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色色l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书名:为夫心好累 作者:灵鹊儿 文案 沐芽觉得自己很作孽,每每追男神的时候,邻家那位哥哥都横加阻拦,在她忍无可忍、跳起来挠了他几下之后,他们居然一起穿越了。 穿就穿吧,凭什么她穿成了个朝不保夕的宫女,而他却穿成了酷帅狂霸拽的皇子?? 重点排雷区: 1. 双穿文,女主穿越,男主也是穿越而来。 2. 这是两个现代人在古代努力生存、悄悄相爱的故事,相处之时会有现代感,不喜慎入。 3. 本文架空,所有朝堂、地方以及后宫设置均是为故事服务,与历史无关,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主角:沐芽(牧芽),奕桢(林侦) ┃ 配角:奕枫,瑾玮,江沅,亦洛 ================== ☆、起源浣衣司     夜,浓得墨汁一般,寒冷凝固,冻得硬邦邦的,莫说是伸出手来见五指,就连眼皮都结了泪霜,难张开。   沐芽缩着脖儿,裹在两片粗布头续着的破棉絮里,用力裹紧,更感觉那里头疙疙瘩瘩的,四下漏风。两只眼睛沾了夜冷,湿湿的,眼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耳边粗重的呼噜声便越发有种摧枯拉朽之势。不用瞧,沐芽也能想得出两位大妈张着嘴朝天呼呵的模样。   胖人真是天赋异禀,这鬼地方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果腹都勉强,居然能养出这等一脸横肉一身肥膘的主儿,躺下来睡个觉也是惊天动地。   一间小屋,一铺砖炕,沐芽躺在最靠门边,那两个庞大的身体横陈,挤给她一小柳儿的地方,稍一翻身就会掉下去;风呼啸着从木头门缝挤进来,丝丝刺骨,莫说是这薄片儿被子,就是藏在棉花堆里也无济于事。可沐芽于此却安之若素,甚而还有些求之不得。毕竟,这样夜里悄悄地溜出去不会惊动任何人,而这是她经常需要的行动。   是的,行动。   穿越到这个鬼年代的鬼地方已经快一个月了,至今沐芽都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记得当时吵架吵得她一头热汗跑出来,没头苍蝇似地乱撞,在一个小巷子路过一个地摊,那摆摊的老头儿突然操着一口浓重的乡土音喊她:“闺女!闺女!你落了东西,来,快转来!”   这种强做亲近的吆喝根本就不该理会,可这粗吼的老声在寒风中禁不住地发抖,沐芽忍不得一回头,见那老茧的手上托着一对墨绿的玉麒麟,单个不卖,要价五十。这种庙会上常见的染了色的塑料,十块钱都不值,可沐芽问也没问就买了下来。而后拐过巷子,买了张门票进了快关门的古皇宫,躲了起来。   躲谁?躲哥哥。躲那个从她记事起就一直管着她、管到她抓狂的哥哥。   她已经成年了,可从懵懂的初恋到现在,每次她春//心刚刚萌动,还没有付诸行动就会被他逮个现形,然后语重心长地破坏掉。这一回沐芽拿出密战沦陷区的精神,周密计划、小心行事,好容易跟男神有了点进展,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告诉他,却又在一锅生米的时候就被发现。   这一回,哥哥很生气,把她从学校揪了回来。   这古皇宫因为年代实在久远,修缮虽精心,却依旧难承岁月催朽,很多宫殿都关闭,是一处几乎要被遗忘的景点。沐芽七转八拐,钻进一个荒芜的小院落,一屁股坐在枯井旁。   暮昏风凉,热热的头脑冷下来,才见周遭静,阴森森的,不过还不及她害怕,眼前很快就出现了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型,一把将她拖了起来。心一放松,她哭了,抬手就朝他胡乱地抡去,他的大手一把握住,那新买的玉佩便被甩进了枯井……   这是她留在现代最后的记忆。   再次醒来,她的名字从“牧芽”变成了“沐芽”,而她的人就从一个朝气蓬勃、前途大好的大二女生,变成了一个每天在寒风里提水洗衣服的小宫女。好容易长起来的个头又缩了回去,干瘪细瘦,豆芽菜一样,年纪也缩得只有十四岁。   呼呼的风中远远地传来了更楼的钟声,沐芽心中一算,四更了。悄悄地爬起身,嘶!手臂上针扎一样的痛。今儿提水又慢了些,被粗壮的老婆子狠狠拽了一把,手臂内侧的那没好利落的乌青便又覆了一层,秃噜了皮。沐芽咧咧嘴,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钻出来。   炕里的火半死不活的,手脚冻得发硬,沐芽下了地,哆哆嗦嗦把被子裹在了身上,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将将入冬,一场雪不见,已是滴水成冰的寒冷。出到外头,风声没那么大了,只是像小刀子一样刮着脸皮。天空上悬着一弯极细的月牙,朦朦胧胧地在院子里洒下些清冷的光。   沐芽沿着廊下小跑了几步,跑到场院里堆起的水桶垛子后面,抱了肩,缩着脖儿,瑟瑟地等着。   “唧唧,唧唧!”   不一会儿,桶垛子那头传来两声蛐蛐儿叫。这大冷的天,哪来的蛐蛐儿?沐芽赶忙掩了口也回了一声。   月影下,一个黑影佝偻着背,猫一样轻便地蹿了过来,坐到了她身旁。   这是小太监王九。   王九原本排行老八,家中穷苦,按着数字排名,兄弟们王大王二这么一路排下去,到了他实在不能叫王八,便直接唤作王九。十几年前因着一场饥荒跟着家人到京城讨生活,不知怎么讨的就把这最小的孩子卖进了宫里,做了最苦的小太监。好在王九从小就鬼机灵,嘴巴甜,能吃苦,早早就被看中,跟了当年宫中最红的大太监许世湛。   沐芽刚来的时候,看着一院子古人吓得魂飞魄散,别说赶着适应,就连眼睛都不敢睁。心急害怕,一顿高烧,烧得她胡说八道,人们都以为她中了邪,扔进柴房再没人管。当时王九正好也犯了事被扔进来,于是攒下自己的口粮和水喂给她,才算熬了过去。后来干活儿的时候,有人成心刁难王九,沐芽也不知死活地为他说话,两人一起挨了屁股板子,从此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相交之后,从王九口中沐芽才知道这里的情形。本朝是大周朝,国土宽广,威仪四方,当朝皇帝是第二十六代传位的隆德帝。皇宫规模宏大,规矩森严,此处是后宫六局二十四司中尚服局下的浣衣司,又是浣衣司里最累的闱布处,负责清洗宫中的帐布帘子。   一方青瓦院落位于皇宫东边的最偏角,在此处劳作的都是各宫里坏了规矩的宫女、太监发配而来,或是老了不中用混口粮的宫人。整日冷水漂洗,热水烘,不见天日,皇宫的巍峨与至高无上与这里毫无关联。   王九当年拜了大太监许世湛为干爹,在乾清宫皇帝跟前儿当差。当时许世湛正直当红壮年,王九被一手照管提拔,眼看着就是接班的本事。怎奈世事无常,一场急症夺去了许世湛的性命,王九虽是极精明,却因着年纪小又太过张扬,还没成气候。早先得罪下的人早就对他父子两个恨得牙根儿痒痒,许世湛尸骨未寒,便对王九下了手。好在还有些念旧的故人,留了他一条性命,被踢到了此处受难。   虽说人落了难,心却不曾死。王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出此地,重返宫中。心里苦闷久了,偶尔会跟沐芽念叨两句。于那古人的权力与风云,沐芽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因此得知王九从小就长在宫中,闭着眼睛都能摸个清楚,而且当年与他一起长起来的小太监们已是分布各宫当差,处处都是眼线。于是沐芽托了他,悄悄去打听。   此刻两人并肩坐了,沐芽轻声问,“怎样?”   “最后几处我也都问回来了,不曾听说有一个叫‘林真’的。”   王九虽聪明却是大字不识,所以沐芽托他打听的时候并未告诉他是哪两个字,只是大概其一个谐音。其实,那个名字是:林侦。   林侦就是哥哥。   沐芽的妈妈牧清生下她时只有二十一岁,刚刚美院毕业,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之后牧清在画坛冉冉升起,而沐芽就在姥姥家呀呀学语。身为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小私生子,沐芽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惨,因为她有姥姥、姥爷,还有哥哥。   林侦家比邻而居,父母专业石油勘探,常年在外。记忆中,哥哥脖子上总是挂着钥匙,买菜做饭,自己照顾自己,而不管做什么身后都会缀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娃子。攒一点的零钱就买吃的塞进她嘴里,冬天的烤红薯,夏天的冰激凌,沐芽觉得自己从小被叫“小白胖”跟哥哥这一通乱塞不无关系。   沐芽小的时候没有买过玩具,哥哥会捏泥人,会用袜子和碎布头做娃娃,用爆米花做雪人,会化了锡水浇筑各式各样的小人、小兵器;还会带着她打仗、捉迷藏。一次打仗把她藏在“掩体”里,等到他得胜归来,掩体已经尿淹得湿哒哒的,武器弹药都泡了。   童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欢快地飞过。直到八岁的那一年,牧家来了一位高大英俊、胡子拉碴的男人,说是她的亲生父亲,经过亲子鉴定已经跟法院申请了监护权。妈妈牧清没有任何意见,甚而连回来一趟都懒得,一通电话就放弃了她的抚养权。   那天被围在一大堆玩具里,一股新鲜的纸盒子味道呛着鼻子,沐芽像一只被肉骨头死活勾引不来的小狗,两眼憋着泪,埋在姥姥怀里不肯抬头。刚被拖拽到门口,忽地从弄堂口风风火火地冲进一辆自行车。熟悉的铃声传来,沐芽哇地哭出了声,丢下姥姥冲了出去。   小嗓子扯开,撕心裂肺,视死如归,姥姥尴尬,那位亲生爹惊得目瞪口呆。   自行车被扔在一边,许久,那地上的车轮还在转。嗅着哥哥急赶来带着热气的汗味,死死抱着他清瘦的腰身、白衬衣,沐芽鼻涕邋遢地觉得,有哥哥,她完全可以不要爹。   这是她小小的人生中一个很关键的决定。   虽然,后来她也有过后悔,在被他管得抓狂的时候。比如,不许她暗恋,不许她明恋,根本,就不许她恋。   穿越前,她清晰地记得她是在胡搅蛮缠地打他,又一如既往地被握在他的大手中,那稳重的力道就算穿过了时空,依然留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当时她是在他臂弯里的,如果那一刻触动了什么而导致穿越,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   自从跌落在这可怕的地方,男神的影像早已散到九霄云外,沐芽唯一的念想就是要找到哥哥。她如今的名字依然是沐芽,虽然是“沐”而不是“牧”,谐音却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这个时空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的人。如果哥哥也穿越了,那他名字应该就是林侦的谐音。可为什么,问遍了所有的地方却是毫无音讯……   下巴磕在膝头,沐芽呆呆地看着依稀的月光下冷硬的石砖地,这一个月来的惊慌忽地集中着压下来,她像掉进了井里,四面光滑、黑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之前的恐惧扩大了无数倍,冷风侵入骨髓,脑子僵硬,不敢去想这结果之后的意思……   “沐芽,沐芽?”   王九碰了碰胳膊,沐芽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你莫伤心,你哥若是进宫了就一定在,我再去打听,啊?”   王九细声细语地安慰她,其实深宫似海,打死一个小太监如捻死蝼蚁,名册上一删便毫无踪迹,王九比谁都清楚。只是,他眼前这细小身量的小丫头却不是个傻兮兮能随意听劝的人,轻轻吁了口气,喃喃道,“这么久,你也都问遍了……”   “咱们问的是‘林真’,许是,他不叫这个名字了呢?”   “嗯?”沐芽不解,扭头看他。   “咱们进宫跟你们不一样。大宫女们都是认得字、考过试的小姐们,有的家里还是做官的,招选入宫,直入六局候选女官,像你们这些小宫女们最先进的也是训教所。可咱们这些人不管是有来头的、没来头的,最先进的都是内务府的慎刑司。”   “慎刑司?”   “嗯,如今民间不许私下净身,统统都要过慎刑司。净身之后养一阵子,才往训教所去。有的在训教的时候儿为了老公公们顺嘴儿就被改了名字,有的是跟了管事主子之后听主子给改,日后若是再认了干爹,连姓都要改。”   王九尽量压着声儿说得轻描淡写,实则什么为的老公公们顺嘴儿?都是变着法子折磨看不顺眼的小太监才会糟蹋人家父母给的名字。王九原本认了许世湛的时候为了表示忠心孝顺就要改姓许,可许世湛不允,只淡淡道:小九子,往后你发达,就是发达在这个贱名上。   “哦……”沐芽听着正要点头,猛地一愣,“净,净身??”   静夜里这惊讶的小声儿乍起,风都压不住,吓得王九赶紧拍了她一记,“莫嚷啊!”   沐芽也顾不得了,急问道,“你,你说的这,这不是公公么??”   看着她紧皱着小眉、一脸的惊慌,王九十分莫名,“沐芽,你哥进宫还能做什么?”   “不是还有侍卫么?侍卫不行么??”   “侍卫?”这一回轮到王九瞪大了眼,“宫中侍卫都有官阶,你……”王九噎了一口,心道,你天生一副水葱儿的模样却被扔到这么个地界儿见天被人欺负,你哥要是御林军,谁敢?可瞧着冷风里小丫头涨红了脸急得快哭了,王九咽了口唾沫,“沐芽,侍卫进不来后宫,你哥他……”   天哪……   沐芽像被一棒子打在后脑,懵了半天,这才哆嗦着嘴唇,“那,那我哥就是……没有……”   王九蹙了眉,“你哥到底进宫没?”这事还能含糊?   “没,没有!”沐芽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一定没有!”   嘴上硬,心里却惶恐,那天她进了古皇宫,七转八拐,不但是进了后宫,更是走到了深处。如果哥哥真的跟她一起穿越,怎会穿到千亩之外的宫外?   没穿!一定没穿!毕竟,她虽然穿成这么个活了今天没明天的小宫女,可好歹还是个完整的人,他要穿过来,这皇宫里除了那个至高无上、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外,都是太监……   想起那一米八几英挺的身材,军装+白大褂,哥哥向来是把最耀眼的制服诱惑发挥到极致的人,这要是一穿……太监??   画面实在是不忍看。沐芽赶紧闭了眼睛。   “沐芽?”   看她蜷缩在被子里抱着膝前后晃着,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失了神,王九赶忙劝道,“你莫急,我再去打听。”   “不!莫再去了!我哥不会改名字,没有就是没有了!”   “……哦。”   沐芽忽地住了晃动,刚才因为找不到哥哥的茫然失落慢慢变成了欣喜,他没有穿越到这个倒霉地方,那真好。   睁开眼睛,仰起脸。那月牙看着好远,眼睛一酸,湿湿的……   哥,这回你是真的找不着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敲锣)开新文,开新文啦。 ☆、无名小宫女   天还没亮,沐芽就爬了起来。刚刚入冬的天,夜还不算长,这个钟点怕是五更还不到。   起床其实并不痛苦,前半夜炕烧得热些还能睡一会儿,后半夜火一乏,被子薄,肚子又饿,即便一直穿着棉袄,依然存不住一点热气。瞥一眼那两个婆子身上的厚棉被和棉袍,鼾声雷动,沐芽羡慕得直抽鼻子,睡不安稳,还不如起来做点活儿能暖暖身子。   穿着棉袄睡的好处一起床就变成了坏处,没得多添,感觉像光着身子下了地。沐芽翻了翻自己可怜的包袱,棉袄只这一件,两件罩衫替换。宫里要脸面,即便是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许穿打补丁的衣裳,因此这两件罩衫还算干净齐整。沐芽原本想两件都穿上,再薄也算多遮挡了一层,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披了一件上身。   哆哆嗦嗦地出了门,绕到院子后头的柴房去抱柴禾。今儿不该她早起熬粥,她也不敢自己去灶房添火取暖,抱柴禾是为给灶房上当值的太监预备下,好一会儿能像小狗一样求着人家在早饭的时候给她捞些稠的。   不吃饱些,扛不住这一天的欺负。   其实这不算太坏,今儿灶房当值的是个老太监她才能期待这样的待遇,如果是旁的宫女婆子们,预备了柴也不会多给她添些,而不预备是肯定要挨打的。   至于为什么自己这么招欺负,沐芽一直都很明白。发配到这里的宫人们哪个不是怨气冲天?开始还淌眼抹泪,时候儿一久,出去无望,总要找个“东西”来发泄。而她个子小又没力气,自然就成了那个“东西”。   有一件事,沐芽也是疑惑。刚到这里她就发现在一众宫人中自己年纪最小,毕竟,要得罪上头被发配总得犯个像样的错,像她这样的小宫女大都还被老嬷嬷们带着,还不到能独立犯错的时候。是怎样被发配不得而知,竟是连个全名也不知道。就连这个“沐”字也是她偷看来的。那一次管事房遭了潮,管事太监郭林让人把家什搬出来晒,以为她不识字,就命她在院子里摆放浣衣司的册子,才得以趁机偷偷翻看。   那都是最简单的花名册,只有每个人的姓名、年纪以及之前是从哪个宫里转来的。可待翻到她的,没有任何转入的记录,“沐芽”后头只跟了“杂役”两个字。沐芽有时候也纳闷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空降了,也或者穿越过来就是凭空多出来的?   她也曾私下问过王九,王九说大宫女们若是在娘娘们跟前儿犯错就由娘娘们处置,若是在后宫六局之中,小错在本局本司处置,大错会惊动敬事房;严重的会上报万岁爷,这就要牵扯她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再怎样也不会羞辱地发配到浣衣司来,只有小宫女出身的人才会被踢到此处。   可小宫女再卑微也是良善人家的清白女儿,进宫时都会登记得清清楚楚,就连王九这种逃荒被卖进宫里的都有清楚的记载。为什么她连个姓都没有,以前是从哪儿来的?   这算是一小桩谜案。   谜案与风花雪月一样是人们饱暖之后生出的消遣之用,沐芽此时尚处于温饱线上,人在饥饿和寒冷时,欲望纯粹得和小动物没有区别。除了想吃想穿,她没有任何深究自己身世的兴趣。好在这里的人也都活得很不耐烦,没人关心她的来历,和她一起浆洗的婆子们也只是顺手欺负她,寻些乐子而已。   人小,力气也有限,一捧也抱不了多少柴禾,来回跑了好几趟,沐芽身上已经不觉得太冷了。   宽大的灶房里封着火,依然比卧房暖和,一盏上夜的小油灯,照着不远处一大笸箩金银面馒头。叫的好听,其实就是玉米面搀和了一点白面做的窝头。即便如此落在沐芽眼中也是山珍海味,可那都是有数的,再饿也不敢偷吃。女人的打她挨过,针扎、手掐,看着轻便,疼得锥心。   堆好柴禾,沐芽走到窗下木架子支起的大扁笸箩旁,米生了虫子,铺开在晒,两米见方,很平整的一板。手指一划,白米上清晰的印记。划下一串字母和数字,歪着头看那痕迹,沐芽撸起袖子,又划了几行。   记得以前教数学分析的老师说他在排队或者等车无聊的时候就会演算公式,这样既打发了时间,又没有浪费,还可以灵活头脑。当时沐芽在底下悄悄笑,觉得这年轻的老学究是有多想推销他的数学,这么努力也是尴尬。可自从来到这里,沐芽觉得微积分推算真真堪比男神的情诗、烽火月的家书,如此亲切。   只有这个时候,她瑟瑟的身体才会回忆起以前不愁吃穿、为青春无病□□的日子;才能记起自己是来自那个自由、平等的地方,而脑子嘛也不至于僵到只剩下冰冷的浆衣池和窝头。   更何况,以前高中的时候就有句真理:背书费饭,算题扛饿。然也。   一步步走下去,粗糙的米盘上渐渐露出端倪,小油灯照进眼睛里,一点点晶莹的亮光……   吱嘎,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院子里忽地传来一声门响。沐芽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把米打散,一出溜从灶房后门跑了出去。   零星的几颗星挂到了天边,朦朦地透出一道灰白。前院里听到已有值班的太监起来扫院子,时候不早了,沐芽赶紧往井台边去绞水。   十一月初六是千秋节,满朝文武、诰命及后宫嫔妃都要为皇后娘娘贺寿。听说宫里上上下下早就开始张罗,好是喜庆。不过节日的隆重与这偏远的院落没有半分关系,传话来只说所有的帘布帷帐都要换新,更要趁着入冬天冷拆下门上的绵帘换皮帘。所谓换新并不是要都换成新的,除坤宁宫外,其他宫中都只是拆洗、浆新。   平日各宫换着送洗已是足够她们每日手脚不闲地忙做,这一回一下子全部撤换着实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院子里挖着三个四方水池子,井水绞上来续满,上下是灌水和排污的水渠。最靠近井边的是浆洗池,里面是化了胰子的灰水,灰扑扑的帐帘拿来浸透,而后挂起来,摊在一旁的大青石桌上捶捣;中间是淘洗池,最后是浆染池。   每个池子上方横跨着半人多高的几套木架子,搭着简单的滑轮组合。左右两边各有两个人来回起压,厚重的帘帐就在水中起起伏伏。在没有任何机械动力的情况下,沐芽十分佩服发明这套洗衣机的人,即便是自己这个现代人,在现有的条件下也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这样一来,最繁重之处不是淘洗而是将湿重的帘布挂到架子上。沾了水的厚帘子足有百十斤重又不好吃力,沐芽的两条细胳膊根本拎不动,只能湿漉漉地抱进怀中。经常是一举起来,浑身的力气就用尽,头晕目眩,力道把握不住,连人一道摔到架子上,刚洗的帐子摔了湿泥,月钱便被扣得七零八落。   穿来一个多月,到手只剩了两吊铜钱。在宫里头别说托人换些东西,就是贿赂给人都没得要。这个月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争取月底能结些月钱好弄床厚棉被过冬。   灶房上升起冉冉炊烟,不一会儿,粥味就飘了出来。沐芽深深吸了一口,好香甜!肚子越发咕咕地叫了起来,手下更加快了动作,把水从井里绞起来,半桶半桶地倒进清水渠中,灌入淘洗池。   浆洗池和浆染池是提前一天换水,化入第二天要用的胰子和染料。这里的染色技术已是十分高超,只是洗多了难免褪色。淘洗后再过一遍染色的水,不但上色还有上浆的作用。不需要烘干,风一吹就凝固,干了自然挺括。这种简单上色的,下次洗还会掉,不过将将出水的帘子挂起来会像新的似的十分鲜亮。   忽地一阵风过,卷起井口的寒气扑面过来,扑得沐芽一身寒。人一停下来才觉腰酸,小肚子也隐隐痛了起来。这熟悉的感觉惊得沐芽倒吸凉气:糟糕!又要月经了??   每个月的生理期最是沐芽的痛处。记得那是初二的寒假,她正在哥哥家写作业,肚子忽然痛得不得了,眼泪憋不住流得可怜兮兮。急得哥哥拿着听诊器手忙脚乱怎么都判断不出病因何在,抱起她来就要送医院,才见毛绒绒的卡通睡裤上一片羞涩的红。   那一天,沐芽经历了她人生的初潮,而哥哥就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女性用品选购。   红糖姜水,热水袋,暖暖和和地窝在被子里看哥哥忙里忙外。姥爷去世后,姥姥身体一直不好,沐芽早就像哥哥一样脖子上挂着钥匙开始做小当家。可只要他放假回家,她就一定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奴役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捧场! ☆、祸起水滴坠     耳中传来沉闷的竹梆声,院门大开。沐芽长长吁了口气,直起身,朦胧的晨曦下看着不远处三个冰冷的水池。   为了保留丝质,很多织物都只能用冷水漂洗,虽然也有污垢需要先用热水处理,可坐在灶坑边烧火取暖是绝轮不到她的。平常倒还忍得了,这个时候别说是碰冷水,就是看一眼,沐芽都觉得肚子痛。   第一次在这个鬼地方来月经就像一场噩梦,夜里痛得她打滚,白天还得用冷水清洗自己。这才结束十几天竟然又来了。生理期紊乱?紊乱到再也不来该多好……   又一阵冷风吹透,沐芽不觉咬咬牙。今儿轮她捶捣,不用多沾冷水,一会儿多喝点热粥,撑过今天就好了。   她现在需要粥,滚烫的粥。放下续了一半的池子,沐芽往灶房去。   今儿是太监何贵儿当差。此人细高个,瘦得竹竿子似的,脖子长,背难免佝偻,脑袋探在前面,晃晃悠悠活像走动的皮影。太监本就异于常人,脸色都不好看,可他的脸却是分外地白,阴惨惨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   此人从来话不多,干活儿倒是利落。像他这把年纪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却与人少有交情。连王九这等人精都于他没什么印象,沐芽偷偷地以为他是因为这张死人脸不讨主子欢心被发配来的。   可就是这个死人脸,却莫名地让沐芽有种亲切感。自从她来到这里,一切突如其来,生硬的冲击根本就招架不住。每次吃饭都被挤在最后,人家吃了两碗都轮不到她盛一口,吓得连问一声都不敢。旁的宫人即便不欺负她也根本没兴趣注意她,可只要是何贵儿当值,虽说并不觉得怎样刻意,却总会轮到她有粥和窝窝,好歹能吃饱。   有几次两个婆子丢给她一个人晾帘子,折腾到最后起了更才做完。筋疲力尽,沐芽原本只想饿着肚子去睡觉,却见灶房还拢着火。捧着那一碗煮烂了的菜,沐芽哭了出来。后来每次见到何贵儿,都会福身叫一声何公公,可这人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进到灶房,已经有几个宫人睡眼朦胧地在等着吃早饭。见何贵儿正掀开笼屉往下捡窝窝,沐芽忙走过去,两手接过大笸箩。冷天里蒸汽腾得白雾一般,熏得沐芽暖暖的,透过雾气冲他咧嘴笑笑,何贵儿依然是没抬眼皮。   把一大笸箩热腾腾的窝窝放到架子上,沐芽又捧了大盘子把案板上切好的咸菜盛进去。转回身,刚才那几个人已经拥在粥锅边,沐芽也忙拿了碗跟在了后面。   今天的粥很稠,里面好像放了红薯,闻起来甜滋滋的。沐芽垫脚看着,这么一碗下去,哪怕就是不吃窝窝,也能撑一上午了,很高兴。   啊!!   耳朵突然被拧起来,铁钳子似的大手提着她直往上去,冻得发红的耳朵立刻要撕裂了一般,身子不由得就斜上去,痛得沐芽一声没叫出来,手中的碗“啪”一声摔在地上。   “小娼妇!你娘横生盗养养出你这么个眼皮子浅的贱种子,偷到老娘头上来了!!”   耳朵撕裂了一般,疼得沐芽眼冒金星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毫无尊严地垫着脚上斜着身子,像一只小鸡子一样被提着尽力贴近那只手。   身后叫嚷的人正是每日睡在身边的冬婆,说是婆子只是因为她人胖、粗喉大嗓,其实年纪远不足够,原名像是叫什么香冬,被贬入浣衣司已近十年。这么多年不出宫的人,都是曾经签了文书、自愿留下的,心里指望的是熬成宫里的嬷嬷,要么主子跟前儿得势,要么做训教嬷嬷,都是好营生,谁知落魄如此。   冬婆嗓门大,人也不知收敛,沐芽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知道她的前后来历。她来自翊坤宫,原是尹妃娘娘跟前儿的宫女。从王九口中得知,当今的隆德帝十分勤政,后宫并没有什么三千粉黛,只有一后四妃,而尹妃是唯一的皇贵妃,据说是皇上面前最得宠的妃子。   皇恩厚宠,却不妨碍也有人一样被打入最底层。王九笑说,这么个蠢人能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许是娘娘瞧着不顺眼给踢出来的。可即便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冬婆依旧常夸耀娘娘当初于她的恩情。其实这里哪个人不曾有旧主的故事,也有口无遮拦的没事就念叨过去,可冬婆却有一样旁人都没有的资本,那是尹妃亲手赐给她的一对耳坠。   浣衣司的人都见过那耳坠,是一对镶金绿松石水滴坠,十分精致。被贬罚还能许她留着这恩赐实在是罕见,因此人们也不得不想想是不是真如她所说,尹妃娘娘曾十分赏识她。   “冬,冬婆,有话好说,究,究竟出了何事?”沐芽疼得咬牙,直吸凉气。   “何事?!你娘的坟让人刨了!!”冬婆疯了一样,手下越狠,扯着沐芽满地转。   这么大的动静,早起的宫人们都围了来,刚睁开睡眼就欣欣然地讨着趣儿。   啪,沉闷的一声,大马勺磕在锅沿上。   “有事说事,瞎嚷嚷什么?”   阴沉沉的一句,是掌勺何贵儿。   “扯你娘的臊!都爬到老娘脖子上拉屎了,还不许老娘问一句?!”   “哟!”冬婆正是咆哮,王九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一瞧这阵势,瞪大了眼,“这大清早起我当为着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有什么喜庆,原是您老在这儿当娘动了刑了。我这就找郭公公去!”   一提千秋节,冬婆到底一愣,眼看王九当真转身就要走,狠狠跺脚,“你去!找郭公公来,丢了娘娘的恩赐,我今儿横竖也是活不得了!”   言语罢,冬婆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手下却松开了。   沐芽落了脚,咧嘴捂着耳朵,疼出的泪花不敢落凉凉地蓄在眼睛里。听众人们七嘴八舌,刚才疼得懵懂的脑子这才转过来,看来是那对水滴坠子丢了,难怪冬婆这么大的气势。   “冬婆,我,我没见你的耳坠子。”   “你没见??”冬婆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一个屋子统共就这么两个人,旁人都搜遍了,不是你还能是哪个??”   旁人?除了冬婆,另一个同屋是与她相好的莲姑,平日两人就一起折腾沐芽,这一回连她都搜了,沐芽此刻才知争辩无意,扭头就走。冬婆一把扯住,“小娼妇,你往哪儿去!”   “我去拿我的包袱给你看!”   “你当谁是傻子不成?!”肥厚的手掌死攥着她的腕子,“拿了脏你还敢放在屋里??定是藏在了身上!”   “那就搜身吧。”   人群里不知是谁接着话茬嚷了一句,原本平日就都对冬婆炫耀衬脸看不上,又不敢对着娘娘赐下来的东西说三道四,这个时候丢了大家正合心思,有人便挑头幸灾乐祸地拱事。   “好,搜身!”冬婆立刻应下。   王九闻言蹙了蹙眉,心道不好,这婆子虽说平日蠢得连走路撞了南墙都不会拐弯,可胆子却不大,这宫里龌龊行径不少、打死人也有,可明面上严禁滥用私刑,更不许宫人们私下彼此侵犯。当着这么多人搜身一旦无果,极易被人倒打一耙,这么多年冬婆怎会不知?忽地这么笃定必有蹊跷!王九赶忙要拦,可沐芽却已被逼入死角,屈辱之下咬牙硬道,“搜就搜!”   话音未落,冬婆过来一把扯开了她的腰带,沐芽急得去捂。周围这么多人,就算搜身也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吧?可她还来不及理论,那只手已经伸到衣襟里直奔腰间。宫女们的罩衣靠近腰间掖襟边有一个小暗兜,此刻那粗圆的手指探进去憋得存不住,抠了几下才翻出来。   “这是什么?!”   厚厚的手心上躺着一只金丝翠玉的坠子,晶莹剔透。   这么快就见了脏,众人一片哗然,沐芽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暗兜是平日宫女们缀帕子、或是搁一两片香片熏身之用,沐芽没有这些东西所有从未用过,更况昨天才洗干净罩衣收进来,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个东西?   沐芽的惊怔仿佛捉贼见赃似的哑口无言,惹得冬婆更扯开了嗓门,“那一只呢??”   “我……我没见!这,这不是我拿的!”   惊慌之中沐芽才明白自己是遭人陷害,更糟糕的是,眼前愤怒的冬婆并不是陷害她的人,这让她连反驳的突破口都找不到,而众人在真实的失主面前,深信不疑。   啪!肥厚的大手一巴掌扇了过来。沐芽顿觉口中腥咸,“冬婆,我,真的不是我……”   冬婆足足高过沐芽半个头,粗壮的身体立在面前小山一般,看沐芽有了脏还不认,更只剩下一只坠子,气急下两手握了她的肩膀狠狠地摇晃,丢了命似地哭喊,“你还我来,还我来!那是娘娘赐给我的,娘娘给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小魔鬼们,普遍MUA!   来吧,留言,撒花花,咱们一起飞上榜去耍耍。 ☆、有天没日头     丢了这对坠子,冬婆像是又一次被踢出了翊坤宫,完全失了把握,力道大得吓人。王九急得忙去撕扯,再这么晃下去,非把沐芽这把小骨头给晃散了不可!   “住手!”   冷冷地一声喝,喝得满灶房的人声熄静,冬婆却依旧死抓着没撒手,何贵儿走过来道,“冬婆,你先莫嚷,天要亮了,惊动了管事的郭公公,大家伙儿都不好过。”   “我怕甚!”泪水唾沫横飞,冬婆伤心欲绝,“正是要请郭公公来!娘娘亲赐的宝贝今儿就这么没了,老娘要亲眼看着打烂这个小蹄子!!”   何贵儿道,“郭公公来了也得把人送到尚服局去,牵扯娘娘的东西,还得上报敬事房才能发落,哪能在此打人?”   “去就去!正是要有人做主才是!”   “你倒有理,可正是千秋节,闹出这事来,你不怕尹妃娘娘的脸面不好看?”   这一句说出来,冬婆哭哑了的粗嗓子到底安静了些。毕竟,自己不怕死却怕牵扯主子,皇后娘娘的寿辰闹出尹妃娘娘丢东西的事,在后宫伺候过主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罪过。闹大了,对谁都不体面。   “这么着吧,”看冬婆不吭声,何贵儿道,“看我的老脸,这孩子也是没见过世面,一时手痒。不如就让她作价赔,如何?”   “赔??”冬婆瞪圆了眼睛,满眼浑浊的红丝,“卖了她这条贱命都不值,赔得起么?!”   “三百两,如何?”   一句出,灶房里又是窃窃人声。都是后宫里的人,珍珠玛瑙哪个没见过?撇开娘娘恩赐,这耳坠子也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虽说空留一个也是笑话,可就算是一对也不过二百来两的价钱。只是冬婆这个时候的气性谁也按不住,豁出命的架势,何贵儿便直接开价三百两,已是十分厚道。人群中果然起了“啧啧”声。   身旁有人动手扯扯冬婆的袖子,冬婆不耐地甩开。一张胖脸纠结了半日,终究不得不就着台阶下,冲何贵儿道,“三百两就三百两!敢少一钱,我剥了她的皮!”   “往后按月赔付。”何贵儿淡淡道,“我今儿回去就写个契书给你二人画押。”   “哼!”冬婆扭头看着沐芽,咬牙切齿仿佛要嘬她的肉,“每个月三两,敢交不够,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了,散了吧,吃饭。”   何贵儿张罗了一句,又往灶边去盛饭。   冬婆被人拉了几次才离去,临走又用胳膊撞了沐芽一下。沐芽磕在灶台边的碗碟架子上,好晃了一晃,王九赶紧过来扶住,幸而没摔下东西来。   人群看看无趣,都跟着散开去吃饭。   “你别急,咱们日后再想办法收拾那肥婆!”   看沐芽小脸白惨惨的,霜打了似的,一颗泪珠挂着看得人好是揪心,王九悄声安慰道,“三百两不多,等我出去了,弄这点子钱就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沐芽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直着身子半天,这一会儿才觉腰要断了似的,起身寻了扫帚来,佝偻着背收拾刚才打碎的碗。刺刺拉拉的声音割着耳朵,尖刺的疼。   收拾好碎片转回来,人们已经都盛了饭三三两两或站着或坐着在吃。来得晚的正津津有味地听人讲刚才的场面,偶尔瞥一眼沐芽,像看一只落水的小狗,并没有恶意的笑容让人十分不舒服。   灶台的角落里煨着一碗稠稠的红薯粥,上面还搁了一个金黄的小窝窝、一小撮咸菜。知道是何贵儿留给她的,一早起就盼着的早饭沐芽此刻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她没有心酸矫情的资本,不吃下去就扛不过今天。走过去端起碗,想对一旁刮锅的何贵儿道声谢,可呶了呶嘴,没出声。   出到院子廊下,就着冷风呼噜噜地大口大口吃着,待到最后一口窝窝含在口中,不知怎的眼睛忽地一酸,抬手抹了一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天已大亮,日头却到底没出来。阴沉沉的天,云朵压得很低,风一阵一阵的夹着土腥味,像是要下雪了。   沐芽站在青石旁举着捣衣杵一下一下敲打着浸了灰水的帘帐,弓着腰,大半个时辰过去腰酸已经没了知觉,小腹的痛牵扯得人几乎成了个虾米,疼得头都有些发晕。   “沐芽!去!”   一个宫女从热洗房里出来,抱着一盆帘子,冲着沐芽吆喝道。   这是热水去过污的帘子,淘洗好也要再往染池里浆一遍。沐芽赶忙跑过去,木盆落入怀中,重重地一沉,瘦小的臂膀险些接不住。往常这种跑腿的活儿都是她做,只是今天不知怎的觉得分外地重。   抱着木盆走到浆染池边搁下,沐芽把帘子提起来正是要往架子上挂,腰上忽地一闪,扑通一声连人带帘子掉进池中。   浆染池足有一人深,毫无防备之中沐芽一口水灌下去,染料的味道呛得她几乎要晕过去。衣裙浸透裹在身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水里站起来,人从里到外染成了靛蓝色。   “哈哈哈……”   笑声像是突然乍起的爆竹,难得的欢乐。   沐芽从小近视,穿越穿没了隐形眼镜,可近视依然在。这个时候,她却很庆幸,可以看不清周围那一张张欢笑的脸。   风一吹,浆水很快凝固,她像池子里突出的一尊蓝色雕塑……   ……   起更入夜,憋了一天的阴云没有飘下雪花,却悄悄散去,露出了月亮。   劳累了一天的宫人们都早早关了门歇下,院子里静悄悄,偶尔有掩不住的一两声鼾声。灶房里封了火,灶台上乌突突的温热。沐芽坐在小凳子上捧着湿漉漉、拆洗下的棉衣,就着微弱的热气,熏着。   幸亏早起她没有把两件罩衫都穿上,否则此刻她连个衣裳都没有。今天浆洗池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管事太监郭林,只是当时冬婆离得很远,沐芽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推的她。法不责众,郭林骂了几句,又赏了一盆热水给沐芽擦洗,就算了事。   棉衣拆了,罩衣贴着内衣,薄薄的两层,即便是坐在灶坑边,依然从里到外,透心凉。若是别的女孩早就该做病了,可沐芽没有。她向来如此,心急害怕的时候会发烧,可真的病,却很少。现在最难忍的是肚子痛,努力想攒一丝热气捂一捂也被怀中湿冷的衣裳夺去。   冬婆不许她把衣裳烤在火炕边,封了的灶火虽没有力气也聊胜于无,一夜不睡也得熬着,毕竟,沐芽不能再指望自己攒钱买新的棉被和棉袄,要把这个熏干,重续上那团旧棉花才不会冻死。   想起今天何贵儿给她应下的契约,沐芽叹了口气。其实宫里的月钱还是很可观的,一般的小宫女跟着管教嬷嬷的时候月银是二两,逐级往上增加,到六局的女官能有月银二十两。浣衣司虽是冷衙门,可每个月小宫女也能有三两。只是,分配到这里的管事太监们也是不讨喜,都指望弄点银子出去打点攀高枝,不指望的也要弄些养老的钱,所以总是想尽办法克扣手下的银子,这一来,七扣八扣难得存下。   可那契约是三百两,即便一个月满得三两,也要一百个月。沐芽头疼得想不出那是多久,只知道她签下了卖身契。卖给冬婆。   忽地一阵风劲,灶房的门被吹开,沐芽吓了一跳,起身把衣裳搭在米架子上,走去关门。   一抬头,月亮那么近,不由走出去,靠在廊下。皎洁的月光如此安宁,沐芽看着,心想不知道跟现代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时候的月亮……   一样的月,不一样的人。   不知穿越后那原本的身体,那个牧芽,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死了还好,如果当时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会不会吓到哥哥?   一想起林侦,沐芽鼻子酸酸的,低了头……   伤心不过一小会儿,沐芽就又惦记起房中湿湿的袄裙,正要转身,忽地被人从身后紧紧裹住,大手捂着她的嘴巴,惊恐的声音一点都出不来。   毫无防备就落入身后的怀中,那人力气好大,几乎是将她双脚离地抱起来就往院后去。沐芽心道,遭了!这是白天的气还没出够,夜里还要打她!   沐芽用力踢打,可她这点子力气在铁箍一般的怀里像是小猫挠痒,那人的脚步连顿一下都没有,很快就把她拖进了柴房。这一日的屈辱,沐芽恨得真想拼了命!可深更半夜,自己要硬来恐怕这把小骨头真的要被撅折了。想起之前有一次因为自己不懂规矩被关到柴房,那一通针扎,疼得她头顶直冒冷汗。   好汉不能吃眼前亏!一被松开,沐芽立刻开口想要求饶,不待她起身,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芽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小魔鬼们都好给力,本文开张三天以来收到的礼单如下:   这么彪壮的礼单,好像小排挡前挤了一排豪车。