽、邪恶的魔鬼和无尽的黑暗。   张惠的离世让朱温心里的最后一道围墙轰然坍塌,痛苦、焦虑、仇恨像潮水一样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藏在暗夜中的恶魔。   张惠临终之前谆谆告诫的那四个字,朱温立即抛在了脑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着他,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人生苦短,为何不趁着自己还活着,把所有欲望都统统满足?   朱温的眼睛红了。他距离权利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现在的他一天都不愿意再多等。至于后果?那个他唯一牵挂的人已经去了,他孤独一人,了无牵挂,就算做出逆天之事,又有什么所谓?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八百多年后,在大陆的另一端,路易十五的情妇曾经对奢侈荒淫的国王这样说。而这句话用在现在的朱温身上,恐怕再合适不过。   说干就干,朱温首先拿幸存的皇族子弟们开刀。天佑二年(905年)二月,朱温在洛阳宫中大摆筵席。黑名单上的所有皇族子弟们都被叫来喝酒。这里面囊括了李晔所有的儿子。   酒至半酣,朱温借故离席,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武士涌了进来,瞬间就把这些无缚鸡之力的亲王们手到擒来。随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这些武士们就像经过了无数次预演一样,几乎同时甩出一条条白绫,把这些亲王们活活勒死。一声令下,十余具僵硬的尸体被推进了酒宴前的九曲池中。   第二天,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这些皇族子弟们喝酒大醉,嬉闹之下全都掉进池子里淹死了。   在朱温看来,人们相不相信已经无所谓了,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而且,那些喜欢议论纷纷的朝廷大臣们很快就不会再说话了。   死人,还能说什么?   六月,宰相裴枢、户部尚书独孤损、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崔远等朝廷重臣三十余人被驱赶到滑州附近的白马驿,遭到集体处决。朱温的铁杆心腹李振得意洋洋地说:“这般人平常都以清流自居,不如就把他们全部投进黄河,让他们变成浊流。”   朱温哈哈大笑,手一挥,这些朝臣的尸体淹没在滔滔黄河水中。当杀人已经成为一种游戏的时候,他早已冲破了人性的底线。   更大规模的清洗开始了。朝廷之内,只要稍有知名度的,一律被指控为浮滑浅薄之徒,全部遭到贬谪驱逐。朝堂上,有识之士一扫而空。   面对朱温近乎疯狂的清洗,傀儡皇帝李拀自然噤若寒蝉,但地方军阀们却纷纷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各路军阀中,河东李克用选择了冷眼旁观,静待机会。凤翔的李茂贞名声已臭,加之对梁军屡战屡败,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巴蜀王建、淮南杨行密、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等人最为积极,密切联络,互通讯息,大有兴师问罪之势。而赵匡凝由于属地紧邻洛阳,正处巴蜀、淮南之间,俨然成了反朱急先锋兼中间人,东和杨行密结盟,西与王建结为亲家,上蹿下跳,好不活跃。   搞定了洛阳城里那些皇族子弟和大臣们,朱温决定对不服自己的地方军阀们下手。这第一刀,朱温毫不犹豫地砍向了赵匡凝。   吞并了山南东道,就切断了王建与杨行密的联系,同时将势力扩展到长江中游的荆、襄地区。面对这只摆在面前的肥羊,不吃都说不过去。   是年八月,朱温命大将杨师厚为先锋,领兵攻击山南东道。自己则集结大军随后进发。   赵匡凝此人热衷拉帮结伙,在政治舞台上频频露脸,对带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梁军突然出击,赵匡凝竟然毫无准备。   杨师厚是沙场宿将,一出手便是重拳,揍得赵匡凝鼻青脸肿。转眼之间,杨师厚已连下唐、邓、复、郢、随、均、房等七州,大军直达汉水北岸。   眼见属地大半被夺,赵匡凝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从襄州(今湖北襄阳市)带了二万人赶到汉水南岸建立防御阵地。   赵匡凝的部队还在乱哄哄扎营设防之时,朱温已经赶到了汉水前。永远都比对手快一步,永远都要在第一线亲自指挥,这是朱温数十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他深知,每一次疏忽和失误都可能给自己的军队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只要可能,他希望能战必躬亲。   朱温带着杨师厚,纵马顺着平坦的江岸缓缓前行。他锐利的目光划过湍急的江面,端详着这里的地形和水势,良久,又抬起头遥望对岸。   “就在此渡河!过河之后杨将军必马不停蹄,直奔襄州!”朱温以马鞭指了指松软的江岸,笑了笑:“赵匡凝那点斤两,必不是杨将军对手。”   第二天,杨师厚的军队聚集到朱温指定的阴谷江口,开始大举造桥。短短一天时间,数座浮桥便告完成,数万梁军蜂拥渡过汉水。   赵匡凝的军队还在汉水南岸与朱温对峙,根本没想到杨师厚的主力已经渡过汉水,直扑自己的老巢襄州。   眼见后路被抄,大本营不保,赵匡凝毫无应对之法,只好向襄州方向仓皇退却。   料敌在先的杨师厚见调动对手成功,佯围襄州,主力则伏于半路截杀。赵匡凝的军队在匆忙逃跑之时突然遭到攻击,顿时大乱。梁军不依不饶,乘势追杀,襄州军大败,被杀一万多人。   赵匡凝好不容易突出重围,连襄州城也不敢呆了,下令焚城,自己则乘乱逃跑。这一跑便一溜烟跑到了淮南,投靠杨行密这棵大树。   而此时,朱温正得意洋洋地和众将乘船渡过汉水。   他仍然牢牢控制着战场的主动权,牢牢掌握着天下的命运。望着滔滔汉水,朱温又一次变得意气风发。   夺下襄州之后,梁军继续南下,又攻荆州。荆南节度使赵匡明是赵匡凝的弟弟,见自己老哥一败涂地,亡命他乡,索性也弃城而逃,跑到了蜀地避难。   出兵不过旬月,梁军席卷数千里,将山南东道九州之地悉数夺入囊中。   是年十一月,在李振等人的策划下,傀儡皇帝李拀被迫任命朱温为相国,总管百官。同时将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天雄、武顺、佑国、河阳、义武、昭义、保义、武昭、武定、泰宁、平卢、匡国、武宁、忠义、荆南等二十一道合并为魏国,进封朱温为魏王,还特赐他皇帝才能享用的九锡之礼。   李拀远远低估了朱温的野心。他这一巴掌没有拍到朱温的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朱温现在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当皇帝。傀儡皇帝的封赏已是唐王朝拿得出手的全部家当,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   这是一种态度,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们的所有东西我都不敢兴趣,除了皇位。   既然你这么不懂事,我就再敲打敲打你。朱温冷笑着。   朱温又把目光投向了淮南。   除了李克用,盘踞淮南的杨行密是最顽固最不听话的一个。上次大举南征,因为庞师古的愚蠢,导致梁军全军覆没。这些年来,淮南军一直在边境给他制造麻烦。现在刚刚平定荆襄,正好一鼓作气,荡平淮南。   听到朱温即将东征的消息,敬翔大急,赶紧跑去劝阻道:“我军出师以来,不过一个月,便击败两个节度使,开拓疆土上千里。如今天下无不震服。主公应该珍惜目前的威望,不如暂且回军休整,时机成熟再攻淮南不迟。”   一向对敬翔言听计从的朱温勃然大怒。敬翔不知道,张惠死后,朱温已经变了。他变得更加浮躁,更加自负,更加急于求成。   生命如此脆弱,他曾经拥有的东西正在一件件离他而去。他不能再等了。如果还有梦想的话,登上权力之巅,享受万众归一的山呼海啸是他现在仅存的梦想。   把敬翔骂得狗血淋头之后,朱温亲率大军浩浩荡荡从襄州出发,东进淮南。   但让朱温意外的是,东征以来,他的所有好运气仿佛转眼之间全都离他而去。出兵第二天,大雨倾泻而来,像魔鬼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军队。   梁军刚刚结束了荆襄地区的作战,没有得到休整。现在天降大雨,道路泥泞,大军更加疲惫。最难过的是,天已入冬,越往东走,气候越寒冷。梁军仓促出征,准备不足,士兵们普遍还没有换上冬装,一个个被冻得够呛。仗还没开打,梁军的战斗力已丧失了一半。   朱温忧心忡忡。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士气,让他不由得想起庞师古当年的遭遇。   他开始怀疑起命运来。莫非淮南真的是自己的不祥之地,真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征服的地方?   梁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达光州(今河南省潢川县)。光州城并不大,守军也不多。但守将柴再用是个能人。他一眼就看出梁军虽多,已是强弩之末,不能持久。在柴再用的坚守下,梁军毫无办法,屡攻屡败。   小小一个光州攻不下来,朱温脸上挂不住了。他毕竟是军事大行家,知道将大军困于孤城之下极为危险。于是干脆放弃光州,绕道继续东进。   梁军刚一开拔,讨厌的大雨又连绵而来。梁军在大雨中竟然迷失了方向,转了一百多里的圈子才找到正道。出师以来一路不顺的梁军士气已低落到了极点。   等到达寿州(今安徽寿县)城外,淮南军已早有准备,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朱温准备围城,却发现城外的林木已经被砍光,甚至连野草都被拔走。战马没吃的不说,连安营扎寨的木头都找不到一根。   朱温气急败坏地纵马绕城跑了一圈,终于明白自己毫无机会。他就像一匹焦躁难耐的饿狼,急于获得猎物,却发现无从下手。   面对这样的窘境,他只有撤退。   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的梁军士兵们甚至还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现在又不得不掉头北返。   军队里,第一次出现了对朱温的质疑声。这个早已成为梁军士兵们心中神话的人,发现他的威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而这还远不是悲剧的结束。刚刚走到半路,被朱温忽略掉的那个小小的光州竟然落井下石,派出了一队骑兵抄到梁军后路,大肆截杀。疲惫不堪的梁军大败,损失惨重。   朱温心里怒火熊熊。撤军路上,他连杀几个看不顺眼的部将,现在似乎只有杀戮才能暂时平息他内心的狂暴。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忍受失败,越来越难以承受挫折,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都把刘秀作为自己追赶的目标,面对大唐残破的山河也曾经有过做中兴之主的雄心,但现在,他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   时间就像一面墙。任何梦想在它面前都会撞得头破血流。他只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任何欲望都能获得满足。至于有没有未来,他已经不在乎了。   回到洛阳的朱温就像变了个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杀气,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又要杀人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刀就砍向了自己的心腹,曾经在刺杀唐昭宗的那个夜晚出了大力的蒋玄晖。   当年诛杀唐昭宗李晔,朱友恭、氏叔琮当了替罪羊,实际上真正的执行者正是这个蒋玄晖。但让朱温不满的是,那一夜,与李晔同处一室的何皇后竟然成了漏网之鱼。原因就是何皇后的苦苦哀求,让蒋玄晖动了恻隐之心。   为这事儿,朱温心里一直就给蒋玄晖记了一笔账。现在刚回到洛阳,朱温就听到消息,说蒋玄晖色胆包天,竟然跟何皇后有染,还跟一班朝臣混在一起,密谋要复兴李氏天下。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朱温二话不说,下令将蒋玄晖乱棍打死,又把已经做了太后的何氏处死。   杀了蒋玄晖,朱温还不解气,下令把这个人的尸体拖到城门外,公开焚烧。   看着烈焰中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人们对朱温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更可怕的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能够控制住他。人们隐隐感觉到,在那充满了血腥味的皇宫之内,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4.权力之巅   天佑三年(906年)正月,得知朱温兵败淮南的消息,幽州的刘仁恭乘机发难,起兵攻打他觊觎已久的魏州。   魏州主帅罗绍威正为魏州牙军兵变的事情焦头烂额,现在强敌又攻到了门口,只好向他的大靠山朱温求救。   朱温的女儿之前嫁给了罗绍威,不久前病故。朱温以此为由头,派心腹将领带精兵千人伪装成操办丧事的工匠,把武器装到口袋中大模大样地进了魏州城。   到了晚上,梁军齐出,突然攻进魏州牙军府,大肆屠杀。一夜之间,魏州牙军尽遭屠戮,被杀七千余人。   搞定了兵变的牙军之后,朱温亲率大军北征,击败了企图趁火打劫的幽州兵。此时魏州军已听说了牙军府被屠的事,一时军心大乱,牙军将领史仁遇乘机率部数万人发动兵变,占据了高唐城。贝、博、相、卫等各州先后发生牙军将领的兵变,河北之地陷入大乱。李克用得知河北变乱的消息,立即派养子李嗣昭率军南下,企图浑水摸鱼。   面对几乎无法收拾的河北乱局,朱温却显得无比强硬。   他命勇猛善战的牛存节坚守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挡住晋军。同时分配将领,领兵向各州征讨乱兵。   朱温的铁血手腕再次奏效了。不久,高唐被攻下,史仁遇及部属尽遭诛杀。其他各州的乱军也先后被荡平。南下趁火打劫的晋军也被击退。   感恩戴德的罗绍威跪倒在朱温面前,泪流满面。   朱温的这一次出手,让魏州人大伤元气,却保住了罗绍威的位置。罗绍威很清楚,自己能不能坐稳魏州第一把交椅,全靠朱温说了算。   面对这个掌握自己命运的老大,罗绍威全力逢迎,为了招待进入河北的梁军,魏州人几乎花光了家底,仅仅宰杀牛羊猪等家畜就近七十万头。   不过在罗绍威看来,为了能坐稳位置,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而朱温如果能爬得更高,如果能更加强大,对他就更有利。   酒宴上,罗绍威突然很冲动地凑近朱温的耳朵,悄悄对他说:“邠州的杨崇本、凤翔的李茂贞、太原的李克用都非善类,终有狂谲之志。这些人打着兴复唐室的旗号,笼络人心,实则觊觎的是皇帝宝座,总有一天会成大祸……”   罗绍威眨了眨眼睛:“梁王应该早下决断,顺应大势,断了这些人的念想!”   朱温哈哈大笑。罗绍威这个话说得很巧妙。他长期在魏州,从未涉足朝堂,可谓旁观者清。这番话说的是朝堂中事,却以地方军阀的威胁说起,更有说服力。   朱温拍了拍罗绍威的肩膀,没有答话。但他心头的那团火却被这个人一席话撩拨而起,越烧越旺。   他要继续扫荡那些不服从他的军阀,继续让那个傀儡皇帝睡不安宁,乖乖地把皇帝宝座让给他。   是年十月,朱温令大将刘知俊、都将康怀英出邠州,攻击杨崇本。梁军大获全胜,杀敌二万多人,夺得战马三千多匹,杨崇本只身逃脱。   从陇西高原到燕赵之地,到处都激荡着梁军凌厉的刀光。   十二月,蛰伏已久的李克用突然出兵潞州,进攻这个对晋、梁双方都生死攸关的战略要点。   镇守潞州的是朱温的老部下,心腹爱将丁会。在朱温看来,丁会只要能据城坚守,足以自保。于是,朱温令大将李周彝率部增援潞州,同时命丁会坚守待援。   但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竟然不战而降,向李克用主动献城!   瞠目结舌的朱温很快明白了。李晔被杀之时,传言丁会就在潞州为皇帝服丧,甚至命全军穿素衣,向洛阳方向跪拜哭祭。看来他是对我杀死唐昭宗李晔不满。   朱温感到了恐慌。丁会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将领。如果朝廷中现在有个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要求各地勤王,搞不好真会天下响应。李茂贞的教训历历在目,决不能重蹈覆辙。   朱温紧紧握住佩剑,他的手在剧烈的颤抖。形势紧急,不能再等了,必须快刀斩乱麻,把唐朝皇帝赶下台,彻底断了那帮人的念想。   朱温的大军从魏州回师。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河北的广袤原野上迤逦而行,带着冲天的杀气,直指洛阳。   洛阳城中,谣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言,这次朱温带兵进京,将血洗皇宫,篡夺大唐天下。   朝堂之上,更是人心惶惶。一班朝臣都觉得大祸临头。朱温一旦带兵进京,无人能挡。而且此人一旦开杀戒便绝不手软,除非能够满足他的要求。   大臣们开始轮番进宫,劝说皇帝认清形势,及早将皇位禅让给朱温。   官道上,军旗猎猎,刀光霍霍。朱温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铁青,杀气弥漫。他的大军已穿过燕赵之地,进入中原。   李拀面色苍白。千里之外那正向着洛阳疾进的马蹄声正一声声敲击着他脆弱的心脏。   唐王朝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不是他的错,如今却要他来承担所有的后果。从高祖李渊在长安称帝算起,到今天已经二百八十九年。他的家族见证了这个王朝的灿烂繁华,见证了风华绝代的盛世,也见证了由盛及衰的无奈与苍凉。   现在,命运之轮冷酷地转到他的面前,而他毫无选择。皇族的血在他身体里流淌,他却不得不为了苟且的生命向那个人臣服。   两行清泪无力地从他面颊滑下,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个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降临。   朱温进入了汴州城。在这里,他见到了早已恭迎在此的御史大夫薛贻矩。看到这个人,朱温立刻明白了,这是皇帝派来传达禅让帝位之意的使臣。   虽然已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切真的到来之时,他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朱温悄悄把那只不争气的左手放在身后,故意和颜悦色地问:“御史大人来此何事?”   薛贻矩忙道:“皇帝正在商议制订诏令,效仿舜、禹禅让帝位给殿下,特遣臣前来告知殿下,请往洛阳准备禅让大典。”   薛贻矩说完,便急急忙忙要以君臣之礼朝拜。朱温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隐没不见。他摆了摆手:“此事要从长计议,御史大人请堂上说话无妨!”   薛贻矩哪里敢依,喘了口粗气高声道:“殿下功德普施于天下,天意如此!”说着于阶下便以君臣大礼相拜。   朱温抬眼看了看周围,不说同意,也不拒绝,只是微微侧过身子,似乎是受了此礼,似乎又是在回避。   朱温不急,皇帝却急了。他这样半推半就,更显得高深莫测。过了没几天,皇帝的特使又来了。这次级别更高,来了个叫柳灿的宰相,再次恳请朱温前往洛阳,准备禅让大典。   朱温还是跟上次一样,不拒绝也不应允。   朝中大臣们一看,不来真格的看来是不行了。于是群臣一起出马,联合奏请皇帝下诏退位,禅让帝位给朱温。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把曾经在皇帝面前誓死效忠,千秋万代的豪言壮语丢到了九霄云外。   李拀巴不得赶紧丢掉皇帝这个沉重的包袱,把这个烂摊子甩出去。见文武百官们既然都这样说,立刻顺乎民意,下诏将皇位禅让给朱温。同时命宰相张文蔚为特使,带领文武百官,带着国宝、玉册、金宝等前往汴州奉迎朱温。   朱温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剧情。这是皇帝和满朝文武硬把皇帝宝座让给自己的,不是我朱温豪取强夺来的。   不管天下人怎么想,至少,表面上得是这样。   天祐四年(907年)三月,这场荒诞的禅让戏到达了高潮。宰相张文蔚带着满朝文武,护送着传国玉玺、禅让诏书,连同皇帝专用的车架,浩浩荡荡从洛阳出发,前往汴州,请求朱温接受禅让。   曾经威望及于四海的大唐王朝,可怜在他的最后时刻竟然要以这样卑躬屈膝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年四月,朱温身穿衮龙黄袍,头戴珠玉大冠,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登上了大梁城中的金祥殿,在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龙椅上接受朝拜。   本书开头的一幕出现了。数百名身着锦袍的朝臣轰然跪地,三叩九拜,高呼万岁。端坐在龙椅上那个人,目光阴冷而贪婪。极度的兴奋,让他的面孔变得扭曲,左手还在习惯性地颤抖。他知道自己创造了后世将大书特书的历史。延绵近三百年的大唐帝国被他亲手终结,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随即,朱温宣布大赦天下(当然仅限于他能掌控的那个“天下”),改年号为开平,定国号为梁(为了和南北朝时期的南梁区别,史称“后梁”)。汴州改名开封府,称东都,洛阳改为西都。至于李拀,则被封了个济阴王的虚衔,被押送到曹州软禁。   朱温就这样登上了他渴望的人生和权利的巅峰。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对着自己的大哥,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那句狂言竟然被他变成了现实。在那个血与火,刀光与阴谋交织的乱世,朱温从一介草根一步步成为黄袍加身的天子,成为后梁帝国的开创者。   这夜,皇宫之内,灯火通明,千人狂欢。朱温正在招待他那个庞大家族的亲戚。朱温难得一见地狂笑着,举着酒杯,逢人便饮。面前是一个满面胡须,衣冠不整的老汉。朱温抬头一看,正是大哥朱全昱。   朱温哈哈笑着,凑过去拍着大哥的肩头,要让他喝酒。朱全昱已喝得酩酊大醉,一双醉眼盯着朱温,不由分说挡开酒壶。   朱温现在如日中天,还从来没有碰见过拒绝跟他喝酒的人,当下不依不饶,非要大哥喝了这杯。朱全昱怒火中烧,趁着酒意,竟然指着朱温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这朱三!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样子,还能当皇帝?你这厮原本是砀山的一个小混混,后来跑去跟着黄巢当兵,原本皇上任命你为天下元帅,荣华富贵,已高到极点。现在你非要自己当什么劳什子皇帝!你给我听好了,我们朱家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杀个净绝!断子绝孙,都是你这厮干出来的好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天下,还没有人敢对着朱温说这样的话。朱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眼睛里几乎就要冒出火来。   他看了看周围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终于忍了下去。不管怎么样,二哥已经死了,父母也早早离世,这个大哥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再怎么狠毒,也不会对这个没有文化,胸无半点城府的大哥下手。   朱温嘿嘿笑了笑,自顾自说了句:“大哥醉了。”说罢,甩下酒杯,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干子人呆坐当堂。   夜风刮过这座成就了他欲望和梦想的城市。他眯着眼睛,一个人站在宫外的石栏前,呆呆地望着那无尽的夜空。   这个夜晚看不见一点星光,只有厚重密布的云层。   为什么?为什么他舍生忘死地奋战了三十年,还是让他的亲人看不起?为什么他已经登上天子之位,成为九五之尊,还是被人骂作小混混?   像他那样的人,难道出生是草根,一辈子就只能是草根吗?别的不说,就他接触过的几个皇帝,唐昭宗李晔,还有刚刚被他废掉的李拀,这些有着所谓皇族高贵血统的废物们,又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能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他隐隐听见自己内心深处那头野兽又开始不甘地怒吼。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里,难道不是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生存下去?难道不是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光宗耀祖?   他的双手紧紧捏着那冰冷的石栏,暗暗对自己说:我朱温,不仅要做皇帝,还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会做一个成功的皇帝。   一丝冷笑又浮上他陡峭的脸颊。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将感受到他强大的力量,就会臣服在他的膝下。   我朱三不配做皇帝?哼哼!   5.草根皇帝   不管朱温怎么想,当他这个新鲜出炉的皇帝还在为开创了一个新时代而洋洋自得时,却已经不得不接受天下分裂的现实。   对他颁布的那个“开平”的新年号,除了几个表面上依附于他的军阀很爽快地给予附和外,大部分人都不买账。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弘农郡王杨渥(杨行密的长子,杨行密已死,由他继位)、卢龙节度使刘仁恭都宣布不予承认,依然沿用最后一个唐朝皇帝李拀在位时的“天佑”年号。更绝的是蜀王王建,以地势偏远,消息不通为由,还在义无反顾地坚持使用唐昭宗李晔在位时的“天复”年号。   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唐朝皇帝在位时,虽然事实上各地早已陷入军阀割据,但至少在名义上,各地军阀表面上还是服从中央政权的。现在,朱温上台了,这些人很坚决地选择了对着干。天下陷入公开的分裂当中。   朱温所谓的新时代不过是中国历史中一个短暂的分裂时代的开始。   形势如此严峻而令人沮丧,但初登龙椅的朱温决心却依然坚定。一上台,他便以难以置信的旺盛精力开始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   晚唐宦官专权,皇权旁落,而朝廷中各位宰相面对宦官势力的强势不仅不能抱团发声,反而各行其是,互相倾轧,皇帝被裹挟于各个政治势力之间,无所适从。朱温当然对这些弊端有深刻认识。一上台,他便着手改组中央政府,强化政令的统一与执行。   从唐代宗永泰年间开始,朝廷设置枢密院,让宦官负责,主要是接受各地表奏并代皇帝宣达诏令,类似于宫廷机要室。到了僖宗、昭宗时期,宦官集团由于掌握了神策军,更加不可一世。枢密院的宦官有了神策军撑腰,一手遮天,竟然架空了皇帝和宰相,把枢密院生生变成了那个偌大帝国的权力中枢。   痛恨宦官的朱温早已把朝中的阉党势力杀个净绝,当然不会让枢密院再成为祸根。很快,朱温宣布废除枢密院,设立崇政院。   新的崇政院除了继承原先枢密院的机要秘书职能外,还强化了参谋作用,成为朱温的智囊团。崇政院不仅要参与朝廷军政大事的讨论,还要接受皇帝旨意,转告宰相实施。朝廷官员有什么奏章、请示,统统送请崇政院转奏。   一个小小的崇政院,成为新帝国权力运行的枢纽。这样的机构,当然只有对他忠心不二,同时又才华出众的人才能胜任。他最信赖的心腹谋臣敬翔当仁不让地成为负责人。   朱温虽然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表里不一,酸不溜秋的文人,但没有这些文人打理政务还真不行。于是,除了任命敬翔为崇政使以外,又设副使、判官、学士等职,全由士人担任。唐中期以来长期被宦官把持的宫廷机要事务再度回到了读书人手中。   敬翔的出色表现很快就理清了一直混乱不堪的政务运行机制,从决策者(当然是朱温)到转运枢纽(崇政院)再到各个执行者(宰相),各安其职,明确顺畅。   理清了最为繁琐的朝廷事务,朱温又开始强化他一向重视的后勤军需。朱温从一线指挥官一步步打上来,深知后勤军需对于战争的巨大作用。当年他任节度使时,特意设立了“建昌院”,负责后勤军需事务,而且由自己亲自兼任。现在当了皇帝,当然不可能事必躬亲,于是任命他的义子朱友文负责此事。不久,又将建昌院升格为建昌宫,负责统筹全国的后勤。   对后勤的极端重视体现了朱温对战争规律的深刻认识。可惜这一点,他并没有好好地教育给自己的儿子们。   朱温死后,他的儿子朱友贞即位(梁末帝)。当时后梁名将刘鄩正在魏州与晋军激战。战事吃紧之时,刘鄩请求朱友贞支援粮草,“只需要陛下给士兵们每人发十斛粮,臣就能率军破贼。”朱友贞听了竟然恼怒地反问:“你开口要粮,闭口还是要粮。你的人到底是用来打仗的,还是填肚皮的?”   两相对照,朱温与他的儿子,高下立现。   不仅如此,朱温还非常重视农耕。登基之后,他再次下令减轻租赋,禁止各地官吏给农民额外派遣差役,同时采取措施鼓励农民开垦荒地。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原和关中地区出现了难得的安定局面。   在地方官员的任用上,他也尤其看重善于治理政务的人。   洛阳尹张全义经营洛阳多年,“无严刑,无租税,民归之者如市”,不到数年,曾经因为战乱而残破不堪的洛阳“都城坊曲,渐复旧制。诸县户口,率皆归复,桑麻蔚然,野无旷土”,成为关中地区最为富庶的都市之一。   当时荆南一带刚刚经历战乱,街市破败,人口稀少。朱温任命高季昌为荆南节度使,到任之后,高季昌安抚百姓,聚集难民,开荒整市,让奄奄一息的江陵城又恢复了生气。   做了皇帝,要当整个国家的大当家,朱温开始越发留意财政情况。缩减开支,杜绝浪费成为他关心的大事。   经过调查,朱温发现,那些朝廷派到各个地方出使的官员,因为贪图安逸,都在出使地长期停驻,长年累月不回京城,各地州郡苦于接待,耗费了大量钱财。于是他下令,出使到两浙、闽南等地的官员最多准许在出使地停留一个月,出使两湖、黔、桂等地的官员只许停留二十天,出使荆、襄、同、雍、镇、定、青、沧等州的官员只许停留十天,其余出使附近的三五天不等。而且规定,官员出使,路上每天必须走两所驿站。   不久,他又颁发诏令,要求崇尚俭朴,杜绝浮华浪费,各地向朝廷进献贡物,不准用金银宝物装饰。官员如果接受这样的贡物,严惩不贷。   时任宋州节度使的朱友谅为了献殷勤,不知从哪里搜罗到几株一茎三穗的麦子,立即派人千里迢迢去汴州给朱温进献,号称“瑞麦”。当时宋州刚刚遭遇水灾,朱温见了大发雷霆,把使者骂了个狗血淋头:“丰年才上瑞,今年宋州大水,安用此为!”   显然,朱温的这些做法和措施具有强烈的目的性。身经百战的他深知没有强大的农业生产和经济实力无法支撑起一个强大的军事机器。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满足政权的稳定,满足他继续争霸天下的野心。但至少,他爱惜农力,重视生产的做法给了乱世中的老百姓们一个难得的过安稳日子的机会。这一点,与他对军队近乎残酷的管理和对敌人毫不留情的杀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即使是对士兵,他也开始懂得采取怀柔手段。   他刚刚带兵起家之时,以铁血治军著称,军法极其严厉。他的将领如果在战场阵亡,所属士兵,一律全部诛杀,以此激励普通士兵跟随将领拼死作战。为了防止士兵逃跑,又在士兵脸上刺字,标出军队番号。一旦发现逃兵,立即逮捕处死。为了求生,许多逃兵不得不逃进深山老林,做强盗为生。梁军的战斗力固然令人生畏,但地方州县却大多受强盗之苦,疲于应对。   做了皇帝之后,为了维持各地治安,朱温破天荒地下令,赦免逃兵,准许他们返乡定局。此令一下,辖区之内,盗匪一下子减少了大半。   从军事统帅到皇帝,朱温似乎适应得非常快。他已经懂得用政治家的思维来思考问题。   当了皇帝的朱温并不想隐居于深宫之内。他希望能够继续给他的部下施加强有力的影响,希望能够继续成为战场上每一个士兵心中的神明。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一天会像很多皇帝那样,成为那个坐在龙椅上的摆设,成为被众人利用和欺骗的对象。   一天午后,朱温召集了一帮官员,在后院中闲坐。院中一棵大柳树枝叶繁茂,正在微风中起舞。   朱温呷一口清茶,漫不经心地指着那棵大柳树,摇头晃脑地悠然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柳树果真乃树中上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文人骚客为之倾倒。”   众人一听哑然。只知道朱温是杀人如麻,精通战阵,没想到他还研究起杨柳来了!尴尬的冷场之后,众人又立即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附和起来。   朱温微闭着双眼,似乎在听,似乎又在想其他事情,突然信口道:“我看这柳树不光风情万种,还颇有用处。”   众人一听又愣了。柳树还有什么用处?遮阴?入药?   “比如这颗大柳树,如果砍了用来做我大车的车轴,肯定不错!哈哈!众卿以为如何?”   几个官员一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逢迎的机会,立即下意识地站起来,大声应道:“陛下圣明!如此高大结实的大树,用来做成车轴是上上之选!陛下不仅能识人,还能识万物,我等拜服之极!”   朱温那双微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道凌厉的杀气直射而出。他霍然站起身来,指着那几个官员破口大骂:“识人,识个屁!我要是识人,就不会要了你们几个狗奴才!世人皆知,只有榆木才能做车轴,柳木松软,怎么可能用来驱车!你们觉得我好欺,连这点常识也不懂?”   朱温忽发雷霆之怒,那几个附和的官员吓得脸色煞白,一个个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朱温转过身,看着左右卫士厉声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这几个狗奴才给我收拾了!”   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卫士蜂拥而上,不由分说,揪住那几个人的头发,拖到一边,乱棍击打。   满眼春色的后花园中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其他的官员低头哈腰,如坐针毡,连大气也不敢出。   朱温却半躺在椅子上,索性闭上了眼睛,仿佛很享受着耳边的惨叫哀号。   棍棒的击打声仍在继续,惨叫声却渐渐低沉,最终只听见大棒击打在肉体上的扑扑声。   朱温睁开眼,环顾了一番身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官员们,打了个哈哈,大声道:“诸君不必惊慌。你们都是忠臣良士,不打诳语,不阿谀奉承,朕对你们自然都有大大的封赏!”   众人一听,全都跪倒在地,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当年秦宰相赵高指鹿为马,不跟风不配合的人都被砍了脑袋。这个典故世人皆知。没想到今天朱温却反其道而行之,把盲目跟风的人乱棍打死。他相信,从此以后,朝中再无人敢肆意欺骗他。   谁敢说我朱温不懂权谋,草根出身就不能做皇帝?   上台伊始的朱温确实像打了鸡血一般,似乎回到了当年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样子。治军、治吏、施政无不雷厉风行,直击要害。刚刚建立的后梁王朝,很快出现了奄奄一息的唐王朝早已失去的锐气与进取。新兴的后梁王朝一时威名远扬,连北方草原上实力日渐强大的契丹人对他也拜服不已,派出使者来表达结盟之意。   这让很多看不起朱温的人大吃一惊。   这个从来没有上过学,没有读过书,连大字都不识多少的一介武夫,在治理他的王朝时表现出来的能力让人震惊。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军队需要什么,知道老百姓需要什么,也知道一个征服者需要什么。正因为如此,朱温的施政方式给人强烈而直接的印象是务实,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几乎不带半点感情色彩,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这或许源于他的草根精神,或许因为他三十年来刀口舔血的生涯,或许更因为他骨子里的狼性。   一匹狼,永远想的都是如何生存下去。什么样的方式最有效,就用什么方式。   颠覆掉大唐王朝的朱温在内部以迅雷之势强力洗牌,建立起一个具有鲜明个人烙印的政权。而在他统治范围之外的那个天下,因为他,也迅速开始了一场大洗牌。      第十一章 梦碎      朱温终于将对他的死敌发起最后的决战。潞州城下,上演了梁晋争霸以来最惨烈的战役。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叫李存勖的年轻人的横空出世,竟会让他扫平河东,一统天下的迷梦彻底粉碎。   1.修墙与拆墙的比赛   朱温的称帝,彻底打破了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让天下大乱,群魔乱舞。   割据巴蜀的王建首先跳出来。他发布了一道慷慨激昂的檄文,痛骂朱温大逆不道,篡夺皇位,要求各大势力跟自己一起,联合反朱,恢复大唐。   檄文发出去了,如石沉大海,竟然没一个人响应。当年王建借唐昭宗被劫,趁火打劫,抢夺李茂贞地盘的事儿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王建这次又打着恢复大唐的幌子要图谋不轨,当然没人肯往坑里跳。   王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给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写了封信,劝李克用跟自己一起称帝,打击一下朱温的嚣张气焰,等以后铲平了朱温再把皇位让给唐朝皇族的后人。   李克用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檄文和建议屡遭拒绝却并没影响王建当皇帝的热情。这年九月,在做足了一番哀悼唐朝皇帝的大戏之后,王建在成都称帝,定国号蜀,史称前蜀。   对当皇帝有浓厚兴趣的不只王建一人。李茂贞心头也痒得不行,但想想自己实力确实太过浮云,只好天天在家里喊自己老婆“皇后”,算是过了把皇帝的瘾。   朱温称帝,李克用并不气恼,反而窃喜。在他看来,以前自己被朱温压得动弹不得并不是因为能力不如他,而是因为当年一时不慎没处理好与朝廷的关系,以至处处碰壁。而朱温则靠着朝廷这块虽然不吃香但却依然有用的招牌四处扩张,一举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但现在朱温一脚踢掉了皇帝,自己披上了龙袍,这是名不正言不顺,还背上了篡位的恶名。形势已经彻底逆转,他要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道义上的劣势扭转过来。所以,他现在不仅不会称帝,还会大张旗鼓地打出恢复大唐的旗号。   痛定思痛的李克用终于有了一个明智而清晰的战略目标,对王建愚蠢而短视的建议,他自然嗤之以鼻。   当年唐昭宗被杀,李克用便做足了功夫。消息传到晋阳,李克用召集三军披孝守丧,他自己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朝南痛哭,发誓为先皇报仇。这次王建来信,劝他跟着自己一起称帝,李克用则毫不犹豫地回复说:“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敢背叛朝廷!”   在其他各路军阀纷纷陷入做皇帝的癫狂妄想症之际,一向高调的李克用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对朝廷坚定不移的忠诚。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其实最忠诚于唐王朝的竟然是那个曾被认定为朝廷公敌的沙陀头领李克用。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长期扮演朝廷救世主的朱温亲手颠覆了大唐王朝,而一直最不听话的李克用却成了立志要光复唐室的那个人。   李克用的表现让朱温非常紧张。他不怕别人称帝,怕的就是打着恢复唐王朝的旗号拉拢人心。虽然那个被自己亲手扼杀的王朝早已树倒弥孙散,但在许多人眼里,李唐王朝毕竟代表了正统。这是自己无法弥补的致命伤。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消灭铲平了无数割据势力之后,朱温最后发现,真正能够威胁自己的人还是他,那个宿命之敌李克用。   坐在龙椅上的朱温,那双凶狠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深宫,狠狠地望着河东那片冰冷的原野。要征服天下,他必须要跨过这道坎,消灭李克用。   潞州(今山西长治市),这座城市对朱温和李克用来说都具有特殊的意义。这里几乎见证了两人长达十余年的恩怨和生死搏杀,这里也成为即将到来的“梁晋争霸”的焦点。   潞州居太行山之巅,扼中原门户,是河东进入中原的要地,世称“得潞州可望得中原”。潞州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两大势力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作为争夺的重心。   大顺元年(890年),驻守潞州的昭义节度使李克恭暴虐无度,被部将冯霸所杀。冯霸随即向朱温请降。李克用当即以重兵围攻。为了守住潞州,朱温派出了头牌大将葛从周出马,暂时稳住了形势。不久,河东骁将李存孝以疯狂的骑兵机动作战连败梁军,潞州复为李克用所有。   光化二年(899年),基本控制中原大局的朱温再次调兵北上,围攻潞州,在晋军的顽强抵抗下无功而退。   天复元年(901年),实力更加膨胀的朱温企图一举解决河东问题,调集重兵对李克用发动六路围攻。这次规模空前的进攻虽然最终因为氏叔综部的惨败而功亏一篑,但却把潞州再次夺回手里。朱温终于对李克用形成了有效的压制。   为了守住这个战略要点,朱温精挑细选,特意命自己的心腹大将丁会镇守此城。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丁会因为不满朱温谋杀唐昭宗,竟然向李克用献城请降。这让朱温大为光火。   在朱温看来,潞州是进攻河东的一块最重要的跳板。这个问题不解决,如鲠在喉,全身不快。   天祐四年(907年)六月,大刀阔斧理顺了朝廷的朱温终于腾出手来,准备再度图谋潞州。葛从周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朱温派出在西征凤翔之战中出尽风头的康怀英为帅,领兵八万,向潞州进发。   朱温与李克用的新一轮对决又一次在潞州城下上演了。   镇守潞州的是李克用的“十三太保”之一李嗣昭。面对梁军的围攻,这个对李克用忠心不二的养子横下一条心,全力死守。   康怀英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表演的机会。这是大梁王朝建立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作战,在群英荟萃的梁军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这一仗,他只能胜,不能败。   面对坚固的潞州城,梁军发动了如潮的进攻,昼夜不停。短短几天时间,鲜血已经染红了那座厚重的城墙,城下堆起一座又一座尸体积成的小山。   半个月过去了,攻城毫无进展。朱温发来的催促文书一道紧似一道,康怀英坐不住了。   梁军开始围绕整个潞州城修筑攻城壕沟。当康怀英的这个得意之作完成时,潞州城外的风景已彻底改头换面。密集纵横的壕沟覆盖了整个原野,在那些壕沟的连接处,还建起了坚固的箭塔与碉堡,它们就像一张巨大而致命的蛛网,恶狠狠地罩住了那座可怜的城池和里面死守的晋军。   当年刘秀麾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马成围攻李宪老巢舒县,在他指挥下,汉军在舒县城外大结蜘蛛网,把守军与援军彻底隔离。马成就这样在城外默默编织了近两年的网,直到舒县断粮城破。   不知道康怀英是不是从马成的故事中受到启发,在强攻不成的情况下用这样的方法围城。但他忽略了一点,马成能够成功是因为他有坚韧的决心和意志,更因为他有一个淡定从容的主公——刘秀。   而朱温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称帝之后的朱温正变得更加焦躁自负,急于求成。仅仅在名义上成为天下的主宰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李克用、王建等人让他无法忍受。特别是李克用,朱温甚至隐隐感觉到,如果有一天谁有能力消灭他建立的大梁王朝,这个人只能是他。   朱温变得前所未有的焦虑。   敬翔首先察觉到了朱温的变化。   急于招揽更多人才为自己卖命的朱温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各地州县,必须派人挨家挨户搜访贤人,每发现一位贤人哲士,就登记姓名上报。此令一下,整个大梁帝国,人马齐出,闹哄哄地到处需找所谓的贤人哲士。朱温的人才挖掘计划几乎变成了全国上下一起抓捕通缉犯。   用这种抓壮丁的方法来寻找治国之才,效果可想而知。   朱温各种各样的命令越来越多。他急于在短期内扭转政局的焦虑,使整个后梁朝廷都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与浮躁。为了满足朱温的要求,敬翔几乎没有一时一刻能够休息,昼夜忙碌。   在这样的情况下,康怀英当然不可能有马成那样的好运。   不久,李克用调动河东各路军队大举救援潞州。康怀英暂停攻城,指挥梁军依托壕沟、碉堡和箭塔,与晋军缠战。潞州城外,杀声震天,箭如雨下。以骑兵著称的河东军队面对纵横交错的壕沟和扑面而来的箭雨,无所适从。   负责指挥各路援军的是河东名将周德威。此人不仅勇猛过人,更长于谋略,是河东诸将中难得的智勇双全的人物。当年梁军六路围攻太原,周德威以一支孤军在外围机动作战,骚扰得梁军日夜不宁。梁军为了鼓舞士气,放出狠话:“凡能生擒周德威者赏刺史之职。”结果立志要捉拿周德威的后梁骁将陈章,反而在两军阵前被周德威生擒活捉。   就是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面对康怀英编的这张大网,也毫无办法。   但让周德威庆幸的是,那个在开封府的皇宫中坐立不安,遥控指挥的朱温,很快就会帮他解决这个大麻烦。   朱温看了康怀英的战报,勃然大怒。躲在壕沟里面不出来,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攻得下潞州?一个小小的潞州尚且要花费三年五载,若要得天下,岂不是要让我朱温等到老死?   朱温当即下令,让康怀英立即出战,击溃来援的晋军,随后全力攻城。   曾经对战争有着无比敏锐嗅觉和洞察力的朱温,因为急躁和焦虑,让他在对手面前软肋尽露。   康怀英当然不敢违抗朱温的军令,立即让部将秦武率军攻击周德威的大本营。双方在潞州附近的高河激战。河东骑兵威名冠绝天下,可不是李茂贞那些不入流的军队可以相提并论的。康怀英的军队面对李茂贞时,可以屡战屡胜,但碰到了周德威凶悍的骑兵,立即就败下阵来。   河东大军的骑兵如惊涛骇浪,分路涌来,梁军大败,只好逃入壕沟中坚守不出。   朱温坐不住了。当即决定罢免康怀英,另派李思安接替。临阵换将,兵之大忌。朱温不管不顾,他现在心急火燎,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尽快拿下潞州。   李思安确实是一员骁将。此人从中和年间就一直跟随朱温,善使飞槊,屡立战功。但这个人性情鲁莽,更缺智谋,每次作战,不是大胜,必然大败。弃掉康怀英,换上这样一张牌,可见朱温已完全一副赌徒心态。   李思安带着军队刚到城外,周德威的骑兵便卷地而来,梁军仓皇应战,哪里挡得住沙陀骑兵的猛冲猛打,当即乱作一团。   李思安见势不妙,立即带着人马逃入前任修好的壕沟中。   上任伊始就被打了一记闷棍,李思安这下子老实了。他终于知道康怀英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挖沟。为了抵御河东骑兵,他决定把前任的做法继续发扬光大。现在形势如此严峻,仅仅修围城的壕沟看来远远不够,还得在军营的外面再建一层壁垒,专门用来抵挡周德威的援兵。   对康怀英莫名其妙的“蜘蛛战法”大为不满的朱温做梦也没想到,李思安不仅继续深挖壕沟,还变本加厉,在军营外围修起了整整一圈壁垒,号称“夹寨”。   潞州城外正在上演古代战争史上的一个难得一见的奇景。守军老老实实地待在被围的城市里,围城者则用密密麻麻的壕沟和坚固的壁垒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而在攻城者的壁垒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援军。   周德威哭笑不得地看着躲在双层乌龟壳中的梁军。这样的架势,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被围困的对象。   八万多梁军躲在乌龟壳内围城,吃饭成了大问题。为了保证潞州的战事,山东各道征发了大量民工长途跋涉为大军运输粮饷。周德威攻不进夹寨,便派轻骑袭击那些可怜的民工,顺便抢夺粮饷,以战养战。   梁军脆弱的补给线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军中一片恐慌。   李思安见势不妙,干脆继续乌龟壳战法。调集人力从东南山口修筑夹道,两侧以护墙保护,一直通到夹寨,防止自己的运输队受到骑兵打击。   河东骑兵于是转而攻击那条长长的夹道,把护墙推倒,壕沟填平。梁军只好四处补墙,疲于奔命。   潞州城下的攻防战,已经演变成一场交织着拆墙与筑墙的看不见尽头的可笑比赛。   2.挽歌   潞州战局的发展让朱温始料未及。   最初,康怀英祭出“蜘蛛战法”,朱温觉得他害怕与河东骑兵正面对抗,战术消极保守,于是不惜临阵换将,让作战勇猛著称的李思安替代。没想到到了潞州,李思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仅不敢主动出击,反而在康怀英的蜘蛛网外又加了两层乌龟壳,躲在里面打死不出来。   现在八万梁军龟缩在“夹寨”内天天和河东人比赛修墙拆墙,围城的人反而被困在了墙里,动弹不得。   朱温算了一笔账。围攻潞州,投入作战兵力八万,加上参与后勤补给的大量民工,大梁王朝投入人力超过二十万。而对方守城的不过万余人,周德威前来救援的骑兵也不超过两万人。李克用仅仅以不到三万人的兵力就牵制了超过二十万的梁军,还有整个山东的钱粮补给。   如果仗都这样打,要不了多久,后梁就将亏光自己所有的老本。   朱温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很快,李克用就派人分别进攻晋州、洺州,更让人担忧的是,淮南人也趁火打劫,出兵渡过淮河北上,袭击颍州。眼看后梁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夜已深,朱温却毫无睡意。勤政殿里,依旧烛火通明。他看着李思安派人送来的战报,越看越心急火燎。   一匹快马从北疾驰而来,穿透了漆黑的夜幕,从浓雾里一跃而出。   抬头看了看前方黝黑高大的汴州城墙,信使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咧开嘴笑了。   沉重的马蹄声击碎了深夜的汴州城。人们惊恐地从门缝中看见,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从街道上一掠而过,掀起一地的黄土。   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人们这样想。   那匹马继续狂奔,冲过了一道又一道密集的街巷,冲过了皇宫外的护城河,冲过了为他缓缓开启的宫门,在卫兵们的注视下如闪电般划过,直奔勤政殿而去。   这个夜里,一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卫士们看着信使头上那醒目的红巾,面面相觑。   朱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平复心中的怒火。再看到后面,李思安部在潞州城下鏖战数月,寸土未得,不敢出“夹寨”一步,而大小将领已阵亡四十余人,士卒伤亡竟已过万。   “咣当!”朱温再也忍不住,气得把案上的茶盏摔得粉碎。   “启禀陛下,河东有急报呈上!”一个内侍快步入殿奏报,面色惊惶。   朱温愣了愣。难道这么快,李思安就已经垮了?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   他发现自己正在惊慌失措,那只不争气的手又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   是不是一个人背负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害怕失去?一个人站得越高,他就越怕摔跤?   朱温沉默了,他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与果敢,看着那个内侍,一言不发。   内侍第一次从朱温的双眼里看出了茫然。皇上今天是怎么了?   “传他进来。”异乎寻常的死寂持续了好几分钟,朱温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几个字。   内侍暗吐了一口气。急忙行了个礼,如获大赦般匆匆转身而去。   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高举着那份加急文书。   朱温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缓缓解开文书上那根细细的红绳。   天下很大,大得让人看不到希望。天下很小,小得可以被一张小小的纸片决定命运。   朱温打开了那张纸。内侍惊恐地看到朱温的身体像触电一样打了个激灵,他的脸色变得极其怪异,就像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幻象。   有那一瞬间,内侍真想凑过去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眼前这个杀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明枪暗箭的人变成这副模样。   朱温的脸色慢慢变得很茫然,他就像全身虚脱一样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传敬翔来见朕……”   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让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紊乱。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接到这样一封信。   书信是来自河东的密报。信中用异常明确、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晋王李克用——那个他一生的死敌,那个曾让他夜不能寐的对手,竟然死了!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击败李克用的场景。或许,他骑着高头大马,践踏着“李”字帅旗,冷冷地盯着五花大绑跪倒在地的那个河东霸主。又或许,他提着雪亮的长刀,一刀砍下这个人的人头,看着血雨在寒风中激射而出。还或许,他在万众簇拥中,得意地看着一面白旗从那座鬼魅般的太原城头升起,旗下是李克用那张苍老而无奈的脸。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和那个人的对决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戛然而止!   这不是他李克用的方式,更不是我朱温的方式!   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而来,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敬翔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朱温面前。接过朱温递来的文书,敬翔匆匆看过,顿时大喜。   满面春风的敬翔躬身道:“李克用暴病而死,这是天亡河东。这是大喜事啊,陛下!”   一向小心谨慎,极会揣测朱温心理的敬翔此时也失去了平素的淡定,兴奋得手舞足蹈。   朱温摆摆手,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此事诡异,莫不是有诈……”   “有诈?”敬翔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朱温。   听说自己最大的对手死了,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有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敬翔终于明白了,从来在众人面前对李克用表现得不屑一顾的朱温,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原来是如此的忌惮。   “如今我军正与晋军在潞州陷入僵持。李克用莫非想以诈死的消息骗我轻敌进军,乘机吃掉我八万大军?”朱温茫然地看着敬翔,似乎在对他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敬翔愕然。别人都说朱温性情急躁头脑简单,是一介武夫,但在他看来,朱温此人实则心机极深。但他没想到,李克用的死讯竟会让朱温想得这么多。   按照敬翔的想法,李克用独揽河东大权多年,手下养子甚多,号称“十三太保”,个个如狼似虎。李克用一死,手下众多养子必定矛盾重重,内部不稳。若能乘此机会,从潞州撤围,而以大军直逼河东腹地,必能引发晋军大乱。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很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李克用是何等傲气的人物,他和朱温斗狠二十余年,即使六路大军围攻太原之时也未曾服软,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诈死的消息来解潞州之围?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朱温登基以来,性情越发焦躁,为人更加自负,虽然自己是他最器重的心腹,但有些事还是不能做,有些话还是不能说。   他能在政治漩涡中周旋这么多年而不倒,靠的不光是才干,还有看风向的本事。   退一万步,朱温的想法虽然怪异,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李克用如果真的诈死,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敬翔只好轻声道:“卑臣再派人到河东仔细打探一番如何?”   朱温点了点头。   “李思安无能,潞州困战数月,损兵折将,寸土未得。我准备撤回大军,再做计较。河东人狡诈彪悍,恐趁我军撤退之时,大肆追杀。过几日,我亲自率军到泽州接应大军撤回!”朱温看了看敬翔,“爱卿可加紧打探河东消息,看李克用那厮到底耍什么把戏!”   敬翔行了礼,转身而去。   朱温呆呆地看着敬翔离去的背影,他的心里忽然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楚。这位当年风流倜傥,英气勃勃的青年才俊如今已被岁月和争斗折磨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他叹了口气。时间就像沙子,抓得越紧,流逝得越快。犹记当年,能与他在中原争雄的不过是李克用、杨行密二人,如今杨行密已死,李克用又传来暴病身亡的消息。这些,都代表了什么?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难道就快结束了?   朱温隐隐听到了挽歌的声音,一个时代结束了,当新的时代开始的时候,年过半百的他,还能直面那些冷酷的争斗和血腥的战场吗?   而明日天下的主人,又将是何人?   他感到焦虑而压抑,心底那头野兽仿佛又在发出低沉的怒吼,张牙舞爪地慢慢向他逼近。   他有些惊恐地站起身,抬脚便往寝宫走去。那里,有一个女人,每每在这种时候,就会为他带来需要的平静与安宁。   走到门口,朱温蓦然想起,原来那个人,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   巨大的悲怆袭上心头,他遥望着夜色中若明若暗的灯火,以手扶门,不顾一切地对着漆黑的苍穹深处厉声嘶叫起来。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够吼出自己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吼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对未来的恐惧。   宫中的内侍们从梦中惊醒。他们冲出门,惊恐地望着黑夜里的那个阴影,那个正像旷野中的孤狼一样对着夜空悲鸣的皇帝。   第二天,朱温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曹州,毒死那个已经被废黜的唐朝皇帝李拀。当他离开汴州的时候,不希望在身后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威胁。他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折腾了。   后梁开平二年(908年)三月,朱温率军从汴州出发,前往泽州(今山西晋城市),准备撤围。一到泽州,他便命刘知俊为潞州行营招讨使,撤掉了可怜的李思安。李思安成为潞州之战的第二个替罪羊,被朱温痛骂一顿之后,剥夺所有官职,送回原籍充当劳役。   朱温毕竟还是爱才之人,特别像李思安这样作战英勇的骁将。不久,他又重新起用李思安为相州刺史。但经过潞州之败的李思安再也没能走出这个阴影。他在相州郁郁不得志,无心理政,导致境内壁垒荒废,财政空竭。朱温大怒之下,终将他赐死。   到了泽州,朱温终于确定自己的死敌李克用确实是病死了。潞州之围,到底撤还是不撤?朱温一下子没了主意。   众将被召集来开会商议。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最后新官上任的刘知俊提出,既然李克用已死,河东内部必然不稳,各路援军正在纷纷回撤。现在潞州已成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这个时候撤军实在可惜,不如就再围个十天半月看看情况再说。   得到朱温首肯之后,刘知俊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即率部冲出泽州城,在朱温的注视下威风八面地对滞留附近的晋军进行扫荡。   此时,周德威等人得知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已纷纷带兵返回太原,泽州附近只剩下一些小规模后卫部队。刘知俊大军一出,晋军四散而逃。   尝到了甜头的刘知俊得意忘形,立即又向朱温提出,现在李茂贞、王建等人都在蠢蠢欲动,建议陛下返回汴州,以防中原空虚,被人偷袭。他则拍下胸脯,保证一个月之内拿下潞州。   看到刘知俊意气风发的样子,一直打算撤回大军的朱温动摇了。他决定留下围城的大军给刘知俊尽情发挥,自己则返回汴州,着手筹划反击李茂贞。   当朱温拨转马头,向汴州缓缓而去的时候,他肯定没有想到,他的身后即将变成一个巨大的坟场。   一向对战场具有灵敏嗅觉的朱温正变得越来越迟钝。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可以一往无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可以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而现在的他,越来越急于拥有,却又越来越害怕失去。   他那失衡的心态正在致命地影响着他的判断。很快,他就将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3.三垂冈   三垂冈,又名三垂山,这是潞州城北的一座小山。   这座山由三座小山丘组成,当地人很直接地把它们叫作“大冈山、二冈山、小冈山。”   三座山丘东西一字排开,互相间隔数百米,远远看去,隐伏在薄雾中的山丘就像匍匐在平原上的三头野兽。就是这座其貌不扬的小山,将见证一场光耀史册的著名战役,见证一个正昂首走上历史舞台中央的新霸主,见证两个王朝盛衰的轮回。甚至在过了千年之后,这里发生的故事已然成为隐藏在历史长河中一个极有象征意味的瞬间。   后梁开平二年(908年)五月初一,薄雾洒满了这座山冈,山下那绿草茵茵的原野上莫名地升腾起浓重的杀气。   雾气中,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和盔甲的摩擦声,浩浩荡荡的军队穿透了薄雾,从远处迤逦而来。原野上除了这支军队,再也没有一个人。但如果有人见到这支军队,他一定会被深深地震撼。   这是一支充满悲伤的军队。他们的腰间缠着巨大的白布,额上扎着素白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股从雾气中喷薄而出的白色洪流。   这也是一支布满杀气的军队。他们的脸上一片肃穆,眼神悲愤而坚定,无数雪亮的刀枪刺破了朦胧的雾气,闪耀着炫目的寒光。   马踏苍原,杀意正浓。   这支突然出现的大军,正像幽灵般快速地逼近那片小小的山冈。   骑马居中的那员主将,白盔素甲,满面虬须,双目浑圆,面色凝重。他虽然年纪不大,却隐然已有逼人的气势。   李存勖,晋王李克用的长子,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三岁。对很多人而言,这个年纪,意味着一朝春梦方醒,意味着刚刚面对现实的迷茫与困惑。而他,即将面对的却是决定王朝命运的生死搏杀。   没有人会在朱温的军队面前抱有丝毫的侥幸和幻想。要想击败这支天下闻名的铁军,需要冷静的头脑,高超的战术和坚韧的意志,或许,还需要遥若星辰的好运气。   “嗣昭身陷孤城,危在旦夕,我命将尽,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你要竭尽全力,挽救潞州全城于朱贼狼口!”这是父亲弥留之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李存勖的眼睛红了。为了父亲的这句话,他亲率大军从太原出发,昼夜兼程,疾驰六日,直抵潞州,来到这三垂冈下。   “晋长期与梁抗衡,梁所害怕的是我的父王。现在父王去世,我又是刚刚继位,梁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出兵,其意必懈怠,若此时出其不意而击之,不但可以解潞州之围,还足以定霸业之势!”出兵之前,面对忐忑不安的将士们,他这样耐心而坚决地给他们分析说。   这一战,不仅关系到潞州全城军民的性命,更关系到他和他家族的未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存勖坚定的目光穿透了雾霾,直望向那若隐若现的潞州城楼。   数百里外的汴州城中,朱温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刚刚听说,李克用死后,已把大权交给了他的长子李存勖。   他还听说,李存勖继任之时,河东军中从上到下,都认为此人年纪轻轻,难当河东之主。   但就在不久前,正是这个年轻人竟然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叔父李克宁策划的叛乱,把他父亲留下的权力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河东军民无不拜服,再无人敢有非议。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自己父亲突然离世之际能挺身而出,独挡大局,又快刀斩乱麻清理了叛乱,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刚刚去了一个心头大患,难道又来了个更年轻更狠的对手?   更让朱温担心的是,现在自己的八万大军拥挤在潞州的一隅之地,而新任统帅刘知俊仍滞留在泽州,潞州前线带兵的是符道昭。   对符道昭的能力和底细,朱温一清二楚。   此人最初是秦宗权麾下部将。不久秦宗权与朱温开战,屡遭重创,符道昭见势不妙,跑去依附一个叫薛潜的将领。不多时,薛潜部也遭打击,符道昭又跑到洋州投靠当地军阀。又过了一段时间,看到洋州自身难保,符道昭干脆一路向西,跑到了凤翔去投奔更大的靠山李茂贞。   符道昭虽然反复无常,见风使舵,但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此人毕竟是沙场老将,作战勇猛,带兵布阵也是行家里手。李茂贞对部下是出了名的好,见符道昭有两手,竟然如获至宝,收为养子,视为心腹。   不久,凤翔风云突变。李茂贞插手朝廷,跟宦官们上了贼船,劫持了唐昭宗。朱温领军西征,岐军大败,符道昭立即露出本来面目,掉头向朱温投降。   颇有识人之能的朱温对符道昭这种朝秦暮楚的职业军人很不感冒,正巧当时有个右司马的空缺,就权且给了他个位置。   符道昭打仗喜欢抢功,战鼓一响,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骑兵就往上冲。这样的战法,和一般的流寇作战还行,遇到行家往往吃亏。   几次砸锅之后,朱温终于没了耐性,干脆罢了他的兵权,让他去养马。   符道昭其他本事不行,运气却是出奇的好。等到朱温称帝,丁会在潞州投敌,急于用人的朱温对他又重新启用,让他作为康怀英的副将,同去攻打潞州。   此后,潞州之战陷入僵局,康怀英、李思安先后被罢,副将符道昭却一直自得其乐,安然无恙。此时,新任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滞留泽州尚未到任,符道昭实际上成了围城梁军的统帅。   阴差阳错中,能力平庸的符道昭将成为抱定死战之心而来的李存勖的对手。也许,这一刻,潞州城下那八万梁军的命运便已然注定了。   关于李存勖的消息和传言正不断向朱温涌来。   有人说,河东新主李存勖从小便跟随李克用行军打仗,勇武过人,少年英雄。   十一岁时,李存勖便随父出征,毫无惧色。大战之后,李克用又让他一个人面见皇帝,入朝报捷。唐昭宗见了这个身作戎装的小孩子惊叹不已,摸着他的背说:“这孩子日后必成国家栋梁之材!”   十三岁时,李存勖已熟读《春秋》,亲手抄写,通其大略。   梁军第二次围攻太原时,面对岌岌可危的态势,连李克用都差点弃城北逃,正是这个李存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阐明天下大势,盛衰之理,让李克用坚定了继续作战的决心。而那时,他才刚刚十七岁。   这绝不是一个应该轻视的对手。年龄说明不了什么,除了说明他的年轻。如果李存勖亲自领兵反击,一个区区符道昭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想到这里,朱温再也坐不住了,他当即手书一封,传人星夜送往前线。要求刘知俊立即赴潞州接管军务,同时让康怀英率部扼守潞州以南的天井关,防止前方兵败之后晋军乘机大举南下。   做完了这一切,朱温心头稍安。他按捺住心头的烦闷,推开门,信步走出殿外。举头看天,他蓦然发现,不知何时,天边已阴云密布,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   而此时,在那个寂寂无名的三垂冈前,李存勖正驻马冈下,久久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此刻正乱潮汹涌,感慨万千。   十八年前,李克用亲率大军击破昭义军,取邢、洺、磁三州,还军河东。大军行至三垂冈,李克用置酒劳军,在冈前鼓瑟而歌。   和众将开怀畅饮之际,李克用忽然从酒中照见自己面容,已然白发丛生,光阴的无情一下子击中了李克用的泪点。想到自己英雄半生,如今天下未定,已然行将老矣,一代枭雄顿时悲从心起,怆然泪下。   众将愕然。李克用抬眼四望,忽又转悲为喜,慨然捋须,朗声笑道:“想我自云州起兵已然十余载,纵横万里,历经百战,方有今日成就。如今我已经老了,此儿奇才,二十年后,代我在此作战的必定是他!”   他站起身来,指着身边的儿子。众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刚刚年满五岁的李存勖。   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爽朗的笑声犹然在耳,而转瞬之间,斯人已去,只留下这片落寞肃杀的小山岗在薄雾中冷冷地盯着自己。   父亲的那番话,莫非是冥冥中的天意?   十八年之后,他率着父亲的旧部来到这里,即将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发动决定性的进攻。   他真的能担得起父亲当众给予的“奇才”二字吗?   潞州城外,数量庞大的梁军士兵拥挤在夹寨中,木然地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白天的结束。   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半年多,主帅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依然看不到结束的希望。   漫长的等待早已把这些士兵们的锐气消磨得一干二净。虽然在梁王朝庞大而有效的战争机器下,他们有吃不完的粮食,有源源不断的军需供给,但和那座孤城中缺衣少食的守军相比,反而他们才更像是失败者。   而此刻,他们的统帅符道昭正一个人待在军帐内,喝得半醉。   在他看来,这是他打过的最不用操心的仗。听说河东老大李克用刚刚病死了,晋军将领们都忙着争夺权力呢,哪里还顾得上这座小小的潞州城?   按照朱温的指示,他的任务是带着士兵老老实实地围城,等待潞州城里的守军投降,同时等着正在泽州坐镇指挥的新上司刘知俊前来接管军队。   既然这样,除了喝酒打发时间,他还能做什么?   相比较城外的消极散漫,潞州城内却充满了决死一战的悲壮气氛。   得知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守将李嗣昭痛哭了整整一夜。   他并不是李克用的亲生儿子,但从小就被李克用收养,成年后更屡屡被委以重任。在他的心里,李克用就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偶像,是他这一生有意义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李嗣昭对李克用之忠诚,意志之坚韧人所共知。他原本好酒,李克用稍稍告诫,便一改旧习,终生不饮。梁军先后两次以重兵围攻太原,岌岌可危之际,都是李嗣昭以一支骑军在外独当一面,不断对梁军发动奇袭,为挫败梁军的进攻立下大功。   这一次在潞州,面对半年多的残酷围困,李嗣昭统领守军,死守城池,让十倍于己的梁军无可奈何。   朱温曾先后数次派出使者劝降,而每一次,朱温得到的都是使者血淋淋的人头。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动摇李嗣昭对李克用的忠诚,即使是失败,即使是死亡。   但现在,那个被他视为亲生父亲的人却撒手西去。   第二天,双眼红肿的李嗣昭走上残破的潞州城头。他召集全城士兵,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主公去了,我们唯有以死相随!”   抱定必死之心的人,还会害怕什么?   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梁军和那些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壕沟,李嗣昭嘲讽地笑了。他以不足万人的守军,以一座孤城拖住了朱温近十万大军,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胜利。虽然李克用死了,但他相信,在北边那座他日夜思念的太原城里,他的兄弟们肯定已经有了一个新的首领。河东不会就此倒下,绝对不会。   更重要的是,不管那个首领是谁。他一定不会忘记潞州和这里被围困的军民。时机一旦成熟,熟悉的黑色战旗一定会再度席卷而至,扫荡城外的敌军。   李嗣昭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算他们不来,他也会和他的士兵们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眺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雾气升腾,没有人知道那后面隐藏着什么。或许是绝望,或许是奇迹……   一队大雁从他的头顶飞快地掠过,越过残破的城楼,越过密布的壕沟与军营,越过苍茫原野,冲进那浓重的雾霾,飞临三垂冈上。   它们暮然发出一声惊叫,拼命向更高的空中飞去。   那座山冈上,此刻已满是刀枪的寒光,凛冽的杀气正冲天而起。   4.至今人唱百年歌   刘知俊,原是徐州军阀时溥的部将。后时溥为朱温所败,遂率领部下两千人投降梁军。   刘知俊此人绝对是个帅哥,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度翩翩,颇有气场。而一旦披甲上马,则挥刀在前,勇不可当。对这样的人才,朱温自然颇为欣赏。没过多久,刘知俊便被任命为左开道指挥使,成为梁军中炙手可热的将领之一,人称“刘开道”。   但现在,“刘开道”正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   他刚刚接任潞州行营招讨使时,豪情满腔,夸下海口,定夺下潞州。如今他尚在泽州协调各方,还没正式到任,没想到朱温的催促文书却到了,要求他立即整兵赶往潞州,严防晋军反扑。朱温还在信中一再提醒,晋军一旦反攻必然来者不善,要求他千万不能轻敌。   刘知俊一下子明白了事态的严峻。   到泽州已多日,他并不急于前往潞州前线是因为想到李克用新亡,河东人正忙于内斗,必然不会这么快顾及一个小小的潞州城。他大可以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再发动致命一击。   朱温的来信如同当头一棒,一下子把他敲醒了。   在战场上,任何懈怠与疏忽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刘知俊立即整顿兵马,急速赶往潞州。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带着军马向北飞奔的时候,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罩向了潞州城外的八万梁军。   李存勖的大军在三垂冈隐伏了整整一夜,围城的梁军毫无察觉。   第二天清晨,一场罕见的大雾猝然而至,天地间一片茫茫,五步之内不能视物。   李存勖心头暗道:“父亲在天之灵在助我今日成大功也!”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翻身上马,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以弱胜强,只能以奇兵突袭。这是一次赌博,只能胜不能败的赌博。   他仰天叹了口气。从小,他的肩头就担负着跟别人不一样的重担,那是父亲的期望,家族的希望,那是河东一脉的命运。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只能像赌徒一样义无反顾,全力争胜。   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不能再成为普通人。除了向前,他别无选择。   当他从短暂的感慨中回过神来之时,他的军队已经迅速而无声地启动了。他们就像一群群急不可耐的猎豹,急速而默契地散开,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浓雾,向远处的猎物发动了突袭。   浓雾笼罩下的潞州城下一片死寂,符道昭和他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正在军营内沉睡。对他们来说,这只是数百个同样的清晨中最平常的一个。他们睡得很死,丝毫没有感觉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浓雾中向他们逼近。   几个睡眼惺忪的哨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们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雾气中费力地四处张望。   “噼啪噼啪……”似乎是干柴烧着了的声音。他们嘀咕着咒骂起来,这是哪个小队的混账士兵,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生火做饭了,这是赶着去投胎吗?   一串火光划破了混沌的白幕,隐隐在远处闪烁。那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正在向他们慢慢逼近。   一个梁军士兵觉得有点异样,他拖起自己的长枪,慢慢向那团诡异的火光走了过去。   “轰!”他的耳膜一下爆炸了,巨大的灼热几乎烤焦了他的皮肤。那团火骤然变成了巨大的火墙,在晨风中飞速而来,瞬间将他包围。   是大火!后面几个哨兵终于发现了危险。他们刚刚想呼喊报警,但却永远地沉默了,利箭精准地射进了他们的咽喉。   梁军士兵像木头一样沉重地倒在冰冷的地上,烈火嘶叫着从他们尸体上翻卷而去……   巨大的梁军阵地开始骚动起来。更多士兵惊慌失措地冲出了军营,很多人甚至还来不及穿上衣服。他们惊恐地发现,那座牢牢保护着他们的夹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掘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烈焰就像火龙一样疯狂地扭曲着通红而庞大的身躯,从缺口处猛扑而来。   很快,火龙变成了更为庞大的火墙,把梁军阵地撕裂成两半。哭声和嚎叫声瞬间而起,震天动地,梁军士兵们在烈焰的追逐下发疯般地四处逃窜。   符道昭衣冠不整地冲出了军帐,脸色苍白。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有计划的暗算与突袭。他已经回天无术,必败无疑。   “晋人来了!晋人来了!”军营又炸开了锅。晋军大将李嗣源正带着精兵猛攻梁军大营东北角。   符道昭狠下一条心,抓住亲兵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生死关头,谁敢逃跑,杀无赦!”他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大叫。   “都给我站过来!随我上,杀尽沙陀贼!”符道昭挥一挥大刀,一拍马臀,带着一队亲兵往东北冲去。   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否则,回到汴州也是死路一条。   这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梁军跌跌撞撞地从逃兵中穿过,迎向正狂飙而至的沙陀骑兵。   梁军大营左右又一片鼓噪。梁军的侧翼又遭到了攻击。又有无数败兵惊恐万状地从不同的方向涌出来,他们就像见到了魔鬼一般抱头鼠窜。   刚刚聚集起来的队伍很快被逃兵们冲得一塌糊涂。   符道昭木然地回过头,身后全是漫山遍野的逃兵,哪里还有跟随自己上阵杀敌的将士?   他绝望了。   密集的马蹄像闷雷一样滚来,河东骑兵全身铁甲,刀光寒寒。他们毫不留情地碾过布满尸体的原野,践踏布满血污的梁军战旗,逢人便砍,见人就杀。   符道昭甚至忘记了逃跑,他可以听见刀风刮过脸庞的声音,可以听见,长刀从他的手中无力地滑落。   刀光一闪,他的头颅飞了天,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跌落到冰冷的土地上,睁着一双茫然的眼。   乘着大雾,李存璋、王霸率军在大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掘开了“夹城”,放火烧寨。而李嗣源、周德威、丁会则各率一支骑军合力猛攻。   李存勖的突袭大获成功。   李存勖驻马而立,骄傲地抬起头。大雾已然消散,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熠熠生辉。   潞州城外遍布着梁军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的死尸填满了那些纵横交错的壕沟,梁军苦心打造的“蜘蛛网”已被染成一片血红。   这一战,晋军大获全胜,斩首万余,俘虏大小将领三百余人,缴获粮草百万,马匹器械无数。梁军精锐尽失。   这一战,不仅解除了潞州城长达半年多的围困,更扭转了河东与梁对峙中长期的被动局面。   这一战,更让刚刚接手河东大权的李存勖以无比华丽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和那个比他大三十三岁的后梁皇帝正式对决。   在潞州之战中,李存勖在内部不稳的情况下坚定意志,鼓舞士气,敏锐地判定对手必然松懈无备,遂以大军长途奔袭,奇袭取胜。李存勖不仅能在很短时间内获得稳固的支持,而且在实战中料敌在先,出其不意,充分展示了他的不世才华。   从此,再没有人敢对他做河东之主有任何异议,再没有人敢对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有任何蔑视。   历史已经无数次教育过我们,永远不能以年龄来判断能力的高下。   周德威率部越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终于来到这座历经苦难的城楼下。周德威颇为得意地挥了挥手,一员部将拍马向前,直趋城下。   “李将军!先王已仙去,今王已亲自率大军前来。现在贼军已破,将军可速速打开城门,迎接大王入城!”   李嗣昭睁着血红的双眼,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喊话者。   半年多来,已经不知道来了多少拨人在城下喊话、射箭、送劝降书。对这种事情,他早就已经麻木了。   城外确实正在发生大战,他听到了。但这样的战斗几个月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周德威的军队无数次攻破了那座长长的“夹墙”,却依然无法踏入潞州。现在,梁军居然来了这一手,派人来诓城,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李嗣昭愤怒地回过头,指着城下那员骑将,歇斯底里地吼叫道:“这个人是梁军的探子!想来骗开城门!给我放箭,射死他!射死他!”   周围的士兵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李嗣昭跌跌撞撞地抢过弓箭,弯弓搭箭,就要射向那人。众军士一看,赶紧蜂拥而上,劝住自己的统帅。   他们知道,平素冷静沉着的统帅已快被巨大的压力压垮了。但无论如何,也要先搞清楚状况再说。   众人一番劝解之后,李嗣昭终于恢复了点冷静。他喘着粗气对着城下叫道:“口说无凭,你说新晋王到了,请他到城下来受我拜见!”   话音未落,一员大将已飞骑而至。白盔白甲,英姿飒爽。那不是李存勖是谁?   李嗣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墙垛,放声大哭。   他不是为自己的苦难而哭,是为他最崇拜的人——李克用。   见到李存勖,李克用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哀伤顿时如潮水般涌来,将这位铁打的汉子瞬间击倒。   大敌当前,他不可能在士兵们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如今围城已解,强敌已破,面对李存勖,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父王临终之前曾谆谆告诫,进通(李嗣昭的乳名)忠孝两全,念你最深。要我无论何时要竭尽全力解潞州之围。潞州之围不解,他死不瞑目……”说到此处,李存勖已泪流满面。   城楼上一片哭声。对那些普通士兵们来说,这场长达半年多的炼狱生涯终于结束了。   潞州解围之后,李存勖即命周德威乘胜进攻泽州。梁军在河东的精锐已被击溃,乘机撕裂朱温的防线,正当其时。   如果朱温是一匹老谋深算的狼,李存勖就是一头无所畏惧的豹。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一旦认准了猎物,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紧追不舍,绝不放手。   泽州号称“中原屏翰”,泽州一旦失手,河东骑兵将长驱直入,直扑中原。此时刘知俊刚刚离开泽州,正在半路集结晋、绛等州的军队,准备北上支援。泽州城防极为空虚,形势对梁军已是岌岌可危。   而此时,远在汴州的朱温刚刚得到潞州大败的消息,率军攻破夹寨的正是年纪轻轻的李存勖。   惊愕、愤怒、悲痛、焦虑……千愁百绪就像潮水一样地涌来。他想起自己早亡的长子朱友裕,想起自己横死的两个侄儿朱友伦、朱友宁,再想想剩下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朱温的脸骤然变得通红。他呆立半晌,愤然仰天长啸:“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   和李克用缠斗了半生的朱温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没有输给李克用,却在对手死后输给了他的儿子。   李存勖正站在潞州的城楼上,英姿勃发地望着中原的方向。十八年前,父亲曾在三垂冈下鼓瑟饮酒,仰天高唱西晋诗人陆机所作的《百年歌》,悲壮苍凉的歌声犹然在耳。   白驹过隙,年华易老。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完成父亲的遗志,亲率大军横扫中原,作为一个征服者站上汴州的城头。   八百多年后,清代诗人严遂成遥望青翠依旧的三垂冈,提笔写下了这首流传至今的七律: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5.血与欲   周德威率领铁骑无情地踏过梁军士兵的尸体,挥舞着雪亮的军刀直扑泽州城。   沉寂多年的河东对刚刚建立的大梁王朝全面开战。一时间,晋中平原上全是沙陀骑兵嚣张的吆喝和沉重的马蹄声。   梁军在潞州大败的消息如瘟疫般迅速传遍了中原。面对气势汹汹大举而来的沙陀人,梁王朝在潞州以南的各个要点陷入了全线溃退,中原门户已然洞开。   正奉命前往天井关的康怀英忽然发现,从潞州到中原的路上全是溃逃的败兵。而一回头,自己身边的军士竟已逃散大半。   自庞师古在淮南大败以来,军纪严厉的梁军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逃兵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他根本无法制止。   等到达天井关,那里的守军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康怀英身边只剩下百余骑。   除了跟着逃走,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而泽州城,局势则更加凶险。   泽州守将叫王班。此人才能平平,对部下却极为苛刻,如此不会做人的将领当然得不到士兵们的拥戴。面对呼啸而来的沙陀骑兵,城中守军没人愿意给王班卖命,纷纷逃跑。如此涣散的军心,想要守住泽州已是痴人说梦。   朱温发现自己竟然被年纪轻轻的李存勖逼到了墙角。一旦放弃抵抗,他苦心经营的河东防线将全面崩溃,沙陀人的刀尖会直接刺入他的统治腹心。   他必须要做出应对。   朱温再次急令刘知俊从晋州率兵增援泽州,又命龙虎军统军牛存节从洛阳率军北上,接应南退的败兵。   当年庞师古南征大败之时,梁军全线溃败,牛存节临危受命,独挡追兵。他率部血战四天四夜,粒米未进,身负百创,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淮南大军,保全了葛从周部得以退回中原。   危急关头,朱温又想起了这员勇将。   牛存节从洛阳出发,昼夜兼程,一路北上,沿途收拾败军,直达天井关。   雄关依旧,却早已空无一人,牛存节大惊失色。找到几个逃兵一问,才知道晋军正大举往泽州而来,沿途守军纷纷溃散,泽州已危在旦夕。   “泽州,河东屏翰,中原门户,不可有失!诸位可与我速往泽州救援,以挡追兵!”牛存节面沉如铁。   “将军!皇上只让我们北上收聚败军,没有下令让我们守泽州啊!”几员部将一听,脸色大变。   晋军以得胜之师气势汹汹而来对泽州城志在必得,梁军在潞州以南的防线已全线崩溃,区区数千人怎能挡得住?   “周德威河东名将,又乘胜而来。我军数千疲惫之师,势难抵挡,请将军三思啊!”又有几个人围上来哀求。   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往泽州那个火坑跳。当事之人尚且避之不及,我们又何苦飞蛾扑火?   牛存节回过头。眼里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朋友有难而不救,是不义!畏强敌而不战,是不忠!”牛存节刷的一声拔出腰刀,大喝道,“你们愿意做不忠不义之徒?”   众皆默然。在这个连命都不值钱的乱世,还有谁会把“忠义”当回事?   “你们怕不怕死?”   没人回答。   “我怕死!”牛存节用犀利的眼神扫过所有人。   大家一震,牛存节是天下闻名的勇将,这样的人还会怕死?   “但我更怕我的家人死!怕我的老婆孩子死!怕我年已七旬的老父死!”牛存节悲愤满腔,慷慨激昂道,“泽州一破,沙陀人旬日之内可直达洛阳。你们的父母亲人都在那里,他们手无寸铁,在沙陀人的铁蹄之下焉有活命?因为你们的懦弱,他们将面对北方蛮夷的蹂躏和屠刀!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牛存节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愿以死追随将军!”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高喊。   汴州皇宫内,朱温背着手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前方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符道昭被杀,数万大军灰飞烟灭,康怀英从天井关仓皇逃跑。刘知俊的援军尚在路上,到达泽州至少还需要半个月,而河东骑兵已经卷地而来。泽州一失,晋军将直逼中原。   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原以为做了皇帝便可君临天下,谁曾想,他的敌人并没有因此变少,而是越来越多了。再过几年,自己就六十岁了,统一天下的美梦越来越变得遥不可及。   时间就像一面墙,任何梦想在它面前都会撞得头破血流。   “陛下,博王求见!”内侍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博王?他来做什么?不知道现在前方军情吃紧吗?”朱温愠怒道。   博王朱友文,是他的养子。朱友文原本姓康,小小年纪便一表人才,又擅诗书,很偶然的机会被朱温看中,收为养子。他很会来事,平时颇得朱温欢心。   但现在前方危急,朱温需要的是能力挽狂澜的将才,而不是这样的花瓶,是以博王跑来求见,惹得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同样是养子,想想河东那个独眼龙的李存孝、李嗣昭,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而自己呢?   儿子不敌人家且算了,连养子也不如。   “传他进来!”朱温烦躁地挥挥手。   “拜见父皇!”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妩媚的女声。   朱温愕然转过身。跪在地上的是两个人,一个女人低着头跪在朱友文旁边,正是朱友文的老婆王氏。   朱温之前见过王氏多次,但今晚烛火摇曳之间,忽然觉得她风情万种,别有一番味道。   张惠已去世多年,他一直没打算立后。在他心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代替她的位置,再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如此透彻地读懂他,能够带给他最需要的平静和安宁。   每个人的内心都像一个上了锁的盒子,这个世间总有那样一把钥匙能够打开这个盒子。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能遇到。而他遇见了,现在却永远地失去了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最近战事不顺,让他倍感焦虑,那只野兽正在心头疯狂地怒吼,让他辗转难眠。他需要发泄,需要寻找一个情绪的释放点,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被自己豢养的那头野兽杀死,会被自己的情绪淹没。   这个女人现在正娇媚地跪在他面前。正当芳华,美貌动人。这样的女人,应该为自己所用,而不是被他那些废物一样的儿子们占有。   “犬子拜见父皇……”跪在地上久久没见朱温吭声,朱友文心头发虚,又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起来吧。你们夤夜进宫,所为何事?”朱温这才回过神来。   “听说最近战事不利,恐怕父皇忧虑,所以特地来向父皇请安。”   朱温冷冷地笑了笑,他见过太多的阴谋背叛,经历过太多的明枪暗箭,他早已不相信什么情和义。   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还有何事?”朱温用眼角又瞟了瞟站在朱友文旁边的王氏。她肩披红帛,上着窄袖短衫,下着曳地长裙,腰垂红色软带,粉胸半掩,诱人的曲线呼之欲出。   他觉得全身燥热,一股欲望之火轰的一声从身下升腾到头顶。   “犬子准备明日到洛阳寻访诗友,特向父皇请辞。”   大敌当前,不思破敌之策,只想着自己逍遥快活。想我朱某,起兵以来,何曾休歇过半日?   朱温冷哼一声,问:“你一个人去?还是携家眷同去?”   朱友文正准备答话,朱温又道:“现在泽州吃紧,洛阳也不安全,要去就一个人去,家眷就不要带了,早去早回。”   朱友文脸色一红,看了看自己老婆,低声应道:“孩儿知道了。”   朱温挥了挥手。朱友文和王氏急忙很知趣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朱温抬起头,狼一样的双眼死死盯着王氏那扭动的腰肢,他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了明天,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我会让她在我的身下痛快地呻吟。朱温恨恨地想。   刚刚到达泽州城外的牛存节被惊呆了。曾经戒备森严的城池如今一片混乱,城头上见不到一个士兵,城内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准备逃难的老百姓。   牛存节二话不说,挥鞭入城。情势极为紧急,他已经可以隐隐听见沙陀骑兵迅疾的马蹄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牛存节很快重新组织起了城防,恢复了城内的秩序。当晋军骑兵铺天盖地而至之时,他们面对的已经是一座全副武装的坚城。   晋军几乎没有休息,随即展开猛攻。周德威很清楚,兵贵神速,梁军刚刚大败,他只有一鼓作气,否则,靠他这点兵力难以啃下泽州这块硬骨头。   血战在泽州城头上演。牛存节身披重铠,手提长刀,登上城头,亲自与敌军肉搏。沙陀兵嚎叫着涌上城楼,他们看到的是无数张无畏的面孔。刀光起处,鲜血飞溅,小小的泽州,顿成血肉坟场。   王氏打扮停当,款步走向朱温的寝宫。她刚刚接到内侍的传旨,让她即刻入宫面见皇上。王氏心头一阵乱跳。昨天晚上,她已经察觉到朱温那双眼睛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悠,让她心跳加速,难以呼吸。现在,自己丈夫刚刚启程去洛阳,皇上就忽然单独召见自己,难道……   王氏不敢再想了。她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疾步向朱温的寝宫。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过鲜花盛开的后园,越过碧绿的水潭,那个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令她阵阵眩晕。   终于见到了雕着游龙的殿门。她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整了整发髻,昂首迈步踏了进去。   泽州城头,血战仍在持续。晋军大队人马潮水一般地向泽州城聚集。牛存节怒吼着,疯狂地挥刀四落。惨白的肢体和鲜红的血液在艳阳下肆意飞舞,夺人心魄。这是一个疯狂而无情的世界,鲜活的生命就像狂风中的落叶,被瞬间撕裂。   汴州皇宫,朱温悠然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的王氏,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你终于来了。”他扶起王氏,手顺着这个女人的曲线向下抚去。   王氏几乎呻吟起来。这个男人的手粗壮而有力,气场强大而暴戾,那种压迫感令她晕厥。   她觉得全身瞬间酥软无力,几乎就要倒向他的怀中。   咚咚咚……宫外打更的鼓点响了。王氏忽然清醒了,面前的这个人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还是自己的公公!这可是大不道的乱伦啊!   她打了个激灵,全身颤抖起来,急忙挣脱朱温的手。   “请陛下恕罪!不知陛下召见,有何吩咐?”王氏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低声道。她再也不敢抬头,雪白的额上汗珠密集。   一丝愠怒浮上了朱温冷峻陡峭的脸。   他忽然有种挫败感,这让他愤怒。他不能一统天下,不能击败李存勖,难道区区一个女人他也不能征服?   不错,面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是他的儿媳,那又怎样?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规则。对他来说,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只有需要和不需要。   他现在需要她,这就够了。   泽州城外的战斗进入了高潮。面对梁军顽强的防守,周德威不得不改变战术。他下令士兵在城外全力挖掘地道,准备贯地而入。   轰隆一声,城内的地面坍塌了,魔鬼一般的沙陀士兵举着雪亮的战刀从尘土中嘶叫着冲了出来。   “跟我上,杀了这帮狗娘养的!”漫天尘土里,冲过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全身是血的大汉。牛存节脱掉了残破的盔甲,赤膊举着血迹斑斑的长刀,对准刚冒出头的晋军士兵砍瓜切菜般一阵猛砍。惨叫声哀号声响成一片。   幽暗的殿内,朱温已把娇弱无力的王氏压在身下。衣衫就像雪片一般纷然落下,面对雪白丰满的胴体,欲火瞬间淹没了他的全身,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女人像蛇一样在他身下扭动、呻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快感。他狠狠抱住这火热的肉体,疯狂地撞击着她。   6.毁灭的注脚   泽州城外,喊杀之声排山倒海。   牛存节提着血淋淋的长刀,冲上城头,气喘如牛。他赫然看见一将,银盔银甲,手持长戈,直透晋军大阵,拥杀而入。   “哈哈哈,老徐来了!天助我也!”牛存节以手击胸,仰天狂笑。   来者正是后梁名将徐怀玉。当年梁军与秦宗权在板桥激战,徐怀玉自领轻骑,一往无前,连破秦宗权八座大寨,勇不可当。其后一度被朱温任命为晋、绛、同、华五州马步都指挥使,可见其声威之盛。   徐怀玉刚刚接任晋州刺史,屁股还没坐热,惊慌失措的刘知俊便到了。得知泽州告急的消息,徐怀玉二话不说,集结晋州军队交予刘知俊统领随后进发,自己则带上亲随骑兵,直奔泽州先行救援。   在人才济济的梁军将领中,其实从来都不缺少牛存节、徐怀玉这样知大义重承诺的热血勇士。即使那是一个阴谋与背叛泛滥的时代,也丝毫不能掩盖他们璀璨夺目的光芒和直冲霄汉的气概。   强援骤至的梁军士气大振,内外夹攻,局势顿时扭转。   周德威见势不妙,登高一望,远处尘土冲天,显然还有大批梁军向泽州赶来。   “撤军,撤军!”周德威摆摆手,对左右说。闪击泽州已无可能,再拖下去,肯定会陷入四面楚歌。   周德威沙场宿将,何等老谋深算,当然懂得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道理。   泽州城外,火光冲天。晋军烧毁了来不及带走的粮草和攻城器械,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劫后余生的牛存节与徐怀玉热烈相拥。当年决意投靠朱温的牛存节曾经说过一句慷慨激昂的话:“天下大乱,应当择英雄而事之!”在他眼中,朱温是那个能终结乱世的英雄。   而此时,他为之死战的那个英雄正心满意足地躺在寝宫内那张大大的龙床上,身边是玉体横陈娇喘不已的王氏。   数日来,王氏每日进宫,跟朱温夜夜笙歌。朱温强大的压迫感和控制力早已让她把曾经恐惧的世俗规则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男人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刺激和疯狂,让她乐在其中。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有了他的宠爱,她的未来岂不是一片光明?   朱友文只不过是朱温的养子,和朱家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按照常理,太子之位是绝对轮不到他的。但如果她能够牢牢抓住朱温的心,搞不好,真能把朱友文推上位……   如果那样,即使自己丈夫知道了这些事儿,也断然不会反对。这个乱世,只有登上皇位,掌握了权力,才是最安全的。   想到这里,王氏不禁得意起来。她扭头看了看微闭双眼的朱温,又把自己那满是诱惑的胴体向那个男人挪了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朱温和儿媳王氏的苟且之事很快成为皇宫内外最热门的八卦事件,人们隐秘而又亢奋地传递着这个劲爆的内幕消息。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他杀掉皇帝篡夺了皇位,还要行乱伦之事!他是要挑战世间所有道德规则的底线,还是想要向全天下宣战?   敬翔坐不住了。所谓祸起萧墙,他很清楚朱温的胡作非为将为这个王朝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不管怎样,他都要劝劝皇帝,当然是用一种朱温能够接受的方式。   “皇上,微臣有一言进谏。”敬翔躬身道。   “说!”朱温今天气色甚好,满面春风。泽州保住了,中原无忧,他终于可以稳住心神,整顿兵力,重新策划他对河东的复仇之战。   “陛下贤妃张氏有柔婉之德,惜芳年而逝。千秋基业,后宫不可无主,陛下应另择贤女,早立皇后。”   朱温愕然转过身。他万万没想到,每天为了政务忙得连饭都没有时间吃的敬翔,竟然还有闲心来为自己操心皇后的事。   莫非这人听到了什么风声?   朱温的双眼刷的一下亮了,一道寒光直射而出。   敬翔虽然周旋朝中多年,也不免心跳加速,万般紧张。   死一般的寂静。朱温久久没有说话。   秋风拂起,几瓣残菊飘进房内,撒落下点点金黄。朱温忽然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语气说:“爱卿觉得这个世上还会有如贤妃般的女子吗?”   他转过身,凝视着满园秋菊,不再说话。   “河东李存勖乖张猖狂,先生还是多思破敌之策吧!”良久,他挥了挥手,示意敬翔退下。   敬翔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觉得心头一片阴霾。他伴随朱温左右多年,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天下人都畏惧的枭雄心中会如此重要,一个女人的离世会对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沙场宿将造成如此致命的打击。   拒绝再立皇后,让敬翔恐惧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背后隐藏的情绪:绝望与放弃。   而或许,这样的情绪连朱温自己都未曾察觉。   当李存勖异军突起之时,朱温的这种情绪更让敬翔忧心忡忡。   不久,从潞州败退的各路将领都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汴州。不约而同,这些将领们一起涌到宫门前请求处罚。潞州大败的直接指挥者符道昭已死在乱军之中,刘知俊、康怀英都是朱温的爱将,牛存节、徐怀玉更是为保全泽州立下大功。这样的情况处罚谁?   朱温大手一挥,免于追究,同时厚赏牛存节、徐怀玉。   梁军在潞州大败的消息让王建、李茂贞又兴奋起来。是年六月,这两家联合出兵,进攻后梁的西北门户雍州。   对刘知俊的能力表现出异乎寻常迷恋的朱温又命他为西路行营都招讨使,以王重师为副将,出兵反击。   对付屡败屡战的李茂贞之流,梁军自然是信心百倍。两军在幕谷交战,蜀、岐联军大败,李茂贞仓皇逃回凤翔。   稳定局面的朱温决定迁都了。洛阳,居天下之中,又有张全义苦心经营多年,成为关中最为富庶的城市。加之那里又有当年为唐朝皇帝新修的皇宫,条件自然远比汴州为佳。   迁都洛阳还有一个军事上的考虑。凤翔的李茂贞和西蜀王建屡屡在后院捣乱,让朱温甚为不爽。他希望能借助迁都,使后梁的政治军事重心西移,以此震慑二人。   开平三年(909年)正月,朱温迁都洛阳,改汴州为东都。因为王氏的原因地位急剧上升的博王朱友文被任命为东都留守。   迁都的直接后果是李茂贞压力骤增。刘知俊的西征兵团顿时威风八面,连连告捷。   两个月之内,翟州(今陕西洛川县东南)、丹州(今陕西宜川县)、延州(今陕西延安市)、坊州(今陕西黄陵县)、鄜州(今陕西富县)先后被刘知俊手到擒来。   急不可耐的朱温又让刘知俊乘胜进攻邠州(今陕西彬县)。邠州是连接秦陇的咽喉要道,也是李茂贞苦心经营多年的后花园,城池坚固,重兵把守。   西征以来,梁军连续作战三个多月,早已疲惫不堪。再锋利的刀也有钝的时候,刘知俊好不容易立了大功,当然不愿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明着违抗朱温的军令肯定是没好果子吃的,于是刘知俊大讲客观困难,特别是渲染了一番粮草供给短缺的问题。   朱温对军队的后勤保障一向是极为重视的,听说粮草出了问题,顿时勃然大怒。   负责西征兵团粮草供应的是时任佑国军节度使的王重师。朱温与秦宗权逐鹿中原之时,王重师就已投入麾下。战兖、郓,王重师为指挥使,历经百战,威震齐鲁。乾宁年间,梁军攻濮州,守军以大火阻挡攻城,王重师以沾水的毛毯裹身,亲率精兵,突入火中,与守军短兵相接,终于攻下濮州。战后,王重师身被九创,抬回军营之时已奄奄一息。朱温听了,大惊失色说:“虽得濮垒,而失重师,奈何!”急忙遍寻良医,终于救得王重师性命。可能是考虑到这样一员勇将得来不易,朱温不再轻易让其冲锋陷阵,而是让他镇守长安,独当一面。   就是这样一员自己曾经无比珍视的大将,因为刘知俊的知难不进,竟然让朱温迁怒到了头上。   焦虑、暴躁就像毒蛇一样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朱温。和王氏的颠龙倒凤虽然能够暂时让他获得情绪上的发泄,但那就像饮鸩止渴一样,完事之后他感到的仅仅是更大的空虚。现在的朱温已经不能容忍部下的一点点失误。   一纸调令发到长安。王重师被勒令回京述职,另派刘捍接任。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王重师措手不及。   刘捍原是朱温身边的禁军统军,自认为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到了长安,面对资历和名气都比他大得多的前任竟然大摆架子,极为傲慢。   王重师原本是个低调沉稳的人,但往往这样的人都有极强的自尊心,看着刘捍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干脆甩出一张冷脸盘子,不予理睬。   刘捍大为光火,于是向朱温打小报告说,王重师跟李茂贞暗中来往,互送秋波,所以才会调运军粮不力,阻挠梁军西征。这一通敌大罪报告上去,朱温大怒。   王重师在军中威望甚高,没有确凿证据就定他的罪,肯定会引起军心浮动。睚眦必报的朱温暗中给王重师记下了一笔账。   也该王重师倒霉,不久,王重师部将张君擅自深入邠州境内,遭遇大败,朱温乘机发难,责怪王重师不依军令擅自出兵,贬为溪州刺史,不久又下诏命其自杀。杀了王重师,朱温还不解恨,又下令灭其全族。   可怜一员有勇有谋、跟随朱温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将,竟不明不白惨遭灭门之祸。   王重师的惨死在梁军高级将领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他们惊恐地发现,那个他们为之出生入死的皇帝正走向猜忌与残忍的极端。在这样的人面前,没有谁是安全的。   而最不安的是曾被朱温宠爱的刘知俊。细细说来,王重师出事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推诿说军粮供给困难,也不会有王重师被构陷一事。刘知俊担心,如果哪一天朱温忽然发现真相,他将在劫难逃。   当年朱友恭诬告朱友裕,结果事过十三年还是被朱温无情地推出去做了谋杀唐昭宗的替罪羊。现在朱温肯定已经暗暗地在心里记了一笔账,说不准哪天就会找个由头让他好看。   刘知俊担心的事很快就来了。一纸诏令飞来,要求刘知俊紧急回京,理由是准备让他组建一个新的北方军团进攻河东。跟着诏书来的还有一大车金银珠宝,赏赐他西征有功。   刘知俊惊恐万状。突如其来的诏书和赏赐,以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把他调离军队,这几乎就是要收拾一个高级将领的标准程序。   肯定是因为王重师的事!刘知俊想,朱温一定是后悔错杀大将,现在又迁怒到自己头上。   走投无路的刘知俊数日不眠之后,终于做出了一个狗急跳墙的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了!   开平三年(909年)六月,刘知俊突然起兵,把忠于朱温的心腹将领全部逮捕,宣布献出同州、华州,向李茂贞投降。反叛得很彻底的刘知俊还写信分送李茂贞、李存勖,宣称只要两家和自己联手,十天之内便可攻下洛阳,光复长安,恢复大唐。   惊闻刘知俊反叛,朱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对此人有知遇之恩,而且视为心腹爱将,一路重用,赏赐有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背叛?   从来都不屑于了解别人感受的朱温这次破天荒的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质问刘知俊:“朕待你不薄,为何还要反?”   刘知俊的回答让朱温大吃一惊:“我绝不敢忘记陛下对我的恩情,只是不愿像王重师、朱珍那样不明不白地遭遇灭族之祸!”   “戒杀远色。”这是他的妻子张惠在离世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劝告。可惜,已被欲望冲昏了头脑,被焦虑烧灼了心灵的朱温早已经忘记。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个精准的预言,终将为朱温的毁灭留下最真实的注脚。      第十二章 毁灭      面对李存勖的步步紧逼,朱温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战场上的溃败,人心的离散,极度的焦虑击倒了他。曾经在夏阳渡口让一代名将王重荣燃起希望之火,在陈州城下被人们尊为救星的一代枭雄终究走上了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1.梦尽之处是荒凉   刘知俊的反叛给大梁帝国带来了致命的危险。后梁在洛阳以西的整个防区都陷入混乱之中。此事就像一根导火索,更在后梁王朝内部引发了一轮反叛的浪潮。   首先是靠近凤翔的丹州(今陕西宜川县)发生兵变。不久,房州(今湖北房县)宣布脱离后梁,效忠巴蜀王建。邻近的襄州(今湖北襄阳市)也发生叛乱,变军甚至大张旗鼓向江陵府进攻,气焰甚为嚣张。而在北边,幽州的刘守光也活跃起来,集结大军进攻沧州。   气急败坏的朱温急忙调动兵力四处灭火。当然重点还是追杀叛将刘知俊。朱温任命杨师厚为西路行营招讨使,同时以刘鄩为马步军都指挥使,大举向同州进攻。   一口气祭出杨师厚、刘鄩两员能力出众的大将,朱温对刘知俊的愤怒可见一斑。   此时长安、潼关都已落入刘知俊之手。杨师厚顶着巨大的压力出征,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叩关斩将,直逼同州,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中战局将越来越不可收拾。   杨师厚很幸运,他手下有足智多谋的刘鄩。当年王师范企图在中原的十三个州县同时发动突袭,结果全部失败,唯有刘鄩巧夺兖州。这一次,在潼关城下,刘鄩再次印证了他“一步百计”的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潼关郊外,梁军前锋无意中俘虏了刘知俊的三十多名暗哨。刘鄩亲自来到这帮倒霉的哨兵面前一顿大棒加胡萝卜,迫使这些士兵们同意做梁军的内应。又挑选了十多名心腹,穿上敌军军服,混入其中。   这支无间特遣队一路狂奔至潼关城下。守关官员一看是城外的暗哨们回来报信,赶紧打开城门。   刘鄩随后带着大军赶来。混进城内的特遣队乘机打开城门,梁军蜂拥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潼关。   杨师厚随即进逼华州。面对蜂拥而来的梁军,守将自知不敌,马上开城投降。梁军旋即又攻到长安城下。   长安是大唐都城,城墙之高大坚固可想而知。此时李茂贞的援军已入城坚守。杨师厚以大军在城东佯攻,暗中派出敢死队翻越秦岭,绕到长安城西,发动突袭。敢死队从敌军守备松懈的西门杀进长安,占领全城。   面对朱温气势汹汹的反扑,刘知俊慌了,干脆放弃同州,逃往凤翔。   李茂贞对部下是出了名的好,如何安置刘知俊让他颇费脑筋。自己地盘就那么点,跟一个节度使的辖区差不多,总不能让刘知俊当个刺史吧。思来想去,李茂贞干脆让刘知俊带兵向朔方(今宁夏境内)一带发展,攻下来的地盘都归刘知俊管辖。   朔方远离中原,刘知俊觉得这样一来肯定能逃脱朱温的追杀。没想到朱温已经铁了心要收拾他,刘知俊前脚刚到朔方,后面梁军的大队人马就追了过来。   这次带队的换成了康怀英。梁军攻入朔方,所向披靡,岐军大败。刘知俊见势不妙,带着部队急忙往回跑。   密切关注着战局的朱温见刘知俊又要开溜,顿时大怒,急令悍将王彦章带领精锐的龙骧军星夜赶往三原(今陕西三原县)堵截,同时命康怀英迅速回师,包抄刘知俊的退路。   康怀英不敢怠慢,带着大军心急火燎地扑向三原,刚走到半路,却一头撞进了岐军的口袋。   刘知俊毕竟是沙场老手,知道梁军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紧追不放,于是在路上设下包围,伏击追兵。康怀英只顾赶路,一时大意,竟然被包了饺子。   战斗在三水(今陕西旬邑县)附近突然爆发。占据地利的岐军乱箭齐发,梁军死伤惨重。   紧急关头,王彦章挥舞着铁枪率龙骧军赶到。龙骧军是朱温亲自调教出来的禁军,战斗力极为剽悍。一番血战之后,岐军的伏击圈终于被撕出了一个缺口,康怀英这才得以突围而出。   刘知俊是铁了心要与朱温势不两立。从三水到同州的路上,岐军处处设伏,康怀英等人一路血战,好不容易才得以退回同州。进了同州城,康怀英抬眼一望,身边竟然只剩十余人。   朱温闻报,气得七窍生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追杀刘知俊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终告失败。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与苍老骤然袭上心头。自称帝以来,几乎事事不顺。张惠离世、潞州大败、爱将背叛、西征失利,看似坚固的梁王朝危机四伏,朝堂之上人心离背。曾经狼啸关中,马踏中原,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在不知不觉间已离他远去。   那头野兽又跳了出来,在他心里疯狂地怒吼着,让他无法忍受。朱温近乎狂乱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他需要发泄,急切地需要发泄的对象。   女人。他又想到了女人。   已被他彻底征服的王氏留在了东都洛阳,自然远水难解近渴,他需要立刻找到新的替代品。   朱友珪!这小子刚刚还在皇宫内转来转去,一副心怀叵测的样子。   那小子的老婆张氏虽然长得不如王氏那般娇媚,但也颇有几分姿色。这样的女人天生就该自己享用的。   朱温心念一起,再也无法抑制。   “来人!快来人!”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   “传郢王妻张氏进宫!朕要见她!”   没有理由,没有掩饰,如今的朱温已顾不上那么多。他是皇帝,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应该马上让他得到。   刘知俊抓不到手,一个女人,难道还不能随叫随到?   寝宫内,淫声大作。朱温满身大汗,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兽欲。又一个女人被他彻底占有,被他肆意蹂躏,被他尽情玩弄。朱温长吁了一口气,从张氏身上滚落一旁,气喘如牛。他凝视着床顶那条巨大的飞龙,觉得自己可悲又可恨。   堂堂天子,一代枭雄,竟然沦落到依靠奸淫儿媳来获得满足。但他又能怎样?这个世上曾经有很多条路,而他却再也回不去。他只能绝望地踏上这条疯狂之路,一步步走向毁灭。   欲望牵引着他,让他无力挣扎。他的生命就像一块浮冰,终将破碎在茫茫欲海中,没有人会怜悯他,更没有人会记得他。   朱温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疯狂一夜是一夜吧。   而在这个阴暗、污秽的寝宫之外,朱温曾经熟悉的那个天下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李存勖当政之后,一扫李克用晚年的暮气,大刀阔斧,革新求进。短短时间内,河东面貌焕然一新,国力日增,晋军士气大涨,渐有觊觎中原之心。   在淮南,杨行密之子杨渥为大将徐温所杀,立杨渥之弟杨隆演为弘农郡王,此后淮南愈发特立独行,俨然已是独立王国。   在吴越,钱谬大兴水利,扩建城池,发展农业,吴越渐成东南最为富庶之地。虽然吴越王钱谬表面向后梁称臣,实际早已独霸一方。   在楚地,马殷独占江南二十四州,重商息民,时称“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楚地一举取代战乱不息的关中成为天下商贸枢纽。   而巴蜀王建、岐地李茂贞更是结成同盟,共抗朱温。双方虽然互有胜负,但后梁势力被牢牢钳制在关中平原以东,再也无力向西推进。   对朱温来说,天下割据之势已成,所谓一统天下不过是一个早已破碎的迷梦而已。漆黑寂静的深夜里,朱温从龙床上蓦然惊醒,呆坐良久。梦醒时分,竟是一片荒凉。   而最让朱温担心的是河北,那个事关梁晋双方生死的战略重地,此时正如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发一场大乱。   在以镇州(今河北省正定县)为中心的区域有一个小小的赵王国,国王叫王镕。身处四战之地的王镕深刻地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一直依附于李克用,还曾在围剿李存孝之战中立下功劳。没想到过了几年,风云突变,朱温势力大张,步步紧逼,将李克用压迫得动弹不得。王镕见势不妙,急忙转而与朱温结盟。朱温称帝后,封王镕为赵王。王镕欣然接受,从此以赵王自居,以镇州为都城,建立赵王国。   王镕此人对政治空气极为敏感。现在梁军四处碰壁,河东在李存勖的统领下隐然又有崛起之势。王镕立即派人跟河东暗通款曲,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   王镕的墙头草行为很快为朱温察觉。此时魏博军统帅罗绍威刚刚病死,朱温急于加强对河北的控制,镇州的行为当然让朱温无法容忍。他决定对王镕痛下杀手。   在朱温看来,以镇州那点实力,要铲平王镕堪称易如反掌。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看似简单的军事行动最终掀起的将是一场惊天骇浪。   老天这次似乎站在了朱温一边。正当他为如何向镇州开刀发愁时,盘踞幽州的燕王刘守光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开平四年(910年)十一月,燕王刘守光调集军队准备南下攻城略地。朱温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宣称燕军即将大举攻打镇州,派出杜廷隐等人率军三千奔赴赵国救援。   按照朱温的安排,杜廷隐首先赶到赵国重镇深州(今河北深州市)。赵军不知是计,大开城门迎接。梁军入城之后,立刻举起屠刀,血洗深州,将守军杀了个尽绝。   王镕得到消息,大惊失色。他很清楚,靠自己那点实力跟梁军对抗完全是鸡蛋碰石头,惊慌失措之下急忙分别向李存勖、刘守光求救。   幽州首先接到了王镕发出的鸡毛信。谋士孙鹤获讯,欣喜若狂地找到刘守光:“镇州与朱全忠刀兵相见,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大王应该立即调集精锐之师南下,联合王镕,共击梁军。如此,大王踏足中原,指日可待也!”   刘守光歪着脑袋想了想,气呼呼地说:“王镕那厮就是个小人,屡次说话不算数,就让他跟朱全忠狗咬狗去,等他们两家都打残了,我再坐收渔人之利不迟!”   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河东也陷入了犹豫。镇州对河东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一块鸡肋,但一旦出兵,势必将与强大的梁军正面对抗,引发一场大战。   这对初登王位的李存勖来说,确实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河东诸将得知消息,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有人说:“王镕那厮就是一个墙头草。之前依附先王,后来又倒向朱全忠,而且每年进贡大量金银珠宝,双方还结成儿女亲家。此人对朱全忠如此死心塌地,现在突然找我们求救,其心叵测,大王不可轻信!”   部下们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李存勖很清楚,潞州之战后,朱温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复仇。说不定这是他联合王镕捣鼓出来的一个阴谋,布下陷阱,诱使河东出兵,聚而歼之。   但这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果自己畏难不救,坐看朱温吞并燕赵,河东将彻底陷入后梁的包围,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但这个赌局,他必须压上筹码。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这样的抉择时刻。有的人会选择面对,而更多的人则选择逃避,这就是为什么成大事者永远都只是少数。   “你们说得对,王镕那厮就是一个墙头草。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现在梁军大举进入赵地,他连保命都来不及,还管什么亲家不亲家?”李存勖猛地站起身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说道,“如此机会,不出兵才是傻子!我命令,立即出兵,联合燕、赵,此战必破伪梁!”   李存勖与刘守光,他们在镇州事变中做出的不同选择高下立现。目光短浅的刘守光从此永远失去了吞并河北,逐鹿中原的机会。四年之后,幽州被李存勖带兵攻破,燕国灭亡,刘守光身首异处。   而李存勖与朱温,即将迎来潞州之战后的又一次生死较量。   2.天兆   开平四年(910年)十二月,朱温以王茂章为北面行营都招讨使,韩勍为招讨副使,李思安为先锋使,率军十万,大举出兵北伐。   以王茂章为主将,是朱温祭出的一招撒手锏。   当年在青州城外,王茂章用兵鬼神莫测,以一支孤军,硬是将朱温的得力大将杨师厚折磨得死去活来。“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这是朱温在旁观了王茂章的华彩演出之后发出的惊叹。   老天给了朱温得其为将的绝佳机会。不久,称霸淮南的杨行密病死,王茂章遭到排挤,逃奔吴越,朱温乘机招揽,终于将此人招至麾下。朱温得到这员爱将,视之为珍宝,当即任命为宁国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厚爱之深,一举超越众多后梁宿将。   朱温爱才,人所共知。但王茂章一来便平步青云,还是引起了梁军中老将们的不满。   “这小子初来乍到,凭什么就跳到我们头上指手画脚?”这次出兵北伐,在梁军中混了多年的韩勍、李思安都受王茂章节制,心里难免愤愤不平。   战端未开,军心已然浮动。这对梁军是致命的。身居皇宫的朱温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相信,爱将王茂章的华丽登场,定会亮瞎众多人的眼。   统驭众将,领兵打仗,才能固然重要,但威望同样不可或缺。朱温轻易地将这次对梁、晋都生死攸关的复仇之战的筹码压到了初来乍到的新人王茂章身上,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失误。   梁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朱温的特别指示下,他的两大禁卫军龙骧、神捷都随大军出征。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最精锐的部队,全都从身经百战的老兵中精挑细选而出,装备更是冠绝三军,华彩照人。   在冬日的照耀下,龙骧、神捷军骑着高头大马,鱼贯而出。他们雪亮的铠甲上披着鲜红的绸缎,高大的头盔上镶嵌着雕花银饰,手提巨大的长枪,腰挎鱼皮包裹的战刀。沿途军民无不为这支大军的威严军容所震撼。   朱温负手站在洛阳高大的城楼上,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苦心打造的精锐之师。有王茂章为将,再加上骁勇无敌的龙骧、神捷二军,李存勖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这次也不得不向我称臣!   梁军精锐尽出,大举北伐的消息震动天下。最惊恐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王镕,以他那点可怜的实力自然挡不住十万梁军的雷霆一击。王镕立即遣人飞骑入晋,再次向李存勖求救。   李存勖早已集结军队,准备停当,听说梁军大举出动,立即在太原誓师,以周德威、李嗣源、李存璋等为将,宣布亲征。   相对于梁军浮华于外的大举进攻,李存勖的应战显得严密而稳重。   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视为平生大敌的河东,朱温从未亲自出征过。这与他逐鹿中原之时,每战必躬亲于前的做派大相径庭。或许,如他这样表面狂傲、内心自卑的人,在面对真正的强敌时,想到的却往往是逃避。   原因很简单,他输不起。要想不被自己的死敌击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要和他战斗。   胜了,他可以很得意地让全天下都看到,仅仅是自己的部下就已经足以击败李存勖,即使败了,那也只是部下们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潜意识。而这样的潜意识让朱温从来没有面对面地与李克用和他的儿子放手一搏。   也许,当尚未成年的他在萧县的那个阴暗的大院里四处逃避着东家刘崇鞭打的时候,这颗逃避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   朱温虽然表面上洒脱自信,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他很清楚这一战对粱、晋双方的意义。这一战若是败了,不但会丢掉河北,而且将彻底失去战胜河东的机会。   冰冷的深宫内,朱温内心却焦躁如火。他一个人在幽暗的殿内踱来踱去,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从来没有哪次出征像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王茂章的能力他相信,龙骧、神捷军的实力他更了解,可为什么就是摆脱不了这可怕的纠缠?   令人恐惧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隐藏在那后面的未知。   无计可施的朱温只好把希望寄托到预言师身上。负责观测天象的司天监被召到了朱温面前。   在面沉如铁的皇上面前,司天监战战兢兢地吐出了一句话:“太阴亏,不利行师。”   此言一出,朱温释然。他终于找到了让自己不安的原因。原来是天时不对。   朱温当即派出使者,昼夜兼程追赶大军,要求王茂章领兵返回洛阳。   王茂章当然不敢违抗朱温的军令,虽然大惑不解,也只好带着杀气腾腾的大军掉头南返。   但河北这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旦被点燃,局势的发展便一日千里。一个小小的王镕打开的却是能影响整个天下的潘多拉魔盒。   李存勖亲率精兵,日夜兼程,很快大军已至赵州(今河北赵县)。王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李存勖马前,感谢李存勖的救命之恩。   晋军与赵军合流,实力大增。驻扎深州、冀州的杜廷隐立即感到了威胁,告急文书雪片般地飞到洛阳,请求梁军主力立即进驻河北。   李存勖已经逼到了面前,不管天时站在哪一边,朱温都只能迎战。   浩浩荡荡的梁军只好再度转向。面对越来越近的威胁,王茂章传令全军急行,梁军如离弦之箭,直扑赵州。   梁军在河阳渡口顺利渡过黄河,在邢州一带与赶来助战的魏博军会师,军势更盛。   大战一触即发,朱温却愈发忧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他感到无比沮丧。   他愈来愈明显地感到,曾经的锐气和精力正在离他远去。他不想像前朝那些帝王,为了寻求长生不老而煞费苦心,他只希望,有生之年,自己所有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   但李克用就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死死地缠住了他。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马踏太原,血洗河东,就算当了名义上的皇帝,他也难以安眠。   朱温觉得大脑里轰了一声。“太阴亏,不利行师。”司天监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一战如果输了,他将彻底失去战胜李存勖的机会。   这一次,他真的输不起了。   朱温歇斯底里般地冲出寝宫,对着内侍大喊大叫:“来人,快来人!”   一匹快马在夜色中冲出了洛阳城,向北绝尘而去。急促的马蹄声里,仿佛还能听见朱温的大喊:“让大军立即停止前进,驻扎魏州待命!”   使者昼夜兼程,好不容易赶到魏州,梁军已过境多日。使者心急如焚,换了乏马,继续狂奔。   在河北广袤的平原上,两支庞大的军队正急速地相向而行,在他们前面的某个地方,即将变成血肉屠场。   而在那支浩浩荡荡一路北进的大军之后,一匹渺小而孤单的快马正在疯狂地追赶。   朱温铁青着脸,站在洛阳城头,死死盯着北方的天际。那里,一片阴霾,杀意浓烈。他叹了口气,手里的牌已经打出去了,是赢是输,只有天知道。   朱温派出的特使累死了好几匹马,连过洺州、邢州,终于追上了王茂章。一听朱温又下令大军返回魏州待命,王茂章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累得气喘如牛的使者大发雷霆。   “大军一出,岂能儿戏?前番令我撤军,结果导致晋、赵合流,失去了进攻的最好时机。现在好不容易重鼓士气,即将与敌决战,又要我退回魏州?如此朝令夕改,如何带兵打仗?”   火气大盛的王茂章手一挥,大军继续开拔。   使者目瞪口呆,呆立良久,眼见大军越行越远,只好长叹一声,拨转马头,回奔洛阳而去。   十二月末,梁军进驻柏乡(今河北省柏乡县)。   历史往往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巧合。公元25年,刘秀正是在这里登基称帝,从此走上了光武中兴的辉煌历程。朱温一生崇拜刘秀,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那样的一代雄主。但朱温肯定不会想到,就在他的偶像登基称帝的地方,竟然会成为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   李存勖的军队也正在不慌不忙地向南推进,距离柏乡只有三十里。   面对声势浩大的梁军,李存勖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进攻意识。兵力占劣势的他竟然让大将周德威率着四千沙陀骑兵主动出击,冲到梁军军营前挑战。   尚未摸清敌军底细的王茂章不敢贸然出击,下令闭门不出。   敌不动我动。李存勖下令继续进军。第二天,晋军再前进二十五里,将刀尖直接递到了王茂章面前。   王茂章也许是打惯了兵少的仗。在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时候,他挥洒自如,能攻能守,现在手握十万大军,反而显得缩手缩脚。   韩勍、李思安看不下去了,冲进中军大帐,吵吵嚷嚷要求主动出击。王茂章知道这两人是借题发挥,但想到他们在军中的地位,又不敢发怒,只得好言抚慰。   但接下来李存勖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在他的指示下,周德威带着他那点稀稀拉拉的沙陀兵又出动了。这群骑兵竟然冲到梁军大营前,扯开嗓子,一通乱骂。   沙陀人如此嚣张,梁军一片哗然,几乎所有梁军将领都以手按剑,愤愤不平。   王茂章倒是想继续装淡定,但他的部下们不干了。韩勍依仗自己资格老,不等王茂章将令,冲出帐外,提刀上马,领着龙骧、神捷军,浩浩荡荡杀出营门,向那群沙陀骑兵猛扑过去。   龙骧、神捷,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此二军一出,顿时光华照人,军威大盛。这些梁军骑兵铠甲雪亮,金盔闪闪,连战马也披着大红绸缎,完全就是三军仪仗队的派头。   和衣甲华丽的龙骧、神捷军相比,沙陀骑兵顿时灰头土脸,如同乌合之众一般。   金光闪闪的龙骧、神捷军骑着高头大马铺天盖地而来,刚才还嚣张无比的沙陀骑兵顷刻四散而逃。   周德威见势不妙,立即驱马上前,举刀大喝道:“你们面前的梁军不过是朱全忠那厮豢养的一群禁卫军,穿得花枝招展,其实根本不能打仗,就是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地痞流氓!”   周德威一拍马臀,提刀疾驰上前,边冲边高声大喊:“来呀,跟着我一起杀个痛快!杀了这群流氓,剥下他们身上那些劳什子,足以发个小财了!想发财的跟我来!”   话音未落,周德威已挥刀杀入敌阵。   见主将如此英勇,沙陀骑兵军心大振,纷纷拨转马头,吹着口哨,乱舞弯刀,吆喝着返身杀回。   李存勖见战端已开,急令骁将李存璋率一千精锐骑兵突击梁军侧翼。   柏乡平原上,尘土连天蔽日,刀光照亮了苍茫天穹,一场血战已然打响。   洛阳城内,数匹快马疾驰入宫。当先一人,已然须发花白,但仍精神矍铄。到了殿前,他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匆匆跑向大殿。   大殿深处,一个人身着龙袍,头戴黄纶帽,如雕塑般坐在长案之后,看着案前的那卷地图,一动不动。   他的特使刚刚带回来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王茂章不听军令,坚持进军,已至柏乡。朱温很清楚,李存勖大举而来,来者不善,大战很快就会打响。   他端起一杯茶,久久地看着那卷河北地图,真希望能从中读出未来的胜败。   “陛下,臣有急事禀报!”   朱温全身一震,抬眼一看,正是敬翔。   “爱卿快请起,有何事?”   “司天监刚刚来报,正月庚寅,将有日食,用兵大不利!”   咣当!朱温手一抖,茶盏落地,摔得粉碎。   难道他最担心的事,真的要发生了?   3.决战柏乡   柏乡原野上,惨烈的厮杀正进入高潮。   在周德威的率领下,疯狂的沙陀骑兵完全不顾兵力的劣势,一波又一波朝梁军阵地冲去。残酷的拼杀中,比的不是谁的衣甲更加招摇,而是谁的刀子更快,谁的意志更坚定。   李存璋的骑兵从侧翼对梁军大阵发动了攻击,看似坚不可摧的龙骧、神捷军竟然出现了混乱。   周德威冷冷一笑,在死亡和恐惧面前,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的地位高低而有任何的改变。   他大刀一举,高喝道:“援军已到!贼军要败了,给我杀啊,杀得多,才能发财啊!”   周德威跃马挺刀,直入敌阵,左冲右突,当者披靡。被彻底激发了杀兴的沙陀骑兵变成了疯狂的恶魔,他们发出诡异的嘶叫,挥舞着弯刀,把面前那些金盔金甲的禁卫军士兵当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雪亮的弯刀划出一道道诡异而优美的弧线,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四处激射,把荒凉的原野变成了巨大的血池。   梁军士兵们被吓懵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不要命的疯子。   来日方长,能逃一劫是一劫。   衣甲华丽的精英们开始仓皇逃跑。周德威和他那群不要命的疯子们变得更加张狂,他们得意地吹着口哨,甩动着沾满鲜血的长刀,纵马狂追。   不可一世的龙骧、神捷军遭到了凌辱。   站在营门前观战的李思安气得七窍生烟。他信手夺过一支长槊,带着千余骑,向战场急驰而去。   周德威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冲天而起的尘土。更多的梁军涌了出来,再不走他们就会被兵力占优的对手包围。目的已经达到,他需要立即从疯狂恢复到理智中。   沙陀骑兵们停止了追击和杀戮。他们聚集到一起,排成严密的方阵开始向后缓缓退却。在他们冷酷而整齐的马蹄下,慢慢铺陈出一个由无数尸体堆积而成的坟场。   “周将军一战成功!哈哈哈,看来梁军声势虽大,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李存勖激动地在军帐内走来走去,在众将的注视下发表着激情四射的演说。   “我们以一支孤军,昼夜奔驰数百里,到这里就是要救人于危难,打掉朱全忠老贼的嚣张气焰!”李存勖挥着手,口沫飞溅,“现在贼军士气已失,正当一鼓作气,一举击溃之!我命令,明日清晨,对梁军大营发动全面进攻!”   众将看着脸色通红的李存勖,面面相觑。   首战虽然获胜,但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斩杀敌方千余骑兵而已。这个小小的泡沫竟然在李存勖口中吹成了巨大的气球。   梁军总数有十万之众,已经到达柏乡战场的也不下四万。而晋军不过万余人,李存勖就想把梁军一口吞下,这也太狂妄了。   周德威咳了一声,慢慢站起来。“主公,梁军声势浩大,兵力是我军数倍。我军擅长的是骑兵突击、平原野战,现在却一路进攻,逼到了梁军的大营面前。攻坚肉搏是敌军所长,这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现在敌我两军只隔着一条小河,一旦被王茂章窥破其中关节,通过浮桥对我军发起突袭,我军危矣!”   李存勖兴高采烈之际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好不气恼,起身恨恨道:“按你这样说,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了!”说罢,扬长而去。   漆黑的夜里,梁军士兵正在野河边聚集。很快,一座足以通行整支大军的浮桥就会出现在这条狭窄的河流上,通过这座浮桥,梁军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晋军身后,将对手包围。   王茂章孤独地站在高岗上,看着那些忙碌的士兵。韩勍、李思安不听将令,他将一人担负起十万梁军的安危,独自一人面对李存勖和他人才济济的部下。   面对李存勖的步步紧逼,他采取了让所有人都觉得憋闷的做法,闭门不出。他在等待,等待对手犯错,等待一击制胜的机会。   之前一战,李存勖觉得他达到了目的——击垮了梁军的军威和士气,但王茂章也觉得达到了目的,他成功地让晋军更加骄横,直到一步步进逼到自己面前。   两军隔得越近,他就感到越安全。需要冲刺空间的是沙陀人的骑兵,而不是他。现在,他觉得机会来了。一旦浮桥建成,他的军队将绕到晋军身后,对李存勖发动致命的攻击。   唯一的问题是,李存勖会给他过河的机会吗?   高手间对弈,永远都不要觉得已经稳操胜券,翻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晋军大营内,李存勖气呼呼地躺到了毛毯上。今天周德威的表现让他非常愤怒,当着那么多部下的面,直接反驳他,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不过细细想来,周德威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听着帐外夜风呼啸,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一股寒风灌了进来,让李存勖打了个寒战。帐门被掀开了,一个人冲了进来。   李存勖翻身而起,定睛一看,正是张承业。   当年朱温清除宦官一党,对宦官势力大开杀戒。为了斩草除根,朱温假借唐昭宗诏书命各地节度使杀尽当地宦臣。张承业正在出使河东,李克用接到诏书后,马上将张承业藏进寺庙,杀了个死囚充数。有了这次救命之恩,张承业对李克用更是忠心不二。李存勖上台之初,叔父李克宁企图发动兵变,正是张承业挺身而出,说服河东大将李存璋、李存敬等人坚定支持李存勖,成功平定叛乱。   正因如此,在李存勖面前,张承业可谓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主公!当下军情十万火急,岂是抱头睡觉的时候!”张承业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   “何事?”   “周将军是沙场宿将,长期与梁军作战,对贼军了如指掌,他的话大王不可不听啊!”   李存勖默然。   “如今我军与敌军只有一河之隔,如敌军突然渡河攻击,如之奈何?”   李存勖依旧不答话。   “周将军建议,立即回撤至高邑,依托地利,可攻可守。再以骑兵袭击梁军粮草补给,不出一个月,敌军必败!”   听到这里,李存勖才慢悠悠地说:“我不是听不进去他的意见,我现在不是正在考虑嘛。”   见李存勖仍然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张承业火了。他径直转身而出,把李存勖晾在帐内。   旋即,张承业又冲了进来,身后还多了几个人。   “我们的暗哨刚刚抓了几个落单的贼军士兵,他们在做什么,你自己问吧!”张承业把一个五花大绑的梁军士兵推到李存勖面前,没好气地说。   “大……大王,按照上头命令,我军正在野河南岸搭建浮桥,准备过桥发动攻击……”还没等李存勖发问,那个梁军士兵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军情和盘托出。   李存勖脸色变了。   不久前在潞州城下,他执掌河东之后初次率军出战便大破梁军,这不免让他有些飘飘然。面对周德威的质疑,他确实感到难以接受。而现在,当敌军的战刀已经逼到面前的时候,他醒悟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虚荣与面子凌驾于忠言之上,特别是在生死攸关的大战之际。   李存勖仰天长叹一声:“果然不出周将军所料!”他大步冲出帐外,对着部下大喊道:“传令!立即集结全军!”   在这个月黑风高之夜,当王茂章还在注视着紧张架桥的部下之时,晋军大队人马已在李存勖的率领下有序地撤向数十里外的高邑(今河北高邑县)。   那一刻,这位久经沙场的后梁名将还没有意识到,胜利的筹码正在悄悄从他手中滑落。   开平五年(911年)正月初一,洛阳观天台,司天监面如土色。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日食。血红的太阳转瞬之间就缺掉了大半,整个天空暗淡无光,俨然末日景象。   咣当!朱温手中酒杯落地,面对满桌珍肴,他根本无心下咽。   难道,在那个遥远的柏乡,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晋军的突然退却完全打乱了梁军的节奏。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王茂章带着他的大军一路追击,直到高邑。   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在那一刻失去了平素的冷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晋军的主动退却意味着什么。   晋军在野河北岸停止了撤退。他们陈兵河岸,扼守渡口,决定在这里与梁军决一死战。战线已经拉得够长了,李存勖选择在这里,决定两支大军的命运。   浮桥搭了起来。成千上万的梁军士兵高举着战刀,冲上了那座狭窄而湿滑的木桥。他们对面,是面色凝重,严阵以待的晋军士兵。   大战在野河两岸突然爆发。   梁军的后续部队不断涌来,野河南岸,密密麻麻全是军队,延绵数里,但那座小小的浮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晋军试图在浮桥北端建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人肉防线。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士兵呐喊着扑向对方,在浮桥上展开了殊死肉搏。   箭如暴雨般朝着浮桥上的士兵们倾泻,他们在箭雨中挣扎着倒下,像蚂蚁一样栽进河里,小小的野河很快变成了暗红色。   浮桥上的惨烈肉搏成为战役的焦点。双方将领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这个致命的争夺点。在战鼓惊天动地的轰鸣与将领们的呵斥中,更多的士兵涌上了浮桥。   李思安忍不住了。他扯过一条枪,大吼道:“不就是一条小河沟吗?来啊,都跟我上,杀过桥去!”   一大群梁军士兵怒吼着,跟着李思安向浮桥扑去。桥上桥下早已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而梁军的攻势愈加猛烈。   晋军防线终于出现了动摇的迹象。李思安带着敢死队踏过如山的尸体,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梁军就将撕裂晋军在野河北岸的防线。   李存勖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虎眼一瞪,指着身边的卫队长李建及说:“贼军一旦过桥,我军必败!你去给我把桥夺回来!”话音未落,李存勖刷地拔出腰刀,扔向李建及。   李建及接刀在手,恶狠狠地大喝一声:“都随我来!”言毕,转身疾步而去,再不回头。   浮桥上爆发出尖厉的嚎叫。李建及带着三百勇士,个个手持长枪,对准正向前涌进的梁军一通乱捅。   鲜血激射而出,洒落下漫天血雨。许多士兵被强烈的血腥呛得喘不过气来,干脆丢下武器,一头扑下河去。   李思安握刀在手,连砍翻数名晋军士兵。正待向前,冷不防一支长枪刺来,正中左肋。李思安大叫一声,一刀砍断枪杆,正要发力再冲,只觉双眼一黑,站立不稳,一头栽落河中。   主将落水,梁军士气大溃。李建及乘机反攻,梁军又被逐回野河南岸。   这场浮桥上的血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   李存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战事,转过头对周德威说:“两军激战,已成胶着。我军是兴是亡,全看这一战。也罢!我亲自带兵冲击,你率军随后进攻!”说罢,一甩披风,就要转身上马。   周德威急忙挡住李存勖道:“主公不可!我观贼军远离大营数十里,加之力战已久,已经人困马乏,再战下去,不消半日,贼军士气必然溃散,到时候我们再以精骑出击,定可大获全胜。现在发动总攻,时机尚未成熟!”   而此时的梁军主帅王茂章正陷入痛苦的煎熬。探马带来消息,晋军骑兵突然出现在梁军漫长的补给线上,像狼群一样发动疯狂攻击。数万梁军已经陷入了补给中断的困境。   必须尽快击破眼前的晋军主力,否则将一败涂地。   王茂章眉头紧锁,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的味道。   4.枭雄的毁灭   王茂章对战场上的局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嗅觉。一旦形势不对,他会迅速觉察到,然后在危险到来之前飞快地跑掉。   这一点,在他以前指挥的战斗中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他同样感觉到了危险,他立即想到了主动退却。   与其率大军拥挤在狭窄的河岸上和敌军缠战,不如暂时退兵,再寻良机。   但王茂章忽略了一点,他的对手是猛如虎豹的李存勖。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在他指挥的是近十万大军,而不是以前那区区数千骑兵。   朱温没有看错人,王茂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但他同样也有弱点:没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验。   这一点,在面对李存勖和周德威这样对手的时候,足以致命。   王茂章悄悄命令居中的军队回缩。按照他的设想,左右两翼的韩勍和李思安应当稳住攻击线,然后有节奏地回撤,直到慢慢脱离与敌军的接触。   一直在高处紧张关注着战局的周德威眼睛亮了,对方的竟然在血战的高潮出现了退却的迹象。   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也许再也不会出现。   周德威甚至来不及向李存勖报告,他策马狂奔,冲向高岗,厉声大喝道:“贼军后撤了,贼军后撤了!他们要逃跑!他们顶不住了!”   正在激战的晋军士兵们看着发疯般狂叫的周德威,面面相觑。   周德威大急,不停地向士兵们做着双手向上的姿势。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晋军士兵们立即扯着嗓子跟着自己的主将一起喊:“贼军要逃跑了!贼军要逃跑了!”   数千人的喊声变成了沸腾的声浪,方圆数里之地全都涌动着晋军士兵的呐喊。   正为攻不下桥头心急火燎的梁军士兵们惊恐万分,他们回头望去,中军旌旗确实正在向后移动。恐慌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左右两翼的梁军立刻躁动起来。   担任左翼的是率领宣武军的韩勍,听说王茂章竟然要溜,他暴跳如雷。王茂章这小子,平素被吹得有多厉害多生猛,现在正打到高潮处,竟然不管部下自己开溜?   王茂章一来就爬到自己头上,韩勍原本就极为不满,现在听说王茂章要率军撤退,韩勍当即决定,跑得要比王茂章更快。凭什么让我给这小子垫背?   有主将带头,左翼的梁军稀里哗啦溃退下来。   右翼是派来助战的魏博天雄军。见梁军的嫡系部队都一股脑往后跑,魏州人也不是傻子,纷纷撒开脚丫开溜。   刚刚还在殊死血战的野河南岸,戏剧性地一幕发生了。数万梁军就像开闸的洪水,轰然四散。   王茂章被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暧昧的退却举动竟然会引发数万大军的迅速崩盘。   五百多年前,淝水岸边,东晋大将朱序趁前秦军队后撤时,乘机高呼“秦军已败”,结果引发前秦军的大溃败,成就了那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而现在,这一幕竟然以如此神似的方式再现于世。   当王茂章被汹涌而来的败军裹挟着狼狈而逃的时候,不知道这位一代名将有没有想到史书上的这一幕。但他一定知道,自己将成为后梁军队历史上最大一次溃败的主角,而这一次溃败将让朱温再也无法染指河东。   浑身是血的李思安被部下从河里救出,加入到了大溃败的队伍中。这位骁将再一次被自己的魔咒死死缠住:他所经历的战斗,不是大胜,便是大败。   野河北岸沸腾了。早已摩拳擦掌的晋军骑兵如风雷滚地,瞬间冲过了浮桥,然后分成数支,对梁军展开疯狂的追杀。   周德威、李嗣源各带一支骑兵,像楔子一样深深地插入到梁军大溃败的洪流中。杀性大发的沙陀人对着周围够得着的肉体不由分说地乱砍乱杀。   被杀戮的士兵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这让已成惊弓之鸟的梁军士兵们更加恐慌。为了逃过骑兵的追杀,他们扔掉了所有能够扔掉的东西,武器、头盔、战甲、盾牌还有旌旗。鲜血染红了那些金光闪闪的盔甲,就像这个巨大屠场中一个犀利的嘲笑。   李存勖驻马高岗,仰天狂啸。这是延绵了数十年的仇恨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他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他彻底地击垮了梁军主力,而且是在他父亲从未能够染指的河北平原上。   不过庆祝和狂欢还为时尚早,他需要尽可能多地消灭梁军的有生力量,让朱温再也不能从这场惨败中站起来。   愈发密集的鼓声中,骁将李存璋带着步兵冲了出去。经过沙陀铁骑冲击过的战场上,遍布着尸体和丢弃的武器,还有不计其数早已被吓懵了的梁军士兵。他们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成为对手的俘虏。   李存璋脸色铁青,面前是一个高举着双手早已放弃抵抗的梁军将领,正瞪着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自己。李存璋脚步不停,二话未说,抬手一刀。鲜血冲天而起,梁人身首异处。   他早已恨透了朱温,恨透了这些把河东死死踩在脚下的梁人。不管他们是战斗还是投降,他都不想让任何一个敌人活下去。   晋军毫不留情的追杀,从野河直到柏乡,鲜血和尸体延绵数十里,铺满了广袤的河北平原。   柏乡之战,以梁军的彻底崩溃告终。这一战,梁军被杀两万余人,号称精锐中精锐的龙骧、神捷军几乎被杀个尽绝。朱温亲手建立的铁军就此覆灭于燕赵平原。   沙陀骑兵直逼河北重镇邢州。用诡计夺得深、冀两州的杜廷隐仓皇南逃。后梁在河北的军事存在全线崩溃,中原为之震动。   洛阳皇宫,得知战败消息的朱温几乎砸掉了一切可以砸掉的东西。幽暗的深宫里,不断传来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嘶叫。   没有人敢走近他,但所有人都从他的吼叫中读出了绝望。   这是一次彻底的大败,彻底得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跪倒在死敌的面前。   朱温很清楚,他统一天下的迷梦已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从这一天开始,他就算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才华出众的杨师厚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北面都招讨使。所谓的招讨使现在已无一兵一卒,他的主要任务是收容从柏乡逃回来的败军。十多天之后,杨师厚身边竟然又聚集了上万人。   大获全胜的晋军继续南下,连下贝州、博州、檀州,逼近中原。忠心耿耿的杨师厚驻防黎阳,独挡河东大军。   关键时刻,一直在坐山观虎斗的燕王刘守光终于决定动手捡落地桃子了。他派人大摇大摆地给李存勖带口信,号称将率精兵三万南下,共图中原。   李存勖当然不会买这个外强中干的燕王的账。晋军主力随即北移,准备和企图浑水摸鱼的燕军一战。   朱温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面对大败而回的王茂章,他甚至已经失去了责罚的兴趣。“众将不听号令,你也没办法,回去吧,休息休息。”朱温疲惫地挥挥手,免去了王茂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职。   数月之后,对王茂章极为偏爱的朱温又让他官复原职。他和杨师厚一起,成为朱温死后梁军中为数不多的支柱。   极度的焦虑与沮丧让曾经身强如铁的朱温病倒了。窗外烈日当头,热浪翻腾,而躺在龙床上的朱温却像掉进了冰窟。   病痛与寒冷就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让他脆弱得像一个躲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他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飞龙,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条龙就像凶恶的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咆哮着向他猛扑过来。   “啊!”朱温猛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内侍们惊恐地冲了进来,看着正在龙床上痛苦翻滚的皇帝,手足无措。   朱温慢慢放下双手,茫然地看着围上来的那些人。这些人是谁,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里,他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心灵的慰藉;在这里,他看不见过去,更看不到未来。   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遥不可及的天下在他脑中幻化成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满面虬须,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正缓缓向他举起雪亮的长刀;另一个冷面竖眉,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身后是滔天洪水,轰然而至。   李克用……杨行密……这两个人早已魂归九泉,却毁灭了他一统天下的梦想。   朱温痛苦地呻吟着。这两个人正在狞笑着向他逼近,要把他拉到那黑不见底的深渊。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有一片虚无。   再也没有谁能够拯救他,唯一可以拯救他的那个人,那个女人,早已香消玉殒。   巨大的悲痛再度袭来,他又昏睡了过去。   朱温的暂时沉寂却不能阻止天下形势的剧变。   是年八月,志得意满的燕王刘守光在幽州称帝,国号“大燕”。刘守光称帝的当天,契丹军队大举南下,攻占平州(今河北卢龙县)。   与此同时,在蜀中称帝的王建大举出兵,与龟缩岐地的李茂贞在秦岭渭水间互殴。   而刚刚大获全胜的李存勖正迅速把势力全面侵入河北。晋、赵两家结为姻亲,大有共同发兵南下逐鹿中原之势。   曾经雄霸中原的后梁帝国,第一次感受到四面楚歌的危险。   对朱温来说,毕竟这是他的帝国,不管他的病有没有好,都必须站起来收拾这个残局。   他拖着病体,走出了那个让他痛苦的宫殿。这个幽暗的深宫已经把他困得太久了,他必须要重新找回狼的本性。   最擅长察言观色,钻营拍马的洛阳尹张全义出马了。   “陛下病体方愈,需要静养。如今气候炎热,微臣有一小园,虽然鄙陋,但园中多林木,甚为清凉。陛下不如前往小住几日,以养龙体。如此,那是微臣全家老小三生之幸啊!”   朱温看了看卑躬屈膝的张全义。既然宫中住得烦闷,不如到他那里去快活几日。听说这糟老头娶了个小老婆,长得甚是貌美,哼哼,正好好久没有开荤了……他恨恨地想。   张全义做梦也没想到,他引来的是一匹狼,还是一匹疯狂到令人发指的色狼。   朱温打着避暑养病的幌子,在张全义府中厮混了十几天,每天都累得满身大汗。从张全义的老婆到女儿、儿媳,只要长得稍有姿色的,没一个逃出朱温的魔掌。   幽静秀美的张府内,天天淫声四起。府内众人无不掩目快走,唯恐撞破了朱温的丑事遭到杀身之祸。张府的女人们则惶惶不可终日,唯恐下一个被压在那个疯子身下的人就是自己。   朱温开始了自己生命中最疯狂的日子。他抛弃了一切道德、规则和人伦,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当那些女人在他身下哀求呻吟的时候,他似乎获得了某种快感和满足,那种曾经在杨行密、李克用身上从未找到过的征服感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植入到他体内。   朱温知道,他已经疯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和生命正在离他而去,他的野心和梦想早已枯萎。也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知道,至少在这些人面前,他还是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真命天子。   曾经在夏阳渡口让一代名将王重荣燃起希望之火,在陈州城下被人们尊为救星的一代枭雄正在飞快地毁灭。   5.结束与开始   朱温在张府中的纵欲震惊了所有人。如果说他在宫闱内的乱伦还隐藏在阴影之中的话,现在的朱温已经抛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让自己的疯狂和兽欲昭然于世。   张全义的儿子张继祚血气方刚,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操起刀就要和朱温拼命。   “你要是敢闯,就从你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气急败坏的张全义挡在儿子面前,甩手给了张继祚一个响亮的耳光。   “当年我受困河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吃木屑为生,要不是朱全忠率兵来救,我们全家早就被杀个尽绝!哪还有你们这些王八蛋?他的恩情,我们全家永世不敢忘记!今天的事情,谁敢说出去,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在朱全义的老婆、女儿身上发泄了几天兽欲的朱温终于恢复了点理智。他心满意足地返回皇宫,准备着手再次北伐,向李存勖报仇雪恨。   还在紧锣密鼓集结军队的朱温得到一个令他兴奋的消息,晋赵联军正在向南移动,有再次进攻中原的迹象。   “成败在此一举!这一次,我要御驾亲征,彻底荡平沙陀逆贼!”朱温站在洛阳城头,手舞足蹈地对他的将领们宣布。   在他的战争经历里,只要他亲自指挥,罕有败绩。虽然现在的他身体和精力每况愈下,但无论如何,他也要用最后的力气,向他的死敌挥出致命的一击。   开平五年(911年)九月,朱温以张全义为洛阳留守,率部亲征。四天之后,梁军抵达卫州。朱温刚刚端起饭碗,探马来报,晋军已东出井陉,有袭击河北重镇邢州的迹象。军情如火,朱温啪的一声放下碗,立即率军昼夜疾奔,两天后到达相州。   皇帝突然带大军出现的消息把相州守将李思安吓了个半死。他刚刚才听说朱温御驾亲征的消息,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出现在城外,这是什么样的速度?最难办的是,相州根本就没有做好供应大军的准备。面对李思安糟糕忙乱的接待,朱温大发雷霆,当场免除李思安官职,打发回家。面对朱温一反常态的暴怒,众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大军继续北进,渡过桓水,抵达魏州境内。刚到魏县,梁军中忽然谣言四起,说沙陀骑兵就要杀到。最前面的梁军部队立即就溃散了,士兵们四散而逃,发足狂奔。   朱温大惊。他没想到自己的军队有一天会变成这个样子。曾经纵横中原数十年的那支铁军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是柏乡的惨败改变了一切吗?仅仅听到沙陀骑兵的消息,这些士兵们就不顾严酷的军令落荒而逃。   恐惧,已经深深地浸入这些士兵们心里。   绝望和焦躁涌上他的心头。“把这些逃兵统统给我抓回来,全部杀光!”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不幸被抓获的逃兵们五花大绑地被推到朱温面前,他们被成排地处死。鲜血染红了地面,一层又一层,但死亡也阻止不了恐惧的蔓延,军中的逃亡依然持续。   难道他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十天之后,确切的消息来了,晋军主力并未南下,他们只不过派出了些许小股部队进入兖州一带骚扰。   朱温哭笑不得。他拼尽全力御驾亲征,却并未能跟任何人打上任何一仗。而更要命的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地败在了李存勖手下。   没错,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朱温开始了疯狂的发泄。行军路上,将领们稍有不慎,便遭斥责鞭打,一旦犯错,立即人头落地。   因为发现骑兵马瘦,朱温立即下令将骑兵将领抓来,在营门外腰斩。不久,先锋官也被他无缘无故砍了脑袋。   愤怒已经彻底击垮了朱温的理智,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恶魔,成为所有梁军将士的梦魇。   经历了一个多月徒劳无功、疲惫不堪的行军后,朱温终于回到洛阳皇宫。一入宫门,朱温便栽倒在地。急火攻心的朱温旧病复发。   后梁帝国,人心惶惶。   而此时,李存勖正坚定而有效地执行着自己先北后南的战略。   历史的车轮进入朱温称帝的第二年,也就是后梁乾化二年(912年)。是年正月,晋军大将周德威率军大举攻燕。   燕军毫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周德威很快攻至幽州城下。走投无路的刘守光只好破天荒向朱温求救。   接到报告,朱温抱病而起。无论如何,他都要面对面和李存勖来一个了断。   是年二月,朱温率领大军再次北上,开始了他登基称帝以来的第二次亲征。冬日的寒峭尚未完全褪去,茫茫原野上寒风凛冽,这支军队在一种诡异的肃杀气氛中开始了未知的征程。   没有人会想到,这将是搏杀沙场三十五年的朱温人生中最后一次战役。   急于和晋军一战的朱温催促军队一路飞奔。   当天夜里,朱温在白马顿一带扎营。停下来之后的朱温第一件事就是清点部下。上次无功而返之后,他就已经听到风声,许多将领害怕他喜怒无常,不愿意随军出征。   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胆敢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背叛他。   最后赶到的左散骑常侍孙骘等人成了倒霉蛋,三名迟到的高级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当场斩杀。听着惨绝人寰的哀号,所有人都被朱温的暴戾震惊。   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孤傲而冷静的枭雄,他已经被欲望和愤怒彻底控制了心智。   不久,梁军主力到达魏州。准备决一死战的朱温兵分两路,向赵国各据点发动攻击。   三月,梁军攻陷镇州重镇枣强。怒火熊熊的朱温早已突破了自己曾经坚守的所有底线,下令屠城。枣强城内上万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被屠杀一光。   朱温继续挥师北上,猛攻冀州重镇蓨县(今河北景县)。   朱温的如意算盘是,趁李存勖以晋军主力远在幽州作战之机,席卷深州、冀州,重新夺回在河北的主动权。如果那样,柏乡之战带来的被动局面或可扭转。   刚刚攻下枣强的杨师厚率五万大军赶到了蓨县城下,昼夜猛攻。只要拔掉这颗钉子,梁军主力便可向西横扫,席卷河北大平原。   急不可耐的朱温索性抛下了自己的禁卫军,只带少数卫队疾驰蓨县,亲自督战。   杨师厚的军营就在面前。听说皇帝御驾到来,所有后梁将领都急忙出迎。时值黄昏,满地枯草,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片肃杀。   朱温的队伍渐行渐近。许多外出割草砍柴的士兵正急急忙忙地往大营内赶。   高头大马上,挺立着那个孤傲消瘦的男人,正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所有梁军将领都站到了营门外,列成一派,垂首相迎。   “杀人了!杀人了!沙陀人杀过来了!”尖厉的叫声刺破了黄昏的宁静。   所有人都惊恐地扭过头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大营内已数处火起,营门处横七竖八地倒着血淋淋的尸体。晋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混入梁军大营,开始大开杀戒!   军营内炸开了锅。再也顾不上什么皇帝,无数梁军士兵惊恐地嘶叫着,从军营内涌了出来,四散而逃。   朱温勒住马头,瞪大了双眼。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刚刚还在暮色中平静地迎接自己的那支大军瞬间在眼前土崩瓦解。   他没有想到,就在众将都乖乖站在营门外迎接皇帝驾到的时候,晋军敢死队已伪装成砍柴回来的梁军士兵混入了大营。火光一起,晋军死士们煽风点火,大开杀戒,梁军大营立时崩溃。   朱温听到无数人在狂呼:“李存勖到了!李存勖到了!”他立即拨转马头,带着自己的卫队向南狂奔。   数万梁军跌跌撞撞地跟着自己的皇帝,向南方一路狂奔,潮水般的梁军士兵一头扑进了漆黑的夜里。   经过一夜的亡命狂奔,朱温终于退至冀州境内。掉队的梁军士兵遍布在冀州的原野间,遭到了当地老百姓的驱逐和诛杀。   朱温在惨白的晨光中回过头,看着身后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久久不语。   人们惊恐地发现,这个永远都像铁一样坚硬冷峻的男人,此刻竟然老泪纵横。   杨师厚大汗淋漓地骑着马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不敢直视这个悲伤的皇帝,他用几乎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陛下……探马报告,袭击大营的并不是晋军主力,只是他们的先锋指挥使史建瑭的游骑兵……”   朱温呆呆地看着杨师厚,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没有人再敢说话,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朱温就像疯了一样,仰天狂笑,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流满面,直到泣不成声。   笑声未落,朱温头一歪,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沉重地栽倒在地。   近十万梁军在悲伤和绝望的气氛中开始了缓慢的退却。被他们簇拥着的是那个曾纵横天下的一代雄主,而现在,那个人只能躺在马车上,一病不起。   两个月后,重病缠身的朱温终于回到洛阳。   幽暗的皇宫中,朱温木然地看着周围曾经熟悉的一切。死亡正在向他招手。   “我东征西讨,经营天下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想不到竟然败在李克用的余孽之下。河东之贼如此猖狂,老天又要夺走我的寿限,真是天要亡我。我死之后,那几个无能的犬子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怕我朱氏一脉,将死无葬身之地矣!”说到此处,朱温号啕大哭,数度晕厥。   侍从们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知道大难即将临头,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人,当然更不可能劝慰这个人。他们只能看着这个帝王在病榻上孤独地呻吟。   朱温,夺走了一个伟大帝国最后的生命,征服了最难以征服的中原腹地,他曾经被认为是那个乱世最不可能被击败的强人,他曾经为所欲为,把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肆意凌辱。而现在,当他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却连一个陪伴之人都没有。   朱温的病情日渐沉重。不管他有多么不甘心,他还是不得不想到了接班人的问题。   最有才华和能力的长子朱友裕已死,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幼。亲生儿子中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只有郢王朱友珪、均王朱友贞。但朱温此时想到的却不是这两个人,而是养子博王朱友文。   朱温想到朱友文有一个奇怪的理由,此人的老婆王氏是所有服侍过他的女人中最得他心意的。   一封密信从皇宫传了出去,命令朱友文和王氏速来洛阳听旨。   但朱温万万没有想到,朱友珪的老婆张氏早已在宫中布下诸多眼线,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立即传到了朱友珪的耳朵里。   朱友珪明白了,朱温要传位的人竟然是跟朱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朱友文!他立即陷入了暴怒之中。他的老婆张氏日夜进宫陪朱温睡觉的时候,那朱温曾经在得意忘形之际说过以后要传位于他的话,他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没想到事到临头,自己却被老子忽悠了。   没有任何犹豫,朱友珪决定鱼死网破。   这天夜里,朱友珪联络早已对朱温不满的禁军统领韩勍潜入了皇宫内殿。看着熟睡中的朱温,朱友珪定了定神,对准他的前胸狠狠一刀扎下!   饿狼般的惨叫响彻夜空,几乎撕裂了朱友珪的心脏。   “咣当!”染血的尖刀掉落在地,朱友珪呆呆地看着朱温凝固着愤怒和不甘的那张脸,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张脸上写满了沧桑,写满了一代枭雄曾经的荣耀与张狂,写满了一个帝王痛彻心扉的孤独和寂寞。那张脸苍老而陡峭,就像一本书的结束,又像是一本书的开始。   一种莫名的悲伤突然涌上朱友珪的心头,他看着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父亲,泪流满面。   后梁乾化二年(912年)六月,朱温被刺身亡,时年六十一岁。次年,朱友珪为禁军所杀,朱友贞继位,是为梁末帝。顾名思义,朱友贞将成为后梁王朝最后的皇帝。十年之后,李存勖率军攻陷汴州,朱友贞自杀,后梁灭亡。五代进入了第二个王朝——后唐。   当人们跪倒在地,对着中原的新主人山呼万岁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发迹于唐末乱世的浑小子。   六十多年前,那个年轻人正在萧县的田间飞奔。蓝天、白云、金黄色的麦浪翻腾,温柔的风拂过他年轻而狂乱的脸庞,一位红衣女子正远远地望着他,露出妩媚的微笑。   再残酷的历史背后,也有纯真的情怀,或者说,曾经有过。      (第一卷完)      五代刀锋2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序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的历史舞台上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第一卷讲到朱温与死对头李克用的缠斗,但最终毁掉朱温一手建立的后梁王朝的人并不是李克用,而是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更厉害的是,他如“战神”般愈战愈强,在其巅峰之时,“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在五代历史上,他是最接近于统一天下的那个人。但这样一位战争天才,最爱的却不是战场,而是诗词歌赋,是狩猎听曲,他的生花妙笔下甚至创造了著名的词牌“如梦令”。他的性格宛如硬币的两面,一面豪气云天,一面风花雪月。而这样一个豪气与才情并存的天才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亲手建立的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李存勖的人生是悲剧,更是误会。在父亲李克用病死之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人生,他就像被精心打造的模板,只为了做一个合格的统帅。李克用临死前交给他的三支箭更如沉重的十字架,令他不得不压抑另一个自己,负重前行。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骤然迷失在他所期待的人生里。李存勖从未真正关心过天下,他关心的只有自己。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   作家毛姆曾经说:“人从来都不是平板一块。”要研究历史,不能不研究历史人物,特别是这三位在五代历史中占据主角位置,而经历又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五代刀锋》将是由三本书组成的系列小说,分别是《朱温:枭雄的毁灭》《李存勖:王者的迷失》《柴荣:潜龙的悲歌》。我期待通过这三本书,让读者能更立体和全面地了解这三位历史人物,也能换一种角度一窥那个时代的风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止是刀锋,还有人性。   唐亡宋兴,除了是朝代的更替外,更是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来临。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恰恰是中国政治的分野,是中国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一个萌芽和获得广大群众基础的时期,成为宋代以降文治的基础,促成了中国统治方式的转型。   《五代刀锋》分别选取了五代时期的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立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第一章 少年成名      他的身体里流着沙陀人桀骜不驯,刚强勇猛的血,他是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李克用的儿子,他的童年注定与众不同。他曾经在两个世界与两种人生中徘徊徜徉,而终被父亲狠狠地推向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跃马舞刀,扬名天下,也从此开始了一段没有退路的传奇人生。   1 立马起沙陀   两千多年前,在河西走廊之外,曾经散落着一个强大的部族。他们远离繁华的中原,游居于漠北苦寒之地,以彪悍的战马和雪亮的弯刀闻名于世。   东汉明帝时期,中原王朝的国力日益强大,面对北匈奴无时不在的南下袭扰,汉明帝刘庄终于决定像他的西汉先祖一样,向这个从秦王朝起便与中原纠缠不清的对手发动决定性一战。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2年),汉军在窦固的率领下四路齐出,大举讨伐北匈奴,战火燃遍了戈壁大漠,天山南北。这场战争持续了数十年。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东汉名将窦宪、耿秉率军与北匈奴单于大战于稽落山(今蒙古国额布根山),北匈奴单于大败逃走,窦宪、耿秉登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纪功而还。两年之后,耿夔率军长驱五千里,突袭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再度大败北匈奴军。   匈奴人在汉军的沉重打击下,不得不远离故土,走上了漫长的西迁之旅。但这个部族的一支却并没有追随他的大单于西迁。他们放弃了与中原的对抗,在天山南麓定居下来。没有人会想到,这支小小的部落,会在许多年之后对中国历史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   时光悠悠,流转千年。当中原进入大唐盛世之时,这支部落已经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势力。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出没于大漠沙丘之间。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沙陀”。   公元869年,沙陀部族首领朱邪赤心被唐王朝任命为招讨使,率领彪悍的沙陀骑兵参加了镇压庞勋的战斗。沙陀骑兵威风八面,一战成名。朱邪赤心也立下大功被朝廷赐名为李国昌。也就在这一年,朱邪赤心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有了一个后来将威震天下的名字:李克用。   沙陀人拥有了和皇帝一样的姓氏,这是大唐王朝对他们的认可和褒奖。但世事无常,当沙陀部落以异常强劲的风头崛起于塞外之时,他们为之效命的李家王朝却陷入了崩溃。曾经繁华如梦的京都长安战火连绵,天子脚下的关中大地饿殍遍地。“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食齑”,当朝廷权贵们在哀叹末日来临的时候,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却像嗅到了鲜血的虎豹,他们跃马舞刀,卷地而来,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场瓜分天下的大混战中。   乱世征战,千里浴血。李克用纵横天下三十年,虽然没能主宰天下,却终能割据河东,称霸太原。公元908年,精疲力尽的他倒在了与死敌朱温争夺天下的路上。   呼啸的北风中,奄奄一息的李克用唤来了自己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李存勖。   “我自云州起兵,至今已历三十载。此生数百战,终有今日局面。而今我气数已尽,李家一脉的荣耀,唯有托付我儿了……”李克用那只独眼,闪着最后一丝激越,他艰难地看着身前这个面色惊恐的儿子。   年轻的李存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怎么会这么快就一下子全压到了他的肩上。李克用艰难地抬起手,拿出了一个丝帛包裹。他用颤抖的手缓缓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   “这包裹里放着三支羽箭。这三支箭代表我尚未完成的三件大事,也是我最放不下的三个毕生之恨。”   李存勖茫然地看着这三支箭,不知所措。   “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   李存勖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刘仁恭的事他很清楚。当年此人为卢龙军队追杀,仓惶南逃,投奔河东。李克用待之甚厚,并且出兵攻陷幽州,帮助刘仁恭大摇大摆回到幽州做了卢龙节度使。谁料此人刚刚在幽州站稳脚跟,便生异心。乾宁四年(897年),唐昭宗被军阀韩建挟持于华州,李克用向刘仁恭征兵勤王,刘仁恭却以各种理由搪塞。没过多久,自觉羽翼已丰的刘仁恭正式叛晋。李克用盛怒之下,亲自率领五万兵马进攻幽州。结果安塞一战,李克用大败而归。对刘仁恭的恩将仇报,李克用自然难以释怀。   李存勖暗暗吸了一口气。他从小在蓝天草原,大漠风沙中成长,这让他变成了一个心胸磊落,一诺千金的汉子。在他看来,背叛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不除刘仁恭,誓不为人!   “契丹人耶律阿保机,背信弃义,屡次南侵。契丹不除,终为心腹大患。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二件事……征讨契丹,以绝后患……”李克用眼中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他看着面沉如水的儿子,挣扎着继续道。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李克用在云中见到了契丹国首领,那个叫耶律阿保机的男人。李克用很清楚,契丹的实力正日益强大,他们早已不满足在偏远的草原放牧,对富庶的中原觊觎已久。但对这些崇尚武力的异族,只能笼络为己用,决不要试图去征服。这次原本充满火药味的会面出奇的顺利。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觥筹交错之后,白纸黑字,订立盟约,结为兄弟之交。   但让李克用没有想到的是,刚过了两年,情势就发生了大逆转。这一年,耶律阿保机吞并契丹七部,成为契丹可汗。而李克用的死敌朱温则废唐称帝。一直把河东视为眼中钉的朱温上台之后立即把契丹作为重点公关对象,希望在李克用的背后插上一把刀子。新登可汗宝座的耶律阿保机正急需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朱温的绣球一抛,双方一拍即合。耶律阿保机向朱温奉表称臣,接受朱温封册,并相约共同举兵攻灭河东。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李存勖等众人也都忿忿不平。不过面对后梁的强大压力,讨伐契丹一事只能搁置。   如今李克用在弥留之际,旧事重提,立即就点燃了李存勖的怒火。墨迹未干,契丹人便撕毁盟约,与死敌打得火热。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是什么?   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着的火焰,李克用的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他用颤巍巍的手指着第三支箭,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这第三件事……不用说你也明白。”   李存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够让自己的父亲死不瞑目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朱全忠。他相信,李家和朱家总有一个家族会被对方屠戮得一个不留。这是一场延绵了数十年的血仇。仇恨深深植入两个家族的血脉中,会一直延续到清算的那天。这是一场残酷的对决,而生者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紧紧握住那三支箭,哽咽道:“父亲放心,犬子不才,一定竭尽全力,誓灭朱全忠老贼,扬我河东威名!”   李克用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地转过头,几滴浊泪从脸颊滑落。“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言未毕,已泯然而逝。   这是一个悲切苍凉的历史时刻。李存勖捧着那三支箭,就像举着千斤重担。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年轻人将背起这个家族交给他的沉重的十字架,直到生命的终点。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将开始人生中最为光华四射的历程,而他的人生将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   但是现在,作为一个刚刚继承河东军政大权的年轻人,他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后梁正在重兵围攻潞州,李嗣昭困守孤城,岌岌可危。前去救援的大将周德威手握精兵,却突然撤军至乱柳。太原城内议论纷纷,有人说后梁大军即将攻陷潞州,长驱直入。有人说,周德威图谋不轨,要趁先王驾崩,乘机发动兵变。   与外忧相比,更让李存勖担心的是内患。李克用手下养子众多,个个手握强兵,战功累累,号称“十三太保”。这些人很多年纪比李存勖大,在军中的威望也比他高。现在李存勖年纪轻轻,凭借血缘关系,一举上位,这些人顿时心理失衡,个个忿忿不平,有人见面也不低头下拜,还有人干脆推托有病不管事,打定主意要看李存勖的笑话。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李存勖感觉到了力不从心。父亲已经逝去,他又能倚靠谁呢?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叔叔李克宁。李克用在世时,李克宁是父亲倚靠的重臣,时任马步军都知兵马使,掌管兵权。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面前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李存勖主动找到李克宁,很诚恳地对他说:“侄儿年轻,不通政务,虽然继承王位,恐怕不能服众。叔叔德高望重,不如暂请治理军务,等侄儿再大些,再由叔叔安排。”   李克用听到这话,惊得一抖,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他几乎就要满口应允,但心念一转,觉得不妥,唯恐这是李存勖忌惮自己,前来套话。“既然哥哥已留下遗命,将王位交给您,我自当尽心竭力,听凭调遣,怎么敢做这样僭越之事!”说完,他强作镇定,跪倒在地,向自己的小侄子磕头行礼。   李存勖无可奈何,交权的事儿只好作罢。   送走李存勖之后,李克宁却再也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曾经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让他成为河东之主,而他却如此轻易的放弃了。李存勖的那一番话就像毒药一样深深地浸入了他的内心,令他焦躁难耐,欲火熊熊。李克宁发现,权力的诱惑已经紧紧缠住了他,他再也难以找回到曾经的平静和淡定。   李克宁坐立不安,找来心腹李存颢商量。李存颢也是李克用的养子,正对李存勖上位之事耿耿于怀,听李克宁把今日之事一说,顿时拍案而起道:“兄亡弟立,是古今惯例!如今先王一意孤行,竟然不由分说将王位让给自己儿子,现在竟然轮到叔叔来拜侄儿!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颢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让李克宁更加焦躁。没想到回了家,自己老婆孟氏又是一阵枕边风,鼓动他乘势夺权。李克宁终于按捺不住,他决心来一次人生中最大的赌博。   李克宁首先找个借口斩杀了忠于李存勖的大将李存质,要求李存勖授自己为云州节度使,管辖蔚、朔、应三州的军政大权。接着,他又和李存颢密谋,准备设下鸿门宴将李克用的心腹重臣张承业、李存璋等人一网打尽,同时劫持太后和李存勖为人质,归附后梁。如果李克宁得逞,李克用尸骨未寒,他的家族就将万劫不复。但李克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商议这个计划的密室之内,一个叫史敬熔的心腹却是李存勖的卧底。   隐忍不发,谋定后动。这就是李存勖的应对之策。   史敬熔连夜把李克宁的阴谋告知李存勖。李存勖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李存勖立刻将李克宁的密谋报告太夫人。太夫人一听事态紧急,马上将张承业秘密召进宫里。太夫人指指着李存勖对他说:“先王曾将我儿托付给您,如今有人要将我们母子绑到大梁去,张公您看着办吧!”   张承业原是唐朝外派河东的宦官,当年朱温对宦官势力赶尽杀绝,李克用却冒险相救,不仅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且加以重用。对李家,张承业自然是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现在听太夫人这样说,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老臣受命于先王,言犹在耳。听说李存颢、李克宁之流想叛国投敌,我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大王扫除奸佞!”   在张承业的帮助下,李存璋等人坚决地站到了李存勖一边,寻机设下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化解了一场巨大的危机。看着李克宁的人头和众人敬畏的目光,李存勖知道,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成为河东的新主人。   苍茫原野上,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傲然向南。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精骑。从这一天开始,他将跃马舞刀,开始属于他自己的征战天下之路。   十五年后,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建立后唐。这个由沙陀人建立的王朝成为那个风云诡变的乱世中,武力最为强盛,控制疆域最大的政权。而李存勖,也成为五代历史上最为接近统一天下的那个人。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这位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王者,却骤然迷失在那个诡异的乱世。他的威望与权力就像泡沫铸就的高墙般轰然倒塌。他用半生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赢得了家族的荣耀,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失去了天下。   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天才临危受命,横空出世?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曾经的王者突然走向沉沦和毁灭?我们不妨让时钟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翻开那一页页被硝烟和鲜血尘封的历史,去探究这位迷失的王者内心深处的秘密。   2 飞翔的男孩   公元885年,李克用和他的“鸦儿军”借镇压黄巢起义之机攻入中原。这支黑衣黑甲的铁骑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关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几无人能挡。不久,李克用攻入长安,纵火大掠,唐僖宗仓惶出逃。当李克用在战场上风光无限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太原降生了。按照史书上照例会有的神异记载,据说李存勖的母亲曹氏怀孕时曾梦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执扇子神仙在身边伺候。分娩之时,整个宫中紫气奔涌,气象万千。   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李克用欣喜万分。得到消息的当天,李克用抛下军队,只带少数亲随连夜返回太原。   一夜星辰一夜风。那一晚,披着厚厚的战甲奔驰在苍茫原野上的李克用,肯定感受到了满腔的豪情,感受到穿越百年的激越与狂喜。   沙陀族人,朱邪一脉,他们曾经面对了太多的强敌。西方的吐蕃,北面的回鹘,还有东边的中原王朝,但从来都没有人敢于忽略和藐视他们。   唐德宗贞元年间,沙陀族人遇到了强大的敌人。吐蕃兵团从西边的高原上席卷而来,将沙陀族的土地全部占领。面对实力远远强于自己的吐蕃兵团,极有血性的沙陀部落却不得不成为吐蕃贵族的奴仆。当时的首领朱邪尽忠不堪受辱,趁吐蕃与回鹘混战的机会,率领全族人毅然摆脱吐蕃的控制,向东迁移。无数吐蕃骑兵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漫山遍野,穷追而来。在陡峭险峻的石门关前,朱邪尽忠拔出了长刀。蓝天白云,峭壁雄关见证了这一场悲壮的战斗。朱邪尽忠和他的数百名亲兵倒在了关前。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苍黄的大地。   沙陀部落的首领朱邪尽忠战死关前,但他的族人却得以穿越石门关,安全进入河西走廊以东的甘南地区。他们在朱邪尽忠的儿子朱邪执宜的率领下,到达盐州,投奔唐河西节度使范希朝麾下。沙陀族人逐渐聚集到他们新的安身之所,渐渐的,他们拥有了战士万骑,个个骁勇善战,“沙陀军”的名号开始响彻边野。   唐懿宗咸通年间,唐王朝讨伐庞勋,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率沙陀军随同出征,立下赫赫战功。战后,朱邪赤心被朝廷封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赐名李国昌。沙陀骑兵的威名传遍中原,风头一时无两。   但随着沙陀族的发展壮大,唐王朝开始感觉到了不安。不久,朝廷企图将李国昌调离太原,遭到拒绝。沙陀人开始和唐王朝决裂。咸通十三年(872),李克用杀掉大同军防御使,占据云州,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征战生涯。   从朱邪尽忠到朱邪赤心,再到他,李克用。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血脉,有了一个能够继承这个家族荣耀和历史的儿子。他相信,这个儿子一定会继承这个家族曾经的辉煌历史,不管他愿不愿意,这都是他的命运。   马蹄声急,内心如火。李克用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太原城就在面前。李克用一行急如星火,风驰电掣般冲入城内。   “恭喜主公!夫人生了一个男孩!”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面露喜色。   “哈哈哈……”众人只听见一阵狂笑,李克用已冲入内室。   过了许久。众人又见李克用小心翼翼步出内室,那张坚硬如铁,虬须浓密的脸上就像牡丹盛开。没人见过他笑成这个样子。从来没有。   李克用低下头,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深目,虽然还是个婴儿,但已看出容貌堂堂。一阵狂喜袭上心头,李克用情不自禁伏下脸,深深地吻了吻儿子的脸。钢针一样的胡须瞬间在小孩娇嫩的脸庞上扎出了点点红印。   李克用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孩子竟然没有哭。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了几秒钟,然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儿相貌堂堂,厚重沉着,异于常人,必成大器!我李家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所有人都拜倒在地,欣喜不已。   整个家族在这一天看到了荣耀延续的希望。那一天,太原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们喝酒吃肉,就像过年一样。尚在襁褓之中的李存勖能听见很远处人们的笑声,甚至能看到如星河般灿烂的灯笼挂满了长长的街道。整座城市都在为了他的降生欢呼庆贺。但他肯定不会知道,就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人们正在刀兵相向,生死相搏。他出生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将肩负着万千人的生死,一头冲进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这就是他的命运。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李存勖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他出生后不久,河东陷入腹背受敌,四面为战的凶险境地。李克用先是出兵掠取邢、洺、磁三州,击破地方军阀孟迁。接着又和幽州军在云州、蔚州一带大打出手。李克用在北方闹腾得太欢,引起了皇帝的反感。不久,宰相张浚亲率朝廷大军对河东发动围剿,双方在潞州一带展开大战,晋军大获全胜。   幼小的李存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队骑兵扬起的漫天尘土,每天都能听到集结军队的隆隆鼓声。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偷偷爬上高墙,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太原城楼之上。他幼小的心灵渐渐出现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个世界充满了敌人,不停地战斗是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方式。   而他的父亲每次征战归来,甚至来不及脱下厚厚的铠甲,便急不可耐地冲到后院寻找他的宝贝儿子。“哈哈,这次爹又打了大胜仗,杀了上千的贼人!爹爹厉害吧,厉害吧!”李存勖被他的父亲紧紧抱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   在父亲身上,他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在他眼里,这个戴着黑色眼罩,一身戎装的男人,不仅仅是父亲。这个人浑身散发着无穷的力量和巨大的威严,他就像神一样的存在,是自己永远都只能仰视的大英雄,是这个世上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   他好奇地抚摸着父亲那匹高大的战马,那身闪亮的战甲,那张长长的硬弓,这一切都让他如痴如醉。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代表的是力量,是安全感。李克用得意洋洋地看着儿子对那一身戎装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见人便吹嘘:“你们看到了吧?我李家后代注定与众不同,还是孩子就想骑马披甲射箭!哈哈……”   一切就像上天精密的安排。七、八岁大的孩子每天会准时被侍从们请到校场上。父亲一脸冷酷地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慈爱。他冷冷地注视着幼小的孩子不情愿地站到了箭垛前。   李克用想起了很多年前同样艳阳高照的那个午后。他的父亲李国昌正和部下一起在池塘边饮酒。一群野鸭不知什么时候游到池塘上,群鸭乱叫,颇为聒噪。眼见自己父亲皱了皱眉头,李克用二话不说,返身提来长弓,仰面一箭射去,两只正在池塘上飞翔的野鸭应声而落,顿时群鸭散尽。众人惊得目瞪口呆。那年,他才刚刚十三岁。要想统驭猛将如云的河东诸将,没有一手好箭术,就无法立足。李克用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做到少年成名,一箭惊人。   瞄了半天的李存勖终于松开了小手。“嗖!”一箭飞射而去,歪歪扭扭地插到了地上。李克用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怯生生地偷眼瞟了一眼父亲。赶紧又摸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小主人不要着急。压腹,肩要放松,臂要稳住。”教官心知不妙,急忙上前叮嘱。   李存勖在父亲面前射出了第二箭。这一箭又高又直,直接射向了半空。   李克用终于按捺不住。他大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那张长弓,折为两段。众人都惊呆了,从没见过李克用在儿子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想我当年,如你一般小小年纪,已能箭无虚发!哪像你这般无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说完,李克用怒气冲冲,转身而去。   李存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李克用手下的两员大将李嗣昭和周德威也在一旁围观。看着小孩子被如此责骂,李嗣昭有些看不过去,悄悄对周德威说:“这才不到十岁的孩子,主公有些过分了。”周德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谁让他是主公的儿子!”   那一天,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夜幕降临,李存勖还站在箭垛前不曾挪动半步,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引弓,射箭。谁让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射箭,他都必须射下去,还必须在小小年纪就成为神射手。作为李克用的儿子,他很早就懂得骄傲和自尊,但现在,他明白了要么成为父亲希望的那个人,要么便一无是处。   数月之后,他在父亲面前稳稳地射出了一箭,正中红心。众人一片喝彩,李克用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仅仅会射箭是远远不够的。沙陀人是马上的民族。在他们看来,不能骑马的人就像是残废。李存勖当然要学会这项基本的技能。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被扶上了一匹白色的小马。李存勖被坐在马背上,就像坐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这让他第一次有了没有依靠的感觉。马儿顺从地沿着校场走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侍从渐渐松开了手,那匹马忽然猛地一歪脖子,李存勖幼小的身体一歪,从马上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但接下来让他们目瞪口呆地一幕出现了。这个摔得鼻青脸肿,满身尘土的小孩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倔强地站了起来。他挺着小胸脯,歪着脑袋,恨恨地看着那匹小马。一阵疾风刮过李存勖纷乱的头发,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匹马冲了过去。   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李存勖扶上了马鞍。马儿仰天奋蹄,发出一声长嘶,李存勖涨红了脸,牢牢伏在马背上,手拉缰绳,任凭马背起伏。马儿终于恢复了平静,越走越快,然后小跑起来。阳光照耀在男孩稚气的脸上,李存勖挺起了身子,乱发飞舞,笑颜如花,骄傲得就像在艳阳下飞翔的小鸟。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在他们眼中,这个正昂首挺胸,在马背上飞翔的男孩,将会是河东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大希望。   随着李存勖的长大,他的生母,身为李克用妃子的曹氏在晋王府中地位也顺理成章地节节攀升。作为雄踞河东,受封陇西郡王的一方霸主,李克用身边的女人自然不会少。秦国夫人刘氏是李克用的正室,地位最高。乾宁初年,晋军攻燕,在蓟州抢到了燕军大将李匡俦的老婆张氏。这张氏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姿色出众,风情万种。李克用当即抢回了家做了妃子,宠爱无比。论地位资历,曹氏比不上秦国夫人,论姿色相貌,难以和张氏相提并论。但曹氏却自有能打动人心的武器。   曹氏是太原本地人,出身不算富贵,只是城中一般大户人家。但她气质娴淑,为人随和,低调谦让,对刘夫人更是尊重有加。这样的为人让整个王府都为之称赞。对刘氏来说,曹氏显然比靠脸蛋吃饭的张美女要可靠得多。平时有意无意间,刘夫人常常向李克用说曹氏的好话。加之曹氏自己颇会做人,斡旋于内室之中却不得罪任何人,这让李克用颇为满意。   随着李存勖的出生,曹夫人更加受宠尊贵。她很清楚,这一切都因为她生下了李克用的第一个儿子。她自然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李存勖上。   相比李克用,曹夫人更希望李存勖知书达理。她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极度渴求的女人,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成为李克用的长子,意味着李存勖将很有可能在以后成为河东的主人。她不希望李存勖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战场上的疯子,更不愿看到他成为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会的一介武夫。完成了李克用交代的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等必须的任务,曹夫人便亲自上阵,守着自己的宝贵儿子读书写字。曹夫人相信,学会这些东西远远比懂得杀戮要可靠得多。   而对李存勖来说,他的童年被他的父母瓜分了。他要让父亲满意,也要让母亲满意,还必须要让河东那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人满意。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他是将来的河东之主。普通孩子的欢笑和嬉戏几乎与他无缘。而责任和荣誉却早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每天苦练骑马射箭,或是在母亲身边安静读书的小男孩,却有自己的秘密。   3 少年的秘密   很多年之后,李存勖都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那个如梦如幻的场景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遇见。一旦遇见了,便再不能忘记,更无法放弃。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李存勖照例在书房中练字。这段时间父亲又率军征战在外,母亲身体不适,陪了他一会,便早早回房休息。李存勖放下手中的毛笔,揉揉酸麻的手腕,从书案前站了起来。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像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他。他漫无目的地步出了书房,向偏院走去。   院门没有锁,他轻轻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一条窄窄的巷子,树影斑驳,一个人也没有。他失望地皱了皱眉头,扭头转身。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李存勖走到巷子里,仔细聆听,似乎是鼓声,但又和他平素听到的军中战鼓完全不同。   战鼓的声音他并不陌生。校场上,每当急促的鼓声响起,就会有无数身披铠甲,手执利刃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但现在他听到的鼓声却如此奇特。动感而有节律,但又不乏力量。与之相比,战鼓的声音倒显得粗暴喧嚣。李存勖异常兴奋,他开始循着鼓声寻找声音的来源。   走过这条巷子,一座废弃的庙宇出现在面前。毫无疑问,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李存勖跑了进去,鼓声正从大殿的门后源源涌出。他用手试了试殿门,大门虚掩,并未上锁。李存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蹲在地上,向内窥探。这一看,他就像被磁铁牢牢地吸到了地上,再也挪不开双脚。   数名乐师立于大鼓之后,挥动鼓槌。更有数十人披甲执戟,列阵起舞。随着鼓声急缓高下,那兵阵不断变幻,更作来往击刺,左右搏杀之状。鼓声高潮处,琵琶、五弦、铜钹、笙、箫等乐器齐鸣,一时声震如雷,激荡天地。李存勖仿佛看到千军万马正从眼前滚滚而过,看到战旗猎猎,英雄血沸。他从未见过战场,更没见过真刀真枪的厮杀,但那一刻,竟然有一股英雄气从心底喷涌而出,荡气回肠。   乐阵散开。一人抚琴,一人吹笛,静谧空灵的曲声中,一位青衣女子缓缓步出,悠然唱道:“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乐律一转,如江水奔涌,又似柳絮飘飞。青衣女子又婉转唱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李存勖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美景,清澈的江水穿过云雾缭绕的奇峰峻峡,清风徐徐,柳枝青青,人们三三两两漫步江边,欢歌笑语,如同人间仙境。李存勖彻底陶醉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他的内心变得宁静而清澈,他缓缓站起身来,手扶门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忽又听鼓声响起,密如雨点。但又和方才大鼓声音不同。李存勖好奇地从门缝中向内细细端详。只见一只大鼓被围成漆桶形状,下以床架相承,一名乐师正以两只鼓槌快速敲击。鼓声激越,势若风雨。李存勖心头一震,只觉方才低垂于江的云烟瞬间散尽,自己竟置身于苍茫原野之上。抬头望去,蓝天白云,大雁南飞,好一派秋高气爽!李存勖满心欢喜,竟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门,闭眼仰头,向空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贪婪地呼吸那初秋旷野中清爽的空气。   “小主人!”鼓声骤然停息,一声惊呼彻底把李存勖从梦中惊醒。领头的乐师常在郡王府中行走,认得李存勖,猛然见到,不由得高呼起来。伶人们一听,急忙放下手中乐器,恭敬地向李存勖行礼。李存勖却顾不得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乐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般好玩?”   领头的乐师恭敬地回道:“小主人。祭祀大典在即,我们正在排演曲目。”   “刚刚敲的是什么?”   “是以羯鼓敲击的乐曲,叫做《秋风高》。”   李存勖听过很多次鼓声,那震耳欲聋的军鼓几乎令他窒息,但他从不知道,鼓声还能把他带进那样悠远高深的境地。“她方才唱的又是什么?”李存勖指着那个青衣女子。   “那是竹枝词。是一个叫刘禹锡诗人所作之词编排的曲子。”   “再之前大鼓又叫什么?”李存勖越发好奇。   “那是秦王破阵曲。是太宗皇帝御手亲谱之曲。”   秦王破阵曲、竹枝词、秋风高,在李存勖听来,这些词语优美而陌生。原来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动人的名字。   “小主人……小主人……”一个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快跟小人一起回去吧!到时候夫人追问起来,小人可担待不起啊!”内侍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李存勖用依依不舍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那些奇形怪状的乐器,嘟着嘴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一次奇妙的音乐之旅就这样戛然而止。但这扇窗已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这一生的挚爱。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毫无生气的文字,除了骑马、射箭与打仗,原来还有能够如此打动人心的东西。那天之后,这个大殿成了李存勖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偷偷跑到这个废弃的寺庙,小心翼翼地扒开那扇门,贪婪地享受音乐和歌唱带给他的乐趣。   但李克用亲自任命的教官依然每天都来。不管李存勖愿不愿意,他首先得完成父亲要求的任务,变成一个神射手,一个好骑师,甚至是一名好统帅。   他的母亲曹夫人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原本就是中原女子,家境也不算差,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她看来,治理天下靠的不是武力和杀戮,而是知识与品德。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个乱世,她更渴望为她的家庭找到平静的一隅之地。扫平四海,统一天下,这对她来说,显得太遥不可及了。她爱她的儿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负担。丈夫仅仅为了和朱温斗气,就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只希望母子平安,这个家族平安,足矣。   对李克用近乎疯狂地让儿子成为他的复制品,曹氏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深处是抵触的。她不希望李存勖变成一个战争狂人。不管怎么说,多读读书,适当地接触一些音乐、诗词,对李存勖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丈夫那首爱唱的“百年歌”中不就说了么:“高谈雅步何盈盈”。不读诗书,不通文雅之事,如何能高谈雅步?于是,除了圣贤书,曹氏开始有意识地让李存勖接触一些关于诗词和音律的书籍。   李存勖终于在被父母瓜分的童年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质朴无华的乐府民歌,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狂放不羁的竹林七贤,遍地珠玉的盛唐诗歌,都让他沉迷其间,陶醉不已。而晋王府的乐师、伶人们排演的地方照例是他的最爱,他尽一切可能偷偷跑去听乐赏曲,那里简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快乐的地方。   很快,曹氏发现了儿子的异样。在自己面前一向安静听话的李存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书房里、校场上更常常找不到他。母亲的直觉让他知道,儿子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但还没等她问出个所以然,秦国夫人刘氏却找上门来了。   “妹子,有个事儿,我寻思了半日,还是要和你当面细谈为好。”   “哦?姐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曹氏一向对秦国夫人极为敬重,两人关系素好,平日里都以姐妹相称。   刘氏面带忧色,放低了声音道:“我有耳闻,听说存勖最近沉迷声乐之事,经常偷偷跑去和王府中的那一群乐师、伶人玩耍,很不成体统。”   曹氏只觉得心中猛跳,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堂堂王子,沉迷声乐不说,还跑去跟乐师、伶人嬉戏胡闹,这确实是很不像话的一件事。在刘氏面前,这是自己养子不教。   “你我是好姐妹,有些话不妨直说。我素知你为人,勖儿的事必然不能全怪你。但王府中人心叵测。特别是大王刚娶的姓张那厮,自恃有几分姿色,竟想在郡王府中呼风唤雨。我看这厮心机颇深,一旦让她知悉,难保不会在大王面前说你和存勖的坏话,让自己上位。这等关节,小妹你不可不可防啊!”   曹氏听罢,花容失色,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抽泣道:“勖儿如此胡闹,这是我教子无方。多谢姐姐指点!”   刘氏叹了口气,拉住曹夫人的手,轻声道:“你我同气连枝,所作都是为了大王和这个家。如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勖儿一人身上,千万不可闪失。妹妹辛苦,切记切记!”   送走刘夫人,曹氏心急如焚。她做梦也没想到,只不过是让儿子接触了一些诗文、音律,竟然会让他沉迷其中。这让曹氏大吃一惊。在李克用的家族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虽然李克用在酒酣兴奋之时偶尔也会唱上几首乐府诗,但那纯粹是一时之兴。包括他的众多养子在内,偌大一个家族每天关注和谈论的都是骑马射箭,带兵打仗。如果不是这样,沙陀人也不可能在强敌环伺的艰难情况下,从天山之麓一直打到黄河以东,直至名扬天下。弓马是沙陀人的立足之本,这一点,曹氏心知肚明。   刘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也听说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道理。历来帝王之家,最忌讳的是看到子孙玩物丧志。更何况,李克用对他的这第一个儿子寄予了如此之大的希望。王府之内,眼线众多,一旦给人落下口舌,很可能就成为今后打压她儿子的绝佳理由。如果让李克用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音律,不顾体统和一群伶人嬉笑打闹,李存勖今后的人生或许将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李存勖首先是李克用的儿子,这决定了他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曹氏越想心中越急,连唤下人去找儿子。果然,李存勖又从王府中消失了。肯定又在跟伶人玩耍!曹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当即带着贴身丫鬟奔往废庙。   一进门,曹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正被一群伶人围着,头戴珠冠,身穿戏袍,和众人嬉笑打闹,好不开心。   “存勖,你贵为王子,却和这些伶人们嬉笑打闹,成何体统!”母亲一声怒喝,让李存勖猛地打了个寒战。所有人都呆立当堂,不敢动弹。曹氏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一手拎住李存勖的耳朵,生生把他拽了出来。李存勖疼得满面通红,却不敢出声。   “即刻把他给我带回书房!”   丫鬟赶紧拉住李存勖就往外跑。   “今日起,谁再敢跟王子嬉闹,不要怪我手下无情!”素来和蔼可亲,极有涵养的曹氏,此刻面若寒霜。众伶人、乐师都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应允,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曹氏转身而去。迈出庙门的一刻,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痛。她从来没对儿子这样发过火,但这一次,她不得不这样做。   “儿子,可知母亲今日为何要这样对你?”看着满眼泪水的李存勖,曹氏实在于心不忍。   李存勖呆了半响,一言不发。   “你贵为陇西郡王公子,今后还要继承父业,担负李家一脉的荣华,岂能和一帮下人嬉笑胡闹?你也读过孟夫子的文章,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这样胡闹,可知他会怎么想,会生多大的气?”   李存勖最怕的是他父亲,一听这样说,当即吓红了脸,连忙点头。曹氏叹了口气,转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母亲大人不要伤心,存勖一定好好练武习字,不让母亲大人担心!”   看着儿子稚嫩的双眼里闪动着的泪花,曹氏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喜是忧。她蹲下身子,用手绢拂去儿子眼中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子,你一定要记住最紧要的一件事。”   李存勖抬起头,母亲的这句话直击内心。“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4 兵者,威也   “无论何时,都要在你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李存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他敬畏父亲,但对母亲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和信任。他相信,母亲这样说,必定有很重大的理由。虽然年仅十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话中的深意,但母亲说话时那语重心长的样子却牢牢刻进了他的头脑里。毫无疑问,这句话对自己,对母亲都极其重要。   李存勖暂时按捺下对声乐诗词的狂热爱好,全身心投入到练兵习武当中。李克用每次回到太原,都能见到李存勖愈加娴熟地在马背上飞驰,能见到他更加精准的箭术。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勇武,李克用满心欢喜。这几年,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每到夜深人静时,这团火就会熊熊燃烧。   中和四年,他与朱温共击黄巢,在华州与黄巢之弟黄邺作战。当时,黄邺指使全城守军对李克用和朱温破口大骂。李克用被骂得火冒三丈,当即让部下对城上放箭,让敌兵闭嘴。没想到以射术独步天下的沙陀人连连放箭却无一能中,引来敌军一阵讪笑。此时,朱温身后闪出一员白袍小将,取箭引弓,一箭射出,敌将应声而倒。后来,李克用知道,这员在两军阵前大出风头的小将正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   这么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死对头朱温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李克用就觉得窝火。他娶了刘氏多年,但膝下却一直无子。现在好容易和曹氏生了个儿子,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强过朱友裕。无论如何,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克用的儿子远比那个放牛娃出身的朱温后代强。虽然李存勖现在才刚满十岁,但李克用已经急不可耐。   机会很快就来了。乾宁二年(895年),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自恃兵强,出兵威胁朝廷,要求唐昭宗封自己为尚书令。数年前,此人曾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取汉中,劫掠关内,迫使唐昭宗李晔处死宰相杜让能。王行瑜胃口越来越大,竟然想把持朝廷大权,唐昭宗李晔当然不可能答应。王行瑜欺负朝廷上了瘾,见要求被一口拒绝,于是出兵向长安大举进攻。   形势紧急,唐昭宗四处求救。皇帝的鸡毛信飞到了太原。李克用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扬名立万,染指中原的好机会,立即发兵关中。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让刚刚十一岁的李存勖随同出征。王行瑜这种地方二流军阀,根本入不了李克用的法眼。沙陀铁骑一出,其必败无疑。不过,这倒是个让李存勖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机会。既然是一只雏鹰,就要给他高飞的机会。   曹夫人忧心忡忡。她知道李克用急于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但儿子才十一岁就要上战场,这也未免太心急了点。看着儿子兴高采烈地全身戎装地跑进来向自己道别,曹夫人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儿子,你年纪还小。此番出征跟着看看就好,千万不要逞能,不要捣乱,一定要听父王的话……”   李存勖不等母亲说完,仰首大声道:“母亲,你就放心好了。当年汉将霍去病十七岁就做骠姚校尉,率八百轻骑斩敌二千,勇冠全军!我即使做不到他那样,也绝不会给您和父亲丢脸!”   曹夫人愣了愣。她看着身披铠甲,头戴战盔的李存勖,英气十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多。那双浓眉大眼透出掩饰不住的热切,沙陀人的血性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李存勖作了个揖,手扶佩剑,转身而去。铠甲在他身上哗哗作响,看着儿子仰首阔步走向战场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李克用。   “到底还是朱邪家的孩子……”曹夫人叹了口气。   数万晋军从太原南下,迤逦而行。骑马纵鞭走在父亲身边,李存勖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什么诗词歌赋,戏曲音律,这一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话,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做到最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这是父亲在看着他把箭射到半空之后的怒喝。他永远都不要再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他是河东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的儿子,他要所有人看到,李存勖流的是朱邪家的血。   “我儿,你可知这行军打仗,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克用悠然自得地骑着战马,有心考考自己的儿子。   “《吕氏春秋》中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所以,孩儿认为,带兵打仗,必定要勇字当头,一往无前,敌强我则更强!”   “哈哈,吕氏论兵,未免过于老朽僵化,不过我儿小小年纪能懂得这个道理也算不错了。想当年我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从此得了个名号,叫做‘飞虎子’,哈哈哈!”李克用在儿子面前谈起当年勇事,眉飞色舞。   “父亲的事迹,孩儿早已听说,敬佩之极。”李存勖恭恭敬敬地说。   “嗯。当年出战之时,我刚满十五岁。如今我儿年方十一,就要随军出征,驰骋沙场,比为父当年还要风光啊!哈哈哈……”   两人正闲聊,忽见一骑飞驰而来,正是大将李嗣昭。   “主公,探马来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出兵来救王行瑜,以万人驻守龙泉寨,自率兵三万屯驻咸阳,成掎角之势。邠州军队正在梨园寨一带集结,似有凭险坚守的意图。”李嗣昭生得短小精悍,孔武有力,原本是邠州农民的儿子,后被李克用之弟李克柔收为义子,作战勇猛,深得李克用器重。   “李茂贞那厮就喜欢凑热闹,真是不打不知好歹的家伙!”李克用大喝道:“传令,让罕之、存信猛攻梨园。只要尽快击破王行瑜,李茂贞不足为惧!”李克用看看李存勖,又说:“今夜全军驻扎渭桥,我儿明日可随我往梨园寨,看我河东铁骑如何破敌!”   李嗣昭赞许地对李存勖点点头,得令而去。   夜幕低垂,江水奔流。李存勖站在渭桥边,看着奔腾的渭水。皎月的寒光洒满了河面,他一眼望去,就像刀尖上闪耀的寒光。   大战终于要打响了。纸面上的战争他并不陌生,刚学会读书,父亲就急不可耐地让人抱来一大堆古代兵书要他研读。每到那时,他就会悄悄把一张张写满诗文和音律的染黄纸塞进衣袍,然后在父亲焦急的目光下翻开那些记录着杀戮和战争的文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东西,但他知道父亲需要他成为带兵打仗的高手,需要他从这些血淋淋的文字下悟出战争的精髓。他还知道,只要父亲要他做的,他一定会做到最好,也一定能做到最好。   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战争的真实模样就将呈现在他面前。他相信,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血与火的熔炉,在那里,自己将蜕变成父亲最希望看到的模样,成为父亲最希望的人。他会让父亲,让所有人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做得最好,无人能敌。   但他不知道,很多年前,父亲的终生死敌朱温也曾经站在这里,在长安城冲天的火光之下注视着这奔流的渭水。在这里,朱温终于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狭路相逢,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欲望和权利的巅峰。如果朱温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是因为找到自己一直缺乏的尊严和安全感,李存勖则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家族荣耀,因为他强烈的自尊,因为他所崇拜的父亲对他那近乎疯狂的期待。   第二天晨曦初露,李存勖就已经跟随父亲快马加鞭,直奔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梨园寨。梨园寨距离长安只有百里,位于三秦之腹,泾水之阳,山围水绕,盆抱而聚。按照王行瑜的打算,只要守住这里,他的军队就能在长安为所欲为,胁迫皇帝答应他的一切条件。但他没有想到,河东铁骑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隆隆的鼓声中,战旗蔽日,尘土冲天。密密麻麻的骑兵对驻守梨园寨的邠州军队发动了猛攻。指挥攻寨的将领是李罕之。此人是个老军阀,曾以精兵百人攻克摩云山,杀光山寨内躲避战乱的数万百姓,号称“李摩云”。李罕之显然急于在主子面前露一手,得知李克用亲自前来观战,当即亲率精锐发动突击。   寨内射出的弓箭密布天际,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士兵们中箭倒地的惨叫声响彻原野,震天动地。李存勖注视着一个手执军旗的士兵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身上瞬间插满了十数支箭,鲜血喷射而出。士兵在黄沙中蜷缩抽搐,双手乱抓,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存勖听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听说过战斗的惨烈和残酷,但眼睁睁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令他震惊。他偷偷仰起头看了看父亲。李克用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那只独眼依然闪着锐利的光芒。对李克用来说,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关注的不是那些垂死挣扎的士兵,而是哪里可以找到进攻的缺口。   一丝喜色浮上李克用的面颊。李存勖看见父亲的嘴角动了一动,然后听见“唰”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花了双眼。李克用拔刀在手,厉声喝道:“嗣昭何在!”   “末将在!”李嗣昭手提长枪,急忙催马上前。   “替我照看我儿!”李存勖头也不回,大声道。一道劲风刮过李存勖的面颊,再看时,父亲已挥刀跃马而去。   一名晋军将领正惊惶地拍马逃回。李存勖只看见父亲手中那把长刀一挥,逃兵的头颅顷刻飞上了天,鲜血像瀑布一样洒落。   李存勖觉得心脏在剧烈的收缩,几乎呕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杀人,而这一刀竟然无情地砍向了自己的士兵。“河东战士,无论是谁,只要敢擅自逃离战场,杀无赦。”李嗣昭冰冷的声音在李存勖耳边响起。抬眼再看,李克用早已没入漫天箭雨之中。   一股热血涌上李存勖的心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想我当年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我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父亲的话就像一块巨石砸入他的心头,激起冲天巨浪。   “杀啊!杀啊!”李存勖哗的拔出佩剑,双脚一用力,身下那匹小马一声嘶鸣,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别……”李嗣昭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李存勖已纵马挥剑,扑向战阵。   就在此时,无数号角声骤然响起,那是总攻的号令。李嗣昭连忙举枪往前一指,大声喊道:“全体进攻!都随我杀啊!”沙陀铁骑排山倒海而去,如铁流一般卷向梨园寨。邠州军在猛烈的攻击下土崩瓦解。   此战,河东骑兵纵横驰骋,大开杀戒,邠州军几无还手之力,梨园大寨化为乌有,被斩杀者万余人。王行瑜的儿子王知进及手下数员大将被俘。   满面尘土的李存勖站在欣喜若狂的人群中,远远地看到无数士兵围着血浴征袍的李克用,把他像救世主般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得李存勖的耳朵嗡嗡作响。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入嘴里,咸咸的,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那是完全不同于《秋风歌》、《竹枝词》的另一种东西,却同样让他乐在其中,徜徉荡漾。他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重的尘土一下子灌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秀场,被鲜血浸透,用尸骨堆成的秀场。这里的主角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叫李克用的男人。但年方十一岁的李存勖已经强烈地预感到,他已经被推到了舞台的阶梯下,总有一天,他会拾阶而上,站在舞台的中央。   5 子可亚其父   梨园之战彻底击溃了邠宁军主力。不甘失败的王行瑜决心最后一搏,亲率五千精兵驻守龙泉镇,企图守住从长安到邠州的战略要点。眼瞅着盟友大难临头,李茂贞也坐不住了,带了五千人马从咸阳急匆匆赶来救援。刚走到半路,李罕之率领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陇西军根本不是对手,被杀得一败涂地。李茂贞知道败局已定,带着残兵败将连夜奔逃凤翔。   晋军乘势再攻龙泉镇。看着黑衣黑甲,卷地而来的沙陀骑兵,王行瑜绝望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全天下都会对这支偏居河东的“鸦儿军”谈虎色变。王行瑜带着残兵弃寨而逃,一路狂奔逃回自己大本营邠州。刚一进城,还没来得及下马,就听城墙上守军乱叫,河东骑兵又大举杀到。王行瑜肝胆俱裂,索性直接穿城而过,一口气逃到了庆州(今甘肃庆阳)。   王行瑜实在受不了沙陀人无处不在的追杀,派出使者请降。结果使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克用一剑砍了脑袋。一旦开战就绝不手下留情。见好就收,这样的思维从来不会出现在沙陀人的头脑里。   绝望的王行瑜决定继续向西逃亡,但他的部下们不干了。绝望的士兵们围住了王行瑜,将他拖下马来,乱刀砍成肉泥。至此,在这场南下勤王之战中,李克用以疾如风雨的骑兵突袭逼退李茂贞,大败王行瑜,平定邠、宁二州,为唐王朝立下大功。   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当然要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李克用希望唐昭宗能够认识到,相比朱全忠,他更有能力成为唐王朝的擎天柱。但让谁去皇帝面前报捷呢?这个人一定要能展示河东勇士的威猛,又能让皇帝意识到沙陀一脉对王朝的忠诚。河东军上下都在纷纷猜测,高深莫测的李克用会让谁去担当这个重任。   李存勖被叫进了父亲的大帐。   “我军已平定邠、宁二州,斩杀逆贼王行瑜。我命你前往长安,面见皇上报捷,今夜就启程!”还没等李存勖站稳,李克用就干净利落地说,容不得半点分辨。   嗡的一声,李存勖就像被劈头打了一记闷棍,头脑一片空白。面见皇上,报捷请功?这样重大的任务竟然交给我?除了这一次随父亲南下征战,他从来没有到过河东之外的地方,更别说京城。面见天子,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样耸动天下,万众瞩目的事竟然交给我?   “见到皇上,可将此信呈上,里面详述了我军南下勤王之战的情况,是我亲笔所书。”李克用看也不看儿子,又从案上端起一个木匣,放到李存勖手里:“这是逆贼王行瑜的首级,可当面献于皇上。”李存勖盯着那个木匣,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顿觉心悸。   李克用扫了一眼儿子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一定要告诉皇上,我李家对朝廷绝无二心,永不负唐。”   李存勖终于回过神来,啪地跪拜在地,仰首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完成此大任!”   “去吧。亲兵护卫已为你选好,都是精明忠贞之士,尽可放心。快去快回,路上耽搁久了,尸首便腐坏了。”李克用挥了挥手,再不多言。   李存勖磕头起身,捧着木匣信札走出大帐,但见夜空倒悬,星河灿烂,一股澎湃激扬之气直冲胸臆。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晋军将士们惊讶地注视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快马加鞭,冲出了营门,往长安方向疾奔而去。   李存勖面圣报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晋军大营。   大将周德威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嗣昭一眼:“怎么样,我说主公会让这孩子到长安吧?你输了,拿来!”李嗣昭嘿嘿笑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到周德威手里。“这次我真没想到,主公竟然会让这十来岁的小孩进京面圣!”   “哼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让他去,难道让你这个大老粗去见皇帝?”周德威注视着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李字大旗,面色变得有些凝重。“那孩子……此去长安,必然一朝成名。只是不知这样的重担过早地压到他肩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存勖代父面圣的消息同样传到了邠州城。李罕之悠然坐在榻上,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存信急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想我当年在河东随先主出生入死,后又随父王南下中原,历经数十战,剿灭黄巢。这一次南下勤王,你我亲率士卒,冲锋陷阵,先克梨园寨,又攻龙泉镇,夺得邠州城,立得头功!轮到进京请功的时候,父王竟然把你我二人抛在一边,却让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风头,这也太气煞人了!”李存信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吼道。   “李将军是主公养子,通晓四夷语言,能识六蕃之书,擅战事,懂兵势,乃不世人杰!与王行瑜一战又是首功,主公这样做,确实有点偏私废公之嫌……”李罕之一边观察着李存信的神色,一边火上浇油。   李罕之知道李存信的个性,自大而不容人。当年河东第一猛将李存孝风头正劲之时,正是李存信嫉恨,在李克用面前屡次构陷,导致李存孝被逼反,惨遭车裂而死。这次出兵邠州,李罕之是憋了劲要抢个大功。他想的是,赶走了王行瑜,正好请李克用任命他管辖河中。河中是关中要点,遥控长安,天下枢纽。掌握了河中,他便有能力影响朝廷,为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基础。但没想到,刚打下邠州,李克用一纸军令传来,令他班师回河东,还一口拒绝了他留镇河中的请求。李罕之现在明白了,别看李克用似乎极为爱才,收了那么多养子,但这个人内心深处只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不会真正信任李存孝、李存信,当然更不会信任自己这样的外人。现在李克用把进京报捷这样的大事急不可耐地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可以想见,李存勖将是河东铁定的继承人。李罕之决定,不管从前李克用对自己多好,现在都是找个更好出路的时候了。   正在官道上疾驰的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进京报捷之事会在河东诸将中激起了那么大的波澜。当旭日初升之时,一座巨大的城楼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如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李存勖的眼前。李存勖仰头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不由自主地惊叹起来。   穿过雄伟的明德门,是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两侧的街坊曲巷密如蛛网,官署寺庙间或其间,商铺酒楼更是不计其数。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几个来自异乡的骑士。李存勖不知道,相比盛唐时期的长安,此时已大为衰变,人口更是减少了一半以上。饶是如此,京城的博大繁华还是令李存勖叹为观止。他一直以为,太原城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大的城市,现在他才发现,和长安的华丽比起来,太原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李存勖一行来到了连接宫城的承天门前。验过鱼符、文书,卫士将李存勖带进了皇宫。面对着金碧辉煌的皇宫,无法言喻的威严与压迫感扑面而来,李存勖终于明白了天子的含义。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和尊贵。   李存勖站在宫殿的石阶之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召唤。长安城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剧烈跳动。这一路上,他只想着尽快赶到长安,完成父亲交付的任务。而当他站在大明宫前,即将与传说中的天子面对面时,他忽然感到了紧张。   “圣上有旨,传陇西郡王使者觐见!”一个年迈的宦官站在他面前,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道。李存勖从恍惚中回过神,摸了摸身上的信札,捧着盛放首级的木匣,跟着老宦官拾阶而上。   “你就是李克用派来报捷的特使?”唐昭宗李晔瞪圆了眼珠,看着这个跪拜在自己面前的小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人姓李名存勖,是陇西郡王李克用之子,奉命拜见圣上,传报邠州军情。”李存勖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   “禀陛下,今年十一。”   李晔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个叫李存勖的小孩子。十一岁,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懵懂无知,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而这个孩子却全身戎装,奔驰百余里,前来京城报捷。这实在令人惊叹。   “邠州军情如何?”   “我军连克梨园寨、龙泉镇,杀敌万人,光复邠、宁二州,逆贼王行瑜已经伏诛!”李存勖一边说,一边将那个长长的木匣交给内侍。“这里还有父亲手书信札一封,请陛下过目。”李存勖不慌不忙,又呈上书信。   见到皇帝之前,他紧张得几乎窒息,而现在,当真见到那个坐在龙椅上,头戴珠冠的皇帝,他却极其平静。皇帝原来也是人。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和高大威猛,浑身杀气的父亲相比,这个人如此羸弱安静。父亲比这个人更有资格统御天下。李存勖小小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李晔读完书信,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那个装着人头的木匣,皱了皱眉头,示意内侍赶紧拿开。   “河东诸将,千里勤王,用命杀敌,立下大功。回去告诉你父亲,此次出征诸将,朝廷均有封赏。”李晔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似乎还是对面前这个孩子更感兴趣。   “李存勖,你是否也随父出征?”   “是的,随父亲参加了梨园之战。”   “了不起,了不起!十一岁的孩子,就知道为寡人尽忠!”李晔兴奋起来。他站起身,走下龙阶,站在李存勖面前,双手将他扶起。   这个孩子脸上还挂着稚气,浓眉下那双大眼却透出掩饰不住的聪慧。他的脸庞就跟他父亲一样宽大陡峭,但在沙陀族人与生俱来的桀骜下,有一种他父亲没有的沉着和大气。   “好!好!”李晔满心欢喜,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背大声说:“果然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随父出征,将来定是国家栋梁!”   李存勖没想到会得到皇帝当面夸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李晔又盯着李存勖看了半响,忽若有所思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今天下危难,你今后可千万别忘了对我李家尽忠尽孝啊!”   在李晔看来,虽然朱全忠是自己倚靠的实力派。但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朱的凶悍与狠毒,与那人为伍,无异与虎谋皮。或许,用好河东李克用一家,能更好地牵制朱的野心。   九年之后,李晔终究没有逃出朱全忠的掌心,命丧刀下。他死之后,河东全军举孝,李克用、李存勖向南痛哭,发誓为他报仇。又过了三年,朱全忠废掉了最后一代唐朝皇帝李柷,登基称帝。李克用得知消息,宣布不予承认,仍沿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李晔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想起那一天,他对小小年纪的李存勖寄予的厚望与期待。   心情大好的李晔当即传令,赏赐李存勖金银酒器、翡翠盘等珍宝。李存勖坦然受之,三呼万岁。看着昂首挺胸而出的少年,李晔仰天长叹:“此子真少年英豪,假以时日,可亚其父也!”   “此子可亚其父”,皇帝的赞誉立刻传遍天下。李存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一夜成名,轰动天下。      第二章 破茧成蝶      李存勖在父母的注视下静静地成长。但父亲的突然病死将二十三岁的他瞬间推到了前台,直面强敌锐利的刀锋。杀机重重的三垂冈前,这只缤纷的彩蝶,终于破茧而出,目眩天下。   6 双面人生   唐昭宗没有食言,南下勤王的河东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封赏。李克用被赐忠贞平难功臣,进封晋王。李存勖小小年纪,也被授检校司空、隰州刺史。更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曾经当面赞扬这个少年:“此子可亚其父!”李克用,威震中原,独霸河东,是何等枭雄。如今他的儿子年方十一,竟然横空出世,号称将可亚其父!   “李亚子”,少年李存勖从此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头。   但声名鹊起的李存勖却发现,自他回到太原,似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李克用麾下的十多个养子,从前都把李存勖看做李家宝贝,掌上明珠,闲暇时会带他出去骑马射箭、打猎玩耍,亲密无间,好不快乐。但现在,李存勖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怜爱没有了,有的是疑虑,不快,甚至是嫉妒。他们开始悄悄地躲着李存勖,甚至看到他时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密语。   这些养子里面,态度变化最明显的是李存信。此战之后,李存信也因为作战有功,被封为检校司空,领郴州刺史。但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在他看来,南下勤王之战,自己担任先锋,出生入死,立下头功,这点封赏理所应当。但小小的李存勖,不就是跟着老爸在战场上走了一圈,然后跑到长安到皇帝面前露了个脸,竟然就得到和自己同样的封赏。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列刺史,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来想去,李存信决定在李克用的养子中寻找同盟,对付这个急速升起的未来之星。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嗣源。李嗣源原是雁门一名武将之后,因骁勇善战被李克用看上,选为侍卫,不久又收为养子。李嗣源只比李克用小十岁,自云州起兵便追随李克用左右,智勇双全,战功累累。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他年纪最大,威望也最高。这次南下勤王,李嗣源留守太原,寸功未得,在李存信看来,他肯定也会对李存勖之事耿耿于怀。   “存勖年纪虽小,但弓马娴熟,又熟读兵书,实在不易。比我等当年强多了。父王这样做,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完李存信发的一通牢骚,李嗣源不动声色,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淡淡地说。   李存信吃了软钉子,悻悻而去。   李存信对李存勖的急速上位颇为不满,而李存勖对这个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南下勤王之后,李存勖有了朝廷敕封的官职,在各部行走更加理所应当,混在军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巡查了一番河东军队之后,李存勖急不可耐地找到父亲报告心得。   “父亲,近日我到军中行走颇多,见到我军诸多问题,不得不跟父亲禀告。”   “哦?”李克用惊喜不已,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了得,在军中没多长时间,都已经能看出问题来了。   “有何问题?说来听听?”   “我军士兵个个彪悍勇武,骑马射箭更是长项。但有一条,却不如朱全忠军。”   “不如朱全忠?”一听这话,李克用那只独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哪一条?”   “我虽然没见过汴州军队,但常听其他将领说,朱全忠的部队军纪严明,管束极严,一旦违反军规,不论职位高低,功劳大小,格杀勿论。而观我军将士,个个自以为是,疏于管束。士兵们因此有恃无恐,无视军纪,无事生非。他们常常仗着自己在军中当兵,跑到城中酗酒赌博,掠夺抢劫。我到城中行走,几乎每日都可见到在集市上为非作歹的士兵。长此以往,我军怎能迎敌打仗?所以我说,这一条不如朱全忠的军队。”   李克用听完,默然不语。   “诸多部众中,我看李存信部尤为突出,自以为破贼迎驾,功劳最大,对部下最为纵容。我觉得父亲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我儿能看到这些,实在让我惊讶,让我惊讶!”李克用站起来,拍拍李存勖的肩头。“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在李克用看来,他能在强敌环伺之下杀出一片天地,站稳河东,觊觎中原,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对忠诚勇武之人,动辄便收为养子,对勇猛杀敌的士兵,更是优待有加。沙陀部落,原本就草莽出生,不知礼教,抢点财物,沾点女色,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能打胜仗,让他们寻欢作乐一下又有何妨?不过,李存勖的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儿子和其他河东将领不同的一面。李存信、李嗣昭这些人是断然说不出这话的,所以他们只能为将,而李存勖则有王者之风。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成大器。   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李存勖说这些话不久,李存信就给了李克用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乾宁三年(896年),朱温大举出兵山东,攻打盘踞兖、郓二州的朱瑾、朱瑄兄弟。两兄弟抵挡不住,只好向李克用求救。只要有机会收拾朱温的事,李克用都会掺和。他当即派遣李存信从魏州借道而出,联合朱氏兄弟对抗汴州大军。两军合势,以逸待劳,形势原本大好。可惜,李存信的士兵们老毛病又犯了。晋军士兵跑到富庶丰饶的魏博,顿时两眼放光,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大肆劫掠,恨不得扫地三尺。   这些年,魏博地处幽州、河东、汴州几大势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只求自保。但魏博的天雄军乃天下精兵,个个骁勇善战,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等欺辱。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得知河东人如此放肆,顿时怒火中烧。偏巧朱温派来密使,想要离间魏博与河东两家,罗弘信顺水推舟,答应与朱温结盟,共抗河东。   形势瞬间逆转,天雄军与汴州军里应外合,突袭晋军。李存信措手不及,大败溃退,损兵折将。   魏州、博州是河北要地,关系到河东侧翼的安全。李克用听到兵败的消息,又惊又怒,亲率大军进攻魏博。面对气势汹汹的李克用,朱温却毫不手软,索性暂停对兖州的攻势,派出大将葛从周、氏叔琮迎战。洹水一战,晋军大败,李存信部全军覆没,连随军出征的李克用的小儿子李落落也惨遭擒杀。此战之后,魏、博之地悉数纳入朱温囊中。   李克用勃然大怒,一封长信,把李存信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传出风声,要把他军法从事。李存信魂飞魄散,急忙跑到李克用面前请罪,把头都磕得鲜血淋漓,这才逃得一死。自此以后,李存信锐气全无,经常称病不出,李克用干脆把他的兵权交给了忠诚老实的李嗣昭。李存信与其他养子争斗十余年,最终惨淡收场。   看着李存信悔恨交加的样子,李克用突然想起了李存勖当时对他的劝谏。居安思危,眼光敏锐,能于微末处看到大势,李存勖小小年纪,头脑与见识已超常人。   从此,李克用更加珍视李存勖,不论大小战役,只要亲征,必然将其带在身边。   但在李存勖心里,却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诗词歌赋,戏曲音律,依然让他深深着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东西。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切却因为父亲的关系,不得不痛苦地压抑在心里。空闲之余,他也会悄悄走到戏台前驻足远望,或是在厚厚的兵书下抽出他珍藏的诗歌词赋忘情默读。他觉得,这时候的他才是最快乐的。少年成名,驰骋沙场,官拜刺史,确也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名声与荣耀,带给他的似乎更多是沉甸甸的负担,而不是快乐。逍遥快意,忘情于诗词歌赋,什么时候,他才能过这样的生活?   倒是李嗣昭,虽然一介武夫,却喜声乐,两人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快活。不过李嗣昭很快发现,李存勖年纪轻轻,声乐之精通却远在他之上,诗词更是小有造诣。李嗣昭惊叹之余,对李存勖更是刮目相看。   而真正知道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的母亲——曹夫人。她很清楚,李存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百姓,不是一般官宦,他是晋王李克用的儿子,是诸多军阀又恨又怕的河东枭雄的儿子。这个家族需要李存勖去继承父亲的衣钵。命运牢牢地栓住了李存勖,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和刀弓,沿着李克用的那条路走下去。“不求他能扫平宇内,荡平诸藩,只要他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平安就是最大的成功。”曹夫人常常这样想。   但另一方面,她深深地知道,她儿子喜欢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或长歌当哭,或快意山林,流连于诗词歌赋,不为天下事烦忧,不被名利羁绊,就像当年的诗仙李白那样地生活。但可能吗?如果那样,李克用百年之后,强敌环伺之下,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又当如何?她只能做到,至少李存勖难得的休闲之余,能够做一做他喜欢的事情。看到儿子由衷的快乐,哪怕只有片刻,她也觉得心里安宁。而即使只是这样,她也不能让外人觉察出来。正如刘夫人所言,王府之内,人心莫测,决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说自己的儿子沉溺于音色。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每逢李存勖征战归来,她都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召唤儿子,让他陪母亲看戏听曲。如此,在外人看来,李存勖是在尽孝道;而她,则让自己的儿子满足了那小小乐趣,获得片刻的快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奉命去召唤李存勖的侍女叫刘玉娘,来到曹夫人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她原是魏州人,母亲早亡,从小便跟着父亲流落江湖,在市井中拍鼓卖唱为生。不久,朱温进攻兖州,晋军为对抗汴军,借道魏州。军纪涣散的晋军在魏州大肆劫掠,容貌娇美的刘玉娘竟在大街之上被晋军将领掳走。   晋军将领见小姑娘尚未成年,做小老婆显然不成,但放了又觉可惜,干脆把她献到晋王府,希望能讨个好彩头。李克用看这小丫头容貌艳丽,又颇乖巧,于是送到曹夫人身边做了贴身丫鬟。阴差阳错间,这个出生河北的落魄少女,竟然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成了晋王夫人的侍女。   刘玉娘迈着金莲小足,扭动着细小的腰肢,款款走到了李存勖的门前。“李将军,夫人请您前去戏台陪她听曲儿。”女声娇媚,如新莺初啼。   李存勖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面若桃花,腰似春柳,年纪不大,却已有几分风情,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存勖那双浓眉大眼这一看,顿令刘玉娘心头发颤。李存勖也不答话,昂首起身,大步向戏园走去。刘玉娘温顺地跟在这个英姿勃发的男人身后,心潮起伏。   台上排演的是《柳毅传》。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这台戏,情节曲折,唱辞华丽,充满了幻想与传奇。台上背景山石嶙峋,彤云低沉,扮演柳毅的伶人仰面唱道:“赴秋闱,下第归,中心惆怅,叹仕途,难容我,落拓疏狂……”李存勖听得心神荡漾,流连忘返。   “原来他贵为晋王公子,朝中大将,却是一个喜欢听曲儿的人。”刘玉娘站在曹夫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存勖。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疯狂的想法忽然浮上脑海。   河东未来的统帅正坐在母亲身边,完全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他身后是一个妙龄女子热切而充满欲望的双眼。这个场景就像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面。很多年之后,当李存勖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之时,一切让人迷惑的事都有了合理的注脚。   7 物极必反,恶极而亡   李存勖的成长让李克用欣喜不已,但河东的局势却越发让他忧心忡忡。自李存信兵败魏博以来,李克用发现自己正陷入越来越大的麻烦之中。   乾宁四年(897年),风头正劲的朱温再度发兵,大举进攻兖州,朱瑄、朱瑾兄弟在屡遭重创之下濒临绝境。眼见山东要被朱温夺走,李克用急火攻心,准备再度派兵支援朱氏兄弟。但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向盘踞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借兵,共击朱温。   在李克用看来,让刘仁恭为自己出点力完全是理所应当。当年此人在幽州发动兵变,企图推翻自己的顶头上司,结果惨遭失败,亡命河东。李克用不仅待之甚厚,还出兵帮助他夺取幽州,当上了卢龙节度使。李克用对刘仁恭可谓有再造之恩。没想到使者到了幽州,却遭到刘仁恭各种刁难,还找出万般理由搪塞,总之一个意思:想要我出兵助拳,没门!急火攻心的李克用一口气派出十多个使者,刘仁恭干脆闭门不见。   李克用怒了,写了一封长信,大骂刘仁恭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还威胁要刀兵相向。没想到刘仁恭更绝,索性把正在幽州出使的河东官吏、使者统统抓了起来,还派人到处离间、引诱河东将领,公开挖李克用的墙角。暴怒之下,李克用连山东也不管了,起大军亲征幽州。双方在安塞爆发大战,仓促出兵的李克用中伏大败,丧师过半。   李克用刚刚兵败而回,太原城中便得到消息,朱温已攻破兖州、郓州,斩杀朱瑄,尽得山东之地。朱温势力顿时遍布黄淮,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李克用逐鹿中原已然梦碎。   又过了一年,朱温大举进攻与河东结盟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横扫襄汉。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南下救援,在青山口遭到汴州军痛击,丧师万人。春风得意的朱温又派大将葛从周向河北进攻,五天之内,连下三州。就在李克用被朱温的组合拳打得鼻青脸肿之际,肘腋又生变故。早对李克用不满的李罕之趁潞州守将去世之际,出兵袭取潞州,叛变投靠朱温。潞州是河东大门,此地一失,汴州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太原。气急败坏的李克用急忙派出养子李嗣昭以重兵征讨,总算把潞州城抢了回来。但从此河东大门之外屡屡有梁军叩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得势不饶人的朱温继续对河东发动攻势,麾下大将葛从周、氏叔琮先后与晋军在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交手,互有胜负。战火距离太原越来越近。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长安发生宫廷政变,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幽禁了人见人欺的唐昭宗,胁迫太子登基。朱温乘机强势介入朝廷事务,指使宰相崔胤斩杀刘季述等人,解救唐昭宗复位。因为救驾有功,朱温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粱王,实现了和李克用在名义上的平起平坐。   形势仍在向有利于朱温的方向发展。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朱温在南北两线同时取得辉煌战果。先是派大将张存敬北进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大破幽州军,横扫河北平原。接着又乘河中内乱,把河中夺走,彻底切断了河东与关中的联系。至此,梁晋争霸,李克用处处受制,已完全处于守势,只能龟缩在河东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朔风呼啸,阴云密布,太原城头,李克用悲愤满腔。他想起十多年前与朱温的初次见面,当时他挥师中原,威震天下,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而那时的朱温不过是农民军降将,一个小小的河中行营副招讨,势力也不过局限于汴州、陈州一带。上源驿那一夜,朱温卑鄙无耻地对他施下毒手,两人从此决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朱温的势力急剧扩张,不仅盘踞中原,染指关中,还进据河北,迅速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要朱温愿意,梁军甚至随时可以攻到太原城下。   “小人得志啊,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想我当年,河东铁骑一出,天下无不侧目。那时朱全忠被黄巢大军重重包围,还是我亲自率军解救。而现在那忘恩负义之徒竟步步紧逼,眼见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李克用悲从心起,仰天长叹。他身后站着一班重臣和大将,看到李克用如此悲叹,顿感沮丧,个个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父亲。我观朱全忠迟早亡于我河东之手!”一个年轻刚毅的声音响起,如雷贯耳。   李克用和众人惊讶地回过头,正是李存勖。众人注视之下,李存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所谓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想我李家三代忠于朝廷,父亲更是数次勤王,功高盖世。即使因此受了损失,实力被朱全忠盖过,但我李家无愧于心!”听李存勖这样一说,众将都纷纷点头。晋军数次南下,击溃各路强敌,都是应朝廷召唤,而且大功一成,必然回师,不以占城夺地为目的,这一点确实有目共睹。   李存勖继续说:“现在朱全忠自得意满,权欲熏心,早有窥视皇位之心。为了上位不惜万般手段,陷害良善之人,照我看来,此人为恶已快到极点了!为今之计,不如静养韬晦,等待时机,哪用得着这么沮丧!”他负手仰天,悠然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我相信,数年之内,朱全忠必露败象!”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竟然能在危难之际处变不惊,辩证地看待当前危局,还能提出“静养韬晦”这样的战略,既安慰了父亲,又鼓舞了士气。河东少年的头脑与才气令人叹为观止。周德威、李嗣昭、李存审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李克用寄予厚望的这个少年将来必能撑起河东的大局。   李克用对儿子提出的“静养韬晦”的策略极为认同,于是派出使者携带礼物,出使汴州。为了表示诚意,又让麾下第一笔杆子李袭吉操刀,给朱温写了一封求和信。李袭吉博学多通,才华横溢,一封求和信在他写来,却是洋洋洒洒,文采飞扬,铿锵有声,堪称晚唐骈文的典范之作。   李袭吉的大作盖上了李克用的印章被送到了朱温手上。听说死对头竟然主动求和示好,朱温几乎不敢相信。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朱温当即唤来敬翔,让他把李克用的求和信念给自己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敬翔手捧书信,缓缓念来。朱温的眼一下子瞪圆了,如此文采,难得一见。   “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   “好!好!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此等文采,可谓才高八斗!”朱温越听越激动,“你可知此信出自何人之手?”   “据我所知,是出自谏议大夫李袭吉之手。”   朱温拍案而起:“可恨如此高才却被李克用所用!如吾之智算,得袭吉之笔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念,继续念。”   “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朱温听完,哈哈大笑。什么“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又说“不量本末,误致窥觎”,到了最后,李克用这沙陀蛮子还是露出了飞扬跋扈的本色,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此信文采飞扬,但言辞傲慢。看来对河东蛮夷,只有用武力说话,彻底打败他们才会服气!”朱温愤然总结道。   是年三月,朱温联合天雄军,集结大军二十余万,六路齐发,大举进攻河东。太行山麓,一时战火熊熊,杀声连天。自朱邪赤心率领沙陀部落立足河东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危机。   “如今朱全忠以二十万大军六路围攻我河东,我儿有何高见,可挽此狂澜?”李克用对他儿子的见识越发欣赏,大小事情都不忘问问他的意见。   李存勖微微一笑,指着地图,不慌不忙地说:“梁军大起刀兵,六路齐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主力只有从潞州进犯太原的氏叔琮一路。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要歼灭了氏叔琮部,其他各路梁军就难以捏成一个拳头,梁军的攻势必然崩溃。”李克用眼睛亮了。李存勖的头脑果然敏捷清晰,一眼就看出了梁军的命门所在。   “朱全忠好大喜功,号称大军二十万,但其实各路梁军分隔于太行山东西,根本无法协同。天雄军从河北绕道而来,路途遥远,只需沿路以少量兵力节次阻滞。葛从周部、张归厚部这两路沿途坚城众多,可严令守城将领据城坚守。氏叔琮此人自以为是,可将其诱至太原城下,再以外线骑兵的机动优势痛击之。如此,可破梁军六路围攻!”   “好!好!”李克用听完,赞不绝口。   氏叔琮进展神速,不到一个月,已连克泽州、潞州、沁州,进逼太原。李克用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防守。两军在太原城上城下展开了殊死搏杀。而此时,李嗣昭、李嗣源的精锐骑兵已从氏叔琮部的侧翼卷地而来。氏叔琮很快尝到了苦头。其他各路梁军尚在苦战,自己却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李嗣昭的骑兵日夜不停地对梁军大营进行袭扰和掠杀。李克用、李存勖则稳若泰山,他们在静静等待着反攻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不久,长安再度发生变故。宰相崔胤倚仗朱温的势力,在朝廷中大肆清洗异己,争权夺利。一直遭到压制的宦官集团终于按捺不住,蛊惑唐昭宗,重夺神策军的军权,企图置崔胤于死地。崔胤见势不妙,竟主动邀请野心家陇西节度使李茂贞率军干政。如狼似虎的陇西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安,所有人都知道,又一场大变乱即将爆发。早已觊觎朝廷大权的朱温嗅到了血腥味,加之河东战事不利,于是传令各路梁军班师,集中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廷变局。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河东铁骑在山西平原上纵横驰骋,肆意追杀,梁军大败,除了潞州,夺得的城池尽数丢失。这一轮交手,虽然朱温的实力占据绝对上风,但却第一次被李克用打得鼻青脸肿。物极必反,恶极而亡。李存勖的这句预言让李克用坚定了对梁作战的决心。更让李克用放心的是,朱温正坚定而快速在作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野心家李茂贞在长安发动兵变,劫持唐昭宗前往凤翔,这给了企图入主长安的朱温绝佳机会。朱温立即以解救皇帝为名,亲率大军从河中直扑凤翔。几经交手之后,李茂贞大败,被梁军围困于凤翔,动弹不得。   李克用见梁军主力西进,觉得有机可乘,遂让李嗣昭、周德威率军出击,企图击破朱温撤军之前建成的封锁河东的各个堡垒。双方在晋州、潞州一带陷入激战。   朱温刚刚控制住陇西局势,见河东又起战事,立即挥师北上,同时命氏叔琮领兵疾奔晋州,堵住晋军南下的路线。双方在晋州西北的蒲县狭路相逢。这一战,氏叔琮终于将功补过,以骑兵克骑兵,大破李嗣昭,斩首万余级。河东局势再度恶化。   随着朱温的北上,各路梁军开始大举进入河东,沿路晋军均遭击溃,李克用的小儿子李廷鸾也在乱军中被俘。氏叔琮部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但这一次,形势却要严峻得多。由于梁军进展迅速,晋军主力被分割在广阔的晋中平原,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剩万人。李克用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后梁大军,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而生。   8 围魏救赵   晋王府内,烛火摇曳。所有尚在太原的重臣、大将和幕僚都被李克用连夜唤来。大家知道,今晚要议的,必是非常之事。李克用从内室缓缓踱出。他这一亮相,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天不见,李克用脸上已布满沧桑,鬓角也生了许多白发,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迈之气。到底是什么,让这位纵横天下半生的一世枭雄变得如此消沉?   “连夜请诸公来,是想商议一件事。”众人都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   “我军在蒲县为氏叔琮部所败,几全军覆没。朱友宁部数万人已连陷汾州、慈州、隰州。如今梁军兵临城下,而我军主力被分割于外,不能相顾,形势危急!自我在太原建立基业以来,今日实是前所未有之危局……”   听李克用这样一说,李嗣昭、周德威二人都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不久前,二人率部在晋州一带与梁军大战,结果被氏叔琮彻底击溃,在梁军的追杀下连大路也不敢走,带着少数卫士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太原。两人都是河东名将,征战半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惨败。   “我苦思半响,实无破敌之术。思来想去,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再做打算!”李克用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太原是河东首府,晋地枢纽,李克用经历万般磨难,才终于在这里建立基业。现在李克用竟然提出要放弃太原,这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存信被李克用赋闲已久,巴不得河东早生变局,自己好浑水摸鱼,当下站起来附和说:“对极,对极!如今关东、河北都被朱全忠霸占,实力强于我们数倍。现在氏叔琮大举围城,又兴建堡垒,挖掘壕沟,企图长期围困。为今之计,不如趁梁军围困之势未成,尽快向北撤退,休养生息,然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不迟!”   李嗣昭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见李存信这样说,气得拍案而起,愤然道:“一派胡言!老巢都被别人端了,还到哪里去休养生息?父亲,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奋力死战,必定可以坚守到底!关键时刻,父亲千万不可打退堂鼓,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败军之将,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奋力死战?”   “你!”李嗣昭气得指着李存信的脸,怒吼道:“你这厮敢再说一次?”   “各位,大敌当前,不要再内斗了!”众人扭头一看,正是李存勖。李存勖分开众人,走到李克用面前,慨然道:“朱全忠实力虽强,但身处四战之地,掣肘甚多。淮南杨行密、陇西李茂贞、蜀中王建,甚至幽州刘仁恭无一不是他的强敌。他必然分散用兵,多线作战,无法长期持久于河东。如果退往云州,等于把整个晋地拱手相让。”李存勖瞟了一眼李存信,又说:“至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无异于与虎谋皮。那鞑靼人是何居心,父王又不是不知。当年父王在鞑靼,受尽刁难,甚至险些被害!如果兵败退到云州,以鞑靼人的本性,必然投靠朱全忠,谋害我等,到那时悔之晚矣!”   “只要坚守半月,等我军各部聚拢,定可一举破敌!”李存勖挥挥手,语气坚定。李存勖这样一表态,众将释然,纷纷站起来表示赞同。形势已然逆转,要求坚守的将领占了大半。李克用没有再说话,看着摇晃的烛火,脸色阴晴不定。   回到内堂,李克用想起刘夫人颇有远见,不如问问她的意见。刘夫人一听,当即道:“存勖这孩子说得没错!他年纪不大,但见识已远在他人之上。那李存信在大王收留之前不过是一个放羊的野孩子,哪有什么见识!当年大王南下勤王,征讨王行瑜,不是多次讥笑其擅离城池,导致死路一条么?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李克用一听,顿时醒悟。南下勤王之战,王行瑜在梨园寨兵败,逃回老巢邠州。晋军继续进攻,王行瑜不思坚守,而是弃城逃往庆阳,结果被部下所杀。如果王行瑜固守待援,李茂贞手下尚有雄兵数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轻易放弃大本营,确实是一手凶招。   坚定了守城决心的李克用很快化险为夷。只过了几天,各处溃散的军队纷纷赶回太原,太原城中兵力大张,形势已然逆转。是年五月,急于除掉李茂贞的朱温决定移师西征,晋军趁机发动反击,梁军撤围而去,河东再次转危为安。度过一劫的李克用继续坚持着“静养韬晦”的战略,耐心等待死敌犯错。而朱温则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始了一场争夺皇权的夺命狂奔。   天复三年(903年),不夺回皇帝誓不罢休的朱温再次攻打凤翔。在梁军的围攻下濒临绝境的李茂贞终于服软,杀宦官韩全诲等七十余人,交还唐昭宗。朱温趁机对宦官势力展开大清洗,废神策军,驻军长安,完全控制了唐朝宫廷。天祐元年(904年),朱温杀宰相崔胤,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是年八月,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冲入皇宫,刺杀了唐昭宗李晔,另立其子李柷为帝。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率三军披孝守丧,朝南痛哭。天祐二年(905年),急于彻底控制朝政的朱温再次举起屠刀,于滑州白马驿将宰相裴枢、崔远等忠于皇室的三十多名大臣全数杀死,投尸于河。朝堂之上,几乎为之一空。   天祐三年(906年),信心爆棚的朱温起兵南征,发起对淮南的复仇之战。结果淮南再度成为朱温的梦魇之地,面对连绵的秋雨和对手坚壁清野的战术,梁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幽州的刘仁恭一直对魏博之地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听说梁军南征失利,决定趁火打劫,出兵抢夺魏州。但刘仁恭完全低估了朱温的决心和精力,得到消息的朱温立即亲率大军北征,痛击燕军。不仅如此,梁军还乘势包围了沧州,大有一鼓作气荡平幽燕之势。刘仁恭想摸老虎屁股却被狠狠咬了一口,自讨苦吃,后悔莫及。如今大难临头,左思右想,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向李克用求救。   “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当年我对他有再造之恩,却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被朱全忠打怕了,竟然又想让我来帮他出头!他当我李克用是冤大头吗?真是岂有此理!”看着刘仁恭言辞谦卑的救援信,李克用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我倒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站在身边的李存勖细细看完书信,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   “哦?”李克用颇为惊异。这些年,李存勖常有不落俗套的惊人见解,李克用对他的话越来越重视。“你倒是说说看,机会在哪里?”   李存勖不慌不忙,展开一卷地图。“父亲请看,如今天下大势已然明朗。如果把天下分为九份,朱全忠夺占控制的已在六、七成。淮南杨氏一脉虽然强悍,也不过自保而已。蜀中王建,目光短浅,局促于一隅之地,只想着自己称帝,难成大器。至于凤翔的李茂贞,屡战屡败,更是不足一提。朱全忠现在忌惮的,也只有我们和刘仁恭了。如果我们束手不管,坐视朱全忠吞并幽州,则河东危矣。”   听儿子这样一说,李克用默然。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他实在咽不下刘仁恭忘恩负义这口气。“不过,沧州要救,却不能直接救,要选择对我最有利的救法。”李存勖看了看父亲,微笑道。李克用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觉得怎么救法对我最有利?快讲快讲!”   “如今梁军大举围攻沧州,正是我反客为主的机会。沧州虽然危急,但守个数月绝不成问题,可效仿孙膑围魏救赵之计,另寻目标,攻敌要害!”李存勖一拳砸在地图上。“攻敌要害?”李克用仔细看着地图,那只独眼变得越来越锐利。   潞州!父子俩对视一眼,抚掌大笑。   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这是对晋、梁双方都生死攸关的战略要点。双方围绕这个城市已展开过多次激战,城池反复易手。一旦夺回潞州,河东又将重新巩固业已动摇的防线,将通往中原的南大门死死地关上。五年前,朱温六路大军围攻河东,氏叔琮趁晋军主力未至抢先夺下潞州城,河东从此门户洞开,太原日夜不得安宁。李克用做梦都想收复这个重镇。围魏救赵,攻敌要害,重夺潞州,李存勖这一招,将结结实实地打在朱温的要害上。   李克用立即对李存勖的作战方案进行了升级。念念不忘当日之仇的他还想再多敲诈刘仁恭一笔,出一口当年被此人恩将仇报的恶气,以救援沧州为名再次向幽州征兵。这一次,刘仁恭就像换了个人,乖乖把三万人马双手奉上。   李克用随即以周德威、李嗣昭为大将,联合燕军对潞州发动突然袭击。守将丁会因不满朱温谋害唐昭宗,早已有叛逃之意,见晋军大举来攻,索性献城投降。潞州复为晋军所得,李嗣昭领骑兵乘势南下,兵锋直指中原。消息传到沧州,朱温魂飞魄散,连夜焚烧军营,撤围而走。李存勖围魏救赵之计完美收官。   此战之后,梁军再也没能够夺回潞州,这个城市就像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后梁王朝的心脏,令朱温寝食难安。年轻的李存勖,在这场与死敌未曾谋面的对决中,充分体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冷静的头脑和优秀的大局观,一举扭转了晋军在中原战场上的被动局面。   潞州之战获胜的消息传回太原,李克用正与心腹重臣张承业议事,看完捷报,李克用仰天概叹,热泪盈眶。自上源驿那一夜之后,他与朱温结下血仇,但梁晋争霸,晋军屡屡失利,以致彻底被朱温压制,动弹不得。如今一击制胜,在朱温最鼎盛之时扭转局面,重夺主动。而这一切,都靠了李存勖的眼光与谋略。这莫不是天意!李存勖,曾经的青涩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破茧而出,蜕变为华彩之蝶。   “我已年近半百,垂垂老矣,所幸我儿存勖,不负我望,刚毅决绝,智勇双全,足可撑起河东大局!继元兄,我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好生辅佐他,假以时日,必成王霸之业!”张承业闻言,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颤声道:“承蒙大王厚爱,老朽必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张承业原是宫内宦官,唐昭宗时出使河东。此人见识广博,老成持重,颇受李克用赏识,于是留在太原效力。不久,朱温大举清洗宦官势力,朝中宦官都被杀尽。为斩草除根,朱温以朝廷名义发出诏书,要求各地诛杀宦官同党。李克用接到消息,找了死囚顶包,救了张承业一命。自此之后,张承业更加尽心竭力为河东效命,成了李克用的股肱之臣。   李克用把李存勖如此郑重地托付给张承业,实际是公开表达了李存勖已然是他接班人的意图。在武力为王的乱世,血缘关系早已不再是继承王位不可逾越的规则,这些年各地藩镇层出不穷的兵变,城头不断变幻的大旗,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李存勖毕竟年轻,他的身边需要有一批德高望重之臣辅佐和支持。李克用的考虑确有先见之明。当他病死之后,手握兵权的李克宁企图发动兵变,正是张承业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团结了李嗣昭、李嗣源等重要将领,帮助李存勖粉碎了叛乱。   天祐四年(907年)四月,朱温终于走到了他梦想的权力的巅峰,废唐哀帝李柷,在大梁称帝,改国号为“梁”。延续近三百年的唐王朝宣告覆灭。消息一出,天下震惊。李克用知道,朱温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毁灭之路。   9 逆风飞扬   朱温的称帝引发各地藩镇的大动荡。占据楚地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盘踞岭南的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保有吴越地区的吴王钱镠、经营闽地的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等先后向朱温称臣,承认后梁政权。朱温则大礼相送,把这些军阀头目统统封王,以示笼络。但让朱温头痛的是,李克用和陇西李茂贞、淮南杨渥(杨行密的长子,杨行密已死,由他继位)、幽州刘仁恭都宣布对后梁政权不予承认,坚持沿用代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蜀王王建更是以地势偏远,消息不通为由,义无反顾地使用唐昭宗李晔在位时的年号“天复”。   这让朱温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些反对势力里,李克用是当仁不让的首领。只有彻底荡平河东,才能成就他真正一统天下的迷梦。而对河东动手,首先就要拔掉潞州这颗钉子。907年六月,朱温任命康怀英为潞州行营招讨使,领精兵八万,向潞州进攻。这座被梁晋双方争夺了无数次的城市,再度成为天下的焦点。   李克用闻报,只是冷笑了一声。镇守潞州的是李嗣昭。他很了解这个养子。李嗣昭谈不上有多少谋略,但要论性格之刚毅,作战之顽强,纵观河东诸将,无人能出其右者。当年李嗣昭嗜好饮酒,李克用只是私下稍稍告诫,便一改旧习,终身不饮。他相信,只要他不下令放弃那座城市,李嗣昭就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当然,李嗣昭虽然顽强,但兵力毕竟太过悬殊,潞州城还是要救的。他立即传令大将周德威率军救援。   河东铁骑,战力惊人,周德威的骑兵呼啸而来,康怀英的外围部队很快遭到击溃。康怀英早就听说过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大名,见势不妙,干脆收缩部队,不再接战,让数万梁军全都躲在堡垒壕沟之内,老老实实地围城。但李嗣昭坚如铁石,潞州城头天天都在上演着殊死肉搏,梁军就是难以前进一步。   朱温对康怀英的消极战术极为不满。近十万大军连一个小小的潞州城都拿不下来,还让周德威的骑兵耀武扬威,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打到太原?急不可耐的朱温临阵换将,让作战骁勇著称的李思安接替康怀英,继续攻城。   李思安刚到潞州城外就遭到周德威的当头一棒,河东骑兵铺天盖地冲来,斩杀梁军一千多人。现在李思安终于知道康怀英的苦衷了。梁军数量虽多,但以步兵为主,外围战线又宽,面对周德威一次又一次的骑兵突袭,确实防不胜防。他索性对前任的围城战术进行了大规模升级,不仅继续深挖壕沟,还在军营外围修起了整整一圈壁垒,以抵御晋军骑兵的袭扰,号称“夹寨”。潞州之战就这样在包围与反包围的混乱中持续了五个多月。   908年1月,太原城中寒风呼啸,春天离这个城市还很远。一名信使拼命鞭打着精疲力尽的坐骑,歪歪斜斜地冲进了太原城。这是周德威的信使,他想告诉李克用,潞州的处境已相当艰难,如果梁军的围攻持续下去,饥饿很快会击倒这座已苦苦支撑了半年的城市。但千里迢迢而来的信使做梦也没有想到,晋王府内,迎接他的却是一张张充满了悲伤的脸。信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克用病了,而且病势沉重!   就在不久前,蜀中的王建还派来使者,劝李克用和自己一起称帝,等消灭朱温后,再访求唐朝宗室接续帝位。对王建这个居心叵测的建议,李克用一口回绝。他需要的不是称帝,而是耐心地等待那个他已经等了很久的机会。等待朱温犯错误,等待他向死敌发动致命的反击,等待河东铁骑席卷中原。可惜,老天已经不给他更多的时间了。   这个冬天对李克用来说格外漫长。他一向自傲的强壮身体就像山崩一样,轰然倒塌。病魔击倒了这个刚强如铁的男人,面对骤然来袭的疾病,整个太原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自知时日无多的李克用唤来了他最信赖的张承业。看到李克用苍白憔悴的那张脸,张承业老泪纵横。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厮杀半生,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竟然会倒在与死敌殊死对决的时刻。真是天意弄人。   李克用扭过头看了看张承业,惨然笑道:“我拼杀沙场三十年,跟各方豪强斗了一辈子,只望我沙陀一脉能永续平安而已。现在我气数已尽,不能再为河东尽力……”说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身边的李存勖,艰难地说:“这孩子志气远大,可接我的事业,河东以后就指望他了。他还年轻,我们是生死之交,看在我面上,你以后一定要多教导他。现在强敌犯境,潞州危急,我死之后,所有仪式一律从简……”   曹夫人抱着李存勖,早已哭成泪人。   李克用长叹一口气,“百年歌有言,人过五十,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没想到我还没等到言笑雅舞,已将呜呼哀哉。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李克用看着儿子,一丝宽慰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的目光顺着李存勖的脸庞向下游移,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滞。一代枭雄,泯然而逝。   晋王府内外霎时哭声震天。   张承业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顺着李克用最后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黑色的丝帛,正捧在李存勖的手上。丝帛里露出的是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再看过去,是李存勖强忍泪水的双眼。   这三支箭代表着什么,张承业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即将独自面对这个血腥诡谲的世界,独自挑起正处危难中的河东大业。他能挑起这个重担吗?   数百里外,潞州城杀声震天,面无血色的李嗣昭冷冷地看着敌军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个坚强如铁的虎将,他能等到河东的救兵吗?   正在潞州城外机动作战的周德威得知了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大惊之下,率军退驻乱柳。周德威的异动立即引起各方猜忌,怀疑其因李克用新亡,有不轨之心,一时议论纷纷,流言不绝于路。   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同样第一时间传到了汴州。朱温又惊又疑,唯恐是河东的诡计,亲率大军前往泽州巡查。中原到河东的官道上,一时战旗密布,马蹄隆隆。   大家都在关注李克用死前亲定的接班人,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个年轻人面对如此凶险复杂的局面,又当如何应对?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存勖选择了沉默。一周过去了,李存勖依然身着丧服,闭门不出,对外称“为父服丧。”   潞州城内外,尸积如山,饿得歪歪倒倒的晋军士兵和猛扑上来的梁兵扭打在一起,滚下了残破的城墙。更远的地方,朱温的大军正隆隆向河东开来,越逼越近。   太原城内议论纷纷,眼见后梁大军越逼越近,晋王已亡,新主就像消失了一样,河东俨然已成无主之地,开始有人偷偷携带财物向城外逃难。   又是七天过去了,前来登门求见的大小官员、将领统统被挡在门外。没有人知道李存勖在做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幽暗的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事也不愿意想,他只想静一静。父亲突然逝去的时候,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觉得他的世界崩塌了。不错,在大家都看不清天下大势的时候,他能清晰地看出命门所在,甚至能够信手拈来一条条精妙的计谋,杀敌于无形。但那时,他头上那片天有父亲牢牢撑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只有年轻人的无畏无惧与奇思妙想。而现在,那片天塌了,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沉重地压到了他的肩上。闲情雅致,诗词歌赋在那一刻都被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大军压境,潞州危急,人心浮动,这一切如千头万绪,缠绕在心,几乎令他窒息。这么多年,他努力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去做,而是为了让父亲满意,让所有人知道,他配做李克用的儿子。但现在父亲匆匆而去,甚至来不及给自己的未来留下一句建议,留给他的仅仅只是三支箭,象征着家族血仇的三支箭。   人生就是这样无奈而讽刺,这二十年都是父亲在牵着他一路狂奔,当父亲离去之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只能沿着父亲的那条路继续飞奔下去。他号称河东新主,而这个主人甚至根本就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啪……”房门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幽暗的内室,几乎让李存勖睁不开眼。“主公!如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等待您的决断,岂能独处内室,暗自神伤!”李存勖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急得双目圆睁,面色通红,正是张承业。   李存勖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一滴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张承业长叹一声,“先王去世,我们都如万箭穿心,悲痛不已。但如今事态危急,河东百万子民都在等着您的号令,不能不奋发图强啊!真正的孝道在于不使家业败落,如果先王在天之灵看到您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想!”   李存勖双肩一颤。张承业说得没错,如果父亲看见自己如此消沉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他想起了父亲弥留之际,留给自己那宽慰而寄予厚望的微笑。一股热血立时从心间升起,直冲头顶。   张承业急得拜倒在地,继续说:“现在先帝刚刚去世,您立足未稳,我担心有人会趁机发难,篡夺李家基业。汴寇又乘机大军压境,猛攻潞州,如果军心动摇,则更添敌人气焰,再不努力应对,则河东危矣!请主公即刻遵从先帝遗命,上位听政,保家安亲,这才是大孝啊!”   李存勖急忙扶起张承业,他年轻的脸上已然神采飞扬,英气十足,转眼就像变了一个人。“张公放心!我现在便身着丧服,临殿听政!”   是年二月,李存勖登上晋王宝座,正式宣布继位。不久,李克用之弟李克宁联络李存颢等人企图发动兵变,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以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稳固了自己的权力。而此时,朱温的大军已经到达泽州,兵锋直指太原。   太原城内,又响起了久违的鼓声。官员、将领们都急冲冲地向王宫跑去,大敌当前,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刚刚登上王位的新主人到底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招数。   众将站在堂下,偷眼看着一身素服的李存勖。这个年轻人,在老臣张承业的帮助下侥幸坐稳了王位,但他是朱全忠那个老江湖的对手吗?   “李嗣源、李存璋、李存审,命你们各整本部兵马,本月之内完成集结待命!”潞州城岌岌可危,做出这样的部署倒也在情理之中。   “传令给周德威,让他立即带兵退回太原。”此令一出,满堂皆惊。潞州危在旦夕,离那里最近的就是周德威的部队。现在援军未出,反而令周德威撤军,这不是要把潞州拱手让给朱全忠吗?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谁都搞不清楚李存勖真实的想法。和李克用的鲁莽直率相比,这个新坐上王位的年轻人显然更加高深莫测。   而此刻,在数百里外的潞州城头,浑身浴血的李嗣昭正苦苦望着太原的方向。他和他的部下们被围已近一年,他们还能活着见到河东的援兵吗?   10 生子当如李亚子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被肃杀气氛笼罩的晋中平原上点缀着零零落落的野花。寒冬早已褪去,北边吹来的风很暖,但朱温的心里却一片冰冷。   自打进了泽州城,朱温就被一种沮丧的气氛缠绕。军队士气低落,城里城外挤满了从潞州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李思安部在潞州城下鏖战数月,大小将领阵亡四十余人,士卒伤亡过万,不但寸土未得,反而被河东骑兵逼得不敢出“夹寨”一步。一怒之下,朱温第二次换帅,用爱将刘知俊替换李思安。有苦劳无功劳的李思安被剥夺所有官职,送回原籍充当劳役。   更令朱温不安的是,他听到了李克用忽然病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河东的阴谋。李克用威风八面,气吞山河的样子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病死。这不该是李克用的死法,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也许是李克用故意放出诈死消息,骗我轻敌进军,乘机围而歼之。雾气悄悄地覆盖了这片苍茫原野,朱温注视着北方那模糊的地平线,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数百里外,刀枪的寒光照亮了太原的城门,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晨曦中启程了。他们的腰间缠着巨大的白布,额上扎着素白的头巾,盔甲外覆盖着雪白的战袍,如一股喷薄而出的白色洪流穿透了太原的城门,向南奔腾而去。   这是一支还在服丧的军队,每个人都脸色肃穆,神色悲愤,但他们的眼里却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和掩饰不住的杀气。在这群人中间,帅旗下的年轻人正安静地注视着远山苍茫,注视着朝阳如火。营救潞州,这将是他成为河东之主后独立指挥的第一战,而对手是人见人怕的枭雄朱温。这一战,将决定整个河东的命运,决定他家族的命运。   李存勖很清楚,现在人人都对他心存疑虑,因为他太年轻。但这些人可知道,霍去病年仅十七,便以轻骑八百,长驱数百里痛击匈奴,勇冠三军。东汉名将耿弇,年方二十便以上谷铁骑扫荡河北,连拔二十二县。年轻,无畏无惧,纵情飞扬;年轻,不正是我李存勖的优势所在么?   “让周德威作势退军,是为了迷惑梁军,令朱全忠认为我已放弃潞州。”出兵之前,看着神色不宁的诸将,李存勖这样说:“汴人听说我们有丧事,必然不能起兵,又欺我年轻,不谙战事,一定会骄傲松懈。我们正可出其不意,以轻装快速行军,闪击潞州之地。以我愤激之众,击其骄惰之师,必获全胜!”   年轻,不正是要独辟蹊径,出其不意?   那轮朝阳正喷薄而出,他的心头烈焰升腾。这一战,他已有必胜之心。这一战,他要用死敌的鲜血来祭祀青春的祭坛。   是年四月二十四日,李存勖从太原发兵。五天之后,晋军已到潞州以北的黄碾,与周德威部会师。当晋军主力以疾风之速滚滚南下之时,朱温得到了李克用病死的确切消息,继任者据说是他的长子李存勖。   朱温哈哈大笑。李存勖,不就是那个曾经被皇帝吹嘘成“子可亚其父”那个小子吗?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稳住太原那一帮人就不错了,至于潞州,就等着被我的大军慢慢蹂躏吧!   吃了定心丸的朱温心情大好,他下令刘知俊继续围攻潞州,自己则志得意满地回洛阳去了。在那里,还有太多更烦心的事要等着他决断。河东战事,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了。但朱温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年轻人,已带着大军奔袭到距离潞州只有二十里的三垂冈。   三垂冈,不过是潞州城北的三座小山丘。但就是这远远谈不上雄伟的小山岗,将成就一段铭刻历史的传奇,也将成为朱温永远的梦魇。   大雾铺满了整片原野,白衣素缟的晋军士兵完美地隐伏在浓重的雾气中。整座三垂冈下,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蓄势待发,杀气冲天。不远处,夹寨中的梁军士兵们正疲惫地蜷缩在军营里,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白天的到来。他们的新任统帅刘知俊此时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泽州,志得意满地召集着其他各路人马。没有人会想到,巨大的危险正隐伏在浓雾中,迅速向他们逼近。   “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大雾弥漫,目不能视,正是出其不意的绝佳时机!”李存勖凝视着浓重的大雾,朗声大笑。“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我先前手绘的梁军夹寨的布防示意图,请主公决断!”周德威急忙上前,把一卷图纸放到李存勖面前。他已在潞州和梁军交锋多时,早已派人将梁军夹寨的情况仔细侦察,画成图纸。   “夹寨东北角是梁军转运军粮辎重的关节所在,布防最为严密。而此处一破,梁军全盘被动!”李存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细细查看着图纸,很快看出了对手的命门所在。   思维敏捷,看问题一针见血,此人年纪虽轻,却已有如此功力。周德威不禁暗暗称奇。   “李嗣源将军可带帐下精兵猛攻其东北角!梁军惊慌之下,必然全力救援,李将军只见寨中火起,便可成就大功!”李存勖看着李嗣源,微笑道。   “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可趁大雾潜入梁军夹寨的中央。”李存勖指着图纸上那个弯弯曲曲,形如长蛇的梁军大寨中央,沉声道:“听见东北角杀声一起,便可率部突入,放火烧寨!”奇袭加上火攻,梁军数万人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听到这里,都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异常。   “火起之后,立即把夹寨掘开,待我大军随后抢攻!”李存勖说到这里,看着周德威说:“周将军可与李存审将军一起,各带本部军马,从夹寨缺口攻入,分道进攻!我要将梁军大营斩成两段,一起吃掉!”话音未落,他咚的一拳砸在地图上,“我将登三垂冈,看诸位将军今日立不世奇功!”   众将对视一眼,眼里霎时升腾起熊熊燃烧的杀意。李存勖的战前部署简明扼要,却刀刀见血,今日一战,必惊天动地。   三垂冈顶,李存勖迎风而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梁军大寨的方向。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但他知道,就在这浓雾之下,数万晋军将士正全副武装,急速地逼近敌军的大寨。要不了多久,那片浓重的大雾中就将火光冲天,杀声震野。十八年前,正是在三垂冈前,父亲李克用置酒劳军,在冈前鼓瑟而歌。酒酣之际,这位一代枭雄壮志满腔,指着身边年仅五岁的李存勖对众将朗声笑道:“此儿奇才,二十年后,代我在此作战的必定是他!”白驹过隙,时光如梭,想不到父亲当年的笑谈竟然一语成谶。   晨风呼啸而来,激荡着李存勖的衣袍,雪白的披风如雄鹰展翅高飞,露出了他健美的躯体。这位年轻统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面色凝重,如一尊雕像。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瞬间,俨然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惨白的雾气里骤然升腾起一个通红的亮点,很快,那个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红云。火已经烧起来了!李存勖的耳边隐隐响起马蹄的轰鸣和士兵们的喊杀声。李存勖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运行。很快,他的军队就将席卷这莽莽原野,撕裂整个梁军大寨。   一匹快马冲破迷雾,直奔岗前。士兵仰起头,看到了昂首傲立的李存勖。“报主公!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已将夹寨掘开,正火烧梁军大营!”李存勖含笑点头。岗下将士闻报,一片欢腾。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撕裂了浓重的雾气。李存勖抬眼望去,但见夹寨东北方旌旗遍野,尘土冲天,他知道,李嗣源已对梁军发动了攻击。   又一名士兵欣喜若狂地冲上了山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报主公!李嗣源将军已攻破夹城东北角!梁军大乱,正向南逃窜!”话音未落,又一将飞马而至,朗声叫道:“周德威、李存审二位将军已攻破夹寨,正领兵分道进攻,梁军大营前后不能相顾,被杀者不计其数!”   李存勖再抬眼望去,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完全消散。只见梁军大寨如长蛇蜿蜒,处处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白衣素甲的晋军士兵正如潮水一般涌向夹寨,潞州城外的巨大原野上,遍布仓皇溃逃的敌兵。   梁军败局已定。   李存勖一整衣袍,翻身上马,高声叫道:“诸位将士!梁人侵我土地,杀我族人,欺我河东久矣!今天当一鼓作气,全力杀敌,报仇雪恨!”鼓声大作,喊声如雷,这支大军如一股旋风,从三垂冈下刮起,直扑潞州城下。李存勖一马当先,高举长刀,威不可挡。在梁军阵营即将崩溃之时,李存勖亲率大军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凄厉的风声从李存勖耳边刮过,他看到了敌人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看到了被攻破的军营如末日一般的混乱,看到翻卷的火焰像暴怒的巨龙一样把对手吞没。他,李存勖,天生就是为了这样的大场面而生的人。这一战,将注定因为他而名留史册。   梁军大营彻底崩溃。绝望的士兵们丢下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武器、盔甲、战旗,他们下意识地向远离潞州的方向跑去。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他们还能回到那里吗?   冰冷的雾气渐渐消散,红火的骄阳沸腾了战场。潞州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上万梁军在混乱中遭到无情的杀戮,代理主帅符道昭死于乱军之中。梁军士兵丢弃的武器辎重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道路。朱温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东各地辗转运来的上百万担粮草统统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毫不留情地追杀,能追多远追多远!”李存勖驻马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中,神采飞扬。   “主公!周将军已到潞州城下,守军以为有诈,不敢打开城门!”传令兵飞马急报。李存勖微微一笑,这怪不得李嗣昭。对一支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了一年的守军来说,今天的幸福也许来得过于突然了。   李存勖催动坐骑,踏过残破的夹寨,直奔潞州城下。他仰头看着那些面如枯槁的士兵,又喜又悲。看到他们,李存勖明白了父亲在弥留之际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在那一刻,父亲托付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称霸一方的权力,还有这万千人的生命和尊严。   “嗣昭兄,父亲临终之前曾告诉我,进通(李嗣昭的乳名)忠孝两全,最得他心。要我无论何时要竭尽全力解潞州之围。潞州之围不解,他死不瞑目……”说到此处,李存勖已泪流满面。   李嗣昭看着血染征袍的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墙垛,放声大哭。   潞州大军崩溃的消息迅速向南传播。被朱温贬到潞州以南的康怀英被逃难的败军洪流惊呆了,他不假思索,只带百余轻骑,向洛阳方向仓惶而逃。正从泽州大摇大摆赶往潞州接任的新科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听到兵败的消息,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惊慌失措的刘知俊同样只能向南逃窜。在晋军疯狂的追击下,梁军在潞州以南的整条防线土崩瓦解。泽州、晋州、绛州,处处风声鹤唳。   朱温惊愕地读着雪片般飞来的战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征战半生,剿灭强敌无数,竟然会惨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之手。   呆立半响,朱温把手中战报撕得粉碎,愤怒地抛向空中。纸片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朱温羞愤交加,仰天怒喝:“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      第三章 决战柏乡      李存勖正逐渐把河东带回到正确的轨道,而当上皇帝的朱温却在风起云涌的倒梁浪潮中疲于奔命。李存勖知道,与死敌的对决正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决战会来得如此之快。柏乡的原野上,梁晋之间事关命运的大战轰然打响。   11 万事有始,起于微末   朱温发此悲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到手的潞州从嘴边飞走。   李存勖在这场战役中体现出的谋略、决断与战术意识令人叹为观止。在内部人心不稳,外有大兵压境的险恶局势下,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平定了内部叛乱,稳定了人心,接着示弱于外,迷惑梁军,为自己争取时间。随后,亲领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驱潞州,充分利用大雾发动突袭。在这场如教科书般经典的突袭战中,先击敌要害,后斩敌两段,制造混乱,最后以大军分道猛攻,令近十万梁军无还手之力。   而他,才只有二十三岁。   在李存勖冷静的头脑和果敢的用兵面前,朱温的老迈与迟钝暴露无遗。面对李存勖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感子嗣无能的朱温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那样的悲叹。征战半生的朱温已经隐隐感到,如果有谁能在自己死去之后灭掉朱家,这个人只可能是李存勖。   晋军以得胜之师继续南进。在泽州,他们遇到了后梁名将牛存节坚决的阻击。同时,梁将刘知俊从晋、绛等州搬来救兵,昼夜兼程赶来增援,徐怀玉也从洛阳北上救援。眼见各路梁军纷纷来援,李存勖果断下令结束攻势,全线转入防御。   大胜之下的李存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很清楚,以目前的实力,尚不足以动摇后梁的根基。要击倒朱温这样的对手,非一朝一夕可成。他现在急需要做两件事:壮大自己和削弱对手。   李存勖对河东的顽疾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军纪混乱,治安恶劣,官吏腐败,民生凋敝。而这一切,都因为河东长期以来沿袭沙陀族部落式的管理方式。如果不能彻底扭转这些,河东霸业犹如空谈。从小从中原文化中吸取养分的李存勖显然有着和他父亲迥然不同的思维与理念。现在他一战成名,威望如日中天,正是推行自己治国理念的大好时机。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一条条法令从晋王宫中发出,严肃吏治,打击贼盗,抚恤孤寡,宽松狱讼,广招人才……李存勖更是亲力亲为,频频微服出访,体察民心,严惩贪官,河东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李存勖也认识到后勤补给对打胜仗的重要性。潞州一战,缴获梁军粮食超过百万,足见朱温对补给的重视。没有雄厚的家底,显然无法和梁人抗衡。他向各地派出专人,加强农业生产,兴修水利,囤积粮草,整修军备。河东的王霸之业,就这样起于微末,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起步。   除了内部革新,积蓄力量,李存勖更摒弃了李克用在对外战略上四处树敌的方式。只要是朱温的敌人都是他的朋友,只要有能打击后梁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908年六月,凤翔李茂贞、邠州军阀杨崇本联合西蜀王建,出兵五万,会攻长安。李存勖得知消息,立即派张承业率军支援。急火攻心的朱温派出大将刘知俊、王重师领兵反击。张承业还在半路已经听到蜀、岐联军大败的消息,悻悻退兵。但自此以后,后梁在关中的控制力江河日下,而反梁的浪潮却愈发凶猛。   三个月之后,李茂贞、王建卷土重来。李存勖立即派李嗣昭、周德威带兵三万南下攻击晋州,互相策应。周德威与梁军在晋州以北交战,梁军大败。可惜陇蜀联军战斗力实在太差,晋军尚在晋州与梁军激战,这边李茂贞又稀里哗啦败下阵来。   李存勖却并不着急。他相信,万事有始,起于微末,再强大的老虎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样不间断的骚扰,定会让朱温日夜不宁,无力北顾。而他则韬光养晦,借力打力。时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压倒朱温的最后那根稻草。   朱温终于受不了凤翔、西蜀军队对长安不间断的袭扰。开平三年(909年)正月,朱温迁都洛阳,希望以此加强对关中的控制,同时让爱将刘知俊率领大军西出长安,大举讨伐李茂贞。李存勖则稳坐太原,笑看云起。   在李存勖看来,朱温从来都没有清晰的战略意图,这是他的致命弱点。南征淮南失败,便把重心转向河东。潞州受创,又转而对背后捅刀子的李茂贞痛下杀手。朱温以雄兵数十万,经略中原十余年,却仍然摆脱不了腹背受敌的境况。对已经失去章法的对手,他只需稳扎稳打,按照自己的节奏下好每一步棋。他相信,朱温很快就会犯错。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   909年六月,被漫长西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刘知俊遭到朱温猜忌,惊恐之下起兵反叛,献出同州、华州,向李茂贞投降。刘知俊的军队倒戈相向,突然攻下了长安、潼关,震动中原。大为震怒的朱温立即尽起大军西征,双方在长安附近混战成一团,互有胜负。这样的机会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是年八月,李存勖以周德威、李存审、丁会等人为先锋,率大军出阴地关,直扑晋州。   晋州,在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一带,有“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之称,是南进关中的要地。当年李渊太原起兵,正是在这里击败隋将宋老生,随后南下突破黄河天险攻入长安,成就帝业。如果取得晋州,晋军便可呼啸而下,直逼关中,威胁长安,与李茂贞、刘知俊的军队互相呼应,一举斩断后梁的左臂。在李存勖的战略思维里,要么不战,一战就要直击要害。   河东的这次出击令朱温不寒而栗。李存勖的战略意图他看得很清楚,晋州一旦失守,将让河东与凤翔两大反梁势力合流,直逼关中,洛阳亦将不保。他立即任命手下能力最强的将领之一杨师厚从襄州(今湖北襄阳市)北上支援。从襄州集结兵力到晋州,再快也要二十多天时间,面对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围攻,晋州危在旦夕。   战斗在晋州城头猝然爆发,周德威、李存审、丁会各带一支军队从三个方向向晋州城头扑去。他们希望在梁军援军到达之前迅速击破这座城市,随后长驱南下,直逼关中。   很多时候,当时局进入转折的关键时刻,历史在那个瞬间会取决于某个人的表现。在晋军大举南下,后梁困守孤城的关键时刻,一个人站了出来,几乎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势。边继威,后梁的晋州刺史,这个人在史书上没有留下更多的记载,但他在晋州城的坚守却堪称光彩照人。面对晋军近乎疯狂的进攻,边继威并没有畏惧,他把所有能够战斗的人都武装起来,让他们站到了城楼之上,奋勇抵抗敌军的狂攻。从清晨到日落,这座孤城硬生生挡住了对手暴风骤雨般的三面围攻。   周德威足智多谋,见对手如此顽强,强攻不成,于是一面继续攻城,保持对城头的压力,一面派人偷偷从城外挖掘地道,直通城墙之下。入夜时分,晋州北门的城墙之下轰然一声巨响。晋军引爆了事先埋伏在地道下的炸药。巨大的墙垛飞上了半空,狠狠砸落在城内,掀起冲天的尘土。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厚厚的城墙崩塌出了一个缺口。早已蓄势待发的晋军士兵呐喊着扑向了城墙缺口,这些凶悍的河东死士在黑夜中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举着明晃晃的的长刀,如黑色的狂潮,从缺口处卷地而进。   此城已破!素来沉稳的周德威也不禁仰天大笑,他举起手,准备下令发动总攻。就在此时,那被黑压压的人群和冲天的尘土淹没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残破的墙头上冒出了无数的梁军士兵,他们以芦荻浇油,燃火掷向扑进来的人群。霎时火焰涨天,照亮夜空,晋兵灼伤甚众,凄厉的惨叫声在黑夜里响成一片。   边继威亲率一群敢死队冲了上来,每个人都举着雪亮的长枪,向正在火海中挣扎的晋兵扑去。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刚毅决绝的将领亲率死士,用长枪和肉体堵住了几乎失守的缺口。这场持续了近二十天的攻防战进入了最高潮。城墙缺口处杀声震天,鲜血横飞,无数条生命瞬间灰飞烟灭。周德威放下举得僵硬的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即使久经沙场的他,也为对手的顽强和坚韧深感震撼。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那片被火焰熏黑的墙砾之上,鲜血层染,尸积如山。当天色渐明,周德威沮丧地发现,炸塌了的城墙竟然又被顽强的梁军士兵用石块生生堵上。   潞州城头,李存勖细细读着周德威送来的这份惨烈的战报。他长叹一声,抬起头,所有所思地看着天边血红的残阳与清濛的远山。   “梁人尚能如此死战,足见朱全忠气数未尽。告诉周德威,能拿下晋州固然好,若拿不下也无妨。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梁军援军如果到达,切不可盲目接战,可徐徐而退。”在精通音律的李存勖看来,用兵作战就像谱写曲谱一样,应把握节奏,顺势而为,先有细水长流的铺垫,才会有惊天动地的转折与高潮。声乐之事如此,用兵作战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杨师厚的援军终于逼近,他在晋州外围的蒙坑击破了据险而守的晋军骑兵,迅速进至城外。周德威见梁军来势汹汹,遂按照李存勖的命令,解围退去。   虽然边继威的死战让朱温侥幸保住了晋州,但并没有改变腹背受敌的被动态势,而凤翔与河东之间的配合却越发默契。次年,李茂贞、刘知俊的联军卷土重来,三路围攻河西重镇夏州(今属陕西靖边县)。他们意图避开朱温在长安一带留驻的重兵,转攻梁军力量相对薄弱的河西,尽快打通和晋军的联系。李存勖接到李茂贞、刘知俊的密信,立即令周德威带万余人,西渡黄河,会攻夏州。   在反梁同盟默契而不间断的攻击中,朱温心力交瘁,左右失据。但刚刚才当上皇帝的他当然不愿意轻易地丢失领土,为挽救危在旦夕的夏州城,朱温不得不亲率大军,从洛阳出发,路经陕州、华州,抵达三原(陕西省三原县)。他企图以梁军主力从三原北上,截断晋军的退路。   但长途跋涉加上急火攻心击倒了朱温疲惫的身体。前锋刚到三原,他已经一病不起,只好独自返回洛阳养病。当年轻的李存勖以强势姿态骤然登上角逐天下的舞台时,他却深深地感到了衰老与疲惫。和他同时代争夺天下的枭雄中,杨行密、李克用已先后去世,只剩他还在苦苦支撑着看似强大的后梁帝国。死敌的后人正风光无限,锐气逼人,而他呢,他的帝业的未来又靠谁来延续?   随着梁军主力的陆续到达,反梁联军再度退去。虽然又一次寸土未得,但李存勖却很满意。在他和盟友们“零敲牛皮糖”般的战法下,梁军主力在广阔的平原上被反复调动,兵力和士气正在被逐渐蚕食。李存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正在缓慢而顽强地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逆转,激昂高亢的转折之音也许就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   12 生死决断   李存勖总能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中理清纷乱的头绪,嗅到即将到来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大局观。和李克用、朱温等人出身草莽,年纪轻轻便投身乱世不同,李存勖有更多的时间从书本、前辈的经验甚至是戏曲、诗词中静静地获得养分。当父亲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浴血搏杀之时,他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贪婪地从前朝典籍中寻找智慧的光芒。这样的大局观让他拥有了远超李克用、朱温的判断与决断,这样的大局观将最终让他在强敌环伺的乱世登上王者之巅。   在他眼里,看似强大的后梁集团即将面临着四面楚歌的困境。现在,不仅凤翔的李茂贞、刘知俊与朱温不死不休,更重要的是,由于梁军主力不断地从中原向河西一带调动,被梁军征服不久的山南东道出现了反叛的浪潮。房州(今湖北房县)守将宣布脱离后梁,效忠巴蜀王建。接着邻近的襄州(今湖北襄阳市)也发生叛乱。而在北边的幽州,一直想染指中原的燕王刘守光也活跃起来,集结大军频频南下,河北风声鹤唳。   910年十一月,魏博军统帅罗绍威病死,燕军再度向南移动,准备伺机对魏州、博州这块肥肉下手。魏博地区物产丰饶,当年朱温出兵帮助罗绍威镇压叛乱的牙军,为了招待梁军,短短时间罗绍威就献上牛羊猪等家畜七十万头。后来梁军北上攻击燕军,又是罗绍威在魏州建立元帅府,沿路设置亭候,供应了梁军上下几十万人的军需。这样一块又听话又能榨出油水来的风水宝地,朱温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但贪婪的朱温看上的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魏博,他的胃口比这要大得多。紧挨着魏博地区有一个赵王国,国王叫王镕。朱温称帝之后,王镕果断地抱上了这个大腿,宣布效忠后梁,被朱温册封了个赵王。但现在风云突变,河东在李存勖的率领下隐然有崛起之势,还干净利落地在潞州痛击梁军。觉察到风头不对的王镕立即转向,派人跟河东暗通款曲,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朱温大为震怒,王镕如此朝秦暮楚,给其他诸侯树立了一个恶劣的榜样,不收拾他后患无穷。不如借口抵抗燕军,以“假途伐虢”之计先灭了王镕再说。   按照朱温的安排,供奉官杜廷隐等人率军三千奔赴深州(今河北深县),宣称燕军即将大举南下,特意赶来救援。守将稀里糊涂打开城门,梁军入城之后,当即血洗深州,将守军杀了个尽绝。接着,梁军又如法炮制,拿下了冀州(今河北冀县)。   王镕得到消息,大惊失色,立即向李存勖和刘守光求救。   刘守光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救赵的请求。这个靠李克用的倾囊相助才得以上位的幽州军阀贪婪而又短视。他从来不愿做利人不利己的事,在他看来,等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再趁火打劫才是更划算的买卖。   李存勖却不这样想。他久久地注视着河北地图,陷入了沉思。燕山之南,太行之东,黄河之北,这片土地平坦而丰饶。当年大禹把天下分九州,这里称“冀州”。冀州,顾名思义,是寄予希望之地。占有了这里,就能截断后梁集团的侧翼,把刀尖稳稳顶住朱温的肋下。向东,可横扫齐鲁,往西,可逐鹿中原,如果北进,还可以平定幽燕。夺得河北,就能跳出朱温苦心经营的封锁线,变内线防御为外线作战,获得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他隐隐地感到,也许,未来晋粱之间的决定命运的搏杀,不在荒凉偏远的河西,也不在双方激烈争夺的潞州,而在这片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   晋王府内,连夜召开军事会议。做如此重大的决策之前,李存勖还想听听众将的意见。“王镕此人,向来朝三暮四,两面三刀。他先前与我们结盟,后来又倒向朱全忠,还结成儿女亲家,现在突然求救,恐怕有诈。”一向稳重的周德威眉头紧皱。在他看来,现在河东刚刚有所起色,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墙头草轻易搭上自己的家底。   李存勖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今李茂贞、刘知俊频频出兵倒粱,屡次威胁长安。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关中或者河西,总之先打通和凤翔的联系,然后联络岐军,一鼓作气,拿下长安,直逼洛阳。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战法!”李嗣昭站起来,大声说。   李存勖哈哈大笑。李嗣昭这家伙,打仗勇猛不假,想法实在天真。李茂贞、刘知俊之流不过是偏居一隅,只求自保的地方军阀,难成大器。利用他们骚扰一下朱全忠可以,要把击败后梁的希望寄托在这帮人身上无疑于痴人说梦。   他抬起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李嗣源,笑道:“横冲兄,你怎么看?”“李横冲”是李嗣源的外号。乾宁三年,他随李存信一起救援兖州,李存信被魏博军击败,只有李嗣源所部五百骑兵完军而还,李克用对李嗣源的表现大为欣赏,将其五百铁骑号为“横冲都”。后来青山口一战,李嗣昭遭遇后梁名将葛从周,大败而逃,梁军紧追不放。李嗣源带着“横冲都”赶来,大喊“看我为公杀葛从周!”说罢纵马挥槊驰入敌阵,击退追兵。李横冲的大名从此威震四方。   李存勖知道,在猛将如云的河东,李嗣源真正可怕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头脑。有一次,众将都争先恐后地夸夸其谈,炫耀自己如何勇猛善战,如何大出风头。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嗣源实在听不下去,淡淡说了一句话:“公辈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此言一出,众将都羞愧不已。有时候,一群人中最沉默的那个人,往往却是最有想法的。这样一个人,不如听听看他会怎么说。   听到李存勖点名,李嗣源慢悠悠地说:“王镕两面三刀,朱全忠狡诈多疑,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结成牢固的同盟?我觉得有诈的可能性不大。”   李存勖在心里哼了一声。只说王镕求救之事是真,不说出兵也不说不出兵。这个人看似低调愚直,实则心思缜密。但不管怎么样,他分析得很有道理。王镕与朱全忠,这两个人翻脸是迟早的事。周德威怀疑这事有诈,实在是有些多疑。再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冲出后梁封锁,染指河北的大好机会,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   任何事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该下决断之时就必须决断!闪念之间,李存勖决心已下。   “不用再议了!非常之事,当断则断!我意已决,即刻发兵援赵。河北兵家必争之地,若得河北,如断朱全忠一臂,这等机会,断断不可失去!”李存勖拍案而起。虽然没有一个人赞同出兵,但李存勖还是决定独断专行。   纵观历史,很多人能够被人们记住,往往因为他们做出了最明智或最糟糕的决断。他们和他们代表的那个团体的命运,很多时候却系于这一念之间。   一个领导者要带领他的部下们在强敌众多,风云诡谲的乱世中脱颖而出,需要很多品质。而决断力,显然是这其中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吕氏春秋·决胜》中说:“勇则能决断。”但要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中做出正确的决断需要的显然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慎密的分析,冷静的判断,高远的眼光与强大的自信。在这场与后梁集团决定命运的大决战打响的前夜,李存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让后人赞叹不已的决定。   而李存勖与刘守光,他们在面临同样机会之时做出的不同决断影响了他们的命运。目光短浅的刘守光从此永远失去了吞并河北,染指中原的机会。四年之后,李存勖带兵攻破幽州,燕国灭亡,刘守光身首异处。而李存勖借此则一举改变了困守河东的被动,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在与后梁的对决中牢牢地占据了上风。   是年十二月,周德威带着前头部队出发,兵至赵州(今河北赵县)。朱温听说李存勖出兵,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复仇。潞州一战,自己的近十万大军被李存勖这个毛头小子击败,让他遗笑天下,这一次,正是血洗仇恨的好机会。朱温立即任命自己甚为看重的大将王茂章(又名王景仁)任北面行营招讨使,韩勍为副使,猛将李思安为先锋,会合天雄军共十万人大举北进,准备一口吃掉赵州附近的晋军。朱温对这次出兵极为重视,特别命令自己苦心组建的精锐禁卫军龙骧、神捷随大军出征。   而此时,河东上下正一片忙乱。由于事发突然,河东还远远没有做好与后梁主力决战的准备。一队队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昼夜不停地赶往太原,晋军主力尚在紧张的集结中。   王茂章的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北疾进,广袤的河北平原已经映入眼帘。如果朱温能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趁晋军主力尚未集结完毕之机,快速进入河北战区,一举吃掉周德威的先头部队,占据赵州,以逸待劳,无疑将占据这场对决的先手。   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朱温却又一次犹豫了。因为司天监告诉了他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天象,“太阴亏,不利行师。”朱温立即传令王茂章的大军暂停北上,返回洛阳。在皇帝的亲自干预下,已经接近战场的近十万梁军不得不掉头转身,疑惑不解地回师关中。   王茂章大为光火,他当然清楚兵贵神速的道理,但面对皇帝朝令夕改的命令,只能服从。   当梁军大队人马垂头丧气地掉头南行之时,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主力的集结。他全身戎装,威风凛凛地站在太原城头。他的眼前,长戈如林,战马肃立。朔风吹过他年轻刚毅的面孔,年轻的统帅正豪情万丈,壮志满腔。   “梁人占我土地,杀我族人,与我河东有血海深仇!朱全忠弑君篡位,大逆不道,更是天理难容!如今梁人大举犯境,我们再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忍让了这么久,不能再忍了!蓄之则久,所发必烈!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李存勖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北方,震动天地。   不远处,他的母亲曹夫人正忧虑地注视着他的儿子。李克用去世之后,她的儿子几乎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新的角色。李存勖勇敢坚定地挑起了父亲交给他的沉重负担,毫无畏惧地站到了强敌面前。虽然她不懂军机之事,但她知道,这一仗将事关河东的生死,事关百万人的命运。   “先王临去之时,曾亲手交给我三支箭。每支箭都代表他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这其中一支,便是要扫灭朱贼,为天下除害,朱贼一天不除,他一天难以瞑目!现在,先王正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做?”李存勖挥了挥手,巨大的白色战袍随风而起,就像一尊雕像。   “誓灭朱贼!誓灭朱贼!”城下数万大军,吼声如雷,群情激奋。   泪水从曹夫人皱纹浅露的脸上滑下。命运对李存勖来说如此残酷,这个内心充满了文艺气质和美好情怀的年轻人却不得不在血腥的战场和生死的对决中完成父亲交给他的那些冷酷的使命。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尽快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回到她的身边,重新找回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晋军士兵们排着整齐的纵队,从太原城门鱼贯而出,巨大的帅旗之下,是李存勖英气十足的脸。继潞州之战后,他又一次率大军亲征,与命运中的死敌展开对决。   李存勖太原誓师,亲征赵地的消息震动朱温。他原以为晋军只会象征性地出兵,没想到河东人竟然倾巢出动。李存勖这小子,总是让他出乎意料。朱温赶紧派出特使,命令正在南返的王茂章部再度掉头,疾赴赵州迎战。即使身居洛阳深宫,他也能明显感到直扑而来的肃杀刀风。李存勖,这个曾被唐朝皇帝称赞“子可亚其父”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吗?   13 蓄之则久,所发必烈   公元911年元月,李存勖让李存审守太原,自己亲率大军东出太行山,直扑赵地。   晋军越过太行山之时,还得到了额外的奖励,两百多个正在山下割草拾柴的梁军士兵被这支突然涌出的大军擒获。经过审讯,李存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情报,梁军开拔之前,朱温曾亲自在军前训话,还放出了“镇州虽以铁为城,必为我取之”的狠话。李存勖二话没说,立即命人把这些俘虏统统送往镇州。他知道,王镕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被吓得半死,只能死心塌地依附自己,与梁军血战到底。   晋军很快到达赵州,与周德威部会合。赵州在赵地首府镇州(今河北正定县)以南,漳水以北,正位于梁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李存勖驻马,眺望着原野的南方,似乎已经听到敌军卷地而来的隆隆马蹄。就在李存勖放眼眺望之时,王茂章的大军已渡过漳水,连过磁州、洺州、邢州,浩浩荡荡直扑而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存勖决定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预设战场。梁军人数虽众,但大多是步兵,而他的部队则以骑兵为主,只有在广阔的原野上,才能发挥骑兵机动性好,冲击力强的优势。   晋军顺利渡过野河,继续南下。在柏乡,晋军前锋与隆隆而来的梁军遭遇了。   很久很久以后,周德威都无法忘记见到梁军主力的那一幕。数万梁军列阵以待,长戈如林,旌旗蔽日,吼声如雷。他们的铠甲雪亮,头盔上镶嵌着金银,战甲外披着血红的丝绸。巨大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战阵直排到天边,金银闪烁,杀气冲天,望去一片森然。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梁军的骄傲——龙骧、神捷。   周德威觉得心头一阵发怵,他出生入死,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武雄壮的军队。他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们,个个面色苍白,在一旁窃窃私语。“这样下去,还没接战,我军已败。”周德威暗道。   “李将军!”周德威提高嗓门,大声喊道:“你看对面这些贼军,穿得花枝招展,其实根本不能打仗,不过是跑到阵前来炫耀兵甲,真个跟女人无异,哈哈哈!”他一边喊,一边对副将李存璋使了个眼色。   李存璋立刻会意,纵马扬鞭在阵前跑来跑去,对着士兵们大喊:“你们看见这些贼军吗?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其实从前都是在汴州杀猪卖酒做仆人小贩的,从没上过阵打过仗。就算穿上铠甲,也是虚有其表,十个也当不上我们一个。兄弟们,今天遇到他们,是我们的福气啊,看你们的了!”   李存璋一鼓气,众军都稳住了心神,业已动摇的阵势重归稳固。周德威唰地一声拔出长刀,厉声叫道:“兄弟们!你们才是战场上的强者,杀了这群流氓,剥下他们身上那些劳什子,足以发个小财了!想发财的跟我来!”话音未落,已挥刀杀入敌阵。周德威、李存璋各领一支骑兵,向梁军大阵两翼发动猛攻。两股铁流狠狠撞入了金光闪耀的人海,掀起漫天血雨。   这场遭遇战爆发得如此突然。长途跋涉而来的梁军完全没料到会在柏乡一带遇到彪悍的晋军骑兵,更没想到这支敌军会如此疯狂地对他们发动袭击。也许,只有梁军主帅王茂章最清楚,虽然他的军队衣甲华丽,声势逼人,但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军团先是快速北进,结果被朱温勒令南返,随后又重新掉头向北,这一路折腾,早已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按照王茂章的判断,晋军在赵州一带防守的不过是周德威的五千先头部队,真正的大战应该是在赵州以北的镇州城下。在这之前,他们应该还有休整的机会。但这一次,这位曾在淮南威震天下的名将错了,因为他的对手是李存勖,是让他永远也猜不透心思,跟不上节奏的那个河东天才。   一匹快马疾驰到李存勖面前。听完报告,李存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正如李存勖所言,蓄之则久,所发必烈。在这场与梁军赛跑的比赛中,他无疑已经占据先手。东出太行山之时,他果断放弃从井陉进入华北的老路,而选择了一条更短更直接的路线,穿过茫茫山麓,直抵赵州以南的赞皇(今石家庄市赞皇县)。这样,晋军主力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能够从容地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以逸待劳。当王茂章还在北进的道路上与朱温朝令夕改的命令苦苦对抗时,李存勖已经在为最后的决战落子布局。一个高明的统帅,不仅仅体现在临阵用兵上,更能处处料敌在先,反客为主,让对手乖乖进入自己的节奏。   柏乡原野上,战斗仍在持续。周德威、李存璋率领的河东铁骑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了梁军的枪阵,在密集的人群中纵马扬刀,肆意杀戮。龙骧、神捷军久居中原,习惯的是以阵对阵的步兵搏杀,从没与沙陀人交过手。面对河东铁骑猛烈而迅捷的攻击,处处受制,一片混乱。直到夜幕低垂,原野上已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河东骑兵才心满意足地杀出大阵,扬长而去。   梁军主将韩勍被敌军的嚣张惊得目瞪口呆。这位手握梁军精锐的将领是个没有任何军事天赋的庸才,因为擅长巴结逢迎才得到朱温青睐。韩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精锐之师刚进入赵地便遭到晋军的当头一棒。吓破了胆的韩勍哪里还敢追击,赶紧收拢败军,匆忙回撤,一溜烟儿躲进了大营。   周德威带着得胜之师飞马扬尘而回,路上正遇到兴致勃勃赶来观战的李存勖。看着满地狼藉的梁人尸体,李存勖哈哈大笑。“龙骧、神捷,号称天下雄兵,今日被我迎头痛击,真是大快人心!如此看来,梁军号称十万精兵,不过乌合之众而已!待明日,我军可乘胜攻击,与梁军决胜于此!”周德威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忙上前道:“梁军虽败,但毕竟声势浩大,骄气又盛,我军应避其锋芒,按兵不动,待其士气衰落之时,再乘隙击之,方有万全把握!”李存勖正豪情万丈,却被周德威一盆冷水泼来,当即变了脸色。“我率领孤军,远离河东,为赵人救难解困,应当速战速决。否则,梁军源源而至,何以应对?”周德威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镇州、定州的士兵战斗力极差,守守城还可以,要歼灭梁军主力不能指望他们。而我军破敌,只能依靠骑兵在平地机动作战。今天一战虽然获胜,但已让其窥知了我军虚实,如果双方再战,取胜恐怕不会像今天这么容易!我的意见,还是谨慎行事,不可轻率!”   “据报,梁军主帅是王茂章。当年此人在淮南为将时,朱温曾放言‘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足见其智勇双全,不可小觑。”李存璋见,急忙也上前劝道。众将听了,也纷纷点头附和。   李存勖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们个个畏敌如虎!在我看来,别说那个什么王茂章,就算他朱全忠亲自来,我也不惧他半分!”看到李存勖罕有的发火,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再不敢言。李存勖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哼了一声,甩袖而去。一班猛将重臣呆若木鸡地立在寒风中,不知所措。   身为监军的张承业一直没有说话,这位老者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自李存勖主政河东以来,多次力排众议,独断专行,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显然,这位年轻的统帅,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张承业很清楚,从小,李存勖就被视为河东的至宝加以培养。年仅十三岁就赴京都报捷,被皇帝亲赞“子可亚其父”,而潞州夹寨之战,更让他一举成名,天下侧目。李存勖的军事、政治生涯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少年天才,是未来的王者,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朱全忠也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这样巨大的成功,很难有人不因此而沾沾自喜,目空一切。更何况,以前的事实一次次证明了他的眼光和判断远高于众人。但李存勖毕竟太年轻,不论经验、阅历都无法和周德威这样经历过无数场苦战、血战,甚至是溃败的沙场宿将相比。一向稳重的周德威这样激烈的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入夜,周德威正带着亲兵,习惯性地在大寨中巡视。很多年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亲自巡查一番,他就难以安眠。大营里篝火熊熊,一个个晋军士兵肃穆而立,在暗夜里警戒地注视着四周。周德威信步转过东寨,走向中军大营,通红的火焰映出的亮光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面白如玉,须苒全无,正是监军张承业。   “周将军,可否移步帐中说话?”张承业看到周德威,急忙拦住他。二人信步走入军帐。张承业点燃油灯,放下帐帘,凑到周德威身边沉声道:“不瞒将军,今日之事我越想越担心。主公年轻,性情刚直,又好面子,今日与众将意见不合,竟然赌气回帐,连晚饭也不吃。军机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周德威叹了口气,“主公想速战胜之,心情可以理解。但如今梁军是我军数倍,且皆是精锐好战之师,要想一口吞掉强敌,岂不是自不量力?我看潞州之战后,主公比以前骄傲自满了不少……”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心情沉重,一时相对默然。帐外风声呼啸,激荡旌旗,二人静静听来,竟似有刀声激荡,千军万马卷地而来。   周德威神色凝重,面露忧色,长叹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此地离梁人大营不足十里,中间只隔一条小河。假如他们借着夜色,架桥偷渡过河,绕到我军后方,则我军数万人马将全军覆没!王茂章智勇双全,当世名将,哪可能窥不到这等关节!”   张承业一听,面色大变。“如果真是这样,事急矣!将军可速派人暗赴河边查看,我这就亲自去劝说主公!”话音未落,这位老人竟急得像一个小伙子,掀开帐帘就往外跑。   帅帐的门帘被猛然掀起,一股劲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闪烁不定。李存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虎皮上,双目微闭,竟像睡着了一样。张承业大急,再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叫道:“十万火急啊主公!再这样睡下去,全军都要做刀下之鬼了!”   李存勖被这突然一吼,吓得一抖,刷地一声抽出佩刀,翻身而起。一见是张承业,李存勖松了口气,返刀入鞘,没好气地问了句:“何事?”   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周将军是沙场老将,洞察军事,考虑周全,他的话主公不能不听啊!现在我军一味进逼,与梁军主力仅有一河之隔。如果梁军趁夜渡河,截断我军归路,如之奈何?”   李存勖一听顿时愣了,两个眼珠咕噜一转,终于沮丧地承认:“没想到您也看出这个问题了!不瞒您说,我也正在担心这个事儿。周德威虽然过于谨慎小心,但今天他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承业听到这里,顿时大为宽慰。他很清楚,只要冷静下来,李存勖肯定能想清楚其中道理。这个年轻人,现在放不下的唯有面子而已。有才华的人,往往都很自傲,往往经不起失败和挫折。如果李存勖有弱点的话,这无疑是最致命的一个。   “不如我马上出去替大王传令,全军连夜后撤……”张承业思量着,怎样才能给这个年轻统帅一个小小的台阶。“全军后撤二十里,退守高邑!”不待张承业说话,李存勖已转眼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梁军骄横,见我回撤,必然进逼。一旦被诱离营地,我再以轻骑袭扰,夺其粮草,断其补给,不出一个月,贼军必败!”寂静的夜里,李存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春雷炸响,高大的身影被昏黄的灯火拉得很长,很长。   14 天下风云出我辈   天色微明。王茂章沮丧地看着一地狼藉的晋军大营,心头又恨又气。他的上千部下在寒风中忙碌了整整一晚才搭好浮桥。但等他带着大队人马渡过野河,看到的却只有空空的营盘。一夜之间,晋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手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接下来的仗看来会更不好打。王茂章忧虑地想。   路过邢州时,朱温的特使风尘仆仆地追上他,要求他暂退魏州待命。他顶着朱温撤军的命令,以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硬是带着十万大军来到这里,要与晋军决死一战。而随同出征的两员副将韩勍、李思安都是后梁将领中的老油条,对他这个新近才从淮南投奔过来的降将很不服气。王茂章心里清楚,这次出征,他身上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能尽快有所斩获,接下来的压力显然会更大。情势所迫,只能向前。王茂章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大军继续进击,逼近晋军退守的据点——高邑。   李存勖正悠然站在一座古朴的庙前,庙门前的那块木匾上,刻着“汉光武庙”四个大字。他凝视着周围郁郁苍苍的松柏,感慨万千。八百多年前,光武帝刘秀正是在这里登基称帝,开始了光武中兴的辉煌历程。光阴荏苒,历史轮回,当年刘秀成就帝业的地方,如今又将上演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大王,这里为何立着一个断首石人?”李嗣昭指着门侧一尊石人雕像问道。这尊雕像,早已风化得模糊不清,看得出年代久远。而最诡异的是这尊石人竟然无头。   “这就是当年光武斩石人的地方!”李存勖哈哈大笑。“当年刘秀在河北被王朗追杀,南下逃避追兵,夜色昏黑,迷失方向。行至这里,听到有人低语。光武上前问路,连问数次,对方不答。他一怒之下,拔剑向黑影砍去,只听砰的一声,他走近细看,才发现原是一尊石人。这旁边碑上不是刻有汉光武斩石人处这几个字?”   “还有这等事!”李嗣昭、李存璋等人俯首细细看着那块石碑上的字,惊讶不已。“此乃民间传说,稗官野史而已,哈哈!”在众人面前炫耀了一下自己的见识,李存勖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一边闲聊,一边领着众人信步走入庙内。只见两厢整齐排列着一班武将雕像,虽然彩塑大多脱落,仍隐隐可见当年风采。“这便是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看着这些雕像,李存勖仰天叹道。“当年光武能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靠的正是这些忠臣猛将。云台二十八将,端的是将将传奇,星光闪耀!”言语里,早已悠然神往。   正殿中央是光武皇帝的雕像。李存勖一见,面色一转,郑重其事地在像前跪下,昂首祝道:“今日我与梁人在此大战,胜负在此一举。愿光武皇帝在天之灵,助我中兴大唐,再造盛世!”说完,领着众人连拜三次。   庙外微风忽起,松柏摇曳,悉悉作响,恰似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升腾而起。   李存勖领着众人在光武庙为战事祈祷,但他的部队可没有闲着。趁梁军战线前移,晋军骠骑四处出击,袭扰梁军补给线。沙陀骑兵往来如风,鬼神莫测,一击得手,顷刻远遁。梁军的运输队被杀得七零八落,粮草辎重被焚烧一空,却连敌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梁军十万大军一路北上,途中几乎未曾休整,更没有来得及在柏乡建立粮草储备。在晋军的截杀之下,粮草辎重损失惨重,几天下来,梁军大队人马竟然出现了缺粮缺草的困境。   人饿了可以忍,马饿了却再也跑不动。梁军将领们被逼无奈,只好派人到营外原野上割草,以此补充马料。谁知道割草的士兵刚一走出梁军的控制范围,沙陀骑兵忽又卷地而来,刀光起处,梁兵个个人头落地。梁兵惊恐万状,再也不敢出营。周德威见状,愈发得意,索性让骑兵围着梁军大营耀武扬威,驰射叫骂。梁军见沙陀人如此嚣张,更加怀疑对手有诡计,愈不敢出。眼看战马纷纷饿倒在地,外面又有沙陀骑兵逞能。无计可施的梁军士兵们只好就地取材,掀老百姓屋顶的茅草来喂马。没想到喂食之后,马匹竟然大批死去,一时军心涣散,谣言四起。   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梁军竟然被沙陀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怒不可遏的韩勍、李思安冲进王茂章的大帐,指责主帅胆子太小,只会当缩头乌龟,让全军陷入被动。王茂章脸一阵红一阵青,看着这两个老油条,口头好言相劝,心头却怒火中烧。   正当此时,梁营外骂声又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如惊涛骇浪一般。卫兵跑进大帐报告,说周德威、史建塘又率三千多骑兵逼近大营叫骂,气势极为嚣张。   王茂章在淮南为将时,曾率部驰援青州,与梁军作战。当时兵力占优的梁军也曾围营叫骂,王茂章率骑突然杀出,大破梁兵,得手之后又迅速遁入军营之内。如此反复多次,梁军被折磨得惊恐万分。那时他手下不过区区数千兵马,反而能在大敌面前挥洒自如,如今手握十万重兵,却被三千沙陀人羞辱。连王茂章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有的将领,兵少势危之时,面对强敌反而能够尽情发挥。而一旦成为大军的统帅,则如折翼之鹰,再也飞不起来。因为指挥的军队越多,面临的情势更加复杂,负担更重,压力也更大。所以,能率领数千之师纵横敌营的将领,却不一定能驾驭得了十万之众。更何况,他的对手是李存勖、周德威。一个才华横溢,风头正劲,一个则老谋深算,经验丰富。自进入柏乡两军对峙以来,王茂章已感到被对手步步占先,无形中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现在营门外骂声如潮,兵营内人心惶惶,而韩勍、李思安又在面前唾沫横飞,大呼小叫。王茂章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出兵!”   营门大开,梁军大队人马如潮水倾泻而出,瞬间布满了巨大的原野。周德威、史建塘见梁军倾巢出击,知道对手已经被彻底激怒。晋军骑兵立即拨转马头,往高邑退去。沙陀人的马蹄扬起一片片泥土,就像在嘲笑着无能的对手。“全军列阵,李将军为先锋,韩将军领宣武军为左,天雄军为右,向晋军大营进击!”王茂章端坐马上,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仰首看了看天边,时值清晨,旭日初升,一轮红日正从薄雾中喷薄而出。   战端一开,势必血流成河。这一天,注定将血腥惨烈。   李存璋站在野河北岸的桥头,冷静地看着黑压压的敌人迅速逼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李存璋还是为眼前的场面感到震惊。十万梁军,一旦铺陈开来,横亘六七里,一眼望不到边,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要将面前的一切活活吞噬。而他身边却只有一千步兵。   “梁军若来,必夺桥过河。贼若过桥,则全局崩溃。这个龙眼之地,就交给李兄了!”战前,李存勖这样对他说。两军十余万人的大会战,决胜之点竟在自己和身后这一千死士身上。李存璋觉得心头热血奔涌。   浮桥剧烈晃动起来。梁军大阵已逼近野河。李存璋狠狠一抖手中铁枪,转身对着部下们高喊:“兄弟们!我只有一句话,桥在人在,桥亡人亡!今天死在野河上的兄弟,将是全河东的英雄!”全体晋军士兵都高举长枪,齐声呐喊。   但李存璋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梁军发动了进攻。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从野河之南卷地而来,淹没了一切。两股人潮在浮桥上剧烈相撞,清澈碧绿的野河上洒下朵朵血花。   李存勖的脸变成了青白色。他孤独地站在高岗上,俯瞰着这巨大的战场。即使如他这般小小年纪便征战沙场,一出道便威震天下的天才统帅,看着如此宏大惨烈的战事也不由得心惊肉跳。战阵的中心正是李存璋把守的野河浮桥。巨大的人潮正疯狂涌向那座小小的浮桥,刀光剑影,人仰马翻。野河上很快浮尸无数,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   李存璋的军队在庞大的梁军挤压下正逐渐向桥北慢慢退缩,浮桥眼看就要失守。“李建及何在!”李存勖猛然转身,高声叫道。一员满脸虬须,身材高大的武将从岗下冲了上来。正是李存勖的卫队长李建及。“浮桥一旦失守,我军必败!李存璋顶不住了,你把我的卫队带去,把桥给我夺回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挥手扔向李建及。李建及接刀在手,啪地一声跪倒在地:“桥若有失,我李建及决不独存!大王保重!”   李存勖看着李建及带着三百勇士向桥头冲去,枪阵如林,杀气冲天。浮桥上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惨叫。这三百勇士冲上浮桥,一往无前,当者披靡。梁军士兵纷纷落水,竟不能挡。朝阳的金光洒遍了李存勖全身,一股冲天豪情涌上心头。天下风云出我辈,试看今朝谁能敌!当年父亲纵横天下,却被朱温死死压制,动弹不得。现在,轮到我来洗刷先人们的屈辱!   李存勖接过一支长枪,翻身上马,冲下高岗。他的面前,上万铁骑已严阵以待。“兄弟们!河东存亡兴衰在此一战!今日你我不分尊卑高下,不分年老年少,只愿杀尽梁人,为国赴死!”   “誓死一战!誓死一战!”万人举枪,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擂响战鼓,随我杀!”战鼓轰鸣,李存勖高举长枪,向野河南岸疾驰而去。他身后是面无惧色,挥舞刀枪的上万骑兵,蹄声如雷,震动河谷。   晋军骑兵突然发动大举反攻,梁军前锋猝不及防,顿时崩溃。巨大的战线从野河两岸逐渐向南移动。攻势受挫让王茂章大感心惊。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巨大的兵力优势下,李存勖竟然敢以攻对攻,正面决战。这个年轻对手的勇气和决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晋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之下,梁军大阵缓缓后移,双方在柏乡的原野上再度进入对峙。李存勖手握铁枪,冷冷地盯着对手。梁军大阵以步兵为主,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戈矛如林,吼声如雷,气势正如日中天。王茂章手搭凉棚,眺望晋军。抬眼望去,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兵,进退有序,悄然无声。虽然看似平静,却孕育着冲天杀气。   这两位主帅,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决战态势已成,今日此地,定会分出个你死我活。   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宫,朱温那只端着酒杯的手正在剧烈晃动。面对满桌珍肴,他竟一点胃口也没有。