基友说哇啦擦,不看渣数据以为你要火了……   咳咳,来吧,相亲相爱,管他爱谁谁谁。   没事不潜水,留言是个好习惯。 ☆、郎骑白马来     黑暗中这一声唤这么熟悉,心底里的记忆像电击了一般打得沐芽一个激灵!一屁股跌坐在柴垛子上,这是幻觉还是见鬼了??   “芽芽,我是哥哥!”   两只大手握着她的肩,压在喉中的声音比以往更像一块磁铁一样紧紧吸引着她,可夜这么黑,黑得沐芽根本看不清眼前这张脸,听着这声音,动都不敢动,她是太冷冻出了幻觉?还是睡得死在做梦?如果真是梦,就先别醒……   看她怔怔的,呆得像一尊小雕塑,无论他怎么叫,她也不醒。无奈,那人起身把柴房的门打开一些,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的脸上……   干练的短发变成了高束的发髻,青丝垂肩托显着脸庞的棱角更比从前清俊了几分;宽额剑眉,眼深凹,鼻峰英挺;好看的唇形不能笑,一笑,左腮边就会出现一个的酒窝,温柔如水,把他酷酷的气质瞬间糟蹋干净。所以他很少笑,那个酒窝在很早以前就成了沐芽的专利,只有在她面前,哥哥才不会遮掩。   此刻他唇轻抿,抿出腮边那一个淡淡的痕迹,沐芽怔怔地看着,刚刚提起的一口气憋在胸口,憋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此刻忽地泄了去,浑身的痛突然塌了下来,嘴巴一瘪,“哥!!”   眼见她扑了过来,林侦忙俯身接住,“芽芽!”   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沐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冰凉的身体早就不知道冷了却又开始抖。恍惚中,沐芽觉得自己一定是掉进浆染池里死掉了,所以她又穿了回去,穿回哥哥身边……   小东西力气这么大勒得林侦有些痛,可这痛这么真实,让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总算找到你了!来,快让哥看看。”   自从上了高中,哥哥就再没有抱过她,此刻埋在他怀中,沐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赖皮的小狗一般惬意得不肯抬头。   看那小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林侦心一热,手臂又箍紧了些。冰凉的大手轻轻抚摸,才惊觉这刚从灶房里出来的身子一点都不比他温度高,薄薄的罩衫下已经是瘦弱的肩头, “芽芽!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不问还好,这一问,那原本在他怀里努力取暖而不自知的人一下子委屈像开了闸的水,“哥,哥……”   她从小就是个笑娃娃,人软,骨头却硬,很少哭,这一声拖长的哭腔吓坏了林侦,“芽芽!出什么事了??”   “她们欺负我!”沐芽恨恨地咬牙,“污蔑我偷东西,还把我推到浆染池子里!我没站稳,呛了一口水,现在,现在我肠子都是蓝的!我只有一件棉袄,都泡透了,没办法只能拆了洗,刚才我正……”   沐芽只管抱着哥哥控诉,还没说到卖身契的地方手已经被他从身后打开。看哥哥解开黑色的夜行衣,连着棉袄脱了下来,沐芽嘟囔道,“哥,我的棉袄在灶房烤着呢,明儿早起就能穿了……”   嘴上这么说着沐芽却是很乖地抻开胳膊配合他,那棉袄带着热热的体温便围了过来。林侦把宽大的衣襟掖了折,弯腰给她结腰带。沐芽低头看着,想起小时候去滑雪橇,哥哥也是这样把她像粽子似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的棉袄宽大好多也厚好多,沐芽一下子就像掉进了棉花堆里,好暖和,抬头看,哥哥像瘦了,“哥……”   林侦把黑色罩衣抽下来穿上,“这就够了。我不冷。”   哥哥这话沐芽倒是信的,军校出身的人冰天雪地经常冬泳,除了必须要求的作训大衣,寒冬腊月连羽绒服都不穿,总之他就是铁打的。   “来。”   沐芽正愣愣地回忆着过去,听哥哥叫她一声,回神看他正张开着手臂,沐芽乐了,赶忙蜷进他怀里。棉袄里存留的体温更贴了身,还带着淡淡熏香的味道,沐芽不自觉就把脸埋进厚厚的衣领里。   “暖和了么?”   “嗯。”   听她应了一声,懒懒的,果然像炕头上暖暖和和的小猫。林侦这才放心,低头看怀中,这才发现原本过肩的个头现在只能够到他胸口,小脑袋上卧着两只圆圆的丫鬟髻,蓬松的刘海儿遮着白皙的额,月影下,那长得令人发指的睫毛毫无意外地在鼻侧投下绒绒的影子;裹了他的大棉袄,小腰身依然瘦得一把就能握住。   看着这娇小青涩的身型,林侦不觉蹙了眉,“好容易长大,这是又缩回去了?”   哥哥的声音好无奈,沐芽扑哧笑了,仰起脸。   她的眼睛不算大,可天生睫毛又浓又长,假的似的,一笑,弯弯的月牙;细皮儿的脸颊上多了一点婴儿肥,一抿嘴,嘟嘟的;发髻上的头绳垂下来,坠着两颗小珠子,晃晃的灵俏。   林侦歪头端详着,声音里不觉就充满了笑意,“这两个小揪揪倒是很适合你。”   自从来到这里沐芽就没有找到镜子,从旁处也借不来,自己这身打扮便只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过,此刻被哥哥笑,她撇撇嘴不服,“总比小时候你给我梳的朝天揪好看!”   那是快乐的童年里最不堪回首的,而偏偏他们有很多这样的照片,胖得莲藕一样的沐芽被哥哥牵在手中,细细的发很努力地被扎在头顶,开了花洒似的,那形象和年画上的胖娃娃一样,丑得很喜庆。   “以前不让你剪头发非要剪,现在这个样子才像个小女生嘛。”   哥哥喜欢长发女生,沐芽一直都知道,可她不喜欢。“是啊,现在连你都是长发了呢!”   这一句,把重逢的狂喜又蒙上了阴影,昏暗的柴房里两人不得不重新面对穿越这个糟心的事实。这么近,换了短打古装的哥哥依旧像曾经一样高大帅气,男子汉的气魄一分都没有减去,沐芽看着看着,忽地一阵心酸。   “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她非要谈什么鬼恋爱就不会惹哥哥生气,他就不会在紧张的博士论文答辩前还赶回来教训她;如果她肯乖乖听话就不会赌气跑出去,不碰见那个老头,不去古皇宫,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哥哥就不会,就不会成了个……   越想越觉得自己作孽,现在温暖的怀抱更加重了她的愧疚,沐芽埋下头,哭了。   抽抽泣泣哭得这么伤心,可见这穿越后的日子有多苦,林侦抱紧了怀中轻轻拍着,“芽芽别怕,哥想办法带你回去。实在不行,咱们也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好好地生存下去。”   “呜……怎么生存?你,你都已经……呜……”听他反过来劝慰,沐芽越哭得止不住,根本就不敢想以后的日子,身体被这样极端摧残,男人的尊严不在,这奇耻大辱他怎么受得下去?沐芽越想越心疼得不得了,“哥……都是我不好,害你残成这样……”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侦忙安慰,“没事,哥好好儿的,没事,啊?”   “哥……你,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这万恶的鬼地方,很多人都被折磨残了……”   “嘘,放心,哥会保护自己,也会好好护着你,不哭了,啊?”   哥哥的声音沉在喉中,那么温暖,那么好听,沐芽越发伤心,恨恨地点点头,“嗯!哥,我也会好好护着你!咱们想办法逃出宫,我养活你!我去做丫鬟养活你,不让人知道你是……那个。”   林侦这才听出了端倪,蹙了蹙眉,“我什么?”   “哥……你不用避讳我,我都知道……”   “避讳你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啊……你,你不是……穿成……太监了么……”   “嗯??”   鼻涕眼泪的,这一句她嘟囔得声音很小,几乎要泣不成声,林侦却像是被雷劈了,看着眼前这挂着两个小揪揪、一脸无辜心痛的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男人的脸面与尊严一扫而尽,原本的涵养都要憋出内伤,林侦实在忍不下,抬手在她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一天到晚这脑袋里都在瞎琢磨什么?谁告诉你我是……那什么了??”   “这还用谁说么……”沐芽抽了抽鼻子,“皇宫内苑……除了皇帝……哪里还有……男人。”   看她稀里糊涂的小样子真心实意地心疼,林侦咬牙,“他是孤家寡人么??”   “怎么不是?孤、寡……不都是他?”   “孤寡?这是天下坐拥妻妾最多的人!”   “那都是女人啊,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就拼了命想给他生娃,其余伺候的人还不都是……”   沐芽正说着,忽地愣住,挂着泪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那根筋从来就不曾往那高高在上的地方想过,这么稍稍一转,对呀,这皇宫里除了皇帝还有他的女人和孩子们,有女儿,当然也有……天哪……天哪!!   “哥,哥!!你是王子?!”   林侦没有吭声,怀里的小脑袋却像针扎了似的叫出了声,“哎呀!!”   小心眼儿里像被雷劈了,满天放烟花,看着哥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简直要闪出钻石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迷失麒麟珮     林侦完全没想到兴奋点来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破涕为笑,乐得又蹦又跳,他不得不用力箍了手臂,才算将人摁住,“好了,乐成这样。”   “哥!哥你太厉害了!”她垫着脚尖,两只小揪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倒个霉都倒得这么清新脱俗!这么大个地方,王九说光是后宫太监宫女就有好几千人,可你自带避雷针,绕开所有坑,直扑大本营!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准星!”   噗嗤,林侦笑了,一扭头,月光正好照在他雪白整齐的牙齿上和左腮边那好看的酒窝。沐芽看着越发开心,哥哥是王子!这个名头的意义究竟有多重沐芽还太清楚,可她知道有这两个字足够他们吃饱穿暖。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与平等和自由实在是差了几百年的革命斗争史,所谓适者生存,在这里没有钻营的本事,就要有高贵的血统。   “哥,哥你别笑,快给我说说啊!”   “嘘,”林侦轻轻点点她,低头压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周朝第二十六代皇帝,年号隆德,身边有一后四妃,膝下九位皇子、五位公主。据我所知,现居宫中的除东宫太子外,有七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还有四公主和五公主。”   “那你是老几?”   “老七。”   “哦……哥,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位皇帝给所有的儿子都取木字,可能是栋梁之意,女儿们都以水为名,刚柔相济。这一代皇族子弟排字“奕”,光明之意;七皇子取‘桢’,桢树之‘桢’,名叫‘奕桢’。”   “奕桢……”沐芽轻轻复念了一遍,难怪她找不到哥哥,也幸亏名字不尽相同,否则当时让王九去寻找的是皇子名那还了得?沐芽若有所思地看着看着,忽地调皮一笑,“哥,我一直以为是我拖累了你,这么看来,说不定是你带累我了呢。世间轮回,有因才有果。”   “行了,你还真信什么轮回。”   沐芽撇撇嘴,“原来是不信的。”   看她又带了婴儿肥,想起小时候那两朵小小的苹果粉,林侦抬手轻轻捏捏她的腮,“原本我以为你会是那两位公主之一。结果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他没有说出其中寻找的周折。   “我哪有那个命。”沐芽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随赠品,十分纯粹不加虚饰的随赠品,所以随便安插一下了事。“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查宫女的花名册么?”   林侦闻言,轻轻蹙了眉。她穿成这么个小女孩,一个小奴隶,受了多少惊吓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像这巍巍宫殿中一粒最小的石子,她这么卑微,除了生存只有等待;而他又似乎该拥有很多权力,却耗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她。此时她一点都不埋怨他来得晚,只欣欣然他的到来,而他却不能完全解释自己的境遇……   “封建宫廷,很多情况不明朗,我没敢惊动那么多人。只是凭运气从最近的地方查起,幸好最近的就是尚服局,可糟糕的是,我最后才来查浣衣司。不明白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发配在这里?”   “嗯,”沐芽听着也想起一件事,“我也奇怪,那天我偷偷看了花名册,这个名字根本没有转入记录,我才像是空降的呢。”   “是么?”事情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林侦此刻却不想追究,“好了,这都与我们无关。至少暂时无关。”   “嗯,哥,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回去。”   “嗯?”沐芽惊得瞪大了眼睛,“哥你说什么??”   “芽芽,我在想我们不是时间上的穿越,而是堕入了一个平行的空间。”   “平行空间?”沐芽闻言蹙了眉,穿越后她每天不得闲,因为冷,因为累,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思考,听哥哥这么一说她仔细想了想,“有可能。因为历史上的大周是武则天为皇,后来也归还了李唐,不可能传位二十六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穿越,空间就产生悖论,怎么还可能回去?”   “对,可如果不是时间上的穿越,那就是说我们的世界也在同时运转才会彼此相通。只是一个契机,让我们误入这个空间,而那个契机就是每个空间相连的孔洞,或者说:门。”   “你觉得是古皇宫?”   “古皇宫可能是为我们选择了哪个空间,而孔洞,应该就是那口枯井。”   “为什么?”   “当时你背对着我,我清楚地记得枯井里曾放出刺眼的光,而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穿越那一刻沐芽完全懵懂,她只记得最后消失在她视线中的是哥哥的脸,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那阴沉的天确实突然放过光亮,在哥哥眼中一闪而过。听他这么说,沐芽欣喜不已,“那就是说我们找到那口枯井,就能够回到我们的世界?”   林侦很谨慎地点点头,“找到枯井是第一步。所以芽芽,你得把那天的地图画出来。”   古皇宫虽然年久失修,却依然保留着恢弘的版图。那天七转八转他们直入后宫深处,别说空凭回忆来画,就是现在身处实地又谈何容易?可这句话林侦说得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他知道:芽芽做得到。   林侦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好学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成绩远低于他的努力,而芽芽才是那个不折不扣、轻松的小学霸。   芽芽的妈妈牧清是位声名显赫的画家,芽芽生来就带着画笔,对颜色、光影明暗十分敏感,随手就画。也许是妈妈的冷漠伤害了幼小的心,等到牧清发现女儿的天赋要培养她时,芽芽却死都不肯踏入画室一步,最终牧清不得不放弃。其实,只有林侦知道,芽芽从没有完全搁下画笔,她常画素描,而最喜欢画的就是图景和哥哥。   芽芽天生左撇子,而姥姥却不知道什么左脑右脑的发展,从小强制她用右手写字,岂料没有干涉到她智力的发育却意外地助她左右开弓。芽芽记忆力超强,几乎可以达到过目不忘,人们都以为如此记忆力该是对史地这样的文科科目信手拈来,可她又一次出乎了人们的预料,最拿手的科目是:数学。高考后,如愿成为枯燥的数学系里一小朵奇葩。   所以,只要那口枯井存在于这后宫中,芽芽的笔就一定能找到!   “嗯,行,”沐芽应道,“不过这里跟古皇宫是完全一样吗?”   “我大概走了几个地方,大体一致,略有出入。不过,这座皇宫虽然也坐北朝南,可中轴线好像刻意偏斜了一些。”   “是吗?”沐芽问,“偏了有多少度?”   “我测量过,很小,大概五度左右。”   “好,我知道了。”沐芽点点头,“可是哥,我没有纸笔。”   “我明天给你送来,你千万要当心。”   “嗯嗯。”像小时候玩打仗跟着哥哥做埋伏一样,沐芽觉得好兴奋,“哥,找到枯井我们就可以回去了,也许还能赶上你答辩呢!”   “光找到门不行,还得有钥匙。”   “钥匙?”   “嗯,”林侦道,“我猜想是那两枚麒麟珮。”   “是玉佩?”沐芽问,“你确定吗?有没有可能是当时的天气和我们所站的位子?”   “应该是玉佩,当时是你把两个玉佩甩进井中才出现的光芒。”林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看,我的在这里,你的呢?”   哥哥手心里躺着一只小巧的麒麟,正是她那天从老头手里买下的玉佩。墨玉的雕刻惟妙惟肖、晶莹剔透,皎洁的月光下发着润润的光芒,一看就价值不菲。可此刻沐芽纳闷儿的不是这东西怎么换个空间就成了宝贝,而是哥哥的问话,“我的?我没有啊。”   “没有?”林侦惊讶,“我醒来时手里就握着这枚玉佩,应该就是它带我来到这里,而另一枚不该在你手上吗?”   “没有,我醒来时身边空空如也!”   林侦心里咯噔一下,“你确定?”   “我敢肯定!”沐芽醒来时,只有身上一床单薄的被子,除此外炕上干净得连一个布头都看不到,“哥,当时我身边有两个人,一边一个在给我手上扎针,手里什么也没有。”   这真是让林侦始料未及,他的推测、那些匪夷所思的空间假想如果说还能有一点实在的基础,除了那井里的光就是他手里握着的玉佩,他几乎从未怀疑过另一枚就在芽芽手中。   这个荒唐的游戏出现了一个不遵循预设的意外,另一枚钥匙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即便他的假想是对的,他们两个也只能回去一个人……   “哥……”沐芽忽然觉得好害怕,不由就往哥哥怀里钻。   “不怕。”林侦轻轻拍拍她,“既然能把你带到这里,那枚玉佩就一定在这附近。哥去找。”   “嗯嗯。哥,那我做什么呢?”   “你要做的就是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林侦说着,大手握到她瘦削的小肩膀,心疼道,“能做到么?”   “能!”沐芽忙点头,“哥,我能!”有了哥哥和回家的期待,沐芽觉得一天跳一次那池子都不怕,反正也跳不了几次了。   “哥会尽快。还有,你把棉袄的大小改一改,不要被别人发现。”   “嗯,我今夜就做。”   “脱下来要收好,不要给人看到。”   “我才不脱呢!”   看她仰着脸很满足的小样子,林侦笑了,又低头将怀中裹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受累记一下这个玉佩。   来啊,求花花,求收藏,求聊。不撩的读者都不是好天使。^_^ ☆、穷途七皇子     今年的节气晚,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入冬的第一场雪才下了起来。这一来就是鹅毛瓣,天不是很冷,风也轻柔,扬起鹅毛飘飘洒洒,雪雾轻纱,红墙碧瓦,好是一番景致。   林侦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半开的朱漆院门,一个小太监垂手而立,面无表情,像一只纸塑守在灵前,寂静的院落冷清得只有簌簌无声的雪。   这不足一百平米的院落是林侦见过最小的四合院,正房两间带东西两厢,合闭处只有游廊开前门。小院里除正厅及卧室外配有书房、浴房,还有一间传膳房,设计与整座皇宫相宜,雕梁画栋,朱漆彩绘,十分精致。可五脏再全也只是一只极小的麻雀,与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实在不相称,因为他头上有个金光闪闪的名号:七皇子奕桢……   初到这里的经历对林侦也是一样的惊魂摄魄,只不过很快他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默默地配合周围的一切、观察周围的一切。深处后宫,那起居之中处处可见的金黄色与绛红色让林侦大致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这么尊贵的身份,从一场险恶的风寒之中醒来,守在身边的除了几个太监竟是再无旁人。   慢慢地,林侦注意到这些所谓的仆人们伺候他洗漱更衣,十分周到,可毕恭毕敬之下又像例行公事根本就不过心,恭敬之中透出十足的冷漠。这怎么能不奇怪?这位皇子已年近十九岁,自幼长在宫中,身边竟连一个与他亲近的使唤人都没有,一个笑脸都看不到。   众人围捧之中,林侦替这位皇子感觉到一种切肤的隔绝与孤独。   待到“病愈”走出房门,眼前的一切更加重了林侦心中的疑惑。原来不仅仅是情感的隔离,他人身的自由也仅限于这个小院落。院门开着,他随时可以走出去,可只要踏出门槛身后就会固定跟上四个太监,而这四个人并不是平日随身伺候他的人。   他们的表情是一样的恭敬而冷漠,微微弓着腰随在身后。林侦个子高,宽肩束腰,身材英挺,看起来却依然没有他们壮实。亦步亦趋,紧紧护卫,可不知为什么,这几人的架势让林侦隐隐感觉到一种胁迫,仿佛随时都会被他们挟持回去。   不管怎样,为了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更为了探明处境以便于寻找芽芽,林侦假装 “将养”了两天之后走出了小院。   于古皇宫的布局,林侦虽然不如芽芽知道得那么细致,却也十分熟悉,出门看到院上门匾就想起这该是在皇宫东北隅、乐寿堂后颐和轩北,东西两小院其中的西小院,紧挨着东六宫。可当他穿过颐和轩正要再往南去之时,身后传来一个幽灵般的声音 ,“前头是万岁爷的养性殿,主子您留步。”   什么?林侦当时就觉诧异,前面难道不应该是乐寿堂吗?怎么会是皇帝的养性殿?可这问题他不能问。折返回来又往西走,记忆当中穿过东筒子夹道就该是东六宫,可等他走出颐和轩角门时眼前不见夹道,竟是出现一座花园。   花园规模比御花园略小,奇怪的是月亮门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门匾题字,不过其中的奇珍花草却丝毫不逊色,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依旧葱茏,假山流水,冷霜红叶,清冷的空气中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十分雅致。   很显然,在这个空间中颐和轩独立于东西六宫之外,紧邻皇帝读书休息的养性殿,与东宫后苑之间甚而还隔出了一座花园。这样一来,这里的布局几乎是缩小版的乾清宫、坤宁宫与御花园,却又清清静静地独成一家,庄严肃穆之气不在,红墙碧瓦忽地都成了暖色;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很近,更像大户人家的家宅院落,在这宏伟冰冷的皇宫之中有种隐别于世之感。   这是什么所在?带着心中疑虑林侦越发加快了脚步,可他正当要踏入夹道想寻着记忆再想往西走时,毫无意外地又听到了那句,“主子您留步。”   这就是他所能及的最大范围。   越过幽长的夹道,林侦已经可以看到东六宫,那是太子与皇子们起居的地方,而他,九位皇子的其中之一却不许再往前多走一步。   至此,林侦彻底明白,七皇子奕桢是被软禁了。   软禁了多久不得而知,可软禁的程度却让人心惊。如果单纯是皇子犯了个小错被惩罚,仆人们不该是这种冷到冰点的态度,这似乎并非见风使舵,而是真的很怕与他沾染。这一定是个很长久的待遇,而对这个待遇几乎所有人都确定他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颐和轩锁着门,林侦站在院中,四方的院落打扫得很干净,朱漆廊柱灿然如新,窗前的梅也在精心照料之下正曝出小小的骨朵。养性殿,近在咫尺,他与那个称为父亲的人一院之隔,可林侦此刻觉得自己与那门上的铜锁一样,被彻底遗弃的寒冷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林侦原本没有丝毫兴趣,对于这位皇子的遭遇他也无意改变,这低调的身份与生活反而更方便他找到芽芽,在宫中的主人们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时候就离开这里。   也许是这位皇子久无斗志,看管的人早就放松了警惕,白天只要他在小院中根本就无人问津,夜里安顿他睡下,一整夜都不会有人来查看。林侦这才得以悄悄翻墙出去寻找芽芽,可偌大的皇宫即便就是急行军的速度一夜也只能查找很小的范围。   宫女们起居之地都有名牌,从人数到姓名要反复几次才能彻底排查,还要极小心算准巡夜的时间。好在尚服局就在颐和轩东面,费尽周折他终于在浣衣司找到了芽芽。   可万没有想到,万事俱备,却不见了东风……   自相会,林侦每隔两天就会去探望芽芽,可怜的小丫头深陷最底层的奴隶,相互之间的发泄与欺压你死我活、不惧赔上性命,而身为哥哥,他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不过,自己皇子的身份给了芽芽很大的希望,原本心细如发的她出于对哥哥的信任只一心绘制地图,根本就没有怀疑为什么他这位尊贵的皇子不能在白天耀武扬威地出现。   林侦没有戳破他尴尬的境遇,人需要希望才能坚持。逆境之中尤甚。   枯井的地形图芽芽已经绘制出来,巧的是正在颐和轩北东小院的后墙边。林侦之所以一时没有察觉,是因为另一桩蹊跷事:颐和轩正殿院中他可以随便出入,而与西小院一样穿廊出来的东小院却不是他可以涉足的地方。   锁,不是问题,问题还在于那枚麒麟珮,依然毫无踪影。   那天得知芽芽手中没有玉佩,林侦有些措手不及,还是她提醒说,那枚玉佩不可能在自己身边。她身处浣衣司,人来人往,晚上睡觉身边都有人,根本没有任何可隐秘藏匿之处。这麒麟珮一看就价值不菲,比冬婆那对坠子要昂贵得多,如果真的在谁手中怎会没有一点风声?   而且,当时她醒来时身边有人,手中即便有玉佩也一定会被人拿走。可芽芽觉得如果真是那样,一定会引人生疑,毕竟她这么个小宫女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那人即便悄悄偷走,也会暗下对她关注,可这么久她没有发现任何人曾有意接近过她,所以很有可能那枚玉佩根本就不在浣衣司。   芽芽的话不无道理,麒麟珮之所以出现在林侦手中跟他皇子的身份该是有密切的关系,只是,既然把她也带到了这里,那另一枚就一定也在不远处,在哪里呢?   找玉佩不同于找人,这配成一对的麒麟珮,另一个持有人的身份绝不会低,如此一来,想找到它,夜探是绝对不可取的。   林侦这时才意识到,他必须找出七皇子奕桢被软禁的原因,不论是什么,不论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走出颐和轩,走入皇宫,做个真正的皇子,才有可能在他尊贵的“兄弟姐妹”之中找到那枚玉佩!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房檐屋下就铺了厚厚绒绒的一层,天洁地白……   林侦转回身,又看着眼前这张横铺了一整面墙的大周天//朝图。   虽然不确切这个朝代对应历史上哪个时期,可从隆冬时节饭桌上的果蔬和房中的玻璃窗、玻璃烛灯可见,此时的农业与工艺技术已是相当发达,而房中这张版图,绘制之精确更是令人赞叹。   从图上看,大周的疆域相对历史鼎盛时期要小很多,蒙古草原完全是个空缺,而西藏虽然有,地图上却绘制得不够细致,足见对此地的掌控不足。据说隆德帝膝下的五位公主中,大公主和亲西藏,二公主和亲蒙古,看起来这联姻的政治收效并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滴们,本文修改了文名和文案,这样更贴合哥哥一些哈。   谢谢亲爱滴可可,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柴柴,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老道,雷雷雷雷雷雷收到! ☆、单丝不成线     “主子,主子您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   悉索的脚步声后,一个有些怯懦的声音。林侦回头,正是小太监刘捻儿,这是林侦来到这里之后培养起来的第一个小亲信。   刘捻儿九岁进宫,一直就分在冷清的颐和轩打扫看护庭院,今年才刚刚十三岁。原本林侦身边端茶倒水是另一个小太监,不久前生病被送了出去,就把刘捻儿换了进来。这是这孩子第一次接近所谓的正经主子,战战兢兢的兴奋。   七皇子为何被软禁似乎根本就没有人告诉他,不过在宫中这些年刘捻儿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很会跟着其他大太监们行事,不敢与林侦亲近,可那时不时透出的关心却瞒不过林侦的眼睛。   有一次刘捻儿打碎了房中的一个小摆设,不等林侦发话,大太监已经把他拖下去打了一顿,不给饭不给水。夜里林侦睡不着,开门见他还一个人跪在墙角,大冷的天人已经僵了。林侦悄悄把他抱进房中捂热,又拿了热茶和点心给他吃。   从那以后,刘捻儿似乎终于给自己的胆大妄为找到了借口,卖了命给主子似的,对林侦死心塌地,经常背着大太监们跟他说话。林侦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从不怀疑为何身为皇子的人竟然对宫里的事一概不知。   原本林侦把走出软禁的希望寄托在七皇子的母妃身上,毕竟母子连心,即便就是犯下再大的错,母亲总会原谅儿子,更况大周后宫之中儿子是稀缺资源,无论如何都该是嫔妃的一个资本。可出人意料的是,从刘捻儿口中林侦得知隆德帝这一后四妃中并没有七皇子的生母。   原来很多年前后宫之中曾有位燕妃,风华正茂之时罹患恶疾,留下幼子撒手而去。七皇子奕桢就是那个孩子。好在燕妃虽早逝,可七皇子并不是她唯一的血脉,早先她还诞下一对双胞女儿:二公主亦沁和三公主亦洛。   二公主三年前和亲蒙古,三公主在去年出嫁,嫁的是京中景铄王江沅。   七皇子有两个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可即便如此,林侦也觉无力。毕竟皇家无情,亲兄弟反目成仇是惯常。更何况,七皇子的境遇绝非一天两天,如果姐姐真有心相助,不会等到今天。可刘捻儿后来无意中的一番话却引起了林侦的注意,说他早先在颐和轩当差的时候,时不时会见到三公主,不过她只是在院子里站站就走。   峰回路转,这不同寻常的细节让林侦看到了希望。颐和轩关门落锁,极少启用,三公主就算是来养性殿看望皇父也不该到后殿来,更不用说常来,因由只可能是颐和轩背后那小小院落中的圈禁之人。   一墙之隔,止步不前,看来这姐弟两个必有难以化解的渊源,突破口应该就在三公主亦洛身上。   回头再看,这位姐姐的故事林侦觉得很值得思量。同是双胞姐妹,一样的年纪,二公主和亲后,隆德帝竟然又留了她两年才把她嫁出去,恐怕不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驸马人选;而且公主出嫁之后,外府邸都会改作公主府,不管所嫁何人,人们提起来都会改口称驸马爷。而三公主出嫁已一年之久,宫人们至今却还以景铄王相称,此人地位可见一斑!   男人的地位决定了女人的分量。林侦需要这女人的同情心,更需要她的分量。   “主子,您请用。”刘捻儿恭恭敬敬地把参汤放在了桌上。   “嗯。”   林侦应着,走到桌边落座端起小汤碗,待看左右无人,这才悄声问,“怎样?”。   “嗯嗯,”刘捻儿忙点头,“回主子话,昨儿我等着三公主了,把您的话传给了公主。”   “而后呢?”   “公主只站了一会子,什么话也没说……就,就走了。”   刘捻儿回话回得有些艰难,觉得主子被人驳了,怕主子不高兴。可林侦闻言却露出了笑,“好,多谢你了。”   “折煞奴才了!”   刘捻儿吓得就要往下跪,林侦一把拉住,“悄声。”   “是。   ……   王九又挨打了。   这一回几乎是毫无因由,连原来顶嘴犯上这等一个眼神不对就可以随意加减的罪名都不给他一个,直接就把人拖到了晾晒帘子的场院。   沐芽正巧去库房拿染料,虚掩的院门缝里眼睁睁看着那一板子下去,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长凳滴滴答答砸在土地上,王九的脸霎时惨白,却是死咬着牙一声都没哼出来。   沐芽挨过板子,第一板子下来就天旋地转,与长凳上下夹击,身子狠狠地扁下去,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可即便如此,她的伤虽也淤血,却到底没流出来。   只是远远看着,那血腥的味道就直穿过来,呛进鼻孔,呛得沐芽腿发软,靠在墙边半天动不了。仰起头,灰墙筑起四方的天空,蓝天白云那么近,又那么远;空气中刺鼻的浆染味道没过了血腥,一切如常。沐芽突然有些透不过气,刚刚穿越来时那种恐惧又带着丝丝冷水的气味慢慢升起,哥,哥,你在哪里……   整个下午,沐芽都没有抬起头,脑子昏昏沉沉,捣衣声像那板子一样,重重的,冷冷的,一下一下捶打着神经。   终于,快收工的时候,王九被拖了出来。是“拖”,不是“抬”,他还活着。   晚饭的时候,当值的指着灶上一碗饭菜说,“郭公公吩咐,不拘谁,给送到柴房去。”   这一句像一颗石子投进深井里,噗的一声沉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打起来。众人自顾自端了饭去吃,累了一天,累得一脸漠然,连幸灾乐祸的力气都没有。   沐芽站在门边,看着那一碗温吞吞的饭,蹙了眉。不好。这事不好。管事太监郭林吩咐下来送饭,却又不指定谁去送,这些人都是各宫里犯了错的人,深知揣摩不透主子意图的苦,都比旁人更多了明哲保身的谨慎。王九荣耀的过去得罪的都是大人物,而护他的人不是被贬,是已经死去,他就像河沟里的泥鳅一般再也翻不了身,谁敢去惹这腥气?   一旦王九死了,郭林一身干净,而旁人么,法不责众,又能怎样?   沐芽捧着碗,胡乱把饭扒拉进嘴里,目光始终盯着灶台。等她放下碗,众人都还只吃了一半,沐芽走过去舀了热水灌满一个大竹桶罐,顺手端起那碗饭。刚一转身,一个庞大的身躯堵了去路。   “哼,小娼妇,你倒贴得紧!急着号丧去??”   是冬婆。这些日子沐芽谨小慎微、快累断了筋骨,可昨儿放月钱,依旧被扣得只剩了一两七钱。冬婆拿不到三两,又扯着嗓子骂,正巧郭林进来碰上,呵斥了两句,才算罢了。夜里,冬婆四脚摊开占满了炕,沐芽最后挤得只能坐在地上靠着炕火睡了一夜。   此刻又被纠缠,沐芽没有言语,低头绕开她往门外去。冬婆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胳膊猛往回一拖,沐芽一个趔趄,险些摔了碗。   “给老娘洗衣裳去!”   “我回来洗。”   “不行!”   老茧卡着嫩皮儿,捏断了一般。沐芽抿了抿唇,“衣裳我已经泡了灰水,汗多,多泡泡,去味儿。”   话音未落,肥厚的手掌一巴掌扇了过来。   巴掌声意外地大,像灶坑里的柴火爆燃,冬婆自己都吓了一跳。灶房里的碗筷声忽地静了下来,众人都大睁着疲惫的眼睛往这边看。   “你娘才有味儿呢!”冬婆被看得臊,扯了粗嗓子,“莫当老娘好欺负!三百两银子一个影儿都不见,倒有你说话的份儿!”   雪白的小脸上泛出的红印子很快就肿了起来,上面的神色却极安静,冬婆骂完话音落了半天,才听她开口道,“冬婆,早先也委实仓促,不如我这就跟你去见郭公公。水滴坠子的事,请送敬事房。落实是我的罪过,我领。你看呢?”   “去就去!失盗的还怕你个做贼的不成!”   冬婆瞪着眼睛赶话,沐芽轻轻点头,“好。”说罢转身就走。   “哎哟!”不待冬婆反应,同屋的莲姑忙过来按住沐芽,“省省事吧!一个小孩子家嘴贱,你跟她计较什么?横竖回来给你洗就是,这会子吃饭你管她做甚?”   其实冬婆再蠢也知道此事进了敬事房就没个好,东西是肯定找不回来了,再为着丢了娘娘的赏挨骂,碰上不开眼的掌案太监再赏个几板子,不值当。更况,这丫头走了,白少了人供奉银子,自己什么也落不下。虽然当着这些人脸上挂不住,可看眼前这小身板儿敢去揽王九的事,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遂到底没再赶话,只喘着粗气。   “行了,你快去吧。莫再胡说了。”   莲姑很似好心地冲沐芽摆摆手,沐芽抬眼看,绒绒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冷冷的,看得莲姑心里一紧。不待她再说什么,沐芽抱着水罐和饭碗转身离去,走出门才听见冬婆在身后喊,“敢去敬事房,看不打烂她个小蹄子!”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和芽芽都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各路人马都要上场,很快这两条双穿线路就会绞结在一起。^_^   谢谢老道,没章都出来炸一下。。。 ☆、忠义小王九   ……   “王九,王九?”   柴房的门打开,映着外头的雪地,昏暗中透进些白惨惨地亮光。沐芽走进去,努力识别着柴垛子旁的草铺上那一堆不规则的东西。气味仿佛也有记忆,白天那残忍的画面生出来的血腥味一直充在鼻孔中,这一时,只是些微的一点腥气就似鲜血汩汩,十分新鲜地透了出来。沐芽皱了眉,“王九,王九?”   那堆东西没有动,也没有应。   沐芽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小心地屈膝跪在草铺上,轻轻推了推,那东西一动不动。手触在衣裳上,明明是布,却裹得硬邦邦的,黑暗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一点……人气都没有。   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悲伤来不及,沐芽哆哆嗦嗦地把手探到他鼻子下,居然……什么都没有!那冰冷从里到外,沐芽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飘了出去,力气聚集在了发紧的喉咙,正是要尖叫,手底下忽地传出一个细声儿,“活着呢……”   小鬼儿一样飘渺的声音却把沐芽的魂儿给拽了回来,愣了一下,一拳砸在他身上,“作死!你吓死我了!”   “你怎的才来……”王九也顾不得喊疼,气息奄奄地埋怨,“我都快……渴死了。”   “哦哦,这就来。”   水罐里的水还有些烫,沐芽倒出一小碗,吹吹凉。热热的水汽熏着,沐芽才嗅到房中淡淡的药味,惊喜道,“有人给你上药了?”   “是何贵儿……那个老东西!”一用力,王九疼得咬牙,“连口水也没给我。”   不知为什么,这一句骂倒把沐芽给骂笑了,把水递到他口边。   “你搁下。”   沐芽愣了一下,放在了草铺上。王九凑过来,嘴巴衔起碗沿儿像只狗一样喝了起来。沐芽低头看着,心里木木的。虽然每天泡在浆水里,泡得她几乎要忘了曾经有电、有光明的日子,可下意识的行为还是会出卖她。宫女,一辈子龙颜难见,依然是皇帝的女人,与任何男人触碰,哪怕就是这些残缺得不男不女的人,都是要死的罪过。   看他喝完水,沐芽轻声问,“能吃饭么?”   “能。”   沐芽把热水倒进碗中把饭泡软、泡热些,盛起一勺。   “我自己……”   不等他说我,沐芽已经把饭送在他口边。王九看了看,没再犹豫,一口吃下。   沐芽挨过板子,那种疼,不是皮肉疼,是从里到外,五脏六腑的疼,疼得人别说吃饭,咽口唾沫都难。可眼前人,大口大口地吃着,有时候嚼不烂就往下咽。沐芽一勺一勺填进去,他咽下去,她却积在了胸口,堵得难受……   喂完饭,黑暗中,两人静了一会儿,沐芽开口道,“王九,我先回去了。