就在昨天,司天监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庚寅时分,发生日食,大不利用兵。而刚才,他已知两军在柏乡对峙,决战一触即发。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死死缠住了他,那个曾经在潞州城下威风八面的李亚子,莫非真要成为老天新的宠儿了?   这一刻,幽州、淮南、陇西、巴蜀……全天下都在屏息注视着柏乡,这块位于河北腹地的平原。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大战,将决定这个天下新的王者。   15 试问天下谁敌手   一片肃杀中,李存勖忽然仰天大笑。身旁的李嗣源大惑不解,悄声问道:“大敌当前,晋王何故突然发笑?”“你看,梁军虽然势大,但争进而喧嚣。再看我军,整而静,如此看来,我军必胜!”李存勖转过身,对着亲兵大喝道:“来人!将我的特制酒杯取来!”   出战时,李存勖专门带上了一个银制的巨型酒杯。这是他的传家宝。当年李克用经常在打了胜仗后用这个酒杯向立下头功的将领们赐酒。众目睽睽下,李存勖双手捧着那个盛满美酒的巨杯,端到了李嗣源面前。李嗣源脸色一变,赶紧拜倒在地。   “爱卿请起!你看梁军阵中,气势最为雄壮的是那支白马方阵。这就是被朱贼引为自得的所谓白马都。爱卿麾下,也有五百横冲都威震天下,今日一战,且让我们看看横冲大破白马如何?”   李嗣源一听,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仰天狂饮,片刻之间将那满满一巨杯酒一饮而尽。“多谢大王赐酒!兵不在多,我只带五百横冲都去,请大王看我阵前破敌!”李嗣源抹一抹嘴角,以手击胸,慨然道。   “好!李横冲果然气吞三军,名不虚传!擂鼓!为李将军壮行!”   寂静无声的晋军阵中鼓声大作,当先一将,黑袍飘飞,手舞长槊,奋蹄而出,他的身后是数百名黑衣黑甲的骑兵。这支骑兵呼啸而出,如平地里刮起了一道黑色旋风。梁军措手不及,急忙弓弩齐发。但这道旋风已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梁军大阵。   李存勖死死地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李嗣源。只见他长槊翻飞,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梁军那支不可一世的白马军团在横冲都的冲击下已陷入一片混乱。“用好此人,天下无忧矣!”李存勖暗想。   心念方动,只听远处一片喧哗。李嗣源已单枪匹马,突围而出,疾风一般冲回阵来。等他奔到近处,众人才看清原来他腋下还夹着两名敌军将官!“所谓白马都,徒有其表而已!”李嗣源双手一挥,两名敌将惨呼一声,跌落尘土。话音未落,李嗣源已抽出长槊,返身再入敌阵。只留下众人一片惊呼。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存勖血气翻涌。他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对身边的周德威说:“两军已合,势不可离,我之兴亡,在此一举!我领侍卫精骑先上,将军可带大军随后发动,猛攻贼军大阵!”说罢,催动战马,便要发起冲击。   周德威脸色大变,奋不顾身地抱住马头,急道:“大王不可!听我一言!”李存勖愣了愣。周德威以手指着梁军大阵说:“大王请看。梁兵十万之众,横亘战场近十里,可谓气势冲天。对此强敌,只能击其疲弱,难以以力胜之!”   李存勖哼了一声:“这个道理我也懂。但现在大战已开,不知周将军又有何妙计,可以做到击其疲弱?”   “梁人被我诱至此地,已离营三十余里,早已远离补给。就算他们随身带有干粮,在我军袭扰之下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我观目前情势,梁兵斗志正盛,如等战至午后,敌军必然饥渴交加,士卒劳倦,心生退志。等到那时,我军再以精骑猛攻,必能大胜!”   李存勖听了,暗自汗颜不已。都说周德威老谋深算,足智多谋,如今看来,确实不虚。自己一时冲动,又险些酿成大错。看来这带兵打仗,光有天赋悟性还不行,确实得和周德威这样的老江湖好好学学。   “周将军言之有理!看到那李横冲如此生猛,弄得我也心头难耐!哈哈哈!”李存勖打了个哈哈,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勒住马头,继续观战。   日正微斜,从高邑到柏乡,延绵十数里的战线上,晋军骑兵与梁军方阵展开了殊死的搏杀。而在离柏乡战场数十里之外的地方,也正发生着或大或小的战斗。晋军轻骑神出鬼没,对沿着官道迤逦而来的梁军补给队实施无情的绞杀。以柏乡为中心,方圆上百里的原野上,处处战火。   看着眼前的大混战,王茂章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事态已经远远地脱离了他的控制。当他率着大军倾巢而出之时,确实没有想到双方会这么快进入大会战的节奏。从战术、士气到补给,他都远远没有准备好。他明白,全军出击正中了周德威等人的诱敌之计。李存勖早已在野河两岸预设下战场,等着他离营来攻。现在,李思安仍然在疯狂而徒劳地进攻野河上的浮桥。两翼的梁军正和一队又一队轮番冲击的沙陀骑兵缠战。十万梁军横亘在野河以南,处处作战,却难以聚成拳头,这样打下去,必成骑虎之势。最可怕的是,从战斗一开始就不断传来后方补给线遭到打击的消息。王茂章隐隐感到,胜利的筹码正从手里悄悄滑落。   而此刻,李存勖正气定神闲,心情大好。前方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李嗣源再一次杀透敌阵,举槊而回。但他身旁已仅存数十骑。“史将军,你去替他回来!”李存勖遥指正拍马赶回的李嗣源,放声大呼。早已急不可耐的史建瑭怒喝一声,高举长刀,率部向梁军大阵呼啸而去。两将相交之时,史建瑭才看清,李嗣源已全身浴血,战甲满布飞矢,触目惊心。   必须要保持对梁军不间断的压力。这样才能如周德威所说,让敌军饥渴交加,士卒劳倦。李存勖看了看身后,上万骑兵正悄无声息地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铁骑将卷地而出,无情地把对手撕为碎片。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战斗已进入他的节奏,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   厮杀仍在继续,而时间之轮则在悄悄地旋转。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尸横遍野的荒原上,已然涂上了一层惨烈的血色。周德威、张承业都已悄悄地来到了李存勖身边,他们同时预感到,这场大战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李存勖依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李存勖默默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孙子兵法》,等待着战机的出现。   王茂章却等不下去了。战场嗅觉极为敏锐的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士兵正在失去锐气和斗志,战线正在出现退缩的迹象。   从洛阳北上以来,这些士兵们经历了长途跋涉,进入柏乡又深受饥饿之苦,他们太累了。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快整整一天,早已超出了他们体力的极限。但这是十万人的大会战,早已不像当年率数千精兵之时,可以快意随性,一击不中,抽身便走。他很清楚,两军交战,如要退兵,必须缓缓而行。否则大军阵型一旦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王茂章悄悄命令居中的军队回缩。同时令左翼的的韩勍,右翼的魏博军,稳住攻击线,有节奏地交替回撤,直到慢慢脱离与敌军的接触。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对手面前,王茂章或许能够全身而退。但李存勖、周德威早已在密切注视着梁军的动向,随时准备发起决定性一击。悲剧即将来临,王茂章却浑然不知。   周德威的双眼精光乍现,梁军大阵的中央出现了退却的迹象。时机一到,再不能犹豫,两军交战,战机转瞬即逝。周德威甚至来不及向李存勖报告,他策马狂奔,冲上高岗,厉声大喝道:“贼军后撤了,贼军后撤了!他们要逃跑!他们顶不住了!”   李存勖猛然醒悟,他唰的拔出长剑,奔到骑兵方阵前,怒吼起来:“梁军要逃跑,兄弟们,一起喊啊!”上万晋军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喊。“梁军已败!王茂章跑了!王茂章跑了!”铺天盖地的声浪瞬间传遍了整个柏乡的原野。   韩勍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一直对王茂章这个淮南降将不信任,没想到紧要关头,那小子真的不顾自己,抽身便走。好,你不仁我也不义!韩勍一咬牙,拨转马头,扭头便跑。众军见主将开溜,哗啦一声四散而走。左翼的宣武军方阵瞬间就像山崩一样垮塌。   李嗣源也率部疾驰到西边阵前,大呼道:“东边的梁军已经全跑了,你们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天雄军士兵抬眼向东望去,果然败兵如山倒。天雄军本来就不是朱温的嫡系。这一看正主都逃了,我们还拼什么命?于是也像潮水一般四散溃逃。   王茂章的将令还没传到,左右两翼已然崩溃。两翼的梁军迅速溃逃,反而让首先退缩的中路军团成了一个巨大的突出部。战鼓声惊天而起,上万晋军骑兵分为两股,蜂拥而上,对准梁军这个突出部围卷过来。梁军的精锐龙骧、神捷、神威、拱宸各军很快遭到包围。刀光横飞,人仰马翻,稀里糊涂被包了饺子梁军遭到了无情痛击。   王茂章目瞪口呆,他最担心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看着汹涌而来的沙陀骑兵和四处乱窜的梁兵,王茂章头脑一片空白,手中长枪,颓然掉地。   而纵马疾驰中的李存勖正进入到情绪的巅峰。身边是成千上万跃马舞刀的沙陀战士,马下是纵横交错的敌兵尸体。在山呼海啸的呐喊中,庞大的梁军军团正陷入崩溃,就像独霸中原的后梁帝国正在自己面前坍塌。   当年朱温出道之际,曾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我李存勖,却偏要高喊:试问天下谁敌手!朱温,这个连父亲都无可奈何的死敌,却一次次遭到自己的迎头痛击。而其他各路大小藩镇,又何尝是我李存勖的对手!   晋军骑兵席卷柏乡的原野。被包围的龙骧、神捷等梁军精锐被杀戮殆尽,野河至柏乡,死尸蔽地,延绵数十里。柏乡一带的老百姓都是赵国人,极为痛恨梁军,此时也纷纷拿起武器,奋起追杀溃逃的梁军士兵。王茂章、韩勍、李思安一路狂奔,逃至天黑才暂时摆脱追兵。梁军大营内的粮食、资财、器械全部被晋军缴获,仅柏乡一带就被杀二万余人。   李嗣源部乘势追杀,直逼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河朔大震。正在深州苦等梁军主力的杜廷隐见势不妙,掳掠了深、冀二州的男丁仓惶南逃。   李存勖急令晋军继续南下,乘势攻击河朔。很久以前,他已感觉到,与后梁的决战之地不在潞州,而在河北。柏乡之战,让梁军精锐尽失,正是一举夺取河北的好机会。晋军接连攻下贝州、博州、檀州,直逼魏州,锋芒毕露,杀气尽现。   朱温急令心腹大将杨师厚率部北上,抵御晋军南下。但兵败如山倒,杨师厚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难以在短时间稳住局面。河北之地,眼看就要全盘落入李存勖之手。   朱温坐困洛阳,手足无措,面对李存勖凌厉的进攻,曾经雄霸中原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回天无力。   而此时,一匹快马正在河北平原上疾驰。这匹马一路狂奔,终于追上了正浩浩荡荡南下的晋军大队。马上那人,背负红旗,面色焦虑,汗滴如雨。他要找的人正是李存勖,他腰间的信筒内,装着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惊人讯息。      第四章 北击幽燕      大雪纷飞的寒冬中,李存勖终于向遥远的幽州挥出了有力的拳头。僭越称帝的刘守光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下一个打击的目标。他要用刘仁恭父子的鲜血作为祭奠父亲的最好祭品。   16 倚剑登高台   快马带来的是关于幽州的消息。燕王刘守光见梁军在柏乡大败,觉得浑水摸鱼时机成熟,竟然派人到太原带口信,号称将率精兵三万南下,共图中原。李存勖听了,哈哈大笑。周德威、李嗣源等不解道:“燕军一旦南下,我将腹背受敌。大王为何还发笑?”   李存勖见周德威等人发问,更加得意。“刘守光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当年燕梁河北一战,早已精锐尽失,元气大伤。此人如果真要趁机袭取河北,当趁我南下之际,突然起兵。现在公然放出狠话,正说明此人不过是疑兵之计尔,用意是怕河北为我所得,干扰我军南下!哈哈,这等伎俩,我一望便知!”李存勖侃侃而谈,心里总算找回了点平衡。周德威此人,带兵打仗,足智多谋,但要论权谋大势,终究还是不如我!“刘守光大放厥词,我却偏不理他!传令,全军急行,猛攻魏州!”李存勖大手一挥。   魏州城遭到了晋军的猛烈攻击。魏军主力几乎都已折损在柏乡,守将罗周翰手下只有五千人。在晋军的攻击下,外城很快失守,魏军退守内城,死战坚守。李存勖此时的心思却早已不在魏州。在他看来,魏州已是瓮中之鳖,攻占是早晚的事。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渡过黄河,进图中原。   魏州以南不远便是黎阳,那里正是黄河渡口。李存勖念及此地,忽然想起当年之事。他仰天叹道:“春风正暖,草木吐芽,自寒冬兵发太原以来,不知不觉已是春天了。年幼时,我曾随先王渡黄河。转眼已过去十余年,当年之景,差不多都快忘了。如今春来,桃花盛开,河水高涨,观黄河之景,正当其时。你们谁愿与我同去?”左右愕然。战斗正炽,李存勖竟然还有心思观景,这又是何用意?只有张承业微微一笑:“老朽愿与大王同去。”   渡口上正好有一土筑高台,李存勖翻身下马,信步登上高台。他以手按剑,抬眼望去,但见滔滔黄河,连天接地,浩荡东去,只觉得一股苍茫之气油然而生。“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存勖诗兴大发,朗声吟道。“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此情此景,让身边的张承业也不由得心神激荡,高声和道。“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哈哈,李太白一首古风,真是酣畅淋漓,道尽人世苍凉!人生百年,转眼即逝。与其老时悲叹,不如趁大好年华,奋而一搏!”李存勖看着那滚滚黄河水,双手向天,慨然叹道。   黄河岸边,伟岸的年轻人和身旁那位老者站立在高台上,迎着呼啸的风声。这个画面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镌刻进历史的瞬间。在那一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时代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王者,一个真正的战神。   是年二月,李存勖留周德威一部继续攻击魏州,自己则亲率大军自黎阳南下,直扑中原。河对岸的上万梁军正准备渡河救援魏州,听说李存勖已到黎阳,竟然吓得弃船而退,一哄而散。驻防黎阳渡口的三千梁兵不战而降。李存勖一路占领黎阳、临河、淇门,黄河北岸各要点尽握手中。   李存勖来势汹汹,洛阳深宫中的朱温又坐不住了。虽然身体不适,但朱温仍然不得不亲自出马,连夜北上,准备迎战晋军。而此时,正意气风发,准备在中原大地掀起一场狂飙的李存勖再次接到急报。这一次的情报,终于让晋军南下的步伐戛然而止。   燕王刘守光看到自己的恐吓伎俩没有收到效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派出细作跑到赵地的镇州、定州,到处煽风点火说:“如今幽州有精兵三十万,将随时南下,率领镇、定二州,联合河东,共图中原!然而燕、晋之间,谁来当这个盟主呢?”言下之意,你们是跟着李存勖混,还是跟我刘守光混,自己看着办吧!赵人刚刚遭遇梁军的攻击,此刻又被幽州恐吓,顿时人心惶惶。幽州放言即将大举南下之时,李存勖并不担心。但一听到赵人遭到离间的消息,顿时紧张了起来。李存勖立即找来张承业。   “以前夫差在黄池之会上争当盟主,致使越王勾践乘机而起,灭掉强吴;而项羽贪图利益讨伐齐国,刘邦则乘机打败楚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在我们远行千里讨伐朱全忠,而幽州在后虎视眈眈,这是心腹之患啊,不可不防!”张承业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地说。“不错。幽州不灭,我难以全力逐鹿中原。如今梁军元气已伤,暂时对河东形不成威胁。该和刘守光这厮算算总账了!“李存勖呯地一声击在案上,愤然道。   数万晋军一夜之间撤个精光,李存勖的目光从中原转回到身后的燕地。幽州的刘守光,李存勖当然很熟悉。刘守光之父正是李克用恨之入骨的刘仁恭。当年刘仁恭依靠李克用的扶持上位,做了幽州之主。得手之后刘仁恭立即叛晋独立,过起了骄奢淫逸的土豪生活。他在幽州附近的大安山建筑起了豪华的宫殿,遍选美女,金屋藏娇,供自己淫乐。此人不仅好色,而且贪财。为了敛尽燕地钱财,他竟然用黏土做成钱在燕地流通,然后收缴所有铜钱,挖了个山洞藏起来。之后再杀人灭口,屠杀了所有工匠,让其他人都不知道藏钱的地方。可笑的刘仁恭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做他的春秋大梦,永世富贵。   刘仁恭没想到,自己好色,他的儿子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个爱妾罗氏,貌美艳丽,被小儿子刘守光盯上了。浴火焚身的刘守光不管不顾,竟公然把罗氏在宫中奸淫。气急败坏的刘仁恭棒打刘守光,把这个不肖子赶出了幽州。不久,朱温派李思安攻击幽州。刘仁恭亲自率军迎战。没想到怀恨在心的刘守光乘机纠集了一支部队在背后捅老爸刀子,对正在前方跟梁军作战的刘仁恭发动突袭,把自己老爸活捉,囚禁了起来。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刘仁恭的大儿子刘守文还算有点孝心,听说父亲竟然被弟弟囚禁,就率兵讨伐幽州。但刘守文打仗实在不入流,在刘守光的反击下一败涂地。混战中,刘守文被俘,刘守光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自己亲哥的脑袋。   刘守光囚父杀兄,奸淫父妾,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幽州发生的这一幕黑暗血腥的闹剧,正是那个人性泯灭,道德沦落的乱世的一面镜子。刘守光坐稳燕王位置后,大搞恐怖统治。为了镇压他看不顺眼的部下,他专门让人做了几十个铁笼子,谁不听话,便关到笼子里用火燎烤,燕王宫内,惨叫之声天天不绝于耳。   在刘守光的黑暗统治下,燕国内部离心叛德,将领士卒纷纷逃走。但刘守光的自我感觉却很好。他觉得只当一个小小的燕王已经不能满足了。有一天,他故意穿了件黄袍子得意洋洋地对谋士孙鹤说:“你看,我穿此衣面南而坐,有没有皇帝的样子?”孙鹤大惊失色,赶紧劝道:“现在还不是大王称帝的时机,大王不可操之过急!”在孙鹤看来,贸然称帝,这是主动与群雄为敌,自不量力,愚蠢之极。刘守光却不以为然。   不久,梁军大举攻赵,王镕向幽州求救。孙鹤坚决主张出兵,趁机攻略河北。刘守光却自以为是地说:“现在二虎相争,我正可以效仿卞庄刺虎,等这两只老虎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再突然出手,可一举而定中原!”愚蠢的刘守光眼里的天下只有自己那个小小的幽州。他根本不会想到,当他还在悠然自得的坐山观虎斗之时,李存勖已经冲出了河东一隅之地,开始了争霸天下的征途。   柏乡一战,李存勖威风八面,天下侧目。刘守光忽然发现,自己再不动手,李存勖就会风卷残云一般把整个中原都吞下肚去。惊慌失措之下,刘守光向太原喊话,自己将带三万精兵南下,瓜分中原。没想到李存勖这小子比他老爸更不好对付。对幽州的狠话,李存勖置若罔闻,反而乘势南下,大有气吞天下,横扫八荒之势。   刘守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到镇州、定州大放流言,威胁赵人要认清形势,投靠燕国。   北方形势如此严峻,李存勖当机立断,中止南征,即刻回师。李存勖意识到,要想平定中原,首先得解除掉来自北方的威胁。在他的心里,战略路线图已经日益清晰:先平幽燕,再图河北,并以此为跳板,问鼎中原。李存勖留下周德威镇守赵州,监视梁军动向,自己则率部连夜回师太原,准备北伐。   刘守光此人,昏庸残暴,贪得无厌,跟其他藩镇军阀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要说这人最大的特点,则是目空一切,自以为是。李存勖早已听说刘守光有僭越称帝之心,只不过一直被部下劝阻,未能得逞。李存勖很清楚,要击败此人,必须让他跳到称帝这个火坑里。此人一旦称帝,必然四面楚歌,众叛亲离。自己讨伐幽州,也自然师出有名。而对一个贪婪却又愚蠢的人而言,要引诱他跳火坑最好的办法,就是令他自我膨胀。按照李存勖的安排,张承业联络镇州、定州,起草文书,要联名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尊为尚父。李嗣源则整顿兵马,集结粮草,准备北伐。   忙完了这一切,李存勖这才回到宫中,准备稍事休息。柏乡一战,自己离家已数月,离开太原时,尚且天寒地冻,朔风呼啸,凯旋而回之时,河东大地已然春暖花开。李存勖悠然穿过园中青青翠竹,走过花团锦簇的回廊,看到了自己寝宫那隐没于绿叶中的飞檐。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绿衣碧裙,盈盈笑意。   “大王,太后请您到后殿陪她用膳。”女子很得体地行了个礼,柔声道。李存勖这才想起来,这个女子正是母亲的那位贴身侍女。几年没见,竟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情万种。   满桌珍肴,美酒飘香。曹夫人有些心疼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数月不见,儿子明显消瘦了很多,满面胡须更是许久没有修整。曹夫人一边听着儿子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战场上如何威风八面,大破强敌,一边在心里暗自喟叹。沙场征战,出生入死,在李存勖谈来,轻松快意。在她听来,却为儿子心痛不已。   “我儿征战方回,有没有兴致听听曲儿?”曹夫人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杀戮,希望让儿子赶紧享受一下他最爱的东西。李存勖一听,果然眉开眼笑,抚掌大笑,“甚好,甚好!好久没有听曲儿了!”曹夫人拍了拍手,乐声悠然而起,十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飘然而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位红衣女子唱起了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   李存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听得呆了。这段时间,轰鸣在耳边的都是金戈铁马,这宛转悠扬的乐声就如一股清泉,让李存勖全身舒畅,快意无比。美妙的乐曲中,那笛声宛转其间,尤为动人。李存勖不禁微微扭头,向那位正忘情吹笛的女子看去。这一看,竟让李存勖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吹出如此美妙笛声的女子竟是刚刚在园中请自己进膳的那位侍女。   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女子手捧银笛,吹出了漫天柳絮,吹出了万顷碧波,吹得月华如水,吹得江天一色。想不到这位女子不禁有闭月羞花之美,还有令人窒息的咏絮之才。   压抑不住的冲动袭上心头。李存勖霍然起身,凑近母亲身边,悄声道:“母亲,那位吹笛的绿衣女子,唤作何名?”曹夫人微微一笑。“此女唤作刘玉娘,魏州人氏。战乱之时流落河东,被我收留。此女聪明伶俐,又颇有才情,你若喜欢,明日便送到你处,照顾你吧!”“多谢母亲!”李存勖满心欢喜,一双大眼盯着刘玉娘,竟再也难以移开。   17 晋祠秋水   一匹快马奔出了太原,径直朝幽州而去。马上那人是太原少尹李承勋,他要完成的任务看起来非常简单——带着各藩镇联合署名的文书,册封燕王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这便是李存勖的骄兵之计。按照李存勖的设想,狂妄自大的刘守光被众人吹捧之后会变得更加猖狂,而那时就是他弱点尽露,最容易被击败之时。要让一个人毁灭,首先要让他疯狂。   李承勋越过太行山脉的崇山峻岭,疾驰过刚刚爆发过大战的河北平原,渡过萧萧易水,到达幽州地界。这一路走下来,所见所闻让李承勋心惊肉跳。幽州境内,满目疮痍,饿殍遍地,这里的居民个个神色惊恐,面有菜色。和中原不同,这么多年,除了几次兵变,幽州并没有遭遇大的战乱。但看起来,这里老百姓们过得比战火遍地的中原还惨。   小小的幽州尚且让刘守光折腾成这样,若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天下,那还了得!   从太原出发一个月之后,李承勋终于进入了戒备森严的幽州城。但刘守光却并不在幽州。在城内馆驿枯坐了整整三天之后,李承勋再次上马。这一次,他被幽州官员带到了郊外的一座大山之中。沿着山中的石阶整整走了一个时辰。一座辉煌庞大的宫殿赫然从群山之中跳了出来,映入了李承勋的眼帘。   看着这座突兀而巨大的宫殿,李承勋感到的并不是雄伟气派,而是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他到过洛阳、长安,甚至是汴州,见过各式各样的宫殿。但从来没有哪一座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与这座巨大豪华的宫殿形成了强烈的不协调,这让李承勋觉得厌恶而滑稽。   经过一列列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武士,李承勋终于被带入了那个空旷而幽暗的大殿。一个人斜靠在巨大的座椅上,隐没在阴影里,就像被供奉在神殿上的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李承勋揉了揉眼睛,他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莫非此人就是传说中囚父杀兄的刘守光?   但更让李承勋惊讶的是,除了两边拱手肃立的燕国大臣们,在大殿正中还跪着一人。那人虽然跪着,却昂首挺胸,毫不示弱,颇有气度。跪着那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人,长须飘飘,身着朝服,垂首而立,颇为恭顺。李承勋当年曾在长安城中见过此人,认得他正是刘守光身边重臣孙鹤。看见李承勋被带进殿来,孙鹤偏头看了看他,微微点头示意。   待到李承勋站定,孙鹤出身,对着殿上那人一拜,扬声道:“大王,河东使者已带到!”刘守光就像没有听到,他依旧斜靠在椅子上,盯着跪地那人,一动不动,李承勋听到阴影中一个傲慢阴冷的声音响起:“汴州使者,你来幽州,所为何事?”   李承勋心头一惊。显然跪在地上那人是朱全忠的使者。后梁竟然抢先一步派人来到幽州,看来事情不妙。   跪着那人显然早已对刘守光的傲慢态度极为不满。他扬起头,冷冷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是圣上钦差,不可跪着传旨!”“哈哈哈哈!什么狗屁皇帝!那朱三不过是村中野夫,田间混混,也敢妄称皇帝!”刘守光放肆地大笑起来,在椅子上前仰后合,极为夸张。跪地那人勃然大怒,霍然站起,用手指着刘守光怒吼道:“休得放肆!我乃当朝皇帝钦赐特使王瞳!大胆刘守光,还不快下来候旨!”   刘守光就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起一把长剑,气急败坏地冲下了殿阶。孙鹤见势不妙,急忙冲上前去,试图挡住气势汹汹的刘守光。刘守光毫不停顿,手肘一挥,孙鹤惨呼一声,被打倒在地。   李承勋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鲜血从王瞳脖子激射而出,险些溅到自己身上。李承勋大惊之下,不由倒退几步,再抬眼看去,那王瞳已悄无声息,毙命于血泊之中。殿上响起一阵惊呼,随即又变得死寂。   一言不合,当堂杀人。李承勋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这刘守光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魔鬼。而这个杀人魔鬼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取出一张丝绢细细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慢慢走回属于自己的那张大椅。   鼻青脸肿的孙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王瞳的身旁,终于找到了那卷血淋淋的文书。“大王!这使臣带来朱全忠的手谕,请您当河北采访使,统领河朔啊,大王!”孙鹤草草看完文书,带着哭腔喊道。刘守光重又隐没在阴影里,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正在阶下痛哭流涕的孙鹤。   “你来又有何事?”刘守光抬起那柄剑,用剑尖指着远处的李承勋。李承勋觉得心头一紧,他看到了剑尖上尚未擦掉的点点血迹。“晋王命我前来,献上六镇联合署名的文书,尊奉大王为尚书令、尚父!”李承勋定了定神,朗声道。他取出文书,准备双手奉上。   “哈哈哈!李存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懂得拍马屁了。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刘守光忽然想起一事,坐直了身子,一拍座椅,大喝道:“大胆逆臣!我若当尚父,谁又来当皇帝呢?”李承勋一愣。就算他巧言善辩,也万万想不到刘守光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见李承勋竟然不顺着他的话头回应。刘守光顿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来,用长剑指着李承勋喝道:“现在天下四分五裂,大者称帝,小者称王,我有燕地二千里,精兵数十万,难道还不配当皇帝吗?”   李承勋见刘守光如此张狂,心头一股热血上涌。他冷哼一声,仰头朗声道:“我河东上下,只认得李唐天下!就算大唐天运已尽,那也是有道者得之。王道之主,自然绝非妄自尊大,滥杀无辜之流!”“胆大包天,胆大包天!来人,将此贼拖出去砍成肉泥!”刘守光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一群武士随即涌入殿内。   “大王!万万不可!此人是河东使臣,更代表六镇而来,杀不得啊!”孙鹤急得脸色煞白,扑到殿前,连连摇手。“你敢再谏,连你也一起杀!”刘守光目中凶光暴现。“把刑具抬上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止我杀这个逆贼!”刘守光咣当一声丢掉长剑,一步步走下殿阶。   几个满脸横肉的武士把一把寒光闪闪的巨大斧钺抬到了殿前,两厢的大臣们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哪还有谁再敢说话。李承勋被扒下衣袍,推到了斧钺之下,眼见就要身首异处。此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苍凉的叹息。   孙鹤站到了刘守光面前。他毫不畏惧地迎着刘守光恶毒的眼神,冷静地说:“当年我在沧州侍奉大王之兄,曾与大王为敌。失败之后,大王没有杀臣,臣至死不敢忘记大王的恩情。但今日之事,事关幽州存亡,不敢不谏!”刘守光慢慢逼到了孙鹤面前,“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若大王杀了晋使,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幽燕必亡!”孙鹤没有理会他的威胁,静静地说。“推下去,一起砍了!”刘守光气急败坏地指着孙鹤,歇斯底里地狂嚎起来。   太原晋祠,水正清澈,花正温柔,秋景如画。李存勖一袭白袍,坐在水母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难老泉。清澈的泉水源源涌出,映在青山翠叶间,一片碧绿。“晋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果然好景色!”李存勖看了半响,悠然叹道。“大王在外征战,难得今日有闲情雅致。好景当有好曲,不如小女子为大王抚琴一曲,以增雅兴。”刘玉娘注视着若有所思的李存勖,温柔地说。“好!我就喜欢听你的曲儿!”见刘玉娘如此主动,李存勖顿时大喜。刘玉娘笑意盈盈,端坐席间,以手抚琴。水母楼上,古琴婉转悠长之声源源而起。   当年刘玉娘随父流落市井之时,曾以卖唱为生,原本就弹得一手好琴。加之她生性聪慧,进入晋王府之后,深知李存勖好乐,更勤加练习。数年下来,抚琴吹笛,歌舞唱曲竟无一不精。   李存勖听了片刻,哈哈一笑,悠然说:“梅花三弄,好是好,可惜失之哀怨了。”刘玉娘微微一笑,手法一变,琴声忽转,骤然变得激昂慷慨起来。激烈转折之处,竟隐然有金戈之声。李存勖脸色大变,愕然道:“广陵散!你怎会此曲!”话音未落,琴声愈发激烈。李存勖再不说话,彻底沉迷在这曲折激昂的琴声中。   《广陵散》,又叫《聂政刺韩王曲》。这个曲子讲的是战国时期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据说东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曾在临刑前弹奏此曲,绝响天下。在满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的古琴曲谱里,唯有这支曲子,慷慨悲壮,荡气回肠,尽显阳刚之美,最为独特。   李存勖自小便博览群书,当然知道这支曲子蕴含的深意。琴声中,他好像看到了怀揣必死之心的聂政为了替父报仇,突然亮剑,一击毙敌的场景。当年聂政为报父仇,不惜以漆涂面,砸掉牙齿,又自吞火炭把嗓子弄哑,隐入深山中苦学琴艺十余载。他终于以琴艺接近韩王,于弹奏之时突然抽剑,刺死仇人。报了大仇的聂政随即自毁面容而死,只留下这段惊心动魄的传奇。仇恨改变了聂政的一生。他生命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复仇。后人提起这段悲壮的故事,无不嗟叹。但茫茫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聂政的一生纵然悲惨,但即使是他李存勖,贵为河东之主,还不是一样每天背着沉重的负担前行?称王以来,平叛乱,救潞州,战柏乡,谋幽燕,几乎没有一日得闲。而这些,既不是为了自己所爱,也不是为了什么一统天下的梦想,仅仅是为了父亲临死之前交给自己的三支箭。少年成名,大权在握,威震天下,看似风光的背后,谁又能明白他内心的苦闷与孤寂?   李存勖把目光移到刘玉娘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这个女子。目如秋水,细指如葱,面带娇媚,风情万种,这个女子不仅有令人赞叹的才情,还有绝世的美貌。李存勖觉得心头热浪翻腾,难以自抑。他霍然站起身来,走到刘玉娘身边,突兀地抓住了她那只正在抚琴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楼外枫叶正红艳如火。朦朦秋意中,年轻的河东之王握住了抚琴女子的纤纤细手。这个美艳的女子在惊恐之余,嘴角隐然露出一丝得意的喜悦。李存勖当然不会想到,晋祠中这幅颇为浪漫美丽的画面将为即将到来的那段历史写上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这就像那首正入高潮却忽然中止的激昂之曲,跌宕而诡异。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曹夫人敏锐地发现了李存勖的变化。这个背负着巨大压力,经常眉头紧蹙的孩子就像一夜之间迈入了春天。这个年轻人现在每天都满脸春风,红光满面,连走起路来都呼呼生风。更明显的是,李存勖后面总跟着一个“尾巴”——那个自己亲自赏给他的丫鬟刘玉娘。   发生了什么,身为母亲的曹夫人一望而知。这让她有些许的疑虑。按照她的设想,李存勖身为晋王,至少应该娶一个大家闺秀,出身名门的女子。但这在河东这个特殊的环境又谈何容易。李存勖本来早该娶妻,但曹夫人却一直没能为他物色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河东政坛,盘根错节,手握兵权的更大多是李克用的养子,家族色彩浓厚。如果在朝堂之上贸然选择一个家族联姻,可能会使河东的局势更加复杂。   最重要的是,李存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高兴更开心。刘玉娘侍奉自己多年,这个女子表现得聪明乖巧,又有才情,这倒是挺合李存勖的性子。虽说刘玉娘出身卑贱,但想当年自己也不过是寻常家的女子么?这样一想,曹夫人又渐渐放下心来。男女之事,水到渠成,只要儿子满意,就随他去吧。   晋王府中,夜夜笙歌,激情四射。李存勖和刘玉娘,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双双坠入火热的欲海。   18 谋定而后动   太原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汾水两岸,银装素裹,一片洁白。纷飞的雪花中,黑袍男子与红衣女子正相偎而立。天地间一片寂静,好似能听见二人心头激情跳跃的声音。“四时运灰琯,一夕变冬春。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严冬将至,早春不远矣!”看着满眼雪景,李存勖忽然想起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在太原城赐宴群臣,守岁新年时写下的这首诗。即将过去的一年对李存勖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在柏乡大败死敌朱温,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又一个春天到来之时,他又会迎来怎样的新年?   “小女子倒觉得,跟大王在一起,天天都是早春二月。”刘玉娘抱住李存勖强壮宽大的腰身,嫣然笑道。“早春二月?我怎么觉得是三伏天,骄阳似火啊?哈哈哈……”李存勖顿觉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大王果真觉得如此?但不知大王有没有想过……想过和小女子白头偕老,共度一世?”迟疑了一下,刘玉娘还是说出了这句早已憋了很久的话。   她出身贫寒卑贱,更尝尽流落之苦。如果能得到李存勖的欢心,成为这个正冉冉升起的河东之主的女人,将彻底改变她的一生。那些曾令她刻骨难忘的痛苦、焦虑和惊吓都将烟消云散,一去不返。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按捺不住。她甚至一天都等不下去,她害怕忽然有一天醒来,这个男人已移情别恋。对她,那将是难以挽回的灾难。   刘玉娘忽发此问,让李存勖愣了。他惊诧地看了看脸颊绯红的刘玉娘,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这个女人。远处雪地里吱呀作响,李存勖一扭头,看到张承业正艰难地踏雪而来。   “李承勋在幽州被刘守光一刀杀了!那刘守光胆大妄为,竟然公开宣布僭称大燕皇帝!”这个消息让李存勖又怒又喜。李承勋是他的心腹爱臣,为了这出骄兵之计,竟然横死幽州,让李存勖痛惜不已。但刘守光却果然掉进了陷阱。他不仅悍然称帝,还杀掉代表六镇节度使的特使,公开与天下叫板。这又让李存勖欣喜若狂。他敏锐地意识到,一鼓作气,荡平幽燕的机会已然到来。   在对幽州的事情上,显示出李存勖和李克用、朱温截然不同的一面。换了李克用,或许根本就不会理睬刘守光的狂言,他的眼里只有朱温,这个天下似乎只有朱温才配做他的对手。而朱温,则一定会拍案而起,以攻对攻,先把对手打怕了再说。但李存勖不一样。柏乡之战后,面对幽州人的挑衅,这位年轻的统帅并没有盲目冲动。他深刻地洞悉了刘守光狂妄的内心和虚弱的本质,气定神闲地打出了一记好牌:发动六镇节度使联合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李存勖很清楚,刘守光早就不满足燕王的称号,更不会接受这个徒有虚名的尚书令,他要做的是皇帝。而幽州一旦称帝,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他再举兵讨伐,一举可成。谋定而后动。幽州攻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李存勖的深谋远虑。   看看焦急万分的张承业,李存勖仰天大笑:“真是恶不积不足以灭身!那刘守光自以为是,僭越称帝,猖獗已到极点,此时不除此人,更待何时!马上随我回城议事!叫诸将都来听令!”他扭头看了看满面红霞的刘玉娘,狡黠地一笑:“这次若能顺利平定燕地,活捉刘守光,回来就给你一个答案!”说完,扬鞭而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雪花迷糊了刘玉娘的双眼。冰凉洁白的飞雪之下,欲望之火正在这个女人眼里熊熊燃烧。   911年十二月,李存勖传檄天下,痛斥刘守光僭越称帝,杀害使臣,残暴无德,宣布讨伐幽州。随即命周德威为主将、李嗣源为副,率精兵三万大举伐燕。周德威率部出飞狐古道,跨越太行山脉,于易水边会同了镇州、定州的军队,在飘飞的大雪中踏上了征讨幽州的征途。   晋军大举而来,刘守光却一无所知,正忙着在大安山的深宫中享受他的皇帝大梦。   912年正月,晋军攻入燕境,顺利攻克边境上的第一个燕军隘口祁沟关。仅仅两天之后,晋军便包围了涿州(今河北涿州市),自知大势已去的刺史刘知温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开城投降。十天之后,周德威的大军便出现在幽州城下。晋军神兵天降,燕军士气顿时崩溃。   “刘守光狂妄自大,必然轻敌。燕军数年前与梁人争夺河朔大败,精锐尽失,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周将军兵少而精,可不顾其外围据点,直捣虎穴!”出征之前,李存勖这样对周德威交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幽州的情况,李存勖可谓洞若观火。是以,他才会如此自信地为这次北伐定下了“出其不意,直捣虎穴”的战术。晋军突然出动,弃幽州外围的瀛州、莫州、沧州、檀州等各个要点于不顾,北渡易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克祁沟关、涿州,仅半月时间便进逼幽州城下。而此时,燕军各部还散落各地,尚未集结。李存勖的这一记“黑虎掏心”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刘守光的要害上。   手中的牌全都按计划打了出去,李存勖却似乎并不担心幽州战事,他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中原。李存勖很清楚,刘守光穷途末路,人心离叛,绝不是周德威、李嗣源的对手。这时候,最应该警惕的还是死对头朱温。近年来梁军虽然屡遭重创,但家底仍在。以朱温睚眦必报的性格,一旦得知晋军精锐北上,必然卷土重来。   在周德威出发的同时,他已设下先手,令李嗣昭镇守潞州,稳固河东的南线,同时让李存审与史建瑭率三千骑兵屯驻赵州,监控河北平原,把守东大门。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朱温会朝哪个方向进攻。李存勖早已把各种可能性都已想到,预布先手,忙而不乱。如今的李存勖,正在与对手真实的对抗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   朱温果然出动了。虽然柏乡之战后,他屡次染病,身体每况愈下。但眼见李存勖就要吞并幽燕,一统北方,却不由得不着急。拖着病体,朱温从洛阳启程前往魏州坐镇指挥,同时令杨师厚、李周彝北上进攻镇州。面对越来越被动的局势,朱温早已没有时间和耐心去策划什么精巧的作战方案,他想的是尽快抓住晋军主力,狠狠地揍一顿,洗刷柏乡之耻。   梁军大举出动,号称五十万人,猛攻镇州以南的军事要地枣强,试图尽快打通北上幽州的通道。枣强虽然是座小城,守军也不多,但城防却极为坚固。梁军连攻了几天,竟然不能攻克,反而死伤了上万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守军还派出杀手诈降,将梁将李周彝击伤。出师不利,令朱温更加愤怒。   是年三月,朱温亲率大军到达城下。在他的亲自督战下,梁军终于攻陷枣强。城破之时,满腔怒火的朱温下令屠戮全城,老幼不留。梁军的残暴震动赵地。虽然枣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将梁军主力拖住了近半月时间,这让李存勖布在赵州的先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李存审,李克用养子,擅长带兵,智勇双全;史建瑭,每战必身先士卒,号称“史先锋”。李存勖把这两员猛将放在河北,显然已早有防备。枣阳遭到攻击的消息传到赵州,李存审赶紧找来史建瑭商量。两人一合计,梁军攻下枣强,必然继续北上,冀州境内的蓨县(今河北景县)、下博桥是必经之地。两人当即议定,李存审率八百精骑扼守下博桥。史建瑭则率兵赶赴蓨县救援。   客观地说,虽然李存勖早有准备,但在晋军主力大举北上幽州的情况下,仅留数千机动兵力于河北,这不得不说是一着险棋。这其中既有河东兵力不足的苦衷,也体现了李存勖对李存审、史建瑭能力的高度信任。事实证明,李存勖并没有看错人。面对抱定复仇决心,气势汹汹而来的虎狼之师,李存审、史建瑭在河北平原上演出了一出令人叫绝的好戏。   史建瑭到达蓨县外围时,梁军先头部队已将小小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史建瑭观察了半天,发现梁军各路人马还在源源不断向蓨县汇集,以自己手下那几百骑兵,冲过去硬拼,无异飞蛾扑火。史建瑭沉思片刻,心生一计。   第二天午后,正在蓨县郊外收集柴草的梁军士兵遭到了突然袭击。沙陀骑兵旋风般杀出,很快就把这些倒霉的士兵统统抓获。史建瑭提着大刀,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俘虏们面前。“我是河东先锋大将史建瑭!我这把刀不杀你们这些无名之辈。你们听好了,如今晋王已亲率大军十万前来,不日就要到达这里。你们回去告诉朱全忠,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河东“史先锋”名头早已传遍天下。梁军士兵们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放你们走可以。不过走之前,留下你们的刀枪旗号,盔甲战袍,否则,杀无赦!”史建瑭猛地一抖长刀。众军士魂飞魄散,飞快脱下盔甲,丢掉武器军旗,狼狈而逃。史建瑭哈哈大笑,早已在旁等候的河东骑兵立即换上梁军盔甲,尾随而去。   急于北上的朱温正急急忙忙地赶往攻城第一线。枣强之战,正是自己亲临前线,立竿见影,夺得城池。现在蓨县之战又陷入僵持,他准备如法炮制,尽快赶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   时值黄昏,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片肃杀。朱温快马加鞭,已隐约可见远处的梁军大营。前方忽然火光冲天,叫喊声此起彼伏。朱温大惊,急忙勒马,观看动静。等了不多时,暮色中人影绰绰,很快变成了一股混乱的人潮,正对着他狂涌而来。   “李存勖大军来了,李存勖大军来了!”不计其数的逃兵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喊。李存勖亲率大军到了蓨县?朱温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哎呀,又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柏乡之战血流成河的场面赫然浮现在他眼前。   “撤,快撤!”下意识间,朱温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围攻蓨县的数万梁军掉头便跑。这一夜,河北平原上处处火把闪动,杀声此起彼伏。血洗枣强激怒了所有赵人。梁军的逃亡之路上,沿途的老百姓全都自发组织起来,打着火把,举着刀枪,痛击溃逃的梁兵。   史建瑭看着烈焰熊熊的梁军大营仰天狂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穷极无奈之下想出来的疑兵计竟然大获成功。他只带了百余骑兵,尾随着放回的梁军士兵,混进梁军大营。他们杀掉卫兵、火烧梁营、狂呼乱叫……在暮色朦胧中,这支敢死队干了一切制造混乱的坏事。而当李存勖的名字响彻梁军大营的时候,这支曾经纵横中原,人见人怕的铁军变成了受惊的羊羔,在混乱中连夜溃逃,一败涂地。   仅仅数年间,李存勖已成为令梁军上下心惊胆战的名字,甚至让征战半生的朱温也失去了冷静。李存勖与朱温这场并未谋面的对决,就这样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宣告了结局。无论在士气、斗志还是个人威望上,朱温完败。   在蓨县这个寒冷冬夜发生的事情狠狠地影响了历史。因为这场溃败,朱温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他从此一病不起,直至三个月之后在病榻上被儿子朱友圭刺杀。而李存勖则彻底消除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全力进攻幽州。现在的他,正离父亲临死前交付的那个任务越来越近。   19 以攻对攻   戏台正在上演一出激烈诡异的大戏。十数个头戴假面的武士在激越转折的曲声中起舞,做出格斗搏击之状。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叫做《大面》,讲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戴面具突阵征战的故事。但今天,李存勖却无精打采,心事重重,这让身边的刘玉娘也觉得诧异。   张承业匆匆步入戏园,走到李存勖旁,附耳密语。李存勖一直神色凝重的脸上忽然笑容绽放。“哈哈哈,梁军从魏州南退,朱全忠身染重病。好!好!”李存勖全然不顾台上的戏正入高潮,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这次如果能扫平幽州,李存审、史建瑭当记头功!”李存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梁军南退,他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就看周德威的表现了。   而此时,周德威正在天寒地冻的幽州大展拳脚。晋军以少量兵力佯围幽州,李嗣源、李存晖则分兵出击,扫荡幽州外围各个据点。四月,李存晖攻克燕北“三关”之一的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切断了幽州南下冀中平原的通道。李嗣源则攻克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仁丘市北)。不久,沧州都将张万进发动兵变,杀掉守将,宣布向晋军投降。周德威则在攻占了涿州之后,引得胜之兵向幽州进军。   刘守光坐困愁城,眼瞅着自己的地盘被晋军风卷残云般掠走,暴跳如雷。看着城外不断赶来的晋军,刘守光忽然想起孙鹤临死前的怒吼“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幽燕必亡!”讽刺的是,从那时算起,如今恰好过去百日,晋军果然出现在幽州城下,难道真要让孙鹤在黄泉路上嘲笑自己?   “我幽州方圆两千里,精兵数十万,怎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刘守光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些神色沮丧的将领。“晋人长途跋涉而来,已是强弩之末。单廷珪,你带一万精兵出城,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单廷珪擅使长枪,膂力过人,在燕军将领中名头极响。听到刘守光点名,当即领命,带起兵马,呐喊着杀出城去。   围城的晋军数量很少,见燕军大举出动,不敢应战,四散而走。单廷珪也不恋战,率军经过良乡,渡过大石河,直扑龙头冈。他很清楚,晋军主力从涿州而来,必然沿太行山脉西麓北上,走距离最短的那条山前古道。他要抓住这支正从崎岖山路中赶来的晋军,在太行山下与周德威决一死战。单廷珪的判断很准确。他的军队刚到龙头冈山脊,便发现了那支正从山道中涌出的晋军。燕军骑兵立即山脊上列阵,准备发起攻击。   燕军的突然出现让周德威措手不及。但他不愧为沙场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兄弟们!燕军不知死活,竟然从幽州出击,想在这里截杀我们。幽州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路,敌人远道而来,已是疲惫之师,强弩之末!大家不要怕,随我迎战!此战必胜!”周德威高举长刀,冲到阵前,对自己的将士们慷慨激昂道。见主将如此镇定,晋军很快稳住了阵脚,迅速列成战斗队形,迎着山脊上的敌军缓缓推进。   一股狂风从东边平原上呼啸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刮过正相对而行的两支大军,直扑向太行山的崇山峻岭。远处高山密林中,发出一片不祥的声音,如无数魑魅魍魉在山中乱叫。大风一起,两支军队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两股人潮穿过迷茫的风沙,狠狠地撞在一起。遭遇战在龙头冈上猝然爆发。   单廷珪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枪挑剑砍,挡者披靡。激烈的搏杀中,他的眼睛却不住向四周张望。“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刘守光的怒吼不住地在他脑中盘旋。一定要抓住周德威,抓住周德威!这个念头就像发狂一样缠住了他。当年在木瓜涧一战,单廷珪曾在两军阵前见过周德威,还知道此人小名叫“阳五”,是以在混战中他念念不忘寻找周德威单挑。   单廷珪怒吼一声,一枪挑飞一员梁将,抬眼间,正见周德威手持铁锤,左冲右突,好不威猛。单廷珪的双眼顷刻燃烧起来,他双腿一夹,胯下战马如闪电一般,向周德威直扑过去。“周阳五!认得我单廷珪吗,纳命来吧!”吼声未落,单廷珪的长枪已经对准周德威的胸口狠狠刺去。   “裆!”周德威几乎是下意识地挥锤,格开了那杀气逼人的枪尖。一击不中,单廷珪再次挺枪刺去。周德威毫无还手之力,连连躲闪,似已手忙脚乱。又战了片刻,周德威见势不妙,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哪里走!”单廷珪怒吼一声,用尽全力对准周德威的后背猛刺而去。周围的士兵都呆住了。他们停止了搏杀,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军主帅决定生死的对决。   单廷珪的长枪就像出海的蛟龙,旋转着直刺周德威,这一枪似有千钧之力,足以贯穿周德威的身体。电光火石之间,周德威的背后就像长了眼睛,枪尖即将刺入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一侧,单脚勾住马镫,侧仰于马背之上。那长枪带着呼啸,擦身而过。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这惊险的一幕足以令人窒息。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德威的铁锤飞了出来,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震天的呐喊,直袭单廷珪的面门。单廷珪来势极快,一枪刺出,力道已老,哪里还来得及抵挡?这一锤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单廷珪闷哼一声,栽落马下。他那杆长枪和那匹战马如离弦之箭,越过周德威,直冲远去,狠狠地扎在了地上。   晋军士兵立刻冲上前去,将血流满面的单廷珪俘虏。“单廷珪已被活捉”的欢呼传遍了龙头冈。燕军知道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四散而逃。沙陀骑兵最擅长的时刻又到了。他们发出令人恐惧的怪叫,纵马舞刀,疯狂追杀。龙头冈上,燕军一败涂地,几乎被诛杀殆尽。   单廷珪不知道,诈败诱敌,正是周德威的拿手好戏。当年在太原城下,周德威就曾用这招活捉过后梁骁将“夜叉”陈章。但这一次,周德威用得更加惊险,更为绝妙。四百多年后,施耐庵在他的《水浒传》中创造了“圣水将军”单廷珪这个人物。这位后来在一百零八将中排名第四十四位的好汉被关胜用拖刀计击败,从此投靠梁山。很难说,施耐庵在描写这段场景时,是不是借用了当年周德威反手一锤击落单廷珪的英雄往事。   战报传回太原,李存勖仰天狂笑。“刘守光果然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如此情势,还胆敢以攻对攻。燕军弃坚城而与我野战,岂有不败之理?如此看来,周德威必破幽州!”李存勖随即令刚刚在河北逼退梁军的李存审率部北上,会同周德威共攻幽州。   912年五月,周德威大军终于到达幽州城下,狗急跳墙的刘守光再次率部迎战,被晋军干净利落地赶回城内。至此,晋军主力已彻底完成合围幽州的战役部署,平定幽燕,已指日可待。   站在太原城头,凝视着远处的苍莽原野,李存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父亲临死前念念不忘扫平幽州,诛灭刘仁恭、刘守光父子,这个愿望曾经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令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而现在,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甚至令他感觉到虚幻。他仰起头,落日的余晖洒在脸上,如丝绸般的柔软。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人生。去年寒冬,一切还笼罩在云遮雾罩中,如今坚冰已然融化,北方的幽燕之地眼看就要收入囊中。时间,过得很慢,但很多时候,却又快得不可思议。   气喘吁吁的张承业又出现了。每次当他这样出现的时候都会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主公!出大事了!”张承业满脸通红,还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李存勖悠然地转过身,露出一副很淡定样子。短短几年,他已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还有什么事能称得上大事?   “朱全忠死了!”   李存勖听到头顶上炸响了一声惊雷。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下意识地扶住城墙,茫然自语:“朱全忠死了?”“确实无疑。据可靠消息,朱全忠被他第三子朱友珪所杀。现在朱友珪已在洛阳称帝。”   “朱友珪,朱友珪……”李存勖反复在头脑里搜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获。杀父篡位,这个新的对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张承业看出了李存勖的疑惑,当即上前道:“此人是朱温与一营妓的私生子。之前在梁宫中任禁军指挥使。朱友珪杀父之后,发矫诏,称朱全忠被另一养子朱友文所杀,于是诛杀朱友文全家,在灵柩前称帝。”   原来是家族变乱。没想到强势如朱温那样的人,也理不清自己的家务事。   张承业看着眉头紧皱的李存勖,很有些诧异。强敌身死,梁宫大乱,这是好事。为何一向性情爽朗的李存勖反而发起愁来了?   李存勖叹了口气,忧虑地说:“之前朱全忠连遭我重创,又身染重病,我原以为,伪梁数年之内不会对我进犯,如此可全力平定幽燕。但现在变乱一生,新人上位,中原之事便难以预料了。”他想了想,对张承业说:“马上派人急传李存审,让他带兵南返,越快越好!”   李存审率领的骑兵正在华北平原上快速北进。接到军令,李存审二话没说,立即领军改变方向,急速向西,一头扎进了太行山脉的苍莽群山中。   李存勖又一次料敌在先。朱温死后,后梁内部很快陷入混乱。是年八月,朱温的另一个养子朱友谦在河中起兵,宣布讨伐弑父篡位的朱友珪。朱友珪立即派韩勍、康怀英、牛存节率兵五万,大举进攻河中。朱友谦兵少将寡,自知不敌,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太原求援,宣称愿意献出河中,投靠河东。河中是联接关中与河东的枢纽,自从被朱温夺走之后,李克用再也无力染指关中。现在天降大礼,焉有不取之理?   刚刚回到太原的李存审还没来得及休整,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直奔河中。晋、梁两支疲惫之师在胡壁(今山西省万荣县西南)遭遇,士气低落的梁军无心恋战,一败涂地。   气急败坏的朱友珪强令康怀英部继续进攻。梁军势大,李存审只好且战且退。朱友谦见势不妙,再次向太原呼救。李存勖决定率部亲征。他意识到,夺下河中,将切断后梁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系,如断后梁一臂,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十月,李存勖不顾严寒,亲自率军从潞州西进,直扑梁军在河中的重要据点华州。双方在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狭路相逢。自潞州、柏乡两次大战后,梁军已精锐尽失,有经验和战斗力的部队几乎损失殆尽。匆匆组建的军队大多以新兵为主,战斗力低下,与以前朱温麾下那支纵横中原的铁军相比可谓天差地别。面对凶悍的沙陀骑兵,梁军难以抵挡,很快败下阵来。李存勖一直追杀到陕州以北的白径岭。后梁军队试图夺回河中的努力付之东流,只得退保陕州。起死回生的朱友谦干脆认李存勖为舅父,将河中拱手献上。   不久,隰州(今山西隰县)宣布脱离后梁向太原投降。荆南节度使高季昌也宣布独立,不再向后梁称臣。后梁王朝迅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20 幽州台   李存勖冷静地注视着汴州城中的动向,而周德威则在围困幽州的同时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各地燕军据点进行打击。   913年正月,晋军攻下幽州附近的顺州(今北京市顺义县)、蓟州(今天津市蓟县)、檀州(今北京市密云县),各路燕军将领纷纷投降,刘守光的桀燕帝国眼见就要土崩瓦解。绝望的刘守光想出了最后一招,向北方的契丹求救。   自唐僖宗以来,唐王朝实力日渐衰落,边备废弛,契丹乘机吞并各边郡,势力逐渐强大,对幽州构成了重大威胁。刘仁恭虽然昏庸暴虐,但对自己的地盘却视为珍宝,绝不能容忍被夺走一分一毫。熟知契丹人习性的刘仁恭想了个办法,专门选择秋季派兵攻击契丹,等仗一打到深秋,就焚烧塞外牧草,然后撤军。几年下来,契丹人赖以放牧的草原处处荒废,大量马匹饿死。吃了大亏的契丹人只好讲和。   没想到过了不久,刘仁恭被自己儿子抓了起来。契丹舍利王子见有机可乘,亲率骑兵万人进犯。刘守光打仗不行,鬼点子却很多。看到契丹大兵压境,赶紧派出使者讲和,还把舍利王子诱到平州城外参加所谓的牛酒之会。得意忘形的契丹人万万没料到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舍利王子刚一入座,伏兵齐出,当场活捉。王子被擒,契丹族人相聚痛哭,请求用五千匹马赎人。刘守光则故作强硬,拒不答应。契丹人只好提高价码,乞求与刘守光结盟并赠送大量宝物。刘守光这才放人。吃了大亏的契丹人从此十多年不敢进犯幽州。   现在周德威兵临城下,刘守光忽然想起了当年从契丹人那里赚来的盟约,急派特使出塞,请求契丹出兵相助。   此时的契丹可汗是耶律阿保机,此人野心极大,一心要像中原皇帝那样终身为主。按照契丹传统,可汗之位每三年就要改选一次,如果让耶律阿保机得逞,家族其他贵族就再没有了当可汗的希望。眼看被选举权就要被剥夺,契丹贵族们立刻跳了起来,纷纷举兵反叛。这场家族叛乱在913年达到了高潮,阿保机的兄弟们拥立了新可汗,双方兵戎相见,草原上的混战一场接着一场。后院起火的阿保机当然不可能出兵卷入幽州的烂摊子。但阿保机这个人心机很深,他不愿意过早得罪任何一个南方政权,于是顺水推舟,对幽州使者好礼相待,还许下了出兵相救的空口承诺。   契丹人的承诺对穷途末路的刘守光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刘守光立即派出大将元行钦率七千骑兵越过燕山,准备接应契丹援军,又命爱将高行珪领兵据守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掩护元行钦部。刘守光的如意算盘是,契丹军一旦南下,便可与元行钦在燕山以北会师,然后通过武州大举南下,一鼓作气击破幽州城外的晋军。刘守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耶律阿保机那张嘴上,这一作战方案当然只能是镜花水月。   周德威从燕军的异动中发现了刘守光的企图。他立即令刘光浚部出击长城古北口,防止契丹军越过长城南下,同时让李嗣源部扫荡燕山以北的敌军。   李嗣源的铁骑越过燕山,驰骋于燕北大草原,一路高歌猛进,如秋风扫落叶般连克燕军八个军镇。三月,李嗣源攻克武州,高行珪投降。   元行钦带着七千骑兵在天寒地冻中苦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契丹大军,却看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沙陀人。双方在燕北草原上展开了骑兵大会战,斗志早已丧失殆尽的燕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只好投降。晋军又一鼓作气攻克平州(今河北卢龙县)、营州(今辽宁朝阳市),燕地几乎尽为晋军所得。   周德威气定神闲地围困幽州,左右开弓,不紧不慢地揍着刘守光,太原城中的李存勖却心急如焚。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足以让他在转眼间就可以席卷中原的机会。因为朱温的死,曾经坚如磐石的后梁王朝正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   无才无德的朱友珪弑父称帝后,小人得志便猖狂,上台之后立刻露出本性,寻欢作乐,荒淫无度。不仅如此,他还大肆清洗朱温旧臣,让自己的亲信尽掌大权,连德高望众的敬翔都不得不靠边站,称病不出。朱友珪对众人的愤怒心知肚明,为了堵住众人之口,故作大方,从国库中拿出钱财对朝中重臣、武将大加赏赐。朱友珪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笼络人心,坐稳皇位。但他大大低估了人心的力量。   不久,禁卫军统领袁象先、赵岩等人秘密找到均王朱友贞,怂恿他发动兵变,杀掉朱友珪,为父报仇。朱友贞是朱温的第三子,此时正留守开封。和朱温的其他儿子不同,朱友贞这个人平时沈厚寡言,行事低调,作风儒雅,很得朝中旧臣们的欣赏。朱友贞虽然痛恨父亲那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但手里无兵无权,要想起事显然不成。关键时候,手握重兵,雄踞魏州的杨师厚倒向了他。有了禁军和杨师厚的支持,朱友贞顿时有了底气。   这年二月,袁象先率领禁军在洛阳发动兵变,杀入皇宫,一举诛杀朱友珪。皇帝被杀了,朱友贞却还远在开封,洛阳群龙无首,立即陷入大乱。十多万梁军冲入城内,大肆劫掠,互相厮杀,后梁政治中枢陷入瘫痪。   消息传到太原,李存勖急得以手捶胸,仰天长叹。此时他的主力远在幽州,鞭长莫及,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身边却无一兵一卒。   朱友贞随即在开封称帝,封杨师厚为邺王,又对已投降河东的朱友谦大加安抚。朱友谦投降李存勖原本就是情急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朱友珪既然已经被杀,朱友谦立即宣布效忠后梁,将河中之地如数奉还。晋军还没来得及接管河中,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情急之下,李存勖派出老臣张承业前往幽州监军,要求周德威尽快破城,晋军攻势愈发猛烈。狂妄自大的刘守光终于醒悟了。站在残破的幽州城楼上,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晋军,他意识到自己已穷途末路,绝无翻盘希望。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刘守光连写三封长信,在信中态度谦卑,痛哭流涕,乞求李存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周德威看了信,一笑置之。他很清楚刘守光的为人,他更懂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现在胜券在握,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见求降信石沉大海,刘守光大急,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索性祭出“鼻涕虫”战法,不断派出使者出城纠缠,周德威的帐外每天跪满了哭哭啼啼的幽州使者。   不胜其烦的周德威只好回信,对刘守光大加嘲讽:“堂堂大燕皇帝,怎么搞得像女人一样,每天哭哭啼啼?我奉命讨伐幽州,只管打仗,不管求和的事儿!”刘守光大为惊恐,每天出城来哀求的使者更多了。   周德威一看,再这样闹腾下去只怕要影响军心,终于同意把刘守光的投降书转报太原。没想到刘守光贼心不死,这边晋军的攻势稍有减弱,便立即派使者潜出城去,向屯兵魏州的梁军统帅杨师厚求救。太原使者刚进入河北境内就被晋军游骑兵抓获,求援信和投降书几乎同时交到了李存勖手上。   “刘守光啊,刘守光,你怎么这么像你老子。当年刘仁恭忘恩负义,以德报怨,没想到儿子也如此不成器,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李存勖看着那两封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是年十一月一日,李存勖率部从太原出发,亲征幽州。二十天之后,李存勖终于赶到幽州城下。他单骑来到城下,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刘守光笑道:“刘公,当皇帝的感觉如何?”刘守光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城楼上,双手扶着墙垛,放声大哭:“我一时糊涂,受了部下的蒙蔽,是自取其辱……我小小幽州,哪敢和大王作对,现在我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仍凭大王发落……”   李存勖平生最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当下眉头一皱,高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学女人哭闹,你成何体统!”   刘守光一愣,脸色瞬间一变,止住眼泪,嬉皮笑脸道:“我家世代都受大王和先王的恩惠,终生不敢忘记,还望大王念及旧情,放小人一马……”   不提李克用便罢,刘守光这样一说,李存勖顿时怒火中烧。“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父亲临终之语犹言在耳。李存勖面色大变,指着幽州城头高声怒吼:“刘守光!当年你父恩将仇报,这笔旧账还没算清,现在你又狗胆包天,杀我重臣,僭越称帝,大逆不道,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说完,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刘守光不明白李存勖为什么瞬间就变了脸色,突发如此冲天之怒,吓得目瞪口呆。   第二天清晨,李存勖登上了幽州郊外的高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喷薄而出,幽州原野阴霾消散,一览无余。广阔的原野上,刀枪如林,战旗激荡,晋军对幽州城发起了总攻。李存勖俯瞰而去,那座高大坚固的幽州城已淹没在人海中,如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飘摇。   李存勖扬起头,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战鼓的轰鸣与士兵的呐喊,其势直冲云霄,激荡天地。在历史的洪流与风暴中,个人是那么渺小脆弱,而与这个风云诡谲的天下相比,一个小小的幽州又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李存勖不禁想起两百年前那个叫做陈子昂的诗人在这幽州台上发出的千古浩叹。   这个天下,远远不是太原王宫的凭栏后看到的那个小小天地,更不是父亲交给自己的那三支箭可以承载与诠释。他隐约感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时代转折的前夜。灿烂辉煌的大唐盛世黯然落幕,而唐末乱世中崛起的枭雄们也逐一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大时代里,自己又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刘守光即将被自己扫灭,父亲临死前嘱托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但他不敢想象,当父亲的那三个遗愿终有一天被完成的时候,又如何在如此苍茫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自己人生的支点。难道真的只能像陈子昂那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大王,幽州城破,周将军已率军杀入城中!”亲兵匆匆上台报告。“告诉周德威,一定要抓住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我要见到活人!”李存勖回过神,斩钉截铁地说。活着抓到仇人,他便可以在所有河东人面前,大声宣告自己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这一点对他很重要。   数天之后,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在逃亡路上被晋军抓获,一起被带到李存勖面前的还有一个人——被他儿子囚禁了六年之久的刘仁恭。可怜的刘仁恭刚刚走出幽暗的地牢,便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俘虏。   914年正月,李存勖和他的军队在一片欢腾中进入太原。自李克用云州起兵以来,他的家族第一次成为幽燕的主人,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他父亲至死不忘却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   李家祖庙前,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心腹被逐一诛杀,刘仁恭则被送到了寒冷的雁门,一把尖刀准确地刺入了刘仁恭的心脏,他的血成为李克用陵墓前的祭品。李存勖面色凝重地跪在父亲的灵牌前,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要放下压在心头的所有重量。      第五章 巅峰对决      攻灭幽州之敌的李存勖终于决定向他最大的敌人后梁发动进攻,这将是梁晋争霸二十多年来河东第一次大规模的主动出击。河北,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成了对决的战场。而李存勖将要面对的,是梁军中最为耀眼的两位名将:杨师厚与刘鄩。   21 阳台梦   数匹快马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原野疾驰而来,他们迎着纷飞的雪花,一路南下,穿过巍峨雄壮的雁门关,越过戒备森严的长城,终于到达太原城下。   这几个使者带着怪异的皮帽子,穿着兽皮织成的短衣,脚蹬长皮靴,两鬓处各露出一绺发辫,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牵着马,慢慢进入这个威名在外而神秘陌生的城市。踏入城门,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们的大雪忽然消失了,呈现面前的是一个狂欢中的城市。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人潮鼎沸。眉开眼笑的人们举着一根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燃烧着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街坊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煎饼、瓦酥、锅魁,一碗碗刚刚起锅的羊杂面条浓香四溢。   这几个外地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咽口水。他们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如此的繁华与富庶,是他们在贫瘠冰冷的草原上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顺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前行半日之久,终于来到王宫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士细细验过文书,用轻蔑而警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使者,把他们带进了晋王国的心脏。   王宫内的空地和石阶上到处散落着彩纸和红绸,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熏香,看得出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庆典。使者们捧着几个精致的盒子,拾阶而上,来到了高大的殿门前。等了片刻,殿内传来威严有力的高呼:“大王有令,请契丹使臣觐见!”这几个契丹使者急忙低头弯腰,鱼贯而入。待他们在殿内站定,缓缓抬起头,看到了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那个人。   这个人黑衣玉带,身高体壮,威风凛凛。他很年轻,但那双浓眉大眼却射出明亮犀利的光芒,似乎能刺穿人心。契丹使者一见到李存勖,立刻感觉到围绕着这个年轻国王的那股强大的气场,逼人而自信。没错,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威震天下,横扫幽燕的李存勖!   “大王光复幽州,又逢新婚大喜,我家可汗令小人前来贺喜,特献上黄金千两,貂皮百匹,区区薄礼,请大王笑纳。”为首的使者上前一步,行礼作揖,打开手中的盒子,谦恭地说。李存勖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哈哈大笑。   晚唐以来,契丹人对中原一直有种复杂的情绪。当年李克用在云中与阿保机相会,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甚至结为兄弟之盟。当时许多部下都劝李克用乘机诛杀阿保机,以绝契丹之患。没想到李克用拍着胸脯说:“朱全忠还没消灭,如果又在边塞树敌,那是腹背受敌,自取灭亡。再说,我李克用岂是这样阴险龌龊,不仁不义之人?背信弃义,那岂不是跟朱全忠之流一样下作了?”没过几年,朱温称帝,阿保机急忙派人跑到汴州,送去大批珍宝、美女,求这个中原的新皇帝册封官爵。消息传到太原,自诩光明磊落的李克用被契丹人的两面三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李存勖心里很清楚,契丹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只是暂时羽翼未丰而已。所以心机极深的阿保机需要在南方找一颗大树,看中原哪个势力更强,就暂时依附哪个。不管今后契丹人会不会翻脸砍树,但现在阿保机能以重礼前来贺喜,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在耶律阿保机的心目中,他已经成为中原实际上的霸主。这一点让李存勖非常受用。   送走契丹使者,李存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和得意。顺利将幽州之地收入囊中,完成了父亲的第一个遗愿,这让他在河东的威望如日中天。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了这个世上唯一的知己——美艳绝伦,满腹才情的刘玉娘。当他在万众瞩目中走上红毯,刘玉娘娇媚地挽着他的臂膀,让他顿生“英雄配美人”的豪情与满足。连远在边塞之外的契丹人都闻风而动,主动前来交好,这令李存勖不仅飘然自得。   几年前,父亲突然病逝,二十出头的他被一下子推到了乱世的前台。靠着惊人的顽强和毅力,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步走向舞台的中央,站到历史的聚光灯下,取得了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大胜,令天下侧目。现在想来,这一切就宛如一场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怎么样,最艰难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至于现在,不如放下一切,疯狂和放纵一回。   这一夜,晋阳宫中,烛火摇曳,觥筹交错。刘玉娘娇依在李存勖身边,双颊绯红,明眸善睐,李存勖开怀畅饮,笑声爽朗。众人纷纷起身,碰杯敬酒,心情大好的李存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牛饮。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张承业端着酒杯,慢慢踱到李存勖面前。他看了看眉飞色舞的李存勖,又看了看风情万种的刘玉娘,颤声道:“老臣不胜酒力,要告退了。明日还有明日事,请大王也早些休息……”   李存勖哈哈一笑:“七哥酒量谁人不知!这才刚刚起性,还早,还早,七哥不能走,不能走……”李存勖和张承业感情极深,私下都叫他七哥。趁着酒意,李存勖霍然起身,端起满满酒杯,递到张承业嘴边,放肆地大喊:“来,来!我们先干完这三杯酒再说!”   看着李存勖得意忘形的样子,张承业心中一阵刺痛。肩负重任,少年成名,身处乱世的李存勖需要担当的东西远远超过想象。如今大业刚有起色,便沉溺酒色,肆意放纵,这让张承业极为痛心。想当年,先王李克用虽然读书不多,为人鲁莽,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国事,在众人面前更从未有过这样轻浮的举动。张承业推开李存勖的手,冷冷地说:“大王,老臣这就告辞了。”   “倚老卖老,你这是要拂了大王之兴吗?”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张承业,德高望重的老臣,更为河东立下不世功业,就连李克用在世时,也不会对他如此无理。说话的人正是已喝得微醉的刘玉娘。她一双大眼盯着张承业上下乱转,手却紧紧挽住李存勖不放。   李存审性情耿直,平素又极为敬重张承业,见刘玉娘如此放肆,几乎就要站起来来喝问。他刚一动,只觉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袍,硬把他扯回到座位上。“此女深得大王宠爱,你不要生事!”周德威沉声道。“哼!这女人刚刚当上王妃,便如此飞扬跋扈,这样下去,如何了得!”李存审忿忿不平。“大王正在兴头上,你多说无益。这事以后再说。”周德威把酒杯塞在李存审手中:“来,喝酒喝酒……”   张承业却面不改色,对刘玉娘的话就当没有听见。他对李存勖行了一个礼,告退而去。酒性正浓的李存勖却好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他兴致高昂地举起酒杯,对着众人大喊道:“七哥走了,我们继续喝,一醉方休,哈哈哈!”众人急忙端起酒,起身应和,大殿内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喧嚣的酒席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李嗣源。众人皆醉之时,唯有他面无表情,冷冷看着满面红霞,千娇百媚的刘玉娘,发出了一声不易觉察的冷笑。   夜已深,晋王寝宫之内,红烛乱摇。李存勖和刘玉娘疯狂地滚到了榻上,巫山云雨,颠龙倒凤。过了许久,李存勖满足地盯着床顶上那朵盛放的牡丹花,觉得无比满足与惬意。这一刻,那从幼年来便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沉重从他身上彻底卸下。生死相搏,宫斗权谋,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直涌上心头,他披衣而起,拨亮烛火,铺开一卷宣纸,泼墨挥毫。刘玉娘悄悄来到李存勖身后,抱住他那强壮的身躯,低头看着这首刚刚写就的词作。“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刘玉娘用她特有的娇媚之音吟出这首词,更显千转百回,韵味无穷。   “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真是轻柔婉丽,余味无穷,却不知这词牌何名?”   李存勖愣了愣。他看着那卷纸,嘿嘿一笑,提笔在“阳台梦”三字上画了个圈,“就叫阳台梦如何?”   “阳台梦。好名字,这曲词牌足以流传千古了。大王不仅神武英明,还有如此不世的才情,着实让妾身甘拜下风。”刘玉娘用她蛇一样的身体温柔地缠住李存勖,眼里那欲望之火正越烧越旺。   这一夜,轻罗曼舞,月影迷离。李存勖的这一场梦,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还恋恋不舍,不愿醒来。只是,再绮丽的梦也有不得不醒来的那刻。而当有一天,李存勖从荣耀与权力的巅峰跌落,在四面楚歌中看着冰冷的黑夜,他将再也无法入眠。   914年秋,李存勖赶赴赵州,召集王镕、周德威、李嗣昭等人开会,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选择在河北重镇赵州开会,李存勖的意图很明显。赵州以南不远便是梁军重兵驻扎的魏州,毫无疑问,他准备对魏博动手。   “自父亲在上源驿遇险以来,河东处处受制于朱全忠,眼见强敌坐大,而我却困守一隅之地,动弹不得。现在朱全忠已死,梁军又在潞州、柏乡遭受重创,精锐尽失。而我扫平幽燕,威震契丹,北方已无后顾之忧。我意,趁今秋,集合成德、卢龙、昭义诸军,对魏博发动进攻,一鼓作气,扫平盘踞河朔的杨师厚部。各位觉得如何?”会议一开始,李存勖就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战略意图。   但让李存勖没想到的是,众将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群情激奋,齐声附和,而是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扭捏捏,有话便讲,不必多虑!”李存勖看了看神情微妙的众人,不耐烦地一挥手。   李嗣昭站了起来:“此前我军数次与梁人交锋,均料敌在前,知己知彼。如今魏博敌情不明,贸然急攻,岂不是如盲人骑瞎马一般?”   李存勖听到这里,脸色一沉。   王镕见李嗣昭这样出了名不怕死的猛将都这样说,赶紧也站起说,颇为夸张地说道:“对极!对极!我早听说,那杨师厚麾下有精锐牙军数千人,号称银枪效节都,极为骁勇,能以一当十,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啊!”   “放屁!”李存勖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什么银枪效节都,什么一当十,全是放屁!当年柏乡之战,朱全忠的龙骧、神捷,还不是吹得神乎其神,结果如何?照样成了我砧板之肉!   众人面面相觑。掌管河东以来,李存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众将面前发过火。这个以前性情直爽,喜欢和部下们称兄道弟的年轻国王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暴躁?没有人知道,有一团火正在李存勖心里燃烧。一种全新的生活已经在他面前隐隐呈现,他急于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一头扑向自己向往的人生。而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尽快走完自己那逃脱不了的命运之路:完成父亲剩下的两个遗愿。消灭后梁,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挤压着他的内心。   李存勖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周德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攻击魏州,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潞州之战前,还不是人人反对出兵,唯有自己一个人坚持。事实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扬起头,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本月发兵,就这么定了!”   22 刀锋易冷   马蹄的轰鸣击碎了河朔平原的宁静,铺天盖地的晋军骑兵在秋风萧瑟中卷地而来。904年七月,李存勖亲率大军南下,直扑后梁在河北的重要据点——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   滔滔的漳水东岸,梁军列成了严密的军阵,他们注视着远处冲天的尘土,面无惧色。杨师厚是当世名将,深知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军队。他在魏州数年间,整合了魏博的天雄军与自己从汴州带来的军队,把他们打造成了一支绝对听命于自己的虎狼之师。朱友珪篡位后,对这位拥兵在外的猛将甚为忌惮,发出诏令要求其回洛阳述职,企图伺机剥夺他的兵权。没想到杨师厚毫无畏惧,率精甲万人至洛阳,陈兵于城外,孤身入宫。朱友珪对他无可奈何,只好以厚礼相送,乖乖把他送回了河北。杨师厚敢在朱友珪面前如此肆无忌惮,靠的就是手下这支雄兵。   李存勖很清楚,要夺河北,无论如何都要越过杨师厚这座大山。   晋军骑兵以暴风骤雨之势直扑梁军大阵,李存勖拔出了佩刀,他的双耳在轰鸣,那是大风鼓动战旗的声音,是士兵们震天的呐喊。这样的势头,就算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击得粉碎。他不相信杨师厚能够抵挡这雷霆一击。   天空突然一暗,李存勖听到了不祥的声音,就像群鸦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箭雨冲上了半空,然后一拐头,对准正纵马冲锋的晋军骑兵狠狠扑了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的身边,不断有人中箭跌落马下。李存勖挥刀格开射到面前的利箭,厉声大呼:“不要停,冲到贼军面前,杀光他们!”天空一次次黯淡,梁军大阵毫无退缩之意,他们不断放出排山倒海的箭雨,尽最大可能杀伤扑过来的敌军。   “只要冲到梁军阵前,就是他们崩溃之时。”李存勖咬紧牙关,穿过密集的箭雨,发狂般地拍马冲刺。近了,更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对面梁军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如洪荒怪兽般扑过来的骑兵大队,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那一刻,李存勖觉得,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但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让很多晋军士兵们终生难忘。就像阴霾的天际中猛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他们的眼前瞬间一片雪亮。近在咫尺的梁军大阵中陡然冒出了数千支寒光闪闪的长枪,狠狠地扎向了正猛扑而来的战马。两军相交的那一刻,血肉横飞,天崩地裂。无数匹战马同时发出长长的悲鸣,轰然倒地,一排又一排的晋军骑兵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惨叫着摔进了梁军大阵。   没有丝毫停息,更多的梁军士兵们涌了出来,他们手里都端着长长的银枪,呐喊着越过正从战马的尸体上抽枪而出的战友,对着扑上来的骑兵一齐刺去。上千条银枪以千钧之力同时刺出,如白虹贯日,势冲天地。晋军骑兵一片又一片地倒在了尘土中,漳水之畔,顿成血肉屠场。   李存勖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骁勇无比的银枪效节军!他狠狠地勒住马头,座下战马发出悲切的长嘶,高高奋蹄,几乎把他颠下马来。就在这转眼之间,又有一排密集的长枪刺了过来,晋军骑兵团又一次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惊天动地的战鼓声盖过了战马的嘶鸣和士兵们的哭喊,一杆“杨”字帅旗迎风飘扬,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提大刀,威风凛凛而来。他的身后是数千骑兵,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此战败矣!”李存勖暗自哀叹,拨转马头,转身便跑。李存勖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梁军士兵们震耳欲聋的嘲笑声,自从征战沙场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耻辱悲哀的时刻。   杨师厚手下的骑兵并不多,故作姿态地追击一番后便收兵回营。李存勖好不容易收拢败军,稳住阵脚,噩耗再度传来,驻扎张公桥一带的晋军部队慑于梁军声威,竟然连夜向杨师厚投降。张公桥一失,晋军侧翼门户洞开。就算李存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冒全军被围歼的风险。晋军急速撤回赵州,李存勖的这次南征草草落幕。   回到赵州,看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将士们,李存勖面红耳赤。这就像上天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当他身处逆境,心无旁骛,奋力一搏时,纵然处于劣势,也能取得辉煌的大胜;而这一次,当他急于求成,孤注一掷时,就算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也照样一败涂地。李存勖敏锐地觉察到,部下们看自己的眼光已经有了变化,以前对他如神一样崇拜的目光变得游离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从不会打败仗的战神形象因为这一次不经意的败仗蒙上了一层阴影。   屏退左右,李存勖呆呆地坐在阴暗的屋内,他心烦意乱,缓缓拔出自己心爱的佩刀。刀如秋水,寒气逼人。这把刀曾经在潞州夹寨之战中饮过无数敌兵的鲜血,这把刀曾经在柏乡之战中交给了李建及,硬是在野河把凶悍的梁军挡在了桥下。而现在,刀锋上已隐隐结上了一层秋霜。   刀锋易冷,年华易老,不知不觉,自己已近而立之年。青春无敌,年少轻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李存勖摸了摸满脸的胡茬子,顿生一股悲切之意。“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这是父亲在撒手人寰之际留下的最后叹息。毫无疑问,他是带着满腔的不甘与遗憾离世的,但更残酷的是,父亲临走之际却不由分说地抛给李存勖三个沉重的负担,这就像一个毒咒,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命。消灭伪梁,这样一个父亲在世时想都不敢想的巨大任务却要留给他来背负,李存勖忽然觉得荒唐而无奈。他叹了口气,把刀还入鞘中。邢州之战,充分说明了梁军实力仍然不可小觑,朱全忠虽然已死,但他留下的家底仍然足以与河东抗衡。消灭伪梁,遥遥无期,可怜那副沉重的十字架他不知又要背到何时。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大将周德威。   对李存勖,周德威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李克用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与河东同生死,共荣辱是他坚定的信念,李存勖作为李克用的长子,他自然尽心尽力,全力辅佐。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李存勖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才华横溢,却常常意气用事,失之浮躁。也许,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周德威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所以,他才甘愿冒着得罪李存勖的风险,屡次顶撞,痛陈自己的正确意见。当年柏乡之战,如果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进言,那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战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次进攻杨师厚,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出反对,是希望用事实来说服李存勖: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要让情绪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现在,是自己该站出来的时候了。   “大王,邢州一战虽然不利,但我以为,不可自怨自艾,我观河北局势,不出数年,必然发生剧变。”周德威开门见山地说。   这让李存勖颇感意外。他以为,周德威这时候跑来,肯定又要老生常谈,说一番用兵需慎重之类的大道理,没想到周德威一开口,竟然说出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话。   “周将军何出此言?”   “杨师厚盘踞魏州已久,专割财赋,私养牙军,自恃兵强,骄横跋扈。朱全忠未死之前,尚能震慑此人,如今朱友贞年纪轻轻,在军中几无根基,刚一登位便封杨师厚为邺王,甚至在诏书中还要避讳其名,对杨师厚极为惧怕。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势必难以长久。所以我估计,不出数年,河北必生大乱。我们不如静观其变,以待时机。”周德威说得有道理,只是这样一等又要等到何时?李存勖沉默半响,叹了口气:“想不到杨师厚这厮如此难缠,也只好如此了。”   周德威想了想,又说:“近日,契丹屡有异动,耶律阿保机大举起兵,诛灭了叛乱的各部落,声威大盛。耶律阿保机此人心机颇深,当年在云中与先王相会时,已隐然有觊觎河东之意,北面边塞之地,不可不防……”   “振武节度使李嗣本善战多谋,有他镇守朔州,对付契丹人绰绰有余!”李存勖一挥手,很不耐烦地说。周德威这个人见识确实不少,头脑也转得很快,就是屡次让自己下不了台阶。李存勖对这员老将是又爱又恨。   周德威没有再说话,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出门外。   李存勖不会想到,北方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眼里的塞外部落将会在不久以后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更将在今后上百年里成为中原王朝挥之不去的梦魇。   但杨师厚的故事却让他警觉到另一件事。晚唐以来,军阀割据,拥兵自立,中央权威荡然无存,这才会有朱温篡唐称帝。而即使在各路军阀内部,也往往拉帮结派,山头林立。如后梁,朱温一死,杨师厚立刻坐大,视新主子为无物,俨然成为魏博的土皇帝。而现在河东的精兵都掌握在父亲的一帮养子和老将手上,这里面难免不会出现杨师厚第二的人物。   返回太原之后,李存勖立即着手强化自己的权力。他接连起用了郭崇韬、孟知祥、李绍宏等人,委以重任。这几个人都出身普通,和各方势力没有盘根错节的纠葛,他希望亲手提拔的人能够真正忠于自己。   北方偃旗息鼓,进入了暂时的平静,而中原则依然战火滚滚。不久,徐州守将举兵叛乱,投靠南吴,朱友贞派兵征讨,梁军与南吴军队在徐州一带陷入混战。而前蜀皇帝王建则先与大理军队乱战,随即又派兵出川,袭击陇西,与岐军争夺地盘。随着朱全忠的死,后梁对各个地方割据势力的威胁有所减弱,原先结成联盟一致倒梁的各大军阀立即撕下了伪装,互相争斗。   时间在血雨腥风中缓缓进入到公元915年,李存勖一直苦苦等待的河北之变因为杨师厚的突然病死而猝然爆发。   这年三月,后梁天雄节度使,雄踞魏州的杨师厚暴病身亡。消息传到开封,朱友贞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杨师厚手握重兵,声威在外,早就让他难以安枕。如今这个巨大的威胁竟然病死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夺回魏博的军权。   在心腹的建议下,朱友贞急不可耐地抛出了一劳永逸解决天雄军威胁的方案:把原天雄节度使管辖的战区一分为二,分成天雄和昭德两个战区,各辖三个州,让自己的心腹贺德伦、张筠分别当两个战区的节度使。为了防止天雄军闹事,又令大将刘鄩统兵六万,北渡黄河,对外号称要进攻镇州、赵州,实际是严防魏博兵变,伺机镇压。   在河东日益强大,对河北的威胁日益严重之时,朱友贞想的不是如何巩固魏博军心,强化河朔地区的防御,反而为一己之私,分割削弱这个对梁晋双方生死攸关的桥头堡,短视与愚蠢可见一斑。即使如朱温那样强势自负的人,也从未想过要分割天雄战区,而是不断加以笼络和利用,因为朱温看到了这块战略要地对遏制河东的重大战略意义。朱友贞上位不久,便出此昏招,这终将成为点燃后梁帝国崩塌悲剧的导火索。   命令一出,天雄军一片哗然。魏博牙军历史久远,从田承嗣建军算起,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牙军士兵已几乎职业化,大多都父子相承,世代从军,姻族相连,凝聚力极强。现在朱友贞一纸命令,要把其中一半人强行分割,划归到新战区服役,自然人人自危,奔走哀告,痛不欲生。   刘鄩还在半路,便接到了贺德伦的急报,说事态紧急,天雄军兵变一触即发。刘鄩立即令猛将王彦章带五百骁骑,抢先进入魏州,以防不测。后梁军队进入的消息终于引爆了魏州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当天夜里,魏州士兵发动变乱,屠杀贺德伦亲兵五百余人,将新官上任的贺德伦囚禁。王彦章见势不妙,斩关而逃。周德威一直期待的河北变乱骤然爆发。   23 悲怆的对决   天雄军,在唐王朝的历史中有着荣耀的过往。   公元763年,史朝义部将田承嗣投降唐王朝,受封莫州刺史,此后又不断得到升迁,做到了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执掌河北重兵。公元773年,唐王朝设立魏博节度使,下辖河北道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田承嗣成为首任节度使。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田承嗣深知刀把子的重要,他在魏博征收重税,大兴兵甲,强征壮丁,数年之内便已拥兵十万之众,号称天雄军。为了建立一支绝对效忠自己的军队,他又召募剽悍士卒,组建自己直接掌管的侍卫部队,号称牙军,对他们骄宠异常,供给丰厚。魏博兵威大盛,牙军更是声名远扬,以至于当时市井中传言“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田承嗣把魏博变成了独立王国,甚至公然出兵掠夺邻近州县。唐代宗大怒之下前后两次发兵征讨,均无疾而终。田承嗣病死之时,任命自己的侄子田悦执掌魏博,开启了藩镇世袭的先例。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魏博与朝廷关系有所缓和,天雄军还参加了唐王朝平定淮西、成德等藩镇的战争,立下大功,成为元和中兴的关键力量。   黄巢起义后,李克用与朱温先后崛起,梁晋争霸愈演愈烈,地处梁晋之间的河朔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896年,兖州、郓州遭朱温围攻,李克用派出养子李存信借道魏博救援,没想到李存信部军纪涣散,大肆劫掠,激怒了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罗弘信愤而发兵夜袭李存信,大破之。同年,李克用起兵报复,大军进逼魏州。危急关头,罗弘信救助于朱温,早已有心控制魏博的朱温立即派大将葛从周驰援,大败晋军,还俘杀了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此战之后,天雄军彻底倒向朱温。898年,朱温联合天雄军攻陷李克用在太行山以东的邢、洺、磁三州,将晋军彻底逐出太行山以东。从此,河东再也无力染指魏博,天雄军也成为协助梁军四处征战的重要力量。   而现在,随着杨师厚的死和朱友贞一纸肢解天雄军的命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915年三月,愤怒的天雄军士兵冲进了魏州内城,攻入节度使官邸,把新任节度使贺德伦的卫队全部屠杀,来不及逃跑的贺德伦被当场活捉。先期赶到魏州的王彦章也遭到乱兵围攻。王彦章纵然神勇,手下也只有五百骑兵,面对漫山遍野而来的愤怒的天雄军,王彦章只好落荒而逃。   幸运的是,魏州兵变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而此时,太原还一无所知。如果朱友贞能抓住时机,好言安抚,或许还有平息变乱的机会。数天后,朱友贞派特使扈异赶到了魏州。银枪效节军头领张彦提出,只要中央不再分割天雄战区,恢复原状,天雄军立即效忠朝廷。见识短浅的扈异回报朱友贞时火上浇油,大肆渲染天雄军的飞扬跋扈,提出只要刘鄩大军一到,足以镇压叛乱。在心腹的怂恿下,朱友贞再次丧失了判断力,他立即传令刘鄩加速进军,以武力平叛。机会就这样在朱友贞的手上白白流失,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愚蠢的决定,河北局势将像多尼诺骨牌一样倒塌,最终抽干后梁帝国最后的生命。   是年四月,得知梁军准备进剿的天雄军终于放弃了谈判,他们逼迫被劫持的贺德伦向太原写信,请求晋军支援。胜利的天平在这一刻重重地倒向了李存勖。   接到求援信的李存勖兴奋得手舞足蹈。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即命正驻扎在赵州的李存审举兵南下,直扑魏州。五月,李存审兵至临清(今河北临西县),刘鄩的军队则一路北上,已到魏州西南的洹水,双方相距仅有两百里,大战一触即发。   李存勖很清楚,决定双方命运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是天雄军的归属。如果能抢在刘鄩之前将天雄军争取过来,河朔一举可定。李存勖很快亲率大军出辽州,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直奔临清。这条路陡峭难行,但却是到临清最近的路线,李存勖的心急火燎可见一斑。   到了临清,李存勖马不停蹄直奔银枪效节军驻地永济(今山东省冠县北)。这次魏博兵变,虽然天雄军全体卷入,但骨干力量却是张彦为首的那数千银枪效节军,只要制服了这支军队,不怕天雄军不服。   李存审担心李存勖的安全,提出派精兵护送,他却一笑置之。刚刚在邢州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李存勖,此刻豪情满腔,毫无畏惧。无数的征战和一次次胜利早已深深沉淀进他的灵魂深处,让他从青涩少年变成了气势逼人,俯瞰中原的王者。放眼天下,几无人能与他争锋,区区一支地方牙兵,他又怎会放在眼里?   李存勖到来的消息轰动魏博。在潞州、柏乡,天雄军都曾惨败于此人之手,众口相传中,李存勖早已超越他的父亲,成为几与当年中原霸主朱温比肩的一代枭雄。现在这个人竟然在兵荒马乱中孤身直入军阵,猝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急于巴结李存勖的银枪军头领张彦率全军在大营外拱手相候。在张彦看来,自己率部归晋,自然是立下大功,赏赐进爵那是少不了的。很快,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当先一人,金盔银甲,高额方脸,浓眉大眼,威风凛凛,正是李存勖。张彦咳嗽了一声,把手一举,数千军士分列两厢,银枪并举,霎时卷起一股冲天气势。张彦对士兵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得意洋洋地上前一步,迎向疾奔而来的李存勖。   看着如林的枪阵,李存勖面不改色,纵马直奔到张彦面前,高声道:“你是银枪效节军牙将张彦?”“末将正是。”张彦昂首挺胸,颇为自得地应道。“你身为牙将,却煽动部下,劫持主帅,纵火掠城,滥杀无辜,作孽太甚!我今天来,是为安抚百姓,并非贪图魏州土地。你虽然对我有功,今日却不得不杀你,替魏州老百姓们复仇!”   张彦一听,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应,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李存勖唰的一声还刀入鞘,指着面前其他几个将领,大喝道:“这几个,统统给我拿下!”数千银枪军士兵顿时目瞪口呆。李存勖孤身一人,直入大阵,格杀主将,却没有一个士兵敢站出来反抗。不知道为什么,李存勖一出现,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这些士兵动弹不得。   “银枪军作乱魏州,祸害百姓,罪魁祸首都在这几个人!如今他们已经伏诛,其他人概不追究,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身边臣民,更是战场上的兄弟,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李存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抬眼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片银枪倒地,数千士兵就像波浪一样跪倒在地,“万岁”之声响彻长空。   李存勖缓缓扬起头,湛蓝的天上骄阳似火。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湿透他的全身。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自己却在南下的路上思考了很久。魏州牙军历来骄横跋扈,如不能果敢决断,以威压服之,今后还会留下祸患。庆幸的是,自己的气势和威名战胜了数千支恐怖的银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孙子眼中战争的最高境界。想不到自己今天竟然在威名远扬的银枪效节军前完美演绎了这样的一段传奇。   收服了银枪效节军的李存勖连夜南下,他要赶在梁军之前进入魏州,彻底孤立刘鄩的军队。而此时,在苍茫的夜色中,还有一支军队也正行色匆忙。他们举着火把,彻夜赶路,个个面色紧张,正是刘鄩的军队。   刘鄩带着他的六万大军一路疾奔,终究还是没有跑过李存勖的快马。当他得知李存勖已亲自南下的消息,当即决定舍弃大军,亲自带精兵一万人,昼夜兼程直扑魏州。   刘鄩知道,时间对他来说生死攸关,如果天雄军被李存勖纳入囊中,就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也无法力挽狂澜,河朔之地将全盘皆墨。可叹的是,这位足智多谋的一代名将算到了最坏的结局,却无法知道自己的未来将有多么凶险与悲凉。   幸运之神再次垂青了步步占先的李存勖。当刘鄩刚刚赶到魏县以南的漳水,李存勖已抢先一步进入了魏州城。被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的魏州城中,天雄军士兵震惊地看到骄横自傲的银枪效节军竟然变成了李存勖的私家卫队。在无数银枪的簇拥下,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魏州城。天雄军士兵们情不自禁地放下了刀枪,成排地跪倒在街道的两侧,迎接这位来自河东的新王者。   进入魏州的李存勖立即约法三章:“天雄军官兵,无论官阶大小,一律禁止私自结党、造谣生事、放火抢劫,否则杀无赦。”同时委任大将李存进为巡按使,率军上街巡查。一夜之间,混乱不堪的魏州城便恢复了秩序。   侥幸从天雄军士兵刀下逃生的贺德伦被晋军放了出来。一见到李存勖,贺德伦痛哭流涕地扑到在地,叩谢救命之恩,同时把天雄节度使的印信符节双手奉上。在死亡面前,曾经被朱友贞视为心腹之臣的贺德伦早已把老主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存勖欣然接过象征着魏博六州之地统治者权力的印信,当场封贺德伦为云州节度使,即时赴任。可怜的贺德伦哪里想到,李存勖怎么可能让他这样一个降将到李克用起家的地方当官。他到了太原,立即遭到张承业软禁。不久,他和所有随从全部被杀。李存勖就这样兵不血刃将骁勇善战的天雄军和魏博六州尽数收入囊中,朱温苦心经营半生的河朔之地被他儿子彻底葬送。   消息传到梁军大营,刘鄩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栽倒。夜色中,他似乎已经望见了魏州城中那彻夜不息的灯火,但他就是无法再前进一步。李存勖进入魏州之前早已布下先手,派出猛将史建瑭率军进驻魏县,严阵以待。刘鄩还在苦思破敌之计时,李存勖竟然已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天雄军兵变,尽收魏博六州之地。   刘鄩仰天长叹,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兖州。那时,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趁朱温西征凤翔之际,企图在中原十三个州府同时发动突袭。结果其他各路人马全部失败,唯有他以五百死士奇袭兖州成功。但奇袭成功换来的并不是胜利,而是梁军残酷的围城。偌大中原,最后只有他坚守兖州,孤独地与朱温对抗。但那一次,他很幸运,一战成名的他得到了朱温的赏识,王师范败亡后,他归顺后梁,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   他想起了当年以降将身份与朱温相见的场景。那时,朱温亲赐衣袍,又与他饮酒。当他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之时,朱温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想你袭取兖州之时,俘获葛从周之母而待之如亲母,这是何其大的肚量啊!”那一刻,他几乎泪流满面。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自那时起,他已决心为朱温和他的帝国效忠至死。   但命运是如此无情。朱温死后,朱友贞无能,后梁日益凋敝。梁军中曾威震天下的诸多名将中,葛从周、杨师厚、王茂章、牛存节先后病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似乎也只有他了。十二年后的这个夜里,他竟然又要再一次独自挑起整个帝国的命运,去直面强敌。   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声震天下,可亚其父的李存勖;这一次,他将面临的局势之凶险比当年困守兖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当得知天雄军降晋,他便很清楚,河朔之事已不可为。但纵然如此,他也只能如当年坚守兖州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许,这就是他刘鄩的命运。   他缓缓抬起头,泪水淹没了这个男人的双眼。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役里,无论过程如何,这都注定是一场悲怆的对决,这都注定是他人生最后的绝唱。   24 一步百计   漳水岸边,李存勖带着亲兵百余骑正沿着蜿蜒的河道缓缓而行。河北大局已定,他现在要做的是击溃屯兵漳水南岸的刘鄩。刘鄩那六万人马现在是梁军在黄河以北唯一有威胁的军事存在,击败了刘鄩,后梁在黄河以北将再无立足之地。所以,在收编了魏博六州的军队后,他立即率军来到魏县与史建瑭会合。刘鄩一代名将,用兵神出鬼没,李存勖害怕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的史建瑭会吃大亏。   夜色朦胧,李存勖隐没在树木的阴影下,细细观察着对面梁军的大营。远远望去,梁营形若星辰,进退有据,方正严密,一看就是行家所为。李存勖看了半响,暗自惊叹。仅从扎营布阵便可以看出,刘鄩带兵打仗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到达魏县的梁军只有万人,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善战的精兵。李存勖一边观察着敌营,一边纵马缓缓前行,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道路愈发崎岖凶险。   惊天的战鼓突然击碎了潺潺的河水声,李存勖和他的亲兵们转眼间被抛入了喊声整天的杀场。无数梁军士兵挥舞着刀枪,从密林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显然已早有准备,径直对准李存勖冲杀过来。“大王,不好,有埋伏!”亲兵们纷纷拔刀,惊呼起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沉声道:“不要慌。贼军乌合之众而已,随我一起杀出去!”   人生中,总有很多战役是你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   李存勖一咬牙,战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猛扑向前。面前是杀气腾腾的梁军士兵,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高声呐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冲上来把李存勖砍个粉碎。李存勖扬起了刀。雪亮的刀光照亮了阴暗的树林,刀锋斩入肌骨的声音惊心动魄,鲜血瞬间染红了漳水之滨。求生的欲望让李存勖和他的百余亲骑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沙陀人的杀性在那一刻被彻底激发。他们的战马在梁军的重重围困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挡者披靡。   一排又一排的梁军士兵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中,他们人数虽多,但在丛林之中却无法完全展开,李存勖和他的亲兵纵马奔驰,大砍大杀,梁军竟难以抵挡。这场遭遇战从正午直到日头偏西,数千梁军对百余晋人的围捕变成了李存勖威风八面的个人秀。李存勖狂笑着,挥动着那把利可断金的宝刀,梁军士兵在他面前就像稻草一样纷然倒地。终于,李存勖和他的随从们硬生生在梁军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纵马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回到军营,李存勖清点人数,这样一场血腥恶战之后,竟然只损失了七名骑兵。李存勖看着惊慌失措迎上来的史建瑭,咣当扔掉那把砍得刀口发卷的佩刀,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今天差一点出了洋相,让伪梁蛮子们笑话了。”晋军众将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遭遇战,但李存勖已经明白,梁军再也不是跟随朱温东征西讨,战无不胜的铁军,这支军队形虽在,神已散,他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战斗力。   得知围捕失败的刘鄩气得一剑把营门前那棵小树斩为两段。在敌众我寡,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他趁李存勖大意之际,偷偷派出精兵在漳水之畔设下埋伏,试图一举斩杀这个河东的灵魂人物。没想到,数千人布下重重埋伏,竟然会让只有百余骑兵的李存勖突围而出。这难道是天意?   一计不成只能再想一计。魏博六州全部丧失,得到天雄军相助的李存勖步步紧逼,与晋军正面决战只会死路一条,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力挽狂澜?除了李存勖本身,还有什么是晋人最大的命门?怎么打这一仗,才能用区区一万兵力创造出瞬间翻盘的奇迹?这一晚,刘鄩帐中的灯火彻夜不息,他死死盯着案上那卷河北地图,似乎要从里面读出挽救后梁帝国命运的密码。   昏黄闪烁的油灯下,刘鄩的视线从魏州缓缓向西扫去。层层叠叠的太行群山跳入眼帘,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黄泽岭,不久前,李存勖刚刚从这里翻越太行山,进入魏州,以迅雷之势平定了天雄军变乱,将魏博六州之地尽收囊中。这里是从河东到魏州最近的路线,反之,这也是从魏州直通太原的捷径!   太原,那座传说中的城市他从未去过。但他知道,那是河东的心脏,那里有李存勖的家族,有他的王宫,有他无法割舍的一切。如果能以一支奇兵,从黄泽岭穿越太行山,偷袭太原,就能一举击中李存勖的要害,让整个河东陷入混乱和崩溃!刘鄩狠狠一拳击在案上,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一举扭转河北的必败之局。   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作战计划让刘鄩自己都觉得有点害怕。不错,目前李存勖和他的大军都滞留在魏州,太原想必兵力空虚。但从魏县到太原,足足有八百余里,不仅要穿越茫茫的太行山脉,沿途还有无数关隘。同时,他还必须迷惑住面前的李存勖,让他无法觉察梁军已经转移。最后,即使他能顺利到达太原,真的就能攻下那个曾在朱温六路围攻之下仍屹立不倒的河东首府吗?   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让他再也无法自拔。这确实是一个近乎自杀的冒险和赌博,但刘鄩觉得这值得赌一把。他手里的筹码原本就十分可怜,与其困守魏县,坐等晋军大队人马来赶自己下黄河,不如放手一搏。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挑帘走出帐外。夜幕低垂,繁星点点,除了几处燃烧的营火,天地间一片死寂。一股久违的豪情突然涌上心头。纵然这一战以完败收场,他也要拼尽全力一搏。自己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能驰骋沙场的时间不多了。即使这场冒险最终失败,九泉之下他也无愧于朱温的知遇之恩。   天还没亮,上万梁军已在晨曦的掩护下悄悄潜出军营,径直向西,直扑黄泽岭。踏出营门的那一刻,刘鄩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军营。整座军营寂静无声,只看得见鹿角、围栏之后若隐若现的梁军军旗。这样的设计,肯定骗不了李存勖太久,他只能对天暗祷,李存勖能晚几天发现梁军动向,老天能多给他几天奔向太原的时间。   李存勖有些慵懒地半躺在大帐内,他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敲击着厚重的刀鞘。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那是在柏乡的一个夜晚,他刚刚拒绝了周德威撤军的建议,气呼呼地回到营帐,想睡却又睡不著,那时候的他正有今日的感觉。直到张承业夺门而入,痛陈利害,他终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果断撤退,避免了全军被王茂章围歼的下场。但那时大敌当前,胜负未分。而现在,他已经完全控制了河北的局势,必胜之局,为何自己还惴惴不安?   他有些烦躁地翻身而起,走出帐外。一切都很正常,对面的梁军也一直没有动静。这不是很好吗,时间是站在自己一边的,现在需要着急的应该是刘鄩。突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应该着急的刘鄩为什么一连数天毫无动静?此人足智多谋,号称有“一步百计”之能。就在不久前,自己还险些葬身于此人设下的陷阱。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坐以待毙?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来人,快来人!”李存勖急得大叫起来。   史建瑭匆忙跑了过来。李存勖来不及细说,指着梁军大营的方向疾道:“马上派出斥候,前往梁军大营打探动静!速速回报!”残酷的征战让李存勖拥有了敏锐的嗅觉。在剧变即将发生之际,他的警觉最终改变了这场战争的结局。   很快,斥候报告,梁军大营一片死寂,连做饭的炊烟都看不到,只有一些军旗隐伏在营门之后。李存勖再不犹豫,立即整顿大军,翻身上马,直奔梁军大营。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结舌。梁军大营内空无一人,只有上百头驴子在营内走来走去,驴背上竟然像模像样地坐着一个个披着盔甲的稻草人,手上还绑着梁军军旗!   “好个刘鄩!果然是一步百计!哈哈哈,妙计,妙计!”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稻草人,李存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大叫起来。“大王!刘鄩费尽心机搞这样一出空城计,莫不是惧我军势大,偷偷带兵溜了?”史建瑭拍马赶来,嘲讽地说。李存勖沉吟片刻,环视着梁军大营,自言自语道:“刘鄩如果要跑,早就应该跑,为何等到现在?”他信手扯下一杆梁军军旗,细细看着军旗上那大大的“刘”字。“刘鄩此人,胆大心细,当年敢以五百人袭取兖州,把葛从周戏弄得没有半点脾气,绝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掩盖全军转移的迹象,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逃跑?”   一个恐怖的念头就像晴空霹雳,轰然在李存勖头脑中炸响。莫非胆大包天的刘鄩要趁我大军出击魏州之际,突袭太原?军旗从李存勖手中颓然滑落,他的面色遽然大变。“赶紧打探清楚,梁军到底是何时走的……”史建瑭惊诧地发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一代雄主,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颤抖。   晋军士兵们找到了几个当地老百姓,细细一盘问,梁军已走了整整两天,去的方向正是西边。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他立即对史建瑭说:“刘鄩此人,胆大包天,竟敢趁我不备,企图偷袭太原。计算行程,两天时间,梁军可能刚刚抵达太行山麓。将军立即带领精锐骑兵一万人昼夜追击!”史建瑭一听梁军竟然奔袭太原,惊得脸色苍白,不敢再言,匆匆率军而去。   李存勖又唤过大将李嗣恩,让他立即抄小路直奔太原,把梁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告知张承业,加强戒备,严防梁军攻城。随即,李存勖又手书一封,要求周德威率部从幽州南下,堵截刘鄩。他要给这个不知死活的梁军将领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让他全军覆没在河东的土地上。部署完毕,李存勖一摸额头,竟然满手冷汗。   而此时,刚刚进入太行山区的刘鄩和他的军队正在大雨中艰难跋涉。老天就像跟他作对一样,他的军队一进入太行山,便天降大雨,连绵不绝。山路本就陡峭难行,大雨一冲,更加泥泞难行。到了黄泽岭一带,山势更加凶险。山间的淤泥深达尺余,上万梁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寸步难行,痛苦万分。   滂沱大雨中,刘鄩心急如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地的赌博竟然被老天毁于一旦。这样的天气和道路,能活着翻越太行山便已属幸运,还谈何奔袭太原?但上万士兵跟着自己来到这里,如果不翻山前行,岂不是要全部活活饿死在这茫茫大山之中?   不管怎么样,他都只有义无反顾,冒死前行。   厚重的雨幕淹没了苍茫的群山,山谷中回荡着失足掉落深涧的士兵的惨叫和战马的悲鸣。这支身处绝境的军队此时还不知道,太行山中的这一切,只是他们悲怆征程的开始,他们即将面临的凶险与残酷,将永载史册,令后人扼腕叹息。   25 千里转战   连绵的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梁军丢下了一切辎重,只带兵器和干粮,抓住岩间的藤蔓,拼死向上攀登。这支军队好不容易摆脱了强大的敌人,却一头撞进了天地设下的陷阱。   当刘鄩和他的士兵们在群山中艰难跋涉时,晋军已经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围剿。太原城中,收到警讯的张承业坚壁清野,加强城防,防止梁军来袭。而从辽州到太原的各个城市,晋军都进入了战备状态,一旦梁人从东边的群山中窜出,他们将立即遭到无情的打击。接到李存勖急信的周德威则亲率精骑一千,自幽州昼夜兼程南下围堵梁军。周德威很快抵达土门(今河北获鹿县),梁军一旦北出太行,将遭到迎头痛击。更可怕的是,史建瑭的大军已尾随梁军追至太行山下,晋军并不进入山区,而是沿着太行山麓缓缓北进,一路监视梁军的动向。   站在陡峭的山崖前,刘鄩望见晋军大队人马卷地而来,战旗密布,刀枪林立。一切迹象表明,自己的奇袭意图已经被李存勖洞悉,再想袭取太原无异于痴人说梦。大雨中,刘鄩仰天长叹,他知道,计已成空,河北已成必输之局。   在群山中艰难跋涉了半个多月,梁军终于到达乐平(今山西昔阳县)。从乐平向西,将一马平川,再无山路阻隔。站在山头,苍茫原野一览无余,晋中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见不到一匹战马,但刘鄩却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晋军大队人马尾随监视,对梁军的意图一清二楚,河东腹地怎么可能不作任何戒备?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把戏。李存勖头脑敏锐,用兵狠辣,定然已布下天罗地网要致他全军于死地。   刘鄩眉头紧皱,他转过身,端详着自己的部下。山冈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个个面色憔悴,衣甲褴褛,疲惫不堪,正用木然而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刺痛袭上心头。是他把他们带进了这个九死一生之地,如今寸土未复,一仗未打,而军队已损失惨重,战马死亡大半,辎重更是全部丢失。晋军四面合围,自己一支疲惫孤军,干粮又将用尽,莫非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寂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抽泣,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悲伤和绝望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很快席卷了全军。这些平素骁勇善战的猛士,此刻竟全如小孩一般大声嚎哭起来。山风呜咽,群情悲切。   刘鄩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心底。他振作精神,猛冲到人群中,用尽全力高声喊道:“诸位兄弟,且听我一言!”见主将发话,众人都停住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我们长途奔袭来此地,离洛阳已有千里之遥。如今黄河以北,只有我们一支孤军。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敌军,随时可能绞杀我们,形势确实危急,如果大家要跑,我绝不强留!但大家看看周围,到处都是高山深谷,你们又能往哪里跑?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抱成团,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夺得险要之处据守待援,只有如此,才有活命的希望!”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都情不自禁地点头。刘鄩唰的一声拔出佩剑,指天发誓:“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让你们再见家乡父老。如若不然,有如此剑!”刘鄩一咬牙,咣当一声,长剑折为两段。   生死攸关之际,刘鄩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重又点起了这支磨难重重的军队的希望。面对险恶的局面,刘鄩果断放弃了奔袭太原的计划。现在,他必须带着他的疲惫之师,在太行山的群山间继续穿行,跳出李存勖布下的一个个陷阱,回到华北平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刘鄩率领的梁军在晋中平原的边缘突然掉头,从乐平折向东南,再次扑进了太行山的连绵群山中。   自认为已困死刘鄩的李存勖则开始分兵扫荡河朔地区残余的梁军势力。晋军骑兵从魏州出发,闪击德州(今山东省陵县),守将惊慌失措,翻城而逃。晋军又乘势攻陷澶州(今河南濮阳)。除了坚持不降的贝州(今河北清河县)外,整个河朔已尽数落入李存勖之手。   连绵的秋雨总算停了,温暖的阳光为群山披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层林尽染,美轮美奂。除了山间的鸟叫虫鸣,群山中一片寂静。刘鄩和他受尽磨难的军队安静地穿行在被大自然打扮得色彩斑斓的大山中。和半个月前相比,这支军队已经摆脱了悲观与茫然,刘鄩的一番话让他们重燃活下去的信心。他们相信,只要能回到华北平原,他们还有与晋人一决雌雄的机会。但刘鄩心里清楚,比起这寂静而孤傲的大山,那毫无遮挡的大平原才是真正危险的杀戮之地。   一个月之后,梁军终于逃离了太行山。他们到达陈宋口(今河北邢台市西),随即迅速冲过晋军重兵把守的邢州城,渡过漳水,一路西进。刘鄩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魏州以北的临清。那里是天雄军的后勤基地,他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他的士兵们几乎望眼欲穿的东西——粮食。   但河朔局势恶化之快远远超过刘鄩的想象。梁军刚刚到达宗城(今河北威县)便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德威的幽州骑兵已到达宗城以北不远的南宫。更悲惨的是,刘鄩派到北面巡逻的骑兵被晋军捕获,梁军准备夺取临清补充军粮的消息被周德威获知。周德威立即率着骑兵呼啸而下,从刘鄩的军营旁擦身而过,抢先进驻临清城。而得知梁军离开太行山区西进,李存勖已亲率大军从魏州北上,一南一北两张大网正向刘鄩这支孤军狠狠地罩下。   走投无路的刘鄩此时得知了一个令他惊喜的消息。贝州城仍在梁军控制之中,当河朔地区的其他五州先后向李存勖投降之时,镇守贝州的梁将张源德坚决不降,保住了梁军在河朔的最后一个根据地。刘鄩那支筋疲力尽的军队跌跌撞撞地进入了贝州城。在高大的城墙之内,这支军队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了个饱饭,睡了个安稳觉。   但他们的好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存勖的大军已浩浩荡荡向贝州猛攻而来。刘鄩与张源德一合计,在晋军的围攻之下,贝州早晚守不住,于是两人合兵一处,放弃贝州,急速南下。刘鄩希望,首先跳出晋军的包围圈,然后在黄河以北找到可靠的落脚点,固守待援。   梁军一路南退,到达黄河北岸的莘县,在这里,李存勖的大军追上了他们。激战猝然爆发,晋军铁骑一波接着一波猛扑过来,梁军措手不及,眼看就要崩溃。危急关头,刘鄩拔刀而起,他站在莘县城头,对着士兵们大喊道:“兄弟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守住莘县,就是守住你我的性命!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又有什么可怕!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跟我一起,和沙陀贼拼了!”喊声未落,已然挺刀而去,杀入重围。   梁军士气大振,这些转战千里,受尽磨难的士兵们迸发出最后的热血和斗志,他们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对着滚滚而来的晋军扑了上去。小小莘县,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刀砍弯了,剑劈断了,梁军士兵不顾一切地抱住凶悍的沙陀人一起滚下了高高的城墙。   李存勖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支已无路可逃的疲惫之师竟然还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刘鄩啊,刘鄩。如此一代名将,竟然为朱贼所用,可惜啊!”李存勖惋惜地摇摇头,“传令,停止进攻,分路扎营,围住莘县县城!”必胜之局,没有必要和梁人斗狠。李存勖相信,要不了多久,缺乏粮草供给的对手很快就会丧失战斗力。   没想到刘鄩似乎胸有成竹。趁着晋军暂停进攻,他立即组织士兵整修城墙,深挖壕沟,准备全力固守。他甚至从莘县到黄河渡口修筑了一条夹墙甬道,保护从郓州转运而来的粮草。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急令骑兵猛攻夹墙,梁兵则争锋相对,奋力还击,战斗极为炽烈。   关键时刻,刘鄩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援兵。杨师厚的旧部杨延直率军一万从黎阳北上前来增援。看着陆续抵达的生力军,刘鄩那一直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希望又在他心里渐渐重生。   就在此时,一纸诏书从汴州飞骑而至。刚退到莘县时,为了作长期作战的准备,刘鄩曾派人向朱友贞请求兵粮支援。他写道:“臣目前退守莘县,足以凭险而守,休整士卒,等待出击良机。只要陛下给我的士兵们每人十斛粮食,臣保证可以破贼!”刘鄩敢这样写,是因为朱温在世之时,每逢征战,最关心的便是粮草供给,只要前线需要,他几乎无条件支持。刘鄩希望,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朱友贞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及时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士兵们送来急需的粮食。   刘鄩颇为期待地展开那卷诏书。他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一向沉稳的刘鄩竟然气得双手不住颤抖。众将纷纷围上来,只见偌大的诏书上只写着短短一句话:“早也要粮,晚也要粮,你刘鄩的军队到底是用来打仗的还是用来吃饭的?”   愤怒灌满了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的将士们的内心。刘鄩的军队自进入河北以来,在十倍于己的晋军围攻下转战上千里,大小数十战,虽未有大胜,但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能坚持在黄河以北作战已是奇迹。所有梁军将士都不会想到,在他们最需要朝廷支援的时候,等来的竟是皇帝的谩骂和嘲笑。这样的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刘鄩如万箭穿心,因为援兵到达而点燃的希望之火骤然被这一纸诏书扑灭了。“皇帝年轻,又久居深宫,哪里知道行军打仗之事。晋军势大,我军如果出击,必然失败,如果坚守不战,粮草又不继,想不到刚刚走出太行山,又陷入如此骑虎难下的窘境……”刘鄩的声音苍老而凄凉。就算他能一步百计,也无力改变如今的危局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全力出击,拼死一战!堂堂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沙场之上,岂能坐困孤城,被活活饿死?”一员部将愤然喊道。他的怒吼立即燃爆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将领们全都吵嚷起来,乱作一团。   见众将如此胡闹,刘鄩又怒又悲,他对亲兵说:“你们去,给他们一人端一碗河水来!”众人愕然。主帅让大家喝黄河水,这又是何意?莫非要以河水当酒,鼓励大家拼死一战?主将下令,不得不喝。众人虽然狐疑,也不得不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把这碗浑浊冰冷的河水咕咕灌下肚去。等大家喝完。刘鄩忽然老泪纵横,他仰天叹道:“你们连一碗水都难以下咽,那滔滔黄河之水,怎么能够喝完!”说完,拂袖而去。   众将这才明白刘鄩的用意。黄河以北,已尽归晋人所有,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晋军,以孤军扭转乾坤,无异于饮尽滔滔黄河之水,完全是痴人说梦。   这一晚,望着摇曳的烛火,刘鄩彻夜难眠。皇帝昏庸,臣子无能,将领骄傲,士卒疲惫,这场仗,他必败无疑。而此时,数十里之外的李存勖,早已计划好了围歼梁军的最后一战。      第六章 远山苍茫      李存勖昂首踏过层层叠叠的敌军尸体,意气风发。杨师厚的精兵尽收麾下,名将刘鄩更惨败于他手下。放眼天下,黄河以北,几乎已尽归其所有。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忽然从遥远的草原呼啸而来,让他顷刻陷入了巨大的的危机。   26 残阳如血   对骄傲的李存勖而言,他希望的,不仅仅只是击败刘鄩,他还要用对手最擅长的方式来击败他。李存勖早已看出,刘鄩屯兵莘县日久,粮草供给又屡遭打击,要不了多久,梁军就会再次陷入断粮的困境。决战已成为刘鄩的必然选择,但缺少骑兵的刘鄩肯定不希望与晋军正面野战。李存勖决心利用刘鄩的心理,用计诱使梁军与自己在广阔的原野上一决胜负。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再次陷入粮荒的刘鄩急于扭转被动,却又要竭力避免与晋军主力的正面对决。为了完成这样纠结的目标,这位名将甚至不顾身份,无可奈何地撒出了很无耻的一招:暗杀。   按照刘鄩的安排,两名心腹军士向晋军诈降。进入晋军军营后,这两名军士贿赂李存勖的厨师,企图在饭菜里下毒,毒死李存勖。这个拙劣的暗杀行动很快露出了马脚,参与阴谋的间谍和厨师立即遭到捕杀。李存勖大发雷霆,他没想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刘鄩竟然狗急跳墙,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他决定立即对梁军动手。   很快,斥候向刘鄩报告,晋军大队人马已跟随李存勖返回太原,目前留在莘县的只剩李存审一支部队。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刘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存勖返回太原?晋军在河北进展如此顺利,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存勖竟然走了?莫非太原有变?   刘鄩急速地思考着各种可能。会不会是李存勖设下的陷阱,诱使自己出战?这个判断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但战机瞬息万变,如果这个机会因为犹豫错失的话,光复河朔将再难实现,那样,自己很可能后悔一辈子。左思右想之下,刘鄩绝望地发现,不管这是不是李存勖布下的陷阱,他都只有往里面跳。这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饥饿者,当他发现食物就在眼前,即使下面有血淋淋的尖刀,仍只有冒死一搏。   刘鄩立即向汴州上疏,请求朱友贞同意他趁李存勖返回太原之机攻击魏州,一举光复河朔。朱友贞早就对刘鄩消极防御的战术深恶痛绝,见他这次竟然主动求战,顿时大喜过望。朱友贞立即回信,对刘鄩大加赞赏了一番,同时夸下海口:“我愿意把全国的军队都交给你指挥,帝国存亡,在此一举,将军努力!”危机面前,整个梁王朝都变成了红眼的赌徒,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在别的对手面前,他们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但他们的对手是李存勖,是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一代雄主。等待他们的,注定是血腥悲惨的结局。   刘鄩让杨延直领兵一万先行,自己则以主力随后。梁军在莘县以东虚晃一枪,猛然向西,直扑魏州。杨延直率军一路狂奔,入夜之时赶到了魏州城郊。杨延直盘算,晋军必然对梁军来袭毫不知情,自己士兵远来疲惫,干脆就地扎营休整,待明日清晨,梁军主力一到,便可合围攻城。夜半时分,疲惫的梁军士兵早已进入了梦乡,守将李嗣源组织了五百敢死队,秘密潜出魏州城,在夜幕中对梁军大营发动了突袭。   晋军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梁军毫无戒备,群惊而起,四散溃逃。晋军骑兵在黑夜中肆意驰骋,声势逼人,惊慌的梁军士兵根本搞不清有多少敌人在向他们杀来。可怜杨彦直的一万大军竟然被这五百骑搅得天翻地覆,一片混乱。   东方很快翻起了鱼肚白。当刘鄩率大队人马赶到时,他惊讶的发现,杨彦直的军队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魏州城郊漫山遍野地逃命。刘鄩又急又怒,拍马向前,他挥刀接连斩杀了数名溃逃的部将,仍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   “杨彦直在哪里?马上把他找来!”一向沉稳儒雅的刘鄩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所谓“帝国存亡,在此一举”,这一战关系后梁生死。但他没有想到,决战尚未开启,先头部队竟然已乱成了一锅粥。刘鄩没有听到杨彦直的消息,却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黑压压的敌军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晋军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刘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李存勖已率大军返回太原,李存审的军队应该还滞留在莘县,如此数量庞大的晋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员部将飞马而至,带着哭腔向刘鄩报告:“晋军四面而至,至少有十万之众。西北方向还出现了李存勖的帅旗!”   “李存勖!”刘鄩脸色变得苍白。毫无疑问,李存勖并没有走,而是布下陷阱在魏州等着他。自己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他一向以足智多谋,奇计迭出自负,想不到今日竟中了对手之计。刘鄩来不及多想,只能拨转马头,领军急速撤退。攻击魏州的计划显然已付之东流,光复河朔更成画饼,能保住自己军队不被围歼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到手的猎物。他立即催动大军穷追不舍。黄昏时分,梁军在故元城(今山东莘县南)一带再度陷入包围。李存勖、李嗣源、李存审三路齐至,把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远山苍茫,残阳如血。看着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刘鄩悲愤地扬起了头,他知道,这支大军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数万梁军缓缓退却,他们聚集成了一个紧密的圆形。在他们四周是杀气腾腾的十万晋军。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些历经苦难的梁军士兵们脸上,他们心中的恐惧早已褪去,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们反而镇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举起了武器,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要为自己的命运最后一战。奔腾的马蹄声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像要为这支被围困的军队作最后的送别。李存勖冷冷地举起了手,他的神情肃穆而冷酷,但心里却有如万马奔腾。能把名震天下的刘鄩全军围歼,毫无疑问,这又将是他征战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晋军骑兵开始慢慢缩小包围。沉重的马蹄声整齐划一,响彻华北平原,就像一声又一声催促死亡的鼓点。夕阳很吝啬地洒下了最后一片微光,一头跌落进了地平线的深处,兵器的寒光瞬间布满了整片大地。   马蹄声骤然急促,终于变成了呼啸而至的狂风暴雨,晋军骑兵从四面对梁军大阵发动了猛攻。兵刃的撞击,士兵的呐喊猛烈地撞击着刘鄩的耳膜。他惊惧地看着眼前上演的这场大战。他年过五旬,征战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他的士兵们层层叠叠,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防线,与猛扑过来的晋军骑兵展开了殊死的肉搏。一排士兵倒了下去,他们的躯体被无数铁蹄踏,血肉横飞,但顷刻有更多的梁军士兵迎了上去,与凶悍的敌人扭杀在一起。   夜色一片一片地吞噬着这片疯狂的原野。当夜幕降临之时,晋军的包围圈已越缩越小,在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梁军士兵的尸体,鲜血汇成了一条条小河,在冰冷的大地上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我刘鄩就算是死,也必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家带回中原……”在大雨滂沱的太行山上,他曾经对部下们拔剑起誓。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士兵们的生命灰飞烟灭。巨大的愤怒和悲痛涌上心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拔出了长剑,纵马向黑压压的敌群冲了过去。或许,战死沙场,才是他最好的解脱。死战中的梁军士兵似乎受到了主将的鼓舞,他们呐喊着跟随刘鄩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不断遭到压缩的梁军圆阵变成了锋利的锥子,直刺向晋军大阵。   晋军骑兵群在对手的猛扑之下四散而走,看到突围希望的梁军士气大振,纷纷朝包围的缺口处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大片穿着白色衣甲的士兵突然涌出,端着银光闪闪的长枪,以无比齐整的节奏凶悍地刺向了刚刚燃起希望的梁兵。这正是刚刚归顺李存勖的那支银枪效节军。面对猝然刺到面前的长枪,梁军士兵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鲜血像无数的喷泉冲向半空,如雨点般纷然洒落。昔日的战友竟然在最危难的时候对他们刺出了致命的一枪。   刘鄩的战马中了数枪,悲鸣着扑倒在地,还没等他站起来,几支长枪已狠狠地扎了过来。刘鄩顺手捡起一把战刀,拼命格挡着这些索命的银枪。但围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几支长枪刺入了刘鄩的身体,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甲。刘鄩只觉得天旋地转,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刘鄩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刺眼的阳光和几名亲兵关切的目光。他只觉得全身像撕裂一般的剧痛,之前的恶战竟然像很久远的一场噩梦。“我们这是在哪里?”刘鄩疑惑地问。他的语气就像垂死的老者,脆弱而悲伤。部下们看着老将如今的样子,个个心如刀绞。“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滑州……”   “滑州?其他人呢?我们的军队呢!”刘鄩努力要翻身而起,巨大的伤痛却让他怎么也起不来。眼泪从部下们的双眼夺眶而出,他们犹豫了很久,终于小声地说:“将军……我军在故元城一战已全军覆没,跟将军一起回到滑州的现在只有我们二十多人……”刘鄩愣了愣,一口鲜血喷出,又一次昏死过去。   莘县的战场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数万梁军士兵终于没能冲出包围,回到他们梦想的中原老家。在晋军骑兵毫不留情的围杀之下,这支曾千里转战,饱经磨难的军队最终覆没于黄河北岸。   驻马黄河渡口,看着滔滔河水奔腾东去,李存勖豪情万丈。这一战,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丧失殆尽,整个河北已落入他之手。只要他愿意,他现在便可率军杀过黄河,直逼后梁首都汴州。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争霸和对决,终于在他手中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毫无疑问,胜利的天平现在已经重重地倒向了他这一边。更令他得意的是,一代名将刘鄩完败于他之手,整个河北平原都成为他表演军事才华的巨大舞台,这个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还有谁敢和他争霸?   数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来不及勒住马头,滚落马下。李存勖有些惊讶地回过身,大战方息,还会有什么急报?“大王,大事不好!”来的那人一脸惊恐地高声叫道:“太原急报,正遭到梁军围攻,危在旦夕!”   李存勖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7 孤注一掷   李存勖怎么也想不通,刚刚才在河北消灭了刘鄩的梁军主力,太原城下怎么会又凭空掉下来一支梁军?这一次,他确实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就在刘鄩在故元城全军覆没之际,驻防黄河的匡国军节度使王檀紧急向朱友贞上疏,请求率军突袭太原,挽回危局。王檀的计划是:征调潼关以西的兵力,直接从河中府北上,穿越晋州、慈州的结合部,过阴地关,突袭太原。这是一个大胆而充满想象力的作战方案,也是赌博式的孤注一掷。客观地说,这个方案比刘鄩从河北穿越陡峭的太行山,千里奔袭要实际得多。这条进攻路线从关中越过晋中平原,直达太原,直接而便捷,而且沿途各州晋军力量并不强大,只要出其不意,王檀完全有把握率军攻到太原城下。   王檀是又一员被朱温看中,从士兵中逐步提拔起来的实力派将领。王檀虽然是将门之后,但最初只是朱温军中的一名小校。凭着他的骁勇,逐渐在战场上脱颖而出。光启二年,秦宗权部将张存敢乘乱攻击洛阳,王檀带勇士数十人潜入敌军寨中,火烧辎重,大闹敌营,惊走上万敌军,一时名扬关中。不久,在梁军与蔡州军大战之时,王檀立于马前,一箭射死敌将孙安,更在朱温面前露了脸。此后,战朱瑾于刘桥,败魏人于内黄,破时溥于徐州,王檀均立下战功,显示出极强的军事才干。当刘鄩全军覆没,后梁满朝上下陷入惊恐之时,王檀毫无畏惧地站了出来,他要完成刘鄩没有完成的心愿,一举为节节败退的后梁帝国翻盘。   但忠勇刚强的王檀不可能意识到,在年轻而有才华的李存勖面前,后梁帝国的溃败是全方位的,就算能攻下太原,也难以动摇河东的根本,更谈不上一举翻盘。最重要的是,他已经错过了奇袭太原的最好机会。如果他能在刘鄩与晋军主力在莘县对峙时发动进攻,李存勖左右受敌,将全面被动,那样,他攻击太原的计划在战略上则更有意义,甚至可能改变刘鄩部队最终的命运。而现在,河北大局已定,李存勖已经腾出手来,就算王檀能攻到太原城下,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战局瞬息万变,错过一时,便葬送一生。   王檀集中了河中、陕州、华州、同州等地的军队,共计三万人,突然北上,直扑太原。自潞州一战以来,河中及关中地区的梁军全线转入守势,多年没有主动发起过攻击,梁晋争霸的焦点和重心逐步转向了河北。现在王檀突然从河中进攻,沿途晋军毫无准备,梁军昼夜兼程,疾如闪电,很快通过了沿途各州,一举夺下阴地关。第二天,王檀大军便出现在太原城下。   数万梁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太原城下,让守城军士肝胆俱裂。张承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上城楼,匆忙组织守城。在王檀的指挥下,梁军士兵蜂拥着冲上高大的城墙,向城头发起了猛烈攻击。梁军士兵们知道,他们长途而来,孤军深入,只有尽快攻下太原,他们才会安全。否则,晋军援兵一至,将腹背受敌,陷入包围。   数千里外的李存勖第一次陷入了惊慌。他自登上王位以来,潞州、柏乡、幽州、魏博,经历了无数凶险的大战役,却从未有过今天的惶恐。晋军主力被太行群山阻隔,远在河北,想要救援太原,无异远水难救近火,晋中地区兵力薄弱,如此凶险的局势,到底有谁能帮他挽救危局?   他想到了太原城里的爱妻刘玉娘,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必此刻,她们正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度日如年。梁军上下对河东恨之入骨,一旦城破,肯定玉石俱焚,李家上下将性命不保。眼见自己刚刚霸业将成,难道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心急如焚的李存勖立即派人火速赶往潞州,令李嗣昭出兵援救,自己则急急忙忙集中大军,准备翻越太行山,回师太原。   太原王宫中一片混乱。宫女和太监们乱成一团,匆匆地收拾着各种文书、财物。外面杀声震天,谁都无法预料,梁军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冲进来,毁掉这里的一切。曹太后面色苍白地坐在铜镜前,看着眼泪浸透了脸上的脂粉。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李克用去世之后,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和家族平安。现在敌军大举围攻太原,自己的儿子又在哪里?莫非他在河北遇到了不测?曹夫人越想越怕。为什么一定要互相杀戮,为什么一定要一统天下?守住家业,平平安安难道不好吗?如果能逃过此难,她一定要劝劝自己的儿子,该收手就收手,好好守住这份家业就足够了。   花容失色的刘玉娘在宫殿的各处跑来跑去。她歇斯底里般斥责着乱忙的宫女们。她不能丢掉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宝贝,绝对不能。她尝过贫穷潦倒的滋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切,怎么能就这样失去?   唯一能够保持清醒的人或许只有张承业。他拖着老迈的身体,冲上了城楼。看着神色惊恐的部下们,他厉声高喊:“马上把城里的官员、工匠、商贩,所有能够打仗的男人都集中起来!发给兵器,让他们上城楼打仗!”部下们匆匆而去。张承业脸色铁青,他知道,一旦城破,必遭血洗,现在城内兵力不足,只能把全城百姓都组织起来,同生共死。   “监军莫慌。我带百名家丁、子弟,前来助战。老朽不才,愿死战到底!”一个头须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威风凛凛地走到张承业面前。“太原,河东根本,王国腹心,绝对不容有失。我虽然年事已高,不堪大用,但情愿为太原决死一战。请监军大人发给盔甲武器,我们立即登城作战!”   张承业感动得老泪纵横。这位老将正是当年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的将军安金全,如今年过六旬,早已退休归家。没想到,这些曾经为打下河东基业的老将们,竟然在危难之际又一次站了出来。“有老将军在,太原一定不会丢!”张承业紧紧握住安金全的双手,激动地说:“我立即把其他退休将领的家丁之弟集合起来,全都交给将军指挥!”   老将军带着数百名年轻人冲上了城楼,那里早已变成了一片杀场。急于夺下太原的梁军士兵们血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守城的士兵们很多没有铠甲,没有头盔,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他们用身躯挡住了凶狠的敌兵,扭打在一起。炽热的鲜血缓缓地从城头流淌而下,在苍黄的城墙上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惨烈的肉搏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太原的城头早已尸横遍地。但梁军终究没能打开这座城市的大门,在全城军民决死抵抗下,伤亡惨重的梁军只能暂时退出战斗。   通红的营火熊熊燃烧,发出令人不安的噼啪声。王檀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寒风中,焦虑地注视着远处漆黑的城墙。仓促应战的晋人在梁军猛烈的进攻中体现了惊人的顽强。毫无疑问,这是源于他们强大的自信。这几年,在李存勖的率领下,河东迅速崛起,不仅平定了幽燕,还吞并了魏博,更在与梁军数次决战中大获全胜。在每一个河东人心里,天下已无人能与之争锋,所以,他们死也要守住他们的首府,因为这是他们的荣耀之地。   王檀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从战术上,他的计划堪称完美,但他和朱友贞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斗志。他面对的不是一帮流寇和败军,而是内外都散发着王者之气的胜利者。就算太原城里没有一个士兵,全城老百姓也会自发武装起来和入侵者战到最后一刻。他忽然很怀念朱温在世之时,那支纵横驰骋于中原无人能敌的铁军。那时的他,只带数十名勇士直入敌阵,便让上万敌军瞬间溃逃。而现在,他和他的军队却变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也许,情势如此,早已不是他一个王檀能够挽回。   深夜里,突然马蹄大作,隐隐还有喊杀声。王檀大惊失色,“一定是晋军援兵到了!”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抢步上马。睡梦中惊醒的梁军惊慌失措跑出了军营,还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只觉劲风扑面,一大股敌骑已撞破营门,袭杀进来。   梁兵们乱作一团,四散而走。王檀见势不妙,狠狠一挥马鞭,催动战马,扬手大叫:“撤军,马上撤军!”数万梁军涌出了军营,跟着王檀在夜色中仓惶而逃。晋军援军到来,再不跑快点,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惊慌失措的王檀根本不知道,正赶往太原救援的那支军队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晋中平原,而且只有区区五百骑。接到太原急报的李嗣昭匆忙之中只能让牙将石君立率五百骑兵救援。潞州城外,也不断有梁军部队出没,李嗣昭怀疑梁军很快就要对潞州发动攻击,李嗣昭并不敢轻举妄动。   闹腾了一整夜,王檀终于搞清状况,晚上夜袭的不过是城里偷偷溜出来的数百敢死队而已。王檀又怒又羞,当年他以数十人夜袭敌营,大获成功,靠的就是乱中取胜,让敌人自相惊扰,没想到自己却被同样的疑兵之计作弄。   “集合军队,整修大营!明日午后继续攻城!”王檀气得直跺脚。被敌军这样一搅,又要重新部署进攻,时间就这样被白白耽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过一个时辰,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必须要抢在援军尚未赶到时攻陷太原。   夜晚率敢死队出城袭击梁军大营的正是老将安金全。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这样一次出击竟然会对梁军造成这么大的混乱。“梁军看似势大,实则毫无斗志,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大人莫慌,太原定然无忧。待援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必能大破敌军!”安金全一边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一边笑着对张承业说。见老将军这样说,张承业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点点头,举目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就是不知道援军何时能到……”   援军到达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张承业的预计,更超过了梁军的预计。石君立的五百轻骑兼程而来,一夜一天狂奔五百余里,于次日深夜到达太原以南的汾水岸边。王檀早已派军封锁了汾水上唯一的通道——汾河桥。守桥士兵们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他们倚靠在桥头,正昏昏欲睡。巨大的轰鸣和喊杀声突然爆发,一大群晋军骑兵就像从夜色中蹦出的妖魔,举着寒光闪闪的战刀,纵马踏上了汾河桥,迎面杀来。   守桥士兵的斗志瞬间崩溃,四散而逃。石君立率队一掠而过,马不停蹄,直扑梁营。援军到来的消息让太原全城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冲上了城楼,摇动火把,呐喊助威。安金全传令打开城门,亲率军队向梁营杀去。   前一夜才受到彻夜惊扰的梁军再度陷入恐慌中。黑夜里,太原城楼火把乱摇,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和马蹄声,这一次不会有假了,一定是晋军主力大举回援!甚至没有等到主将的命令,各路梁军立即丢弃了军营、辎重,向南方落荒而逃。混乱中,数万梁军互相践踏,难辨敌我,王檀被裹挟在乱军中毫无办法,只能随着败军的洪流一路南逃。   王檀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他知道,此战一败,梁军在黄河以北再也难以立足,要不了多久,晋军就将直逼汴州,在中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只是,他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败退河中的王檀调任郓州,几个月之后,在一场兵变中,王檀死于非命。   28 如梦,如梦   得知太原转危为安,正率军心急火燎往回赶的李存勖立马山冈,哈哈大笑。“梁军小贼,尽用这些奇巧诡计,想要偷鸡摸狗,简直可笑之极!传令,让李嗣源、李存信分兵扫荡河朔,我要让黄河以北的贼军再无立足之地!”   晋军的报复性攻击开始了。916年三月,晋军攻陷卫州(今河南卫辉市),四月,天雄军攻破洺州(今河北永年县)。六月,晋军大举进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朱友贞派心腹将领张温领兵援救,张温却带着人马倒戈投降。至此,后梁帝国在黄河以北的土地,除了孤零零一个黎阳,全部落入李存勖之手。朱友贞闻报,痛哭流涕,仰天长叹。他知道,所谓梁晋争霸,大势已去。晋军渡河南下,只是时间问题。从此,梁帝国的腹心之地,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动荡与战火中。   李存勖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太原城。全城军民扶老携幼,倾城相迎。这位河东之王,如今已经成为太原的精神象征,成为他们心目中无人能敌的神话。这位正当而立之年的天才,早已超越了他父亲的成就,把沙陀族人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为这个古老的部落创造了不可思议的荣耀与辉煌。   张承业恭恭敬敬地走到李存勖马前,行礼完毕,他用颤颤巍巍的手带过来两个人。正是在太原之战中立下大功的安金全与石君立。“大王,安、石二位将军,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率部众奋力死战,击退梁兵,为保太原不失立下头功,忠勇可嘉!”   李存勖用眼角瞟了一下张承业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须发苍白,满脸皱纹,显然是早已退休的老将;另一个则其貌不扬,衣甲破旧,一看就是晋军中的低级将领。我堂堂晋王,转战河北,平定魏博十万雄兵,太原城力保不失靠的是我李存勖的威名与智谋,莫非这一个老头,一个小小牙将比我李存勖还厉害?一丝不悦掠过李存勖的心头,他语焉不详地嗯了两声,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只留下张承业与两位功臣孤单地立在寒风中。   李存勖的归来让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王宫再次陷入忙乱,这其中最慌张的要属他的三位夫人:韩氏、伊氏还有刘玉娘。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三个女人各怀心事地站在高大的殿门外,脸上挤出非常夸张的笑容,满怀期待地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马队。刘玉娘是其中最忐忑不安的一个。当她和李存勖独处一室的时候,她会感到无比自信。她知道李存勖需要什么,也知道他喜欢什么,那是她可以控制的。但和这两个女人,她的对手们站在一起,她却觉得不安。   相貌,她自信远在她们之上。而且,就在六年前,她还为李存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在其他方面,她却处于完全的劣势。谈出身,她最为卑贱;论资历,韩氏是李存勖的正妻,而自己只是他的第三个妃子,甚至还排在伊氏之后。但她绝不能容忍自己刚刚到手的尊贵生活化为乌有,也不能容忍自己屈身在这两个无论相貌还是才情都远不如她的女人之下,老死冷宫。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就像一个准备起跑的赛手,急于抢先冲到那个男人的身边。   威风凛凛的开路将军走过去了,一长列端着大旗的骑兵们也过去了,李存勖终于出现在她们面前。李存勖翻身下马,见到他的女人们,他得意地咧着大嘴,哈哈笑着,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不约而同,三个女人一起花枝摇摆,向他涌了过去。就在此时,一只便轿抬了上来,轿帘掀开,下来的是同样年轻美貌的女人,她正风情万种,眼带春色地看着李存勖。   笑容在三个女人脸上凝固了。她们都认得这个女子,那是李存勖亲征潞州,大破夹寨之后带回来的女人,据说是兵败被杀的梁将符道昭的妻子侯氏。在那个时代,把战败者的女人掳回来享用似乎成了惯例。于是,按惯例,李存勖把侯氏带回了太原,成了他独享的女人。跟明媒正娶的夫人们相比,这个被掳掠回来的女人地位自然最为低下,女人们私下给侯氏取了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夹寨夫人”。但令人不安的是,李存勖似乎对这个战利品情有独钟,每天晚上都让侯氏侍寝不说,甚至出征河北也让她随军。阴霾浮上了三个女人的心头。而刘玉娘则更加不安。看着女人丛中展颜大笑的李存勖,她的双眸闪过一丝寒光。   月华如水,晚露滋润下的王宫花园内散发着暧昧的香气。刘玉娘静静地守候在一株牡丹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格里的人影。她知道,李存勖是个孝子,每次远征回来都忘不了到母亲那里请安,她要在曹太后房前耐心地等待,等着她的猎物出来,心甘情愿地进入她的怀里。   晋王宫中的夜晚宁静而不安,但千里之外的开封皇宫,却成了混乱的杀戮之地。   刘鄩和王檀两路溃败,让朱友贞惊慌失措。河北已失,晋军随时可能渡过黄河,挥师南下。为了巩固黄河防线,朱友贞紧急征调刘鄩返京商议,没想到羞愤交加的刘鄩根本不听征召。开封城内人心惶惶,天天都流传着晋军即将渡河的消息。   太行山以东,黄河上重要的渡口有两处。一处是黎阳,另一处是杨刘(今山东东阿县东北)。朱友贞早已不奢望夺回河北,他只希望能够守住黄河防线,确保京城的安全。朱友贞封了个宣义军节度使的大官给刘鄩,让他率军进驻黎阳。但杨刘又怎么办?朱友贞思来想去,实在无人可用,于是让驻守开封的李霸率一千人进驻。   自朱友贞称帝以来,后梁土地日渐缩小,各地反叛此起彼伏,财政收入锐减,国库空虚,拖欠军饷成了常事。开封驻军已经几个月没得到军饷,早就怒气冲天,现在听说朝廷竟然要把自己派到杨刘去,顿时炸开了锅。开封城里早已谣言四起,说晋军即将大举渡河南下,渡河的地点很可能就是杨刘。现在把我们派去驻守,岂不是送死吗?   李霸和他的士兵们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白天假装开拔的李霸军突然趁夜杀回开封,他们疯狂地冲进民宅、商铺大肆洗劫,四处纵火,把开封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些暴徒们沿着大街一路洗劫,一直冲到了皇城南边的建国门前。   惊慌失措的朱友贞在侍卫军的保护下登上建国门城楼。他白皙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中显得更加苍白。城外的变军已经彻底癫狂,他们企图砸开城门,冲进皇宫。城楼上的侍卫军不断用弓箭阻止着一波又一波向城楼冲来的变军,黑夜里充斥着惨叫和呼号,就像一幕惊悚的恐怖剧。   变军士兵突然发现了城楼上站立的皇帝,他们就像发现了财宝一样地狂呼乱叫起来。“烧死皇帝,用火烧死他!”有人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受到启发的变军立即想到了攻击皇帝的办法。他们把浸透了灯油的布团绑在竹竿顶上,然后点燃布团,将竹竿直接伸到朱友贞站立的城楼之下。无数的火球点了起来,把整个建国门照得一片血红。朱友贞脸色大变,要不了多久,整座城楼就将陷入一片火海,难道朱家基业将在这个恐怖的夜晚灰飞烟灭?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击碎了花园的寂静。李存勖终于从曹太后的房里出来了。刘玉娘定了定神,扭动着腰肢,迎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过去。“大王,你出去了这么久,回来也不来看看人家。”刘玉娘娇媚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夺人心魄。李存勖愣了愣。自出征魏博以来,跟在他左右的都是侯氏,一惊之下,甚至忘了这是哪个女子的声音。   刘玉娘正站在他面前,碎花长裙在晚风中微微摇动,面若桃花,双目含情。“好一个美人!”这么久没见到刘玉娘,李存勖发现她又多了几分风情。“刚刚去母亲那里问安。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李存勖搂住刘玉娘的腰肢,只觉得一股暗香直入心脾。“哼。也不知大王又迷上了哪个夫人,早已把臣妾忘得一干二净了!”刘玉娘娇嗔道。   没等李存勖答话,刘玉娘腰肢轻轻一扭,用手牵住李存勖,笑道:“臣妾有一件好东西要送给大王,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兴趣?”“哈哈,美人的东西我怎么会没兴趣?走,去瞧瞧!”李存勖大为好奇,朗声笑道。两人在月色中半搂半抱,穿过悠长的回廊,迈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寝宫。   房间里飘荡着迷离的熏香味道,让李存勖飘飘若仙。他刚刚坐定,刘玉娘献上一杯清茶,忽然转身不见。李存勖环视着这个他曾经呆过无数个夜晚,给了他无数快乐的房间。这里曾满足了他年少轻狂时初开的情愫,曾留给了他太多的美好记忆。就在这里,这个女人曾带给了他诗一样的情怀,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给了他最需要的平静与疯狂。   刘玉娘又悄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里捧着一张精致的古琴。摇曳的烛火下,她的脸庞红润而明亮,眼睛里带着不可抑制的快乐。   看着她,有某种东西让李存勖的内心隐隐作痛。当他在千军万马中挥斥方遒,气吞山河之时,当他得意洋洋地把对手踏在脚下,甚至把失败者的女人抢到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只能无奈而孤独地望着窗外的寒月,苦苦等待他归来。李存勖突然觉得,这段时间,他是不是亏欠刘玉娘太多了。   理智与感性,狂妄和细腻如此不协调地存在于李存勖的内心深处,这是沙陀人的血脉与中原文化融合的结果吗?还是李克用与曹夫人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结合?   琴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月夜里分外悠扬。李存勖浅浅饮了一口清茶,觉得心里一片清澈。不错,他现在有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象她这样,用音乐和才情直击他的内心。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刘玉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存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很久以前,他曾经在这房中挥笔写下的那首《阳台梦》吗?想不到刘玉娘竟然把这首词谱上了曲,从她口里唱出来,就如仙乐。原来,她说得那么神秘的礼物就是亲自谱曲的《阳台梦》。   李存勖心头顿时热浪汹涌。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还是刘玉娘。什么夹寨夫人,什么韩氏、伊氏,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当他远离了金戈铁马,征战杀戮,回到这个埋藏了他浪漫情怀的地方,刘玉娘的这首歌彻底击中了他看似粗犷,其实敏感的内心。   悠扬动人的歌声中,李存勖抬头看见了窗外的残月,看见了烛火摇曳下飘散的花瓣,一种熟悉的冲动又涌上心头。他提起笔,蘸墨挥毫,埋藏很久的温柔情怀从他的笔下源源流淌:“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忆别伊时,和泪出梦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刘玉娘紧紧地抱住了她的男人,看着那首词,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苦心和努力没有白费,至少在这一刻,她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从今夜起,她要永远独占他,绝不能让别的女人再从她手里夺走。   喊杀声震裂了开封城的夜空。当数千里外的李存勖在温柔乡中甜蜜入睡的时候,他的对手朱友贞正在熊熊大火中为了挽救后梁帝国的危局,作生死一搏。   29 危机乍现   开封城中的建国门打开了,一群骑兵在火光中冲了出来,跃马舞刀,对着闹哄哄忙着烧楼的变军们冲了过去。不愿意坐以待毙的朱友贞终于痛下杀手,令五百龙骧军骑兵发动了反击。   变军虽然气势嚣张,但终究是乌合之众,龙骧军骑兵一阵冲击,顿作鸟兽散。侍卫军乘机四处出击,围捕追杀逃窜的变军。开封城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了整整一夜。等晨曦初露之时,终于掌控局面的朱友贞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被战火蹂躏,日渐破败的开封城,朱友贞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的后梁就像这刚刚被变军们大肆劫掠后的都城一样,内忧外患,不堪一击。这个帝国,从外到内都在崩坏,只需要重重的一击就会轰然崩塌。只是不知道,李存勖何时会发起那致命的一击。   不幸的是,李存勖已经蠢蠢欲动。晋军的主力逐渐南移,对驻守黎阳的刘鄩部发动了试探性攻击。不管是刘鄩还是朱友贞都很清楚,晋军主力一旦全面进攻,黄河以北的梁军将毫无胜算。但就在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发生了。   916年八月,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率领各部兵马大举南下,从麟州、胜州攻陷振武,长驱直入云州、朔州,曾经被李存勖寄予厚望的大将李嗣本战败被俘。河东的北部边境一时烽烟四起,战火熊熊。消息传来,李存勖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契丹人早已有南侵的意图,他也知道,耶律阿保机自从统一契丹各部之后,实力日渐强大,公然建国称帝。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刚刚称帝的阿保机会急不可耐地对他发动攻击。   这些年,志在中原的李存勖对契丹人一直采取姑息怀柔的政策。由于李克用曾经和耶律阿保机结为兄弟,李存勖便公开奉阿保机为叔父,把阿保机的老婆述律皇后称作叔母。不仅如此,逢年过节,重金贺礼那是少不了的。对契丹人,一向自命不凡的李存勖堪称低声下气。李存勖当然不会忘记父亲临死前要求击灭契丹的遗言,但他很清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夺取中原,扫灭后梁,大事未成之时,没有必要两面树敌。   耶律阿保机登基称帝之时,李存勖借机派出幕僚韩廷徽到契丹出使朝贺,顺便打探一下契丹国的虚实。没想到爱才心切的阿保机和述律皇后同时看上了见识出众的韩延徽,半邀请半强迫地让他留在了契丹,为阿保机出谋划策。韩延徽毕竟是中原人士,身在契丹虽受礼遇,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很快,找了个机会,韩延徽偷偷出逃,一溜烟儿跑回了太原。没想到一心为国的韩延徽刚回到太原就遭到了同僚的攻击,不少人找到李存勖打小报告,说韩延徽已经在契丹做了大官,现在突然返回,很可能是为契丹人做间谍,不可重用。听到风声的韩延徽顿时心如死灰,索性脱掉汉服,重返契丹。耶律阿保机见韩延徽回来,喜出望外,根本不追究他私自逃跑之罪,还让他做了“政事令”,总揽政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   得知韩延徽又在契丹受到重用,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白白送了一个难得的人才给对手,于是亲写密信劝说韩延徽回来。韩延徽当然不会再买账,只是回信说:“虽然不能再为大王效力,但请大王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契丹一定不会南侵。”有了契丹宰相的书面保证,李存勖放下心来,继续专心致志地痛打后梁。但没想到接到韩延徽的信还不到半年,契丹人竟然毫无征兆地大举入侵。   云、朔二州是李克用起家的地方,什么地方都能丢,这老祖宗的根据地却是万万不能丢的。急火攻心的李存勖带着大军从河北腹地昼夜不停北上,奔赴云州支援。没想到刚进入云州地界便收到消息,契丹军在境内大肆劫掠一番后,已扬长而去。“看来契丹人又没粮吃了,跑到河东来打打牙祭而已。谅他阿保机也不敢跟我硬碰硬地干一仗。”虽然白跑了一趟,但李存勖却很开心。看来“李存勖定律”即使在遥远的契丹也是管用的,只要旗号一亮,敌人必然溃退。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让李存勖的头脑渐渐充斥着狂妄、虚荣与骄傲,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将严重影响他的判断。这一次,曾经有着良好大局观与决断力的李存勖终于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把北方威胁抛到九霄云外的李存勖率领晋军主力再度南下,他急于吃掉孤军困守黎阳的刘鄩,急于跨过那条曾驻马观景的黄河,急于攻入那座包裹着邪恶与仇恨的开封城。一旦放弃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诡计,安下心来老老实实防守的刘鄩顿时变得坚不可摧。晋军对黎阳发动了多次攻击,不仅寸土未得,反而损失了不少兵马。从深秋到严冬又到初春,刘鄩依然率着他的军队牢牢地钉在黄河北岸,令李存勖寝食难安。   而此时,北方的威胁就像浓重的乌云正慢慢向河东逼近。   917年二月,危机终于爆发。因黎阳战事不顺,李存勖调命他的弟弟,时任新州团练使的李存矩率兵来援。李存矩在当地招募兵卒数千人,并强令老百姓为军队贡献战马。老百姓为了满足要求,不得不以十头牛的高价从黑市换一匹马送到军中。等李存矩的军队凑足了战马,新州的老百姓却纷纷倾家荡产。李存矩的做法终于激怒了士兵们,军队行至祁沟关,不愿南下当炮灰的士兵发动兵变,杀死李存矩,拥立将领卢文进为主帅。骑虎难下的卢文进左右是死,干脆横下一条心,宣布脱离河东,带兵进攻新州、武州。卢文进毕竟兵少,进攻屡屡受挫,周德威更大举调动军队,准备亲自前来镇压。卢文进很清楚,自己这点乌合之众连塞河东名将周德威的牙缝都不够。走投无路之下,率部投奔契丹。   觊觎中原已久的阿保机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他来说,卢文进的来降简直是天赐大礼。卢文进熟悉河东军情、地形,更深谙汉人打仗的兵法。有了这个向导兼助手,阿保机觉得,正式向李存勖摊牌的时候到了。   是年三月,阿保机调集大军数十万,以卢文进部为先导,大举进攻新州。新州是平卢节度使周德威的防区,听说亡命契丹的卢文进竟然又敢打回来,周德威当然不会手软,立即率军迎战。当周德威到达新州城外之时,眼前的一幕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铺天盖地的契丹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仿佛无穷无尽。这哪里是卢文进那支小小的叛军,这根本就是契丹人集举国之力对幽州的全面入侵!   没有任何犹豫,周德威带着自己的队伍转身向幽州方向狂奔。这样的声势,不要说这区区三万人,就连整个中原都要为之震慑。和这样庞大的骑兵群在平原上正面对决完全是找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逃回幽州,据城坚守。也许,凭借着高大的城墙和深深的壕沟,才能让契丹骑兵止步。   契丹人毫不手软地对仓惶逃窜的晋军展开了追杀。从新州到幽州,长达百余里的路上,四处横布着因为掉队被杀死的晋军士兵的尸体。等周德威终于逃进幽州城,绝望地发现跟着他一起活着回来的只剩千人。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不出,等待援兵。周德威认为,契丹人毕竟只擅长骑战,面对幽州城高大的城墙和坚固的防守,肯定无可奈何。   城外尘土冲天,不计其数的契丹骑兵就像爬虫一样从远处涌出,瞬间把幽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周德威脸色铁青地在城头布置着防守火力,他要让狂妄的契丹人知道,攻城可不像骑马射箭这么简单。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契丹人竟然推出了飞梯、冲车之类的攻城器械!   周德威脸色大变。他气得狠狠一跺脚,毫无疑问,契丹人用上了只有汉人才会制作和使用攻城器械,这肯定是叛将卢文进搞的好事。   还远远不止如此。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契丹人凿地道,堆土山,四面攻城,竟然如同炫耀一般使用了数十种攻城战术。城中兵少,契丹人攻城又如此得法,幽州岌岌可危。周德威明白,契丹大军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夺下幽州誓不罢休,根本不是打打秋风,抢枪东西就会走的。这样下去,幽州城必然陷落。他只有对天祷告,正在黄河边上与刘鄩纠缠的李存勖能充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尽快派军前来救援。   但面对幽州的急报,一向擅长决断的李存勖却陷入了犹豫。   李存勖知道,耶律阿保机早有南侵之心,和契丹人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但他实在不想在这时候与契丹大打出手。黄河就在眼前,刘鄩虽然负隅顽抗,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几天。他相信,自己的大军一旦渡过黄河,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摧垮梁人的斗志。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与死敌彻底清算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失去。潜意识里,他希望契丹人的这次进攻只不过仍是一次边境掠夺而已。   各种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互相矛盾。有的说契丹人有上百万之多,不仅是幽州,连整个黄河以北都是他们的目标。有的说契丹人看似浩大,但能战的不过万人,这次入侵不过是趁晋军主力南下炫耀武力罢了。李存勖越看越糊涂,一气之下把这些报告撕了个粉碎,大手一挥,传令继续对梁军发起攻击。   幽州城下的战斗变得越来越血腥。在晋军的顽强防守之下,契丹人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坚持。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而援军却渺无踪迹。晋军士兵们开始感觉到了恐惧,一些意志崩溃的士兵甚至放声大哭。周德威终于坐不住了,派人趁夜偷偷潜出城去,抄小路疾奔魏州再次向李存勖求援。   听完幽州使者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李存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而且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毫无疑问,契丹人的这次进攻不仅有备而来,更是所谋甚大。如果幽州有失,数十万契丹人将挥刀纵马,大举南下,把自己的大后方搅个天翻地覆。到那时,不仅夺取中原将成画饼,甚至连河东都会遭致灭顶之灾。   军中的各位高级将领被紧急叫到了李存勖的大帐内。李嗣源、李存审等人一进大帐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李存勖面色阴沉,愁眉苦脸,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在众人的印象里,不管什么样的危急时刻,李存勖总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看来这一次情况确实不妙。   李存勖用阴沉的眼光扫了大家一眼,缓缓说:“今天又接到周德威将军急报,契丹人至少出动了三十万兵马,大举围攻我幽州已有两百余日……我原以为契丹人越过草原,长途而来,必定不会长久围攻,如果掠夺不到什么东西,粮食吃完,他们就会退走,无需小题大作。”说到这里,李存勖叹了口气:“没想到契丹军此次异于往常,围攻百日,大有不夺幽州誓不罢休的架势,是以请各位前来商议对策……”   “大王,幽州危在旦夕,不可再犹豫。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援救周将军。”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一扫大帐内的压抑。   30 秋日下的鏖战   李存勖惊喜不已。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的竟然是一向沉稳的李嗣源。   如果说自视甚高的李存勖对他的部下们还有谁看不懂的话,李嗣源是唯一的一个。毫无疑问,这是一员猛将,在战场上他是对手的噩梦。在他的印象里,李嗣源好像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或者说,从没有因为他自己的原因打过败仗。而在战场下,李嗣源的沉默有如雷击。在众人面前,他很少说话,但在人群中,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在这个外表粗野的沙陀人身上,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神秘气质,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才华,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洞悉他的内心。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李嗣源一旦发话,便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   “我愿领骑兵五千为先锋,前去援救周将军!”听到李嗣源斩钉截铁地这样说,李存勖顿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李存审也站起身来,大声道:“李将军说得对,我们如果再犹豫,只怕幽州出事,我也愿意领兵前往!”另一员大将阎宝则应道:“契丹人擅长骑战,我们应当挑选精兵,控制山险,用强弓劲弩设下埋伏待敌,如此,必破契丹人!”   见众将纷纷请战,李存勖抚掌大笑,“我有三名猛将一起上阵,何愁契丹不破!李嗣源带五千精骑为先锋,李存审、阎宝二位将军领步骑七万,即刻北上幽州!”三位大将齐声得令,转身便走。   李存勖忽然想起一事,他叫住李嗣源道:“李将军,此次出征,你那好女婿可一定要带上!”李嗣源一愣。“大王所说的可是石敬塘?”“哈哈,正是。带上他,此人可是对付契丹人的大杀器!”李存勖得意洋洋地说。   石敬塘,时年二十五岁。一年前在莘县一战,李存勖一时大意,遭梁兵围困,陷在阵中,危急时,石敬塘只带十数骑,横戈深入敌阵,冲驰突击,无人敢挡,凭一己之力将李存勖救出重围。李存勖对这员猛将赞不绝口,得知他是李嗣源的部将后,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人们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门下出强将,这话果然不假!”说罢亲赐财物以示恩宠。大将石敬塘的名声一时威震河东。李嗣源当然对这员猛将视为珍宝,索性把自己女儿嫁给了他,让他统领自己最精锐的骑兵“左射军”。没有人会想到,二十年之后,这位曾名满天下的猛将竟然会成为向契丹人割地称臣的败类,遗祸中原数百年。   李嗣源的骑兵昼夜兼程,一路北进,一日之内已过涞水,距离幽州不过两百里路。晋军援兵正疾奔而来的消息鼓舞了幽州全城军民。周德威立即派人不断潜出城去,把一份份重要情报及时传递到李嗣源手中。   “契丹共有兵马三十万,军力虽强,但补给困难。这段时间,契丹人已至少吃掉带来的一半多羊马。现在契丹士兵士气低落,无心恋战。”   “契丹人由于粮食不足,派人分散各处打猎,阿保机帐前驻守的已不足万人,最好乘其不备,晚上出奇兵攻之,必然获胜。”   当李嗣源还在率部疾行之时,通过周德威的情报,他已将对手的虚实尽在掌握。   七月,晋军主力与李嗣源在易州(今河北易县)会师,商讨解幽州之围的最后方案。   李存审首先提出自己的疑虑:“敌众我寡,契丹兵又以骑兵为主,如果在平原旷野上与契丹骑兵决战,我军必然难以取胜!”   早已对敌情了然于胸的李嗣源立即说出自己的战役构想:“李将军说得没错,契丹大多是骑兵,假如在平原和敌遭遇,我军的军粮辎重必定难以保全。此战的关键在于避免行军途中与契丹骑兵遭遇。我认为,我军可沿大房岭向东,沿山涧行军,隐蔽行踪,出其不意。一旦到达幽州,则与周德威将军里应外合,必然破敌!”   大战前夕,李嗣源展现出一名军事将领难得的敏锐眼光,他洞悉了彼此的长短,看到了战局的关键,更为这场事关全局的幽州攻防战提出了一个独到的方案。   从易州出发后,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领骑兵三千作为先锋。这支轻装前进的骑兵避开大路不走,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山谷底,顺着山涧的溪流北上。秋日的群山中,红叶如火,鸟雀欢鸣,潺潺的溪水在马蹄下发出欢快的鸣叫。李嗣源和他的士兵们宛如进入到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当数万契丹骑兵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警惕地等待着晋军援兵到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嗣源和他的军队正毫无声息地从他们脚下穿过,扑向重重围困的幽州城。   但在距离幽州城还有六十里的地方,好运终于和李嗣源说再见了。在这里,晋军与数百契丹游骑兵突然相遇。看着从狭长幽深的山谷底部突然涌出的晋军人马,契丹人几乎惊掉了下巴。没有丝毫犹豫,他们转身便跑。   杂乱的马蹄声击碎了寂静的山谷,看着落荒而逃的契丹人,李嗣源顿时变得面色凝重。敌人的哨兵很快就会把援军到来的消息告诉耶律阿保机,消息一旦走漏,奇袭已无可能,未来的战局将变得异常凶险。“传令全军疾行,加快行军速度!”李嗣源皱着眉头下达了军令。   幽州城下,耶律阿保机的大帐里正乱作一团。“马上集结人马,绝不能让晋人走出山谷!”阿保机气急败坏地大叫。“陛下!听说带兵前来的是李嗣源。我在幽州时便知道此人,带兵打仗极为老辣,不可小视。晋军一旦到达城下,必定和城中里应外合,到那时,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卢文进急忙上前提醒。   阿保机愣了愣,仰天哈哈大笑。“李嗣源,不自量力,竟敢以反其道而行,带骑兵从山谷而来。不用再议了,我亲率一万精骑,到山口截住他们!”阿保机站起身,双眼露出令人恐惧的杀意,“我们就来看看,马上对马上,到底谁才是行家!”   山口还在远处,但山谷中行进的晋军已经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和之前不同,现在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行军了。两边的山崖上,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就像护卫一样,跟着他们一路前行,还不断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是一个诡异而杀机四伏的场景。秋色宜人的山涧中,李嗣源和他的三千骑兵安静地一路向北,头顶上却是虎视眈眈的契丹人。这个山谷一如往常的安静而美丽,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迎面扑来的杀气。   当李嗣源的前锋部队在山谷中陷入危机的时候,李存审的主力也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骑兵基本都给了李嗣源,李存审的六万多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步兵。晋军步兵排着方阵滚滚北进,当他们进入幽州境内的平原之时,发现一下子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契丹骑兵从哪里来,但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布满了四面八方的原野,把晋军步兵团团包围。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骑兵就将吹着口哨,扬着弯刀卷地而来,把晋军分割包围,然后屠杀个一干二净。原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契丹骑兵开始聚集,慢慢向晋军方阵靠拢,这是他们即将发动进攻的先兆。   危急时刻,李存审却似乎并不惊慌。他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冷静地对旁边的阎宝说:“阎将军,下令吧。”   晋军的帅旗舞动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幕让契丹人几乎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转眼之内,面前这群毫无防御的晋军士兵突然一人拿出了一个木制的鹿角冲了出来,在阵前用力把鹿角打进深深的地下。不到一盏茶时间,晋军大阵的四周已经密布起上万鹿角组成的坚固防线。那些长长的尖刺直指他们即将发起冲击的方向,在阳光下映射出炫目的寒光。   早在出发之前,李存审就已经针对契丹骑兵的战术做足了准备。他让士兵们砍伐树木,做成便携式的鹿角,每人带上一个,就是为了在平原上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契丹骑兵。经验丰富的李存审不仅是一员猛将,更深刻地明白“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契丹骑兵的冲锋开始了,沉重密集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抖,扬起的尘土遮住了正午的阳光。而晋军士兵则迅速隐藏在鹿角后,严阵以待。   骑兵越冲越近,契丹人相信,就算是尖锐的鹿角也难以抵御他们的雷霆一击。“嘶……”如同万千条蛇同时吐出了他们的毒信,契丹人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弓弦声他们当然不会陌生,但上万弓弦同时抖动的声音竟然如此尖锐而诡异。利箭瞬间布满了天际,天地间为之一暗。遮天蔽日的箭雨带着呼啸,撕裂了漫天尘土,狠狠地扎向了正跃马挥刀而来的契丹士兵。   冲在最前头的契丹骑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沉重地跌落马下。毒蛇嘶叫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在契丹人从未见过的凌厉箭雨下,他们和战马的尸体越积越多。李存审和他的士兵们甚至还没有离开鹿角阵,就已经让契丹人血流成河。契丹人现在才明白,即使在平原上,晋军仍然有很多种方法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幽暗的山谷忽然亮了起来,带着余晖的阳光透过血红的秋叶,给李嗣源和他的士兵们涂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山口就在眼前,出了山口,再走十余里便是幽州城。   但很快,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出现在山口,迎面挡住了去路,李嗣源看到他们的身后飘扬着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那是契丹国王耶律阿保机的帅旗。阿保机亲率大军在谷口列阵,挡住了去路。   奇袭已经变成了强攻,而且对手是敌方统帅亲自带领的上万骑兵。但不管怎么样,这一仗都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胜。否则,他和他的三千士兵将葬身于这美丽的山谷之中。李嗣源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沁人心脾的芬芳和浓重的秋意钻进了他的身体。生命如此美好而脆弱,就如这山谷里斑斓的红叶,要么绽放出炫目的色彩,要么凋落于冰凉的大地。但他相信,至少在今天,他的人生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员河东名将提起了沉重的长枪,他拨转马头,用明若秋水的双眼看着自己的三千部下。“兄弟们。古人说,为将者受君命而忘家,临敌阵而忘自身安危。你们都是河东最好的战士,是河东的骄傲,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以身殉国,就在今天了!我受大王恩惠多年,现在就是报答之时。请大家先看我们父子杀敌报国吧!”   李嗣源说完,坚定地转过身,举起了长枪,身旁是手握长刀的养子李从珂。父子二人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缓缓纵马而出,毫无畏惧地迎向密密麻麻的敌军,迎向那位被称为漠北草原上不败枭雄的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   31 生死轮回   这是李嗣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耶律阿保机。当他看到那个脸庞陡峭,浓眉高鼻的高个子男人的时候,不仅暗暗在心中赞了一声。阿保机没有说话,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动,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像海一样的深邃,从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王者之气。“不世枭雄。”李嗣源的心底不由自主涌起这四个字。他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熟识的几个成就霸业的人物:李克用、朱温,直到现在的李存勖。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觉得,他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而是某个遥远的传奇。   当李嗣源暗暗心惊的时候,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的跳动,正是已在河东声名鹊起的石敬塘。契丹骑兵雄壮的军势,和他们脸上藐视一切的狂傲令他震撼。一支军队,仅仅从气质上就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战斗力。和浮华在外的后梁军队相比,这支服饰怪异的军队从外到内都流露出一种奔腾的野性。如果可能,永远不要和这样的军队为敌。石敬塘在心底颤声暗道。   李嗣源强压下心头的杂念。他用浸满冷汗的双手握紧长枪,慢慢地摘下了头上的战盔。带着寒意的秋风从山口外涌来,李嗣源的黑发就像瀑布一样向后飞泻。“契丹人听好了!你们无缘无故侵我边疆,杀我百姓,留下血海深仇!此次晋王命我督率百万之众出征讨伐,要一直打到你们的老家西楼,彻底消灭你们这些不道之徒!”李嗣源虽然不会说汉话,却精通契丹语。他举起枪,用契丹语高声喝叫,古怪的语言在风中久久回荡,就像他飞泻的黑发一样狂野不逊。   “啪!”头盔被李嗣源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他挺起长枪,厉声大喝道:“我儿,随我杀敌!”话音未落,他血红的战袍卷起一股巨大的尘土,已跃马挺枪,直扑敌阵。“跟我杀!”李从珂一咬牙,长刀一举,疾奔向前,他的身后是呐喊着冲向敌阵的百余亲兵。   石敬塘看见耶律阿保机似乎摇了摇头,然后轻蔑的一笑,随即如烟雾般诡异地没入阵中。石敬塘心头一凉,难道他认为晋军根本不值得自己亲自面对?难道这个高深莫测的契丹皇帝已有必胜的把握?石敬塘握着长戈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在众人面前,他是置生死于度外,能以一当十的猛将,但只有自己最清楚,生命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在李存勖面前奋力杀敌,那不过是为博主子一笑。为了前程,有时候必须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作为赌注。莘县那一次,他赢了。现在他前途一片光明,在晋军中更是人气急升。但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会跟着李嗣源毫无声息地葬身在这幽暗的山谷中。   在这片杀气丛生的山谷往东南二十里的地方,李存信和他的六万步兵军团正继续在广阔的原野上缓缓北进。在晋军密集的箭雨下,契丹骑兵已死伤惨重,尸横遍野,进退失据。卢文进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僵持下去,这里只会成为契丹骑兵的巨大坟场。他急忙叫过一名亲兵,低语道:“快去报告陛下,晋军主力即将到达幽州城外,请陛下尽快回师!”这名亲兵扬起马鞭,在又一波箭雨到来之前绝尘而去,直奔大房岭。   而此时,秋意中沉睡的山谷已变成了沸腾的杀场。李嗣源、李从珂和他们的百名亲随毫无畏惧地扑入敌阵,逢人便砍。李嗣源的长枪左右翻腾,伴着一个又一个契丹士兵撕心裂肺的惨叫,敌兵就像被收割的麦穗一样在他面前纷然倒下,淋漓的鲜血在秋叶缤纷的山谷中四处飞溅。久违的激情与热血沸腾了李嗣源全身。“哈哈哈,契丹小贼们,你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快叫你们的皇帝出来,只有他才有资格和我较量!”   李嗣源近乎癫狂的叫喊在耶律阿保机耳边回荡,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个狂妄的沙陀人了。卢文进的亲兵带来了惊人的消息:李存信的六万晋军主力已经击溃了沿途骑兵的阻击,直扑幽州。晋军主力一旦到达幽州城下,将和城内守军一起对自己形成反包围。而此时,契丹骑兵主力正分散各地掠夺粮草,留在幽州城下的兵力不足万人。如果晋军里应外合,幽州城下的契丹军有被围歼的危险。   “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耶律阿保机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不甘地看了看那个手握长枪的嚣张身影。“传令,立即撤军!”耶律阿保机用沙哑的嗓音对部将说,随后带着自己的亲随卫队,一溜烟儿奔出了山谷。   石敬塘发现契丹大阵正在一层一层的溃散。在山谷之外,契丹人正拨转马头,四散而走。石敬塘立刻意识到,契丹军正在仓惶撤退,没想到这场险恶的遭遇战竟然如此轻易地反客为主,这正是发动反击的最佳机会!石敬塘狠狠地一拍马臀,长刀一举,厉声喝道:“兄弟们,杀敌报国就在此时!契丹人顶不住了,给我一起杀啊!”晋军士气大振,他们厉声高呼着,跃马舞刀,对溃散中的契丹人猛扑过去。契丹骑兵再无斗志,死命地挥着马鞭,从谷中奔涌而出,四散溃逃。   密集的马蹄声响彻山谷,当先一骑,正是威风凛凛,血染战袍的李嗣源。他的身后,是数千全副武装,面带狂喜之色的晋军骑兵。这两天的征程,就像一场幻梦。宁静的山谷,绚丽的红叶,潺潺的溪水,和这场猝然爆发又突然终结的遭遇战。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从幽深的山涧中走了出来,再度与广阔的原野迎面相逢。不远处,已被重重围困了二百多天的幽州城正翘首以待。   一出山口,李嗣源的数千骑兵就像脱困的蛟龙,朝着幽州城一路疾进。沿途再也没有任何阻挡,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军队像鬼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嗣源抬眼眺望,朦胧的空气中,幽州那高大的城楼若隐若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李嗣源急忙唤住正策马狂奔的石敬塘:“我军兵少,不可意气用事,孤军深入。且放慢速度,等待李存审将军的步兵到达,再一同进军不迟!”   李嗣源话音未落,前方忽然爆发出山崩地裂一样的呐喊声。不计其数的契丹骑兵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顷刻间漫山遍野而来。石敬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不……不好!中……中伏了!”他一边说,一边拨转马头。李嗣源眉头一皱,一把抓住石敬塘,急道:“不可退!契丹骑兵来势极快,我们若退,则再也难以立足,不仅我军难以保全,还要连累后面的李存审!”   李嗣源举起长枪,厉声道:“各位将士!李存审将军的六万大军就在后面,大家不要慌!跟着我缓缓前进!”晋军队伍放慢了速度,他们排成紧密的锥形阵,对着蜂拥而来的契丹骑兵缓缓迎了上去。   契丹人狂野的呼号此起彼伏,响彻天地。至少有数万骑兵正四面八方向这支小小的晋军扑来,想要一口气把这支刚刚喋血深谷的军队捏个粉碎。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刚离虎口,又入龙潭,莫非今日此地,真是他的葬身之处?   两军越离越近,眼看就要接战。突然,一大片诡异的烟雾从天而降,瞬间笼罩了原野。李嗣源目瞪口呆,莫非危急关头,天见可怜,竟有天兵天将前来相助?这片诡异的烟雾让契丹骑兵们停住了进攻的节奏。他们眼瞅着烟雾随风而来,愈发浓密,很快遮住了半边天。   李嗣源举起手,他的部队立即停了下来,静静地隐没在升腾缭绕的烟雾中。他甚至可以听见不远处契丹人叽叽咕咕的议论声,但就是没有一个敌兵敢贸然冲过来。契丹人正在犹豫,他们不知道这片突然出现的雾气后到底还藏着多少杀人的利器。   一阵轻响传入李嗣源的耳中。他轻轻拨转马头,慢慢地向后踱去。在白色的烟雾深处,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场面:上千名晋军士兵正拖着点燃了的柴薪和草把慢慢往前走。浓密的白烟正从柴草中滚滚升腾。李嗣源差点笑出了声。一看便知,这是李存审的士兵。显然,在他即将面临围攻时,李存审用一招疑兵计救了自己。巨大诡异的浓烟下,契丹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骑穿过层层烟雾,径直跑到李嗣源马前,正是大将阎宝。“李将军,李存审将军已经趁着烟雾,率兵绕过契丹骑兵,埋伏在他们身后。请将军擂鼓,我军前后夹击,必破契丹贼!”阎宝急道。李嗣源一听,再无犹豫,立即举起长枪,厉声喊道:“李将军已率大军截断了契丹贼的退路!兄弟们,随我上,杀尽契丹贼!”   在李嗣源带领下,晋军骑兵呐喊着,跃马舞刀,冲出了厚重的雾墙。他们就像从云雾深处突然扑出的洪荒怪兽,撕裂了契丹骑兵松散的战线。几乎同时,战鼓声从契丹骑兵背后响起。铺天盖地的晋军士兵呐喊着,挥舞着战旗,从地平线上升起,如巨大的铁流碾过冰冷的原野。   契丹骑兵震惊至极,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场原本对晋人志在必得的围猎,为何转眼间就变成了被敌人前后夹攻。契丹士兵再无斗志,疯狂地鞭打着战马,在敌人的夹击合拢之前落荒而逃。   站在城楼上的周德威看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大战正进入高潮,契丹人慌不择路地朝着西北的缺口处涌去,在他们周围,是正呐喊着冲杀而来的河东大军。“援军终于到了!”周德威仰天长叹。两百多天的惨烈战斗已让全城军民坚持到了体力和意志的极限。只是想不到,这场漫长的围攻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猝然落幕。   晋军在幽州城外的广阔原野上猛烈追击着溃败的契丹人。在晋军的追杀下,契丹士兵丢弃了所有辎重,朝着北山(今河北古北口)方向一路溃逃。从幽州一路向北,处处散布着契丹兵的尸体,耶律阿保机建国以来的首次南侵最终以损失数万人的惨败黯然收场。   幽州那两扇残破而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受尽磨难的守军与长途跋涉的援军士兵们欢呼雀跃地拥抱在了一起。对他们来说,刚刚过去这几天,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交织着瑰丽、迷离与血腥的梦。梦醒之时,竟然已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周德威紧紧握住李嗣源粗壮的双手,泣不成声。这位征战半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将军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落了泪。他们知道,这绝不仅仅只是一次普通的胜利,因为他们的顽强与坚持,成功地让幽州以南的人们避免了一次血腥浩劫。      第七章 夹河苦战      李存勖率着虎狼之师冲向了黄河以南的中原腹地,向后梁集团的要害挥起了军刀。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与之前一次次有惊无险的胜利相比,他即将面对的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凶险,是长达七年的夹河苦战。   32 冬猎   很多年之后,李存勖都不会忘记天龙山上的这个重阳节。这一天或许是他最得意,最开心的日子之一。这一天,他收获了天大的喜讯,晋军在幽州大破数十万契丹军,一举解了幽州之围。   重阳节是一年中难得的佳节,按照惯例,亲朋好友们要一起登高望远,遍插茱萸、观赏菊花。这一天,晋王宫中几乎倾巢而出,没有人愿意错过走出深宫,在山间自由呼吸的机会。太原西南的天龙山,群山耸峙,风景秀美,自然是登高的最好去处。   秋意中的天龙山,天高云淡、红叶漫山。凝视着这一片片如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李存勖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他执掌河东以来的第十个年头。因为这个家族,因为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三支箭,他几乎没有一刻得闲。他割舍了最喜爱的东西,直面最险恶的敌人。乱世中,他的才华就像火一样的燃烧,父亲没有做到的,他做到了。甚至他父亲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也一样可以做到。他相信自己的头脑和能力。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让他觉得比他更强。如果有,也可能还没有出生吧。   他忽然看到了年仅六岁的儿子。李存勖拉过一脸稚气的儿子,指着面前陡峭的山峰,高声问道:“我儿,你可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取名‘继岌’吗?”年幼的儿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茫然摇头。“山高陡峭是为岌,有气势,更有气象!所以叫继岌!今后你不仅要继承我家族大业,还要更上高峰!哈哈!”李存勖仰天大笑,为自己当年的灵光一现得意不已。   正得意凝视着群山深壑的李存勖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个诡异的名字几乎预示了他儿子的一生。《孟子》中有言:“天下殆哉,岌岌乎!”山高陡峭,纵然气象万千,但更有随时倾覆的危险。只是,以李存勖当下的心境,放眼天下,尽是秋高气爽,硕果累累,哪里会想到危险,更不会想到倾覆。   第二天,李存勖亲自赶往魏州,对率军击败契丹的将领们大加赏赐。李存审功劳最大,封为检校太傅,李嗣源次之,封为检校太保,阎宝则加封同平章事。虽然如此,在李存勖心里,最放下不心的还是李嗣源。李存审打仗当然厉害,此人自跟随李克用以来,历经百战,未尝败绩。但这个人战场上虽然勇不可当,私底下为人却敦厚低调,对打仗以外的事似乎都不感兴趣。这样的人,用好了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而且不会对自己的权力造成任何威胁。   李嗣源却不一样。虽然此人平素低调少语,但和李存审不一样,李嗣源的骨子里有一股沙陀人的傲气,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甚有心机,大事不糊涂,在军中威望极高。更令李存勖难受的是,这几年,李嗣源的部下里,猛将一个接一个地脱颖而出。元行钦、高行周、石敬塘,一个比一个厉害,据说现在又出了一个叫刘知远的厉害角色。这样下去,李嗣源愈发坐大,还有谁能镇得住?   从小便成为天之骄子的李存勖不能容忍谁的能力凌驾于自己之上,更不能容忍别人拥有比他更好的东西。   很快,李存勖直接向李嗣源提出,要让元行钦来自己麾下效力。元行钦原是刘守光的部将,为人忠义,作战勇猛,李嗣源虽然极不情愿,但不敢不答应,只好乖乖把元行钦送到了李存勖身边。李存勖马上让他改名李绍荣,官封散员都部署,负责训练后备军。过了几天,李存勖又开始打高行周的主意。高行周出身不凡,父亲是曾威震幽燕,有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之称的“白马银枪”高思继。高行周尽得父亲武艺精髓,枪法凌厉,勇不可当。只是自己刚挖了李嗣源的墙角,现在又去要人,连李存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想了半天,李存勖决定来阴的。他悄悄派人找到高行周,带去口信,只要他来投,官升三级,俸禄加倍。没想到高行周回话:“李将军培养勇士,就等于替大王培养勇士。我为李将军效力,就等于替大王效力。当年李将军曾救我于刀下,我不能忘恩负义。”高行周这是话中有话。当年高思继原为幽州节度使李匡威的部将,李匡威败亡后归降李克用麾下,拜为都指挥使。没想到李克用忌惮高思继名头太大,竟然找了个由头诛杀其全家。幸亏李嗣源出面说情,才把当时在军中当侍卫的高行周保护下来。全家被杀,仅以身免,李克用的仇,高行周刻骨难忘,怎可能弃救命恩人跑来为杀父仇人之子效力?   李存勖碰了个软钉子,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有一点李存勖是不会明白的,草根出身的李嗣源更懂得部下们需要什么,他把部下看做兄弟和手足。而高高在上,自恃才高的李存勖则不同。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就在一年以前,他对力保太原不失的两位功臣安金全、石君立弃之如敝屣的样子。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消弱李嗣源未果的不快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李存勖便把心思转向了更值得他关注的敌人——后梁皇帝朱友贞。契丹人突然出现,暂时打断了他南渡黄河,扫灭后梁的计划,现在是重新对梁人挥起战刀的时候了。   按照李存勖的想法,他更希望能从黎阳渡过黄河。那样,他便可以率军直扑开封,一棍子把朱友贞打死。无奈黎阳守军出奇的顽强,晋军围攻了一年有余也毫无进展。李存勖决定转移进攻方向,对黄河上另一个重要渡口杨刘下手。夺取了杨刘,便进入郓州地界。山东地区是梁军向北作战的重要后勤基地,如果能夺取这里,同样能对朱友贞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唯一的问题是,黄河如天堑般横亘,千军万马如何才能安然渡过那滔滔的黄河水。沙陀人是平原作战的高手,但要架舟渡河,想起来都令人心惊胆战。   “难啊,难啊……”李存勖一边挠头看着地图,一边喃喃自语。窗外一阵寒风卷过,李存勖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李白的那首《行路难》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头脑里灵光一现,他不禁咧开嘴大笑起来。   大雪覆盖了黄河以北的原野。一片银装素裹中,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冒雪奔驰,在黄河岸边转来转去。   冬至很快就到了。魏州城,将军府内,李存勖正和众将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炖羊肉。众将跟着李存勖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然高兴,但心里却不免狐疑。冬至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气,按照惯例,这一天,皇帝要祭祀天神,各地也要组织各种各样的庆典。李存勖虽然不是皇帝,但贵为河东之主,此时应该在太原和自己的王族们在一起庆贺,怎么却呆在魏州这个地方和将领们一起喝酒吃肉?   众人正吃得高兴,一名亲随匆匆而来,疾步到李存勖身边,附耳密语。李存勖的双眼一下子瞪圆了。“此事当真?”李存勖大声问道。那人坚定地点点头。“哈哈哈!大伙不要再枯坐在城里,吃这劳什子的羊肉了!走,带上你们的人马,跟我一起到朝城打猎去!”李存勖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一挥手:“大家不要傻乎乎地愣在这里了,整军备马去,一个时辰后出发!”众人惊诧莫名,却又不敢多问,哄然出门,四散而去。   李存勖很快全副武装,穿戴完毕。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校场前,看着军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一丝诡异的笑意浮上嘴角。飘飞的大雪中,万余晋军从魏州城中鱼贯而出,直奔东南方向的朝城。没有人知道,李存勖这次看似心血来潮,突发奇想的狩猎,竟会变成一场血腥的杀戮。   此时,开封城中的官员们正忙着服侍皇帝前往西都洛阳祭拜天地。朱友贞觉得,自从登基以来,自己似乎没有交过一天的好运。想当初,刚刚诛杀朱友珪登上皇位时,可谓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在众人看来,身为朱温与张惠亲生子的他远比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朱友珪血统要纯正得多;性情稳重,举止优雅的他更比行为粗鄙的朱友珪要靠谱得多。那时的他是万千臣民的希望,被众人寄予了中兴大梁的希望。上台伊始,他也确实想有一番作为。为了改变父亲晚年的暴戾与疯狂,一扫朝堂上的颓废之气,他甚至不惜疏远敬翔、李振等德高望重的老臣,大胆提拔自己赏识的新锐力量。但没过多久,他绝望地发现,局势非但没有起色,反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而跟自己同样年轻的李存勖却如日中天,日益强大。更令他沮丧的是,就在不久前,自己的弟弟朱友孜竟然丧心病狂,派出刺客潜入宫中企图将他刺杀。要不是他突然惊醒,唤来侍卫,险些就死于非命。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硬是把父亲留下的这个帝国带到了奄奄一息,内外交困的地步。   人在迷茫的时候,总需要找到一个精神的寄托。万般无奈之下,朱友贞想到了老天爷。对了,自己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祭拜过天地,莫非是这个原因?想到这里,朱友贞当即下令,趁冬至将近,前往洛阳祭天。   消息一出,敬翔坐不住了。他急忙跑进宫中,劝朱友贞说:“现在晋军主力就在黄河北岸,对中原虎视眈眈。听说李存勖也亲自坐镇魏州,肯定有不轨企图。您现在到洛阳去,如果晋军乘机打过黄河怎么办?不如等北方平定之后,再祭拜天地不迟!”朱友贞把眼一瞪:“天寒地冻,晋军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用兵?宰相不愿意去,就留守开封好了!”说完,拂袖而去。万般无奈之下,敬翔只好急告驻军黎阳的刘鄩,要他加强戒备,严防晋军突然进攻。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存勖早已把黎阳抛在了脑后,而是避实就虚,率军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进。   雪越下越大。一路急行的晋军将士们心里直嘀咕,这样的鬼天气,大王竟然兴师动众跑出来狩猎。这不是瞎折腾吗?朝城很快到了,令众人惊诧的是,李存勖根本不让进城,反而令旗一挥,让大军加快速度,继续南行。   继续南行,那不是就到黄河边上了吗?李存勖这是要带着兵马到黄河去捞鱼吗?   当那条曾经滚滚东去的大河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黄河早已封冻,朦胧的冬日下,光洁的冰面横铺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就像一条银龙横卧在洁白的大地上,景色壮美,夺人心魄。   李存勖仰天大笑,扑通一声跳下马来。“真是天助我也!李太白当年有诗,欲渡黄河冰塞川,我却偏偏要在这冰川之上渡河!”他转过身,对目瞪口呆的众将大喝道:“孩儿们!传令众军,下马过河!过河之时,每人须割芦苇一捆带上,我自有妙用!”   再没有人犹豫了。不管这个人下的命令有多么离奇,事实证明他总是正确的。上万晋军人手一捆芦苇,牵着战马,小心翼翼地踏过了冰封的黄河。曾经的天堑,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被李存勖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   前面不远处,就是梁军重兵把守的据点杨刘城。晋军将士们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要去猎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杨刘城中的那数千梁兵。   33 “双绝”反击   杨刘城在今天山东境内,是古黄河南岸的重要渡口,属于郓州地界。而兖州、郓州、濮州原来是唐末藩镇天平军、泰宁军的辖区,当年朱瑄、朱瑾兄弟曾在这里与朱温展开过惨烈的拉锯战。平定兖、郓之后,这里成为后梁帝国北进的重要基地,使朱温能够大胆向北争夺河朔,并吞魏博。   齐鲁之地,如今是后梁的粮仓,是军械库,也是赋税的重要来源,如果兖州、郓州一线被攻陷,无异断其一臂。正因为如此,梁军以重兵驻守杨刘城,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沿着黄河数十里,密密麻麻都是梁军营寨,列栅相望,旌旗蔽日。小小的杨刘城更是鹿角密布,壕沟纵横,在守将安彦之看来,这样的阵势,足以把企图强渡黄河的晋军消灭在滩头之上。但安彦之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这个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上万晋军早已趁着黄河封冻,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了那条天堑。当杨刘城的守军躲在军营内烤着温暖的篝火之时,李存勖正带着虎狼之师迅速向他们逼近。   疯狂的马蹄声击碎了沉睡的冰原,沙陀骑兵如冲天而降,铺天盖地扑向梁军大营,密布黄河南岸的一座座梁军军营顷刻间被掀翻在地。惊慌失措的梁军士兵甚至来不及穿上盔甲,拿起刀枪,他们在沙陀骑兵的砍杀下抱头鼠窜。不到半日,梁军在黄河岸边苦心经营的防线便被晋军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部荡平。李存勖随即挥师猛攻杨刘城。   覆盖着坚冰的大地上,鹿角层层叠叠,在雪花中闪耀着寒光。长长的壕沟围绕着整座杨刘城,在白雪的覆盖下和天地融为一体,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安彦之带着他的士兵们站在了城楼上,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着这股白色的暖雾瞬间消弭于冰冷的雪片中。他在等待着李存勖的出现,他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到底是如何带着他的大军飞越了黄河天堑。   地平线上涌出一群黑衣黑甲的战士,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舞动着战刀,带着不可一世的霸气从弥漫的大雪中直扑而来。一股寒气从脚底袭上大脑,安彦之感觉自己几乎被冰封了,动弹不得。第一眼看到这支军队,他就明白为什么李存勖可以纵横河北,他知道,杨刘城保不住了。   纵横交错的鹿角挡住了这群骑兵的去路。他们停止了进攻,迅速地分散开来,把整座杨刘城团团包围。梁军士兵们刚刚涌起一丝侥幸的念头,他们便看见了晋军士兵挥舞着巨大的战斧,毫无畏惧地朝着鹿角阵冲了过来。   斧光雪亮,上下翻飞,很快,鹿角便被一层一层地削平。守军们终于从惊恐中醒悟过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放箭。但晋军攻势之猛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稀稀拉拉的弓箭刚刚放出去,沙陀人已经冲破了鹿角阵,攻到了护城壕沟之下。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晋军士兵显然没有注意到大雪覆盖下的壕沟,全都滚落了下去。   安彦之回过神来。转身对着守城士兵大呼大叫:“敌兵被壕沟挡住了,赶快放箭,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城头的火力骤然猛烈起来。晋军士兵们纷纷中箭,跌落在深深的壕沟中。此时,一匹黝黑的战马忽然从千万人中奔突而出,马上那人,战袍翻飞,气势逼人。他冲到壕沟前,勒住马头,根本无视纷然落下的箭雨,转身扬手,大呼道:“孩儿们!别忘了让你们带的芦苇!用芦苇捆把这该死的沟给我填了!”   李存勖在战局最凶险之时,亲临战阵,带头抱着两捆芦苇,迎着箭雨冲了上去。   晋军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成千上万的人涌了上去,那条深深的壕沟竟然在顷刻之间就被雨点般抛下的芦苇填平。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晋军的进攻。密密麻麻的士兵布满了结满冰霜的城墙,李存勖渴望的猎杀开始了。看着潮水般涌上城楼的敌兵,安彦之的斗志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墙垛旁。   李存勖亲率大军踏过黄河,攻陷杨刘的消息震动中原。从郓州到洛阳,这一路西去,谣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等消息传到洛阳,已经变成了晋军攻陷开封,封锁了汜水。   正在精心打扮,准备盛大的祭天仪式的朱友贞惊惧之下几乎晕厥。跟随皇帝前来洛阳的文武百官们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们的家人都留在开封城,如果传言属实,岂不是转眼之间便要家破人亡?祭天大典显然不可能再继续了。朱友贞急忙下令取消庆典,连夜奔回开封。   此时的李存勖则带着自己的军队在齐鲁之地开始了大肆的围猎。从杨刘到郓州、濮州,方圆百里的的地域内,沙陀骑兵肆无忌惮,纵横驰骋。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后梁帝国的腹心大肆劫掠,这样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冬至对郓州、濮州的老百姓而言,无异一场噩梦。凶悍的沙陀骑兵从天而降,他们抢走了所有能够搜刮到的值钱东西,烧毁房屋,杀死壮丁,然后在寒风中扬长而去。   李存勖所谓的冬猎,变成了一次对后梁帝国大规模的洗劫。   对梁人而言,这是一个沉重的心理打击。这意味着,不管任何时候,恶魔般的沙陀骑兵都可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洗劫他们的村镇,烧毁他们的房屋,终结他们的生命。从这一天开始,那条滔滔的黄河水再也保护不了他们,整个后梁帝国的广阔土地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是安全的。   结束了这场疯狂而血腥的冬猎,李存勖带着他的军队急急忙忙地撤回了黄河以北。这只是他一次试探性的攻击,目的已经达到,他必须赶在黄河解冻以前返回河北。否则,他的军队有可能被阻隔在异乡。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支精兵驻守刚刚夺下的杨刘城,这个重要的渡口,将成为他以后进攻中原的跳板。   匆匆赶回开封的朱友贞终于长吁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开封安全无恙,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还有机会与那个可怕的对手继续纠缠。   朱友贞立即召见敬翔,局势如此严重,他倚重的赵岩等人根本提不出有价值的应对之策。虽然他对敬翔素有戒心,此时也不得不听取他的意见,毕竟,敬翔曾经是自己父亲认为最有智慧的那个人。   在面色苍白的朱友贞面前,敬翔悲愤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想先帝当年,独霸中原,吞并河北,如此强盛之下尚不顾辛劳,亲率将士,东征西讨。而陛下每天都住在深宫之中,周围的都是坐井观天之徒,怎么可能掌控天下?想那李存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沙陀人,绝非三头六臂的妖魔!不过他继承王位十年来,每次出征,无不是亲冒矢石,身先士卒,这才有今日的成就。陛下如果再这样在宫中困坐下去,只怕还会有大难临头!”   朱友贞原以为敬翔会有什么锦囊妙计,没想到却倚老卖老,把自己结结实实呵斥了一番。听着敬翔喋喋不休的数落,终于愠怒地说:“你觉得我用的人都没有你高明?贺瑰、谢彦章打仗如何?难道也不如你?”   这两个人敬翔当然很清楚。贺瑰是朱温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当年朱温东征郓州,击破朱瑄,贺瑰兵败后投靠梁军。朱温对他极为赏识,委以重任,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宣义军节度使,成为一方大将。而谢彦章,则是后梁第一名将葛从周的义子。父母双亡的谢彦章是孤儿,从小便跟随葛从周东征西讨。葛从周对这个身世可怜又聪明伶俐的小孩非常喜欢,收为义子,传授兵法。谢彦章尽得其妙。成年后,被朱温任为骑兵将领。   此时的梁军中,老一辈的将领死的死,老的老,贺瑰与谢彦章脱颖而出,一举成为梁军中的顶梁柱。因为贺瑰善将步兵,而谢彦章善用骑兵,如双星闪耀,世称军中“双绝”。危难之际,朱友贞一口气祭出“双绝”,已有孤注一掷之心。   “我已令贺瑰为北面招讨使、谢彦章为北面行营排阵使,领数万精兵,不日反攻杨刘,将一举聚歼晋军于黄河之上!”朱友贞挥起拳头,气呼呼地说。   敬翔冷笑了一声:“现在李存勖已经亲率悍军,攻掠了郓州、濮州,中原危在旦夕。陛下却仿佛毫不在意,从容不迫,仍不愿意亲征上阵,竟然希望贺瑰之流能力挽狂澜。哈哈,可笑,可叹!陛下要是实在找不出人才,老臣不才,愿意上前线带兵作战!”   朱友贞气得火冒三丈。他怒视着敬翔,却又对这位老臣无可奈何。瞪了半响,只好拂袖而去。敬翔不明白,朱友贞不是不愿意出征,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自信能够在战场上击败李存勖。不同于英年早逝的大哥朱友裕,他从来就没有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和敌人交过手。战场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面对敬翔的诘问,朱友贞觉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难道这个世道,只有会懂得怎么杀人的人才有资格做皇帝吗?   敬翔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皇宫大门。他转过身,看着暮色中的宫殿,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可怜先帝征战半生得到的这半壁江山,都要被这帮不肖子孙毁于一旦了!”   918年二月,贺瑰、谢彦章调集精兵数万逼近杨刘。梁军的战略意图很清楚,夺回黄河南岸的这个重要渡口,重建黄河防线。   刚刚回到魏州的李存勖闻报,立即再次率军亲赴杨刘前线。此时黄河封冻已解,晋军要渡过黄河,只有收集船只,乘舟过河。船只一时难以收集,数万晋军散布在黄河沿岸,熙熙攘攘,一片忙乱。   李嗣源看着这混乱的场面,眉头紧皱。对自己的军队,他有极强的控制欲,他不喜欢这样失控而混乱的感觉。想了片刻,他催马来到李存勖身边,沉声道:“大王,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我军乱哄哄地争船过河,毫无章法,梁军一旦来袭,当如之奈何?”   “哈哈哈……”李存勖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李嗣源,笑道:“梁军来袭?你在说笑话吧!我军据有杨刘,梁军尚在百里之外,黄河以北都是我的天下,哪里会有敌军?”   “听说朱友贞已令贺瑰、谢彦章领军反攻。此二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在梁军中有双绝之称,不可小觑……”   李存勖大手一挥:“你这个人就是多疑!什么双绝,比得上王茂章、刘鄩吗?那两个人名满天下,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手下败将!现在船少兵多,混乱是难免的,局势尽在掌握,不用怕!”   李嗣源的嘴皮动了动,终于没有再说话。他有他的处事原则,不会像周德威那样认死理硬磕。你既然不听,那就走着瞧吧。   晋军的渡河行动整整持续了一天。因为船少,这一整天闹腾下来,才渡过去几千人。当天晚上,数万晋军躲进了帐篷躲避严寒,等待明日继续渡河。李存勖睡得很香,他相信一切尽在掌中,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耽误他睡觉。沉睡中的李存勖根本没有听见,黑夜里低沉的隆隆声正一路向东,滚滚而来。   “大王,大王,快醒醒……大事不好!”亲兵猛然掀开李存勖的被子,疯狂地推揉着他。李存勖在酣睡中被人推醒,下意识翻身而起,唰地一声拔出佩刀。亲兵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混账!何事竟然如此惊慌!”清醒过来的李存勖见是自己的亲随,收刀还鞘,怒骂道。“大水来了!梁军掘开了上游的堤坝,我军营地就快变成汪洋了!”   李存勖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梁军“双绝”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拉开他们反击的序幕。   34 大河血浴   滔滔的大水淹没了黄河两岸。一夜之间,数万晋军全都陷入了齐腰深的泥水中。最可怜的是前一天过河的数千士兵,早已被洪水冲得不知去向。李存勖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得不向肆虐的洪水认输。他只能放弃过河的计划,带着军队撤离那片可怕的泽国。   对谢彦章来说,这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他很清楚,手下这些急急忙忙临时拼凑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李存勖的虎狼之师。但很幸运,现在黄河解冻了,滔滔河水顿成天堑,这让他有机会利用这条天然的防线来和李存勖周旋。另一位梁军将领贺瑰正在兖州各地征调兵马,谢彦章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黄河岸边,最终能集结起可以与李存勖真正一战的兵力。   站在黄河北岸的高坡上,晋军士兵们绝望地看着奔腾的洪水。他们熟悉的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纵马奔腾的冲杀,可从来没在这齐腰深的大水里打过仗。惊惶之余,他们只能抬眼望向他们的统帅。   李存勖正无所事事地在坡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看看脚下的洪水。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有什么扭转局面的妙计?   水越漫越大,李存勖终于忍不住了。“上船,跟我一起下河!”李存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亲随径直登上了一条小船。上万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叶扁舟在滔天洪水中起伏,李存勖的身影终于隐没不见,消失在翻卷的波涛之中。这个总有惊人之举的沙陀人,难道还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这滔滔的黄河水?   掀起的水浪打湿了李存勖全身。“拿矛来!”他一边大喊,一边狠狠抹去脸上的水珠,努力在起伏不定的船腹中保持住平衡。李存勖把一支长矛伸入河中,激流的巨大力量几乎让他难以直立。矛尾没入了河中,他再向下一用力,只觉得心头一沉,矛尖下还是水流,根本触不到河底。这样的水深,没有足够的船只,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他收起长矛,站在船头,手搭凉棚,细细观察着对岸的情况。七零八落的梁军士兵散布在南岸,他们似乎对眼前的水势非常满意,既看不到严密的军阵,也没有密布的鹿角,俨然是一副不设防的状态。李存勖冷冷一笑。他心里有底了,梁军根本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意图,所以才会掘开河堤,引来大水,企图阻止晋军过河。这至少说明,只要他能够带领军队杀过黄河,对面的那支梁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水势,除非长上翅膀,否则他和他的军队只能在黄河岸边干瞪眼。   整整两天时间,李存勖不眠不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奔腾的大河。他知道,自己在黄河南岸的唯一据点杨刘城正在遭受梁军的猛烈进攻,如果不能尽快渡河,那个好不容易打进去的楔子又会被梁军轻松拔掉。心急如焚的李存勖坐立不安,他真恨不得出现奇迹,河水能在瞬间下落。   令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就在李存勖的注视下,面前的河水开始迅速地消退。河滩很快显露出来,而且面积越来越大。一道闪电从李存勖脑中掠过。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向了河滩。毫无疑问,洪峰已经过去,水势正在急速地消退。刚刚退潮的河滩上极为松软,李存勖刚冲到滩上,双脚就陷了进去。他抬起头,日当正午,对面的梁军都躲在军帐里吃饭,根本没有意识到水位已经发生了剧变。   “史建瑭!史建瑭何在!”李存勖歇斯底里般大喊起来。史建瑭不顾深及脚踝的污泥,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大水已退!梁军毫无戒备,正是进攻的时候!赶紧整顿军马,立即发动进攻!”李存勖狂叫着,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史建瑭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李存勖下达进攻命令的样子,就好像面对着的是一马平川的河北大平原。可这是滔滔的黄河啊!   看着史建瑭目瞪口呆的样子,李存勖勃然大怒:“时机转瞬即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大王……我们没有那么多船啊……”史建瑭嘟嘟囔囔地说。“要什么船!水势已退,直接蹚水杀过去!”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怒喝道。史建瑭恍然大悟。原来李存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船,这条大河在他眼里就跟平原没什么区别,他要直接蹚水过河发起攻击!   在史建瑭的带领下,晋军士兵一手拉起铠甲,一手高举刀枪,列成整齐的军阵一头扑进了滔滔河水中。一开始,这些士兵们还不免心惊胆战,但随着上万人发出整齐的呐喊,随着军阵向黄河深处逼近,他们心中的恐惧消失了,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气概和杀敌立功的冲动。李存勖带着自己的卫队也冲进了河中。“梁军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只敢躲在河水后面,他们是一群软骨头。孩儿们!冲过河去,他们就是你们的战利品!”李存勖挥刀狂叫。   雷鸣般的呐喊声让黄河为之沸腾。对岸的梁军终于发现了晋军疯狂的举动。梁军士兵大呼小叫地从军帐中涌出,急急忙忙地冲上了岸头。谢彦章挥刀上马,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要慌,不要慌!列阵迎敌!”   逐渐镇定下来的梁军终于在岸边列成了整齐的军阵。他们像看着疯子一样地看着河水中那支不知死活的军队。这条黄河奔涌了千年,恐怕从来没有哪支军队敢于这样人挨着人,肩并着肩,一步一步地从这滔滔河水中迈向对岸。   河水已经淹到了腰际。不时有人在湍急的河流中跌倒,转眼就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看着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兵,不少人变得脸色发白。敌军近在咫尺,列成严密的军阵,杀气腾腾,自己却还在泥水中跋涉,这样的仗,怎么打?   晋军军阵中忽然一阵骚动,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军刀,分水而出,直扑上岸。关键时刻,主帅再一次身先士卒,这让被湍急的河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晋军士兵们突然找到了勇气,他们呐喊着,跟着李存勖一起向岸上冲去。   黄河南岸,杀声震天,两军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展开了殊死血战。不计其数的晋军士兵从河水里湿淋淋地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岸头,和梁军扭杀在一起。谢彦章毕竟是沙场宿将,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并列在前,以整齐的枪阵向疯狂的敌军发动反击。   刚刚冲上滩头的晋军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便遭到了杀戮。鲜血四处泼洒在潮湿的沙滩上,黄河滩头很快躺满了尸体。这些可怜的士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条大河的纠缠,却瞬间命丧滩头。李存勖骑着战马沿着河滩奋力冲杀,但他再强大也无法扭转整个战局,整齐的梁军枪阵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很快,冲上河岸的晋军士兵就将被逼回到滔滔河水中。   “贼军顶不住了!给我冲啊,把他们赶回到河里去喂鱼!”谢彦章发现胜利近在咫尺,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映射着五彩阳光的巨大泡沫,美丽而梦幻,不真实但却令人兴奋。自己竟然以一帮临时纠集起来的新兵蛋子,如此轻易地击败了被很多人传说成战神的李存勖!   这个人太狂妄了。竟然让军队直接趟河来攻,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谢彦章激动得全身发抖。在梁军枪阵的一次次冲击下,又有不少晋军士兵倒在了岸上,更多的人已被逼退到冰冷的河水中。李存勖似乎也丧失了斗志,正拨转马头,朝着河中慢慢退去。   “前进,前进!把他们都赶到河里去,一个也不要放过!”谢彦章挥舞着长刀,急不可耐地大喊。损失惨重的晋军士兵跟着李存勖退回到冰冷的河流中。而数量庞大的梁军则倾巢而出,在谢彦章的带领下紧跟着冲了下来。   李存勖冷冷一笑。这谢彦章真是不知好歹。在河岸上,梁军居高临下,又能列成密集的枪阵以逸待劳,而一旦进了这条大河,对手的优势将丧失殆尽,那个时候,才是真正一决雌雄的时候。   河水的奔流与士兵们的惨叫、呐喊混合在一起,让这条大河变得怪异而混乱。李存勖骑在马上,不断回身,拉弓放箭,射杀着追到近处的梁兵。河水越来越深,梁军阵型也变得越来越松散、混乱,他们高举着长枪,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李存勖的双眼亮了。已经退到中流,现在正是决一死战的时候。他勒马回身,高举战刀,厉声怒喝道:“孩儿们!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只有死路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跟我一起,和贼人拼了!”   李存勖返身冲进敌群,手起刀落,无人能挡。晋军士兵们都被他的气势惊呆了,李存勖说得没错,再退下去,要么死于敌人刀下,要么葬身鱼腹。决死一战的喊声惊天动地,晋军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他们转过身,挥舞着战刀,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敌人。双方士兵混杂在滔滔河水中,完全分不清阵型与战线,这是一场彻底的混战,所有战术都失去了意义,双方拼斗的只有力量和勇气。   梁军士兵们悲哀地发现,刚刚在河滩上威力无穷的长枪在近身肉搏中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徒劳地用枪杆抵挡着敌军的攻击,却被利刃深深地劈进他们的身体。晋军士兵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优势,他们更加大胆,一鼓作气地冲到敌人身边,毫不留情地大砍大杀。李存勖一刀砍翻一员梁将,顺势又把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肚子。炽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脸,杀性大起的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怒喝:“擂鼓!给我杀上岸去!”   鼓角震天动地,极度兴奋的晋军士兵们甚至敲打着战鼓,直接冲进了河里。凌厉的反击开始了,梁军再也支撑不住,他们丢掉了毫无用处的长枪,惊慌失措地向岸上逃去。黄河中的这场恶战变成了追杀,李存勖带着他的军队再一次冲上了黄河北岸,只是这一次,梁军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恼羞成怒的谢彦章仰天怒吼,他没想到,巨大的优势竟然转眼化为乌有,刚刚还在幻想全歼晋军的他已经面临崩溃。自知无力回天的谢彦章只好向南奔逃。   全身浴血的李存勖终于登上了河岸,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沙滩。看着一败涂地的敌军,他不禁仰天狂笑。经此一战,晋军一举摧毁了谢彦章刚刚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再度推进到杨刘附近。围城的梁军知道大势已去,迅速撤围而走。李存勖又一次在黄河南岸站稳了脚跟。   经过短暂休整,晋军随即沿黄河西进,攻陷济州,直逼濮州(今河南濮阳)。李存勖的这一招再次出乎梁军的意料。他并没有如梁军意料的那样,挥师南下,攻击近在咫尺的齐鲁重地兖州、郓州,反而挥师西进,大有直逼开封之势。得到消息的朱友贞再次陷入到极度惊恐中。   35 杀场之舞   朱友贞确实有恐慌的理由。这一次,李存勖的大举南下显然不再是年初一时兴起那么简单了。紧急军情就像雪片般飞到了开封皇宫内,周德威率幽州军团三万南下,李存审率步骑一万渡过黄河,李嗣源、王处直各领兵一万已到杨刘……更令人震惊的是,蛰伏多年没有动静的北方各部落都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这场掠食中原的大狂欢中,纷纷派兵南下,加入到李存勖的大军中。从濮州到杨刘,延绵百余里的黄河上,兵马云集,大小船只载着全副武装的晋军士兵渡河南进。显然,李存勖正在集结一支空前强大的兵力,要对后梁的统治腹心挥出致命的一拳。   关键时刻,后梁帝国后院又起火。驻防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张万进被晋军的浩大声势吓得惊慌失措,宣布向李存勖投降。在李存勖强大的武力进逼下,后梁集团已然摇摇欲坠。面对凶险的局势,朱友贞终于想起了被他闲置的名将刘鄩。他紧急调刘鄩率军进入兖州,去收拾山东的烂摊子,同时给贺瑰、谢彦章下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要求二人务必守住濮州,阻止晋军西进。   贺瑰、谢彦章,一人擅领步兵,一人长于骑战,号称梁军中的双绝,现在“双绝”齐出,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存勖吗?   918年九月,浩浩荡荡的晋军一路西进,在濮州以北的行台村遇到了梁军的顽强阻击。双方互有攻防,僵持不下。看着密密麻麻的梁军营盘,李存勖心急火燎。平定幽州、击败契丹似乎对他来说都很容易,唯有后梁,死而不僵,屡次重创却始终不能一举全胜,这样下去,要完成父亲的遗愿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前方梁军主将是何人?”李存勖忿忿不平地问先期到达的李存审。   “大王,听说是贺瑰、谢彦章,此二人号称梁军双绝,不可……”   “哈哈,谢彦章!手下败将而已!”没等李存审说完,李存勖仰天狂笑。“此人就是被我在黄河之上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厮!徒有虚名而已!”   抑制不住的狂傲又浮现在李存勖的脸上。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道:“孩儿们,跟我来,去贼军阵里玩一玩,杀他个屁滚尿流!”李存勖这样一喝,他手下那数百名亲兵立即挥刀上马,跃跃欲试。   李存审脸色大变,急忙扑上前,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大王不可!你是河东之主,志在天下,岂能屡屡以身犯险!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李存勖勃然大怒,一鞭子狠狠打在马臀上,那战马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李存审猝不及防,扑倒在尘土中,摔了个鼻青脸肿。等他站起身来,李存勖早已带着亲兵朝梁军大营方向绝尘而去。   “唉!大王已过而立之年,还像个孩子!”李存审又急又气,止不住地摇头。“大王少年得志,又鲜有败绩,早已目空一切,你就别劝了,他不会听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李存审身旁响起。正是周德威。李存审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周德威从来是最敢于仗义执言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周德威长长地叹了口气,忧虑地注视着飞扬的尘土。   一个时辰过去了。李存勖仍没有回来。李存审再也忍不住了,率军直奔梁军大营。等他到达梁军阵前,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李存勖正被数千梁军团团围困,他却像一头兴奋的野兽,一边怒吼着,一边挥刀杀敌,而他的身边已仅剩数十骑。李存审再也不敢耽搁,率军直入大阵,拼死把杀红了眼的李存勖救了出来。回到军营,看着身边仅剩的十余名亲兵,李存勖故作轻松地掀起衣袍,擦拭着血迹斑斑的佩刀,悠然道:“诸位,看到了吧,所谓梁军双绝,不过如此!”   但战局的发展却远不如李存勖口头上说得那么轻松。贺瑰毕竟是沙场老将,把梁军的防线打造得有板有眼,晋军发动了数十次猛攻,全都无功而返。不知不觉,双方已在行台村一带对峙了百余日。而此时,刘鄩已率军进入兖州,快刀斩乱麻地平定了张万进的叛乱,稳定了山东的局势。战局开始慢慢变得对晋军不利,如果刘鄩能够集结起足够的军队,李存勖近十万大军有被抄断后路的危险。   狂妄的李存勖终于感觉到了危险。再这样耗下去,这次大张旗鼓的进攻可能又一次无功而返。但幸运再一次眷顾了李存勖。当他骑虎难下之际,梁军中竟然爆发了一场致命的内乱。   贺瑰、谢彦章并称“双绝”,看起来这两人堪称绝配,但实际上却是个很不靠谱的组合。当年贺瑰在朱瑄手下为将,曾与谢彦章的义父葛从周多次交手。后来朱瑄兵败,贺瑰投降,虽然得到朱温的赏识,但葛从周却一直看不起这个手下败将。贺、葛两家,私下里互相诋毁,势同水火。葛从周去世之后,年纪轻轻的谢彦章得到朱友贞赏识,很快做到了匡国军节度使的高位,这让贺瑰恨得牙痒痒。更让贺瑰不满的是,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谢彦章竟然以善将骑兵闻名中原,与他并驾齐驱。当年在葛从周下面受气倒也罢了,想不到如今年近花甲,还要被葛从周的小子压一头!看着年轻得志的谢彦章,贺瑰心头怒火滚滚。   两军陷入僵持,着急的并非只有李存勖,还有急于证明自己的贺瑰。不久,他向谢彦章提出,主动对进攻,尽快结束这场拉锯。没想到谢彦章完全不给这个年龄几乎是自己一倍的老将面子,不以为然地说:“李存勖现在想的就是要速战速决,如果进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现在我们据险而守,晋人根本无可奈何。如果按你说的发动一场会战,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到底是守利大,还是攻利大?”一连数个反问之后,得理不饶人的谢彦章扬长而去,贺瑰气得七窍生烟。现在已经不是进攻和防守哪个更正确的问题,而是狂妄自大的谢彦章完全视自己为无物,甚至严重威胁到自己作为大军主帅的权威。抑制不住的杀意从贺瑰心底涌起。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除掉这个人,这个令人厌恶的绊脚石。   一封密信从濮州前线传到了开封。看完这封信,朱友贞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贺瑰亲书,十万火急从前线送回来的信竟然是密告爱将谢彦章谋反的。贺瑰在信中洋洋洒洒,历数谢彦章和晋军勾结的种种证据和细节,惟妙惟肖,让人不能不信。   贺瑰举例说,这次会战前,他和谢彦章一共去观看地形,他指着一处高地对谢彦章说那是扎营的好地方,结果没多久,晋军就把那地方占了,建起了军营。这不是通敌的证据是什么?   朱友贞越看越怕。这几年,后梁内部叛乱丛生,早已让朱友贞成了惊弓之鸟。没想到谢彦章这小子,自己这样赏识提拔他,竟然也要通敌叛乱。“告诉贺瑰,事不宜迟,马上把谢彦章和他的亲信抓捕,就地处决!”朱友贞一脸阴沉地对信使说。   贺瑰毫不迟疑,立即下手。他借口犒劳部下,摆了一台鸿门宴。席间设下伏兵,把前来赴宴的谢彦章和他的亲信当场诛杀。可怜谢彦章年少成名,尚未在沙场上再现养父葛从周的威风便横死在自己人刀下。   消息传到晋军大营,李存勖哈哈大笑。“贼军如此不堪,竟然互相残杀,自断一臂!贺瑰已不足为虑,传令,明日一早,毁掉大营,全军开拔,直逼开封!”   众将目瞪口呆。李存勖用兵胆大,人所共知。但这一次,未免胆大过头了吧。按照他的意思,要置面前贺瑰的五万大军于不顾,直扑中原腹地。贺瑰再不济,也不至于直接无视吧。晋军在黄河以南并未有稳固的根据地,大军补给都要靠河朔各镇运过黄河,如果让梁军截断归路,岂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中原腹地?   “令军中所有老弱将士全部撤回魏州!我不要这些包袱!不夺开封,誓不返回河北!”看着李存勖意气风发的样子,李存审和周德威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而李嗣源更是远远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李存勖的又一次赌博。潞州、柏乡、魏州,李存勖都大获全胜,老天一直在垂青这位年轻的王者,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种好运气会忽然离开他。   十万晋军在梁军大营前虚晃一枪,猛然加快了速度,一路向西,直扑开封。贺瑰听到李存勖亲率大军西进的消息,惊得面色煞白。如果开封有失,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朱友贞砍。顾不得多想,贺瑰立即集结全军,放弃大营,衔尾追赶。   二天之后,晋军抵达胡柳陂(今河南濮阳东南),距开封已不足四百里。夜已经很深了,大帐内灯火通明,无心入睡的李存勖仍在伏案研究着地图。   现在他的大军已深入后梁腹地,虽然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局势异常凶险,但越是这样的局面,越让他兴奋。这是他人为制造出来的险境,他就是要在绝地中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依靠兵力的强大来击败虚弱的敌人,这样平淡无奇的胜利早已不能满足他了。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存勖是一个战场上的奇才,他总能在看似不可能中制造出一个个奇迹,他要打一场让历史铭记,让所有人都惊叹的战役。   好大喜功,感性而冲动,强烈的表演欲,这样的性格特征在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李存勖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早已把数十万人会战的沙场变成他个人疯狂演出的巨大舞台,而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用以表演的棋子。所以,他才会频频在众目睽睽下做出一系列违反基本军事原则的离奇举动。趁黄河封冻之际突袭杨刘、亲率大军蹚水过河与梁军在黄河中血战、只带百余亲随独闯数万之众的梁军大营,现在又置梁军主力于不顾,直扑后梁首府。他就像一个满腹才华,纵情飞扬的诗人,以战场为纸,鲜血为墨,写下一首首惊天动地的诗歌;又像才华横溢的演员,在万众注视下演出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大戏。这样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周德威走了进来。李存勖心中涌起一丝不悦。这个人现在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肯定又要拿出军事行家的派头,老生常谈一番。   “大王,斥候来报,贺瑰率军昼夜兼程追赶,现在距离我军已不足二十里。”周德威报告道。   李存勖眼睛一亮,大声道:“好!我正愁找不到贼军!贺瑰这是自投罗网,马上集结全军,进攻贼人!”   周德威脸色大变:“大王不可如此心急啊!我考虑再三,如今梁军为解开封之危,昼夜兼程而来,心急如焚。我军如果与之对战,正好激发贼军斗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大王不如按兵不动,老臣愿领精骑,前去袭扰,令其彻夜不宁,难立营寨。等到贼军疲惫之时,大王再率大军痛击之,必获全胜!”   “胡扯!”李存勖勃然大怒。“潞州破夹寨以来,我大小征战也有百余次了吧!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如何打仗不成?我看你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发小了!你不愿为前锋,那就让李存审率银枪军为前部,我亲自护送辎重粮草!你不用管了!”   说完,李存勖扬长而去,只留下周德威呆立在空荡荡的军帐内。那一刻,周德威觉得曾经从善如流的李存勖变得如此陌生。虚荣与狂妄充斥了那个人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演者,完全不顾一切的原则与规则。   外面人声鼎沸,马鸣如雷,显然大军即将开拔。周德威呆立良久,终于仰天长叹,悲愤地说:“我征战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此地矣!”   36 决战胡柳陂   凛冽的晨风中,庞大的晋军军团在薄冰覆盖的原野上缓缓转向,往东推进。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全副武装的梁军已集结完毕,阵势连绵数十里,正与晋军相对而行。一场规模巨大的会战已不可避免。   胡柳陂,历史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这里,即将上演梁晋争霸以来双方在黄河以南的第一次大规模会战。而战役的过程就像惊险小说一样跌宕起伏,扑朔迷离,交织着惊险、意外、悲壮与惨烈,更有一个耐人寻味而影响深远的结局。   李存审率领的银枪军首先与梁军遭遇。这支军队是当年魏博的银枪效节军投靠李存勖后改编而成,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李存审一马当先,率着银枪军直扑梁军大阵。大战猝然爆发。   李嗣源、石敬塘部为右翼,一路疾进,正好碰上位于梁军大阵左翼的王彦章部。李嗣源亲率横冲都对梁军发动猛攻,“铁枪”王彦章也不是好惹的主,毫不示弱地以骑兵反击,双方陷入鏖战。而在靠近黄河的左翼,李嗣昭的军队也与梁军狭路相逢。混战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晨雾散去之时,这场大战已在方圆数十里的原野上全面展开。   大战之际,李存勖正自得意满地带着军队押送着粮草辎重缓缓西行。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的军队无论在数量还是战斗力上都远胜梁军,胡柳陂的这场会战必胜无疑。他得让行动缓慢的辎重部队趁机往前赶,如此,大获全胜之后,他的主力部队就会迅速赶上,直扑开封。急不可耐的李存勖甚至已经等不及会战结束,开始提前策划着进攻开封。   激战中,李存审的银枪军展现了巨大的杀伤力。在雪亮的枪阵下,梁军士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倒毙在地。银枪军从东往西一通猛杀,竟然贯穿了梁军大阵,一头冲进了王彦章的军阵。而此时,王彦章正承受着晋军精锐骑兵“横冲都”的反复冲击。李嗣源、石敬塘、李从珂各领一支骑兵与梁军骑兵在宽大正面上激烈交锋,王彦章纵然是闻名天下的猛将,也不免手忙脚乱。正值生死攸关之际,一大群端着长枪,气势汹汹的虎狼之师突然从侧翼杀了过来,王彦章措手不及,梁军大乱。   李嗣源双眼一亮,扬刀大呼:“李存审将军杀过来了,梁军被围了,兄弟们,跟我一起狠狠地冲啊!”晋军士气大振,黄河之畔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梁军军阵就像裂开的西瓜,在敌军的猛烈冲击下层层崩裂。   梁军左翼终于崩溃,王彦章带着数千败军向西溃退。这样的大兵团会战,侧翼的崩溃往往意味着整个战局的崩盘,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正是这支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败军却几乎改变了历史。   自感大势已去的王彦章带着残兵败将急速向西面的濮阳退去,那里是开封西面最重要的户门,如果这场会战最终失败,晋军的刀锋将直逼开封,他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噩耗告诉濮阳的守军。   惊慌溃逃的梁兵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群晋人的辎重部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些押运辎重的晋军士兵似乎比他们更恐慌。王彦章觉得不可思议。晋军的辎重部队怎么会跑到了作战部队的前面?难道李存勖要用这支押运粮草辎重的军队去攻击开封?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支军队看见急速奔来的梁军骑兵,竟然像炸了锅一样一哄而散。   王彦章当然不会知道,他无意中碰上的正是李存勖亲自率领押运辎重的军队。这支辎重部队在李存勖带领下再一次违反了最基本的战争原则,当主力还在与敌会战之际,竟然冲到了全军的最前面。除了信心满满的李存勖,几乎所有士兵都心怀恐惧。这一路向西,他们离主力越来越远,前方如果敌军,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王彦章带着他那支被击溃的军队横空出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濮阳的梁军来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这样想。晋军士兵们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主帅,丢下辎重,四散而逃。   李存勖目瞪口呆。他拔刀斩杀了数名逃兵,驱马疾奔,厉声怒吼。但没有人再听他的号令,他的士兵就像巨大的冰块在刺眼的阳光下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堆堆辎重车辆垂头丧气地停在路边。一直毫不吝惜地把好运赐给李存勖的老天终于给他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一支败退中的梁军竟然在无意中改变了战局。   王彦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兴奋地把铁枪一举,大喊道:“抓住贼军辎重部队了,不要放过他们,狠狠地杀啊!”刚刚还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窜的梁军骑兵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野兽。他们挥舞着战刀,大声吆喝着,肆意追杀着落荒而逃的敌人。晋军败兵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掉头向东跑去。他们知道,周德威的幽州军团被李存勖遗弃在昨晚扎营的地方,也许,跑到友军的身边,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股黑压压的人潮一头撞进了周德威的阵地,跟着他们而来的还有数千追赶的梁军骑兵。突如其来的变乱让周德威和他的幽州军团猝不及防。他们一直警惕地注视着东边的大战,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从背后涌来了这群败兵。在梁军骑兵的追杀下早已魂飞魄散的败兵们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狂呼乱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阵地。幽州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股狂乱气氛的感染下,许多士兵丢下武器,加入到了溃败的人流中。晋军阵地一片混乱。   周德威心急如焚。他一把抄起铁锤,翻身上马。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的形势,一大群黑压压的败兵迎面而来,周德威躲避不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几乎同时,数支长枪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鲜血就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冲向那轮冷漠的冬日。战马隆隆而来,无数马蹄重重地击打在周德威的身体上,这位威震天下的名将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死于乱军之中。   战局再次逆转。晋军阵地混乱的浪潮一直波及到了会战的中心。各支晋军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六神无主,纷纷后撤。贺瑰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呈扇形展开,准备合围晋军主力。   局势最凶险的当然是身处重围的李存勖,等他从乱军中杀出,发现身边仅存李建及率领的数百亲兵。李存勖来得及喘息,杀声又起,梁军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李存勖迅速观察了下地形,对李建及说:“抢下旁边那座小山冈,还可以支撑一下!”   在李建及等人的护卫下,李存勖冲上了一座山冈,总算在乱战中找到了一块立足之地。“把我的帅旗立起来!”李存勖大呼。“大王,不可啊,如此岂不是让梁军知道了您的位置?”李建及急忙劝阻。“糊涂!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李存勖还没有死!只要把我的旗号打出去,要不了多久,冲散的将士们都会聚集到这山前!”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李建及恍然大悟。杀声如雷的战场中心,一座小小的山冈上,李存勖那面鲜红色的帅旗高高飘扬,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都看到了这面巨大的帅旗。晋军顿时士气大振,他们立即集中兵力,向那座山冈奋力杀去。梁军士兵们当然也发现了那面旗帜。无数杀红了眼的梁兵狂呼乱叫着,高举着刀枪,潮水般地涌向那座山冈。   李存勖就在山上。这是活捉这个河东恶魔的最好机会,这是为成千上万死在潞州、柏乡、魏博的战友兄弟报仇的最好机会!   那座小山很快成了战况最激烈的地方。李存勖孤身向前,立于山顶,巨大的黑色披风随风激荡,就像恶魔的翅膀。与生俱来的血性和表现欲又一次被彻底激发,他手握长弓,连连放箭,一个个梁军士兵应弦而倒。   李建及惊恐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恍惚中,他几乎觉得这一战就像是李存勖一个人站在山巅,正孤身迎战潮水般涌来的成千上万的敌兵。这样的人,会败吗?在这个血腥诡异的乱世,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霸气?   在帅旗的指引下,被冲散的各支晋军很快汇集到冈前。半个时辰之后,李存勖身边竟然又聚集起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不久,李存审的银枪军、阎宝的骑兵也与李存勖会合。军势重新振作的李存勖又得意起来。他用刀尖遥指对面土山,对众将说:“梁阵坚而整,声势浩大,必须要击其要害。敌军主将贺瑰就在那座土山上,今日之战,得山者胜。你们谁愿为我夺山?”李存审、李建及纷纷请战。李存勖哈哈大笑:“很好。你们率银枪军在后,我亲领骑兵在前,即刻夺下此山!”   一股铁流从山冈上呼啸而下,瞬间冲垮了冈前的梁军,带着冲天杀气,一路狂飙,直扑土山。铁流之后,是数千手持长枪的银枪军士兵,威风八面,当者披靡。驻守土山的梁军士兵被这股声势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拖枪而走,屁滚尿流地逃下山去。贺瑰见事不可为,只好仓惶奔下山去,引军西走。李存勖一马当先,冲上土山,看着被赶跑的贺瑰,得意之极,仰天狂笑。   但战局并不会因为一座小山的得失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场大会战从清晨到黄昏,已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天。双方将士早已拼杀得精疲力竭。夕阳西下之时,两军终于暂时脱离接触,晋军主力集结在胡柳陂以东的土山周围,而梁军则在土山以西重新列阵。血色残阳浸透了这片巨大的荒原。李存勖抬眼望去,尸体层层叠叠,刀枪遍地横陈。而不远处,梁军依旧军容严整,延绵数里。从亢奋中平复下来的李存勖心头一震,难道这场规模巨大,伤亡惨重的会战要以一场尴尬的平局收场?   就在他观望沉吟之时,一行人匆匆跑上山来。李存勖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他认得其中几个,都是周德威的部下。对了,战斗如此炽烈,被他遗忘的周德威却到哪里去了?   “大王……”领头的将领看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已泣不成声。李存勖惊疑地注视着这些全身是血的将士,他的眼光忽然停下了。长长的门板放在这些将领身后,上面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   李存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没错。地上躺着的正是他曾经最得力的臂膀,曾经无数次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的那位忠心耿耿的老将周德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周德威的尸体,嚎啕大哭。人们惊呆了。没人见过李存勖如此痛苦,这个孤傲的男子,即使是在他父亲病死之时也没有这样哭过。   没有人明白李存勖内心的痛苦与纠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一切,都是老天为他的轻狂与傲慢给出的血淋淋的惩罚。   37 静静的溃败   过了许久,李存勖才缓缓站起身来。人们震惊地发现,李存勖脸上挂满了颓废与沮丧。在众将的记忆里,这位战神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年少的他遭到父亲的呵斥与怒骂,他的脸上也只有倔强与不甘。显然,周德威的身亡给了李存勖巨大的打击。   众将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喃喃自语般的低沉语气说:“溃兵未集,我军势弱,加之日暮,今日不可再战,撤军吧……”部下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人们心目中,遇强更强,逆势而上,胆大妄为,这些都是李存勖令人印象深刻的标签。从来没有哪一次,李存勖会像今天这样,在胜负未分之际就已经失去了取胜的欲望。   李嗣昭首先站了出来。他神情严峻地大声说:“万万不可!我军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今日不胜,我军在黄河以南再难立足,甚至河朔之地也不为我所有!梁军一路长途疾进,早已疲惫不堪。我愿意带精锐骑兵向梁军发动进攻,反复攻击之下,梁军必败!”李存勖看着神色激动的李嗣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大王不可犹豫啊!现在是两军决战的关键时刻,如果此时撤退,梁军得到休整,卷土重来,形势将更加凶险!”李嗣昭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李存审、李建及二人更是急得面红耳赤,两人一起上前,跪倒在地,沉声道:“现在贼军王彦章部已经向西溃逃,梁军已经失去了骑兵部队。我军损失虽然严重,但骑兵主力仍在,完全有把握一举击溃梁军!大王,快下令吧!”   李存勖仍然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看着暮色中那片黑压压的梁军军阵。又过了许久,他终于仰天叹道:“是我错了。今天要不是你们提醒,我就要犯下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唰地拔出佩刀,杀气与斗志重又回到他的双眼。“众将听令!李建及在左,李嗣昭在右,阎宝居中,各带本部骑兵,全力攻击敌阵!李存审带银枪军跟着我,直攻贼人中军!”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抖动起来。“今日当决死一战,不为其他,为了血洒疆场的周德威老将军!”“为周将军报仇!”“誓灭梁贼!”呼喊声如海浪一样席卷了整座山冈。   血红的暮色中,晋军总攻开始了,骑兵团呼啸着扑向了梁军最密集的地方,那是他们的主将贺瑰的指挥之所。在李存审的指挥下,没有武装的民伕们也加入了战斗。他们拖着砍下来的树枝,大声呼喊着,在山冈下疾奔。足有上万人的民伕队伍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利用声音和飞扬的尘土制造出了巨大的声势。   缺乏骑兵的梁军在沙陀骑兵的反复冲击下终于顶不住了。梁军防线一层一层地垮了下来,这些士兵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上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在沙陀骑兵疯狂的攻击下,梁军大阵终于崩溃。杀戮在夜幕降临之时达到了高潮,梁军士兵抱头鼠窜,为了摆脱追杀,他们甚至对堵住去路的自己人大开杀戒。贺瑰明白,战阵已然崩溃,这场会战必败无疑。他早已把梁军双绝的名号抛到了九霄云外,带着自己的卫队一溜烟儿向南逃跑。   一波三折的胡柳陂之战在最后关头决定了胜负。晋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终于击溃了紧紧尾随他们的梁军主力。晋军乘势进击,兵不血刃拿下了守军早已逃得一干二净的濮阳。从这里,直到数百里外的开封,再没有一支成建制的梁军部队能够阻挡他们的进攻。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出现之时,李存勖却发现,他再也无力推进一步。胡柳陂一战,他虽然击败了对手,但付出的代价却令他难以承受。老将周德威战死沙场,而他的军队至少有三分之二失去了战斗力。   这支刚刚取得胜利的军队却像一支失败的队伍,个个垂头丧气,灰头土脸。李存勖很清楚,就战术而言,胡柳陂之战侥幸获胜,但从战略上讲,梁军再次成功了遏制了他的进攻。他没有能够在中原站住脚跟,他在黄河以南仍只有杨刘这样一个小小的据点。夹河苦战的态势,并没有任何改变。更令他心烦的是,众将中能力最强,威望甚高的李嗣源竟然不知去向。胡柳陂一战,李嗣源率着他那支威名远扬的横冲都对上了王彦章的骑兵部队,一场混战之后,李嗣源部从此和晋军大队失去了联系,至今去向不明。   李嗣源部下猛将如云,战力惊人,李克用当年对这个年纪最大的养子视为珍宝,但李存勖却一直对这个高深莫测的沙陀人颇为忌惮。他隐隐觉得,如果有谁还不在自己完全掌控中的话,这个人只会是李嗣源。胡柳陂一战,一波三折,极为凶险。李嗣源带着他的精锐部队却不在阵中杀敌,偷偷跑到哪里去了?   李存勖疑心大起之时,李嗣源正带着他的兵马心急火燎地往濮阳赶来。大战中,他的军队与晋军主力失去联系,当时一片混乱,晋军已露败象,李嗣源听说李存勖已败退回黄河以北,也没多想,急忙渡河北上,追赶主力。闹腾了半天,他才得到确切消息,李存勖并没过河,而是乘势攻下了濮阳。自知犯下大错的李嗣源赶紧又带着人马掉头折返,匆忙赶到濮阳。   见到李存勖那张阴沉的脸,李嗣源自知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请罪。听说李嗣源竟然带着兵马撤回到黄河以北,李存勖更是火冒三丈。他啪地一声扔掉手中茶盏,厉声喝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被贼人砍了脑袋?带着人马回河北到底意欲何为?”此言一出,众将都吓得脸色煞白。傻子也明白李存勖这话的意思,这是指责李嗣源有夺位之心。   空气似乎凝固了,冰冷的房间里一片死寂。李嗣源缓缓的抬起头,他的双眼毫无畏惧地正视着李存勖。“大王。我李嗣源绝非背信弃义之徒!”李存勖的嘴角似乎动了动。他死死盯着李嗣源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寂静中,河东最有才华的两个男人正在激烈的交锋,谁也不愿意退缩。   终于,李存勖脸上慢慢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哈哈,谁都知道你对河东忠心耿耿,说一不二,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刚才不过是借机开个玩笑罢了,你这次跑这么远,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李存勖疾步走上前去,扶起李嗣源,哈哈大笑。   见李存勖如此,李嗣源面色一展,也打了个哈哈。   “来人,上酒!李将军让我们大家担心这么几天,该罚。那就罚他喝一大杯酒如何?”   “对对,这杯酒该喝,该喝!”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围上去附和。   李嗣源二话不说,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李存勖与李嗣源之间这场险些爆发的危机似乎就这样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消弭于无形。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李嗣源刚一回到自己的军营,石敬塘立即凑了上来。“将军,今日之事可见大王气量狭小,对将军已有猜忌,您不可不防啊!”   李嗣源看了石敬塘一眼,没有说话。在众人眼里,李存勖才华夺目,不可战胜,但他很清楚,在李存勖身上,糅合了父亲李克用与母亲曹氏完全不同的性格特质,更有他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某些时候,这些弱点也许会成为他致命的东西。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能让自己犯错误。在这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李存勖心烦意乱地巡查着自己伤兵满营的军队。看得出,他的将领们早已失去了魏州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军队士气更是低落到了极点。看来速战速决是不可能了,所谓逐鹿中原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李存勖沮丧地摇了摇头。   919年正月,李存勖终于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留下大将李存审驻守濮阳,监视梁军动向,晋军主力则北渡黄河,返回魏州休整。   而周德威之死则引发了河东一连串的人事变化。李存勖任命自己宠信的宦官李绍宏北上,接任周德威的位置,执掌幽州军政。又提拔心腹孟知祥接替李绍宏留下的中门使的位置。中门使是当时最重要的官职之一,联络上下,参管机要,号称“事无大小,皆于参决,其势倾动天下”。这样的人选,当然得是李存勖最信得过的人。   被推上重任的孟知祥却如大祸临头。权力往往与风险并存,中门使纵然权倾天下,但朝中之事千头万绪,稍不注意便可能得罪同僚,甚至引发首领的猜忌,之前便有两位中门使被不明不白砍了脑袋。孟知祥不仅有能力,还有混官场的智慧,他可不愿意既当李存勖的马前卒又当他的挡箭牌。如果命都没了,再大的权力又有何用?   想了半天,孟知祥决定逃离中门使这个可怕的职位。他的老婆是李克用的侄女,有了这层关系,孟知祥便派出老婆跑到曹夫人那里去哭诉,说自己老公现在工作压力太大,如果再在这个职位干下去会精神崩溃,请求曹夫人看在亲戚面上,求李存勖让孟知祥换个清闲点的职位。李存勖一向最听母亲的话,曹夫人既然发话,他也不好坚持,只好让孟知祥改任马步都虞侯。不过委任下来之前,李存勖提了个条件,你孟知祥要走可以,但必须找个合适的人来代替。   这个任务对孟知祥来说太简单了,他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时任团练使的郭崇韬。郭崇韬做事干练,能力出众,跟孟知祥私交甚好。关键时刻,孟知祥把自己好朋友推了出来。郭崇韬扶摇直上,坐到了权倾河东的中门使位置上,顿觉如鱼得水,一身才干有了用武之地,对好友的推荐感激不已。但他很快就会领教到这个位置的痛苦之处。   不久,李存勖从魏州回到太原,宴请各军将领。李存勖做事,一向大手大脚,讲究排场,这次宴请不仅好酒好肉,规模更是惊人,各军中层以上将领都收到了邀请。预算报到郭崇韬那里,竟然被扣住。郭崇韬还为此专门写了报告,说开支过于庞大,请求李存勖缩减规模。   李存勖勃然大怒。他马上找来机要秘书冯道,气急败坏地说:“郭崇韬说我请客吃饭太浪费,要求减少出席的将领。我请的人都是提着脑袋给我卖命的,请他们吃顿饭有什么了不起,我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既然如此,你马上给我起草文告,我李存勖没有资格当统帅了,让他郭崇韬另找能人吧!”   冯道一脸苦笑,拖拖拉拉,半天不下笔。   李存勖又扭过头来骂冯道:“你冯道,人称能说会道,满腹经纶,连这样一篇短短的文告都不会写了?”   冯道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说:“大王息怒。我觉得郭崇韬的请求虽然不妥,但也不能说是重大过错。他的请求有错,大王您不接受就行了,没有必要搞这么大动静。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让伪梁那帮人认为我河东将帅不和,岂不是会被笑话?”   李存勖这人最好面子,听冯道这样一说,气这才慢慢消了。   得知这件事的孟知祥偷偷对自己老婆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当那个中门使了吧!大王能力超群,但难免自以为是。周德威被他活活害死,李嗣源也险些送命,我看郭崇韬今后也不好混哪……”   当李存勖还在为自己一次次辉煌的胜利自鸣得意之时,却浑然不知身边的心腹重臣们都开始渐渐离他而去。与李存勖在战场上轰动天下的胜利相反,溃败正在他政治舞台的中心静悄悄地上演。   38 血战濮阳   当晋军主力回师魏州休整之时,李存审被留了下来,带着为数不多的精兵牢牢地钉在了濮阳。李存勖希望,李存审能够在中原腹地保住这个付出了高昂代价才抢到手的前进基地。   选李存审,李存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若论军事才华,李存审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李存审本姓符,原是陈州人。乾宁年间,李存审为先锋讨伐邠州王行瑜,大破之,攻陷天险龙泉寨。天祐三年(906年)出征潞州,与李嗣昭、周德威合兵击溃梁军主力,升任“蕃汉马步都指挥使”,从此跻身河东名将之列。他最华彩的表演发生在天祐九年(912年),为一雪柏乡大败之耻,朱温亲率五十万大军进攻镇州、定州,当时晋军主力尚在河东,鞭长莫及,李存审以骑兵八百前往援救,巧施疑兵计,惊退梁军,把朱温气得一病不起。李存勖上台之后,李存审更成为心腹大将,大小战役无不伴随左右。李存勖相信,李存审足以独当一面,在濮阳挡住梁军的反扑。   但当晋军主力渡河北返之后,李存审骤然发现,自己被丢到了群狼环伺的中心。整个黄河以南,除了遥远的杨刘城,自己赫然成了晋军留在中原的唯一旗帜。逐步恢复元气的梁军正在不断聚集兵力,向濮阳慢慢逼近。李存审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了,他决心把小小的濮阳城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死守到底。沿着黄河两岸,以旧濮阳城为中心,李存审修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最终建成了南北两城。仅仅数月之后,两座坚固而功能完备的防御工事已横跨在黄河之上。   南北两城刚刚修好,急于夺回濮阳的贺瑰便卷土重来。经过侦查,贺瑰定下了北拒南攻的战术。他用竹索把十余艘大战船连在一起,用牛皮覆盖,四周建起墙垛,打造起一座巨大的水上堡垒。这座水上城堡被移到了两城之间的河道中央,面北朝南,虎视眈眈。贺瑰相信,这样一来,缺乏战船的晋军将无法渡河南下支援,他将毫无顾忌地把黄河以南的晋军据点彻底拔除。   梁军对濮阳南城的猛烈进攻开始了。李存审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部下与梁军展开殊死搏杀。一天激战下来,双方伤亡惨重,李存审更是身负数创,血流满身。急报传到太原,李存勖马上带着大队人马赶往濮阳支援。现在对后梁作战是他的重中之重,好不容易才夺得濮阳这个立足点,他当然不能前功尽弃。   赶到黄河北岸,李存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十余艘大船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水上堡垒,船上布满墙垛与箭塔,晋军刚一靠近就遭到了猛烈的射杀。看起来,要逾越这个庞然大物,渡河救援李存审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存勖极力往南岸眺望。那里尘土飞扬,人头攒动,显然激战正酣,李存审兵少将寡,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李存勖背着手在河边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心急火燎。李建及跑了过来,神色颇为得意。“大王,我手下有一人,叫马破龙,此人是潜水高手,水性极为了得。不如让此人趁夜泅渡过河,进入南城,搞清楚李存审将军那边的状况再说。”李存勖一听,连连称好。事已至此,能搞清濮阳南城的状况便是最大的胜利。   马破龙连夜带回的消息令人震惊。主将李存审身负重伤,南城守军损失严重,箭支、石块都快用尽,陷落只在旦夕之间。   李存勖更加着急。渡河援救迫在眉睫,但自己的士兵并不都是马破龙那样的潜水高手,怎么才能冲破横亘在黄河上的那个巨大堡垒呢?情急之下,李存勖想到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他让人把军中的金银绸缎都搬到自己帐外。在一大堆金光闪闪的财物前,李存勖集合全军,发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最后宣布,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招募敢死队,只要愿意去击破梁军战船的士兵,人人有份。   晋军士兵们面面相觑。财物确实很诱人,他们也许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但梁军战船如此坚固强大,靠一时之勇去强攻,无异飞蛾扑火。命都没了,要这些财物又有何用?看着面无表情的士兵,李存勖终于按捺不住。他指着远处的战船,怒吼道:“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多骁勇,难道那几艘破船就把你们全都吓住了?”但梁军战船威力实在不凡,任凭李存勖有冲天之怒,全军还是寂静无声,没一人敢上前。李存勖火冒三丈,大手一挥:“你们都怕死,我却不怕!李建及,你跟我一起,从银枪军选敢死队三百人,去破了贼军的战船!”李建及急忙上前道:“大王莫急!今日之势,别无他法,只有生死一搏。我愿带敢死队,夺占敌船,为大王拼出一条血路!”   黄河北岸,数万晋军列阵以待,他们用崇敬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慢慢走向滔滔的河水。所有人都无法想象,李建及和他这点可怜的兵力怎么可能撼动那巨大的水上堡垒。李建及是李存勖的亲兵将领,战柏乡、莘县、故元城,每战必身先士卒,勇不可当。当李存勖恼羞成怒地要亲自带队出击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火坑只有他来跳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李存勖冲到最前面。   他和三百死士,个个身披重铠,手持利斧,逐一登上小船。凛冽的寒风从江面上刮起,河水泛起了阵阵波涛,顿时让李建及升起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战鼓声从身后响起,那是李存勖在催促他进攻。李建及一咬牙,把手一挥,数十艘小船扬起风帆,如离弦之箭对准梁军船阵扑去。箭石如暴雨倾泻而来,不断有士兵惨叫着跌落河中,李建及觉得自己被抛进了炼狱,天上是呼啸而来的利箭,身下是滚滚东去的河水,根本无处可逃,无路可走。   事已至此,只能死战。李建及挥刀拨开箭雨,振臂大呼道:“兄弟们,不能停,停下来必死无疑。加快速度才有可能活下来,大家一起用力划水!”所有敢死队员都伏下身去,用斧柄当作船桨,全力划水,这数十条小船就像是插上了飞翼,船头翘起,以骄傲无畏的姿态穿过箭雨,直扑梁军船阵。   梁军船阵的另一边,惨烈的血战正在濮阳城头上演。在梁军十余天来连续不断的攻击下,濮阳城墙已处处坍塌,危在旦夕。浑身是血的李存审扔掉残破的大刀,拔出佩剑,冷冷地注视着疯狂的敌兵。想他自幼家贫,年少时带上一把剑便只身离乡,闯荡乱世。如今刀口舔血,征战半生,终于成名,难道今天真的要葬身在这异地他乡?   李建及的船队终于冲到了梁军船阵前。李建及一把推开面前的尸体,站起身来挥起利斧,一斧把连接梁军船阵的一根竹索斩为两截。敢死队员们也纷纷迎着箭雨,对准竹索一通乱砍。竹索一断,梁军船阵顿时分离,战船被激流一冲,东倒西歪,再难企稳。李建及扬刀大喝:“兄弟们!跟我冲啊,夺下贼人战船,把他们赶到河里去!”滔滔黄河水见证了这惊人的一幕。数百浑身浴血的士兵高举着刀枪,就像一群无畏的雕塑,迎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小船狠狠撞上了巨舰,李建及和他的士兵一个个跃过湍急的河水,纵身跳到梁军战船上。梁兵被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惊呆了。他们吓得丢掉弓弩,抱头鼠窜。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们举着大斧,四处追杀,勇不可当。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令李存勖和晋军士兵热血沸腾。李存勖仰天狂笑,拔刀高喊:“孩儿们!李建及真乃猛将,贼军就要败了,跟我一起上啊!”战鼓轰鸣,李存勖和他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冲上战船,向梁军船阵扑去,很快夺下了一艘梁军巨舰。当梁军陷入恐慌之时,这场激战的高潮出现了。晋军士兵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桶,在桶中装满干柴,倒上灯油,点火焚烧。随着李建及一声令下,数千只熊熊燃烧的木桶被抛进了黄河,顺水漂流。滔滔黄河上,火光冲天,烈焰乱飞,大河变成了火海,变成了炼狱。李存勖亲自登船,擂响战鼓,满载晋军士兵的巨舰向黄河南岸缓缓逼近,他们前面是随着水流向梁军战舰飞速移动的火墙。梁军战舰在火海中熊熊燃烧,不计其数的梁兵全身着火,惨叫着像饺子一样掉落水中。曾经横亘于大河之上的梁军舰队灰飞烟灭。   火海映红了贺瑰那张苍白的脸。他今年六十又二,已过花甲之年。他曾经无比珍视自己的名誉,极为在乎别人的评价,甚至跟谢彦章那样的毛头小子并列都让他愤怒。但今天,看着自己的战舰在烈焰中灰飞烟灭,看着自己的士兵们抱头鼠窜,看着如狼似虎的敌兵汹涌而来,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梁军苦心构筑的黄河防线彻底崩溃,濮阳之围,不战而解。血迹斑斑的城楼上,李存勖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存审。这个男人遍体鳞伤,盔甲上插满了箭枝,鲜血浸透了征袍。李存勖的眼圈红了,他拉过同样身负重伤的李建及,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激动地说:“今日一战,要不是你们二人,濮阳不保矣!”   一向自大的李存勖很少看得起谁,当他心怀感激地看着这两位猛将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应该如何善待这两颗珍宝。就在这场大捷后不久,因为怀疑李建及收买人心,心存异志,李存勖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的兵权,发配到偏远的代州做刺史,这员勇将最终怏怏而卒。而李存审则因为得罪了李存勖的宠臣郭崇韬,被长期闲置于幽州苦寒之地,客死他乡。任何人的成功与失败都绝不是偶然,更不会是一朝一夕的骤变,即使李存勖正处于他政治军事生涯的巅峰,却已经悄悄种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晋军主力渡过黄河,乘势追击,一直打到濮州(今山东鄄城县北)境内。贺瑰经此一败,锐气全失,不久后郁郁而终。而李存勖则风光无限,洋洋得意。自渡河以来,他虽然恶战连连,损失惨重,但这一次,他终于在黄河以南站稳了脚跟。      第八章 千里浴血      在中原站稳脚跟的李存勖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登上权力的顶峰,登基称帝似乎成了他顺理成章的选择。但战火再次猝然爆发,从黄河沿岸到河北腹心,直至冰天雪地的塞北。李存勖帝王梦碎,不得不再度踏上千里浴血的凶险征途。   39 晋宫冷月   李存勖得意洋洋回到太原。他是个孝子,每次出征之后回宫,一定忘不了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和母亲一起在戏园看了两台大戏,李存勖又急不可耐地赶回王宫,在那里,还有一场丰盛的晚宴在等着他。现在的他春风得意,精力旺盛,他不仅要在战场上享受征服和杀戮的快意,更不能荒废了享受人生的快乐时光。   这一夜,王宫中珍肴满桌,高朋满座,各色人等,竞相登场。在李存勖请来喝酒的名单里,不仅有他的心腹大将,还有身边重臣,更有他宠爱的那群唱戏的伶人。只要他乐意,谁都可以来陪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分年龄,不分身份,没有任何规则可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李存勖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没有规则,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夜已浓,酒正酣,李存勖却才刚刚起兴。他站起身来,举着大碗,逢人便干。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在兴头上忤逆他。李存勖越喝越开心,大手一挥:“我的小子哪?在哪里?把他带过来,叫他给我的兄弟们跳个舞,哈哈哈!”李继岌被宦官带到了殿上。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看见这么多大人嘻嘻哈哈地看着自己,自然得意,当下扭着小腰肢,当众跳起舞来。众人更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李存勖咕咕喝下一大碗酒,高喊道:“我儿的舞跳得怎么样?觉得好的,赶紧拿钱出来打赏啊!”大伙一听,纷纷起身,拿出随身的钱财宝物,推到李继岌面前,唯恐落到了后面。张承业与李存勖关系原本就不一般,见此情景,也急忙站起身来,解下自己的宝带,拿出随身带的碎钱送上。李存勖大眼一转,故意沉下脸,对张承业说:“我儿子没钱用,七哥还不多给点,你这点东西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说着,把手往门外一指说:“旁边就是钱库,那都是七哥掌管的。你不如叫人从里面搬一堆金银来赏给我儿如何?”   张承业慢吞吞地说:“小王子跳舞跳得这么好,我一定要有所表示。东西虽然少,但都是我自己的俸钱。钱库里的东西那是三军的军饷,不敢拿来做私礼。”李存勖一听,顿时沉下了脸。他并不是真嫌钱少,而是拿言语试探。钱库里的东西当然是用来给军队发饷的,但整个河东都是我的,莫非还不能用钱库里的东西?叫你张承业帮我掌管府库,你还真起劲了!虽然一肚子火,这番话他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李存勖咚咚倒了一大碗酒,偏偏倒倒走到张承业面前,高叫道:“你不拿钱也可以!先喝三大碗酒再说!”   虽然李存勖与张承业私交甚密,私下以兄弟相称,但在张承业心里,一直把李存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当年李克用临死之时,曾郑重地把李存勖托付给他。李克用死后,李克宁阴谋造反,曹夫人更是把张承业请进内室,以母子性命相托。李存勖从初登王位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威震天下的一代枭雄,张承业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但今日见李存勖如此不自重,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他实在不希望看到自己全力辅佐的那个人变成如刘守光那样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小人。一个真正的王者,即使他伫立在权力与荣耀之巅,也不会丢弃心中曾经珍视的东西,也会保持心灵的独立与纯净。   想到这里,张承业没好气地说:“你明知我不胜酒力,怎可能一下子喝得下三大碗?我已经老了,只知道遵循传统。不拿钱库里的钱,不是为我自己考虑,是为大王的基业考虑。大王如果自己想散施,我老头子也无所谓,不过财尽兵散,只怕到最后一事无成!”李存勖勃然大怒,扭头对贴身武士元行钦吼道:“拿剑来!”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李存勖的脾气,只要他想做的事,从来都没人能劝住。这一怒之下,要真把张承业一剑砍了也并非不可能。   张承业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全力辅佐,视之为亲生儿子的那个人有一天会竟然会对自己拔剑相向。愤怒与失望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内心。张承业气得满脸通红,迎着李存勖的剑锋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大哭道:“我受先王之托,辅佐大王,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今日为大王爱惜财物,不敢私散。如果你今天要杀我,我死也无愧于先王!你就杀了我吧,我愿请死!”   大将阎宝正站在张承业身边,见势不妙,急忙拉开张承业的手,喝令他退下。阎宝原是朱温的部下,晋军出击魏博之时,他困守邢州,粮尽投降。降晋之后,擅长指挥骑兵的阎宝甚得器重,成了李存勖的心腹将领。张承业见一个降将竟然也敢呵斥自己,顿时气得嘴唇发抖。这位一向稳重的老臣终于彻底失控,他一拳打在阎宝鼻子上,大骂道:“你这个依附朱温的逆贼,只会阿谀谄附,有什么资格来喝令我!”现场一片混乱。有人上前抱住企图还手的阎宝,有人拉住张承业想尽快把他拽出殿外,更多人则围住李存勖,连连求情。   殿内的大乱惊动了内室的曹夫人。她一听李存勖高声怒骂,就知道儿子又喝醉了酒在闹事,急忙让侍女把儿子叫了进来。问明缘由,曹夫人气得花容失色,指着李存勖的鼻子大骂道:“张承业是先王托孤重臣,没有他,我们母子早就死在乱军刀下,哪有你今天!你喝了酒胡言乱语,还要对他拔剑相向,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李存勖被母亲这一骂,酒顿时醒了一半。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溺爱有加,还从没这样骂过他。李存勖愣了半天,终于沉着脸,嘀咕道:“母亲莫急。我这就出去道歉。”   等李存勖晃晃悠悠回到殿中,张承业、阎宝都已被人劝住,坐在位上,但仍面红耳赤,余怒未消。李存勖大摇大摆上前,故作姿态地向张承业叩了个头,笑嘻嘻地说:“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顶撞了七哥,母亲刚才把我好生一顿臭骂。七哥别生气了,帮我喝两杯酒,替我分担一下责骂可好?”说完,李存勖拿起酒杯,仰头连喝四杯。   张承业看着李存勖嬉皮笑脸的样子,欲哭无泪。他轻轻推开李存勖塞到口边的酒杯,仰天长叹,拂袖而去。李存勖做不了英雄,因为他没有李克用的气魄与心胸,甚至没有朱温精于权谋的算计。他纵然有一身胆气,纵然有令人惊艳的才华,却没有成大事的格局。从前,自己把他当做复兴大唐,终结乱世的希望,看来是一个彻底的错误。抬头看着那弯冰冷的残月,张承业只觉得万念俱灰。   李存勖的心情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酒宴散去,他对平素宠爱的伶人们大发赏钱,然后在众人的奉承声中得意洋洋地回到寝宫,一头扎进了刘玉娘的温柔乡。   但中原局势的发展并没能让李存勖得意多久。是年八月,一心要把晋军赶回黄河以北的朱友贞再次祭出杀招,任命爱将王瓒接替兵败后忧惧而死的贺瑰,集结了五万大军,从黎阳突然渡过黄河北上,企图奇袭魏州。自从魏博兵变以来,朱友贞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断把帝国的命运寄托在一次次所谓的奇袭上,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趁李存勖回师太原之际,朱友贞又接受了王瓒的建议,置黄河以南之敌于不顾,从黎阳渡河,直扑魏州。直到现在,朱友贞仍然念念不忘夺回河朔,完全不顾形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事实证明,这次所谓的奇袭不过是又一次空耗兵力的异想天开。梁军渡过黄河没多远,刚到达内黄附近,就遇到了大批前来堵截的晋军。奇袭变成了飞蛾扑火般的强攻。王瓒见势不妙,急忙撤退,一口气退到了濮阳上游的杨村。这里,距离濮阳只有不到二十里。奇袭魏州落空,王瓒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晋军坚守的据点濮阳上。但令他沮丧的是,现在的濮阳城与一年前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晋军守将李存进在李存审留下的底子上又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升级改建,南北两城规模扩大,更加坚固。晋军甚至还在南北两城之间夹起了一座浮桥,横跨黄河,作为联络。   虽然面前这块骨头越来越硬,但王瓒还是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劲头来啃。奇袭魏州已经成了笑话,要是不能拔掉濮阳这颗钉子,只怕他的下场会比贺瑰更惨。梁军全力猛攻濮阳,李存勖不得不再度挥师南下,亲自增援。双方在濮阳北城激烈交战,互不相让。三个月下来,两军大小百余战,互有胜负,损失惨重,谁也奈何不了谁。   急于扭转局面的朱友贞又重新起用老将刘鄩,统帅泰宁军,进驻兖州,企图进击杨刘,拔掉李存勖留在黄河以南的另一颗钉子。面对梁军的全面反击,李存勖怒不可遏。在他看来,梁军屡遭重创,应该早无还手之力,想不到却还如此顽皮,硬是要跟他血战到底。这让李存勖愤怒到了极点。   不久,晋军探得一个重要情报:梁军的粮草补给基地建在杨村以西五十里的潘张(今河南范县南)。急于击退梁军的李存勖立即亲率骑兵,自黄河南岸西进,袭击潘张。没想到王瓒早有准备,在半路设下伏兵,大败晋军。败退中,晋军大将石敬塘滚落马下,险些做了刀下之鬼。幸亏他的部下刘知远拼死阻敌,硬是把石敬塘从乱军中救了下来,扶着他突围而出。这一战,晋军损失惨重,还险些折损大将,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拿王瓒没办法。在战局陷入僵持之际,再也没有周德威这样智勇双全的老将能够站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了。   但老天再度把幸运垂青了他。不久,昏庸的朱友贞不满王瓒迟迟没有进展,再一次临阵换将,罢免了他北面招讨使的职务,用戴思远接替。几乎同时,留驻同州的朱友谦与朝廷的矛盾再度升级,第二次向李存勖投降。刘鄩不得不暂停反攻杨刘的计划,率部千里迢迢西进同州平叛。李存勖在中原的压力骤减。   稳住了濮阳的形势,李存勖立即命李存审、李嗣昭、李建及等骁将率精兵,从慈州(今山西慈县)南下,援救同州。此时梁军精锐已尽陷在濮阳战场,刘鄩手下大多是老弱士卒,哪里是李存审等人的对手。两军在华州一带相遇,梁军连战连败。晋军乘机挥师西进,扫荡关中,长安、洛阳风声鹤唳。   大败之后的刘鄩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斗志。面对不可收拾的局面,他知道,就算朱温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但令这位名将没有想到的是,回到洛阳,等待他的却是朱友贞千里迢迢从开封送来的一杯毒酒。921年五月,刘鄩被迫饮毒酒自杀,时年六十四岁。这位曾率军转战千里,与李存勖缠斗到最后一刻的老将没有死在沙场,却最终死在了他为之效忠的主子之手。消息传来,李存勖仰天狂笑。与他作对的人,几乎个个都兵败身死,偌大天下,还有谁能阻止他君临天下?   40 肘腋之变   一个帝国的首领,从来都没有秘密。他被放在聚光灯下,被无数野心勃勃的人观察、揣摩,希望从中读出奉承和讨好的机会。特别是李存勖这样喜怒形于色,几无城府的人,要摸准他的心态,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李存勖目空一切,志在天下的野心很快被权谋高手们看穿。乱世是一盘棋,对各色地方军阀们来说,他们要做是找到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现在后梁已经势微,再跟着朱家混,前景一定不妙,他们需要找到更有前途,更有胜算的靠山。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应该去吸引所有火力,而让自己安逸地活得更长久。   很快,前蜀皇帝王衍、南吴王杨溥纷纷来信,对李存勖大肆称颂,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顺应大势,登基称帝,把伪梁的风头彻底压下去。接到信,李存勖又惊又喜。当皇帝这个事儿,他几乎从未想过。对他来说,这一路搏杀过来,为的是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为的是完成父亲临死前的嘱托。至于今后,当一个个对手都被自己击倒之后,他又该怎么办,李存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来不屑于考虑得太长远,在他看来,享受当下,做好现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他写的那首词:“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他可不愿意等到月残花落之时,再来咏叹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凋零。但当他的对手们纷纷怂恿他称帝的时候,李存勖忽然发现,这也许真的是现在应该考虑的大事。做了皇帝,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对全天下发号施令。做了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父亲的阴影,让天下人都只记得李存勖,不再念叨他是李克用的儿子。   读完信,李存勖感到一阵狂喜。但稍稍平静下来,他又想起当年父亲念念不忘的扫灭伪梁,恢复大唐。父亲是不是真的想恢复大唐,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当年蜀王王建也曾写信给李克用,请他称帝,李克用却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封信扔进了炉火。自己如果称帝,会不会让河东的那些老臣们认为自己有违父愿?左思右想之下,李存勖觉得,不如把这个风声放出去,探探众人的口气。   朝会上,李存勖郑重其事地拿出了王衍、杨溥的信,让众人传阅。文武官员们一看,老大什么心思这不是一清二楚吗?众人纷纷抢着站出来,表示拥戴李存勖登基称帝。李存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但还是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说:“当年父亲曾对我说,我们李家世代忠孝,宁可战死也不会做篡位的事儿。现在你们这样说,岂不是要逼着我违反父亲的遗训?”说完这话,李存勖往椅子上一靠,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你们不是都要推我上位么?那好,这就是我称帝最大的障碍,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说辞能推翻这座大山。   宠臣孔谦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摇头晃脑,慢悠悠地说:“大王恪守孝道,天下皆知。但当下情势和先王之时已截然不同。要说篡位,伪梁早已篡唐久矣,朱友贞无才无德,千夫所指。大王原本就是李氏后人,如果称帝,仍可以唐为国号,这不是篡唐,而是恢复大唐江山。这正是顺应天下大势,一呼百应的好事。大王如果不做,恐怕会拂了天下人的心愿,反而让伪梁那帮小人得志。”   孔谦这样一说,众人急忙上前,纷纷附和,忙不迭地表明态度,唯恐落于人后。此情此景让李存勖不禁哈哈大笑。孔谦此人,不仅腿勤眼活,办事得力,而且脑瓜子灵活,最擅察言观色,所以李存勖才让他专管筹措军需。谁都知道,这个职位是个肥差,孔谦干起来也甚为得力。看来这小子没忘了自己对他的栽培,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了这样一段至关重要的话。不错,我现在称帝,根本不是篡唐,而是复唐。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违背父命,反而是让李家光宗耀祖的好事。孔谦啊,孔谦,此人果然是个人才,可堪大用。   李存勖拿定念头,立即宣布,由孔谦负责,遍寻天下名贵玉石,用来雕刻皇帝玉玺。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再议登基的具体事宜。消息一出,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李存勖初出乱世之时,一鸣惊人,威风八面,人人都把这个新战神当做平定乱世的希望。如今大事未成,却急急忙忙准备当皇帝,看来此人不过和朱温一样,权欲熏心,徒有虚名而已。但更多人却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捷径。从河东到河北,从幽州到中原,各地官员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搜寻上好玉石,准备进献给李存勖。不久,魏州捷足先登,宣称从一个和尚手中购得一块玉玺,正是当年长安被毁之时从皇宫中流落民间的传国之宝。魏州刺史如获至宝,立即派大队人马护送玉玺到太原。   李存勖全天下搜寻玉石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连正患病在家休养的张承业也听到了风声。张承业又急又气,拖着病体,连夜进宫求见李存勖。张承业痛心疾首地说:“想先王起兵以来,没有一天不是为了大唐社稷奔波劳顿,征讨叛逆。所以老奴虽然不才,才会厚着脸皮跟随先王左右,为先王做事,一心想的都是恢复大唐江山。而现在,河北才刚刚平定,中原仍然在朱全忠一脉手里,大王却要急于登基称帝!消息一出,天下豪杰又会如何看待大王?”李存勖听着张承业一口一个先王,总是搬出老祖宗来训斥自己,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一张大脸早已气得煞白。   张承业却不管不顾,继续说:“大王应该先荡平伪梁,为两位冤死的皇帝报仇雪恨,然后寻访李唐后人,拥戴他登上皇位,恢复大唐。然后南征南吴,西讨蜀地,扫清四海,再造盛世,那才是成千秋功业,流芳百世的做法啊!请大王三思!”张承业说完,不住地叩头,把地板撞得咚咚直响。   李存勖几乎暴跳如雷。但他想起那一夜跟张承业闹翻之后自己被母亲呵斥的情景。要是又把这老头子惹急了,跑到母亲面前哭诉一番,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李存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抑住火气,冷冷地说:“我也不愿意这样。但现在除了你,上下官员都要我登基,我也没办法!”说完,拂袖而去。   张承业跪了良久,终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头晕目眩,抱住一根柱子,哇的吐了一口鲜血。那滩血在地上慢慢散开,就像是在嘲笑他。想他半生尽心竭力,先辅李克用,再佐李存勖,都只为了报答皇恩,恢复大唐。没想到,自己已年逾古稀之际,命运竟然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要让他看着毕生追求的梦想在面前破灭。他惨然一笑,两行浊泪奔流而出。不久,张承业病死于家中,时年七十七岁。   李存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登基称帝的迷梦中。他当然清楚,并不是所有人会拥戴他当皇帝,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心怀叵测的敌人并不只有死对头后梁,一场有预谋的叛乱正在他的肘腋之下迅速发酵。   镇州那个小小的赵王国,曾经改变了天下格局。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赵国王王镕突然叛梁,导致朱温倾举国之师征讨,而后爆发了柏乡之战。那一战,李存勖大获全胜,最终成为梁晋之争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点。尔后,后梁一蹶不振,李存勖则乘势北灭幽燕,吞并河北,一跃成为天下新霸。有了李存勖这颗大树,王镕高枕无忧,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享乐游玩中。和所有奢侈享乐的帝王一样,穷奢极欲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神仙般的生活变成永恒。于是,赵国国王把他的国家丢给了最宠信的宦官和部将,自己则整日和一群道士混在一起,炼丹云游,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赵国群龙无首,各路阴谋家争先登场,都巴不得在这场权力盛宴中分得一杯羹。宦官石希蒙与大将李宏规、李蔼等人争斗几近白热化。   921年正月,王镕又跑到西山王母祠游历拜祭,尽兴而回。到了山下,玩得精疲力尽的王镕准备回镇州休息,石希蒙千方百计,极力拖延阻止。李宏规乘机对王镕说:“大王已经出游在外一个多月,留下一座空城,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乘机夺了镇州,那就大祸临头了!”王镕一听,不禁打了个激灵。这么多年他早已玩得忘乎所以,现在忽然听李宏规这么一提醒,顿觉后怕,急忙传令连夜回城。   石希蒙知道李宏规在背后捣鬼,心里气不过,又跑到王镕跟前说李弘规的坏话,要求王镕千万不能听信挑拨,匆忙回城。王镕本来就是个没主意人,听了自己宠臣的话,墙头草本性再次暴露,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继续行程,取消回城。   消息一出,李弘规暴跳如雷,他立即带兵冲进石希蒙的营帐,把石希蒙乱刀砍死。李弘规提着血淋淋的人头,一把丢到王镕面前,厉声道:“石希蒙迷惑大王,图谋不轨,我已将其斩杀,请大王马上回府!”王镕目瞪口呆,但刀把子在人家手里,不听话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只好强压住心头恶气,乖乖跟着李弘规回到镇州。   回宫之后,王镕立刻发难,马上派儿子王昭祚、养子张文礼率兵包围了李弘规和李蔼的府第,将其全家诛杀,又在军中展开清洗,准备彻底铲除李弘规在军中的势力。李弘规经营多年,早已在军中盘根错节,赵军上下,无不人心惶惶,唯恐扯上瓜葛。关键时刻,真正的阴谋家张文礼粉墨登场。   张文礼原是燕王刘仁恭的部将,后来燕军兵败,仓惶之间跑到镇州投靠了王镕。张文礼这个人没什么本事,但嘴皮子功夫却十分了得。在不懂军事的王镕面前,张文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称从小熟读兵书,带兵打仗可比韩信、白起。王镕听着张文礼天花乱坠的忽悠,真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宝贝,立即拜为大将,还收为养子。张文礼无才无德,野心却不小。看着王镕每日花天酒地,穷奢极欲,于是也打起国王宝座的主意来。但自己血统不纯,王镕之后一定是他的大儿子王昭祚继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要想上位,除非用非常手段。现在赵国内乱,正是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文礼立刻跑到军中煽风点火,说王镕要在军中展开大清洗,凡是跟李弘规有牵连的,都要被诛灭全族,与其束手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这天晚上,张文礼带着上千将士突然发难,攻入赵王宫。对凶险局势浑然不知的王镕还在和道士们焚香受箓,士兵们已冲入殿内。王镕被当场格杀,王昭祚等王氏子孙也被全部诛杀。清除了所有障碍,张文礼立即自称成德节度留后,同时派人向太原报告。李存勖根本不知内情,听说王镕暴病而死,镇州军民又一致推举张文礼为帅,便顺水推舟,任命张文礼为镇州留后。   张文礼虽然侥幸上位,但心里却极为惶恐。他知道李存勖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如果哪天让李存勖知道了镇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自己会被清算。张文礼越想越怕,终于决定在李存勖发觉之前抢先动手。李存勖当然不是镇州这点可怜的实力可以抗衡的,要和晋军翻脸,他必须要找到有实力的盟友。他派人秘密出使契丹,请契丹军南下攻晋,同时又遣使到开封,面见朱友贞,请求梁军出兵北进。按照张文礼的如意算盘,契丹与梁军南北并进,自己再在镇州呼应,如此一来,李存勖在太行山以东的势力必然全面崩盘。   正在太原热火朝天筹划登基大典的李存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肘腋之下,就在华北平原的中央,一场剧变将同时在南北两面掀起惊涛骇浪,直至威胁他的整个帝国。   41 双雄的对决   张文礼的密使频繁往来于晋军边境,很快露出了马脚。晋军边防军接连抓获了好几个赵人的使者,张文礼北结契丹,南通后梁,企图对太原发动突袭的爆炸性消息立即传报给了李存勖。看完密报,正在吃饭的李存勖气得把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镇州人竟会恩将仇报,企图在他心窝捅上一刀。想当年,要不是他力排众议,亲自率部援救,在柏乡大破梁军,那小小的赵国早就被朱温的数十万大军彻底荡平了。赵人抱着自己大腿享乐了二十年,而今竟然要造反!   921年八月,李存勖勒令阎宝、史建瑭出兵大举讨伐镇州。晋军虎狼之师,气势汹汹,很快攻陷赵州。张文礼听到消息,知道自己的阴谋全盘败露,又惊又怕,彻夜不宁。连日惊惧之下,张文礼竟然背疮迸发而死。可怜这个阴谋家,处心积虑,诡计迭出,夺得了镇州大权,却也因此掘开了自己的坟墓。但河北的潘多拉之盒已经被张文礼打开,这场战乱不会因为他的一命呜呼有任何改变。张文礼死后,他的儿子张处瑾封锁消息,秘不发丧,组织人马,准备背水一战。张处瑾很清楚,晋军此来,必定抱着彻底荡平赵地的决心,投降也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晋军继续猛攻,很快攻下深州,一路进逼至镇州城下。面对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镇州全城军民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与镇定。在张处瑾的指挥下,所有能战的人都拿着武器登上了城楼,与晋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史建瑭以为镇州一鼓可下,提枪纵马突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结果被冷箭射中前额,一命呜呼。史建瑭是晋军中出名的猛将,每战必争先,号称“史先锋”,没想到竟丧命在镇州城下。   史建瑭丧命的消息令李存勖更加震怒。他再没有心思打点登基的事情了,亲提大军而出,准备血洗镇州。刚走到半路,李存勖接到密报,驻扎杨村附近的梁军正蠢蠢欲动,计划趁机袭击濮阳。李存勖头脑何其敏锐,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调动敌军,诱而歼之的机会。是年十月,李嗣源在濮阳以北设伏。李存审则率部向梁军挑衅。接替贺瑰任梁军北面招讨使的戴思远新官上任,立功心切,见晋军数量并不多,率部倾巢而出,企图一口吃掉李存审部。李存审一触即退,成功把梁军诱入伏击圈。李存勖、李嗣源的伏兵齐出,把梁军彻底包了饺子。一场激战之后,两万梁军遭到全歼,戴思远只身突围而逃。   解决了梁军的掣肘,李存勖气定神闲。他把李嗣源、李存审留在濮阳,自己则亲率大军赶赴镇州。他相信,只要自己出现,再强硬的反抗也会很快崩溃。但这一次,李存勖打错了算盘。他的出现引起了围城晋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而镇州军民却丝毫不为所动。面对必死之局,他们早已忘记了恐惧,敌人越凶狠,他们的意志越坚定。   镇州城外的惨烈战斗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城内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但赵军的大旗依然在城头飘扬。李存勖背着手,焦躁地在城下走来走去,全然不理会城头飞来的冷箭。他相信,孤立无援的镇州迟早会被攻破,但他等不起。为了平定这次叛乱,他不得不把称帝大业无限期推后。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的是称帝,完全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威胁正在逼近。   这次战乱的始作俑者张文礼虽然已经暴毙,但他临死前布下的局才刚刚显示出威力。在他的不断挑唆下,幽州之战后蛰伏已久的耶律阿保机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乘机浑水摸鱼,再度出兵南下。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是个极有见识的女人,在她看来,现在阿保机刚刚统一契丹八部,内部不稳,实力尚不足以与李存勖正面抗衡,如果听信镇州人的忽悠贸然出兵,很可能血本无归。   “现在我们已经统一八部,拥有西楼漫山遍野的羊马,何苦为了一点小利,劳师动众,千里出征?”述律皇后如是说。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果然不假!这点羊马就让你满足了?那镇州黄金绸缎堆积如山,河朔之地更是富得流油,岂是这草原苦寒之地能比的?”述律皇后有些不高兴:“听说李存勖乃一代战神,南征北伐从未败绩,可不像刘仁恭、刘守光那样好对付。”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你不这样说也就算了。你这样一说,我倒偏要会会这个李存勖,看看是这个毛头小子厉害,还是我厉害!”   是年十二月,耶律阿保机尽起大军,号称五十万,直扑幽州。这一次,耶律阿保机吸取了四年前一味强攻幽州失利的教训,先佯攻幽州,待卢龙的晋军向幽州聚集之时突然撤围,从幽州城外一掠而过,长驱南进,很快攻克了河北重镇涿州(今河北涿县)。在华北大平原上,耶律阿保机如游龙入海,纵横驰骋,晋军一路溃败,半月之后,契丹兵围定州。定州如果失守,镇州以北再无险要可守,契丹军将长驱直入,与赵军合流,足以将整个河北搅个天翻地覆。   接到急报,李存勖目瞪口呆。四年前的幽州之战,虽然他没有机会与阿保机会面,但李嗣源在大房岭山口与阿保机一战可谓惊天动地,这让他牢牢记住了耶律阿保机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北方草原的传奇竟然倾举国之师再度南下,难道李存勖与耶律阿保机,这两位当今天下最会打仗的枭雄命中注定要来一次面对面的对决?   定州的告急文书一封接着一封。李存勖当然不能坐看河北局面崩溃,立刻调集五千精骑亲自北上,直奔定州。走到半路,又急调大将王思同率神武军奔往狼山(今河北易县西南),牵制契丹军侧翼。李存勖率军刚刚抵达新城(今河北新乐县南),一骑飞报,契丹前锋已到新乐(今河北新乐县),正渡过沙河南下。这一消息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如果消息属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契丹人已攻陷定州,要么耶律阿保机故技重施,弃定州于不顾,直扑晋军主力而来。不管怎么样,李存勖已经觉察到,这一次,契丹人如此疯狂的长驱而来,所谋必大。   李存勖沉吟不语,部下们已经炸开了锅。有人建议,契丹军倾巢而出,长驱南下,镇州也难以攻下,不如让主力回师魏州,以魏博为依托,在河北与契丹军缠战。更有人提出,现在梁军也在蠢蠢欲动,腹背受敌之势已成,魏州说不定也难以保全,更安全的做法是全军退到井陉关,背靠太行天险,才有击退契丹人的可能。   李存勖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暗自不屑。退至井陉关,意味着放弃整个河北,把偌大的河朔拱手让给契丹人。因为一个甚至还没打过照面的耶律阿保机,难道要让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郭崇韬,笑道:“安时(郭崇韬字安时),你怎么看?”自郭崇韬执印中门使以来,干练高效,深谋远虑,令李存勖极为欣赏。他要听听,自己最看好的人会怎么说。   郭崇韬不慌不忙道:“契丹人此战与前次截然不同,弃幽州于不顾,一路长驱而来,看似是急于救镇州之困,但我看,其实是为了赵地的金银美女而已。数年之内,大王已在胡柳、戚城、濮阳连破梁军,威震天下,盛名及于塞外。契丹人听说大王亲征,必然军心大乱。与契丹一战,首战最为关键,只要能击败敌先锋,我断言契丹大军必然不战而溃。”他顿了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河北的局面,看似凶险,其实一战可定!”李存勖哈哈大笑,用手指着郭崇韬,对众人说:“你们要是有他一半的见识,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一小撮蛮族,就让你们如此恐慌,还有什么脸做我李存勖的部下!”众将面面相觑,羞愧不已。   李存勖亲率五千骑如滚烫的铁流向北奔涌而去。在这支骑兵的北面,契丹大军正铺天盖地而来。李存勖又一次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而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草原上的最强传奇——耶律阿保机。   契丹军渡过沙河之后,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前锋已入新城境内。契丹人自越境以来,连弃幽州、定州而不攻,决心不要补给,不占城池,急于赶到镇州。在他们看来,镇州城就像天堂一样诱人,那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未见过的绝色美女。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耶律阿保机这样的一世枭雄都丧失了理智与冷静。   契丹先头部队一路狂奔,抬头看去,隐隐可见新城的城墙。过了新城,距离镇州便不足百里路,契丹人内心一阵狂喜,纷纷挥鞭策马,卖力前行。前方是一片桑林,时值寒冬,树叶都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遒劲有力地伸向冰冷的天空,就像无数闪着寒光的凶器。契丹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里隐伏着的巨大杀气,得意地吆喝着,庞大的马队哗啦啦从桑林旁一掠而过。忽然,隆隆巨响从桑林中传来,压过了契丹马队杂乱的蹄声。契丹骑兵惊讶地勒住马头,但见尘土冲天而起,瞬间覆盖了矮小的桑林,接着是如鼓点般的巨响,震得大地颤抖。   巨大的声势震惊了契丹人,他们缓缓退却,面面相觑。从幽州到镇州,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这让他们俨然忘记了自己早已置身晋人的腹心之地。这一刻,他们赫然发现了四面受敌的凶险。契丹人惊慌之际,无数匹高头大马从尘土中狂飙而出,当先一杆大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李”字,就像死亡标记一样令人恐惧。李存勖亲自来了!想不到在河北腹地,竟然中了李存勖的埋伏!几乎是下意识的,契丹人掉转马头,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面对数量远远超过自己的敌军,李存勖大胆地分兵两路追杀。契丹人根本不清楚有多少敌军,只听见身后震天动地的呐喊。不管他们跑得多快,那恐怖的喊杀始终牢牢地抓住他们,甩不掉也跑不了。契丹人肝胆俱裂,甚至不敢回头,只希望尽快逃到自己主帅身边。也许,面对这恶魔般的对手,只有他们心中最强大的王者——耶律阿保机才能战而胜之。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42 江山北望   从新城一路向北,晋军铁骑奔驰追杀数十里,契丹军惊慌失措,一举溃逃到沙河。契丹后续部队正在踏冰渡河,看见落荒而来的败军,立马陷入了混乱中。恐惧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过身来,踏着冰面朝北岸跑去。此时已近初春,冰层正在解冻,脆弱的冰面再也承受不起上万人的践踏,轰然崩裂。沙河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计其数的契丹士兵掉入了河中,高举着双手在冰冷的河水里绝望地挣扎。晋军骑兵转瞬而至,他们悠然骑在马上,引弓放箭,把河中挣扎的敌兵当成了活靶子。郭崇韬认为最关键的首战,竟然不可思议的轻松大胜。   契丹败兵终于逃进了定州城外的契丹大营。面对耶律阿保机的质问,吓破了胆的先锋官把晋军的威胁渲染得活灵活现。耶律阿保机心烦意乱,定州尚未攻下,如果城里的晋军乘势杀出,自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思量片刻,耶律阿保机下令连夜撤围,到定州东北六十里外的望都扎营。   望都,传说是帝尧放勋诞生之地,西枕太行,东望平川,隐隐有帝王气象。也许是命运的选择,就在这王者之地,两位枭雄将展开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死对决。922年正月,李存勖会合了李嗣昭的增援部队,进逼望都。耶律阿保机毫不示弱,亲率大军而出。在巍巍太行之下,两位王者终于登上了决战的舞台。   柔软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静穆的大地一片素白。两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在洁白的天地间缓缓地相向而行。李存勖从亲兵手里接过他的长枪,厚重而圆滑。他注视着枪尖上的寒光,然后抬起头,望向对手。人群中看不清耶律阿保机的面目,但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人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当年朱温曾说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赌博,而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对决。在他的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与各路所谓的枭雄、王者们对决,几乎每一次他都可以战而胜之。这一次,他希望同样如此。   李存勖抬起枪,仰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雪花飘进他的嘴里,瞬间融化,令他感觉到一丝甜味,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猛然举枪,倾力喊道:“蛮兵人数虽众,乌合之众尔!看我李存勖去取蛮酋首级!”喊声和着风声在雪白的天地间回旋。李存勖一马当先,上千铁骑跟在他身后,高举着刀枪,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面对以骑兵独步北方的耶律阿保机,李存勖仍然毫不犹豫地抢先发动了进攻。遇强更强,绝不示弱,这才是李存勖的性格。   马蹄击碎了平整洁白的大地,刀光和呐喊在雪花与风声中呼啸,鲜血如喷泉般飞泻,把雪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李存勖和他的骑兵早已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敌军中,只见刀光,不见面目。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然后拼死一战,踏着对手的尸体生还,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玩的游戏。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耶律阿保机,是以一己之力荡平契丹七部,在马背上几无败绩的男人。   上万契丹骑兵把李存勖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弯刀,绕着被围的晋军高声呐喊。耶律阿保机饶有趣味地看着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他实在没有想到,身为河东之主的李存勖,手下猛将如云,有调动数十万大军的能力,却只带千余骑,以身犯险。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见过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李克用的勇猛与霸气让他印象深刻,但他知道,看似一往无前的李克用打起仗来其实非常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去做。他也和李克用的死对头朱温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朱温狡诈无情,坚决勇猛,亲自指挥的战争少有败绩。但朱温更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如同儿戏一样提着自己脑袋刀口舔血。   被藐视的感觉涌上耶律阿保机的心头。他在草原之上可谓威名远扬,听到他的名字,人人都会觉得心惊胆战。但今天,这个被他视为小辈的男人竟然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和自己作战!胆大包天,自寻死路!耶律阿保机被激怒了,他用凌厉的契丹语厉声喝道:“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活的都不要留!砍下李存勖的人头,赏银千两,良马百匹!”耶律阿保机的喊声在混战正炽的战团中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大受鼓舞的契丹骑兵发狂般的呼喊着,认准李存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李存勖怒吼着,一次次挥出聚集着千钧之力的铁枪,所及之处,人仰马翻。他一次次近乎自虐般地把自己放到刀口下,其实只是想挣脱父亲给自己带上的那一层层枷锁。那三支箭就像一个魔咒,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的灵魂。他要证明给所有人,他的勇气与才华不仅远远超越了父亲要求自己达到的高度,而且超越了这个天下所有最强的对手。   而这些,又岂是一直在野心与权利的混战中打拼的耶律阿保机能够理解的?   晋军骑兵们显然已经对这样实力悬殊的搏杀习以为常了。他们紧密地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对着冲过来的契丹骑兵毫不留情地挥出战刀。雪地上,鲜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尸体堆了一圈又一圈,但李存勖和他的战士们竟然能一直在上万契丹骑兵的冲击下屹立不倒。   耶律阿保机深感震撼。数年前幽州城外的山谷,他已经见识过李嗣源率领的晋军顽强的斗志和惊人的战斗力。但在他最擅长的平原骑战中,李存勖竟能以一敌十,越战越勇,被围半日而毫无败象,这实在令他震惊。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朦胧的冬日斜挂在惨白的天际。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契丹人经过半天的搏杀,又累又饥,不自觉间已有退意。混乱突然出现在战阵的东南角,一员猛将跃马舞枪,带着数百骑兵卷杀而至。契丹骑兵正集中精力围攻李存勖,哪里想到会从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骑兵,顿时阵脚大乱。李存勖扭头望去,那员猛将方脸大目,须发花白,长枪翻卷,勇不可当,正是李嗣昭。关键时刻,李嗣昭带着生力军赶到了战场。   “我军援兵到了,孩儿们,杀过去,活捉阿保机!”李存勖大喜过望,纵马高喊。在他看来,此刻被包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一直躲在战阵后不敢露面的耶律阿保机。晋军士气大振,里应外合,发力猛攻。契丹人只听得四处都是喊杀声,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又赶到了战场。惊慌中,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转身而逃,军阵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一直在远处高岗上密切注视着战场的郭崇韬眼睛亮了。李嗣昭的突然发难让契丹人出现了混乱,这是难得的战机!郭崇韬手一扬,他身后猛然跃出无数战马,马背上是挥刀怒吼的士兵。蛰伏已久的他们终于等到了上阵的机会,对契丹人发起致命的一击。马蹄声惊天动地,晋军的猛烈攻势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契丹战阵就像被捏碎的核桃,终于粉碎崩裂。   李存勖挥舞着长枪,挺直了身子,从马镫上站了起来。狂风扫过他那张满是虬须的脸,他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注定要成为河东之王的小男孩终于可以自如地驾驭战马,在父亲的注视下昂首挺胸,骄傲地在马背上飞翔。从那时起,英雄情结便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更渴望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渴望能像历史上流传千古的英雄一样被人铭记。而现在,当天下人为之色变的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契丹大军在他的枪下狼狈溃逃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场王者之间的对决,毫无疑问,将因为他的胜利而被光辉地载入史册。这个天下,将再无能与他抗衡之人。   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望都一路向北,直到两百里外的易州(今河北易县)。整整十天,李存勖带着他的骑兵紧紧咬住契丹人,毫不手软,令耶律阿保机几无喘息之机。前方就是边境,平原上积雪数尺,天地间一片惨白。连续十天没有得到休整的契丹败军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看着白茫茫的原野,耶律阿保机悲从心来,他按着卢文进的肩膀,以手指天,悲切地说:“这是天不叫我来此!今后只要我不死,契丹将永不踏足中原!”   卢文进愕然。他一直认为,当年平州兵变,他被迫背井离乡,流亡他乡,都是拜李存勖所赐,是以对李存勖有切齿之恨。他希望能够借助契丹人的力量,风风光光地回到河北,重掌兵权。但这一战,耶律阿保机竟然斗志尽失,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要终老契丹边野之地?十余年后,李嗣源手下大将石敬瑭称帝,建立后晋,极力讨好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甘做“儿皇帝”。卢文进害怕自己成为辽晋两国结交的牺牲品,惊惧逃奔南唐,终老于江南。   这一战也深刻地影响了两个帝国的命运。此战之后,契丹人大规模南下的意图暂时中止,耶律阿保机转而向东扩张,攻灭渤海国,将势力扩大到渤海沿岸。926年,耶律阿保机出征渤海还都途中病逝,终年五十五岁。而消除了后顾之忧的李存勖则终于得以全力逐鹿中原,本已摇摇欲坠的后梁帝国很快将遭遇到李存勖的致命一击。   契丹大军灰头土脸地撤出了边境。李存勖乘机令河东一线的晋军全线反攻,连克妫州(今河北怀来县)、儒州(今北京市延庆县)、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把契丹近年来蚕食的国土大半夺回。   幽州城外,李存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契丹人遗留的营帐。和耶律阿保机的对决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传说中草原王者的面目。他希望看看,自己击败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看到的一切令李存勖颇感意外。契丹军一路败逃,按常理应该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但契丹营帐内,整齐清洁,连铺床用的稻草都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李存勖暗暗心惊,一向自负的他也不仅感叹:“世人皆称契丹为蛮虏,但看看他们的营帐,才知道军纪之严明,行动之有序,中原也远远不如矣!”远方是被大雪覆盖着的辽阔草原,他凝视良久,回过头,用很少见的慎重语气对众将说:“契丹终成大患,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是历史上意味深长的一幕。这场以晋军大获全胜告终的对决,却让战场上的双方都肃然起敬。战争感觉极为敏锐的李存勖在那一刻准确地把握到了历史的脉搏。仅仅十余年之后,契丹势力便越过了长城,让整个中原挣扎于其刀锋之下长达近两百年。   43 噩梦之城   当李存勖在塞北的冰天雪地痛击契丹大军的时候,镇州的形势却越来越令人担忧。   李存勖北上之后,在镇州留下自己的爱将阎宝率军继续围剿赵军。面对镇州军民的决死抵抗,阎宝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一个“困”字。晋军在镇州城外大量修筑工事,挖掘壕沟,然后又挖开了滹沱河提,以水淹城。镇州城四面被围,一片泽国,几乎陷入绝境。阎宝很得意,他觉得孤立无援的镇州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投降,要么活活饿死。但阎宝万万没有想到,残酷绞杀不仅没有让镇州人屈服,反而越战越勇。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愿坐以待毙的赵军索性主动出击,组织多支敢死队,趟着大水,出城抢粮。   阎宝自认为镇州已成瓮中之鳖,完全没想到赵军会主动进攻,那些看似严密的防线后,防备其实极为松懈。敢死队很快突破了壕沟,向星罗棋布的晋军据点发动了攻击。仓促迎战的晋军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蜂拥而来的赵军冲垮,受尽磨难的赵军士兵被压抑的怒火统统发泄了出来,对着敌兵大砍大杀,更多的人则乘着混乱四处放火,焚烧晋军军营。镇州城外上演了古代军事史上罕见的一幕。被残酷围困了半年之久,孤立无援的军队竟然以血肉之躯踏平了重重工事,向十倍于己的对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攻。晋军防线千疮百孔,数万大军竟然被数千饥寒交迫的赵军击溃。吓破了胆的阎宝一口气跑到了百里之外的赵州才稳住阵脚。   这次飞蛾扑火般的自杀性进攻为镇州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战利品——粮食。仓惶逃跑的晋军丢下了所有的粮食草料,全城军民欢呼雀跃,蜂拥而出,哄抢晋军大营中的这些宝贝。一连几天,人流络绎不绝,镇州人把晋军遗留的粮草抢了个精光。   刚刚把耶律阿保机赶回草原的李存勖被镇州兵败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他立即让王牌悍将李嗣昭带领精兵火速南下,重新组织对镇州的围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北方的契丹大军,南边的梁军都已被自己击溃,反而是镇州一座小小的孤城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拿不下来?   逃到赵州的阎宝接到了李存勖的亲笔信。在信里,李存勖气势汹汹地把爱将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宣布围攻镇州的军队由李嗣昭接管,至于你这个败军之将,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曾经以善将骑兵闻名的阎宝再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如此丢脸的惨败让自视甚高的阎宝遭到严重打击,惊惧之下竟然暴病而死。   922年四月,李嗣昭率军赶到了镇州城外。由于晋军防线被突破,镇州人大胆地扩大了活动范围,不断派出军队到郊外搜寻粮食。这一天,一支千余人的赵军又跑出了城,穿过之前晋军的废弃军营,大摇大摆地到处找粮。李嗣昭看准时机,精心组织了一次伏击战,决心狠狠教训一下这支胆大包天的军队。   晋军就势设伏于废弃的军营中,等到赵军满载而归的时候突然杀出,拦腰阻击,几乎把这支可怜的赵军杀了个精光。李嗣昭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扫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阎宝刚刚被这支军队打得灰头土脸,自己新官上任,便干净利落地给了镇州人一个下马威,这让李嗣昭极为得意。忽然,一声尖利的呼啸破空而来。李嗣昭征战大半生,早已养成耳听八方的习惯,他情知不妙,急忙把头一偏,“啪”的一声,利箭擦耳而过,正插在他身旁的木柱子上,箭杆兀自抖动不已。李嗣昭勃然大怒,定睛看去,发现四、五个赵兵正手持弓箭,躲在断壁残垣之间。   “你们都不要动,看我射杀这些贼人!”李嗣昭喝止住企图一哄而上的亲兵,端起长弓,对准其中一人,一箭射去。那人惨叫着从废墟间滚落出来,一箭正中前胸。其他赵兵更加惊恐,四处躲避着骑马环射的李嗣昭,狼狈不堪。   李嗣昭更加得意,有心要在部下面前炫耀自己百步穿杨的神技,一箭接着一箭,射得那几个赵兵乱窜乱跳。众人就像看戏一样,哈哈大笑。敌人的肆意羞辱终于激怒了这几个士兵,有人不顾性命跳了出来,大吼一声,引弓怒射。这一箭猝然而发,如电光火石,呼啸而至。得意忘形的李嗣昭措手不及,正中前额。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晋军士兵们惊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鲜血从李嗣昭头上激涌而出,手足无措。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已受致命伤的李嗣昭竟然一手拔掉头上的那支箭,以极快的速度反手一箭,正中那名赵兵的咽喉。众人这才清醒过来,一群人涌上去救下中箭的李嗣昭,更多的人则围了上去,把残余的几名赵兵乱刀砍死。   当晚,李嗣昭伤重不治而死。李存勖闻讯,仰天长叹,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李嗣昭是父亲最宠爱的养子之一,作战极为勇猛,特别是李存勖继位以来,坚守潞州、大战胡柳,总是在决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样一员经验丰富,忠勇双全的猛将竟然死于镇州士兵胡乱射出的一箭。回顾镇州事变以来,史建瑭、阎宝、李嗣昭,竟然已先后有三员大将死于非命,更让李存勖又悲又恨。   但悲痛归悲痛,镇州城下的仗还是继续要打的。李存勖一咬牙,又祭出一张王牌——李存进。李存进同样是李克用当年收的养子,很早就跟着李克用东征西讨,参加了破梁军六路围攻太原和柏乡之战等重大战役。李存勖得到魏博后,任李存进为天雄军都部署,负责管理后梁降兵。李存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必定枭首磔尸于市,一时威震魏博。晋梁夹河苦战之时,李存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升为振武军节度使。李存勖觉得,用这样一员威望极高,智勇双全的名将出马,再不会有任何闪失。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镇州城下那一连串阵亡大将名单上,很快就会添上这员勇将的名字。   是年五月,攻赵晋军的第三任统帅李存进走马上任。李存进到了镇州,绕城走了一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破城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就还是老办法吧,一个困字诀。经过观察,李存进决定在镇州以南的滹沱河渡口扎营,扼住镇州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在李存进看来,镇州守军如果要跑,自然不会选择北上自投罗网,而肯定是渡过滹沱河南下,投奔梁人。李存进当然不会想到,赵军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逃跑,他们早已抱定与镇州同归于尽的决心。而在这样的决心下迸发出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镇州人再一次主动出击,这一次,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地抢粮食了,数千赵军径直向扼守渡口的晋军大营发起了攻击。战斗猝然爆发,李存进没想到被围困了大半年的镇州人还有能力发动突袭,措手不及。潮水般的赵军呐喊着冲过了滹沱河上的渡桥,眼看就要攻破晋军大营。李存进不愧是沙场悍将,关键时刻,他亲率卫士,迎面与扑杀过来的赵军士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一场惨烈的肉搏之后,赵军被逼退,攻势受挫。此时,晋军骑兵大队已经集结完毕,对赵军发动了反击。镇州人再凶悍,也顶不住沙陀骑兵猛烈的冲杀,数千赵军横尸滹沱河两岸,被诛杀殆尽。直到这时,晋军才想起寻找自己的主帅。终于,他们发现了躺在尸体堆中血迹斑斑的李存进。这员猛将身中数十创,早已一命呜呼。又一员河东名将命丧镇州城下。   镇州城外的噩梦一再上演,让愤怒至极的李存勖准备再度亲征。没想到此时梁军又乘机发难。梁军主帅戴思远趁晋军与赵人缠战之机,率军北上,突袭黄河以北的中原重镇卫州(今河南卫辉市)。留守卫州的是李存勖的亲信,这个人有一个妖艳的名字叫做杨婆儿。杨婆儿原本是唱戏出生,因为演技出色,受到李存勖宠爱,赐名李存儒。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存勖竟然把这个戏子委以重任,任命为卫州刺史。杨婆儿上任后把整个卫州都当成了自己敛财的工具。为了尽最大可能的压榨油水,杨婆儿甚至规定,守城士兵可以随时回家,只不过每月要缴纳献金。转瞬之间,钱财源源不断流进了杨婆儿的腰包,只是城头上不见了守军的身影。   一个人只要能讨得李存勖的欢心,便名正言顺地当起了中原重镇的守将。自大的李存勖根本没有把天下人放在眼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很快就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年八月,当镇州战事正炽之际,梁军突然渡河北上,奇袭卫州。城防空虚的卫州城转瞬落入梁军之手,杨婆儿被抓住后砍了脑袋。梁军乘势扩大战果,连克淇县、辉县、新乡,逼近相州(今河南安阳市),一时声威大振,大有反攻河北之势。李存勖不得不着手应对梁军的突然发难。但镇州是腹心之患,不能不除。李存勖思虑再三,又派出了第四员王牌大将李存审出马,继续指挥镇州城外的军队。   李存审果断抛弃了历位前任的围困战术,亲率大军,昼夜兼程,直奔镇州城下,准备发动突袭。此时,镇州城里粮食再度告尽,敌军又卷土重来,一时人心惶惶。李存审抓住时机,收买了镇州城中一名叫李再丰的将领为内应。入夜时分,李再丰支走附近的守城士兵,偷偷从城头垂下绳索,让晋军士兵攀城而上。天亮之后,晋军已经控制了全城。张处瑾和部下全部被生擒活捉,不久押解到太原处斩。   自此,历时十月之久的镇州之战终告结束。在这座李存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城市下,他接连损失了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进四员大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样的惨痛经历理应让李存勖牢牢记住镇州的教训,更加重视政权的稳定和人心的凝聚。但显然,李存勖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仅仅数年之后,他就将被淹没在叛乱的人潮中。不过现在,李存勖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镇州的叛乱已被扑灭,梁军的反攻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遏制在相州以南。他那被拖延了整整一年的登基大业,总算到了该被重启的时候。      第九章 君临天下      李存勖终于不再满足表面上的风光,虽然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还是急不可耐地在恢复大唐的名头下冲向了龙椅宝座。接下来,他要向那个纠缠不清的死敌挥出致命的一击。   44 千秋迷梦   在李存勖看来,河东内部最有可能反对他称帝而且有能力搞破坏的两个人张承业和周德威都已经撒手归西。周边战局也趋于稳定,现在正是他登基的好时机。   问题是,在哪里举行登基大典呢?李存勖首先排除了太原。在那里,唐王朝的遗老遗少太多,搞不好会跳出来坏了他的好事。太原之外,最适合的地方莫过于魏州。李存勖对魏州可谓情有独钟,这里见证了他最辉煌的胜利和最风光的时刻。在魏州不远的柏乡,他与梁军主力展开战略决战,大获全胜,成为梁晋争霸的转折点。五年之后,在魏州城东的故元城,他又亲手围歼了名将刘鄩率领的梁军精锐,彻底控制河北。他当然更不会忘记,他以只身赴敌营,收服了闻名天下的银枪军,当他进入魏州城的时候,享受着山呼海啸的欢呼和膜拜。毫无疑问,魏州是他的幸运之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登基,还能极大地震慑黄河以南苟延残喘的伪梁王朝。   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一座高台在魏州城中飞快地修筑,这座高台封顶之时,便是李存勖登基之日。他悠然自得地看着台子越垒越高,就像看着自己的欲望与荣耀在急速膨胀。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君临天下,成为万人膜拜的真命天子。这让他跃跃欲试,急不可耐。虽然他甚至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就在李存勖的登基大典一天天临近之时,一场叛乱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继韬,是刚刚战死的李嗣昭的次子。李嗣昭死后,李存勖本来令李嗣昭的几个儿子扶丧回太原办理丧事。没想到以李继韬为首的几个儿子公然违抗,带着几千牙兵带着父亲的灵柩直奔潞州。李嗣昭在潞州经营多年,那里早就是他们一家的天下,李继韬等人强行奔到潞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令人惊讶的是,到了潞州,李继韬立即宣布朝廷已经任命他为安义军节度使,同时为了防止自己大哥李继俦夺权,竟然把李继俦关了起来。李继韬骁勇彪悍,在军中颇有威望,他以继承父业的姿态站出来,立刻得到了潞州守军的拥护。   事情闹到魏州,李存勖一阵焦躁。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当皇帝上,哪里还有心思来解决这些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顺水推舟,任命李继韬做了安义军兵马留后。在李存勖看来,你李继韬不就是要个名分吗,给你便是!只要你小子不要闹事就行了。事实证明,李存勖在面对内部纷争时粗糙的处理方式只会引发更大的祸端。   不久,李存勖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继韬在潞州宣布脱离河东,加入后梁,为了表示对后梁王朝的忠心,还把两个儿子送到汴州做人质。潞州,这座曾经依靠李嗣昭拼死坚守才从后梁大军的围攻中保全下来的河东门户,竟然被他的儿子拱手送到死敌面前。   这是梁晋争霸中一个值得深思的插曲。当天下人都觉得后梁已经势微,李存勖如日中天之时,身为名将之后的李继韬竟然义无反顾地叛晋投梁。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接导致他叛乱的的原因竟然是他对时局的判断:河东无人,终被汴人吞并。也许,身处晋军之内的李继韬能比旁人更透彻地看到潜伏于河东内部的危机,看到李存勖身上的致命弱点。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存勖虽然消灭了他的平生死敌——后梁王朝,但仅仅三年之后便祸起萧墙,兵败身死。李继韬的判断又焉能说没有道理?   叛晋之后的李继韬变卖家产,大肆招兵买马,他很清楚,乱世中,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实力说话。一个人就在这时加入了李继韬的军队,这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这个人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深刻地影响历史的走向,并最终在他手里点亮了终结乱世的曙光。他的名字叫郭威。   听到潞州叛乱的消息,李存勖固然震惊,但他并不慌张。自他吞并河北,进击中原以来,梁晋之间的主战场早已从潞州转移到了黄河南岸,只要他还占有河北,就牢牢掌握着对梁战争的主动权。现在他的头等大事是登基称帝,只要不是太原失陷,老巢被端,他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923年四月,李存勖登上了魏州城中的那座高台。经过一番隆重而繁琐的祭天仪式后,李存勖身着龙袍,坐上了象征着无上权利的龙椅。随后,他宣布恢复大唐国号,改沿用了二十年的前唐“天佑”年号为“同光”,改魏州为兴唐府,号东京;改镇州为真定府,号北都;老家太原则改称西京。为了显示他的帝国与曾经的大唐王朝一脉相承,一座宏大的太庙也同时在太原落成,在那里供奉着从唐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在内的历任唐朝皇帝的牌位,当然还加上了他的曾祖父朱邪执宜、祖父李国昌和父亲李克用。   李存勖低头看去,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大唐旗帜,迎风招展。他相信,这一天,他创造了历史,他成功地让那个繁华如梦,光辉灿烂的大唐王朝起死回生。就在这一天,塞北草原上的契丹骑兵正挥鞭扬刀,在幽州边境大肆劫掠;开封府里的朱友贞还在为朝堂上的派系争斗焦头烂额;安居蜀地的王衍正歪坐在浓妆艳抹的嫔妃中喝得烂醉;钱镠正在他越来越富庶的吴越王国里津津有味地巡视着各方进贡的奇珍异品。