明儿早起我给你送粥来。”   “嗯。”   王九闷闷地应了一声,沐芽正要起身,忽地又听到一声,“……你先别走。”   沐芽闻言没再动,王九扭过头,嘴巴却几乎是埋在了枯草里,“沐芽……”   “嗯,”   “我恐怕……活不长了。”   王九的声音很小,带着疼痛,像这柴房里四面透进的阴冷,沐芽的心被一把攥住,“这究竟是……怎么会积怨这么深……”   王九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在这座皇宫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对这刀尖上的人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敏感,深知其无情与险恶,他的话,绝不会是一时挨打、屈辱之下的悲观情绪。只是,沐芽还是想不出,报复、玩弄,他已经被贬三年有余,那些人得有多丧心病狂才会对一个小太监这么穷追猛打?   王九轻轻吁了口气,“不是积怨。”   “嗯?”   “沐芽,我干爹……是被人害死的。”   “你说什么??”   后宫似海,从来不缺冤魂。可沐芽闻言依然大吃一惊。她来的时候虽短,却已然对这宫里森严的等级深有感触。许世湛,曾经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戴朝冠,享四品俸禄,朝中的亲王内阁都要让他三分,谁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害死他?更何况,服侍皇帝左右,陪王伴驾,此事一旦败露,很容易牵扯成欺君谋逆之罪。株连九族的大祸依然铤而走险,那背后之人得有多大的势力与胆量?   那背后的事,又得有多大?   沐芽不想知道,却疑惑王九的处境。就像今天,打死他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如果还有所顾忌人耳目,夜里拖出去沉进园里湖中,根本就不会有一点动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折腾他,这又是为什么?   “那你怎么还能……活到今儿?”   “咱家手里有他们的死穴!”   王九冷笑一声,一个“咱家”出口,又曝出远不合他年龄的老成与狡猾。果然,只有实力相当才能斗,一方有压倒性的力量,而另一方却有一个似乎可以翻盘的砝码。其实,沐芽心里清楚,如果这砝码能用,王九早就用了,只恐怕事关重大,又不能轻易用,也或者,他没有分量用……   不能用的砝码,只能是个秘密。   “所以,他们是来逼你交出……那个?”   “嗯。”应下这一声,王九的声音又暗了下来,“我不怕死,可我……怕扛不住。”   隔三差五的折磨,日甚一日,每次伤还没好利落,他就有了新的罪名。难怪,连管事郭林都已经放弃。沐芽深深吸了口气,搀了药味的血腥气吸进肠胃里,冷冷的……   “我怕,怕对不住干爹……”   “王九……”   “我不能对不住干爹……不会对不住干爹……”   王九的喃喃自语像游离的魂魄,沐芽原本悲伤,随着他的话忽地冒一个恐怖的念头,“王九!你,你要做什么?”   “撑不了多久了……我早晚是个死……被他们打死还不如……自己清静……”   “王九!”   “哼,”一点雪映的光亮里,王九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吓死他们……吓,死,他,们!”   “王九!咱们再想想法子!”眼前似乎看到他酷刑之下撞墙自尽的画面,沐芽登时就觉得手脚冰凉,“你别急,有办法,定能有躲过去的法子!”   听沐芽慌得口中都打了结,王九脸上复了平日调皮的笑,艰难地摇摇头,不再往下说,只道,“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沐芽,我有几句话,你切记。”   “嗯?”沐芽反应不过来,哆哆嗦嗦的,“……嗯,你说。”   “沐芽,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王九说着更压低了些语声,“后来我又托人去打听了个来回,后宫根本就没有一个叫‘林真’的。你……别再找你哥哥了。”   自从见到林侦,沐芽就满怀着希望要离开这里,每天都在琢磨枯井和玉佩,已经好几天没顾上跟王九说话,此刻听着他的话不觉轻轻咬了唇。   “各人先顾各人吧。”黑暗中王九看不到她的神色,只管道,“我虽然救不了自个儿,却还能为你谋条路。明年开春儿,宫里会放出去一批做杂活的宫女。大多是年纪到了,也有病痨遭嫌的。敬事房有个掌案,也是我干爹的儿子,我前几日已经把你的帖子给他了。到时候,他会寻个事提前把你从这儿带出去,你装几天病,就放了。出去以后,到东城毡子胡同找老王家,我哥他们会给你些盘缠,送你回家。”   王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为着这一点子可心的盘算,他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些。   “沐芽,沐芽?”   “……嗯,”   “你记下了么?”   “……记下了。”   王九这才松了口气,“你回去吧,免得那肥婆又寻事。”   “……嗯。”沐芽胡乱地应着,冲到口边的话咬碎了也不敢说出来,“我,我走了。”起身就要离去,又回头,“明儿早起给你送粥来。”   “嗯。”   出到院子里,已是一片寂静,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落在睫毛上,眼前顿时朦朦胧胧的清凉,沐芽缩了脖子在哥哥厚厚的棉袄里,心里的烦躁像烧起了火……   哥哥是皇子,最开始得知的欣喜若狂很快就不得不平静下来。她背负重债,那副水滴坠子是冬婆的命根子,痛失之恨全部转化成了对她的折磨,可沐芽却不敢从哥哥那里接过一分钱,尊贵皇子的东西不论哪样落在她手里都是大祸。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沐芽也想到哥哥身边去,可她知道他有多心疼她,如果不是另有打算,绝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其实,哥哥没说,沐芽心里也明白。皇子要面对的人比这些做粗活的宫女太监复杂得多,这么短的时间,他对宫里的了解还没有她从王九口中听来的多,可见那高处的谨慎。寻找玉佩的希望完全在哥哥身上,她帮不了什么,唯一需要她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在浣衣司等着,不要惹人注意。   可王九……来到这个时空唯一的朋友,卑贱之时,最见情意。刚才他遗言似的坦白让沐芽心惊肉跳,临死之前唯剩的一点力气还要对她做出安置……   他真的是撑不住了……想着他会在酷刑中死去,恐惧与心痛逼得沐芽恨不能大喊一声:王九,你别怕!我哥是皇子!我哥能保护你!   可是……   原本就知道王九的身份微妙,如今又知道他带着宫里一个巨大的秘密,虽然尘封已久,却依然可能曝露,一旦到了哥哥身边,不但会带去很多双眼睛,恐怕还会带来危险……   救,还是不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可可,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Rivvi,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ponyo,火箭炮和雷雷收到! ☆、出征第一鼓   林侦从没有读书读得这么辛苦过。   从小到大,他是一个十分有规划的人,生活、学习,每一个目标的实现都有详细的计划表支撑,遵循的刻板几乎生了强迫症。临时抱佛脚、熬夜翻书一直都是芽芽干的事,可这一回,考试迫在眉睫他才拿起了书,晦涩难懂的科目、几乎空白的基础,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穿越后醒来,惊见满屋书架,四书五经、天文地理,诗、词,史记、医书、兵法、杂闻,竟然还有全本的《三国全传》和《搜神记》,堪比现代最大的古籍专馆。想着回去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林侦第二天就开始浏览。软禁的生活,无人问津,读书成了他每天打发时间的主要消遣,一个半月就囫囵吞枣过了四书。却不料,找到芽芽后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到现代,却出了麒麟珮的岔子。   要寻找另一枚钥匙就必须走出去,走进皇宫,去面对这个时空最有权力的人、最刁滑的政客、最渊博的学问家,林侦忽然觉得这一屋子的书都不足够压住他的心慌。   时间立刻紧迫起来。幸而他是医科生,长篇大论地读书一直就是他的强项。古人的书连标点都没有,分明是烂熟于心的文章依旧读起来吃力。好在林侦曾有一年学习中医的经历,跟随一位老先生啃过不少晦涩的古医书,此刻看竖版繁体字才不至于头晕眼花。   夜以继日,越补越觉得自己古文知识匮乏,一篇文章写下来,八股的套路都把握不好。而更严峻的是行为举止问题,这才是林侦熬夜的原因,要把读来的书放进自己的言行里,绝不是背几篇文章就可以了事的。   除此之外,还有七皇子的人际关系。这位冷宫中的王子一朝走出去,不认得朝中大臣、表现冷漠都可以解释为不想与他们沾染的谨慎,可他的同族兄弟姐妹、宫中的一众娘娘们,他却不能以冷漠的软禁脸来搪塞。小太监刘捻儿倒十分乐意跟他说,可林侦却不敢问得太细,以免隔墙有耳。   好在他有芽芽。   芽芽身在浣衣司,短短的时间竟然与一位曾在乾清宫当差的小太监成了患难之交。而且对一个只有十四岁、从未进过内宫的小宫女,什么话从她口中问出来都不会引人生疑。那名叫王九的小太监也是真心对芽芽好,虽然口很紧,没有把后宫要害说出来,却是讲故事一样把各位王子公主的情况都细细讲给她听。   有了这样具体的信息,林侦至少有信心在见到他的兄弟姐妹时不会认错。   第一次考验,就是十一月初六的千秋节。林侦现在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赴考,一切都是未知数……   又是熬了个通宵,林侦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惫之色,乏尽的灯烛映在眼中,一点点红丝,十分光亮。恶补之下,很多书都似通开了门道,读起来也少去晦涩,甚至还能像读现代文一样可以从中揣摩出通常之外的意思。譬如《曹刿论战》,正是那句著名的“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出处,对当权富贵者的鄙视可谓诛心。而今细细研读,危难时刻,鲁庄公与大臣们能意识到自己的无能,真正低下身段从“小信”到“忠之属”取信百姓,让一介平民发挥才干、领兵破敌,封建君主的气量也着实难能可贵。   一篇文章做下来,林侦觉得自己的笔、笔下的古文第一次写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嘶!林侦正是奋笔疾书,只觉脚下一阵刺痛,低头看,炭盆烤得近,把棉鞋烧出个洞。   “哎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刘捻儿惊慌失措地扑过来,一副要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烈焰焚烧的架势。都是他为了让主子暖和些,不停地往跟前儿挪炭盆,这一下主子受了伤,大太监们要知道,打死他都是轻的!   看刘捻儿脸都吓白了,林侦笑笑,轻轻用脚尖挑挑破洞,“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拿鞋袜啊。”   “哎!”   刘捻儿赶紧去取了来,抱起林侦的脚褪下鞋袜小心地吹吹,见那脚趾果然没伤着,刘捻儿的心这才落了地,又麻利地给他换新的。林侦想搭手,是万不能够,也只好随他去。   刘捻儿见主子还是从前那么随和,他这才适宜,趁便离得近又悄声道,“主子,昨儿夜里我见着两位公公在那儿写册子。”   “哦。”刘捻儿口中的“两位公公”是西小院中的管事太监张福和刘兴,这一句说出来后面显然还有话,林侦一面翻着手中的书,一面听着。   “张公公说主子最近读书倒勤,该记下给万岁爷瞧瞧;刘公公叹了口气,说万岁爷早就不看这边的折子了。”   林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抬起头,轻轻吁了口气。他每天的起居行为太监们都会记在一个册子上,据说是要上交宗人府的。日常流水账一样的记录,说“万岁爷早就不看”,那也就是说之前“万岁爷”还是会看?是在看什么?看这逆子有没有好好反省还是……在关心他?林侦之前探得,七皇子是在二公主亦沁和亲蒙古不久后就被软禁的,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隐隐感觉这父子反目也许与这件事有些关联……   “回主子,三公主驾到!”   林侦正自思忖,一个太监进来回禀。这一声,不但林侦心里一惊,连那太监的声音都在抖。西小院破天荒第一次有了访客!   终于来了!料定的结果真的出现时,林侦竟然按不住自己的心跳,起身就往外迎去。刚刚走了两步,突然定住。冷静!七皇子是个冷宫幽禁近三年的人,第一次传信出去已属不易,这见面绝不可过于热络。   林侦退回房中,又端坐在书案旁,蘸蘸笔,屏气凝神。   不一会儿,雪地上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帘子打起,就着雪冷,一股淡淡的馨香。   林侦抬起头……   眼前的女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华贵逼人。一身银丝暗花大袖裙,肩披云霞帔;发挽顶中,珠翠环髻,两只花钗衔行云流水,垂在肩侧;丹凤轻挑,脂粉薄透,一个面若婉月、行若静水的女子。这就是七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三公主亦洛。   四目相对,林侦的眼中十分复杂。而亦洛,只这一眼,越过了多少岁月,泪光早已盈入。   林侦慢慢站起身。   三年未见,当初那郁郁寡欢的少年竟是长成如此挺拔,面上脱去了儿时的苍白与柔软,双目幽深,棱角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英气;这一方窄小幽怨之处没有束住他的翅膀,倒像将将翱翔归来的雏鹰,若非还似儿时那般总是轻轻锁着眉,她几乎就要不敢认他……   热切的话语已是涌在了喉中,亦洛强自镇定,按下心潮,“你见我,有何事?”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冷冷一句,一别千里。如果不是她根本无法掩饰的情绪,林侦几乎就要相信这位姐姐也早已抛弃了他。   “请。”   应他轻声一个字,亦洛抬步走进房中,落座桌旁。身后跟来的侍女十分有眼色地将房中侍立之人都带了出去,轻轻掩了门。   房中复静如初,除了书香、墨香,只有香炉的白雾冉冉流动……   林侦走到近前,亲手斟茶,略犹豫了一下,捧到亦洛面前,“姐姐……”   几乎就是一瞬间,亦洛眼中已经冷去的泪滑了下来,那么清淡,那么凄然……   这泪仿佛破冰的春水,林侦的心里忽地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七皇子,还是他自己,对眼前女子竟是有了难以言明的一丝触动……   “桢儿……”   这一声唤,把她之前的屏持全部卸下,柔软的泪声如母亲般温暖,林侦轻轻摇摇头,“臣弟已近及冠之龄,姐姐还如此唤我……”   他说了这么多个字,男人的声音,低沉,柔缓,再不是从前那般尖锐的倔强,言语之中只觉轻嗔的亲近。看着他,亦洛一时心酸,一时欣喜,好一会儿方笑了, “是了,桢儿长大了,该是唤作‘奕桢’才是。”   林侦也含笑道,“姐姐请用茶。”   亦洛回神,才见这半日弟弟手中竟还捧着敬给她的茶,忙抬手轻轻沾去腮边的泪水,接过茶盅,“哦,正是呢!”   窗外又覆了一夜薄雪,垒入前几日的积攒,日头出来,天地洁白,绒绒的晶莹,透过玻璃窗正映着桌旁冉冉茶香之中的姐弟。   “奕桢,”   “嗯,”   “你邀姐姐来,可是……”亦洛正想把自己攒在心口的话说出来,忽想起临行前夫君的劝告,便只得按捺,斟酌了一下方道,“是为的何事?”   “哦,”林侦并未遮掩,直应道,“今年的千秋节,我想着该去给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出征了。   今天絮叨两句,穿越到古代我觉得是一件很艰难的事,穿越的地位越高境遇越艰险,反倒是像小芽子这样可以一张白纸好作画。哥哥在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努力,芽芽要做的是活命。而两个人在现代的问题没有解决,来到古代依然存在。   这一次我不会让男主很轻松。嗯。就是这样。 ☆、备战千秋节     不待林侦说完,一直情绪难抑亢奋的亦洛禁不住喜道,“真真的,果然让平博言中了!”   林侦闻言一愣,平博?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公主嫁的是京中景铄王江沅, “平博”正是江沅的表字。   亦洛哪里还顾得弟弟惊讶的神色,她的笑从心里透了出来,透在白皙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日我接了你的信儿,心中再搁不下。平博劝我,说殿下长大了,是到了他走出来的时候。我只不能信,谁曾想,果然如此!”   林侦轻轻一挑眉,未及感叹这姐夫料事如神,心里的疑惑倒积起一个小疙瘩:走出来?什么意思?   “好,真真是好!”亦洛只管欣喜道,“前儿我去坤宁宫请安,还与皇后娘娘说起你。若是知道这一回千秋节人能这么全,娘娘一定欢喜!”   “是。”林侦点点头,原本他并不确定七皇子与皇后的关系,曾经很忐忑千秋节是否是个好借口,这一听,姐姐亦洛与皇后似是十分融洽,应该不会有大错,这才放心回道,“这几年,也是疏于礼数。”   未及多说几句,一盏茶尚未喝完,亦洛就起身告辞。林侦看得出,自己的主动让姐姐十分兴奋,她这是要赶着去安排他入席千秋节。毕竟,出入冷宫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林侦没有寒暄挽留,只是起身,亲手接过侍女手中的雪斗篷披在了亦洛肩上。林侦不经意看到,又有一颗泪悄悄落在她的袖口……   行至院门前,林侦拱手送别。亦洛下到台阶下,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着林侦轻声问,“桢儿,你……还怨恨姐姐吗?”   终于等来了这一句。刚才姐弟二人久别重逢,三分离愁,七分温情,与小太监刘捻儿说起的姐姐在院中站立许久不曾走进探望并不相符。有了这一句,一切都才算对上。   到此刻,林侦依然不知道七皇子是为什么被打入冷宫,“怨恨”二字从亦洛口中说出,说明不只是父子,这姐弟之间也有尚未解开的矛盾。林侦必须去千秋节,芽芽每日都在煎熬,不能再多拖延一刻。所以对于这一问,林侦很想摆出一副尽释前嫌的大度说“不”,进而与亦洛更亲近一步。可是不能,他不能为了急于回到现代而把这位身世凄然的七皇子彻底牺牲。   斟酌之后,林侦微微低垂了眼眉,没有应。   他的沉默果然是最佳的反应,亦洛刚才亢奋的神色略略黯然,却又轻轻舒了口气,“来日方长吧。”   “嗯。”   目送亦洛鲜艳的妃色斗篷消失在雪白的天地,林侦脸上的笑容渐渐沉寂,三天后,就是千秋节,三天后,他就要面对一众皇族,还有那个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囚禁三年之久、君威震天的皇父……   ……   十一月初六。   一大早天还不亮,林侦就起来沐浴、梳头,大男人的穿戴上熏了各种香,那味道开始闻着还觉雅致,时候一长林侦有些头晕。早饭只吃了一小盅酪子,而后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上下左右服侍的太监们才算离了他的身。   镜子里的自己,头戴九缝皮弁覆乌纱,插金簪,系朱缨,缀五采玉珠九重九;身着绛纱袍,肩披金线织盘龙,缀金云龙纹珮;手握九寸白玉圭,脚踩赤色舄。这一身的尊贵,每一处小细节都在彰显日月星辰与天地万物的托拢,万国朝宗,天下独尊。   大周自开国朝历,皇子三周整岁皆赐封亲王,出宫前正式受册封号,带着爵位开衙建府。隆德帝膝下子嗣本就不旺,先是四皇子未及成年就恶疾早逝,又是六皇子襁褓之中夭折,不足百日。所以,虽说也是龙生九子,其实长成的只有七个。据说隆德帝对皇子们秉承一视同仁,虽然在赫连皇后诞下嫡长子之时就立下了储位,却是随之改了服制,众皇子的朝服领亲王衔与东宫太子基本一致,只是太子的玉圭略宽、九缝冠正中有一块软白玉。   也就是说,除了太子比较好认之外,剩下的五位与自己的穿戴一模一样,除了年龄区别,只能凭借芽芽提供的细节来辨认。   林侦又在心里默念一遍:二皇子奕栐,封镇西王,早年兵部任职,秉性彪悍,真刀实枪打过仗,现坐镇西北;三皇子奕栩,封永定王,隆德二十四年匿名科考高中会元,殿试时被皇父谦虚地扒拉成探花,现任东阁大学士,辅任户部;五皇子奕杊,封平盛王,与三皇子同一年出宫建府,未在官中领任何职位,只是常进宫陪皇父在文渊阁读书,平日里算是个闲散王爷;八皇子奕柠,现居宫中,性绵和,极善丹青;九皇子奕枫,……貌俊美。   想到这里,林侦不觉蹙了蹙眉,芽芽当时就说了这么三个字,他再追问,她说王九就是这么说的。后来小丫头自己琢磨了一下,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说:这人估计是大周朝第一美男子,他一出现,天地都黯然失色,再有什么优点别人也看不到了。哥,你真有眼福,我要是也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当时林侦就白了她一眼,这丫头就是这样,娘胎里生下来就是个颜控,男神的标准就一个:脸好看。   林侦轻轻吁了口气,得了,想那九皇子刚十七岁,青春少年,应该很好认,在他面前也不需要太过小心。   一切准备就绪,距离觐见还有些时候,这么一声崭新的礼服在身,林侦动也不敢动,正襟危坐,感觉自己像一尊五彩的泥塑,攥出一手心的汗。那天三公主亦洛走后没有再来,寂寞的西小院直到昨天才有人登门,来的却并非是解除幽禁的圣旨,而是宗人府给各位皇子的礼令,让千秋节这一日某时某刻先往乾清宫觐见皇帝,而后在交泰殿候待吉时,再往坤宁宫拜贺皇后娘娘。   对于七皇子被软禁的原因和程度,林侦依旧十分模糊,可看姐姐亦洛的欣喜表现像是他并未犯下什么背天逆祖的大错。之前监护们亦步亦趋不许他多踏出颐和殿一步,而这一回,竟然连释放他的圣旨都没有就许他往千秋节去,蹊跷之余,不知怎的倒有了几分人情味。   皇家与他冷暖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他提供合适的契机见到所有人。那枚麒麟珮自林侦醒来握在手中,平日起居时伺候的太监都会给他挂在腰间,可见一向不曾离身。林侦仔细研究过这枚玉佩,半圆盘身,要与另一枚相契方能合璧为圆,他手中的是雄珮,要寻找的该是枚雌珮。如果曾经的七皇子对这玉佩珍爱有加,可见价值不菲外意义也不凡,所料不错的话,那另一枚在另一个主人手中也应该不是寻常物件。   不过,这一回的礼服上红裳两侧悬挂的两组玉佩集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各杂珮相合,是朝服规制,所以身上不能再悬挂麒麟珮。今天是不会有所收获,只能等到这些皇族子孙穿便服之时,走近他们,细细观察。   至于找到以后如何得手,林侦还没有想过。无外乎“窃”与“借”,届时见机行事。   正自出神,大太监张福进来亲自禀报说:“吉时将到,请主子移驾乾清宫。”   往乾清宫去是不许带随从的,林侦第一次独自走出了西小院的门。微微低着头,迈步,心中默念宗人府礼制中对皇族风仪近乎严苛的规矩,连步幅的大小都尽量不着增减。几年军校的刻苦训练,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难的是要在这不疾不徐的庄严里端出皇子高人一等的架势。   今儿天气很好,连日飘洒的雪已住了,红色宫墙,白雪遮掩,偶尔露出的琉璃碧瓦,珠圆玉润,洗过一样,映在日头下,十分养眼;头顶上,一只鸟儿滑过湛蓝的天,天地静,静得能听到翅膀扑扇的声音;踩在脚下的雪,从初时的软滑,越来越沉稳,像林侦此刻慢慢平复的心。   岂料,这短暂的平静刚刚走近颐和轩就被颠破。白雪清冷的正院中,负手而立一个人,身材修长,身型略瘦,也是一身绛纱盘龙袍,也是五彩玉珠九缝冠。   林侦一愣,脚步立刻停住。只是这一点的踌躇,那人已经听到他脚底的雪声,慢慢转回身。一张极清俊的脸,眼眉含笑,温文尔雅,富贵王袍加身,依然似一股清流,带着烟雨江南清新的书卷气。   他的笑容亲近又不失礼数,林侦的脑中电光火石一般计算着。同样的亲王朝服,又在这深宫之中,此人定是皇子中的一个。看他的模样,年纪大概有二十几岁,不会是宫里的皇弟们,那三位皇兄是哪个?二皇子是武行出身,行军打仗,平复匪患,不该有这般儒雅不着风雨的气质;三皇子奕栩、五皇子奕杊??一个是文官,一个也是常出入文渊阁,书生气都是难免,林侦突然觉得那细节的信息十分不够,很难判断。   林侦轻轻蹙着眉,那人已近在眼前,不能再犹豫了,就叫一声“皇兄”总不会错。   正当他要开口,那人倒先拱手施礼,柔声道,“在下江沅。”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一只,大家受累记一下:奕枫,抬头看一下人物栏。   谢谢呼啸而来的老道,谢谢可可和小柴,雷雷收到! ☆、惊险昭仁殿     江沅!景铄王江沅!三公主亦洛的驸马,自己的亲姐夫!好险!!林侦倒吸了一口气,做暗线侦查果然不易,第一次露面就险些暴露!他刚才的犹豫显然已经落在这位姐夫眼中,林侦只好面露尴尬的笑,“驸马莫怪,我……”   “是在下唐突,你我从未相见,殿下何错之有?” 皇子是君,驸马是臣,君臣之礼十分端庄,他的笑容阳光下十分随和,“今日进宫时候尚早,我想不如先一步来会殿下。”   一句话化去尴尬,又一句话让人如沐春风。提前来接七皇子,显然是姐姐亦洛放心不下,却又顾忌到久锁深宫的少年敏感脆弱的神经,一个“会”字,可谓周到。   林侦的心头解开,轻轻点点头,“多谢姐夫。”   白雪点缀着红梅,清冷的树下,“姐夫”二字映在江沅的脸上似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波澜并不大,涟漪慢慢晕开。他未再多言,转身,兄弟二人并肩往颐和殿外去。   雪地上,两双赤色靴,一样的步调,这默默的陪同比热络的寒暄更让人舒服。第一面,林侦就对这位姐夫颇有好感,只是他短短几句话依旧在林侦心里留下一个小疑惑。记得刘捻儿曾说驸马爷是大周朝为数寥寥的外姓世袭王族之一,那在被选作驸马之前必然会常出现在宫中各种祭祀与典礼上,而刚才他却说“你我从未相见”,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七皇子被禁三年,可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之前的十六年生长在后宫众皇子中,怎么会对朝中这位年轻的王爷从未见过?   看来,还要想办法问问宫里的资深人士:乾清宫曾经的当红小太监王九。   两人一路出颐和轩往西,穿东筒子夹道,过东六宫。左右来往伫立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人都是一身崭新、一脸肃穆,林侦的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大周朝因为太后娘娘早年薨逝,皇后的千秋节就是这后宫里最大的节日,除后宫嫔妃与宫娥外,满朝文武及所有的诰命夫人都要进宫朝贺,极是隆重。因此上,林侦过了东六宫自然就往南去,要与文武百官一道候在乾清门外。却不料,江沅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的示意下,两人站在了乾清宫东角门外。   “皇父这几日龙体欠安,在昭仁殿接见。”   “哦。”   如此简短一交代,林侦也不敢细问,随在江沅身后来到了乾清宫东侧的昭仁殿。   昭仁殿是乾清宫东北角的一座附殿,殿前有斜廊直通乾清宫,殿上面阔三间,明间辟门,前接抱厦三间,自成一个小院,相比巍峨庄严的乾清宫十分不起眼,而这里才是皇帝真正的寝宫。   皇帝龙体不适,将臣子们招在寝宫训话并不逾例,只是此时的昭仁殿外除了当值的太监们垂手而立,再不见旁人。院中光秃秃的都是齐平的青石砖地,寸草不生,只有殿前两只镀金铜水缸,空无一物。   并不宽大的院落,肃穆威严从头顶上压下来,压得人只有恭敬低头才觉适宜。林侦握着冰冷的白玉圭,手心又起了汗。难道说他迟到了?林侦不解地看向江沅。   江沅此刻的脸上也再不复刚才温和的笑容,只轻声道,“去吧。”   这没有任何解释的祈使句让林侦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那礼令之上的时辰是给他一个人的。林侦咬咬牙,独自步上台阶。   直到他站在门外,躬身候立,门口的太监这才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那小太监就转了回来,依旧守在门口。一切归于之前的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林侦知道,这是要他等。等不妨,只是这“躬身”二字正把人的身体弯下十几度的角,不符合任何稳固的形状和人体工学,极易疲劳,很快,酸涩似一条小蛇从颈椎爬下脊柱,让人抓挠不得十分难耐。   林侦咬着牙,心里头刚才的敬畏忽地换出两个字:妈的!   人在忍耐的时候,很难计算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皮棉帘终于打起。林侦躬着身子走了进去。暖热带着略有些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正堂之中是金光闪闪的龙纹宝座,说是座,其实类似日间的暖塌,上面铺着厚厚的暖垫,背靠九扇紫檀字书屏,屏风后是满墙的书架。   宝座上并没有人,寻着悉索的人声转头,才见珠帘后东暖阁的暖炕上坐着一个人……   没有繁琐的礼服外袍,只是一身袄裤,一条腿盘在炕桌旁,一条腿垂在炕沿,十分随意;瘦削的脸庞,眼窝深陷,鼻梁挺直,那近乎刻薄的棱角被眉间与两鬓的霜色染上了岁月弥久的沧桑。此刻一手执笔,一手翻看着桌上堆起的册子,南窗的阳光照进来,他面上的颜色柔和,几乎生出了慈祥。   与林侦这一身的隆重相比,他更像一个悠然读书的老者。只是,那处处耀眼的明黄色,忽然就刺醒了林侦。不敢再看,俯身跪地。   今日觐见应的是千秋节的大礼,该是最庄严的五拜三叩,可看着那九五之尊一身袄裤盘腿,林侦斟酌了一下,决定行君臣父子“四拜”之礼,“儿臣奕桢叩见皇父,恭请皇父圣安。”   曲卧全身,额叩手背着地。每一拜都是一番大动作,每一次叩首,都让林侦想起《战国策》里苏秦那位乞怜的嫂嫂,“蛇行匍伏”,他此刻就是这个形状。直到最后一叩,他没有再起来,要等待的是那一声“平身”的赦免。   安静,日头晒进来暖洋洋的,一动不动,林侦也一动不动。几乎匍匐的姿势很符合人体工学,足够他跪到天荒地老,刚才那一句忍不下的国骂此刻在窝下的胸腔里根本出不来,人像埋下头的鸵鸟,这样倒立的感觉,思想都停顿,只有头顶上一只小金钟,滴答滴答地摆动。   看着眼前的青石地,能听到珠帘后的咳嗽,饮茶,能嗅到那朱批的墨香。房中的氛围如此安详,慢慢地,林侦有了种超出正常感知之外的感觉,觉得那珠帘后不是位日理万机的皇帝,只是个老人,一个示威的老人,心中的紧张竟然在这屈辱的姿势里慢慢地消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头有些充血,身体却无任何不适。不管七皇子曾经犯过什么错,此刻那龙榻上的人与他只有咫尺之遥。三年之久,一千个日夜,一步就走到了他榻边,而这短短的距离又在这漫长的跪礼中消磨着他的尊严,他用一千个日夜慢慢蓄攒起来、男孩到男人艰难转变的尊严……   “殿下,请。”   直到乾清宫外响起礼号声,珠帘才被大太监赵显打起。林侦起身,躬身走进东暖阁。   “待礼毕,宣庄之铭。”   隆德帝放下朱笔,对赵显吩咐了一句。   “是。”   林侦依旧跪在地下,这一次倒是挺直了身子。隆德帝将案上单放出来的几本奏折摆在案中,其余的垒好递给了身旁候立的一个太监,那太监接了,弯腰退出了东暖阁。   隆德帝坐在炕沿边,俯身捡靴子。林侦蹙了下眉,犹豫不过几秒就跪行至榻边,双手托起了他的脚。头顶的目光如炬,让林侦不得不抬眼,终于四目相对……   盈寸之间,那深凹的眸中一道极寒的目光,直入林侦眼底,脸庞的棱角突然分明,花白慈祥的发须都无法遮掩那其中刀尖般的锋利,痛彻心扉!林侦猛一怔……   正在这一瞬间的犹豫,那怀中的脚忽地挑起力道,直冲林侦的心窝!毫无防备之下,林侦几乎要被这力道冲倒,好在有多年苦练的积攒,几乎只是在应激的反应下就将自己稳住,更稳住了怀中那只脚,不用力,却是牢牢把握!   挺直的身子,纹丝不动。候了片刻,寂静无声……   林侦重低头,小心地把袜套重新结系,捡起玄色皮靴套在上面。时间仿佛凝固,只有他手下的动作。   待安置好,林侦又退到了一旁,恭敬跪候。隆德帝缓缓站起身,“滚。”   “是。”   林侦就带着这么个字走出了昭仁殿。   站在台阶上,林侦紧锁眉头。   台阶下的江沅映着日头,脸上又复了笑容,“时辰正好,咱们往交泰殿去!”   ……   往交泰殿去,林侦一路无语。江沅的陪伴让他莫名心安,不再顾及左右,心里却依旧未曾从刚才疾风骤雨般的经历中反应过来……   来之前,林侦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三年的幽禁,一朝放他出来,预料隆德帝会当着众皇子问他忠孝之义,斥他背天逆祖;情绪激动,也许会大骂,甚至会羞辱他。对这样的预料,林侦是期待着的,期待隆德帝对七皇子罪状的历数,只有这样,皇帝可以出气,而他也可以大致判断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好见机行事,帮着七皇子彻底走出幽禁。   可事情发生得那么平缓,在他几乎要放下警惕的时候,一切又突如其来!林侦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一个封建的帝王这么近距离地对视,那目光,像能刺穿他的人直入心底,猝不及防!那里面如此尖利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君临天下、胸怀四海之人恨之入骨?是痛?他又凭什么能伤到这个给了他生命又集天下强权为一身的男人?   当时有一瞬间,林侦甚至恍惚觉得,似乎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七皇子这个人,这张脸,只要他出现,就会给皇帝带来这种极强烈的情感,憎恶,痛恨,几乎难以把持。   一个“滚”字,冷到冰点,林侦却得以全身而退。对于这一点,林侦懵懂之下,心里冒出一星点的念头,他好像是做对了。待看到江沅,分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林侦暗下猜测,看来他能独自走出昭仁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怎样,他终于要见到众位皇子,那枚麒麟珮很有可能就在他们中间。    ☆、满堂贵皇子     交泰殿位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平日逢各式节气皇后都在此接受拜贺,而最隆重的千秋大礼依然要摆在坤宁宫。此时文武群臣已经开始进乾清宫拜见皇帝,而皇族贵胄们早一步行过礼都候在交泰殿,等候吉时。   来到交泰殿外,隔着皮帘已能隐约听到里头的人声,拜见过皇帝后,此刻的皇子们都十分放松,热络地交谈。   “殿下,”   林侦正要拾阶而上,听闻江沅唤,忙站住脚。   “这几日镇西王爷在京述职,正好得见。”江沅道,“八殿下、九殿下也都长大了,如今八殿下的画越发精进,皇父请了画师黄逸之做他的师傅;九殿下么,”江沅停顿了一下,又含笑道,“学业有长进,功夫也十分了得,不再是小时候那般顽皮了。”   “……哦。”   二皇子奕栐正好在京中,林侦已经早一步从刘捻儿口中得到了消息,可江沅特意叫住他,似乎重点是后面要说的两位皇弟,听下来并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之处,林侦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今日贺寿,兄弟们难得聚这么全。”   抬步往上,江沅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一拍,拍得林侦心里没了底。短短的相处,林侦看得出江沅是一个谨慎内敛之人,他的关心都会与人留下余地。这接连的嘱咐看似轻松,却似乎在提醒着什么,只是林侦心里那一团雾水的过去根本不可能领会。   帘子打起,正殿左右两排的紫檀莲花几旁分坐着六个男人,都是清一色的九缝玉珠冠、盘龙绛纱袍,尊贵耀眼,像一朵朵烘起的祥云团聚在高大的宫殿里,势气逼人。听到响动,众人的目光都朝门边看来。   见身边的江沅拱起了手,林侦也抬手施礼。   殿中静了下来,刚才的热络像夏日傍晚太阳落山后忽生的阴凉,热气没有消散,却是住了喧嚣。看着门边人,人们脸上的笑容依旧,可那目光中,少了惊讶,更似一种平静的无言。   “今年果然是人齐啊。”   殿中一时的沉默还未及生出尴尬就被一个声音打破,沙哑之中带着笑意,有种不合于这禁忌宫殿的粗糙和爽利。林侦打眼望去,说话的是左侧高几边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脸膛微棕,浓眉高额,宽鼻阔口,眼神炯炯如炬,一身尊贵的亲王朝服依旧掩不住武将的煞气和风沙的味道。林侦几乎一眼就认定,这是二皇子、镇西王奕栐。   “说的正是。难得。”   接话的是二皇子左手边的人,那人身型中等,面色略白,两道一字眉下,一双单眼皮把本来过于柔美的眼睛遮掩得有了几分清冷之意,十分耐看;唇边含笑,语声柔和,很淡,却很真挚,与人不远亦不近。这个人,举手抬足,像宗人府礼制上一样标准,只是那九缝冠上正中眉心镶嵌的清白玉却把他的尊贵与这殿中的所有人区别开来,这位是太子奕杬。此刻才注意到他身边矮凳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一身绛色小朝服,端坐得有模有样,想来该是世子澹轩,此刻吧嗒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完全的陌生。   林侦接到了太子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如水,还算温和。两位长皇兄都开了口,林侦忙行礼,正要请安,刚才那沙哑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住,“平博,来,坐。昨儿我差人给你府上送去三株雪莲,一路走得匆忙,那冰盒子可好?”   一声唤过来,十分亲近,江沅微微一怔,接道,“多谢王爷,昨儿收着了,成色正好。难得王爷常想着,明日定登门道谢。”   “哎,西北风沙烈,能有什么好?倒还真出这些个东西,吃着好,就吃。”   “是。”   江沅一面应着,一面示意僵在一旁的林侦随他一道落座。江沅坐在了二皇子奕栐的下手,林侦挨着江沅坐在了最边上。   “二哥啊,就是偏心。”   忽地一句插过来,朗朗的声音腻在喉中,几分慵懒,林侦诧异地寻了过去,原来是正对面一个……歪七扭八之人。亲王朝服加身依然不能端坐,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剪在胸前,两条修长的腿伸得展展的,两脚随意一搭,赤色皮靴都露出大半。再看那脸庞,两道剑眉如墨染山峰,一双眼睛似冷湖烟雨,剑脊鼻峰,仰月薄唇,俊美的棱角中几分不恭世事的轻蔑。   这张足以惑众的脸,这副吊儿郎当的德性,在这庄严的宫殿、华美的朝服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可这娇宠的模样确是自家庭院中最合宜的主人。不用问,这就是九皇子奕枫。   “怎的?”二皇子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还亏待了你不成?”   “怎的没有亏待?”奕枫挑了眉,“二哥就是偏心驸马,多老远吃的用的,哪次都是一车东西。我不过是求一把老弓,这便几次三番得不着了。这若不是偏心,那就是小气了。”   一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十分坐实,兄弟们都笑了。二皇子展展眉,搁了茶盅,撑着肘偏向身旁的太子,“大哥听听,我一路快马还不够给他拖东西的。”   太子笑笑,对奕枫道,“九弟就是心急,你伤还没好利落,皇父口谕不许你下场练功。”   “我哪里是要练功?”奕枫回道,“再者,皇父不许我练,又没说不许我看,只收着就是。横竖我是不等了,今儿晚上就往二哥府上去,非得着不可!”   “你去吧,今儿我住老五那儿。老五刚弄了两坛子好酒,还有一班杂耍,正要好好儿瞧瞧去。”   噗嗤,奕枫闻言笑了,眯了醉眼,喉咙里的笑笑得肩膀都颤,“你当我是什么?没耳朵的葫芦?你问问五哥,他哪儿寻来那班杂耍的!”   奕枫这一笑,众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左手边端坐之人,那人体态略圆、五官正、面露憨柔之色,想来正是五皇子奕杊。此刻被问得紧,五皇子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是,你最能耐。”又对众兄弟道,“江南新上来的一个班子,还没登场子不知怎的偏让他知道了。”   二皇子摇摇头,手指着奕枫道,“瞧瞧,都听着了没有?这一天到晚在宫里都做什么?”   “得了,我做什么?你们几个聚,五哥的帖子下给了大哥、三哥和驸马,怎的偏就少了我和八哥?”说着,奕枫拍拍自己右手边的一位,“八哥,咱去!”   八皇子奕柠比奕枫年长一岁,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兄弟两个一样的眼眉,奕柠却是清俊了许多,又自幼习画,书卷气里一种笔画如仙、不问世情的清静有似女孩儿的娟秀。此刻环视了哥哥们一遍,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搭话。奕枫哪里还顾得,只冲他道,“咱们去!给皇父请了夜安咱们就出宫去。”   “你安生着吧!”终于一句斥过来,正是陪在太子左手边一直不曾开言的一位,不用再猜也知道这唯剩的一位是九皇子的同胞哥哥三皇子奕栩,此刻蹙起了眉道,“赴宴难免吃酒,吃醉了,赶明儿皇父问你的书,看你如何应对。”   一提书,奕枫有些烦,摆摆手。   “我上个月给你的书可读完了?”三皇子又追问。   “没呢!”   眼见奕枫扫了兴,二皇子解围道,“好了,就算是与我践行,皇父问起来,我担着就是。”   千里之遥,二哥难得回来一趟,三皇子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罢了。二皇子转而又对太子道,“大哥,你也早些过来。”   “你们乐吧,我就不去了。”   “大哥,你不来,老八和老九就得偷跑出宫。皇父要是知道了,我可真担不住。”   “是啊!”奕枫坐不住,起身走到太子身边,“大哥,你不能忍心看我和八哥挨打吧?”   “也罢。”被缠得无法,太子笑笑,“晚上皇父要见我和平博,你和八弟等着我们,一道过去。”   “好,就这么定了!”奕枫乐,“哎,二哥,你别忘了把那把弓带过去。”   “你小子属王八的?怎的还惦记着呢?”   “哈哈……”   ……   坤宁宫外礼号长鸣,宫内大殿之上端坐着大周朝的赫连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披十二等五彩云龙翟纹衣,俯瞰着凤阶之下的满朝文武与皇族子弟。   众人站立,横九纵九,五跪三叩,大礼朝贺。正中一行领头的是太子奕杬,身后随着六位皇子、驸马江沅及世子澹轩。林侦站在五皇子奕杊之后,八皇子奕柠之前,无论刚才怎样无视他的存在,在这刻板的礼仪与威严的宫殿中,他是七皇子,是这本就残缺不全的玉碟之上再不能抹去的一个数字。   大殿中朝贺之声如山河壮阔,淹没在这雄浑之中林侦像大海浪头扑打下去的一叶小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原以为出关后最难过的是皇父这一关,至于兄弟们,三年前最年长的太子也不过才二十五岁,深宫之中一起成长总该有些情意,该足够助他顺利找到玉佩,也能助他彻底解开七皇子身上的愁结。   是的,他所料不错,也许是因为储位早定,也许是因为兄弟们年纪相差不多、而后隆德帝又再无所出,这几位皇子之间亲近得似寻常百姓家的兄弟。一脉相连,性格迥异,相隔千里能相互牵挂,聚在一起能其乐融融,还能十分默契地一起抹去一个人的存在。   他们的忽视那么自然,不加掩饰,身在皇家从小耳濡目染所有的厚黑之道,唯独这一个,不留后路。林侦不由在心里感叹:奕桢啊奕桢,你究竟是怎样长大成人,得罪了整个家族?   原来,恨,也是一种情感的强烈投入。这一刻,才感觉那狠狠踹过来的一脚,情深义重……   林侦不是到这里来寻找亲情的,这份孤独的感慨为的也是七皇子。可是,他要找到玉佩就必须走近各位皇子,日常交往才能看到常服之时他们所佩戴的饰物。目前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多,亲爱们不用心烦哈,稍稍理一下:   太子(老大),老二和老八是亲兄弟,老三和老九是亲兄弟,老五,老七。   现在在宫里没成亲的是老七、老八、老九。   名字难记没关系,以后他们再出现我会给编号滴。目前就记住哥哥和老八、老九就行了。   平安夜,祝我所有的小天使们快快乐乐、开开心心,一起陪我把这个故事讲完。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希望你们也一样哈。   红包送上。   谢谢小柴、西西和Rivvi,雷雷收到!   红包送上。 ☆、新伤揭旧痛     坤宁宫赐宴,又是一个大排场。这一回林侦倒并不难熬,只要有礼制规矩的场合,不出错就是最好的应对。   国宴之上,山珍海味上百道菜,都是提前做好端上来摆摆样子,大冬天菜一放就凉,入在口中没几样好吃的,林侦只管低头捡了两块点心填了填肚子。   待到宴会结束,朝臣们谢过恩退出了坤宁宫。太子和二皇子被皇帝叫到乾清宫,三皇子和五皇子随着朝臣们出宫,八皇子、九皇子直接出了坤宁宫的东角门往东六宫去。   没有人多看林侦一眼。   一路往颐和轩去,林侦低头专心踩着脚下的雪,崭新的靴子踏上去,一点污渍都不曾留下……   “殿下这几年,不同了。”   一句轻声感叹,林侦抬起头,看向身边的江沅。两人相视笑笑,都没有再说话。   是不同了,曾经那个是七皇子奕桢,叛逆,囚禁,犯下众怒;现在这个是林侦,林侦的字典里是没有孤立和失败的。   不大会儿的功夫,两人穿过了东筒子夹道,来到颐和轩外。林侦拱手道谢,“姐夫,多谢你今日照应。请回吧。”   “殿下折煞臣了。”江沅拱手回礼,“只不过,这会子我倒不能走了。”   “哦?”   只见江沅笑着冲他背后挑了挑下巴,林侦回头,见三公主亦洛从正殿门前急步赶了过来,显见是特意等候。今日的亦洛头戴翠珠九翟冠,衔长珠,插金凤,身着赤色金绣蟒袍,肩披鸾凤纹霞帔,白雪的托衬下,美得光华耀眼,十足的公主势气。   “姐姐,”   林侦叫了一声,可亦洛却不及应他,目光急切地看向了江沅,“如何?”   江沅点点头,“嗯。”   亦洛闻言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手情不自禁地扶了林侦的手臂,眼圈又红了。   林侦没动,很体谅地让她扶着。这位姐姐为了他能赴宴千秋节定是费了不少周折,看今日的光景,曾经的七皇子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皇帝私下召见与其说是父子情意,不如说是提前验看,若是不得体就直接将他打回幽禁,免得在众人面前失了皇家的颜面。   林侦能完完整整、不出纰漏地走完千秋节,对于想彻底解救他的姐姐来说,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桢儿,来。”   亦洛拉着林侦进了颐和轩院内,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他们三人和头顶的白雪红梅。   “姐姐何事?”   “昨儿我听五哥说,今年正月十八皇父又要以文祭师,就连二哥都要早早预备了文章送进来。你也要早做准备。”   “哦?”林侦惊讶,“以文祭师?”   “呀,你这都忘了。”亦洛轻声斥了一句,却并未太在意,只道,“正月十八是皇父的先师冥诞之日,往年皇父总会在这一日亲自做文章以祭恩师之情。时至今日,已成了尊师之日,每逢此时皇父都会出题考问皇兄皇弟们。”   “哦。”   “奕桢,从前年岁小,不论什么。这一回……你要好好地应对。每年……皇父都会有奖赏的。”亦洛仰头看着他,几乎是在乞求,华冠上的水滴珍珠垂挂映着她眸中的水纹,像是泪,闪闪的……   亦洛没有明说,可林侦听得出,如果这一回能有个令人满意、或者不要太糟的结果,解禁有望。千秋节的遭遇让林侦明白,一切的转机和希望都在那位皇父身上,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机会,遂问,“姐姐,有题目么?”   “每年都有题目。只有二哥会提前收到,你们都要当场拆题。”   “哦,知道了。”   看他心平气和地点了头,亦洛又蹙了蹙眉,“奕桢,你房中的书都是皇父的珍藏,你可要……”   “公主,”一直陪在一旁的江沅轻声提醒,“殿下已经知道了。”   “……哦。”亦洛这才觉出自己的急切,讪讪地住了口。   “姐姐,”林侦低头,微笑地看着她,“你放心。”   亦洛鼻子一酸,忙点头,“……嗯。”   时候不早,江沅还要去觐见隆德帝,亦洛也要往坤宁宫去会后宫众妃及诰命夫人们。三人就此道别,林侦转身独自往西小院去。   一桩压下一桩,又要走入禁锢之中,清凉无人的雪地落在眼中,林侦的心火有些压不住。原本以为千秋节后能很快与众皇子结交,这一看,靠近他们都不易。眼看着寻找玉佩遥遥无期,他还能忍,可芽芽怎么办?她身体原本就不壮实,一穿越,小得只有十四岁,完全像读初中时候那副小模样,哪里还能经得住这连日连夜的辛劳和折磨?更况,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王九……   林侦不由得住了脚步转回身,这才见院中那一对人根本就不曾挪步,白雪地里红靴蟒袍,像两株伫立的梅,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姐姐……”   “去吧。”   这一眼,更让林侦打定了主意,急急折返回去,“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哦?”亦洛问,“是何事?”   “我想要两个人。”   “怎么?服侍的人不够?还是不顺手?”   “哦,不是。”求人之处,林侦不打算再遮掩,“是想救两个人。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他两个是浣衣司闱布处年纪最小的宫人,成日介挨打受骂,熬不住了。”   “浣衣司?” 亦洛一惊。   “是,姐姐,能……”林侦正要接着说,忽见江沅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他这才觉出不对。   “奕桢,后宫有制,六局诸司调拨宫人都有出入录制,须得依例行事,岂可说要就要?”   见亦洛为着两个最不起眼的小宫人冷下了言语,林侦虽是莫名却不敢再争,“……哦。”   “你先回去吧。”   “是。”   ……   从颐和轩出来,两人并肩而行,江沅习惯地在宽大的袖子下面牵了那只细嫩的小手,可那手的主人却不似平日那般与他十指相扣,只软软地蜷缩着。她只管拖着步子,慢慢悠悠,两只眼睛木呆呆地看着前头狭长的甬道,像是不知所往,一时泛红,一时失神,将才兴冲冲赶来额头渗出的细小汗珠还未落尽就凉了下来,好是落寞。   江沅心疼地捏了捏,“好了,他只是可怜两个小宫人,你何必……”   “这几年……我当他终究放下了,谁知……还是要往那里去。”   江沅也蹙了眉,“不是不许他出颐和轩么?怎的还会走到浣衣司去?”   亦洛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嗯?”   “皇父之心,从未放下;桢儿之恨,也从未释怀……姐姐出嫁后,他本是一时急火攻心、年少赌气,可皇父却偏偏就要他恨上加恨!让他住在颐和轩,哪里的路都堵死,唯独的,往浣衣司的路给他留着……”   江沅闻言没再做声,颐和轩曾是这姐弟三人的生母燕妃的起居之所。当年这位女子究竟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宠冠后宫,都已湮灭在十几年风雨抚平的坟头上。可这座宫殿依旧,留着她生前起居的一切,留着她最爱的红梅,远离西六宫,紧随养性殿,他于她的宠爱实实在在化成了红墙碧瓦、满园的花草……   却怎奈,她最后终于浣衣司。风雨夜,急病诊脉才知腹中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没有等到任何人赶来,她就吐尽最后一丝游气,死不瞑目。   这成了三个幼子心头再也填不平的沟壑。这沟壑被二公主亦沁越挖越深,待到远嫁之时,一个头磕在乾清宫,站起身,口中再未吐出“皇父”二字。   二姐走了,本就性情孤僻的弟弟也走了,头都不回。唯一留存下来身边这个柔弱的女孩儿,这一会儿的功夫,看着她从喜不自禁到落落寡欢,江沅的心还不及疼倒溢满了怜爱,更握紧了她的手。   “洛儿,你莫难过,我去跟他说。依我看,他并非有心要用浣衣司来做文章,与他言明就好。”   亦洛闻言没有答话,倒站住了脚,目光怔怔地看着远处瓦檐上落着的一只孤零零的小鸟,喃喃道,“不知怎的,我觉得桢儿变了……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   “嗯,”江沅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从前我与他并不相识,可这一回见,断不似传闻之中的乖戾,也不像是你口中所说那般怨气深重。他言谈得体,举止大方。幽禁三载,眉宇之间无半分颓丧之气,举手投足倒有一股英武精神。今日昭仁殿里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而交泰殿中,皇子殿下们于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他神色如常,不卑不亢。若是果然在隐忍,也是难得的气度。”   江沅一番话像是阴雨的天忽现的日头,一道光亮拨开了心头堵塞,亦洛醒了神,急应道,“是啊,我也这么觉着!头一次见,竟是认不出了。你不知道,二姐走后,他哪里肯理我?如今,竟是还答应要应皇父的考。难不成,这三年真的想通了?那……为何他还要碰浣衣司?”   “这有何难解?”江沅道,“你想啊,皇父只留了这一条道给他,最初他许是恨,日子久了,十几岁的年纪哪里关得住?总要走动一下。浣衣司的小宫人许是根本就不认得他,一道说说话,做个伴,难免心生怜悯。如今想着得势能与他们方便,也是人之常情。”   “嗯,有理!”亦洛脸色终是露出了笑意,“这些年在颐和轩那些看人下菜碟儿的东西定是不能给他好脸,堂堂皇子殿下想要一两个下等小宫人,有何不可?若是这都驳了他,岂非咱们自己先作践了他?”   “嗯,不过你若不想惊动尚服局,不如……”   “也无甚惊动不惊动的,如今我夫君是景铄王,谁还敢得罪我不成!”   江沅笑了,瞧左右无人抬手捏捏她的粉腮,悄声道,“公主啊,你是公主。”   亦洛两手握了他, “不,我是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小柴、飞飞和可可,雷雷收到! ☆、渊源有自来     这几日没有雪,白天日头也不足,朦朦胧胧一点热气,雪晒不化,干冷干冷的。不过这日子口,洗下的帐帘倒是干得利落。吃过晚饭,沐芽帮着收了帘帐挂到灶房里,这便闲了下来。   自从上一回自己主动要往敬事房去,冬婆到底矮了气焰。这地方就是这样,下等的宫人们活在一个畸形的平衡里,能承受的作践底线比生命的尊严低很多,而敬事房就像阎王殿,是这班小鬼们的总管,又是他们最惧畏的地方。不怕死也怕敬事房,若是连敬事房都不怕了,就有人怕你了。   沐芽当时是实在牵挂王九,心一横就耍了横,其实哥哥交代过,要她千万小心、不要冒头。不过沐芽心里也有数,冬婆不敢,她自己可以死,可不能牵扯主子。主子的脸面比天大,她活着就是活主子的脸面,比她的命大。   把灶房的门关上,一起干活的宫女都回房歇着了,沐芽沿着廊沿儿悄悄地跑到场院桶垛子后头,隔着缝隙,看着院门口。晚饭前来了两个人把王九叫走了,这一回都没上场院。看王九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沐芽一口气厥在胸口半天没出来。那一次如果不是何贵儿每天给他扔点药过来,王九根本就活不下来,落了一身的疤,血痂子还没落昨儿就被叫了去,不过很快就放了回来,今儿怎么又给叫去了?   沐芽靠在桶垛子后头缩着脖儿,夜风吹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穿着哥哥的大棉袄、棉袜套,沐芽并不觉得冷,可怎么都抑制不住身子发抖。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把王九的事告诉了哥哥,求哥哥能不能想办法把他送出宫去。哥哥听后半天没说话,后来悄悄叮嘱她:告诉王九,一定要挺住!只要东西在他手里,那些人根本就不敢打死他。逃,不可取,宫墙才是他的□□,那个秘密只有在宫里才有价值,只要出宫,必死无疑!   而后,哥哥又附在她耳边:下一次,让王九佯作咬舌,只要口中有血就行,聪明点,绝命之举。沐芽听得心底丝丝冒凉气,是啊,王九不识字,莫说死,就是哑巴了那秘密就成了断线。随后就把这话转给了王九。王九听了,像不认得她似的:沐芽,你真是个……小鬼儿!   昨儿王九就用的是这一招,打他的人当时就扑过来把手指抠进了他嘴里,王九趁机狠狠咬了那人一口,咬得满嘴血,笑得像个疯了的吸血鬼。   是昨天那一场变本加厉了,还是露馅了?沐芽越想越怕,心都哆嗦起来,再也不能安生靠着,来回小跑着跺脚。   “吱嘎”院门开了,沐芽一惊,忙望过去,天哪,他居然是走着回来的!在院里瞧了瞧,径直就往桶垛子后头跑来。沐芽赶紧迎了过去,就着一点月光看他嘴上,还好,没血!沐芽正高兴地要开口就被他示意往后避了避。   “王九,怎的了?”   “沐芽!我要走了。”   “啊??他们要把你弄哪儿去?”   “不是,是敬事房要把我调到颐和轩去当差。”   “颐和轩?”沐芽没明白,“做什么去?”   “伺候七皇子殿下。”   沐芽猛一愣,“你说什么??”   “我要去伺候七殿下。”王九压了声儿道,“虽说七殿下早关得没了势力,跟前儿人也少,可再怎么也没人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打我。”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沐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哥哥到底还是把王九弄到了身边,可是,“早关得没了势力”是什么意思??“王九!你说七殿下他怎么了?被关起来了?为的什么??”   “哎哟,这是陈年老旧事,宫里早都没人问了,你倒问!”王九摆了摆手,掩不住声音里的兴奋, “我到了殿下跟前儿勤快点,让那些人看得着,够不着,气死他们!”   “这么说好几年了?那,那他是被囚了么?出不来?究竟怎么……”   “不是囚,不过是……哎!这事哪能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王九根本顾不得张罗这个,黑夜里头眼睛都在发亮,“这宫里,有主子我就能活,真是老天有眼!”   “……哦,是,恭喜你。”   听沐芽终是不问了,低了头,小脸寡落落的,王九这才觉出不妥,忙弯下腰看着她,安慰道,“沐芽,你别怕,开春儿就放你出宫去。”   “嗯?我……不必了,我就在宫里……”   “你不想出去?那……也行!横竖我有法子照应你。”不待沐芽再应,王九道,“我得赶紧归置东西去了,今儿夜里就要过去。你好好儿的啊。”   王九像被一道旋风卷着似的,撩下这么几句,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走了。沐芽一个人站在桶垛子后头,愣了好半天。待到一阵冷风吹进脖领子里,狠狠打了个寒颤才算醒了过来。抬头看天,那一弯月亮在近视的眼睛里模模糊糊的不真切,心里是担心又有点难过:哥,你又骗我……   ……   入夜,一弯细月高高地悬在歇山顶檐上,淡淡的光映着一排小兽;刚刚起了更,各处掌了上夜的灯火,四角上的更楼钟响起,夜静,发条拨弄的弦音传得很远,清凌凌的。   八皇子奕柠沿着东园子西边夹道,疾步匆匆,耳中听着传来钟声,心道糟了,今儿真真是耽搁了!算算还有不到一刻钟这边园子门就要上锁了,不敢再往南边走养性门前,犹豫了一下,转头寻了西角门往颐和轩来。   皇父已经好几年没用过养性殿,这边宫殿一到夜里黑漆漆的,连个上夜的灯也没有,偏还出奇地种了树,又紧挨着一个花园子,风一过,枯枝叶子刮着,刺刺拉拉。一个人走在里头,汗毛都要乍起来。不过此刻的奕柠倒完全顾不得,将才一颗心暖得热热的,整个人像喝了一整壶的陈酿,醉朦朦的,头发晕,脚都发软,黑暗里头四处透来的阴风都觉得温暖。   走得急,额头冒了汗珠,从袖子里头抽出帕子,一股女孩儿的馨香扑面来。人一痴,驻了脚步,低头,深深嗅了一口,竟是舍不得擦了,握在手中,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黑暗中,心忽地就满满的……   正在一个人痴想的当口,忽从身后扑过个什么来将他牢牢箍住。奕柠猛一惊,一声“抓刺客!”没有喊出来,喉已经被一道鹰爪拳锁住。   奕柠虽是个书生模样可自幼也是被一众武师傅手把手教到大,此刻动弹不得,干脆一低头,弓腰带着两个人往墙上撞去。只是一步之距,奕柠的力道狠,那身后的人也异常灵敏,在碰到冷墙的一瞬间,飞脚一点,整个腾空架在了人和墙之间,奕柠的双手解出来反手一把扯住身后的脖领子,岂料不待他往下用力,那人跳起来一曲腿,两条腿驾着他,端端骑虎之势。   不骑还罢了,这一招,只有一个人会用!奕柠心里腾地一股子火,拽了那人的脚腕子,一弯腰,狠狠摔在了地上,只听重重砸地,砸出一声惨叫,“哎哟!”   这一声越发坐实了,不待他起身,奕柠一俯身单膝卡在他胸口,举起拳头就砸了下去,地上的人一把握住赶紧求饶,“八哥八哥!我的腰!我的腰!”   “废了算了!”   “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也不知道真疼假疼,横竖这人叫起来没皮没脸的,想着他前些时果然是受了腰伤,奕柠也只得起身,“行了,别嚎了,起来吧。”   地上的人挣扎了一下,牙咬得咯咯响,“八哥……我,我真的动不了了。”   奕柠吓了一跳,忙过来,“奕枫,奕枫!来。”说着俯身就去托他的腰,岂料这头一低,那人一个挺身,脚尖挑在奕柠的肩头一脚将他挑到了对面墙上,奕柠不防备,一屁股墩在墙角。   “哈哈……”   奕枫笑得惊天动地,比狂风扫那枯树杈还要放肆。   “你!你混账!!”   “我混账?”奕枫笑得颤颤巍巍的,“我这是替黄师傅教训你!大夜里的,你不在房里好好儿读书、画画,往哪儿去了?”   “画累了,我出来疏散疏散筋骨。”   “疏散筋骨?”奕枫不屑地嗤了一声,“北无所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疏散的?怎的就疏散过了东夹道,过了养性门,竟然还疏散到尚服局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   一听奕柠口中打了结,奕枫得意,起身挪过去挨着坐了,“行了,我跟前儿你还装什么!我都瞧见了,你偷偷摸摸跑出去,是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奕枫!!”   “你嚷嚷什么?吓我一跳。”奕枫白了他一眼,而后又凑过去,“不过宫里这些啊,我看还就属尚服局的好看,丝啊绸的,养的女孩儿们也软柔。哎,八哥,你看上哪个了?”   “没有!”奕柠闷声回了一句,将才的一腔热络都被这个家伙给搅合了,此刻让他这么一问,心里乱糟糟的。   “没有?”奕枫挑声儿,“你不说我可一个一个猜了啊。尚服局统共四司,女官们岁数大了,不能是,只能是女史们。一司四位女史,统共是十六个女孩儿,从司宝司数起……”   “好了!”奕柠烦躁地打断,“不用数了。你猜不着。”   “嘿嘿,”奕枫笑,“可不是猜不着,我哪里都认得。不过只要不是司仗的那几个就行,脂粉厚,看着也假!”   奕柠没做声,奕枫立刻惊道,“啊?难不成真是?八哥你的眼睛可真……”   “不是!”奕柠被缠得没法子,顿了一会子,压了语声,“她……是个宫女。”   “宫女??”   这一回奕枫是真的吃了一惊,不过更来了兴致,“我就说么!那些个女史哪有个标志的!哪个宫女啊?”   “你不认识。”   “你说说啊!”见奕柠起身要走,奕枫一把摁住,“哥,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藏什么?我起誓,绝不把你俩说出去!啊?八哥?告诉我吧?”   奕柠被缠得无法,只好嘟囔了一句,“是司衣司的……碧苓。”   “碧苓?哪个碧苓?哦……”奕枫忽地恍然大悟,“我知道是哪个了!那女孩儿来我房里送过一次衣裳,一直低着头,倒没瞧真章。当真好看么?”   “关你何事?”奕柠挑了眉,“你敢给我漏出去一个字……”   “你彻底踹折我的腰!”   奕枫兴致勃勃还想扒着肩头再问几句,奕柠已经甩开他起了身,“赶紧回去吧。”   天色着实晚了,奕枫也不敢再耽搁,随着奕柠一路过了颐和轩,穿过花园子。待两人来到东角门,已经落了锁。   “翻墙吧。”   奕枫说着就要往起跳,奕柠一把拽住,“你疯了??东六宫巡夜的这个月将将换了班,每个角门外头都有侍卫,你墙上一冒头就能当成刺客,乱箭射死你!”   “那你说怎么办?”   “找钥匙。这角门有一处有钥匙。”   奕柠回头,奕枫寻着他的目光一起看着黑漆漆的园子后头露了一点点光亮的西小院,“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碧苓和八皇子。   谢谢亲爱滴可可、小柴,kapo,Rivvi和频频,雷雷收到! ☆、无巧不成书     两个月来,沐芽第一次走出那个挖满大水池子的院子。低头跟着前头的太监,顺着红墙一路往宫里去。   今儿的天气很好,湛蓝的天,云朵像撕开的薄纱,长长的一缕;太阳也实实在在地露了脸,照得暖洋洋的。没有风,脚底下的雪开始化,湿湿滑滑的。沐芽轻轻提着裙子,小心地踩着,一点都不厌烦这泥泞的路,反倒觉得这扑哧扑哧的声音很好听。   三天前哥哥把王九弄到了身边,这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沐芽还没来得及为王九高兴就开始为哥哥担心。这鬼地方,人靠着人活,人踩着人活,最怕的就是不得宠。宫人们有时候还能指望换个主子,可皇子们是没这个指望的,这个主子是亲生爹,捏着他们的未来、生死、每天的喜怒哀乐。   沐芽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待见哥哥这样的人,目前的遭遇必是之前那位七皇子做下的孽。不过,“林侦”这两个字在沐芽眼里一直就是成功的保证,逆境尤甚。给他时间,那叫什么隆德帝的,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上苍赐给自己这么一个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好儿子来。   而且,哥哥做事向来稳妥,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把王九揽下。虽然这么做显然是寻找玉佩遇到了困难,可既然料定要在这里耽搁相当一段时间,哥哥怎么会舍得她一个人受苦?而自己的身份远不如王九那么麻烦,一定很快就可以到他身边去!   管他什么得宠不得宠,只要跟哥哥在一起,暖暖和和的,一起找到那块玉佩就溜之大吉!这么想着,沐芽便高兴起来。很努力地干活,小心不出一丁点的错,笃定地等着有人来调她走。果然,今天上午刚洗了第一池,她就被叫了出来,传话的太监语声很是柔和,还特意嘱咐她换了身衣裳。   这能不是好事么?   沐芽悄悄抬头,日头正好,迷了眼,那光芒就五彩缤纷起来。   尚服局是一套两进的院落,传话太监将沐芽送到院门口就退了下去。门外侍立的宫女将沐芽引到了台阶下,又进房中回禀。趁着等候的时候,沐芽悄悄用余光打量着,两边难得地种了两株石榴树,因着周围侍候的都是水红的女孩儿衣裙,让这院落显得生动了许多。   这就是宫里独特的女儿国。   大周朝本着内外兼治、阴阳谐和之本,有一套完整的女官甄选与进阶制度,每隔几年就广选民间知书识礼、勤劳聪慧的女子来服务后宫。说是民间,在这极度男尊女卑的社会,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哪里有读书的机会,大多选上来的都是开明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有的甚至是京中大员的女儿或者妹妹。   女官是不可以论婚嫁的,这些人家之所以愿意女儿应选,多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女人可以做官的地方,官阶最高可至正四品,俸禄丰厚。而且琴棋书画严格筛选,如同男人的科考,进了宫,分在六局二十四司,手下都有掌管的小宫女,亲自服侍在太后、皇后、甚至皇帝身边,比那些不得宠的嫔妃还要有脸面。因此有很多不想屈于后院服侍夫家的女子都是自愿选择这条路,就比如这位尚服局的总领尚服,就是右都副御史的亲妹子袁如。   虽然后宫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不过也算给本朝的职业女性提供了一个出路。沐芽这样悄悄地想。   不一会儿,里面传话出来,沐芽忙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进了房中见两位女子,一位正座,一位陪座。陪坐的这一位年过三十,身型略丰,容长面,细柳眉,面上稍显厚重的脂粉与这一身庄重的女官朝服意外相合,微微含笑,不怒而威,这应该就是袁茹袁尚服;而正座这一位,身上一件白银鼠袄,披珍珠半臂,头戴珠翠冠、金钗玉滴;眉如远黛,面若芙蓉,清清静静,好一位气质芳华的女子。   天哪,这……难道是宫里某位娘娘?沐芽眉心一蹙,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快见过公主殿下与尚服姑姑。”   公主??难道是哥哥说的那位“亲姐姐”亦洛?第一次见“正经主子”,沐芽的小心思一时没转过来竟是愣在当场,好在身边的一位宫女轻声提醒,她才赶紧跪下,“奴婢见过公主殿下、尚服姑姑。”   “抬起头来。”   座上的公主发了话,沐芽小心地抬头却不敢抬眼,刚才死盯着她看已然是犯了大忌。   “过来,我瞧瞧。”   沐芽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公主身边。   亦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瘦得像一叶小柳,可那脸上的雪白细皮儿,日头照进来竟是透着水亮,毛绒绒的眼睛,小鼻子、小口十分精巧,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是让人心疼起来。心里不觉道,难怪祯儿会为着她开口,果然是看着可怜见的。   “叫什么?”   “回殿下,叫沐芽。”   亦洛笑了,这小丫头头上的两个揪揪扎着嫩绿的头绳,不知是没扎紧还是成心的,留出两缕翘翘的,还真像是将将冒出头的柳芽儿。一时心里喜欢牵起了她的手,小手不大,手指修长,本该有脸上那般的细皮嫩肉,却是被冷水泡得发红,迎风起了糙皮。   亦洛不觉蹙了眉,“闱布处还在使小宫女么?那等粗重的活。”   “是奴婢失察。”袁如微微侧身低头,“定会责看手下重新检录。”   “哪里。袁尚服行事向来恪守章则,待人宽厚。定是人头多,下头分派差了。”亦洛柔声解围,又看着沐芽,“今儿就把她调出来吧。不拘什么,寻个她能做得了的活计安置下。”   “嗯,我也正想着,这孩子虽单薄看着倒像个灵巧的,不如就安置在司衣处,跟上一位姐姐,一来手把手学得快,二来也好有个照应。”   “袁尚服思虑极周,甚好。”   “殿下过奖了,奴婢不敢。”   这两个女人温文尔雅地商量着,彼此甚合心意,可沐芽在一旁却像从头浇了一盆凉水,什么?从洗衣服转到了做衣服?哥哥呢?颐和轩呢??   “碧苓,来。”   袁如一声招呼,刚才站在一旁轻声提点沐芽的女孩走了过来,温软的手轻轻牵了沐芽,带着她一道跪下,“奴婢谢公主殿下、谢尚服姑姑。”   ……   从尚服局出来,沐芽一脚深,一脚浅,像踩了棉花;头顶的日头明晃晃地扎眼,扎得她昏头转向,竟是忘了身边多了个牵着自己的姐姐。   “怎的了?不如意?”   那女孩低头在她耳边,语声绵绵的,吴侬软语,好温柔。沐芽这才扭头看她,一双水眸挑着丹凤挑,弯弯的细竹眉,鼻腻玉脂,唇凝秋露,谦和的笑潜在眸中淡淡的涟漪,一种让女孩子看了都舒服的美丽。“哦,不是,姐姐,我……回一趟浣衣司。”   “还回去做什么?那边的衣服一应东西都不能要了。”   “嗯,”这个沐芽是知道的,被打到浣衣司的人,本来就什么都不许带,衣裳都是现领的,有朝一日能离去,绝不会有人想带走那里的任何东西,哪一件都是屈辱。“我……还有事交代。”   碧苓没有再追问,只道,“我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赶着回来要沐浴更衣,晌午在这边堂上吃饭。”   “嗯,好。”   沐芽闻言转身提了裙角就跑,跑了两步才觉不对,又赶紧回来,福身,“是,姐姐。”   碧苓微微一笑,“好,快去吧。”   ……   已经快晌午时分,沐芽一路小跑,跑得额头都渗了汗。   哥哥从来给她的都会比她想要的多,这一回怎么把她又扔进了一个陌生的丫鬟堆里?深宫禁地,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有道理也不行!总得先跟她打个招呼啊!   沐芽一边跑一边撅了嘴:哥你混蛋!骂了一句,气就算出了,再顾不得多想,离开之前她还有一桩事要办:冬婆。   急匆匆地回到浣衣司,还好,宫人们都还在上工,沐芽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跑进了睡房中。一个人都没有,好,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水滴坠子之谜,沐芽早就跟哥哥仔细分析过。这地方的每个人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冬婆那件宝贝一直就在这房中,那是命根子,丢了或是藏起来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绝不是在有意诬陷沐芽。既然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拿出来瞧一眼,说明失盗在夜间,甚至是沐芽早起离开后的凌晨,那贼必然就在这房中,那一个唯一仅有的解就是莲姑!   哥哥说,莲姑此举既不能给自己生财也不能攀高枝,可见只是嫉妒心作祟,既然是嫉妒,她就绝舍不得扔掉,另一枚坠子一定还在她手里。   为此沐芽曾仔细观察过,莲姑与冬婆如此亲近,因为胖,两个人洗澡都要互相帮忙,平日里同进同出,一时说笑得高兴难免拉拉扯扯,莲姑绝不敢把那坠子藏在身上。那就只能是在这房中。   浣衣司虽然是个罪人的地方,可这房屋修筑与整座皇宫是个整体,房间都是齐整的青石砖垒墙铺地,想要在人不注意的情况挖出一整块砖来藏东西是不可能的,不是没有那个力气,是没有那个私密的时间。   砖墙、土炕、木头桌椅,沐芽剩下还未检查的就是莲姑的私人物品。   哥哥说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光找出那没坠子是没用的,莲姑会咬定是她栽赃陷害,而冬婆肯定一个字不问就相信。藏匿之处一定要具有不可辩驳的标志性才有用。   此刻,看着那一床被褥,还有她的包袱,沐芽咬咬牙,上了手。   一寸一寸捻过被褥,连接头的针脚她都没有放过,依然一无所获。还有一整包袱的棉袄、衣裙、腰带、袜套没有查,眼看她们就要收工回来,沐芽急得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心道:镇定,镇定,查一个是一个。   拿起腰带正要捻,忽地一愣,不对!她两个身型一样,经常换穿衣裳,莲姑怎么敢把那坠子藏在这些衣裳里?一定得是一个她确信冬婆绝不会碰的东西,是什么??   沐芽的眼睛死盯着那包袱,一个个看过去,忽地看到了一条暗青的带子,月事带!!天哪,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隐秘的?沐芽急忙拿起来往腰围处一摸,那水滴的形状那么清晰。   沐芽的心通通跳,抹了一把汗,收了被子和包袱,又把自己的包袱打开,唯剩的衣裙下抽出哥哥给的另一个棉袜套,塞进了怀中。   出到院子里,宫人们正要收工。冬婆正在井台上绞水,沐芽走过去把那月事带子塞进她手里,冬婆正要骂,那粗笨的手指已经清楚地摸到了那坠子。   不待冬婆反应过来,沐芽转身小跑着离去。待她出了院子,靠在门上,喘了几口气,就听到里面传来嚎啕声。   沐芽噗嗤笑了,捂着怀中的棉袜套,往尚服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芽子和碧苓姐姐。嗯。   谢谢亲爱滴频频、ponyo、花剌子模,雷雷收到。谢谢Rivvi的营养液灌溉。文文长得比较瘦弱,多谢大家支持。 ☆、抵足惊夜话     到底还是在浣衣司耽搁了时辰,回到尚服局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远远看见碧苓还在门口候着,一路小跑的沐芽忙赶了几步到她跟前儿,“姐姐!我,我耽搁了……”   碧苓看了看,从腰间拽下帕子轻轻沾沾她额头的汗,“慢慢儿喘气。”   她脸上没有笑容,显然是有些责怪的,可她的手好软,这么近,一股淡淡的花香带着她的体温,暖暖地嗅在鼻中好安神。沐芽刚才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赶,一身热燥燥的,这一刻竟是凉凉地静了下来。   “往后莫在宫里跑,免得嬷嬷瞧见了骂。”   “嗯嗯。”   碧苓没再说什么,带着沐芽往司衣司去。一局四司,五套两进的院落,尚服局正堂在当中,从东往西分别是司仗、司宝、司饰、司衣,各司的前进院是正院、工坊和库房,后院就是女官和宫女们住的地方。   一路往西,正是吃饭的时候,来往都是抬的食盒往各司饭堂去。一阵阵饭香扑鼻,有荤有素,难得油腻的味道,沐芽悄悄地咽着口水,果然是比浣衣司的菜要好啊。馋虫勾出来就忍不下,自从来到这里,沐芽觉得自己人生的头等大事就是吃饱,吃饱不冷,还扛欺负。   两人穿过正院,直进到后院最里头的西厢房。一房三间,正中都是小宫女的睡铺,一共六个;两边单间是大宫女的睡房,两人一间。沐芽按说也是小宫女的年纪,却是很有幸地被安置在了碧苓房中。门外都挂着宫女们的名牌,小宫女是木底黑字,大宫女是值事姐姐,木底红字,负责照料管理这一房。   进到里间,扑面的暖热,见地当中一个大木桶,两边烧着炭盆,冉冉的热气把房中都熏得潮潮的。碧苓挽起袖子伸手试了试水,“正好。洗吧。”   沐芽惊讶,“姐姐,咱们不去吃饭么?”   “你这一身怎么去?”碧苓看也不看她,弯腰把床上的一个包袱打开,取出崭新的衣裙,“我已经央求人把饭送过来。你先沐浴,换衣裳。”   “哦。”   沐芽乖乖地点头。碧苓行事说话都好温柔,吩咐起来也让人觉得心里暖暖和和,很容易就顺从成一只小狗。   浴桶边上有个两扇的小屏风,沐芽打开遮好,抬手解衣裳。那双棉袜套已经在怀里被捂得热热的,沐芽脱了棉袄又将它包住,这样一会儿穿的时候脚最暖和,其余的衣裙脱下来另放了一边。   水热热的,木桶里面还有个凸起的小座,坐在里面,热水淹着浑身筋骨舒展,好舒服,一下子沐芽觉得肚子都不怎么饿了。   正自惬意,沐芽听到悉索声睁开眼睛,见是碧苓把她的衣服都抱了走。沐芽忙唤,“姐姐,我的衣裳……”   碧苓回头指指矮衣架上搭的袄裙,“都给你换了新的。”   “不是,我的袄儿……”   “我先给你收着。快些,莫耽搁。”   不待她应,碧苓已经走出屏风。沐芽想着可能是这里的规矩,要浣衣司来的人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吧,也只得算了。   沐芽麻利地洗好,起身穿衣。其实这新衣裳与浣衣司的并没有大的不同,却是精致了太多。襦衣是荷花淡粉的颜色,十分鲜嫩,长袖短衣,下身是六幅素白裳,扎水红小腰裙,系宫绦;白色长裙很显眼,一走路,像漂浮的云朵缠在身边,又想起那句“裙拖六幅湘江水”,这一看果然是行云流水;袄儿自然没有哥哥的厚实,不过很合身。   