没有人会觉得这一天跟其他日子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人会把李存勖的举动和那个早已消逝的王朝联系起来。   李存勖不会知道,被他建立的这个王朝会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确切无误地加上一个“后”字,以示与那个闻名四海的唐王朝区别。更尴尬的是,这个顶着前朝荣光建立的王朝不仅没能统一天下,甚至只仅仅存在了十三年,成为那个乱世中短暂的插曲。   一朝梦醒之时,远不是残月落花那样的诗情画意,而是如荒漠寒风般的刺骨与真实。   不过现在,春风得意的李存勖还是像每一个开国皇帝一样大封群臣,尽情享受着无上的权利。生母曹氏理所当然地沾了亲生儿子的光,被尊为皇太后,嫡母刘氏虽然是李克用的正室,如今也不得不很委屈地成了皇太妃。刘氏倒是很看得开,她主动对曹氏说:“只要咱们儿子争气,家族兴旺,以后我们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但其他的官员们就没这么想得开了。分封下来,一大批河东世家子弟登上了高位。这些人大多平庸无能,骄奢淫逸,只因为家族势力在河东根深蒂固,便跟着鸡犬升天。眼见新生的后唐王朝搭了这样一个草台班子,有识之士无不摇头叹息。李存勖刚刚上台之时,对河东各种顽疾洞若观火,大刀阔斧,革除流弊,如今身处局中,反而在困局中越陷越深。   在李存勖的班子里,能力最强的要属郭崇韬。此人能力出众,又深得李存勖欢心,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枢密使,独掌军政大权。郭崇韬虽然有才,但私心太重。为了独揽大权,他向李存勖建议,让曾经的上司李绍宏调任宣徽使,专管宫廷,如此便除掉了一个有力的对手。郭崇韬同样看不起极有才干但心术不正的孔谦,极力推荐工部侍郎张宪兼任租庸使,孔谦只好屈居副职。租庸使负责全国物资调度,孔谦早就对这个职务垂涎已久,如今因为郭崇韬作梗,竟然功亏一篑。这样下来,李绍宏、孔谦一帮人都对郭崇韬恨之入骨。李存勖的帝国刚刚建立,内部便已矛盾重重,暗流涌动。   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与分封文武百官相比,更困难的是册封皇后。李存勖的众多女人里,他最宠爱的毫无疑问是魏国夫人刘玉娘,这个皇后位置当然非她莫属。但问题来了,卫国夫人韩氏是正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也在刘玉娘之上,如果强行封刘玉娘为皇后,这些女人要是闹腾起来,后院起火,那可是很麻烦的事。   李存勖犹豫了半天,决定把皇后的事儿先缓一缓。这一缓,可急坏了刘玉娘。虽然她自知已经迷倒了李存勖,但如果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后,万一哪天这个男人又迷上了别的女人,自己岂不是要荣华梦碎,苦守冷宫?左思右想之下,刘玉娘决定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她知道现在李存勖最信任的人是郭崇韬,于是偷偷找到郭崇韬,要求他为自己当皇后的事儿造势。郭崇韬身处政治漩涡中心,四面树敌,正需要后台巩固自己的权力,两人一拍即合。   但正当刘玉娘紧锣密鼓地运作皇后大事之时,一件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这天,侍女忽然跑来报告说皇帝让她前往大殿,迎接她失散已久的老父亲。刘玉娘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刘玉娘很清楚,要当皇后,她最大的短板就是自己的过去。她出身贫寒,早年跟着父亲刘山人卖唱为生,后来被晋军将领掳走,从此与父亲失散。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一直害怕让别人知道,没想到自己老爸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寻女寻到晋宫中来了!刘玉娘立刻意识到,如果与父亲相认,自己的老底必然被人揭开。现在是她争夺皇后位置的关键时刻,如果自己的弱点被对手们利用,大做文章,那皇后之梦岂不是要彻底破灭?一番慌乱之后,刘玉娘稳住心神,拿定了主意。   刚到殿门,李存勖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搂住刘玉娘的腰肢,笑嘻嘻地说:“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你来看,这是谁来了?”话音未落,一张笑烂了的老脸便凑了上来。这不是自己的老爸刘山人是谁?   “哎呀,没想到我闺女这么有出息,竟然攀上真龙天子,让老夫……”   “住口!大胆刁民,竟然敢冒充妾父,公然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你这是欺君之罪!”刘玉娘杏眼一瞪,伸出春葱般的手指,啪地给了刘山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刘山人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用手捂着被打的地方,呆立当堂。事出突然,连李存勖也愣在一旁,不明究竟。   刘玉娘一掌扇出,随即转过身,拉住李存勖的衣袖,泪流满面:“陛下千万别信这个人的鬼话!臣妾小时候被乱军掳走时,父亲已不幸被乱兵杀死。臣妾清楚地记得,臣妾还曾伏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父亲早亡,臣妾经常想起往事暗自落泪。可恨这老头,竟然冒名顶替臣妾的父亲,欺骗陛下,分明是要骗取钱财,请陛下明鉴!”刘玉娘跪下身来,抱住李存勖的双腿,泣不成声。   李存勖听得半信半疑,仔细打量这老头,确实和刘玉娘带相,再说人家把刘玉娘身世说得一清二楚,不像有假啊。刘山人听到自己女儿竟然翻脸不认人,早已气得说不出话。刘玉娘唯恐老爸又说出让自己难堪的话来,也不再顾及矜持,站起身来大喊:“侍卫,快把这骗子拖出宫去,鞭笞二十!”可怜这刘山人还没来得及申辩,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士一架,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李存勖也觉得无趣,打了个哈哈,转身安抚起哭得花枝乱颤的宠妃来。在战场上豪气冲天,头脑清晰的李存勖在女人面前就像一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美貌女人的内心深处是如何阴暗与冷酷。   不管怎么样,为了登上凤位不择手段的刘玉娘终于达到了目的。在她的活动下,枢密使郭崇韬、宰相豆卢革等重臣纷纷上奏推立刘玉娘为皇后。后唐同光二年(924年)四月,李存勖顺水推舟,正式册立刘玉娘为皇后。而这个被后世称为“戏子皇后”的女人很快就会让如日中天的后唐皇帝付出沉重的代价。   45 奇袭郓州   滔滔黄河水依旧滚滚东去。从天祐十五年,李存勖第一次率军踏过黄河,攻陷杨刘算起,晋梁之间夹河苦战已进入第六个年头。黄河两岸,千里白骨,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如同炼狱。但在一个军事家眼里,这条大河两岸的广阔平原,却如同一张绝妙的画卷,在这里,尽可以画出各种奇思妙想,诞生一场场载入史册的经典之战。   现在,李存勖就坐在案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以黄河为中心的中原地图。在这条蜿蜒大河以北的广阔土地已尽归他所有,但在黄河以南,他却仍然只有两个据点:杨刘与濮阳以北的德胜城。杨刘与德胜,一个在今山东境内,一个在今河南境内,两地相距近四百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想到这两座小城间会发生什么故事。但李存勖却在构思着一个看上去匪夷所思的计划。他要在这两座城之间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攥紧拳头,狠狠地击向梁军的要害。   这个想法并非李存勖的凭空臆想。就在不久前,后梁的郓州将领卢顺密突然叛逃,投奔李存勖帐下。卢顺密带来一个极为宝贵的情报,梁军主力目前都随后梁北面招讨使戴思远驻扎于杨村,与德胜城中的唐军对峙,齐鲁重镇郓州目前兵力空虚,守军不足千人,正可奇袭而攻取之。   这一消息立刻让李存勖兴奋起来。他登基之后的这几个月,局势极为严峻,北面的契丹骑兵袭扰不断,幽州屡屡吃紧。而潞州又因为李继韬的叛变落入梁人之手,梁军正在黄河以南重新集结,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他现在正需要一次胜利来鼓舞士气。郓州是梁军重要的兵员和粮草补给地,如果能一举夺下郓州,则整个中原都将为之震动,那时再挥师向西,便能威逼关中,震慑开封,彻底打破夹河苦战的僵局。但问题是,唐军主力现在都在德胜一带,如果要实施这一计划,意味着要沿着黄河北岸走一条巨大的弧线,长途跋涉数百里,然后再跨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郓州城。李存勖很清楚,这样的作战方案在任何一个有军事经验的人看来,都是丧心病狂的冒险。卢顺密带来的情报到底有几分准确暂且不谈,孤军远征,长途奔袭,一旦消息走漏,将陷入万劫不复。   作战一向富有冒险精神的李存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试一试。说实话,这样的作战方式很符合他的胃口,他实在很希望能用这样异想天开般的方式狠狠打击一下后梁的气焰。但更大的问题来了,谁能担任这次长途奔袭的指挥官呢。几年来,周德威、李嗣昭先后战死,李存审镇守北地防御契丹,军中还有谁有这样的勇气与胆略,敢于率孤军长驱数百里,直捣敌之重镇?   他想到了两个人:李嗣源和郭崇韬。论经验与才干,李嗣源毫无疑问是第一人选。但他始终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胞兄有一种莫名的忌惮。特别是上次胡柳之战,李嗣源竟然在大战之际带着兵马北渡而去,大有乘势夺他王位的野心。对这个人,他必须要防一手。郭崇韬虽然经验上欠缺些,但此人可靠,而且足智多谋,应该能担此重任。   李存勖兴致勃勃地找来郭崇韬,把他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然后等着自己这员爱将拍胸脯表忠心。但郭崇韬听完,却一声不吭,他反复看着案上那卷地图,一张脸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孤军远征,万一不利,这可要白白丢掉数千人命啊!”郭崇韬终于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卢顺密只是梁军降将,突然来投,本来就很可疑,此人的话不可轻信!陛下,这个事儿我觉得要三思,不可草率行事!”   李存勖心里原本豪情万丈,没想到郭崇韬关键时刻掉链子,如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既然郭崇韬也认为不可行,当然不可能再把这个玩命的任务交给他了。“既然安时也觉得此计不可,那就待我再考虑几日,从长计议罢!”李存勖挥了挥手,冷冷地说。   郭崇韬刚走,李存勖便立即叫人召见李嗣源。他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连李嗣源也推诿不前,那就只有我御驾亲征了!不管怎么说,千载难逢的战机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不会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这是天赐良机,绝妙之计啊!我军与梁人夹河而战已有数年,虽然屡次重创贼军,却仍难以在中原立足。如不出奇制胜,怎能成就功业!”李嗣源一听,毫不犹豫地说:“兵不在多。这次攻郓,我只带本部五千精兵,陛下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李存勖一听,不禁抚掌大笑:“知我者,莫如公也!他们都说此计不可行,只有你愿为我立此不世奇功!好!我在魏州等你的好消息!”   那一刻,李存勖竟然觉得和李嗣源有一种英雄相惜,血脉相连的感觉。河东如云的猛将中,真正能理解他,能和他并肩作战的竟然只有此人。有那么一瞬间,李存勖对他的戒备与忌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对李嗣源来说,这是证明他能力与忠诚的绝佳机会。胡柳战役,因为局势混乱,情报错误,导致在大战的关键时刻,自己带着部队脱离了战场,冒冒失失北渡黄河,引发李存勖的猜忌和军中其他将领的议论,李嗣源的军事生涯正变得岌岌可危。李嗣源当然很清楚,这次奇袭完全是一次没有胜算的赌博,如果失败,他和他的五千部署会像被抛弃的棋子,毫无声息地葬身在黄河之滨,但如果胜了,那将一举震动整个中原,而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流言蜚语都将烟消云散。   沉闷压抑的阴郁天气中,李嗣源和他的特遣队出发了。这支五千人的军队悄无声息地穿过德胜北城,径直向北,然后拐了个弯,如离弦之箭笔直着朝着东北方向飞射而去。   李存勖仍然端坐在魏州城的皇宫中,目不转睛盯着案上的那卷地图,他觉得意犹未尽。梁军主力正在杨村虎视眈眈,而他的部队却掉头向东,直扑黄河之尾。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没有人会想到这一招,除了李存勖,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可以这样理解和驾驭战争。   郓州,士兵们无精打采地站在城楼上,用了无生气的双眼看着城外灰蒙蒙的天地。时间对这个城市来说似乎凝固了。战争一直在他们的北面和西面持续,甚至每天都可以听见从杨刘城传来的战鼓与号角。但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里,他们每天只是简单而郁闷地重复着一件事:把一车车沉重的补给和一队队刚刚训练出来的新兵送到远方。他们在战争的重压下几乎无法呼吸,却又不可思议地远离战争。但所有人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终将无路可逃,直面杀戮,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会到来。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始终笼罩在周围,却一直小心地远离他们的那场战争会如暗夜里的风暴一般骤然而至。   数天后,李嗣源和他的特遣队如期到达杨刘。太阳已经落山,阴雨绵绵,道路漆黑,经过长途跋涉的士兵们又饥又累。“不如暂且进城休整,待明日再奔郓州。”石敬塘劝李嗣源道。另一员猛将高行周却不同意:“阴雨连绵,月黑风高,正是是天助我也,郓州城中一定毫无准备,正应该趁机夜袭才对!”李嗣源点点头:“不错。消息一旦走露,我军将死无葬身之地,此时不击,更待何时?”他转过身,看着自己养子李从珂道:“你带五百敢死队为先锋,趁夜攻城,切记,一定要速战速决!”狂风骤起,雨点打在盔甲上发出不祥的声响。李从珂带着五百敢死队从大部队侧一闪而过,径直南去。   夜幕淹没了郓州城,这座饱经战争威胁的城市在苦冷的雨夜中早已漆黑无光。李从珂和他的敢死队员们背负长刀,悄无声息地攀绳而上,很快涌进了这座毫无戒备的城市。黑夜里刀光凄厉,把守城门的士卒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一命呜呼。城门大开,李嗣源和他的军队潮水般地涌进了郓州城。   消息传到魏州,李存勖拍案而起,仰天大笑:“李嗣源不愧沙陀猛士,河东奇才,大事成矣!”他大笔一挥,任命李嗣源为天平节度使,齐鲁之地,任其掠取。   郓州失陷的消息让开封陷入了恐慌。朱友贞做梦也没想到,敌军会突然行动,一举颠覆了他的后院。如今郓州失守,兖州危急,梁军黄河防线面临全盘动摇。气急败坏的朱友贞马上下令罢免戴思远的北面招讨使之职,同时急急忙忙派使臣去斥责驻守杨村的段凝、王彦章等将领,让他们戴罪立功,扭转战局。   与手足无措的朱友贞相比,敬翔的心里更多的是悲怆与愤怒。自朱温死后便一直靠边站的敬翔终于决定为自己曾经效忠的王朝发出最后的怒吼。年迈的敬翔跌跌撞撞地闯进了皇宫,见到面色苍白的朱友贞,他从靴子里掏出一根长绳,低沉的吼叫道:“回想当年,我虽不才,仍随先帝东征西讨,开疆拓土。虽然当年强敌环伺,但我以愚钝之资,仍竭力筹划,不敢有片刻懈怠。现在敌人势力更加强大,虎狼之师已逼近京师,陛下觉得我老朽,从不肯听我只言片语。既然我已经没什么用了,不如去死!”敬翔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在阴冷空旷的宫殿中回旋,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他把绳子朝殿梁上一甩,就要上吊自尽。朱友贞大惊失色。王朝面临倾覆的危险,什么权利派系,在这一刻都不得不暂时抛到一边。他急忙拦住气冲斗牛的敬翔,连声道:“爱卿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有何良策可挽救危局,请速速道来!寡人一定采纳!”敬翔惨笑道:“事已至此,老朽又有什么良策。我只有一句话,能挽救今日危局者,只王彦章一人而已!”   王彦章,这位当年被朱温青眼相中,年纪轻轻便委以重任的铁枪将军,却一直委身于朱友贞的各色心腹之下,郁郁而不得志。即使后梁王朝即将倾覆之际,仍然要老臣敬翔以死相逼,才能让这员猛将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在敬翔的拼死力荐下,朱友贞不得不下令,由王彦章接替戴思远为北面招讨使,统领梁军主力。但始终忘不了权力争斗的朱友贞仍然留了一手,让心腹宠臣段凝为副招讨使,监视王彦章。   消息传到魏州。正为自己的华丽奇袭沾沾自喜的李存勖骤然变色。还在父亲在世之时,王彦章手举双枪,威震中原便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李存勖立即传令给驻守德胜城的朱守殷,让他加强戒备,严防梁军反攻。左思右想之下仍不放心的李存勖干脆亲自率军,从魏州南下澶州,以防事态有变。这样一个强大对手的到来,让李存勖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兴奋。   而此时,终于成为梁军主帅的王彦章正意气风发地站在朱友贞面前。“爱卿,你估计多长时间能击败德胜之敌?”看着高大威猛的王彦章,朱友贞疑虑重重地问。“三天!”王彦章的声音坚定有力,干脆利落。“三天?”朱友贞惊讶得叫出声来。好几个朝臣正在王彦章身后掩口讪笑。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王铁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而已。   王彦章面不改色,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这座浮华的宫殿,仿佛正和千里之外那个叫做李存勖的男人四目相对。   46 三日破敌   被委以重任的王彦章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他一直梦想着指挥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现在,机会来了。从开封到滑州,王彦章和他的军队只用了两天时间。进入滑州城,王彦章并没有下令向德胜城进攻,而是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命令:“大摆筵席!”大战在即,他要好好款待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大家都不知所措。王彦章在皇帝面前夸下三日破敌的海口,早就在全军传了个遍。现在两天时间已过,他却绝口不提进攻之事,反而大摆酒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段凝站在王彦章身旁,面色苍白。他虽然没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劳,但却深谙官场钻营。当年他的妹妹颇有几分姿色,于是送到朱温身边做了美人,段凝也随之青云直上,很快做到了刺史的高位。他当怀州刺史的时候,朱温北伐路过,段凝倾尽全州物力讨好逢迎,让朱温颇为满意。因为段凝接待的规格太高,导致朱温胃口大涨。再过相州时,猛将李思安不知就里,仍然按照往常的规格接待,结果让朱温大发雷霆,竟差点找个由头当场砍了李思安的脑袋。段凝却因此一路高升,风头压过了好多战功卓著的老将。切身经历让段凝深知讨好君王的重要。王茂章在朱友贞面前夸下海口,三日击破德胜城,现在却绝口不提攻城之事,如果皇帝怪罪下来,恐怕不仅仅是王彦章,连自己这个招讨副使也吃不了兜着走。“王将军,你说三日破敌,如今已过了两日,要是皇上怪罪下来……”段凝凑近王彦章高大的身体,悄声道。“段将军,今日你我不谈军中之事,只好好吃酒,一醉方休!”王彦章不待段凝说完,拉住他的手,大步往酒席中走去。   暮色很快吞没了滑州城,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凄风冷雨中。滑州府衙内,段凝看着摇曳的烛火,心神愈发不宁。好酒好菜很快端了上来,王彦章早已把打仗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乐不可支。众将今朝有酒今朝醉,跟着主帅一起豪饮。窗外风声凄厉,冷雨呼啸,段凝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总似有大事即将发生。   “王将军,你在这里暂且主持酒宴,我去换身衣服,去去就来!”王彦章一声大喝让心事重重的段凝吓了一大跳。王彦章满脸通红,衣袍沾满酒水,全身酒气。“好,好,将军快去快回……”段凝更觉狐疑,点头嘀咕道。王彦章嗯了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段凝忧虑地看着王彦章昂首而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杯中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油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自己的手,早已彻骨冰凉。酒宴仍然在诡异的气氛中持续着,风雨越来越大,尖利的声音刮过厅堂,震得窗格瑟瑟颤抖。段凝觉得自己脖子上掠过一阵寒意,仿佛有一把利刃正悬在他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令他身首异处。   “咣当!”酒杯从他手中滑落,段凝猛地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王彦章借口换衣服已去了多时,至今未归,肯定早已烂醉如泥。这样下去,且不说三日攻下德胜,只怕这几万军队也会全部被李存勖吞掉!我全家老小还在开封,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被这王铁枪害得家破人亡!”段凝越想越害怕,赶紧起身离席,趁众人不备,飞也似地逃出房间,直奔自己卧室。   段凝想到了唯一一个可以救自己的办法,马上写密信向朱友贞告发王彦章,就说他不听劝阻,嗜酒如命,消极怠战,全军都处于极度威胁之中。也许只有这样,当全军覆没之时,自己才能逃过一劫。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处处充斥着如段凝这样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小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卑,但又渴望在弱肉强食的世道分得一杯血淋淋的肉羹。所以,但凡乱世,英雄的身边,却总是交织着小人的暗影。   段凝定了定神,开始奋笔疾书,发挥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痛斥王彦章的种种罪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篇大作终告完成。段凝丢下笔,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最后审视着这篇将挽救自己性命的告密信。窗外的风雨声仍在咆哮。但段凝却隐隐听到风雨中夹杂着另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疯狂地呼叫。段凝皱了皱眉头,急忙把信封进密函,他需要立刻派亲信把这封信送到开封皇宫,送到朱友贞手上。   段凝“哗”地一声拉开门,巨大的风雨扑面而来,眼前的场景把他惊呆了。不计其数的士兵和官员就像疯子一样在风雨中欢呼雀跃,狂呼乱喊。段凝呆呆地站在门前,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段凝朝着雨中疯狂的人群大喊。所有人都在狂欢,而自己身为副统帅,却像一个局外人,被孤零零地冷落在一边。有人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将军,打大胜仗了!王将军已率军攻下德胜南城!现在正乘势追击,晋人一败涂地!”   段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大地张着嘴巴,惊愕地看着狂欢的人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王彦章不久前还在这里和自己一起饮酒作乐,怎么可能突然就飞到黄河边上,攻下了敌军严密布防的德胜南城!好你个王铁枪,看似大大咧咧,原来果真有两下子!现在算起,不多不少,距离他在朱友贞面前夸下海口,正好三天。段凝手一抖,那封告密信滑落在雨水中。   黄河岸边,梁军士兵在王彦章的率领下疯狂地追击着溃败的后唐军队。没有人会想到,这员猛将竟然以酒宴为幌子掩人耳目,暗地里却早已调集士兵准备好了船只、工匠和火具。酒宴正酣之际,王彦章以换衣服为名,秘密出发,率领数千精兵直奔德胜南城。此时风高雨急,一片漆黑,德胜城中的守军毫无防备。王彦章一声令下,梁军用船飞快驶近城门,点火将德胜城门的大锁烧断,又用大斧把联接南北两城的浮桥砍断,德胜南城顿时洞开。梁军一涌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夺下南城。梁军沿着黄河南岸继续攻击,潘张、麻家口、景店等据点一个个被拔除。在梁军的猛烈攻击下,黄河沿线的唐军就像蚂蚁一样四散而逃,毫无还手之力。梁军声势大振,大有一鼓作气反攻河北之势。   王彦章,这员被朱友贞长期忽略与冷落的猛将,终于在后梁王朝即将崩溃的前夜勇敢地站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在郓州失陷,全线动摇的危机时刻,王彦章果断地发动了反击,他不仅骗过了强大的对手,甚至骗过了滑州城里的所有人,包括副统帅段凝。此战告成,梁军终于拔掉了德胜这颗钉子,暂时消除了对开封的威胁。   回过神来的段凝立即重写书信,抢先向开封报捷,把功劳悉数写到了自己头上。做完了这件大事,段凝才急急忙忙从滑州出发,带领兵马与王彦章会师。   士气大振的梁军沿着黄河一路向东横扫,将后唐建立在黄河南岸的据点悉数拔除。是年五月,梁军逼近杨刘。王彦章的战略意图很明显,攻下杨刘,后唐在黄河以南将再无立足之地,刚刚攻下郓州的李嗣源将被截断归路。杨刘守军一天之内连发三道告急文书,请求李存勖支援。现在没有人敢低估王彦章的能力,更没有人能承担丢失杨刘的责任。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唐军联接黄河南北的唯一通道。   李存勖接报,愣了半响。柏乡之战以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军队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哪里会想到竟然遭到王彦章的一击闷棍。他看了看肃立一旁的郭崇韬,嘿嘿干笑了两声:“我早知道王铁枪不是等闲之辈,要德胜守军加强戒备,没想到还是被贼军偷袭得手。王彦章这么厉害,我不亲自去会会这员猛将,岂不可惜?”   923年六月,称帝之后的李存勖首次率军亲征。唐军日行六十里,队伍严整,秩序井然。经历过无数大阵仗的李存勖王者之气毕现,早已不会因为一个暂时的挫折乱了方寸。走到路上,李存勖又传令给兵败的朱守殷,要他放弃德胜北城,率军坐船顺流而下,全力支援杨刘城。朱守殷稀里糊涂丢了德胜南城,正惊慌失措,接到李存勖军令自然不敢怠慢。唐军缺少船只,朱守殷让人拆掉城中所有房舍,做成木筏,率军顺流东下。王彦章则针锋相对,见对手不要德胜北城了,干脆也让人拆掉德胜南城,让守军乘船而下,在黄河上截杀唐军。两支临时改装的水军同时顺流而下,在黄河上互相对骂,场面极为滑稽。河道狭窄之处,两支木筏队狭路相逢,大打出手,杀得你死我活。等进入山东境内,这两支远道而来的援军早已拼得两败俱伤。河上的援军基本拼光,李存勖的陆上援军也遇到了大麻烦。早有提防的王彦章围攻杨刘的同时,已分兵在杨刘以北设下层层防线。李存勖的军队遭遇阻击,陷入苦战,进展艰难。   李存勖眺望远方,尘土蔽日,杨刘城显然正在遭到梁军猛攻,如果杨刘失陷,郓州的李嗣源将成瓮中之鳖,必败无疑。如此,不久前自己亲自导演的那场漂亮的突袭,将成为天下笑柄。无计可施之下,李存勖想到了身边的智囊郭崇韬。郭崇韬倒很冷静,他分析道:“战局看似混乱,但敌军的意图却不难预料。王彦章围攻杨刘,封锁黄河渡口,是想坐取郓州。郓州如果有失,杨刘孤城必然难保。所以,梁军之意,不在杨刘,而在郓州。”李存勖双眼一亮。郭崇韬这样一分析,战局霍然开朗。“既然如此,以公高见,应当如何破之?”郭崇韬微微一笑:“王彦章想把我军困在杨刘,我却偏不遂他心愿。我愿领精兵一支,避实就虚,直奔博州,从马家口一带渡过黄河,然后于博州东岸修筑营垒,巩固黄河渡口,如此既可打通与郓州的联系,又能分散敌人的兵力。陛下则率军慢慢攻击,消耗梁军主力。如此以来,战局必然将有利于我!”   李存勖一听,盯着地图看了半响,突然以拳击掌,大叫道:“公果然高见!如此甚好!”   “不过……”郭崇韬忽然冷不丁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此计虽妙。但一旦被王彦章看破,我在马家口尚未立足,梁军便来急攻,那就坏事了。希望陛下在我去之后大造声势,以敢死队猛攻梁营,吸引王彦章注意。只要给我十天时间,我在马家口足可建成新城,那时便大功可成!”   “好!好!”李存勖哈哈大笑:“我有安时,天下何足道!你放心去吧,我必定让王彦章无暇东顾!”   李存勖拉着郭崇韬的手,兴奋得满面红光。他果然没有看错人,郭崇韬确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术。   47 躲不开的明枪暗箭   郭崇韬率领一万精兵连夜出发,兼程进奔博州,随即在马家口神不知鬼不觉渡过黄河。后唐士兵过了河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渡口,昼夜不停修筑城堡。郭崇韬在和时间赛跑,只要给他十天时间,他就能在马家口修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顶住梁军的反扑。李存勖则按照约定,组织人马猛攻杨刘以北的梁军营垒。在李存勖的亲自指挥下,唐军的敢死队疯狂地扑向梁军防线,双方陷入了残酷的肉搏。   而此时,王彦章却无奈地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不能自拔。和后梁的许多老臣一样,王彦章对靠逢迎巴结上位的朱友贞的那一帮宠臣极为厌恶。在他看来,朱温当年虽然疑心重,但至少能做到因才用人,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巴结逢迎的庸才很难得到朱温的重用。但朱友贞即位之后,对前朝老臣们有一种天然的敌视,转而大肆提拔重用自己的亲信。敬翔、李振等老臣不得不靠边站,反倒是赵岩、张汉杰等不学无术的庸人登上高位,手握重权,为所欲为。这次被任命为招讨使,王彦章雄心大发,胸无城府的他私下对部下放出豪言:“等我此次大功告成,我就全军回师开封,清君侧,杀掉皇帝身边那些奸佞小人,以此答谢天下,重振大梁雄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彦章的豪言壮语很快就传了出去。赵岩、张汉杰听到消息后极为惊恐。几个人私下商量说:“我们宁愿被沙陀人杀死,也不能被王彦章所杀!”段凝原本就是赵岩、张汉杰阵营的人,跟王彦章为代表的老臣势力如同水火,为了牵制王彦章,赵岩、张汉杰拼尽全力让段凝做了招讨副使。他们很清楚,谁掌握了兵权,谁就拥有了话语权。王彦章刚上任就放出这样的狠话,令赵、张等人大为惊恐,仅仅让自己的人当个招讨副使已经不保险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搞倒王彦章,用段凝取而代之。在梁晋之战进入最关键的时刻,后梁朝堂之上想的不是如何击败威震天下的李存勖,而是如何扳倒自己的主帅。当王彦章竭尽全力与李存勖缠斗之际,却要遭受来自背后的明枪暗箭。当这位智勇双全的名将站上舞台中央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王彦章指挥军队没日没夜猛攻杨刘城,同时还要阻击李存勖的援军。而段凝也很忙,他到处在军中散布对王彦章不利的谣言,还要忙着写信向开封报捷,把所有的功劳全都算在自己头上,顺便再加上一些对王彦章不利的评论。   郭崇韬分兵博州六天之后,王彦章终于探知了这个可能逆转整个战局的情报。大惊之下,王彦章立即亲率数万大军直扑马家口。他很清楚,不端掉晋人新建的堡垒,不仅难以攻下郓州,还有可能陷入敌军的战略包围。在这场关系到双方命运的与时间的赛跑中,郭崇韬幸运地站了上风。仅仅六天时间,郭崇韬已经成功地在马家口建起了一座临时城堡。虽然这座城又小又矮,守备设施更谈不上完善,但他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立足之地。   王彦章一到马家口,立即挥师对郭崇韬发起攻击。为了防止敌军来援,他又找来十多艘大船,用绳索连结,横放河中,作为拦截。大战在郭崇韬用六天时间抢修的小城前猝然爆发。所有后唐士兵都知道,如果守不住这座城,梁兵会蜂拥而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杀光。生存的欲望战胜了对敌人的恐惧,他们在郭崇韬的组织下,冲到低矮的城墙边,拼死抵御着梁军的猛烈进攻。   战争的节奏从此时起骤然加速。接到郭崇韬报告的李存勖立即从从杨刘率领大军前来援救,很快抵达战场对岸。城里的后唐士兵远远望见李存勖的帅旗,顿时士气大涨,斗志倍增,马家口城头上欢呼声震天动地。   王彦章冷冷地注视着河对岸黑压压的后唐军队和漫山遍野的“李”字大旗。他实在没有想到,李存勖会这么快亲率大军赶到战场。李存勖的出现势必极大地鼓舞敌军的士气,更令自己的士兵陷入惊恐之中,而这是再多的军队都无法弥补的。王彦章叹了口气。他很清楚,李存勖一旦发动攻击,自己疲惫之师绝难抵挡。为今之计,只有主动撤退。梁军随即解除包围,退往杨刘上游的另一个渡口邹家口。李存勖当然不会手软,马上率军尾随而至。邹家口无险可守,王彦章不得已,再退至杨刘。   当梁军主力再次回到杨刘时,战局已急剧恶化。此时,李存勖已控制了黄河上的两个渡口——马家口和邹家口,打通了与李嗣源部的联系。更可怕的是,随着唐军主力的不断进逼,梁军数万人马被困在杨刘渡口附近的弹丸之地,随时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战事不利让段凝又活跃起来。他拉拢了一部分梁军将领,公开指责王彦章指挥不利。王彦章气得一拍桌子,怒吼道:“战局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遂人愿!我王彦章技不如人,你们觉得谁能击败李存勖,让他来当这个主帅!”险恶的战局与内部的分裂令王彦章感到力不从心。战事虽然不利,但还远远未到绝望之时,但令他绝望的是军内奸人当道,离心离德。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刘鄩、贺瑰、谢彦章这些梁军中极有才干的名将都纷纷败北,可怕的不是对手的凶残,而是来自身后那些躲不过也逃不开的明枪暗箭。   唐军大队人马陆续渡过黄河,先锋李绍荣甚至带领骑兵直抵梁营,肆意捕杀梁军哨兵。唐军又纵火焚烧梁军留在马家口一带的战船,黄河之上烈焰熊熊。连绝处逢生的李嗣源也开始蠢蠢欲动,派出小股部队掠杀梁军补给。敌人四面逼近,梁军人心惶惶。如此局面,显然已难以再战,除了继续向西撤退,王彦章再无回天之术。   这是一次悲惨的撤退。从杨刘到杨村,数百里的路上,溃退的梁军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肉,处处遭到后唐骑兵的痛击。李存勖催动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追杀,梁军士卒死伤无数,冰冷的尸体和丢弃的物资、兵器几乎遮断道路。后唐追兵乘机收复德胜城,直逼滑州。李存勖看着对手兵败如山倒,得意地挥鞭狂笑。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当年王彦章领兵在胡柳与晋军会战之前,为激励士气,曾在众人面前奚落李存勖:“那个李亚子不过是个只会斗鸡遛狗的小娃娃而已,何惧之有!”这个话很快传到了李存勖的耳朵里,从那一刻起,每当听到王彦章这三个字,李存勖心里就燃起熊熊烈焰,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让这员猛将心服口服。此战告捷,自然令他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而此时,王彦章又在另一条战线陷入困境。段凝、赵岩、张汉杰轮番上书,大肆指责王彦章用兵不当,冒险深入敌境,导致损兵折将。朱友贞本来就对王彦章将信将疑,一听兵败,气得连声骂道:“敬翔误我!”随即大笔一挥,罢免王彦章招讨使之职,让段凝替代。消息一出,群臣哗然,军中将士更是议论纷纷。后梁王朝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皇帝竟然要罢免有独当一面之才的王彦章,任命毫无大战经验的段凝为帅,这不是自废武功,自取灭亡吗?   老臣张全义此时已近七十岁高龄,得到王彦章被罢免的消息,仍不顾病体,急急忙忙赶入宫去,痛心疾首地对朱友贞说:“我虽然年老,但蒙陛下厚爱,还挂着天下兵马副元帅的职务。如果陛下真要罢免王彦章,我愿意带兵去上阵杀敌。段凝年纪轻轻,又缺乏作战经验,要统帅大军难以服人,让他迎敌,我军必败,请陛下三思!”张全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要说带兵打仗,那个姓段甚至还不如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千万不能干这样的糊涂事!朱友贞当然听得懂张全义的弦外之音,但张全义是前朝老臣,德高望重,自己也不好发火,只得故作姿态安慰道:“爱卿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坐镇洛阳为我运筹帷幄便是,何须劳烦您亲自上阵。”   敬翔、李振当年曾是官场上的对手,面对如此危局,也不禁携起手来,一起进宫要求朱友贞罢免段凝,重新启用王彦章。朱友贞被缠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段凝没有过错,凭什么罢免他?”李振冷笑道:“等到他有了过错时,恐怕天下已经不再为陛下所有了!”敬翔也痛心地说:“大军主帅关系到社稷安危,如今形势如此危急,罢免了王彦章,请问以何人退敌?”朱友贞粗暴地把手一挥,打断二人道:“退敌之策,寡人已有主意!二位爱卿就不劳费心了!”   朱友贞所谓的退敌之策很快让天下哗然。在段凝的指挥下,梁军在滑州一带掘开黄河河堤,企图以水为兵,阻止唐军的进攻。中原一带洪水肆虐,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消息一出,敬翔放声恸哭:“可怜我随先帝辛辛苦苦拼下的这点基业,如今要尽数毁在那一帮乱臣贼子手中了!”   朱友贞和段凝等人捣鼓出的这个祸国殃民的毒计虽然千夫所指,但在军事上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决堤洪水奔腾而下,冲毁了曹、濮、郓等州的道路,唐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段凝大受鼓舞,乘机集结了五万大军驻扎在王村,从高陵津渡过黄河,袭击澶州各县,进逼顿丘(澶州治所,今属河南濮阳)。朱友贞又令董璋集结陕州、虢州、泽州、潞州等地的军队,准备由石会关攻击太原,令霍彦威集结汝州、洛州等地军队,准备反攻河北。同时,在众人的极力劝谏下,朱友贞不得不重新启用王彦章,让他率军进入兖、郓二州边境,准备伺机抢回郓州。朱友贞觉得颓势已经止住,开始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准备与李存勖作最后的决战。   而与梁军四面出击,看似热闹的战役部署相比,李存勖却在冷静筹划着又一个巨大的阴谋,如果成功,这将是一次致命的绝杀,一次华丽的一剑封喉。李存勖的灵感同样来自后梁降将。李嗣源夺下郓州之后,梁将康延孝知道后梁气数已尽,率亲兵投奔李存勖。康延孝原本就是河东人,后来因为在军中犯了事,畏罪降梁。叛将复归,让李存勖极为高兴。一向自大的他亲自迎接,并赐锦袍玉带,当场宣布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还任命他为博州剌史。欣喜若狂的康延孝立刻献上了他的压箱宝贝:谋划已久的灭梁妙计。   屏退左右之后,康延孝对李存勖说:“伪梁看起来地广兵多,但在我看来,最终必然为陛下所灭。”见李存勖颇有兴致,康延孝立即自问自答:“为什么呢?那朱友贞愚昧昏庸,梁宫内赵岩、张汉杰独揽大权,任人唯亲,胡作非为,朝政混乱,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安天下?再说那梁军主帅段凝,本来就是个无能小人,智勇全然没有,一夜之间竟升到王彦章上面,梁军上下议论纷纷,愤恨不已,这样的军队又如何能平天下?”   李存勖知道康延孝还有底牌没有打出,故意轻描淡写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大势虽然如此,但现在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一举灭梁?”见李存勖这样问,康延孝顿时兴奋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近李存勖身边,附耳密语,说出了一个足以在一夜之间改变整个中原战局的大计划。   48 绝杀   康延孝提出的方案简单直接,谈不上绝妙的布局,更没有华美的伪装,而来自他对梁军内情的透彻了解。他提出,段凝挖开黄河大堤之后,自以为挡住了唐军西进的道路,梁军正在筹划所谓的四路反攻:一路攻太原,一路攻魏博,一路反击杨村,一路则伺机夺回郓州,预计在十月同时发动进攻。梁军看似声势浩大,面面俱到,实则虚有其表,一路也成不了气候。梁军一旦进攻,主力全部撒在了黄河以北,中原兵力必定空虚。那时候李存勖可亲率一支精兵,从郓州出发,绕过弥漫中原的黄泛区,直捣后梁首都开封。   这是一个以攻对攻,直击敌之要害的作战方案。好似等对手全力出拳之际,却以更快的速度,乘隙猛击对手命门,令对手一击毙命。这样的作战风格非常符合李存勖的一贯作风。如果这个计划成功,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曾经和自己缠战了十五年的对手将轰然倒地。想到这里,李存勖异常兴奋,他拍着康延孝肩膀激动地说:“如果此计成功,你就是灭梁第一功臣!”   康延孝走后,李存勖凝视着地图,久久难以入睡。之前想的都是成功,但如果失败怎么办?细细想来,这一计划的风险同样巨大。唐军主力目前集结于朝城(今属山东省莘县),实现这一计划意味着要从朝城东奔杨刘渡过黄河,再从郓州绕过黄泛区到开封,全程近千里,其中需要在后梁腹地穿行七百余里,沿途还必须迅速攻下兖州、曹州(今山东定陶)这样的重镇,同时还要寄希望于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不能迅速回师救援。如果在奔袭途中遭遇梁军主力并形成决战态势,兵力占绝对劣势的唐军很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局势一旦逆转,自己夹河苦战数年,损失兵马无数才拥有的优势局面可能付之东流。就国力而言,梁人虽然近年来屡遭重创,但家底仍厚,梁晋的实力对比似乎仍在伯仲之间,这个强大对手真会这么容易被自己一击绝杀?冷静下来想一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左思右想之下,以作战果敢大胆著称的李存勖竟然也踌躇起来。   但局势的发展却富有戏剧性。当李存勖在攻守之间犹豫不决时,他的对手们却蠢蠢欲动,急不可耐地大打出手了。梁军主帅段凝自渡过黄河北进以来,不断增加兵马,黄河以北的梁军已增加到六万人之多,梁军主力屯兵临河县,不断袭击澶州、相州境内的后唐据点。显然,这是梁军在全面进攻前的试探性攻击。更令李存勖头痛的是,夹河苦战这几年,兵戎没有片刻停止,兵员和物质损耗巨大,租庸副使孔谦为了满足军需,疯狂凶暴地征收赋税,老百姓们实在无法忍受,纷纷举家逃难。仓库里的积蓄眼看见底,收上来的赋税却越来越少,再这样拉锯下去,真很难预料谁会先倒下。   没过多久,李存审一纸密报又飞驰而至。李存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镇守幽州的李存审报告,幽州、瀛州、涿州一带的边境上,契丹侦骑四出,似乎又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南侵。李存审甚至分析,从目前情势判断,很可能等到入冬,待草枯结冰之时,契丹人就会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李存审的密报令李存勖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与契丹两次大战,晋军均惊险告捷,但契丹人的战斗力还是让李存勖不寒而栗。如在这个节骨眼上,契丹人再度大举南下,中原的局势肯定又要逆转。李存勖发现,对中原的进攻不能再推迟了。数十年的恩怨,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李存勖立即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李绍宏首先站出来表态,他分析了下目前的形势,分析来分析去,要点就一个,李嗣源在郓州困守孤城,难以坚守,这样耗着意义不大,不如作为筹码跟后梁和谈,用郓州、德胜等地换取后梁在黄河以北控制的卫州和黎阳,以黄河为界,划江而治。这样就可以获得喘息,休养生息,等以后强大了再战不迟。李绍宏的论调让李存勖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几年夹河苦战,劳师耗财而进展甚微,朝中上下已弥漫着厌战情绪。但他没想到身居高位的李绍宏也成了主和派,甚至建议把好不容易抢下来的郓州还给梁人,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勖沉着脸一言不发。租庸副使孔谦从来都看李存勖脸色说话,但这次也急不可耐地站了出来附和李绍宏的提议。这几年作战不断,作为租庸使他的压力巨大,为了满足军需,不得不在属地内横征暴敛,早就被老百姓恨之入骨。受够了的孔谦比任何人都希望停止这该死的战争,让老百姓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丞相豆卢革也站了出来。他说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据司天监报告,今年天道不利,不能深入敌境作战,否则必然失败。   李存勖气呼呼地扭过头盯着郭崇韬,希望他表态。没想到这小子面无表情,听着众人纷纷主和而一言不发。李存勖越听越气,一挥手,怒喝道:“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糊涂蛋!都像你们这样,我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说完,怒气冲冲,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呆立堂下。   是夜,李存勖一个人闷在房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卷地图。那江河湖海,大小城郭都在眼前幻化成了一群群跃动的军队。自父亲逝世,自己成为河东之主以来,整整十五年,刀口舔血,南征北战,几乎没有一日得闲,连他最喜欢的戏曲也罕有时间好好享受。他放弃了自己钟爱的一切,整天淹没在血腥与杀戮里,究竟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因为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三支箭,因为他是河东之主。   李存勖苦笑了一下,顺手拿起一面铜镜,看着镜中的那个人。今年他才三十又八,但面对着日益苍老的自己,却生出了一种只有人到老年才会有的苍凉和无奈。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两个自己:一个是后唐的皇帝,背负着父亲的遗愿和天下人的希望,醉心于沙场征战,陶醉于万人膜拜;而另一个则希望如前朝的隐士般徜徉于诗词歌赋,远离这个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乱世。   但他有过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吗?没有。从来都没有。他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与期待于一生,还没成年就被父亲急不可耐地赶上了马背,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父亲的特使站到了天子面前。父亲死后,他更不得不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被命运裹挟着滚滚向前。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早日灭梁。只有早一天完成父亲的遗愿,他才能摆脱掉李克用的阴影,才有机会找回自己。但命运却偏偏跟他作对,出奇顺利地荡平幽燕,吞并河北之后,黄河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在黄河边上,几乎每一次他都能漂亮地击倒对手,但对手却总能抹抹嘴角的血迹,又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夹河苦战已七年,胜利看起来却依然遥不可及。而今天,李绍宏等人居然要换地求和,休养生息,如此下去,何时才能灭梁,何时才能一统天下,何时才能让自己解脱?   “陛下,中门使求见!”侍卫的声音突然响起,骤然打断了李存勖的思绪。郭崇韬来了?今日在众人面前,他明明有话却不说出口,现在跑来求见,莫非已有破梁之策?李存勖急忙冲到门口,亲自迎接。看着李存勖期待的神情,郭崇韬微微一笑,要跪拜行礼。李存勖一把扶住,疾道:“不要这些劳什子的繁文缛节了!快进来说话!”   李存勖一把将郭崇韬拽进门,神采飞扬地说:“安时急着见我,是不是已有破敌之策?”郭崇韬一眼瞥见案上的那卷地图,心里已明白大半,微微一笑道:“今日陛下召集议事之时,人多嘴杂,不敢多说,故而夤夜求见,请陛下恕罪。”李存勖哈哈大笑:“我见你不发一言,就知有异。今日一房之内,你知我知,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郭崇韬正色道:“今日众人之见可谓荒谬。陛下东征西讨十五年,就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一统天下。但现在逐鹿中原的大势才刚刚形成,他们却要您放弃郓州,退回黄河以北,这不是要让陛下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吗?我担心这样一来,将士们灰心丧气,人心离散,兵威不再。虽然划河为界,又有谁来为陛下坚守阵地呢?俗话说:‘当道筑室,三年不成’,要成大事,就要当断则断,不能听这些人聒噪!”   李存勖一听,一拳击在案上:“正是!李绍宏、豆卢革、孔谦等人鼠目寸光,个个畏敌如虎,难成大事!”郭崇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庸才还不都是受你赏识才个个登上了高位,现在知道倚靠这些人难成大事了吧?   他接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之前康延孝来降之时,我已详细向他盘问过伪梁内部的情况。他们不惜掘开河堤,祸害中原,让滑州以下皆成泽国,企图以此阻止我军西进。可见朱友贞、段凝之辈早已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朱友贞又把全部精锐部队都交给段凝,引军北上,企图毕其功于一役。段凝本来就是一个庸才,要智谋没有智谋,要勇气没有勇气,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后梁大军全都在段凝手里,郓州以西没有多少梁军,如果陛下领精锐长驱直入汴梁,梁军必定望风自溃。夹河苦战七年,成败的关键就在当下!陛下不能再迟疑了!”   听完郭崇韬的这一席话,李存勖几乎要激动得泪流满面了。“知我者,安时也!能助我者,安时也!成大事者,安时也!”李存勖拉住郭崇韬手,大叫道。李存勖的双手正在微微的颤抖,很少见到他如此动容和激动。郭崇韬知道,他提出的计划完美地点燃了李存勖的激情之火。   为了让李存勖真正下定决心,他决定再加上一把火:“刚刚得到消息,王彦章率兵过了汶水,即将向郓州发起进攻,李嗣源将军派遣李从珂率领骑兵迎战,在递坊镇击败了梁军先头部队,迫使王彦章退守中都。郓州首战告捷,我军士气大振,正是一鼓作气席卷中原的好机会!”   “什么叫英雄所见略同,今天我总算知道了。你今天说的这些,正是几天来我一直苦思的破敌之策。大丈夫成则为王,败则为虏,又有何惧!我将亲率大军出发,直捣开封!”在郭崇韬的建议和鼓吹下,李存勖终于下定决心,实施这个被他犹豫多时的作战计划,千里迂回,闪击开封,向与他纠缠不清的对手施展出致命的绝杀。   49 世间岂谓无英雄   薄雾笼罩着朝城,这座黄河岸边的小城正沉浸在诡异和悲凉的气氛中。在这里,李存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这一天,李存勖把随军的刘玉娘、李继岌送上了返回魏州的马车。李存勖面色凝重地对他的老婆儿子说:“我马上要干一件大事。成败在此一举。如果此事不成,我们就全家到兴唐府宫中自焚,以谢先祖!”李继岌年纪尚轻,听到父亲这样一说,顿时面色苍白。刘玉娘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一向怜花惜玉的李存勖此时却出奇的冷酷,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再不多说。马车吱吱呀呀向北而去,李存勖注视着车队缓缓驶过冷硬的土地,消失在地平线,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朝城外的这一幕充满了悲壮,更让众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在他们的记忆里,大大咧咧的李存勖从没有哪一次表现得如此沉重。毫无疑问,他所谓的大事,一定是对后梁的战争。但身经百战,有“战神”之称的李存勖从没有哪次会把出征作战看成生离死别,甚至说出了“事若不成,全家自焚”这样的话。他究竟要做什么?甚至让自视甚高的李存勖也想到了失败?   百余里外,梁军主帅段凝正意气风发地看着自己的大军熙熙攘攘渡河北上。扳倒王彦章成为梁军统帅令段凝有一种“会当临绝顶”的感觉。现在他手下有整整六万大军,这是整个后梁帝国最精锐的军队。而在他的计划里,猛将董璋的军队正在泽州一线集结,准备突袭太原;另一员大将霍彦威正在汝州、洛州一带集结,准备攻击魏博;至于王彦章,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差事——缠住郓州的李嗣源。这是一个宏伟的作战计划,段凝相信,要不了多久,梁军将在从河东到河北的广大地域上全面开花,一举把李存勖赶回塞北。乐观得令人发指的段凝不知道,就在他驻马意淫之时,李存勖正亲率精兵从朝城直扑杨刘,准备向中原腹地发起致命的一击。而对手握六万精兵的段凝,李存勖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大胆地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这个无能的对手。   黄河南岸,反攻郓州失败的王彦章正惆怅地带兵退回中都。他手下只有不足万人,段凝却要他一举夺回郓州,歼灭李嗣源部,这简直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命令。李嗣源虽然暂时困守孤城,但唐军已成功地打通了杨刘渡口到郓州的通道,补给与兵员正源源不断而来。每一天,李嗣源都变得更强,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半路上,有部将建议,形势如此凶险,反攻郓州完全是天方夜谭,不如直接退到兖州去,那里城防坚固,或可凭险固守。王彦章沉吟片刻,最终拒绝了。在他看来,既然为将,便要遵守号令。既然主帅段凝要求他夺回郓州,他必定尽心竭力去完成,不管这个命令有多么荒唐。如果退到兖州,或许可以保全军队,但岂不是与反攻郓州的命令背道而驰?中都城虽然小,但毕竟在郓州西进中原的必经之路上,进可攻,退可守。   但王彦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带着士气低落的军队缓缓向中都城退去的时候,唐军的铁骑正从杨刘渡口蜂拥而来。李存勖的大军从杨刘急速渡河之后,马不停蹄,直奔郓州。第二天夜里,李存勖与李嗣源在郓州会师。见到李嗣源,李存勖立即令李嗣源率部为前锋,渡过汶水,紧紧咬住退却中的王彦章部。李存勖很清楚,只有趁王彦章不备,迅速击溃之,才能完成迂回黄河南岸,奇袭开封的大计划。这其中如果有任何一环失误,自己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清晨,李嗣源的骑兵追上了梁军的后卫部队。毫无准备的梁军顷刻之间便被沙陀骑兵击溃,李嗣源一路追杀,势如破竹,直至中都城下。而此时,王彦章才刚刚入城,甚至还没来得及布防。城外喊声大作,城内狼奔豚突,大惊之下的王彦章提枪上马突出城去,才发现自己已陷入后唐大军的汪洋大海。   一代名将,猝然面对这样崩溃性的局面也不免惊慌失措。王彦章环顾四周,士卒早已离散,身边仅剩数十骑。看着潮水般蜂拥而来的后唐骑兵,王彦章明白大势已去,他仰天长叹,两行浊泪颓然滑落。“想不到大梁基业,今日竟然丧于我等之手,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悲愤归悲愤,王彦章毕竟还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铁枪将军一咬牙,挺枪策马,企图趁着混乱,一举杀出城去。河北不是还有六万大军吗?兖州不是还在后梁手里吗?退到兖州,重新招募士卒,或许还有回天的希望。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这支小小的骑兵部队。王彦章手舞铁枪,闯关而出,眼看就要突出重围。不远处,一双血红的眼睛却死死盯上了他。李绍奇,山东青州人氏,初时曾在朱温军中效力,后因与主将不和投奔河东,被李存勖任用为护卫指挥使。贞明元年(915年),李存勖与梁将刘鄩在魏县对峙。大大咧咧的李存勖率千余骑深入洹水侦查,结果中了埋伏,被万余梁军重重包围。危急时刻,李绍奇持枪携剑,左冲右突,手杀百余人,一直坚持到救兵赶来。这一战令他名声大振。有过在梁军中做军校的经历,让李绍奇与王彦章成为战友,更令他牢牢记住了这位勇猛过人的铁枪将军。李绍奇一眼就认出了跃马舞枪的王彦章,当下策马狂追而来。王彦章正全力杀开一条血路,全然不知致命的危险正迅速从背后逼近。   锋利的长枪狠狠地刺进了王彦章的后背,一股鲜血激射而出,王彦章毫无防备,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无数后唐士兵涌了上来,把血浴全身的王彦章双手反剪,五花大绑,曾以一杆铁枪横扫天下的猛将就这样成了对手的俘虏。   李存勖得意地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一代名将。当年王彦章曾在众人面前放言,把李存勖叫做斗鸡小儿,这令他深以为恨。奚落自己的人现在成了俘虏,这让他极为满足。“今天你败在我手下,我倒想问你一事。你王铁枪号称善战,为什么不退守兖州,却偏偏要跑到中都城来挨打?中都区区小城,连防御工事都没有,怎么守得住?”李存勖得意洋洋地问。   王彦章苦笑一声,坦然道:“天命已去,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存勖身为一国之君,指挥作战毫无羁绊,只要他愿意,便可举全国精锐,为所欲为。他又怎么能理解我王彦章的苦闷与无奈?   李存勖想了想,又道:“既然你也知道天命如此,何不弃暗投明,为我效力?以你的才干,只要遇到明主,足可横扫天下,成就不世功业,何必为那昏庸无能的朱友贞殉葬?”   王彦章缓缓抬起头,双目如水:“善将者,不恃强,不怙势,宠之而不喜,辱之而不惧,见利不贪,见美不淫,以身殉国,一意而已。”他冷冷地盯着得意忘形的对手,一字一顿地道:“我原本布衣,承蒙先帝知遇之恩,成为上将,与河东交战十五年。今天兵败力穷,自当以死报国,陛下不必再劝,就算你不杀我,我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朝为梁将,暮为唐臣,这样的事绝不是我王子明的作为!”王彦章看着遥远的天际,又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俗话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王子明此生足矣!”说完,双目紧闭,再不多言。   李存勖愣住了。他见过太多朝秦暮楚,苟且偷生之人。不说别的,就在他的身边,就在唐军中,很多如今身居高位的大将都有过投降、叛逃的经历。“以身殉国”这样的字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过。   一股久违的悲壮慨然之气涌上心头,他缓缓转过身,挥挥手,示意左右把王彦章押下去。看着阴沉混沌的天地,李存勖仰天长叹:“好一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世间岂谓无英雄!王铁枪,王子明可称当世英雄也!”   众将听了,尽皆默然。能做威震天下的名将并不难,难的是即使失败,也令他的对手敬仰。数天后,知道劝降无效的李存勖下令将王彦章斩首。一代名将,血洒中都。   成功渡过黄河,迅速击破王彦章部,让李存勖愈发相信成功近在眼前。他再次召集众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会议一开始,保守派再度占据上风。众将纷纷表示,兖州以西梁军防备薄弱只是传言,不知实情到底如何,如果继续长驱直入,恐怕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目前稳妥的做法是继续扫荡齐鲁,控制山东,先在黄河以南站稳脚跟再说。   见诸将都对自己的情报生疑,康延孝急了。他气得指天发誓,情报绝对准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应该乘势直取开封。康延孝再急,也不过是刚投靠过来的降将,身份可疑,人微言轻。李存勖偏了偏头,看着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的李嗣源,微微一笑道:“李将军之前奇袭郓州,这次又为先锋,击破王彦章,立下大功。现在是进是退,将军有何高见?”   李嗣源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兵贵神速!此时不进,更当何时?从中都到开封,一马平川,我军昼夜兼程,两天两夜可到开封城下。如今王彦章部已败,段凝就算接到消息也至少在三天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段凝还没来得及率部回援,开封已在我军掌中。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我愿率一千骑兵作为前锋先行,陛下可率大军随后,一鼓作气直捣伪梁老巢!”   李存勖击掌而起:“我与伪梁,已苦战十五年,今日成败在此一举!就命李将军为先锋,各路大军依令而行!三天之后,拿下开封,活捉朱友贞!”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不管胜算有几成,李存勖的这个决定意味着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仇恨与杀戮将在三天之内了结。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正在见证一个历史性的的时刻。当夜,李嗣源的骑兵如离弦之箭,在月色中向西疾飞而去。两天之后,毫无防备的曹州(今山东菏泽市)落入唐军之手。李嗣源毫不停留,挥师继续西进,直扑开封。而此时,那座几乎不设防的后梁都城,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50 问鼎中原   王彦章兵败的消息在后梁皇宫中掀起惊涛骇浪。最惊人的并不是名将王彦章的兵败被俘,而是唐军主力竟会突然出现在中都一带。朱友贞和他的宠臣赵岩、张汉杰茫然失措。这段时间,不断收到段凝在黄河以北的澶州一带取得胜利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唐军主力正在段凝的英勇进攻下节节败退。但现在,唐军主力不但没有被击溃,反而向东瞬移了数百里,跨过了黄河,还在中都城击败了王彦章的军队。这个消息彻底颠覆了朱友贞等人对目前战局的认识。   接下来的消息更加惊人。从兖州败退下来的梁兵报告,李存勖亲率大军从杨刘大举渡过黄河,不仅荡平了王彦章,而且攻陷了曹州,现在正秋风扫落叶之势急速西进,估计最多两天时间就会攻到开封城下!   朱友贞如五雷轰顶。   就算再愚蠢的人现在也能看出来,李存勖早已摆脱了段凝的纠缠,挥师东去,从杨刘渡口过河,然后扭头西进,目标正是开封。而现在梁军主力全都被夸夸其谈的段凝带到了黄河以北,开封几是空城,拿什么来抵挡李存勖?事已至此,朱友贞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立即召回段凝的军队。特使张汉伦飞马出城,急追段凝。可怜的张汉伦一路疾奔,竟在滑州附近不慎掉落马下,双腿受伤,再也不能动弹。   开封皇宫内,空气几乎凝固。面无人色的朱友贞看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情绪终于失控。“你们这帮人,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口若悬河,世间就你们最厉害!现在大敌当前,你们这些人的胆子呢?智谋呢?都哪去了?”朱友贞怒不可遏地指着众人,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叫,把一肚子的愤怒惊惧全都发泄到面前这帮大臣身上。   “如果我说,您应该北逃契丹,您会听从吗?如果我请您出奇兵与敌军交战,您敢下决心吗?”终于有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正是被他弃用多年的敬翔。   敬翔颤颤巍巍站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为大梁效力已超过三十年,侍奉陛下更如同儿子一般。我前前后后贡献的意见,无一不是忠心耿耿。陛下当初起用段凝时,我就极力反对,如今果然铸成大祸。现在李存勖虎狼之师正铺天盖地而来,势不能挡。现在这个局面,就算是张良、陈平再生,也难以收拾了!事已至此,反正我也只是个糟老头,陛下不如赐我先死,我不忍看到国家灭亡那一天!”   朱友贞愣了愣,忽然泪流满面,他扑腾着跳下龙椅,冲下台阶,扶住敬翔:“以前我没有听你的忠告,是我糊涂,以致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世运已尽,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爱卿不要再怨恨寡人了……”此言一出,君臣相对痛哭,大殿之内一片悲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家即将灭亡之时,朱友贞终于放下了一切伪装,放弃了一切争斗,把内心深处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众人面前。可惜,事到如今,再真诚的忏悔也无法阻止李存勖的铁骑滚滚而来。   李嗣源的先头部队攻陷曹州,马不停蹄,疾奔开封,沿途根本没有梁军阻挡。开封城头,已可隐隐见到远方尘土冲天。大祸临头,朱友贞决定放手一搏。诺大的开封城里没有几个正规军,得有人为他卖命才行。他亲自登上建国楼,宣布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只要愿意为他守城作战,国库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拿出来封赏。没想到此令一出,老百姓们害怕被强拉去当炮灰,竟纷纷逃难而去。   朱友贞大急,又生一计,他召来平时最宠信的亲信随从,重金赏赐,命令他们化装成老百姓,混出城去,到黄河以北去呼叫段凝的援军。没想到这些人拿到赏钱,换了衣服,跑出城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朱友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召来宰相郑珏商量对策。郑珏哪里想得出个靠谱的主意,在皇帝的逼问之下胡乱说了个办法,说是自己愿意拿着传国玉玺去找李存勖假投降。连朱友贞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靠谱,疑惑地说:“我不是爱惜玉玺,但是你确定这个办法真的管用?”郑珏低下头,喃喃道:“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恐怕不行……”朱友贞气得脸色煞白,围观的大臣们却躲在后面偷偷发笑。   援军渺无消息,守城更不可能,朱友贞找来亲信大臣,商量逃跑的事。控鹤军指挥使皇甫麟无可奈何地说:“跑又能跑到哪里去?难道跑到黄河以北去找段凝?那段凝本来就不是将才,听到王彦章已被击败的消息,估计胆子都被吓破了,此人不马上投降就算好的,不可能指望他来力挽狂澜。”赵岩也说:“现在这种形势,一旦出了城,谁都难保证不生异心。”   朱友贞一听,连逃跑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顿时万念俱灰。绝望之下,他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亲信皇甫麟。朱友贞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他哆嗦着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把这柄从未使用过的宝剑递到了皇甫麟手里。一道诡异的寒风袭来,灌进了空荡荡的大殿,皇甫麟意识到朱友贞想要做什么,吓得打了个冷战。   “朱、李两家是世仇,势不两立。我如果落到李存勖手里,必定遭受奇耻大辱,更令先祖蒙尘,现在大势已去,你就用这把剑把我杀了,然后逃命去吧。”朱友贞把那柄沉重的宝剑塞到皇甫麟手里,艰难地说。   皇甫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我身为控鹤都指挥使,当为陛下挥剑抗敌,战死沙场,绝不敢接受这个诏令!”   朱友贞长叹一声:“事到如今,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皇甫麟涨红了脸,挥起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朱友贞一把夺过剑,大声道:“那好!今天你我便一起死!”横剑一挥,鲜血激射而出,朱友贞倒地而亡。皇甫麟随即也自刎而死。   鲜血流满了那个阴冷空旷的宫殿。这个恐怖凄惨的画面宣告了后梁帝国的灭亡。十六年前,枭雄朱温逼唐哀帝李柷禅位,踩着唐王朝的废墟登上皇位,建立后梁。十六年后,命运轮回,他的儿子败在了李存勖之手,命丧黄泉。   朱友贞的死让后梁政权瞬间土崩瓦解,梁宫中各色人等顿作鸟兽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极力劝阻朱友贞逃跑的赵岩并没有像皇甫麟一样与宠信他的皇帝同生共死。得知皇帝自杀,赵岩立即卷起财物奔逃到许州。许州刺史温韬是他的党羽,赵岩认为温韬一定会救他于危难。没想到他刚到许州,便被温韬杀死,他的人头成了温韬向李存勖献忠的最好礼品。   朱友贞死后仅仅一天,李嗣源率军到达开封。令后唐士兵们惊异的是,这个强大帝国的都城看不出任何企图抵抗的迹象。他们刚刚来到城下,那两扇厚重的城门便吱呀吱呀地缓缓打开,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开封城下,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整个王朝在这一刻向他的死敌屈膝投降。   不久,李存勖到达开封。李嗣源出城迎接,并献上朱友贞的人头。李存勖跳下马,激动地迎向李嗣源。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李存勖选择了用沙陀人的方式来表达祝贺,他用头撞向李嗣源的胸膛,撞得这个河东大汉几乎站立不住,倒退了两步。李存勖哈哈大笑,拉着李嗣源的衣服,对李嗣源和他的养子李从珂大声道:“今日扫灭汴梁,平定中原,都是你父子二人的功劳,待我大功告成之时,我将和你们共享天下!”   后唐将士群情激奋,挥戈大呼,声如震雷。梁晋间几十年的恩怨与对决,终于以他们的大获全胜而结束。   李存勖身披金甲,头顶杏黄大盖,骑在高头大马上悠然自得地进入了封丘门。红漆大门还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城内的马道,宽阔而整洁,似乎被人刚刚打扫过。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正整整齐齐地跪在马道两侧。而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神情平静的开封老百姓。这个王朝的对手正得意洋洋地进入他的心脏,整个王朝却如同迎接他自己的皇帝一样安静顺从,就像等待宿命的到来。   当这段诡异的活剧上演之际,有一个人却把自己关在家里,远离着那场投降大戏。那是老迈的敬翔。他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诞生和强大,却无法面对这个王朝的灭亡。整整一天,没有人来打扰他,更没有任何后唐士兵闯入他的官邸。直到夜幕降临之后,家臣终于带来了消息:“所有官员都已进宫向李存勖投降了。”敬翔苦笑,然后缓缓问道:“崇政使太保李振呢?”在他心里,李振虽然经常和他政见不合,但有一点两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朱温时代的重臣,都是这个王朝的奠基者,都对这个王朝怀有如亲子般的感情。他相信,至少李振会和自己一样,坚守到最后一刻。   家臣顿了顿说:“李太保也一样,进宫投降了!”   敬翔发出了一声厚重的浩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坚守的一切都已如破碎的气泡,烟消云散。敬翔站起身来,仰天道:“李振枉为大丈夫!朱李两家世代仇敌,势不两立,现在国亡君死,我还有什么脸再入建国门!”他挥了挥手,遣散所有家臣,自缢而死。   当后梁王朝土崩瓦解之时,手握梁军精锐的段凝终于得到了开封遭袭的消息。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段凝决定全军回师。现在他手里有六万大军,这是他最宝贵的资本,对段凝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心里盘算的并不是如何逐走敌兵,光复开封,而是如何用这六万精锐之师换来自己的全身而退。   梁军在封丘附近遇到了李从珂的部队,段凝立即宣布投降。依靠这全师来降的六万精兵,段凝不仅没有成为俘虏,反而被李存勖封为滑州兵马留后,不久又升任兖州节度使。亡国之祸不仅没让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反而重登高位。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段凝似乎没有半点愧疚,每天出入于朝堂之上,公卿之间,洋洋自得。后梁的旧臣们见了,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段凝显然意识到旧臣们的威胁。得到重新信任后不久,段凝立即上疏李存勖:“伪梁的要害人物赵岩、赵鹄、张希逸、张汉伦、张汉杰、张汉融等人暗藏祸心,作威作福,残害百姓,不可不杀。”这份名单上几乎囊括了朱友贞最宠信的所有党羽。李存勖心领神会,立即下诏,宣布把张汉杰、李振等人全部处死,又下诏追废朱温、朱友贞为平民,毁掉朱家宗庙。其他文武百官则全部赦免,降级使用。   覆灭王朝的多米诺骨牌还在继续崩塌。虽然开封已经陷落,但后梁帝国所属各藩镇都还手握兵权,后梁领土还有大半尚未落入后唐控制。李存勖发布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诏令,要求各镇尽快投降,否则必发兵讨伐。时至此时,没有一个藩镇将领还会给已经覆灭的后梁帝国陪葬。各镇将领就像比赛一样纷纷上表投降。宋州节度使袁象先甚至用车拉着数十万财宝,跑到魏州贿赂刘玉娘和李存勖宠信的伶官、宦者,期望以此获得重用。接下来的一个月,原后梁的各路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纷纷表示向李存勖效忠,兵不血刃之下,李存勖成功把整个后梁帝国吞下了肚。      第十章 王者迷失      李存勖终于成为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51 “李天下”   923年十月,李存勖千里奔袭开封,以一击漂亮而凌厉的勾拳击中了后梁的命门,内患重重的后梁帝国轰然倒塌。梁末帝朱友贞身首异处,开国十六年的后梁王朝宣告覆灭。   接着,李存勖以快刀斩乱麻的一贯作风,迅速清理了后梁王朝的旧部,把整个中原纳入掌中。对朱温怀有切齿之恨的李存勖还想落井下石,掘开朱温的坟墓,毁棺焚尸,后在已投降后唐的张全义劝说下才悻悻作罢。论功行赏,李嗣源、郭崇韬居功至伟。李嗣源被任命为天平节度使兼任中书令,手握重兵。郭崇韬则升侍中、成德军节度使、枢密使,一揽朝中政务大权。为了表达皇帝的特别信任,二人还被亲赐免死铁券,可恕十死。   威严的太庙前,李存勖面色凝重,缓缓走向供奉着三支箭的牌位。这三支箭就像一场梦魇,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以至于他的前半生都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阴影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欣喜若狂地折断它们,肆无忌惮地把碎片抛向远处,但每一次醒来,他却不得不面对凶险与冷酷的现实。马背上那个飞翔的男孩早已长成满面虬须的汉子,但他却依旧宿命般地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负担。直到今天,他终于扫灭幽燕,击败契丹,吞并后梁,完美地完成了父亲的三大夙愿。做完这一切,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白驹过隙,他还能有几个十五年?   李存勖一步步走向那三支箭。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见证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存勖自己清楚,在这诡异的死寂中,他的心里正在呼号,正在翻腾。他的命运被这箭穿引着,从河东到辽东又到中原,而今,他终于能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中。比起登基做皇帝,这件事更难,对他却更重要。   众人注视下,李存勖缓缓捧起那三支羽箭,就像捧着千斤的重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一切都结束了,千斤重担一朝释,以前是为父亲而活,今后,要为自己而活。他跪倒在地,向父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昂首挺胸,大声宣布道:“父皇在上,儿今已灭幽燕、破契丹、平中原,尽数诛杀朱全忠一脉,父皇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余音未了。“啪!”那三支箭断为六截。   为自己而活的李存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宠爱的妃子刘玉娘立为皇后。刚刚登基之时,李存勖曾经想过册立皇后的事。但正室卫国夫人韩氏、侧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都在刘玉娘之上,当时外患未灭,自己又是新晋登基,即使做事豪放的李存勖也不免谨慎行事。但现在形势已完全不同,李存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完美进行。很快,在暗中授意之下,宰相豆卢革、枢密使郭崇韬等重臣纷纷上奏,称赞刘玉娘美德贤淑,母仪天下。同光二年(924年)四月,李存勖顺水推舟,在文明殿下旨,正式册立刘玉娘为皇后,同时把韩氏和伊氏册封为淑妃和德妃以示安抚。   除了两个妃子可以预料到的愤愤不平外,刘玉娘的上位在朝中似乎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李存勖宠爱刘玉娘几乎世人皆知,虽然皇后之位一般都是皇帝的正室才合乎常理,但在那个很多规则已经被颠覆的时代,李存勖的做法也算不上出格。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竟然会对李存勖和那个王朝带来如此迅速而致命的危害。   李存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活方式。中原已定,强敌灰飞烟灭,虽然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但剩下的那些人似乎没有谁是他真正的对手。繁琐的政务也自有郭崇韬等人打点,他终于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李存勖急不可耐地一头扑进了他最爱的戏园。现在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扒开门缝胆战心惊地偷看,也不用在外出征战之后像大赦一般在母亲的关照下过一回瘾。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天下最好的伶人来为自己唱戏,玩到兴头上,甚至自己粉墨登台,亲自唱上一曲。他甚至还有了个艺名“李天下”。   后唐皇宫中很快就流传着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据说那天李存勖又穿上戏袍,涂脂抹粉,和一帮伶人玩得不亦乐乎。得意忘形之际,李存勖狂呼乱喊:“李天下在哪儿?李天下在哪儿?”一个叫敬新磨的戏子突然冲上前去,啪的给了李存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敬新磨却毫不慌张地说:“治理天下的人只有一个,你还呼谁呢?”李存勖听了转怒为喜,不仅没有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戏子,反而大加赏赐。这个故事让很多人不寒而栗。在这样惟妙惟肖的描述中,李存勖完全失去了天子的威仪,变成了一个心智极为可疑的丑角。对那些早就觊觎权势的野心家而言,这当然会让他们蠢蠢欲动。而更可悲的是,李存勖自己很快便为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让所有人看到了他内心的幼稚。   那一天,李存勖带着他宠爱的伶人们到开封附近的中牟县打猎。忘乎所以的李存勖纵马狂奔,只顾着追捕猎物,完全不顾坐骑冲进了老百姓的庄稼地,踏坏了一大片庄稼。中牟县令显然是一个有操守的好官,他立即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劝谏说:“陛下是老百姓的父母,怎么忍心毁坏他们的庄稼呢?”被一个小小的县令扫了兴致的李存勖勃然大怒,拔出佩刀,要当场格杀这个胆大包天的县官。关键时刻,敬新磨幽灵般地出现了,故作姿态地大骂县令:“你当县令,难道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吗?为什么你要任意让百姓耕种,来妨碍天子驰骋打猎呢?你罪当处死!”李存勖一听,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荒唐,被逗得哈哈大笑,马上宣布县令无罪释放。   无数随同的官员、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幕。敬新磨当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急中生智保住了县令的性命,让皇帝没有任着性子胡来。但这件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在场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人敢于上前劝阻,反而是一个油腔滑调的戏子用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劝住了怒火冲天的皇帝。李存勖听得懂戏子的玩笑而听不进群臣的劝谏,这对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意味着什么?   不是所有伶人都像敬新磨这样会做人。许多伶人仗着皇帝的宠爱,任意出入皇宫,甚至捉弄欺负上朝的大臣。这些大臣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更可怕的是,不少伶人还成为皇帝的耳目和眼线。一个叫景进的戏子充分发挥了他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在皇帝面前对他看不惯的大臣说三道四,污蔑陷害。长此以往,大臣们都发现除了皇帝,最不能开罪的人就是他身边的戏子。很快,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出现了奇特的一幕,伶人成了朝廷上最风光的人物,各方藩镇官员们趋之若鹜,争相巴结。   李存勖沉迷的东西远远不止戏曲。他对外出打猎同样有着近乎疯狂的沉迷。好大喜功的李存勖外出打一次猎,往往有上万金枪侍骑随从,而且一玩就不分昼夜的好几天。上万骑士连夜围山,驱赶野兽,声势浩大。许多骑士在奔驰中不慎摔下崖谷,非死即伤。等满载而归之时,表现欲极强的李存勖就像打了场大胜仗,半夜回到京城照样鼓乐喧天,号角齐鸣,上万支火炬照得夜如白昼,闹腾得鸡犬不宁。京城老百姓苦不堪言。没过多长时间,李存勖已经成功地塑起穷奢极欲,玩物丧志的形象。   在父亲的高压下被压制的童年如今以一种报复的方式归来。被压抑已久的性情一旦爆发,将把他拖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和其他帝王一样,李存勖同样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们心存猜忌。为了监视他手下的将领,李存勖重新翻出了唐朝的老办法——启用宦官。当年朱温几乎把朝中的宦官杀了个尽绝,许多宦官逃到河东,被李克用收留。但李克用收留宦官更多是为了和朱温作对,壮大倒朱势力,倒不是他对宦官有什么好感,相反,他对宦官专权带来的危害心知肚明。因此,在河东政坛,除了忠心耿耿又才干出众的张承业,宦官们基本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此时的李存勖却完全忘记了前车之鉴,开始大量起用身边的宦官,在内让他们担任宫内各司使,在外则充任监军,监视干预主帅。很快,后唐皇宫内,宦官数量急剧膨胀,迅速增加到上千人。   宫廷内有宦官专权,自己又沉溺于戏乐、围猎,李存勖越来越疏于政务。而他那位刚刚戴上凤冠的皇后刘玉娘则更加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刘玉娘最广为人知的两大特点,一是信佛,二是贪财。   刘玉娘坚信,自己能从流落市井的卖艺女子摇身一变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靠的都是佛祖的力量。因此,靠天靠地,不如靠佛。刘玉娘在李存勖的默许下,开始利用权势,广修寺庙,赏赐僧尼,她自己俨然成为全天下的教母,公然以“教命”的形式发号施令,昭告天下。许多地方藩镇为了讨好皇后,甚至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私宅来当佛寺,从幽州到中原,到处都笼罩在诡异而喧嚣的拜佛氛围中。   敛财,刘玉娘同样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朝廷规定,四方进贡的珍宝财物,必须分为两份,一份给天子,一份给皇后。没过多久,皇后宫中的珍宝便堆积如山。但坐地收钱似乎没有什么成就感,刘玉娘干脆叫宫中宦官、宫女们做起了兼职买卖,让他们到街上兜售柴草果品,公开宣称这是宫中贡品。皇后用的东西竟然拿到大街上来卖,这极大地满足了老百姓们的猎奇心理,一时趋之若鹜,疯狂抢购。刘玉娘又狠狠赚了一笔。   李存勖和刘玉娘正联袂演出着一场又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在后梁废墟上站起来的那个后唐王朝,披着看似光鲜的外衣,内部却正在被迅速掏空。“李天下”刚刚打下来的那个天下很快暗潮汹涌。   声色犬马的生活令李存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他内心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空虚。转眼秋凉,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凋零的黄叶。刀口舔血之时,他时常被父亲压上的重担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投入安乐窝之时,却又开始感到空虚与失落。这是为什么呢?前半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后半生大隐于朝,随心所欲,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快意的极限么?人,真是复杂而奇怪啊。   “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李存勖挥毫泼墨,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数天之后,李存勖带着群臣来到了德胜旧城前。一年之前,这里才刚刚爆发过大战,而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竟像过了半生。李存勖呆立良久,扭头对郭崇韬说:“想当年,霍彦威、段凝都是我的劲敌,天天在这里与他们生死相搏。千里之外,战声相闻。哪会想到不到两年,他们竟然都成了我的臣子。往事历历,难以忘怀。我经常梦见以前在沙场上跃马冲锋的日子,虽然劳累,但能高扬旌旗,猛击战鼓,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李存勖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可惜啊,岁时暮,景难留……”言谈之间,竟然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郭崇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也许,李存勖也只不过在自言自语而已。只是,刚刚扫灭死敌,争霸中原,李存勖正应该意气风发,再接再厉才对。没想到,现在竟如此暮气沉沉。郭崇韬的心头隐隐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52 秋风扫落叶   当李存勖肆意享受挥霍着幸福时光的时候,他已经忘记的那个天下却在蠢蠢欲动。割据一方的军阀们就像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泡沫,他们在互相的倚靠与挤压中寻求着某种平衡。现在后梁被攻灭,最大的泡沫骤然破灭,李存勖挤了进来。维持多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   吴王杨溥接到李存勖攻灭后梁的诏书,立即谦卑地回信:“大吴国主上大唐皇帝……”言辞间仿佛已彻底认可了李存勖的皇帝地位。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吴人早已看出李存勖意得志满,疏于政事,要不了多久,必生内乱。吴国丞相徐温定下了佯装臣服,静观其变的策略。吴国人谦卑屈服的背后,实则暗藏机锋。其他各路军阀,如楚王马殷、秦王李茂贞等人都是混迹天下多年的老油条,同样对李存勖虚与委蛇,而暗中戒备。只有前蜀皇帝王衍不识时务,对李存勖的诏书,他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向边境大举增兵。   924年四月,李存勖派特使李严出使前蜀。李严在蜀人朝堂之上夸夸其谈,态度傲慢,差点被愤怒的蜀人砍了脑袋,连夜逃回中原。消息传来,李存勖火冒三丈。他原本对大起干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决不能容忍谁如此小看他。不管是朱温、刘守光还是耶律阿保机,但凡小看他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何况是偏居一隅的小小蜀地。王建死后,前蜀王国早已危机重重。继位的王衍昏庸荒淫,重用宦官王承休,外戚徐延琼,大兴土木,巡游诸郡,穷奢极欲,早就搞得蜀中民怨沸腾。对付这样一个庸主,岂不是手到擒来?   李存勖立即召来众臣商议。“现在伪梁虽灭,但天下尚未一统。南方诸国,最强的是吴、蜀,我准备先拿他们开刀。今天找大家议一议,吴、蜀二国,先打哪个呢?”李存勖把玩着新收的一张好弓,慢吞吞地问。虽然他主意已定,但还是故意抛出这个问题,看看众人到底怎么想。郭崇韬上前答道:“淮南地薄民穷,夺取它没有什么好处。而蜀地富饶,蜀主荒淫,政事腐败,不如先攻打蜀国。灭蜀之后,我军可沿大江顺流而下,再取吴国,则易如反掌。”   李存勖微微一笑。又问:“如果出兵攻蜀,何人可为主帅?”郭崇韬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绍宏急急忙忙上前道:“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有盖世奇才,可比孙子、吴起,让他当主帅,必然成功!”李绍钦原是后梁将领,投降之后巴结上了李绍宏,二人关系甚密。一见这是个捞大功的机会,李绍宏立即把李绍钦推了出来。郭崇韬冷哼一声:“李绍钦是亡国之将,只会奸诈献媚,哪里谈得上有什么盖世奇才?决不能以此人为帅!”李绍宏气急败坏,刚想反驳,一看李存勖的脸色,又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不管怎么样,郭崇韬现在是李存勖最相信的人,他当众争辩,恐怕适得其反。   众人议论纷纷,又大多推荐李嗣源。李存勖眉头微微一皱。灭梁之后,李嗣源立下大功,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手下更是猛将如云。让他去伐蜀,自然不在话下,但此人一旦手握重兵,入蜀之后,又有何人能掌控得住?对李嗣源,李存勖的心里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与疑虑。郭崇韬偷眼看了看李存勖,又站出来道:“现在契丹大军正在北方蠢蠢欲动,李嗣源将军坐镇河朔,遥控边塞,不能离开。伐蜀一战,我推荐魏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魏王正是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李继岌虽然贵为魏王,但年纪尚小,且从无征战经验,如何能够胜任?郭崇韬又接着说:“魏王是君位的继承人,但他还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此次伐蜀,正是树立威名的好机会!”所有人都懵了,不知道郭崇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兵家大事,岂能儿戏?让毫无带兵作战经验的小娃娃当主帅,这不是乱来吗?   只有郭崇韬自己最清楚,他遇到的是一个绝好的逃离政治漩涡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抓住。他身兼枢密使、侍中、成德军节度使等数职,尽揽朝政大权。但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权力越大,嫉恨越多。李绍宏、孔谦等人原本就对他恨之入骨,最近因为屡次劝阻李存勖修建夏宫的事,似乎又得罪了刘玉娘。更可怕的是,李存勖现在对他似乎也很不满。不久前,一个叫罗贯的县令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张全义,张全义通过刘皇后在李存勖面前诬陷罗贯,让这个县令身陷囹圄。为了救罗贯一命,郭崇韬极力申辩,没想到反而惹得李存勖大怒,当即把罗贯斩首示众,甚至命人紧闭殿门,防止郭崇韬进去捣乱。这让郭崇韬又羞又气。郭崇韬很清楚,朝堂上如此危机四伏,明泽保身为妙。再这样发展下去,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政敌们抓住辫子,引来杀身之祸。而这次入蜀作战,自己如果能成为主帅,不仅能成就大功一件,巩固在朝中的地位,还能趁机避开朝堂之上的纷争。   所以,李存勖一问起伐蜀的主帅,他立刻否决了大臣们提出的各个人选,把李继岌抛了出来。李存勖很宠爱这个儿子,他推荐李继岌为帅,李存勖一定会同意。但李继岌年纪轻轻,又无作战经验,必然要为他选一个得力的副帅辅佐,而这个人,非他莫属。“小儿年幼,怎么能独自领兵呢?爱卿选择一个副将辅佐他吧。”不出所料,李存勖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了郭崇韬希望听到的话。接下来是沉默。所有人选都被郭崇韬否决了,大臣们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李存勖动了动他厚厚的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副将还是爱卿当最好。”狂喜涌上心头,郭崇韬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同光三年(925年)九月,李存勖正式下令,以长子李继岌任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任招讨使,出兵六万伐蜀。郭崇韬成了这支入蜀大军的实际统帅,他坐在马上向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进发,心里充满了龙入大海,鸟上九天般的兴奋。出发之前,心思慎密的他甚至预先安排好了朝廷内的事。他在皇帝面前推荐好友孟知祥作为今后的西川留后,同时又推荐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张宪为相。他相信,自己既手握重兵,朝中又有人内应,足以令政敌们无机可乘。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死亡的指针开始慢慢转动,终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后唐大军铺天盖地向蜀地进发的时候,前蜀王朝却毫无察觉。早就习惯了偏居一隅,安逸享乐的前蜀皇帝王衍不顾朝臣们的劝阻,正带着大批随从侍女,以数万大军护驾,北上秦州游山玩水。这是一个奇特的历史时刻,当郭崇韬和他的虎狼之师向着成都汹涌而来之时,王衍却和他的宠臣爱妃们一路吟诗赋歌,踏青游玩,毫无戒备地朝着杀气腾腾的敌军迎面而去。   十月初,唐军先锋越过宝鸡,兵出散关,一路疾行,翻越秦岭。郭崇韬登上大散关,仰望关前崇山峻岭,指天发誓:“伐蜀之战若不能胜,我决不再踏入此关!传令,全军轻装前进,昼夜兼程,直捣成都!”其他将领却不像郭崇韬这样志在必得,纷纷劝告,蜀地险要难攻,加之粮草不济,不可长驱直入,不如等待粮草补给,再发动进攻不迟。郭崇韬毫不犹豫地说:“战机一失,失不再来!我军突然进攻,蜀人毫无戒备,正应直捣黄龙。蜀地再险,无人防守,还不是一样纸糊的城墙?”郭崇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速度是他取胜的法宝。他亲眼见到了李嗣源如何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自己编排的那次突袭演绎成了一场辉煌的大胜,现在他要复制同样的成功。只不过,这一次,他既是编剧,也是导演。对郭崇韬而言,除了把这场戏演绎得荡气回肠,光芒万丈之外,他别无选择。   王衍和他的巡游大军刚刚到达汉州(今四川省广汉市),唐军大举入蜀的消息终于飞过了秦岭,传到了盆地之内。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王衍看着惊慌失措的报信者,竟然哈哈大笑。他的第一反应,这肯定是朝中那帮不希望自己出巡的大臣们捣鼓出来的鬼主意,散布后唐来攻的假消息,目的是把自己骗回成都。从没见过打仗的王衍手舞足蹈,夸夸其谈道:“沙陀兵来攻打我?好啊,我正想炫耀一下武力,显示一下我的威风!”他立即传令,全军不但不返程,反而加快前进,他要亲自率军与传说中的后唐大军决一死战!   唐军先头部队迅速攻下前蜀的战略要点威武城,随后马不停蹄,直扑凤州(今陕西凤县)。负责凤、兴、文、扶四州军事的武兴节度使王承捷立即放弃了抵抗,把四州之地连同四十万斛粮食悉数献上。唐军如此轻易地从敌人手中获得了急需的军粮,郭崇韬仰天大笑:“平定蜀地,已然无疑!”   在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市),看着丢盔弃甲的败兵从北狼狈而来,王衍终于相信唐军已经大举入侵。当残酷的真相扑面而来时,王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把先前的豪言壮语抛到了九霄云外。随行的将领中不乏头脑清醒的人,他们劝道:“虽然唐军已经入境,但目前东川、山南还在我们手里,我军主力仍在,只要以大军守住利州,局势一定可以慢慢扭转。”王衍强打精神,任命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为三招讨,率兵三万迎战后唐军。   但战局仍然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倒塌。很快,唐军攻下了兴州(今陕西略阳市),三天之后又陷成州(今甘肃成县)。十月二十六日,唐军与“三招讨”率领的蜀军在三泉关会战。蜀军大败,全军覆没。得知消息的王衍彻底崩溃,留下中书令王宗弼守利州,自己则连夜向成都逃跑,同时将沿途的浮桥全部拆除。王衍前脚刚走,留守的王宗勋便弃城而逃。后唐军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利州城。   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所有人都知道蜀军大势已去。郭崇韬刚到利州,武德留后宋光葆率梓、绵、剑、龙、普五州,武定节度使王承肇率洋、蓬、壁三州,山南节度使王宗威率梁、开、通、渠、麟五州,阶州刺史王承岳率阶州,峡路招讨使张武率夔、忠、万三州纷纷来降。   郭崇韬出兵刚刚一个月,犹如秋风扫落叶,令盛名在外的前蜀政权顷刻间土崩瓦解,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53 杀机四起   王衍刚逃回成都,唐军前锋已在大将李绍琛的率领下到达利州,很快把被毁的浮桥全部修好。唐军快速南下,兵不血刃拿下剑州(今四川剑阁县)。蜀地门户大开,成都以北已无险可守。   关键时刻,一个人带着兵马回到了成都。正是被王衍丢在利州当炮灰的王宗弼。王宗弼在逃亡的路上想清楚了一件事:既然前蜀的崩溃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与其为昏庸的王衍陪葬,不如反客为主,劫持王衍向郭崇韬投降,那样不仅能保全性命,说不定还能保留自己在蜀中的地位。重新找到人生目标的王宗弼立刻燃起了无穷的斗志,他从利州一路南下,打着朝廷的旗号收集败军,等回到成都,竟然重又聚集起上万人。王宗弼带着重新武装的军队大摇大摆地开进了成都城。一进城门,他立即率军控制了各个入口,包围了皇宫,自己则登上大玄门,自称代理西川兵马留后,宣布接管前蜀各路军队。   王衍做梦也没有想到,后唐铁骑未到,阴魂不散的王宗弼却抢先冲进来掐住了他的脖子。现在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自己已成砧板之肉,任人宰割。为了保住性命,王衍把太后搬了出来,带着皇子皇亲登上大玄门,前去慰问正在城头耀武扬威的王宗弼。王衍这一去犹如羊入虎口,王宗弼指着王衍等人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然后宣布把前蜀皇族全部囚禁。王宗弼早已打定主意,榨干前蜀王朝的最后一点油水,并以此为筹码,换取自己今后在政治舞台上的一席之地。   此时,郭崇韬、李继岌已到达绵州(今四川绵竹市)。王宗弼一狠心,将留在成都的前蜀重臣一网打尽,尽数捕杀,把人头全部献到了郭崇韬、李继岌面前。自己则言辞恳切地写了一封亲笔信,表示已经控制了成都,愿意率全军投降后唐。急于上位的王宗弼甚至连夜派他的儿子带上从皇宫里搜刮来的大批珍宝贿赂李继岌和郭崇韬,请求任用他为西川节度使。李继岌年纪虽然不大,但道理还是懂的。看着面前这些染血的宝物,皱着眉头说:“待攻下成都,这些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怎么反而用我的东西来讨好我呢?”王宗弼这一巴掌狠狠地拍到了马腿上。   十天之后,郭崇韬、李继岌到达成都城外。在王宗弼的安排下,曾经的前蜀皇帝王衍身穿白衣,口含玉璧,草绳绕颈,手里还牵着一头羊,跪在城外,以这种屈辱的方式迎接他的对手到来。成都的官员们也跟着受尽侮辱,他们个个身穿丧服,光着脚丫,拉着一口口空棺材,泪流满面地听候处置。   李继岌得意洋洋地从王衍口里取过玉璧,郭崇韬则解开他脖子上的草绳,故作大度地宣布,按照后唐皇帝李存勖的旨意,免除王衍等人的罪过。唐军随即进入成都,前蜀王朝宣告覆灭。从郭崇韬出兵至今,恰好七十天。唐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连夺六十四个州、二百四十九个县,俘获士卒三万,缴获铠仗、钱粮、金银、缯帛等数以千万计。后唐伐蜀,以极短时间,极小代价,取得了近乎完美的成功。   天下人人皆知,伐蜀之战中虽然李继岌号称统帅,但郭崇韬才是事实上的指挥者。这一战功成,顿时令郭崇韬声威大振。   前蜀将吏们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跑到郭崇韬府上拜见打点,希望能讨好这个实力派人物,让自己今后好过一点。这些人当中,王宗弼无疑是最积极的一个。郭崇韬一进成都,王宗弼就忙不迭地把郭崇韬迎到自己府第供奉起来,每天精心挑选妓妾珍宝献上,讨其欢心。郭崇韬刚刚成就大功,志得意满,见王宗弼如此殷勤,欣然笑纳。   王宗弼见郭崇韬并非铁板一块,顿时大受鼓舞。于是再接再厉,又和郭崇韬的儿子郭廷诲商量,鼓动了一批前蜀官员向李继岌上书,请求朝廷委任郭崇韬为蜀帅。入蜀以来,大小事都是郭崇韬说了算,李继岌这个正印统帅成了傀儡,以致蜀中只知有郭崇韬,不知有李继岌。进了成都,郭崇韬府上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而李继岌府上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李继岌早就心怀嫉恨,如今看到蜀人上书为郭崇韬要官,更是火冒三丈。时任监军的宦官李从袭早就对郭崇韬不满,立马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郭崇韬入蜀以来,大肆收受贿赂,收买人心,这是要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年轻气盛的李继岌哪里受得了委屈,立即修书一封,向自己的母后哭诉,对郭崇韬大肆攻击。   当年郭崇韬带头上疏,请求册封刘玉娘为皇后,按道理也是为刘玉娘立下大功的人。但这段时间,张全义天天在她耳边泼郭崇韬的脏水,令刘玉娘早就对此人心生厌恶,如今见此人竟敢欺负爱子,顿时勃然大怒。刘玉娘哭哭啼啼地冲到了李存勖面前,痛骂郭崇韬,要求皇帝为儿子做主。李存勖听得半信半疑,于是派宦官向延嗣带着诏书入蜀,查看虚实,同时催促郭崇韬回师。   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而此时的郭崇韬却依旧沉浸在胜利的光环中,毫无察觉。向延嗣带着李存勖的诏书到达了成都城外。郭崇韬一向看不起阉党,不但不按惯例到城外迎接,而且态度极为傲慢。宦官自命皇帝特使,心理极度敏感,向延嗣受到这样的待遇,顿对郭崇韬恨之入骨。向延嗣立即找到监军李从袭。李从袭一听要对郭崇韬下手,顿时来了精神,乘机大肆攻击郭崇韬入蜀以来专权跋扈,架空魏王,大有拥兵造反的野心。   收集完证据的向延嗣满载而归,疾奔回洛阳,连夜求见李存勖。“我到成都亲眼所见,郭崇韬专弄权柄,旁若无人,前呼后拥,如同帝王。他儿子郭廷诲更是天天和蜀中旧将混在一起,昼夜欢宴,指天划地。父子如此,可见其心。现在各军将校,无不是郭氏一党。一旦此人图谋不轨,魏王孤单势弱,极为凶险!陛下还需早做决断啊!”向延嗣说得手舞足蹈。   李存勖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向延嗣带回来的账簿。“世人都说蜀中珠玉金银不计其数,怎么入账的如此之少?”向延嗣一听更来了劲头:“我问了蜀人,现在蜀地的宝贝全都被郭崇韬搜刮到府上,传说他家里堆了黄金万两,银四十万,名马千匹,爱妓上百,犀玉带上百条!他儿子郭廷诲也霸占了不少,而魏王府中,蜀人送礼不过几匹马而已。”李存勖一听,再也按捺不住,啪地一声把账簿扔在地上,怒吼道:“传马彦珪来!”   马彦珪是李存勖极为宠信的宦官。李存勖指派他立即奔马到蜀地再次观察郭崇韬的行动。李存勖的指令明确而直接:如果郭崇韬奉诏班师就算了,如故意拖延,就将其正法。在李存勖心里,郭崇韬纵然狂妄自大,但毕竟才干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刚刚立下大功,就这样杀了,似乎说不过去。所以气归气,在处置郭崇韬的事情上,他还是相当慎重。   但李存勖做梦也没想到,马彦珪不仅是自己的宠臣,更是他老婆的心腹。出发之前,马彦珪偷偷求见刘皇后,故意心急如焚地说:“现在魏王已被架空,危在旦夕,哪里还能等数千里外再传圣旨呢,这样下去,我怕魏王会有不测!”刘玉娘一听顿时花容失色,哭哭啼啼地找到李存勖,要求下诏将郭崇韬就地诛杀。   虽然对老婆几乎百依百顺,但李存勖还是有一点底线的。他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话:“现在事情都没搞清楚,哪能说杀就杀?”   刘玉娘碰了钉子,更加气恼,唤来马彦珪,恶狠狠地说:“皇上优柔寡断,我却不能再等了!他不下诏,你就带我的手令去!今夜就出发,赶到成都找到李继岌、李从袭,将郭贼就地诛杀!”   暗夜里,一匹快马奔出洛阳,朝西飞驰而去。   杀机正在飞速逼近,郭崇韬依然一无所知。此时蜀地方平,山林间多有盗贼流兵,郭崇韬正把精力放到剿匪上。看着李存勖要求迅速回师的诏令,他几乎没多想便放在一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虽不说违抗命令,但根据实情,稍微推迟一下回师的归期总不会有大错。”郭崇韬这样想。而在他内心深处,确实也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开他的荣耀之地。现在蜀人都视自己为神一样的人物,这样的感觉确实令人惬意。一想到朝堂上压抑的氛围和激烈的争斗,他便心生厌恶。   当马彦珪带着皇后的密令朝着成都飞奔之时,李存勖召来了早已被定为镇守蜀中人选的孟知祥。李存勖深知孟知祥与郭崇韬的交情,他故意对孟知祥说:“现在众人都说郭崇韬有异心,你到了成都,可帮我诛杀此人,然后就任西川节度使。”关于自己好友郭崇韬的传言,孟知祥已有耳闻,但他没想到皇帝真会对这位功臣下手。一听此言,孟知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郭崇韬为陛下立下大功,陛下还曾亲赐免死铁券,现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不宜草率处理。恳请陛下让我先到蜀地观察他一番,如果没有异心,我就送他回来请陛下亲自发落!”   一出皇宫,忧心忡忡的孟知祥立即打点行装,连夜赶往成都。他知道,现在蜀中已然乌云压顶,杀机四起,自己只有尽快赶到成都,才能救挚友郭崇韬于危难。   但孟知祥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早已抱定必杀郭崇韬念头的马彦珪。不久前,郭崇韬提兵入蜀之时,曾路过兴平去拜祭自己的尚父唐朝名将郭子仪。站在郭子仪的墓前,郭崇韬竟然毫不掩饰地对李继岌说:“前朝败亡的根源在于宦官专权。等到皇上过世,您即上大位,应该把所有的宦官统统清除!”李继岌暗自心惊,一言不发。但郭崇韬这个话却迅速传了出去,整个唐宫内的宦官们无不对郭崇韬又惧又恨。   现在蜀地已平,郭崇韬立下大功,此人一旦上位,岂不是真要对宦官们大开杀戒?马彦珪知道,自己要想活得安稳,一定要乘此机会诛杀掉郭崇韬,灭此大患。   马彦珪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成都城。他找到李从袭,连夜赶到李继岌的住处。细细读完刘皇后的手令,毫无思想准备的李继岌有点发怵。“现在已经指定任圜留下暂管成都,就等孟知祥到来接任。大军已经做好回师准备,不日即将出发。再说郭崇韬也没有什么造反的迹象,就这样把他杀了好像不妥吧?再说皇上也没有正式诏令,难道仅凭皇后的手令就把堂堂的招讨使处死?”   一见这事要黄。马彦珪、李从袭顿时慌了,齐齐跪倒在地,拉着李继岌的衣袍,大哭起来:“魏王如不断然下手,一旦事情泄露,恐怕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啊!”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哭哭啼啼,各种说辞,横下一条心要置郭崇韬于死地。李继岌年轻资浅,没有主见,纠结再三,终于同意了宦官们的主意。   郭崇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把伐蜀当做避祸的救命稻草,最终这里却成了他葬身之地,他更没有想到,终结他生命的竟然是他最看不起的阉党。   第二天一早,郭崇韬接到了李继岌要他前去议事的通知。对危险浑然不知的郭崇韬兴冲冲驱马而来。通报、开门、迎接,一切都如往日一样正常。郭崇韬迈着稳健的四方步,以手撩起衣袍,缓缓迈上了大堂前的青石台阶。   54 画楼月影寒   郭崇韬昂首走上石阶,李继岌的随从李环正满脸堆笑地侍立一旁迎接。郭崇韬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面前那扇乌黑的大门后,魏王李继岌应该就在那里等着他。   郭崇韬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一道诡异的风声从脑后袭来,他眼前猛然迸现出千点金光,然后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永远也迈不进那道门了。紧紧跟在身后的李环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铁锤,猛砸向他的后脑。郭崇韬脑浆迸裂,来不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当即殒命。智勇双全,谋定天下的一代名将,瞬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   鲜血静静地流满了青苔斑驳的石阶,在这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涂抹出一幅令人惊骇的图景。隐藏在门后的李继岌慢慢走了出来,看着那一地的惨状,李继岌面色苍白。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让整个蜀地都闻风丧胆的名将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人手杀于前。李继岌低垂的双手在颤抖,消息一出,父亲将会怎样看?整个天下又会怎样看?   年纪轻轻的李继岌当然不会想到,就在这个寒冷而血腥的清晨,他打开的将是一个引发天下大乱的魔盒,甚至将摧毁他的家族苦心经营的那个看似强大的王朝。   在李继岌身边任掌书记的李崧被叫来议事。他做梦也想不到会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谋杀现场。李崧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明白了郭崇韬被杀意味着什么。他无奈地对李继岌说:“现在蜀地人心未平,局势诡异莫测,再说过几天大军就要开拔回师,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大王竟然擅自杀死大将,您难道不能忍一忍到洛阳再说吗?”   李继岌呆呆地看着郭崇韬的尸体,六神无主。谋杀郭崇韬之前,他被几个宦官纠缠得头昏脑胀,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今木已成舟,他才感觉到恐怖和惶恐。郭崇韬一死,他身边再也没有了顶梁柱,未来怎么样,他已无法掌控。   李崧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必须要帮自己的主子收拾残局。李崧马上找来几个自己信任的书吏,伪造了一个将郭崇韬就地正法的诏书,对外宣称郭崇韬谋反被杀。接着,又建议李继岌任命任圜暂代总管蜀地军政,稳定人心,等待孟知祥前来交接。   宦官们则兴奋异常,乘势对郭崇韬的势力展开大清洗。李从袭带着武士连夜抓捕郭崇韬的亲属、亲信,一天之内,郭崇韬的儿子郭廷信、郭廷诲,还有那个企图倚靠郭崇韬上位的野心家王宗弼都迅速遭到捕杀。等孟知祥赶到成都,才发现满城已是腥风血雨。看着好友的尸体,孟知祥只能仰天长叹。   马彦珪飞马奔回洛阳,向李存勖报告郭崇韬的罪行。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存勖也只好痛下杀手,叫人捕杀了郭崇韬留在洛阳的另外三个儿子,同时在军中对郭崇韬的旧将进行清洗。   这场风暴突如其来,令朝廷内外惊骇不已,天下百姓不知所以,更是议论纷纷。整个后唐王朝因为郭崇韬的被杀,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但风暴已起,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郭崇韬的女婿、保大节度使李存首先被指控与郭家同谋造反,遭到捕杀。不久,义成节度使朱友谦也受到牵连,遭到满门抄斩。郭崇韬案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只要有人被怀疑与郭崇韬有牵连,立遭杀身之祸。   这场飞来横祸很快威胁到了另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李嗣源。伶官们开始不断向李存勖报告各种关于李嗣源有谱没谱的小道消息。一听到李嗣源这个名字,顿让李存勖感到心烦意乱。   对李嗣源,李存勖一直怀着复杂的心态。镇州事变以来,自己重用的老将日益凋零,军中青黄不接,现在郭崇韬又被杀,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唯李嗣源而已。但每次想到这个面色阴沉,满脸虬须的大哥,李存勖就会难以言喻的心悸。李嗣源身边猛将如云,兵势强盛,从不屑与圈外人交往,总是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胡柳之战,李嗣源以军情不明为由,中途脱离战场,擅自渡河北上,这让李存勖勃然大怒。攻灭后梁之后,李嗣源罕见地主动上表,请求调自己的养子李从珂为北京内牙马步都指挥使,理由是这样照顾家里比较方便。对老将们一向心存戒备的李存勖火冒三丈,在他看来,李嗣源这样做,是想借李从珂之手控制太原,可谓居心叵测。一怒之下,李存勖一纸诏令把李从珂贬为突骑指挥使,让他只带几百人去守一个偏远的石门镇。李存勖与李嗣源之间的关系顿时坠入冰点。后来太后病重,李嗣源上表请求进宫看望,李存勖竟然狠心不准李嗣源前往洛阳。不久太后病死,李嗣源最终也没能见上养母一面。   郭崇韬在世之时,就曾经劝说李存勖,把李嗣源从魏州调到洛阳担任闲职,乘机罢免其军权,后来甚至劝李存勖下决心除掉此人。在李存勖看来,郭崇韬、李嗣源性情迥异,水火不容,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搅和到一起?   心神不宁的李存勖决定先派朱守殷到魏州探听虚实。李存勖做梦也没想到,朱守殷早就对他重用宦官,宠信伶人不满,已有叛逆之心。见到李嗣源,朱守殷不仅把来意和盘托出,还怂恿李嗣源说:“你功高震主,皇帝已经对你有猜忌。现在宦官们利用郭崇韬案大做文章,清除异己,早晚要动到你头上来,将军要早作打算。”李嗣源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意不明的朱守殷,淡淡一笑:“我不过一介武夫,又能做什么打算?听天由命吧。”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嗣源已经明白,一直小心翼翼躲避着政治漩涡的他再也躲不开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注定要迎来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变故。   数千里之外,在掀起这场席卷整个后唐帝国政治风暴的始发地蜀中,数万唐军正缓缓北上。按照李存勖的命令,魏王李继岌带着伐蜀大军终于走上了漫长的归程。而洛阳以北,在贝州城的府衙内,几个银枪军将领正在窃窃私语。很快,这两个相距遥远,毫不相干的地方就将同时掀起风暴,当这两场风暴交集之时,那个看似强大的王朝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裂。   魏州银枪军,是当年后梁名将杨师厚一手建立起来的精锐之师。杨师厚死后,李存勖乘虚而入,将这支精兵纳入麾下。这支精兵跟随李存勖左右,逐鹿中原,立下赫赫战功。性起之时,李存勖还曾对士兵们夸下海口,等一旦灭了梁人,便要对他们大加赏赐。但没人会想到,灭梁之后,李存勖首先封赏的竟然是身边的伶人,好几个他最宠爱的伶人都被封了刺史的大官,其他人却只有干瞪眼。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传说中的赏赐不见了踪影,倒是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戏子鸡犬升天。魏州军士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不久,因为黄河泛滥,河朔饥荒,粮饷中断,银枪军人心浮动。郭崇韬被杀的消息传来,更是谣言四起。军中纷纷传言,皇帝要对当年的有功之臣大开杀戒,下一步就是盛名在外的银枪军。   这天夜里,驻守贝州的银枪军将领皇甫晖、赵在礼突然举兵叛乱。他们诛杀了当地监军、官吏,在城内大肆抢掠焚烧。将贝州洗劫一空之后,这支叛军径直南下,连克临清、永济、馆陶,直扑邺都(今河北大名县)。叛军声势浩大,邺都守将史彦琼魂飞魄散,丢下军队,单人匹马逃奔洛阳。叛军随即攻陷邺都,四处抢掠,中原震动。   几乎就在同时,在险峻的剑阁群山之下,唐军先锋李绍琛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老上司朱友谦竟然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了郭崇韬事件,惨遭灭门。李绍琛手下兵马大多来自河中,是朱友谦的旧部,可想而知,回到洛阳之后等待这支军队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李绍琛心一横,召集全军,慷慨陈词:“皇上能扫灭伪梁,平定巴蜀,靠的都是郭崇韬的计谋,我的战功。而西平王朱友谦归顺皇上,夹击梁军,更是为皇上立下大功。现在皇上昏庸,听信谗言,竟然把朱、郭二人无罪灭族,等回到朝廷,就轮到你我了。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李绍琛这样一说,全军将士都跪倒在地,放声痛哭:“事已至此,愿听从将军号令。”李绍琛当即宣布,自称西川节度使,要杀回成都,夺回蜀中,随后清君侧,为朱友谦报仇。李绍琛的檄文一出,蜀中震荡,流民乱兵纷纷归附,三天时间便聚集了五万人。声势大振的李绍琛随即掉头南下,直扑成都。   魏博、蜀中先后兵变的消息传到洛阳,李存勖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杀了一个郭崇韬,竟然像捅了马蜂窝,一下子惹出这么多麻烦。他一直认为,如今自己威震天下,再也没有人敢和他叫板。所以这两年,他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天下大事,而是扑进自己编织的安乐窝,近乎疯狂地享受。郭崇韬被杀,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很清楚,那是刘皇后和几个宦官一手捣鼓出来的破事。但一个大臣,杀了就杀了,天下这么多人,莫非就再也找不到跟郭崇韬差不多的人才?再说,就算不济,到时候自己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吗?想到这里,李存勖很快把郭崇韬的事放到了一边。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看似稳固的后唐帝国竟然会为了一个被杀的大臣,兵变四起,人心浮动。这个世界的逻辑,怎么会这么可笑?   李存勖轻轻把告急文书放在一边,有些烦乱地站起身。他拼杀了这么多年,好几次都险些葬身对手刀下,直到现在,才算大功告成。但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却处处与他作对,把他逼得喘不过气来,这才刚刚消停了不到一年,变乱便接踵而来。不管怎么样,他是这个天下的皇帝,更是人所共知的战神,他相信,平定这两处叛乱必定不在话下。他叫来侍臣,下令李继岌暂停班师,就地平叛。同时调东川节度使董璋、西川节度使孟知祥率兵入蜀,共击变军。   蜀中的问题解决了,但魏博的银枪军怎么办?银枪军骁勇善战,天下闻名,又处肘腋,不可小觑。如今郭崇韬已死,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他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走向寝宫。夜已经深了,暗红的烛光通过灯笼洒向那片幽深的庭院,勾勒出一幅诡异迷离的图景。寒风忽起,李存勖猛的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冰冷的月光洒在亭楼之上,清冷凄凉。“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往事思量着。”这是他去年深秋写下的一首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些词句。正是春芽吐蕊之时,为什么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片秋凉,满眼萧索?   阴影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款款而立,等着他的到来。李存勖叹了口气,向那个女人迎面走去。   55 惊变   看着李存勖面色忧愁的样子,刘玉娘不禁吃了一惊。在她看来,李存勖经常变换着两种面孔。众人面前,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呼风唤雨,威风八面;而一旦他放下伪装,抛去皇帝的身份,很快又变成了顽皮嬉闹的孩子,肆无忌惮,放荡不羁。李存勖毫不掩饰地在刘玉娘面前切换着这两种身份,但这么多年来,刘玉娘却罕见李存勖如此愁眉不展的样子。“陛下今儿是怎么了?”刘玉娘急忙迎上前,关切地问道。李存勖眉头紧蹙,支吾了半天,终于缓缓道:“现在蜀中、魏博同时兵变。蜀中这一路倒不足惧,唯有魏博银枪军骁勇,不可轻敌,必须独当一面之才方可胜任,但这平叛的主将却不好选啊。”其实,在李存勖心里,已经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李嗣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直在本能地否定着这个想法。   “哎,这有何难。依臣妾看,平定区区乱军,乃小事一桩。何必费心挑选大将,李绍荣如此勇猛,难道还对付不了那几个毛贼?”   李绍荣,原名元行钦,原是李嗣源部将。李存勖知道此人勇猛过人,硬是厚着脸皮把此人从李嗣源手下抢了过来,赐名李绍荣。夹河苦战之时,李存勖屡次以身犯险,轻入敌境,终于有一次撞到了刀口上,遭到梁军包围。生死一线之际,正是李绍荣杀入敌阵,单骑救主,李存勖才得以脱险。从那以后,李绍荣更受青睐,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归德节度使。李存勖很清楚,李绍荣虽然忠勇,但却只有匹夫之勇,不是可独当一面的帅才。不过既然刘玉娘都这么说,不妨让他试一试。   926年二月,李存勖命令李绍荣率领三千骑兵飞奔邺都,征调各路军队,向河朔集结。同时,唐军大举进入蜀中,对李绍琛的变军展开围剿。   战火在蜀中与魏博同时燃起,而当大变骤起之时,李嗣源却静静地呆在魏州城中,坐看云起。李嗣源知道,郭崇韬一死,他已经荣升为李存勖的头号大患。他相信,此刻魏州城中,肯定眼线密布,洛阳皇宫正严密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一旦有任何异动,都会遭遇杀身之祸。虽然李从珂、石敬塘等人不断在他耳边念叨,告诉皇帝已经对他有所猜忌,暗示他早作应对。但在李嗣源看来,时局正在起变化,决定性的转折时刻随时可能出现,现在的他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蜀中的战局异乎寻常的顺利。任圜会合了董璋、孟知祥的两路援军一路南下,迅速攻占了剑门关天险。接着,又连克剑州、绵州,直逼变军的老巢汉州。李绍琛硬着头皮挥兵迎战,任圜以老弱挑战,另伏精兵以阵后,变军被诱入伏击圈,大败。不久,唐军源源而至,把汉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任圜又在汉州城四面树起竹木,点火焚烧,一时烈焰腾空,吓得守军人心惶惶。李绍琛见形势危急,带兵出战,结果被严阵以待的后唐大军打得一塌糊涂。李绍琛山穷水尽,率亲信十余骑突围而出,在逃亡路上被唐军抓获。对李绍琛这样的叛将,李存勖当然不会手软,甚至等不及把犯人押回洛阳,回师途中,一纸诏令飞至,李绍琛人头落地。   而邺都城外的战况却陷入僵局。李绍荣猛烈攻城,遭到银枪军的顽强抵抗。攻城战中,唐军副将杨重霸等上千士卒战死。乱兵们知道罪不可赦,索性横下一条心死战不退,斗志愈发坚定。城外的援军不断到达,李绍荣却越发焦躁。一个月下来,占据绝对优势的唐军四面齐攻,伤亡惨重却难以逾越城墙一步。随着战事的拖延,河朔的局势变得愈发凶险。不久,邢州、沧州相继发生兵变。河朔,这个已经数次影响了天下大局的火药桶再一次爆炸。   李存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事实证明,李绍荣这个武夫只有一身蛮力,难以统驭大军。而任圜的唐军精锐正在蜀中平叛,要指望这支主力东回,显然远水难救近火。但目前留在身边的人中再无大将之才了,莫非真要被迫起用那个他最忌惮的人?   群臣议论纷纷。老臣张全义言辞恳切:“河朔四战之地,牵扯极广,叛乱如果迟迟不能平定,恐怕会引发祸乱。李绍荣能力有限,要指望他成功遥遥无期。我推荐让李嗣源带兵前去讨伐,定能成功。”李绍宏之前就多次推荐李嗣源,此时更是站出来底气十足地说:“平定河朔之乱,在将不在兵,李嗣源智勇双全,身经百战,只要他出马,小小邺都必定不在话下!”李存勖叹了口气。“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当年父亲留下的诸多义子,都纷纷撒手人寰,我是爱惜嗣源,不想他再上沙场,去冒风险。”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李存勖的鬼话,众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道:“要想平定河朔兵变,除了李将军,别人都不行了。”   李存勖心烦意乱,站起来大喝道:“别人都不行!寡人总还没有老吧!寡人这次要御驾亲征,难道还踏不平一个小小的邺都!”朝堂大哗,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劝阻。有的说陛下已不比当年,现在贵为天子,不可亲动。有的则急忙分析天下大势,说现在洛阳也受到威胁,皇帝要是走了,京师发生变乱又怎么办?   人心如此,李存勖也无法一意孤行。他也清楚,现在诸将中除了李嗣源,还真找不出有能力迅速解决麻烦的大将之才。一丝恼怒不禁涌上心头,要不是刘玉娘和几个宦官乱来,斩杀了郭崇韬,怎么会有今日的麻烦?“传我的命令,命李嗣源为招讨使,调集中原各路精兵,讨伐河朔叛军!”李存勖心头不悦,拂袖而去。   令李存勖烦恼并不仅仅是李嗣源。后唐四处用兵,很快出现了军粮不济,国库空虚的窘况。租庸使孔谦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办法,重敛急征。在他的压榨之下,许多地方无计可施,只好预借夏秋赋税,结果民不聊生,暴民蜂拥而起。现在河朔、蜀中的事还没摆平,孔谦又搞得民怨沸腾,让李存勖勃然大怒,指着孔谦的鼻子大骂了一通。曾经在租庸使之位上长袖善舞,如鱼似水的孔谦终于感到了两面被火烤的滋味。既然一味征税征粮被骂,那就只有削减军饷、军粮了。没想到如此一来,军中也闹腾起来。一时间,后唐军中一片动荡。   军心不稳,连一向不理政事,醉心于长生不死之术的宰相豆卢革都感到了害怕。他带领百官联名上奏,要求皇帝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把内库的钱财拿出来暂时接济一下,以防军中生变。文武百官说得言辞恳切,李存勖听得心烦意乱。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此刻屏风后却还有一双耳朵正在偷听。刘皇后听见官员们要求动用内库接济军资,心头大慌。自从登上后位,刘玉娘的疯狂敛财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现在外人要动自己家里的钱财,她怎么肯依?   急火攻心的刘皇后终于亮出了街头泼妇的本色。她放下了一切伪装,气急败坏地抱着自己的梳妆用具,拖着三个幼子,冲到大殿之上痛哭流涕:“你们开口内库,闭门内库。现在内库哪里还有钱,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了,你们都拿去吧,把这些都卖了去养当兵的吧!”皇后当众撒泼,众人哪里见过这番架势,个个面面相觑,再不敢言。豆卢革见势不妙,首先告退,众人跟着宰相,个个屁滚尿流而去。   李存勖也觉得刘玉娘这次有点过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刘皇后却不依不饶,走上前去娇啼道:“我们夫妇能够君临天下,这是天命。天命如此,那一帮乱臣贼子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李存勖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殿门处那一缕夕阳。良久,他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刘玉娘惊诧地发现,这个一向豪情盖天的男人竟然发出了如此苍凉衰老的叹息。   这是李存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弱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在战场上,无论战局多么凶险,敌人多么强大,他都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而胜之,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但现在,没有了战场上凶悍的对手,面对叛乱纷起,财税枯竭,人心离叛,面对这些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形的麻烦,他一下子变得措手无策。张承业、周德威、郭崇韬……这些人如果还在,也许他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但现在,他只有居心叵测的李嗣源,只有哭哭啼啼的刘玉娘……   更令他痛心的是,今天的事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刘玉娘。这个女人妖媚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如此低俗丑恶的内心。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然会为之痴迷了半生。   刘玉娘似乎感觉到些许不妙。她止住啼哭,轻声问道:“陛下莫要再烦心了,今天园子里又新来了几个伶人,不如一起去听听?”李存勖就像没有听见。他缓缓站起身,再也不看这个女人一眼,迈开大步,推门而出,走进了血色般的余晖中。大殿里阴冷而死寂,只留下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邺都城外,李嗣源刚刚躺下就被山崩地裂般的呼号声惊醒。石敬瑭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将军,乱军造反,乱军要造反了!”李嗣源只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一阵眩晕几乎让他栽倒。   接到李存勖调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不到迫不得已,李存勖是不会让他重新带兵的。想当初,郭崇韬幼稚地以为远征蜀中能助他脱离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但事实证明那将会让他死得更快。他不想做第二个郭崇韬。他深知,只要再次踏入这个凶险莫测战场,便再也回不了头。败了,将和那个王朝一起陪葬;胜了,或许就是李存勖决心除掉他的时候。   李嗣源就在这样的矛盾纠结中集结了他所有的精锐赶往河朔战场。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有和往常一样,走一步,看一步。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他刚刚率军到达邺都城外,军队便造反了。   喊杀声震天动地。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手里的长刀鲜血淋漓。李从珂气喘如牛:“父亲,乱军势大,卫队快挡不住了!”一股无名之火冲上李嗣源心头,自己刀口舔血大半生,与强敌大小不下百余战,几未尝败绩,难道还会怕几个变军?   李嗣源一掀帐帘,大步迈了出去。他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他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56 殊途同归   快马冲破了河朔平原上的薄雾,急促的马蹄声一路南下,很快渡过黄河,折向东去,直奔洛阳。这是李绍荣派往洛阳的信使。他要带给李存勖的是一个足以让帝都洛阳爆炸的消息——李嗣源叛变了!几乎就在同时,李嗣源的使者也正昼夜兼程赶往洛阳,他要极力向皇帝证明,李嗣源依然对李存勖忠心耿耿,并没有任何不轨的企图。   洛阳皇宫内,截然不同的讯息纷至沓来。一方坚称李嗣源已经和叛军合流,要颠覆朝廷;一方则信誓旦旦宣称自己绝无异心。曾对时局有着敏锐感觉的李存勖,此时变得一片茫然。他极力向北方望去,却只看到艳阳下令人目眩的高墙。   “邺都,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存勖仰天怒喝。   数天前的那个夜晚,李嗣源大步走出了他的军帐。他面前是数千情绪激动,面目扭曲的士兵,个个举着明晃晃的刀枪,正急不可耐地向自己逼来。李嗣源面无惧色地看着这些气焰嚣张的乱兵,指着领头的一个将领,厉声斥问:“你们想干什么?”李嗣源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些人却不会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嗣源。在这些士兵们心目中,李嗣源几乎成了沙陀猛将的代名词。李存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但李嗣源却完全不同。战契丹,破刘鄩,袭郓州,夺中原,每一战,李嗣源都会与他们同生共死。战场下,李嗣源更待兵如子,以至于许多部下都把他看成兄长和父亲,宁愿为他战死沙场。   李嗣源厉声喝问下,这些士兵立即丢下刀枪,齐刷刷跪倒在地。领头将领声泪俱下道:“李将军,将士们跟随主上已有十年,死的死,残的残,历经百战方才夺得了半壁天下。没想到主上忘恩负义,欺凌士卒,逼得蜀中、贝州的士卒们纷纷造反。您想想,坚守邺都的士兵们不过想回家而已,却遭到重兵围剿,主上还宣称攻下城后,要把魏博的军队全部坑杀。将军,魏博士兵和我们都是共过生死的兄弟,岂能这样自相残杀?”   这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掷地有声,李嗣源不禁默然。听说不久前在蜀中叛乱的李绍琛被杀之前曾说:“郭崇韬功劳天下第一,仍然被无罪灭族,象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保全性命呢?反固然是死,回到朝廷一样是死!”郭崇韬、李绍琛如此,我李嗣源又岂能独存?   见李嗣源默然不语。众将领又齐声道:“请李将军为我们作主,带领大家和城里的守军联合起来,击退朝廷军队,在河北称帝,独霸一方,岂不快哉!”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群情汹涌,纷纷附和。李嗣源脸色大变,抑制不住的激动猛然击打着他的心脏。这,难道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转折之时?   “父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从珂附耳密语。   李嗣源猛然回过神。他把手一挥,故意大声道:“罢了,罢了!你们不听我的话,任你们随便干,我自回京师,向皇上谢罪!”一听李嗣源要走,众军士哪里肯依,纷纷举刀上前,围住李嗣源大呼:“洛阳城中那些人都是虎狼之辈,李将军一走,我们必然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您不能走,要走带我们一起走!”群情汹涌之下,李嗣源就这样被裹挟着进了邺都城。城内城外的变军会合一处,士气大振。   邺都城南的李绍荣正眼巴巴地等着李嗣源带着他那支著名的虎狼之师来解救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李嗣源进城与变军狂欢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的李绍荣连夜退到卫州,同时差人向洛阳送信,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急报李存勖。   邺都城中的狂欢并没有持续多久。冷静下来的李嗣源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夜之间,他背叛了义父李克用建立的那个王朝和那个家族,即将与他那又恨又怕的义弟李存勖刀兵相见。从未有过的寒意袭上这个沙陀人的心头。即使在那个血腥幽暗的山谷与传说中的耶律阿保机狭路相逢,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战栗。   石敬塘推门而入,见到了如雕像般端坐在黑暗中的李嗣源。“我思虑良久,实在做不出叛逆之事。今日为乱兵所迫,实非我本意。我决定明日就回藩镇去,上奏皇上,陈明原委,请求治罪。”李嗣源静静地说。   “哈哈,哈哈哈……”石敬塘仰天大笑,前仰后合,几乎站立不稳。   李嗣源怒道:“你有话就说,何故如此失态?”   “将军一世英明,今日却糊涂透顶!岂有在外领兵,部下兵变,主将却没事的道理?今日之事,乃是天意!李存勖、刘玉娘早已声名狼藉,天下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为先王清除无道之君,挽救社稷,又谈何叛逆?成大事者,绝不能拘泥小节,犹豫不决更是兵家大忌。在下看来,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趁势南下,问鼎中原!我愿领骑兵三百先去攻下汴州,这是天下要害之处。得之则大事可成!”   石敬塘这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李嗣源彻底醒悟。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被时局的狂流裹挟着,抛向了未知的对岸。那里或许是鲜血淋漓,或许是无上荣光。   当李存勖正坐困洛阳,极力想弄清邺都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石敬塘的骑兵已经风驰电掣地扑向了毫无防备的汴州城。李嗣源则一边派使者赶赴洛阳,不断释放烟幕弹,一边率军从魏州南下。消息一出,河朔各州县群起响应,各路军队如河流汇海,不断加入李嗣源的队伍。李嗣源声威大盛。   926年三月,早已在河朔站不住脚的李绍荣逃回洛阳,李存勖终于得到了李嗣源叛变的确切消息。更令他震惊的是,李嗣源正准备像对付当年的后梁一样对付他,石敬塘的骑兵正急速扑向汴州,如果汴州沦陷,整个中原都将不保。事已至此,李存勖只能亲征,与他最忌惮的义兄来一场生死对决。   处于战争漩涡中心的汴州城陷入一片混乱。汴州知州孔循左勾右搭,一边派人上表,恭迎皇帝亲征,一面却偷偷送信给李嗣源,信里说得非常直白:“现在这个情况,谁先到,谁就是汴州之主!”孔循还是远远低估了汴州的重大意义。这种时候,谁先得到居天下之中的汴州,谁就能问鼎中原,甚至称霸天下。   这一刻,石敬塘和他的精锐骑兵正疯狂地朝着汴州衔枚疾进,这个有着巨大野心的悍将很清楚,他的对手是令天下人胆寒的战神,在李存勖面前,他的区区三百骑不过是浮云,速度是他唯一取胜的法宝。这一刻,远在蜀中的李继岌也收到了河朔变乱的急报,他急忙带着数万疲惫之师昼夜东返。李继岌很清楚,唐军精锐如今尽在他手中,只有尽快回到关东,才有挽救时局的希望。   而此时,李存勖正悲哀地看着面前那些了无生气的士兵。这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从这些脸上看不到曾经有过的激情,更看不到夺取胜利的渴望。李存勖沉重地叹了口气,仅仅看一眼这些士兵,他就知道绝无胜利的可能。不过短短十余年,竟已恍若隔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战争之神再也不垂青于他?又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如狼似虎的将士们眼里只剩下钱财与苟全?   伶人景进走过来出了个主意:从内库拿出金帛赏赐给士兵们。也许,有了这些赏赐,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能燃起一丁点战斗的欲望。危难关头,李存勖终于同意动用被刘皇后看得比性命还宝贵的内库。黄灿灿的金帛被分到了士兵们手里,军队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李存勖心情复杂地看着蜂拥而上争夺财物的将士,摇了摇头。令他悲哀的是,自己浴血半生才有今日成就,但当他的帝国面临生死存亡的这一刻,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在他的身边,为他力挽狂澜。他想起了终生死敌——朱温。莫非在那个枭雄倒下的时候,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和悲哀?   原来人生如戏,纵然千折百回,却竟殊途同归。   李存勖率着军队缓缓上路了。背着分来的财物,士兵们仍有一肚子怨气,他们甚至肆无忌惮地议论:“家人都快饿死了,现在给我们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全军弥漫着失败的气息,没有人愿意为李存勖陪葬,他们在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时刻。   石敬瑭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汴州城外,孔循立即开门投降。两天之后,李嗣源站到了汴州的城楼上。远处雾气弥漫,看不到一个人影。李嗣源咧开嘴笑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放肆。他知道,李存勖败局已定。   此时,李存勖才刚刚到达万胜(今河南中牟县西北),距离汴州仍有近百里。李嗣源已夺占汴州的消息传到军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龙骧指挥使姚彦温率领的三千骑兵走在最前面,听到消息,立即哗变,全军叛逃。接着,另一员指挥使潘环也丢弃粮草辎重,率部溃逃,不到半天功夫,李存勖的军队已逃散过半。   初夏时节,阳光灿烂,但李存勖的心头却如数九寒天。眺望着远处滔滔的黄河水,他想起当年柏乡大捷后,自己同张承业在黄河岸边倚剑登高,遥指天下的那一幕。短短十五年间,从横扫中原,君临天下到今日众叛亲离,一败涂地,李存勖觉得恍若一场梦。“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只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李存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涌出眼帘。   自知大势已去的李存勖只能率残军返回洛阳。三天之后,李存勖到达洛阳城东的石桥。望着远处黝黑的城墙,李存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进了那座城,他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吗?天边传来闷雷的隆隆声,一股劲风从东至西卷地而至,暴雨就要来了。李存勖叫人在洛阳城郊设下了酒宴,犒赏跟随自己至今的将领们。   狂风吹乱了李存勖的须发,四十出头的皇帝,此时竟像行将朽去的老者。他缓缓端起酒杯,看着面前这些愁眉不展的将领:“诸位侍奉我以来,急难同当,富贵同享,一晃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今天我竟到了这般地步。喝完这杯酒,进了洛阳城,或许再见面便是阴阳相隔……”说到这里,李存勖已然泪流满面,言语哽咽。众将更是哭成一片。   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至。李存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洛阳。人生中最后一次战役竟然会如此收场,没有见到敌人,没有看到对手,但他的军队已作鸟兽散去。宫门缓缓开启,凄迷的雨雾中见不到一个人影。再也不会有人如从前那样盛装迎接他的凯旋,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位年少成名,威震天下的一代王者。   李存勖驻马立在殿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石阶上那飘零一地的牡丹花瓣。点点残红,阵阵落寞。他忽然想起前朝诗人白居易那首关于牡丹的著名诗句:“寂寞菱红低向南,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原来不管是花中之后,还是人中之王,都免不了如风般飘零,烟消云散。   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雨中,痛哭流涕:“父亲,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我这个毁掉李家基业的不肖之子吗……”   926年四月,李嗣源率军逼近洛阳。城中发生兵变,李存勖于混乱中被流矢所中,重伤不治,殒命于绛霄殿。皇后刘玉娘,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亲信李绍荣、孔谦等皆被杀,几个小儿子则在乱军中不知所终。李嗣源旋即成为中原的新主人,即位后改元天成,是为唐明宗。   虽然李嗣源沿用了后唐的国号,但从血脉而言,李克用和李存勖建立的那个王朝已然灰飞烟灭。李克用起兵河东,惨淡经营,与死敌朱温缠斗一生,终由他的儿子李存勖完成了击契丹、平幽燕,灭后梁的三大遗愿。李存勖也由此成为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这位新王者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风云变幻,风雷激荡,李存勖并没能破茧而出,终结混乱与杀戮,而是成为那个乱世又一个悲哀的陪葬者。   欧阳修曾经这样评价李存勖跌宕起伏的一生:“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成为天下的王者固然不易,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则更为令人深思。   或许,这位曾经的少年天才,当他在马背上迎风而立,纵意驰骋的时候,从没能逃离父亲的视线,他也从未能真正放眼过整个天下和那个大时代。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他不是能够改变历史的人,从来都不是。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在脆弱的人格与厚重的历史面前,我们看到的注定是一出灰飞烟灭的悲剧。   能够拉开新的历史大幕的那个人,不仅需要机缘巧合,更需要超越常人的眼光、胆识、才干与强大的内心。而这个人,正在这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刀光剑影中悄然走上时代的舞台。      (第二卷完)      五代刀锋3柴荣:潜龙的悲歌   序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的历史舞台上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军阀混战王朝更迭,带给人们深重的灾难,谁能再次冲破迷雾平定天下?能够拉开新的历史大幕的那个人,不仅需要机缘巧合,更需要超越常人的眼光、胆识、才干与强大的内心。柴荣是那个人吗?   豪言“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梦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柴荣最终只当了短短六年的皇帝。但他却以罕见的政治眼光,果敢的行事风格,令人感动的自我牺牲精神,在短暂的时间里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给后来的宋王朝留下了宝贵的军事、政治遗产。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斗士,为理想中的王道乐土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历史这个伟大的编剧告诉我们,柴荣的故事绝非完美的结局,在他死后不久,他的王朝最终被自己的爱将终结;他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终宋一朝,也未收复。柴荣的故事,更像是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作家毛姆曾经说:“人从来都不是平板一块。”要研究历史,不能不研究历史人物,特别是这三位在五代历史中占据主角位置,而经历又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五代刀锋》将是由三本书组成的系列小说,分别是《朱温:枭雄的毁灭》《李存勖:王者的迷失》《柴荣:潜龙的悲歌》。我期待通过这三本书,让读者能更立体和全面地了解这三位历史人物,也能换一种角度一窥那个时代的风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止是刀锋,还有人性。   唐亡宋兴,除了是朝代的更替外,更是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来临。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恰恰是中国政治的分野,是中国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一个萌芽和获得广大群众基础的时期,成为宋代以降文治的基础,促成了中国统治方式的转型。   《五代刀锋》分别选取了五代时期的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柴荣,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在他在位短暂的时间里却给后来的宋王朝留下了宝贵的军事、政治遗产。在他死后不久,他的王朝最终被自己的爱将终结;他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终宋一朝,也未收复。柴荣的故事,更像是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   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第一章 志在寥阔      邢州城,清风楼,风雨飘摇。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并肩而立,遥望着寥阔的北方原野,那是燕云十六州的方向。这一幕将长久地印在那个年轻人心底,对即将到来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1 燕云十六州   朔风带着冰雨刮过苍茫原野,飘过青苔斑驳的五里石桥,穿过邢州城的巨大拱门,直扑向城中那座高楼的斗拱飞檐。漫天风雨中,一人正负手立于清风楼上,极目远眺。市肆栉比,山水在目,再往北去,愁云惨雾,一片阴霾。   “你可知晓邢州五里桥的故事?”年逾中年的高大男人以手遥指城北,声如洪钟。“知道。”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当年晋国义士豫让为报赵襄子战杀智伯之仇,涂漆吞炭,暗伏桥下,伺机刺杀仇人。可惜行刺未遂,反被抓获。临死时,豫让求得赵襄子衣服,拔剑击斩其衣,以示为主复仇,遂于五里桥上伏剑自杀。豫让忠勇,震动天下,这座石桥从此也名豫让桥!”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双眼猛然透出一股凌厉之光。“豫让酬恩岁已深,高名不朽到如今。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言辞之间,声已哽咽。“今岁入秋,辽兵再度犯境。我受命北伐,如今我军先锋已入镇、定,本欲趁此一击,直捣燕云十六州,没想到皇上竟然连发急诏,阻止我军北进……”说到这里,男子仰天长叹:“北土不复,中原将永无宁日哪!”“年年桥上行人过,谁有当时国士心。父亲,您放心,在世一日,燕云十六州之耻,绝不敢忘!”年轻而坚定的声音,击碎了飘摇的风雨。   乾佑二年(公元949年)冬,后汉大将郭威在邢州城中的清风楼上和他的养子柴荣说出了这些话。那只是乱世中普通的一天。那一天,中原王朝的皇宫依然在窃窃密语,北方边境依旧战火连绵,看起来这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时间缓缓流逝,而那个时代却仍在原地踏步。但清风楼上的这一幕却将深深地印在那个年轻人心底,对即将到来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这一幕发生的二十二年前,一代王者李存勖兵败身死。中原王朝再一次开始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游戏。   后唐长兴四年(公元933年),唐明宗李嗣源病死,养子李从珂随即起兵驱逐李嗣源之子李从厚,登上后唐皇位。三年后,大将石敬塘又起兵反叛,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代价,引契丹大军南下,击败后唐军主力,帮助石敬塘登上皇位,史称后晋。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晋军攻陷洛阳,李从珂自焚而死。第二年,石敬塘迁都开封,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比他小十岁的契丹国王耶律德光的“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使中原抵御外夷的北方防御体系陷于崩溃,更令后晋王朝的文武官员离德离心。石敬塘死后,养子石重贵即位,是为晋少帝。决心摆脱契丹控制的石重贵孤注一掷,横挑强胡,于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发动北伐,企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晋军大败,契丹乘势攻入开封,俘虏晋少帝。次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在开封改汗称帝,定国号为“辽”。   初入中原的辽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和劫掠,黄河以北烽烟遍地,血流成河,曾经繁华如梦的关中变成了死亡炼狱。关键时刻,后晋大将刘知远在太原即位,乘势出兵关中,各地如见救星般迎接这位后唐旧将的到来。在中原军民巨大的反抗浪潮下,辽军被迫北返。不久,刘知远控制中原,定都开封,史称后汉。   后汉乾佑元年(公元948年),刘知远病死,其子刘承祐即位,是为汉隐帝。新皇帝的即位再度引发叛乱浪潮。不久,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联络永兴节度使(总部设在长安)赵思绾、凤翔节度使王景崇起兵叛乱。变军从河中、长安直到潼关,席卷了半个关中。急于平叛的汉隐帝任用枢密使郭威为帅,挥军河中,历时一年,成功平叛。但还没等汉隐帝喘口气,边塞急报,辽军再次大举南下,一路烧杀抢掠,骄横万分,兵锋已至河北重镇贝州(今河北省清河县)、邺都(今河北省大名县)。中原顿时再度陷入一片恐慌。   时已入冬,北风卷地,漫天飞雪。开封城楼上,郭威独立风中,遥望寒气四溢的原野,心中却似有热浪翻滚。辽军再度入侵的消息传来,就如一块巨石掷入心海,荡起万般涟漪。往事历历,纷至沓来,不由分说地撞击着他的大脑。   三岁那年,他失去了父亲。那一年,燕军入侵河北,晋燕之间爆发大战,在晋军中服役的父亲惨死沙场。不久,母亲也撒手人寰。时值幼年的郭威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不得不寄养在姨母家。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乱世,有无数像他这样的孤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此臣服于命运,湮灭在乱世的尘埃中。但郭威,却以他的经历最终应验了那句“英雄自古多磨难”的古训。   郭威十八岁那年,河东名将李嗣昭之子李继韬在潞州发动兵变,起兵叛晋。为了与李存勖分庭抗礼,李继韬不惜变卖家产,广施钱财,招募天下豪杰。正在壶关(今属山西)寻访旧友的郭威,猛然意识到他命运转折的钟声在这一刻敲响了。就像命中注定的那条路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一直等待的那个冥冥中的召唤终于响起,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头冲进了李继韬的军营。   潞州,四战之地,英雄云集。但年纪轻轻的郭威却很快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豪气与勇武。李继韬一眼相中,认为此人非同一般,立即调入他的亲随卫队。那时的郭威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军中禁令甚多,性情爽直的他经常一不小心便犯了禁。幸运的是,爱才心切的李继韬总会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为他开脱。和其他的士兵不同,郭威不仅喜欢兵器,爱慕勇力,对文笔书札也深深着迷。从军后,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书籍文札,郭威如饥似渴地一头扎了进去,流连忘返。从惊心动魄的文字里,这位勇武的河北大汉开始渐渐懂得什么是兵法战术,什么叫深谋远虑。   想到这里,郭威笑了。年少轻狂,无忧无虑,在潞州的那段日子或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候,那段时间不长,却开启了他全新的人生。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天下剧变。李存勖攻陷开封,扫灭后梁,失去靠山的李继韬兵败被杀。李继韬留下的军队立即遭到瓜分,郭威懵懂中成了后唐军中的一员。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郭威出头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后唐天成初年(公元926年),朱守殷据浚城叛乱,石敬瑭奉命平叛。这一战,郭威英勇无比,当先登城,立下大功,更让他在石敬塘面前露了脸。听说郭威不仅勇武,还懂兵法文书,石敬塘如获至宝,当即招入麾下,让他掌管军籍。郭威性情豪爽,胸怀坦荡,不仅有能力,还很会做人,军中同僚几乎人人都对他竖大拇指。   后晋天福元年(公元936年),石敬塘在河中府登上帝位,建立后晋。乱世之秋,一将难求,像郭威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自然成了热门的挖角对象。时任侍卫马步军都虞候的刘知远早就听说郭威的名头,很快挖来帐下。刘知远,又一个发迹于河东的不世人杰。此人不仅智勇双全,而且胸有大志,跟着刘知远,郭威更感一身才华有了用武之地。   后晋开运元年(公元944年),晋少帝石重贵与契丹主耶律德光闹翻,契丹大举南侵。郭威跟着时任幽州道行营招讨使的刘知远奋起抗击,先后在忻口、朔州阳武谷两破契丹军。可惜,中土疲惫,皇帝昏庸,刘知远、郭威虽然勉强保住了河东十二州,却无法阻止后晋在河北的大溃败。两年后,开封陷落,石重贵被俘,后晋灭亡。不久,刘知远在太原称帝,采纳了郭威“由汾水南下取河南,进而图天下”的战略方针,乘中原混乱之际挥师南下,夺占开封,建立后汉。刘知远能登上帝位,光复中原,郭威居功至伟,很快官拜枢密副使、检校太保。   后汉乾佑元年(公元948年)春,刘知远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召郭威等人托孤于榻前。郭威成了后汉王朝的顾命大臣。汉隐帝即位后,对郭威继续重用,官拜枢密使,加封检校太尉。   李继韬、石敬塘、刘知远,他曾跟随过的这些枭雄,无一不对他欣赏重用,视为心腹。而他,也从一个普通的士兵步步升迁,直至今日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如今他已四十又五,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深深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久前,他领兵平定河中叛乱,为刚刚继位的汉隐帝刘承祐立下大功。朝廷要重赏他,他坚辞不受,皇帝再三封赏,他最终劝说朝廷遍赏大臣和各道节度使。郭威相信,自己这样做,至少不会成为被人嫉恨的出头鸟。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此事之后,竟然有人议论,郭威不愿独揽大功,推恩与他人,固然是一件美事,但朝廷因此遍赏天下,岂不是有赏赐过滥之嫌?更有甚者,还有人说,郭威手握兵权,盛名在外,如今这样做,定是要笼络人心,其心莫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低调和谦让带来的并不是赞誉和平静,而是一支又一支防不胜防的暗箭。   郭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当年,“云台二十八将”中的冯异,“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的李靖,无不低调谦逊,知足而退,终能成就大节,功德圆满。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却变了味道?也许,这场已经延绵了数十年的战乱,改变的不仅仅是城头的大旗,也不仅仅是龙椅上的主人,更有世道人心。现在早已不是“尚气节,崇廉耻”的光武中兴,也不是繁华如梦的煌煌盛唐,而是一个血腥与混乱的时代。这个时代,人们为了生存你死我活,为了权力明争暗斗,那些曾被坚守的东西早已被恐惧的人们弃若敝屣。   他隐隐感到某种危险正暗暗逼近。他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功名利禄,已到极致。他再没有半分留恋。也许,急流勇退是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能退吗?他永远不会忘记,十一年前,石敬塘认契丹主为父,自称儿皇帝,还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至此,北方门户洞开,契丹铁骑的马蹄声日日响彻中原。他当然更不会忘记,三年前,契丹大军挥师南下,攻陷开封,掳走后晋少帝。契丹悍军竟以“打草谷”为名,大肆烧杀抢掠,黄河以北,伏尸千里。曾无数次将来自塞外的威胁阻挡在高墙之下的长城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北方,但这一次,巍巍长城也只能默默地看着曾经保护了千年的中原遍地狼烟,血流成河。而这一切,都因为北方的那个虎视眈眈的辽国,都因为尚沦敌手的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不复,中原将永无宁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丈夫当像前朝的李广、霍去病一样千里诛敌,保家卫国,而不是看着强敌跋扈徒感悲伤。郭威毅然转过身,缓缓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不管怎么样,即使要隐退田园,也绝不是现在。生于乱世,长于军伍,立于天地间,就算前路凶险,他也只能直面刀锋,奋力一搏。凛冽的朔风中,这个男人的高大身影渐渐隐没在皇宫巨大的石阶之上。   后汉乾佑二年(949年)十月,郭威再一次临危受命,领兵反击辽军。十九日,郭威兵至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他带着柴荣登上了城中的清风楼,出现了本书开头的一幕。   看着满目疮痍的邢州城,郭威百感交集。他是邢州尧山(今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人,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熟悉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曾经青山环抱,风光秀美的故土经过契丹骑兵的反复蹂躏,早已一片狼藉,满眼破败,令人扼腕心痛。   “想不到再回故土,竟凋敝至此。有朝一日,定要挥师幽燕,荡平塞北,让乡亲们再不遭契丹之祸,永不受战乱之苦!”悲愤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正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郭威回过头。白衣胜雪,英姿勃发,那是年仅二十八岁的养子柴荣。   看着他,就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北风呜咽,战旗乱卷。郭威只觉得心头一股豪情穿胸而出。“要成大事,何待他日。今日,你我就来了此夙愿如何?”郭威信手拂开卷过面颊的旗角,朗声笑道。   2 风雨欲来   刀光凌厉,马蹄声急。呼啸的朔风中,汉军骑兵向北疾驰而去。郭威以大将王峻为先锋,直扑镇、定二州。郭威之名早已响彻天下,后汉精兵一出,河北震动。这一次南下,契丹人原本就没有打算全面开战,听说汉军精英尽出,辽军当即向北退却。   消息传到邢州,郭威拍着柴荣的肩头,笑道:“善战者,求之于势。如今大势已成,你我不直捣塞外,光复燕云十六州,更待何时?”柴荣奋然而起:“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我军气势如虹,幽云老百姓思念王师久矣,正好一鼓作气,直驱北境,了此夙愿!”父子二人此刻豪情满腔,忍受了十年的屈辱,终于到了结之时。   在柴荣看来,现在,也许将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柴家曾经拥有显赫的过往。邢州人说起尧山柴家庄,都会竖起大拇指,露出崇拜的神情。因为,这个柴氏家族的祖先是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威震天下的大唐开国名将柴绍。如今的柴家虽然已不似初唐朝时那般显赫,但依然是豪绅世家,富甲一方。柴家人不仅会做官,还会经商。他们的足迹遍及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经营茶货生意,带来滚滚财源。   后唐同光四年(公元926年)在五代史上是一个标志性的年代。这一年,曾雄霸天下的“战神”李存勖兵败身死,李嗣源踩着李存勖的尸体登上了皇位,后唐王朝翻开了新的一页。而这一年,对年仅五岁的柴荣而言,同样是一个意味着转折的时刻。他的姑母在这一年嫁给了一个叫郭威的男人,柴荣从此成了郭家的一员。   郭威此时身为后唐大将石敬塘的部下,每日军务缠身,整天在外忙碌。虽然郭威只是后唐军中的低级官员,军饷微薄,但柴家不缺钱,柴夫人更是贤惠能干,把家中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但志向高远的柴荣显然并不想躺在安乐窝中享福,更不甘心一辈子在家族的大树下乘凉。刚一成年,他便走上了柴家人最擅长的那条路——做生意。他频繁往返中原和江南,把自己的茶货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兵荒马乱之际,要闯荡江湖,学会一些防身之术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旅行之时,柴荣拜师学艺,几年下来,刀枪骑射,竟无一不精。更可贵的是,柴荣不仅擅刀剑、会赚钱,还好读书。历史典籍、诸子百家、兵法权谋,无一不让他深深作迷。博览群书,商场搏战,游走四方,不一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对世事有一种特别的洞察力。这一点,是出生草根,靠杀戮起家的朱温不能相比的,当然更不是长于深宫,养尊处优的李存勖可比。   看着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能干的柴荣,郭威喜不自胜,把他收为养子,有心着力栽培。在郭威看来,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自然希望,聪慧干练的柴荣能跟随自己的路。但对柴荣来说,如果不是晋少帝石重贵决意摆脱契丹控制,与契丹可汗耶律德光翻脸,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一年,契丹军越过国境,大举南侵,连陷贝州(今河北省清河县)、博州(今山东省聊城市),直逼黄河北岸。在贝州,契丹军大开杀戒,屠杀平民万人;在博州,契丹军把俘获的后晋军人全部以火焚烧,惨绝人寰。整个中原杀声四起,伏尸千里。   正在旅途中的柴荣被惊呆了。处处是被烧成灰烬的废墟,处处是鲜血淋漓的尸体,契丹军队的暴行几乎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刻,他突然发现,经商,也许能让自己赚到永远都花不完的财富,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家园一次又一次遭到强敌的蹂躏。回到家,他一把放下行囊,毫不犹豫走进了郭威的军营。   契丹军的这次入侵遭到了后晋军民的坚决抵抗。在澶州(今河南省濮阳市),两军主力展开了大会战,伤亡惨重的契丹人不得不暂时收敛野心,向北退却。北返途中,恼羞成怒的契丹军大肆劫掠屠杀,所过之处,几无人烟。曾经繁华一时的德州(今山东省陵县)、沧州(今河北省沧州市东南)、深州(今河北省深县)、冀州(今河北省冀县)均遭屠戮,几成炼狱。   郭威、柴荣跟着刘知远部尾随契丹军一路北上,沿途看到的全是这一幅幅惨不忍睹的人间惨剧。   驻马断壁残垣处,如郭威这样的汉子竟然也终于按捺不住,朝着北方放声痛哭。看着情绪几近崩溃的养父,柴荣心如刀绞。从军以来,他早已听郭威无数次悲愤地提起燕云十六州,提起石敬塘“儿皇帝”之耻,提起那每年三十万布帛的进贡。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养父会对燕云十六州如此耿耿于怀。北地不复,中原将永无宁日。   很快,柴荣就尝到了复仇的滋味。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秋,契丹军三万人进攻河东,郭威、柴荣跟着时任幽州道行营招讨使的刘知远奋起抗击,在朔州阳武谷(今山西省原平县西北)大破契丹,杀敌七千人。   接着,柴荣又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万分的消息。皇帝石重贵决定对契丹发起全面反攻,要集中全国精锐北伐,先平关南(瓦桥关以南),再复幽燕,然后直捣塞北,彻底扫灭那个血债累累的宿敌。这是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以来,中原王朝第一次对北方强敌的大规模反击。柴荣兴奋地告诉养父,收复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   但郭威却一反常态。他面色凝重地摇着头:“中原疲敝,元气未复,却欲横挑强胡,毕其功于一役,这不是逞能,是赌博,一旦失败,中原又将万劫不复!”柴荣不以为然。阳武谷一战,他亲眼见到穷凶极恶的契丹人在河东铁骑的刀锋前溃不成军,中原并非无英雄,只要敢战,耀武扬威的契丹骑兵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战胜的神话。   但不久,令人惊骇的消息突然传到太原。北伐军统帅杜重威、李守贞竟然率大军在阵前向耶律德光投降,并引契丹军南下,攻陷开封,皇帝石重贵被俘。契丹铁骑如洪水一般席卷了华北平原,除了孤悬一方的河东,几乎整个中原都被契丹人纳入掌中。   柴荣觉得那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每天传来的都是城市被劫掠,百姓被屠杀的惨剧,他甚至还听说,得意忘形的耶律德光在开封登上皇帝位,改国号为辽。契丹人不仅决定赖在中原不走,还企图永远奴役他们。   危急关头,河东再一次扮演了拯救中原的角色,一直等待机会的刘知远终于出手了。公元947年,刘知远在太原登基,率军杀出太行山,一举夺占关中,光复洛阳、开封。后汉王朝在伤痕累累中建立。   后汉建立,郭威以功授为枢密副使,柴荣被任命为左监门卫大将军。年纪轻轻便得以拜将封爵,柴荣很快走到了大部分同龄人想都不敢想的高位。但他心里却丝毫没有喜悦,只有愤怒。在他看来,即便重夺中原,这也不过是一个残缺的王朝,北方故土依然沦陷,强敌随时会挥舞着战刀,再次呼啸而来。现在,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再度来临。他终于有机会和自己父亲一起,发起荣耀的光复之战。   风雨凄迷,寒意逼人,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将士们的斗志。数万大军已经聚集在高台之下,只要郭威一声令下,这些早已热血澎湃的将士们就将拔刀而起,一路向北,去讨回他们失约已久的那个公道。   但郭威心里清楚,发兵的命令他再也发不出去了。就在昨天深夜,一封密信从汴京传到了郭威手上。后汉隐帝刘承佑的口气不容置疑:既然辽军已退,要求郭威立即率部回师,返回汴京述职。郭威一下子就明白了。后汉王朝内部矛盾重重,年轻的皇帝刘承佑早已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北伐幽燕的事!   一年前,信任他的后汉高祖刘知远病死,年仅十八岁的儿子刘承祐即位,是为汉隐帝。刘承祐年轻,军政大事都掌握在几个顾命大臣:宰相苏逢吉、吏部尚书杨邠、禁军统帅史弘肇等人手里。皇帝成了傀儡,做母亲的开始不甘寂寞。在李太后的策划下,外戚李业等人打着皇帝的旗号跳出来争权夺利,外戚与朝臣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对刘承佑来说,权力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巴不得把权力都重夺到自己手里。但现在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对苏逢吉、郭威等顾命大臣,他既想牵制,但又不得不暂时倚靠。后汉皇宫内,早已阴霾密布,气氛诡异。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朝廷,守成尚成问题,谈何收复故土!对辽人,见好就收,自然是汉隐帝最佳的选择。   郭威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的话:“接皇帝诏令,全军即刻回师邺都,不得延误!”全军哗然。接着是死一样的寂静。郭威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柴荣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他觉得心中深深的刺痛。对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他来说,很多事情他早已习惯。但他无法面对正风华正茂的养子。他也曾经年轻过,他也曾经有过无数狂妄的梦想,他当然深深知道,希望和梦想被毁灭的那种感觉。“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生命中很多时候都无可奈何。”郭威这样对自己说。   当柴荣跟着大军缓缓南返的时候,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他回首遥望那座象征着勇气和忠诚的石桥,眼里有一股火焰在熊熊燃烧。   后汉乾祐三年(950年)四月,汉隐帝以防备辽军为名,将郭威调出朝廷,任命为邺都(今河北大名县)留守、天雄节度使,负责河朔地区的防务。柴荣同时被任命为天雄牙内都指挥使,随行出发。   临行之时,隐隐有不祥预感的郭威专程面见皇帝。他诚恳地对刘承祐说:“如今中原疲敝,强敌虎伺,远不是享乐安逸之时。希望陛下亲近忠直,放远谗邪,明辨善恶。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人都是先帝旧臣,曾和臣一起受托孤大任,愿陛下推心任之。至于疆场之事,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   听了郭威这番表忠心的话,刘承祐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郭威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话却如一块大石头,让皇帝的内心波澜起伏。就在几天前,杨邠、史弘肇在朝堂之上议事,刘承祐说了一句:“这个事儿可能要再好好考虑下,免得有人说闲话。”杨邠竟然顶了一句:“陛下不要多管,有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大臣竟然视皇帝为无物,这让刘承祐几乎难以忍受。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除掉这帮自以为是的顾命大臣,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郭威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悲剧地把自己推到了皇帝的对立面。在刘承祐眼里,这个手握兵权的人毫无疑问是杨邠等人一党。刘承祐暗下决心,将郭威调离汴京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彻底解决掉那一帮大麻烦。   郭威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京城,辞别了家人,带着柴荣一起赴邺都上任。汴京在马蹄声中渐行渐远,郭威感到心情愈发沉重。终于离开了暮气沉沉的朝堂,柴荣却心情大好。他慷慨激昂对郭威说:“邺都是河朔之中,中原屏障。此去邺都,正好励精图治,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再伐幽燕!”   听着养子的话,郭威只微微一笑。他已经感到,朝廷正处多事之秋,一场风暴即将到来。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场腥风血雨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3 影响历史的杀戮   李业踮着脚尖,穿过幽深的长廊,迈过雕着飞龙的巨大殿门,静静地走到了烛火摇曳的大殿中。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倚坐在大椅上的刘承祐。见到皇帝,李业暗暗心惊。几天不见,年轻的刘承祐竟然变得面目憔悴,一脸晦气。见舅父李业一到,刘承祐激动得霍然起身,手舞足蹈地开始了愤怒的发泄:“杨邠、史弘肇,欺我太甚!朕再不反击,恐怕将死无葬身之地!”李业大惊失色,颤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承祐怒道:“朕为先帝服丧三年,日前期满。朕原想散散心,便召了些伶人听了几台戏,顺便赏赐了几个喜欢的戏子。没想到那史弘肇胆大包天,胡说什么这些财物应该赏给军队而不是戏子,竟然把朕的赏赐之物统统没收,交给官府!简直岂有此理!”   李业一听,忙道:“竟然有这样的事!这史弘肇仗着自己是前朝老臣,完全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啊!”   刘承祐宽袖一挥:“那杨邠更过分!想当年,我欲立耿氏为皇后,杨百般阻扰;结果不久后爱妃病故,朕悲痛至极,想用皇后之礼安葬,杨竟然又跳出来反对!我堂堂天子,连这点愿望也不能满足吗?”刘承祐说到此处,悲从心起,竟然当着李业的面放声大哭。   李业默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刘承祐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骤然由青转白。他颤声道:“这两夜,我都隐约听见远处有打铁之声。我估摸着,肯定是史、杨等人在连夜赶制兵器,图谋不轨,朕辗转反侧,已经连续两日没有安眠……”   李业一听大惊,急忙上前低语道:“如此看来,事急矣!