浅衣深腰裙,衣带翩翩,显得人纤如细柳,里头从宽大的肚兜儿换成了抹胸小衣儿,将胸前羞涩的两朵托了起来,她这棵蔫蔫的豆芽菜竟然也有了点女孩的形状。   碧苓亲手给她梳头,湿湿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两只揪揪上扎着与小腰裙一样颜色的头绳,几缕垂下来衔着小珠子。   她两个梳妆之时已有小宫女来收拾了浴桶,又捧了食盒进来。收拾妥当,碧苓带着沐芽吃饭,一素一荤,还有两小碗汤。沐芽吃得很可口,正要再盛,碧苓轻轻摇头,“少吃些。免得出虚恭。”原来司衣司的女孩是经常要往娘娘、皇子们身边去送料子、试衣裳,一旦被叫,伺候在主子跟前儿不小心出了虚恭那简直就是欺君之罪。   沐芽忙收回了手,这么一听,连饭菜也不敢多吃了,虚恭不敢,实恭就更不敢了。果然,两个人连一小碗米饭都没有吃完就罢了。   吃过午饭碧苓六带着沐芽往前院的工坊去,一间一间看过去。   宫人们的衣裳都是尚服局在宫外的作坊承做,而宫里的司衣司是专给皇上、娘娘、皇子和公主们量身裁剪之处,可说得是聚集了本朝最心灵手巧的女子。她们多是从各地挑选来的品貌周正、手艺精湛的绣女,其中以苏、湘、粤、蜀为之精,这些女子虽是不能诗词书画描尽人间美景,却能把高山流水、烟雨楼阁、点点风情化在针尖下,山青,水秀,花飞,蝶舞,尽在纤纤玉指之间。   碧苓的言语柔和,夸耀也是这么婉转,可沐芽知道这所谓的“品貌周正”实在是过谦,王九就曾悄悄说:司衣司的女孩儿是宫里最标致的。而那位做司衣掌领的女官又是个十分拔尖儿要强的,听说上任初始就亲自动手将本司宫女的衣裙做了修改,衣领略挖、腰身略修,连衣带的结法都与众不同,虽说只是一两处细微改动,穿在身上竟是生动婀娜了许多。   女孩儿们本就标致,这一改更加出挑,引得旁处都不满,说宫女的衣裳要改一起改,怎可一处独得?尚服局压下来,岂知那司衣掌领却不肯,说都改了也未见得都能穿得出,做衣裳的本就该是衣裳架子,自己都不出挑如何服人?   当时沐芽听了这话就觉得这人不一般,一打听才知道果然是个奇女子。原是苏州织造大家莫府的小姐,虽是庶出,却是莫老爷的掌上明珠。也许是自己本就心怀远大,也许是不想屈于庶出的命运,待到十六岁议亲之时自己报名入选了宫中绣房。原本乳名唤作莫芸儿,后来自己更名叫莫云,云与芸,足见其心。   站在门口,看女孩儿们坐在绣绷前,杨柳曼腰,兰花细指,低头,点针,一丝青丝垂下,好一个温柔腻人的姿态;日头正好,照在那丝绣的图案上,脸庞因而透出粉嫩的光亮,安静,优雅,好一副美妙的图景。   沐芽看得有些痴,这个时候有画笔,她一定要画下来……   看过了工坊,碧苓将沐芽带到了料子房,先从认料子学起。沐芽头一次知道这些布料单是大的品种就分纱、绮、绢、锦、罗、绸、缎等,而每一种又有几十样的小分类。沐芽看得眼花缭乱,碧苓见她十分懵懂,抽出一样来给她摸,说莫听着繁杂,实则指尖记性最强,摸摸就记下了。   沐芽接在手中,呀,好精致,好薄,真可谓细致如水、薄似轻烟,记起陆游老先生曾评说道,“举之若无,载以为衣,真若烟雾”,果然,果然!   “这是轻容纱,可做夏裳、亦可做抹胸小衣。”   啊?沐芽轻轻咽了一下口水,用这料子给娘娘做内衣?那若隐若现,再有什么,岂非……万岁爷要流鼻血?   一样一样摸,一样一样记。大的品种还算好,小的比如纱里有轻容纱、吴纱、三法纱,罗中有单丝罗、孔雀罗、宝花罗,摸在手中,差别细微,沐芽脑子飞快地转着,记住这些名词并不难,难的是名字和东西能对上号。沐芽很想把每一种的特点记在纸上,可是哥哥叮嘱过,这个地方像她这样的小宫女是不可能识字的,千万记住不要靠近笔墨。   沐芽只能咬咬牙,全凭脑子记。   一后晌沐芽都在仔细地辨认料子,自己的手指还留存着冷水浸泡的粗糙,揉在薄绸轻纱里,几乎感觉不到那般细腻。碧苓手把手地教,不厌其烦。   待到收工吃了晚饭,碧苓安置沐芽歇着,说自己要去绣房赶活儿。沐芽说要跟着去瞧,碧苓便答应了。   绣房里掌了两盏灯,沐芽坐在碧苓身边看她一针一线,勾着一幅雨过天晴、明媚的湖光春//色。见她瞧得专注,碧苓心喜欢又道:原是不能夜里赶活儿的,颜色怕不对。好在之前配好了色,此刻才敢如此。往后不可偷这等巧工。沐芽忙点头应下。   这一绣就是一个多时辰,待到两人洗漱躺下已是近三更,碧苓直道往后不会如此辛苦,沐芽笑着直摇头,这与浣衣司相比,简直安逸得就像在度假。   两个月来第一次躺在棉花窝儿里睡觉,新被子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好舒服,沐芽正是幸福得迷迷糊糊,黑暗中听到碧苓轻声唤:“沐芽,”   “嗯,”   “我有话问你。”   “姐姐你问。”   “你的袄儿是哪来的?”   碧苓斟酌了一下才问出口,那平静的语气依然让沐芽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前按照哥哥的叮嘱,沐芽已经把袄的腰身改小了,衣襟也改成了女人的式样,而且她从来都是穿着罩衣和袄睡,所以冬婆和莲姑从未发现哪里不妥。这第一次离身竟是招来人疑惑,沐芽抿抿唇,“是我的。浣衣司发的。”   “这不是浣衣司的东西。是哪来的?”   碧苓的语声一如往常的轻柔,可这一句却说得不容辩驳。毕竟,她是司衣宫女,哪有什么料子和衣裳能瞒得过她?   “可是你偷的?”   “嗯?”沐芽正是犹豫,耳边听了这么一句,像被针扎了,忙道,“不不不,不是!”   “那是哪里得的?”   面对碧苓的追问,沐芽觉得再瞒下去怕要惊动更多的人,只得假做怯声,“这,这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   “嗯,我……我哥也在宫里当差。”这一句说出口,沐芽心里一哆嗦,为了彼此不暴露不如就让哥哥当一次太监好了……   果然,碧苓不再追问。静了好一刻,沐芽正要松口气,只听那声音又幽幽传来,“沐芽,宫里的衣裳都有制,过几日我就会教给你什么人穿什么制。这袄儿的布料、花纹与缝接的金线,你知道是什么人才能穿的么?”   沐芽一口气屏在胸口,不敢呼吸。   “是皇子殿下。只有未出宫的三位皇子殿下,才能穿。”   悠悠一句,黑暗像凝固了一般,在这凝固之中,沐芽几乎冻僵。   “袄儿我收起来了,睡吧。”   这一夜,碧苓再没有做声,而沐芽只有一个念头,哥,你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咱们小芽子的故事在哆哆嗦嗦地在爬榜,需要小天使们倾情奉献留言灌溉。不嫌累的话大家聊起来,提前预付mua mua一枚。^_^ ☆、万事皆有定     进了腊月,天寒地冻,雪却不下了。连着干冷,各宫里便接连犯咳嗽,膳食谱上都添了润肺止咳的银耳羹、枇杷水;尚无病症的也是日饮枣姜茶,夜卧桑菊枕;六局工坊里则常备了川贝雪梨膏,供人化水喝,算是预防病袭的法子。   从腊八开始,宫里大小仪式就不断。虽说娘娘们都有规制的礼服和朝服应对各种场合,可夜里的小宴是不拘的,这便总要在衣裳和头饰上翻出些新鲜花样来。于是,司饰和司衣两处便成了最忙的。   沐芽来到司衣司已经有些日子了,每日都围在纱罗绸缎中练习手眼,如今虽说还做不到碧苓那么娴熟,可已经能闭着眼睛仅凭手感分辨几十种料子,加上她对文字和颜色的记忆力,睁开眼睛便能在上百种的料单子里挑选所用。   碧苓于此很满意,早几日就留沐芽自己私下琢磨练习,而正经工时上开始教她针线功夫。   沐芽很喜欢这个年长她三岁的姐姐,人似婉月,不热络,却温暖,照顾小宫女们处处贴心周到,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依恋。沐芽是三公主的口谕调来的,在这里又有碧苓护着,虽然并没有什么人因此高看她一眼,却再不会有人敢欺负她,日子过得悠闲起来。   人一闲,各种感官就开始操心别的事,沐芽发现碧苓像是有心事。   碧苓原是苏州莫家大绣坊里的绣女,贫寒人家的女孩儿卖了去糊口,后来进了宫一步一步做到了大宫女。如今手艺精,也学会了认字,眼看着就到了能考女官的时候。大周朝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有制:所有的大宫女年满十八岁都可应考女官,考中者升任,考不中者,在宫里应侍到二十岁依律出宫,放遣散银子,自行归乡嫁人。   这里虽然有很多手艺精湛的大宫女,可真正识字的寥寥无几。碧苓算是其中一个,更难得的是这都是进宫后她自己苦学而得。碧苓今年十七岁,明年就可以应考女官,看目前的情势,只要她愿意,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当了女官就不能再出宫嫁人,一辈子要待在宫里,祸福生死,与外头的世界再无瓜葛。   虽然能做女官是很多宫女梦寐以求之事,可也有很多不愿意一辈子没有男人老死在这里的。如果碧苓想出宫,也是好出路,因为像她这样的大宫女每个月能有十六两的月钱,这几年也该攒了不少,是一份好嫁妆。   两条路对碧苓来说都很容易,而此时在宫里,尚服局的袁茹似看重她,不然也不会单挑她接三公主的谕令,而司衣司的掌领就是原先苏州莫家的小姐莫云,与碧苓怎么说都是亲。   左右逢源,沐芽想不出碧苓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可她的心思却像是越来越重。前一日,司衣掌领莫云将她叫了去,原是问娘娘衣裳料子的事,不知怎么的就又给了她几本书册,没明说什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夜里,沐芽偶尔醒来,见碧苓一个人做在桌边,没有掌灯,目光怔怔地看着窗外,密密的竹篾纸上透不进月光,模模糊糊地映在脸上,黑暗中,惨惨的白……   沐芽想问,想了半天还是没敢。初到那一日,碧苓问起了棉袄的事,她一句话就判定了那个源头,沐芽根本无法争辩,这似乎惊天的秘密她却仿佛得知了就罢了,再也没有问。从此那棉袄就像消失了,小小的房中再无踪影。   此刻坐在料子间外的一个小隔间里,沐芽一面按着吩咐捡着料子,一面不时看一眼专心刺绣的碧苓。人扑在绣绷上已是一个多时辰不曾抬头,一夜未眠,眼圈有些黑,早起扑了粉,越显得脸色寡白。   沐芽沏了热热的枣姜茶来搁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没劝什么,又回去自己做事。   这个时候实在是忙,预备小年节前一个后宫嫔妃们的小聚。隆德帝只有一后四妃,加上东宫的太子妃,宫里再无其他嫔姬,因此上,司饰和司衣里分得也清楚,每位娘娘都有自己用得好的女官和绣手。主子们要长脸,底下人自然明里暗里的有一番比试,日子长了,难免有了分派。   碧苓平日跟着的女官伺候的是戎妃娘娘,这个月活儿忙,尹妃娘娘那儿忙不过来,就匀了些过来,谁知一下子多了近一倍的活计。碧苓无心争,可娘娘们有,她也必须有。活计改了又改,没空儿歇着,哪怕是想自己的心事。   正各自忙着,隔帘忽然被打起,外头有人探头:“人都哪儿去了,怎的不见?”   没头没脑的一句像是问的隔壁人,碧苓没抬头,沐芽回道,“姐姐有事么?”   “给几位殿下送暖手儿套子去,都忙着呢,这怎的倒不见人?”   “搁下吧。”   沐芽还未及应,碧苓答了话。外头那宫女听了,赶忙吩咐人把一只织金包袱送进来,走了。   碧苓搁了针线,起身道,“沐芽,你先支应着,我去送了就来。”   “姐姐我去送吧。”   “你还没去过,今儿先算了,往后再说。”   “……哦。姐姐慢走。”   看碧苓出了门,沐芽蹙了蹙眉。一个跑腿的活计,虽说也不能随意指派小宫女们去,可这正忙的时候,刚才那大宫女显然也是想偷巧功夫,碧苓怎么还当真应了?之前还忙得抬不起头,这一会儿倒有功夫出去走了?   沐芽觉得事有蹊跷,碧苓不是个不分轻重的,这日子口手里的活儿都十分当紧,她能丢下那就是说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送一个暖手儿套子有什么要紧的?难道她借机出去是有别的去处?去哪儿呢?   沐芽好愣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不再琢磨,低头专心自己的活计。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沐芽起身把捡出来的料子收拾好,依着碧苓之前的吩咐先往司衣女官那儿送。   送了料子回来隔间里还是不见人,沐芽又出来转回廊下,探头往院外张望。碧苓怎么还没回来?沐芽正想着出去瞧瞧,就见门口忽地站了个小太监。一眼看过去,沐芽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小太监也瞧见了她,笑着招招手,沐芽赶紧跑了过去,死压着语声叫,“王九!”   “沐芽!”   这才几天不见,这家伙不瘸了也吃胖了,小眯眯眼一笑,喜庆得不得了。沐芽看着也笑了,“你做什么来了?”   “来瞧你呗,还能做什么。”   “倒是个有良心的。”   一句说出来,沐芽酸酸的。可不,王九还惦记着她呢,哥哥却没有。虽说她也知道这里不像以前在浣衣司,一入夜,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谁也不搭理谁。在这里,院子深、人多,碧苓又不许她离开左右,哥哥根本就不能来。可即便如此,也是他不对!   “我有心也得得空儿啊。”王九说着往她跟前儿凑了凑,悄声道,“是殿下让我来瞧你的。”   “殿下?”沐芽吓了一跳。   “得了,”王九嗤嗤笑,“莫在我跟前儿做假人儿!殿下说你夜里偷跑被他撞见逮回去,当时还不知死活地以为殿下是个侍卫,给人家磕头,直管人家叫哥哥,是不是你?”   王九说得声情并茂,好像亲眼得见。沐芽听得头顶生烟、耳朵泛红,咬牙看着王九幸灾乐祸的样子,想象着哥哥当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慢条斯理的模样得有多生动!   “我说你怎么央唤我找哥哥呢,胆子可真大!若是给人知道了,你我还活得成啊?”   “既然知道是殿下,那我不敢了还不行!你回给殿下:奴婢往后不敢了,求殿下放过!”   “莫傻啊,这是你的福气!”看眼前的女孩儿小脸憋得通红,果然羞着了,王九忙劝,“殿下当真惦记着你呢!前几日三公主过来,殿下还问起安置你的事,问得可仔细了。只是殿下他,”王九说着轻嗽了一声,“这时候还不能用宫女,这才想法子先把你放给司衣的。”   沐芽闻言嘟了嘟嘴没再做声。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哥哥不带着她肯定有他的道理,自从王九被带走,她又被安排到这里,沐芽就猜到一定是寻找玉佩遇到了困难,哥哥这是在为他们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做准备。只是,不在他身边,又见不到,那困难就会在沐芽心里被无限倍地放大,会害怕……   “殿下他……为何不能用宫女?”   “这不是你该问的。”王九忽地正了颜色,从怀里摸出了个什么塞进沐芽手中,“殿下给你的。我先走了。你好好儿的,有空儿我就过来。”   交代完王九就走了。   沐芽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冷风里独自站了一会儿,这才转回房中进了小隔间,拉好帘子。展开手心,里面是一寸长的一小卷纸,打开来,熟悉的字迹:“芽芽,哥在。”   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小纸片,深黑的碳色,这是哥哥为她画图特意削的木炭条,那圆圆的字体是她每次素描后他总会故意滑稽了笔触起个名字配在后面。沐芽看着看着噗嗤笑了,心里一暖和,又不怕了。哥哥就在不远处,在倾尽全力寻找玉佩,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这一次回去,她再也不惹他生气了,等毕业了也去考哥哥的研究所……   看了半天,知道这个字条不能留,可已经没有了棉袄,沐芽实在舍不得丢掉,又卷起来,小心地揣进怀中。   “碧苓,碧苓!”   听到外头有人叫,沐芽忙起身去应,“哎!”出到外头,见是将才司衣女官身边的一位大宫女,“碧苓呢?”   “姐姐这就来。”   “哦,跟碧苓说,尹妃娘娘叫,快!”   “嗯?”   “愣什么神儿?娘娘试衣裳呢,让她赶紧去!”   “哦,是!”   传话的大宫女匆匆走了,沐芽一下子有些懵。碧苓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定是有什么当紧的事耽搁了。一句话她替着应承下来,这接下来可怎么办?   尹妃娘娘为什么会想到叫碧苓?她明明跟的是戎妃娘娘的女官,要叫也该是戎妃娘娘啊?碧苓只是这个月临时帮忙给尹妃做活,是司衣司的内部协调,娘娘那边都不应该知道吧?   沐芽一个人乱糟糟地想着,脚下却已经被那一句“赶紧去!”牵着出了门。   一路小跑着往北五所去,沐芽不停地扫看周围,心里念叨着:碧苓姐姐,你快出现啊,我可不敢进皇子殿下的房里去找你啊。   按着平常的路顺养性门出东六宫往北五所,莫说碧苓了,连个从里头出来的小太监都没有,想问个话都没处问。沐芽急得又往回返,怕两人走岔了,这便绕到颐和轩后门往回找,可直回到司衣司,还是不见人。   这么一圈折腾下来,不用人说,沐芽都知道耽搁不得了。   站在门外,沐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心扑扑扑地跳。娘娘试衣裳的规矩她听碧苓讲过,如果有大的改动或是不满意的地方,应承的都是女官,而宫女们都是服侍娘娘试衣裳,说说料子、花样,把不合适的小地方记回来。   沐芽已经学过几次,记得碧苓说戎妃娘娘好性儿,很少改动,帮娘娘穿合适了就好,下次就让她独自去。   好吧,就先拿尹妃练一下手。碧苓从未服侍过尹妃,也许只是因为某件衣裳传话传成这样;即便就是娘娘鬼使神差非要碧苓,怪罪下来,沐芽就说是自己会错了意,这个时候再去找碧苓,她该就能回来了。   尹妃,翊坤宫。好,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咱们来点两位贵妃的背景哈:   戎妃:生二皇子(镇西王,驻西北)和八皇子(你懂的);   尹妃:生三皇子(东阁大学士,户部)和九皇子(你又懂的)。   谢谢亲爱滴可可,雷雷收到! ☆、翊坤宫教子     翊坤宫。   窗外起了风,吹来满天云朵慢慢遮去了早起明媚的日头,不一会儿就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光圈挂在天上,乌突突,月亮似的。   九皇子奕枫靠在西暖阁南窗下的贵妃榻上,头枕双臂,眯眼看着玻璃窗外的西府海棠。一个小宫女跪在榻前卖力地捶着腿,另一个躬着腰轻轻地拨着高几上一盅热热的茶。   海棠在冬天开了花,绽了一树的粉骨朵儿,没有春日浓密茂盛的绿陪衬,瑟瑟的粉嫩。这是所谓的吉兆?奕枫看着只觉得像一个穿着夏纱的女孩儿站在冬日冷风里,背景是远处一株枯枝的老槐,更显得那花树诡异的灵立。   回手捡起那盅茶,就着冉冉的水汽正要低头抿,小宫女一拳正好敲在膝盖的伤处,疼得他一蹙眉,手一颤,热茶扑了一点在手上,这半日心里的一股燥火终是蹿了起来,奕枫丢了茶盅对脚边喝道,“滚。”   镜子前比量衣裳的尹妃听到声响回头,不待她开口,身旁服侍的常嬷嬷忙走了过来,冲那小宫女斥道,“真是越发的不知用心!长那眼睛是做什么使的?”又冲两边道,“这等粗笨的东西不赶紧撵到后头去还等什么?”   那宫女早已吓懵了,不待哭出声就被架起来拖了出去。收拾干净这边,常嬷嬷又弯腰在奕枫身边,关切道,“殿下,可伤得狠?奴婢这就叫人传太医去。”   奕枫不耐地摆摆手,常嬷嬷便很识趣地住了口。   尹妃转过身,对身边吩咐道,“去,拿那瓶梅花清露来。”   “是。”   宫女取了清露来,尹妃走到贵妃榻旁娘儿两个并排坐了,把清露递到奕枫手中,又伸手轻轻摸着他膝头,“回去让人好好儿给你揉揉。”   “嗯。”   听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尹妃叹了口气,“让你莫要逞强,偏不听,这才下了校场就又伤着了。”   “一点小伤而已,母妃切莫告诉皇父。”   “怎么?是怕皇上挂记,还是怕他不许你下校场,只许读书?”   奕枫挑了挑眉,终究没驳出来,讪讪地笑笑,又缠道,“母妃最知道儿子了,哪能一日什么也不做只坐那儿读书?岂不要闷死了?三哥、五哥好静,读书算是本事;八哥讨了巧学画也算本事,偏我这一身功夫倒不是了么?”   “哪个敢说不是?”尹妃笑,“我听说那威风凛凛的镇西王回来骑射也比不得我儿。”   奕枫想起那一日校场的较量,九门提督并镇西大将军都败在他手下,得意地笑了,“那一日若不是我腰还不利落,兵刃也不会输给二哥。如今我下去,禁卫军里那个不知!”   “皇上他,也知道。”尹妃柔声道,“你自小就耐得苦,又极灵性,小的时候这些年长的皇兄们就比不过,大了哪里敢比?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单许你一个往禁卫军校场去。只是,这圣贤之书么,总得读,虽不说能像你三哥一样做东阁大学士,可好歹也把功课应付过去。”   “怎的不是?哪里落过?”奕枫烦不胜烦,“文华殿的功课虽说我不如八哥读得好,可也没差什么。自从那个西洋来的师傅开了西方算学与格致之学,整日算啊画的,我就头昏脑胀!”   “昨儿你三哥过来请安也跟我说起过,”尹妃道,“说是什么大不列颠国来的,叫伯伦特的,在咱们大周住了十多年,可这话还是说不利落。”   “说的就是!”奕枫立即道,“母妃,您说,这话都不利落还指望他能教出什么好来?可皇父倒觉着这西方格致之学大有意思。”   “说的也是。”尹妃点点头,转而又道,“皇上也是想让你们多见识一些,哪里就当真把那西洋的东西当正经学问了。你把功课应付……”   “母妃!我学不来!皇父要罚就罚吧,横竖我都……”   “皇儿!”   尹妃忽地冷了语声,奕枫一怔,“母妃……”   尹妃抬眼,常嬷嬷立刻会意,将房中侍立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又亲自往帘子跟前儿掩了门。   “枫儿,从前你怎样,母妃从不过问,知道我儿的本事。皇上又何尝不是?责罚你也不过是背几篇文章抄抄书,一句重话也难得有,哪里当真怎样?可如今不同,你再不可由着性子了。”   奕枫闻言蹙了蹙眉,“怎么?是为着他出来了么?”   一个“他”字,尹妃长长吁了口气,幽幽道,“是为着他出来了。”   “母妃!”奕枫有些不耐,“他算个什么东西?阴祟、多疑、骄横、暴戾,从小就不是个好的!多少年前皇父就看不得他了,这一关三年,倒成气候了不成?从前我小,还怕他几分,那日交泰殿中,他一个字都没敢出,依我看,早关废了!”   “你呀。”尹妃看着奕枫,无奈地摇摇头,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这事原本不该与你说,连你三哥我都不曾明言。那老七……不是被皇上处置幽禁的。”   “您说什么?”奕枫惊得瞪了眼睛,“那这几年他……”   “亦沁和亲前,他深夜大闹昭仁殿触犯龙颜,皇上将他狠狠责打了一顿。亦沁走后,他再不出来见人,像死了一样,对谁都不理不睬,圣旨圣谕都敢不听,自己禁了足。”   “啊?竟是如此么?”奕枫更觉惊讶,三年前他只记得那阴沉的七哥忽然有一日就不见了,原本平日就躲着他走,这一来,奕枫乐得不见他,却不知这其中还有如此隐秘。   “后来,皇上担心他在北五所碍到你和奕柠,这才将他禁在了颐和轩。”   清淡的语气把尹妃埋藏在心中的隐忧稀释成了一杯家长里短的水,毕竟她不能说当年的九五之尊是怎样为了一个逆子气得呕血,却又舍不得痛下杀手;不能说那逆子是怎样一心求死地欺君犯上,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更不能说,这颐和轩的囚禁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毒刺……   “这么说来,还是皇父禁了他。”想起那日交泰殿中那人被冷落一旁,连脸色都不敢变一下的懦弱,奕枫有些不以为然。   “枫儿,”尹妃道,“你呀,凡事要往深处多想几分。皇上若果然有心禁他,没有解禁的谕令,这千秋节他能说来就来?”   那一日得知宗人府的礼令下到了颐和轩,七皇子奕桢要出席千秋节,尹妃彻夜难眠,此刻却不知怎样才能点醒自己的儿子。   “母妃,您太瞧得起他了。”奕枫劝道,“皇父是仁明之君,以德行晓服天下,怎会与他这么个逆子小人计较?去年皇后娘娘整寿千秋,还曾大赦天下,更况本族皇子?不论因由如何,禁了这些年,他也该识些趣,更况,当初不过是年少张狂,又并未有什么谋逆犯上之错,不至幽禁至死,皇父适机将他放出来是明智之举。”   奕枫的话处处在理,尹妃怕说多了引他生疑,只得叮嘱道,“枫儿,这老七与旁的兄弟不同,他心思重、心肠狠,从前连太子爷都要让他三分,他若是一辈子被禁,不说什么公与不公,是大家的福气。你莫当他出来就会安生,若是见皇上这么疼爱你,怕他心生嫉恨,于你不利。”   “他能把我怎样?”奕枫笑,“三年前我年纪小,他尚不能奈我何,更况今日?不管他当初是怎么进去的,横竖是一方小院关了三年,还能就此生出三头六臂不成?”   尹妃闻言苦笑笑,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儿郎早已不计儿时之嫌,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当年年仅六岁的奕枫与老七玩耍,失手将他额头打破,惹得皇上大怒,将小奕枫罚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晕倒,而他却守护在老七床头,也是一天一夜;而几年后,校场之上,老七将矮他一个头的奕枫跪在身下打得口鼻出血,皇上却只是骂了两句就了事了……   “母妃,”看尹妃依旧忧心忡忡,奕枫安慰道,“不瞒母妃说,私下我还见过他一面。”   “哦?在哪儿?”   “颐和轩西小院。”   “怎么?”尹妃惊道,“你去找他了?”   “哦,那日我与八哥在东院里闲走,一不留神误了时辰。”说起那一晚,奕枫不得不斟词酌句,“回来时角门上了锁。没法子,只能去找他拿钥匙。”   “他怎样?”尹妃急问。   “不曾怎样。”回忆起当时,奕枫也觉意外,“当时他正在房里看书,见我们去了倒也惊奇,可也没问什么,只取了钥匙将我和八哥送出角门。人不得势,果然毛儿顺些,不像从前总是拧着眉,凶巴巴的,这会子瞧着面貌都不大一样了,好看多了。”   “哦……”尹妃轻轻蹙了眉,“枫儿,母妃只是提点你警醒些,这几年他没有师傅教导,即便就是自己日日读书也不能怎样。这一出来,人情也迟误,往后你要处处强过他才是。反被他超了,皇上那里可说不得嘴。你可明白?”   “我知道啦,文章要比他下去,校场要打他下去。”奕枫笑道,“母妃莫再操心儿子了,这海棠花宴,赶紧预备吧。”   提起海棠花,尹妃也笑了,“正是。难得我翊坤宫设宴,皇上昨儿过来还说,后儿若是他能早些批完奏折,也要过来赏花。“   说着尹妃站起身又到了镜子跟前儿,看着身上的衣裳又不满意,“瞧瞧这眼色,乌突突的,哪有个喜庆的样子。一会儿那司衣的女孩儿来了,让她拿回去重做。”说着,尹妃又看向奕枫,“枫儿,你如何知道那个碧苓?”   “哦,给我那儿送过几次东西。将才母妃说要改衣裳,儿子想起她倒是个利落的,必是能传得清楚,就叫了她。”   “嗯。”   尹妃没再追究,又去看衣裳。   奕枫回过头,嘴角一弯,笑了。自那一日得知了八哥的秘密,他就护得死紧,莫说叫碧苓来给瞧瞧,就连奕枫想往司衣司去都不许。这一回,应着母妃的名义叫了跟前儿来要瞧个仔细,看他还怎么护!   一仰身,靠在贵妃榻上,枕了双臂看那诡异的海棠骨朵儿,只等着八哥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ii,雷雷收到! ☆、乳犊不怕虎     出尚服局过养性门,穿东筒子夹道过东六宫,这一路,沐芽走得极小心。   来往到处都是宫人,大周称有品阶的太监为内臣,像朝中大臣一样有朝冠,身着青红不等的曳撒。尤其是穿红色曳撒的内臣称为“穿红近侍”,都是十分得势的大太监,衣着光鲜尊贵,在宫中行走,四平八稳,俨然这座宫殿的主人。   每个人脑袋上的头衔都能压死沐芽,所以她走得极端庄,心里再急,急得额头冒汗也不敢跑起一步,每逢前头有人,就得远远驻足,靠墙候立。   穿过冬日冷清的御花园出西六宫,翊坤宫就在不远处了,沐芽深深吸了口气……   “翊”,辅佐之意,翊坤,不言而喻。六宫之首,紧挨着坤宁宫的隆福门,与皇后咫尺之遥,是本朝唯一的皇贵妃尹妃的寝宫。   听说隆德帝不惑之年后再没有納娶新的嫔妃,连寂寞无聊、一时兴起随便睡一晚的女人都没有。乾清宫昭仁殿内经常挑灯夜读,批阅奏折,在封建古国算是一位十分勤励、不贪女色的皇帝。这让他的子嗣们没有混杂的血液、个个都出身尊贵,也让这嫔妃中唯一的皇贵妃显得十分出挑。   关于这位尹妃,沐芽听闻不但她娘家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本人也是知书识礼、十分美貌。司衣处有两位女官专门服侍她,虽已年届四旬,一年四季的衣裙依然是最鲜艳的颜色、最新鲜的花样,即便如此,这大年下的依然不够。   前几天说是她窗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接了满树的花骨朵,寒冬腊月出了这样的奇景,被评说为大吉之兆。隆德帝大喜,赐下一对玉如意并红绫裹树,尹妃也借机要在翊坤宫开一个海棠宴。这也是为什么碧苓会被借来给她赶衣裳的原因。   这不能是一个好伺候的女人,沐芽暗想,一定要把耳朵竖起来,把她的要求都听清楚,仔仔细细地传给碧苓。   来到翊坤宫外,沐芽报上了司衣司的名号,不一会儿就有小宫女将她引了进去。一进宫门,沐芽就看到了那株大吉的西府海棠,枝杈绽开很大,托成倒伞状,粉嫩的骨朵扎了满树。寒风里,花下簇拥的叶子绿得发黑,衬得花色那么淡,那么伶俐,清冷的日头下近似白花,若不是树上那大红的绫子添上了色彩,枯枝上便是缟素凄凄,看得人后脊生凉。   翊坤宫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步步锦玻璃支摘窗;梁枋上绘有苏式彩画,精描细绘,生动鲜艳,比廊下那真实的生命养眼许多。   没有让她在外头多等,沐芽很快就被带进正殿中。第一次来到贵妃娘娘的寝宫,扑面煦暖,花香袭人。坐北朝南金色地平宝座,背靠四季锦绣翠玉屏风;两旁是五彩团云扇,手边是花梨高几;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隔出东西两厢,上挂紫罗兰织金帐,帐边紫檀莲花几上缓缓流淌着玫瑰香雾,仙境一般。   这房里,女人的腻软香柔几乎要渗进人的骨头缝里,沐芽不由悄悄叹道,有道是媚骨生香,果然,果然。   “进来吧。”   西厢暖阁里传出慵懒的一声,沐芽低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跪在当地,“奴婢叩见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女孩儿的声音带着外头清新的凉气,入在耳中清凌凌的,奕枫转过了头……   门边跪着一个小宫女,瘦削的肩膀,娇小的身型,此刻低着头,一样的宫女衣裙,领口略挖,曝出雪白的脖颈;头上两只丫鬟髻扎着水红的头绳各坠着两颗小珠子垂在耳边,衬着那白净透亮的脸颊活像刚刚洗出的莲藕带着水珠儿。奕枫看得心里发笑,八哥就看上这么个小东西?   “把这衣裳拿回去吧,重做。”   什么??头顶一句轻描淡写的,娘娘的语声腻得人骨头发酥,可沐芽却为此打了个冷颤。这衣裙是专为海棠宴而做,前前后后预备了足有半个多月,后天就是正日子了,这时候娘娘你老人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彻底返工,且不说从选色到面料再到衣、裳、中单、蔽膝以及披肩样式的搭配,就算是一切都选定单是人工就是怎样的繁琐?还要余出一天来给你老人家试穿,统共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哪里来得及?   “娘娘,不知这衣裳哪里不合娘娘心思,奴婢回去好细细儿地说给姐姐们。”   这一句小丫头问得小心翼翼,可意思却是开了个大口。奕枫不觉轻轻挑了下眉,心道她可是刚进宫么?不知道这后宫之中若非已然得势的宫人,都懂得“只应不问”的规矩?这会子主子说重做,你不麻溜儿地回去禀报司衣女官来伺候竟是还敢问哪里不好?待会儿娘娘真说出不好来,你如何应对?应对不得,又如何回去回话?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若说这不合心思,我倒有话问了。”尹妃悠悠然道,“海棠,佳树奇彩,可谓道‘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风流’。皇上那一日亦道:果然可见蓬莱之景。如此吉祥之贺,你们倒预备了这乌突突的颜色,不知道的还当我哪里不适宜,可是这冬日的冷压不住么?还有这样式,原说礼服过重,特地选了云衫褙子,要的就是个亲和随意,那这袖子为何又宽了出来?不伦不类,你说,可适宜?”   奕枫蹙了蹙眉,对一个不识字的小宫女母妃竟吟起了诗,这话她哪里还敢接,还不得吓死?毕竟是八哥的人,奕枫觉着怎么也得护一下,岂料他刚要起身,那小丫头竟然斗胆搭了话,“娘娘,司衣姑姑和姐姐们预备这衣裳的时候奴婢一直在跟前儿学着,于这衣裳的面料、色底子、走的样子略知道些,可容奴婢回娘娘的话?”   这一来,房中都静了静,尹妃噎了一下,回过头笑了,“哦?是么?你倒知道么?”   母妃这样的声调,奕枫甚是熟悉,挑起的声儿刻意柔和那里头分明已是压了火。   “奴婢不敢,”沐芽应着,抬起了头,看着尹妃那张精描细画、雍容华贵的脸虔诚道,“娘娘容禀。”   奕枫原要说话,一眼看过去,不觉怔了一下:那抬起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像翻起了弯弯的小蒲扇,绒绒的遮掩下亮晶晶的眸,鼻梁直直的、小鼻头尖尖翘翘,水白透亮的皮儿一路来冷风吹出腮边两朵粉粉的颜色,像窗外那没绽开的小海棠骨朵,嫩嫩的唇瓣正是那花芯尖尖,粉嘟嘟的,像一颗还未熟透的海棠果儿。好精致的一个小人儿……   “娘娘,这褙子取的是云霏千羽织金妆花缎,绣的是雨后初晴海棠新绽图。这缎子叫起来名字生,因它并非在宫外采买,而是司衣姐姐亲手织成,使的是司衣掌领新近研磨的手法:纬纱浮云长线织鸟雀纹。这手法织出的缎子似鸟儿的羽毛,外头点水光滑,底子里似冬天兔子肚子下最软的绒儿。这手法尚未传至民间,宫里也不曾都传授。只在千秋节上掌领姑姑为皇后娘娘织过一条霞帔,这般大面织锦做成衣裳料子是头一遭儿。”   说着,沐芽从身边宫女手中接过了那衣裳,跪行到尹妃身边高高举起,“娘娘,您再摸摸。这缎子取‘云霏千羽’为名就是因着摸在手中似天边云丝,凉凉的,滑滑的;穿在身上,薄似云羽最贴身段,里头却是鸟儿绒,极暖和的。”   小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一个磕绊都不打,小声儿老老实实的,不觉得口舌如簧、过于伶俐,倒显得十分诚恳,把这一方缎子说得似那天上的云霞一般,有声有色,让人不得不信,又心生罕意。   尹妃那原本染了愠色的眉头也有了新奇之色,就连身边的常嬷嬷都借机给娘娘展看伸了手过来摸,口中道,“娘娘,昨儿送过来老奴就觉着这料子单薄,生怕娘娘受寒,倒没想着还是这么着。”   “嗯,”尹妃轻轻抚摸着,“昨儿上身试了一会子就觉得里头的袄儿厚了。”   “真是稀罕!”得了主子的应,常嬷嬷一张老脸越发笑开了花,“娘娘,那司衣掌领叫莫云的,听说也是大家千金,知书识礼,难怪有这本事。”说着,顿了一下,“也有心,最想得着娘娘您。”   “嗯,”这一句让尹妃微微地点了点头,心里很满意自己是这缎子第一个上身的人,转而对跪在地上的沐芽语声也柔缓了些,“料子倒是好的,可这颜色,乌突突,没个喜庆,不是糟践了?又怎么说?”   “娘娘,这颜色取意‘雨后初晴’、‘海棠新绽’。”沐芽举着那衣裳又应道,“娘娘,听闻娘娘是金陵人,海棠初绽多在早春,想那时的江南雨绵绵如丝,遮了油伞都听不到雨声。雨后怎会乍晴?日头总是远远地拨开云,水汽散不尽,折出水珠儿泛在湖面上,轻雾缭绕,起了烟一般;遂这底色选的便是薄烟水纱。腊月海棠是奇景,司衣姐姐也特地来瞧过,用云丝线调的色,调的就是渐生渐没的海棠冰红,花朵只织在褙子的领口和肩背处,只这一处着色。”   说着,沐芽将衣裳打开,“娘娘,您看,正是因着这底色的幽浅才将这冬日的海棠托了出来,想那烟雨初晴的湖面上,薄薄的日头照得水雾朦朦,若是对岸花红柳绿反倒乱了景致,不如这一枝清秀,似一笔点睛,雨雾天地都亮在这一处,最显腊月海棠之珍。似今日这云遮日的天,不正合?”   “嗯,”尹妃轻轻摸着那海棠瓣道,“这一点不突兀,倒似清新。只是,那日头出来,这般浅色的底子怕要遮了这骨朵了。”   “娘娘放心。这正是莫掌领为娘娘选这缎子配雨后初晴的意思,若是日头当空,这缎子会折出水波纹晕开去,断不会透亮扎人的眼,花儿的颜色更显轻柔呢。”   “哟,果然水光似的。”常嬷嬷就在一旁啧啧叹个不住,“娘娘,老奴伺候您穿上瞧瞧?”   “也好。”   见尹妃应下,沐芽也忙上手帮忙。尹妃已是年过不惑,却保养得很好,试这衣裳特意换了薄袄,更显得凹凸有致、韵味十足。   沐芽跪在地上,歪头看着镜子,“娘娘,司衣姐姐为娘娘选料子,只说娘娘肌肤胜雪,最合。那时奴婢还不懂得,今日看来娘娘是江南水润的白,不似北方的白显得干冷,这水波的颜色也独娘娘能穿得出,旁人倒还不敢如此呢。”   小声儿说得极诚恳,尹妃闻言点点头,“果然有几分意思。”   噗嗤,贵妃榻上的人笑了。   沐芽愣了一下,转头看,呀……   这半天竟是没注意那南窗下头还卧着个人。这男人长得好有立体感,像是画室里的雕塑,精雕细刻的眉眼,刻进了画笔难绘、男人英挺的气质与棱角。这才想起,尹妃膝下两位皇子,三皇子奕栩和九皇子奕枫,看年龄和长相该就是那个“貌俊美”的九皇子吧?只是“俊美”二字安在他身上实在俗气了,这明明是个标准的男神……   奕枫见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冲她轻轻一挤眼睛。沐芽吓得赶紧转回头,像受了惊的小兔子。奕枫更笑了,引得尹妃也回了头,“皇儿,你笑什么?”   “儿臣是想说此话果然。”说着,奕枫起身走到尹妃身边,看着镜子道,“只有母妃才敢穿这样的颜色,才能穿出这雨后初晴的意思来。”   儿子这么一说,尹妃侧身,照着背后那一枝海棠,衣裳的颜色随着她扭动腰肢幻出水波的光泽,托着那一朵粉嫩果然清新雅致。   看尹妃的脸上似还不是特别满意,想着这女人恐是不肯甘于这柔美内敛的意境,总想出挑些,沐芽便道,“娘娘,奴婢还忘了说,姐姐们还预备一件白狐绒,原本要做成半臂,只是想着那日要没有雪就显得重了。如今不如做成一条披帛?不夺这衣裳的彩儿,又添了极鲜的颜色。”   尹妃这才笑了,“嗯,还不曾这么做过。难为你姐姐们,明儿做来瞧瞧。”   “是。”沐芽俯身跪拜。   ……   不知道是怎么从翊坤宫走出来的,沐芽只觉得脚底下都踩了棉花。进了夹道,看四下无人,沐芽快快地跑了几步,远离了那女人,这才靠着墙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家伙,总算糊弄过去了,如今什么都不用改,只要添一条披帛就好了。那披帛其实放在那儿有些日子了,不过,回去可不敢跟碧苓说,就说是娘娘点名要的就好了。   这么想着,心里轻松起来,刚刚抬步,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站住。”   沐芽回头,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新年快乐啊,鹊鹊在2016年遥祝所有的小天使们:新的一年里,想吃啥吃啥,吃啥都不胖;想考啥考啥,考啥都中啥;想买啥买啥,买啥都不嫌贵;想爱谁爱谁,爱谁都是他的福气!   文文多亏大家捧场,鹊也上榜了,真诚道谢!   谢谢飞飞、可可、小柴,雷雷收到!MUA~ ☆、错漏尴尬事     将才在翊坤宫奕枫着实看了一番景儿,一个小丫头初次见面不但让母妃收回了成命,还哄得她老人家心里喜滋滋的,脉把得又精又准,话说得甜润可口,很有他小时候的风范嘛。   这绝非什么初生牛犊一股子猛憨劲儿和一张甜嘴巴就能做得到,小丫头模样伶俐可人,一双毛绒绒的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一般,未及开口先含笑;面皮儿白,小鼻小口白玉雕琢,看着凉凉的,人儿像初秋早起的露珠儿,晶莹剔透;一开口,清凌凌的小声儿甜而不腻,带着那绘声绘色描出的景致,入在耳中,比喝了一口山泉水还让人适宜。   奕枫起先在一旁还为她担心,后来干脆枕了双臂盯着她瞧,想笑,又纳罕,心里头不觉道,难怪八哥动了心,这小人儿看着果然讨喜。   不过,奕枫看得出小丫头虽说应对自如,实则那一颗小心也怕,悬在嗓子眼,早就屏不住了。遂看着她跪安出了门,奕枫就跟了出来,果然,一拐过宫门进了夹道,她撒丫子就跑,头上的两串小珠子蹦蹦跳跳的,活像脱了牢笼的小兔子。   “奴婢叩见殿下,殿下万福。”   此刻她跪着行礼,瘦小的人匍匐在他脚下,又规规矩矩的。奕枫端好了皇子的架子,“进宫几年了?”   听着头顶传来的问话,沐芽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该说多久呢?不过这个纠葛的念头很快就被打消,想这高高在上的王子怎么会去追究一个做衣服的小宫女何年何月进的宫?就按着一般进宫的大概岁数说就好,“回殿下,进宫两年了。”   “哦,一直就在司衣司?”   “……不是。”   想来也不是,司衣司的女孩儿奕枫见过不少,虽说模样确实比旁处要出挑些,却大多是闷嘴儿的葫芦,哪有这小丫头的灵透?“原先在哪儿啊?”   “回殿下……闱布处。”   “闱布处?”奕枫惊讶地挑了眉,“浣衣司?”   “回殿下,是。”   沐芽正在脑子里琢磨这一切所为何来,只见那人蹲下了身,男神的脸这么近,连他的睫毛都看得清,实在是近视眼的福气,沐芽不知死活地盯着看,明明看到那眼睛里掩不住的戏谑依然不知躲闪,有些发怔,只听他道,“说说,犯什么错儿了啊?”   沐芽很想说“我也想知道”,可是不敢,脑子里飞快地编着,绝不能跟任何一宫的娘娘扯上,“嗯……当年小,不懂事,总惹嬷嬷们生气。”   奕枫轻轻点点头,嗯,小丫头好聪明,一个“总”字递给他,让他就此打住不用再问是哪一件事,而那个“们”字就把当年唯一的罪魁祸首给撇清了。实则奕枫最知道,这宫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宫女只要不是个巫婆,能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老刁婆子们逞能耐罢了。   “起来吧。”   “谢殿下。”   两人几乎是一道起了身,沐芽低头退到宫墙边,把夹道让出来给这位王子走。谁知他也站住了脚,又在她头顶问,“你从前常往北五所去么?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回殿下,奴婢从未去过北五所。”   “哦?”奕枫惊讶,“那你和八……”   “八”字刚出口,奕枫就忙打住。八哥和她的事是个天大的秘密,那天之后八哥在他面前都不肯再提起,问得狠了都险些翻脸。八哥尚且如此谨慎,女孩儿家脸皮儿更薄,更况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宫女和皇子有了私情,这可是要活活打死的罪过,此刻她又并不知道自己有心护他俩,免得问了吓着她。遂奕枫虽然很想知道她与八哥是怎样相识,也只得忍了,转了话道,“你这是要回尚服局么?”   “回殿下,是。”   “那走吧,一道顺路。”   沐芽闻言蹙了蹙眉,刚准备要放下的心又继续卡在喉中。如果是在以前,她十分不介意跟这样的男生一起走在无人的宫墙下,天高云淡,冷风呼呼,也别是一番情趣。可现在,这人的存在就像一个硕大的生死告示牌,压得她根本就不敢抬头。   “走啊。”   沐芽一个人还在纠结,那人已经抬步。皇命难违,小奴隶没法子只好低头跟在主子身后。   从西六宫夹道往御花园去,路并不长,前头有长康右门,旁边又有隆福门,之前沐芽来的时候,来来往往宫人不断,累她不得不几次候立行礼。可这个时候,已是近晌午,不知是不是都吃饭去了,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夹道只有他两个,不大的脚步声都敲起了空荡荡的回音。   沐芽悄悄抬头看,前头的人身穿盘领窄袖银白蟒袍,肩披金线织盘龙,腰系白玉带,足蹬粉缎青靴。身高按此时的度量衡足足七尺有余,走在红墙琉璃瓦旁,阴云的天空下,风挑衣袂,翩翩挺拔,好一个景致。沐芽看着看着不觉想到他和哥哥的身材差不多,哥哥要是穿皇子的衣袍也该是这么帅气吧?虽然脸没人家好看。   “你是哪里人?”   沐芽正一个人看景儿,冷不防前头一句丢过来,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老老实实答道,“回殿下,奴婢是姑苏人。”   “想来也是。”   沐芽还没琢磨出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前头的脚步竟是停了下来,沐芽忙缓了一步也站住,毕恭毕敬,“殿下,”   奕枫转回身看着她,“此处无人,跟我说说,将才是怎么糊弄娘娘的?”   沐芽一听扑通跪下,“奴婢不敢!”   低头看着那两个小揪揪冷风里瑟瑟的,奕枫不知怎的就生了逗弄的心,“你的那些姑姑和姐姐们不但会做衣裳,还编得一手好故事啊。”   他的语声慢条斯理,比他那位娘还要柔和,可一听那话里就到处都是小漩涡,沐芽急道,“殿下!司衣姑姑和姐姐们为娘娘的海棠宴着实费了功夫,单是那料子就织了好几遍才织成,颜色也是配了又配,千斟万酌方选定。只是,只是……”   “只是,那料子、那颜色并没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只是,那雨天的湖、岸边的海棠都是你自己编的,是不是?”   他接了她的话头,接得明明白白,接得语声戏谑、笑意遮也遮不住。沐芽顾不得分辨这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既然已经露陷,再躲就要祸及司衣司了,只得垂了头,“……是。”   这一承认,不得不趴下磕头,“殿下!奴婢是真心觉着那衣裳好,姐姐们费了好多心思,比那浓艳的妆缎强出许多,正合娘娘的身段,不想娘娘就此错过,心急,才……才自己信口编排。都是奴婢不知轻重,根本不关姐姐们的事,殿下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只求殿下,千万莫因着奴婢犯上,辜负姐姐们的辛苦,也莫要为着奴婢不省事,坏了娘娘的兴致,败了那衣裳。”   “哦……”他拖长了音儿,恍然大悟一般,“说得这么有理。”   沐芽正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见他又蹲下了身,“那好,我就问一句与你姐姐们无关的话。”   “殿下请问。”   “你见那海棠了么?”   沐芽愣了一下,“……嗯。”   “好看么?”   沐芽正要点头,忽地下巴被捏住,“说实话,敢再瞎编,小心我把你扔到墙那边儿去!”   他的眼睛这么近,近好像要看穿到她心里,沐芽抿了抿唇,捏在他手里老老实实道,“白惨惨的,叶子都不齐……怪吓人的。”   “哈哈哈……”   突然爆出的笑声,震得沐芽一激灵。看他直起了身,笑得这么爽朗,好像高兴得不得了。笑是很容易感染的,更何况,他笑得很好看。沐芽看着看着,想起那素白如祭花的大吉之兆,也笑了。   弯弯的月牙眼,粉粉的小脸像初夏将将冒了尖的小荷,一笑,满天阴云也遮不住的颜色。奕枫看着,一把将她拖了起来,“莫怕,今儿的话只有你知我知。”   “嗯,谢殿下!”   两人又往御花园去,这一回,奕枫后错了半步,小丫头似也明白,并未像刚才一样往后躲,随在他身边一道走。阴云已经把日头彻底遮住,夹道里连个影子都投不下,脚步声越发慢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回殿下,还有哥哥。”   奕枫还在等着她答,倒没了动静,“嗯?”   沐芽抬头,“我只有哥哥。”   奕枫闻言蹙了眉,似她这等小宫女说是应//招进宫,实则大都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卖进宫的。若是有父母在,那哥哥许是还做不了主,一家子穷苦卖了女儿给儿子讨媳妇也是有的;可若只有哥哥,那男人得是怎样一个废物?讨不得生活,倒舍得把这么个水灵的小妹妹给卖了?遂问,“你哥把你送进的宫?”   “嗯?”沐芽一听,忙摆手,“不不,不是,是我自己要进宫的。”   “为何?”   “嗯……跟哥哥生气,就跑出来。正巧碰上宫里招人,就想……看看京城。”   小丫头说得斟词酌句的,奕枫挣了挣眉,“你也是个不省事的!”   沐芽讪讪地笑笑,可不么,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你哥呢?”   “我哥也跟来了,就在京城,等我出宫,一起回家!”   一提起她哥哥,那弯弯的小月牙立刻就喜滋滋,奕枫看了一眼没言语,想起八哥,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来……   两人说着话进了御花园的门,越过一片葱茏的灌木,奕枫一眼看见不远处过来了一个人。看那人锁着眉,行色匆匆,奕枫心生促狭,一把将沐芽扯到了身后。   将将把身后遮严实,那人已是来在眼前,奕枫招呼道,“八哥!”   奕柠这才看见他,忙展开笑颜,“九弟,你这是从哪儿来?”   “我刚给母妃请安出来。八哥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也是去长春宫请安。”   说着奕柠就要从他身边过,奕枫笑着拦道,“哎,八哥莫急着走啊。”   “嗯?有事么?”   “八哥将才一路锁着眉,可是有心事?”   一听奕枫嬉笑的声调,奕柠当他又是要与自己戏耍,瞪了他一眼,“哪个用你操心!”   奕柠抬步要走,奕枫又拦,“哎,莫走。我可是操心着呢,不但操心,还把解你愁苦的良药给弄来了。”   “嗯?”   见奕柠不解地皱了眉,奕枫笑,闪开身子,将后面的女孩儿露了出来,“喏,瞧瞧。”   一打了照面,沐芽忙跪下,“奴婢叩见八殿下,殿下万福。”   奕柠看着地上跪着的人,顿时一头雾水,“这是谁啊?”   “你的药啊,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你说什么??”   看奕柠一脸莫名,又见地上的小丫头连头都不抬,奕枫不屑地白了一眼,“你两个还在我跟前儿演什么?起来吧,好好儿说话,我走了,给你们腾地方!”   说着奕枫就要走,奕柠一把拉住,“九弟!你这是……”   “怎么?八哥你非装不可啊?”奕枫不耐,“那好!你不认得她,我认得!这是碧苓,你整日朝思暮想、不惜……”   “莫再胡说了!!”   奕柠一声喝,喝得奕枫一怔,眼看着他涨红了脸,恨恨地一甩手,大步离去。   奕柠走了好半天,奕枫才回过神,看着地上的小丫头,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探到她的下巴底轻轻挑了起来那张煞白的小脸,“说,你是谁?”   “……回殿下,奴婢……沐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新年好,还在外面疯,大家留言聊起来啊! ☆、闲人管闲事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天气依旧异常干冷,夜里狂风呼啸,白天滴水成冰,可就是不下雪。宫里的地龙都不敢烧得太热,据说已经有那年轻火力壮的皇子殿下流了鼻血。   腊月二十三那一天,隆德帝破例没有在宫中祀神,而是在酷寒中带着一众皇子和大臣前往天坛祭祀,怕的就是来年的大春旱。   皇帝的担心不无道理。天气冷王九常偷空儿来看沐芽,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哥哥的信也一次比一次厚,信中没有提他现在的境遇倒是提到了历史上出现过四次小冰河时期。这期间全国普遍寒冷,连广东都会大降风雪,而紧接着就会出现北方地区的大面积春旱。   皇子就是皇子,虽然并不曾经历过,也没有温度计可准确测量,哥哥却已经开始担心可能会出现的北旱南涝。   沐芽虽然也知道一旦出现灾情会对靠天吃饭的古代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可自己却暂时没有忧国忧民的心思和能力。因为在她勉强生存的小天地里,那个她一心想亲近的碧苓姐姐已经好几天不理她了。   那天为了遮掩碧苓的行踪,沐芽自以为机智地替她跑了一趟差。哥哥早就教导过她,凡事没有把握不要贸然出头,而事后又一次证明了他一贯的英明正确:这是一趟作死的差。   沐芽很后悔,当时明明想到了尹妃根本就不可能认得碧苓,怎么会非点名让她去?既然蹊跷地点名了,就必然有其中蹊跷的道理。应该无论如何都把碧苓找出来,让她自己去。   如今想来,那蹊跷的道理就是那个歪在贵妃榻上看热闹的人。   那天跪在御花园,沐芽原本以为只是两位皇子逗趣,可那位九皇子一句话,八皇子当时就急了,青筋尽暴,脸色滴血,这一逗趣逗出了晴天霹雳,而那雷就正好劈在了沐芽头上。   原来,那个压在碧苓心头甜蜜的沉重就是八皇子。一个惊天的秘密就这样被人当玩笑给开了出来,想起那张男神的脸,沐芽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厌恶如此美好的事物。   那天沐芽回来,碧苓已经重坐在工坊里,看到她还关切地问翊坤宫如何?沐芽当时恨不得全招供,可她没敢。一丝侥幸第二天就被戳破,碧苓夜里看着她,幽幽地问:你在御花园见到谁了?   沐芽小声嘟囔出“八皇子”三个字,碧苓那本就憔悴的脸颊像抽尽了血,霎时惨白……   海棠宴上,日头不浓不淡,尹妃的那件衣裙薄薄地贴合着身段,脱开往日的艳丽,第一次清淡如江南烟雨,轻轻点着的花枝随着身型婀娜婉转,海棠树下尽显风流。据说当晚隆德帝亲自赴宴,并留宿翊坤宫。   后来尹妃打赏了司衣女官和宫女们,还特意赏了一盘果子下来单给碧苓。   碧苓当时就给了沐芽。沐芽捧着手里一大盘新鲜出炉的点心,心里好是难过。想写信告诉哥哥,又不敢去动碧苓的纸笔。就这么一个人憋着,昨儿王九来看她,沐芽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吓得王九忙问,沐芽就说了一句:我哥什么时候来接我?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尚服局忙过了整个腊月已到了最后收尾的时候,可收尾的活计也是最繁琐的,娘娘们总是到最后一刻还有各种新奇想改的地方。所以此时最忙的不是工坊,而是各宫里,一大早女官和司衣大宫女们就被叫去近身伺候。   就在这个当口儿,碧苓托病了。司衣掌领莫云准了她的假,还吩咐沐芽留下照顾她。早起长春宫来叫了一次,碧苓没应下。按说一个宫女莫说是病,就是快死了,只要主子叫,哪有个敢不去的?可长春宫叫,她就是敢。   那是戎妃娘娘的寝宫,而戎妃正是二皇子和八皇子的生母。   碧苓自进了宫就被伺候长春宫的女官选中,又因着她性情绵和、手艺精湛,深得戎妃喜欢,因而也就把这女官和碧苓一道派给自己的儿子用。所以八皇子除了朝服、礼服,其余平日里的穿戴从里到外都会经过碧苓的手。沐芽猜想,应该就是因此让他们有了亲近的机会。   此刻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沐芽默默地守着床上的人。明知道她没有生病,却是躺着一动不动,目光呆呆地看着屋顶,已经两天不怎么吃东西,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真堪大病之中。原本这个时候最要个贴心的人说说话来宽解几分,可偏偏守在身边的人又是她最嫌弃的,仿佛被监视一般心情一定更糟糕。   沐芽看在眼中,心里好是懊恼,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知道了她的秘密,让她觉得会暴露而害怕?沐芽很想说:姐姐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说出去的!只要让八皇子管住他那个大嘴巴弟弟就好了,都是他的错,没事找事……   “沐芽,沐芽,”   沐芽正托着腮犯愁,就听身后棉帘子被挑起个小缝,一个小宫女悄声叫她。沐芽看了一眼床上的碧苓,眼皮都没动一下,沐芽便轻轻地走了出去。   “何事?”   “尹妃娘娘叫呢。”   “不是回过了么,姐姐病了。”   “不是不是,”小宫女忙摆手,“不是叫碧苓姐姐,是叫你呢。”   “嗯?”沐芽一愣,这才明白刚才小宫女说的是尹妃不是戎妃,又急问道,“是叫我么?”   “哎呀,怎么不是?你不是沐芽么?还问什么,快去吧!”   小宫女很不耐地催了一句就跑了,留下沐芽一个人皱了眉。不对啊,虽然后来她跟碧苓坦白了冒名顶替的事,可尹妃并不知道啊,否则海棠宴的果子也不会是指名赐给碧苓了。这是怎么回事?露陷了?想起那天在翊坤宫的情形,沐芽心都打颤,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宫里每天都是担惊受怕。   再心颤也得硬着头皮去,她可没有碧苓的胆子敢回绝娘娘,也没有一位皇子情人能替她担着。回到房中,沐芽跟碧苓说了一声,那床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沐芽没敢再耽搁,匆匆出了门。   一大早起来就没日头,这一会儿天更阴了。养性殿从昨天开始就在归置东西,大太监们进进出出的,遂从尚服局出来沐芽就拐进夹道,迎着呼呼的北风,抱了双臂往颐和轩方向去。   哥哥就住在颐和轩后的西小院,这条路沐芽最近走了好几次,每次都凭着图形的记忆想着哪堵墙的后头是哥哥,他此刻在做什么。   又一次路过终年落锁的颐和轩东门,沐芽顿了脚步,站在朱漆门外,忽地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好想去砸门:哥!哥!!   咬咬唇,低头继续前行。   绕过颐和轩,进了花园角门。这花园平日也是关门落锁,只留了一条林荫小路做通道,少有人来。树已都是秃枝,遮不下什么,一旁假山上摆着冬日盆景灌木,因着天极冷也都冻得硬邦邦的,看不出生死。   沐芽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心里设想着尹妃叫她的各种可能的原因,会不会是司衣女官和大宫女都在跟前儿因此问起了碧苓?如果真是这样,她该怎样……   沐芽正独自琢磨着,忽地手腕上一紧,人不防备被一把握了拉扯到一边。那力道那么大,大得沐芽的人像被甩了起来,甩得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险些就磕在假山石上。   沐芽正是要叫,忽然抬头看清了那张脸,沐芽立刻皱了眉,可不待她出声,他倒先立了食指要她噤声。   被他握在手里,沐芽不敢挣也不敢叫,却不妨碍那压在心里的埋怨瞬时生成了憎恶,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   “奴婢见过九殿下,殿下万福。”   他似丝毫都不介意这皱了眉头十分敷衍的行礼,手依旧握着她的腕子,“行了,走,咱们园子里说话。”   说着拉了她就往花园里去,沐芽忙道,“殿下,尹妃娘娘传奴婢,奴婢不能……”   “母妃没叫你,是我叫的。”   他随意丢过来一句,像一根划着了的火柴,沐芽胸口的火苗腾地蹿了起来,用力一把甩开了他。   奕枫回头,皱了眉,“怎的了?”   “奴婢还有活计要忙,殿下有什么话要问就问吧。”   “让你走你就走,本王还使唤不动你啊?”   忽地一声喝,喝得沐芽一个激灵。大周所有的皇子三周整岁封王,出宫前以排行称谓,臣子或文华殿老师的奏折中皆以“八王”、“九王”敬称,祭祖、上朝的一应冠服与礼制都与已经出宫封号的亲王是完全一样的。他这一自称,沐芽再不敢动,别说一个“王”字,就是一个“咱家”都能捻死她。更何况,这位王的架子端起来,脸色一冷,也是怪吓人的。   沐芽顺从地跟着他走到花园内侧角门,意外地看到那门竟然是虚掩的。推门而入,里头正是一片灌木葱茏,又往里走了走,来到松柏遮掩的半月花亭下站定,四下无人,园子静得连风声都小了。   “抬起头来。”   冷冷的一声,沐芽蹙了蹙眉,抬起头,又看到那张脸,全然不是那天以为他是碧苓时的温和,此刻一丝笑容都没有,英俊的眉宇间是与那这座宫殿一样的威严与冰冷。   “跪下。”   沐芽怔了一下,低头跪在他脚下。   “小小丫头子,还敢跟我使性子!”   “奴婢不敢。”   “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很轻,轻得几乎就像是一声重的呼吸,那其中高高在上的轻蔑让沐芽觉得自己像匍匐在地上的一只小蚂蚁……   下巴又一次被他挑了起来,这一回,不是温热的手指,而是他的指甲,抠在她的肉中。他个子高,弯腰才可以够到她的下巴,此刻却挑着她慢慢、慢慢直了身,沐芽仰着脸,直立着上身像无比虔诚的追小狗看着主人。   他没有低头,只是垂眼俯看着她。沐芽觉得自己的尊严在那一条狭长的眼缝里一点一点被挤碎。他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慢慢滑下她的鼻尖,落在她的唇瓣上,摩挲着,“嘴儿真甜。胡编乱造,有你;冒名顶替,有你;欺君罔上,也有你。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活了?”   眼看着那粉粉的唇慢慢褪去了颜色,瑟瑟的,像发冷,他微微一笑,“怕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怕?那日御花园中,你这个活口,我就不该留!”   他的语声很轻,只在他的齿间,却像一条冰凉的蛇从牧芽的后脊慢慢爬起来,将她的脖子撅紧。沐芽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八皇子与碧苓的事绝非什么灰姑娘的浪漫爱情可以供人围观,她也知道这是一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一直在担心碧苓会为此死去,竟然从未想过此刻碧苓还有两位皇子在保护她,而她却是他们保守秘密的隐患,一个卑贱的小宫女,早就该在那天夜里被悄悄处死。   看着眼前的人,英俊的眉眼与棱角像带着寒光的刀刃,冰冷,无情,周遭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不敢吹过来。心里的恐惧几乎在一瞬间就把沐芽吞噬,天哪,差一点她就死去,而哥哥都不知道她的死因……   “殿下……”   她的唇在抖,可小声儿却十分清晰,“殿下有何事要奴婢去做?”   “让你做什么你都能做么?”   “奴婢不敢说。做得到,自是该为主子效劳;做不到,听任主子发落。”   他弯腰,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箍在手臂中。他的手臂很硬,突出的肌肉铁疙瘩一般勒得沐芽生疼。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大手握着她的手指捏紧。   “回去,把信传给碧苓。”   “是。”   “明儿传过午膳后,我还在此处等你。带回信来。”   手臂中的人没了动静,奕枫一蹙眉,“听见了没有??”   “回殿下,听见了。可奴婢不敢应。若是有信回,奴婢自是给殿下送来,若是无……”   “若是无信,你也得来。能传话,你才能活着。听懂了么?”   “是,殿下。”   “说一遍。”   “无信,我也得来。能传话,才能活着。”   “滚。”   看着那两只小揪揪冷风中颤颤地出了角门,奕枫哼了一声:小东西,我还收拾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宫里还是要靠关系的,光靠一张小脸和机灵嘴是要挨揍的。嗯。   谢谢亲爱滴Rivvi、小柴柴和呼啸老道,雷雷收到! ☆、旁观小飞蛾     夜深了,窗外的风肆虐了一天之后,随着熄灯也熄了势头,寂静的房门外终于传来小宫女们梦呓的声音。   西厢里间,沐芽披了棉被坐在床边,握着床里那只冰凉的手。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得沐芽的手也捂不热了。可怜那人,哭也不敢发出声响,泪像潺潺的溪水流也流不尽,苦闷都憋在了心口。完全的黑暗中,满屋子酸涩,沐芽的喉咙都跟着有些发痛。   这就是那封信的功效。   那个阴气歪歪的九皇子,亲手把沐芽拖下了水,彻底陷进这深宫幽怨的泥沼里,不过倒也把她与碧苓之间的隔阂打碎了。信递到碧苓手中,那原本无神的眼睛更呆了。沐芽守在身边好心急:我的姐姐,你好歹看看人家写的是什么再伤心啊。   拜哥哥所赐,沐芽并没有真的恋爱过,可也知道没有哪封绝情信能写这么厚。古代文言文情话写出这么多,那八皇子若不是个花花公子,就是个痴情种子,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也算心诚了,这情书,必然就是治病良药啊。   可整整一天,直到夜里快熄灯,信才被打开。这一开,像开了泪闸,一个字没吐出来碧苓就哭软了身子。   一直装不识字的沐芽借收拢那封信,就着烛光瞄了一眼。也许是为了照顾碧苓的读书水平,那情书写得通俗易懂,只是开篇缠绵悱恻、尽数八皇子自己的痛苦让沐芽小吃惊了一下,这才明白原来那一日碧苓往北五所是去分手,貌似已经彻底做了了断。自那之后,再也不肯见他。   皇宫森严,寸草不生,私情的萌芽没有彼此不要命的配合根本就进行不下去,即便是贵为皇子,思念再浓他也不敢跑到尚服局来找她。他没辙,可他九弟有,立刻想到了自己手里捏着的这只小蚂蚁,可以用来做信童。   其实,沐芽并不介意帮助碧苓,哪怕是冒着风险。可一被人逼着反倒生了抵触,此刻想起那副凌驾一切、威胁耍狠的模样就觉得反胃。这就是这座宫殿养出的尊贵皇子,内心深处,只有他们自己才是人。因此,沐芽一路揣着信回来是打算劝碧苓放手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浪漫;可妄想越过皇权尊贵,飞蛾扑火,这是作死。分手才是及时止损的最好办法,如今看来碧苓果然是个明白人,心疼之余,沐芽又生了几分对她的好感。   “姐姐,来,喝点水。”   哭了这么久,再有多少泪水也该干了,沐芽起身倒了杯茶。   窝了一整天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沐芽忙搀了她的手臂扶她坐起身。碧苓双手来接茶,依旧抖得厉害,沐芽没有松手,将茶盅轻轻捧到她口边。碧苓顺从地低头,两口热茶抿下,人总算喘了口气出来,“沐芽……”   “姐姐,”   “姐姐这几日,对不住你……”   “姐姐哪里话,”沐芽忙回道,“都是我自己不省事,生打生撞的。姐姐该责罚。”   碧苓闻言苦笑笑,黑暗中轻轻握了沐芽的手,“不是责罚,姐姐是没脸……没脸应你的话……”   “姐姐……”   “沐芽,此事你若能不告诉人去,这辈子姐姐活下去,就是妹妹给的,定会照顾妹妹一个好前程;若是活不下去,来生做牛做马也会好好报答你。”   “姐姐莫这么说,咱们都好好儿的……”   “姐姐……不能好好儿的了……”   “嗯?”   “明儿……你给九殿下回话,就说……我应下了。”   沐芽瞪大了眼睛,什么??应下了?“姐姐,你,你不是已经……”不是已经断了么?这么一封信,又后悔了?   “我……实在舍不得……”   碧苓的泪始终没有落,语声闷在喉中这么久,沙哑、虚弱,闻者怎能不动容?可不知怎的沐芽忽地觉得像是看到那些明知道渣男渣坑还非要往下跳又无限自怜自哀的人,很想说“你自作孽,不可活啊”,可心恨又心疼,耐了性子劝道,“姐姐,我年纪小、见识浅,尚且看得着,似姐姐这等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着呢?”   本朝开国几百年,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不曾有过的根基雄厚和龙脉绵延,封建宫廷严苛到极致,对皇族纳妾都是有规制的,祖宗三代都定了个清清楚楚。到了隆德帝,除了早年的一后四妃再无有别的嫔姬,以身作则,明令规定儿子们不许纳妾!   想来也是,隆德帝甚为在意皇家血统,如果生出的皇孙里有一个姥爷家是开戏院卖豆腐的,成何体统??而且,因着皇父的清心寡欲,儿子们娶侧夫人都十分谨慎。已经成亲的,太子奕杬的侧妃是内阁大臣的千金,五皇子奕杊的侧妃是中书员外郎的女儿,而二皇子和三皇子除了正妻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女人。   那八皇子,哪里特殊?   如果是在现代,即便不能走到最后,曾经拥有也值得付出;可在这里,对女人的禁锢根本就不许她们去尝试和经历,短短几日碧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从一而终的儿女情长,一旦遇人不淑是要人命的!   “姐姐啊,这世上有好些东西是咱们根本得不着的,哪里来的舍不得?”   碧苓闻言笑了,泪水就此滑进口中,“傻妹妹,你当我是为我么……”   “嗯?”   “我是……舍不得他难受……”   什么?沐芽皱了皱眉:他难受?他在信里寻死觅活了?   “我爹娘走的早,八岁那年为了糊口舅舅把我卖进了绣坊。几次病,病到离了魂儿……这条命,捡来捡去,贱啊……”黑暗里,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也像在梦呓,“后来,进了宫,我也想做女官,一辈子,与针线,清清静静……可谁知,竟是遇见了他……”她轻轻顿了,再开口泪声竟是清净许多,“能让他心疼,是上天点错了我;能让他不疼,哪怕是一时,一刻,我的命,也值了……”   天哪……这一番话,卑微到尘埃里,又从尘埃里仰望,那么痴迷,痴迷得近乎荣耀,沐芽听得呆呆的……   飞蛾扑火,至少在扑之前以为可以得到光明,而这一只,却是要用自己为那光明做祭……   沐芽忽然觉得一种渺小,尊严和生命的渺小,在这超出了生死的爱情誓言面前,她满腹的道理竟然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滴们,新年伊始,鹊工作上有点忙,不过依然每天想跟大家见面,日更不会间断,只是每天字数会少一些,望小天使们体谅。   么么亲爱的废老道,雷雷收到! ☆、混蛋与玩意儿     腊月二十九。   近到年根儿,也许是因为即将大开荤,饭桌上反倒清淡了许多。沐芽端了饭菜到房中,与碧苓两个一起吃。昨晚一夜未眠,今儿早起她倒安稳睡了一会儿,起来洗漱后,精神果然好多了。   沐芽只管往嘴里扒拉着饭,来到司衣司,她已经习惯了只吃一小碗米饭,可这时候连这一小碗都嫌多,咽也咽不下去。碧苓看她发闷,没说什么,只给她夹了几次菜。   吃过饭,司衣掌领莫云着人给碧苓送来了一盅补汤。沐芽服侍碧苓吃下,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天阴,云压得很低,一早起太阳就没透下一丝亮来,风倒不大,只是吹在脸上也像小刀子似的。沐芽一路缩着脖儿往北去,拐过颐和轩后门,越靠近那园子脚步越拖,心里那乱糟糟、一团棉絮一样的东西更觉堵得难受。   林荫小道像一条筒子夹道,穿堂风吹得沐芽透心凉。一眼看见那虚掩的门,一路来的苦闷忽地就被风吹没了,脚都有些软。说不怕,那是假的。虽然这次穿越还有极大逆转的可能,现代的世界似乎就在不远处,可此刻周遭的一切这么真实,身上的骨头和肉也是实实在在,风吹过来会冷,一板子打下去也疼。她要是不能演好这个卑贱的小宫女,哥哥再有本事,也不能把她的尸体带回去。   想到哥哥,沐芽回头看向高高颐和轩,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很快,很快他们就可以回去了,这里的一切会成为她和哥哥今后的谈资,这些人的颐指气使,这些卑躬屈膝的侮辱,都会成为笑话!这是个游戏,活着就是胜利。不要为了管闲事而……   “一个人在那儿愣什么?”   一句冷冰冰地丢过来,比那寒风还要扎人。沐芽被树杈遮着,踮起脚才见不远处的花亭台阶上,那人负着手看向这边,浓眉微蹙,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这一眼就把沐芽又看回一个真实的小奴隶,忙低头跑了过去。   “奴婢叩见九殿下,殿下万福。”   “那么远嘟囔什么?本王听不着!”   几步之遥,他居然嫌她跪得远了,沐芽只得跪着往他跟前儿挪。冰冷的青石砖地硌着膝盖,裙子压在下面又不敢拖拽,所以挪得幅度很小,像一只匍匐的小动物。   “还远。”   她又挪。   “还远。”   沐芽咬咬牙,混蛋玩意儿!索性也顾不得裙子了,用力拖了出来,通通地直挪过去,实实在在地他的脚下,重磕头,几乎磕到了他的靴子上。   “奴婢叩见九殿下,殿下万福。”   “起来吧。”   嗯?沐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轻易就让她起来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心地站起身,离得太近,他动也不动,沐芽屏了呼吸,依旧挡不住衣襟上淡淡的香味钻进鼻中,不是给皇子们熏衣裳的那种檀香,好像是花香,却又很淡,像是早起日头将出未出花儿带着夜寒和清晨露水的味道,沐芽悄悄地吸了吸鼻子……   “说吧,碧苓怎么说?”   这么近,他的气息正在她头顶。沐芽忙回神,“回殿下,碧苓姐姐说:她应下了。”   他笑了。笑声很轻,从他齿间而出,听起来几乎是嗤了一声。他是在等一个怎样答案?怎么发出这么一声?   沐芽忍不住好奇抬起头,那笑还在他唇边,嘴角一边微微翘起,了然之中几分不屑,在这张英俊的脸上那么刺眼。沐芽心里那团棉絮又堵成了死疙瘩,“闲事”忽然就又把她拖了进去,小火苗又不知死活地跳了起来……   绒绒的眼睛看着他,小眉微蹙,目光怔怔的,仰起的小脸像剥了皮儿的荔枝,又似桃花打了雪珠儿,这么近,睫毛几乎要触碰到他,眸似水晶,里头映出他的脸和那压不住的小火,奕枫屏了气息,一动不动……   终于,那睫毛颤了颤,略略遮下,他方在喉中闷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沐芽垂了头,“奴婢不敢。殿下若没旁的吩咐,奴婢告退。”   “急什么?”奕枫一挑眉,“昨儿我已经着人把我和八哥的暖手儿套子退了回去,后晌让她送过去。”   “回殿下,碧苓姐姐病了,不能走动。”   “行了,”奕枫白了一眼,“应都应了,还矫情什么!”   “碧苓姐姐真的病了!”   奕枫略略一歪头,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倔了声说慌,“既是她真的病了,那就你给送过来吧。”   果然,她抬起了头,奕枫微微一笑,“怎么?你也病了?”   唇瓣抿得紧紧的,腮上的粉晕都淡了下来,奕枫低头在她耳边,“她不来,你就得来。揣着信在宫里头走,早晚你要遇见鬼……”   “这是谁的话?”他这么近,几乎咬到她的耳朵,气息呵得她痒痒的,可她没躲,眸中清凌凌的,将才的怕竟是不见了。   奕枫没听明白,“怎么?”   “奴婢想知道,这是八殿下的话,还是九殿下的话?”   “八哥的话如何?我的话又如何?”   “九殿下的话,旁观自是清;若是八殿下的话,”她轻轻咬了咬唇,“……阎王何必嫌小鬼儿?”   小声儿轻,可一字一句有些扎人,奕枫蹙了眉,“敢这么骂主子,嫌你这把小骨头硬啊?”   她闻言呶了呶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重低了头。   看那一副惹了人又缩头的模样,奕枫恨,斥道,“人家你情我愿的事,你操的哪门子心?”   “奴婢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憋着什么话呢?说出来听听!”   “奴婢不敢。”   还敢犟嘴!奕枫抬手捏起来那凉凉的小下巴,“说!”   “说了就遇见鬼了。”   “已经遇见鬼了,说!”   他的手捏得好疼,捏得她的下唇瓣都动不了,只好含混着道,“八殿下风情雅致,吟诗作画,怎样不好排解?非要用活人做祭?就为了往后烧一篇诔文,就着酒吟诗用么?”   噗嗤,奕枫没憋住笑了。这一笑,笑得皇子殿下威严全无,咬牙骂道,“好你个丫头子!嘴真刻薄!你懂得什么是两情之事?”   “奴婢不懂。可八殿下懂。”   “还敢顶嘴!”   “不敢,奴婢错了。”   风停了,奕枫抬起头,天上竟是飘起了雪花,深深吸了一口。低头,一片雪花正落在她的睫毛上。被他捏在手中,她不敢动,奕枫眼看着那雪瓣化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殿下,”   “嗯,”   “牙。”   “嗯?”   “我的牙,要……冻……掉……了。”   她哆哆嗦嗦的口齿不清,奕枫这才留意他还捏着她的下巴,冷风中都泛了紫,嘴巴合不拢,下面的一排小碎玉露在风里,瑟瑟的。   “往后还敢不敢跟我犟了?”   他一低头,牵扯得手上的劲更大,带了茧子的指肚都像小钢条,沐芽下巴那一小块肉要被捏瘪了,疼得越发吸凉气,“不,不敢了。”   “还敢不敢对八殿下的事胡说八道了?”   “……不敢。”   “真要遇见鬼你怎么说?”   “我,我就说是九殿下写的。”   “嗯?”奕枫惊得一挑眉,“好你个小狗子,还敢给我我身上栽赃!”   “殿下,殿下,”沐芽忙叫,“殿下你听我说!”   “说!说不清楚,今儿你就别想活了!”   “殿下,您想啊,所谓做贼才心虚,信不是殿下写的,谁来问,殿下就算应下也不会是,是……”   “是什么?”   “是八殿下那般心慌、羞臊啊。”想起八皇子那封缠绵的信,沐芽都想得出是怎样一个细腻温柔的人,一旦被抓,怎么可能会抵赖,“可殿下你就不一样啊,大大方方认嘛。”   “认?认下我和碧苓??”   “不是不是,信是给我的。”   “给你??我跟你??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   他的声音乍,乍得沐芽耳朵嗡嗡的,看着这张英俊的脸这么近,好想问候一下大周几位世//祖爷,并且赞一声:王子殿下,您猪脑子啊??   “殿下,人人都知道奴婢不识字。到时候,殿下就说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想学写字,写来戏弄我的就好了。”   一句话,奕枫那锁起的眉疙瘩、瞪起的眼就绷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是啊,小宫女不识字,这般调笑她,她还揣着当宝贝似地来回走,分明就是个笑话嘛,谁还会当真?即便就是皇父知道了也顶多骂他几句顽劣异常、不尊重,罚罚跪了事,根本就不会牵扯到男女私情上。   她的眼泪终于被掐出来了,吧嗒吧嗒地掉,小脸太冷,冷白玉似的,滑不出泪痕,一颗一颗地滚在他手上,奕枫低头看着,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过年了,芽芽要找哥哥。嘤嘤嘤   谢谢亲爱滴老道,雷雷收到!农历年还早嘛,这么早就拜?   谢谢亲爱滴花剌子模,雷雷收到! ☆、各有各的盼   过年了。   宫里过年每一天都有讲究,娘娘们天天都是新衣裳配新首饰,因此司衣司一直轮着班不得闲。   碧苓自从跟八皇子和好,恰似拨云见日,人一下子就明朗起来。勤快地应下了所有的班,只等着长春宫叫,手里的针线早早晚晚也都是八皇子身上的东西。沐芽陪在身边,总觉得她像在把每天都当这辈子最后一天过,这种抱着必死念头的爱情很瘆人。   碧苓忙,沐芽也跟着跑前跑后,终于在大年初六那天为换一条玉革带被差遣到了长春宫。临出宫门的时候正碰上八皇子,本该低着头避让的,可沐芽实在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   谁知八皇子款款而行根本没留意,却不妨后头还跟着一个。当时看也没看她,长胳膊长手够过来就把她脑袋摁了下去。力道很大,发髻上的小珠子硌得沐芽生疼,也不敢抬眼。这种恨得牙根儿痒也不敢吭声的感觉很熟悉,九皇子奕枫。   八皇子和碧苓之间终究不能天天见,却不妨碍他们鸿雁传情。碧苓如今使唤起沐芽来也十分亲近,因此沐芽隔两天就得去传信,有时候传的不过一句话。对信童这件事,沐芽十分介意,并不是介意跑腿儿,是介意那个接头的人。   事实证明,九皇子奕枫是个混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男子哪怕不说话,看着也养眼。其实算起来,这位古装王子比以前看到的男生都强好多,然而,架不住人坏嘴贱,一张好看的脸挂上那副坏笑顷刻就带出了流//氓的气质,一身尊贵的王袍都压不住。一句话回不对,轻则罚跪,重则敲打,每次见他,沐芽的下巴都会被捏出个红印子来。   这都罢了,最可气的是那一天八皇子本没有信,九皇子却要她传一句话。传话并非头一次,可这一回分明就是一首情诗。当时那人一字一句念在她耳边,烧得沐芽的耳朵热热的。心道古人也是的,平常一个个正经得像庙里的菩萨,这写起艳诗来也是很不要脸。   一遍念完,沐芽说记下了。那人非不信,说又不识字,哪来的记性?非让她复述一遍。沐芽只有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肉麻了一身鸡皮疙瘩。待到回去传给碧苓,碧苓根本就不会其意。沐芽想解释竟是无从下口,这才发觉,八皇子哪里会给碧苓写这种东西?分明是被那个混蛋给骗了!   如果不是他脸好看,笑起来好看,坏起来也好看,沐芽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忍。   过年还要当差,见了好吃的也不敢吃饱,还要时不时地被揪出去传信,夜里沐芽缩在床角,心里嘟囔着不满,数着时辰过,好容易一天一天盼到了上元灯节。   宫里有制,正月十四到十六连放三天的烟火。正月十四是皇帝带着后宫嫔妃并儿子闺女女婿们,共叙天伦;十五是在御花园设宴,与文武大臣欢聚;十六么,是个特别的日子,是一年里皇帝单独给皇后的一天,帝后二人在坤宁宫宴聚。