史、杨等人大权在握,飞扬跋扈,早有不臣之心!陛下再不先发制人,恐怕就来不及了!”   一股杀气骤然袭上刘承祐苍白的脸庞。他的牙咬得格格作响,一双手如波涛般颤抖起来。   千里之外的邺都城中,郭威骤然从恶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他惊恐地看着窗外正翻鱼肚白的天际,觉得定有大事发生。   开封皇宫外,上朝的大臣们正纷至沓来。史弘肇、杨邠并肩而行,昂首走在最前头。如今后汉政权日益稳固,先逐契丹,后平叛乱,这个政权已经渐渐步上了正轨。在他们看来,自己已是这个王朝的顶梁支柱,这种感觉极其美妙。迈进宫门,转过回廊,广政殿就在前面。殿门大开,两个宦官照例侍立在门前,等待早朝的开始。史、杨二人加快步伐,径直朝大殿走去。   宦官抬起头,正看见匆匆而来的史、杨二人。两个宦官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一闪,急速退入殿门。轰的一声,几十名如狼似虎的武士举着明晃晃的长刀,从殿内涌了出来。事发突然,面对蜂拥而来的武士,史、杨二人不明就里,呆立当场。其他朝臣更是不知所措,纷纷停住脚步,探看究竟。武士们明显有清晰的目标,他们毫不停留,持刀直扑史弘肇、杨邠。史弘肇大惊,指着冲过来的武士厉声道:“大胆,你们……”   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刀光起处,史弘肇人头落地。杨邠转身要跑,面前已有十余人包围过来,乱刀闪过,杨邠倒在血泊之中。紧接着,与杨邠交好的检校太尉王章也被拖了出来,乱刀砍死。众朝臣亲眼目睹这场突如其来的杀戮,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刘承祐在宦官、武士们的簇拥下缓缓步出殿门,那张年轻白皙的脸上杀气腾腾。众臣早已魂飞魄散,见皇帝亲临,个个拜伏在地,不敢仰视。   “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人谋划造反,已经伏罪处决!”刘承祐用冰冷的眼光扫视全场,恨恨道:“史、杨等人依仗资历,竟把朕当小孩子来看待,飞扬跋扈,大逆不道!今日起,朕才得以真正成为你们的皇帝。各位爱卿不必惊慌,只需对朕尽忠竭力,从此再无权臣专横之忧!”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匍匐在地,三呼万岁。   看着诚惶诚恐的群臣,刘承祐心潮澎湃。他终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了阻碍他权力的绊脚石,顿感扬眉吐气,仿佛再造千秋盛世近在眼前。李业悄悄凑过来,对正沉浸在得意中的皇帝低语道:“斩草要除根。郭威、王峻等人与史、杨过从甚密,沆瀣一气,不可不除!”刘承祐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沉声道:“杀!”   这一天,开封城中血雨腥风。史弘肇、杨邠、王章、王峻等人的亲属、家臣、随从全部遭到捕杀。皇帝的亲军冲进了郭威的府邸,大开杀戒。唯恐留下漏网之鱼的武士们极其残忍,郭府上下,从老人到婴儿,无一幸免。郭威的继妻张氏,长子郭侗、次子郭信,柴荣的妻子刘氏和三个幼子均死于非命。   这是一场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杀戮。刘承祐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场仅仅为了扫除政敌,争夺权力的屠杀最终将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不但会颠覆他继承的那个短命王朝,更将在上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荡起阵阵涟漪。因为这场杀戮,郭威的子嗣遭到灭门之灾。以至于四年之后,当郭威在帝位上病重不治之时,竟无子嗣可以继位,他只能选择自己最信任的养子柴荣。同样因为这场杀戮,九年之后,当柴荣壮志未酬,英年早逝之时,他留下的最年长的儿子柴宗训也不过年仅七岁。也许,没有这场杀戮,就没有郭威的后周帝国,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了久远回响的周世宗柴荣,当然更不会有赵匡胤的“黄袍加身”。而这一切的缘起,竟是那个几乎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的后汉亡国之君。历史的进程,往往充满了令人扼腕的惊叹号,充满了冥冥中未知的玄机。   惊天噩耗传到了邺都。那一天,全城举孝,泪流成河。郭威、柴荣、王峻……驻守邺都的这支军队中很多高级将领的家属都在汴京,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他们瞬间家破人亡。这支扼守河朔心脏的精锐之师变成了天下瞩目的哀兵。   郭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孤独地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他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四十多年来,他经历的痛苦和折磨远超常人。早年便父母双亡,尝尽兵灾之苦;从军路上,年少轻狂的他也做过很多错事,更因此遭受无数的挫折;两任爱妻先后早逝,如今他与第三任夫人张氏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天灰飞烟灭。历事三朝沉浮,沙场搏杀数十载,已近半百之年的他,竟然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呼啸而来的风雨疯狂地敲打着窗格。郭威恍然感觉,他的人生就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正像现在,空有满腔豪情却一无所有,哀叹天下之大却几无容身之处。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正刮着如此凄凉的北风,也正下着这样迷蒙的小雨。那一年,李存勖兵败被杀,李嗣源登上皇位,李存勖的亲军卫队顿作鸟兽散。在李存勖亲军中效力的郭威害怕遭到株连,正跋涉在逃亡之路上。漫天风雨中,身后是滔滔的黄河水,眼前是前途莫测的泥泞之路。悲愤满腔的他对着阴霾的天空仰面怒吼。   郭威当然不会想到,他在雨中苦苦发泄命运的不公,而路边驿站的小窗后,却正有一双秀目在偷偷注视着他。苍茫天地,凄风冷雨,末路英雄的高大身影和天地风雨完美地融合到一起。窗后那位妙龄女子感到某种难以抑制的情愫正在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   这位姑娘姓柴,和他是邢州老乡。不久前,柴姑娘被选入李存勖的后宫,但天意弄人,刚入宫不久,李存勖便死于兵变。继位的李嗣源为了树立自己的清明形象,宣布缩减后宫,把李存勖的嫔妃、宫女全都遣送回家。听到消息的柴家父母匆匆渡河南下,在渡口前接到了爱女,准备返乡。此时天降大雨,黄河水猛涨,舟楫难行,柴家人正伴着绵绵雨水,羁留在旅店。   缘分如此奇特。柴家姑娘偶遇郭威,就像见到了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竟然再也无法收回自己的心。   柴家姑娘终于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父母。父母大惊失色。在他们看来,柴家世代名门,富甲一方,女儿又曾入宫侍奉皇帝。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就算再不堪,也至少能嫁个节度使级别的豪门。这名不见经传的郭威,又是何人?   柴家姑娘只是笑了笑:“这就是我该嫁的男人,不可失去。”   就这样,郭威在他最落魄的时刻娶到了这位年轻貌美,高贵贤惠的女人。郭威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强烈地预感到,自己转运的时刻来到了。   果然没多久,郭威便被后唐大将石敬塘招入麾下。浚城一战,郭威当先登城,立下头功,从此在军中一路顺风,平步青云。他的才华终于在那个阴霾的乱世散发出璀璨的光芒。郭家,也因此大富大贵,荣耀一时。只可惜,那位慧眼识珠的柴夫人跟他共过患难,却再也无法和他同享富贵。当他在仕途上一路狂飙突进时,病魔却夺走了他心爱女人的生命。留下的,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侄儿柴荣。郭威并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对富贵权势,他已无欲无求。年过不惑的他想的更多是如何延续家业,除了继妻杨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最让他喜爱的就是当年跟着柴夫人一起来到他身边的柴荣。   这个年轻人志向高远,性情坚毅,文武双全,是可造之材。他甚至觉得,在柴荣身上有很多自己也不具备的优点。柴荣虽然出生也算富贵,但他走的是一条和其他大户人家子弟完全不同的路。经商、习武、从军,年纪轻轻的柴荣依靠自己的独立和勤奋,已然拥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更有同龄人罕见的见识与眼界。刘知远死后,郭威已有急流勇退之意,而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视为亲生儿子的年轻人。只要给他合适的机会,柴荣定能成为家族支柱,国家栋梁。   但这一切都被刚刚发生的惨祸击得粉碎。丧心病狂的刘承祐不仅屠杀了他全家,甚至连柴荣那三个尚未成年的幼子也不放过。二十九岁的柴荣,能抵挡住这样惨痛的打击吗?   门吱嘎一声轻响。郭威抬起头,熟悉的面孔,英气十足,神情坚毅。只是,那一双眼变得通红,脸上的泪痕尚未风干。可以想象,灭门惨祸让柴荣受到了如何沉重的打击。   “父亲……”柴荣跪下来,握住郭威的双手。“事出非常,我们也无力施救,您一定要节哀啊!”郭威心里一震。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柴荣,没想到反而是他第一个来安慰自己。   郭威站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为大汉忠心耿耿,尽心竭力,从不敢有一丝懈怠,更没有半点忤逆之心。没想到竟遭无妄之灾!想我白手起家,征战半生,原本已有退隐之意,想不到皇帝被一帮奸人所惑,仍然不肯放过我!”   说到此处,郭威更觉满腔悲愤。他一把推开窗门,冰冷的风雨骤然扑面而来。仰望着阴霾的天空,郭威喃喃道:“北方失地未复,辽人虎视眈眈,现在又祸起萧墙,中原莫非又要陷入万劫不复了?”   柴荣起身,慨然道:“时事如此,不可坐以待毙!当今天子年少无谋,这次屠戮功臣必然是左右群小所为,若使此辈得志,天下还能有安宁吗!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父亲应该早作决断!”郭威惨然道:“情势如此,又能如何决断?”   “若顺众心,拥兵而南!”柴荣的双眼变得无比凌厉。   那迷离的雨幕忽然被一股劲风吹散,激荡出万千珠玉,漫卷天地。   4 闪电复仇   在柴荣和众将的劝说下,郭威下定决心,破釜沉舟,挥起了复仇的战刀。后汉乾祐三年(公元950年)十一月,郭威以骁将郭崇威为先锋,亲率大军向中原挺进。出兵之前,他留下柴荣镇守邺都。郭威很清楚,长驱直入,直捣汴京固然痛快淋漓,但也有巨大的风险。这是一次赌博,如果成功将一举问鼎中原,而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需要最可靠的人为他守好大本营,给自己留下东山再起的希望。同时,辽人一直在寻找再度南下的机会,他需要柴荣为自己堵住北方的威胁。   消息传来,开封皇宫内炸开了锅。为防备辽军,后汉朝廷的大部分精兵都集中在邺都,如今郭威举兵造反,朝廷上下,顿如大祸临头。刘承祐又急又气。屠杀郭威全家之时,他已发出密诏,命令驻守邺都的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斩杀郭威、王峻。没想到这两个自己极力拉拢的将领竟然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老上司郭威。如今郭威亲率大军,以复仇之势气势汹汹而来,刘承祐打出的那一竿子不但没有斩草除根,反而捅了个大马蜂窝。   惊慌失措的刘承祐连发诏书,紧急征调天平节度使高行周、平卢节度使符彦卿、永兴节度使郭从义、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匡国节度使薛怀让、郑州防御使吴虔裕、陈州刺史李进京等人带兵进京。他要集结后汉王朝最有实力的各路军头,跟郭威来一次彻底了断。各路群雄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纷纷朝着中原的政治权力中心急速汇集。中原腹地,再一次战云密布。   宰相苏逢吉因为和史弘肇、杨邠等人一向不合,在这场大清洗中侥幸逃过一劫。但面对四面八方狂奔而来的豪强们,苏逢吉已预感到大事不妙。他绝望地对家人说:“大祸要临头了。皇上倘若有一语问我,绝不会到这个地步!”在权力中心周旋多年的苏逢吉深知,刘承祐的愚蠢行为打开的将是一个潘多拉之盒,刚刚安定的中原王朝将不可避免地迎来又一次大混战。   只是,在那一刻,不管是悲愤地要为自己逃回公道的郭威,还是急于分享权力盛宴的各路豪强;不管是惊慌失措的后汉皇帝刘承祐,还是忧虑不已的宰相苏逢吉,他们都没有预见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乱,正如黑暗天际升起的那颗启明星,将成为终结这个乱世的信号,将拉开一个全新时代的帷幕。   但现在,刘承祐要做的是挡住气势汹汹的郭威。开封尹侯益出了个主意:“现在叛军士气正高,官军不可轻出,不如闭城坚守以挫其锋。郭威的很多部下家属都在开封,可以让叛军的家属们登城劝说,如此可不战而胜。”   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自小从军,骁勇善战,曾在与契丹军的作战中大出风头。慕容彦超为人桀骜不驯,根本没把侯益放在眼里,听了这话,火冒三丈:“我看你侯益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现在汴京聚集各路精锐,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郭威?”慕容彦超指着地图,得意洋洋地说:“在我看来,澶州(今河南省濮阳市)乃是关键。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将郭威扼制在黄河以北。待各路大军汇集,必将叛军碾得粉碎!”慕容彦超狠狠地做了个捏紧拳头的姿势。   刘承祐大受鼓舞,立即派侯益、吴虔裕等人率军赴澶州布防。   自以为是的慕容彦超完全低估了郭威的决心和头脑。后汉军还没走出开封地界,郭威已到达澶州城下。守将李洪义不敢抵抗,马上打开城门。郭威兵不血刃拿下了这个黄河北岸的战略要点。听到郭威已夺下澶州,侯益、吴虔裕斗志顿失,带着兵仓惶逃回开封。   郭威全军不做休整,又疾奔滑州(今河南省滑县)。郭威的战略很清楚:直捣汴京。他要趁后汉大军尚未集结完毕之前一拳打到刘承祐面前,把这个卑鄙的对手瞬间放倒。   两天之后,郭威率军到达滑州。守将宋延渥出城投降。在滑州,郭威取出仓库中所有的财物,全部分给军中将士。全军一片欢腾。在他们看来,以皇帝刘承祐为代表的朝廷已经成为卑鄙残忍的代名词,只有跟着郭威,以后才有好日子过。为了让士兵们加深这样的认识,大将王峻代表郭威站出来宣布:“等攻克了京城,准许大家抢劫十天!”又是一阵欢腾雀跃。全军士气高涨到了极点。鼓舞完了士气,郭威的军队继续向南推进。第二天,郭威到达封丘(今河南省封丘县),距离开封只有百余里。   当郭威全军享受着叛乱的狂欢之时,刘承祐却陷入到极度惊恐中。仅仅四天时间,郭威风驰电掣般从邺都打到了封丘,这一路上,那些表面上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军头们纷纷倒戈,郭威的复仇之路变成了接受沿途军民夹道欢迎的荣耀行军。   关键时刻,慕容彦超又站了出来。他拍着胸脯对刘承祐说:“陛下何须惊慌!在我看来,郭威的军队不过足下小虫,我跺跺脚就可以把他们碾成齑粉。明日,我亲自带军出战,必为陛下活捉郭贼!”看到慕容彦超自信满满的样子,刘承祐苍白的脸上总算又有了点血色。   刘承祐决定把宝全部压在看起来确实有两把刷子的慕容彦超身上。他把自己的所有禁军都交给慕容彦超指挥,让他统兵出城,与郭威决一死战。慕容彦超欣喜若狂。如果这一战胜了,他将成为后汉王朝的救国功臣,一举跃上权力和荣耀的巅峰。雄心万丈的慕容彦超决心演好他人生中最光彩夺目的这场大戏。   于是,大战之前,慕容彦超考虑的并不是如何破敌,而是如何令这场演出更加震撼。想了半天,慕容彦超决定请皇帝亲自出马。慕容彦超对刘承祐说:“有我在,即使一百个郭威,也可捉来!明日若无事,恭请陛下出城观看臣下如何破贼!到时候,我都不必同他们交战,只须大喝几声,便可吓跑那些乱兵贼子!”   年轻的皇帝被慕容彦超的大话鼓动得热血澎湃。李太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劝儿子说:“郭威毕竟是我家的旧臣,如果不是生死攸关,哪里会弄到这个地步!陛下应该按兵不动,坚守城池,同时飞传诏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定能让郭威回心转意,免除一场刀兵。”刘承祐听了,哈哈大笑。在他看来,太后这是纯粹的妇人之见。杀了郭威全家,这是血海深仇,哪可能就凭三言两语就能化解?这场对决,只能有一个生存者。刘承祐相信,那一定是自己。   冬日照耀的原野,寒霜尚未褪尽。两支大军,一南一北,慢慢逼近。郭威冷冷地看着对面军阵中若隐若现的那顶杏黄伞盖。杀亲仇人在就眼前,但他却必须暂时按捺心中的怒火。这一路南下,他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兵败,他考虑得更加深远。自契丹人南侵以来,中原遭受到巨大的创伤。刘知远好不容易在残破的中原建立起一个像样的王朝,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起兵而让中原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乱局。如果那样,辽军势必乘机南下,大江南北将再现腥风血雨。他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把矛头直接对准后汉皇帝,他要做的,只是“清君侧”。既要绝地反击,又要维持这个王朝的完整,郭威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不亚于在鸡蛋上舞蹈。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   郭威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浑厚的声音大喝道:“我们到这里,是诛讨皇帝身边的乱臣贼子,不是与天子对抗,千万不能先动手!”焦躁不安的军阵安静了。既然统帅发话,那些急于攻入开封尽情劫掠的士兵们不得不按捺住急切的情绪。   两军对阵,老油条慕容彦超一眼就看出了对手的不凡实力。郭威、王峻、郭崇威、曹威,个个都是威震中原的名将,而他们手下那支雄兵,更转战河东、河中、河朔,血战无数,历经磨砺。这样的对手,怎么可能大喝两声,便可令其倒下?冷汗浸透了慕容彦超紧握缰绳的手。在皇帝面前,他已经把牛皮吹上了天。而皇帝现在就在后面期待着他的华丽演出,这场戏该怎么演下去?   皇帝开始不耐烦了。按照慕容彦超的说法,打败变军只是举手之劳。既然那样,为何不赶紧动手?慕容彦超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拖也没有用,无论如何,他都只有一战。   一支骑兵从军阵中掠出。慕容彦超手提长枪,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马当先。郭威稳稳地举起了右手,然后往前一指。大将郭崇威毫不犹豫,挥刀而出,他的身后是怒吼的人潮,千马奔腾。   慕容彦超觉得大地在剧烈地颤抖,那一刻,他恍然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疯狂的午后。当时,他率数千骑北上侦察辽军行踪,结果在漳水边上遭到了数万辽军骑兵的伏击。他且战且退,终于在榆林店附近陷入绝境。抱定必死之心的慕容彦超和他的将士们原地筑阵,与十倍于己的辽兵展开血战,从中午一直拼杀到夜幕降临,直到援军到来。因为那一战,他名扬天下,甚至让契丹人也敬重不已。但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郭威,在兵力并不占劣势的情势下,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热血与激情?   战鼓的轰鸣声令慕容彦超暮然惊醒。眼前,滚滚铁流正扑面而来。他刚刚要举枪,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坍塌了,天地猛然倒转,慕容彦超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在两军即将相交的关键时刻,他竟然马失前蹄,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倒地!主将落马,后汉军一片惊慌。郭威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的铁骑倾巢而出,发动了猛攻。   这场决定后汉王朝命运的会战迅速分出了胜负。郭威的军队如秋风扫落叶般横扫敌阵。侯益、吴虔裕、张彦超等人纷纷率部投降。慕容彦超在乱军中侥幸逃生,狼狈逃回自己的老巢兖州。   亲眼目睹自己的大军和慕容彦超的神话灰飞烟灭,刘承祐已然崩溃。在宰相苏逢吉等几个大臣的裹挟下,刘承祐木然地朝着城郊逃跑。曾经君临天下的皇帝,如今却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在开封郊外的赵村,刘承祐等人躲进了民房。但如狼似虎的追兵很快赶到,刘承祐、苏逢吉等人均死于非命。   郭威的军队攻入了开封城。士兵们在默许下开始疯狂地劫掠。后汉朝廷中的王公贵族们遭到了毁灭性地洗劫。以敛财闻名的吏部侍郎张允,甚至连衣服也被乱兵剥掉,活活冻死。   让自己的部下疯狂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郭威颁布禁令,在全城实施戒严,很快控制了开封城中的混乱局面。不到十天的时间,他不仅成功复仇,而且一举颠覆了看似稳固的后汉王朝。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折,被推到浪尖之上的他必须要迅速承担起这个时代交给他的重任。   邺都城中,柴荣热泪盈眶,心潮起伏。战报纷至沓来,父亲郭威一举攻下京城,后汉皇帝刘承祐自食恶果,兵败身死。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中原王朝的皇帝恐怕要姓郭了,但柴荣此时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对他来说,那件事,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刘承祐一纸诏书,扼杀掉了他北伐幽燕的梦想。现在,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梦想复苏的机会。   5 黄袍加身   世事无常。十天前,郭威还是后汉皇帝要斩尽杀绝的叛逆之臣,而现在,他已俨然成为京城的新主人。站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郭威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忽然沉到双肩的巨大压力。   后汉皇帝刘承佑死于乱军之中,他的军队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了王朝的都城。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轻而易举颠覆了皇权的将领将急不可耐地坐上皇帝的宝座。但他们都低估了郭威的头脑与志向。郭威想要的,并不是虚幻的天子称号,他要的是中原的复兴,是结束这个黑暗的乱世。   出兵南下,他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面对无情屠杀了他全家的年轻皇帝,他甚至不愿意说出任何忤逆的言辞。他在愤怒与痛苦中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个王朝的权威,为的是不让刚刚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中原再度四分五裂。但战端一开,很多事都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他听说,刘知远的弟弟,时任河东节度使的刘崇已准备起兵进入中原。而北方的辽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企图浑水摸鱼。如果因为他的被迫起兵,中原再度分裂,他将是历史的罪人。   郭威决定先发制人。无论如何,现在最紧要的是延续后汉王朝所谓的正统,如此,便可封住所有人的嘴,让所有的野心家都无隙可寻。他向太后提出,天子既然已经蒙难,又没有留下子嗣,应该立高祖刘知远的子孙为帝。他推荐的是刘知远的幼子刘承勋。郭威的建议合情合理,群臣纷纷附和。但李太后却从后宫带来一个让所有人为难的消息:刘承勋此时身染重病,根本起不了床,更别说治理天下。众人商量之后,只好退而求其次,拥立刘知远的侄儿、养子刘赟为帝。在郭威看来,立刘赟为皇帝还有一个好处:刘赟正是河东节度使刘崇的亲生儿子,如此一来,刘崇便再也没有捣乱的理由。   果然,消息一出,正集结兵马准备南下夺权的刘崇大喜过望,当即罢兵。太原少尹李骧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劝刘崇说:“观察郭威的心思,终究要自取帝位,您应该火速领兵翻越太行,占据孟津,威逼开封,等待相公即位。如若不然,恐怕会被郭威出卖。”刘崇听了,勃然大怒:“你这个腐儒,想要离间我父子关系!”一声令下,李骧成了刀下之鬼。急不可耐的刘崇还连夜将李骧的首级送往开封,以示忠心。   暂时稳住了手握重兵的河东之狼刘崇,郭威还是不放心。群狼环伺的乱世之秋,龙椅虚位以待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于是他又提议,在新皇帝没有到位之前,请太后暂时摄政。   李太后在群臣的恭请下怀着复杂的心情垂帘听政。她要做的事并不多,除了立即赏赐那帮刚刚颠覆了自己儿子皇位的权臣们。郭威手下的三员虎将均得到封赏,王峻被任命为枢密使,郭崇威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曹威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皇宫内外的刀把子已紧紧握在郭威掌中。   而此时,远在徐州的刘赟刚刚得知自己被拥立为帝的消息。从来都远离政治中心的小角色忽然成为整个中原虚位以待的天子。面对这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大馅饼,刘赟惊喜万分,立即启程赴京。   刚刚经历了巨大变故的后汉王朝变得近乎诡异的平静。成功复仇的郭威似乎要全身而退了,他安排好了朝廷的后事,立即率部出城,准备返回邺都。而新皇帝正急赴开封,准备正式上位。一切似乎都像郭威计划的那样,中原王朝正在悄悄愈合被撕裂的伤口。但命运就像滚滚向前的河流,早已超越了个人能够控制的范畴。很多时候,不是人改变历史,而是历史改变人。对郭威来说,当他从邺都起兵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再也回不到从前。   通往开封的官道上,刘赟一行正风尘仆仆地急赴中原腹心,而在他数百里外的地方,郭威正带着他的大军缓缓北返。要不了多久,看似毫无联系的这两群人将发生巨大的共振,彻底改变那个时代的走向。   两天后,郭威率军渡过黄河。这一路北返,全军静穆无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对很多将领来说,惊涛骇浪正在他们心里涌动。半个月前,他们怀着复仇的心态呼啸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虚弱的后汉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触手可及。而现在,他们却要像旁观者一样黯然北返。回到邺都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那个重新把权力攥在手心的王朝会放过这群反叛者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很清楚,皇权与郭威面前只有薄薄一层纸。也许,现在需要他们帮助统帅痛下决心。   渡过黄河没多久,全军到达澶州。再往北走,就将进入河朔地界。第二天清晨,全军再度集合,准备出发。郭威穿戴整齐,步出驿馆,正缓缓向他的军队走来。将领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表达意愿的最后机会。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天子必须让主公来做!我们已经与刘氏结仇,不可再立刘氏为君!”此言一出,宛如丢下了一颗炸弹。庞大的人群立即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开始狂呼乱叫,齐声附和。   郭威脸色大变。没有任何先兆,场面骤然失控。数千情绪激动的士兵正疯狂地向他涌来。郭威几乎是本能地转身而逃,冲进了驿馆,喝令卫士关上大门。激动的人群冲到了驿馆前。将领们疯狂地撞击着大门,更多的人则翻上墙头。哗地一声巨响,馆门倒塌,士兵们潮水般地涌了进来。   郭威端坐房内,木然地注视着朝他席卷而来的人潮。这是巨大的机会,同时也是巨大的危机。北返这几天,他曾经预感到军心不稳的问题。他在心里暗自揣测了无数遍,考量着各种应对的可能。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   有人冲了上来,双手挥舞着一面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黄旗。士兵们变得更加兴奋,他们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地把黄旗披在郭威身上。震撼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数千人跪倒在身披黄旗的郭威面前,欢呼万岁,震天动地。这个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颇有创意的设计,后来有了一个著名的成语:“黄袍加身”。而更有戏剧性的是,仅仅十年之后,后周大将赵匡胤的部下便用同样的方式复制了前辈们的创意,终结了郭威所创立的王朝。   人们猜到了开始,却永远无法猜到历史的结局。   在疯狂的人潮裹挟下,郭威最终选择了顺势而为。不管怎么说,他想低调结束此事的想法已不可能。他知道,接下去的路远不是坦途,更不是扯张旗子就能当皇帝这么简单。他要面对的,将是各种意料不到的惊涛骇浪。   几天来一直静默无声的军队变成了沸腾的人海,他们簇拥着郭威,掉转马头,朝着开封的方向疾行。他们要帮助自己的统帅把曾经唾手可得的天子龙椅重新夺回来,让自己的老大成为中原的统治者。   这支大军第二次南下,声势更加惊人,沿途守军纷纷倒戈。郭威则一路连发文告,安抚百姓。三天之后,全军南渡黄河,到达韦城(今河南省滑县东南),开封已近在咫尺。郭威向太后发出奏折,请求由自己来主持社稷,愿意事奉太后为母。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开封城中,各色人等交织于朝堂上下,人人都在盘算,这样的节骨眼上应该作何选择。远在邺都的柴荣,正紧张部署着辖区内的防务,他敏锐地预感到,一场改变天下的巨大风暴已经卷起,他必须做好必要的准备。河东太原,气急败坏的刘崇破口大骂,形势突变,李骧一语成谶,自己却鞭长莫及。而开封城幽暗的深宫之内,面色凝重的李太后疲惫地望着门外无尽的黑夜,她的脸在不易察觉地抖动。郭威的最后通牒已经交到手上,她可以选择拖,但那明显拖不了多久。她只希望,曾经公认的皇帝接班人刘赟能尽快赶到开封,那样或许还有挽回危局的希望。   但刘赟永远也来不了了。他刚到宋州,城外便出现了郭威手下大将郭崇威率领的骑兵。数天前,澶州兵变的消息传到开封,留在京城的王峻立即响应,派郭崇威和马铎两员大将领精骑分赴宋州、许州,阻截刘赟一行。刘赟困守孤城,寸步难行。   此时,郭威已到达开封城郊的七里店,宰相窦贞固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垂帘听政的李太后被孤零零地丢在了皇宫,李家王朝已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孤独与绝望中的李太后不得不发布诰令,宣布把从没有真正做过一天皇帝的刘赟废黜,任命郭威代理国政。形势已然明朗,傻子也知道如何站队。文武百官和四方藩镇纷纷出场,劝进郭威早登帝位的上表雪片般飞到他手中。   看着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活剧,郭威感慨不已。想想朱温、李嗣源、石敬塘……这些人都曾踏着别人的尸体成为皇帝,但中原的战火却越燃越旺,城头的大旗依旧变幻,他们建立的那些短命王朝就像浪尖上的泡沫一样转瞬即逝。现在,这幕肥皂剧的主角换成了他。他即将登上峰顶,但在那峰前等待他的会是万千风云,还是百年孤独?   公元951年正月,李太后颁下了她的最后一道诰令,授郭威传国玺印,正式即皇帝位。   崇元殿前,郭威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向那座泛着冰冷金光的龙椅。无数人屏息以待,更多人却在心里冷笑。他刚刚终结的那个王朝仅仅持续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天下依然混乱,让人看不到希望。已年近半百之年的郭威,以这样并不名正言顺的方式登上帝位,实在不让人看好。   郭威轻轻地在龙椅上坐下。面前响起万岁的呼声。但郭威的眼睛却似乎并没有停留在山呼万岁的文武百官面前。他的思绪忽然飞到了一个与面前景象毫无关联的地方:那是风雨飘摇的邢州城。那里,是他的故乡。那里,更是忠义之士辈出的地方。在那里,他曾经有机会北伐幽燕,发起光复燕云十六州的荣耀之战。而那里,现在依然笼罩在辽军铁蹄的阴影之下。当他终于可以指点江山之时,那沉寂的梦想正如这即将到来的春日,灿然复苏。   邺都城中,柴荣缓缓摊开那卷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他心里正有某种东西在呼啸澎湃。他相信,这一刻,父亲一定和自己一样,想起了邢州城、清风楼、五里桥,想起了他们之间心有灵犀的约定。      第二章 英雄路远      曾经的末路英雄黄袍加身。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登上天子之位的郭威感受到的却是更多的无奈。那条梦想之路,很快将交给他的儿子柴荣继续前行。而那个无畏的年轻人决定用一场大胜来作为自己的加冕之礼。   6 梦想与现实   梦想很美好,但往往遥不可及。虽然郭威做梦也想光复燕云十六州,统一天下,重现盛世,但他不得不首先面对一个个迎面逼来的威胁。   被废黜的刘赟不久被宋州节度使李洪义毒死。同日,刘崇在太原宣布自立为帝,公开与郭威摊牌。刘崇占有十二州之地,尽揽河东精锐,兵马强盛。由于其沿用汉的国号,为与后汉区别,史称“北汉”。接着,刘赟的老部下巩廷美、杨温在徐州起兵,与北汉政权遥相呼应。而嗅到了血腥味的辽军则在边境频繁异动,大有乘虚而入之势。   龙椅都还没坐热,郭威便立马遭到了三个方向的夹击。更令他担心的是,自己是靠“黄袍加身”才抢来的帝位,言不正名不顺,如何能让天下诚服?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郭威决定先从自己的姓氏入手。他想起了关于自己姓氏的那个遥远的传说。郭姓的受姓始祖据说是周武王之叔姬叔。当年姬叔受封于东虢,号“虢公”,因“虢”、“郭”音同,姬叔的后代渐渐以郭为姓。郭威展眉大笑,这是一个绝好的理由,周代宗室的子孙,虢叔的后裔,谁还敢说我没有皇族血统,谁还能质疑我的皇帝身份?郭威立即下诏:“朕周室之裔,虢叔之后,国号宜曰周。”同时,改年号为广顺。为了和两千年前那个延续了八百年的周王朝区别,郭威的这个新王朝被史学家们称为“后周”。   郭威深知,要让天下诚服,仅以这种牵强附会的方式解决身份合法性的问题还远远不够,比这更重要的是凝聚人心。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中原王朝危机重重,病入膏肓,他必须从最细微的地方做起,把这个乱世挥霍掉的人心重新凝聚起来。   后梁以来,为了强化统治,朝廷实行的都是严刑峻法。后唐、后晋,刑法越来越严酷,直到后汉达到了顶峰。后汉刑律甚至规定,盗窃钱一文以上的都处以死刑,更荒唐的是,不论强奸、通奸,男女一律处死。还有人很多犯了点小罪,动辄便遭到满门抄斩。战火蹂躏下的中原,早已奄奄一息,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高压和折腾。登基伊始,郭威便宣布大赦天下。同时改变刑律,犯有盗窃罪和强奸罪的,一律按照后晋天福元年以前的条文处理;罪人不犯谋反罪的,不得株连家族,不得没收家产。   不久,郭威又下诏撤销早已让百姓恨之入骨的“营田”。所谓“营田”,是唐朝末年的一项发明。当时各州驻扎军队,霸占了大量荒田。于是朝廷设置营田,招募农民耕种,让他们交纳租税,实际上让军队成了各地的大地主。军队外出打仗,往往劫掠到许多耕牛,为了最大限度的榨取利益,把抢来的牛租给农民,自己坐收租金。谁知几十年过去了,耕牛早已死去,租金却没人取消,农民深受其苦。郭威深知其中弊端,于是一纸诏书下令各地营田统统撤销,把田地、农具全部无偿赐给农民。消息一出,中原百姓一片欢腾。有人觉得可惜,对郭威说:“现在国库空虚,不如选营田中肥沃富饶卖掉,至少可得钱数十万。”郭威只微微一笑:“利在于民,犹在国也,我要这些钱来又有什么用!”   郭威懂得那个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少有人去践行的道理:藏富于民。   过了没几天,郭威再次下诏,言辞恳切。郭威说:“朕起於寒徽,备尝艰苦,遭时丧乱,一旦为帝王,岂敢厚自奉养以病下民乎!”他宣布从前以赋税名义进贡皇家的贡品,全部取消。当着大臣们的面,郭威将皇宫中数十件珠宝玉器在厅堂上砸了个粉碎,宣布各种珍宝今后不得再进入宫廷。在他的带动下,后周朝廷上下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节俭之风。大将王峻在此次郭威夺权过程中立下大功,郭威上位后要将前朝宰相苏逢吉的私宅赏赐给他,王峻坚辞不受。   后周新皇帝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很快,郭威又下诏说:“朕生长军旅,不亲学问,未知治天下之道,文武官有益国利民之术,各具封事以闻,咸宜直书其事,勿事辞藻。”此诏一出,朝堂内外,有识之士,无不热泪盈眶。郭威的意思直白而恳切:我是个文盲,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大家有什么利国利民的好办法,可直陈其事,不用讲究辞藻。在那个文辞浮华,空洞无物的骈文统治文坛的时代,在那个目不识丁,杀人如麻的武夫们伪装圣君的时代,郭威的务实与诚恳感动了许多人。   而对朝廷中的害群之马,郭威则毫不手软。后汉时期,皇亲国戚霸占了各方节度使的高位,为了制衡这些地方诸侯,朝廷不得不从军中派人到各地节度使身边任职。没想到这些人到了地方,个个自命不凡,专横跋扈,连节度使都难以管束。郭威一纸诏书,将这些人全部罢免。此令一出,各地节度使无不喜笑颜开。   这个乱世,确实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大刀阔斧,斩出一派新风气。   不久,淮南发生饥荒。许多淮南饥民为了活命,不顾南唐与后周是敌国,偷渡淮河跑到后周地界来买粮食。郭威得知消息,特意下诏说:“淮南的百姓与中原的百姓都是天下的子民。如今淮南饥荒,各州、县渡口、粮铺不得禁止淮南百姓前来购粮。”而同样,当辽国境内的瀛州、莫州、幽州闹水灾之时,郭威立即下诏命有关州、县救济流民,一时之间,南北两面的流民纷纷移居中原,破败凋敝的中原一下子增民数十万,人气大增。   而随之而来的,是郭威与日俱增的威望。那些曾在心里偷偷嘲笑郭威的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刚刚通过很不厚道的方式登上皇位的人,已然表现出与之前的皇帝截然不同的见识与气度。   完成了内部的一系列初步革新,郭威腾出手来,应对外来的威胁。   河东、幽燕、徐州三方威胁,控制住河朔是关键。而河朔地区,黄河南岸的重镇澶州是龙眼之地。这里,郭威当然要让自己最信得过的人镇守。柴荣很快被授予镇宁节度使,移镇澶州。他不仅要拱卫京师,还要遥控河朔,监视徐州。接着,郭威又任命亲信王殷为邺都留守,镇抚河北,防备契丹。随后,郭威一纸诏书飞传晋州(今山西省临汾市)、隰州(今山西省隰县),要求守将王晏、许迁严防北汉来袭。最后,郭威从敌人阵营最薄弱的一环下手,写信给徐州的巩廷美、杨温,要求其认清形势,放下包袱,早日投诚。   登基伊始,面对无处不在的危机,面对一团乱麻般的麻烦,郭威宛如一个高明的棋手,潇洒落子,从容应对。   不久,北汉军果然大举进攻晋州。早有准备的王晏紧门不出,坚守城池。北汉军统帅刘承钧下令全力猛攻。北汉士兵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晋州的城墙,突然战鼓震天,无数烧得滚烫的沸油从天而降。惨叫声响彻云天,北汉军狼奔豚突。没有让攻城者任何喘息,雨点般的火箭飞射而出,晋州城下变成了一片火海,北汉军伤亡惨重。吃了大亏的刘承钧又移师转攻隰州。隰州刺史许迁半路设伏,在长寿村大破北汉军队,斩杀敌先锋大将程筠。连遭闷棍的刘承钧无心再战,带着残兵败将退回太原。   而在徐州,因为郭威的劝降信,本来抱定死战决心的巩廷美、杨温面对突然出现的生机,变得畏手畏脚,心乱如麻。北汉军在晋州、隰州攻势受挫更让二人不敢乱动。二人还在犹豫不决时,郭威已经动手了。猛将王彦超率兵突然出现在徐州城下,宣称带来了皇帝的招安诏书。巩廷美、杨温又惊又疑,不敢开门。王彦超随即发动猛攻,军心已乱的徐州兵无力招架,很快城破,巩廷美、杨温被杀。   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郭威稳坐开封,已然把威胁逐一消弭于无形。不过,他最大的心病仍然来自北方。令人不安的情报不断传来,各种迹象表明,辽人与北汉之间使者往来不绝,正在密集联络,大有联手攻击中原的态势。   对契丹人,郭威没有丝毫的好感。他更清楚,从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到现在的耶律阮,辽国皇族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南侵中原的念头。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跃马横刀,与契丹骑兵决一雌雄。但后周王朝刚刚建立,饱经战乱的中原急需休养生息。他现在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更需要积蓄力量。他相信,只要再给他十年,中原王朝便能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与辽人正面对决。到那时,一统天下,光复幽燕,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数年前在邢州,他只是一方军事统帅,要考虑的只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但现在,他是一朝天子,他要考虑的东西显然要多得多。无论从那方面考量,现在都不是和辽人发生大规模战争的好时机。   几匹快马从开封城中奔驰而出,郭威的特使,时任尚书左丞的田敏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奔往辽国。郭威的意图很明确,尽量稳住蠢蠢欲动的辽人,即使不能达成同盟,至少也要让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不要这么着急地进攻中原。很不幸的是,当田敏心急火燎地向北方疾驰之时,北汉的特使已经抢先一步进入了辽国境内。   左右逢源的辽人显然明白如何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河东一隅之地自然不如广阔富庶的中原那么有吸引力,与河东联合,共同掠取中原毫无疑问是辽人的首选。辽世宗耶律阮得意洋洋地告诉北汉的使者,郭威的特使已经来过了,而且愿意每年进贡钱十万缗。消息传回太原,大惊失色的刘崇急忙送上大批财宝珍玩,同时表示,河东愿意尊辽主为“叔父天授皇帝”,每年进贡钱二十万缗。刘崇这么识相让耶律阮非常受用,当即派人册命刘崇为“大汉神武皇帝”,并且约定共同出兵,对付郭威。   形势急速逆转,当郭威派出的第二批公关团队到达辽国后,辽人突然变脸,将后周特使团全部扣留。郭威知道,与辽人的一战已迫在眉睫。   而这一点,他的养子柴荣或许比他更清楚。一到澶州,柴荣便立马大刀阔斧,连施新政。澶州是中原重镇,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也正因为如此,这里饱经战乱,满目疮痍,奄奄一息。此情此情令柴荣倍感悲愤。反击强辽,光复幽云十六州固然是他梦寐以求之事,但治愈战争创伤,恢复元气如今却更显急迫。关键时刻,郭威为他精心挑选的左膀右臂如期到来。王朴、崔颂、王敏,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志向高远之士。柴荣一分钟都不想再耽搁,领着众人,挽起袖子,在澶州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   城市破败,人心颓废。柴荣下令,改造街巷,整修房屋,数月时间澶州便一扫破败之气,四方流民逐渐向澶州聚集。   民不聊生,盗贼横行。柴荣便大力整肃吏治,官场风气为之一新。他又亲自训练官兵,加强巡逻守备,很快,盗贼乱兵们再也不敢跑到澶州作乱。   郭威和柴荣,几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要与辽军抗衡,不仅需要决心和勇气,更需要底气和实力。在梦想与现实面前,父子二人再一次心有灵犀地展现出他们务实的一面。   但随着北汉和辽人越走越近,新的战争显然来得比郭威希望的更快。   7 心腹之患   后周广顺元年(公元951年)九月,辽国发生内乱,辽世宗耶律阮被杀,耶律璟登上皇位。刘崇急忙派人以重金相贺,再次请求辽国出兵攻击后周。耶律璟年轻气盛,被刘崇一吹捧,顿时飘飘然起来。当即发兵五万,会同北汉军进攻晋州。   消息传来,饶是身经百战的郭威也不由得心头一紧。辽与北汉二军合流,足有八万之众。晋州一旦失陷,敌军将长驱南下,直逼河中,威胁关中。后周建立不过数月,便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郭威思虑再三,决定派大将王峻出马迎战。   郭威倚重的心腹爱将王峻绝非等闲之辈。王峻的父亲做过唐朝的乐营使(歌舞团团长),因为从小熏陶,王峻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能歌善舞,深得当时的后梁大臣张筠欣赏。但王峻的人生却因为这一技之长变得无比坎坷,他就像一个歌妓一样被权臣们送来送去,辗转漂泊。直到遇到了颇有识人之能的刘知远,王峻的人生才开始柳暗花明。在刘知远的军中,王峻体现出超凡的能力和才干,很快从一名小军官一路高升。等后汉建立,刘知远称帝,王峻已成为朝中重臣。汉隐帝刘承祐清洗异己之时,和郭威一样,王峻的家人也惨遭灭门。相同的遭遇让郭威与王峻成了患难兄弟,甚至郭威当了皇帝,私下仍然对王峻以兄相称。虽然此人有些自命不凡,但对王峻的能力,郭威还是颇为欣赏。此次辽、汉联军大举围攻晋州,郭威毫不犹豫派他迎战。   十月,郭威任命王峻为行营都部署,领兵援救晋州,为了表示信任,特意授权他可根据情势机断从事,不必事事报告,以免贻误战机。   辽军日夜不停地猛攻晋州,王峻的援军却在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一带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而且一停就是十天。消息传到开封,曾经表示对王峻无限信任的郭威也着急了,立即派使者前往陕州,要求王峻急速北上救援,同时宣布自己将御驾亲征,挽救危局。   没想到王峻却很镇定,他要使者转告郭威说:“晋州城池坚固,不易攻破,而敌军锐气十足,不可力争。我之所以屯兵不进,是等待他们士气低落,并不是臣下胆怯。陛下新近即位,不宜轻举妄动。倘若御驾亲征,京师空虚,如果兖州的慕容彦超突然起兵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郭威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以手拉耳,长叹道:“糊涂,糊涂!我一时心急,差点酿成大错!”要不是王峻提醒,郭威甚至都忘记了盘踞兖州的手下败将慕容彦超。   去年在开封城外,慕容彦超牛皮吹破,被杀了个丢盔弃甲,狼狈逃回老巢兖州。虽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但慕容彦超却并不死心,一直在暗中整军备战,私下联络北汉、南唐,积极倒周,企图东山再起。慕容彦超的这些鬼把戏,郭威当然都看在眼里。只是登基伊始,百事缠身,一直没顾得上这个漏网之鱼。现在听王峻一提醒,顿时醒悟。慕容彦超确实是身后的一把刀子,不得不防,晋州危局,只能倚靠王峻一人之力了。   在陕州故意停滞了十天之后,王峻的军队忽然加速,一路北上,五天之内已到达晋州南郊。此时辽、汉联军围攻晋州多时,久攻不下,早已疲惫不堪。加上天降大雪,补给困难,辽军已有退意。听说后周援军已到,辽军二话不说,连夜逃跑。辽军的不厚道让北汉军吃了大亏,在王峻的猛烈攻击下,北汉军损失惨重,狼狈退回太原。   此战之后,北汉皇帝刘崇明白了两件事:关键时候契丹人是靠不住的,而后周军队的实力更是不可小觑。领了教训的刘崇被迫转攻为守,暂时打消了大规模南下的念头。   解了晋州之围,郭威准备对慕容彦超下手了。广顺二年(公元952年)正月,郭威一纸诏令,沂、密二州不再隶属泰宁节度使管辖。泰宁节度使正是慕容彦超。此诏一出,慕容彦超勃然大怒,这是郭威虎口夺食,更是赤裸裸的挑衅。慕容彦超当即宣布不接受后周管辖,出兵攻掠邻近州县,同时向南唐救援。慕容彦超这么容易便中了激将之计,郭威喜不自胜,当即调集军队,准备出兵攻兖。大战一触即发,一封来自澶州的紧急文书却交到了郭威手上。这是柴荣的亲笔书信,竟然是要求带兵出征兖州的。   拿着儿子的这封信,郭威陷入了沉思。柴荣主动请战,这是在表明态度。他很清楚柴荣的个性:刚烈、直接、务实。他的每一个想法都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而一旦他认定的想法,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晋州一战,王峻立下大功,风头一时无两。但王峻这个人,才干固然出众,却骄横自大,甚至连郭威也不放在眼里。全天下都知道,郭威的亲生儿女都已夭折,王峻功高震主,不免引起人们诸多遐想。毕竟,在那个强者为王,弱肉强食的时代,血缘正在逐渐失去说服力。柴荣这时候站出来,是想向天下宣布,郭氏一脉并非无人。   远处隐隐传来更鼓的声音。郭威猛然惊觉,空荡荡的大殿内,昏暗摇曳的烛火下,竟然只有他孑然一身。他转过头,久久地注视着那张冰冷的龙椅。是的,在天下人眼里,他走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失去的却是生命中真正珍贵的东西。家人,儿女,和延续梦想的希望。某种冰冷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滑下。郭威轻轻取下挂在墙角的那张长弓,信步走到殿外。天边即将破晓,而北方却依然一片黑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挽弓,拉弦,注视着那片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弓弦轻响,一支箭从他的心里呼啸而出,飞向千里之外的北方。   如果生命是一张弓,那弓弦便是梦想。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接过他手里的这张弓,拉满梦想与命运搏杀,这个人只能是柴荣。   第二天早朝,郭威抛出了柴荣的上书,交给众大臣讨论。郭威的意图众人一看便知,这是要给柴荣立功上位的机会了。王峻闪电般地站了出来。“澶州拱卫京师,关系重大。郭荣(柴荣被郭威收为义子后改姓郭,为叙述方便,后文仍称柴荣)将军不可轻离职守!”郭威有些诧异地看着语气坚决的王峻。之前早有传言,王峻对柴荣甚为忌惮,处处有打压之意,他还不大相信。今日看来,满朝文武都知道郭威的心思,但王峻仍然如此力阻,看来传言不虚。郭威没有再坚持。王峻时任枢密使,参预军机大事,又刚刚立下大功。郭威不希望因为柴荣的事和他当面闹翻。几经商议之后,郭威最终任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为主将,齐州防御使史延超为副,统兵讨伐兖州。   后周军很快到达兖州,击败了来援的南唐军,接着包围了兖州城。慕容彦超屡次出城交战,连战连败。见势不妙,慕容彦超干脆躲进城里,当起了缩头乌龟。后周军随即发动猛攻,但兖州城池坚固,慕容彦超又早有准备,这场仗打了好几个月,仍没有半点进展。   兖州之乱迟迟不能平定,郭威心急如焚。朝堂上,郭威提出要御驾亲征。这次反对的是老臣冯道。在冯道看来,正当盛夏,天气炎热,一旦出兵,吉凶难测。他提出,这种时候,御驾不宜妄动。郭威当即道:“兖州贼寇凶悍,不可轻敌。如果我不能亲征,就让我儿前往讨贼!”在郭威看来,上一次已经给了王峻面子,现在战事不顺,他应该不会再出来阻扰。没想到一提到柴荣,王峻又应声而出。道理还是跟上次一样,而态度依然坚决,简直毫无商量的余地。   郭威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不错,我曾经把你当大哥,你也帮了我不少,但这是我的家事,你王峻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大臣们都感觉到了异样,朝堂上的气氛就像要凝固一样。“三天之后,朕御驾亲征!”郭威恨恨地憋出了这句话。   是年五月,郭威率军亲征兖州。外援断绝,突围无望,后周皇帝御驾亲征,不拿下兖州誓不摆休,这样的形势让兖州城中军心动摇。慕容彦超也感到了恐惧,无计可施之下找来方士问卦。方士故弄了一番玄虚之后说:“现在土星已运行到角、亢二宿,而角、亢是兖州的分野,想保住兖州,必须求土星保佑!”慕容彦超如捞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在城里建起祠堂,天天求天上星宿保佑。但再虔诚的祈祷也没能保住慕容彦超的性命。半月之后,兖州城终于在后周军没日没夜的猛攻下陷落。慕容彦超带着妻子投井而死,兖州平定。   得胜回师的郭威心里却充满了愤怒。前方战事方息,后方关于王峻闹脾气撂挑子的报告已纷至沓来。出征之前,郭威把不少要紧事都委托给自己的老部下枢密副使郑仁诲、皇城使向训、团练使李重进等人,想晾一晾狂妄的王峻。没想到王峻却勃然大怒。皇帝还在兖州指挥攻城,王峻却一纸文书,说自己病了,要求辞职退休。郭威派使者好言劝慰,王峻却不依不饶,毫无反悔之意。过了没多久,各地节度使支持保举王峻的书信却不断交到郭威手里。郭威一看便知,这是王峻搞的名堂,一面以辞职要挟,一面却游说和自己交好的藩镇将领,让他们来打气说话。王峻这一搞,岂不是把我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烤?   回到开封,郭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派大臣去请王峻出山,同时宣布“爱卿倘若还不来上朝,朕将亲自去请!”闹够了脾气,赚足了面子的王峻这才大摇大摆到岗上班。看着得意洋洋的王峻,郭威心中怒火翻腾。虽然表面上好言抚慰,但他已然看清,此人不除,终成心腹之患。   而远在澶州的柴荣也同样心急如焚。不久前,他收到了来自辽国内部的一封密报。密信是在辽国当学士的李浣写的。李浣本是汉人,哥哥还在后周朝廷里做官。早已有叛归中原之心的李浣在信中说:“辽国新主耶律璟年轻昏庸,喜好玩耍,不理政事。每日只是摆酒畅饮,直到午后才起床,人称睡王。朝廷倘若能够用兵,必定取胜;不然的话,与其讲和,也必定成功。但无论如何都宜速行,否则夜长梦多。”一直密切关注辽人动向的柴荣如获至宝,他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辽主如此昏庸,如果能乘此北伐,或许有取胜的希望。兴兵北伐,非同小可,当然要获得皇帝的支持才行。柴荣当即上书请求前往开封面见皇帝。但自己的请求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朝廷驳回。柴荣暗中一打听,原来自己的请求统统被枢密使王峻束之高阁,视而不见。柴荣怒火万丈,千方百计阻断自己和父皇的联系,这王峻到底是何居心?   不久,黄河沿岸多处决堤,中原水患大起,王峻受命前往现场处理水灾。柴荣看准机会,一封急报再次呈到朝廷,请求进京面圣。这一次没有王峻作梗,果然顺利获批。柴荣当即直奔开封,面见郭威。   见到父亲,柴荣大吃一惊。不过两年时间未见,郭威竟然像老了十岁。难道这万众膜拜的龙椅之上,真的如此凶险,会榨干一个人所有的激情和精力?“父亲,在辽为官的李浣密报,辽国新主耶律璟昏庸无能,正是对其用兵的大好时机。我思虑再三,这等良机断然不可失去!”柴荣一边说,一边将书信呈上。   郭威仔细地读着这封从遥远的辽国传回的密信,他的表情凝重而平静。终于,他看完了信,缓缓抬起头。柴荣听到的是一声沉重而苍老的叹息,这和数年前雄心万丈的父亲判若两人。柴荣全身一凉,如坠冰窟。   8 流年一局棋   “如李浣所述属实,确是北进良机……”郭威看了看满眼期待的儿子,苦笑道:“只是,当前中原正处多事之秋,此时大举伐辽,确实力不从心,暂且缓缓吧。”柴荣惊诧万分。三年前在邢州,那时中原的国力尚不如现在。况且北汉威胁已解,徐州、兖州先后平定,为何父亲会说出“多事之秋”这样的话?柴荣心事重重地迈出殿门,一丝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柴荣不知道,自东征归来之后,郭威身体一直不适。衰老突如其来,甚至让郭威自己也措手不及。这些天,他明显感觉到曾无比旺盛的生命力正悄悄从身体里滑走。他知道,为了这个天下,他必须尽快确定中原王朝的接班人。而现在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柴荣无疑是最合适的。但偏偏最为倚重的大臣王峻对柴荣百般打压,镇守邺都的天雄节度使王殷也同样居功自傲,在河北专横不法,与王峻内外呼应。这些心病不除,柴荣势必无法顺利接班,刚刚安定下来的中原势必将再掀风浪。他何尝不想趁此良机,光复幽燕,扬名史册,但腹心之疾不解,又岂敢大举用兵?   看着柴荣失望而去的背影,郭威心如刀绞。虽然他早已把柴荣视作亲生儿子,但有些话,只能藏在心底;有些事,只能默默去做。也许,这就是万人之上的代价;也许,这就是孤家寡人的含义。寒风迎面而来,侵入骨髓,站在殿门前,郭威高大的身躯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个秋天,对他来说格外寒冷。   柴荣黯然离开京城,而他的到来却让王峻暴跳如雷。得知消息的王峻甚至不顾滔天的洪水,当即飞马回京。回到枢密院一查问,柴荣这次申请面圣原来是得到了宰相范质的同意。气急败坏的王峻铁青着脸,大步走到了郭威面前。“皇上,宰相范质、李谷二人轻慢政事,人多怨言,狼狈为奸,我以为不宜再为相,应以枢密直学士陈观、端明殿学士颜衎取而代之!”   郭威被震惊得半响说不出话。范质、李谷都是郭威极为倚重的股肱之臣。范质,九岁能诗文,十三岁读诗经,十四岁便招生收徒,满腹经纶,名满天下,还在后晋时便深受朝廷器重。而李谷,器宇宏大,沉着坚韧,又精谋略,人称“可敌十万雄兵”。这样的人才,什么时候又得罪了王峻?   郭威猛然醒悟,此次柴荣进京,恰好在王峻外出之际,未经过王峻而得到了二位宰相的同意,这肯定让一向忌惮柴荣的王峻勃然大怒。王峻这是在故意撒气。   王峻欺人太甚!郭威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胸口一闷,竟痛彻心扉。王峻骄横自大,目中无人,这些他都可以容忍。但他决不能容忍王峻阻碍他儿子的未来,阻碍这个王朝的未来。他已经年满五十,再也没有时间去实现那些梦想,但他至少要为柴荣扫清阻碍。   “调换宰相是大事,不可仓促决断,待朕再考虑一番。”郭威虚弱地抬起手,缓缓道。没想到王峻上前一步,相逼更甚,大有不答应誓不罢休的。郭威苦笑道:“如今正是寒食节,等待休假结束,就照爱卿所奏办理。”王峻这才志得意满而去。   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郭威只觉得血气翻涌,竟再也坐立不住,翻倒在地。内侍们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扶起病痛难忍的皇帝。“速传李重进来见我!”忍住心间的剧痛,郭威咬牙道。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威猛善战,统领禁军。内侍们知道,郭威这时候急召李重进,是要准备动手了。   三天后,寒食节假期已满。郭威急召王峻及各位大臣入朝。王峻兴冲冲地进了皇宫,刚到殿外,便见到了杀气腾腾的李重进。一声令下,王峻被一拥而上的禁军士兵五花大绑,如粽子般丢进了偏殿。   看着面面相觑的众大臣,郭威声泪俱下:“王峻欺朕太甚,欲尽逐大臣,翦朕羽翼。朕只有一子,王峻却处处阻碍,不让我父子相见。朕重用此人为枢密使,又兼任宰相,竟然还向朕要求兼任平卢节度使,简直是贪得无厌!你们说,目中无君如此,谁能忍受!”听着郭威凄凄惨惨地痛斥王峻的所作所为,众大臣尽皆默然。他们实在没有想到,王峻竟能把皇帝逼到这个份上。   第二天,诏令下达,贬王峻为商州(今陕西省商州市)司马,逐出京城。王峻到了商州,情绪极度沮丧之下加之水土不服,很快便患病而死。王峻一死,郭威当即下诏,调柴荣进京,任命为开封尹,封晋王。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后周皇位,已非柴荣莫属。   除掉王峻,郭威让王殷的儿子前往邺都,向王殷告知王峻获罪之事。郭威的意思很明显,一是安抚,二是震慑。在柴荣顺利接班之前,他实在不希望内部再起纷争。没想到王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此人竟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三次上表请求进京入朝。郭威顿时疑心大起。莫非此人早已不安心一个小小的邺都,这么快就觊觎上了王峻空出来的位置?   不久,成德节度使何福进入朝面见,将王殷在邺都盘剥百姓、专横不法之事一股脑倒了出来。郭威又惊又怒。邺都,河北重镇,更兼手握天雄精兵,一旦这里出事,那还了得?   恰好,王殷要求进京的请求又奏了上来。郭威当即顺水推舟,调王殷为京城内外巡检。没想到王殷到了京城,性子依然不改,当上了这个“首都卫戌区司令”,更加自命不凡。每次外出巡视,随从不下数百人,极尽排场,观者无不耸然。   郭威终于对王殷失去了耐心。入秋以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如果天命如此,他必须尽快做好准备,让皇位能顺利交给养子柴荣。为了这,他不惜心狠手辣。   看着病情日渐沉重的皇帝,大臣们也慌了。终于有人出了个主意,既然药石无效,不如举行祭天大典,求求老天爷保佑。郭威惨然一笑,他从来就不相信能靠这个获得生命的延续。不过,这个虚幻的典礼在郭威看来却是剪除祸患的好机会。   祭天大典的准备工作在开封南郊紧锣密鼓地拉开了架势。王殷带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地在工地巡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盛大的秀场,却正是为他挖好的坟墓。祭天大典即将开始,郭威忽然急召王殷入宫。不知就里的王殷刚到滋德殿,便被武士逮捕。一纸诏书抛出,王殷密谋趁祭天大典发动叛乱,流放登州。郭威当然不会再给王殷活命的机会,王殷刚出京城,便被追兵乱刀砍死。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初一,郭威坐在杏黄大轿上被抬到了大典现场。曾经呼风唤雨的一代豪杰如今竟已难以起身。   郭威努力抬起头,看到猎猎的旗帜,高大的祭坛,还有碧蓝的天空。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漫天风雨的午后。在他最落魄最茫然的时刻,遇见了即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自此以后,他的人生柳暗花明,顺风顺水。但此时,他却终究要成为时间的手下败将。能延续他亲手缔造的王朝生命的人,当仁不让地落到了爱妻侄儿柴荣的身上。自己的这一生,注定和柴家人纠缠不清,相依相偎。这难道不是命运?一丝微笑浮上郭威的嘴角。站在他身旁的柴荣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那显得唐突而诡异的笑容。此时的柴荣,当然不会想到,郭威的微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祭完天地的郭威病势更加沉重,他终于倒在了病榻上。当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再也起不来时,立即下诏,加封柴荣兼任侍中,管理京城内外兵马。现在,他已经为儿子的继位扫清了一切障碍,接下来就要看柴荣自己了。   而此时,柴荣正被蜂拥而来的内外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侍中兼开封尹,意味着京城乃至全国的大小事务都要他拍板点头。柴荣全身心投入到巨大的挑战中,父亲病重,自己无论如何要帮父亲把这个重担挑起。   正所谓“旁观者清”。柴荣身在局中,忽略了更重要的事,他手下一个叫曹翰的幕僚却看得很清楚。曹翰私下对柴荣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晋王将是皇位的继承人。现在皇上病重卧床,大王应当入宫侍侯,怎么还在外面忙这些杂事呢!”曹翰的话让柴荣猛然醒悟。如此时刻,真正应该为父亲挑起的重担不是这些纷繁杂事,而是天下。   柴荣连夜进宫,住在郭威寝宫之侧,昼夜侍奉。很快,诏令再度传出,皇帝病危,各部暂停奏报具体事务,如有重大紧急事情,一律向晋王柴荣禀报定夺。此令一出,人心渐安。皇帝病重的消息正在朝堂内外越传越疯,许多人都忧心忡忡,害怕皇帝一旦驾崩,这个王朝又将分崩离析。如今柴荣已提前接班,人们对王朝命运不确定性的焦虑渐渐平息。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十七日,郭威在病榻上紧急召见柴荣。柴荣一进滋德殿就看到了父亲衰弱但却期盼的眼神,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我已病入膏肓,回天无术。已留下遗诏传位于你。我死之后,你可即位,不可迁延。”郭威声若游丝,在柴荣听来,却字字震耳。郭威又缓缓道:“从前我西征路过关中,看到唐朝皇陵全被盗掘,无一幸免,都是因为厚葬之风惹的祸。现在中原疲敝,国库空乏,我死之后,安葬一切从简,用纸衣、瓦棺下葬即可。所有工匠役徒都由官府出钱雇佣,不要麻烦当地百姓……”   听到此时,柴荣已悲痛至极,难以抬头。   郭威深深吸了口气,渐渐露出一丝笑意。“当世文才,莫过于范质、王溥,如今他俩并列为宰相,可为你左膀右臂,辅佐你成大业。枢密副使王仁镐、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都是忠勇善战之将,我已传诏,将此四人兼任地方节度使,足可拱卫京师,匡扶皇室。”   柴荣没有想到,病痛中的父亲竟然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北伐的大好机会出现时,父亲会沉重无奈地说出“多事之秋”这四个字;为什么做事一向稳重宽厚的父亲会毫不手软地除掉心腹重臣王峻、王殷。这一切,都只为了能顺利地传位给他。   郭威颤抖的手抚上了柴荣的额头。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接下来要做什么。那曾经也是他渴望去做的事。他的战役已经结束了,而属于柴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他轻轻用手拂去柴荣脸颊上的泪水,缓缓道:“天意如此,我儿无需悲伤。所谓‘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我恰好知天命之年而去,也算喝完了人生这三杯酒,功德圆满。只是,这局棋才刚刚开始,剩下的棋局只有留给你了。我知你素有大志,其他我都不担心。只希望你记住一点: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执着,也不可过于急躁。”   历经半生沧桑的郭威,当然深深地懂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更懂得隐藏在这句简单谚语后的沉重与无奈。在他看来,柴荣胸有大志,智勇双全,但却过于刚烈执着。也许,经历了更多时间和磨砺,儿子才会懂得妥协与放弃。而一个真正高明的棋手,不仅知进取,更懂得放弃。   但梦想如此浓烈,又怎能不让人魂牵梦萦。   清泪从郭威的眼角缓缓滑落,一代豪杰泯然而逝。这位后周王朝的创立者,历经四朝,搏杀半生,四十七岁才登上皇位,仅仅三年便因病驾崩。在知天命之年撒手而去的郭威当然不可能预知在他死后那个更加惊心动魄的未来,但他却为结束这个乱世打开了第一把锁。他全力推出的那个接班人,终将改变历史。   9 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二十一日,三十二岁的柴荣登上皇位,成为刚刚建立三年的后周王朝第二任皇帝。后周王朝内部并没有因为皇位更迭发生太大的动荡。毕竟郭威去世一年前未雨绸缪的努力,早已消除了柴荣继位的各种隐患和阻碍。但对北汉皇帝刘崇来说,这个消息却如一针兴奋剂。三年前的晋州之战,刘崇吃了大亏,他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卷土重来,现在郭威死了,他又一次燃起了复仇之火。   刘崇立即派人出使辽国,请求辽军共同南下。“睡王”耶律璟努力睁开睡眼惺忪的大眼,看完刘崇的亲笔信,大手一挥,当即派遣猛将杨衮率骑兵一万前往太原。杨衮本是汉人,出生于燕地,但随着燕云十六州并入契丹疆域,杨衮也成了契丹国人。从军之后,杨衮表现出众,步步高升,等到耶律德光南征时,已成为契丹军中赫赫有名的大将,还被契丹皇帝赐名耶律敌禄。辽国派出这样的猛将强兵相助,让刘崇欣喜若狂。会合了辽军,他立即宣布亲征,率领大军直扑中原门户潞州。   沉寂了近三年的北汉突然大举南侵,令中原措手不及。登基不到一个月的柴荣猝然遭遇了巨大的危机。   负责潞州一线防御的是后周将领李筠。在后周诸将中,李筠绝非等闲之辈。此人自幼善骑射,号称能开百斤硬弓,早在后唐末帝年间便脱颖而出,成为控鹤指挥使。后晋被灭之时,整个中原都陷入对辽军的恐慌之中,李筠却毅然率部反击,联合晋军余部在河北连败辽军,收复镇州,名声大噪。郭威对此将极为欣赏,称帝后命李筠为昭义节度使,镇守北方门户潞州。强敌突然来袭,李筠自然不敢怠慢,一面急报京城,一面整兵迎战。李筠的如意算盘是,在潞州以北的太平驿与敌军周旋,然后等待援军的到来。   但汉、辽联军行动之快远远超出了李筠的预料。李筠刚在太平驿安下营垒,敌军已逼近至十余里外的梁侯驿。李筠决定孤注一掷,以快制快,他命部将穆令均领兵突袭敌军大营。但杨衮可不是吃素的,他早已伏兵于营外,等着后周军队自投罗网。穆令均刚一攻到营前,便立马被辽军骑兵包了饺子。一场混战之后,后周全军覆没,穆令均战死。刚一接战,便损失了一半人马。李筠知道,这样的对手不是自己一支孤军能够顶得住的,他立马逃回潞州,据城死守。   急报一封接一封传到了柴荣手上。新科皇帝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到了殿门前,他看到的是冰冷的石阶,空荡荡的广场。他相信,正是在这座宫殿前,一代枭雄朱温曾心急如焚地遥望过潞州的烽火;他还知道,同样在这里,雄霸天下的王者李存勖也曾在众叛亲离之际跪倒在这冰冷的石阶之上。残酷而真实的轮回活剧近在眼前。现在,他成了新的历史大戏的主角。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柴荣扬起头,有些不屑地笑了笑。他从来都不是宿命论者,他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神灵。在天下人看来,他只是从未证明过自己的雏角儿,是依靠姻亲才得以上位的幸运儿。但他心里却很清楚,梦想早已熊熊燃烧,而他已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他就像一个精明的牌手,早已不声不响为自己留足了好牌。   赵匡胤,这是他的第一张王牌。此人出身军旅,骁勇善战,当年在郭威帐下便屡立奇功。柴荣为开封府尹时,将此猛将调入麾下,时任禁军将领。   张永德,出身豪富大家族,自幼习武。其父张颖曾为后晋石敬瑭麾下大将,与郭威过从甚密。郭威称帝后,招张永德作为婿,擢升左卫将军,加附马都尉,领和州刺使。第二年又升为殿前都虞侯、领思州团练使,不久又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两年之内再三升迁,军内耸动。虽然军中对身为驸马的张永德平步青云颇多非议,但柴荣很清楚,此人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   马全义,幽州人。十余岁便已精通骑射。后汉乾祐年间,李守贞镇河中,召置帐下。不久,李守贞叛乱,郭威兴兵讨伐河中。困守孤城的马全义毫无畏惧,每日率死士夜袭汉军大营,屡屡得手,天下侧目。河中城破后,马全义突围而出,更名改姓,亡命天涯。柴荣镇守澶州之时,马全义慕名来投,柴荣引为至宝。时任殿前指挥使。   有了这三张好牌,柴荣气定神闲。早在澶州时,他就着力打造自己的亲军。现在,他身边不仅有猛将,更有精兵。从过商,当过兵,更经历过沙场搏杀和宦海争斗的柴荣深深懂得,成功从来都不会从天而降,更不能靠求神拜佛。他一直在磨砺自己的战刀,现在,是时候拔刀而起了。   初登皇位的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在朝堂上几乎引发了一场骚乱。大臣们被新皇帝毫无预兆的心血来潮吓得魂飞魄散。短暂的沉默后,老臣冯道站了出来。   “晋州一战,刘崇锐气尽失,气势已衰,此次来攻不过是趁先皇驾崩,趁火打劫,做做样子而已。陛下刚刚即位,百业待兴,不宜轻动。可命一上将领精兵御之足矣。”冯道用他惯常的舒缓语气缓缓道。冯道发话,众人长吁了一口气。冯道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君,拜相二十余年,威望之高,无人能及。由他出来劝说皇帝,那是最适合不过了。   柴荣霍然起身。“当年大唐太宗皇帝平定天下之时,每战必亲征阵前,如今大敌当前,朕又何敢偷安!”他没有正眼看冯道,而是看着满朝文武。他真的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读懂他的内心,能够如他一样重新燃起再建盛世的火焰。   “陛下自问能比得上唐太宗吗?”冯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道。柴荣清澈的双眼里透出一股凌厉的微光。“以吾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但冯道仍然不依不饶,他的语气沉重得如一潭死水:“不知道陛下能为山否?”朝堂上一片死寂。震惊过后,柴荣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抑制不住的讪笑声。   柴荣没有发火。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看着他那双浑浊得几乎失去了光华的眼睛,就像看到了曾经光芒万丈的大唐王朝悲哀的背影。现在他才明白,他将要面对的敌人岂止是北方草原上的契丹骑兵,岂止是河东那帮天天想着复仇的凶悍之徒,岂止是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   他站在万人膜拜的位置,但这一刻,柴荣却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荒原中心,孤独地面对绝望。这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老朽消沉之气,几乎令他窒息。这个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笔墨所及,流出的尽是浮华空洞、无病呻吟的文字;舞台之上,唱出的全是奢华无力的靡靡之音。而就在这个大殿之外不远的地方,灰蒙蒙的天穹下,求神拜佛的地方,人头攒动。寺庙和佛像修得越来越金碧辉煌,人们的脸上却越来越多的恐惧和麻木。   一股无名之火从柴荣心底喷薄而起。洗刷幽云之耻尚遥遥无期,北方强敌正又一次磨刀霍霍,厉兵秣马。亡族的危险慢慢逼近,而天下人却浑然不知!他们早已丧失了进取的灵魂,更失去了去梦想的力量。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战乱中,在一次次疯狂暴戾的屠戮后,他们已经被榨干了最后的灵魂,剩下的只有无谓的苟活。失去灵魂远远比死亡更可怕。需要做的事看来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积弱的国力,混乱的天下,还有世道和人心。   大臣们悄悄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久久沉默的皇帝。面对老臣冯道在众目睽睽下近乎挑衅的质疑,柴荣并没有发怒。他到底在想什么?终于,他们发现皇帝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柴荣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必再议!朕意已决,十日之后,朕将御驾亲征!”说完,柴荣长袖一挥,转身而去。所有人都听见了皇帝浑厚的声音在幽暗的大殿内回响:“没有人生来就是英雄!”   人们面面相觑。这个刚刚登基不过半月的新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匹又一匹的快马顶着飘飞的大雪从开封皇城内疾奔而出。“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为帅、镇宁节度使郭崇威为副,即刻领兵从磁州出击,切断北汉军退路!”   “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为帅,保义节度使韩通为副,即刻领兵从晋州出击,阻击敌军南下!”   “宁江节度使樊爱能、清淮节度使何徽及、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前耀州团练使符彦能各统本部军马领兵急赴泽州待命!”   “宣徽使向训监督各部,不得有误!”   柴荣的诏令一封接着一封。命令简洁而明确。整个中原沸腾了。各方军队开始迅速集结,隆隆开进。   “钦命冯道护送太祖灵柩前往山陵,郑仁诲为东京留守。”这是柴荣发出的最后一封诏书。所有人都明白了,以护灵为名义调开固执的老臣冯道,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御驾亲征,与汉、辽联军决死一战!   柴荣布下的大网正急速向潞州一带的敌军合拢。   符彦卿部从磁州(今河北省磁县)北上,穿越太行山脉,直逼汉、辽联军的后路;王彦超部集中了河中军主力,从晋州(山西省临汾市)东进,逼近阴地关;而其他各路后周军队则源源不断地向泽州(今山西省晋城市)云集。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三月,柴荣在开封誓师,正式出兵。他最信任的三名禁军将领赵匡胤、张永德、马全义全部随行。这一战,柴荣几乎集中了后周所有的精锐兵力。他一出手,便无疑反顾地把自己放到了悬崖边上。   柴荣很清楚,他已经压上了全部筹码。潞州城下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将决定后周王朝未来的命运,要么分崩离析,要么重燃希望。也许,这并不是他和对手决战的最佳时机,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远远还没有准备好。但时局如此,远非他能够控制。他相信,不管是后汉皇帝刘崇,还是契丹猛将杨衮,都不会预见到初登皇位的他会突然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出其不意,这对他来说或许是唯一的利好,他必须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个优势。   大军一出城,柴荣立即下令,全军疾行,日夜兼程。仅仅五天时间,后周军队已经向西疾驰了五百余里,到达怀州(今河南省沁阳市)。   在携带大量辎重的情况下每天行军百里,让很多将士吃不消了。禁军将领赵晁偷偷找到柴荣身边的侍官郑好谦说:“现在敌军气势正盛,我军应该稳健持重。皇上性子太急,这样一味冒进恐怕不是办法,你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应该找机会劝劝他。”郑好谦不懂军事,一听赵晁这话好像挺有道理,急忙跑到柴荣面前劝谏。   柴荣勃然大怒。他知道郑好谦从没上过战场,根本不懂行军打仗之事,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必然是受军中将领支使。一番威逼之下,郑好谦终于把赵晁供了出来。柴荣二话不说,立即把赵晁、郑好谦抓捕下狱。   消息一出,全军大震。一个是禁军将领,一个是皇宫内侍,皇帝为了急行军,毫不犹豫地处置两名亲信,决绝之心,可见一斑。没有人敢再有疑虑。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有跟着皇帝,把即将爆发的那场大战当作人生中最后的战役。   10 高平之战   当后周军队向着潞州急速前行时,战局已经发生了剧变。   急于攻入中原的刘崇看着城高墙厚的潞州,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复制当年耶律阿保机的“蛙跳”战术,掠过潞州城,直扑中原腹地。刘崇相信,不仅初登皇位的柴荣不会亲征,而且后周援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到来。他要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优势,在后周军主力尚未集结前给中原王朝重重一击。   看着潮水般向南涌去的敌军,潞州守将李筠瞠目结舌。刘崇这一招让他的坚守瞬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潞州以南还有没有后周军队,但不管怎么样,阻止敌军南进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能对天暗祷,友军能及时挡住这群凶残的虎狼之师。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三月十九日,后周军前锋与汉、辽联军在泽州高平城南郊狭路相逢。所有人都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这将是关系到后周王朝生死的一场决战,这将是柴荣登基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他是会像李存勖那样一战成名,用对手的鲜血为自己的皇冠加冕,还是会像石重贵那样自取其辱,一战而从皇位上跌落?   得知前锋接敌,柴荣敏锐地预感到大战一触即发。他立即命令前锋对北汉军主动发动攻击,缠住北汉军队,同时催动大军急速北进。潞州、泽州交界,这正是与敌决战的最佳地点,他决不能让敌军退回河东,更不能让敌军进入关中平原。   巴公原,位于晋城县与高平县的交界处,北依界牌岭,南邻三嵕岭。这是一处开阔的平原,源泽河从中而过,四季长流,河水清澈。在兵家眼里,这是一个进行会战的绝佳战场。双方在那一刻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将决战之地选在了这里。   面对挡住去路的后周军队,刘崇毫不犹豫地列出了一字长蛇阵,大将张元徽率军居左,杨衮率辽军居右,自己则亲率北汉军主力居中。柴荣如此神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让刘崇略感惊讶,但他却并不害怕。刘崇相信,在兵力明显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击败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并非难事。   柴荣同样冷静而果敢。他立即作出部署,以大将樊爱能、何徽居右,对付张元徽;白重赞、李重进居左,对付杨衮;向训、史彦超率精锐骑兵居中;自己则带着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等将亲临阵前督战。   柴荣的底气并非无缘无故。在他身后,河阳节度使刘词率领的军队正在向战场赶来,如果能及时到达,将扭转战场上的兵力对比。同时,他已派出猛将李彦崇率两千精兵悄悄绕到北汉军后面,在巴公原以北的江猪岭设伏,准备等北汉军败退时予以伏击!既然战端已开,就要彻底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决不能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两支军团滚滚向前,霜寒未褪的原野上扬起了巨大的尘土,弥漫了天地。历史上著名的高平之战就此爆发。   此时北风正急,漫天尘土朝着后周军队扑面而来。赵匡胤急奔到柴荣面前道:“陛下,如今我军逆风而战,不利于我。况且敌军势大,如此硬拼恐难以取胜。不如暂退,待刘词援军赶到再战不迟。”柴荣没有说话。风沙瞬间把他的脸染成了苍黄色,但表情却依然坚定。赵匡胤久经战阵,所言不无道理。但柴荣更清楚,两军对垒之势已成,此时不能退。一旦临阵退缩,恐怕会再现当年后梁大军在柏乡之战中的惨败。不管多么凶险,都只能迎难而上。   很多时候,在别无选择之时,一个人或者一支军队往往能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就像现在,柴荣除了赌,已经别无选择。   大风呼啸,尘土漫天的平原上,巨大的人潮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对阵双方的左右两翼首先接战,立即陷入到惨烈的搏杀中。北风越刮越猛。后周军逆风进攻,加之兵力劣势,巨战之后,已然渐露疲态。刘崇得意地看着战阵一点点向南推移,大发感慨:“原来周军战力如此之差!早知如此,我自己就可以把这帮小贼手到擒来,何必再去求契丹人!”众将一听皇帝这样说,顿时看到了吹溜拍马的机会,纷纷附和。众人追捧之下,刘崇更加得意,跃马挥鞭,上前豪言道:“贼军不堪一击,我要亲率大军出击,一举生擒柴荣小儿!传令各部,全力发动猛攻!”   此令一出,北汉军中鼓角齐鸣,号旗乱动,已然发出了全面进攻的命令。辽将杨衮久经战阵,见刘崇仓促发出总攻命令,心中大急。杨衮拍马疾奔到刘崇面前,高声道:“后周军看似不敌,但阵势严整,暗藏杀机,万万不可轻敌冒进!”刘崇哈哈大笑:“你不愿出战就算了,不必多言,看我率汉军独自破敌!”好心提醒却遭到嘲笑,杨衮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战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汉辽联军中,右翼的辽军固守不动,而左翼和中路的后汉军队则在刘崇的命令下狂飙突进。不知不觉中,汉辽联军的一字长蛇阵已出现了危险的扭曲和断裂。   北汉军左翼的张元徽部进攻最为积极。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最拿手的就是骑兵突击,他决心在皇帝面前露一手。总攻命令一下,张元徽亲率最精锐的一千重骑兵猛攻后周军右翼。北汉骑兵身披重铠,手持长枪,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地而来,声威逼人,震天动地。   镇守右翼的是后周将领樊爱能、何徽。这两人都是郭威手下的心腹将领,不久前刚刚被分封为地方节度使。但即使是这两员久经战阵的将领也被敌军的声势吓破了胆。在河东重骑兵的猛烈冲击下,后周军右翼终于崩溃。樊爱能、何徽落荒而逃,来不及逃跑的士兵纷纷丢盔弃甲,向北投降。   看着东边混乱的败军,柴荣心里格登一下。巴公原是平原,无险可守,如果侧翼崩溃,则河东骑兵顺势猛攻,自己必然全军覆没。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会战的柴荣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凶险。王朝的命运,万千人的生死,竟然全都决定于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刚者易折,欲速不达。”他猛然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谆谆教导。难道,今日,此地,真的要一语成谶?   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撞上了他的后背。他面前的大风骤然消失了,随之而来是更大的尘土,从身后漫卷而至。风向变了!肆虐的北方变成了猛烈的南风!转眼间,狂风彻底调了个身,朝着正潮水般涌来的北汉军队迎面扑去。一直顺风进攻的河东骑兵们纷纷掩面。巨大的风沙封杀了前进的方向,北汉军的攻势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柴荣的眼睛亮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良机!形势如此紧迫,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柴荣拔出佩剑,厉声高呼:“成败在此一举,随我杀!”狂风呼啸中,众人只见雪白的披风迎风怒展,柴荣已纵马而去。关键时刻,皇帝竟然亲自挥刀上阵,后周将士大受鼓舞,纷纷跟着柴荣朝东边的缺口杀去。   柴荣的大胆举动令他的禁军将领们措手不及。赵匡胤第一个清醒过来,他一提缰绳,疾奔到呆若木鸡的张永德面前大呼道:“战局危急,只有决死一战!请张将军速速领兵抢占东边高坡,我领兵向西攻击敌军侧翼!”大战之前,赵匡胤早已对周边地形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如今战局突变,赵匡胤的应对之策脱口而出。他的思路很清晰,和张永德分兵扼住巴公原东侧的两翼,阻击疯狂突击的河东骑兵,为柴荣分担压力。听到赵匡胤的高呼,张永德这才回过神来,奋然应道:“好!就这么办!陛下都亲自上阵了,我们唯有以死相拼!”   赵匡胤、张永德各领两千禁军,左右掩杀而上。张永德一口气冲上巴公原东侧的高地,指挥弓箭手对河东骑兵群猛烈射击。刚刚从狂风沙尘的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北汉军遭到了后周禁军的迎头痛击,顿时陷入混乱。刘崇眼见攻势受阻,心头大急。他取下佩剑,交给侍卫大吼道:“拿去交给张元徽!不惜一切代价撕破贼军防线,不惜一切代价!”   双方都很清楚,大战的决胜时刻已经到来。谁能控制住混乱的东线,谁就掌控了全局。   在混战最激烈的地方,柴荣的白袍早已隐没在刀光里。冲锋之时,殿前右番行首马全义一直紧跟着柴荣。一番巨战之后,两人已被冲散。马全义大急,一番左冲右突之后,终于在战团中看到了那早已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战袍。战袍依然在风中招展,柴荣还在战斗。一股热血从马全义心头喷涌而起。他扔掉早已砍出无数缺口的长刀,伸手取下长弓,引弓怒吼:“皇上勿忧,我来也!”人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马全义引弓跃马,扑入敌阵,如天神下凡。弓弦响处,北汉骑兵纷纷落马,一时之间,连毙数十人。马全义的疯狂演出彻底激发了后周士兵们的斗志,霎时便有数百骑卷地而来,跟着马全义一起冲杀到柴荣身边。   在后周军的猛烈反击下,河东骑兵终于顶不住了。北汉军侧翼层层崩裂,已有溃败之势。   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胜局被扭转,北汉大将张元徽心急如焚。他举目四顾,战线中部依然在激战,显然已陷入僵持,而平原的西边,辽军则毫无动静。显然,他再也不能指望援军,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张元徽深吸一口气,拔出刘崇派人送给他的佩剑,率着亲兵又一次冲了上去。   占据高处的张永德很快发现了北汉军的异动,他立即指挥弓箭手对准扑过来的北汉骑兵一通乱射。箭雨中,张元徽的战马中箭,扑倒在地。张元徽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涌上来的后周士兵乱刀砍死。主将丧命,北汉军士气彻底崩溃。后周骑兵如狂潮般撕裂了北汉军队的左翼,朝着刘崇的后路掩杀而来。后周军乘势全线反击,战局已全面逆转。   刘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半天时间,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军队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被柴荣一点点翻盘。都说郭威是一世豪杰,没想到他的养子也如此厉害!“陛下!我军全线溃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部将急不可耐地对刘崇大叫。“不能退!”刘崇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很清楚,这一战如果就这样败了,河东将再无翻身可能。“拿我的帅旗来!我要亲自反攻,跟柴荣一决高下!”刘崇一把抢过帅旗,在风中发疯般地挥舞起来。“杀回去!杀回去!”刘崇的亲兵纷纷举刀,迎着溃逃下来的士兵厉声呵斥。   狂风吹掉了刘崇的头盔,裹挟着那面巨大的帅旗向后倒去。刘崇徒劳地在狂风中搏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坠马。那面鲜红的帅旗被风刮出数丈,飘落尘埃。坐在尘土中的刘崇绝望地看着败军的马蹄践踏过他的旗帜,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山崩般一泻千里。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彻底被柴荣击倒,再无翻盘的可能。情绪崩溃的刘崇再也控制不住,仰天痛哭。   不远处,杨衮冷冷地看着灰飞烟灭的北汉军队,嘲讽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察觉到,对面那支中原王朝的军队迥异于他曾经熟悉的后晋、后汉军队。这支军队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强意志,这样的军队一定会成为契丹人难以战胜的大敌。杨衮挥了挥手,带着辽军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战场。北汉军败局已定,他没有必要为愚蠢的刘崇陪葬。   在被鲜血染红的原野中心,柴荣缓缓垂下已拼杀得近乎麻木的手,颤抖着把蘸满鲜血的佩刀轻轻放进刀鞘。放眼北望,残阳如血,远山苍茫。他的梦想之路,终于有了一个绚烂的开始。      第三章 励精图治      高平一战的惊险获胜让柴荣振奋,更令他反思。他终于明白,百废待兴的中原需要的远远不止是一次胜利。他需要的是一次全方位的变革,一场足以让中原再次崛起的新政。   11 乱世用重典   暮色渐渐笼罩了天地,北汉军队已经彻底放弃了这片平原。激战后的巴公原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宛如巨大的坟场。阵型严整的后周军团,正在有节奏的鼓点中滚滚向前。遭受重创的北汉军不得不退入界牌岭,企图依靠山险继续固守。但很快,巴公原上又响起了周军将士们雷鸣般的欢呼声,老将刘词率领的上万精兵终于赶到了战场。   柴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生与死,成与败,其实就在一线之间。很幸运的是,这一次,胜利的天平倒向了他。“不要给贼军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夺下界牌岭!”柴荣看了看浑身浴血的张永德、赵匡胤,大声道。   二将对视一眼,飞马而出。在他们身后,跃马舞刀的将士们呐喊着冲向山谷。无数面军旗在晚风中如波浪翻卷,弓箭如暴雨般倾泻在山涧上,柴荣听见北汉士兵正在绝望地哀嚎。他心里涌起一阵悸动。很多年前,朱温、李存勖,还有曾和他们一样割据一方的枭雄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把对手无情地踩在脚下,享受胜利的欢呼。但为什么,此时的他心里却突然泛起一丝倦意?   几十年里,这样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重现了无数次。但每一次之后,留下的还是那个残破、混乱的天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陛下自问能比得上唐太宗吗?”出征之前,老臣冯道的诘问声犹然在耳。不错,这一战,他已经成功地证明了自己,但这样就能比得上唐太宗李世民吗?李世民能成为圣君的代名词,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扫除群雄,曾经帮父亲统一天下。这么多人记得他,这么多史家不吝笔墨为他高唱赞歌是因为他创造的那个清平的盛世。   “贞观之治”。那样的年代已经离这个时代太远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如此渴望盛世重现。   军队成功攻上界牌岭,周字大旗在山巅高高飘扬。他真希望,这场大胜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胜利,而是一个太平盛世开始的序曲。   北汉军残部只能继续向北溃逃。为了阻止周军追击,刘崇下令丢掉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兵器盔甲、辎重牲畜,层层叠叠,塞满山谷。柴荣却停止了追击。早在会战前,他已派泽州刺史李彦崇领兵扼守江猪岭,阻断了北汉军队的退路。他相信,刘崇已在网中,插翅难飞。   而此时,不知战局早已逆转的后周将领樊爱能、何徽却仍带着残兵败将疯狂地向南逃窜。这支被敌人吓破了胆的败军却没忘记在逃命路上捞一笔横财。他们一路大肆抢掠,当地百姓,军用物资,统统都没有放过。在他们看来,战争中的抢掠名正言顺,以前那么多支军队,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柴荣怒不可遏,急忙派遣使者追赶,要求樊爱能、何徽立即停止抢掠,整军北返。但疯狂的士兵们甚至不相信使者的话,一涌而上把试图阻止他们发财的皇帝特使砍成了肉泥。   更可悲的是,这支败军造成的恶果还远远不止如此。溃逃中,不少士兵慌不择路,逃到了李彦崇设伏的江猪岭。见到友军,败兵们立即绘声绘色地把高平之战描绘成了一场彻底的惨败,怂恿大家一起逃亡。李彦崇孤军深入敌后,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心生狐疑,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宁可信其有,匆匆领兵退去。仅仅半日之后,北汉军队便潮水般涌过了江猪岭,向着太原的方向疯狂溃逃。柴荣精心布置的大网,自破一角,最终功亏一篑。   三天后,柴荣大军抵达潞州。在这里,柴荣终于见到了坚守多时的李筠,还有得到消息后仓惶赶来的樊爱能、何徽。   柴荣决心已下,他的身边决不能容忍这样的将领和军队。张永德被紧急召进了行宫。柴荣开门见山:“高平一战,樊爱能、何徽临阵脱逃,又纵容士卒大肆劫掠,简直无法无天!你说说,应该怎么处置?”张永德一惊。樊爱能、何徽都是郭威的心腹爱将,又受遗诏托孤,难道皇帝竟然真要拿他们开刀?   “樊爱能、何徽曾受先帝重托,且用为一方节度使。没想到大战之际却望敌先逃,死未塞责。陛下有削平四海的大志,应严明军法,整肃军纪,否则,就算有百万之师,也难以平定天下!”张永德鼓起勇气,大声道。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相信柴荣绝不是平庸之君。   “啪!”毛毯上的枕头被柴荣一把扔到了地上。张永德被吓了一大跳。“哈哈哈,知我者,抱一(张永德字抱一)也!”柴荣站起身来,指着张永德,哈哈大笑。   张永德说得没错。柴荣需要的军队绝不是只会杀戮的野兽,更不是乘火打劫的强盗,他需要的军队不仅能击败最凶悍的敌人,还要建立最光辉的盛世。他的敌人远远不止河东和契丹,他的敌人是这个混乱的时代,是正被战乱腐蚀的人心。如果他不能重建道德与秩序,就算收复燕云十六州,也难以重建盛世。如果不能彻底改变这支军队,他最终只能重复朱温、李存勖的悲剧。   皇帝一声令下,禁军们蜂拥而出。很快,樊爱能、何徽以及所部军使以上的军官七十多人全部遭到拘捕。   潞州城外,上万士兵列队以待,看着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踱到了这些五花大绑的将领面前。樊爱能等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柴荣那张铁青的脸。“你们都是沙场老将,曾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没想到高平一战,你们竟然畏敌如虎,望风而逃!你们是想把朕当作礼物,送给刘崇吗?”柴荣指着,厉声呵斥。全场一片死寂,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临阵脱逃已是死罪。没想到你们竟然沿途劫掠,简直无法无天!我堂堂大周军队,岂是你们这帮为非作歹之徒的立足之地!来人,把这帮贼臣全部斩首示众,以正军法!”柴荣话音刚落,一将冲了过来,跪倒在地,正是赵匡胤。“陛下!何将军之前镇守晋州,曾立下大功,可否暂且饶他一命,戴罪立功?”柴荣心头一震。不错,三年前的晋州之战,正是何徽领兵坚守,拖住了北汉军队,才有后来王峻的破敌大功。对后周王朝,何徽确实是有功之臣。柴荣摇了摇头。“乱世当用重典。何徽违反军法,死有余辜。念在其曾有功于社稷,死后可赐其棺材,送归老家安葬。”说完,他闭上了双眼。   刚刚登基,便杀父亲的托孤爱将,他心里比谁都更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做,将给万千苍生留下更大的痛苦。这个时代已经在混乱与杀戮中轮回了太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朝重蹈覆辙。人们看见皇帝举起了右手,那只手在风中微微颤抖,但终于坚定有力地挥了下去。   刀光闪过,樊爱能、何徽人头落地。   接下来,擅自撤兵的李彦崇也遭到贬谪,而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李重进、史彦超等在高平之战中表现不俗的将领们则全部得到封赏。还有大量作战英勇的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得到了升迁。全军士气大振。军法如山,赏罚分明。柴荣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这支军队注入全新的气质。   高平一战后,后周军队在太行山以南已完全占据主动。柴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自己的各路大军继续向北推进。他命符彦卿为大军统帅,郭崇威、李重进、史彦超等为将,以后周军主力从潞州北上,直逼太原。同时,又调孟州、陕州、澶州等地的军队分路北进。总数达二十万人之众的后周大军已成会攻太原之势。   后周军节节胜利,连下汾州(今山西汾阳县)、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沁州(今山西沁源县),太原以南的重要据点悉数被端。接着,符彦卿率大军攻到太原城下,其他各路后周军队则分兵扫荡太原周围的各个州县。很快,太原以西的石州(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宪州(今山西静乐县)、岚州(今山西岚县),太原以北的忻州(今山西忻州市)、盂县(今山西孟州市)相继落入周军之手。不到一个月时间,太原外围各个要点均被拿下,北汉都城已陷入后周大军的战略包围中。   当大军如秋风扫落叶般纵横河东之际,柴荣却异常冷静。他带着亲军缓缓前行,巡视自己刚刚夺下的土地。要征服一个国家,首先要了解这个国家。   通往太原的官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挤满了道路两侧,看着滚滚北进的后周大军,个个欣喜若狂,泪流满面。面对异国军队的入侵,北汉的老百姓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和恐惧,反如重获新生般喜悦。老百姓们看见了被拥簇在杏黄顶盖下的柴荣。他们立即意识到这肯定是后周的某个大官。许多胆大的老百姓冲破了卫士们的阻拦,不顾一切地扑到柴荣的马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些老百姓竟然在柴荣面前痛陈起刘崇的残暴统治,北汉官员的横征暴敛。柴荣挥挥手,止住围上来的卫士,面色凝重地听着百姓们的哭诉。   柴荣明白了,原来刘崇跟其他的地方豪强军阀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繁重的苛捐杂税,同样残暴的强权统治,同样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天下从分崩析离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统治者就层出不穷。而改朝换代,不过是这出悲剧里毫无意义的插曲而已。   柴荣觉得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如果称霸天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这样的称霸又有何意义?每个人都在向往盛世,每个人都在为前朝圣君高唱赞歌,但他们一旦坐到这个位置,却个个巴不得刮地三尺,搜罗尽天下的财富。那些割据一方的所谓强者们,又有几人能真正承担起这个时代给予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志在天下,就一定要承担起这个天下的希冀和重托,”柴荣在心里暗道:“没错。我不仅要夺得这个天下,还要重建秩序,让天下再回盛世。”   柴荣只觉得一股豪情冲天而起。他扶起跪倒在地的百姓们,高声道:“你们放心!我大周朝一定会待民如子,恩泽天下!让大家都不再颠沛流离,让大家都过上安稳日子!”   老百姓们欢呼起来。从他们僵硬而沧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由衷的快乐过。更多的人涌了上来,他们争先恐后地献上自己一切拿得出的东西,愿意帮助这支军队尽快让他们从刘崇的残暴统治中解脱出来。   柴荣感慨地对身边的张永德、赵匡胤说:“看到了吧。得人心者得天下。不管这个天下看起来有多么混乱,不管这个世道看起来有多么不堪,道理亘古不变。要得天下,光有武力是不行的,还要靠文治。”众将纷纷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柴荣身边的赵匡胤不仅听懂了这些话,更牢牢记住了这些话。事实证明,在赵匡胤后来建立的那个王朝的血脉深处,一直都流着柴荣定下的这些规则。   柴荣挽缰扶辔,缓缓北上。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此次北上征伐,原本只是想给刘崇一个教训而已。如今看来,百姓箪食壶浆,翘首以待我军北进,人心如此,时不我待!”柴荣停住马头,回首众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决地说:“既然如此,此次我们便一鼓作气,攻下太原,扫灭伪汉!”众将面面相觑。现在大家才知道,原来皇帝的决心如此之大,竟想一战而灭北汉。   众将心里清楚,高平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胜得实在凶险,河东军队的战力不可小觑。虽然太原已陷入包围,但北汉军家底仍在,辽军也随时可能再度南下,形势远非稳超胜券。而刚刚经历了惨烈大战的后周军,更急需补充休整。到底是什么,让柴荣如此急迫地要毕其功于一役?   12 为何而战   柴荣从来都没有忘记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急躁……”但当他走上皇位,用新的目光重新注视这个天下,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梦想如此浓烈,而现实如此残酷,他又怎么可能不急?   登基伊始,柴荣曾问心腹大臣王朴:“你算算,朕当得了几年天子?”时人都说王朴善术数,柴荣故有此问。虽然他并不相信宿命,也不相信什么术数,但一时性起,随口问之。王朴磨蹭了半天,终于答道:“臣算了算,至少三十年。三十年之后的事,非臣所知也。”柴荣哈哈大笑道:“若真如卿所言,朕当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后来的日子里,亲耳听到这句话的王朴,每每在人前念及此事,总忍不住泪流满面。   只有经历过长久黑暗的人们,才知道光明的可贵,才会为奋不顾身去点亮那抹光明的勇气而感动。   三十年,在浩瀚历史中不过惊鸿一瞥。而三十年,也足以开始一个全新的时代。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看起来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豪言壮志,但这数十年来,不管出现了多少所谓的枭雄与王者,却从未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王朴心里清楚,在人们已经习惯了阴谋、杀戮、争斗的这个时代,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担当。朱温、李存勖、石敬塘……一个又一个强人都曾经站到了柴荣现在的位置上,他们都有过时代给予的机会,但最后,他们却没能改变任何东西,反而成为一次次改朝换代的殉葬品。   就后周而言,北有虎视眈眈的契丹人,有对中原怀有切齿之恨的北汉,南方尚有后蜀、荆南、南唐、吴越、南汉等各个割据政权。这个天下没有一天停止过杀戮,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原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拓天下,养百姓,致太平,谈何容易。从大治到大乱也许只是一瞬,而从大乱到大治,却遥远得恍若星辰。   至少在王朴看来,柴荣脱口而出的朴素梦想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虚无飘渺。   但柴荣心里清楚,天下还是数十年前的那个天下,而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从他登基的那一天起,他的想法已和当年邢州清风楼上,站在父亲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迥然不同。   那时的他把光复燕云十六州作为毕生之志,但现在他发现,如果那曾是自己最美丽的梦想,也不过是宏大志向里最美丽的那一块拼图而已。他要做的,不仅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中活下去,也不仅仅是洗刷曾经的屈辱,他要做的,是彻底改变这个时代。   但真正成为中原的主人,柴荣才真切地体会到,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是三十年这么简单。整军、治吏、抚民、强国,千头万绪,百废待兴,他又怎能不心急如焚?   高平一战,重创北汉,惊走辽军,刘崇已成惊弓之鸟,此时不收河东,更待何时?河东的老百姓,见到后周军如久旱见甘霖,他们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太久,不能再让他们煎熬下去了。   春日点亮了广阔的原野,鲜红的战甲与翠绿的草木交相辉映,全副武装的军队正迤逦向北。更远的地方,无数匹快马正向不同的方向飞驰。他们的背后都插着代表信使的小旗。这些使者们正把后周皇帝的诏令传到四面八方。而在他们身后的远山深处,成千上万的民伕正扶车挑担,把军队急需的粮食草料运向远方。   整个中原都在行动。从太行以南到崤山以东,不计其数的军队和民伕滚滚向北,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太原。   这么多年,中原与河东之间的战争一场接着一场。但这一次,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也许是一副完全不同的画面。柴荣的诏书已经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了他和其他皇帝的不同:在募集军粮的同时,他不吝言辞地强调,募集军粮,严禁抢掠,禁止横征暴敛,并且只准征收今年的租税。而一个更有力的注解是,在河东的土地上,越来越多的州县向后周军队投降,老百姓们纷纷出钱出粮,急切盼望着中原的军队前来解救他们。   如果数十年前,朱温和李克用之间的那场漫长争斗更像是个人的恩怨与仇杀,这次后周与北汉之战,更多了几分救赎的意味。对普通的后周士兵而言,他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兴奋。看着把他们视作救星的那些欣喜若狂的老百姓,一直折磨他们的疑问正在慢慢地消散。为何而战?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异乡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许,是这里的人们需要他们的救赎。   新的时代大幕正在缓缓开启,不管那时的人们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五月,柴荣抵达太原城下。侥幸逃回老巢的刘崇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收拾残兵,严防死守,他只能再次向契丹人求救。   柴荣决定先发制人。他派符彦卿领兵北进,阻止辽军南下。他相信,符彦卿的能力足以挡住辽军。符彦卿是后唐时期著名将领符存审(即李存审,为李克用养子,赐姓李)的儿子,二十五岁便以军功升到了刺史高位。后汉时,符彦卿与郭威过从甚密,兄弟相称,几年前在澶州,柴荣还娶了符彦卿的女儿为妻。不管是能力、威望还是忠诚,符彦卿都足以让柴荣放心。   符彦卿领兵迅速北上,很快进驻太原以北的重镇忻州(今山西省忻州市)。此时,准备南下救援的辽军前锋刚刚到达忻州以北,听说符彦卿大军到来,急忙后撤,退守忻口。代州(今山西省代县)守将郑处谦闻风而动,杀掉辽军将领,宣布投降后周。代州位于忻口以北,郑处谦的突然反叛让驻守忻口的辽军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太原以北的战局变得对后周极为有利。   柴荣气定神闲,他决定收网了。他下令太原城外的后周军队发起进攻,同时派李筠、张永德领兵三千赶赴忻州,会同符彦卿对忻口一带的辽军发动围剿。但这一次,柴荣显然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同时,他还低估了辽军的决心与战斗力。高平之战,北汉军主力虽然遭到重创,但辽军却毫发无损。而所谓腹背受敌,对这支擅长机动作战的军队来说更是见怪不怪。柴荣在太原以北的防御体系并未完善的情况下,强行在双线同时发动进攻,这是一次风险巨大的赌博。   辽军主力虽然已撤至忻口一带,但行踪诡秘,还不断派出游骑兵出没于忻州城外,符彦卿虽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也搞不准契丹人到底要耍什么把戏。既然要围剿,摸清楚辽军主力的动向是必须的。符彦卿考虑再三,派遣先锋都指挥使史彦超带领二十骑北进搜索,又命李筠领骑兵在后支援,自己则率步兵在忻州城下等候消息。符彦卿的如意算盘是,用史彦超和李筠的骑兵缠住辽军主力,再以优势步兵将其包围,聚而歼之。   史彦超手提长枪,带着二十亲骑,一路纵马北进。日当正午,平原上野花遍地,一片绚烂。史彦超抬眼四望,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很快,黑点变成了风暴,一大片契丹骑兵正卷地而来!史彦超以手一指,一名亲兵当即会意,拨转马头,向南疾奔而去。如果他的感觉没错,契丹军主力很快就会围杀过来,他要把这生死攸关的讯息第一时间传递给跟在后面的李筠。刚刚还沉寂在春光中的原野上爆发出马蹄的轰鸣与猛烈的喊杀声。战斗猝然爆发。   史彦超是云州人,对燕云十六州之耻有切肤之痛,对屡犯中原的契丹人更是恨之入骨。晋州之战,史彦超曾率部固守抵御,屡败敌军。高平一战,史彦超更是冲锋陷阵,勇猛无敌。只可惜这两战,都没能和契丹人面对面厮杀,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用契丹人的鲜血来洗刷自己的铁枪。   史彦超匹马突入辽军骑兵群中,左冲右突,勇不可当。长枪起处,契丹人纷纷落马。被敌将的挑衅激怒的契丹人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辽军越聚越多,不多时,已有数千骑兵把史彦超团团围住。   喊杀声从西南方骤然而起。铁骑滚滚而来,接到消息的李筠带着骑兵大队及时赶到。队形松散的辽军遭到了后周骑兵方队的猛烈冲击。一个时辰之后,原野上已是尸横遍地。在后周骑兵的围杀中,近两千契丹人倒在了草原上。遭受重创的辽军再次溃散,分成无数小队,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   李筠慢慢把长刀还入鞘内,心满意足地看着部下打扫着战果颇丰的战场。这是中原骑兵与契丹骑兵一次罕见的正面对决。一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契丹人竟然在平原上惨败于自己之手,这让李筠极为得意。这时,一个亲兵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将军!史将军不见了!”李筠心头一震。史彦超是柴荣的爱将,如果不测,如何向皇帝交代?“马上找!把这里翻个遍也要把史彦超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一将飞马而至。“将军,有人见到史将军单枪匹马往东北方向而去!”原来史彦超杀得性起,竟然一个人追逐辽军去了!李筠翻身上马,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暮色渐至,地平线上更加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寒风从北方席卷而来,掠过李筠的面门,一股杀气陡然而生。“传令,停止打扫战场,全军马上集中!”李筠厉声喊道。契丹骑兵作战,从来飘忽不定,看似已败,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史彦超至今未归,这更让李筠隐隐感到不妙。   话音未落,北方犹如闷雷滚过,隆隆之声突然响彻原野。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如鸦群般布满了整片原野。李筠猝不及防,惊得几乎从马上跌落。   杀戮转瞬即至,刀光凌厉而纷乱,后周士兵人仰马翻,鲜血飞溅。李筠的脸变得苍白。他的军队正散布在原野上,毫无防备,在契丹骑兵凶悍的突袭之下,现在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史将军!史将军……”亲兵指着远处,惊恐地吼叫起来,就像看见了恶魔一般恐惧。李筠抬眼望去,一员辽将正洋洋得意地举着长矛,矛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毫无疑问,那正是失踪的史彦超。后周将士们的斗志彻底崩溃。在辽军骑兵如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中,他们要么身首异处,要么落荒而逃。   夕阳染红了忻州城外的原野,一直严阵以待的符彦卿、张永德终于见到了他们苦苦等待的骑兵部队。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衣甲破烂,全身浴血的士兵,个个垂头丧气,惊魂未定。一望而知,他们刚刚遭到了可怕的袭击。张永德心急如焚,他纵马挥鞭,扑到李筠面前,厉声喝问:“战况如何?辽军到了何处?”   李筠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直勾勾地盯着张永德,喃喃道:“全师几乎覆没,史彦超……史彦超战死……”说完,他终于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瞬间从大胜到大败,那是何等的沮丧与痛苦。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前方又是一阵骚动。地平线上,竟然已经出现了辽军的黑色大旗,在夕阳下分外恐怖。而从东到西,竟已处处是契丹骑兵诡异的身影。符彦卿仰天长叹。骑兵部队丧失殆尽,他已经失去了和辽军正面对决的能力。现在不仅围剿辽军成了泡影,还得提防自己被契丹人包围。   萧萧晚风,血色残阳,这支孤立无援的后周军队,在忻州城外的身影竟如此落寞。   13 崛起的序曲   骑兵军团被歼,使符彦卿彻底失去了在广阔平原上与辽军对决的资本。面对步步进逼的辽军骑兵,符彦卿被迫退守忻州。契丹人充分发挥了擅长机动作战的优势,在被动局势下一举诱歼了后周骑兵,把主动权重新控制在自己的马蹄之下。辽军一战得势,立即呼啸而来,控制了从忻州到代州之间的广阔原野。忻州城外,辽军游骑四出,马蹄和唿哨声此起彼伏,摆出一副大军压境的态势。符彦卿军心大乱,只能龟缩在忻州孤城之中,动弹不得。   北线失利的消息传到太原城下,柴荣心如刀绞。损失几千骑兵倒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猛将史彦超的战死实在令他难以接受。高平之战,他一口气斩杀樊爱能、何徽等大小将领七十多人,为的就是提拔自己看中的将领,重整军队。史彦超忠勇坚定,又擅骑兵作战,是自己极为喜欢的将领,没想到正值用人之际,却痛失良将。   也许是老天感应,噩耗传来之时,太原一带忽然天降大雨,整日不绝。连绵的大雨严重影响了后周军队的部署,攻城只好暂停。整整三天,柴荣呆在军帐内,茶饭不思。   帐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柴荣挑开帐帘,呆呆地看着迷蒙的雨幕。自随同郭威从军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沮丧失意之时。即使是四年前,他的全家在开封惨遭汉隐帝刘承祐杀戮,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失落。那时的他,骤闻噩耗,更多的是悲愤,是对时局的忧虑,是复仇的急切。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放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中,头顶没有一丝星光,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孤独而无助。他知道,绝不仅仅是因为史彦超的战死,也不仅仅是因为符彦卿的兵败。他曾经无比接近一个华丽的梦想,但伸手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那个梦,其实离自己渺若星辰。   出征之前,冯道冷嘲热讽,他对自己的决策却从未动摇。高平大战,过程虽然凶险,但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而反攻北汉之际,当地老百姓的欢呼雀跃更令他激情澎湃。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萌发了要一举荡平北汉,将契丹人彻底逐出河东的想法。   但没想到,围攻太原以来,先后投入兵力十余万,调动从河中到关东的各地民伕更达数十万之众,半个月下来,攻城屡屡受挫,毫无进展。符彦卿部又在占据主动的情况下惨遭翻盘,兵败忻州,战事变得岌岌可危。现在雨季又到,补给将更加困难,如果辽军大举南下,全军危矣。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什么让自己在大获全胜之后又陷入到如此困境?柴荣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出征以来的每一件事,试图从中找到解读疑问的钥匙。   出征前以冯道为代表的朝臣们的态度;高平之战中突然崩溃的右翼;行军路上泪流满面,箪食壶浆相迎的老百姓;忻州城外全军覆没的后周骑兵;大雨中艰难跋涉,运送补给的民伕……这一切如拼图般在柴荣头脑中萦绕,盘旋,渐渐聚合成了一副巨大的图景。柴荣叹了口气。一切的偶然背后都有必然。从主动到被动,从大胜到受挫,都有更深的原因。现在的后周王朝,还远远没有实力一口吃掉北汉,击败契丹。强大的军队,强盛的国力,得力的人才,振奋的人心,这一切远远不是杀几个临阵逃脱的大将就可以改变的。他需要的是一次全方位的变革。   “陛下!”柴荣猛然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了全身湿透的马全义。“赵将军领兵猛攻太原,以火焚烧城门,战况炽烈!”马全义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如此激动,看来所言非虚。柴荣当即起身,翻身上马,带着亲随卫队,直奔城下。   太原南门外,浓烟滚滚,杀声震天。城墙上,不断有攻城的士兵惨叫着坠落,更多的士兵正冒着倾泻而下的箭雨和檑木冲向城墙。柴荣一眼便看见了端坐马上,手举长刀指挥攻城的赵匡胤。   “赵将军听闻史将军战死,悲愤万分,今晨便誓言夺下太原。是以火烧城门,亲自领兵攻城……”马全义忙不迭地解释。“不好……”柴荣打断马全义的喋喋不休,高声叫道。马全义抬眼望去,赵匡胤左臂中箭,似摇摇欲坠。二人正大惊时,只见赵匡胤以刀驻地,竟又强行立起,继续指挥攻城。“真勇将也!”柴荣叹道:“若为区区一太原,又失大将,岂不可惜。传我军令,停止攻城,收兵回营!”   柴荣知道,攻灭北汉的最好机会已经失去。赵匡胤等人固然英勇,但眼前正在上演与当年后梁围攻太原时极为相似的场景。而那一次,朱温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彻底崩盘。现在北线受挫,雨季又到,如果再拖下去,辽军一旦突破忻州防线,后果将不堪设想。再愚蠢也不能拿自己的家底去做毫无意义的赌博。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   在众将面前,柴荣宣布了退兵的决定。“平定天下,终非一朝一夕之功。高平一战,我军大获全胜,重创刘崇主力,已成就大功。如今河东已成弹丸之地,迟早为我所有。雨季已至,将士疲惫,补给困难,再战已无益。”柴荣如是说。   没有人反对。虽然不甘心,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只是军民加在一起数十万之众,要顺利撤退却是一件难事。五十三年前,后梁大将氏叔琮以重兵围攻太原,不克。撤军时,急于脱离苦海的氏叔琮甚至来不及等狙击线成型,就率领大军匆忙撤退。结果在河东铁骑的追杀下,撤军最终变成了一场大溃败,梁军死伤惨重,甚至连重镇潞州也差点丢掉。柴荣当然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面对皇帝的担心,大将药元福提出,愿意以本部军马列阵断后,阻击追兵,掩护大军撤退。以一己之力独挡追兵,为全师断后,这样的任务换一个人柴荣或许不敢轻信,但对药元福的毛遂自荐,柴荣却非常放心。   要论后周军中最擅打硬仗的将领,药元福首当其冲。他在后梁名将王檀部下从军时,便以勇猛著称。后晋开运年间,面对大举入侵的契丹军队,时任千牛卫将军的药元福屡屡上演以弱击强,以一敌十的惊人表现。后汉乾佑年间,药元福奉命讨伐凤翔军阀王景崇,当时后蜀数万人马来援,兵力不济的后汉军队眼看就要崩溃,药元福领数百名精骑发动反击,战局顿时逆转。这一战,药元福一路追杀至大散关,歼敌三千余人。蜀中军人一听药元福的大名,无不心惊胆战。   而最令柴荣印象深刻的当属三年前的晋州之战。当时刘崇兵败,连夜遁逃,药元福强烈要求带兵追赶,一举攻入北汉,但因主将王峻强行阻止而作罢。后来郭威曾对柴荣感叹:“去年刘崇之遁,若从药元福之言,则无边患矣!”药元福不仅有勇,更有谋略与担当。让这员猛将领兵断后,再合适也不过。   柴荣下令,药元福领兵断后,大军分路撤回中原,同时又急诏困守忻州的符彦卿、张永德退兵。是年六月,后周军主动撤围,向潞州方向撤退。一直挨打的刘崇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他派使者急召辽军南下,同时组织人马,出城追杀。   太原城外,药元福的军队严阵以待,与北汉追兵展开了殊死拼杀。药元福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面对北汉追兵狂风骤雨般的疯狂进攻,他的军队屹立不倒,敌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数十万大军要做到依序撤退,谈何容易。虽然作了周密的准备,撤军命令一下,许多军队很快脱离了预定的撤退路线,互相争抢道路,陷入了混乱与溃散。   太原城下,一排又一排后周士兵倒在了敌军的箭雨之下,药元福和他的士兵们依然在奋力死战。   柴荣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黯然南行。他的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是自己的士兵在焚烧来不及运走的数十万担军粮。半个中原的老百姓辛苦积攒,数十万民伕长途跋涉才运到太原城下的粮食就这样瞬间化为灰烬。胜利曾经触手可及,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放弃即将得到的一切。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会有侥幸得来的成功,即使暂时有,也会很快会遭到血淋淋的报复。   全身浴血的药元福疲惫地挺起身子,他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看着凶狠的北汉士兵带着不甘的表情悻悻退去。在他的拼死阻击之下,柴荣终于实现了全师而退。   但刘崇显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后周退兵之后,北汉立即展开全线反击。代州、忻州等州县很快又落入北汉之手。   柴荣登基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作战就此结束。细观这一战的进程,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面对北汉政权咄咄逼人的进攻,柴荣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刘崇与柴荣,太原与开封,现实的仇恨与历史的恩怨诡异地纠缠在一起,两个对手开始了面对面的对决。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对决的高潮来得如此之快。高平会战,柴荣在兵力和局面并不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力挽危局,反败为胜,重创北汉军主力。之后,柴荣乘胜反攻河东。在数十万后周大军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之后,北汉几乎全境沦陷,只剩下太原一座孤城。但最终,太原城坚固的高墙和契丹骑兵彪悍的战斗力救了刘崇。柴荣一战而定河东的企图化为泡影。   虽然这场对决虎头蛇尾,但对柴荣而言,这一战对他的意义却怎么高估都不过分。   高平之战的胜利如同一顶无形的皇冠,让刚刚登基的柴荣拥有了炫目的光环,更硬生生扇了以冯道为代表的质疑者们一个响亮的耳光。也许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就在高平大胜之后,年过七旬的冯道患病去世。至此,朝堂之上,再也没有人敢公开挑战柴荣的权威。   而和潞州大捷后信心爆棚的李存勖不同,柴荣更具有反思精神。后周军队在战役进程中不稳定的表现让柴荣看到了对未来的隐忧。他明白,以后周目前的实力,要想平天下,还远远不够。正是这一战之后,柴荣开始了他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全面革新。   只是,对当下心情复杂的柴荣而言,他自然不会想到,很多年之后,高平之战会成为一个王朝崛起的序曲;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在很多人眼里,这场战役甚至被视为在他之后的那个宋王朝诞生的开始。很多事情的意义,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发酵,最终散发出奇异的光彩。   14 平边之策   太原城外大雨连绵,开封城中却阳光灿烂。柴荣身披高平大捷的光环,带着他的大军回到了京城。滋德殿外,柴荣终于松弛了紧绷的肌肉,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伊人红妆,款款而立,那正是他的符皇后。在最失落的时候,柴荣曾经感到过寒冷彻骨的寂寞与孤独。而现在,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在某个地方静静等着你归来的那个人。   清冷的夜里,柴荣与符皇后并肩而立,望着满天繁星。星光沐浴在两人的身上,那一刻,柴荣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或许,远离喧嚣与杀戮,跳出现实的迷局,才能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一颗流星划过天幕,拖着闪亮的尾巴,转瞬即逝。   “人生百年,如同这颗流星,转瞬即逝。如果能造福苍生,照亮黑暗,做一颗流星也未尝不可。”柴荣忽然叹道。   “是啊,人过这一生不易,却也不难。但如果能给人们留下点什么,那才叫完整吧。”符皇后轻声应道。   柴荣若有所思的转过头,女人的双眸在星光下熠熠生辉。她说得很对,父亲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完整的中原,我又能为这个天下留下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纸特别的诏令下达朝野。在这份诏书中,柴荣的急切与反思跃然纸上。他诚恳地说:“朕对朝中各位公卿大夫,才不能尽知,面不能尽识。如果不采其言而观其行,审其意而察其忠,凭什么来发现大家的能力与才华呢?又怎么能做到量才而用呢?”接着,柴荣又语重心长地要求,今后各级官吏,不分官职大小,不分高低贵贱,只要有好的建议,都可以向朝廷呈报。   此诏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唐亡以来,历代王朝以武力立国,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割据者们看重的是对权力的绝对控制,看重的是臣子们的忠诚,政治空气极其封闭紧张。如今大胜之后,柴荣竟主动提出不分贵贱,广开言路,采言纳贤,实在令群臣鼓舞。   也许是发现大家对畅所欲言还有顾虑,柴荣干脆主动出击,出了个“命题作文”。朝堂上,柴荣当众宣布:“朕经常思考治国方略,彻夜难眠,寝食不安,但毕竟孤掌难鸣,至今很多事都没有得到要领。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股肱之臣,今天我就出两个题目,一个叫《为君难为臣不易论》,一个叫《开边策》,你们好好思考,畅所欲言,写好了呈上来,朕将逐一认真阅览。”   这是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历史瞬间。这位年轻的皇帝,竟要沙里淘金,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发现人才,碰撞思想。   皇帝下令,众人哪敢不从。各位大臣回去之后,苦思冥想,各显神通。很快,一大叠奏章呈了上来。柴荣如获至宝,连夜批阅。夜已经很深,但柴荣却丝毫感觉不到疲倦。这是一次成功的头脑风暴,这么多人的灵感与才华在柴荣的脑海中激荡,令他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眼前出现了王朴的名字,这是时任比部郎中(刑部官职)的王朴撰写的《平边策》。对这个人,柴荣并不陌生。还在他外镇澶州时,王朴就在身边做掌书记。柴荣回京做开封府尹,谁都可以不带,一定要带上王朴,让他在身边作右拾遗。柴荣如此欣赏信赖王朴,当然不是因为他懂数术,会算卦,而是因为他的见识、机敏与才华。见到王朴的文章,柴荣精神一振,他要好好看看,这个大才子会有什么高论。   “中国之失吴、蜀、幽、并,皆由失道。今必先观所以失之之原,然后知所以取之之术……”果然出手不凡,王朴没有半句空话,直击要害,很快引起了柴荣的强烈兴趣。长期在柴荣身边的王朴当然知道这位皇帝内心深处的秘密。燕云十六州,是柴荣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所以他大胆地开宗明义:要想收取失地,首先要探究丧师失地的原因。   “历朝历代丧失国土时,莫不是因为君主昏庸,臣子奸邪,军队骄横,百姓穷困,奸人乱党把持朝政,强将武夫横行霸道。这些恶疾由小变大,积微成著,终于酿成恶果。”王朴把丧失国土的原因娓娓道来,句句见血。   “所以,如今要收取失地,只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罢了!”历数前朝种种弊端之后,王朴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王朴接着阐述道:“用贤人废奸人,可以收罗人材;施恩泽讲诚信,可以团结人心;赏功劳罚罪过,可以凝聚力量;去奢侈倡节俭,可以积累财富;爱惜民力,减少赋税,可以让百姓富足。等到群贤毕集,政事理顺,财用充足,士民归附,然后起兵,功无不成矣!”   冷静的分析之后,王朴突然开始煽情,在短短的文字间为柴荣描绘了一幅热血沸腾的图景:“那时候,则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乡导,民心既归,天意必从矣!”   柴荣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真如王朴所言,起兵之时,天下归附,人心所向,甚至“知其情状者愿为间谍,知其山川者愿为乡导”,这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画面。他不由得想起高平之战后,自己率军攻入北汉境内亲眼所见的那些场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挤在路边,拿出自己仅有的那点东西,欢天喜地地迎接后周军队前来解救他们。如果真能做到王朴说的那些,全天下都出现这样的场面又何尝不可能!   接下来,王朴开始了军事战略层面的论述。“凡攻取之道,必先其易者。南唐与我朝接壤将近二千里,边界漫长,破绽众多,容易袭扰。我军反复袭扰之下,对方必然奔走救之。奔走之间,可以知其虚实强弱,然后避实击虚,避强击弱。南人懦怯,一旦有警,必全师救之。如此下去,南唐很快就会实力衰竭,我可乘虚夺其江北之地。既得江北,江南亦易取也。得江南则岭南、巴蜀可传檄而定。南方既定,则燕地必望风内附;倘若不归顺,移兵攻之,席卷可平矣!”   思路如此清晰,看得柴荣频频点头。   “只有河东是必然要拼死一战的敌人,无法以恩惠信义诱之,当以强兵制之。高平一战后,河东力竭气沮,难以再起边患,因此北汉可以等到最后来收拾。等天下平定,看准时机,一举可擒!”   “王朴此言,句句深得我心,果能如此,何愁天下不平!”看到此处,柴荣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拍案而起,仰天高呼。   王朴的这篇《平边策》不仅提出了全面的施政理念,更从战略层面提出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军事策略。按照王朴的设想,休整一年之后,便可对南唐用兵,以反复袭扰、消耗的战术,避实就虚,首先夺取南唐在长江以北的领土,然后顺势扫平南方诸国,最后再啃下河东这块硬骨头。当王朴挥毫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提出的战略设想会对后周王朝乃至之后的宋王朝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   捧着这篇文字,柴荣感慨万千。纵观各位大臣的奏章,大多陈词滥调,空洞无物,字里行间,全是一股迂腐消沉之气。而王朴这篇《平边策》,一针见血,字字珠玑,无一句废话。字里行间,可见王朴对天下局势透彻的认识与深入的思考。重整天下,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当然,在柴荣看来,王朴说得固然全面透彻,但也忽略了一点,而且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结束乱世,再造盛世,他要改变的远远不止《平边策》中所写的那些,他更要改变弥漫在朝野上下的消沉之气。为什么当北汉来犯之时,在众人一致反对的情况下,他坚持御驾亲征,与刘崇当面对决;为什么高平大胜之后,他要临阵斩杀樊爱能、何徽等人;他要让世人知道,他的志向远远不止子承父业那么简单,他要一往无前,革除积弊,彻底结束这个混乱的时代。冯道认为他能不能达到唐太宗的高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要去做的事。英雄路远,但首先要有远行的勇气与斗志。   第二天,柴荣命人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读王朴的大作。接着,柴荣发表了一番评论,对王朴的《平边策》大加赞赏,并当场宣布迁升他为左谏议大夫。他要让满朝文武知道,他需要的官员是王朴这样锐意进取,敢于直言之人。   退朝之后,柴荣留下刚刚升官的王朴,要他陪同自己去观看皇宫中的礼乐器具。王朴满腹狐疑,现在百业待兴,急着要解决的事情这么多,皇帝竟然还有闲心去观赏乐器?众所周知,柴荣对音乐之事从来不感兴趣,今天他又是唱的哪一出?   柴荣在大殿正中悬挂的大钟前停了下来。“这是何物?”柴荣指着那口大钟问旁边的乐工。“回陛下,这是前朝传下来,用于大典祭祀时奏乐的钟磬。”乐工恭恭敬敬地回答。柴荣微微一笑:“你可知此钟如何敲击奏乐?音律又如何讲究?”乐工茫然,哑口无言。   柴荣摇摇头,回首看着王朴,若有所思地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看乐器了吧?我知你精通音律,我在你面前谈论礼乐之事是班门弄斧。我虽不懂乐理,但我却知道正确的礼仪可规范言行,和谐的音乐可陶冶心灵。唐太宗以来,曾流传下十二音、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如今,你看看……”他指着殿内摆满的各式器具,激动地说:“这里摆放的乐器,看似都有钟、磬的形状,乐工们却不懂如何演奏,只是白白地挂在这里,充充门面。可知世风、礼仪败坏到了何种程度!由小可以见大,音乐之事是这样,天下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朴听得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臣明白了。臣不才,当尽愚钝之力,为陛下重整天下!”那一刻,王朴明白,柴荣之志,远非这个中原,更不止那区区的燕云十六州。他的志向,在整个天下;他的眼光,在万千苍生;他的梦想,是再造盛世。   15 再造铁拳   柴荣的革新,选择的突破口是军队。高平之战,樊爱能、何徽拥兵自重,临阵脱逃,几乎酿成大祸。柴荣痛感,军队问题太多,杀几个将领,震慑一下军心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必须要大刀阔斧,重建禁军。   五代时的禁军,已和唐代以前单纯意义上的皇家禁卫军大为不同。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禁军成为唐朝皇帝唯一可以完全倚靠的军事力量。唐代宗以来,禁军不断扩充,实力大张,最盛时达十五万之众,分为左右十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和左右神威诸军。此时的禁军早已超越了皇家禁卫军单纯保卫皇宫安全,随皇帝出入护驾的职能,而是担任了大量的出征作战任务,成为直属朝廷管辖的中央正规军。   但没多久,晚唐宦官专权,同样把手伸进了禁军系统。禁军中最著名的神策军便成为宦官头子直接控制和指挥的军事力量,成为宦官集团恐吓朝臣、把持朝政的强大后盾,连皇帝也吃尽了苦头。朱温上台之后,发动了对宦官势力的大清洗,重建自己控制的禁军力量,不仅将原属宣武军节度使辖下的藩镇军悉数升格为中央禁军,还特别组建了一支自己直接指挥的侍卫军。后来在柏乡之战中覆灭的龙骧、神捷、拱宸等便属于朱温最精锐的禁军部队。   后唐同样重视加强禁军实力。李克用的“铁林军”、李嗣源的“横冲都”、李存勖亲手降服的“银枪效节军”都曾名动天下。禁军在李存勖手里更成为征战天下的最大利器,助其一鼓作气扫灭后梁、前蜀,独霸天下。   但后晋石敬瑭以来,政治日趋腐败,加之其绥靖政策影响,禁军逐渐成为身份和待遇高人一等的特权阶层。禁军将领们为了私利,甚至把大量有关系的士兵“走后门”招入禁军,这些人有的骄横跋涉,有的瘦弱年老。这些人挤破了门要当禁军,当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看中了这支军队的待遇和特权。此时的禁军虽然规模依然庞大,名号繁多,但战斗力不升反降,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6年),晋少帝石重贵横挑强邻,发动北伐。没想到镇州滹沱之战,晋军主帅杜重威竟然带十万禁军临阵倒戈,降附契丹。三十万契丹铁骑长驱南下,屠戮中原,后晋灭亡。腐败的后晋禁军不仅没能扫灭强敌,反而亲手埋葬了他们要保卫的王朝。   不久,刘知远在河东起兵,乘势夺取中原,建立后汉。刘知远赖以起家的军队是河东的屯戍禁军。夺取中原之后,刘知远陆续收编了原后唐各部禁军。因此,后汉禁军完全沿袭了后唐禁军的基础。郭威在后汉皇帝的龙椅上登基称帝,自然也沿袭了后汉禁军的基础。小底、东西班、龙栖、铁骑、兴捷、武节等后汉主力禁军的番号原封不动地给予保留。此外,还大量继承了内殿直、散员、散指挥、控鹤、厅直等后晋禁军部队及其军号。   高平一战,樊爱能、何徽等人的恶劣表现让柴荣切身体会到重建禁军的紧迫。现在这支军队身上依然残留着后晋、后汉禁军身上惯有的习气:骄横自大,军纪涣散,嗜财如命,而一旦遇到强敌,则畏敌如虎,狼奔豚突。没有一支能倚靠的精兵,谈何平定天下,开疆拓土?   高台上,柴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接受检阅的禁军队伍。军阵雄壮,衣甲鲜丽,长戈如林,看起来这确实是一支精锐之师。但真正打起仗来又将如何?   他转过头,看看了身边毕恭毕敬的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等人,指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军阵道:“禁军乃精锐之师,应求精而不求多。供养精兵,花费巨大,就算一百个农民的赋税也未必供养得起一名士兵的开支。如果这些人能征善战也就算了,如果都是些懦弱无能之辈,那不成了榨取百姓血汗的寄生虫了吗?要来何用?”   柴荣用凌厉的眼光逐一扫过身边这些禁军将领的脸,又道:“纵观前朝历代,为笼络军心,收买将士,不惜搜刮民脂民膏以重赏军队,甚至以私财赡军养士。据说石敬塘每次出征前要给军队发放所谓“押甲钱”,回师后又发给“御甲钱”,而对骄将惰兵姑息纵容,可谓荒唐!如此赏赐过滥,姑息纵容,怎么可能不出现无赏不战,胜者挟主,败者投敌之事!”   众将一听,不禁肃然起敬。大凡面对如此威壮的近卫之师,很多皇帝都会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比如柴荣提到的后晋皇帝石敬塘,就曾把禁军规模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护圣、奉国、兴顺、宗顺、广锐、兴国、忠卫、控鹤……名号千奇百怪,数量也越来越庞大。但再强大的禁军,也没能让石敬塘复兴天下,反而落了个丧权辱国的下场。显然,在石敬塘之流的眼里,禁军只是耀武扬威,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对柴荣而言,他需要的则是能抵御强敌,扫平天下的能战之师。   赵匡胤热血翻涌,他当即上前道:“末将不才,愿为陛下挑选精壮之士,再造王者之师!”柴荣哈哈大笑,扬手道:“那好!就命你为殿前都虞候,负责在各军筛选士卒,精壮能战者编入殿前亲军,羸弱无能者逐出军队!”柴荣又对张永德、李重进道:“你们二位一个是殿前都指挥使,一个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分掌朕最为精锐的殿前军、侍卫军,责任重大!从今日起,你们便要建章立制,挑兵选将,淘汰亢弱,重组殿前军、侍卫军,决不能让那些混吃混喝,不学无术之徒在军中有容身之地!”   柴荣扭头又对身边的王朴说:“马上替我拟定诏书,要各地征募天下壮士,全部遣送到京城!朕将亲自试阅,武艺超绝者进为殿前诸班!”他忽想起一事,又说:“对了,告诉各州官员,既然招募能战之士,就要唯才是举。机智勇猛之人,多出自于盗群之中。如有啸聚山林的勇武之徒,同样安抚招募,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应召者均可免罪录用。”   王朴犹豫了一下:“啸聚山林之徒,往往桀骜不驯,不遵军法……”   “哈哈,”柴荣仰天大笑:“人性本恶,但看如何教化之。没有人愿意铤而走险,以强盗为生,不过时事所迫而已。只要军纪严明,从严治军,再桀骜不驯之人也能变成勇猛无畏的战士!”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柴荣又道:“当年父亲在河北时,曾以十户取勇材者一人为兵,其余九户资助器甲、刍粮,可见选兵之重要。招募禁军,非同小可,关系我大周之国运,天下之兴衰。募兵一事,重在制定规则,规矩坏了,则全盘皆输。你们几位将军都是能征善战,智勇双全的上将,一定要精心筹划,亲力亲为!”说完,他转过身,再一次用凌厉的眼光扫视着面前的军队。他相信,要不了多久,这支军队终将变成能横扫天下的铁军。   募集士兵,挑选禁军一事很快在中原轰轰烈烈发动起来。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等禁军将领无不竭尽全力,各地节度使也不敢闲着,纷纷把精挑细选的勇士送到京城。几个月下来,最有成效的还是赵匡胤。这位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勇将,更有极佳的头脑与韬略。赵匡胤募兵,颇有章法。他先选军中强勇者为“兵样”,分送各军各部,令部将如样招募,将身高体强者推送禁军。有了“兵样”作为参照物,赵匡胤成功地把纸面上模糊高深的描述变成了直观的模型,一下子就让属下们有了极强的操作性。   各地、各军送上来的士兵,赵匡胤的兵品质最好。这让柴荣龙颜大悦。对这位后起之秀,柴荣早已青眼有加。高平一战,在后周军侧翼动摇的危急时刻,赵匡胤表现得极为勇猛,与张永德等人一起,奋力帮柴荣扭转战局。最让柴荣印象深刻的是,北汉军被击溃之后,赵匡胤领兵乘胜进攻太原,亲自指挥攻城。激战中,赵匡胤左臂被流箭所伤,鲜血淋漓而死战不退,最后还是柴荣下令退兵,制止了赵匡胤过于英勇的壮举。   柴荣大喜之下,升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时年二十七岁的赵匡胤成为皇帝身边的核心将领。而赵匡胤创立的这种按“兵样”招兵的制度,在他当上皇帝之后即推广到了全国,同时又将其进一步的制度化,编订颁布了《禁军选补法》,每年分春秋两次考核士兵,强者升级,弱者淘汰。有后周打下的基础,再加上赵匡胤的深耕,北宋之初的禁军,战斗力极强,已远超南方诸国。赵匡胤登基之后,正靠着这支雄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灭荆南、武平、后蜀、南汉、南唐等南方割据政权,终于在其弟宋太宗赵光义手里完成了统一大业。   接着,柴荣从各地筛选来的士兵中再精选强者,编入殿前军,由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统领,马全义、赵匡胤辅佐,隶属殿前司。而将重组后的奉因军改名虎捷步军,护圣军改名龙捷马军,隶属侍卫司。至此,后周形成了殿前军与侍卫军平列,分享中央禁军的体制。而殿前司所属的控鹤军、铁骑军,侍卫司所属的龙捷军、虎捷军,则以其超强的战斗力成为后周中央禁军的四大主力。   通过精选兵源,淘汰老弱,改革指挥体系,后周禁军战力之强,冠绝五代。柴荣精心打造的铁拳终于成型。   16 孤独的斗士   在众将的努力下,一支精锐之师正迅速成型。见整军一事渐入正轨,柴荣立刻把目光从军队转移到朝堂之上。一个强大的王朝,仅仅有精兵当然不够,他还需要一个强力高效的行政机构。   枢密院,这个机构萌芽于唐朝中后期,却在战乱不息的五代达到鼎盛。后梁时,朱温改枢密院为崇政院,重用敬翔为首的文人,朱温的行政中枢机构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为朱温征战四方出力甚巨。后唐时,李存勖重武轻文,把枢密使一律换成武将,宰相成为摆设。后晋时,先是让宰相兼枢密使,接着又变成枢密使兼宰相再领节度使,自此枢密使的权力达到顶峰。这样的权力设计一直延续到后汉。   事实证明,当军权一旦与行政权力混合,将会对皇权产生巨大的威胁。郭威当年就是以枢密使兼天雄军节度使,终成了后汉王朝的掘墓人。后周建立之初,王峻因辅佐郭威上位有功,同样以宰相兼枢密使、节度使,权倾一时。权力终究让王峻丧失了自我,让郭威不得不痛下杀手,将其放逐,王峻最终客死他乡。柴荣当然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柴荣决定借鉴后梁的做法,重用文士,重建枢密院。而且,他早已物色好了人选。   魏仁浦,后晋时是枢密院小吏,后助郭威起兵建立后周,为人清静俭朴、宽容大度,能言善辩、足智多谋。郭威临死前曾嘱咐柴荣:“魏仁浦勿使离枢密院。”这样的人才,柴荣当然要重用。   王溥,后汉乾祐年间的进士,学识渊博,宽厚廉慎,郭威临死之前还不忘将其升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王溥此人,见识超过常人。柴荣亲征北汉之时,以冯道为首的朝臣群起反对,只有王溥赞成。有一次,柴荣曾经问王溥一个前朝悬案:“人们都传说当年后汉丞相李崧企图勾结辽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说他用蜡封书,送密信给契丹,这件事可信吗?”王溥当即道:“如果有这事,怎么肯轻易让外人知道?这是别人诬蔑他罢了。”柴荣连连点头。   有了魏仁浦、王溥,再加上宰相范质,柴荣的枢密院,可谓人才汇集,星光璀璨。不过,在柴荣看来,仅仅一个枢密院,还撑不起王朝的复兴。他想得更深,更远。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一行人已来到了开封长庆门东北那数十间小屋前。“这就是我朝藏书的崇文馆?”柴荣看着这些破旧的小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宰相范质答道:“当年梁太祖毁长安而定都汴梁,朝廷藏书悉数被毁。开运三年,契丹军攻掠开封,又将馆内藏书尽收北运,如今这崇文馆早已有名无实……”   柴荣皱了皱眉头,步入馆内。屋内局促狭小,四壁残破,馆内藏书,寥寥无几。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能比国家藏书的地方更能看出王朝的兴衰,炎黄文化,延绵千年,如今竟放不满十余间小屋。扭转这个乱世重武轻文之风,或许正可以从这里开始。   柴荣对范质说:“堂堂朝廷,藏书如此匮乏,谈何文治?回朝之后,马上拟诏:鼓励各地向崇文馆贡献藏书,凡献书者,悉加优赐!再于朝官中选差二十人,调中书门下任职,专门负责对藏书校雠、刊正、抄写!假以时日,定能重振天下读书之风!”   柴荣说完,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赵匡胤。“我知赵将军出身将门,自幼习武,骑马射箭,无一不精。但要造盛世,光有能战之军还远远不够。想当年,梁太祖朱全忠,唐庄宗李存勖,他们手下之军不可谓不强,却同样兵败身亡,灰飞烟灭。”赵匡胤听了,连连称是。柴荣笑了笑:“古人云,开卷有益。即使身为武将,也要读书。将军练兵空闲之时,不妨多翻翻这些书,定能有所裨益。”赵匡胤牢牢记住了柴荣的话。从此,赵匡胤常于军中手不释卷,潜心攻读。甚至听到谁藏有异书,不惜千金收买。甚至带兵打仗之时,也以车载书数千卷随军而行。   对柴荣而言,重建崇文馆只是一个小小的突破口,要全面扭转重武轻文的风气,还需要更大的动作。   五代以来,强权当道,武力为王,中原更是战乱的重灾区。恶劣的生存环境让文人士大夫纷纷南迁至相对安定的南方,而更多的读书人为保持自己的节操,则选择了隐居不仕。作为文官制度基础的科举,虽然并未明令废弃,但由于战乱不止,时常荒废。即使施行,科举考试也成为官员舞弊谋私的工具,早已失去了为朝廷选拔人才的意义。长此以往,本应是文人精英集萃之地的朝廷,反而成了不学无术、无才平庸之辈表演的舞台。   后梁有个翰林学士叫封舜卿,而这样御封的最高知识分子,因为才思拙涩,居然经常要门生代笔,传为笑谈。后唐时则荒唐事更多,一个叫崔协的人,写一篇文章都错字百出,而这样的人不仅中了进士,还做了宰相。拜相之后,连表奏都不会写,只好找枪手代笔,史称“庙堂代笔,假手于人”。李存勖时期的两个宰相豆卢革、韦说平时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一处理政务,则错误百出。他们为官员封拟官阶,竟常常高低颠倒,经常需要郎官来纠正。后唐末帝李从珂时,宰相马胤孙无才无德,为了避免犯错被追究责任,干脆为自己定了个规矩:不开口议政,不开印办事,不开门接待官员,号称“三不开”宰相。庙堂之上,全是这样的官员,政事之混乱,可见一斑。   郭威登基之后,痛感人才缺乏,科举废弛,曾颁布诏令,要求“各科的举人,要按等级次第加考题目,而进士除考诗赋以外,还要加试一门其他文章。”但不久后,郭威病死,复兴大计落到了柴荣身上。   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法。柴荣决定部分恢复已废止多年的举荐制。他下诏,要求在朝文官,每人举荐有才德的人才一人,即使因族近亲也无妨。但要求授官之时,必须署上举荐人的姓名,若此人为官不仁,作奸犯科,将来要连带追究举荐者的责任。柴荣这样做,不光是因为朝中急需人才。他还有更深的考虑。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逆转朝野内外重文轻武,漠视德行的风气,进而重建已被掏空的文士阶层。   柴荣当然知道,这样的举荐不能作为常态,再兴科举才能治本。没过多久,他便诏告朝野:“国家设贡举之司,是为了求英俊之士。但听闻近年以来,多有滥进,甚至有人以家族出身或是贿赂官员而中第。从今年开始,朝廷录用的举人,要全部通过复试,复试不过,一律淘汰。”所谓复试可不是走走过场。第一年科举取进士十六人,复试一开,竟有十二人落马,举国震惊。大家知道,柴荣这次是来真的了。   不久,柴荣又采纳官员的建议,下令严查科举代考等舞弊行为,一旦查实,处以劳役,永不录用。不久如此,柴荣还抽出时间亲自批阅新举进士的诗赋、论文、策文,以防止出现滥竽充数之徒。皇帝亲自把关,各地更是如履薄冰,科举场上,风气为之一新。   鼓励举荐人才,重振科举制度。柴荣相信,活水一旦引入,只要假以时日,终将改变武力当道,文士匮乏的现状。柴荣的做法深刻影响了赵匡胤后来创立那个宋王朝。赵匡胤登基之后,把皇帝亲自参与科举选拔的做法制度化,设解试、省试和殿试三级考试,分别由地方(州)、礼部和皇帝组织。北宋淳化三年(公元992年),宋太宗采纳陈靖的建议,创设了“糊名法”(把试卷上填写姓名的地方盖纸糊住),以防止舞弊。到了北宋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又实行“誊录法”:即将考生的试卷全部誊抄过录一遍,杜绝了通过字迹、暗语等给人情分的可能。科举,这项隋朝创立的制度,在经过晚唐五代战乱的屠戮之后,不但没有消亡,反而在极为重视文官政治的宋王朝再度兴盛。而这一转变的发端,却是执政只有短短五年多的周世宗柴荣。   接下来,柴荣又盯上了人们诟病已久的刑法制度。晚唐以来,历代实行严刑峻法,各地军阀大吏更视治下的百姓、官僚如私家财产,怒则杀,喜则赏,完全不受节制。郭威称帝以来,清查冤狱,废除过于严苛的刑律,在这方面有所改善。但在柴荣看来,这些小修小补还远远不够。   很快,柴荣做了一件历朝皇帝都不可能去做的事:亲自查阅各地囚犯的档案。汝州的一个案子引起了柴荣的注意:当地一个叫马遇的老百姓,父亲、弟弟都因犯案被判处死。马遇坚定地认为父亲和弟弟是含冤而死,屡次申诉,都被驳回。柴荣当即调来案宗,传来证人,亲自审问,果然发现这是一起冤案。柴荣当即把此案审理情况昭告天下,朝野耸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普通老百姓亲自审案,各级官员岂敢怠慢。从此,后周各部门长官无不亲自省察刑事案件,再不敢松懈。   谈及此事,柴荣感慨万千。他对左右大臣说:“朕并非什么圣人,却也能辨明一桩所谓的疑案。看来并不是判案有多难,难在各级官员坚持良心,坚持法律。从今以后,朕必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众人听了,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想,“因怒刑人,因喜赏人”,这对皇帝而言简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柴荣也不过说说而已。既然权倾天下,谁还愿意自己给自己套上一个枷锁呢?大臣们远远低估了柴荣的决心。他当然不是说说而已。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柴荣听从范质的建议,下诏重修刑律,编定《显德刑律统类》(史称《大周刑统》)。在范质的主持下,历时一年,大功告成,《大周刑统》于第二年正式颁布施行。经过了混乱的五代,在唐朝法律制度已破坏殆尽之时,《大周刑统》的出现毫无疑问是中国古代法律史上的一大进步。五年之后的宋建隆四年,《宋刑统》问世,奠定了宋王朝的刑律体系。但人们不要忘记,这部因成为历史上首部刊印颁行的法律而名垂青史的法典,毫无疑问是受了那部只有短短五年生命的《大周刑统》的影响。而柴荣那句载入史册的“不因怒刑人,因喜赏人”,更让人看到了他鲜明的法治思想,令后世无数的史学家感叹不已。   登基短短一年,柴荣以惊人的精力,四面出击,全面革新,事必躬亲,令朝野震惊。以至于当时在河南府任推官的高锡上书劝谏道:“天下四海之大,日常政务之多,即使是尧、舜那样的圣君也无法事必躬亲,如今陛下竟然全部亲自处理。但天下人却并不会认为陛下有多么聪明智慧,反而会说您狭隘多疑,不相信群臣。陛下只需选贤用能,赏功罚过,天下何愁不能太平!何必亲自处理那些低贱的事务,而丢掉为政的根本呢?”看了如此尖锐的劝谏,柴荣只能苦笑而已。   高锡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又有谁能明白他心里的急切与焦虑。天下破碎,民不聊生,外部威胁更是日益严重。赏功罚过,说得如此轻松,但内忧外患的天下还经得起任何的失败与错误吗?一旦不慎,中原随时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柴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们怎么想,怎么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天下。   或许,一个心怀天下的完美主义者,永远都只能孤独地战斗。      第四章 舍身为民      柴荣以旺盛的精力和惊人的效率推动着后周王朝的全面革新,一系列连珠炮般的变革令人眼花缭乱。为了天下百姓,他就像勇敢地扑向火焰的灯蛾,就算面对再多的非议和责难,他都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17 农夫与蚕妇   革新全面启动,一发而不可收。在柴荣的全力推动下,受尽苦难的中原出现了难得的复兴迹象。但后周王朝大刀阔斧的革新并没有引起其他割据势力多大的注意。在历史即将出现转折之时,高坐在权力之巅的军阀们并没有意识到现在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十一月,在高平之战中遭受重创的北汉皇帝刘崇带着大仇未报的怨恨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的次子刘钧接过皇位,继续统治已被压缩得只剩弹丸之地的河东。刘钧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契丹报丧,向他必须继续倚靠的契丹皇帝表达百分之百的谦卑。“睡王”也不客气,在回诏中直接称呼他为“儿皇帝”,压根没把这北汉的新皇帝放在眼里。   被迫向契丹人卑躬屈膝的刘钧虽然觉得憋屈,但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也只能忍气吞声,埋头搞发展。刘钧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一改父亲那种急于复仇的心态,在对后周战略上转为守势,任用著名隐士“抱腹山人”郭无为为相,把精力转向国内治理。   而在江淮之滨,中原的老对手南唐正做着自己的盛世大梦。南唐中主李璟继位后,靠着祖宗留下的老底子,大规模对外用兵,先后消灭了邻近的闽、南楚二国,疆土之广阔达到了南唐建国以来的顶峰。军事上的成就让李璟觉得自己统治下的南唐正处于煌煌盛世。于是,这位志得意满的国主把注意力转向享受这个难得的太平盛世。曾创作出“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千古名句的李璟多才多艺,诗词更是一绝。李璟整日与宠臣韩熙载、冯延巳等人饮宴赋诗,夜夜笙歌。在李璟的示范带领下,南唐官场声色犬马,一派奢靡之风。至今,我们还可以从那副国宝级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一窥其貌。   而在那个号称天府之国的盆地里,后蜀皇帝孟昶同样觉得自己正处于人生的巅峰。孟昶从父亲孟知祥手中接过皇位之后,展现了极强的政治手腕。他首先铲除了张业、王处回、赵廷隐等前朝旧臣,把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接着,孟昶又把眼光投向了秦、成、阶、凤等四州。这四个州是当年前蜀皇帝王建乘火打劫,从岐王李茂贞手里硬抢过来的肥肉。后来孟知祥在蜀地兵变,建立后蜀,但这四个州却倒向了中原王朝。孟昶做梦都想恢复当年前蜀的疆域,把势力重新扩张到大散关一带。不久,契丹大举南侵,攻灭后晋,中原一片混乱。孟昶乘机出兵,把秦、成、阶、凤等四个州悉数纳入囊中。公元950年,志得意满的孟昶自称“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在孟昶看来,他已经创造了超越父亲的辉煌帝业,能守住这份家业便是最大的成功。   中原王朝的奋发图强并没影响他对手们的心情。当柴荣以只争朝夕的决心和速度在朝野上下推动全面革新之时,他的对手却无一人有他那样的忧患意识,更无一人有他那样的历史大局观。十余年之后,当宋军摧枯拉朽,横扫江南之时,人们才惊觉,原来在他们夜夜笙歌,觥筹交错之时,中原早已焕然一新。   当然,天下人却并不都那么糊涂。柴荣的励精图治很快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注意。不久,一封密报交到了柴荣手上。这是枢密使魏仁浦递交的一份报告。报告中说,最近有自称不少来自秦州(今甘肃省秦安县西北)的百姓,请求后周早日发兵,攻灭后蜀。密报中还说,后蜀政权横征暴敛,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而高官们却富得流油,奢侈无度,老百姓们都盼望后蜀政权早日灭亡。魏仁浦还特意强调了一个细节:据说后蜀皇宫中,连溺器也镶满了名贵的宝玉,可见王公贵族们奢侈到了何种程度。这样的国家,焉有不灭之理?   但柴荣却并不这么想。   他拿着那份密报,沉思着,不经意间已踱到了殿庭之中。一个奇怪的事物忽然跳入了他的眼帘。这是一个木雕,刻画的是一男一女。男人手持木锄,埋头俯身,显然是一个农夫。女人站立一侧,正伸手采桑,这是一个蚕妇。农夫与蚕妇,这是那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而他们也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最低层。但正是千千万万的农夫与蚕妇,撑起了天下的兴衰。不错,这组木雕正是自己下令雕刻,安置于大殿中庭的。为的是让自己和文武百官时刻都不要忘记关心农事,爱惜民力。   攻伐北汉之时,河东百姓之苦曾令柴荣久久难以释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们蜂拥到后周军队身边,拿出自己仅有的那点东西,欣喜若狂地欢迎这支异国的军队。可以想象,他们经历了多么痛苦和漫长的等待。   柴荣知道,自晚唐以来,各路军阀大肆敛财,强取豪夺,老百姓们任人鱼肉,苦不堪言。除了加在他们头上的繁重赋税和劳役,军阀们还发明了“拔丁钱”、“渠伊钱”、“捋须钱”等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唯恐不能榨干老百姓们最后一点油水。而曾经繁华的中原,无疑是重灾区。从唐末战乱到契丹南侵,中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片曾经广阔富饶的土地,如今逃户荒田比比皆是,很多地方甚至赤地千里,渺无人烟。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场景吗?显然不是。   王朴在《平边策》中说要“爱惜民力,减少赋税,让百姓富足”,柴荣深以为然。百姓富,则国强,如果自己的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算权倾天下又有何意义?   郭威登基以来,已经着手安民减赋,撤销了让百姓们恨之入骨的“营田”,把荒田无偿赠给无地流民。但老天没有给郭威更多的时间。现在,这件事关天下兴衰的大事需要他来继续完成。在柴荣看来,重组军队,招贤纳士,这是王朝复兴的两翼。而兴农重商,强盛国力才是根本。   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封密报。三年前,一封来自契丹内部的密报也曾经交到郭威的手上。当时在辽国当学士的汉人李浣密报郭威,历数契丹内部的种种乱象,建议朝廷尽快起兵,扫灭边患。想必那时的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没有一天不想着光复燕云十六州,但王朝的复兴之路才刚刚起步,在梦想和现实间,父亲最终选择了暂时放下复仇的念头。那时的柴荣还只是外镇一方的大将,曾经对父亲的选择困惑而失望。但等他登上皇位,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和封疆扩土相比,还有更多紧要的事需要去做。没有强大的实力,谈何恢复故土。如若强行开战,就像上次与北汉的大战一样,即使侥幸成功,最终也会功亏一篑。   这个世界上的事,从来都没有偶然。要想真正具备平定天下的实力,首先要放下侥幸成功的念头。柴荣笑了笑,轻轻将手中的信函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在风中飞舞,就像他心中缤纷的梦想。   第二天,王朴、魏仁浦、王溥等人被柴荣叫到了面前。“如今中原疲敝,民间穷苦。民不富,则国难强。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有识之士,说说,千条万绪,到底应该从何做起?”柴荣没有客套话,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短暂的沉默后,王朴说话了。“中原立国,素来以农为根本。而今之中原多遭战乱,仍有大量荒田无人耕作,而各地还有大量逃户流民。臣以为,应想办法,鼓励这些逃户农民尽快回乡定居,重拾农事,如此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   柴荣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经想了很久。农田之事,事关天下兴亡。此事我已有通盘考虑。不过王爱卿说得对,逃户庄田一事可速处置。你回去马上拟诏!”   魏仁浦想了想,接着王朴的话说:“解决逃户荒田,安抚流民确实是当务之急。但还有一件事,也不可不做!”   “什么事?”柴荣急切地追问。他知道,魏仁浦生于贫寒之家,从小务农,对民间的疾苦更有切身体会。   魏仁浦正色道:“百余年来,黄河水患都是难以根除的顽疾。虽然历朝历代都在治理,但时断时续,难见成效。目前水患最严重的是澶州以下的河段,特别是下游的杨刘至博州段。我曾在博州黄河边亲眼见过,那里的堤防陈旧不堪,连年遭到冲溃,河水泛滥之时弥漫数百里。河水又向东北冲毁古堤而流出,灌淹齐、棣、淄各州,直至海边,淹没百姓田地房屋不可胜计,流民遍地,极为悲惨!在臣看来,黄河水患不除,中原难以安定!”   柴荣心中一震。当年郭威在位时,黄河便屡屡发生水患,他进京渡河,亲眼见过黄河泛滥时的悲惨景象,魏仁浦所言非虚。想那时,宰相王峻也算是有能力的人,曾多次现场治水,依然徒劳无功。   “那你说说,如何才能根治黄河水患?”柴荣疾道。   “臣以为,治水之法,既要堵,也要疏。当下可集中各州人力物力,首先改造加固两岸堤防,防止溃堤惨剧。同时,着手疏浚黄河及各条支流河道,畅通水路。如此,才是标本兼治的法子。”   “好!”柴荣一拍大腿:“说干就干!马上下诏,征发澶州、郓州、齐州、博州各地民工,加固沿岸提防,限期两月完工!”柴荣又指着魏仁浦说:“兹事体大,就请魏公亲自负责此事,务必派可信能干之人现场监督,一定要保证堤防固若金汤!”   魏仁浦心神激荡,眉飞色舞。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水患是他多年的夙愿,没想到现在竟然一朝得以实现。柴荣忽又微微一笑,看着魏仁浦话中有话地说:“魏公,要平定天下,除暴安民,可都要等你这件大事完成才行。”魏仁浦当然明白柴荣话中的深意,当下拜倒在地,朗声道:“微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皇上重托!”   数日之后,柴荣下诏,明确对因战乱天灾而产生的逃户庄田的处置:“各地凡是有逃户庄田的,由官府出面,允许人承佃耕种,只需按规定缴纳租税即可。如果三年内庄田主人归来,其桑土不论荒熟,庄田交还一半给主人;五年内庄田主人归来,三分交还一分。如果是承佃人自己出钱出力盖的屋舍,栽种的树木园圃,不在交还之限。如超过五年主人才归来,除了主人的家族墓地,其余田土可不再归还。”不久,又宣布对“承射”荒田的农民免除一年的劳役,对受水灾兵灾的区域免除当年夏秋两税,并减免以往农民所欠的租赋。   诏书一出,各地无人问津的荒田一下子变成了香饽饽,人们争先承佃荒田,各方流民则闻风而动,大举返乡。   与此同时,黄河两岸也正一片沸腾。近十万人奋战在河岸上,昼夜不息。魏仁浦顶风冒雨,亲临现场,监督施工。仅仅三十天,澶州以东的各个河防要点,加固后的堤防全部完工,肆虐的洪水终被驯服。不久,魏仁浦又在汴河口建立斗门控制黄河水势,确保京城的安全。   魏仁浦的捷报从黄河岸边飞报入京。柴荣看完,只微微一笑而已。在他看来,这些都仅仅是第一步。强国富民,他的心里已有了一个完整的大计划。   18 梦回开封   “月色灯光满帝城,香车宝辇溢通衢。李商隐这首写上元节的诗果真写出了当年的大唐气象!今日读来,竟有幻若隔世之感。”白衣人负手站在街旁,突然感叹道。站在他身旁的那人一身灰袍,微微欠身道:“是啊。李商隐写此诗之时,盛唐气象已然落寞,但长安仍不改帝都风范。香车宝辇溢通衢……可怜现在的长安再也见不到当年的盛况了。”白衣人笑了。他转过头,看着灰衣人,坚定地说:“旧日的长安没有了,我们再造一座新长安如何?”   两人的眼前,正彩灯高悬,火树银花。   后周显德二年(公元955年)的这个上元夜,柴荣与王朴站在人潮汹涌的开封街道上有了这番简短的对话。没有人会想到,这番对话将对这座地处中原腹地的城市意味着什么。重建开封城,这正是柴荣一直在谋划的大计划。他决心在现有的开封旧城之外再造一座新城,规模将是旧城的数倍之上。王朴知道,柴荣建设城市之举并非异想天开。当年他镇守澶州之时便曾改造街巷,整修房屋,吸引流民,一扫澶州破败之气,使其很快从战乱中恢复,成为河朔地区最有生气的城市之一。有了澶州的成功经验,柴荣当然有底气大张旗鼓地启动开封的改扩建工程。   但当柴荣把这个想法在朝堂上向大臣们合盘托出之际,人们惊呆了。后周王朝建立才仅仅两年,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代价不菲的大战。这个国家远远谈不上富裕。现在,柴荣要建立强大的军队,要治理黄河水患,还要恢复农业生产,哪里还有人力物力来修建规模如此之大的新城?除了深知柴荣用意的王朴,大部分人都表示了怀疑和反对。虽然开封城狭小破旧,确实没有帝都风范,但在这个时候启动新城建设,真的合适吗?   柴荣微微一笑。他的语气平缓而坚决,就像那抹正照进大殿中心的暖和的阳光。“我造城,绝不仅仅是为了气派舒适。”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甚至不仅仅只是为了造城而已。”柴荣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茫然的大臣们。他们也许确实不能理解自己的深意。这些熟读圣贤之书,高居朝堂之上的官员们,从来就没有他那样的经历。而很多治国之道,显然不是那一叠叠纸张和笔墨所能承载。   他离开龙椅,走下台阶,走到大臣们面前。“当年我游走大江南北,以贩卖货物为生。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他笑着,静静地讲述往事。“但我记住了一件事。”他环顾面前老态龙钟的大臣们:“哪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你们知道是哪里吗?”他问。   一片寂静。人们都在回忆着。他们可以清晰地说出那个时代发生的每一场大战,每一次变幻的王旗,但谁知道哪里是最繁华的地方?乱世之中,强者为王,谁会关心哪座城市最繁华,哪里的老百姓最富有?“是楚地。”柴荣清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此言一出,人们这才若有所思,频频点头。不错,当年最繁华的地方不是中原,更不是河东,而是马殷家族治下的南楚。在中原争斗不息的情况下,统治楚地(辖区大致包括今湖南、广西大部、贵州和广东一部)的马殷很明智地选择了“置身事外,养士息民”的策略,政治上上奉天子、保境息民,同时奖励农桑、发展茶叶、倡导纺织。极有眼光的马殷更充分利用地处中原与南方各政权交界处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与中原及南方诸国的商业贸易,免收关税,鼓励贸易,招徕各国商人。以至于当时的南楚“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   “你们说得都对。我们要强军、兴农、治水,无一不需要人力财力。而平定天下,则更需强大的国力。”柴荣有些激动地挥挥手:“但民不富,则国不强!要想富民强国,必须让我大周之地成为天下之中,吸引四方商旅,天下万民!”柴荣一边说,一边走过惊疑不安的群臣身边。他抬起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所有人都听见了皇帝似乎在喃喃自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今日由我来下此决心,成效却可能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后才能见到。但这样的事却总要有人去做!”   余音绕梁,如雷贯耳。   开封城外,春意盎然。柴荣端坐马上,回身看着青翠原野上的这座巨大黝黑的城墙。“赵爱卿,你可听说过当年庄周与雄辩家惠能的故事?”赵匡胤急忙答道:“臣听说过。当年庄子与惠子相伴游于大梁城,正是在这护城河桥上有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辩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天下人不是我,又安知我的心思?”柴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扩建新城,定有很多人不理解。就算朝中大臣,我看也有大半不支持。”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陛下志向高远,眼界开阔,又焉是迂腐清谈之辈能及的。”赵匡胤恭恭敬敬地说。   柴荣哈哈大笑:“志向再高再远,也需要有人一步一步地走。既然要修新城,首先要圈定范围。今天,我就命你赵将军跑马圈城,你能跑多远,我就把城修多大!”   马蹄声击碎了开封城外这个早春的清晨。赵匡胤骑着战马如箭一般飞射,绝尘而去。他的身后,是柴荣那双似乎要穿透时空的清澈的眼睛。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四月,柴荣颁布了《京城别筑罗城诏》,正式宣布启动京城开封的外城建设。诏书中说:“惟王建国,实曰京师,度地居民,固有前则,东京华夷辐辏,水陆会通,时相隆平,日益繁盛,而都城因旧,制度未恢,诸卫军营,或多窄狭,百司公署,无处兴修,加以坊市之中邸店有限,工商外至,络绎无穷,僦赁之资增添不定,贫阙之户,供办实艰。而又屋宇交连,街衢湫溢,入夏有暑湿之苦,冬居常多烟火之忧,将便公私,须广都邑。”诏书中,柴荣从行政、发展工商、宜居、城市安全等角度全面细致地阐述了改扩建开封城的重要性,思维之清晰超前令人叹为观止。   诏书中说:“宜令所司于京城四面,别筑罗城,先立标志”,他明确阐明了扩大京城的设想,即在开封旧城之外新建罗城,先规划,后建设。接着,他细述了城市建设的人员和时间安排、工程进度安排:“俟将来冬末春初,农务闲时,即量差近甸人夫,渐次修筑,春作才动,便令放散,如或土动未毕,即迤逦次年修筑……”即使在改造城市之时,柴荣也充分考虑到百姓的实际情况,使工程进度与农忙时节错峰,避免影响农业生产。柴荣同时考虑到了城市的规划和管理。他说:“今后凡有营葬及兴置宅灶并草市,并须去标志七里外,其标志内,候官中擎划、定街巷、军营、仓场、诸司公廨院,务了,即任百姓营造。”   当时的开封城,违章建筑横行,道路狭窄,拥挤不堪,许多街道甚至难通马车。更恶劣的是,由于无人管理,许多人甚至把死人埋在城内,一些街道竟然变成了坟地。柴荣痛感城市管理、规范之混乱,下令设计规划红线,红线之内严禁违章建筑,同时将街道全部取直拓宽,最宽到三十步(古代的一步相当于约1.65米);坟墓必须迁移到标线七里以外。   柴荣对深感压力巨大的京城官员们说:“拓宽京城,改建城市,迁移墓地,这么大的动作肯定会有很多人怨恨诽谤。但这样的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怨恨诽谤的言语,朕自己承当,然而将来终究会对百姓有利。”柴荣何尝不知,因循守旧当然毫无风险,但命运把自己放到了这个位置,他必须要对天下老百姓有所交代,更要对历史有所担当。   显德三年(公元955年)六月,柴荣就开封城的建设问题再次下诏,对道路宽度和绿化、建筑退线等具体问题列出更细致的要求,“其京城内街道阔五十步者,许两边人户于五步内取便种树掘井,修盖凉棚。其三十步以下至二十五步者,各与三步,其次有差”。此外,柴荣还提出充分发挥老百姓的积极性,营造汴京的水系景观,美化城市,“许京城民环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   开封地处平原,四周没有险要,当然还要重视城防问题。清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曾记载:“世传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就是说,为了坚固城防,柴荣专门下令采虎牢关附近的高密度的土来修筑新城城墙,以抵御外敌入侵。柴荣的这一设计甚至影响了数百年后的蒙金战争。金哀宗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三月,蒙古军进攻开封,史载:“用炮石昼夜击之,不能坏,乃因外壕筑城,围百五十里,昼夜攻击,竟不能拔。”   即使过了一千多年,当我们再看柴荣的这两份诏书,仍不由深感震惊。这两份诏书,迥异于常见的居高临下,空谈说教的皇帝诏书,完全是一份详细而专业的城市建设方案。一个身处乱世的古代帝王,竟然能对城市的规划、建设和管理有如此全面和细致的安排,而他管理与经营城市的理念甚至有了现代城市建设的雏形。柴荣体现出的惊人的超前思维、深远的历史眼光和勇敢的政治担当,不能得不让人敬佩。   如此庞大的系统工程,当然要交给有才有德的能臣。柴荣把京城建设的重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王朴。改建开封城的宏大工程从显德二年(公元955年)正式启动,到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基本完工。“新城周回四十八里二百三十三步”,换算成现在的标准,大致为周长二十二公里,比旧城周长扩大了四倍,面积达二十五平方公里。即使放在今天来看,新城规模也堪称宏大。开封新城自柴荣扩建之后五十七年,才由宋真宗于大中祥符九年(1016年)再次启动扩建。在古代建筑水平不高的情况下,一座大型城市建筑使用了近六十年而没有进行大修,足以说明开封新城的建筑质量。   但柴荣还远远没有满足。扩建开封仅仅是第一步,如何让这个城市焕发生机与活力,或许更加重要。他不仅要建设城市,还要经营城市。王朴在《平边策》中提出的办法是“提倡节俭,爱惜民力,减少赋税”,让百姓富足。但在柴荣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他有更长远,更宏大的计划。他要让开封,让中原真正成为天下的中心,再现当年长安的盛况。   开封地处平原,邻近河流众多,号称“北方水城”。但饱经数十年的战乱之后,流经开封的大运河早已不能通航,黄河更是水患不断。柴荣决心重新打通以开封为中心的水路交通网。他分派官员兴修水利,疏通漕运,先后疏浚了汴河、五丈河,令奄奄一息的大运河起死回生,山东和江南各地的粮食、货物均可由水道直达京城。柴荣又下诏委托各地藩镇节度使、州守县令,责成他们肃清盗贼,以保障来往各地的商人、旅客的安全。   扩建京城,疏浚河道,巩固边防,肃清盗贼,发展商贸,柴荣打出了一系列精准而有力的组合拳,招招直指要害。通过这一系列的措施,开封终于逐渐成为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备、经济最繁荣的城市。   一百多年后,北宋画家张择端创作了冠绝千古的《清明上河图》,画卷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开封城的锦绣繁华,令后人心驰神往。而宋人孟元老则在他的名作《东京梦华录》中这样描述他眼中的开封城:“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那时的开封,已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大都市。   曾经繁华如梦的长安之景以梦幻般的方式再现开封。即使是后来的北宋皇帝也不得不承认,开封城能有这一切,正是柴荣在短短五年时间内为这座城市注入的生机与活力。   19 雨过天青云破处   开封,正是花开时节。和煦的风拂过柴荣清瘦的脸,就像柔软的丝绸滑过。他的面前,彩旗招展,人声鼎沸。王朴主持的新城建设工程已经全面启动。这是一幅宏大的图景,在中原腹地徐徐展开。柴荣仿佛可以看见,面前正在幻化成一座巨大的城市,一个繁华的国度,一片祥和的天下。他长吁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梦开始的地方。   数千里外,金陵皇宫,寿昌殿外。几个人影正在花丛旁窃窃私语。柴荣在开封频繁祭出的大手笔终于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歌舞升平的金陵,正在孕育着一个大计划。几天之后,一只大船从金陵缓缓驶出,沿长江进入入海口,随即转头一路北上而去。   阴霾密布的开封城,正笼罩在雨幕之中。一只便轿却乘雨而来,匆匆进入了皇宫。到了殿门前,一个官员掀帘而出,冲出便轿,顾不得倾盆而下的大雨,一路小跑,拾阶而上。全身湿透,面色苍白的魏仁浦出现在柴荣面前。“来自金陵的密报称,不久前南唐主令重臣皇甫晖出海北上,秘密招纳淮北群盗,准备起事。又派人出使契丹,签订密约,约定共取中原。”魏仁浦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柴荣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枢密使,静静听着。“近日,又连连接到深州、冀州的急报,辽军频繁出没于河北,烧杀抢掠,有大举南侵的迹象……”   “依卿之见,有何应对之策?”柴荣打断魏仁浦的话,单刀直入。   魏仁浦一欠身,急道:“南唐东连衢州、婺州,南到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坐拥江淮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在江南诸国中最为强盛。如今又不甘心偷安一隅,竟然勾连契丹,觊觎中原,不可不防。高平一战后,河东边患已除,依臣之见,不如移师淮北,伺机渡淮痛击之,以示警告。”魏仁浦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建议,柴荣却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寂静无声,只听见窗外雨打石阶的声音。   一向刚毅决绝的皇帝今天怎么了?魏仁浦疑惑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柴荣,有些不知所措。   柴荣忽然拿起手边的一只天青色的瓷瓶,微笑着对魏仁浦说:“魏爱卿,这是御窑刚刚烧制出来的一只瓷瓶,与众不同,听说你是收藏瓷器的大家,且看看如何?”魏仁浦愣了愣。如此危机四伏之际,皇帝为什么忽然不着边际地说起瓷器来?   魏仁浦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瓷瓶,细细端详。又很在行地在瓶上弹指轻敲,细细聆听。“陛下,我观此瓶,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瓷身光芒夺目,势如飞箭,实属罕见的上佳之作啊!”魏仁浦观摩良久,感叹道。这当然不是在皇帝面前的奉承之辞,魏仁浦收藏过六朝以来的各种瓷器,其中不乏官窑精品。但他从没见过如此色泽的瓷瓶。魏仁浦把玩着那只瓷瓶,竟久久不忍放手。   柴荣见状,朗声大笑:“之前御窑要我为新品定色,我说了一句话叫‘雨过天青云破处’,作为御窑新品之色。你看门外,岂不是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天开?”   魏仁浦惊愕地转过身,仰天望去。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朗朗乾坤,一片湛蓝,金色的阳光正从那抹浮云之后破空而出。“雨过天青云破处”。魏仁浦刚刚还阴霾密布的心头豁然开朗。这个血腥、混乱,几乎令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的时代,也许正如现在,雨过天青云破处。转折之时,就在不远的将来。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魏仁浦拜倒在地,朗声道:“微臣不才,愿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陛下扫清宇内,再造盛世尽区区之力!”   柴荣扶起魏仁浦,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北有契丹,觊觎中原,南有诸国,各怀不臣之心。如今之天下,看起来确实阴霾四布。但再漫长的阴霾,也会有云破天开之时!”柴荣紧紧握住魏仁浦的双手,语气激越:“南唐之事,我已有计较。待事成之日,江淮之患,将彻底清除!”   时光流转,悠悠千年。柴窑早已湮没在历史的迷雾和时间的灰烬中,世人再也难睹柴窑青瓷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神姿,只留下“柴窑最贵,世不一见”的传说。但他和他所建立的那个王朝,他对那个时代留下的影响却在千百年来的历史时空中久久回响。   而现在,在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面对咄咄逼人的南唐,柴荣已成竹在胸。魏仁浦走后,独自面对那卷标注着天下山川的地图,柴荣陷入了沉思。对南唐,王朴在《平边策》中曾经提出了“反复袭扰、避强击弱,先取江北、再平江南”的战略构想,柴荣深以为然。但要将纸面上的战略变成可操作的计划,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从朱温到李存勖,中原枭雄从来都未能征服那个横亘在江淮之间的王国。淮河两岸,尽是中原之师南征惨败后留下的累累白骨。对南唐,显然不能等闲视之。现在,王朝的各项革新刚刚起步,柴荣需要的是时间。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地中止自己正全面铺陈开来的富国强兵的大略。   对南唐中主李璟,柴荣很了解。此人显然不是具有雄才大略的英主。李璟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才华都放到了文采辞章上,他的文章词赋堪称一绝,但治国打仗却不入流。李璟的身边,全都是善于花言巧语、献媚取宠的臣子,南唐政事日益混乱。这样一个庸主,竟想勾连契丹,签订密约,企图南北夹击,吞并中原。柴荣微微一笑,志大才疏,异想天开,这样的对手,固然不能轻视,却不能轻易自乱方寸。在国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蠢蠢欲动的李璟,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遏制。   他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边报甚急,辽军不断出兵河北,烧杀抢劫。面对契丹骑兵往来如风的杀戮,河北驻军几乎束手无措。柴荣听取建议,决心疏通深州、冀州之间的胡卢河,以河为兵,阻止契丹骑兵的南侵。显德二年(公元955年),柴荣命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彰信节度使韩通率领士兵、民夫疏通胡卢河,并在河口筑城,留驻军队守卫。同时又命德州刺史张藏英为沿边巡检,在当地招募士卒,沿河巡查。不久,胡卢河全程浚通,滔滔河水如同天堑,阻断了契丹骑兵的去路。骄横的契丹人企图强行渡河,结果遭到张藏英部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从此契丹军队不敢再过胡卢河,河北边防得以巩固。对图谋不轨的南唐军队,同样可以用这一招。   一纸诏书从宫中发出。柴荣命令武宁节度使武行德征发民夫,沿汴水故道疏通引水,向东直到泗水。消息一出,朝野议论纷纷。   泗水,发源于今天的山东省泗水县东蒙山南麓,四源并发,故此得名。此河汇集沿途诸多支流,南至徐州、宿州等淮北重镇,在清口(今淮安市淮阴区)注入淮河。泗水自古便是联系中原与江淮地区的交通要道,开发甚早。孔子曾在泗水边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也正是在清口,淮南人曾经掘开泗水河堤,埋葬了后梁名将庞师古和他的大军。毫无疑问,泗水对淮南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这条河与淮水一起,成为淮南人对抗强大中原的天险。但要柴荣想要贯通汴水、泗水、淮水,彻底打通中原与江淮之间的水道却并非易事。唐末以来,汴水、泗水常年溃堤决口,历经多次改道,许多水道早已成为污泥沼泽,彻底淤塞。要再次打通这一水道,势必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   朝堂上,大臣们纷纷进谏,请皇帝慎重考虑此事。更有甚者,搬出了当年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滥用民力而至灭亡的教训。柴荣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我决心已下,不必再劝了。现在你们心存疑虑很正常,数年之后,大家再看,必定获益。”群臣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不久,柴荣又密调右骁卫大将军王环进宫,面授机宜。很快,开封城西的汴水岸边,建起了一座规模巨大的船坞。四周戒备森严,船坞里则灯火通明,昼夜不息。没有人知道,那里面在干些什么。而这一切,直到一年之后,当后周的数百艘战舰横空出世,沿着汴水呼啸而下,直抵江淮之际,人们才恍然大悟。   总是能比一般人看得更远,想得更深,这正是柴荣的不同凡响之处。   当南唐与契丹的使者还在大海中奔波往返,讨价还价之时,柴荣的治水大军已经开始在汴水两岸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没有人把治理汴水、泗水的计划和江淮之间的那个王国联系起来。在人们看来,这只是柴荣为了消除中原水患,确保开封安全的又一次浩大工程而已。   为了迷惑南唐军队,柴荣甚至下令减少在南唐边境上的驻军。这一招,令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的南唐军队大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每到冬天枯水期,淮河水浅干涸之时,南唐人便极度紧张,立即增兵淮河沿岸,严防中原乘机南侵。现在中原正埋头搞发展,似乎对江淮失去了兴趣。南唐小朝廷议论纷纷,既然边境平安无事,每年再派大量军队驻守,空费财物粮草,实在可惜。大臣们纷纷上疏,请求撤回淮河沿岸的驻军。   负责寿州一线防御的清淮节度使刘仁赡是个明白人。此人精通军事,深谙韬略,是南唐不可多得的良将。刘仁赡见朝廷竟然要自废武功,裁撤淮河沿岸的驻军,急得几乎一夜白头。刘仁赡连连上表,痛陈原委,要求保留驻军。可怜的刘仁赡根本不明白,此时的南唐王朝早已被奢靡享乐之风侵蚀了根基,王公大臣们巴不得消减军费,好让朝廷有更多的钱来供自己挥霍,哪里还有人会支持刘仁赡的意见。看着缓缓南撤的军队,再看看空无一人的军营,刘仁赡仰天长叹。他站在寿州城头,遥指着烟云迷朦的江北之地,痛心疾首地对部下说:“不出一年,中原虎狼之师必铺天盖地而来!”   千里之外的开封,柴荣骤然加快了变革的步伐。他已经嗅到了难得的战机,在大动干戈之前,他还要为自己的王朝注入更强的动力。不久,柴荣再次在农耕上出手。他下诏,明确每年征收夏、秋两税的上限时间为六月、十月,不得提前。又命各地官员均田定赋,并派官吏巡查各地,丈量土地,以此据田亩,定税赋。在柴荣看来,制定合理的规则,并严格监督施行,比纸面上单纯的减税更为重要。既然定了规矩,当然要一视同仁。柴荣对权贵阶层毫不手软,他宣布,取消各大权贵家族的免税权,即使历代享有免税免役特权的曲阜孔家也不例外。消息一出,权贵们个个愁眉苦脸,非议之声不绝。   但不管阻碍与非议有多大,柴荣仍坚定地推行着自己的革新。而他接下来要做的,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20 皇后的眼泪   暮春四月,芳草遍野,群莺乱飞。开封城大相国寺的庙门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整个中原,数这个寺院的香火为最盛。微服出巡的柴荣负手站在庙门前,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各怀心事而来,或衣饰华美,或衣衫褴褛,但脸上都挂着渴求与虔诚。世界在这里被分割成了两半。庙门外,是那个也许残酷但却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不远的地方,开封新城的修建热火朝天,千万人的汗水正抛洒进巨大的工地。而更远的地方,肆虐奔腾的河流旁,无数人正迎着风浪筑起漫长的堤坝。但在这里,时间好像停止了,所有人眼里只有那座静默的佛像,外面的一切似乎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带着对现实的不甘、焦虑与忐忑而来,而这座寺院却轻易把这一切都化为乌有。   柴荣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走进这里,就能终结乱世,就能光复幽云,他宁愿比任何人都虔诚地跪在佛主面前。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尘世的皇帝,心头压着的重量比任何人都沉重。他的肩头背负着数十年战乱杀戮留下的债,那个时代发出的深重悲鸣无时无刻不在他心里回旋,他做不到,俯首一拜,就让一切云淡风轻。半晌,柴荣终于略带倦意地挥挥手,对身边的王朴轻声道:“回宫!”   夜已经深了,皇宫深处的一角,依然透出通明的灯火。王朴正把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送到柴荣的案前。趁着皇帝伏案疾书,王朴偷闲呷了一口杯中的浓茶。茶香扑鼻,王朴顿觉精神一振。“啪!”桌案上轰然一声巨响。王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茶盏摔个粉碎。   柴荣怒拍案头,厉声道:“各州纷纷报告,那些作奸犯科之人,竟然纷纷把寺院当做法外之地,一旦犯事就逃进寺院,骗称出家,以此逃避惩罚。等到风头一过,这些人本性不改,又跑出来为非作歹!供奉佛祖,静修佛法的清静之所,竟成藏污纳垢之地!这还了得?”   王朴一听,赶紧上前,接着皇帝的话题报告:“不仅如此,臣还听地方官员们抱怨,许多人为逃避兵役、劳役,纷纷以出家为名遁入空门。乡野之间,寺院越来越多,许多地方却田地荒芜,人口零落。如果再不严加管束,长此以往,恐怕会国库空虚,人力枯竭。那时,陛下的中兴大业就成镜花水月了……”   后汉乾祐年间,王朴曾躲避战乱,隐居故里。那段时间,他漫游乡野,亲眼见到佛事之盛而百姓之苦。后来做开封府尹,又见到王公贵族们不惜重金侍奉法事,却不愿施舍百姓们一丁点好处。街头尽是孤苦无依的贫苦百姓,寺院高墙内却富可敌国。他早就有心劝谏皇帝限佛,是以主动提出陪柴荣微服出巡大相国寺。   柴荣没有再说话。王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象野草一样蔓延的寺庙正给他的宏图大志带来不和谐的杂音。但佛教如此兴盛,却远非这么简单。柴荣清楚地记得,那个被许多人念念不忘的王朝曾让佛教的鼎盛达到了顶点。据说一代雄主唐太宗李世民在征讨四方之时得到过僧人们的帮助,也许是怀着特殊感情,当他登上帝位之后,立即下诏在全国“交兵之处”建立寺刹,还在大慈恩寺设译经院,广招天下名僧,佛教顿时兴盛一时。唐高宗、武则天时期,佛教得到了空前规模的发展,迎逢佛骨更成了唐朝皇帝们争先恐后的演出。   百年以来,许多有识之士都敏锐地看到了其中隐藏的危机。在寺院最昌盛之时,一代名臣狄仁杰就曾向武则天痛陈寺院庙宇之浮华:“今之伽蓝(指佛教庙宇),制过宫阙,穷奢极壮,画绩尽工,宝珠殚于缀饰,瑰材竭于轮奂。”又说,因为寺院僧侣太多,造成“一夫不耕,犹受其弊,浮食者众,又劫人财”。但潜心信佛的武则天哪里听得进去。唐宪宗时,韩愈更因为反对皇帝迎佛骨,险些丢掉身家性命。   到了咸通年间,唐王朝已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中的唐懿宗李漼不顾群臣反对,坚持举行空前隆重的迎佛骨大典,甚至宣称“但得生见,死而无恨”。对佛祖的虔诚并没有给唐朝皇帝和他的王朝带来好运气。迎佛骨仅仅三个月后,李漼便一命呜呼。一年后,王仙芝领导的唐末农民起义爆发,唐王朝分崩离析。   而唐亡以后,早已被长年的战乱和饥荒折磨得看不到希望的人们,只能更虔诚地把希望寄托在似乎隐藏着无穷法力的寺庙中。佛像修得越来越金碧辉煌,香火越来越旺盛,而人们却越来越贫穷。   这是一个悲哀的轮回。但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如果一味以强力禁止,只怕会事与愿违。   遣走王朴,心事重重的柴荣信步走出殿外。乌蓝的夜空低垂着几朵巨大的朔云,看不见一丝星光。柴荣只觉得心头压抑而烦闷,自言自语道:“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几名宫女提着灯笼缓缓而行,柴荣跟着那摇曳不定的烛光,转过重重回廊,缓缓迈进了寝宫。符皇后听得皇帝到来,早已迎出门来。抬头看着婀娜而立的符皇后,柴荣顿觉心头释然,不禁微笑起来。她正站在几株盛开的牡丹旁,一如往常的安静平和。   数年前,后汉皇帝刘承祐突然向他和郭威一家举起屠刀。在那场杀戮中,柴荣的结发之妻刘氏和他的三个幼子死于非命。那是柴荣最黑暗的日子。而就在那时,这个女人如奇迹般出现在他身边。坚毅勇敢、宁静沉稳、美丽端庄,上天把这些珍贵的特质毫不吝惜地赐予了这个女人。是她让柴荣很快获得了重生。   看着柴荣,符皇后同样感到了心头那股甜甜的味道。   她并非普通女子,原是后晋节度使、魏王符彦卿之女。成年后,按照父母之命,她嫁给了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崇训。门当户对,深院高墙,原以为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但没想到,一场巨变从天而降。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死后,李守贞野心膨胀,联络了几个军阀,悍然起兵,企图夺占中原。时任枢密使的郭威奉命讨伐,三下五除二便平定了叛乱。汉军攻破河中城,李崇训自知难逃一死,决意杀死全家老小,然后自杀。   大好年华,岂能白白为这帮乱臣贼子陪葬?符氏并没有如普通女子那样轻易向命运低头,她打定主意,藏身于帷幔后,任凭李崇训举着染血的钢刀如疯狗般狂呼乱叫,就是不发一语。汉军已冲入府内,李崇训找不到妻子,只好作罢,自杀身亡。符氏这才从帷幔中走出来,镇定地对冲进来的士兵说:“我乃魏王之女,郭将军与吾父交往甚厚,速报!”   郭威与符彦卿同出河东行伍,原本就是莫逆之交。听说是符彦卿的女儿,郭威立即前来相认。问明原委,郭威对符氏的沉稳勇敢大为惊叹,亲自把她送归魏王府。符氏感激郭威的救命之恩,拜为义父。   不久,汉隐帝对郭威、柴荣下手,二人遭遇灭门之祸,仅以身免。郭威悲痛欲绝,对柴荣,更觉愧疚。在他看来,因为自己,年纪轻轻的柴荣无端受到牵连,结发之妻和三个幼子惨遭横祸。无论如何,他要为侄儿补偿一个幸福的家庭。猛然间,在河中城内搭救的那个奇女子的身影跳进了脑海。名门之女,端庄贤淑,沉稳勇敢,这样的女子和胸有大志,英姿飒爽的柴荣,岂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郭威又一次走进了魏王府,这一次,他带去了丰厚的礼物,他要亲自为自己的养子提亲。   柴荣与符氏,同样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人生起伏的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两年之后,她为柴荣带来了新的希望——儿子出生了。不久,郭威去世,柴荣登上皇位,随即册封符氏为皇后。在符氏的心里,嫁给柴荣是她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她相信,这个男人,不仅仅是皇帝,更是天下的希望。   这个男人正微笑着向她走来,纵然此刻阴云密布,风雨将至,她心里却满是清风明月,温柔甜美。   “皇后,我准备做一件大事,只是此事牵涉甚大,不免忐忑……”柴荣接过符皇后递过来的一杯清茶,一边轻吹茶水,一边说。符皇后没有吱声,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自从柴荣登基之后,件件做的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只是他很少会主动向自己提起政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竟然让如此有主见的柴荣如此不安?   “最近,各州纷纷来报,寺院越建越多,越修越大。漏网背军之辈,行奸为盗之徒,纷纷躲进寺院以逃避法办。而天下之财更是源源不断流向寺院,所谓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若不加限制,如此下去,恐财物枯竭,人力匮乏,我平定天下,光复燕云之梦就难实现了。”   符皇后一听,心中不禁一震。原来柴荣心中所想之大事,是要限制佛教。她自小便熟读史书,对前朝往事如数家珍。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自南北朝以来,曾先后发生过三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都曾掀起过轰轰烈烈的灭佛、限佛行动,史称“三武灭佛”。毫无疑问,三次灭佛的动机都是为了加强中央政府对财源和人力的控制,但在民间却有诸多争议。更诡异的是,拓跋焘后来被近臣所杀,死于非命;宇文邕则英年而逝,两年后北周灭亡;而唐武宗李炎虽然让走下坡路的王朝回光返照,创造了短短的会昌中兴,却因服食丹药而暴亡,这三位皇帝似乎都未能善终。以至于民间多有传言,说这都是因为灭佛毁佛,所以遭到天谴。   想到这里,符皇后如坠冰窟。通往盛世的路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冒这样的风险?   柴荣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清澈深邃,燃烧着热切期待的光芒。她知道他希望自己说什么。但她无法战胜自己的内心。曾几何时,就算面前生死一线,刀光寒寒,她也能面不改色,泰然应对。但此时,面对那双眼睛,她却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历经生死才得到的幸福,她实在不愿意冒任何风险来毁掉。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柴荣有些诧异。在他眼里,符皇后性格直爽,一向心直口快,为何此时却如此?   “臣妾记得,当年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三位皇帝都曾下诏灭佛,此三位皇帝皆可谓一代雄主,却均不得善终。世间传言,都是因为毁佛而被诅咒,是天谴……”   柴荣哈哈大笑。“魏王之女,皇帝之后,竟然也相信这些俗人妄言?”   符皇后突然有些激动,她情不自禁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并不是惧怕鬼神,也并非相信妄言,只是担心陛下而已!”   柴荣愣了。   “陛下虽然不信佛,但也谈不上与之有什么深仇大恨。自登基以来,陛下昼夜忙碌,锐意进取,志在苍生百姓,中兴盛世。如今短短数年,中原已隐然有大治之气象。长此以往,必定荡平诸藩,光复燕云十六州更是指日可待。何须一定要做此事?孔圣人曾说:敬鬼神而远之。连圣人也不敢断言之事,宁可信其有。我只是担心,如真遭遇无妄之灾,岂不辜负了陛下一生抱负?”   柴荣静静听完,呆立半晌。过了许久,他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推开了面前的木窗。窗外正狂风大作,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大风吹起了柴荣身上宽大的袖袍,但他却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说起佛,皇后可曾听说过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符皇后摇了摇头。   “传说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时,有鹰旋于顶。佛祖仰问道,为何盘旋不走?。鹰道:饥。于是佛祖割下自己的肉来喂鹰。鹰衔起肉张翅欲飞,忽回首问佛祖:为何舍肉?佛祖答:为天下苍生舍身亦可,况乎肉!”   说话间,暴雨倾盆而至,宫墙内外,一片轰鸣。   柴荣提高了声调:“皇后之意,朕已尽知。只是自唐亡以来,天下苍生遭战乱之苦数十年,契丹人更是虎视眈眈,恨不得一口吞下中原。旁人看,仿佛还能逍遥快活;在我看来,却已是危急存亡之秋。念及此事,朕常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要能富国强兵,能做一件便是一件,时不我待啊!”暗夜里,柴荣的眼里有某种东西闪闪发光:“佛祖愿为天下苍生割肉喂鹰。倘若朕的身子可用来普济天下百姓,我也绝不会吝惜!”   符皇后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丈夫,只觉心中热浪翻涌,再也无法抑制。她的泪水刹那间倾盆而出。   21 不爱其身而爱民   朝会整整持续了半天。当众大臣从皇宫大殿鱼贯而出之时,所有人都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   皇帝不容置疑的声音还在广阔的朝堂里回旋。“各道州府县镇村坊,凡有诏赐名号的寺院,可以保留,凡是没有诏赐名号的,一律关闭废除!被关闭寺院中的僧人尼姑,可迁出合并到准许保留的寺院中去安置。”   群臣哗然。后周境内,曾被朝廷诏赐名号的寺院不过千所左右,而全国寺院少说也超过三万所,这意味着柴荣将要关闭三万多所寺院!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啊!   “陛下!寺院之盛,由来已久,若一夕之间全部关闭,大量僧人一时之间无所依托,恐生变故啊!”几位大臣立即上前劝谏。柴荣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朕已有考虑。各县城内,如果没有诏赐名号的寺院,可变通处理。在应当关闭废除的寺院中,挑选功德房屋最多的寺院,僧人、尼姑寺院各保留一所。”   “同时,从今日起,各州县均不准修建新的寺院,诸位王公贵戚请自重,今后一律不准上奏请求新建寺院、开设戒坛!”柴荣环视群臣,接着厉声道。柴荣很清楚,自唐以来,在王公贵戚中信佛之人众多,若不堵住这些人的嘴,他的限佛措施根本无法得到施行。   “除了寺院,对出家者也需立下法度,不能为所欲为。家中有父母、祖父母,又没有其他的儿子服侍奉养的,一律不准出家!受过官司刑责之人、背弃父母之人、逃亡的奴婢、奸人细作、恶逆党徒、山林强盗、未捕获的贼党、负罪潜逃之人,更不准削发出家!”此言一出,无人再有反对之声,众大臣反而频频点头。皇帝亲自定下的这几个不准,确实能杜绝寺院之内鱼龙混杂的问题。   柴荣又说:“入寺出家者,是为祀奉佛祖,弘扬佛法。大字不识,品德低下之人岂能受戒出家?因此,对出家者需由官府严格考核。打算出家的人必须得到父母的同意,父母双亡的孤儿需得到伯伯叔叔的同意。男子年十五岁以上,能念一百页经文,女子年十三岁以上,能念七十页经文者,方能向所在官府申请削发,由官府指定官员进行考核。为了防止弄虚作假,全国只在东西两京、大名府、京兆府及青州等六地设立受戒的佛坛,其余地方的佛坛一律废止。凡削发受戒的人,由朝廷核准,祠部发给凭证,才能实行。未经朝廷核准,寺院擅自削发受戒者,寺院主持、主事僧尼、师主、隔壁同住的僧人,都要依法惩处。”   众人面面相觑。男子十五岁以上,能念一百页经文,在当时可是相当高的文化门坎了。   “各个寺院,更严禁僧侣舍身自杀、斩断手足、手指燃香、裸体挂钩点灯、身带铁钳等自残行为。命令各州,将僧侣造册管理,如有死亡、返俗,随时注销!”   偌大的朝堂一片肃静,皇帝威严的声音久久回旋。   看着惊愕不已的满朝文武,柴荣叹了口气:“众卿不要以为朕对佛教有什么成见。朕当年在京城曾兼职功德使,负责过佛、道二教管理,与多位高僧都有过深谈,受益良多。只是,如今寺院鱼目混珠,良莠不齐,甚至为祸乡里。要兴盛佛教,须辨明善恶,恢复规章,革除弊病。”柴荣双目炯炯,又扬手道:“你们也不要以为朕此时限佛是心血来潮。三年前,先帝尚在时,朕就痛感寺院之弊,准备整顿佛教,还曾与佛门高僧道丕禅师议过此事。道丕禅师曾劝朕说,天下初平,疮痍未合,此事涉及太广,宜缓缓而行。朕思虑再三,听从了他的劝告。但如今,天下局势之变化,一日千里,而寺院之弊,日益泛滥,若再不下决心整治,等到国力枯竭,大祸临头之日,就悔之莫及了!”   柴荣扬起了头,眼神里隐然透着忧伤。“想先帝一生,崇尚节俭。他驾崩之前嘱咐朕的话,朕至今不敢忘记。先帝说,他死之后,穿纸做的衣服,用瓦棺装殓,丧事从简从速,墓穴中不用石头,只用砖。工人要出钱雇用,不要因此而骚扰百姓。陵墓前不设守灵宫女,只立一碑……”满朝文武都低下了头,他们清晰地感到皇帝的声音在颤抖,柴荣显然正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先帝一生征战,终于平定中原,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而他临死之际,想到的却是唯恐给国家增加负担。先帝尚且如此,各位爱卿,你们能容忍国家养着这么多碌碌的寄生虫吗!”轰然一声,文武百官几乎不约而同,全都拜倒在地,山呼万岁。   就算心底对皇帝的限佛措施抱有最深成见的人,这一刻也被柴荣的话打动了。显然,柴荣的限佛行动并非因为他个人的好恶,而是因为现实需求。形势所迫,他必须要把寺院占据的大量资源夺回来,用于富国强兵。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更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五月,限佛诏书从开封迅速传送到后周境内的各个州县。这个王朝的国家机器再次显示了其强大而高效的威力,几乎一夕之间,轰轰烈烈的限佛行动便在中原每一个角落开展起来。到了年底,全国共废除寺院三万多所,仅保留二千六百余所,大量无地存身的僧侣被迫还俗,重新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最后被官方登记造册的僧人尼姑只剩下六万一千多人。   看着各州的报告,柴荣频频点头。这样一来,将有大量人力回归生产,大量财物回流民间,后周国力必将飞速增长。但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接下来,他还有更惊人的举动。   很快,他又颁布诏令,要求除了朝廷的礼器、兵器以及寺庙道观的钟磬、钹镲、铃铎之类准许保留外,民间的铜器、佛像,五十天内全部上交官府,由官府等值付钱;超过期限隐藏不交的要治罪,重量超过五斤以上的判死罪。   此令一出,天下耸动。自唐以来,佛教日益兴盛,佛像越修越大,越建越豪华。大大小小的寺院里,一尊尊泥制的佛像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铜像,用的各类法器也多用铜器甚至金器,富丽堂皇。而与之对照的是朝廷的窘迫。中原地区由于长年战乱,作为重要资源的铜消耗严重,朝廷已经多年没有铸造过铜钱,加之许多人不惜销毁铜钱来做成佛像、法器,以此显示对佛祖的虔诚。于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严重影响到了财物的流通。对正百废待举的后周王朝而言,修城、强军、兴商、水利,无不需要大量钱币,户部官员如热锅上的蚂蚁,正一筹莫展。柴荣却早有安排。既然大量寺院被废除,正好收集利用铜像、铜器,征为国用。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柴荣再次显示了其富国强兵的坚定决心和不拘一格、锐意进取的执政风格。但问题是,毁掉佛像,这在人们看来是对佛祖的亵渎,是会遭到天谴的行为,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毁佛诏书一出,民间一片沸腾,反对之声如浪潮起伏。各地官员心惊胆战,纷纷报告,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以免酿成巨祸。   情势逼人,大臣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一起站了出来,劝谏说:“自隋以来,佛教盛行已有数百年,根基深厚,信者众多。之前大规模废除寺院,民间就有不少非议。现在要毁掉佛像,恐怕会激起民变,引发莫测之祸,希望陛下三思!”柴荣却并不生气。他微微一笑,缓缓道:“诸位爱卿开口闭口,言必称佛,你们可曾知道佛的真谛?”众大臣愣了。一心要限佛毁像的柴荣,竟然跟众人谈起了佛道!皇帝的葫芦里这又是卖的什么药?   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柴荣叹了口气,悠悠道:“佛之根本,在于以善道来教化人。如人们能立志行善,这才是真正领悟到了佛的真谛。真正的佛在每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们心里,而非供奉在香火中的那些铜像!我听说,为了天下苍生,佛祖可以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就算是自己的生命都愿意舍弃布施给需要的人,何况是那些冷冰冰的铜像?如果用这些铜像能让国家强盛,天下安定,黎明百姓从此免受战乱之苦,我想就算九天之上佛祖有知,也绝不会责怪我们毁掉了这些雕像!”   人们无言以对。或许,柴荣所理解的,才是佛学的真谛。   柴荣的一席话暂时说服了朝堂上的大臣,但那些具体执行毁像的地方官员们却依旧惶恐不安,唯恐大难临头。朝廷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措辞越发严厉,各地的进展却仍然缓慢。这和之前废除寺院时进展迅猛的雷霆之势大相径庭。   柴荣不动声色。他很清楚,各地官员仍然在害怕,他们害怕的不是那些金碧辉煌的铜像,而是隐藏在那些流言传说中的无妄之灾。关键时刻,他只能亲自站出来,破除围绕在官员和百姓心头的恐惧。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封来自洛阳的奏报被第一时间送到了柴荣的手上。洛阳尹战战兢兢地报告,当地收缴铜佛的行动遇到了大麻烦。洛阳大悲寺中有一尊著名的大悲佛,据说此佛极为灵验,百姓供奉膜拜,百年来络绎不绝。民间传说,谁敢毁此铜佛,必有报应,会遭天谴。一边是皇命,一边是宁可信其有的报应,洛阳官员无人能站出来承担责任,只好借口说百姓工匠们害怕天谴都不敢动手,恳请朝廷网开一面。柴荣看完奏报,只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天子一言九鼎,岂可因一佛像而废之!朕当亲往探之。”   天色湛蓝,晴空万里。身穿黄袍的柴荣站到了大悲佛面前,左有张永德,右有王朴。四周站立的官员、兵丁、工匠个个面如土色。贵为天子的柴荣竟然要亲自毁佛。消息传出,大悲寺顿时被老百姓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是尘世的皇帝与传说中佛祖的对决吗?这样面对面的交锋,恐怕千百年来亘古未有。   柴荣面色凝重,他注视那尊金光闪闪的铜像,良久不语。没有人知道皇帝此刻想到了什么。也许,从这尊佛像的眼里,他看到了人世的苍凉和对苍生的悲悯;也许,他想起了与养父郭威当年一起站在邢州清风楼上的万丈雄心和飘摇风雨;又或许,他想起了当年契丹大举南下之时,遍布黄河两岸的千里伏尸,涛涛血河。   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永德和王朴,恍惚间听到了一声低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二人惊讶地抬起头,刺目的阳光下,柴荣身上的黄袍格外耀眼。他正挺起消瘦硕长的身躯,面对着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高高地扬起了一柄利斧。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历史瞬间。在时代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巨变关头,这位年轻的皇帝,却不得不以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孤独地面对尘世与鬼神。   一百多年后,享受着安定盛世的司马光在编撰《资治通鉴》时,也不禁为那个历史瞬间而感慨万千。一向惜墨如金的他,述及此事,不由感叹:“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   不爱其身而爱民。这样的勇气与决心,就算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又有几人能如此?   柴荣大张旗鼓限佛毁像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各怀心事的割据帝王们对这样的消息要么不屑一顾,要么不以为然。而有一个人,却隐约感到了大难临头。   正在淮水边昼夜防备后周军队南下的南唐大将刘仁赡忧心忡忡。他知道,柴荣登基短短两年便如此大费周章,绝非心血来潮。这个可怕的对手一定有极为明确的现实目的。也许,重新聚集了全国资源的中原王朝,很快就将呼啸而来,踏过淮水,饮马长江。   22 经营天下   柴荣亲自毁佛的举动震动朝野。皇帝不惜以身犯险,亲力亲为,推行毁像令的决心可见一斑。再也没有官员敢找理由撂挑子,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硬着头皮执行诏令。很快,西至朔方,东到平卢,一尊尊佛像变成了泥塑,大量铜像、铜器被迅速收集起来。柴荣随即下令设立专门机构,利用收上来的铜器、佛像,融化取铜,铸造钱币。   正处于急速扩张期的后周帝国,需钱量巨大。户部官员很快报告,经过测算,仅靠收集而来的铜器、佛像铸造的钱币还远不能满足需要。柴荣成竹在胸,早有应对之策。他亲自派出特使,乘船直奔素来与中原王朝关系密切的高丽,购铜应急。   柴荣深知,国家要富强,同样需要经营。而经营天下,跟当年经营自己那个小小的茶货生意一样,都需要成本。没有足够的流通货币,他的王朝就会像被缚住双翼的鸟,无法展翅高飞。   皇宫后殿内,正烈焰翻腾。在这座为了赶工铸钱临时腾出来的大殿里,正上演着奇异的一幕。几十座大炉里,通红的铜水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吼声。炉火映照着柴荣那张白皙的脸,熠熠生辉,豆大的汗珠正沿着他消瘦的脸颊不断淌落。一国之君,竟然在自己的宫殿里亲自督办铸钱,这样的场面实在罕见。   枢密使魏仁浦站在柴荣身后,眼睁睁看着须臾之间,皇帝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魏仁浦实在不忍,躬身上前道:“陛下日理万机,昼夜辛劳,本已十分辛苦。这铸币之事就让户部官员们督办好了,何须事必躬亲,亲自督铸?”柴荣看着新铸的钱币已成,即将出炉,正神采飞扬,听到魏仁浦的话,顿时哈哈大笑。   “朕素知魏爱卿足智多谋,见识广博,但此言差矣……”柴荣悠然指着刚刚铸成的钱币,笑道:“当年唐高祖李渊登基之后,不惜大费周章,废除通行千年的西汉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你可知为何?”   魏仁浦不慌不忙道:“唐高祖铸开元通宝,改通行多年的一两二十四铢为一两十钱,自此钱币重量也不再以甾、铢计,而以两、钱、分、厘计。此变化最大好处是换算便利,利于通行。”   柴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所谓盛世,不仅是开疆扩土,威伏四夷,更要让市井繁荣,百姓富足。正如一个家需要经营,一个城市需要经营,一个国家同样需要经营。而这小小钱币,正如人之血脉,不可或缺啊!”柴荣端详着那堆刚刚出炉,闪耀着奇异光彩的钱币,若有所思地说。   说话间,官员已将新铸成的钱币呈了上来。柴荣接过,端详良久,转身递给魏仁浦:“这款新币的样式,是朕亲自设计的,爱卿看看,可入得法眼?”魏仁浦急忙双手接过,举到眼前,细细观赏。只见此钱形制类似唐开元通宝,而铸造之工整精湛尤胜之。钱币四周以星月纹饰,币身隶书“周元通宝”四字,整肃端庄。再看钱币背面,魏仁浦不由得惊叹起来。钱币背面铸着一幅图,右侧是佛祖形象,正端坐修行,左侧是一只饿虎,正张着血盆大口,汹汹而来。再看佛祖脸上,平静祥和,隐隐微笑。魏仁浦一望便知,这幅画要表现的正是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   柴荣看着惊诧激动的魏仁浦,微笑着说:“朕知道这次毁佛造钱,世人非议甚多。其实,朕对佛心怀敬重而没有恶意。懂佛之人自然知道,佛道在人心,而不在铜像之上。如今百废待举,急需以铜铸钱,毁佛像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朕将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铸于钱币背面,正要让人们记住,此钱乃毁佛所铸。他日若能以此强国富民,再造盛世,正可以让佛道弘扬的为天下苍生舍身的精神广传世间!”   听完柴荣这席话,魏仁浦心中热潮翻滚,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举着那枚小小的铜钱,却似举着全天下的重量。   连柴荣自己也不会想到,当历经时光流转,岁月磨砺之后,他当年毁佛所铸的钱币竟然会成为寄托了普通老百姓无限期待的图腾。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兵变,登上皇位,建立宋王朝。第二年,急于让世人和后周斩断联系的赵匡胤便铸造了新的钱币——宋元通宝。凝结着柴荣心血与希望的“周元通宝”诞生仅五年后便淡出历史舞台。但此后数百年间,那枚铜钱却像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愈发神秘珍贵。直到清代,民间仍广泛流传着佩戴“周元通宝”能得神灵保佑、祛病消灾的传说,许多老百姓不惜大费周章苦苦寻觅,只为一睹此钱的真容。只是此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想起那位年轻的皇帝挺起身躯,奋力与世俗一搏的那个瞬间,还有多少人能够想起“以身饲虎”的故事后蕴藏的真谛。   但有一点柴荣却坚信不疑。这些汇集着他心血与期待的钱币,将让饱受战乱,疲惫不堪的中原重新焕发生机,将让他“十年致太平”的雄心找到可靠的支点。就算是王朴、魏仁浦这样的股肱之臣,现在也无法洞悉柴荣心里的真实想法。他希望改变的,将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和风微雨,杨柳依依。站在开封城头,柴荣淡然地遥望着远方。那里,一座崭新的巨大城池正在拔地而起,远处人海中正传来雄壮的呼喊。在他的身边,站着王朴、魏仁浦。在他身后,殿前都虞候赵匡胤器宇轩昂,配剑相随。柴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后初晴,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道,如同这个天下沉重的历史。   “两位爱卿,听说对朕修筑新城,不少人还有非议?”柴荣淡淡地问身边这两位心腹大臣。“是。有人说,中原初定,创伤未复,如此大规模建城,既耗费大量人力财物,又损失大量田土,似不可取。”王朴、魏仁浦二人对视一眼,如实报告。“哈哈,这都怪赵将军马快,圈的地太大了!”听了这话,柴荣不怒反喜,转过身,指着赵匡胤,仰面大笑。之前,柴荣曾令赵匡胤跑马圈地,以此确定新城范围。看着一脸无辜的赵匡胤,柴荣不禁开起了这位爱将的玩笑。   众人开怀一笑之后,但见柴荣面色忽又凝重,望着脚下那片苍黄的土地,沉默不语。中原,自周以来千年,奉行的是以农立国。土地和收成,几乎决定了一个王朝的盛衰与命运。在很多人看来,土地和庄稼,才是国家的基石。把城建那么大,路筑那么宽,完全是奢侈浪费。以农立国没错,但仅靠土地和庄稼,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吗?能积蓄起足够的实力击败北方那个彪悍的民族吗?   “各位爱卿可知,朕少年时,还是该杀之人呢!”柴荣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这样一句话。三人一听,顿如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知道,柴荣年少时寄宿在姑父郭威家,品行端正,聪颖好学,深得郭威喜爱,还被收为养子,怎么又成了“该杀之人”?   “那时,家中并不富裕,人口又多。为了生计,朕年纪轻轻就往来江陵等地贩卖茶货,离土离乡,游踪不定。正是朝廷眼里不安分务农的游民哪!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朕就是属于这样的该杀之人。”   众人听了,不禁莞尔。原来皇帝这是在自嘲呢!王朴笑道:“陛下少时就算在经商之余,也不忘苦读圣贤之书。后来又毅然跟随先帝弃商从戎,终成大业,可谓一世楷模。怎么能说是该杀之人呢?”   柴荣摇摇头:“如今想来,朕却并不后悔当年背井离乡,游走四方的日子。很多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但在朕看来,如今,我们这巴不得这样的人更多些!”柴荣又问:“朕问你们,如今之天下,最为富庶的是哪里?”“臣观之,如今天下,最为富庶之地不过岭南、楚地。”魏仁浦毫不犹豫地答道。柴荣点点头。“没错。岭南刘龚出自富商之家,割据之后,西到黔蜀,南及海外,四处通商通贸。以致岭北商贾至南海者,往来于岭南,络绎不绝。到如今,已号称内足自富,外抗中原。而楚地马氏一脉,更是置身中原战事之外,养士息民,所谓‘是时王关市无征,四方商旅闻风辐’,商贾之盛,远超中原。”说到此处,柴荣抬起头,仰望北方,长叹道:“朕常常想,契丹一族,兴盛已久。当年连李存勖那样的不世枭雄都要敬其三分。而如今之契丹,辖地千里,兵马更盛,又与河东勾连一气,对中原虎视眈眈。此患不除,迟早会酿成巨祸!”   在赵匡胤听来,柴荣的话振聋发聩,句句震动心魄。他自从军以来,跟随郭威、柴荣东征西讨,多次与契丹骑兵生死相博,更亲眼见到了契丹人入侵中原之后的烧杀劫掠。正如柴荣所言,当今中原看似恢复了平静,实则危机四伏。特别是北方辽国,以燕云十六州为基地,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再次南侵的准备。   “与契丹一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必须要有当年汉武帝以倾国之力长驱痛击匈奴的气魄与实力。但如今中原疲敝,百姓穷困,国库空虚,财力衰竭,虽面临与当年汉匈对峙相似的危局,却无大汉之国力。如再不以非常之法,大兴商贸,广扩财源,强盛国力,又如何与契丹争胜?我扩建新城,疏通运河,绝非好大喜功,更不是奢侈享乐,而是要让中原成为新的岭南,新的楚地,聚集天下财物,广招当世英豪,为他日扫平北患打下基础!”   赵匡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扫平北患,再现当年强汉之盛世,这不禁令他心潮澎湃。他现在才明白,柴荣力排众议,亲力亲为,打造禁军,广纳人才,治理水患,修筑新城,毁佛铸钱,大兴商贸,所有这些,都是他宏大计划的一部分。柴荣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他看似急不可耐,实则深思熟虑地落下每一颗棋子。   柴荣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当年先帝定都开封之时,曾有人建议迁都长安,说那是汉、唐二朝的龙兴之地,风水好。又说开封城地处平原,一旦有事,周围无险可守。你们觉得呢?”   王朴对柴荣的想法已了然于胸,当即答道:“开封地处天下之中,又有汴水与运河相接,可达黄、淮,连同齐鲁。陛下正可以此为地利,依赖水利漕运之便,网罗天下客商,聚集天下财物,以成大业。之前,我已经按陛下的意思,在汴水两岸预留用地,由百姓自行营造商铺货站,邸店住宿。我想,大功告成之日,京城之面貌必将焕然一新……”   听到这里,柴荣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王爱卿曾说朕尚有三十年之寿。只是人之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又哪里是人力可以预测的?朕只希望,今天所做的一切,会为后来之人奠定基础。成大功,不必在我。但强国富民,却必须从朕这里开始。也许二十年,三十年……迟早,他们会理解朕今天所做之事。”   柴荣声音不大,却如龙吟,句句震动众人肺腑。天际之上,此刻正云卷云舒,气象万千。   不管在当时有没有人理解柴荣的苦心,但他所做的事终将被后人铭记。近代建筑大师梁思成曾经评价柴荣是具有远大目光的帝王,他修建和经营城市的理念已经接近于数百年之后近代都市的设计理念。很多学者,甚至认为他改变了中国都市发展的格局。   而此时,受到最直接的影响也许是正默默站在柴荣身后的赵匡胤。不管赵匡胤此时有没有意识到,重商富民的理念已经深植于他的心底,将对未来三百年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      第五章 平定关西      新政仅仅一年,柴荣便把军刀挥向了后蜀的关西四州。这是柴荣登基以来后周王朝的第一次主动出击,可谓志在必得。但他没想到,这场战役竟然会打得如此艰难。   23 秋风万里芙蓉国   从凤翔往开封的官道上,不时有快马疾驰而过,掠起阵阵雀鸣。   在柴荣的强力推动下,中原正出现自唐亡以来难得的复兴景象。以开封为中心,后周王朝正在发散出巨大的吸引力,让各方人力、财物都慢慢向他聚集。形势正在悄然变化,而毗邻的各路军阀们却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可怕的惯性早已让他们丧失了对时局敏锐的嗅觉。高平之战后,遭受重创的北汉政权已陷入后周的战略包围,仅能勉强保全太原及周边州县,彻底退出了逐鹿中原的舞台。盘踞湖北荆州一带的荆南政权虽然雄踞南北要冲,但地狭兵弱,面对后周这个庞然大物,国主高保融选择了主动称臣。而更远的吴越、南汉,偏居一隅,但求自保。真正能与后周一争高下的只有南唐与后蜀。   但此时柴荣还不想动兵。即位以来,他几乎没有一日得闲,强军、治吏、治水、重商、扩城乃至广招人才,他在国家治理的各个方面都布下了一颗颗种子。柴荣相信,成效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显现,到那时,这些新芽终将撑起后周这棵参天大树。   王朴在《平边策》中已经为他勾勒出了统一天下的路径:先取南唐,再平岭南、巴蜀;然后北伐燕地,收复燕云十六州;最后,再啃下河东这块硬骨头。柴荣曾对自己许下以十年之期拓天下,如今过了还不到两年,他还有时间。但他真的不着急吗?只有柴荣自己最清楚。无数次在梦里,他都会想起七年前,邢州城清风楼上的那一幕。他正站在郭威身边,一起凝视着阴霾密布的北方,遥望着那片令他魂萦梦牵的幽燕之地。   冷月高悬于墨蓝的夜空,开封城还没有从梦中苏醒,清脆的马蹄声已击碎了宁静,从京城西门一掠而入。   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王溥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几天来,西面的紧急边报一封接着一封。现在,又有一封密报送到了他的手上。信是凤翔节度使王景写的。王景报告说,最近,秦州(治所在今甘肃天水市)等关西地区的老百姓不断有人偷偷跑到后周控制的凤翔,向当地官员献计献策,请求周军早日进击,将关西并入后周的版图。这些人里面,有不少是士族子弟,甚至还有后蜀的地方官吏。看来,他们早已对后蜀的统治丧失了信心,而对新兴的中原王朝却趋之若鹜。   王溥感慨万千。   对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军阀而言,他们就像釜底游鱼。锅里的水正在慢慢升温,鱼儿们却浑然不知,依然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过着穷奢极欲的日子。但普通老百姓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同。也许他们对谁做统治者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们显然愿意选择能够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的那个人。不光是凤翔,这段时间,关中各地也都送来类似报告。王溥坐不住了,他决定马上进宫向皇帝报告。   “王爱卿的意见呢?”看完王景的密报,柴荣抬起头,不动声色地问道。对王溥,他是极为欣赏和信任的。当年郭威对这位后汉乾祐年间的进士十分宠信。就连病重之时,郭威都没有忘记这位才华横溢的智囊。临终之前,郭威专门召学士拟旨,升任王溥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希望他尽心尽力辅佐柴荣。宣诏后,郭威说:“做完这件事,我总算没有忧虑了。”就在当天,郭威去世。   王溥的表现确实没有辜负郭威的期望。不久,北汉军队大举入侵,柴荣决心出兵反击。以冯道为首的文武官员大多反对,而王溥却当了少数派,坚定地赞成柴荣的决定。柴荣刚刚登基,正面临最凶险局势的关键时刻,得到了王溥全力支持,这让柴荣觉得,这个人不光有才华,还有远见。   “陛下。微臣认为,机不可失。蜀地自古就是天府之国,国主孟昶不思进取,军备废弛,正可乘此时机,顺应民心,一举收复关西四州。即使不能一战灭蜀,至少也能将其赶回秦岭以南,让我朝再无后顾之忧。”王溥一如既往地观点鲜明。   柴荣陷入了沉思。对天下局势了然于胸的他,当然明白关西地区对中原的意义。秦、凤、成、阶四州,虽并非富庶之地,但战略位置却十分重要。这四州,既是蜀地的门户,更是关中平原的西大门。更重要的是,占据了这四州,便可截断渭水,切断中原与陇西、汉中的联系。   而后蜀能够得到这块宝地,很有点摘落地桃子的味道。后晋末年,契丹大举南侵,中原生灵涂炭。当时控制秦、成、阶三州的节度使唯恐大祸临头,决定找个靠山,于是举城投靠了看起来相对靠谱的后蜀政权。不久,后蜀国主孟昶又乘机扩大战果,出兵攻下了临近的凤州,从此将关西四州牢牢控制在手里。在孟昶看来,控制了这四个州,便可攻可守。不仅可以建立起蜀地的第一道屏障,更可以成为今后进取关中的跳板。只是此后的孟昶却再也不提进取中原之事。在他看来,中原战火纷飞,千疮百孔,远不如在天府之国逍遥自在。公元950年,孟昶加封自己为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在成都这个安乐窝舒舒服服过起快活日子来。孟昶最爱芙蓉,让人在成都内外遍种芙蓉,甚至连城楼上也种满了芙蓉树。秋风起时,成都城内城外四十里,花团锦簇,满眼锦绣,真正应了五代诗人谭用之的那句“秋风万里芙蓉国”。但孟昶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陶醉在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美梦中时,关西四州的老百姓却已纷纷对更有朝气的中原王朝心向往之。   王溥的话对柴荣震动颇大。按照王朴的建议,他的首要目标是对付对中原更有威胁的南唐。但智者顺势而为,如果能乘此良机,一举夺下关西四州,则能打通渭河水运,保障关中平原的安全,同时消弱后蜀政权的实力,解除中原的后顾之忧。这将是一场有限战争。在时机并不成熟前,柴荣并不想劳师远征,深入蜀地,在次要方向上投入过多兵力。   但让谁领兵出击呢?目前禁军尚未打造成形,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马全义等禁军将领正在全力训练新兵,既不动用禁军,又要保证胜算,这确实是个难题。“如果依爱卿所言,攻伐四州,谁能当此重任?”思来想去,柴荣又把这个难题抛给了王溥。   王溥微微一笑。进宫之前,他已经思虑再三,心中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禁军拱卫京师,不宜轻动。既然伐蜀之战,目标只在关西四州,臣以为,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足以当此任!”王溥答道。   柴荣神色微微一动。向训,这个人他并不陌生。此人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向训状貌雄伟,性情豪爽,行事高调。年轻时,他准备到太原投奔刘知远,没想到路上遇到劫匪尾随,要伺机劫持财物。向训却毫不慌张,走到一个叫石会关的地方,宰驴买酒,招募了一群壮汉把自己安全护送到了太原。没想到刘知远对向训却并不感冒,认为此人过于高调,言过其实,把他打发到郭威手下了事。郭威却并不介意,很爽快地将其纳入帐下。向训虽然有不少缺点,但打仗还是很有一套,在郭威军中屡立战功。高平一战,向训随同柴荣出征,指挥阵中精骑,表现不俗。战后,向训因功升迁,被委以镇安节度使,出镇关中重镇陈州。在地方将领当中,向训确实是个可选之人。   “向训固然是大将之才,但此人却行事高调,略失稳重,而且朕听说向训喜好酒色,朝中同僚对此颇有微词。”看得出,柴荣对这个提议有些放不下心。“臣再举荐一人为副,可保万全。这次上书的凤翔节度使王景,智勇双全,德高望重,如果有他协助,则胜算更大!”王溥又说。   柴荣双眼一亮。王景在后周军中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此人曾是后梁名将王檀的部下,梁晋夹河苦战,王景屡立战功,让晋军吃了不少苦头。后梁灭亡后,王景归顺李存勖。后晋开运二年,契丹南侵,王景成为当时少数坚持不退,奋力反击的后晋将领之一,曾领兵大破契丹军于戚城,威震中原。更难得的是,此人不但有勇,而且善谋。后汉乾佑年间,王景出镇河北,当时契丹发生灾情,数千契丹饥民涌进王景的防区求食,王景全部收留,准其种田自给,甚得民心。以至当他调任时,当地百姓依依不舍,遮道相留。但王景已六十五岁高龄,任主帅恐怕精力不济,但让他协助向训,却不失为上上之选。想到这里,柴荣一拳击在案上,沉声道:“好!就这样办!”   一纸密诏分驰陈州、凤翔。柴荣委任向训为西南行营兵马都监,王景为西南行营都招讨使,集结兵马,准备会攻后蜀关西四州。很快,关中一带的后周军队频繁调动,急速向西集结。秦州等地的老百姓听到风声,顿时群情沸腾,欢呼雀跃。后周军队还没有出关,关西各州已经闹腾得不可开交,柴荣将大举进攻的消息顿时天下皆知。   孟昶目瞪口呆。在他记忆里,柴荣不过是凭着跟郭威的亲戚关系被勉强推上了皇位,能不能管好麻烦甚多的中原王朝还是个问题。况且中原屡经战乱,早就凋敝不堪,哪里能和沃土千里,富甲一方的天府之国相比。没想到这柴荣登基不过两年,北有河东、契丹之患,南有淮南之忧,竟然还能腾出手来,猝然对他下手。   孟昶百思不得其解,柴荣不攻太原,不灭南唐,怎么会偏偏找上他。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这马上就要杀到眼前的周兵来者不善,不能不赶紧想办法对付。孟昶找来众大臣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派心腹赵季札为监军使,紧急赴秦州探听动静,同时又下令枢密卫昭远巡视成都以北各要塞,加强防御。   遣走众人,回到寝宫,孟昶依然觉得心惊肉跳,辗转难眠。他的父亲是后唐名臣孟知祥,当年孟知祥趁后唐内乱,李存勖身死,乘机在蜀地起兵,宣布独立。接着又剿灭了盘踞东川的董璋势力,统一两川,建国称帝。作为名门之后的孟昶上台之初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当时,孟知祥刚刚去世,蜀地内部政局不稳。一向玩世不恭的孟昶不得不按捺性子,暂时把精力放到权力争斗和治理国家上。但没想到,这一埋头苦干就是十年之久,他才彻底铲除掉那些既专权又不听话的旧臣,完全掌握了权力。   而今不知不觉,他登上皇位已经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为了不让父亲创下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他可称得上殚精竭虑,更放弃了太多东西。原本他喜欢打球骑马,又好女色,甚至还喜欢专研方药,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但自从当上皇帝,这些东西他都不得不暂时放下,一心想着如何巩固权力,牢牢坐稳那把龙椅。如今,他刚刚彻底扫清阻碍,正准备好好享受费尽心机才挣得的富贵荣华,没想到柴荣的军队已经攻到了门口。   真是可悲可叹!   想到这里,心中又急又虑的孟昶再也无法安睡,不由得翻身起床,推开了窗门。花园中,芙蓉树正在夜风中婆娑作响,似乎在提醒这位最爱芙蓉花的皇帝,再过几个月,花开之时,这里就将波光花影,万种风情。孟昶长叹一声,战事一开,结局莫测。不知秋风再起之时,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满城花开的盛况。   而千里之外的地方,群山叠嶂,草木蓊郁,数万后周将士正站在巍峨雄壮的大散关前,整装待发。如果高平之战是被迫反击的话,即将打响的这一仗将是柴荣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显然,他们只能胜,不能败。   旭日初升,衣甲耀眼,绚烂如火,数万大军如潮水般涌出了关口。显德二年(公元955年)五月,向训、王景兵出散关,直扑关西。   24 流年暗换   摩诃池上,青翠流溢,红桥隐隐。池上那座水晶殿里,异香扑鼻,光影摇曳。看着两岸的柳丝花影,孟昶原本压抑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惬意。他斜躺在紫檀床上,轻酌一口美酒,畅声吟道:“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陛下今日难得好兴致!今天恰好夏至,臣妾特意下厨做了陛下最爱的“绯羊首”佐酒助兴。”孟昶最宠爱的贵妃花蕊夫人一边笑着,一边呈上切如纸薄的红姜腌羊首。接着,雪藕、冰李、美酒……各式珍肴逐一呈了上来,摆满了这个小小的水晶殿。孟昶心满意足地看着穿着蝉翼纱衫的宠妃,一把揽在身旁,哈哈大笑起来。“还是贵妃最懂朕的心意。来来来,陪朕先饮三杯,消消暑气!”   几杯酒下肚,孟昶忽地想起一事,随手把酒杯丢在案上,恨恨道:“夏日将至,原本是你我在这水晶殿中休憩享乐的好时节。只可恨柴荣那蛮子,得了整个中原犹不知足,还要兴兵强夺我蜀地!亏那柴荣还是邢州人,朕祖籍也是邢州,说起来此人跟朕还是老乡,竟然如此过分,真是岂有此理!”   花蕊夫人轻轻把那白玉酒杯扶起,娇笑道:“陛下不是已经派出得力将领前去防御了?蜀中易守难攻,陛下何须忧虑?”   孟昶叹了口气,“想我蜀地,在朕治理下,十年不见烽火,不闻干戈,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一斗米只卖三文钱!如此国泰民安,那些老百姓竟然还不知足,居然勾结敌国,侵我国土,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孟昶越说越气,须臾之间已经满头大汗。   花蕊夫人轻拍玉手,几个宫女应声而入,抬进来一大箱子冰屑。水晶殿内,顿时冰雾缭绕,清凉异常。“夏日已至,陛下切不可动怒。良辰美景难得,何必被无关之人拂了雅兴。”花蕊夫人又斟满一杯酒,送到了孟昶嘴边。   有美人在侧,孟昶暂时忘记了外敌入侵给他带来的烦恼,二人迎着波光,一杯接着一杯,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已夜幕低垂。星光映着湖波,这水晶殿中更如仙境一般。孟昶不禁诗兴大发,拍手道:“如此美景良辰不可辜负!取纸笔来,朕要赋诗一首,为贵妃助兴!”花蕊夫人急忙捧上纸墨笔砚。孟昶提笔,略一思索,一挥而就。“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写完这首诗,孟昶酒性发作,头一歪,瘫倒在红罗帐中。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花蕊夫人细细读着这首诗,情不自禁地重复着最后这两句。隐隐间,花蕊夫人只觉得这几句诗字里行间似乎有什么不妥,但哪里不妥,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流年暗换,孟昶酒酣之时无心而发的这句感慨,他的对手或许比他理解得深刻得多。当孟昶正在水晶殿里与美人共醉时,柴荣正顶着烈日,沿着汴水,巡视建设中的开封新城。   短短几个月时间,在王朴的精心筹划下,新城规划已基本完成。往来道路,街坊布局,均以红线画出,再立以标识,整齐规整,一目了然。柴荣对王朴说:“新城一旦施工,势必耗费大量劳力。如今正是农忙之时,不可因城废农。新城修筑可暂停。等入冬之后,农事结束之时,再行开工。”   王朴点点头:“记得今年上元佳节,臣陪陛下在京城赏灯。陛下对臣说,旧日的长安没有了,我们再造一座新长安。此情此景,犹如昨日。臣每次想起,都激动万分。想不到不过数月,这梦中蓝图正在变成活生生的现实。臣真希望,跟着陛下,一日能当十日用,有生之年,能看到再造盛世,四海升平,臣死也瞑目了!”   柴荣微微一笑,仰天叹道:“这世间,最公平的莫过于时光。所谓流年似水,不管你是天子,还是平民,不论你富贵,还是贫贱,最终都要归于尘埃。朕只希望,垂垂老矣之时,能唱着那首百年歌,含笑而去……”   当年晋王李克用破敌于邢州,还军途中,置酒三垂冈,高唱陆机所作《百年歌》,满座悲切。那是一个王者的传奇,更代表着那个群雄并起,风云诡谲的时代。王朴深深知道柴荣的用意。李克用和他的儿子李存勖,是大戏的主角,更是悲剧的导演。他们创造了一个时代,却又毁灭了一个时代。柴荣显然不愿意走他们的老路,纵然年华老去,他也希望能微笑着面对他所创造的那个新时代。   感慨一闪而过。柴荣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又对王朴说:“当今世间所用历法,大多还是晋天福四年所撰的《调元历》。我曾找人仔细计算过,其中谬误甚多,甚至有许多符咒流俗充杂其中。如此错误百出,怎能用以指导农事,计算天时。爱卿精通阴阳律历,可在新城建设歇工期间,主持校定历法,此事如果做成,对天下又是一件大好事!”   王朴感动万分。无论何时何地,不管事无巨细,柴荣心头,始终惦记着的都是天下和百姓。很快,王朴便重新测算制定出了新的历法,共计十五卷。柴荣欣然提笔,将其命名为《显德钦天历》,亲自为之制序。   成都皇宫,赵季札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孟昶一见赵季札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这次北上巡查情况不妙。这赵季札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消息。果然,赵季札一见孟昶,竟然悲嚎三声,痛哭流涕起来。   孟昶正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忧心忡忡,看到赵季札这个样子,急得眉头一皱,大声呵斥道:“赵爱卿!朕命你巡视边防,如今半月不到,你便匆匆返回。见了朕,你二话不说,却嚎啕大哭,你到是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季札跪倒在地,大叫道:“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孟昶又急又怒,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有话快讲!”   见皇帝发怒。赵季札这才止住哭腔:“臣按照陛下旨意,昼夜兼程,北上巡查。我先到凤州,再到秦州。这一路,臣亲眼所见,各州县军备废弛,防御松懈,哪有半点大敌当前的样子!雄武节度使韩继勋、凤州刺史王万迪无才无德,难以独当一面,至今毫无半点御敌之策,只知坐困愁城。如此这般,怎能抵挡气势汹汹的周军!”   赵季札这番报告犹如晴天霹雳,把孟昶惊了个目瞪口呆。孟昶双腿一软,瘫倒在龙椅上。半晌,孟昶回过神来,又指着赵季札喝问道:“果真如爱卿所言,这周军一旦攻来,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赵季札急忙说:“除非马上换帅,选一文武双全,可独当一面之才前往秦州,统领关西防线。”“卿觉得谁可统兵前往御敌?”孟昶一听还有转机,赶紧追问。赵季札眨巴眨巴眼睛,却再也不发一语。   孟昶大急,冲下龙椅,扶起赵季札,缓和音调说:“大敌当前,爱卿一定要和朕同心同德。现在火烧眉毛,如果有好的人选,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赶紧举荐给朕哪!”赵季札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百般勇气,颤抖着声音说:“臣虽然愚钝,但自以为能文能武,对周军底细更是了如指掌。臣愿意请命,领兵与周军决一死战,誓保我关西四州!”   孟昶做梦也没有想到,大难临头之际,竟然还有人挺身而出,愿意为自己赴汤蹈火,顿时又惊又喜。孟昶紧紧握住赵季札的双手,激动得眼泪都要淌了下来:“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赵爱卿能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枉朕对你的宠信!”孟昶当即颁下诏书,任命赵季札为雄武监军使,授予节制监督关西四州军队的大权。为了表示信任,孟昶还让自己身边的皇宫禁卫军一千人随行保护赵季札的安全。   赵季札心花怒放。他长期身处朝堂,虽然深得孟昶宠信,但那些手握重兵的地方将领们对他却颇为瞧不上,认为他只会夸夸其谈。自命不凡的赵季札常常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皇帝让自己节制关西四州军事,简直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得意洋洋的赵季札在同僚们面前大肆吹嘘一番后,带着那一千精兵大摇大摆地上路了。得知这个消息,后蜀大臣赵崇韬犹如听到了晴天霹雳。赵崇韬是原后蜀重臣、中书令赵廷隐的儿子。赵廷隐去世之后,倚仗父亲的威望,赵崇韬一路高升,在朝中颇有权势。虽然都姓赵,但赵崇韬早就对只会溜须拍马,夸夸其谈的赵季札看不上眼。现在听说皇帝居然要把监军大权交给大忽悠赵季札,赵崇韬顿时急火攻心,骑上马就往皇宫里赶。   孟昶派出了赵季札,心情又好了不少,正陪着花蕊夫人在后花园赏花,没想到赵崇韬满头大汗冲了进来,连内侍也拦不住。孟昶正要发火,赵崇韬却如连珠炮一般抢白了起来:“如今强敌压境,可谓生死关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此生死攸关之际,陛下居然听信谗言,让那不学无术,夸夸其谈的赵季札统领四州军事!这岂不是儿戏吗?况且,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混账东西!你给我住口!”孟昶几时被人如此顶撞,恼羞成怒之下,不顾身份,指着赵崇韬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说赵季札不学无术,夸夸其谈,你赵崇韬莫非是诸葛亮再生不成?大军压境之时,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主动请缨?要不然朕让你做大军统帅,去跟周军决死一战如何?”赵崇韬一听,顿时哑口无言。   孟昶气得双手颤抖,大呼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之徒给我乱棒打出去!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今日朕一定让你好看!”一通乱棒之下,赵崇韬屁滚尿流而去。   出川的官道上出现了离奇的一幕。一支臃肿的队伍正在艳阳下缓缓前行。这支队伍里,几十辆驴车驮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箱笼,十几辆红红绿绿的马车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处于人生权力巅峰的赵季札志得意满地骑着高头大马,被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精兵簇拥而行。没有人会想到这支队伍正要赶往战云密布的前线去指挥打仗,这更像是一支踏青玩乐的游乐团。   而此时,后周大军已呼啸而来,攻入了凤州(今陕西凤县东北)境内。王景是沙场宿将,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他甚至等不及向训赶到散关,便已率军昼夜兼程,抢先发动了进攻。王景知道,后蜀多年未有战事,战备松懈,如果能趁敌军主力尚未集结之时,迅速拿下凤州,便能事半功倍,速战速决。   王景的眼光很毒。凤州是关中通往蜀地的咽喉,可谓整个关西战局的龙眼之地。这里是陈仓古道的必经之地,可直达汉中,西北可通陇右,东面连接太白,正当四路总汇。凤州一破,则汉中门户洞开。而要夺取凤州,必须拿下后蜀军经营已久的黄牛堡(今陕西凤县东北黄牛铺)等八寨。这八座军寨是后蜀为了防备中原专门修筑的坚固堡垒。这些军寨背靠秦岭,依山傍水,地势险要,可谓易守难攻。但后蜀军做梦也没有想到周军大队人马会来得如此之快,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王景的大队人马已横扫秦岭,连拔八寨。   消息传开,全蜀震动,汉中到成都,一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25 天子之怒   赵季札率领的“游乐团”刚刚走到德阳就听到了周军大胜的消息。各种流言随之而来,有的说周军已经攻下凤州,有的说周军已直捣汉中,更有甚者,报告剑阁以南已经发现了敌军的踪迹,看来是直扑成都来了。   赵季札魂飞魄散。他一直在朝中为官,纸上谈兵还可以,哪里见过沙场厮杀。想到敌军的战刀正在飞快地朝他脖子上砍来,赵季札彻底崩溃。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扬眉吐气,顷刻间都灰飞烟灭吗,还是保住性命最重要。   惊慌失措之下,赵季札干脆将护送他的一千禁军当场遣散。又让亲随赶紧收拾他随行的辎重财物,带着他的那群妓女侍妾们立即原路返回。跑了没多久,赵季札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肩负着皇帝孟昶交给他的重任。就这样逃回成都,岂不是要被皇帝撕成碎片?   前方传回的军情愈发紧急,赵季札也顾不上这么许多,赶紧到路边草草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赵季札努力挤出了几滴眼泪,带着自己拿手的哭腔,在信中痛哭流涕地表示,由于凤州守军无能,敌人进展过于神速,自己还没来得及履行监军的职能,就听说凤州已失,汉中危急。现在再去上任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了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忠诚,决定回成都与皇帝共存亡。赵季札让人把这封鸡毛信火速送往成都,自己则翻身上马,抄小路连夜往成都奔逃。   而此时,因连拔黄牛八寨声威大震的后周军队还未到达凤州城外,更谈不上直捣汉中。首战告捷之后,王景会合了匆匆赶到的向训,商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二人不约而同,把目标放到了凤州以东的威武城上。威武城在凤州东北六十里。当年前蜀高祖王建与岐王李茂贞争夺关西,曾在此地建筑城邑,重兵据守。此城一失,则凤州再无屏障。   但后蜀军主帅韩继勋却并不像赵季札说得那么草包。虽然周军首战获胜,前来上任的赵季札又半路撂担子,韩继勋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判断后周军队下一步进攻的方向必是威武城,严令守城将士坚守待援,同时以加急文书向成都求援。战斗在威武城下爆发。守城蜀军虽然人数不多,但依托高墙深壕,全力死守。一连几天,周军发动了多次攻击,死伤甚众,却毫无进展。   而此时,成都城内却炸开了锅。赵季札的鸡毛信紧急送到了孟昶手上。读完这封泪迹斑斑的书信,孟昶如五雷轰顶。按照赵季札的说法,后周大军已经攻陷凤州,正在乘势南下,也许要不了多久,敌人的大队人马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孟昶赶紧召集文武百官紧急商议对策。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各位高官一听局势如此凶险,顿时都傻了眼,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七嘴八舌议论一通,却拿不出什么靠谱的对策。   孟昶正要发怒,内侍忽报,说赵季札已逃回成都,而且据守城将士描述,赵季札单人匹马,披头散发,神色惊恐,俨然打了败仗,刚刚从战场上逃回来一般。众人一听,更加惶恐。赵季札奉旨上任之时,那可是千名精兵护卫,上百辎重车辆相随,排场极大。如今才不过半月,此人便单人匹马落魄而回。莫非周军真的就要攻到成都了?孟昶再也坐不住了,颤抖着说:“赶紧传旨,让赵季札马上进宫来见朕!”   面如土色的赵季札终于被带到了皇帝面前。和半月前神采飞扬,锦袍玉带前去上任的模样相比,此时的赵季札衣衫破旧,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如同换了一个人。孟昶顾不得许多,急忙问道:“你说周军已攻下凤州,攻入汉中,此消息到底是否属实?”赵季札低着头,一言不发。“你说关西防线已彻底崩溃,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依然是沉默。“朕给你那一千禁军呢?到哪里去了?为何只有你单人匹马逃回来?”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面对皇帝的诘问,赵季札自知无言以对,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你急得团团转,我就是不说。   “真是岂有此理!你身为监军使,如此军机大事,竟然一问三不知!来人,把这个废物给我拖出去,打入天牢!”孟昶终于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几名虎背熊腰的甲士冲了上来,把早已瘫倒在地的赵季札拖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把赵季札千刀万剐,又岂能挽回危局?   内侍又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陛下,凤州有紧急边报呈上!”朝堂上一片哗然。凤州来的紧急文书?这是不是意味着凤州还在我们手里?   孟昶急忙展开文书细看。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皇帝的表情,想知道那到底是噩耗还是喜讯。“哈哈哈,赵季札,你害朕好惨……”孟昶得意地挥动着那份边报,宣布道:“凤州来报,贼军进犯威武城,为我军挫败,死伤无数。韩继勋请求朕速派大军增援,将贼军一举荡平!”   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朝堂上又活跃起来,众人纷纷义愤填膺地表示,赵季札临阵脱逃,谎报军情,罪该万死,应当立即问斩。还有人赶紧出点子,应该乘周军攻势受挫之际,迅疾派军北上,把敌军打个落花流水。   吃了定心丸的孟昶似乎又恢复了王者之气。他沉吟片刻,当即宣布,任命禁军将领李廷珪为北路行营都统,高彦俦为招讨使,吕彦珂为招讨副使,统领精兵北上,救援凤州。恢复镇定的孟昶甚至想起了曾被他乱棒打出的赵崇韬,为了表示歉意,委任他为都监,随军出征。至于墙倒众人推的赵季札,七日之后,押出崇礼门斩首示众。圣旨下达完毕,众人皆大欢喜,山呼万岁而去。   威武城外,后周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庞大军阵。一望而知,这绝非一支普通的军队。他们衣甲鲜亮,刀枪如林,阵形严整,毫无疑问,这是后蜀军精锐中的精锐。   “那是李廷珪统领的控鹤都,孟昶最精锐的禁军!”一看见李廷珪的旗号,老将王景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在凤翔屯兵多年,对后蜀军队的底细颇为了解。“我军已在威武城下苦战半月,人困马乏。敌军尽起精锐而来,士气正高,不如暂且休战不出,等待良机。”王景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向训,建议道。   向训哼了一声。“我大军出关以来已有一月,至今滞留此地而不得进。再这样耗下去,只怕军粮不济,我军不战自败。敌军虽然号称精锐,但远道而来,必定疲惫,正可一鼓作气击溃之!”担心军粮只是向训的一个借口。他很清楚皇帝的脾气。出征之前,柴荣曾反复告诫,征讨关西四州应力求速战速决。如今出征已有一月,尚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威武城,如何向皇帝交差?   “谁人愿为先锋,与敌一战?”向训巡视众将,厉声道。“末将愿往!”濮州刺史胡立站了出来。向训满意地一笑:“胡将军成大功,便在今日!”   蜀、周两军主力的第一次正面对决开始了。烈日下,双方大军正相向而行,苍原之上,掀起漫天尘土。胡立是有备而来,他在阵前观察良久,早已发现敌军主将所在。擒贼先擒王,他决心集中兵力,攻击敌阵中央。   两军即将相交,后周军队忽然分成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一起向敌阵中央发起了猛攻。向训微微点头。胡立在军中任排阵使,果然精通阵法,一下子便看准了对手的命门,痛下杀手。   蜀军纵然精锐,也挡不住后周军队一轮又一轮的猛烈冲击。蜀军士兵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排倒下,大阵已显崩溃之势。向训慢慢把手移向了腰间的剑柄。一旦胡立得手,他将亲率大军掩杀过去,将对手彻底终结。   在周军的全力猛攻之下,蜀军大阵的中央正在剧烈收缩。不知不觉,周军主力已突入敌军腹心。胡立手握长刀,身先士卒,一路砍杀,挡者披靡。激战中,他已经看到了敌方的中军大旗,甚至看到了敌军主帅李廷珪冷冷的双眼。   但转瞬之间,似乎一切都改变了。阵线在胡立眼中变得模糊起来,那面中军大旗正在诡异地摇动着,巨大的马蹄声轰然而起,几乎令胡立掉下马来。高彦俦、吕彦珂各领精骑,从左右两翼突然杀出,合击周军。   “偃月阵!”向训听到王景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急忙抬眼望去,蜀军大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偃月形,宛如巨大的月轮,即将把冲进腹心的后周军队全部包围。向训心中暗暗叫苦。“鸣金收兵!”向训对着传令兵大喊起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蜀军骑兵一出,很快就从两翼撕开了巨大的缺口,周军方阵一触即溃。胡立疯狂地挥刀砍杀,但他绝望地发现四周的敌军越杀越多,而身边的部下却纷纷倒下。数支长枪穿透了胡立的战甲,他手中的长刀飞了出去,一头栽倒马下。当落日的余晖洒向这片浸透鲜血的战场,只剩下遍野的尸体和丢弃一地的军旗。   柴荣听着王溥用低沉的声音报告着凤州的战事,眉头越皱越紧。威武城一战,西征军大败,甚至连濮州刺史胡立这样的高级将领也落入敌手。看起来,孟昶已经祭出了自己的王牌——最精锐的禁军控鹤都。西征军前途堪忧。柴荣摇摇头,他没想到,还没有看到凤州的城门,自己寄予厚望的向训、王景便已陷入困境。莫非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主动出击竟要以这样的惨败收场?   更多的坏消息传到了开封。来自成都的密报说,孟昶已经派遣特使分赴北汉、南唐,请求他们乘机出兵攻击中原,而北汉主刘承钧、南唐主李璟都满口答应。如果这两家真的大举出兵,柴荣将骤然面对西、南、北三路的夹击,不但西征之事顿成画饼,甚至刚刚安定不久的后周王朝都要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   令柴荣不安的事还在不断发生。西征失利的战报传回京城,立刻在朝廷内引发了轩然大波。从关中到凤州前线,道路崎岖,粮草辎重转运极为艰难。为了支持西征战事,各州县官员压力巨大,暗中已有不少抱怨声。如今战事陷入僵局,官员们更忍不住了,纷纷向朝廷施加压力,请求罢兵之声络绎不绝。朝会上,范质、李谷两位宰相带头站出来发难。既然战事不利,速战速决已不可能,不如暂且罢兵,休养生息,待时机成熟再兴兵不迟。如强行用兵,恐耗费巨大,结怨民间,刚刚出现的复兴势头,甚至可能因此逆转。这两人都是朝中一言九鼎的重臣,代表了朝中相当数量大臣的意见。话说得如此之重,柴荣不得不认真面对。而另一位宰相王溥则默然不语。出征的主将是他极力举荐的,如今打了败仗,自然也丧失了说话的底气。   看着众说纷纭的满朝文武,柴荣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躁和焦虑。如果夺取一个小小的凤州都要看别人脸色行事,都要耗费连年日久,那光复燕云十六州,扫平四方割据,恢复盛唐疆域呢,岂不是痴人说梦?难道,他和郭威,父子两代孜孜不倦的努力,最终只是镜花水月,只是历史的笑话吗?   “啪!”柴荣猛击龙椅,霍然起身。正议论纷纷的各位大臣一震,个个呆若木鸡。他们谁都没见过柴荣当众发这么大的火。难道,这位为了推行强国之道敢亲手毁佛的皇帝,终于要被压力击垮了?   26 喋血黄花谷   柴荣忽发冲天之怒,让满朝文武甚为惊骇。   张永德立刻站了出来。“陛下无需忧虑。我愿率精兵,前往凤州,定夺关西四州献于陛下……”   “不可!”没等张永德说完,范质当即打断道:“关西前线,粮草转运原本压力巨大,如今还要增兵,岂能长久支撑?再说,我军精锐尽出,河东、淮南一旦乘虚出兵,则中原危矣!”   “你们都不要再争了!今日到此为止,退朝!”柴荣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到后殿,只觉热浪翻滚,窗外夏蝉乱鸣,柴荣心头更加烦闷。他再也无心批阅奏章,索性推门而出,信步朝后宫走去。见到符皇后,柴荣怒气冲冲地说:“向训、王景好不中用!出兵一月有余,竟连个小小的威武城也夺不下来,损兵折将,丢尽脸面!朕准备下诏免去二人主将之职,严加斥责!”符皇后深知柴荣平时深谋远虑,持重寡言,但事不如意时,却往往心急。而柴荣一旦急起来,对部下则不免过于严苛。如今,这前线的战事不尽如人意,又要把丈夫的老毛病引发了。   符皇后笑道:“臣妾虽然不懂军机大事,但也听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凡事欲速则不达,陛下何必急于求成。”   “今日朝堂上,宰相们都劝朕退兵,禁军将领们却似乎跃跃欲试。朕思来想去,此时也拿不定主意,好生烦闷。”听皇后这样说,柴荣怒火稍稍平复,颇有些忧虑地说。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陛下何不遣一得力之人前往军中,实地探察。如若不济,再行退兵不迟。”符皇后又道。   柴荣听了,双眼顿时一亮,抚掌大笑:“此法甚好!皇后果然是女中英杰,短短一句话便解了我心中之结。”   开封城,一座雅致的庭院里,两杯青茶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王溥忧心忡忡地端详着漂浮在茶水中的那几束翠芽,怅然道:“没想到向训、王景竟然出师不利。听说,皇上欲派人前往凤州探查军情,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哈哈哈哈,想不到足智多谋的王贤弟也有心神不宁之时。来来,先试试我这新沏的紫阳茶,可入得了贤弟法眼?”魏仁浦端起茶盏笑道。   “唉,魏兄有所不知。这向训、王景都是我向皇上极力举荐的,如今战事不利,看得出皇上压力巨大。这令我也深感不安,颇为负疚,以致这几日都辗转难眠。”   魏仁浦惬意地饮了一口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断定皇上绝不会就此撤兵。旬月之内,关西战局或有转机。”   “为何?”王溥急忙追问。   魏仁浦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因为皇上派去探查军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殿前都虞候赵匡胤!此人不仅善战,而且有谋。其父当年曾率军在关西大败蜀军。这样一个人,能让皇上的西征半途而废吗?”   庭院深深,月华如水,二人爽朗的笑声显得尤为清澈。   出关的马道上,赵匡胤正带着几名亲兵,昼夜兼程,朝着散关方向疾奔。选择赵匡胤到前线探查军情,柴荣自有他的道理。高平一战,赵匡胤于战局危殆之时挺身而出,奋勇反击敌军,甚至中箭负伤也死战不退。赵匡胤在大战中的表现给柴荣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如此,赵匡胤虽是一员武将,平时却很爱读书,常挑灯夜读,手不释卷。这让赵匡胤逐渐显示出和其他武将不同的气质与头脑。特别是在人云亦云之时,他的观点往往让人耳目一新。这更让柴荣觉得,此人是一个可造之材。柴荣内心深处,一万个不愿意让西征半途而废。但他当然也不愿意让关西战事成为消耗后周兵力财力的无底洞。他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坚持还是放弃。他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赵匡胤。   只短短数天时间,赵匡胤一行已奔出大散关,进入关西地界。道路愈发险峻,两旁的山势如同奔牛,跌宕起伏。此情此景不禁让赵匡胤感慨万千。后汉乾祐年间,他的父亲赵弘殷曾领军征讨叛乱的王景崇,在这一带与前来救援的蜀军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在那场激战中,赵弘殷被敌箭射中左眼,血流如注,但他却带伤冲锋,气势更盛,最终击溃敌军,战后因功升任护圣都指挥使。父亲的血性和骁勇给年纪轻轻的赵匡胤以强烈的震撼,更令他懂得了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也许,在这样的凶险之地作战,需要的正是父亲当年那样的决心和勇气。   而后蜀皇帝孟昶也决定给为自己卖命的将士们更多的决心和勇气。他派出特使,带着大量金银珠宝前往军营犒劳众将。生死关头,孟昶当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他很会享受生活,连自己的小便器也镶满珠宝,精美无比。但正值用人之际,他同样不惜下足血本。   后蜀军营内,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的士兵们眼睛都红了。他们发疯般涌向发放赏金的官员,“万岁”之声响彻山谷。   远处的山头上,赵匡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区别。这是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和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的区别。也是真正懂得战争精髓的统帅和侥幸获胜的二流将领之间的区别。他绝不会在胜负未分之时就这样肆意挥霍,让自己的士兵都成为暴发户。他的军队,也绝不会在长官面前毫不顾忌自己的尊严。   “听说皇上对战事进展很不满意?”向训惶恐地问面无表情的赵匡胤。论资历、官阶,向训、王景都远在赵匡胤之上。但赵匡胤代表的是皇帝,这种时候,谁都会敬他三分。赵匡胤转过身,看着两位神色紧张的统帅,拱手道:“二位大人无需忧虑。在下看来,不仅凤州可取,且关西四州之地,也不在话下。”   二人愕然。他们没想到,这赵匡胤在前线探查了不过短短数天,便下了这样乐观的判断。“赵将军可有破敌之策?”王景问。   赵匡胤微微一笑。“所谓法有定论,兵无常形。我在这里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敢妄提破敌之策。两位大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宿将,顺势而为,相机而动,定能应对自如。不过,在下看这支蜀军,骄横而不持重,日久必然生变。对付这支蜀军,在下有八个字赠给两位大人。”赵匡胤看着密如蛛网的敌军营盘,眼神间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气:“以治待乱,以静待哗!”   天高云淡,远山苍茫。三人的身影,在瑟瑟秋风之中显得格外高大。   御书房内,柴荣饶有兴致地看着风尘仆仆的赵匡胤。“刚才你说凤州、秦州可取。何以这样认为?”听完赵匡胤的报告,柴荣问。“臣敢下这样的判断,理由有三。”赵匡胤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其一,我观蜀军,首战获胜之后,骄横狂妄,轻敌自大;而我军虽败,但主力未失,士气仍在。此消彼长,战机自然会慢慢显现。”柴荣赞许地点了点头。   “其二,我军粮草转运固然困难,但蜀军更为艰难。敌军粮草辎重需翻越秦岭,长途跋涉,难以持久。是以,我军此时千万不可急躁,因为敌军会比我军更急。急则生变,蜀军一旦盲动,定然露出破绽。”柴荣微微一笑,颌首称是。   “其三,蜀军主力虽然号称精锐,但十年未经战阵,远不如我军将士经验丰富,更缺乏韧性。臣敢断言,如果发生恶战,先崩溃的一定是蜀军!”   柴荣听完,抚掌大笑:“听了爱卿一席话。朕心中无忧矣!即刻传诏给向训、王景,不用在乎一战之得失,也不用在乎耗时多少,不夺下关西四州,朕绝不收兵!”   整个关中平原,由东向西,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连绵不绝。柴荣下定决心,全力支持关西战事。正如赵匡胤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蜀军的补给愈发困难。进入九月,秋雨连绵,出川山道上,道路更加泥泞难行,蜀军的补给遇到了大麻烦。   李廷珪等人坐不住了,不断派出军队挑战,企图和后周军尽快决战。有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向训、王景此时却不急不躁,安如泰山。不久,王景看准机会,突然出击,把前来挑衅的蜀军一举击溃,捕获将校三百余人。一战得手,后周军队又迅速退回营寨,严防死守,闭门不出。   现在轮到后蜀皇帝孟昶着急了。北汉、南唐两国看来都是不讲诚信的大忽悠,表面上好话说尽,承诺一定尽快出兵相助,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动静。前方则不断传来粮草告急,士气低落的坏消息,似乎战局的主动权正在从自己手中滑走。孟昶再次派出钦差大臣,命武泰节度使伊审徵前往督战,严令军队主动进攻,尽快击溃后周军队。   眼见皇帝这次带来的不是金银、美酒,而是措辞严厉的进攻命令,李廷珪、高彦俦只好硬着头皮策划一次足以击败对手的攻势。经过一夜的紧急商议,李廷珪想出了一个分进合击的计策:派遣先锋都指挥使李进率兵进占凤州以西的马岭关(今陕西凤县西),又遣一支奇兵出斜谷(今陕西眉县西南)进屯白涧(今陕西凤县东北白石铺);同时令部将王峦率五千精兵从唐仓镇(今陕西凤县东北唐藏镇)秘密出击,直扑黄花谷(今陕西凤县东北),抄袭后周军队的粮道。在李廷珪、高彦俦看来,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进攻计划。一旦王峦得手,周军粮道断绝,必然大乱。那时再分路合击之,必能将周军围歼于秦岭之下。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经验丰富的王景。王景早已派出大批细作潜伏于各个隘口要道,蜀军的调动尽在眼中。听完部下的报告,王景对向训笑道:“没想到李廷珪的胃口这么大,竟然企图断我后路,包抄我全军。我正好将计就计,让敌军死无葬身之地。”“李廷珪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以孤军深入险地。他要来,我们也不必客气,就让他们出不了黄花谷!”向训狠狠一拳砸在地图上。   王峦率领的五千人昼夜兼程,很快进入了黄花谷。时值深秋,黄花谷中满山槲叶,一片金黄。远处山涧中,一道飞瀑凌空而落,犹如仙境。但王峦却无心欣赏这难得的美景。越往前行,他心里越犯嘀咕。为什么一路行来,这山谷中竟然听不见任何鸟叫虫鸣?   前方就是谷口,王峦催动全军,加速往前赶。这座山谷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让王峦心里越来越不安。蜀军士兵一路奔袭而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双腿朝前疾奔。   “嗖……”,一支响箭从山谷中飞射而起,发出尖利的嘶叫。后蜀士兵愕然抬起头,茫然不知所措。深谷的幽静被打破了,喊杀声冲天而起,震动山谷。而那漫山金黄的槲叶之后,无数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惨叫声刹那间响彻山谷。王峦身中数箭,长刀落地,滚落马下。等他惊恐地站起身来,不计其数的后周士兵已从谷中涌出,潮水般地向他围杀过来。看着这漫山遍野而来的敌军,蜀军士兵犹如看见了天降神兵,瞬间土崩瓦解。   而在此时,数千周军已急速迂回至唐仓,三面设伏,彻底堵死了王峦的归路。周军大营内,战马嘶鸣,长枪林立。王景、向训身披精甲,威风凛凛。这个时候,黄花谷之战应该已经打响。一旦听到王峦军被歼的消息,他们就将倾巢而出,把蜀军的防线彻底撕裂。   赵匡胤说得没错。以治待乱,以静待哗。首先沉不住气的蜀军,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27 横扫关西   黄花谷山道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在周军伏兵凌厉的围攻下,蜀军已毫无还手之力。王峦浑身是血,挣扎着爬上战马,带着残余的人马拼死冲开一条血路,朝着唐仓方向溃逃。   王峦等人刚刚奔到唐仓城外,战鼓喧天,旌旗漫舞,早已埋伏在这里的后周军队四面杀出,再次把蜀军残部团团围住。身负重伤的王峦早已精疲力尽。他拄刀跪倒在地,看见自己的鲜血涓涓而出,染红了身边的那条小河。他忽然想起,当地人称这条河为“通天河”,河水蜿蜒向西直达秦岭之顶,有“通径西天”之意。传说当年唐僧取经,曾由此渡河西行。看来这一次,他和数千部下的性命都要顺着这条通天河,直达西天了。   王峦自嘲地笑了笑,拔剑自刎。五千蜀军全军覆没。   战报传来,李廷珪如五雷轰顶。原想包抄围歼对手,没想到却被周军干净利落地包了个饺子。更致命的是,周军得胜之后,乘势直扑凤州,分驻马岭、白涧的后蜀军队面临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没等主帅下令,驻守马岭、白涧的后蜀军队立即撒开脚丫向南逃跑,一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原本把周军牢牢压制在秦岭南麓的优势局面已荡然无存。如此情势下,李廷珪、高彦俦不仅无力发动反击,甚至自身难保。无奈之下,二人只好率部退出凤州,向南退守青泥岭(今甘肃徽县南)。至此,关西门户已彻底洞开,后周军终于摆脱了秦岭南麓的凶险之地,关西平原将任由他们纵马驰骋。   蜀军主力退守的青泥岭,悬崖万仞,百步九折,山上多云密雨,泥泞难行,是蜀道中著名的险地。王建、向训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去啃这块硬骨头。他们任由李廷珪等人在山上当土匪,转而挥师向西,直扑秦州(今甘肃天水市)。   驻守秦州的正是被赵季札贬得一无是处的雄武节度使韩继勋。不管韩继勋是不是无能,至少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后周军主力,他知道,以城中那点可怜的兵力,和周军硬碰,下场一定会很悲惨。于是,韩继勋找了个倒霉蛋——观察判官赵砒给自己垫背,自己却借口要亲自找皇帝搬救兵,连夜向成都逃跑。   赵砒也不是傻子。你主将都逃命了,我一个小小的观察判官何必为你卖命?周军一到城下,赵砒立即竖起降旗,打开城门,将秦州城拱手献上。   周军得势不饶人,继续横扫。成、阶二州原本就兵力空虚,根本无心抵抗,周军一到,当即投降。李廷珪等人还泡在青泥岭的泥水中,苦等周军前来抢关,没曾想关西各个州县已被周军风卷残云般夺了个精光。   战报传回成都,孟昶瘫倒在龙椅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个月时间,竟然会战局骤变。无奈之下,孟昶急召文武百官商议对策。大家议论了半天,却再无一人敢领兵救援凤州。孟昶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关西之事已不可为。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向柴荣求和,至少还能保住凤州。待他日再图反击不迟!”   众人暗自偷笑。战事已现必败之局,皇帝居然还幻想求和,要求周军不要进攻凤州,真以为柴荣和他一样糊涂不成?但谁也没敢有异议,事到如今,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威武城下被俘的胡立被孟昶命人从大牢里带了出来,送还周军。这是孟昶为了表示诚意送给柴荣的“大礼”,他当然希望柴荣也能还之以礼,答应罢兵。   看着孟昶派人送来的求和信,柴荣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求和,这孟昶傲慢自大的样子也活生生跃然纸上。在信中,孟昶依然以大蜀皇帝自称,特别提起自己父亲孟知祥当年是李存勖的重臣,而柴荣养父郭威也是李存勖的部下。这样说起来,两家算是同出一门,又都是邢州老乡,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上一辈的渊源上也应该友好相处才是。   孟昶言下之意,他的父亲当年在后唐任职中门使,可谓权倾天下,而你柴荣的养父不过是李存勖手下的一员偏将,如今我们两家平起平坐,已经算很给你面子了,不要不识好歹。读罢此信,柴荣不禁摇头笑道:“我邢州乃是英雄辈出之地,怎么竟然出了这样一个自不量力的宵小之辈!”   孟昶一厢情愿的求和被柴荣断然拒绝。王景随即率大军向凤州移动,准备拔掉后蜀在关西的最后一颗钉子。孟昶大急,严令李廷珪部北上救援。又急忙调集军马,聚兵屯粮于剑门(今四川剑阁东北)、白帝(今重庆奉节东),堵死入川的大门,防止后周军乘势深入。   王景布下天罗地网,连营数十里,把小小的凤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同时,分兵于固镇(今甘肃徽县)设伏,作出“围城打援”的态势。凤州守将叫王环。此人是孟知祥的老部下,曾指挥后蜀禁军,对孟氏一族可谓忠心耿耿,作战更是骁勇异常。武威一战,正是他率领骑兵猛攻周军侧翼,生擒后周大将胡立。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后周大军,王环并没有像其他三州守将那样下意识地放弃抵抗,他决定死守这座孤城。在那个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代,能像王环那样宁愿以性命换取忠诚的将领确实少之又少。   后周军猛烈攻城。在王环指挥下,守城蜀军表现出惊人的顽强,他们和冲上城墙的敌军展开了殊死肉搏,一次次击退了周军的进攻。王环相信,无论如何,孟昶都会千方百计援救这座城市。毕竟,这里是后蜀王朝在关西最后的立足之地。但王环显然高估了同僚们的斗志。在孟昶气急败坏的再三催促下,李廷珪才象征性地派出了一支军队从青泥岭前往救援。这支蜀军刚走到固镇附近,便遭到伏击,溃不成军。眼见救援无望,孟昶心灰意冷,重新把重心放到了防备周军入川上,再也不提进击关西之事。   王环却依然在痴痴地等待着援军。直到数月之后,凤州兵尽粮绝,终于被王建攻破。面对蜂拥而入的敌军,王环依然死战不退,直到力竭被俘。至此,从显德二年(公元955年)五月到十一月,历时半年的关西之战以后周完胜告终。柴荣成功地将秦州、凤州、成州(今甘肃成县西北)、阶州(今甘肃武都)纳入版图,迫使后蜀实力龟缩到兴州(今陕西略阳)以南,后周关西地区的后顾之忧得以解除,渭河与关中连成一体。   两天后,柴荣颁下诏书,在秦州、凤州、阶州、成州实行特赦,战争中俘获的后蜀将吏士兵,愿意留下的给予优厚的俸禄赏赐,愿意离去的送给路费服装遣返。同时宣布,这四州的百姓,除了夏、秋二税按照后周标准征收,其他赋税徭役全部取消。关西百姓一片欢腾。当年他们不顾危险跑到后周境内请求发兵,就是为了得到今天这一切。如今梦想成真,自然欣喜异常。至于那个曾经的皇帝孟昶,早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夜,开封皇宫内彩灯高悬,溢彩流光。柴荣大摆筵席,宴请群臣。一向忙碌而肃静的后周皇宫,今夜人声鼎沸,莺歌燕舞。这场庆祝关西大胜的御宴上,人人开怀畅饮,眉飞色舞。这真是一场及时的大胜。因为这场胜利,对柴荣的质疑销声匿迹,宫殿中的每个人,如今都把柴荣当做神一样的存在。他们用恭顺而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这位风华正茂的皇帝,开心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登基仅仅两年,便先后击败河东、后蜀两大强敌,开疆扩土,威震天下,柴荣身上的光环令人目眩。   此情此景不禁让柴荣有种不合时宜的感慨。在他看来,他正在做的很多事,远远比攻城略地重要。只是,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才能让人们看到其中的价值。但这些事,支持的人不算多,反对的声音却此起彼伏。而现在,仅仅因为关外的一场胜利,人们便欣喜若狂,对他顶礼膜拜。一场战争,瞬间便让他站到了威望的巅峰。   柴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仅仅是人们的短视吗?也许,是他们太渴望一场胜利,太渴望看到平定四海的希望。战乱、贫困与分裂,已经延续得太久。经历了长久痛苦的人们,急不可耐地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乱世终结,哪怕是那一点点曙光,也足以令他们欣喜若狂。也许,是加快统一战争步伐的时候了。情势迫人,所谓智者顺势而为,他最好的选择只能是“制天命而用之”。   人群中,柴荣看到了一反平素的稳重,笑逐颜开,频频举杯的王溥。关西之战,除了自己,王溥也许是受到内心折磨最多的一个人。柴荣走到王溥身边,举杯敬酒:“这次能大获全胜,全仗爱卿选择主帅得当之力啊!要论功劳,爱卿当记首功!”王溥老泪纵横,感动不已。   柴荣还看到了赵匡胤,二人目光相接,心照不宣地轻轻点了点头。事实证明,赵匡胤对关西战局的判断是准确的。这个年轻人,拥有一般武将没有的眼光、头脑和气度。毫无疑问,他应该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   最后,柴荣走到了王环面前。这是他刚刚亲自任命的骁卫大将军。愿意用生命来坚守承诺与忠诚的人,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宝石。得知了王环在凤州坚守的事迹,柴荣立即接见这位被俘的蜀将,亲手为他解开绳索,并晓以大义,终于令这位勇将降服。“谢陛下不杀之恩,免在下之罪。”王环急忙站起身。柴荣笑了笑:“各为其主,忠于所事,何罪之有。接下来,朕会将一项重任托付给你!”两只酒杯碰到了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   暂时消除了后蜀的威胁,柴荣的眼光很快放到了江淮之间。唐亡以来,但凡提起淮南,每个中原的统治者都会头疼。当年的中原霸主朱温,大杀四方,甚至把不可一世的李克用也逼得走投无路。唯有淮南,他却先后两次在这里栽了大跟头。“战神”李存勖目空一切,横扫天下,也不敢贸然对淮南用兵。甚至血洗中原的契丹骑兵,面对淮水之险也只能知难而退。这个当年最初由杨行密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历经内部权斗,大权最终落入杨行密的大将徐温之手。徐温死后,养子徐知诰(后改名李昪)执掌国政,笼络江淮各方势力,终于羽翼大成,遂于公元937年称帝,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昪死后,其子李璟继位。从那之后,这个从未向中原臣服过的政权,在和中原对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李璟一改父亲当年定下的保境安民,不轻易对外用兵的政策,开始向长江上游扩张,先后发动对闽、楚两国的战争,将势力扩张至福建、湖南一带。李璟甚至还与契丹相互勾连,结成密盟,大有南北呼应,觊觎中原之心。对这一切,柴荣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时值隆冬,雪后初晴,腊梅飘香。皇宫万岁殿内,柴荣正与各位将军、大臣们一起就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柴荣忽然叹道:“如今正值大寒,朕在宫中安然而坐,与诸君一起享用美味佳肴。朕对天下百姓没有什么功劳,却坐享上天赐予的禄位,时常深感渐愧。”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既然不能像百姓那样耕耘劳作,朕只有亲冒飞矢流石,为民除害了!”一听此言,众人的脸上神采飞扬。看来,皇帝已经下定了向南用兵的决心。平定江淮,指日可待!      第六章 兵指淮南      淮南,唐末以来一直是中原枭雄的梦魇之地。但柴荣知道,不平此地,后周王朝将永远无法摆脱腹背受敌的局面。哪怕他深爱的皇后苦苦相劝,他仍义无反顾踏上了亲征淮南的凶险征途。   28 壮士怀愤激   此时的南唐,正处于微妙的转折之时。倚仗江淮之险,避开了战乱之祸的南唐,在前任国主李昪的治理下曾达到了其他割据政权难以企及的高峰。   李昪,这位曾被陆游评价为“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的皇帝,对局势有着清晰而明智的判断。他称帝后,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守土养民,轻徭薄赋,使南唐社会经济得到很大发展。当中原陷于连年战乱之时,李昪成功地把中原的苦难变成了自己的红利。他大量接纳从中原一带流落江淮的难民,不仅妥善安置,还给了不少优待政策,江淮俨然成为令人羡慕的世外桃源,国力日渐强盛,逐渐成为“十国”中的强者。   但这样的局面却在李昪死后开始逆转。李昪的儿子李璟也许是一位颇有才华的文人,但绝不是一位称职的治国者。李璟继位后,要么重用跟他志同道合的文人骚客,如韩熙载、冯延巳等人;要么提拔以阿谀奉承为能事的奸佞小人,如陈觉、魏岑等人。而这些人大多是在江淮经营多年的旧僚,关系盘根错节,又贪得无厌,常常为了一丁点利益互相攻击。以宰相宋齐丘、冯延巳为首的“宋党”与中书舍人韩熙载为首的“韩党”,党争尤其激烈。“韩党”痛骂“宋党”是奸佞小人,“宋党”则反唇相讥说对方“嗜酒猖狂”。如此乱象,李璟却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南唐朝堂上,天天内斗不止,哪里还有人安心治理国家。   李璟虽然没有什么治国之才,野心却不小。在冯延巳、陈觉等人的怂恿下,他彻底抛弃了父亲定下的守土养民的政策,大举对外用兵。不久,李璟出兵攻打盘踞在福建一带的闽国,先后攻占建、汀、泉、漳四州。南唐虽然灭掉了闽国,但并未能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各支残余势力不断乘隙起兵闹事,抢夺地盘,战火连绵不断。南唐耗费了大量金钱,伤亡兵士数万人,却背负起一个巨大的麻烦。公元947年,契丹大举南下,攻陷开封,后晋灭亡。此时中原无主,正是南唐挥师中原的大好时机,但南唐军主力却陷于闽地战事不能自拔,无暇北顾,失去了问鼎中原的战略机遇。   公元951年,南楚发生内乱,南唐乘机出兵攻打,攻破其都城潭州(今湖南长沙)。但企图浑水摸鱼的却不止南唐一家。不久,南汉皇帝刘晟也乘乱出兵,攻入楚地。唐、汉两军混战一团,战事陷入僵局。为了支撑楚地战事,南唐军队在当地大肆搜刮,横征暴敛,企图“以战养战”,导致楚人纷纷起兵自保。南楚旧将刘言集结了一支军队,连续击败唐军。内忧外患之下,南唐军队不得不狼狈而回。耗费了大量军力财力的征楚之战以失败收场。   但李璟的自我感觉却很好,军队在外苦战,自己却成天饮酒作赋,逍遥快活,肆意地挥霍着他父亲节俭勤政积累下来的国力财力。而冯延巳甚至把这当做奉承拍马的资本,对人便吹嘘:“想当年,先主李昪丧师数千人,就吃不下饭,叹息十天半月,这算什么帝王,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怎能成就天下的大事?而当今主上,数万军队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样天天宴乐击鞠,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   有这样的皇帝和宰相,上行下效,整个南唐官场,弥漫着朽腐奢靡之气。各级地方官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奢侈享乐。靠近后周的淮南地区尤为严重。壕州节度使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专门豢养了一批无赖,大肆抢掠美女、良田,本州的抢光了甚至越过淮河进入后周境内为非作歹。寿州节度使则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加强军备为名,强迫境内百姓贱价出售良田,征为己用。在各级官吏的横征暴敛下,江淮百姓怨声裁道,实在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淮河逃往后周。曾经强盛富庶的南唐政权,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种种迹象告诉柴荣,攻击江淮的机会已经成熟。   晚风中的汴水,微波粼粼,水声清越。河道两岸,通红的灯笼连绵数十里,摇曳生辉,几只晚归的小船正迎着微红的灯光溯河而上。此时的汴水,宁静平和,缓缓流过这片受她滋养的土地。柴荣正静静地站在汴水边。轻柔的风拂过他消瘦坚毅的脸,拂起洁白宽大的衣袍。满天繁星,光华如水,洒满了他全身,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王将军是河北真定人吧?”柴荣微笑道。他的身边站着不久前刚被封为骁卫大将军的后蜀降将王环。一听皇帝发问,王环立即答道:“正是。”“燕赵之地,自古出名将。怪不得王将军如此晓勇善战。”柴荣话锋一转,忽又道:“将军对汴水可有研究?”“臣自从军以来,常年驻守关西,对中原委实不甚了解。此次随陛下回京,才第一次见到这条汴水。”柴荣指着河水,缓缓道:“此水是当年隋朝开凿的大运河的一部分,属通济渠东段。发于荥阳大周山洛口,横贯开封全城,折东南而出,经宿州,与泗水相合、汇入淮水。因为这条河水,将中原与江淮相连,可谓中原命脉。自梁以来,历代建都于开封而弃长安,正是因为有这条河的缘故啊!”   王环有些纳闷。皇帝日理万机,为什么还要带他来汴水旁,悠然和他谈论这条河水的历史?“当年隋炀帝倾举国之力开凿运河,穷尽人力物力,终引起天下沸腾,四方造反,开国短短三十余年便告覆亡。可叹隋炀帝坐着盛大的龙舟,风光无限地沿着运河下江南,却再也没有回来。”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听柴荣如此一说,王环不由想起了这首咏史诗。柴荣点点头。他转过头,看着王环,眼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不过,如今我却想沿着这条河再下一次江南!”王环愣了。江南,那不正是中原宿敌南唐的地盘吗?莫非……王环脱口而出:“莫非陛下将要对江淮用兵?”柴荣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王环的肩头:“将军还记得那天我给你敬酒之时,说要交一个重任给你。现在,是时候了!”王环当即拜倒在地:“陛下请下令吧,环虽不才,但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数天后,开封城西的汴水岸边,一座规模巨大的工房动工了。王环亲率精兵四面封锁,现场督工。工房里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工地外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只有王环心里清楚,很快,这里将成为后周水师的大本营。这是柴荣亲自交给他的机密任务:为新组建的后周水师打造战舰。要不了多久,数百艘战船将横空出世,载着后周精兵,顺汴水而下,直扑江淮。   再次站在汴水岸边,王环终于明白了这条河在柴荣眼里的意义。这条河不仅将成为连接中原与江南的物资、经济命脉,更将成为征战四方的通途大道。后梁雄主朱温两次以重兵攻击淮南而不果,后唐战神李存勖灭后梁尚且夹河苦战,对淮南更是不敢妄动,是因为他们只知道马上得天下,而没有看到水军的妙用。王环不仅对柴荣深深叹服。这位三十多岁的皇帝头脑之深邃,眼光之长远,早已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王环毫不怀疑,假以时日,乱世必将终结于此人之手。   而此时,开封皇宫内,柴荣正召集群臣商议进攻南唐的大计。得知皇帝即将发动对江淮的全面攻击,这一次却没有人反对。高平、关西两次战役,反对的人都占了绝对多数,德高望重的冯道甚至敢当面说出“陛下未可比唐太宗”这样的话。但最后的结局却让所有反对的人大跌眼镜。有了这两次堪称辉煌的大胜,柴荣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再没有人敢质疑皇帝的决定。现在的问题,不是是否出兵,而是由谁来担任这场战争的主帅。虽然南唐内部腐朽,乱象重生,但谁都不敢轻视他的战力。要知道,自朱温以来,中原对淮南的屡次征讨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这必将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恶战。   “谁愿领兵为我征讨淮南?”柴荣微笑着环视群臣。一片肃静。关西之战,王溥曾主动荐将,战事不利时一度相当被动。有了前车之鉴,没有人再敢轻易站出来。   见无人应声,柴荣却并不在意。他指着江淮地图,徐徐道:“南唐据有淮水之险,坐拥甲兵数十万,实力不可谓不强。自梁以来,中原对淮南用兵,几无胜绩。此番南征,定然不会一帆风顺。恶战在所难免。”柴荣抬起头,目光炯炯。“但今日之南唐,国主昏庸,用人失当,朝政不修,军备废弛,早已失却了当年开国时的锐气。其四邻诸国吴越、荆南、楚,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只要我军善用形势,用兵得法,夺取江淮之地当有胜算!”皇帝说完这番鼓舞人心的话,众人依然面无表情,无人应声。   柴荣觉得心头有些恼怒。天下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下,百姓更不是他一个人的百姓。危急存亡之秋,国运转折之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他冲锋陷阵。“既然你们现在都不敢领命,也罢,诸位先回去斟酌考虑吧!”柴荣叹了口气,挥挥手:“散朝!”   夜已经很深了。符皇后有些忧虑地看着烛火下仍对着地图伏案苦思的丈夫。她终于不忍,起身轻轻走到柴荣身边,抚着他的肩头,柔声道:“夜已深了,陛下何不早些歇息?”柴荣拍拍符皇后的手背,叹道:“今日朝堂上,朕决意对南唐用兵,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敢主动领兵出征。是以忧虑,正苦思南征之事。”   “陛下要发兵江淮?”符皇后惊讶地问道。柴荣点点头。“江淮水网纵横。如今入冬,正是枯水之时,此时出兵,正当其时!”“征蜀之战刚刚结束。关西新平之地尚未安定,西征军队还未班师,如今又起战事,是不是太急了?”符皇后的额头微微一皱。柴荣哼了一声:“兵者诡道,岂能拘泥常理。皇后虽然聪慧,毕竟不懂征战之事,此事何需皇后多虑?”符皇后脸颊一红,有些赌气地说:“记得先帝临终之时,曾嘱咐陛下刚者易折,欲速不达,凡事不可过于急躁。陛下莫非忘了?”柴荣面色一变,看了看皇后,终于忍住没有发火。他转过头,默默看着窗外,良久不语。天际之上,银河倒悬,星光万点。柴荣仰天长叹:“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人生如白驹过隙,天下之势瞬息万变,国土沦丧之耻一日不雪,我一日不得安睡!”   “陛下!大学士李谷求见!”门外忽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柴荣骤然转忧为喜,笑道:“李谷夤夜求见,南征之事已有转机了!”话音未落,已匆匆而去。熏香缭绕的寝宫里,只剩下符皇后孤单一人。   枯坐半晌,符皇后的眼光落到了那卷地图上。她一眼便看到了柴荣用朱笔勾红的那条河:汴水。不知道为什么,符皇后忽然想起了白居易那首千肠百转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符皇后呆呆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已玉容寂寞泪阑干。   29 铁马冰河   李谷,不管是郭威还是柴荣,对他都极为信赖。此人历任后晋、后汉、后周三朝为官,厚重刚毅,又多谋略,人称胸中藏十万兵。后晋开运二年(公元945年),李谷出任磁州刺史、北面水陆转运使,参加了北伐契丹之战,兵败后为契丹所俘。在敌人残酷拷问下,他誓死不屈。乾佑年间,又随郭威西征河中,出任西南面水陆转运使,为郭威平定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柴荣登基后,随同参加了高平之战,为柴荣出谋划策,尽心竭虑。在柴荣眼里,李谷不仅熟悉军事,而且稳重多谋。更重要的是,李谷是淮北颍州人,熟悉淮南一带的地理民情,若能以此人为帅,南征胜算大增。   果然,李谷夤夜求见,既是请战,更是献策。李谷缓缓铺开淮南地图,将自己的想法侃侃道来。“淮南水网纵横,各州县沿泗水、淮水而布。从军事上看来,其城郭、隘口分布正如一字长蛇。”李谷举着烛火,摇曳的灯火逐一划过地图上那一个个城镇。“要降服这条蛇,需打中其要害。在臣看来,此蛇之三寸在这里!”李谷用手点了点寿州(治寿春,今安徽寿县)。   柴荣点了点头。   “寿州滨临淮河,东枕淝水,西边不远便是淮水上的重要渡口正阳关。如能集中全力攻克寿州,控制正阳渡口,便掌握了连接淮水南北的通道,占住了淮南全局之龙眼。随后再以大军继之,分兵扫荡淮南,则江北之地一鼓可定!”   李谷抬起身,看着仍低头沉思的柴荣,继续说:“当年后梁太祖朱温遣庞师古、葛从周攻淮,采取的是两路并进的方式,一路攻楚州(今江苏淮安),一路攻寿州。但朱温错误地把主力放在了楚州方向,陷大军于泗水、淮水之间的水网地带不能自拔。结果庞师古军在清口被朱瑾以水攻大破之,葛从周军遭到包抄,导致满盘皆输。这是把优势兵力错误地用在了次要方向,打蛇不成,反而被蛇咬了一口。此次南征,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柴荣皱了皱眉头,“寿州守将是何人?”   “刘仁赡,彭城人,在淮南军中任清淮节度使。”   柴荣努力在头脑里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得。“此人为将如何?”柴荣有些茫然地问道。   “据臣所知,此人好兵书,善谋略,是李昪麾下旧将。之前淮南出兵攻楚,此人率部连克重镇,抚纳降附,甚得人心。由此看来,绝非无能之辈。”柴荣思虑片刻,又道:“此次南征,若以爱卿为帅,可还有什么需要向朕提出的?”李谷长吸一口气。“从征淮南,必定是一番苦战。臣虽无必胜把握,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此以外,臣只有一个请求。”“但讲无妨。”“请陛下调忠武节度使王彦超,助臣一臂之力!”柴荣笑了起来。“都说你李谷胸中韬略可敌十万雄兵,此言果然不假。你眼光真是独到,向朕要人,一开口就要了如此一员猛将!”君臣二人,抚掌大笑。   王彦超的成名之战正是在后周建立之初。当时郭威刚刚登基,巩廷美、杨温在徐州起兵叛乱。王彦超领命率兵突袭徐州,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威震中原。不久,北汉主刘崇来犯,王彦超率军战于晋州(今山西临汾),以骑兵进击,大获全胜,一直把北汉军驱逐到霍邑(今山西霍县)。高平之战,王彦超更是领骑兵纵横于晋中平原,威不可挡。如能有这样一员猛将相助,李谷自然会底气大增。   李谷又道:“李璟此人志大才疏,频频起兵挑衅四邻。吴越、荆南、楚,都曾与其兵戎相见。陛下可传诏此三处,令其出兵会攻。如此,则李璟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持久。”柴荣一拳击于案上,沉声说:“就依爱卿所言!”   更鼓响起,二人抬起头,才发现天已发白。不知不觉,竟然已商议了一个通宵。   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十一月,柴荣颁布《伐淮南诏》,痛斥南唐“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勾诱契丹,侵夺闽越,涂炭湘潭”等五大罪状,宣布誓师南征。柴荣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任命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督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名将领攻伐淮南。   诏令一出,天下耸动,南唐皇宫更是炸开了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不久前,南唐朝廷还坚信与中原不会发生战事,为了节省开支,把驻防在淮河沿线的军队全部撤回。没想到这边防军刚刚一撤,柴荣的《伐淮南诏》便如晴天霹雳般炸响。气急败坏的李璟把建议撤防的寿州监军吴延绍痛骂一顿,同时严令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务必严防死守,确保寿州不失。   眺望着奔流向东的淮水,刘仁赡心潮起伏。他在这条河边出生,在这条河边长大。他亲眼见到这个王朝在李昪的带领下一跃成为各国中的强者,更亲眼看到李璟治下朝政的腐败,官员的昏庸。但无论如何,淮南都是他唯一的故土,现在,他只能为之而死战。   早在后周发动关西之战,进攻汉中之时,刘仁赡便意识到,柴荣即将对淮南下手。汉中是后蜀的咽喉要害,一旦攻占关西四州,柴荣就可以把后蜀势力彻底逐出中原。到那时,柴荣便可掉过头来全力对付南唐。这几乎是柴荣必然的战略选择。只可惜,他三番五次劝告李璟加强军备,皇帝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听信谗言将守淮军队撤回。以致大批周军细作,伪装成商旅,偷渡淮水,乘虚而入,早把唐军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现在,周军已大兵压境。   刘仁赡很清楚,他镇守的寿州是整个淮河防线的核心与支点,柴荣一定会倾尽全力向这里攻击。他即将面对的,是正处于上升期,实力超过自己的后周军队最猛烈的进攻。他更清楚,醉心于酒色歌赋的李璟是靠不住的,而那些各怀鬼胎,腐败无能的其他军头们更靠不住。这一战,注定将由他一人孤独对抗后周大军。冰冷的风从北方呼啸而来,刮过正值枯水期的淮水,像刀子一样划过刘仁赡的脸。这样浅浅的一条河水挡不住后周大军,他唯有死守寿州,用自己的坚守换来战局改变的机会。远道而来的后周军队总会有疲惫的时候,或许,撑过了这个冬天,他会等到转机。   尽人事,听天命。他刘仁赡能做的也仅仅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刘仁赡心里平静了许多。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条留下了自己太多回忆的河水,转身朝军营大步而去。   寿州城内早已乱成一团。淮南与中原已有四十多年没有大的战事,如今骤然之间大战一触即发,唐军上下毫无准备。因为坚持撤掉边防军闯了大祸的监军吴廷绍早已脚底抹油,逃了个没影。满城将士人心惶惶,手足无措。但刘仁赡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召集众将,淡然地部署着各项防御任务,就像是和自己家人聊家事一般轻松。接着,刘仁赡亲往军营,大摆筵席,犒劳将士。酒席上,他谈笑自若,举杯畅饮,对即将到来的战事俨然成竹在胸。接下来的数天,寿州守军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训练的时候训练,和平日里毫无两样。全城军民悬在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眼见主帅如此镇定自若,想来那后周军队也没什么可怕。   但暗地里,刘仁赡却紧锣密鼓地做着战备工作。大批细作被派到了淮水北岸,打探军情。同时,他亲笔向李璟写了一封密信,请求朝廷调集精锐,分兵北上迎战。刘仁赡毫不含糊地指出:敌军的主攻方向必是寿州。而我一定会死守寿州城,拖住周军主力。待周军疲惫之时,再以精兵伺机反击,必获全胜。   淮南之战正如一场生死牌局。牌还没有开打,双方的底牌却已一清二楚。   百里之外,朔风呼啸,一派肃杀。开赴淮南的大军正沿着薄雪覆盖的官道向南迤逦而行。周军细作已经回报,淮河南岸几乎见不到驻防的南唐军队。李谷和王彦超随即商定,按照预定计划,在紧邻寿州的正阳关渡淮,然后一鼓作气攻下寿州。如果能迅速攻占寿州城,控制淮水南北通道,淮南之战就胜了一半。   前方便是正阳渡口。河水奔流,江雾弥漫,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泥土的味道。这是李谷熟悉的味道。和他的对手刘仁赡一样,他也生于淮水,长于淮水。年少的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淮水边,高声吟诵着“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看着天高云淡,大雁南飞,在心里编织着自己远大的梦想。   更令他难忘的,是二十年多前的那一幕。那一天,他与好友韩熙载正是在这里分别,从此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当时,韩熙载的父亲因为卷入了平卢节度使王公俨抗命事件,被唐明宗李嗣源斩首。韩熙载怕受牵连,不得不逃到颍州,请求好友李谷帮助他渡淮南下。临别之时,二人在淮水边举杯痛饮。韩熙载对李谷说:“淮南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而李谷则笑着回敬道:“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淮南如探囊取物!”   这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李谷自嘲般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所谓年少轻狂吧。但命运却如此诡异莫测,想不到他再到淮水之滨,真的成了领兵攻取淮南的主帅。而他那位至今再未谋面的好友韩熙载,恐怕早已把“长驱中原”的豪言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薄雾弥漫的淮水南岸,一片寂静。王彦超的骑兵首先踏上了浮桥。上千铁甲覆盖的战马涌进了冰冷的河流,激起片片水雾。这支铁流毫无阻挡地踏过淮水,向着寿州城一路疾进。李谷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刘仁赡绝非庸才,为什么如此轻易地让出了过河的通道?出师伊始,局势的发展便出乎意料。看来这南征之战绝不会一帆风顺。   寿州城四门紧闭,守城军士早已严阵以待。刘仁赡端坐在城楼正中,微闭双眼,神态坦然。他早已打定主意。周军大举而来,而他兵少将寡,淮水是守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如集中兵力,据城死守,将周军主力拖垮在寿州城下。   南唐皇宫内,收到刘仁赡密信的李璟连夜发出诏令,命心腹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兵二万奔赴寿州救援,又命皇甫晖领兵三万出屯定远(今安徽定远县)。李璟已经下定决心,精锐尽出,要与周军在寿州一带进行战略决战。   柴荣同样没有闲着,他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下一步的动作。李谷的大军开拔没多久,柴荣即召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等人进宫,要求他们抓紧征调各路禁军,做好出征准备。柴荣下定决心,一旦战事不利,他将率禁军精锐御驾亲征。当年朱温犯下的错误,决不能在自己面前重演。   淮水南北,这一刻战云密布,暴雨将至。   30 亲征淮南   李谷、王彦超率部在正阳渡过淮水,马不停蹄,直趋寿州。周军兵分三路,一路驻上窑,一路驻山口,主力则包围寿州城南,形成了对寿州城的三面围困之势。李谷摆出了一副不攻下寿州绝不罢休的样子。   从十一月开始,周军连续攻城。刘仁赡早有准备,指挥守军严防死守。寿州城作为南唐在长江以北最重要的军事据点,经营多年,城防坚固,军械充足,周军一连攻击了十多天,死伤无数,却连寿州城的皮毛都没伤到。更令周军胆寒的是,刘仁赡不但守城游刃有余,甚至还主动出击。趁周军营寨守备疏忽,刘仁赡亲自带兵突出城门,击破了周军的城南军寨,杀死周兵数千人,还一把火把周军大营内的攻城器械烧了个精光。   李谷和王彦超一合计,企图引诱唐军出城决战。刘仁赡一眼看破周军伎俩,完全不为所动。王彦超空有一身骁勇却无处施展,天天在城下骂战,刘仁赡只笑而不语。刘仁赡很清楚,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他已经占了上风。周军主力被牢牢吸在寿州城下,动弹不动。如果能坚持到雨季,后周军队将陷入到噩梦般的大雨和泥泞中不能自拔。那时,再会同援军反击,必能大获全胜。目前的战局,正是他所希望的。   李谷则愈发忧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淮南战事已变得越来越不妙。驻守上窑与山口的周军将领先后来报,正在与来路不明的南唐军队交战。李谷心知肚明,这些所谓来路不明的军队肯定是即将到达的南唐援军的先头部队。李谷很焦虑,他最担心的还不是久攻不下的寿州城,而是身后那座浮桥。正阳浮桥,是他手里唯一的渡淮通道,也是全军唯一的退路和补给通道,一旦遭到南唐军抄袭,后果不堪设想。李谷随即令驻防上窑、山口的军队严加防备,同时连夜向正阳渡增派兵力。而兵力削弱之后,周军攻城力度顿减,寿州之战彻底陷入僵局。   柴荣心急如焚。他虽然远在开封,却密切关注着淮南战局。为第一时间了解前线战事,他特意命人在殿内立起一只沙盘,随时更新两军态势。看着沙盘上日益复杂的形势,柴荣闻到了一种不祥的味道。李谷全军局促于寿州一隅之地,不仅要啃下寿州这块硬骨头,还要尽力保护正阳渡口那条脆弱的通道。而在寿州外围,刘彦贞、皇甫晖两支援军正快速逼近。如果不能迅速做出应对,淮南战事将成死局!战事紧迫,刻不容缓。也许,只有御驾亲征,才能扭转局势了。   柴荣步出殿门,才发觉夜幕已经降临,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隐约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柴荣停下匆匆脚步,忽然想起今天是腊八,这也许是今年见到的最亮的圆月,也是今年最后的圆月。他想起了李白的那首传世之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从朱温烧掉长安城的那个夜晚开始,短短数十年间,多少英雄豪杰随风而逝,多少传奇被铸就然后又被毁灭。这数十年,时光似乎被拉得很长,映射着这个时代的诡异转折,帝王们的大起大落,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而对他来说,时光却又快得不可思议。当他越专注于这个天下,便越发现自己肩头的负担之重。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不幸,现在似乎全都要由他来偿还。如此重压之下,他恨不能一天能当十天用,一年能做十年之事。所以,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淮南之战,只能胜,不能败。怪不得连他的皇后也怪他性子太急,过于急于求成。但看着那轮冰冷的明月,想想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一切,他又如何能不急?   想到符皇后,柴荣这才惊觉,亲征淮南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应该让她知道。转过长长的回廊,柴荣闻到了夜色中腊梅的幽香。不知不觉,他已到了皇后的房前。房门被推开了,发出“吱”的一声轻响。符皇后放下手中的书卷,从灯下抬起头,秀丽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陛下来了!”符皇后有些惊喜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柴荣还没来得及说话。符皇后又道:“陛下来得正好。今日是腊八节,臣妾为陛下亲手做了一碗腊八粥,陛下一定要尝尝!”话音未落,符皇后已匆匆而去。“还说我性子急,殊不知她自己也不慢啊。”柴荣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须臾,符皇后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的粥飘然而入。雪白的热粥里点缀着红豆、莲子、大枣,香气扑鼻而来。“皇后有心了。”柴荣接过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早起晚归,事必躬亲,还要多注意身体才是。”看着狼吞虎咽的柴荣,符皇后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的甜。“皇后放心,朕身子硬朗得很!”柴荣风卷残云般把那碗腊八粥一扫而光,笑道。“眼见新年就要到了,不知淮南战事可还顺利?”不知道为什么,对出兵淮南,符皇后心里总惴惴不安。   柴荣没有答话。他把案前那盏凤头灯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朵跳跃的火焰。“我军渡淮之后,在寿州遇阻,进退两难。刘仁赡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柴荣苦笑了一声。   “来日方长,陛下何必急于一时。既然战事不顺,不妨就势撤兵,待来年寻机再战。新年就要到了,将士们都盼望着回家与家人团聚吧!”符皇后劝道。   “不可!战事方开,胜负未分,哪有半途而废之理!朕思虑良久,决定御驾亲征,扭转战局。今夜来,正是想把此事告知皇后。”柴荣顺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符皇后那张秀脸顿时变得煞白。“陛下要亲征淮南?”   “正是。”   “现在京城正准备大兴土木,建筑新城。陛下国事缠身,哪里分得开身?淮南历来便是凶险之地,当年朱全忠、李存勖那样的人物都没能征服淮南,陛下何苦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符皇后猛然听说柴荣竟然要御驾亲征,顿时着急起来。   “就算此次不能一举灭掉南唐,也要尽取其江北之地。朕意已决,皇后不要再劝了。”柴荣眉头一皱。   “御驾一动,牵涉甚大,京都不安。如果实在急于平定淮南,陛下遣一上将领兵前往便可。何苦一定要亲征?”   柴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如今淮南战局异常凶险,朕若不亲征,恐局势会更加恶化。”   符皇后沉默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她鼓起勇气,坚定地说:“如果陛下决意亲征,臣妾愿一同前往,也好在军中照顾陛下。”   柴荣吃了一惊。“皇后何苦如此?征战之中,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还有刀兵之险,性命之虞。此事万万不可。皇后在宫中等我好消息便可。”   符皇后微微一笑。“当年我在河中,数万兵马围城,臣妾不也安然无恙?陛下放心,臣妾随军,只为照顾陛下起居饮食,决不会打扰陛下用兵。”   “皇子尚且年幼,皇后走了,何人照看?”柴荣又想起柴宗训才刚满三岁,不免担心。   “这个陛下大可放心。宗训托付给小妹照料,万无一失。”符皇后的妹妹正在宫中,姐妹二人感情甚好,由她代为照料幼子,自然不成问题。   柴荣只觉得心头热浪翻腾,他知道符皇后一直对南征之事抱有疑虑。如今战事受挫,皇后不但没有半点埋怨,反而不顾艰险安危要随同出征。在柴荣最困难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竟然是面前这位弱女子。柴荣紧紧挽住皇后的双手,却已哑然失声,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着皇帝那双盈满泪水的双眼,符皇后只是微笑而已。柴荣放不下他的梦想,放不下他的天下,而她又怎能放得下自己深爱的人。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正月,开封城的老百姓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气氛中,而柴荣已经颁下诏书,宣布亲征淮南。皇帝出征在外,偌大个天下,朝廷的日常政务是需要人照顾的。后周朝中人才济济,柴荣自然不会担心。他任命在关西之战中立了大功的向训暂代东京留守,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又令彰信节度使韩通代理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负责皇城和京师的安全。接着,他又命令各地,趁农闲之时,征发丁壮民夫十万,全面启动修筑开封新城的工程。这是事关王朝兴衰的大事,当然不能因为一场战争而荒废。随后,柴荣传诏给已向后周称臣的荆南、吴越,让他们出兵攻击南唐,配合周军主力的行动。为了尽快让主力渡过淮水,柴荣又命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领兵为先锋,先行赶赴正阳保护浮桥,为后续到达的周军主力做好渡淮准备。同时,又令河阳节度使白重赞带领三千护卫亲军屯驻颍上(今安徽颍上县),保护周军主力的侧翼。做完了这一切,柴荣随即集合禁军精锐,张永德、赵匡胤、马全义等禁军将领悉数随同出征。   这支大军浩浩荡荡从开封出发,一路南下,直奔淮水。当柴荣的大军从开封大举南下之时,淮南的战局正在迅速恶化。   李谷、王彦超围攻寿州三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南唐援军已大举而来。更可怕的是,南唐充分发挥了自己水军的优势,水陆并进,企图一举围歼周军。须臾之间,刘彦贞的援军已到达来远,距离寿州仅有二百里,三日可到寿州城下。而南唐水军的数百艘战舰则沿着淮水而上,径直扑向周军那条生死攸关的通道——正阳浮桥。   一向冷静沉着的李谷惊慌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正阳浮桥。浮桥一旦被南唐控制,全军将腹背受敌,进退失据,有被围歼的危险。李谷又急又怒,出征之际,他信誓旦旦地向柴荣表示,要痛击蛇之三寸,攻取淮南。没想到三个月下来,这条蛇不仅丝毫无损,反而扬起头来要径直咬向他的要害。危急关头,面子、尊严都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保命。李谷急忙召集众将说:“我军不善于水战,倘若被贼寇截断浮桥,就会腹背受敌,有全军覆没的威胁。为今之计,不如退守正阳,保住浮桥,等皇上大军到来再作计较不迟。”   王彦超有些犹豫地说:“我军粮草辎重全都在寿州城下。如果仓促退兵,这些东西怎么办?”答案是肯定的,如果退兵,粮草辎重肯定无法带走,只能一把火烧掉。皇帝还没到,军队就已经仓促败退,粮草全毁,这样做真的妥当么?李谷掂量了半响,似乎也觉得不妥,只好说:“我马上修书一封,急报皇上,请皇上定夺!”   此时,柴荣才刚到圉镇(今属河南杞县)。接到李谷急报,柴荣匆匆看罢,不禁惊呼一声:“这李谷好糊涂!”柴荣把信丢给身边众将,痛心疾首地说:“眼见我军主力将至,而李谷竟然要焚粮退兵!这不是陷我大军于凶险吗?决战尚未开打,我军士气尽失!况且,数万大军局促于淮水两岸,岂不是坐以待毙!”柴荣大发冲天之怒,众将更是面面相觑。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匹快马正飞也似地向南狂奔。背后远远传来赵匡胤的吼声:“一定要尽快送到寿州城下,告诉李谷,皇帝到达之前,万万不可退兵!”   但局势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了柴荣的预料。   31 决战正阳渡   文书转送间,战局仍在飞速发展。刘彦贞部继续急进,已至山口,驻防山口镇的周军兵少将寡,一触即溃。而南唐水军则沿着淮水,全力西进,舰队逼近上窑。   唐军的数百艘战舰溯江而上,声势逼人。驻防上窑的周军惊慌之际,急忙调来弓弩和石炮阻击。淮水边弓弩齐发,石炮轰鸣,激起万千水柱。但猛烈射击之后,周军士兵却绝望地发现,敌军战舰丝毫无损,前进依旧。原来,这几天来连日暴雨,淮水迅速上涨,江面增宽,弓弩石炮根本够不着在河心的敌舰。南唐战舰浩浩荡荡直扑正阳,无法阻挡。   李谷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什么都可以不怕,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正阳渡口的浮桥。如今正阳危急,他只能自保,就算皇帝的命令尚未到达,他也顾不了了。李谷急忙下令,将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全部焚毁,全军退守正阳。   围城的周军刚一撤离,南唐援军已大举而来。此时,柴荣刚刚到达陈州(今河南淮阳县)。敏锐的战场嗅觉让柴荣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连日来,李谷军中发来的文书络绎不绝,字里行间,柴荣发现李谷心神已乱,惊慌失措,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大将之风。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李谷、王彦超身上,如果渡淮通道被切断,南征大军还未完全展开,便败局已定。永远不能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都要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柴荣的人生法则。人生如此,治国如此,事关生死的战场上,当然更是如此。他立即传诏李重进,不休息,不补给,昼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急行军,立即赶赴正阳。事实证明,柴荣的临机决断挽救了全军。   这一刻,刘彦贞正领着大军,踏着周军丢弃的战旗,得意洋洋地进入寿州城。刘仁赡面无表情地站在城门口,很有些厌恶地注视着万众簇拥下的刘彦贞。对这个人,刘仁赡从来就没有好感。在刘仁赡看来,刘彦贞能手握重兵,权焰甚重,全靠他老爸的资本。刘彦贞之父刘信,是杨行密麾下旧将,又与后来继任南吴国主的杨渥交情甚好,一直做到了太师的高位。有了父亲在淮南的深耕,刘彦贞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但此人的名声在淮南早已臭名昭著,不管在哪里做官,必然大肆敛财,为害一方。刘彦贞名声虽臭,却深谙官场潜规则,每次搜刮的财物,必然分出一半,用来贿赂朝中权臣。权臣们得了好处,在李璟面前把刘彦贞捧上了天,甚至说他用兵打仗不亚于西汉名将韩信、彭越。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演戏,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而有些人却入戏太深,把自己也骗了。刘彦贞显然成了后者。被人吹捧得多了,连他自己也真以为有平定天下的才能。所以,这次周军来攻,刘彦贞毫不犹豫地接过帅旗,带着数万兵马要来与柴荣决战。若能在淮水之侧击败声威日隆的中原皇帝,他将一战而令天下侧目。   而现在刘彦贞感觉很好。自他出兵以来,一路顺风顺水,不仅轻易解了寿州之围,还有机会将周军一网打尽。他扫了一眼站在路旁的刘仁赡,鄙夷地哼了一声。此人自以为善战能谋,自诩为淮南名将,平素就看不上自己。这次,我偏要在此人面前立下惊天战功,煞一煞他的锐气!   “我领兵来晚,让刘将军受惊了!”刘彦贞正眼也不瞧刘仁赡,装模作样地说。刘仁赡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将军大军一到,敌军闻风而逃,这是畏惧您的声威。如今寿州之围已解,将军可屯兵于此,暂作休整。敌军远来疲敝,不能持久。等敌军锐气尽失,再会合各路军马乘势反击,必获全胜!”刘彦贞一听,心头顿时怒火中烧。这刘仁赡好生可恶!知道我即将成就大功,居然编出一套说辞,要阻碍我趁势进攻。此人一定是怕我成了大功,抢了他的风头!刘彦贞双眼一瞪,高声道:“将军号称名将,怎地如此胆小!贼军焚烧粮草,仓惶逃窜,溃不成军,我军正应趁势进军正阳,将贼军逼至淮水,将其全歼于淮水以南!”刘仁赡大急道:“李谷纵然不是将军对手,但柴荣即将亲率大军而来。如此强敌,怎么能企图速战速决!一旦失利,大事坏矣!”   “哈哈哈!”刘彦贞仰天大笑:“好个名将,却原来畏敌如虎!你如果害怕,就留在这里守城好了,我自率本部军马,明日就进攻正阳渡!只不过,等我成大功之后,将军可不要跑来与我抢功!”   刘仁赡看着趾高气扬的刘彦贞,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一想事关重大,他忍住怒火,又劝道:“将军如果实在要攻,也应等到水军到达,水陆并进,才有胜算。”   刘彦贞手一挥,大声呵斥道:“荒谬!舰船逆水而上,行动缓慢,到达正阳,至少还有十天!战机转瞬即逝,岂能在此空等!”说完,自顾拍马而去。   刘仁赡仰天长叹:“皇上居然用如此庸才退敌,真是天亡我也!此人遇上柴荣,必败无疑!”   站在正阳桥头的李谷此时却完全没有这么乐观。寿州城下的撤军完全是一场灾难。惊慌失措的周军丢弃了大部分粮草辎重,几乎是一路溃逃般退到了正阳。开封出征时士气高昂,纪律严明的军队此时变成了毫无斗志的乌合之众。李谷万分沮丧,凭这样一支败军,岂能挡住气势汹汹的追兵?   惊惧之际,李谷终于接到了柴荣的回信。读罢来信,李谷倒吸一口凉气。皇帝在信中严令他不准退兵,坚守寿州外围,等待李重进援兵到来。但现在,他早已违背了皇帝的命令,直接丢掉了寿州阵地,一路败退到了正阳,还谈何坚守待援?不过这封信里也有好消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正率精兵昼夜兼程而来。不管怎么说,李重进骁勇善战,又带来了皇帝的侍卫亲军。他来了,足可保住正阳浮桥。   想了半天,李谷决定把战场的真实情况告诉柴荣。他回信说:“贼寇战舰正沿淮水前进,直逼正阳,我军难以阻挡。倘若浮桥失守,粮道断绝,则全军危险。正阳已成险地,陛下不宜亲临。希望陛下暂且驻在陈州。等李重进到达,臣下将与他从长计议,阻止贼寇战舰,保全浮桥。等正阳的威胁解除,我军再厉兵秣马,等待时机,待贼军疲惫之时,陛下再以大军南下,攻取淮南,为时未晚。”   柴荣看完李谷的回信,气得拍案而起,把信撕了个粉碎。李谷缺乏的不是智慧,也不是谋略,而是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此关键的战役,自己却用错了人。适合做智囊的人,不一定适合做统帅。柴荣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望着烟雨朦胧的南方。毫无疑问,速战速决攻破寿州的战略意图已经破产,为今之计,必须守住正阳渡口。守住了正阳,就能给他重新进行战略部署的机会,给他扭转战局的时间。能否保住那个生死攸关的渡口,如今只能看李重进了。   在刘彦贞的率领下,数万唐军浩浩荡荡直奔正阳。漫长的补给队伍从濠州(今安徽凤阳县)一直延伸到寿州,前后长达数百里,人声鼎沸,旌旗蔽野。淮水上,数百艘南唐战舰仍不紧不慢地朔江而上,在这条河上,他们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而在淮水的另一边,地平线上渐渐升腾起浓重的云团,那是李重进和他的五千铁骑扬起的尘土。这支骑兵从淮北平原呼啸而过,旋风般疾奔正阳。在那里,是李谷苦苦等待的目光。正阳,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渡口,如今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刘彦贞向北望去,前方依稀可见一串串黑影。那是败退于此,正手忙脚乱搭建防御阵地的后周士兵。刘彦贞冷笑了一下。很快,他们就将重蹈庞师古的覆辙,尽数葬身于淮水之底。刘彦贞急速挥动着手中的令旗,数万唐军立即变换阵型,由行军纵队变成了一列列方阵。战鼓擂响,唐军方阵随着鼓声,向敌军阵地攻去,如林的长枪,在冬日下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寒光。这是一股强大的铁流,带着气冲天地的压迫感。   大战猝然爆发。在唐军强大兵力的压制下,周军匆匆建立起来的防线如同脆弱的竹节,在刀锋下层层崩裂。他们像蝼蚁般纷纷倒下,尸体布满了湿滑而坚硬的江岸。王彦超急红了眼。再不发动反击,敌军将直接把自己逼进淮水的急流中,死无葬身之地。“临阵脱逃者斩!”王彦超翻身上马,举起长枪,恨声高喊道:“列阵反击,绝不能让贼人攻到浮桥上!”   李谷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随石重贵北伐过契丹,跟着郭威西征过河中,还跟着柴荣参加过高平之战。但他从未以全军统帅的身份如此之近地直面对手。他看到南唐士兵正不顾一切地冲进周军阵地,发疯般大砍大杀,他听到利刃砍进骨头的脆响,长枪刺进躯体的闷响,还有成千上万人绝望的悲号。除此之外,李谷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王彦超用尽全力拔出贯穿敌将的长枪,鲜血溅满了全身。当他用几乎虚脱的手抹开眼前的血水,发现身边竟然再无一名活着的部下。他扭头向渡口的方向望去。黑压压的敌军正向淮水边蜂拥而去,双方扭杀成一团,早已看不见淮水上的那座浮桥。王彦超感到绝望,显然他已经无力阻止敌军的进攻,这场战争胜负已定。他和李谷,乃至全军,都将被可耻地截断在淮水南岸,成为敌兵刀下的猎物。   数百里外,陈州城下,柴荣正扬起头,注视着寒霜中朦胧不清的冬日。那一刻,他觉得凉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传令全军,丢弃辎重,轻装前行,务必于三日后赶到正阳!”三天之后的正阳渡口,必定已是血流成河。他只希望,当他赶到之时,那条通道还掌握在自己手里。情势万分危急,他只能尽力一搏。帝王也好,枭雄也罢,总有些战役,是不能输,也输不起的。   柴荣并不知道,此刻他距离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当他正风驰电掣地率军疾奔之时,刘彦贞正志得意满地注视着他的军旗一步步逼近淮水中央。在他强大的攻势下,周军已被分割包围于淮水南岸。只要再拿下浮桥,对手将彻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胜利来得如此轻易。凭这一战,他必将超越当年的刘瑾、王茂章等人,跻身于淮南名将之列,把那个徒有虚名的刘仁赡踩在脚下!   巨大的骚动忽然在淮水北岸响起。刘彦贞诧异地抬起头,手搭凉棚,朝远处眺望。那骚动正在飞快地蔓延,瞬间席卷过淮水,两岸的人潮就像被风暴劈开的波浪,疯狂地朝两边涌去。笑容在刘彦贞的脸上凝固了。他的战旗正如遭遇暴风般次第倒下,他的士兵就像见到了恶魔一样惊恐地向后溃逃。鲜红的战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上面是斗大的“李”字。在那面旗下,不计其数披着赤红战甲的骑兵如天神下凡般掠杀而来。刘彦贞张大的嘴再也无法合拢。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柴荣不是神,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骑兵正好在决定性的一刻出现在战场!   看着这支不可阻挡的铁骑,身处重围的李谷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着北方放声痛哭。短短半日之内,他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这样的情绪跌宕令他年过半百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   王彦超疲惫地从尸体堆中站起身来,扔掉了那支断为两截的长枪。鲜血正从他的脸颊涓涓流下,却挡不住他嘴角的微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他和他的军队竟然又奇迹般地死而复生。   32 两个男人的对决   李重进部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战场形势。李重进所率骑兵是柴荣手下最精锐的侍卫亲军,个个以一敌十,勇不可当。这支铁骑旋风般突过淮水,对准唐军战线猛烈冲击。淮南与中原已有数十年无战事,大部分南唐士兵都没有经历过实战。战斗顺风顺水之时,尚可倚仗人多势众,冲杀抢攻,如今战况突然逆转,南唐军队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刘彦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像受惊的鸦群一样四处逃散,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大胜近在咫尺,却在转瞬之间惨遭逆转。刘彦贞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激愤之下,扬起长刀,驱马向前,一连砍倒数名逃兵。“退却者斩!逃跑者斩!都给我杀回去,杀回去!”刘彦贞疯狂地挥舞着长刀,声嘶力竭地大喊。   “贼将休走!”一声断喝如晴空霹雳,骤然在刘彦贞耳边炸响。刘彦贞只觉得眼前一晃,一道赤红的光芒直扑而来。他急忙扬起刀,却觉得那柄长刀似有千斤之重,怎么也举不起来。紧接着,一股剧痛贯穿全身,让他情不自禁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唐军士兵惊恐地看到自己主帅的胸前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正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李重进骑着战马正从刘彦贞身边一掠而过,手里那支长枪鲜血淋漓。刘彦贞的身子晃了晃,从马上跌落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万军之中,李重进已一枪夺走了刘彦贞的性命!   主帅被杀,数万唐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李谷、王彦超大喜过望,急忙召集部将,组织人马,沿着淮水一路追杀。从午后直到夜幕降临,当周军收兵回营之时,淮水南岸已伏尸过万,连绵三十里,缴获的军械辎重更是不计其数。经此一战,刘彦贞部全军覆没。   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李谷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他心有余悸地对李重进说:“幸亏将军及时赶到,否则全军不保矣!”李重进微微一笑:“大帅不必惊慌。不出三日,皇上大军即到正阳。淮南之地,克日可平!”   唐军战败,主帅丧命,这消息立即在寿州城里炸开了锅。周军撤围之后,寿州城郊的老百姓们才刚刚出城返家,如今听说唐军大败,周军即将复来,吓得又纷纷往寿州城里跑。而城内的富商官吏,则趁乱偷偷出城,向东逃亡。刘仁赡一动不动地站在乱成一团的城门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刘彦贞不听劝告贸然出兵之时,他已料定此战必败。刘彦贞一走,他立即向城头增调兵力,整修城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更多的坏消息还在不断传来,驻守定远的皇甫晖部已连夜退往清流关,滁州(今安徽滁州市)守将更弃城而逃,顷刻之间,外援断绝,寿州又成孤城。但刘仁赡只冷笑而已。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南唐王朝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军备废弛,兵将无能,官员腐败,溃败和灭亡是迟早的事。他能做的,只是和这座城共存亡而已。   南下途中的柴荣接到了李重进传来的捷报。他眉飞色舞地展开战报,细细阅览。看到李重进奏报俘获南唐军士三千余人,柴荣忙问信使:“这三千降兵如何处置的?”信使不敢隐瞒,报告道:“已被全数格杀!”柴荣大吃一惊。之前他夺下关西四州,曾将战争中俘获的后蜀士兵全部特赦,如数遣返,还发给路费干粮。对不愿意回去的士兵,则发给军饷,组成军团,编入周军序列,还给他们取了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怀恩军”。在柴荣看来,战乱已有数十年,中原早已元气大伤,无谓的杀戮越少越好。“既已战败投降,为何又要全部诛杀?”柴荣追问道,眉宇之间已有怒色。“此次征淮,怀恩军战斗不力,甚至多有倒戈投降者。李将军得知后,甚为恼怒,说降兵不可信,又不能纵虎归山,不如杀之以绝后患,是以将所俘三千人尽数杀之。”   柴荣不禁怅然。自唐亡以来,各国之间互相攻伐,杀戮甚重,而双方屠城杀降之事更是屡见不鲜。这几十年来用鲜血铸成的血仇,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李重进刚刚立下大功,总不能因为这件事责罚他吧。柴荣叹了口气,对身边诸将说:“我出征之前,曾下《伐淮南诏》,诏书中明言,我军所至,不犯秋毫。此次大军南下,必然战火遍地,诸位需约束士卒,严明军纪,决不能剽掳焚烧,祸害百姓。”赵匡胤等人连连点头称是。   柴荣想了想,又说:“听说寿州撤围之后,城中百姓大多已回归村落,如今我军复至,惊恐之下定会再次逃入城中。我军一旦围城,城中玉石俱焚,岂不是无辜多了许多冤魂!传令下去,让李重进立即分派使者,传缴各地,让百姓安心务农,不要乱跑,免得受战火连累。”赵匡胤钦佩不已。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显然,柴荣要做的是统治这块土地,而不仅仅是征服,更不是掠夺与杀戮。赵匡胤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别的将领怎么做,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士兵成为暴徒与强盗。   御花园内,李璟看着风情万种的花蕊夫人,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一连数日,急报纷至沓来。在柴荣强大的外交攻势下,素与南唐不和的楚、吴越先后起兵响应。原南楚旧将王逵领兵攻入鄂州(今湖北鄂州市),杀南唐军三千余人。吴越则气势更甚,大起精兵,水路并进,一路攻宣州(今属安徽宣城市),一路进逼江阴(今江苏江阴市),南唐守军屡战屡败。更令李璟惊恐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刘彦贞部竟然全军覆没,如今柴荣亲率大军而来,再逼寿州,淮南眼见不保。   想到这里,李璟再也坐不住了,丢下花蕊夫人,急匆匆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照例一番七嘴八舌,互相争吵之后,却再无一人敢领兵前往寿州。李璟怒火中烧,厉声道:“你们个个平日里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如今有亡国之虞,你们却措手无策!今天不拿出个主意来,你们一个也不准走!”见皇帝发怒,冯延巳、韩熙载等人终于停止了争吵。众人嘀咕一番之后,飞快地达成了一致:遣使求和。几乎从没在任何事上有过同样意见的韩宋二党在求和一事上出奇地一致,这让李璟又好气又好笑。危难关头,举国上下,竟然无一人能力挽狂澜。李璟顿觉万念俱灰。他瘫倒在龙椅上,无力地挥了挥手:“事已至此,就依众卿吧。”   柴荣嘲讽地看着李璟送来的求和信。“唐皇帝致大周皇帝”,信的开头这样写着。柴荣叹了口气。如果昔日的大唐王朝竟然要靠这样一个勾结契丹,偏居一隅,朝政腐败的割据政权来维系所谓的正统,岂不是历史的悲哀?那个煌煌盛世早已逝去,再也不会复来。甚至在那个王朝苟延残喘的日子里,带给人们的也只有痛苦与杀戮。这个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王朝,需要的是能带给人们平安和富足的新时代。战败的李璟竟然自称大唐皇帝,与中原平起平坐,这自然让柴荣无法接受。再往下看,李璟言称,只要停战讲和,愿把柴荣当作兄长来事奉,每年贡献财物,襄助军费。柴荣把信撕了个粉碎。李璟根本不会明白,他要的不是什么虚名,更不是区区那点军费。   两天之后,柴荣抵达正阳。他立即对前线指挥做出调整,任命立下大功的李重进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执掌征淮大军。李谷则被免去前敌总指挥的职务,改任了个兼理寿州行府政务的虚职。寿州还在刘仁赡手里,李谷当然无政务可理,不过是柴荣给他个台阶下罢了。李谷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暗自庆幸皇帝没深究自己擅自败退之罪。对接下来的淮南战事,柴荣早已成竹在胸。刘仁赡企图把周军牢牢吸引在寿州城下,待援军到来再演一出里应外合,他却正好将计就计。他要以寿州为中心,掀起一场席卷整个淮南的巨大风暴。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二月,柴荣亲率大军再次包围寿州,同时命令将浮桥从正阳移到距离寿州更近的下蔡(今安徽凤台县),以缩短全军的补给线。他诏令中原各州县,征发壮丁数十万疏通淝水,转运粮草辎重。既然刘仁赡铁了心要跟他打持久战,那就遂了他的心愿!完成了对寿州的包围,柴荣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兵力优势,一系列的部署令人眼花缭乱。司超部向西攻击光州(今河南潢川县),齐藏珍部攻击寿州西南的黄州(今湖北黄冈市),郭令图部南下进攻舒州(今安徽潜山县),韩令坤部则往东长途奔袭防守空虚的扬州(今江苏扬州市)。江淮之间,数支大军分路而出,纵横南北。在柴荣的亲自指挥下,周军正以寿州为中心,将兵力以扇形布开,向整个淮南发起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刘仁赡站在寿州城楼上,孤独地迎着寒风。远处尘土蔽日,一队队敌军正向四面八方开进,而城外,密密麻麻的周军营寨已将寿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毫无疑问,正阳一战后,柴荣再度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正以寿州为中心迅速扩张,疯狂地向邻近州县发起进攻。这样下去,即使自己守住了寿州,也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淮南战事,正滑向必败之局。从军以来,他纵横江南,鲜有败绩,但现在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一大队周军骑兵突然涌出了军营,直奔城楼而来。刘仁赡定睛望去,这队骑兵衣甲鲜亮,气势雄壮,一看就是精锐之师。在军阵中央,隐约出现了一顶杏黄伞盖。难道柴荣亲自到阵前来了?一股热血直冲胸臆。刘仁赡疾呼:“快取我弓箭来!”如果能抓住机会,在阵前一箭射杀柴荣,岂不是能一夕之间挽救危局?   这支军马行至距城楼一箭之地停了下来。军阵分开,一人身着黄袍,策马而出,正是柴荣。二人四目相对,阵前一片肃静。   “刘彦贞部已在正阳遭我全歼,淮南指日可下。如今寿州已成孤城,将军坚守三月有余,已尽了忠义,何必执迷不悟。所谓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将军胸怀大志,身负大才,早些归降,朕必有重用,何苦为李璟陪葬?”柴荣扬鞭指着城楼,高声道。刘仁赡面沉如水,并不答话,暗暗把一支利箭搭上了弓弦。   柴荣策马前行几步,又道:“战端一开,玉石俱焚。我知将军忠义,但城中士民有何罪?为什么要让他们无谓地遭受战祸?”话音未落,刘仁赡已闪电般地举起弓,轻舒猿臂,弓弦响起,一支利箭对准柴荣直飞过去。   事发突然,柴荣身后的将领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一片惊呼,那支箭狠狠地扎在柴荣马前数步,箭羽兀自抖动不已。   柴荣仰天大笑,“一箭射杀一天子,天下宁复有天子乎!”接下来,柴荣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他轻轻抖着缰绳,纵马前行,走到了那支箭坠地的地方。柴荣扬起头,挑衅地望着城楼上的刘仁赡。天地间一片死寂,两军将士呆若木鸡,似乎谁也不敢去打扰两个男人之间这场特殊的对决。   刘仁赡的手在轻轻颤抖,他一咬牙,弯弓搭箭,对准柴荣的前胸,狠狠地射出了第二箭。这场对决,他只能胜,不能败。   33 威震淮南   那支箭闪着锐利的寒光,在半空中旋转着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射向柴荣的胸口。柴荣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城楼上的刘仁赡,连看也不看正向自己飞来的利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支箭牵引着,连眼皮也不敢眨。“啊!”一阵惊呼,利箭“扑”的一声插入距柴荣只有几步的地上!柴荣的周围宛如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就算他步步上前,刘仁赡射来的箭都只能无奈地跌落在他的面前。短暂的沉寂之后,“万岁”之声沸腾原野,后周全军兴奋异常,他们亲眼见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的皇帝用强大的气场连续击败了刘仁赡的两次怒射!   柴荣仰天长笑,挥鞭遥指城楼上的刘仁赡,高声喊道:“天意如此,刘公若还不幡然悔悟,待我攻城,玉石俱焚!”言毕,拨转马头,在惊天动地的“万岁”声中昂首而去。他知道,这场没有流血的交锋,自己已然完胜。刘仁赡又气又急,啪地一声将长弓折为两截,投弓于地,颓然叹道:“难道真是天不佑唐耶?也罢!我只有与城共存亡,以表忠节了!”唐军将士听了,无不垂头丧气。   后周大军的猛攻开始了。皇帝亲临战阵令全军士气大振,将领们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尽快踏平寿州城。但柴荣最担心的却并不是寿州城里的刘仁赡,而是仍留在淮南的两支援军。刘仁赡纵然善战,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但南唐水军万余人尚在涂山,皇甫晖部也有三万人马据守滁州(今安徽滁州)附近的清流关,若不把这两支南唐军队歼灭,一旦战局有变,他们随时可能在周军侧翼发动袭击。   柴荣决定首先对付对浮桥威胁最大的南唐水军。只是,自己密令王环打造的水师还在闺中,目前还见不得人,怎么办?思虑再三,柴荣找来最信任的几个将领商议对策。众将一听,都默然不语。后周家底起于河东,根基则在中原,建国后南征北战,都是陆战,从未在南方水网之地作战,毫无水战经验。何况,后周没有水军,难道用骑兵对付大江之上的舰船?   一人缓缓走了出来,声音稳重而坚定:“臣愿往涂山,为陛下荡平贼寇。”柴荣一看,正是爱将赵匡胤。“爱卿欲以何计破之?”柴荣饶有兴趣地问。他很想知道,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儿,赵匡胤会有什么好点子。赵匡胤微微一笑:“事在人为。臣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临阵随机应变而已!”柴荣哈哈大笑:“好一个随机应变。好,我给你精兵一万,前往涂山破敌!”   赵匡胤领命昂首而去,有一人却面色苍白,惴惴不安,正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赵弘殷时任右厢都指挥,是后周军中大名鼎鼎的禁军将领。高平之战后,柴荣更偏爱张永德、赵匡胤等后起之秀,赵弘殷也逐渐退居幕后,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儿子的表现。赵匡胤被提拔为禁军将领后,父子二人分掌禁军,可谓荣耀至极。但赵弘殷深知,树大招风,他们父子今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小心,以免出现差错,授人以柄。今天见儿子居然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要用步骑去灭南唐水军,顿时心头打鼓。   赵弘殷实在放心不下,找到正在集结军队的赵匡胤,悄悄问:“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就这么有把握能胜?南唐水军名扬天下,纵横江淮,罕有对手,可不是好对付的主!”赵匡胤看了看面色焦虑的父亲,嘿嘿一笑:“父亲放心,半月之内,必凯旋而回!至于如何破敌,此乃军机大事,不可泄露!”赵弘殷愣了。儿子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军机大事,确实不能轻易透露,就算父子之间也一样。赵弘殷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此战关系重大,切莫轻敌,你好自为之吧。”   赵匡胤领军,下令偃旗息鼓,昼伏夜行,密奔涂山。全军距离涂山尚有三十里,赵匡胤令全军隐蔽休整,又派出侦骑前往淮水边打探。消息很快传回,南唐战舰全部停靠在淮水边,全军则在涂山脚下宿营。赵匡胤仰天大笑:“果不出我所料,大事成矣!”   喊杀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被惊醒的唐军士兵们纷纷提起兵器,列阵冲出了营门。薄薄的江雾下,百余后周骑兵正落荒而逃。“抓住贼军,砍下他们的人头,回去领赏啊!”看着这些零零落落的后周骑兵,唐军将领们顿时两眼放光,立即召集军马冲了过去。这支南唐水师自出兵以来,朔江而上,威风八面,眼见就要攻到正阳渡,成就大功。没想到柴荣大军猝然而至,刘彦贞部全军覆没,吓得掉头就跑,一直退到涂山。唐军将领们正为如何向皇帝交差苦恼,这些零星的后周骑兵竟然羊入虎口,岂不是天赐厚礼?   除了少数部队留在江边看守战船,唐军大队人马看准了后周散兵紧追而去。刚追了不到十里路,只听得战鼓声惊天动地,不计其数的周军突然杀出,将他们拦腰截断。唐兵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赵匡胤则亲率精骑,马不停蹄,直奔淮水,旋风一般杀进了南唐军营。南唐水军在平原之地哪里敌得了如狼似虎的后周铁骑,很快溃不成军,唐军都监河延锡也在乱军中被砍了脑袋。日当正午,涂山脚下已是尸横遍野。这支在淮水上耀武扬威的南唐水军竟稀里糊涂地覆灭于原野之上。停在江边的战舰除了少数逃走,大部被周军缴获。   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在淮水上击败南唐水军,唯一的机会在陆上。而不管对手在淮水上如何耀武扬威,他们总会在岸边驻军扎营,而那便是优势转换之时。赵匡胤还清楚,这支水军骄傲自大,此次一路西进寸功未立,必然急躁,若以兵诱之,必然上当。结果正如他所言,事在人为,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必须扬长避短,洞悉并利用对手的弱点。   赵匡胤这么快凯旋归来令众将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没想到,赵匡胤竟然短短数天之内就歼灭了人见人怕的南唐水师,这可是把号称“胸中藏十万雄兵”的李谷吓得连夜焚粮退兵的那支舰队啊!柴荣拍着赵匡胤的肩头,笑道:“爱卿如此神勇,朕干脆把皇甫晖这个大礼也赏给你吧!”   皇甫晖可算是影响了历史的人物。当年正是他带头在魏州发动兵变,又率领乱军拥戴前来镇压的李嗣源为帝,导致一代枭雄李存勖兵败身亡。后晋末年,契丹南下,攻陷开封,皇甫晖率部渡江南下,投奔南唐,一直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在乱世混了这么多年,皇甫晖也算是个沙场上的老油条了。这次领兵来救寿州,皇甫晖眼见刘彦贞兵败,情知不妙,赶紧退到了滁州外围的清流关观察形势。没想到形势还没观察清楚,赵匡胤已经带着虎狼之师气势汹汹而来。   皇甫晖惊恐万分,径直逃进滁州城。守军正准备毁掉护城河桥,没想到赵匡胤来得如旋风一般,竟然带着骑兵径直冲过了护城河,直抵城下。南唐守军个个瞠目结舌。皇甫晖看着盔甲闪闪发亮的赵匡胤,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不准备像刘仁赡那样抱定为主效忠的决心死守城池。他是魏州人,逃到淮南原本就是无奈之举,他对南唐皇帝没有感觉,对滁州城更没有感觉。这么多年,他经历过太多战争,太多叛乱,这一切令他厌倦,实在没有必要像刘仁赡那样死守孤城。他只想速战速决,是胜是败都无所谓,只要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赵将军,今日你我各为其主,难免一战。我不打算死守,让两军士兵们受罪,不如你退出百步,待我领军出城,双方一决胜负吧!”皇甫晖大喊。赵匡胤听出了皇甫晖语气里的老迈与无奈。他笑了笑,挥了挥手,周军面对城楼,徐徐而退。对付一个毫无斗志的对手,最好的办法不是把他逼上绝路,而是给他放弃的机会。   两军很快列成阵势。当双方战鼓擂响之时,赵匡胤已纵马挥剑,闪电般冲了出去。既然皇甫晖这么急于结束煎熬,那不妨用最快的方式结束这一切。赵匡胤把身子伏在马鞍上,一手抱住马脖,一手紧握长剑,厉声高呼道:“我只取皇甫晖,不想死的都给我闪开!”他身边是如波浪一样裂开的战阵,斗志全无的南唐士兵没有一个人愿意阻挡正扑向自己主帅的赵匡胤。皇甫晖脸色大变,急忙举起刀,试图挡住这个气势汹汹的对手。当他抬起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眼睁睁看着赵匡胤的长剑闪电斩来,他却怎么也跟不上对手的速度。利刃从皇甫晖的脑门划过,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落马下。滁州城外的这一战迅速分出了胜负。赵匡胤一剑斩落皇甫晖,令南唐士兵彻底丧失了斗志,整支军队向周军缴械投降。赵匡胤顺利攻克滁州。   受伤被俘的皇甫晖被押到了寿州城外的周军大营。这位曾点燃了一代天骄李存勖覆亡导火索的传奇人物被带到了柴荣面前。柴荣细细端详着这个名闻天下的俘虏。年过半百的皇甫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豪气,两鬓斑白,满脸沧桑,头上包扎着浸血的麻布,全身血迹斑斑。柴荣顿生怜悯之心,他轻叹了口气,问道:“将军是沙场宿将,精通用兵之道。为何不据坚城而守,反而强要出战?”   皇甫晖就像没有听到,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喃喃道:“我累了,想躺一会儿。”说罢,也不等柴荣同意,便大大咧咧地躺了下来。柴荣摆摆手,制止住想要上前的卫士,静静地等着皇甫晖。过了好一阵,人们终于听到了那个老迈的声音:“我在晋为将之时,曾与契丹人交战。契丹人之凶悍狠毒,至今难以忘怀。当年我渡河南下逃离中原,就如今日被擒一样,不是我不愿为国尽力,而是自知实力相差太大,力不从心。从那时起,我每时每刻不在想,何时才能见到中原军队能与契丹匹敌,收复燕云,重整雄风。直到昨天……”皇甫晖抬眼看了看站立一旁的赵匡胤,继续道:“昨天我退保滁州城,见到周军攀墙而上,如飞一般,这是我数十年未见过的精锐之师。有这样的军队在手,何愁天下不平,燕云不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老天作对,为那个徒有虚名的南唐皇帝作无谓之战?”   柴荣和赵匡胤对视一眼,只觉得胸中热血翻滚。眼前的这个人经历了大半个乱世,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直做到节度使,他见过梁晋争霸,见过石敬塘割地卖国,也见过契丹人血洗中原,当他决定从杀戮中解脱之际,最后的希望竟是他的对手能一统天下,光复燕云。柴荣叹了口气,谁说这个世道没有人心,就连被人称为“骁勇无赖”的老油条皇甫晖都有与他同样的心声与渴望。柴荣挥了挥手:“带下去,为皇甫将军好生医治,切不可怠慢。”但万念俱灰的皇甫晖再也没有了生存的欲望,他拒绝接受医官的治疗,数天后伤势恶化而死。   而时年二十九岁的赵匡胤在一月之内连获两场大胜,这位年轻后周将领在战场上的表演可谓惊艳,一时名声大噪,威震淮南。      第七章 艰苦鏖战      淮南战场上,杀机四伏,暗流汹涌。寿州城下的对决似乎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是血战到底还是知难而退?柴荣不得不做出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34 暗流   赵匡胤连获大胜,风光八面,最开心的不是柴荣,也不是他的部下们,甚至不是他的父亲赵弘殷,而是时任殿前都指挥使的张永德。对赵匡胤的资质与潜力,看得最清楚的也正是张永德。当赵匡胤还只是周军中的低级将领时,张永德便已把他作为自己最大的一笔投资。   在后周军中,张永德曾是最春风得意的人物。他的父亲张颖,原是后晋高祖石敬瑭军中大将,与当时同在石敬瑭麾下效力的郭威过从甚密。张永德年轻时一表人才,又以贤孝闻名乡里,郭威慧眼识人,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他。同年,郭威被后汉隐帝刘承祐提任为枢密使,于是把自己这个得意女婿举荐为供奉官押班,送到皇帝身边效力。看起来张永德的仕途自此将一帆风顺,没想到不久后风云突变,刘承祐决意铲除郭威、柴荣,作为郭威女婿的张永德自然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刘承祐故意派张永德给昭义节度使常思送生日礼物,同时密诏常思乘机诛杀之。没想到常思却留了一手,只把张永德暂时囚禁,观察形势。果然,不久后郭威发动兵变,刘承祐被杀,常思急忙把张永德释放。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郭威的亲戚几乎被诛杀殆尽的情况下,身为女婿又智勇双全的张永德顿时成为郭威眼里的珍宝。郭威称帝后,擢升张永德为左卫将军,加附马都尉,领和州刺使。第二年又升为殿前都虞侯、领思州团练使。不久又升为殿前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两年之内三次提升,年仅二十四岁的张永德一跃成为殿前司的最高长官,执掌殿前亲军,更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禁军高级将领。   不久,郭威病死,养子柴荣继登皇位。柴荣继位之后,任李重进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侯,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分掌侍卫亲军和殿前亲军。不久,北汉来犯,张永德、李重进双双随柴荣出征。高平一战,两人均有不俗表现,战后,李重进加使相衔,升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永德加检校太傅,授义成军节度使。在很多人看来,李重进和张永德正成为柴荣麾下最为耀眼的双子星座。但张永德心里却很清楚,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唐亡以来,各国发生了无数次兵变,手足相残,同宗反目,屡见不鲜,而这一切都只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表面上柴荣对他和李重进不断提拔,宠信有加,但谁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人人都知道,柴荣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儿子年纪太小。因为当年后汉隐帝刘承祐突下黑手,柴荣的三个儿子均遭横死,直到他三十二岁的年纪才又得一子。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都说不清哪天就会遭遇横祸。而柴荣一旦不测,他年幼的儿子能坐得稳龙椅吗?张永德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就算他对皇位没有什么兴趣,但别人的呢?如果是自己的政敌上台,他又怎么办?每次想到这里,一个人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跳进他的脑海,这个人就是同为皇亲的李重进。李重进是郭威姐姐的儿子,如此算来应该是柴荣的姑表兄,郭威对他极为宠信。当年郭威除掉旧臣王峻,借助的正是李重进之手。   虽说张永德和李重进也是亲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互相看不惯对方。李重进执掌侍卫亲军,张永德则是殿前军的最高指挥官。这两支军队之间的关系可谓相当微妙。侍卫军成为一支重要的正规军始于朱温,对军队极富控制欲的朱温建立了由自己亲自掌握的侍卫马步军,并将其迅速扩充成一支可怖的军事力量。但历经数十年之后,这支被历任帝王极为重视的军队却慢慢变了味。特别是后晋以来,侍卫军渐渐演变成身份和待遇高人一等的特权阶层,甚至父子相袭,腐败不堪。高平一战,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竟然在大战的关键时刻临阵脱逃,几乎酿成大祸。这让柴荣决心对禁军进行重组。他下令从各地筛选精兵,充实加强殿前军,后周逐渐形成了殿前军与侍卫军平列,分享中央禁军的体制。而这两支军队的实际指挥官便是张永德与李重进。毫无疑问,同为皇帝的左膀右臂的两支军队互相都把对方看成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军将士之间互不服气,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恶言相向。久而久之,柴荣的姑表兄李重进与妹夫张永德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张永德暗暗作了一个决定:一旦朝中有变,就算自己当不上皇帝,也不能让李重进上位。   高平之战让赵匡胤脱颖而出,更令张永德眼前一亮。赵匡胤出身平常,跟郭家扯不上关系,跟李重进更走不到一起,而且此人有勇有谋,为人稳重谨慎,是个可造之材。张永德决定,一定要扶持这匹千里马上位,不仅可以加强殿前军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自己也有了强力的帮手和盟友。战后,张永德在柴荣面前把赵匡胤吹得天花乱坠,称为不世出的大将之才。柴荣对这位青年将领原本就十分赏识,又见张永德如此力荐,于是顺水推舟擢升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当时张永德为殿前都指挥使,军中未设副使,赵匡胤由此成为殿前司的二把手,协助张永德统领殿前军。赵匡胤一跃成为禁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次出征淮南,李重进受命为先锋援救李谷,在正阳渡一战大败南唐军,杀大将刘彦贞,斩首万余级,获戈甲三十万,一举扭转了周军在淮南战场的被动态势,李重进也顺理成章地挤掉李谷成为征淮军主帅。眼见着对头大出风头,张永德心急如焚。但机会转眼即来,赵匡胤临危受命,在短短一月之内,一举啃掉南唐水军和皇甫晖两块硬骨头,威震淮南。张永德自然满心欢喜,赵匡胤是他的副手,这次成就大功,长了殿前军的威风,自己也大有面子。从此以后,张永德逢人便吹嘘赵匡胤如何厉害,如何了得。   但赵匡胤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何时该出头,何时该低调,他拿捏得十分精当。自淮水边一战成名之后,赵匡胤每次亲临军阵,必定把坐骑装饰得金光闪闪,铠甲兵器更是锃亮耀眼。部下劝他:“您这样穿戴过于醒目,在战场上容易被敌人辨识,恐不安全。”赵匡胤却哈哈大笑道:“我就想让贼人们都知道谁是赵匡胤!”在对手面前,无论如何高调都不过分,对一员武将而言,能让对手震慑,这便是最大的资本。   而对处理父子同朝为官这样的敏感问题,赵匡胤却显得格外谨慎。攻克滁州数日后,赵弘殷领兵半夜到达滁州城下,准备进城休整,大呼小叫要求开门。赵匡胤亲自登上城楼,看着自己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你我虽然是父子,但守城是国家大事,不能随便开启城门。请父亲把文书送过来我验看过再说!”赵弘殷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不得不照章办事才进了城。父子两人都很清楚,这是做给柴荣看的,赵匡胤要让皇帝知道,虽然父子二人同领禁军,但在国家大事上,他一定秉公无私,绝无二心。   不久,柴荣又派翰林学士窦仪到滁州清点登记库存物资。正巧赵匡胤派人来库中提取物资,窦仪叫人给赵匡胤传话说:“您刚刚攻克州城之时,即使把库中东西取光也无妨。但如今皇帝已派我来将府库中的东西登记为官府物资,现在成了国家的东西,没有诏令是不能取的。”赵匡胤恍然大悟,急忙亲自登门拜访,把窦仪大大称赞了一番,还派人帮助窦仪管理守卫府库。直到柴荣委任的州官到来,府库中的东西一件不少,打点整理得整整齐齐。   这些事很快传到了柴荣耳里。柴荣当然很开心,对赵匡胤更加器重。在他急于扫平四海,一统天下之际,身边有这样智勇双全又知进退的年轻将领为他出生入死,岂不是天赐珍宝?更何况,赵匡胤跟郭家既无血缘,也无裙带,似乎对他的政权构不成威胁,正可以放手委以重任。   张永德清楚地看到了皇帝对赵匡胤的态度。他更相信,这个人将是自己最大的退路和依靠。投资赵匡胤,就是投资自己的未来。两年之后,赵匡胤准备迎娶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女儿。张永德立刻盯上了这个机会。这王饶可不是一般人物,曾历事后晋、后汉和后周三朝,在后汉高祖之时就已授镇国军节度使,后来又在危难之时参加拥立郭威,可谓后周开国功臣。虽然王饶已经去世,但其在军中根基颇深,宾佐幕僚、亲兵部将不计其数。如果能促成这桩婚事,赵匡胤无疑将身价倍增。张永德如打了鸡血般为赵匡胤的这桩婚事奔走张罗,还出缗钱金帛数千助之。自己顶头上司的雪中送炭,赵匡胤自然感激不尽。   不久,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又看上了符彦卿的六女儿。这符家可非比寻常,符彦卿的父亲是当年李克用的义子符存审,一代名将,威震河东。符彦卿自己则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时为魏王、天雄军节度使,可谓位高权重。符彦卿的大女儿还嫁给了柴荣,正是当今皇后。如果赵家能和这样的皇亲国戚联姻,对赵氏势力的发展意义重大。但赵光义此时只是一个普通的供奉官,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怎么娶得到出身豪族的符姑娘?   赵光义万般无奈之际,只好找二哥赵匡胤商量办法。赵匡胤毫不犹豫地说:“符家是大族,又是国戚,要想成事,必须下重金聘礼,才不会拂了符家的面子。”赵光义哭丧着脸道:“你也知道我现在没几个钱,到哪里去凑这重金?”赵匡胤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这弟弟比我还狠,不仅想娶魏王的女儿,还要空手套白狼。想了半天,赵匡胤叹了口气说:“我们两兄弟的钱凑一块也远远不够,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找我那好上司帮忙了!”赵匡胤写了封亲笔信,让赵光义带着去求张永德帮忙。张永德一见,惊喜不已。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心中暗暗称奇:“看来这两兄弟志向高远,都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成气候。这样好的璞玉放在自己面前可不能浪费了!”张永德当即拍胸脯表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帮赵光义成就这段姻缘。有了张永德的资助和游说,赵光义居然真把符家千金小姐娶回了家。从此,这两兄弟对张永德更加感恩不尽。   在众人看来,张永德欣赏赵匡胤的才干,帮衬举荐自己的得力下属理所应当,急于用人的柴荣更没有多想。就这样,张永德与赵匡胤越走越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远远超越了上下级那么简单。而赵匡胤一家也借助张永德之力,在军中的地位迅速攀升。   在当时,当然不会有人想到,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将会对历史产生如何重大的影响。但不争的事实是,就在柴荣身边,这股暗流正在静静地涌动。   35 血战淝水   淮南战局正在柴荣的驾驭下飞速发展。韩令坤部向东长途奔袭,黎明之时突然到达扬州城外,前锋骑兵奔驰入城,城中竟然毫无防备。这座淮南最为繁华的城市落入周军之手。韩令坤乘势攻克泰州(今江苏泰州市),兵锋直指长江。赵匡胤则再接再厉,逼降南唐大将耿谦,缴获粮草二十多万。寿州以南的战场上也不断传来捷报,大将司超攻克光州,郭令图攻克舒州、蕲州(湖北黄冈市蕲春县),南唐守军纷纷倒戈来降。更令南唐惊恐的是,在柴荣的强大号召力下,邻近的军阀纷纷举兵响应,乘机围攻。原南楚将领王逵猛攻鄂州(今湖北鄂州市),连败唐军。素与南唐不和的吴越国则更加积极,大起水陆两军,一路攻打宣州(今安徽宣城市),一路则沿长江而上,直逼常州(今江苏常州市),大有以钳形攻势围攻南唐国都金陵之势。对现在的柴荣而言,他的棋局已经完全布下,静等收网。柴荣相信,只要啃下寿州这块硬骨头,南唐在淮南的防御体系将彻底粉碎。   但刘仁赡经营寿州多年,早已将城防打造得如铁桶一般。不仅城高墙厚,各式城防武器一应俱全,那条护城河更是又宽又深,如同天堑。之前李谷猛攻寿州时,便拿这条护城河无计可施。周军士兵刚一冲到河边便遭到城头火力的杀伤,根本无法过河。周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甚至连城墙皮也没摸到。仔细观察了寿州城防后,柴荣不打算重蹈李谷的覆辙,他要用更震撼也更有效的方式,彻底让寿州人屈服。   赵匡胤缴获的战舰被派上了用场。周军将船舱拆掉,把一架架抛石机搬到船上,改装成了火力强大的炮舰。周军把这些炮舰大摇大摆开到了淝水中央,一字排开,对准了寿州城。一声令下,无数巨石呼啸着飞向孤单的寿州城楼。巨石狠狠地砸在厚重的城墙上,激起冲天尘土,伴随着的是如末世来临般的轰鸣和周军士兵们山呼海啸的欢呼。所有人都觉得,在这样恐怖的攻击下,寿州城的守军很快就会崩溃。但当尘土散去,周军士兵们冲到护城河边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更加密集的箭雨。他们震惊地看到,残破的城楼上,唐军战旗依然高高飘扬,刘仁赡和他的士兵们依然屹立在城楼上,对准他们猛烈射击。   柴荣勃然大怒,他再次巡视全军,鼓舞士气。在淝桥边,他亲自捡取一块大石头,抱着这石头骑在马上,直奔周军军营。随行的将士们自然不敢怠慢,纷纷效仿,也一人抱着一块大石头跟着皇帝运送炮弹。周军士兵们无不震惊,皇帝当众这样做,毫无疑问是在向全军传达这样的决心:不拿下寿州城,誓不罢休。   一个月过去了,寿州周围的大石头几乎消耗殆尽,抛石机耗损了数十架,声势浩大的炮击却没能让寿州城低下头颅。柴荣眉头紧锁,看来空有声势已经无法让对手屈服了,必须付出真刀真枪的代价。寿州的护城河虽然看似完美无瑕,但经过细细观察后,柴荣却发现了其中的软肋。护城河离淝水太近,只要能打通护城河与淝水之间的联系,那一弯护城河水便会流入淝水,刘仁赡这条最得意的防线将顷刻间化为乌有。唯一的问题是,淝水边还有唐军设立的水寨,一旦周军对护城河堤有所企图,必然遭到唐军水陆两路夹击。“除非……除非先击破唐军水寨!”柴荣注视着凄风惨雨中的寿州城,喃喃自语道。   但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如同登天。柴荣手中并无水军,算来算去只有赵匡胤缴获的那数十艘船,而且都被改造成了炮舰。怎样才能让不会水战的军队迈过滔滔淝水,在大河之上击败对手?江风拂过柴荣的脸庞,两岸的竹林发出轻柔的婆娑声,如波浪般在风中起伏。柴荣双眼一亮,一丝笑意浮现嘴角。   在柴荣的亲自设计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武器出现了。周军士兵们把数十万竿巨竹束在一起,组装起一条长达数千米的巨大竹排,上面又用木板建造起房屋,可载上千甲士。士兵们站在这巨大的竹排之上,如履平地。柴荣给他的新式武器取了个颇为霸气的名字——“竹龙”。   在两军将士惊恐的目光中,巨大的竹龙下水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竹排,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战鼓擂响,横亘在淝水上的炮舰一起开火,把仅存的炮弹全部向寿州水寨倾斜而去。淝水上激起无数冲天水柱,那条竹龙扭了扭巨大的身躯,缓缓向着唐军水寨扑去。河水映照出唐军士兵们苍白的面孔。他们拿着弓箭的手颤抖起来,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场面,那条巨大的竹龙就像洪荒怪兽般扑来,不撕裂水寨誓不罢休。“不挡住他们,大家都会死!”唐军将领发出低沉的吼声,狠狠地射出了第一箭。杀戮机器轰然开启,水寨中顷刻间暴洒出万千箭雨。竹龙上的周军士兵纷纷跪地,举起盾牌,奋力阻挡着利箭。   柴荣凝视着在箭雨中艰难前行的竹龙,面色凝重。他没想到,当自己军队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淮南之际,刘仁赡却把自己死死拖在寿州城下。如果寿州不克,这始终会是个巨大的隐患,一旦战局有变,这座城市会像被撕裂的伤口,掀掉他辛苦夺来的整个淮南之地。   刘仁赡望着几近沸腾的淝水,面如金紫。连日来的苦战已让他心神俱疲。当刘彦贞全军覆没之际,他已经隐隐地预感到自己的结局。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胜利的奢望,甚至没有了生存的欲望,以一己之力对抗横扫整个淮南的中原大军,他只能静静等待着那终将到来的命运。   竹龙终于逼近了水寨。早就被箭雨激怒的周军士兵们红着双眼,狂喊着朝水寨扑去,双方士兵扭杀成一团。水寨中的唐军已自顾不暇,柴荣眼睛一亮,他果断地一挥手,沉声道:“上!”大将侯章领兵扑了上去,这支周军很快突破了唐军防线,冲到了护城河的西北角,那里正是距离淝水最近的地方。周军士兵冒着箭雨,不顾死活地冲上前去,动手挖开了护城河堤。护城河边,尸体层层叠叠,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护城河水终于被引入淝水。   柴荣长吁了一口气,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之后,他总算摧毁了刘仁赡的第一道防线。   但淝水上的战斗却愈发炽烈。双方激战至黄昏,周军最终没能攻陷寿州水寨。残阳下,河水被鲜血染得通红,尸体横七竖八地飘满了整条河道,受挫的竹龙缓缓向北岸退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大团乌云飘了过来,淝水岸边寒风骤起,一派肃杀。柴荣用忧郁的目光看着惨烈的战场,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的感觉没有错。是夜,天降暴雨,彻夜不息。等到天明,周军士兵们惊恐地发现,营寨中已水深数尺,淮水、淝水同时暴涨。更令人沮丧的是,原本停在北岸的炮舰、竹龙都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一直飘到了下游南岸。唐军面对送上门的大礼自然不会手软,一把火把柴荣苦心打造的炮舰、竹龙烧了个精光。情势已万分危急,暴涨的淝水正在倒灌护城河道,要不了多久,那条好不容易被放干水的护城河又将成为难以逾越的天堑。柴荣明白,现在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硬着头皮往上冲。   厚重的雨幕中,全副武装的周军士兵朝着寿州城墙冲了过去,豆大的雨点滴打在铁甲上,发出不详的脆响。距离城墙还有数十步的时候,守军开火了。无数利箭掠过雨幕,狠狠射向扑过来的人潮。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没有人停止奔跑。生死关头,谁停下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拱手交出。李重进不断用佩刀格开射到面前的箭矢,脚不止步,奋勇当先。皇帝就在身后注视着自己,这一仗只能进,不能退。   周军终于冲到了护城河边,所有人都开始发力掘土,他们要在河水灌进来之前,把这条壕沟填平。在他们身后,更加声势浩大的冲锋开始了。这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工,他们没有武器,而是每人挑着一担土。在付出了惨痛的伤亡后,民工大军终于冲到了城下,将一担担泥土倒进了壕沟,很快,那条曾让攻城者无计可施的天堑就将不复存在。   刘仁赡轻轻擦去脸上的雨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柴荣拿下寿州的决心可见一斑,这确实是他平生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他甚至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如果他们不是对手,而是战友,那该多好。   留下遍地尸体之后,周军士兵们终于触摸到了厚重的寿州城墙。战鼓擂响了,一队队扛着云梯的士兵应声而出,朝着城墙冲了过去。寿州城下战斗终于进入到面对面的肉搏。大雨模糊了柴荣的双眼。他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士兵不断从城楼上跌落,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将士从马上栽倒。这一天结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战死异乡。他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他见过太多的杀戮,但每一次直面战场,都令他心如刀绞。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有些事却永远无法习惯。他最大的敌人在北方,而他此刻却不得不在淮水之南大起刀兵。这是终结乱世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刘仁赡搭上了全城老小的性命为寿州城殊死作战,但他的皇帝李璟已经坐不住了。除了寿州,淮南各州县都遭到了后周军队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在他看来,就算刘仁赡能保住寿州城,淮南各州皆墨,独存一城又有何用?更令李璟惊恐的是,吴越和楚地的军队就像不要命般向他报复,恨不得一鼓作气杀到金陵,这样下去,他的末日不远矣。这次李璟决定独断专行了,什么“韩党”、“宋党”,他一个人也不见,连夜密召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李德明进宫。“带上我的书信,立即前往寿州去见柴荣。只要他愿意停战,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这里有金一千两,银五千两,锦缎二千匹,牛五百头,酒二千斛,就算是见面礼吧……”李璟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钟谟、李德明二人面面相觑。周军大举而来,柴荣御驾亲征,恐怕不会是为了这点银两,难道凭这点东西能打发走柴荣的大军?二人抬头看了看满面愁容的李璟,不敢再言,匆匆而去。   遣走二人,李璟心里依然在打鼓。柴荣如此强势,不久前夺占关西四州已经充分显示了其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势,现在战局如此有利,岂能轻易善罢甘休?思来想去,只有向契丹人求救这条路了。事不宜迟,李璟当夜便亲书一封密信,命人疾奔契丹求救。只要能保住江南,他已经毫无底线可言。   正在寿州城头殊死血战的唐军将士自然不知道自己家皇帝在背地里的勾当。他们早已忘记了恐惧,木然地拿起武器向着敌人攻击。战况最高潮的时候,赵匡胤又一次奋然出战,他亲自率军向城楼发起攻击。赵匡胤那一副闪亮的盔甲很快暴露了他的身份,唐军士兵立即集中连弩,对准目标疯狂射击。他的部下纷纷冲上前去保护,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激战半日,在淮南战场上战无不胜的赵匡胤也不得不铩羽而归。   柴荣愁眉紧锁。再这样僵持下去,即将进入夏季,淮南气候炎热,又多暴雨,只恐对战事更加不利。但如果不拿下寿州,自己的渡淮通道将始终处于刘仁赡的威胁之下,又岂能安心?柴荣发现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与关西之战时同样的位置,可谓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36 我们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一盏清茶,一卷地图,柴荣正伏案苦思破敌之策。侍卫忽然来报,南唐主遣特使钟谟、李德明持表来见。柴荣眼睛一亮,两军相持之际,谁能撑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在寿州之战正处于高潮的关键时刻,难道李璟撑不住了?“令殿前军整队列阵,将二人带到大帐来见我!”柴荣挥手道,一向沉着的他也不禁喜形于色。   钟谟、李德明一人捧着礼单,一人带着密信,战战兢兢地穿过雄壮的周军战阵。高大强壮的殿前军士兵分列两侧,长戈如林,战甲明亮,强烈的杀意扑面而来。二人终于明白,对付中原军队一向颇有心得的淮南这次为什么会一败涂地了。如此强大雄壮的军队,他们前所未见,看来这一次,江南在劫难逃。一位高大威武的年轻将领正站在他们面前。“我是大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来者何人?”张永德威严的声音响起。“唐户部侍郎钟谟、工部侍郎李德明奉我主之命前来犒劳王师,并求见大周皇帝。”二人急忙欠身答道。一丝轻蔑的笑意浮上张永德的嘴角。“跟我来!”他侧身握剑,大步向前,将二人带进了柴荣的大帐。   一个高大而消瘦的中年人出现在面前。钟谟、李德明心中一惊,这便是名震天下的柴荣?“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所为何事?”那个人淡淡道。两人悄悄抬起头,一抹阳光从帐外洒落,照亮了柴荣的脸。那是一张看过之后永远都无法忘怀的脸,从这张脸上,能读出年轻时的英气与豪迈,读出曾经的沧桑与痛苦,读出对未来的渴望与忧虑,甚至还能读出穿越时代的自信与情怀。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的皇帝李璟的那张脸,茫然、固执、焦躁。那张脸,揭去了浮华,还能剩下什么?钟谟和李德明听到自己的心里叹了口气,这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这样的战争,还有继续下去的意义吗?   钟谟稳住心神,恭恭敬敬地报告:“我主得知陛下御驾亲征,不胜惶恐。特命我等献上区区薄礼,犒劳王师,同时带来我主亲笔手书的密信一封,请陛下御览。”柴荣缓缓展开那封信,细细阅看。两位使臣连大气也不敢出,静静等着柴荣的反应。良久,柴荣合上信札,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在中原时,朕便听说过二位的大名,早知二位大人机敏沉着,能言善辩。我估计,待我看完此信之后,二位必然精心准备了一番说辞,劝我休战退兵。你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何必再做此无用功?不如坦诚相待,且先听我一言,看看有无道理。”柴荣抬起眼,锐利的目光令钟谟二人赶紧又低下了头。   “淮南自立国以来,一向以大唐皇室后裔自称,既然如此,便应知礼义,懂大节。淮南与中原,只有一水之隔,却从未主动来过一位使者建立友好关系,反而飘洋过海去勾结契丹,数年之间络绎不绝。舍华夏而交蛮夷,礼义何在?大节何存?”柴荣的声音不大,却在大帐内回荡着,极富力量。柴荣一边说,一边从案上拿起一个蜡丸,掷于地上,“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二人捡起来一看,蜡丸中藏着一封书信,正是李璟的笔迹,要向契丹称臣结好,请求辽军南下救援。钟谟和李德明对视一眼,手足无措,汗如雨下。   “李璟送往契丹的密信已被我军截获。既然已决心勾结契丹南下,又何必派你们来花言巧语,岂不是愚弄朕吗?我柴荣生于乱世,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岂是听听花言巧语被能被愚弄的人!你们回去告诉李璟,马上来寿州城下负荆请罪,朕也许会放过他。否则,朕打算亲自到金陵去和他说道说道,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啊!”   钟谟、李德明早已吓得战栗不止,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还没出口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二人不敢再言,连连叩首,屁滚尿流而去。   李璟听了二人的报告,惊惧不已。送到契丹的密信已被截获,外援无望。看来不拿出点真金白银,柴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除了提高价码,李璟无计可施。这一次,他派出了右仆射孙晟、礼部尚书王崇质,大大提高了求和使团的档次,又带上更有诱惑力的价码:黄金千两,白银十万两,罗绮二千匹,再赴寿州求和。   没想到这次柴荣做得更绝,连面也不见,直接派人拿着刀子将孙晟押到寿州城下,要他去招降刘仁赡。孙晟哭笑不得,刘仁赡连命都不要了,还能听他的劝?再说,自己身为南唐宰相,千里迢迢来替敌人招降大将,让人知道了,还如何在江南立足?孙晟见到血染戎装的刘仁赡,一咬牙,发狠大喊道:“刘将军,您身受国恩,一定要坚守城池,等待援军,千万不可投降敌寇啊!”刘仁赡感动得无以言表,痛哭流涕道:“大人放心,我刘仁赡发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周军将领大惊失色,赶紧又用刀驾着脖子把孙晟押了回去。   柴荣听了,大感意外。没想到这淮南除了刘仁赡骨头硬,又多了一个叫孙晟的人。他让人把孙晟带到面前,故意大发雷霆道:“你口口声声说李璟要向我称臣,你却违背我旨意,在寿州城下大放厥词,不想活着回去了?”孙晟不慌不忙地说:“臣虽愚钝,但还懂得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身为宰相,岂能教唆节度使叛变投敌?”柴荣听了,顿时哈哈大笑,亲自倒了一杯酒送到孙晟手中,赞许地说:“谁说江南无人?只可惜有你这样的宰相,有刘仁赡这样的大将,那李璟还要向契丹人称臣,岂不是江南之耻?你回去告诉李璟,要保住金陵,就得拿出诚意来,别再拿些钱财来忽悠我。我柴荣志在天下,岂是贪财之人?”柴荣很清楚,这场战场外的博弈,考验的绝不仅仅是决心和耐心,还有人性。两军对垒之际,李璟愿意低头认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如果能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举夺得南唐的江北十四州,将大大缩短一统天下的进程,甚至为北伐幽燕创造机会。   夜已经很深了,柴荣依然在伏案苦思。寿州城就像一个死结,紧紧缠绕在他心头,如果不能解开这个结,淮南战局难说完胜。虽然其他各路周军纷纷告捷,但毕竟兵力有限,补给不济,再难长驱直入。他的精锐和主力仍然被刘仁赡拖在寿州城下,难以脱身。此次征淮,柴荣充分吸取了前人的教训,高度重视后勤补给。在南征之前,他已征调大量人力,以治理水患的名义,打通了汴水与泗水、淮水之间的联系,控制了中原到淮水之间的水道。如此一来,周军便可利用水网运输粮草辎重,解决了前人攻淮时最头痛的后勤补给问题。周军补给线上最重要的节点便是淝水上的通道,而不拔掉寿州这颗钉子,这条生死攸关的通道将永远在对手的威胁之下。所以,要彻底击倒南唐,必须攻克寿州。   那卷淮南地图,柴荣不知已经看过多少遍,但他却仍然渴望从中找出解开死结的钥匙。不知什么时候,地图上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浓重的睡意正席卷而来。柴荣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但那睡意却毫不退缩地占据了他的全身。战事已持续半年,他的精力已有透支的迹象。柴荣长叹一声,无奈地向椅背靠去。   “陛下,已过子时了,为何还不歇息?”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上了柴荣的肩头,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柴荣转过头,正是符皇后。自出兵淮南以来,符皇后一直在军中陪伴左右,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这么久了,默默陪着他吃苦受累,而从未对战事有过任何评论。这个聪明贤惠,深明大义的女子当然懂得军中的忌讳和道理。但看着每天透支着自己生命的丈夫,她终于忍不住了。端详着面容有些憔悴的符皇后,柴荣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他出兵已半年有余。当他从开封率军南下之时还是数九寒冬,如今已是炎炎夏季。想到这里,柴荣叹了一口气:“寿州战事已入僵局,此城不破,淮南难平,我正苦思破敌之策,又如何能安枕?”   “听说,今日南唐主又遣使前来,欲罢战求和?”符皇后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想问的话说了出来。柴荣点点头:“不错,南唐主李璟已两番差使前来,欲称臣交好,只求我即刻罢兵休战。”“既然如此,陛下何不顺水推舟,休战罢兵?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南唐既已臣服,陛下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久战?”柴荣微微一笑:“我之本意,不在淮南,而在河北。只有令江淮彻底失去威胁我中原的能力,我方可从容北顾,收复燕云十六州。如今淮南各州县大半皆未攻克,敌军主力尚存,现在退兵,岂不是半途而废?那李璟求和,不过缓兵之计尔!”符皇后叹了口气:“不瞒陛下。这些天连我也多有耳闻,寿州久攻不克,许多将士已有厌战之心。如今天已入夏,气候炎热,又多暴雨,既然南唐有意求和,不如暂且回师,观其后效。如淮南继续为敌,再择日讨伐不迟。”柴荣把手一挥,不容置疑地说:“不能等了!如今百废待兴,大事小事,千头万绪,再等下去,何时才能终此乱世?我意已决,此次出征定要尽得江北十四州,否则绝不罢兵!”   符皇后呆呆地看着有些激动的柴荣,鼓足勇气又道:“自朱全忠灭唐以来,已有整整五十年,若从唐大中年间的农民起事算起,中华战乱已逾百年。百年之乱局,怎可能一朝一夕就化解,陛下何苦把天下的重担都扛在自己一人肩上?”说到这里,符皇后的眼圈红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佛像前那个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挥动利斧的消瘦身影。“臣妾亲眼所见,自陛下登基以来,无一件事不亲力亲为,无一天不殚精竭虑。但天道有常,岂能强为?陛下为天下不顾惜自己身体,天下人又有谁知晓?幼子宗训年方三岁,陛下一旦有虞……”她再也无法说下去,泪水已从眸间夺眶而出。“皇后的心意朕已知晓。皇后大可放心,朕的身体精力都好得很,你可知那王朴,通晓术数,他曾为朕算过,至少还可活三十年哪,哈哈!”柴荣轻轻用手抚去符皇后眼角的泪珠,笑着安慰道。   帐帘忽然被一阵狂风卷起,一道闪电掠过,滚滚闷雷卷地而来,须臾之间暴雨便倾泻而下。二人似乎都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说话,静静地听着肆虐的风雨声,一时竟相对无言。良久,柴荣扬起头,长叹一声,喃喃道:“你我不幸,生于乱世。就像这天地间的狂风暴雨,这世间总要有人去建起能挡风遮雨的帐篷,总要有人去筑起抵挡洪流的堤坝,总要让人看到雨过天晴的希望。”他转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微笑道:“所以,我们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好似要彻底洗净这片浸透了太多鲜血的土地。   37 风云突变   柴荣和他的皇后做不了普通人,而他的对手李璟更不愿做普通人。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不会放弃自己得到的一切。得知柴荣的强硬态度后,李璟明白,不割让土地,彻底臣服,柴荣是不会罢休的。李德明紧急再赴寿州,他终于亮出了李璟的底牌:废除帝号,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等六州,每年进贡黄金绢帛百万。   柴荣凝视着面色苍白的李德明,良久不语。如果要退兵,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得到这六州,意味着南唐在淮水南岸的防线将全部瓦解,而让他头疼的寿州城将自动解除武装。但淮南战局的发展早已超出李璟的控制,周军已经攻克扬、泰、舒、蕲等重镇,势力深入到长江北岸,到手的肥肉岂能又吐出来?柴荣深知,江南并非无人,只是国主暗弱,党争剧烈,政事混乱而已。如果有一强人横空出世,江南再度崛起并非不可能。决不能让即将被击倒的敌人再有翻身的机会。只有完全占领长江以北,才能彻底剪除南唐的威胁。   柴荣笑了笑:“如今朕已取得淮南近一半的土地,各路将领捷报纷至沓来,李璟岂能用区区六州来搪塞?不得江北十四州,我是不会退兵的。”李德明傻眼了。他知道,在柴荣面前,什么花言巧语都没有用,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动摇。李德明叹了口气,沮丧地说:“唐主居深宫之内,不知道陛下的兵力如此强盛。请陛下给我五天时间,我连夜返回金陵,向唐主禀明情势,劝说他献出全部长江以北之地。”柴荣淡淡道:“请你回去告诉李璟,帝号,虚名而已。只要他决心与我大周交好,不再勾结契丹,废除不废除帝号又有什么要紧!待江北各州全部献来,大军立即休战北返,绝不食言。倘若不允,战场之上一决高下便是。我就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我军暂停进攻。战端一开,必将尸横遍野。为天下苍生计,请速去吧。”李德明不敢再言,行礼告退,匆匆而去。   几番往返交涉,李德明最后竟带回来如此苛刻的条件,南唐朝堂一片哗然。宰相宋齐丘、枢密使陈觉素来就把李德明视为异己,早欲除之而后快,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二人带头跳了出来,对李璟说:“割让六州已是底线,岂能把江北十四州全部拱手送人?何况柴荣出征已半年有余,又久攻寿州不下,陛下提出如此优厚的条件竟然不接受,简直不知好歹。那李德明原本就为人轻浮,经常言过其实,此次出使一定是出卖国家以求私利,陛下可严加拷问!”李璟得知柴荣如此不依不饶,早就心乱如麻,听宋齐丘这样一撩拨,顿时勃然大怒,怒吼道:“有辱使命,要他何用!”可怜的李德明当即被推出宫门斩首。   求和梦碎,李璟不得不再次认真面对淮南战事。南唐军中精锐仍在,兵力不是问题,但以何人为帅去对抗柴荣却是个大问题。前次,误信刘彦贞,结果全军覆没,丧师失地,可谓教训惨痛,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谁敢与我领兵再援寿州?”面对皇帝的这个问题,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领命。掌管兵权的是枢密使陈觉,但此人的专长是在同僚中争权,在皇帝面前谄媚,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能在战场上与名扬天下的柴荣对决。   殿门后传来侍卫洪亮的喊声:“齐王觐见!”呼声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大踏步地迈了进来,两侧的大臣只觉得一股劲风刮过。“齐王来了,好!好!”李璟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兴奋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   来人正是李景达,南唐烈祖李昪的第四子,封齐王。虽然是李璟的弟弟,但他和李璟的性格可谓截然不同。如果李璟是温室中的花朵,李景达则更像荒漠中的胡杨,他行事磊落,生性刚直,颇有侠义之风。比起在深宫中享受温香软玉,李景达更愿意纵马提枪,驰骋沙场。连李璟自己也知道,要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十个自己也比不上一个李景达。但内心深处,李璟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却非常复杂。一方面,不懂军事的他需要这样一个镇得住大场面的皇室兄弟,但同时,对这个性格火爆的弟弟李璟又心存忌惮。想当年,如果不是父亲服食丹药中毒突然驾崩,很有可能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四弟。不知为什么,他的父亲在继承皇位的人选上似乎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身为长子的他。李昪最喜欢的儿子应该是次子李景迁,一直有心将其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但天不遂人愿,李景迁刚满十九岁便患病身亡。李昪仍然把长子视为无物,准备传位给他的次选对象——四子李景达。但风云再次突变,升元七年(公元943年),李昪暴亡,长子李璟在大臣们的支持下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李璟登基后,封李景达为兵马大元帅,统领全国兵马。   当上皇帝的李璟很快熟悉了玩弄权术那一套把戏。虽然李璟让李景达做了名义上的统帅,但同时任命自己的宠臣陈觉为枢密使,决断军事。在李璟心里,李景达只是台面上的傀儡,真正的兵权都通过陈觉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李景达对争权夺利却十分厌恶。作为皇子,他其实对这个王朝抱有更多的情感,只要南唐能够强大,谁当皇帝,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区别。在他看来,李璟最宠信的冯延己、陈觉等人就是一帮只会谄媚的小丑,总有一天会祸国殃民。一次夜宴,冯延己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借着酒性,跑去跟李景达勾肩搭背,还很放肆地笑道:“齐王,你能有今日,可不能忘了我!”李景达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冯延己,拂袖而去。李景达怒气冲冲找到李璟,要求杀了冯延己。李璟两边不愿得罪,只好竭尽全力劝解。走出宫门,李景达仰天长叹:“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亲打下的基业迟早毁于屑小之徒!”从此以后,李景达心灰意冷,索性称病不出,远离朝中之事。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李景达竟主动站了出来,这让李璟惊喜万分。他并不傻,陈觉之流自然又听话嘴也甜,但要这样的人去击败柴荣,显然是痴人说梦。李景达在军中颇有威望,又曾多次带兵出征,以他为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淮南战事危急,再不奋起一战,恐怕大家都没有好下场!与其在这里空谈,不如披挂上阵,多杀几个贼人!”李景达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眼满朝文武,高声说:“我愿领兵前往寿州,替陛下分忧!”“有齐王挂帅出征,定可马到功成,击退贼军!”李璟疾步走下木阶,激动地握住李景达的双手。“我给你五万精锐禁军,即日出发,前往寿州退敌。不过……”李璟眼珠转了转,又道:“齐王此次率军出征,事关重大,身边一定得有个得力的助手。枢密使陈觉智勇忠纯,可随同出征。”李景达一听,就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但看着皇帝虚情假意的笑脸,只好在心头长叹一声,领命而去。   后周显德三年(公元956年)三月,李璟任命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陈觉为监军使,统领精兵,直扑寿州。李景达并非庸才,他不仅要直取周军腹心,还要斩断柴荣的双臂。在率主力奔袭寿州的同时,他令部将朱元分兵一万反击舒州、蕲州一带的周军,又调集扬州附近州县的唐军向驻守扬州的韩令坤部发动攻击。随着南唐主力的卷土重来,淮南战局骤然紧张起来。   在唐军的大举反扑下,兵力散布在舒州、蕲州一带的郭令图难以招架。郭令图孤军深入南唐腹心,虽然占领了数个州城,但从未实行过有效的统治。唐军主力一到,各地民众群起响应,郭令图一败涂地,须臾之间,舒州、蕲州次第丢失,周军在长江北岸难以立足,狼狈逃回寿州大营。   与此同时,扬州遭到猛烈围攻。扬州是柴荣最心仪的淮南城市。南唐人充分利用扬州周围的水利漕运,大兴商贸,使这座城市成为江淮之间最为璀璨的明珠。柴荣花大力气疏浚汴河,经营开封,很大程度上正是吸取了扬州成功的经验。周军大举入淮之时,柴荣派韩令坤趁扬州城防空虚,千里奔袭,兵不血刃便将这座城市纳入囊中。但现在,韩令坤部却成了孤悬于长江边的孤军,随时有被唐军吃掉的危险。李景达气势汹汹的反扑让柴荣感到,这个对手完全不同于刘彦贞之流,作战部署颇有章法。李景达的意图很明显,利用局部的兵力优势,将周军重新压缩到寿州城下,淮水南岸,而后聚而歼之。其心不可谓不大,但柴荣当然不能让李景达得逞。   “扬州不能丢。”柴荣这样对张永德、赵匡胤说:“如果丢了扬州,我军将彻底丧失外线作战的机会,被压缩到寿州一隅之地,如此,局面将极为被动。”柴荣命张永德立即率部增援,又急调大将向训南下。   但张永德还在路上,扬州一带的战局便再度恶化。南唐右卫将军陆孟俊从常州领兵一万余人北上,收复泰州,周军大败而逃。陆孟俊趁势追击,直扑扬州城。唯恐遭到围歼的韩令坤惊慌失措,弃城而逃。韩令坤逃到半路,正好碰见前来救援的张永德。看着丢盔弃甲的韩令坤,张永德冷笑道:“韩将军跑得可真快,敌人还没到,你就把扬州城拱手相送。你就算逃回去,能保住性命吗?将军可忘了高平之战?”张永德的意思韩令坤当然清楚,当年高平之战后,柴荣毫不手软地斩杀了临阵脱逃的禁军大将樊爱能、何徽等人。韩令坤面红耳赤,只好又带着人马跟着张永德重返扬州城。二人刚一入城,唐军便蜂拥而至,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扬州战局让正随唐军主力北上的枢密使陈觉大受鼓舞。他对李景达说:“现在韩令坤已成瓮中之鳖,我们应该迅速赶到扬州,合围那里的周军,将韩部一网打尽!这是成就大功的机会,元帅切不可错过!”李景达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柴荣的命门在寿州,不在扬州。怎能放弃,而在次要方向上浪费时间和兵力?”陈觉听了也不生气,干脆把全军开赴扬州的命令起草好,放到李景达面前。“陛下既然任命我为监军使,便要为全军负责。如今有全歼周军的机会,怎能错失良机?元帅太久没有过问朝中之事,不知道那柴荣的厉害。你这么急着跑到寿州去和柴荣决战,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陈觉傲慢地说。李景达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他很清楚,陈觉是李璟的宠臣,大权在握,军中诸多将领都是他的同党,就算自己不签字,陈觉也能把这支军队拉走。李景达沉默半响,长叹一声,颤抖着手,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长江北岸的原野上,这支庞大的南唐军队骤然改变了行军方向,转向西北,朝着扬州方向滚滚而去。消息传到周军大营,柴荣再度紧张起来。没想到战事已历半年之后,淮南战局竟会风云突变。现在必须有一人,能够挺身而出,挡住李景达的大军。生死攸关之际,柴荣又一次想到了赵匡胤。   38 泪别为此生   显德三年(公元956年)四月,随着南唐大军的卷土重来,扬州暂时取代寿州成为淮南战局的焦点。扬州附近的各路唐军在李景达的严令下,纷纷向扬州发动猛攻。张永德、韩令坤四面被围,率部苦战,战事异常激烈。李景达主力的动向成为左右战局的关键,他会强攻扬州,还是会虚晃一枪,直扑寿州?柴荣暂时还难以判断。左思右想之下,柴荣决定再度派出常胜将军赵匡胤,命他领侍卫军作为机动,在扬州以西的六合(今属南京市六合区)驻防,监视李景达军的动向。同时,任命刚刚赶到淮南的向训为淮南节度使兼沿江招讨使,总督扬州战事。   赵匡胤深知责任重大,一到六合便下了死命令:“只要见到扬州守军逃到六合的,一律抓起来斩断双脚!”消息传到扬州,守军再也没了退路,只好奋力作战。不久,韩令坤、张永德纷纷告捷,在扬州附近连败唐军,暂时压制住了唐军的进攻势头。   李景达见强攻扬州受挫,心头怒火中烧。他的计划原本是直奔寿州,与刘仁赡里应外合,逼退柴荣大军。没想到陈觉畏敌如虎,又贪图小利,一心要先挑软柿子捏,逼着他来救扬州,结果偷鸡不成反蚀米,连吃了几个败仗。火冒三丈的李景达对陈觉说:“监军现在知道了吧,张永德、韩令坤也不是好惹的主。现在仗打成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陈觉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道:“元帅莫急,在下已有破敌之策。扬州以西的六合,襟江控淮,南北要冲,是兵家必争之地。扬州之敌若退往寿州,必定途经六合。元帅可分兵一部前往六合,若能占领六合,便能截断张永德、韩令坤的退路,周军士气必然崩溃。”   李景达一听,心头暗骂。这陈觉果然诡计多端,柴荣早已派出大将赵匡胤驻防六合,却叫我去啃这块硬骨头,自己在扬州城外坐收渔翁之利。李景达冷哼道:“监军却不知赵匡胤早已在六合严阵以待?”陈觉两个眼珠咕噜一转,阴阳怪气地说:“之前元帅豪气万丈,一心要与柴荣在寿州城下决战,如今却怕柴荣手下一部将乎?”李景达性情刚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法,当下甩手怒道:“岂有此理,本帅会怕一个小小的赵匡胤?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你继续攻扬州,我明日便自领两万人马前往六合!”   李景达亲率两万精兵从瓜步渡过长江北上,直扑六合。南征以来,赵匡胤连战连捷,威震江淮,虽然口头上李景达豪情万丈,但面对这员名将,心中还是不免打鼓。距离六合还有二十余里,李景达便下令安营扎寨,挖壕设栅,严加防守,同时派出探马,打探周军虚实。   当唐军探马奔驰而出之际,李景达亲率大军而来的情报已交到了赵匡胤手上。消息传来,周军部将个个紧张万分。虽然赵匡胤在六合故意弄得动静挺大,但他们自己最清楚,其实手里仅有区区两千兵马。柴荣把他们放在这里,只是作为机动兵力,一是警戒,二是疑兵,可没指望他们和唐军主力决战啊。没想到李景达竟然舍扬州于不顾,径直向他们扑了过来。两千对两万,这一仗该怎么打?赵匡胤看着神色惶恐的部将们,微笑着说:“诸公休慌,兵不在多,而在调遣。李景达徒有虚名,他那两万大军,在我看来,不过草芥尔。”赵匡胤微笑着继续分析道:“李景达距离我尚有二十里,便安营设栅,不敢前进。说明他们不知我军虚实,心里害怕。倘若我军主动出击,往来奔驰之间,必然被唐军侦骑探明虚实,这是把底牌亮给了对手。不如偃旗息鼓,以逸待劳,待敌军逼近时再突然杀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必获全胜!”   连续数天,周军大营寨门紧闭,鸦雀无声。李景达派出的侦骑绕营窥探良久,仍然摸不清赵匡胤的虚实。两军就这样遥遥对峙了好几天,就像两个即将对决的高手,未见对方破绽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出招。但赵匡胤可以不急,李景达却无法再悠闲下去。扬州战事陷入僵局,陈觉不断派使前来催促,言辞颇多讥讽。李景达又急又怒,决定放手一搏,在没有摸清赵匡胤底细的情况下,他率全军拔寨而出,直扑六合。   二十里之地转眼即至,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周军大营。李景达稳住马头,眯着双眼观察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敌情不清,贸然进攻,真有种“盲人骑瞎马”的感觉,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传令,列阵进击!”李景达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大声对部下说。话音刚落,尖利的叫声忽然划过长空,一群鸦雀从路旁的树林中惊惶而出,嘶叫着飞上了高空。唐军士兵惊恐地看到无数战马正卷地而来,战士们挥舞的长刀在烈日下闪闪发亮。更远的地方,漫天尘土冲天蔽日,显然正有千军万马朝他们直扑而来。唐军猝不及防,战阵顷刻间四分五裂。这支周军勇猛异常,凶悍无比,唐军士兵已成惊弓之鸟,哪里能挡。两万唐军竟如雪崩一般,顷刻间一败涂地。李景达见势不妙,急忙带着残兵败将南逃,谁料到周军竟不依不饶,疯狂追杀而来。李景达大惊,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周军杀来,带着败兵夺船渡江而去,直到金陵附近才稳住阵脚。   六合一战,赵匡胤故布疑阵,发动突袭,仅以两千兵马便击溃了李景达的两万大军,再次显示了其卓越的军事才华。虽然赵匡胤在六合大获全胜,但淮南战局却并未改观。入夏以来,淮南天气炎热,大雨连绵,周军补给越来越困难。困守扬州的张永德、韩令坤再也无法坚持,只好退往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周军入淮作战半年有余,寿州依然难以攻克,其他各州得而复失,周军主力被迫收缩到以寿州、濠州为中心的狭小地带,局势不容乐观。   令柴荣沮丧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南楚旧将王逵的军队发生变乱,王逵被部下所杀,利用楚军攻击南唐鄂西地区的计划夭折。而声势浩大的吴越军队也在常州遭遇大败,狼狈而返。柴荣利用外援牵制南唐两翼的意图顿成泡影。更令柴荣心烦意乱的是,一直在军中默默陪伴照顾他的符皇后也病倒了。疲劳、炎热与大雨彻底击垮了符皇后的身体,她一病不起。   心急如焚的柴荣只得再次召集众将商议对策。“寿州久攻不下,我军困居于孤城之下,非长久之计。我欲亲率大军再攻扬州,彻底歼灭南唐援军,令刘仁赡彻底断了念想。诸位觉得如何?”此言一出,众将面色凝重,无人说话。入淮作战已半年有余,军队早已疲惫不堪,士气日益低落,哪里还有谁愿意发动新的攻势。宰相范质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劝道:“如今天气炎热,大雨连绵,补给异常困难。我大军出征已半年有余,将士疲惫,思家心切,岂能再劳师远征?臣以为,可在此地留下少数军马驻守渡口,陛下应率大军返回休整,待来年再战不迟。”   柴荣双眼一瞪,怒道:“我军征关西受挫时,你们便站出来要求停战回师,结果如何?如果当时听你们的,恐怕直到现在关西四州都还在孟昶手里。如今战事不利,你又劝朕退兵,难道不知前车之鉴吗?”范质对淮南战事忧虑已久,此时索性豁了出去,大声应道:“今日之战局比当年关西之战凶险十倍,岂能同日而语?再者,陛下乃一国之君,岂有长年在外征战而不理政事的道理?就算陛下今日杀了我,老臣也要辨明曲直,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军遭难!”说到此处,堂堂宰相竟然老泪纵横。   柴荣看着满面泪水的范质,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众将,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众人退去,大帐内只剩柴荣孤零零一人。他忽然想起决定出兵淮南前的那一夜,符皇后对他的劝告:“记得先帝临终之时,曾嘱咐道:刚者易折,欲速不达。陛下莫非忘了?”当独处一室,静静地直面自己的内心,柴荣猛然发现,也许妻子说得没错,在某些时候,自己过于执着了。想起妻子,柴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站起身,挑帘而出,朝着符皇后住的地方匆匆而去。连日来战事紧张,符皇后已病重多日,他竟然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她。   符皇后苍白消瘦的脸出现在他眼里。柴荣心中一阵酸楚,这位曾经在士兵刀下而面不改色的奇女子,竟然已被病魔折磨成了这个样子。柴荣慢慢俯下身,轻轻握住了符皇后的手。如此炎热的天气,她的手却冰冷异常,柴荣的心顿时如坠冰窟。“皇后身染重病,该早些给朕讲啊,为何拖到现在……”柴荣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看着丈夫,符皇后的双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为了不让柴荣分心,她一直默默忍受着病痛,直到病魔彻底撕裂了她的身体。丈夫来晚了,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朕知道你一直反对出兵淮南,现在看来,也许你是对的。”说到这里,柴荣忽然有些激动:“只是没想到,朕竟然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一言未尽,声已哽咽。   看着丈夫动情的样子,两行清泪从符皇后的眼角缓缓淌下。她口不能言,但心很痛。那年河中变乱,当她的第一任丈夫李崇训举着血淋淋的长刀要她陪葬时,她没有向命运屈服,她相信她的人生不会如此结束。果然,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柴荣。她真希望能陪着丈夫一步步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只是没想到,仅仅数年,一切便戛然而止。她真的不甘心。更令她心痛的是,她深爱的这个男子曾经经历了几乎满门遭灭的惨剧,而现在,上天却又要再一次夺走他的爱人。这个乱世太需要柴荣了,为什么老天要这么不公平地对待这个“不爱其身而爱民”的皇帝?   柴荣却笑了,他轻轻用手绢拭去她脸颊的泪水,用一种异乎寻常地温柔语气对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是年五月,柴荣留下李重进、张永德继续围攻寿州,自己则带着大军北返回京。他希望,家的气息,能驱走符皇后的病魔。但再好的医术也无法挽回符皇后的生命。回京之后,符皇后病势愈加沉重,就算柴荣天天陪在她身边,也无法留住她的生命。弥留之际,符皇后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双唇动了动,居然吐出了微弱的话语。柴荣急忙把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急切地想听清楚符皇后的话。   “臣妾不能再侍奉陛下,请陛下珍重。小妹符氏,温婉贤德,臣妾死后,陛下如若不弃,可立她为后……”符皇后艰难地偏过头,看着床边满脸稚气的幼子,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泪水夺眶而出,她长叹了口气,悠悠道:“臣妾不能亲眼看到陛下光复燕云,重振天下了……”柴荣全身猛然一颤,跪倒在地。他紧紧握住符皇后的手,却再也站不起来。   握手一长叹,泪别为此生。身为一国之君,可以叱咤风云,可以笑傲天下,却留不住面前挚爱之人的生命。就算是他,威震天下的柴荣,也无法与时间讨价还价。以生命的脆弱,去搏击厚重的天下,这莫非是乱世中每个英雄的悲哀?   后周显德三年(公元955年)七月,符皇后病逝,年仅二十六岁。   39 独行踽踽   符皇后的去世令后周上下一片悲痛。柴荣放下了他未曾有一刻不牵挂的天下,为她服丧七日。凝视着妻子的灵柩,悲痛与无奈缠绕在柴荣的心头。短短六年间,这竟然已是他第二次失去妻子。命运对他似乎格外残酷,养父郭威、两任妻子、三个幼子,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而他,却只能不断放下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些人,继续在波诡云谲的乱世中蹒跚而行。   那天,当符皇后再次劝他结束征淮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对她说,他注定做不了普通人,他只能去做改变时代的人,即使付出牺牲也在所不惜。但他说这些的时候,感到的并不是骄傲和得意,更多的却是悲凉。他不去做,还有谁会去做?柴荣叹了口气,扬起头,把目光投向深宫外那片无尽的苍穹。微蓝的夜空中,星河若隐若现。即使在无边的黑夜里,也总有一颗星分外明亮。因为这灿烂的光华,它照亮了夜空,而也因为这光华,它却注定孤独。   柴荣很清楚,对他的行事风格,不少人颇有微词。有人认为他好大喜功,有人觉得他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指责他行事极端。对这些,柴荣无法一一反驳,更不愿意去反驳。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时间对柴荣意味着什么。没有被时间利刃割伤过的人,自然不会懂得敬畏时间。经历过这么多,他对理想、生命和这个时代自有他独特的理解。柴荣知道,这个时代正处于转折与巨变的前夜,这个天下危机四伏,北方的契丹一旦再度南下,一盘散沙的神州大地必将再度腥风血雨,万劫不复。但这个天下同样有着巨大的可能性,大江南北,从蒸蒸日上的开封到繁华富庶的金陵,新的气象正在诞生,新的时代正在破茧而出。   这是一个大时代。他没有选择。他不能像朱温那样毫无顾忌地自我毁灭,更不会如李存勖像没长大的孩子般迷失沉沦,他只能选择做那颗最亮的星,用光华刺破黑暗,哪怕耗尽生命,哪怕孤独一生。想到这里,忽然有某种力量灌满了柴荣的全身,他站起身,拍了拍麻木酸痛的双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要生命还未终结,他便只能继续负重前行。哪怕独行踽踽,再无他人。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选择。   服丧期满,柴荣命淮南节度使向训统领淮南战事,又命张永德率殿前军屯驻寿州以北的下蔡(今安徽凤台县),控制淮水北岸,令李重进、李继勋率侍卫军屯兵寿州城南,继续围攻寿州。随后,柴荣又把眼光回到他正苦心打造的开封新城上。新城建设正处于关键时期,而他一向事必躬亲。   虽然已近立秋,但汴水岸边依然烈日当空,热浪翻卷。十余个身着便装的中年人正站在河堤上,手中折扇摇动不止。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连声道:“不想已近立秋,尚如此炎热。老臣这就吩咐下去,多备凉茶、暑药,以防劳役、工匠们中了暑热。”说话的正是主持新城修建的宰相王朴。他身前那人负手而立,正静静地看着面前宏大的工地,若有所思,全然不顾头顶的烈日。半晌,他缓缓侧身,眺望着波澜不惊的汴水,微笑着对王朴说:“京城是皇家所在,自然要恢弘大气,但城终究是为民所居,为民而建,更要多考虑便民利民。开封地势平坦,又近汴水,应以河道为核心,充分发挥漕运的功效,畅通商贾,吸引各方,使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中。更应充分发挥民众之力,让他们环汴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还应该许两边人户在街道之外种树掘井,修盖凉棚,为往来商贾、路人提供方便。”王朴连连称是,心头不禁赞叹,柴荣对城市的理解已远超一般人,在他的头脑里,京城早已不仅仅只是皇宫的所在,而是兼具了政治、文化、物流、商贸、军事、民居等多种功能的枢纽。显然,在柴荣心里,繁荣京城,正是复兴中原的关键。   是年六月,柴荣就开封城的建设问题再次下诏,对道路宽度和绿化、建筑退线等具体问题提出了细致的要求。他写道:“朕昨自淮上回及京师,周览康衢,更思通济,千门万户,庶谐安逸之心,盛暑隆冬,备减寒湿之苦。其京城内街道阔五十步者,许两边人户各于五步内取便种树掘井,修盖凉棚。其三十步以下至二十五步者,各与三步,其次有差。”这封诏书,看不到柴荣高高在上的空话套话,字里行间却体现出他站在普通人角度,从实际出发,为百姓思考的谆谆苦心。   当柴荣正为新城建设倾注心血时,淮南战局却再度紧张起来。   柴荣大军北返之后,留下的除了监视、围困寿州的李重进、张永德外,还有散布于寿州以南各州县的其他周军。皇帝一走,各路后周将领故态复萌,再无顾忌,在占领区内外大事掳掠,淮南各州顿时烽烟四起。淮南老百姓饱受南唐官吏盘剥之苦,又听说后周天子柴荣在中原施行仁政,原本对远道而来的后周军队抱有热切的期待,希望这支军队能赶走恶吏,驱除恶政,让自己有好日子过。周军初到之时,当地老百姓们纷纷箪食壶浆,踊跃相迎。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这些军队便变了脸,干起了土匪强盗的勾当,比南唐恶吏有过之而无不及。失望至极的老百姓无路可走,只好纷纷拿起武器,愤然反抗。他们百人一队,千人一伙,啸聚山林,藏身湖泽,神出鬼没,让后周军队吃尽了苦头。   淮南局势动荡,周军四面为敌,疲于奔命,南唐军队则乘机发动反击。李景达手下大将朱元连续攻下舒州(今安徽安庆市)、和州(今安徽和县)、蕲州(今湖北蕲春县),逼近寿州。各路周军军心涣散,屡战屡败,连连失地。寿州城里的刘仁赡也没有闲着,屡屡趁周军不备,在夜里发动突袭,把围困寿州的周军弄得灰头土脸,手忙脚乱。李景达、陈觉乘机率大军卷土重来,直到紫金山安营,与寿州城中烽火遥相呼应。南唐将领林仁肇则率水军沿淮水西进,直逼寿州。淮南战局在短短一月之间再度恶化。   而更致命的威胁来自周军内部。柴荣走后,总领淮南战事的向训哪里镇得住李重进和张永德这两个红得发紫的禁军将领。按照柴荣走前的部署,张永德率殿前军屯驻下蔡,保护周军的退路,同时监视南唐援军,李重进则率侍卫军继续围攻寿州。但柴荣却没想到,李重进、张永德二人交恶已久,围攻寿州的李重进陷入困境,张永德却隔岸观火,逍遥自在,甚至时不时在李重进背后丢出暗箭。   张永德知道,李重进最大的优势是在军中威望高,但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软肋。郭威临终前,专门召李重进进宫,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向柴荣行君臣之礼,就是担心李重进不服,生出祸端。虽然柴荣即位后,对李重进提拔重用,但谁能担保柴荣心里对李重进没有半点戒备?如今李重进独自在外领兵,又碰上了寿州这个硬钉子,正是离间柴荣与李重进关系的好机会。主意打定之后,张永德便开始在各种场合攻击诋毁李重进,毫不避讳。一次酒宴之后,张永德乘着酒意,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述起李重进的阴谋来。   “看那李重进手握重兵,却久攻寿州不下。而舒、和、蕲诸州纷纷失陷,淮南战局简直一塌糊涂。那李重进平日里总是吹嘘带兵打仗如何厉害,如今却如此狼狈,任由那刘仁赡胡来,你们说这是为何?”   众将谁也不敢回话,只看着张永德那双醉眼,看他又要吐出什么惊天内幕来。张永德故作高深地打了个哈哈,然后一脸凝重道:“此人其实早已心怀叵测,和刘仁赡、李景达私下勾连,企图做淮南之主!”众将大哗。如果真像张永德说的那样,李重进和刘仁赡、李景达勾结,淮南周军岂不是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张永德爆出的惊天阴谋很快在后周军中炸开了锅。各路将领个个心惊胆战,纷纷向柴荣送出密信,大爆李重进的所谓不轨企图。后周军中,一时间暗潮汹涌,人心惶惶。   此事越闹越大,连南唐统帅李景达也听闻了李重进与张永德的矛盾。李景达欣喜若狂,如果能弄假成真,让李重进率部来降,岂不是能一举翻盘,彻底荡平淮南周军?李景达立即手书一封密信,让人悄悄送到李重进处,许以厚礼,诱其来降。见到密信,李重进哭笑不得,虽说侍卫、殿前两军矛盾由来已久,他与张永德之间也不时为了一些事情明争暗斗,但那都是为了公利。谋反投降这种事,李重进连想也没想过。他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外甥,更为这个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后周王朝在他心中有着血缘一般的感情,要让他背叛后周向南唐投降,这简直是一种侮辱。   李重进当即喝令将李景达密使斩首,随后将使者人头和劝降信送往开封。一边是李重进送来的劝降信,一边是张永德等人告发李重进的检举书,柴荣闻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后梁以来各个中原王朝的垮台,无一不是祸起萧墙,他决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柴荣略一思考,立即让人向李重进带话,意思是你的资历威望都比张永德高,年纪轻轻便执掌侍卫亲军,难免招人妒忌。如今大敌当前,务必要团结全军,请他以大局为重,拿出姿态,修复与张永德的关系。柴荣很清楚自己的左膀右臂,二人虽然都才华过人,但李重进为人耿直坦荡,而张永德却心机甚重,要说李重进谋反,他是万万不信的。   吃了皇帝给的定心丸,李重进平静了不少。他从寿州单骑直奔上蔡,面见张永德。张永德见李重进突然单骑来访,措手不及,不知此人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好摆酒相迎。酒过三巡,李重进屏退左右,很诚恳地对张永德说:“我与将军同领禁军,可见皇上对你我的信任。如今淮南战局不容乐观,正是需要我二人同心协力之时,不可互相拆台内斗。今后将军在战场上有何需要,我李重进定然舍命相助。至于其他事,你大可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做不利于大周与皇上的事!”李重进这番话一说,张永德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之极的张永德只好赔笑道:“将军言重了,言重了。寿州之战,还需将军多多辛苦!”二人又招来众将,把酒言欢,总算把这梁子揭了过去。   不久,柴荣严令淮南节度使向训,要求约束军队,严肃军纪,不得惊扰百姓。随后,他又下诏大赦淮南各州,废除南唐设立的种种苛捐杂税。淮南民心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暂时消除了隔阂的李重进、张永德果然变得异常神勇。屯兵下蔡的张永德把沿着淮水西进的南唐水军逮了个正着,双方在淮水展开大战。唐军以火船攻击浮桥,企图烧毁周军的渡淮通道。没想到张永德使出了铁锁横江的狠招,拦腰阻截淮水河道,唐军火船无法接近。不久天公也来帮忙,风向一变,自己放火烧了自己,唐军灰头土脸而回。当夜,张永德又派出擅长游泳的特种兵潜到敌船之下,系上铁锁,来了个瓮中捉鳖。第二天周军大举进攻,唐军这才发现战舰竟然被锁,进退失据,损失惨重。而李重进也似乎找到了感觉,主动出击,在寿州外围击败南唐援军,斩首三千级。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淮南战局终于转危为安。      第八章 平定江淮      淮南战局的变化令柴荣不得不再度亲征。而这一次,他高超的军事艺术在凶险莫测的江淮战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刘仁赡到郭廷谓,一个个南唐名将灰飞烟灭。   40 再征淮南   显德三年的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短暂。冬至方过,小雪初晴,暖暖的阳光洒在洁白的大地上,宛如镀上了一层金色。站在薄雪覆盖的皇城城楼,俯视着气象万千的开封城,柴荣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短短半年,开封新城的建设进展神速,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桥梁,一栋栋建筑从无到有,鳞次栉比,巨大而美妙的画卷正在他眼前缓缓铺开。柴荣为王朴的杰出才干赞叹不已。他欣喜地拍拍王朴的肩头,激动地说:“这样下去,不出三年,新城便能初具规模。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王爱卿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   王朴连忙行礼道:“这都是陛下亲力亲为,筹划有方,微臣只是做了一些分内的事,哪敢揽功!”说完,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范质、李谷,偷偷使了个眼色。王朴的意思很明白,看来皇帝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要进谏的正好赶紧说!范质会意,轻咳两声,前趋一步奏道:“陛下,臣有一事,已在心中盘桓多时……”柴荣诧异地扭头过来,笑道:“宰相既然有事,何不早说?”范质缓缓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内修政事,外征逆贼,疆域日益扩大,恩威泽被天下,万民无不拥戴,威名震于四海。臣以为,为长远计,应当早立太子,并分封皇子为王,如此才能保大周基业永固。”   听范质这么说,柴荣似乎有些惊讶。显然,一心扑在国事上的柴荣根本无暇考虑过这些事。沉吟片刻,柴荣摇了摇头:“儿子们都还年幼,更谈不上于国于民有什么功劳,草率封王,恐怕不妥。况且,那些随朕出生入死的功臣们的儿子都没加封,反而先封自己儿子,岂能心安!”   李谷见皇帝不听,心中有些着急,也上前劝道:“陛下大公无私,胸怀天下,自然令人敬仰。但分封皇子,自古如此,且如今外患未平,战乱未息,将皇子分封为王,震慑各地,也能令天下人安心。”王朴也接口说:“自唐以来,历代皇子大多幼年封王,甚至有刚满周岁便封王爵的,这已是不成文的规矩。陛下迟迟不分封皇子,恐会引人揣测非议。”   柴荣叹了口气,悠悠道:“皇后去世以来,朕一直在想,她曾多次劝朕不要征淮,朕却一意孤行,她殡天之时,也一定在为此事哀伤吧。单单这件事,就算满朝文武,支持朕的又有几人?所谓青鸾舞镜,悲鸣而亡。也许,独自前行,不被理解是朕的宿命吧。自朕登基以来,做了这么多不为人理解的事,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听柴荣这样说,城楼上陷入了一片寂静。王朴等人抬眼看着沉思中的柴荣,一丝酸楚涌上心头。那张曾经英气十足的额上如今已皱纹浅露,而鬓角更多了几丝白发。这几年来,只要跟随柴荣左右的人,无不为他旺盛的精力而震撼。不管行军打仗,还是处理政务,事无巨细,柴荣无不事必躬亲。这样下去,就算是铁人也会被累倒。柴荣的做法连许多地方官员也有所耳闻,以至于有官员曾为此专门上书劝谏,柴荣却不为所动。私下里,众大臣不禁为柴荣的身体深感忧虑。唐亡以来,短短数十年间,中原王朝至周已历五代。频繁的王朝变更中,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之事屡见不鲜,而部属叛乱、篡权夺位之事更是层出不穷。远的不说,后周太祖郭威不就是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才夺得皇位?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们这么着急地劝柴荣将儿子封王,确是有备无患之法,以早早断了那些阴谋者的念想。   但柴荣却显然没兴趣考虑这些在他看来并不紧迫的事。在他看来,复兴中原,夺取淮南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在他心里,还有太多事要做,至于身后事,现在还远远没到考虑的时候。   一连数日,从淮南传来的战情文书纷至沓来。虽然张永德、李重进协力屡破唐军,但李景达仗着人多势众,沿淮水而上,步步为营,硬是突破层层阻截,一直突进到寿州西北十余里外的紫金山(今名八公山)。为了鼓舞寿州守军的士气,李景达让人在山上点起烽火,昼夜不息,与寿州城相互呼应,声势逼人。寿州城已被围整整一年,城中粮尽,李景达又令士兵沿着大营修筑夹墙,企图一直通到在寿州城下,将粮草和援兵运入城中。李重进大急,亲自领兵出击,双方在紫金山下鏖战数日,互有死伤。但南唐军势大,一边与周军缠战,一边加快修筑夹墙,希望尽快打通与寿州的联系。   负责淮南战事的周军总指挥向训如坐针毡。一旦南唐军主力与寿州城中的刘仁赡合流,战局再难收拾。危急关头,向训再也顾不得面子了,决定收缩兵力,将全军聚集于寿州、下蔡为中心的淮水两岸,同时急报开封,请求柴荣派兵救援。寿州城就像狠狠刺入淮南周军心脏的尖刀,向训不仅始终无法拔掉这把刀,反而深受其害,甚至到了自身难保的境地。   困守寿州的刘仁赡知道,决战之日已近。他支撑着虚弱的病体,召集全军将士,动情地说:“我是喝淮水长大的,生是淮南人,死作淮南鬼。我家世受国恩,如今却不能保境安民,为君分忧,这是我的耻辱!我虽然患病,也要奋力执戈,与诸君背城血战,死于旗鼓之下!”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未落泪的刘仁赡泪盈眼眶,他哽咽着一字一字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终不以大丈夫之节屈身以事二姓矣!”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刘仁赡清楚,这也许是淮南战场最后的机会。如果趁后周援军尚未到达之际,与城外的南唐军主力里应外合,主动进攻,有可能一举把敌军赶回淮北,彻底解除寿州之围。   刘仁赡急信李景达,请求两军同时出击,对围城周军发起决战。没想到被李景达一通冷嘲热讽,严词拒绝。李景达在六合吃过大亏,再也不敢冒进,只想着把连通寿州城的那条夹墙修通才是正事。刘仁赡满腔热血却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一气之下病倒在床。   寿州对峙的两军都进入了最艰难的时刻。破局之人,不仅需要坚定如铁的意志,更需要驾驭全局的头脑和奋勇无前的决心。向训与李景达,显然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寿州城外日复一日的肉搏,不过是一场真正大演出即将启幕的序曲。   不久,一个流言在淮南飞快地掠过,震动两军。传说后周皇帝柴荣又要再度亲征,亲手终结这场令人疲惫的拉锯战。寿州城内顿时暗流涌动,军心浮动。柴荣的上一次出现瞬间逆转了南唐军唾手可得的胜利,把半个淮南都风卷残云般夺了过去。如今寿州已濒临绝境,柴荣如果再度亲征,还有谁能阻挡?   这个消息让不少南唐将领的意志彻底崩溃。趁着夜色,一群南唐军人偷偷摸出城去,企图乘船逃往淮北,离开寿州这个水深火热之地。没想到刘仁赡早有防备,在淮水边暗布伏兵,将这伙逃兵一举抓获。等到这群可怜的俘虏被押到大帐,众人震惊地发现,里面竟有一人是刘仁赡的小儿子刘崇谏。事已至此,军校只好向病卧在床的刘仁赡如实报告。刘仁赡又怒又悲,挥挥手,艰难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按军法从事,斩!”   刘崇谏被带到了军营外,准备处决。众将个个面色苍白,但谁也不敢再劝。监军使周廷构实在不忍,冲到刘仁赡的门外大哭,恳求刀下留人。刘仁赡不为所动。周廷构急忙又派人向刘夫人求救,没想到刘夫人回话说:“贱妾对崇谏不是不怜爱,然而军法不可徇私,如果赦免他,刘氏就成为不忠之家,贱妾与刘公有何面目向全城军民交代!”军中将士听了,无不感动流泪。   刘仁赡斩子的消息不仅轰动全城,更震动淮南,连远在开封的柴荣也听说了此事。柴荣暗自心惊。都说南唐政事腐败,君臣无能,谁知竟有如此忠勇的将领。柴荣忽然想起上次前来议和的南唐使者孙晟还在开封,不如把此人找来问问,探一下敌国的底细,到底还有多少像刘仁赡这样厉害角色。   孙晟很快被带到了柴荣面前。赐座、赏酒之后,柴荣和颜悦色地问道:“公在南唐为相,事两代南唐主二十余年,对江南事可谓了如指掌。今日只有你我两人,大可推心置腹。朕征淮已有一年有余,方知南唐战力不可小觑。不知江南到底还有多少能征善战之兵,智勇双全之将,公可为我一一道来。”孙晟不禁冷笑,原来柴荣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南唐的虚实,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岂是卖国求荣之徒!刘仁赡死守寿州,大义斩子之事已轰动天下,可谓功成名就。我孙晟在南唐为官二十年,极尽荣华,德高望重,如今已近暮年,如果连刘仁赡也不如,岂不是要遭天下人耻笑?   孙晟横下一条心,任凭柴荣发问,只是装聋作哑,绝不回应半字。柴荣大为尴尬,又强笑着说:“自公到来之后,朕待公可谓不薄。公却私下帮助江南与契丹人暗通款曲,连密信也被朕查获。朕不但没有追究,反而相待更厚。公为何却如此对朕?”不管柴荣如此谆谆劝诫,孙晟只昂着头,不发一言。柴荣终于发怒,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柴荣又令枢密院官员曹翰把孙晟带到右军巡院。酒过三巡,曹翰按照柴荣的嘱咐再三询问,孙晟依然闭口不言。曹翰再也无计可施,只好黯然道:“既然如此,陛下有令,赐公自杀。”孙晟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整理衣帽,向南叩拜,大声道:“臣下今日以死报国,不负陛下!”言毕,泰然赴死。   刘仁赡、孙晟的表现令柴荣大为震动。虽然李璟无能,但南唐群臣中不乏忠勇之士,如此大敌,如不能彻底剪除,必成心腹之患。看来,要破寿州城下的困局,彻底平定淮南,只能再度亲征了。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元月,新年刚过,柴荣便召集群臣,商议再度征淮之事。谁知一提起淮南,众臣皆面露难色。一轮商议下来,大多认为南唐军力强大,没有必胜把握,再说淮南战事已拖延了这么久,消耗巨大,不如暂且撤兵。柴荣环顾群臣,心中烦闷,难道再次征淮又要落个一意孤行的名声?踌躇间,柴荣忽然眼睛一亮,一班重臣中,尚有一人缺席,正是宰相李谷。这几天,李谷正因病卧床在家,不能来朝。如果李谷能支持自己,这次出师便更有把握了。柴荣起身道:“今日李爱卿因病未到朝。首战淮南便是他为帅出征,南唐的底细,数他最清楚。范质、王溥二位爱卿可亲往李家与之商议此事。退朝!”   李谷的缺席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只是,李谷出征淮南曾吃了大亏,这一次,他会支持自己吗?   柴荣忐忑不安。满怀心事的他一路漫行,猛一抬头,竟已来到皇城西边。信步登上城楼,汴水悠悠,连天接地。再看岸边,一片密密麻麻的船坞,旌旗招展,人声鼎沸,显然正在忙碌着一项巨大的工程。柴荣只觉得晴空霹雳在脑中轰然炸响,他忽然想起一事,顿时热血翻涌,情不自禁用拳头在城墙上一砸,失声道:“如此大事,我竟险些忘记!”   41 决战紫金山   柴荣猛然记起的正是一年前密令右骁卫大将军王环之事。那时,他令王环在汴水边修建战舰,训练水军,如今一年之期已过,不知那支尚在闺中的水师可堪大用?   皇帝亲临令王环兴奋异常。苦心经营一年有余,现在终于到了他的水师破茧而出,一鸣惊人之时。王环急促地挥动令旗,只听鼓点齐鸣,一艘巨大的战船翔风鼓浪,疾驰而出,正如一只破浪捕食的怪兽。柴荣定睛细看,只见此船下方两侧各有六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再看船上,塔楼高耸,数百名士兵手持弓弩,列阵以待。船舱以牛皮覆盖,可挡矢石,船头更耸起一只巨大的撞角,威风凛凛,势不可挡。王环手中旗语忽然一变,“呜”地一声,一片箭雨从船楼上直飞天际,划了道漂亮的弧线,狠狠地扑向靶舰。气势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柴荣也不禁叫了一声好。   王环更加得意,令旗一展,船上扬起风帆,其速更快,如离弦之箭直扑靶舰。电光火石间,忽又从斜刺里冲出两艘小舰,一左一右向战舰夹击而来。柴荣目不转睛,正在想这战舰会如何应对,却见舰侧覆盖的牛皮忽然掀开,推出数门石炮。舰上士兵不慌不忙,对准来船,镇定发炮,巨石激射而出,正中敌船。岸上顿时一片喝彩。这艘战舰击退敌船,更不迟疑,乘风破浪,径直撞向靶舰。“轰”的一声巨响,撞角正中靶舰,那艘船当即倾覆,缓缓沉入水中。再看塔楼上的士兵,肃立不动,军阵不乱,显然训练有素。   “好!好!”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柴荣也不禁抚掌大呼。“天下只知南唐、吴越水军厉害,却不知我中原也练成了如此利器!”柴荣激动地挽住王环的双手,急道:“不知道将军已造成多少战舰,练成多少水军?”王环竖起三个指头:“大小战船三百艘,精壮之士万人,足可独当一面!”柴荣听罢,仰天大笑:“大事成矣。当年我力排众议,下决心疏通汴水、闵河、颍水直至淮水,耗费民力数十万,用时数年。当时,无人知朕想法,全都不以为然。如今,英雄终有用武之地矣!”   回到宫中,柴荣内心的激动尚未平复,又听内侍来报,说范质、王溥二人有急事来禀。柴荣急忙召入,只见两人皆面露喜色。“回禀陛下,得知陛下问话,李大人当即抱病而起,亲笔手书一封,请陛下御览。”范质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柴荣接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大声读了起来:“寿春危困,破在旦夕,若銮驾亲征,则将士争奋,援兵震恐,城中知亡,必可下矣!”读至此处,柴荣拍案长叹:“知我者,李谷也!”范、王二人知道柴荣决心已下,忙道:“李大人还托我二人带话,说这番亲征不同于上一次。上一次是因他作战不力,令陛下迫不得已,仓促南下。此次谋定而后动,必能大获全胜。”   柴荣微微一笑:“李谷胸藏十万兵,此言非虚。二位辛苦,下去歇息吧。”送走二人,柴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住自己的激动之情,让人拨亮灯火,铺好地图,独自静思起来。李谷说得没错,首征淮南,确实失之仓促。当时正阳浮桥危在旦夕,首要任务是挽救背水一战的全军,能在遭遇战中大败刘彦贞,堪称侥幸。而这一次,寿州之战看似已成死局,实则暗藏玄机,只要筹划得当,当大有可为。   跳跃的灯火下,柴荣细细俯看着藏龙卧虎,杀机四伏的淮南战局。刘仁赡死守寿州,已成困兽;围绕着这座孤城,一远一近,南唐布下了两支援军。李景达、陈觉、朱元等率南唐军主力屯于寿州西北的紫金山,郭廷谓则领军驻于濠州(今今安徽凤阳县)。如果这是一盘棋,紫金山附近的南唐军主力无疑是对手的大龙。只要能斩杀这条大龙,淮南之局全盘皆活。笑意渐渐浮上柴荣的嘴角,一个完整的攻击计划已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型。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二月,柴荣命王朴、张美、韩通等人留守京城,自己尽起精锐,再征淮南。与前次出征不同,除了军势雄壮的步骑大军,汴水上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右骁卫大将军王环威风凛凛地挺立在船楼上,他身后是数百艘崭新的大小战舰,扬帆鼓浪,浩浩荡荡,从汴水入颍河,直扑淮水。   柴荣再度亲征的消息震动淮南。寿州城内,心力交瘁的刘仁赡闻报,仅能苦笑而已。他知道,翻盘的战机早已失去,柴荣此来,寿州再也难以保全。而南唐军主帅李景达更是惊慌失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柴荣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再度亲征。李景达忙令各路唐军收缩防线,将精锐集中于山北营寨。监军使陈觉更是感觉大祸临头,急忙密报金陵,请求援军,同时痛斥李景达贻误战机,以致全局被动,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李景达身上。   南唐军上下乱成一团之时,柴荣已至下蔡,距离寿州仅有一水之隔。   江风猎猎,旌旗招展,千万人中,柴荣那身金盔金甲在冬日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各位将士,征淮之战已一年有余,战火延绵,生灵涂炭,朕深为痛惜!”柴荣环顾全军,眼里透出锐利的精光:“此番朕二度御驾亲征,在此立下誓言,不彻底击败淮南贼军,誓不北返!”全场欢声雷动,直冲云霄。皇帝有如此决心,自然令全军将士欢呼雀跃,兴奋异常,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即杀上阵去。柴荣笑了,全军士气高涨,正是将士用命之时。不过他还需要等一等,王环的水师出现在淮水之时,才是水陆并进,发起决战之日。   后周大军云集北岸,令紫金山上的唐军更加恐慌。之前他们已吃过赵匡胤的苦头,柴荣手下大将尚且如此厉害,何况柴荣亲自上阵?监军使陈觉更是坐卧不安,大战在即,他想的不是怎样和李景达同心协力破敌,而是如何自保。负责他的军营正面防守的是李景达麾下大将朱元。这朱元算是南唐军中不可多得的一员悍将,数月前曾在舒州一带把周军杀得节节败退。但在陈觉眼里,朱元是李景达的心腹爱将,素来和自己不睦。让这样的人防守正面,岂不是自掘坟墓?陈觉越想越害怕,连夜向李璟密报,说朱元反复无常,不可领兵,请求急调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前来替换。李璟对军中情形一无所知,对陈觉却极为宠信。当下急调杨守忠到濠州,准备接替朱元的兵权。强敌当前,战幕将启,南唐军内部却出现了可怕的裂痕。   后周水军正沿着淮水滚滚而来。紫金山上的南唐士兵望着后周战舰连天接地,个个瞠目结舌。这条大江之上,从来都只见自己的水师耀武扬威,做梦也没想到敌军的庞大战舰会骤然出现在江天之间。   水军一至,柴荣立即下令,全军渡过下蔡浮桥,直扑寿州。一进寿州城下的周军大营,柴荣翻身下马,大步直奔中军营帐,连一刻也不再耽搁。对唐军在紫金山的兵力分布,柴荣早已了如指掌,他当即做出部署,令赵匡胤率精兵攻击南唐先锋寨以及山北营寨,王环率水军沿淮而下,清剿紫金山附近的南唐战舰,李重进则领兵紧紧围住寿州,决不让刘仁赡一兵一卒出城。最后,他站起身,正色道:“其他将领各率本部军马,围住紫金山。一旦赵将军得手,便分路进军,将贼军分割包围,聚而歼之!”斩其首,掐其尾,分割包围,聚而歼之,这便是柴荣定下的屠龙之策。   天方破晓,病卧在床的刘仁赡被战鼓的轰鸣声骤然惊醒。侍卫惊惶地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周军主力正向紫金山发动围攻!”刘仁赡闻报,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快扶我起来……此为生死存亡之时,我要到城头观战。”   刘仁赡坐上胡床,被侍卫们抬到了城楼上。他强撑病体,向西北望去。只见淮水上,密密麻麻的战舰连天接地,直扑紫金山南。舰队所到之处,如摧古拉朽,沿途南唐水寨纷纷火起,战船顿作鸟兽散。刘仁赡心中凉了半截,因为水军的优势,南唐一直保持着对周军浮桥的威胁,使后周军队不得不在淮水两岸保留了大量兵力以保护渡淮通道。如今水上优势荡然无存,柴荣不仅可以横扫淮水沿线,更可以毫无顾忌地挥师南下,淮南危矣!   刚想到此处,忽见部将遥指紫金山北,颤声大叫:“将军快看!”刘仁赡顺着那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紫金山下人潮汹涌,战旗滚滚,显然周军正在猛攻山北营寨。忽又听城外战鼓震耳欲聋,喊杀声此起彼伏。一个侍卫跌跌撞撞扑上城楼,惊惶报道:“李重进率军正猛攻寿州四门,声势甚大!”此言一出,城楼上一片惊哗。刘仁赡扶住侍卫的肩头,缓缓站起身,一抬手,全城顿时鸦雀无声。刘仁赡环顾众将,惨然一笑:“诸公不必惊慌,李重进此来并为夺城,意在困我,以防我鱼死网破,扰乱其主力围攻紫金山而已……”言毕,刘仁赡复又颓然跌坐到胡床上。   城外杀声震天,城楼上却一片死寂,人们都把眼光死死盯住火光冲天的紫金山。那里,才是决定淮南命运的生死之地。从寿州城下直到淮水两岸,再到城外的紫金山,方圆十余里内,处处鏖战,杀声不息。这一战,从清晨直到午后,直至红日西沉,暮色低垂。冷汗从刘仁赡额头涔涔而下,浸透了他全身。虽然已极度虚弱,但刘仁赡却坚持留在城楼上,决战时刻,他必须要和这些生死追随他的将士们在一起。   忽然,紫金山北喊声大起,隐隐有一方得势之意。刘仁赡神色一变,胜负已分?他的心不由自主往下一沉,不祥之感骤然袭上心头。而其他人纷纷踮起脚尖,极力往西北方向望去,想要知道鹿死谁手。城头脚步声大起,一员偏将带着几名斥候冲上了城楼。那将满头大汗,面红耳赤,一见刘仁赡,当即冲了过去,临到面前,却又欲言又止。刘仁赡心中大急,咬牙道:“如何?”偏将愣了愣,终于移步上前,将嘴凑到刘仁赡耳边,轻轻讲了几句话。   刘仁赡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怪异,那张苍白的脸一下子扭曲了,双手在空中乱抓,极力想直起身来。卫士们急忙把他扶了起来,刘仁赡双目怒睁,用颤抖的手遥指紫金山,只听见他的喉管里咯咯作响,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监军使周廷构、副将孙羽等人见势不妙,急忙挥手让侍卫抬刘仁赡回府。   周廷构一把抓住报信那人,恶狠狠道:“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刘将军何以如此?”那员偏将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声大声道:“监军大人,不关小人的事!刚刚得到消息,负责紫金山北防御的朱元率寨中万人全部投降,防线顿时洞开,周军一拥而入,战局已不可收拾……”   听得此言,众将面面相觑,手足无措。这朱元是李景达手下最得力的爱将,作战骁勇无比,对后周作战更是屡有胜绩,为何竟然会临阵倒戈?正惊惶间,又听得远处杀声大作,众将扭头望去,那条从紫金山麓通往寿州城的甬道已火光冲天。通红的火幕下,不计其数的周军铁骑正分道涌向山前,显然已将李景达全军分割包围。这场决战,难道要以南唐军的惨败收场?   42 妙手屠龙   当刘仁赡在寿州城头颓然倒地时,柴荣正望着紫金山南甬道的冲天火光,与诸将抚掌而笑。捷报不断传来,赵匡胤已击破南唐先锋寨,斩首三千余级;紫金山南的甬道也被周军攻陷,敌军与寿州的联系已被彻底掐断。更令柴荣惊喜的是,李景达手下的得意爱将朱元竟然在大战之际率全营一万多人临阵倒戈,将防线拱手让出。至此,南唐军的宽大正面已毫无防备地暴露于周军面前,赵匡胤乘势挥师进,山北各寨被一鼓荡平。   柴荣令各部迅速通过朱元负责的防区,分路向南唐军各寨发动包抄。战至黄昏,紫金山上处处战火熊熊,近六万南唐军队被悉数包围,各部被切断联系,陷入一片混战。这条盘踞于紫金山上的巨龙,终于惨遭肢解,即将分崩离析。   降将朱元被带到了柴荣面前。柴荣对他微微一笑:“朱将军乃淮南名将,曾屡胜我军。为何今日却主动来降?”朱元长叹一声:“不敢隐瞒陛下,末将对淮南并非没有感情,齐王对我更有知遇之恩,原本应当舍命尽忠,马革裹尸。只可恨陈觉那厮实在可恨,大敌当前之际竟然还玩弄权术,挑拨离间。为了夺我兵权,竟假传齐王命令,要将我诓骗到濠州,企图害我。末将悲愤之下原想自尽以表忠心,是门下客人劝我,方才醒悟,何必为一小人自断生路。是以弃暗投明,来降陛下!”   听完此言,柴荣转向身边众将叹道:“军中有良将而不能用,大敌当前却为一己之私自乱阵脚,贼军焉能不败!”柴荣亲自斟上一杯酒,端到朱元面前,诚恳地问道:“今日一战之后,李景达全军已遭重创。以将军看来,接下来,李景达会作何应对?”朱元苦笑道:“必败之局,再战还有何益?自然是走为上策。南北方向皆已成死地,只能沿淮水东下,逃往濠州。”柴荣朗声大笑:“将军果然坦诚,和寡人的猜测不谋而合!”   柴荣连夜作出部署,令虎捷左厢都指挥使赵晁带领数千水军沿淮水而下,截断南唐军归路。又命王环率水军主力东进,在镇淮军(今属安徽怀远县)一带布防,阻击濠州方向的援军。最后,柴荣拉着赵匡胤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紫金山之敌就交给将军了。明日一早,可指挥各路人马发动总攻,不出半日,敌军必全面崩溃!”部署完毕,柴荣亲率侍卫军连夜北渡淮水,前往赵步(今安徽凤台东,淮河北岸)。如何击溃紫金山之敌已不是他考虑的重点,而是尽可能地聚歼敌军,在淮南战场上给南唐军主力以最大的杀伤。   天方破晓,淮水两岸又一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战鼓声。赵匡胤一马当先,指挥各路周军向紫金山上已被分割包围的敌军发动了总攻。未到午时,南唐军已彻底崩溃。唐将许文稹、边镐均被周军生擒,从紫金山直到淮水南岸,伏尸上万,血流成河。   看着潮水般涌来的后周大军,曾以英雄自诩的李景达气得双手发抖,权力、荣耀乃至与陈觉等人的恩恩怨怨都在这一刻如风中飞沙,烟消云散。在这场决定南唐命运的大决战中,他已注定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被写入历史。陈觉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扶住马鞍试了几次也蹬上不去。李景达恨恨地瞪了陈觉一眼,挥动马鞭,带着亲兵向东落荒而去。   一路奔逃,李景达只见兵败如山倒,不禁悲从心起,放声大哭。好几次,他都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自尽,部将扑上来夺剑劝道:“虽然兵败,但尚可卷土重来。只要能退到濠州,收拢败军,联合郭廷谓反扑,或可与柴荣再决胜负!”   柴荣再不会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柴荣早已布下先手,一见南唐军向东败退,当即亲率骑兵从赵步沿北岸追赶。看着对岸的皇帝亲自上阵追歼残敌,各路周军将士大受鼓舞,个个奋勇争先,人人唯恐落后。这是一幕壮观的场景。紫金山上,声势浩大的军队如泰山压顶,呼啸而下,沿着淮水南岸一路追杀。淮水中流,数百艘战船浩浩荡荡,破浪斩波,沿水路截杀。而在淮水北岸,那顶象征着皇权的杏黄顶盖在艳阳下格外夺目,更令南唐逃兵魂飞魄散。后周大军三路追杀,震天动地,许多南唐士兵慌不择路跳水而逃,更多的人则纷纷跪地投降。从正午到黄昏,柴荣带数百亲兵一路狂追出两百余里,直到荆山洪(今属安徽怀远县)才立住马头。到了深夜,其他随行官员才气喘吁吁地赶上皇帝。   紫金山一役,南唐军死伤、投降超过四万人,周军缴获粮草辎重数以十万计,南唐在淮南的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柴荣的屠龙计划大功告成,凭此一战,周军已在淮南战场彻底掌握了主动权。   但直到此时,柴荣的大脑依然在战场上飞速运转。紫金山之敌虽已溃败,但濠州尚有一支颇有实力的南唐军队,说不定此刻已在赶来救援的途中。柴荣连夜向附近各个州县发出诏令,征发壮丁民夫在荆山洪上游重镇镇淮军修建城池。这是效仿当年梁晋夹河争霸时李存勖在德胜城修筑的南北双子城,将淮水夹在中间。又命张永德将下蔡浮桥迁移到两城之间,以为屏障。最后,密令王环率水军埋伏于城侧,准备伏击敌之援军。   柴荣再一次料敌在先。镇淮军城尚未完工,濠州守将郭廷谓便率水军沿淮水而来。这郭廷谓绝非无能之辈,柴荣第一次亲征淮南时就知道此人的厉害。当时柴荣在正阳大破刘彦贞,又重兵围寿州,各路周军气势如虹,邻近州县守将要么弃城而逃,要么献城投降,唯有同样处于淮水前沿的濠州平静如常。柴荣亲笔写下劝降信,又送上免死铁券,遣人说降,郭廷谓却不为所动。不久,周军攻城,郭廷谓亲自率军严防死守,令周军无功而返。但这一次,柴荣不会给郭廷谓任何翻盘的机会。   南唐舰队刚到镇淮军外,便遭到双子城上周军的猛烈射击。郭廷谓见势不妙,心中一发狠,亲自挥刀上前,大呼道:“诸公不用担心,贼军只会陆战,没有水师。只要烧掉浮桥,贼军必败!”话音未落,百余艘周军战舰乘风破浪,横空而出,犹如天降神兵。南唐船阵大乱,纷纷溃逃。郭廷谓身中数箭,跌坐船头,仰天痛哭。他知道,翻盘之梦已彻底破碎,就算他再不甘心,也只能灰头土脸逃回濠州。李景达、陈觉在败逃路上听说了郭廷谓反攻失败的消息,连濠州城也不敢进,干脆一溜烟径直逃回金陵。   彻底歼灭了李景达的六万大军,又击溃濠州之敌,柴荣这才从容回师寿州。此时刘仁赡已病入膏肓,不省人事,全城军民知道外援已绝,看着城外威风凛凛的后周大军,个个肝胆俱裂,城内一片哭声。监军周廷构、营田副使孙羽等人心知肚明,全军斗志早已崩溃,要想再守下去无异痴人说梦。经过短暂的商议,众将很快达成一致,献城投降。   在柴荣和他身后数万将士的注视下,寿州城的北门缓缓开启,这座坚守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城市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周廷构、孙羽等南唐将领去掉兵甲,手捧降书,依次从城中走出。而这支队伍的最后,是被人用床板抬着的刘仁赡。柴荣面色凝重,郑重地接过降书,对将领们一一抚慰。最后,他来到了用生命与自己对抗的刘仁赡面前。这位名将,如今却面如白纸,双目紧闭,口不能言。柴荣抬起头,看到了寿州城墙上的累累伤痕,看到了满城军民沮丧但却坦荡的目光,一种久违的感动忽然涌上心头。他握住刘仁赡冰凉的手,慨然叹道:“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如果当年之中原,人人都能有刘公这样的忠义骁勇,哪里还会有燕云割地之耻,洛阳沦陷之恨!”数日后,刘仁赡病逝,柴荣亲自追赐为彭城郡王。   入城后,看着满目疮痍的寿州城,面黄肌瘦的老百姓,柴荣下令打开粮仓救济饥民,宣布赦免州境内死罪以下全部囚犯。而那些因反抗南唐暴政而啸聚山林的老百姓,也宣布全部赦免,让他们返乡重操旧业,不加问罪。柴荣延续着自己的一贯作风,对敌人强硬,对百姓仁慈。在他心里,早已装满整个天下,就算曾在敌国治下的老百姓,也同样是他的子民。   但很快,对老百姓一向仁爱的柴荣却因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杀心,令他的部下们也大惑不解。这天,柴荣带着赵弘殷等人上街巡视。远远看见一个甚为气派的烧饼店。柴荣找人一问,才知道寿州烧饼在淮南颇为有名,而这家店便是城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柴荣不禁好奇,当即差人买了几十个烧饼,要与部下们一起尝尝鲜。没想到饼拿到眼前,却发现又薄又小,一看就是偷工减料的货色。刚刚还谈笑风生的柴荣勃然大怒,一把将烧饼扔在地上,命令侍卫们一拥而上,将烧饼店的掌柜、伙计全部扭送到面前。   柴荣指着掌柜的脸痛斥道:“你的烧饼店号称寿州第一,扬名淮南,没想到卖的却是偷工减料的货色。今天是被朕撞破,假如只是普通老百姓,岂不是被你无端骗了钱财!真是岂有此理!来人,把这些人通通给我拖到城门外斩首!”十多个卖饼店伙计一听,卖假货卖到了皇帝手里,一不小心竟然犯了欺君之罪,早已吓得说不出话,个个瘫倒在地。   赵弘殷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劝道:“这些人偷工减料,欺骗陛下,确实可恨。但臣以为,寿州被围一年有余,存粮早已耗尽。如今城池刚刚解围,商贾刚刚恢复,或许是粮食不足,这些人才会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吧。你们这些人,还不赶紧向陛下叩首认罪!”赵弘殷一使眼色,众人顿时会意,个个如捣蒜般磕头不止。听了赵弘殷的劝告,柴荣总算平息了怒气,将手一挥:“你们如敢再犯,定斩不饶!去吧!”众人在阎王殿打了个转,好歹捡回一条命,屁滚尿流而去。   柴荣看了看面色凝重的部下们,忽然笑了:“诸公一定不解,朕为何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还差点处死这些人?”众人心中自然疑惑,但谁也不敢说出来,个个默然不语。“朕年轻时,也曾游走南北,贩卖茶货,深知诚信乃为商之本。朕自登基以来,一直坚持行重商之策,为的是富民强国。但若商人们都如此不顾诚信,坑蒙拐骗,受害的不仅仅是老百姓,更将动摇国之根本。”柴荣叹了口气,满怀忧虑地说:“你们万万不可小看这些事。所谓千里之穴溃于蚁穴,此风断不可长!从今天开始,每个州县都要巡查,严查坑蒙拐骗的不法商贩!”   听柴荣说完这番话,众人才明白皇帝的用意,个个深以为然。   不久,也许考虑到寿州城防给后周军队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为了断绝后患,柴荣宣布将寿州府治迁到下蔡。淮南天堑,从此再不复存。   柴荣第二次南征,只一月有余,便妙手屠龙,大破南唐六万精兵,攻克寿州,荡平淮水,令质疑他发动征淮之战的反对者们统统闭上了嘴。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三月,柴荣任命向训为武宁节度使、淮南道行营都监,领兵戍守镇淮军,并伺机攻取濠州。自己则北返开封。淮南已成必胜之局,打扫战场的事儿就让向训等人去完成吧。毕竟,还有太多太多的大事等着他去做。   43 闪击濠州   回到开封,柴荣立即对此次南征中立下功劳的将领大加封赏。两次南征均有惊艳表现的赵匡胤成为最大的赢家,受封义成节度使。年仅三十岁便登上节度使的高位,赵匡胤令众人侧目,一举成为后周军中最炙手可热的明星。柴荣则再次一头扎进了纷乱的政务中,没日没夜,乐此不疲。但他没想到,他刚一离开,看似已无任何悬念的淮南战局却再度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刘仁赡城破身死,李景达全军覆没,但淮南却似乎从不缺少独当一面的主角。这一次,时任濠州监军的郭廷谓站了出来。李景达在紫金山一败涂地之时,郭廷谓便曾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当时他亲率水师,朔江而上,企图突袭设在镇淮军的周军浮桥,但他的英勇壮举却遭到柴荣的当头棒喝,损兵折将,铩羽而归。郭廷谓只好退保濠州。濠州处淮水南岸,当南北要冲,在郭廷谓看来,只要濠州不失,便能在濠州、楚州一线重建防线,保留与敌军对抗的希望。   当年后梁太祖朱温曾出动大军,大举南征。淮南名将朱瑾正是在濠州、楚州之间的清口大破庞师古,令不可一世的朱温遭受惨败。郭廷谓相信,淮南战局成败的关键不在寿州,而在濠、楚。既然朱温那样的枭雄都能在濠州折戟沉沙,没有了柴荣的后周军队也没那么可怕。豪气满腔的郭廷谓对刺史黄仁谦说:“大人不要担心。周军看似势大,其实有软肋。我们只要集中濠州、楚州一带的兵力,找准机会,定能收复寿州,将周军聚歼于淮水!”黄仁谦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种时候,郭廷谓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决心。黄仁谦不敢得罪监军,只好苦笑道:“齐王已全军覆没,周军旦夕可到濠州城下,局势如此凶险,莫非大人还有精囊妙计?”郭廷谓嘿嘿一笑:“大人忘了当年朱瑾在清口大破庞师古的旧事了?朱瑾能成大功,是利用了水势。以水为兵,一举淹掉了梁军主力。”黄仁谦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梁军屯兵低洼之地,又无防备,现在周军正在镇淮军新建浮桥,严防死守,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郭廷谓在案上徐徐展开地图,他的手指在标记着濠州的圆点上停了下来,然后沿着淮水那条弯弯曲曲的细线一路上行,直至淮水和涡水的交汇处。“大人请看,这是镇淮军,正是淮水与涡水交汇之处。周军在这里新建浮桥,所谋必大。敌军两次南犯,兵员及军需辎重均通过水路运输。如今周军在镇淮军大兴土木,必定想在此建成东进基地,觊觎濠州、楚州,一举吞掉整个淮南!”黄仁谦点点头:“监军大人说得没错。但我濠州区区万余人,又能如之奈何?”郭廷谓以拳击案,慨然道:“只要将军能借我舟兵二千,我必断其桥,屠其城,直抵寿州!”   黄仁谦面如土色。这郭廷谓可谓胆大包天,月前刚刚在镇淮军铩羽而回,现在竟然又想故技重施。“监军难道忘了上月在镇淮军之败……”黄仁谦忍不住嘀咕道。“哈哈!”郭廷谓也不生气,拍了拍黄仁谦的肩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柴荣已北返,敌军中并无得力大将。再说今夏久雨,淮流泛溢,正是我水师大展拳脚之时。此战若不胜,我当自投淮水,绝不独返!”   数日后,郭廷谓带着两千敢死队出发了。他们乘轻舟朔江而上,在滔滔淮水之间长途奔袭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镇淮军。柴荣临走之前,曾百般叮嘱,对这里的浮桥一定要严加防范,防止敌军偷袭。守桥将领不敢大意,派出精兵分别驻防浮桥南北,唯恐有失。但他防住了陆上,却忘记了水路。凌厉的江风中,数十艘快船冲破薄雾,斩浪而出,直扑浮桥。还没等守桥的周军回过神来,蘸着热油的火把已雨点般地掷到了桥上。火借风势,整座浮桥瞬间变成了火龙,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上扭曲着断裂成了数截。周军大溃,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郭廷谓并不满足仅仅毁掉浮桥。他带着士兵冲上江岸,一路杀进周军营帐。周军营寨被付之一炬,大量粮草辎重被毁。   遭受重创的周军,不敢再在镇淮军立足,只好退保定远(今安徽定远县)。周军在定远城外扎下连营,深壕高堑,严防死守。   但郭廷谓却并不准备就此罢手,他派出间谍伪装成商贩,潜入定远,打探周军底细。不久,间谍回报,周军约万人,统帅是后周武宁节度使武行德。郭廷谓笑道:“武行德,勇而缺谋,周兵可图也!”于是,郭廷谓又向黄仁谦借了三千人马,凑足五千精兵,一路开到定远寨外,依山衔枚,偃旗息鼓,设下埋伏。接着,他把花钱从当地招募的数千乡兵派上了阵。这些雇佣军全都穿上了南唐正规军的衣服,敲鼓展旗,热热闹闹地向定远寨进发。   武行德接到报告,亲自登上寨楼观察动静。看了半响,武行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贼军果然无人了,只剩下了这些乌合之众,竟然还敢前来攻寨!孩儿们,跟我杀出寨去,砍下他们的狗头,向皇上请功!”   周军一涌而出,把这群唐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武行德杀得性起,一马当先,穷追不舍。刚追至山口,埋伏在山后的南唐精兵一涌而出,将追兵团团围住。一番混战之后,武行德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举目四顾,身边竟然已无一兵一卒。现在驱兵追杀,意气风发的人换成了郭廷谓。唐军一路杀到定远城外,把武行德苦心打造的定远寨掀了个底朝天。毁浮桥,破定远,郭廷谓之名一时传遍大江南北,成为淮南的新旗帜。   武行德单骑逃进寿州,全城耸动,人皆瞠目。武行德曾效力于后唐大将石敬瑭帐下,历经四朝,是河东军事集团中颇有名头的人物。这样颇有威名的沙场老油条却阴沟翻船,在小小的定远县大败于名不见经传的郭廷谓之手。恐惧很快发酵成谣言,寿州城中纷纷传言,郭廷谓已联络楚州等地的南唐军队,要发动大反攻,直取寿州,切断淮南周军的退路。淮南人心浮动,主帅向训不敢大意,急差人将军情飞报柴荣。   柴荣有些犯难,向训如此惊慌失措,看来不是郭廷谓的对手。但自己返京才刚刚三个月,难道又要第三次亲征不成?关键时刻,中书舍人窦俨上书献策:“陛下首次亲征江、淮,一举而得八州。再驾而平寿州,神威所至,前无强敌。如果陛下能第三次亲征,以多击少,以治伐乱,必定攻无不克。只是行动上贵在神速,以快打慢。如此,不但能一举平定淮南,而且百姓可少受战乱之苦。”柴荣阅毕,拍手叫好:“以众击寡,以快打慢,好!窦俨一针见血,说到了要害!”再没有丝毫犹豫,柴荣立刻集结禁军,下决心第三次南征。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七月,王朴再次被任命为京城留守,柴荣尽起精锐,第三次亲征淮南。秋风萧瑟中,千军万马涌出了开封城,迤逦南行。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问着同一个问题:所谓事不过三,这一次,柴荣真的能够彻底平定淮南,征服南唐吗?   但这样的疑问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柴荣近乎疯狂的进军速度,让全军将士再也没有时间心有旁骛。柴荣决心打一场闪电战,早在大军出征之前,他已令窦仪筹集大批军需辎重,提前半月出发,从水路运往镇淮军。自己则率步骑轻装前进,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淮南开进。没有了后顾之忧的后周军队突破了一切羁绊,如疾风般呼啸南下,直扑淮水之滨。从开封到镇淮军,近千里的漫长路程,很快就被这支疯狂前进的军队抛到了身后。柴荣到达镇淮军时,已是五更时分。恪尽职守的窦仪展现了极为高效的组织能力,当大军到达时,窦仪早已带着所有的军需辎重在渡口等着他们了。   周军将士长途跋涉而来,几乎达到了体力的极限。大家都以为到了镇淮军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柴荣手一挥,不容置疑地下令:带上必须的装备,趁夜渡过淮水,一刻也不许耽搁。众将都惊呆了。到底是什么让皇帝这么着急,一定要在天亮前渡过淮水?暗夜里,火光照亮了柴荣白皙的脸,他神情凝重,眉头紧皱。战场上从来刚毅决绝的皇帝显然正忧心忡忡。   漆黑的深夜里,数万周军冒着刺骨的秋风,踏上了冰冷湿滑的浮桥。没有人说话,连战马也停止了嘶鸣,只能听见汹涌的水声和人们沉重的呼吸。这支疲惫而坚定的军队就这样默默地踏过了崩腾的淮水,如尖刀般准确而无声地刺向濠州城的对手。   柴荣确实有一丝担心。但他担心的却并不是濠州城,而是城外东北十八里的那个南唐据点。到达淮南之时,他早已对郭廷谓在濠州附近的布防了如指掌。而十八里滩,正是这个胆大而狡猾的对手布下的最致命的陷阱。   十八里滩,三面环水,是从淮水南岸到濠州城的必经之路。郭廷谓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处处陷阱,杀机四伏的堡垒。沿着河岸,南唐军设置起密密麻麻的鹿角、栅栏,挖出一道又一道的深堑,最后是严密布防的军营和塔楼。假如后周军队试图在这里登陆,将立即遭到无情的杀伤。更可怕的是,郭廷谓还在城北建立起一个巨大的水寨,一旦周军攻击十八里滩受阻,数百条战船将破浪而出,切断周军的退路,将对手聚歼于河滩之上。   柴荣嗅到了隐藏的危险,如果不能迅速夺下十八里滩,不仅进攻濠州无望,还可能被困于河滩急水间,遭遇全军覆没的风险。除非,他能在郭廷谓反应过来之前夺下这个据点,迅速打开进攻濠州的通道。所以,他才急不可耐地要求全军不顾疲劳,连夜渡河,奔袭十八里滩。   年轻的禁军将领康保裔被柴荣委以尖刀的重任。康保裔是将门之子,祖父、父亲都战死于沙场,以勇武著称。柴荣亲自为他挑选了数百名最精干的禁军士兵,把这员勇将送到河边。跟着康保裔和他那支敢死队一起渡河的还有数百只骆驼——那是窦仪按照柴荣的命令提前用船运到镇淮军的“奇兵”。柴荣拍拍骆驼的头,笑着对康保裔说:“这是朕从西域购来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骆驼身形高大,你们骑着它过河,当如履平地!”   夜色中,这支骑着骆驼的敢死队悄无声息地趟过河水,潜入了敌军阵地。很快,滩头火光闪动,接着变成了熊熊火海。十八滩阵地上杀声震天,撕裂了黑夜。康保裔的突袭完全出乎敌军意料之外,一路杀至阵中,把唐军阵地搅得天翻地覆。早已整装待发的赵匡胤旋即率领骑兵发动冲击,一举突破了郭廷谓苦心经营的十八滩阵地。   喊杀声惊醒了熟睡中的郭廷谓。他惊慌失措地冲到濠州城头,一眼就看到了东北方向的冲天火光。秋风呼啸,火海滔滔,突然有一团巨大的黑影从火光中一涌而出。那团黑影就像怪兽般越逼越近,越来越大。郭廷谓终于看清楚了,那正是传说中的后周铁骑。他们跃马挥刀,威风八面,朝着濠州城呼啸而来。   显然,他寄予厚望的防线已被柴荣击溃,濠州即将面临和寿州城同样的命运。这位狂放而自傲的将领一时手足无措,如堕冰窟。   44 一战威八荒   以完善高效的水上运输网络为后勤支撑,以精锐轻装疾进,不顾疲劳,不要补给,千里奔袭,将速度发挥至极致,柴荣重新定义了传统的战争模式。因为这一次,他的对手郭廷谓是一个胆大包天,不按常理出牌的南唐将领。要击败这样的对手,只能更加出人意料,只能颠覆传统的规则。   当郭廷谓看到火光照耀下那斗大的杏黄帅旗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就在舒舒服服地上床睡觉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反攻寿州的大计划。在他看来,柴荣不过是远在开封那个敌国皇帝的代名词而已,距离自己尚有千里之遥。夺回寿州,围歼向训兵团之后再来考虑如何应对那个皇帝的报复也不迟。就算以胆大疯狂著称的郭廷谓也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会如天降般突然出现。更让郭廷谓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苦心设计的死亡陷阱竟然弹指告破,速度之快令他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郭廷谓紧闭双眼,以手捂面,连连摇头,这是现实还是真的只是一场梦?   郭廷谓还在胡思乱想,周军大队人马已涌到城下。恍惚中,他听见了刺史黄仁谦带着颤抖的声音:“那个人,莫非便是柴……”一个“柴”字让郭廷谓如醍醐灌顶,他猛然睁开眼,向城下望去,这个敢于藐视一切战争规则的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天方破晓,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喷薄而出,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阴霾,给驻马千军之前的那个人披上了万千金鳞。   “咣当!”手中配剑颓然落地。郭廷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寿州城上,百步穿杨的刘仁赡面对这个人竟然会两度失手。如果这个时代还有英雄的话,他相信唯有眼前这个人;如果这个乱世总会被终结,他相信一定是眼前这个人。   十多年之后,已身为北宋高官的郭廷谓仍对初见柴荣的那个黎明念念不忘。每每和友人谈到那一刻,他依然感慨万千。“想当年,我举家均在江南,不是不想死战到底。但当我见到万人军中的世宗皇帝,我便知道,我一直的努力,不过是逆天而为,螳臂当车而已。”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总闪动着泪水,昂首看天,微笑着:“你知道吗,那是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柴荣仔细观察濠州城防之后,决心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城南。原因很简单,他要把郭廷谓的注意力吸引到南边,自己则趁隙拔掉城北的唐军水寨。柴荣知道,郭廷谓最大的资本并不是濠州城本身,而是城北水寨中的数百条战船。那是南唐在淮水上最后的军事力量。毁掉了这支水军,将让郭廷谓再也没有本钱狂傲。   李重进受命组织攻城,濠州南城陷入激战。郭廷谓毕竟胆大包天,自知败局已定,还是决定再赌上一把。当夜,趁周军不备,郭廷谓派出一千死士夜袭周营,焚烧营帐,闹腾了一整夜,周军死者甚众。   柴荣勃然大怒。第二天,他亲临战阵,指挥攻城。周军士兵顶着箭雨冲上濠州城头与守军展开肉搏,战况惨烈。眼看城防摇摇欲坠,郭廷谓急忙从城北调兵增援,以挽救危局。柴荣敏锐地感到,攻击南唐军水寨的机会已到。但郭廷谓自然明白城北水寨对他的重要,为了防止柴荣偷袭,他特意在淮水中立起数百根巨木,苦心构建了一个看似密不透风的水上堡垒。要拔掉这样一颗硬钉子,绝非易事。   赵匡胤看透了柴荣的心思,他郑重地向柴荣推荐了一员勇将——禁军将领王审琦。王审琦是当年郭威亲自选中的猛将,以骁勇著称。紫金山下的那一夜,王审琦跟随赵匡胤猛攻南唐大寨,一马当先,勇不可当,即使身中流矢也血战不退。这一战,令赵匡胤与王审琦成为生死之交,赵匡胤有心要让这员猛将抓住机会,成就大功。   王审琦领命上阵。一桶桶美酒被抬了出来,王审琦和他的数千勇士站在淮水边,举碗痛饮。烈酒下肚,顿觉热血沸腾,数千人把碗一摔,呐喊着冲上了战船。   巨大的黑龙船排成燕形阵,扬帆破浪,杀声震天,直扑南唐水寨。庞大的巨木阵挡住了船队的去路,但周军士兵早有准备,水性好的士兵纷纷跳下船去,潜入水中,将粗大的绳索套在木桩底部。一声令下,士兵们奋力踩动轮桨,战船发力向后退去,将一根根巨木连根拔起。随着巨木被拔起,船上、岸上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震天动地。唐军士兵躲在水寨里,看着如此骇人的声势,个个双眼发直,两腿打颤,哪里还有胆量反抗。   黑龙船破阵而入,直闯入南唐水寨。王审琦丢掉头盔,光着膀子,挥着大刀,怒吼着冲上江岸。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魔鬼,唐兵个个魂飞魄散,跑得一个不剩,把整个水寨拱手送上。跑不掉的除了水寨,自然还有寨中拥挤着的上百条战船。烈焰腾空而起,南唐战船被付之一炬。可怜这支被郭廷谓寄予厚望的水军还没有来得及出击,便已灰飞烟灭。   王审琦拿下水寨,再接再厉,又乘势猛攻濠州北城。濠州城中的精锐都被调到了城南,北城留下的大多是老弱,哪里挡得住后周敢死队不要命般的抢攻。不到一个时辰,城北月城告破。   直到这时,在南城手忙脚乱指挥作战的郭廷谓才得知水寨被毁,北门月城陷落的噩耗。黄仁谦惊慌地问他:“水军全军覆没,北城危急,监军大人还有何妙计可保濠州?”郭廷谓苦笑道:“事已至此,要么城破身死,要么举城请降,哪里还有什么妙计可用!”黄仁谦沉默半晌,支支吾吾道:“既然如此,一切都听监军的安排。”郭廷谓呆立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就算投降,也不可草率,既为人臣,便应忠于人事。我观柴荣乃当世英主,气量非凡。我这就修书一封,与他开诚布公,看他如何作答!”   当夜,郭廷谓差人送信给柴荣说:“战至此时,臣自知败局已定。如顽抗到底,玉石俱焚,我命不足惜,只苦了全城百姓。臣愿意举城归降,但苦于家人均在江南,倘若马上投降,必被唐人诛灭全族。请求陛下网开一面,让臣派人到金陵请命,若援军不来,臣也算尽了人事,即刻出城投降。”柴荣看完哈哈大笑:“这郭廷谓好大胆子,败局已定还要提条件,让朕准他去搬救兵!”柴荣扶起战战兢兢的使者,正色道:“也罢,忠于所事,难能可贵。你回去告诉郭将军,他大可派人回金陵求援,这段时间我绝不攻城。”   柴荣说到做到。他留下李重进,对濠州城围而不攻,自己则挥师沿淮水而下,扫荡濠州以东之敌。周军水陆并进,威不可挡。首战洞口(今安徽五河县东),大破南唐军,斩首五千余级,生俘二千多人。次战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赵匡胤领兵猛攻,焚毁水寨,攻破月城。柴荣亲临月城城楼,指挥禁军攻打内城。恶战十天之后,守城唐军终于不支,率城投降。三战清口,南唐军一触即溃,急速退往楚州(今江苏淮安市)。   战机不可失!柴荣亲率侍卫军从淮水北岸发动追击,令赵匡胤率步骑主力沿淮水南岸挺进,水军则沿淮水东下。后周大军兵分三路,水陆并进,向着楚州方向狂飙突进。清口以下的淮水之滨甚为荒凉,几无居民和路人,遍布沼泽,芦苇繁密。但此时周军上下士气高昂,气势如虹,人人跋涉泥泞,争相向前,早已把生死和疲劳置之度外。   狂追两天之后,赵匡胤终于在楚州西北追上了南唐败军。周军发动总攻之时,金鼓震耳欲聋,雪亮的刀光闪耀淮河两岸,喊杀声席卷天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围歼,惊恐的南唐士兵散布在方圆数十里的河滩上,狼奔豚突,抱头鼠窜,恨不得钻进地缝。这一战,周军大获全胜,共缴获战船三百艘,俘虏唐军统帅、保义节度使陈承昭以下七千多人,淮南南唐军主力至此彻底覆没。   当柴荣和他的将士们在淮水边威风八面时,困守濠州城的郭廷谓终于得到了来自金陵的消息。李璟严令他苦守待援,却不调一兵一卒北上相救。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郭廷谓将柴荣的特使请进城,把全军将士集结于军营外,一起向南三拜,向他们曾经效忠的那个王朝作最后的诀别。南拜之时,全军大恸,令在场的后周使者也不禁动容。随后,郭廷谓如约举城投降,自己则前往楚州前线拜见柴荣。   柴荣又得一员勇将,自然欣喜万分。他紧紧握住郭廷谓的双手赞道:“朕自南征以来,势如破竹,连克重镇,淮南众将相继败亡。唯有爱卿能切断涡口浮桥,击破定远寨,把朕的沙场宿将武行德杀得片甲不留,足以问心无愧了。濠州是个小城,就算李璟自己来守,他能守得住吗?爱卿有勇有谋,德才兼备,日后必成大器!”说完,当场赐给金带、锦袍、良马,拜为亳州防御使。   很快,侦骑来报,扬州守将得知濠州陷落,无心固守,正在焚烧城市,驱赶城中百姓南渡长江。扬州是淮南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更被柴荣视为以商富民的典范,如今却遭此灭顶之灾。柴荣心痛不已,当即派遣铁骑左厢都指挥使武守琦率领数百骑星夜奔赴扬州,又命郭廷谓乘势进攻雄州(今安徽天长市),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领兵攻击泰州(今江苏泰州市),右龙武将军王汉璋进攻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不久,各军纷纷报捷,三州均落入后周之手。   两月之内,周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将战线从濠州向东向南分别扩展了数百里,如秋风扫落叶般将整条淮水上的南唐军事力量清扫殆尽,兵锋直逼长江,可谓荡气回肠,激荡江河,一战而威八荒。   周军在淮南战场的猛烈攻势令天下震动。连偏居于两广的割据政权南汉也感到了威胁。南汉统治者是刘氏一族,这个家族自称汉朝刘氏后裔,以“汉”为国号,称帝已历三世,割据两广,横征暴敛,骄奢淫逸。现任皇帝刘晟听到南唐大败的消息,感到危机迫近,想了半天,他决定放下面子,向柴荣进贡讨好。使者带着满车金银珠宝走到湖南一带,被楚军所阻,只好无功而返。刘晟见讨好不成,又想要招兵买马,准备应战。忙活了一阵,想想再怎么准备也不是柴荣的对手,很快又泄了气,干脆整日纵酒狂饮,还对周围人说:“我能免于战火,就已经撞了大运了,何必费心来考虑以后的事!”   远离中原的南汉尚且如此,正在遭受猛攻的南唐皇帝李璟自然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前往契丹、北汉求救的使者被抓了一个又一个,李璟仍然锲而不舍地往虎口里送食,但就是得不到回音。绝望的李璟再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玩起了改年号的游戏,宣布把年号改为“中兴”。他倒没期望真能创造什么中兴盛世,只希望借此洗掉晦气,鼓舞人心而已。   而此时,气势如虹的后周大军已在柴荣率领下逼近楚州(今江苏淮安市),那里是南唐在淮水边上最后一个尚未被攻克的据点,也是南唐最重要的港口。夺下楚州,便能打通整条淮水,彻底控制淮南。楚州周围的城市已悉数被柴荣纳入囊中,这是一座早已被四面包围的孤城。在众人看来,攻下楚州将是毫无难度之事,就像水到渠成般轻松。但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却让所有经历过的人都终生难忘。   45 最后的死战   “淮水东南第一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在诗中这样赞誉他眼里的楚州。这座处于淮水之尾的城市能得到这样的称号,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位置。南北运输的动脉——大运河正是在这里入淮,使楚州成为漕运要津,江淮的大米、泰州的食盐,都在这里集散中转。在唐代,楚州极盛之时,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点节点,是国际性的大港口,无论是南到东南亚,还是北上东北亚,货物都要在这里中转,远道而来的越商胡贾穿梭往来,俨然一副国际港口的气派。不仅如此,楚州的农业、水产乃至手工业都非常发达,特别以丝织品和酿酒业闻名于世。虽然唐亡以来,由于淮南长期与中原为敌,南北贸易交往大受影响,但楚州仍然是南唐政权最繁华、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但在军事家眼里,在如今的淮南战场上,所谓的“淮水东南第一州”早已成了毫无价值的城市。它周围的广大区域已为周军控制,这座城市孤悬于后周势力的汪洋大海中摇摇欲坠。况且,经过紫金山和濠州之战,南唐在淮南的主力已损失殆尽,对李璟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防止周军渡过长江,自然不会去考虑援救一个早已没有未来的城市。但楚州守将张彦卿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自己身为楚州防御使,保住城池不失,是职责所在,不管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显德五年(公元958年)正月,柴荣领兵进逼楚州城下。对这座孤城,柴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心里正在琢磨两件更重要的事。一是如何让自己的水军从淮水进入长江;二是打通与吴越国的陆路联系。如果能打通淮水与长江之间的水路,他那威风八面的黑龙战舰便能直逼南唐首府金陵,从而胁迫李璟割地求和,尽快结束淮南战事。而吴越国作为后周在江南最重要的盟友,虽然并不接壤,但却是监视和牵制南唐的重要力量,如果能打通与吴越的陆路通道,无疑将为控制江南拿到更有力的筹码。至于小小的楚州,就交给赵匡胤、王审琦等人去收拾残局吧。   攻击楚州的战斗很快打响。面对士气高昂,如狼似虎的后周士兵,防御外城的唐军似乎早已心无斗志,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匆匆退入内城。周军顺利攻克楚州外城。见战事如此顺利,柴荣留下赵匡胤、王审琦等人继续围攻,自己则领水军南下,打算沿当年吴王夫差开凿的邗沟故道进入长江。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从扬州向东北开凿航道,沿途拓沟穿湖,直至楚州,成功地将长江与淮水贯通。到了隋炀帝时,为了发展江南,又发淮南民工十余万对原来的邗沟进行了大规模整修,为后来大运河的贯通打了下基础。但唐末以来,由于战乱,运河长久失修,泥沙不断淤积,使这条水道逐渐废弃。后周水军走到北辰坊一带,便钻进了死胡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柴荣派去打探的人回来报告说,这北辰坊一带原有为了调节湖水高度修筑的堰闸。因为邗沟底高,淮河底低,为防邗沟水尽泄入淮,影响航运,所以在北辰坊设堰,用以调节湖水。但如今早已失修多年,堰闸废弃,河沙淤积,使水路断绝。如果要重新疏通河道,估计要花费巨大人力,耗费很长时间。   众将听了都大为泄气,但柴荣却不为所动。在他看来,至少唐代时,这运河还在正常运转,短短几十年的光阴,不足以发生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疏通旧河道,怎么会如此之难?   柴荣决定亲自出马。他带上工匠、画师,立即前往北辰坊一带探查。从楚州到北辰坊,这一路只见万顷水田,千里碧波,虽然正值枯水季节,但仍一派江南景色,气象万千。“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清。这是当年刘禹锡在诗中所描述的楚州之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柴荣不由感叹道:“如此大好河山,岂忍心让战火荼毒,又岂能让她长久游离于中原王土之外!”   到了北辰坊,果见泥沙淤积,水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块歪歪斜斜的石碑,上面依稀可见“北神堰”三个字。“这里必定便是当年修筑的堰闸。”柴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仔细端详着四周的地貌。独立半晌,柴荣唤过画师,一边指点,一边要画师将此地的形制地貌一一描下。   回到军营,柴荣紧闭帐门,把自己关在帐内,一个人对着地图陷入了沉思。日落月升,昼去夜来,整整一天一夜,柴荣没有走出大帐一步。第二天清晨,负责疏通河道的官员和工匠被唤到了帐内。当他们走出军营时,人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异,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图纸。那是柴荣亲自设计,连夜绘出的施工图纸。众将士见了,个个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位武能平天下,文能治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师?   事实证明柴荣不愧为奇才。有了他亲自设计的工程规划,工人们依法施工,只用了十天时间,淤塞已久的河道便重现生机,奔腾的淮水顺利穿过北神堰涌入了滚滚长江,这两条大江之间的联系在相隔半个世纪之后终于被再度打通。当后周的数百艘黑龙战舰出现在长江之上时,南唐百姓惊为天人。听到报告的李璟惊慌失措跑上金陵城楼。他举目望去,只见滔滔江面上,巨大的黑龙战舰连天接地,旌旗招展。那一刻,这位南唐皇帝和他的部下们的斗志彻底崩溃。   接着,柴荣又分兵攻下了泰州东南的重镇静海(今江苏南通市),打通了与吴越的陆路通道。自钱镠创立吴越国以来,独领两浙十三州,对外依附中原王朝与南唐对抗,对内保境安民,大兴商贸。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吴越上下富庶盛于东南,百年不知兵革,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柴荣登基以来,吴越每年都要向后周进贡大量财物,两国使者更是往来频繁,络绎不绝。由于中间隔着敌国,以前两国的交往只能通过海路辗转,颇费周章。如今陆路打通,两国间不论官方交往,还是民间商贸终于有了一个可靠便捷的通道。   一切都进行得似乎很顺利。但当柴荣回过头来,才发现原先认为会很容易的楚州战事竟然陷入了僵局。   楚州守将张彦卿不仅意志坚定,而且头脑清醒。由于守军兵力不足,他果断放弃了外城,将全部兵力集中于内城固守。周军每日攻击不下十数次,均被守军顽强击退。赵匡胤为了鼓舞士气,在城外造百尺高楼,亲自督战。周军以云梯、冲车直逼城下,正面强攻,又以敢死队趁夜在城下挖掘地道,再堆积柴木焚之,就这样烧了十多天,城墙终于崩裂。   周军乘机向城墙缺口发动冲击,人如怒潮,杀声震天。战至此时,连最顽强的南唐将士也不仅胆寒。城池已是必破之局,再战下去,必定是玉石俱焚,为了一座孤城,值得吗?张彦卿的儿子还年轻,自然不愿意毫无意义地为南唐政权陪葬。他带着一群将领找到自己父亲,跪下哭求道:“楚州已是孤城,我等坚守月余,死战不退,足以问心无愧了。如今周军破城在即,如再战,全城军民必定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李璟昏庸无能,何必为一庸主搭上全城军民的性命!不如此时投降,可保全城百姓性命,也算大功一件了!”张彦卿双目怒睁,二话不说,挥剑便斩掉了儿子的头颅。鲜血冲天而起,惊呆了所有人。“此城便是我之死所,再敢有人劝我投降,我儿便是下场!”张彦卿一心要学刘仁赡,早已将全城军民的性命奉上了祭坛。诸将见了,无不痛哭。悲切而无奈的哭声震动城楼,却再没有一个人敢说投降的事。事已至此,只能死战到底了。在张彦卿的亲自反击下,周军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城墙的缺口。经过这一天的惨烈肉搏,双方士兵都伤亡惨重,筋疲力尽。   次日清晨,柴荣飞马赶到了楚州城下。他知道南唐将领多忠义之士,但没想到这张彦卿的脑子比刘仁赡、郭廷谓还要顽固,明知是必败之局,还一心要带着全城百姓往死路上走。他希望能借自己的声望,阻止更大的惨剧。“淮南割据已久,一直视中原为敌国。是以淮南众将眼里只有南唐,而无中原正统。每每与中原交战,总是全力死战,以此为荣。只是楚州已是孤城,连李璟都早已放弃,如此顽抗,实在毫无意义。你们暂停攻城,朕来会一会这个张彦卿。”赵匡胤听柴荣这样说,当即会意。他手一挥,令旗舞动,攻城周军徐徐而退。   “张将军,请城头答话!”就像在寿州城外一样,柴荣单人匹马,立于城下,昂首喊话。   浑身是血的张彦卿在侍卫搀扶下来到了城头。他一眼便看见了柴荣,这位早已名动天下的后周皇帝。“果然是一代英主!”一见柴荣的气度,张彦卿不禁在心头叹了口气。   “李璟昏庸无能,淮南民不聊生。朕举兵南下,是以有道伐无道。如今淮南大半为朕所有,朕之水师已入长江,不日将直逼金陵。楚州已成孤城,将军纵然死守,也难以挽回大局,何不早降?”柴荣挥鞭遥指城楼,朗声道。   张彦卿惨然笑道:“我虽不才,也是大唐皇帝御赐的楚州防御使。哪有食君禄而不尽人事的道理!要我投降,虽死不从。”   柴荣摇了摇头,又劝道:“再战下去,必然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将军乃忠勇之士,应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何必为个人名节而连累全城百姓之性命!”   张彦卿却再不答话,转身而去。须臾,城头乱箭齐发,箭矢瞬间在柴荣马前插了一地。柴荣知道再劝无益,长叹一声,拨转马头,对赵匡胤道:“攻城!”   山崩地裂之声轰然炸响。在周军冲车猛烈的撞击下,楚州城墙塌掉了一大半。周军士兵潮水般地涌进城内。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城破之后才是血战的开始。张彦卿亲率军士,列阵城内,与周兵展开了惨烈的巷战。从正午直到日暮,楚州城内处处浴血,周兵每占领一个街巷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张彦卿等人从城门口节节抵抗,一直转战到州衙。战至最后,刀枪断裂,箭矢用尽,张彦卿索性以绳床为武器,与围上来的周兵殊死搏斗,直至伤重而死。   楚州巷战,防御使张彦卿以下千余人全部战死,无一人生降。   守军同归于尽般的搏命死战令后周军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更令全城化为焦土。繁华的楚州城房屋街道几乎焚之殆尽,城内百姓死者万余人。杀红了眼的后周士兵把愤怒和仇恨发泄到了无辜的楚州百姓身上,见人就砍,见屋就烧,全城几成炼狱。等赵匡胤进城之时,才发现全城已成屠场,士兵们已近失控。赵匡胤一面差人飞报柴荣,一面下令约束军纪,禁止屠城。直至深夜,这座在血与火中颤抖的城市才渐渐平静下来。   看着这座被战火摧毁的商业重镇,柴荣仰天长叹:“百年重镇,想不到今日毁于一旦。看来,这场战争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亲历了这场残酷战争的赵匡胤对这座城市有某种愧欠。北宋建朝后,楚州的地位空前上升,成为北宋王朝江淮漕运的重点节点,更被列为全国设市易务的二十二个城市之一,这座城市也浴火重生,再度繁荣。   攻下了楚州,周军再无后顾之忧。整个淮南,除了南吴太祖杨行密起家的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及较为偏远的舒州(今安徽潜山县)、蕲州(今湖北蕲春县)、黄州(今湖北武汉市新洲区)外,已全部被周军占领。正如柴荣所言,征淮之战已到了该结束之时。      第九章 潜龙悲歌      平定淮南让柴荣再无后顾之忧,他决心直面梦想,奋力一搏。在令他魂牵梦萦的幽燕之地,这位后周皇帝上演了最后的天鹅之舞,也为历史留下了一首难以磨灭的悲怆之歌。   46 仁者无敌   柴荣的第三次亲征使淮南战事急转直下。楚州陷落,周军水师大举进入长江,这一切让南唐上下陷入恐慌与绝望。南唐朝中的主战派土崩瓦解,主和呼声高涨。宰相冯延己、宋齐丘等人原本是最积极的主战派,调子喊得最高,此时却见风使舵,转而力劝李璟议和。南唐皇族对李璟更是深感失望。李璟的三弟李景遂原本已被确定为皇帝接班人,见此危局,再也不敢来担这个烂摊子,不断上表请求辞去接班人之位。齐王李景达也因兵败,要求辞去元帅之职。放眼整个南唐上下,竟再无一人能为李璟力挽狂澜。   李璟知道,要求和,只有把江北之地全部拱手奉上。但现在最大的阻碍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面子。求和之后,南唐再难在政治上与后周平起平坐,自己的皇帝头衔必定要被抹去,自诩的大唐正统将成笑柄,他李璟更铁定成为李氏家族的大罪人。想到这些,李璟又不由得犹豫起来。   但战局的发展却没有丝毫犹豫。不久,李璟接到报告,后周水军在长江口大败唐军。接着,在东?州(今江苏启东市)的水军也全军覆没,苏杭震动。而后周猛将李重进、王审琦正率军分别向庐州、舒州急进,若再不议和,恐怕连筹码都要丢光。李璟再不敢犹豫,连夜拟出求和条件,向后周献出江北仅存的庐、舒、蕲、黄四州,划长江为界,每年献送贡品十万。同时,愿意去帝号,改称“国主”,以示臣服之意。求和之后,为表悔意,将立即把国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看着李璟提出的条件,柴荣只淡淡一笑,若早如此,又何必苦战至此。他不是不想乘势夺取江南,但柴荣心里清楚,征淮之战已拖了两年多,士卒疲惫,百姓劳苦,财力物力更消耗颇大。以目前后周国力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长期消耗战的。更重要的是,无论攻击后蜀还是征讨淮南,其目的主要在于压制和削弱反周势力,减轻后周的外部威胁,为下一步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打下基础。一想到燕云十六州,柴荣顿觉心头一阵激越。淮南平定,南方诸国已不足为患,唯有那始终令他魂牵梦萦的燕云十六州,才是对中原生死攸关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对李璟的特使陈觉说:“朕兴师出兵本只为取得江北之地,既然李璟愿意献出江北,率国归附,朕自然不会再有更多的要求。你回去告诉李璟,两军休战,他功劳甚大,不必把国主之位传给儿子!”想了想,柴荣又道:“两军停战之后,朕在长江的水军立即撤回,同时令荆南、吴越的军队罢兵。至于庐、黄等四州,可等城中将吏士兵上路南归以后,再通知我军接收。你们留在长江上的船只如有需要,一并让他们到北岸来拉走。”   见求和如此顺利,陈觉如释重负。   随即,柴荣诏令配合出兵的吴越、荆南将军队撤回,赐给吴越绢帛三万匹,荆南绢帛一万匹。又下诏赏赐南征将士,安抚淮南百姓。诏书中说:“侍卫诸军及诸道将士各赐等第优给。应行营将士殉于王事者,各与赠官;亲的子孙,并量才录用;伤夷残废,别赐救接。淮南诸州及徐、宿、宋、亳、陈、颖、许、蔡等州,所欠去年秋夏税物,并于除放。”俘获的南唐士兵,也予分批释放。   是年四月,柴荣从扬州北返。   后周征南唐之战,自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十一月始,到显德五年(公元958年)三月结束,历时两年四个月。虽然耗时不短,但战果可谓辉煌。南唐在长江以北的土地共十四个州、六十个县全部为后周所有。自唐末杨行密割据江南,建立南吴以来,中原王朝对淮南屡次用兵均铩羽而回,唯有柴荣,虽历经艰险,却终成大功。平定淮南,南唐臣服,这对柴荣意义重大。这意味着中原以南,再无与后周公开对抗的割据政权,他的后顾之忧得以解除,终于可以择期北伐,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作全力一搏。   而失去江北十四州的南唐则从此一蹶不振,由足以影响天下大局的江南一霸沦为地区性小国。南唐最主要的产盐地泰州海陵被纳入后周版图,更令其雪上加霜。为了此事,李璟曾恳求柴荣送还海陵以供应江南食盐,柴荣当然不会答应。柴荣的理由很充分:“海陵在长江北岸,南、北官吏岂能交错杂居?”但答应每年拨出三十万斛盐供给南唐。如此,后周死死扼住了南唐的命脉,令南唐上下再不敢生对抗之心。以至于南唐朝中那些曾经的主战派们,如今说起后周,都口称“大朝”,俨然已彻底臣服。历史从不会同情弱者,失去淮南十七年之后,苟延残喘的南唐最终亡于北宋皇帝赵匡胤之手,空留下后主李煜的千古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回到开封,柴荣立刻一头扎进千头万绪的政务中。他的目标已非常明确,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恢复元气,增强国力,尽快发起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役。   此时,开封新城的建设已基本完工,柴荣经营城市、重商富民的策略初见成效。随着开封城规模的日渐扩大,人口的逐渐增多,汴水通航的日益便利,已初现“工商外至,络绎无穷”之景。官府甚至在汴水边建起巨楼,专用于物流商贸,岁入数万计。   既然扩城迎商如此顺利,柴荣把目光又转到农业生产上来。自唐末以来,由于战乱频繁,人多逃亡,出现诸多荒田。为了恢复农业生产,历代皇帝都曾下诏,鼓励农民开垦荒田,多种广耕。但地方官吏们却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旦农民们在新田种上庄稼,立即增加税收,同时向朝廷虚报瞒报田亩数,从中盘剥,中饱私囊。吃了大亏的农民再也不敢响应号召开垦新田,田地愈发荒芜。为此事,中书舍人窦俨曾多次上书,请求朝廷改变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藏粮于民。在柴荣看来,公平与诚信是恢复农民信心的关键,他必须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十月,柴荣下诏,解散淮南各州的乡军,放归故里从事农业生产。同时,颁行《均田图》,派官吏巡行各州,丈量土地,核实田亩,均定税赋。为了进一步减轻农民的负担,柴荣又下令撤销负担地方官员俸禄的所谓“课户”、“俸户”,各级地方官员的俸禄一律由州县统一开支。   柴荣的做法击中了要害。很快,各地巡查土地的官员纷纷回报,发现地方增收田赋却又隐瞒不报的农田甚多。仅开封府便核查出瞒报田地四万二千余顷,几乎占原有田地的一半。柴荣下令,开封府减免租税三万八千顷,其他各地查出的田地,依此比例减免租税。短短时间内,不仅朝廷租税有所增加,农民的负担也大大减轻,开荒种田的积极性更是高涨,中原的农业生产迅速发展。   这天,柴荣忽然想起宫中正在整修永福殿,作为一个什么事不亲自参与就深感不安的完美主义者,他立刻想要到建筑工地视察。没有事先宣布,也没有提前告知,柴荣带着一队侍卫风风火火就跑到了工地上。   此刻正是午饭时间,监工的官员并不在现场,只有一群工人蹲在地上吃饭。劳累了半天的工人们个个衣衫褴褛,汗流浃背,狼吞虎咽。柴荣想起,为了让修宫殿的工人们吃好吃饱,他还专门拨过一笔钱,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柴荣凑过去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的确实是米饭,可这些民工都是怎么吃饭的?他们即没有碗盘,也没有勺子,民工们只能用瓦片当碗盛饭,随便捡块木片当勺子,就这样脏兮兮地胡乱吃个饱。柴荣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把负责监工的内供奉官孙延希抓到自己面前。   柴荣指着孙延希的鼻子痛骂道:“民力宝贵,不可滥用,更要爱惜。为了整修永福殿,朕拨下专款,其中一条就是务必让民工们吃饱穿暖。你看看他们吃的什么?”柴荣指着一地狼藉的瓦片,愤怒地说:“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你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些钱都被你贪到哪里去了?如此狼心狗肺,要你何用!”柴荣手一挥,孙延希当即被拖出宫门,斩首示众。不仅如此,跟这事有关的御厨使等官员全部停职查办。   也许是因为亲眼见到了民工们的贫苦窘迫,回宫之后,柴荣立即找来负责宫内饮食的宣徽院官员,要求验看御用膳食的配料清单。只见单子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珍味香料,不可胜数。柴荣叹道:“天下未定,百姓贫苦。朕岂敢如此奢侈!”他提起朱笔,在单子上批道:“朕之常膳,所用物料,今后减半。余人所食,即须仍旧。”一旦关注一件事,柴荣便不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又发现宫里设宴时,食物根据官员级别有优有次。他马上告诉侍臣:“从今天开始,宫中赐宴,一视同仁,群臣所食不得更有分别!”   不久,西京留守吴廷祚报告,说他治下的伊阳县山中多金矿,老百姓纷纷跑到山里去淘金子,与官府争利,建议朝廷派兵缉拿。这事儿拿到朝堂上一讨论,群臣几乎一致支持吴廷祚的建议。柴荣却摇头说:“若在太平盛世,这样做倒是必要。可现在中原还远未恢复元气,国家疲敝,百姓穷困。既然这是个求生的路子,何必要断了老百姓的生路?倘若民不聊生,国又将何存?”柴荣当即传诏说:“山泽之利,与众共之,王者之道也!”要求吴廷祚不要禁止百姓淘金。接着,柴荣又下诏,后周国内,凡是家中有战死者,免除三年差徭。   他很清楚,征淮之战,后周虽然取得了辉煌大胜,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每一次征战,都会让更多的家庭流离失所。唐亡以来,军阀割据,征战不息,尤以中原百姓受害最深,处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十年前,契丹南下灭晋,血洗中原,更令中原大伤元气。要让中原恢复元气,必须爱民养民。   爱民养民的观念贯穿了柴荣短暂执政生涯的始终。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后周刚刚夺取的淮南发生大旱。战乱方平,又遇大灾,百姓苦不堪言。柴荣当即下令从中原调拨粮食运往淮南救济灾民,对各级官府则宣称这是“借”给淮南的。消息一出,户部的官员急急忙忙进宫求见皇帝,劝柴荣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为何不可?”柴荣微笑着反问。这位官员涨红了脸,如实报告:“淮南民贫,恐不能偿。到时候,这笔债恐怕还要朝廷来负担。”柴荣哈哈大笑:“你来劝我,做得也没错,唯恐国库受损,这是尽户部官员的本分。不过……”柴荣话锋一转,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望着烟雨朦胧的远方,叹道:“不管中原还是淮南,民皆吾子也。安有子倒悬而父不为之解的道理!又何必在乎他们能不能归还这些粮食呢?”   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以柴荣的精明,当然知道这是一笔永远收不回来的欠债,他根本没指望“借”后能还。以借粮的名义征调粮食,不过是为了解除各级官吏的疑虑,尽可能多筹集一些粮食解救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在柴荣眼里,百姓的性命远远比粮仓里的粮食要宝贵得多。   因为柴荣很清楚,仁政才是王道,仁者方能无敌。   47 潜龙腾渊   从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四月到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柴荣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来为北伐作准备。   梳理柴荣登基以来的军事行动,可谓马不停蹄,势如雷电。登基刚刚三个月,他便亲征北汉,发动高平决战。从北汉班师不足一年,又命向训、王景兵出散关,攻取后蜀关西四州。关西刚刚平定,旋即发动南征,夺取了南唐的江北之地。这一系列军事行动,环环紧扣,忙而不乱。通过这三场战争,严重威胁后周安全的北汉、后蜀、南唐均遭受沉重打击,再也无力对中原构成威胁。唯有北面最强大的敌人辽国,以燕云十六州为基地,不断滋扰后周边境。   所谓燕云十六州,即指燕(幽)、蓟、瀛、莫、涿、檀、顺、云、儒、妫、武、新、蔚、应、寰、朔等十六个州,包括了今天北京、天津以及山西、河北北部,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当年石敬瑭反后唐自立,以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代价换来契丹大军相助,成就了他的皇帝梦。但从此,契丹军队得以越过长城防线,将势力深入到河北平原,严重威胁着中原的安全。但凡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不收复燕云十六州,重建北方防御体系,中原将永无宁日。   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7年),后晋皇帝石重贵发动北伐,企图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没想到后晋军主帅杜重威带着大军临阵投敌,反引契丹军南下,直入汴梁,后晋灭亡。志大才疏的石重贵不仅没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反而落了个国灭被俘的下场。后汉年间,辽军以燕云十六州为基地,再度南侵,柴荣跟随养父郭威领兵反击,兵至邢州,原本想直逼幽州,但后汉隐帝刘承佑畏敌如虎,一纸诏令,郭威只好退兵。柴荣登基之后,无时不把收复燕云十六州作为自己的头等大事,但他深知,辽军实力绝非北汉、南唐等地方政权可比,要与契丹人全面开战,必须做好充分准备,确保胜算,否则便是第二个石重贵,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数年前,面对错综复杂的天下局势,王朴曾献《平边策》,提出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方针。具体来说,是先夺取南唐的江北之地,然后顺势扫平南方诸国,在此基础上攻取幽燕,最后再啃河东这块硬骨头。柴荣对王朴的建议深以为然,大加赞赏。但再好的战略也要根据实际情形作必要的修正。如今南方诸国,南唐已臣服,吴越、荆南是盟友,而失去关西地区的后蜀早已退守秦岭以南,难以对中原形成威胁,北征燕云十六州再无后顾之忧。现任辽国皇帝耶律璟昏庸残暴,沉溺于打猎饮酒,奢侈享乐,通宵达旦,每日直睡到午后才醒,人称“睡王”。在柴荣看来,这正是天赐良机,如不乘机北伐,以后辽国若换了雄主,再想图之则更加困难。   正是基于以上考虑,柴荣决定对王朴的《平边策》加以修正:趁南方诸国臣服,暂无后顾之忧之时,先发制人,夺取燕云十六州。   但对付辽国这个强敌,不做好准备工作显然不行。所以,南征北返后,柴荣抓紧时间修内政,充国库,练禁军,备粮草,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做好北伐的准备。在这一年内,他连续下诏,征发徐州、宿州、宋州、单州等地壮丁民夫数万人疏通汴水;令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从开封城东引汴水流入蔡水,打通陈州、颍州的运粮水道;令步军都指挥使袁彦疏通五丈渠,向东经过曹州、济州,以打通青州、郓州的运粮水道;令侍卫都指挥使韩通从沧州(今河北沧州市)修治水道进入辽国国境,直通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任丘市)。柴荣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治水工程难免令众人大惑不解。虽然皇帝重视治水和漕运人尽皆知,但为何如此急迫地要将运输水网从山东、淮南一直打通至北方边境?在那时,几乎没有人想到,柴荣会如此之快地发动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   是年三月,正紧张进行北伐战争准备的柴荣听到噩耗,他最为信赖和倚重的宰相王朴突发重病去世。这对正朝着梦想奋力一搏的柴荣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王朴是后周朝堂上少有的办事能让柴荣完全放心的重臣之一。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却痛失臂膀,柴荣的悲痛可想而知。在王朴的丧礼上,柴荣想起了那篇高屋建瓴、字字珠玑的《平边策》,想起了他亲自校订的《钦天历》,想起了在他的主持下拔地而起的开封新城,更想起每一次出征时总是为自己留守京城的王朴忠诚坚定的目光。往事历历,如走马灯般闪过,柴荣再也无法平抑自己的感情,悲痛得以玉钺击地,放声大哭。群臣见了,都不禁黯然泪下。没有人会理解柴荣如此悲痛的真正原因,失去股肱之臣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向梦想冲刺的关键时刻,王朴的突然去世,极大地触动了柴荣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回到皇宫,柴荣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皇城城楼。头上阳光灿烂,春日正暖,但他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春意,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无常与短暂,只有命运的残酷和无奈。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郭威临死前对自己留下的那句“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想起了父亲脸上那耐人寻味的微笑。养父郭威以草根出身,历经四朝,搏杀半生,四十七岁登上皇位,创立周朝,堪称一代英豪,但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病逝。再强大的英雄,却终究敌不过时间,敌不过命运。   他又想起了符皇后,在那个清冷的夜里,看着划过天际的流星,符皇后曾这样对他说:“生命如流星,转瞬即逝。如果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才叫完整吧。”泪水再一次从他的脸颊潺潺流下,当他如流星般划过这个乱世的天际时,人们会如何评价他?当他离开这个让他恨过,爱过,奋斗过,感动过的世界时,他的脸上会是无奈的泪水还是满足的微笑?   柴荣用手指轻轻抚过坚硬冰冷的城墙,感受着时间在岩石上刻出的一道道痕迹。他还想起那一天,他半开玩笑地问擅长术数的王朴,要王朴算算自己还有多长寿命。王朴磨蹭了半天,终于说了个三十年。那时的他豪情万丈,大笑道:“如真如此,当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时间已转眼过去了五年多,第一个“十年”已过半,他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完成平定天下,终结乱世的梦想么?   柴荣扬起头,朝着燕云十六州的方向望去。北方,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是他故乡的方向,更是令整个中原都蒙羞的地方。那事关天下兴亡的燕云十六州,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收复,就算他不能彻底平定天下,再造盛世,也算为后世留下了点什么吧。想到这里,他毅然转身,朝着殿内大步而去。是的,身边的人正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与生命赛跑,与命运为敌,他也要全力向着梦想发起最后的战役。   次日早朝,柴荣宣布了亲征幽燕的决定。众大臣大感意外,面面相觑。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深深知道燕云十六州对中原的意义和它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也许是因为高平、关西和淮南,每一次坚持己见与力排众议,都为柴荣带来了辉煌的胜利,再也没有人敢质疑皇帝的决定。就算辽军的强大世人皆知,就算结束南征才刚刚一年,众大臣在稍显犹豫之后还是众口一词地表示了拥护。   所有的军事部署,柴荣早已了然于心。他宣布:任命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代理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留守京城;三司使张美代理大内都部署,负责后勤物资的协调保障;义武节度使孙行友负责太行山一带的防御,严防北汉乘机南侵;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为先锋,赵匡胤、张永德、李重进、王审琦等一干精兵强将全部随同出征。   一声令下,三军耸动,猛将云集,剑指北方,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北伐之战即将打响。   出征之前,柴荣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内,凝视着那卷早已烂熟于心的燕云十六州地图,久久难以入睡。早在十年前,他随同父亲郭威兵至邢州时,便劝父亲一鼓作气收复幽燕,但终因后汉皇帝一纸退兵令而作罢。七年前,他外镇澶州,曾接到辽国学士李浣密信,告知辽主昏庸无道,请求朝廷尽快对幽燕用兵。他欣喜若狂,急报已是后周皇帝的郭威。但那时的郭威正忙于除掉有不臣之心的王峻等人,哪里还有心思北伐。而等到柴荣登基,高平决战险些失利,让他知道中原羸弱,知道后周内部还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但这五年多来,就算他励精图治,事必躬亲,每天忙得不知昼夜,他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最初的梦想——收复燕云十六州。也许,正是这梦想在支撑着他像铁人一样以惊人的精力与效率不停地战斗。   这些年,但凡稍有闲暇,他便会对着这卷地图,一次次研究收复幽燕的战术、打法。而随着一次次战役的历练,他不断地吸取着教训与经验,以此来修正完善北伐的战术。现在,他确信自己已经找到最好的方式去赢得这场胜利。用十二个字归纳他的战术,那便是“水陆并进,攻其不备,速战速决。”   水陆并进,这是他通过南征获取的宝贵经验。他必须充分利用一切可能的水网资源,尽可能用水路运输兵员及粮草辎重,以解决大军的补给,缓解将士远征之疲劳。所以,在这之前,他紧急征调大量人力,疏通各条水道,使以汴水为核心的运输水网一路向北,延伸到辽军控制的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任丘市)附近。   攻其不备,这是他基于对敌情的了解作出的大胆选择。各方情报显示,辽军主力尚在幽州以北,幽州以南各州城、关隘的防备甚为空虚。如果能严守机密,在辽军尚未防备的情况下发动突然袭击,首先夺取瓦桥关(今河北省保定市雄县)、益津关(今河北省霸州市)、淤口关(今河北省霸州市)以南的所谓关南地区,然后直逼幽州(今北京市),便有可能在辽军主力到来之前便攻下幽州,从而为决战赢得先机。   而能否速战速决,则是此战成败的关键。如果能在攻其不备的前提下尽快收复关南,击破幽州,再伺机打援,这一战便胜算大增。柴荣知道,如果在敌军主力到来之前不能拿下幽州,战局便会变得异常艰难,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略意图将难以实现。因为,以此时后周的国力,显然经不起一场长期的消耗战。   一切都已经考虑得非常成熟了,一切有利和不利的因素似乎都在掌握中。但为什么身经百战的他,此时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惶恐?不错,他已贵为天子,不仅独霸中原,国力蒸蒸日上,更重创北汉、后蜀,降服南唐,威名著于四海。在许多人看来,他已是五代以来最成功的皇帝。但他却不以为然。在他自己看来,如果他是真龙天子,那也只是尚在蛰伏的潜龙。若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将辽人驱逐到长城以北,彻底解除北方威胁,再挟此余威,荡平诸藩,统一天下,让百姓享受太平盛世,那才算龙飞九天,不枉此生。而此次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才是梦想的开始,才是潜龙腾渊之时!   想到这里,柴荣激动地推开窗,天际已经发白,一轮红日正穿破云雾,冉冉而起,正似有万千长虹,从胸中激射而出。   48 天鹅之舞   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柴荣尽起大军,挥师北伐。出征之前,他发布了一道颇有深意的诏书。诏书中说,“既为万乘之君,宜去兆民之患”,黄河一带水患严重,“秋夏则波涛罔测,三冬则边鄙惊搔”,为了安国利人,将北上沧州为民除害。乍一看,这是皇帝要去河北治理水患,没有人会把这道诏书与北方的强敌联系起来。   只有随同出征的将领们知道,皇帝心里最大的“兆民之患”便是沦为敌手的燕云十六州。这一次,他们的敌人根本不是什么水患,而是中原谈之色变的契丹大军。行事一向果敢的柴荣发布如此语焉不详的诏书,这还是第一次。之前不管伐北汉、征淮南,柴荣的亲征诏书无一不历数对方罪状,大义凛然,气势逼人。显然,这次关系重大的北伐,柴荣视为机密之事,他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被委以先锋重任的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带着精兵首先出发,马不停蹄,密奔沧州。随后,柴荣带着他的“治水”大军浩浩荡荡地上路了,不紧不慢地向北走了半个月,于四月十六日进入沧州城。一到沧州,整支军队突然提速。柴荣只稍作休息,当日便率领步骑数万迅速出城,抄捷径一路向北,直扑边境。天下只知道柴荣要到沧州治水,完全不知后周大军已经发动。柴荣率军北进之时,河北各州县的百姓竟浑然不知。   柴荣的第一个目标是宁州(今河北省青县)。宁州距离沧州不过数十里,正处于运河之上,占领了这里,周军便可水陆并进,直达益津关。   十七日,柴荣亲率大军到达宁州城下。黑压压的后周大军突然包围宁州城,令毫无防备的辽兵几乎惊掉了下巴。守将王洪惊慌失措地跑上城楼,一眼就看到了万人军中那顶耀眼的杏黄顶盖,看到了威震天下的后周皇帝端坐于战马上的挺拔身影。斗志顿时荡然无存,王洪立即投降。   顺利拿下宁州极大地鼓舞了周军士气。柴荣任命韩通为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分率大军沿着运河水陆并进。水疾浪涌,江风呼啸。柴荣挺立于龙船之上,看着江岸上千军万马正向北疾进,运河中战舰头尾相接长达数十里,这样的进军场面,可谓声威浩大,气势磅礴。此情此景令柴荣感慨万千。五代以降,契丹屡次南侵,中原败多胜少。数十年间,唯有“战神”李存勖能两胜正处于扩张期的契丹人。但自石敬塘割地以来,面对契丹铁骑的长刀,中原虽屡次奋起反击却终究再难踏进幽燕之地,北方的威胁如空中的阴霾,愈加浓重。这一次,他能创造历史吗?   三日之后,后周船队到达独流口(今天津市静海县北),随即又沿水道向西。二十六日,柴荣兵至益津关。守关辽军均是老弱,见后周水陆大军连天接地而来,哪里还敢出战,连忙开城投降。   从益津关往西,水道逐渐狭窄,大船再难通行。柴荣下令弃船登陆,上马继续西进。柴荣一马当先,只管向西疾奔,早把大部队甩在了身后。等到天黑时,跟在身边的侍卫已不足五百人。漆黑的夜里,隐约可见辽军侦骑四处出没,刀光闪闪,这可把一些随行官员吓得不轻,个个站在士兵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柴荣却毫不在意,吩咐在野外就地扎营。营帐立了起来,篝火也点了起来,漫天繁星下,柴荣全身戎装,手扶佩剑,端坐在营地正中,与将士们高谈阔论,根本没把出没的辽兵放在眼里。辽军侦骑围着营地转了几圈,终于没敢进攻,四散而去。柴荣仰天大笑:“堂堂天子,岂惧区区胡虏乎!”   第二天清晨,赵匡胤领兵赶上,直驱瓦桥关。守关辽将自知不敌,开关投降。柴荣从瓦桥关穿城而过,领兵直扑莫州。二十九日,莫州守将刘楚信率城投降。直到此时,李重进、张永德等人才率本部人马陆续赶到瓦桥关,后周主力云集于海河以南,对瓦桥关以南的最后一个重镇瀛州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瀛州守将高彦晖见势不妙,只好率城投降。   从沧州出兵不到半月,周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拔宁、莫、瀛三州,淤口、益津、瓦桥三关,收复了全部关南之地。柴荣“水陆并进,攻其不备,速战速决”的战术已获得初步成功。   此时,辽军负责幽燕地区的统帅萧思温才刚刚接到柴荣亲征,后周大举北伐的消息。萧思温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女婿,又是前朝宰相、辽国权臣萧敌鲁的侄儿,凭借家族势力被推上了辽军主帅之位,其实是个无能之辈。周军大举北伐的消息如晴天霹雳,把没有多少战争经验的萧思温炸得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他麾下倒是有不少猛将,听到战事乍起,立刻点燃了契丹人身上的好战之气,纷纷要求带兵迎战。萧思温细细一想,柴荣如日中天,是个极不容易对付的人物,若贸然出战兵败,恐怕连幽州也守不住。想到这里,他当即把几个请战的将领呵斥了一番。正闹腾间,各地战报急如星火,纷至沓来,一会儿说莫州、瀛州也丢了,一会儿又报,后周大将孙行友已攻取易州(今河北省易县),守将李在钦遭擒,被拉到柴荣面前砍了脑袋。   萧思温目瞪口呆。难道那柴荣带的都是飞天神兵,一夜之间就席卷了整个关南之地,连拔四州?此时的幽州城更是一片闹腾,柴荣即将亲率大军打到城下的流言满天飞,城中百姓纷纷卷起行李逃难,遁入西山躲避战祸。很快,整个燕云地区都炸开了锅,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萧思温知道再不有所表示,不死在柴荣手里,也会死在自己皇帝刀下。他连忙修书一封,急报辽都,请求朝廷大军来援,同时表示,自己愿意率兵亲征,战死沙场也不足惜。萧思温的报告传入辽国朝廷,群臣大惊,皇帝耶律璟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议论了半天,耶律璟竟然说:“想那关南之地,原本就是汉地,就算全丢了,就当还给他们,何失之有?”众臣听了,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当辽国上下一片惊慌,手足无措之时,柴荣已集结了全部大军,准备渡过海河,直逼幽州。   五月初二,柴荣在行宫宴请众将,商议夺取幽州之策。没想到形势大好之际,许多将领却怯战了。张永德等一干将领纷纷说:“陛下离京不过三十二天,兵不血刃,取燕南之地,创不世之功。但从瓦桥关向北,水路已不可用,士卒疲惫,补给艰难。再说契丹主力都集结于幽州以北,再继续深入,恐怕有失,反而折损大功。”柴荣听了,勃然大怒。他怒斥道:“燕云十六州一日不复,朕一日不得安眠!只要能一举夺下幽州,契丹主力又有何惧?决战便决战,正好一战而平塞北!”见柴荣如此坚决,张永德等人面红耳赤,再不敢言。   柴荣当即下令,刘重进为先锋都指挥使,当日率军出发,夺取固安(今河北省固安县),并在渡口架桥,准备渡河北上。当夜,柴荣便率军到达渡口。   安阳河边,看着正在河边忙着架桥的士兵,柴荣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一股郁结之气正在胸口弥漫。想自己十年等待,奋发图强,只为了这一刻。只要能在有生之年收复燕云十六州,他死也可以瞑目。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初战告捷,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众将居然心生怯意,毫无斗志。登基之初,面对朝廷和军中弥漫着的老迈消沉之气,他曾经怒发冲冠,不惜当众怒斥四朝老臣冯道,更不惜痛下决心,斩杀高平之战中临阵脱逃的樊爱能等人。其后,他又冒着非议,力推限佛,甚至不惜亲手拿起利斧,挥向金光闪闪的佛像。他做这些,难道是完全为了自己吗?这些年,他以灯蛾扑火般的牺牲精神全力推动着各种变革,无非是为了强国富民,为天下消除边患,让万民苍生重享太平盛世。但现在,他知道,希望以一己之力在短短数年内就改变世道人心显然是个神话。难道,真的是自己操之过急了吗?   想到这里,一种挫败感袭上心头,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拒绝自己北伐建议时的无奈,明白了父亲临死前的那句“刚者易折,欲速不达。”柴荣长叹一声,仰头看天,夜空中阴霾密布,看不见一丝星光,就像这乱世,黑暗而漫长,令人绝望。   柴荣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胸中似有巨浪翻卷,一时竟把持不住,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众人忽见皇帝如此,都惊呼起来。眩晕越来越厉害,柴荣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话来,只觉得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皇帝突发急病,众将哪里还敢继续架桥,赶紧抬着柴荣连夜返回瓦桥关。   休息了一夜,柴荣强起而立,仍感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站立不稳。病情未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李重进、赵匡胤、张永德等人赶来问安,见皇帝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十岁。众将大惊,急忙扶柴荣靠床坐下,个个侍立一旁,不敢多语。房内一片死寂,仿佛能听见柴荣那颗不甘的心脏在顽强地跳动。大家知道,皇帝正在和自己的内心激烈地交战,难道这一次,这位名震天下的英雄竟然要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放弃一生的梦想?   那一刻,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五丈原,想起秋风中的诸葛亮,想起大诗人杜甫的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他一定知道,他不是神,只是一个凡人,他再努力,再强大,也敌不过命运。天意如此,他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人们听见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要吐出一生的郁结,又好像是放下一生的重负。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他的眼眶。   “告诉刘重进,毁掉安阳河上的浮桥,率军返回瓦桥关。”   “瓦桥、益津二关控扼幽蓟,不可失去。下诏,改瓦桥关为雄州,改益津关为霸州,令韩通调滨州、棣州等地壮丁民夫在此二地修筑城池。命侍卫马步都指挥使韩令坤为霸州都部署,义成节度使留后陈思让为雄州都部署,各率所部士兵留守,严防敌军南下。”   “再传令给李筠、孙行友,命他二人各率所部,严密监视北汉军队动向,一旦敌军进扰,坚决打击之。”   最后,人们听见皇帝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们各位,都下去准备撤军吧!”一口气说完这些,柴荣似乎已累得再也说不出话。他疲惫地挥挥手,闭上了双眼。人们再不敢看悲痛中的皇帝一眼,齐声领命,匆匆而去。   五月初八,柴荣率军从瓦桥关南返,历时三十八天的北伐就此落幕。短短一月的时间,柴荣收复四州三关,威震天下,耸动燕云,使契丹“屏气不敢南牧”。他的这次北伐虽然短暂,但却将界河从葫芦河向北推进了近两百里,奠定了宋辽以海河、大清河为界的基础。   这也许是中原王朝在其后三百年间最接近于收复燕云的一次北伐。二十年之后,宋太宗赵光义挟灭北汉之余威,再次北伐,结果在高粱河之战中一败涂地。从此,中原王朝离燕云十六州越来越远,失去的土地却越来越多,直至南宋灭亡。   历史没有如果。无法知道如果柴荣不突然患病,如果继续北伐,战事会如何发展。但至少我们知道,这是柴荣短暂的军事生涯中一次华彩的演出,也是他在那个乱世的舞台上最后的天鹅之舞。   49 潜龙的悲歌   虽然柴荣已经抱病南归,但他的亲征在契丹造成的震动还在继续。辽皇耶律璟派特使日行七百里赶到太原,命令北汉发兵骚扰后周边境。北汉不敢怠慢,匆匆发兵,结果遭到严阵以待的周军打击,灰头土脸而回。后周大将李筠报复性反击,攻陷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擒获守将,令北汉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幽州统帅萧思温则率辽军胆战心惊地行至益津关(今河北省霸州市)附近,便借口敌军不知所踪,梭巡不前。柴荣的这次雷霆一击,虽然未能收复幽州,但却迅速平定了关南之地,给不可一世的辽人以极大震撼,十余年内不敢南犯,为日后赵匡胤平定南方诸国扫除了后患。   这支大军重新回到了沧州,在华北平原上迤逦南行。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这次短暂的北伐已取得辉煌战绩,但他们早已把胜利的喜悦忘得一干二净,整支大军都沉浸在压抑的气氛中。而此时,回师途中的柴荣却正经历着身体与内心的双重煎熬。他分明感到,自己的病情正在一天天加重,就算回到京城,看来也难以逃过此劫。他实在没想到,上天对他竟如此残酷,竟然只给了他短短五年多的时间。转瞬之间,他那些的华丽梦想和壮志雄心都被命运残酷地撕裂。   一个官员骑马匆匆赶了上来,举止惊惶,神色诡异。见到皇帝,他颇为隐秘地取出一个袋子,低声报告:“这是士兵们清晨在军营内发现的,事关重大,臣不敢隐瞒,是以赶来飞报陛下。”柴荣有些诧异地从轿子里抬起身,接过袋子细看。里面装着一块三尺余长的木板,取出一看,赫然写着“点检做天子”五字。   柴荣只觉得大脑“轰”地一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身患重病,吉凶难测之际,军中竟然又爆出这样的叛逆阴谋。所谓“点检”,自然是指殿前都点检张永德,一望而知,这是有人在暗中造势,宣称张永德要在柴荣死后当皇帝。柴荣一言不发,慢慢将木板放入袋中,不动声色地对来人说:“立即毁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那官员接过,急忙领命而去。   军队继续不紧不慢地南行,但柴荣心里却如翻江倒海。张永德本是自己妹夫,加之年轻有为,颇有才华,自己一直视之为心腹,令他执掌殿前军。但柴荣已逐渐察觉到,此人心有异志。之前已不断有人密报,张永德在军中结党营私,排斥异己,颇有不臣之心。如今在自己患病的微妙关头,又曝出这样的事,绝非空穴来风。想到这里,柴荣感到一丝悲哀。短短数十年,中原换了五个朝代,而每一次改朝换代都充斥着阴谋与背叛,血腥和杀戮。他穷尽时间,想要改变这一切,却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悲剧。也许,自己太关心天下,太注意远方,却忽略了身边原来已暗流汹涌。九年前,他的结发妻子刘氏和三个幼子就死于宫廷阴谋,死在卑鄙小人的刀下,现在他的儿子才只有七岁,那是已经去世的符皇后留给他的希望,他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半月之后,柴荣终于回到开封。北伐契丹,大获全胜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深感扬眉吐气的开封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欢呼皇帝车驾的归来。只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心中那个英气勃发,战无不胜的英雄此时已病入膏肓。车驾缓缓驶过柳树成荫,鳞次栉比的新城大街,看着这座已隐隐有大都市气息,凝结了自己情感与心血的城市,柴荣更是心潮起伏,不能自抑。如果老天能多给他二十年时间,如果他能亲眼见到当年与王朴一起构思的宏伟蓝图变成现实,那该有多好。   刚回到寝宫,小符氏带着柴宗训已匆匆赶来。数日前,符氏已得知柴荣病重的消息,早已心急如焚。一见到皇帝憔悴苍白的面容,符氏不禁泪流满面,一旁的柴宗训不明所以,也跟着哭了起来。   柴荣艰难地从床上起身,抱住爱子的头,用丝帕轻轻拭去儿子脸颊的泪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堂堂皇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抬起儿子的脸,爱怜地看着儿子那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那和自己一样的饱满的前额,浓黑的剑眉。想到不久以后,自己年仅七岁的儿子就要独自面对这个充斥着阴谋与杀戮的乱世,独自承担他根本无法想象的负担与责任,柴荣的心里一阵阵刺痛。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好皇帝,一个敢跃马横刀,拒敌于千里之外的好统帅。可惜,老天已不给他时间了。   柴荣叹了口气,轻轻说:“今后,你要把姨妈视为亲母,好生侍奉,一定要听她的话,不可胡闹。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已经长大了。”柴宗训懵懂地点点头,再也不敢哭出声,却只见那不争气的泪水不停往下淌落。   柴荣唤过宫女,将柴宗训带出门外,然后对符氏说:“朕这次的病来势凶猛,看来凶多吉少。假如我不测,朝中必生变故。明日我便下诏立你为后,统领后宫。范质、王溥、魏仁浦、韩通皆忠纯之臣,如遇大事,可多与他们商议……”柴荣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朕之前的三个儿子皆死于非命,朕不想让这样的厄运再降临到你们头上。适逢乱世,人心凶险,朕之江山,能守则守,若守不住,不必强求,带孩子出宫去,能保一生平安即可。”   符氏大惊失色,她做梦也没想到,胸怀匡扶天下之志的一代英主,竟然会对她说出如此消沉苍凉的话。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陛下一生的心血,怎能如此……”   柴荣笑了笑:“数十年间,已换了五朝,天下却依然是那个天下。江山不姓李,也不姓郭,而是苍生百姓。只要后来者能有所作为,让天下太平,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来当皇帝又有何所谓。时势如此,天意难违,你和宗训,孤儿寡母,又何必强求。”   曾经一心要飞龙在天的皇帝如今已经明白,他终究敌不过命运。潜龙的悲歌,不仅有悲怆,有无奈,有孤独,更有自我牺牲的勇气和平静接受的坦然。   当然,舍得不等于放弃。柴荣决心用最后的时间奋力一搏。很快,他传诏,立小符氏为皇后,皇子柴宗训为梁王,兼领左卫上将军,柴宗让为燕公,兼领左骁卫上将军。接着,又命王溥、范质主持枢密使院事务,加封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协助王、范二相。最后,又任命韩通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保卫皇城,将心怀不轨的张永德加封同平章事,免去殿前都点检之职,以防备契丹为名移镇河北。升任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执掌殿前军。他必须让最可靠的人掌握军权和朝政,尽可能为皇子顺利接班打下基础。至于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碰巧,南唐李璟派钟谟来朝进贡。柴荣强起接见,加以抚慰之后,直截了当地问道:“现在江南是否还在训练军队,加强战备?”钟谟大吃一惊,赶忙答道:“既已臣事陛下,自然不敢再如此!”柴荣沉默半晌,缓缓道:“中原与江南,向时虽为仇敌,今日则为一家。如今我朝同你们国家的名分大义已定,原本应该不会有其它变故。然人生难期,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你可回去告诉国主,趁着我在,应加固城郭,修缮武器,据守要塞,为子孙后代着想。”钟谟是聪明人,当即听出了柴荣话中的无奈和深意。钟谟连夜回国,急报李璟,南唐于是重整军备,以备不测。   此时的柴荣,已估计到了最坏的结果。如果他死后,出现中原大乱的情况,契丹、北汉必然联手南下,乘机吞并中原。也许那时候,富庶的江南将是庇护中原百姓唯一的地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挂念的还是他挚爱的天下与百姓。   数日之后,柴荣的病情急剧恶化,御医云集却均措手无策。柴荣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他急召王溥、范质、魏仁浦、赵匡胤、韩通等人入宫。“朕死之后,和太祖皇帝一样,安葬一切从简,切不可劳民伤财。”柴荣看着众臣,强忍病痛,微笑着说:“诸公都是曾随我出生入死的智勇忠纯之士,原本想与诸公共同匡扶天下,成就大业,想不到今日便要永诀……如今天下未定,北方未复,山河破碎,百姓穷苦,诸公任重道远。朕已写下遗诏,朕死之后,立梁王宗训为君。皇子年纪尚幼,还要有劳诸位多费心力,辅佐帮助……”说到这里,柴荣已气若游丝,可怜曾以精力过人著称的一世英豪,如今却连说话的力量也离他而去。   众臣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再三叩拜。柴荣努力露出笑容,摆了摆颤抖的手,示意众人退下。房内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到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切背负的负担,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也许,如他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将注定孤独。孤独地来,孤独地战斗,孤独的离去。真如浩瀚天际中的那颗流星,人们只记住了那璀璨而短暂的光华,却永远无法触碰他的轨迹。   柴荣闭上了双眼。在他短暂而丰富的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邢州城楼上壮烈的风雨,父亲临终前期待而宽慰的笑意,高平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符皇后眼中那常常饱含着爱意与担忧的泪水,他与王朴在火树银花的京城之夜对未来的憧憬……而最后,这一切都幻化成那卷泛黄的地图,那里有曾经极盛一时的大唐江山,有大漠风沙,有江南水乡,有万千沟壑,有苍茫原野,更有他魂牵梦萦却终究无法触碰的燕云十六州……泪水在他的眼角涟涟流淌。梦想如此浓烈,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   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六月十九日,周世宗柴荣去世,年仅三十九岁。   消息顷刻传遍天下,后周上下,举国哀悼。而远近之间,不管是友邦还是敌国,都为这样一位英主的匆匆离去而震惊哀痛。柴荣并非圣人,他急躁严苛的个性曾经伤害了很多人。但此时,就连那些曾被他责罚过的人也为他的去世痛哭流泪。因为人们知道,不管他的做法有多么让人难以理解,无法接受,他所做的都只为了他所挚爱的那个天下。   在记述完这位皇帝雄奇壮丽,波澜壮阔的往事之后,意犹未尽的北宋史学家司马光借用了《尚书》中的一句话来评价他眼中的柴荣:“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时间能杀死生命,会毁灭梦想,却终究无法抹去镌刻于历史烟云中真实的美好。   50 他不是流星   柴荣去世第二天,他年仅七岁的儿子柴宗训在父亲灵柩前宣布继位,史称后周恭帝。   柴宗训年纪太小,自然无法独立执政,按照柴荣遗诏,在皇帝未成年之前,暂由符太后临朝听政,宰相王溥、范质、魏仁浦等辅政。但局势很快便急转直下。柴荣驾崩没几天,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京城内外。人们纷纷私下传说,皇帝年幼,难以控制局面,要不了多久,京城就会换新主人。在大家口口相传之中,似乎所谓的政变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是发动政变的那个人会是谁?   五代以来,见过这么多次改朝换代,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真有政变发生,能掌握大权的绝不会是王溥、范质那几个所谓的辅政大臣,一定是手握重兵的实力派人物。会是柴荣时代最闪耀的双子星:张永德和李重进吗?木牌事件之后,张永德已被逐出殿前军,外放河北前线,无法影响大局。而李重进虽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如今却以淮南节度使的身份镇守淮南,对朝中之事同样鞭长莫及。京城中,真正能影响大局的只有两个人:赵匡胤和韩通。张永德被调离之后,赵匡胤升任殿前都点检,他的铁哥们慕容延钊当了殿前副都点检,殿前都虞侯王审琦、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同样是赵匡胤的拜把兄弟,最精锐的殿前军已完全被赵匡胤把持。反观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虽然掌握了一部分侍卫亲军,但此人性情鲁莽,毫无心机,喜怒形于色,一激动就瞪着一对牛眼大发脾气,人称“韩瞠眼”。这样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怎么敌得过在军中朝中人缘极好,威望甚高,有勇有谋的赵匡胤?   但柴荣对赵匡胤有知遇之恩,把他从一员普通武将一路提拔至节度使的高位,更授予殿前军最高指挥官的要职。在大家眼里,赵匡胤性格随和,为人谦和,器度豁达,这样一个人可能恩将仇报,在柴荣尸骨未寒之际便谋反吗?   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一,刚刚登基的柴宗训便遇到了大麻烦。河北急报,趁着柴荣驾崩,辽军与北汉正调集军队,准备联合南侵。消息一出,满朝震惊。符太后从未接触过军政大事,惊闻此报,六神无主,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军情如火,必须立即决断。宰相王溥和赵匡胤一向交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朝中能独当一面者非点检莫属。推荐赵匡胤率大军北上退敌!”符太后已听到了关于赵匡胤的一些风言风语,有些犹豫地问范质、魏仁浦:“二位爱卿的意见呢?”范、魏二人情急之中也想不到更好的人选,只好点头。事情在很短时间便确定下来,赵匡胤为帅,领军北上退敌。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决定,将断送后周王朝的生命。   第二天,接到诏令的赵匡胤率军出发。初三晚,大军行至陈桥驿(今河南封丘县东南),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兵变上演了。在众多史书含混不清的记载中,已经无法确切还原那次兵变的真实场景。但刚刚从熟睡中惊醒的赵匡胤发现全军已经如打了鸡血般群情激奋。他的弟弟赵光义、机要秘书赵普带着一帮将领冲进账内,不由分说地拿出了一件黄袍披在他身上,大声宣布:“如今群龙无首,全军将士愿一致拥戴大帅为天子!”还没等赵匡胤说话,全军将士已跪倒在他周围,高呼万岁。   这便是著名的“陈桥兵变”,这场看起来颇有点像闹剧的兵变堂而皇之地发生在柴荣去世不到半年之后,而主角竟然是大家认为最忠厚朴实,柴荣最欣赏信任的禁军最高统帅赵匡胤。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赵匡胤在兵变中的表现似乎是完全被动的,皇帝这个大馅饼就这样从天而降砸中了他,这让后世的人们难以置信。许多年以来,不断有人试图从史书中各种蛛丝马迹中去寻找赵匡胤早有预谋发动政变的证据,却从未获得满意的答案。其实,是不是预谋又有什么重要呢?柴荣在短短五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试图变革,他带给了他的王朝很多改变,这些改变甚至历经宋王朝数百年风风雨雨中,仍可见其留下的痕迹。但他从没有试图去改变藩将手握兵权,拥兵自重的状况。因为他还需要用这些将领和这样的军事体制去平定天下,收复燕云,扫灭契丹。所以,当柴荣突然病死,继位的儿子尚未成年的情况下,出现“陈桥兵变”这样的变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没有赵匡胤,也会有张匡胤,陈匡胤。柴荣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在临终之际让符皇后不必强求,甚至让南唐加强战备。老天给他的时间太短了,而他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他的天下,从来不及认真考虑自己和他的王朝。   赵匡胤领着大军浩浩荡荡,调头南下,一直开进了京城。韩通听到消息,当即怒发冲冠,一路狂呼着冲出皇宫,企图召集侍卫军抵抗。还没等他出城,便被潜伏在身边的赵匡胤心腹王彦升发现。王彦升带兵包围了韩通的住宅,韩通全家均死于刀下。   接下来一切便顺理成章了。在留守京城的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配合下,赵匡胤的军队很快控制了整个京城,王溥、范质、魏仁浦等人不得不一一向赵匡胤表示忠心。随即,朝中大臣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禅让,让柴荣的儿子用这样略显体面的方式把皇帝宝座让给赵匡胤。   得知消息的符太后先是激愤,接着痛哭,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她想起了柴荣临终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符太后勇敢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平静地对前来报告的官员们说:“我这就安排皇上禅让给赵某。只希望他能念及世宗皇帝的恩德,保全世宗皇帝仅存的骨肉。”   崇元殿上,赵匡胤头戴皇冠,身穿衮袍,登上了皇帝宝座。不久,赵匡胤下诏,封柴宗训为郑王,符太后为后周太后,迁西宫居住。接着宣布他的新王朝定名为“宋”,改年号为建隆。至此,郭威以“黄袍加身”方式建立的后周王朝走完了短短十年的历程,被赵匡胤以同样的方式取而代之。历史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此后,宋王朝历经赵匡胤、赵光义两帝,先后扫灭荆南、武平、后蜀、南汉、南唐、吴越、北汉等,终于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历史使命,结束了五代乱世。但赵光义随后北伐幽燕却以大败收场,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梦终成泡影,北方边患始终成为笼罩在宋王朝头顶上挥之不去的阴霾。   虽然宋王朝在对外战争上的表现为世人诟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王朝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商品经济、文化教育、科学创新高度繁荣的时代,著名史学家陈寅恪曾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唐末以来,历经五代十国的乱世,终于重归统一与和平。   而柴荣,却因为“陈桥兵变”,使他和他的父亲建立与经营的后周王朝成为历史的过渡。周世宗柴荣,虽然被后人冠以“五代十国第一明君”的称号,但始终如历史的插曲,几乎湮灭在历史烟云中,少被人提及。而他的后人更是命运多舛。退位之后的柴宗训,年仅二十岁便去世,看透世事的符太后随即出家修道,最终病逝于道观之中。他更小的儿子柴熙让、柴熙诲甚至被历史遗忘,不知所踪。   在提起柴荣短暂执政生涯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划过天际的那颗流星。短暂的辉煌,却迅速湮灭于夜空,令人扼腕叹息。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们细细留意,不管是宋王朝的统一战争,还是后来在社会经济、文化教育上取得的辉煌成就,无一不带着柴荣的影子。   他重创北汉,夺取关西,降服南唐,北定三关,为宋王朝最终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他大刀阔斧的军制改革成为宋初禁军制度的基石;他重视文臣,提倡文治的理念被宋王朝进一步强化,改变了五代乱世弱肉强食,武力为王的政治格局,终宋一朝,没有出现过严重的军阀割据;他孜孜不倦提倡的重商富民的政策为宋王朝所延续,最终创造了高度繁荣的商品经济,使宋王朝成为最“富”的朝代之一;他短短数年之间主持制订的法律、历法、礼制等均被宋朝皇帝继承并加以完善;而他提倡的仁政爱民,重视农业,更令为历朝历代赞颂。至于那座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却终没来得及打造完成的新开封城,终于在其后百年间成长为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最为繁华的超级大都市。当今天的我们看着北宋画家张择端那卷千古不朽的《清明上河图》,总会忍不住惊呼:这不就是柴荣苦心打造,梦想中的那座伟大都市吗?   柴荣终究无法战胜时间。但在民间,他的生命却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在我们耳熟能详的《水浒》、《杨家将》中,柴荣的后人往往以正面英雄的形象出现,如“小旋风”柴进,杨六郎之妻柴郡主,他们在面对邪恶与不公的时候,总会挺身而出,锄强扶弱。也许,这正是人们怀念那位一代明君的独特方式吧。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虽然属于柴荣的历史只有短短六年,但他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尽了他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给后来的宋王朝留下了宝贵的军事、政治遗产。他绝非转瞬即逝的流星,他用短短的六年,影响了中国历史三百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从朱温、李存勖到柴荣,五代十国的历史虽然短暂,却同样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同样风云跌宕,耐人寻味。他们是曾经的帝王,是史官们笔下的主角,更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曾经令万众瞩目,也同样让人扼腕叹息。当我们试图还原他们的人生轨迹,试图追寻他们的心路历程之时,何尝不是对自我的审视与启迪呢? (全书完)    本书由【春风拂槛露华浓】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