其他宫里么,娘娘们膝下都有儿女,招了来也是团圆。   没有母妃的七皇子这天自然是空闲,沐芽早在腊月里就收到了哥哥传来的信,约她十六晚上相见。如今哥哥不方便到尚服局来,沐芽倒可以随处走动了,无人的颐和轩正是个好去处。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哥哥了,沐芽早憋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说。从得着信儿那天起,心就按不住,急切得像是小时候盼放假,盼哥哥回家。   ……   正月十六。   这天算是年节的最后一天,除了留下一两个当值,大家都无事,小宫女们早就一块堆儿商量着要去看烟火。吃过晚饭,沐芽跟碧苓说自己也要去,碧苓这几日也累了,歪在床上绣一块帕子,嘱咐了沐芽几句就放了她出来。   出了门,沐芽看看左右无人,转身往颐和轩去。也许隆德帝的天坛祭祀真的感动了上天,腊月二十九京城里果然下了一场雪,雪不大,薄薄一层,却是足够让人们欣喜。这又半个月过去,后半晌就阴了天,不一会儿下了起来,这一来就是鹅毛瓣,一个多时辰已然是银装素裹,天洁地白。   雪打灯最是好景致,此刻宫里到处张灯结彩,平日总是黑漆漆的颐和轩甬道挂了一排灯笼,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灯光映着雪雾,煞是好看。   沐芽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狭长的夹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仰起头,雪瓣轻轻飘落脸上,凉凉的,睁开眼睫毛卧了雪珠儿。天地朦胧,深深吸一口,心口好清爽,脚下不觉就轻快起来,迎着那雪雾去……   ……   远远的,林侦早已看到那两个晃动的小揪揪,跑几步,滑一滑,欢蹦乱跳。想起那一年他因为实验忙不能回家过年,电话打回去,那头半天没动静,最后说了声“哥,我挂了。”。当时林侦拿着听筒愣了好半天,临到年三十的下午,他冲出实验室就奔了机场,那一天也是大雪纷飞,除夕夜的巷子口,空荡荡,她像个小雪人伸长了脖子张望,一眼看到他,撒了欢儿地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急急地跑到颐和轩门口,一眼看见门竟然是关着的。沐芽喘喘地咽了一口,咦?怎么回事?轻轻地上了台阶,朱漆的宫门,锃亮的铜门环,沐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敢敲,悄悄地扒了门缝往里张望。   寂静的冷宫里只有两只宫灯,日里值扫的人早都卸了职,白白的积雪覆盖,连个脚印都没有。   也不知是怎么的,沐芽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这些日子的憋闷都涌了上来,一下子就委屈得不得了。   哥……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哥……   正木呆呆地看着廊下的雪,“叭!”忽地发髻上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沐芽心酸得不行,根本没理。   “叭!”又弹了一下,没有弹出去,掉进了领口,呀,好凉!沐芽忙伸手抓了出来,不对啊,她坐在廊下又不是房檐下,怎么会有冰碴子掉下来呢?展开手心一看,分明是个团好的小雪球。   心一跳,赶紧回头,才见背后的石狮子旁居然靠着一个人。雪雾的灯光下,一脸的笑容,抬手又一弹,一个小雪球正中她的脑门。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出来了吧,hiahia   谢谢亲爱滴可可和穆杜,雷雷收到! ☆、哥哥的怀抱     “哎呀!!”   将才还抱着膝蜷缩成个小球,一只泄了气的球,现在一跳起来,气这么足。眼看着她从台阶上胡乱抓了两把雪就扑过来,林侦躲不及,一把握住她的小腕子,“好了,好了。”   “好什么好?最坏了!”沐芽叫,“藏在暗处欺负人!”   “我哪里藏了?就在这边上站着,有些小笨蛋愣是看不着。”   “你明知道我近视看不着的!”今天的哥哥穿了一身白狐大氅,还遮了帽子,沐芽看着雪地里这一身的保护色,恨得跳脚,“你故意的!!”   想起她刚才兴高采烈地跑来,一下子碰壁小脸立刻寡落落的,伤心得像被霜打了似的,林侦只管笑,“好好好,是哥的错,不闹了,啊?”   “不行!我手冷!”   手里握着的雪已经开始化,滴滴答答的,林侦道,“那哥给暖暖行不行?”   “嗯!”   林侦一放开,两只小手立刻扑到他脸上使劲儿揉搓。她垫着脚,林侦躲也不敢躲,冰得直吸凉气,“小东西!我就知道!”   “哈哈……”沐芽直跳,捧着他的脸就是不肯放手,弄得他一脸的冰碴子雪珠儿,手心倒揉搓热了,“真暖和!”   直到手里一点雪都剩不下,全在哥哥脸上化成了水,沐芽这才住了手。看她笑成一双小月牙儿,林侦问,“满意了?”   水珠儿顺着他的鼻梁滑下,着了寒气,湿漉漉好凉快的样子,沐芽看得喜滋滋的,眼见他掏出了帕子,忙拦了,“不许擦!我还没看够呢。”   林侦没理她,抓了那冻得红萝卜一样的小手握在了帕子里。刚才她胳膊举得高,雪水早滑进了袖子里,此刻软绵绵的帕子擦得好暖和。沐芽低头看着,嘟囔道,“哥,我好想你呢。”   没头没脑的就一句,林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那小手立刻就像小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袖子里,五指毫不留情地乍开,实实在在地贴着他热热的胳膊,这种冰得人汗毛乍起的感觉,林侦很习惯,只管叠那帕子。   认认真真地看着水珠在他脸上干去,沐芽才道,“哥,冷呢。”   “冷吧?让你淘。”   林侦说着把斗篷打开将她裹了进来,沐芽立刻拽了他的衣襟。两人这么裹着走到门前,林侦用力一推,门吱吱嘎嘎地开了。走进去,林侦回身把门栓好,刚一转身,沐芽叫,“哥!你不许走!”   “我知道。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寂静的颐和轩,洁白无瑕,四方的院子映在宫灯下,一个脚印都没有,像冰封的湖面。   玻璃上的霜、院子里的雪,是芽芽最喜欢的,指头和脚印能作画,乖的时候,那画也很乖。有一次偷偷旷课看小说被林侦逮了个正着,晚上让她写检查,死活闹着不写,赌气去睡。第二天早起,林侦睁开眼睛,看到结霜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的小狗,跪地仰起前蹄儿求饶,可怜兮兮……   “今天雪一开始下,我就吩咐锁了前后院的门,不许任何人踏入颐和轩。”   七皇子依然在软禁中,可自千秋节归来那四个保镖似的太监就再没出现过。宫人们的脸是最敏感的风向标,随着三公主来得越来越勤,西小院的太监们都上心了很多。如今,林侦的一句吩咐,再没有敢不听的。   哥哥好势气,沐芽一听就乐了,“谢谢王子殿下!”   她捏着裙子小心地踩下去,林侦站在廊下安静地看着……   穿越来,年纪小了,脚也小了,小宫女的绣花鞋踩在雪地上,像一个个的小豌豆。时而步子大,时而步子小,时而会把裙子放下拖出一些类似笔扫的痕迹。雪花不疾不徐,宫灯恍恍的光,看她点点着着,像一只粉嘟嘟的小鸡在刨食。   “哥!来呀!”   看着渐渐显出形状的图案林侦正自出神,院子中央的人回头招手叫他。   “我?下去不是给你踩坏了?”   “你按我最开始下来的路走,完全按着我的脚印过来啊,不许给我踩坏了!”   “事儿真多。”   林侦将斗篷拽起一些,踩下台阶,一步下去就出了问题,“芽芽,你的脚印太小了。”   看那高大的身型低着头小心翼翼不敢动,沐芽掩嘴儿笑,“就是这样走,不许踩偏了!”   不但小,还瘦,小豌豆种得弯弯曲曲,像是随意又像是刻意,很好看。林侦生怕踩坏了惹小东西生气,大男人提着气,绣花一样随着走。好容易走到她身边,一步跨过来,一把揽了她,“我给踩坏了吧?”   “哥,你看!”   小声儿好兴奋,林侦忙回头,一朵含苞欲放的梅,两人正站在苞端上,一路来,大脚印覆盖上小脚印,踩出一条弯弯的花枝,小脚印虽然小,却密,大脚印的间隙中露个头,像枝杈上长出的小瓣,花枝生动,雪雾中轻轻摇曳。   “好看不好看?”   她仰起小脸,像那一朵小瓣,冻得红扑扑的。林侦打开斗篷将她裹住,“嗯。”   哥哥的斗篷里暗暗的,带着他的体温和味道,沐芽像做贼似地小心地靠在他胸口,居然没啥反应,沐芽很开心,又蜷缩得紧一些贴了他,白狐领上露出个小脑袋遮在他的下巴下,暖暖和和的好安稳。   雪还在下,只是那雪瓣小了,轻柔得像是春天的柳絮儿,应着夜景的美丽。   “哥,”   “嗯,”   “知道七皇子为什么被囚了么?”   “大概吧。”   “能犯什么大错呢?是不是有别的皇子陷害他啊?”沐芽内心里立刻闪过那张好看的混蛋脸。   “还真不是。”林侦轻轻吸了口气,“是他自己作的。”   “啊?他干嘛啦?”   “母妃病死之后不几年,他就跟皇上亲爹开始闹。上犯龙颜,下恶亲师;不亲兄,不睦弟;昭仁殿里一脚踹翻了龙砚,习武场上险些打断了老九的鼻梁。”   昭仁殿里那一场忤逆犯上的死罪早已被隆德帝禁令绝不许外传,然而王九说起来却是声情并茂,因为很凑巧,当晚侍奉在龙案边的只有两位,就是大太监许世湛和捻灯烛的小王九。   “啊?哥!”沐芽觉得真要命,除了最后打断鼻梁那个没什么错,这么个作死法还能活到今天简直就是个奇迹!“那,那你不是永远出不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咱们接着来哈。话说,猜猜小芽子敢不敢告诉哥哥她作的大死呢?   谢谢小柴柴,雷雷收到! ☆、肋骨上的人     “谁说的?”   “皇帝又不缺儿子,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定会关到老死吧?”想起温文尔雅的八皇子、英俊狡黠的九皇子,沐芽觉得龙生九子真真是子子不同、各有千秋,还留着这么个祸害除了做个活体榜样再无他用啊。   “我倒觉得,老七,才是皇帝肋骨上的那个亲儿子。”   一句话,林侦微微含笑。自从王九到了身边,那尘封在三年前的隐秘慢慢在林侦面前揭开。点点滴滴,从小太监的眼睛和耳朵里,林侦还原着那对父子曾经的激烈交恶。虽然并不知道那源头究竟是什么,可回想起来,那一日老父一脚踹在心窝,实在是恨难消、心痛难当,这比引经据典、捶胸顿足骂他情感要浓烈得多。   “哥,你觉得是爱之深才责之切?”   林侦没有应,低头,在那小珠珠晃动的耳边轻声道,“皇帝膝下有九个儿子,五位公主。上面四位皇子和大公主前后相差不足一岁,分属皇后与各宫娘娘,不需论;五皇子今年二十五岁,六皇子虽然早夭,其实只比五皇子小一个月,分属两位贵妃;而这之后整整四年后宫无所出,直到二公主和三公主这一对双胞女孩儿诞下,又三年后是七皇子,再往后才是老八和老九。”   沐芽蹙了蹙眉,两位公主与七皇子是亲姐弟,这样的时间算起来,整整七年,如果不是其他女人突然不能生了,那后宫就只有这一对一的夫妻。“……哥,你是说那位燕妃曾经专宠后宫?”   林侦抬起头,看着掩在朦胧的雪雾中安静的颐和轩,“‘专宠’这两个字恐怕不足够。我想他是深爱着她的,所以这恨也是彻心彻骨。”   “恨??”   “嗯,燕妃死于浣衣司。”   “啊?”沐芽惊得小声儿乍,“那这 ‘深爱’还真是特别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折磨一个女人,和那些混蛋男人抬手打老婆有什么区别?难怪儿子要跟他较劲了。”   “你就知道叫。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把她贬到那里去的,夫妻之间的事,孩子们也不见得都清楚。”   “你倒体谅他!深宫禁锢,能犯什么错啊?孩子都给他生了仨了,老夫老妻的,还能做错什么得罪他呢?除非是婚外情!王九呢?王九怎么说?”   小嘴儿像蹦豆子似的,林侦也摁不住,“他才能多大?怎么会知道。”说完,又想起那双欲言又止的小眼睛,林侦顿了顿道,“也许许世湛曾经告诉过他,可这就算不是什么秘密也是一桩皇家丑闻,王九这个时候还没有信任我至此。”   “这可真糟糕。”沐芽蹙了小眉,“哥,既然那皇帝已经转爱为恨,而那位娘娘又死了十多年,不可能回来跟他和解,这疙瘩就是死的,你该怎么解呢?难道还要重新唤起他对燕妃的爱才能宽容你吗?”   “不需要。我不需要唤起他的记忆。”想起那心口的一脚,林侦轻轻摇摇头,“我想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这次能让我赴宴千秋节已经是个松动,慢慢找机会吧。”   沐芽闻言有些泄气,“慢慢找机会……那还要很久吧?”   “别着急,这种事急不来。一步错,就是大麻烦。”   “哥,不如我来吧?”沐芽抬起头,“你现在暂时不能出来,可我能啊。我这一个月里已经见了宫里那两位皇子,不如我来先把他两个……”   “不行!”林侦立刻打断。   “怎么了?”   “你可千万不能靠近他们,听到没有?”   “哥,我跟的那个姐姐正好是做八皇子衣裳的,九皇子我也见过。”沐芽忙解释,“我赶着领几次差,去帮他们试衣裳,肯定就……”   “芽芽!!”   一声喝吓了沐芽一跳,见哥哥拧了眉,赶紧闭了嘴。   “我说你不许靠近他们,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这里是皇宫,不是游戏!哥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凡事都交给哥做,我什么也不许做,活着就是胜利。”   看她被训得不情不愿的,林侦只得耐了性子又道,“芽芽,你是小宫女,一步错就是杀身之祸!哥根本赶不到,懂不懂?”   “哼,怎么不懂?我最懂了。”沐芽噘了嘴嘟嘟囔囔的,“我早都挨过板子了……你一天不出来,找不到玉佩,我就一天是小奴隶。成天给人家使唤,还得被人摆布、威胁……说不定哪天真的死了……”   “什么?”林侦低头,点起怀里的小脑袋,“芽芽,你刚才说什么?摆布、威胁?不是三公主亲自把你安置在司衣司的,竟然还有人敢为难你?”   心里的那个秘密早就堵得难受,哥哥的脸这么近,关心这么近,沐芽忍不住就叫,“哥……”   这一声叫得林侦心里咯噔一下,“芽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沐芽踮起脚尖凑到林侦耳边,一五一十,把自己是怎样不知死活地去替碧苓顶差、又是怎样被九皇子错认卷入了后宫秘事之中,一个字不敢落地说了出来。哥哥的脸色越来越沉,沐芽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都快听不到……   “哥……”   “僻静幽处与皇子偷会,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么?”   哥哥眉头紧锁,低沉的声音在雪雾之中冷得吓人,沐芽怕,“哥,我,我错了……”   林侦没有吭声,轻轻揽住怀中有些发抖的小肩膀。   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芽芽虽然很聪明,却涉世未深,现代时因为读书早,十七岁就上了大学,穿越前才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从未经历过人情世故,更不要说这深宫之中的险恶。他一直教她不要出头、不要冒尖,安安心心地做个小奴隶,两个月的浣衣司,挨打受骂,辛苦劳作,她都做到了。可他却不能阻止她去关心人、去随机应变帮助朋友,救了王九,如今又卷入一个看似十分浪漫的漩涡,而那旋转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芽芽,”   哥哥终于又开了口,沐芽忙道,“哥,我错了,知道错了呢……”   “嘘,”林侦低头,轻轻点住她的嘴巴,轻声道,“碧苓会死的,你知道吗?”   “……嗯。”   “以后你绝不能再见老九了。”   “啊?”沐芽怕,“哥,他可坏了,不去的话他会弄死我呢。”   “他敢!”   “哥,他,他真的……”沐芽哆哆嗦嗦的,深宫秘事虽然说了出来,可九皇子的连掐带摁她到底没敢说,她怕哥哥生气。   哥哥发起火来很吓人。   记得高中的时候,她总被弄堂口一群坏小子纠缠,从嘴巴不干不净发展到了动手动脚。沐芽每次骑着车都是飞快地穿过,就怕碰到他们。谁知那天傍晚,那个领头的突然蹿到车子前面,沐芽躲闪不及,连人带车摔倒地上,腿正磕在石子上当时就流了血。那人立刻过来拉她,不过那只爪子还没有碰到她,人就像小鸡子似地被拎了起来。   那是沐芽第一次见哥哥打架。   哥一言不发把军装和帽子脱下,白衬衣、军裤、皮鞋夕阳下那么温文尔雅,可转回身就把七八个挥舞着各式“武器”的坏小子打得满地都找不到牙。   沐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一切结束,等哥哥俯身将她抱起来,那额头不见一点汗,白衬衣上干干净净,连个褶子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滴Rivvi,你昨天的留言我怎么只有后台能看到,前台看不到也不能回复啊?>_< ☆、哥哥的“叮嘱”   ……   沐芽当时就忘了疼,觉得哥哥好帅,差点就要帅过男神!可谁曾想回到家上药,沐芽还没来得及夸他就被训了一顿,之后沐芽不管多小的事都要在电话里汇报清楚,再也不敢瞒着。   以前的七皇子本来就跟九皇子不对付,不能再给哥哥挑是非了,沐芽决定闭紧嘴巴。   “芽芽,你听哥说,”怀里没了动静,林侦不再追问,只道,“后天正月十八皇上要在文渊阁以文祭师,考问所有的皇子。哥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彻底走出监//禁。”   林侦的语声很平和,平和得好似那只是一次轻松的功课,一切尽在掌握,这么些日子夜以继日的苦读依然按不住的忐忑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他没有退路了,只能赢!   “只要我重返北五所,立刻就会将你调到身边。在这之前,你要想办法稳住碧苓,不要再替她传话,不要再见老九。你听懂了吗?”   “嗯嗯。”   怀里的小脑袋点得很用力,林侦有些心疼,芽芽也许没有意识到她这么频繁地在白天与皇子私会有多危险,可至少她明白碧苓必然的悲催命运,这就好。   “芽芽不怕,很快就能跟哥在一起了。”   沐芽鼻子一酸,埋了头。哥哥的手臂拢在肩头包裹着,可她依然觉得冷,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了他的腰,很用力,像图钉一样把自己摁在了他身上,脑袋磕在他胸口,不需要呼吸了,又暖和又安全,这才觉得踏实……   “哥喘不上气儿来了。”   “你骗人。”小脑袋埋在他斗篷里,闷闷的小声儿,“你那么高,上头空气好着呢。”   林侦悄悄笑了,手臂慢慢搭下来,犹豫了一下实实在在将她抱住,只是怀里的小人儿太用力,根本感觉不到。   “哥……”   “嗯,”   “以前我就想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嗯?”林侦愣了一下,“没有啊。”   “那怎么自从我上了高中,你回来就……再也不肯抱我了?”沐芽十四岁上的高中,那年暑假的时候哥哥带她去游泳还能一只手臂将她拎起来,可再等他寒假回来,她兴高采烈地扑过去,哥哥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整个假期,沐芽觉得自己像一只得了瘟病的小鸡,他总保持在一米以外的距离……   “哥,问你话呢啊?”这一问又不吭声了,沐芽有点赌气。   林侦很想长长地吁一口气,可被她勒得太紧,这口气都出不痛快,“因为,芽芽长大了。不能再随便让人抱了。”   “哥哥也不行么?”   “哥哥也不行。”林侦略顿了顿,“以后,只能你的男神抱你。”   沐芽抬起头,“那现在呢?”   林侦轻轻点点她的鼻尖,“现在你缩回去了啊,小芽子。”   沐芽笑了,觉得这是穿越带给她最好的一件事!   感觉不再像做贼,沐芽安安稳稳地靠在哥哥胸口,安静了一会儿,轻声说,“哥……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   林侦挑挑眉,“永远?”   “嗯。回去以后,我好好儿读书,毕业后也去考你们研究所。我们就能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到家你做饭给我吃。”   “然后呢?”   “吃完饭我们打游戏。”哥哥打游戏很笨,芽芽从来不介意带着他一起刷副本充数。   “然后呢?”   “要不看恐怖片?”钻在哥哥的毯子下把眼镜摘掉看恐怖片是寒冬腊月里芽芽最喜欢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睡觉。”   “然后呢?”   “哪儿还有然后啊?都睡着了。第二天早起上班!”   林侦噗嗤笑了,长长吁了口气,仰起头看着夜空里飞舞的雪花轻声嗫嚅,“小混蛋啊……”   远处忽地一声闷响,天上绽起了烟火,整座皇宫都被笼在绚丽之下,忽明忽暗,变幻着颜色……   “哥,”   “嗯,”   “我要听你唱歌。”   “好。”   哥哥的声音并不清亮,却有温度,带着男人的沙哑与磁性,像穿过树林的风,像低沉的河水,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可以听,可以想,可以感受……   哥哥的脸颊轻轻贴着她,那声音从她头顶,暖暖淌入。烟火在天空绽出巨大的花洒,映着院子里的红梅,雪上的画,画上的人,五彩的颜色在黑黑的眸中,一时闪,一时灭,像耳边的声音,这么真实,又很快会消失……   一曲终了,怀中的小人一动不动,林侦也没有动。   “……哥,”   “嗯,”   “你想方卉吗?”   林侦一愣,“谁?”   “方卉啊。”沐芽抬起了头,“方教授的女儿。”   “咱们沦落到此,我连方教授都顾不得想,哪有功夫想他女儿。”   “切,”沐芽嘴巴一噘,“你就是会装!还不承认,我早知道她是你女朋友了!长发美女,你就是贪恋人家的美色!”   看怀里这一副酸不拉几的小模样,林侦屏了笑,“怎么了?不行么?”   “怎么了?就想问问州官哥哥,许你放火,就不许我小百姓点灯么?你能有女朋友,我为什么就不许有男朋友?”   “谁说你不许有男朋友?”   “那你干嘛总是给我搅黄?还生气,训我?”   “高中的时候是怕你耽误学习,大学的话,”林侦顿了顿,“找男朋友也得有个标准,你那找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沐芽挑眉,“就你家方卉好,我男朋友不好么?我们学校的校草君,高大帅气,英俊挺拔,标准的男神!”   “哼,男神,你的男神只有脸好看,一脑门子浆糊!”   看他嗤了一声,一脸的嫌弃,沐芽叫,“谁说光脸好看?身体也好看,六块腹肌呢!”   “身体??”林侦立刻咬牙,“你看到他身体了?”   “打球嘛!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就是歧视体育生!体育生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吗?都是没脑子吗?”   “体育生不是。可你找的那个是!”   “你,你嫉妒!你怕我有男朋友就不爱你了!”   “是啊,我就是。”   哥哥这么心平气和,沐芽被激得一把推开他,“妹控!”   “跳什么?你看看,好好的画都踩坏了。”   林侦说着就去拉她,沐芽一把甩开,“你就是个控制狂!”   林侦蹙了眉,“好你个小东西,今天怎么好好儿地又跟我吵起男朋友的事来?是不是看见老九,你……”   “才不是呢!”   “说人家‘貌俊美’,又瞎动心思??”   沐芽急得跳,“不是不是!”   “你给我过来!”   哥哥一沉脸色,沐芽不敢再闹,不情不愿地蹭到了跟前儿,嘴巴还硬,“就不是!”   “我告诉你:对老九,你就是私下活动小心眼儿都不许,你听见了没有?”   “……嗯。”   “说‘听见了’。”   “听见了!”    ☆、不期然而然     烟火已近尾声,到了最绚丽的时候,接连升空大片地绽放再无停歇的空隙,颐和轩后的花园子小道也是一片光亮,照得枯枝掩映,诡异的形状。   奕枫匆匆走在夹道上,浓眉紧锁,脸色阴沉,五彩的光影下,白得不见一点颜色……   今天是正月十六,年节的最后一天,母妃特意把表妹瑾玮接进宫来玩耍,奕枫从早起便陪在了翊坤宫。瑾玮是舅父、当朝首辅庄之铭的千金,比奕枫小一岁,生得花容月貌、性情乖巧,母妃因着没有女儿从小就将她视若己出,得空儿就把她接进来与奕枫一个炕上玩耍,好似亲兄妹。   原本三人说笑乐呵甚是惬意,谁知待到三哥一家进了宫,见面就说读书之事。两日后就是文渊阁考问,一再嘱咐奕枫要多练些题目,下笔之前更要几番审读,揣透题意;又说今年皇父要会请所有文渊阁的师傅一起来考,他与五哥猜测这样的排场题目也一定不会小,该在几本史书之内。   一顿饭吃下来,就听三哥一个人说,说得奕枫心里很烦躁,全无再赏烟火的兴致。趁着吃茶,干脆借口说明日早起文华殿要开课得早早回去预备。瑾玮闻言看着他掩嘴儿嗤嗤笑,三哥奕栩虽也是不大能信,倒没驳他的面子,和颜悦色地嘱咐了句,母妃自是高兴,放了他出来。   清凉的夜,雪花漫天飞舞,映着宫灯煞是好看。奕枫裹了斗篷几乎是小跑着离开西六宫。穿过御花园往东去,一路上碰到不少小宫女,都是趁着不当值跑出来看烟火。看着那粉嫩的裙袄,奕枫想起一个人来。   这几日他赶着读书,已经有些时候不曾见过那小丫头了。   想起那一副看见他就像竖起耳朵、受了惊的小兔子,又总是不知死活地管不住嘴巴要犟嘴,奕枫笑了。那小东西聪明之极,逗弄起来好是得趣儿。初以为她是碧苓,还想八哥好眼力,待到知道不是,竟是又觉得果然不是!   自八哥与碧苓重拾旧好,那两个常相见,可奕枫硬是劝着八哥要留下这个小信童,先练顺手了,往后应急好使唤。实则每次传的不过是几句不当紧的话,即便就是真的在宫里被什么人查到,也不会有事。可她还是不乐意,来了几次就受不得,说“殿下,鸿雁如此传书,雁会泣血而亡的.”   奕枫当时就骂,“雁?你顶多是只秃鸟儿!”   她撅了嘴嘟囔道,“鸿鸟儿传书,死得不是更快?”   当时奕枫笑出了声,小丫头也笑,那是个傍晚,日头西斜从她身后照过来,月牙儿弯弯的笑很好看……   就是那一日,奕枫忽地觉出了什么,回来左右腾挪凑了一首诗。第二天念在她耳边,小丫头耳朵尖儿都红了,奕枫乐得紧。他果然料得不错,这小东西不仅识字,而且读过书,读过很多书。这就是个稀罕物儿了,而奕枫最喜欢稀罕物儿。   看一群小宫女们叽叽喳喳的,奕枫想着这日子她也不能安分,遂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打听,谁知回来竟说不在,司衣司的小宫女们说沐芽根本就没出来。   这一来,奕枫更有了兴致,好啊,小东西不跟人走,定是要自己去哪里乐,趁着无人,不如去司衣司看看,堵她个正着,好好戏耍一番。   一路快步走,刚拐过养性门就一眼看见那小丫头从尚服局院子里出来,奕枫立刻躲到了宫墙后。原本想着等她要往这边来吓她一跳,谁知她竟背过身是往颐和轩方向去。   狭长的甬道挂着灯笼,雪雾中照着她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奕枫乐,悄悄地躲在墙后看着,想着她再走远些,他就跟上,只要她敢拐进园子,就抓她!   谁知不待奕枫抬步,就远远地看到了颐和轩石狮子旁站着一个人,白狐斗篷隐在阴影里,不仔细瞧根本看不见。看那身型与穿戴,奕枫的心不觉一提:糟了,是老七!   甬道里只有沐芽一个人,想来那人也一定早已看到了她,这半天不动,显然不是什么好意!奕枫想着赶几步过去,把她拖回来,免得傻兮兮地冲撞了那人,伤到她。   谁曾想,他真是多虑了……   原来小丫头撇开其他小宫女一路跑去就是要找他,一时见不着,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好是可怜;一时又惊喜,两人逗耍,她竟是跳起来扑在他身上揉搓他的脸。看那人低头给她擦手,最后竟然用斗篷将她裹入了怀中……   奕枫僵在雪里,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自己是为何走过了那长长的甬道,又沿着他两个的脚印踩上台阶。门缝里看着空荡荡的颐和轩,红梅雪雾围着两人相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老七的脸正对着门,低头轻诉,目光暖,满面柔情宠着怀中……   八哥亲口认下他与碧苓有私情,却从不曾当真见他二人怎样,而这一对,第一次听,第一次见,就是这般场面……   皇子与宫女,是大忌,一旦暴露,一伤,一死,绝无旁路!八哥犯下的错奕枫知道很棘手,可兄弟二人也曾悄悄合计,只能先想办法把碧苓提前送出宫去,待到八哥开衙建府才好守在身边。而此事竟然也犯在老七身上,奕枫的心却不知是何滋味……   母妃一直担心老七出来会重夺皇父的恩宠,而奕枫却觉着根本不足计较。说若是他改好了,多一个皇兄也无甚不可;若是他不曾改过,依那阴郁乖戾的性情早晚会惹得龙颜大怒,再次幽禁。   本是安慰母妃的话,奕枫从没想过他的预言能这么快就应验。那厮作死,还没出来就又犯下这等错,罪上加罪,皇父若是知道,绝不会轻饶!奕枫即便无意抖落他的丑事,也不会替他遮掩,可偏偏,他怀里那个是沐芽……   思绪乱,风雪中匆匆走到了东六宫角门,绚烂的烟火忽地在头顶熄灭,回头看,颐和轩笼在霎时的黑暗中,根本看不到那两只孤零零的灯笼……   一扭头,奕枫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哇了个噻,长评君吊儿郎当地接连出现,本鹊有些招架不住了。hiahia   谢谢柴的雷雷,谢谢呼啸的老道,收到收到! ☆、临战文渊阁     正月十八。   下了一天一宿的雪昨夜里晴了天,一大早日头还没从云里透出来,薄薄的晨曦映着雪,院子里已是亮了起来。小太监刘捻儿端着热水小心地上了台阶,打起帘子,王九忙从里头接过,轻声吩咐,“去把炭盆撤了。”   “是。”   一夜不停地添烧,炭盆早已烧乏,房中也聚了碳气。刘捻儿应着,将炭盆端了出去。   主子身边来了王九,起先刘捻儿还有些戒备,后来见王九虽说侍奉主子与那一班大太监们一样看人下菜碟儿、云山雾罩好得假,可对自己倒像亲近,教他做事,还替他在大太监们跟前儿讨好。自他来了,刘捻儿就没再挨过打,心里头虽说还是不大自在,可到底比旁人近些。因此上两人虽一样都是小太监的衔儿,刘捻儿倒知道王九比他有见识、行事妥当,也甘心听他使唤。   王九把热水调好,把烘好的手巾搭在架子上,转身去换烛台。动作很轻,不想扰了烛灯下依旧披衣看书的主子。   自前儿夜里带沐芽看烟火回来,主子极少开口,一天一夜,只是在桌边看书,累了,就到廊下站站。王九向来会看颜色,主子神色清明,不见半点疲累和烦躁,可王九看得出,他心思很重,重得根本难以排解……   王九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这张紧闭的嘴巴,干爹一手调//教,早起穿上这身衣裳就把自己藏了个严实,脸上的笑、口中的话都像厨房里的佐料罐早早调制好了,要甜给甜、要咸给咸,没有一样是真的。可因着小沐芽,更因着干爹,他对这位幽禁中的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自他来了之后,主子偶尔会问起宫里的事,这三年的监//禁,他像是昏迷了一觉,于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王九小心翼翼地边讲边瞧,说到从前,跟这位七皇子殿下相关的几乎全都牵扯着万岁爷,又几乎都是糟心的事,王九尽量掂量着,有些话绕不开就避重就轻,不敢冒犯。   每到这个时候,主子就笑笑,一眼看过来,反倒是王九难为情。一边说,一边忆,深夜一壶茶,主仆二人披衣围坐,说起主子与万岁爷,说起自己与干爹,王九觉得多时不像是主子在问,倒像是在听他吐心事。背地里王九悄悄自己想,主子这一觉像是换了个人,换成了一个干爹曾经说起过的七皇子殿下……   短短的时日,王九说了很多,可王九知道,在这皇宫里他是一条落水的丧家狗,而主子也不得意,干爹临死前奋力喊出的那几个字是留给他的深渊,他根本就不敢低头看,更不敢把主子往那个地方引。遂他始终躲在刘捻儿身后,而主子又极会意,让他的差当得远近得当、十分顺手。   今儿就是文渊阁大考。这些时主子一直都在忙读书,到这临考的最后一夜,虽又是熬了一个通宵,可一没像从前一样做文章,二没有站在大周天//朝图前研看,只是新拿了几本书来读。王九不识字,却能看着那字归置书架子。这几本都是杂书架上拿下来的,根本就不是正经的诗书。   王九换好烛灯,轻声道:“主子,天亮了,您洗洗吧?”   “嗯。”   林侦又赶了几行书,这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起身走到盆架边洗漱。   “今儿穿什么?”   “今儿是常服。”王九边将林侦肩上的袄接在手中,边道,“万岁爷说在师傅面前都是学生,不戴冠。”   林侦轻轻点点头。王九很聪明,每次问他什么总会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会让他多问出来。   洗漱后,时辰还早,林侦又把刚才那本《淮南子》拿起来读完了整个一篇,这才吃早饭。这天早晨林侦只吃了一小碗白粥,加了一点冰糖,随上来的小菜和枣泥儿包子动也没动。他不能吃饱,也不能口渴,头脑和口齿都要十分清晰。   巳时上殿,辰时就要梳头更衣。今天的常服依然是赤色袍,盘领窄袖,腰系玉带,肩披盘龙,只不过配饰无有规制。林侦亲手将那枚麒麟珮挂在了腰间,这是他第一次穿常服与众皇子相见,也许也是麒麟珮的重聚之时……   ……   今天天气很好,日头高悬,照得雪地上一片晶莹。林侦从颐和轩花园角门出来,刚进东筒子夹道,正看到老八奕柠与老九奕枫从东六宫出来。   前后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狭长的夹道只有兄弟三人。明晃晃的雪地上无法回避,那二位也往这边厢瞧过来,略停了片刻,奕柠最先拱起手。   林侦亦随之抬手还礼,彼此点头。待看向奕枫,两人相视,那目光直向林侦眼中刺来,冷冷的,嘴角惯常的笑纹一丝热气都不见,竟是比那日交泰殿中的冷漠还要甚三分,林侦心里不觉有些吃惊。   没有出一声,三人就这么前后相随,一道往南去。   文渊阁座在文华殿后,文华殿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而文渊阁便是这座皇家学校的图书馆,从古至今搜尽诗经典籍与民间流传,藏书数万册,单是编修整理就有十六位大学士,个个都是翰林院中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精研博学之才。   进到殿中,各位陪考、评判的师傅已经都到了。殿中东西两侧分布八张太师椅,左手边是文渊阁的几位掌学和编修,右手边是文华殿的所有授课师傅,最边上是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这是林侦第一次见到这位教西方格致学的老师:英国人伯伦特。   正中明黄宝座旁单独放了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一位花白发须的老者,身旁毕恭毕敬陪候的是太子奕杬。千秋节时姐夫江沅曾指点过,此人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太傅、老国公冯堪。   兄弟三人正与各位师傅见礼,三皇子奕栩和五皇子奕杊也来到,殿中一时寒暄、交谈,颇为热络,全无大考的紧张肃然之气。   不一会儿,钟楼敲至巳时,所有人出到殿外迎候御驾。   京中各院各部早在正月初六就开衙办公,正月十五后各地方的奏报也到了京城,隆德帝可说得是日理万机,遂进到殿中落座,再无暇多与臣子们攀谈,环顾各位师傅与皇子,便讲起尊师重教,缅怀一番自己仙逝的恩师。   皇子们应考的桌椅正对龙座,前排正中是太子,左右是三皇子与五皇子;后排正中是林侦,左手奕柠,右手奕枫。隆德帝这一眼看下来,林侦不知为何,觉得头顶有些烫……   大家就座,文华殿的经学师傅开始发题,隆德帝亲自上手点香。这是一种专门用来计时的香,比平常的香要耐燃,足有两倍的时间,即便如此,一炷香也不过三十分钟。   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八股,要考的是短小精干的开题论述,一篇文也就二百字左右。看似短,却要把论点、论据阐述清楚,要精准有效又要一气呵成,每个字都不能浪费。林侦私下里练过上百次,可他古文底子远不如这些皇子,一多半的时间都要花在斟词酌句的行文上,所以审题与立论选择绝不能超过五分钟。   试题拿到手中,林侦立刻打开,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会是这么个题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17307346和老道,雷雷收到! ☆、大战恭世子     宣白的纸上赫然三个字:《恭世子》。   《恭世子》是春秋时候的一个故事,世子申生乃晋献公之子,继母骊姬为了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世子,构陷申生企图谋反引晋献公怒下杀令。同父异母的弟弟重耳劝他逃走,申生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拒绝出逃,后自杀。死后,谥号“恭世子”。   《礼记》是一部关于仁义道德的儒学经典,宣扬的不过是忠君孝父之理,对此大加赞赏,可此时此刻,坐在隆德帝的眼皮子底下,林侦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在记载中,申生还有一句话:“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意思是说公如此喜欢骊姬,我如果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足见晋献公有多宠爱骊姬,可史书上记载骊姬不但觊觎公位,还与他人通奸,淫//乱宫闱。   在这以文祭师之际,隆德帝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君王、这样一个妃子、又是这样一个儿子?   林侦抬起头,那宝座上的人正与太子太傅冯堪轻声耳语,一双眼睛看过来,温和,慈祥,甚而还含着笑意。林侦不觉蹙了眉,皇父,你是想让我表达甘为君父而死?还是在暗示骊姬之乱?   前后左右的兄弟们都已开始落笔,林侦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个题目分明是给他的,他却完全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再低头,香已经燃去三分之一,容不得多想,林侦提笔蘸墨……   ……   一炷香尽,皇子们的考卷被收起,先呈阅龙案。隆德帝一张一张翻过,慢条斯理,林侦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居然是毫无波澜,一点区别都看不出。   隆德帝阅完,直接传给了冯堪,而后再与各位师傅传阅。待到每个人都看完,开始评论挑选。这考试只点第一名,皇帝点一名,冯堪点一名,而后师傅们复议,复议最多的那一个拔取头筹。   不要以为师傅们都只会拍皇帝的马屁,这些文渊阁、文华殿的饱学之士们一年一度与皇帝论学、论文,都要表达自己的见解,且点评的都是皇子,说哪个好皇帝都高兴,不一定非得是他自己选的,因此上,这些年隆德帝与冯堪可谓输赢各半。   传阅毕,师傅们相互碰头,窃窃私语;冯堪也与龙座上的皇帝凑近说了些什么,而后落座,手中握着一张考卷。   “奕枫,”   龙座上一声唤,十分随和,奕枫立刻起身,俯身行礼,“儿臣在!”   “恭世子之‘恭’做何解?”   “回皇父,‘恭’乃遵行、肃敬之意。世子申生含冤受屈,不辩以伤君父之心,是为‘遵’;不逃以暴君父之过,是为‘敬’;重托狐突,再拜稽首,杀身取义,忠孝两全,实乃大恭大义也!”   隆德帝又问,“天下可有无父之国?”   “回皇父,天下无有无父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天子,统四海天下;父生儿,筑血肉之身,何以而辩?何以而逃?”   奕枫言罢,隆德帝点点头,看向冯堪,“冯师傅,朕问完了,你问吧。”   “老臣遵旨。”   冯堪起身接下口谕,转回头将手中抽选出来的卷纸展开,面对所有人。   宣白的纸上“恭世子”的“恭”字赫然被划掉,不看底下的论述,单是那浓烈的墨迹就触目惊心!皇子们见状都是愕然,看过考卷的师傅们此刻也不再言语,都看了过来。   “七殿下,”   老冯堪一声唤,林侦忙起身,“冯师傅,”   “这可是你所为?”   “是学生所为。”   “因由何在?”   “回冯师傅,学生以为世子申生不配‘恭’之号。”   “你说什么??”将将入座的奕枫不觉乍声反问,“圣世子,杀身以存国之大义,屈己以护家之亲睦,上敬君,下孝父,不配一个‘恭’字??”   林侦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对向堂上:“申生,遭人陷害,却拒表清白;国将沦,江山祸乱,民不聊生;为全一己之名,不能挺身而出,明辨是非,整肃朝纲;身为世子,弃黎民百姓于不顾,实在是国之罪人!何义之有?后//庭深宫,女子小人毒如蛇蝎,惑君父之心,乱纲理伦常,身为长子,不能为父分忧、为弟榜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行取断,又何孝之有?世代传颂其忠、其义、其孝,陷君父于不义、遗臭万年,陷社稷于动荡、生灵涂炭,似此等自利畏命之人,怎配得‘恭’之贤名?恕学生不能苟同。”   “你!”   林侦心平气和,大殿之上,朗朗语声,字字清晰,奕枫一时语塞。   冯堪微微点头,“那老臣再问七殿下,若汝为申生,又当如何?”   “不逃,不认罪。”林侦回道,“吾当力证清白!身为臣,不能欺君罔上,定将篡夺之情呈知君王;身为子,不可乱去伦常,定将奸惑之实据告老父;即便贬身遭死,青史自有公论;绝不会沽名钓誉,愚忠枉孝,污真士之气节!”   “好啊!七殿下真乃大义之忠、大义之孝!”冯堪激动得老声颤抖,回头拱手向上,“皇上,老臣点七殿下!”   林侦立刻俯身参拜:“多谢冯师傅!”   大殿之内,隆德帝接过冯堪手中的文章又看了一遍搁到一边,抬起头,“朕点皇九子奕枫。你们呢?”   殿中安静了片刻,师傅们纷纷道,“臣复议皇上!”   “臣复议太傅!”   一个个复议过后,隆德帝险胜一票,九皇子奕枫拔取头筹。   “奕枫啊,来。”   隆德帝在龙座上召唤,奕枫忙起身走过去。隆德帝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件东西,“赐给皇九子奕枫,文墨清新,论题严谨,识大体、明大义,是篇好文章。”   隆德帝的话林侦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看着他手里那件东西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弯弯的半圆,婀娜婉转,明晃晃、晶莹剔透,麒麟珮!是那枚麒麟珮!!   “谢皇父夸奖,儿臣往后自当多尽心力!”   奕枫恭敬地接过,将那枚麒麟珮挂在了腰间,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林侦……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呢,现在要怎么办……   谢谢亲爱滴柴和Rivvi,雷雷收到! ☆、归来的王子     正月二十二。   连着晴了几日,日头不足暖,消了的雪化不尽,夜里一上冻反倒成了冰。宫里连夜撒了粗盐防滑,早起再刺刺擦擦地除冰,很刺耳。   林侦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脚下一滑,忙得不亦乐乎。小小院落几间房,一直都觉冷清,却不曾想到这东西搬出来竟是这么多,从早起到现在,依旧是满满一院子。这么多活计,原先小院里的两个大太监张福和刘兴指挥着,映着日头,面上难掩喜气,语声高,也粗。   皇宫里主子不得势,下人的命运更是凄凉。更何况这些伺候冷宫的人几乎已经绝了念想,昨儿夜里听说要带他们一起走,有两个太监当时就哭了,仿佛要即刻升天一般。   北五所,这座宫殿里仅次于太子钟粹宫的所在,年轻的王子们一个个心胸宽、脸色正,好伺候又得赏,月钱都要比西六宫娘娘身边的人还要高出一些,谁人不得意?   他们得意,林侦此刻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三个月,从开始计划到彻底走出□□,他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林侦蹙了眉,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又出计划之外……   正月十八那一场考试,他铤而走险,博得老冯堪的当堂喝彩,若不是隆德帝压着非要点老九奕枫,他就要夺下头筹,在兄弟和众位老师们面前出尽风头。   这不是林侦的本意,原本的计划是老老实实地应考,把忠君爱父的思想中规中矩地在白纸黑字上表达出来,名次么只要不落地就足够了。这就是一位父亲想看到的悔过,而不是三年囚禁一出来就抢风头,不仅显得急躁,更显得他有所目的。   可是林侦却不得不为。他必须赢,没有时间再慢慢与皇帝融化父子之情,因为芽芽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林侦与老八奕柠只有几面之缘,这位王子柔和,内向,与极擅丹青的描述十分吻合。这样的人心思细,随画笔远游更容易生出浪漫的情愫。禁宫深锁,一旦心意相合,孤独的情窦要沦陷几乎就是必定的。   可这情愫走错了方向。   芽芽口中的那位碧苓姐姐像是个温柔的女子,女子从一而终,更何况心里是个风华正茂的王子,灰姑娘的故事就是在现代也足以引人奋不顾身,如何回头?   这不是谁的错,却是一件注定了结果的悲剧,而偏偏把芽芽拖了进去。得知的那一刻,林侦就对那两个所谓的弟弟恨得咬牙。用一个卑贱的小宫女来传信,不用猜,那信一定没有明显的笔迹、也没有开头和落款,一旦被抓,芽芽百口莫辩、必死无疑!而这两位皇子殿下,既与她没有情愫也没有主仆恩情,露面?绝不会!   那一夜,自责让林侦彻夜难眠!   他先是错估了千秋节的形势,一旦受挫又心急,开口求三公主搭救芽芽,却没有想到就此把她送入虎口。芽芽说她不敢不听九殿下的话,她怕。林侦信。这几个月,她已经从一个调皮活泼、独立骄傲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能跪在娘娘身边虔诚服侍的小宫女,这不是林侦愿意看到的,因为这样的变化不是因为她听话,只能是因为恐惧和疼痛。   提前老九奕枫,林侦想起那最初的介绍:“貌俊美”,如此简短。   王九是个人精,察颜辨色、深谙人情,聪明圆滑又忠肝义胆,即便深陷绝境依然恪守他干爹的教导,从未把自己的路走死。当时的芽芽是浣衣司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宫女,与她说起宫中旧事王九也不曾口无遮拦,这三个字就是他给九殿下的评语。   这评语险些误导了林侦,以为这不过是个模样俊秀的少年,无需顾忌,却不曾料到这三个字竟是如此一言难尽。原来,他是这皇宫之中最风光得意的王子,这家族之中最恃宠而骄的老幺。   他霸道,却能赢得所有皇兄的宠爱;他聪明,不喜欢读书功课却不曾落下;他吃苦,自幼习武,遍体鳞伤,是隆德帝唯一准许出宫进御林军校场的皇子,不惜伤,不怕累,曾一个人大战九门提督的卫军,刀上见了血,险些杀红眼。   这一点一滴都来自王九,最终道出,自从忤逆的七皇子被禁,只有一个人敢在龙案上持宠耍赖,那就是这位“貌俊美”的小儿子。   这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芽芽现在与其说是陷在老八的坑里,不如说是攥在老九手里,毕竟老八有短处,一时半刻舍不得碧苓就不能害芽芽,而老九,无牵挂,无所顾及,在需要的时候才是那个能下得了狠手的人。   林侦又想起那一天三人相逢在夹道里,奕枫眼中那冷冷的目光,心中不觉一凛……   “主子,”   王九来到身边轻声唤,林侦回头,“怎样了?”   “天//朝疆域图奴才给拆下来了,”王九回道,“已经收好。主子您看?”   “莫再张罗旁的了。你这就跟刘捻儿先把图送过去安置好,莫急着上架,待我过去再说。”   林侦仔细嘱咐着,那一场考试依旧留下了未解之迷,隆德帝究竟是为什么出了那样一道题,他还是没想明白。可是林侦看得出,对他的回答皇父是十分满意的。这样的胜利,林侦有些侥幸,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个医生,要把对脉再下药医治,不能再靠碰运气。   揣测人心从来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是位帝王。林侦决定从他的藏书开始,把这里所有的书和图都带走,仔细研看,他的思想总会窥得一二。   王九接了话跟刘捻儿先护着图走了,林侦又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待到书册都仔细地按着编序装箱、贴上书条,林侦这才放心。时辰不早了,起身往北五所去。   出颐和轩,来到花园角门旁,林侦停了脚步。回头看,阳光下的颐和轩那么安静,白雪覆盖着屋顶,看不到红梅,看不到院中一切如旧的凄凉,走出这个门,背后就是一样的宫殿。林侦忽地想到了那位燕妃,如果真的在天有灵,此时的她是喜还是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柴柴的雷雷!   求花花,求热闹,求收藏,求求求 ☆、一心挂两处     穿过夹道,进了东六宫,沿夹道往北走,很快就来到了北五所。   这里的布局是连环五套、二进的院落,按照王九的讲述,从西往东、头所到五所曾经依次住的是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当时老九年幼随太后住在慈宁宫,太后仙逝后,就搬来与三皇子同住,待到二皇子出宫,他就搬了进去。   因此上,现在的布局就变成了最西边靠近御花园的头所住的是老九,二所空出,原先五皇子的三所给了世子澹轩,再往东的四所和五所是七皇子和老八奕柠。   据说当初世子搬过来的时候,原本是要用二所,可那后院之中还留着很多老九的东西,说还要用,皇上就准了,将世子挪到另一套里。林侦当时听着就挑了眉,这样一来,等于是老九奕枫一个人占了两套院子。   将到午膳时候,林侦一路往自己的院落走遇到来往传膳的宫人,远远地看到他都靠墙侍立,宫墙两边站了一排人。如此排场从未经过,林侦走过,略有些不自在。   刚到院门口,正碰上从里头小跑出来的王九,见了林侦忙施礼,“主子,奴才正要去请您呢。”   “怎的了?”   “三公主到了。”   听闻亦洛来了,林侦忙赶了几步,进到院中,见亦洛正一个人环顾四周,那样子显是故地重游,林侦走上前施礼,“姐姐,”   亦洛回头,绽笑,“奕桢,”   “姐姐今儿过来的早啊。”姐弟二人原本约的是下午见面,亦洛早来了一个多时辰。   “是,原是要用了午膳再进宫,可想着,不如过来跟你吃顿开伙饭。”   今天亦洛难得地穿了一身鲜亮的桃红,披着水纹披帛,脸颊也透粉,映着雪十分喜庆,林侦笑道,“好啊。”   宫人们还在归置各处房间,午膳就摆在了西厢小间儿的炕桌上。   搬回皇子寝宫的第一餐,亦洛点了一盅蒸鹿尾儿,一盘花菇鸭掌,一碗莲蓬豆腐,一盘玉笋蕨菜;汤是燕窝鸡丝汤,另有两小碟点心是豆面饽饽和山药枣泥儿糕。碗碟都不大,小炕桌也摆得满满的,姐弟二人围坐,边吃边说着话。   “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就爱吃鸭掌。”   亦洛说着夹了一只放到林侦碗里,林侦笑笑,其实这鸭脖子鸭掌都是芽芽爱吃的,每次买了来一袋子吃不完,打扫剩的都习惯了。阴差阳错倒唤起了亦洛的回忆,林侦也就接了。   看弟弟吃得香甜,面上也和暖,亦洛犹豫了一下小心道,“桢儿,我听说皇父把那枚麒麟珮做赏给了奕枫?”   林侦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麒麟珮出现在意料之中的场合,却是意料之外的人。林侦万没有想到,另一枚竟是在隆德帝的手中。不用再深究也想得出这一对玉佩该是他与燕妃之物,雄珮在她手中,而那枚娇柔的雌珮在他手中,这是彼此交换,相互拥有么?若果真如此,燕妃走后玉佩留给了儿子,儿子生无可眷还每天佩戴,皇父为何已经将之拱手送人?   这是一个结。面对亦洛的询问,林侦没有抬头。   “给了就给了吧,你莫太在意。”   林侦依旧没有吭声,这也是他从那考场上得胜归来依旧心绪不宁的原因。那天隆德帝顺手摘下玉佩送人,足见是临时起意,为什么?他做了什么让皇父忍心丢了玉佩?   看他脸上有了落寞之色,亦洛忙笑着转了话头,“那一场试,桢儿做得好。后来平博听两位文渊阁的师傅说,几位殿下独七殿下立意新、陈词慷慨,虽说文章表意欠斟酌,却是大忠大义、好气势。回来跟我说,怎能点奕枫呢?即便不是奕桢,也不该是奕枫,还有大哥和三哥呢。可见,皇父是真正为了褒扬你,才压得如此明显。”   林侦听着抬起了头,是啊,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看他终是有了笑容,亦洛也心喜,“桢儿,皇父心里喜欢呢,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让你搬回四所来。”   “嗯。”林侦点点头,是的,他没有赢可考完后第三天圣旨就到了颐和轩,这一次里面有了“皇帝诏曰”,虽说没有夸他两句,却是只字未提从前的过错,已是十分难得。   姐弟两人亲亲热热吃完午饭,漱了口,林侦伸手搀扶亦洛,“姐姐,咱们这就过去吧?”   亦洛搭了他的手,却未起身,重拉了林侦坐在身边,“桢儿,姐姐也正要跟你说此事。”   “姐姐有话请讲。”   “桢儿,北五所有制,每位皇子房中都可配两个大宫女,四个小宫女,你想要哪个,并无不可。只是,姐姐想着那小沐芽在尚服局已然衣食无忧,跟着的姐姐也照应她,何必非要要到身边来?”   “姐姐,颐和轩三年,我一个人冷不惯,沐芽和王九就是我挨日子的乐儿。如今我回来了,调过来给我使,有何不可?”   亦洛挣了挣眉,这一句说得如此势气,不容反驳,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倔强的少年,熟悉的感觉让亦洛心里有些疼,想着可怜的弟弟这些时已经十分识大体又听话,何必为了这么个小丫头驳他,便笑了,“原来如此。我这就去调她,不过,姐姐可不想你到尚服局去。”   “姐姐,我……”   “奕桢,”林侦还要说什么,被亦洛打断,正色道,“你将将回来,又得了皇父的赏,那尚服局、浣衣司还是不要靠得太近,凡事姐姐去做就好。”   看亦洛的脸色,林侦不好再驳,只得点点头。   ……   从四所出来,日头正当空,脚下未铲尽的雪化得湿漉漉的,亦洛扶着丫鬟如意的手走得很小心。待来到二所门口,见院门开着,亦洛往里瞧了一眼,有人在擦廊下的湿地。   “呀,公主,这院的前门怎的开了?”如意悄声问。   如意从小跟着姐姐如珍进宫,服侍的正是亦沁亦洛姐妹。如珍年长于两位公主,亦沁和亲时跟着走了;如意年岁小,一直跟着亦洛,亦洛出嫁便将她带出了宫。有这一层姐妹亲在,亦洛与这丫鬟十分亲近。此刻听她问了这么一句,亦洛道,“说是奕枫要用。”   “原先头所加二所后头那院子还不足够么?还要把前院也打开?九殿下用得着这么些屋子么?”   “多嘴。”   “是。”   如意不敢再说什么,亦洛的脚步却停下来。   正月十八一场考试,考得人心惊胆战。几年前奕桢也是在这一日文章中胡言乱语惹怒了皇父,这一回听说他又出头,真真是吓了亦洛一跳,却没料到是如此结果。按照自己夫君的说法,这父子二人算是在堂上有些和解,可亦洛的心依然放不下。   母妃被打入浣衣司时依然戴着那枚玉佩,直到薨没。亦洛记得,当时是皇父亲手摘下给奕桢戴上。如今就这样轻易地把另一半给了奕枫,分明是扎奕桢的眼。若是搁在从前,奕桢定不能依,好在三年幽//禁他终究隐忍,否则真不堪想。   想着当时的奕桢是如何惊震,亦洛不由心痛,此刻看着那半开的院门,轻轻叹了口气。奕枫从小就生得眉清目秀、性情爽朗,一副顽赖的模样与各位皇兄姐妹都十分亲近。小世子澹轩更是从小就爱跟他一道玩耍,最认的就是九叔。皇父看在眼中,越发恩宠于他。   只有奕桢从小就不待见奕枫,长大了兄弟二人也不对付。这一回,奕桢重回北五所,奕枫拿去了麒麟珮又把二所整个要了给自己,针尖与麦芒终究又要对上。只望他二人年长了这几岁又隔着两套院子,莫要为着一点小事再起冲撞……   主仆二人走出北五所,将将拐入夹道,如意就轻轻拽了拽亦洛的衣袖,挑着下巴呶呶嘴,“主子,您看哪。”   亦洛抬眼,不远处的钟粹宫外站着一个人,一身的赤色蟒袍,面上带笑正看过来,日头底下,那颜色、那笑如此和暖。亦洛笑了,抬步就往前赶。   “慢些,路滑。”   江沅大步迎了过来,夫妻二人握了手,亦洛问,“你几时进来的?”   “前晌就进宫了。”江沅回道,“西北公文发到户部和兵部请调粮草、增派兵援,三哥将公文呈给了皇父,叫我一道来商议。”   西北地缘辽阔,地势险要,北有匈奴,西接西域与乌斯藏,一直纷扰不断,民生艰难。前年一场匪患气势汹汹,朝廷足用了半年才剿灭,二哥去年秋回来述职,原是该休养生息,岂料严冬未过,就又起了势头,亦洛蹙了蹙眉,“叫你做甚?要用西南的兵么?”   江沅轻轻摇摇头,“皇父就是想让我听听吧。”   “没问你什么?”   “没有。”   亦洛似是不能信,两手握紧了他,“朝中有的是人,凡事都不用你操心,莫应下什么。”   “嗯。”   “就是……什么都不做!”   看她紧着一句一句叮嘱,江沅笑了,“不做。就这样,每日陪着公主过日子,如何?”   他这边已是起了调//笑,亦洛却依旧蹙着眉,认认真真点头,“嗯。等我安顿好桢儿,我也不进宫了,咱们往承德去住些日子。”   “雪还没化呢就往承德去?”江沅轻轻揽了她,“咱们窗前的梅未谢、玉兰将绽,正是好景致,何必急着往旁处去?”   “你这几日又睡不安稳,想来……”想起夜半时分,他一人披衣而坐,清冷的月光里握着她的手一坐就到天明,亦洛的心一阵痛……   江沅轻声附在她耳边,“想来是你总不让为夫得着,我如何睡得好?”   光天化日之下、巍巍宫墙之内,夫君这么不知羞,羞得亦洛绷不住,终是笑了,抬手捶他,“你就是不知足!”   江沅就势握了她的手, “为夫没事,啊?”   “……嗯。”   低低地应了一声,亦洛心酸难耐的,低头轻轻揉搓他的手,不肯放开。   “你在哪儿用的午膳?”   “太子邀我和三哥在钟粹宫用的,你呢?”   “我和奕桢一道用的。他还是想要那个小宫女,我这就往尚服局去。”   “那你早些去吧。” 江沅道,“我到文渊阁去跟五哥坐坐,等着你。”   “不回府么?晌午没用那盅雪莲,这会子不如回去用了。”   “我用过才进的宫。”   听他这般仔细,亦洛这才放心,“那你等我。”   “去吧。”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喏,姐夫来啦,求花花   道道道道,谢谢雷雷! ☆、你不知我知     尚服局。   正厅之上,尚服袁茹正与几位女官说着话。二月十五是花朝节,皇后娘娘要带着几位贵妃娘娘出宫往万寿山去游湖、赏花。仲春时节,褪了厚袄儿,不着朝服、礼服,正是娘娘们各显风姿的时候。   过了年尚服局就着手采办,这一回竟是寻来了罕见的雪青翠鸟羽,比原先的翠蓝羽虽说颜色浅些,却是十分的柔滑,若是点制巧妙,映在日头下便是夺目的光彩。   几人正商议着如何在娘娘们的钗环、衣裙上搭配,就听得小宫女回禀说三公主驾到,袁茹忙命女官们退至侧厅,不及安置其他,出门相迎。   行至台阶下袁茹俯身施礼,“奴婢叩见公主殿下,”   “袁尚服快快免礼。”亦洛双手将袁茹扶了起来。   袁茹如今已是从四品的衔,其兄长又在朝中任职,宫中的娘娘们于她也是敬重。不过当年刚进宫做女官时服侍的就是各位小公主们,那时的亦洛多病,多愁,少展欢颜,袁茹因此吩咐人只她自己近身伺候,算是结下些渊源,此刻两人挽了手,拾阶而上,甚是亲近。   来到正厅之上,亦洛看着桌上摊开的饰品盒子,含笑道,“袁尚服如今还是亲力亲为,真真可敬。”   “公主过奖了,”袁茹谦和道,“这本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年里袁尚服给我送去的一品绣,甚好。正要多谢你费心呢。”   “公主折煞奴婢了。”   袁茹说着越发展了笑颜,自己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只是眼前这位公主却非同寻常。大名鼎鼎的景铄王,十六岁从老父身上剥下血染的盔甲承继王位,一介书生孱弱、无半点武功,狼烟遍地之下几经生死重整王师,杀得叛军神鬼皆愁,十万铁骑重锁西南,是朝廷的得力王将。两年前景铄王走入京城安心做了驸马,莫说自己哥哥那等二品官,就是当朝内阁首辅庄之铭也要敬让他三分。因着当年不着意的尽心与公主有了这等亲近,袁茹岂能不尽心维系?因道,“奴婢原先一直伺候公主,这一年到头忙、孝敬不得,年里再不给公主做条披帛,自己倒过不去了。”   亦洛笑笑,“不说旁的,我倒也惯了呢。”   两人说着话,有宫女斟了茶上来,袁茹让了亦洛上座,亲手奉茶,“这是奴婢珍藏的女儿茶,殿下尝尝。”   亦洛接过,抿了一口,赞道,“果然醇香,有口福了。”   袁茹这才安坐,吃了一口茶,方问道,“殿下今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哦,“亦洛搁了茶盅,“今儿进宫无事,一来想着过来瞧瞧你,道声谢;”   “多谢殿下费心,奴婢不敢当。”   “二来么,前些时从浣衣司调上来的那个小丫头可好?”   “沐芽么?”袁茹忙回道,“奴婢也正要回给殿下:这小丫头聪明伶俐,才学了几日,就把上百种料子都认得清清楚楚。虽说手感还差些,捡料子却不妨碍,记性好,手又快,一时的那料子房里倒没有难得住她的了。后来又跟着姐姐们学织锦,小丫头活计没怎样,口儿倒巧,把那新织的花样子编了好些个名堂出来,又新奇,又应景儿,省了莫云的心,跟我夸了好几遭儿了,说还要当面谢谢公主。”   “哦?是么?”亦洛闻言笑道,“倒是个伶俐的。”   “是啊。”   “听着这孩子这么讨喜,我都想带走了。”说着亦洛重捡了茶盅,不经意道,“我将才从四所来,七弟那儿正挑人手,也没使惯了的,既是这小丫头这么灵巧,就给他使唤吧。”   袁茹闻言略略怔了一下,“调她去伺候七殿下么?她尚未被嬷嬷们调//教过,近身服侍怕是不得劲儿。”   “不妨事,她是小宫女,不过是给姐姐们搭把手、跑跑腿儿,哪里当真让她伺候了。”   看亦洛语声虽软,话里倒不容驳了,袁茹便也笑着点点头,“殿下说的也是,倒是个好孩子。”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袁茹正打算吩咐人去传沐芽来,就听得外头宫女进来回报:“回公主殿下、尚服姑姑,九殿下来了。”   嗯?袁茹和亦洛都是一愣,九殿下?此地是尚服局,是女官们的地方,虽说从未有规矩说皇子们不许来,可几位小王爷们却是十分避嫌,从未来过,今儿这位怎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了?   听说人已到了门口,袁茹哪里还顾得细想,与亦洛点头请辞就赶忙外头去迎。   不大会儿功夫,帘子打起,一张英俊的笑脸带着外头清新的雪凉进了房中。一眼瞧见亦洛,脸上的笑越发晕开了,“三姐姐!你怎的在这儿?”   “这话不该我来问你么?”亦洛笑,招手叫他,“快进来暖和暖和。”   “哎。”   奕枫应着走到亦洛身边,挨着坐了,问也不问就从亦洛中拿了手炉过去,“化雪天真冷。”   他这么亲近,亲近得亦洛心里也暖。这位幺弟就是如此招人疼,二姐亦沁那般烈性子的人,对奕枫也是喜爱。   “三姐姐,”奕枫边搓着手边道,“昨儿还听母妃念叨说这些时没见着姐姐,直要派人出去请呢。”   “是么?”亦洛应着,又从如意手中捡了两片梅花香片往手炉里添了进去,就着奕枫的手重安置好,“这几日忽冷忽热的,我身上也不适宜,回给娘娘说,过两日过去瞧她。”   “行,我说了你可得去啊,免得母妃打我,说是我编排的。”说着奕枫凑到亦洛耳边,“误了牌局于我母妃可是大事呢。”   亦洛噗嗤笑,“知道了。”   姐弟两个挨着暖了会子手,奕枫问道:“三姐姐,你做什么来了?”   “我来找袁尚服说话。”   “哦。”   “你做什么来了?”   “我来要一个小宫女。”   奕枫说得好是轻便,亦洛挣了挣眉,“你说什么?”   “姐姐知道么?我回了皇父,把二所的院子给我习武使,正好澹轩也该习武了,这么着早起就能练,不必大雪天还往宫外去,皇父准了。今儿就要腾出来,置些桩子进去。”   “要添人手你让人往敬事房去要,怎的跑尚服局来了?更况一个小宫女怎么够?”   “哦,旁的都已齐了,就缺这一个。”说着奕枫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嘴角一弯,“姐姐不知道,这小丫头伺候过母妃,灵巧得很,我身边儿都是闷葫芦,不如挑这么一个搁身边儿也伶俐。”   亦洛正要问,袁茹亲自敬了茶上来,笑道,“今儿我这儿可是金贵了,不知九殿下说的是哪个?”   “沐芽。就是腊月里往翊坤宫伺候过的那个。”   这一句让亦洛和袁茹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下,亦洛才道,“沐芽?你要的是沐芽?”   “是啊,怎的?”奕枫惊讶地看着她,“三姐姐这久居宫外之人竟是也知道她?”   袁茹应道,“是公主殿下将她从浣衣司调出来的。”   “哦,原来如此!”奕枫恍然大悟,“姐姐好眼力!这小丫头是讨喜。”   “讨喜也不能给你。”亦洛笑着白了他一眼,“今儿我也是来调她走的。”   “姐姐要带她出宫?”   “那倒不是。奕桢今儿将将搬回来,也缺人手。”   “哦,原来是给七哥的。”奕枫笑,大度地摆摆手,“我那儿有的是人,换两个给七哥就是了。”   “不换。就这一个。”   “三姐姐,”奕枫挑了眉,“不就是一个小宫女,你就疼你九弟一次么。”   “说的是,”亦洛半真半假地嗔道,“不过是一个小宫女,姐姐要在先,你不该让给姐姐么?还来争?”   “若是姐姐要,我……”奕枫拖长了音儿,忽地凑到亦洛面前,“自是要让给姐姐!若是七哥么……”   “七哥怎的?不能么?”   “不是不能,我只想问:七哥认得她么?是七哥要她么?”   奕枫这么一问,亦洛一时语塞,怎么说?奕桢将将解了禁,这就要调一个小宫女,若说早就认识,那岂不是说这三年他非但没有闭门思过还到处走招惹小宫女?而且还是浣衣司的小宫女。这要是传到皇父耳朵里,这将将的破冰之好可就白费了。断不能这么认下!   “他怎么会认得?只是我觉着这小丫头妥当,要了来给他使罢了。”   “这不结了?我那儿有的是好使的宫女,”奕枫笑道,“跟七哥换,行不行,好姐姐?”   被他缠得心软,亦洛也不肯松口,“不行,姐姐调来的人,姐姐自是要带走。”   奕枫叹了口气,把手炉还到亦洛手中,站起身,“姐姐说是她的主子,我也不与姐姐争。不如这样,咱们叫了那小丫头来,看她认是哪个主子,如何?”   “这可使不得!”一直在一旁不敢插嘴的袁茹忙道,“怎的能让一个小奴婢挑主子呢?”   亦洛抬手握了袁茹,笑看着奕枫,“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个玩性儿。好,就与你赌这一遭。”   “好咧!”   这姐弟二人这么打了赌,看他们兴致高,袁茹也不敢拦,更况这烫手的山芋她也想赶着给丢出去,遂吩咐人速速去把那小丫头叫了来。   ……   沐芽跪在地上,给各位主子请罢安便不敢动,低着头。   奕枫见状正要往跟前儿去,被亦洛拉了,奕枫低头看她,笑着又坐下。   “沐芽,”亦洛开口道,“今儿我和九殿下来是要调你出去伺候。问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跟着九殿下?”   小丫头闻言慢慢抬起头,直直的眼神看着他们呆了好一刻,深深地磕头,“奴婢愿意服侍九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呢,大家都转战主场:北五所。人全了没?没。   亲爱滴可可姐姐,长评君给力,楼楼也被架得好高,虽然本鸟不想承认哥哥是只闷不骚那种,但是不得不承认不成功也不成仁那段,嘤嘤嘤   谢谢亲爱滴Ponyo和我柴,火箭炮收到;谢谢亲爱滴道和飞飞,雷雷收到! ☆、作死小芽子     过了年,天越来越长,傍晚的日头西斜,斜出漫天晚霞,照着西厢墙上一片橘色。   沐芽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此刻司衣司的宫女们都还在前院忙碌,只有她一个人得了闲,偶尔房檐儿上滴下水珠,打湿了头发帘儿……   后晌尚服局里发生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九皇子那双眯起的眼睛,分明是在告诉她:敢不听话,从前做下的事足够打死她,嘴角那丝没有温度的笑像刻在了她脑子里。   怕不怕?怕。   每次见他,一时笑,一时阴,笑的时候能引着沐芽什么话都敢说,阴的时候,顷刻就能置她于死地。这种错乱的感觉从那天烟火后就再没有出现,却在记忆里被无限放大。这就是一个小奴隶的悲哀,智商根本不足够应付主子的喜怒无常。   悲哀很快就化成恐惧,恐惧会生出搏命的力量。更何况,他腰间的那块玉佩,那么鲜亮、那么刺眼……   早听碧苓说正月十八一场考试,九皇子拔了头筹赢下麒麟珮。这一刻,看不清图案,那形状却似电光火石炸裂在眼中。哥哥苦苦寻找、她苦苦等待的钥匙就在几步之外,门就在甬道尽头的东小院里,他们离家、离学校、离曾经单纯的幸福就剩下眼前这一个人!哥哥付出了这么多依然难测君心,还要等多久来周旋这个人??等不了了,不能再等了!   哥,我来,我来拿回那把钥匙!   一时的雄心冲在脑子里,人都有些发抖,可这抖不像是大战之前的亢奋,竟是瑟瑟的……   “怎的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呢?”   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沐芽哆哆嗦嗦地抬头,晚霞里是那个温柔的姐姐。   “快起来,莫着了凉。”   碧苓说着将沐芽挽了起来,“莫掌领已经着人把你的帖子送到了敬事房,明儿新帖子就能下来,一早就有北五所的人来领你了。”   沐芽没吭声,碧苓没再多言语,只道,“走,进屋吧,莫掌领嘱咐我给你收拾东西。”   跟着碧苓进了房中,沐芽将自己的包袱抱了出来。来到司衣司不过两个月,包袱里就装满了厚袄、夹袄、裙、中单、小衣儿,平日塞得乱,这会子一件件打开,慢吞吞地叠着。   碧苓掩好了门,回身道,“不忙,来。”   两人拉着手坐到了床上,小丫头依旧低着头,碧苓抬手,轻轻地抚着她湿漉漉的刘海儿,“沐芽,要走了,姐姐问你句话?”   “嗯。”   “那袄儿……是九殿下的么?”   沐芽摇摇头。   “那是……七殿下的?”   沐芽没做声,过了一小会儿轻轻点点头,“我在浣衣司的时候被人欺负,夜里偷偷跑出来正碰上殿下……看我要冻死了,殿下就把袄儿给我了……”   “原是如此。”碧苓的语声丝毫不意外,“那今儿公主殿下来调你走,你为何不肯?”   “我……不想去伺候七殿下。”   “这是为何?见人不比守着袄儿强些么?”碧苓轻声问,两人的话里避讳了一样东西,小丫头当时怀里揣着的还有袜套,两双男人的袜套,这绝不是单单一夜巧遇就能给她的,十四岁的年纪是不是也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小丫头抬起头,落寞的小脸上抿出个笑来,一笑,那双毛绒绒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我当七殿下是哥哥……”   碧苓吓得忙捂了她的嘴,“莫胡说。”   两人离得这么近,那弯弯的小月牙儿就在碧苓眼前,那么清澈,清澈得人心疼,“沐芽……”   碧苓轻轻放开手,小丫头喘了口气接着说,“可七殿下当我是只小狗呢。”   碧苓一怔,噗嗤笑了,揽了那瘦弱的肩膀靠在怀中,轻轻拍着,“沐芽真是个聪明的丫头。离他远些好。离他越远,越好……”   日头落尽,最后一抹余辉从房里抽尽,黑暗中,两人静静地坐着,直到房门外有了声响,司衣宫女们陆续回来,院子里重热闹起来。   晚饭的时候,几个小宫女凑到沐芽身边七嘴八舌地问她调走的事,大宫女们在一旁也窃窃私语,有与碧苓相熟的干脆凑了过去也问起来。   一时间,饭堂里每个人的眼里、耳朵里都是沐芽调动的事。先莫说九殿下那英俊的模样、那随手就赏的势头,这实实在在是个高枝,就这小宫女挑主子就是头一遭儿听说。可眼里心里再巴望着,要点脸也该先说公主那边吧,谁知这丫头小狗胆子还真大,竟是当场挑了九殿下,人们怎么能不嚼些舌根?正是下饭的好佐料。   沐芽低头只管往嘴里拔拉饭,生生吞下那一小碗米饭就跑了出来。一个人站在廊下,看着宫灯点亮的院落,轻轻吁了口气,闯祸了,该怎么跟哥哥交代……   一个人正闷,忽地院门口的小宫女招手叫她,沐芽下了台阶走过去,顺着那小宫女指外往外看,背在宫墙的阴影里一个小太监。   是王九……   沐芽抿了抿唇,走了出来,“你怎的来了?”   “你还问我??你气死主子了!”   “啊?他,他生气了?”明明知道的结果还是问出口,哆哆嗦嗦的嘴唇像要冻僵了,自己都觉得心虚。   王九狠狠白了她一眼,“胆儿真是大,死活都不顾!”   骂了一句,小丫头不吭声,王九也不敢耽搁,略凑近些,低声道,“主子在颐和轩等着你,你寻个空儿赶紧去!”   “……哦。”   听她应下,王九转身就走,沐芽忙扯住他,悄声儿问,“哎,几时啊?”   “什么几时?!主子此刻就在那儿呢!嘱咐你:得了空儿再过去!”   王九没好气地撂下这么一句,转身跑了。若不是后头有主子的话,沐芽觉得王九都要咬她了。   死定了死定了……真的死定了……   沐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脚像踩了棉花,突然发现哥哥生气比九皇子杀人还要可怕,一后晌心里的豪情壮志瞬间萎靡。   待返回院中晚饭刚刚结束,小宫女们又在分派活计。沐芽忙帮着收拾碗筷,又跟去厨房拎热水。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再回到后院时各屋里都掌了灯。劳累了一天总算自己得了空儿,宫女们有洗衣裳的,有一起说话儿的,院子里还站了几个不知在做什么。   这么热闹,沐芽不敢走。碧苓吃过晚饭就被莫云叫走了,沐芽一个人回到房中,靠在床沿儿上,没有点灯,厚厚的竹篾纸透不进半点的光却把化雪天的湿冷带了进来。将将在外头走了这么一会儿,沐芽就觉得脚要冻掉了。哥哥已经在颐和轩候了这半天,想着他站在黑洞洞的廊下,沐芽又心疼又怕,比刚从尚服局出来还要不知所措,人呆呆的……   总算等得院子里的人都回了房里,沐芽点上了灯烛,穿过乱糟糟的小宫女房,走了出去。   颐和轩夹道撤去了宫灯,黑漆漆的幽深,像张开的大嘴,风灌进来,呼呼的,远处是什么根本看不到。沐芽怕黑,从小就怕,这个时候却顾不得,一头栽进黑暗里,闷头就跑。   越跑风越大,尚服局的灯光被甩在了身后,周遭是完全的黑。沐芽一口气跑到了颐和轩外,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奔上台阶用力一把推开了门,“哥!!”   风声被隔在了宫墙外,冷宫里静得像凝固了一般。不远处的廊下,一个人负手而立,一身白裘绒,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沐芽喘喘地看着一股酸涩忽地涌上来,泪瞬间就溢满了眼眶。   合了门,沐芽急急奔了过去,湿滑的雪地,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动也没动。   “哥……”   颤颤巍巍叫一声,沐芽看着这张没有笑容的脸,泪都不敢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耗子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收拾熊孩子     这一声,不知道是底太虚,还是墙外的风太大,飘渺得像小鬼儿一样。他果然还是一动不动,沐芽又战战兢兢往跟前儿凑了凑,轻轻拽拽他的衣袖,“哥……”   “走。”   低沉的一个字,他已抬步离开,久站的脚下碾碎了冰雪,咯吱一声。   “去哪儿啊?”沐芽赶忙小跑着跟上。   随在哥哥身后出了颐和轩东角门,漆黑的穿堂小道正对着一个垂花小门,门上挂着一把铜锁。这里是东小院啊,沐芽正是纳闷儿,只见哥哥从袖中掏出一根磨得极细的铁丝,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锁头开了。   门被推开,吱吱嘎嘎艰涩的声音,常年锁闭,冷风扑面来带着阴森的寒意,扑得沐芽一个冷战。   林侦转回身,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手中。玉面轻柔光滑带着哥哥的体温,沐芽一摸就知道是那枚麒麟珮。   “哥,这,这不是你……”   “回去吧。”   嗯?沐芽一愣,这才见不远处就是那口井,诡异地正在院子当中,黑暗中像一只张开的嘴巴,森森地吐着寒气。沐芽一个激灵,猛地明白了!“啊??我,我……”   “现在就走。”   “可,可这是你的啊,我,我的那个……”   “钥匙不分雌雄。”   “怎么不分?一定分的!”哆哆嗦嗦,胸中的气息突然抽成真空,只剩口中这一点倔强,沐芽用力把那玉佩摔回他手中,“这,这个不是我的!”   “这原本就是燕妃之物。如果分,也应该是你的。去。”   寒冷的夜,他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高大的身型,气势压在头顶,无比强大。这强大曾经是沐芽最得以倚赖、撒娇、打滚的所在,可此刻却变成了冰山,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哥哥这么冷,玉佩重新被摁回到手中那一刻,沐芽像被狠狠一棍子打懵了动也不会动。   林侦转身离去,黑暗很快就掩盖了一切,只留下白色斗篷依稀的身影。   一阵冷风吹过来,忽地闻到崭新的玩具味,魂儿要飘走了,却还憋着一口气忍着,可忍来忍去,巷子口再也没有了那飞驰而来的车铃声,看着那转身离去的背影,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沐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   慌了神的脚步飘了起来,都感觉不到那湿滑地,不知道速度,不知道停止,狠狠地摔在他背后,伸开双臂紧紧抱了。哥哥身宽又披着斗篷,自己两条细胳膊根本就抱不住他,趴在他身上像一只小树懒,死命地扣着。寂静的夜不敢大声喊,丢了魂儿似地语无伦次,“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哥……你别不要我啊,哥……别不要我……”   “我要不起你了。”   “不行不行不行……”贴着冰冷的斗篷,沐芽急得乱蹭,“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哥,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你打我,你打我吧……”   哥哥打过她没有?打过。小的时候耍混欺负小朋友,被哥哥揪回来扣在膝盖上打了几下屁//股,当时沐芽嚎得整个弄堂都能听得到,然而她还是没认错。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哥……”强压着呜咽的声音,沐芽失魂落魄,“哥……我错了,你不能让我一个人走啊,哥……要是,要是又穿到什么别的鬼地方可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沐芽觉得只有跟哥哥一起才可以回到现代,凭她自己这点子倒霉的运气,一定又要穿越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而且上一次她明明是被哥哥握在手中的,依然还是穿得这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这要是自己先穿跑了,哥哥,哥哥可去哪儿才能再找到她??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哥……”   “一把钥匙一个门,不会是随机选择。你会回到现代的。”   “那我也不!!”小声儿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林侦咬牙,“为什么不?你不是一心要回去,为了这个,喂了狼狗都不怕?!”   “那是为了跟你一起走啊……”沐芽哭,“我一个回去,一个人回去……怎么活……就算空间的门对,谁又能知道时间对不对?如果时间不对,等你回去的时候,也许,也许我已经老了,几十年,我,我一个人怎么过……”   “有你的男神你还怕什么!”   “我不!!我不要,我只要你!哥,哥……”   沐芽哭得昏天黑地却没有忘了死死地抱着哥哥,他再冷,再硬,横竖她是不撒手,“你非要让我跳井的话,你也得跟我一起……”   “你从来就不听话,还要哥哥做什么??”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哥……以后我都听你的话,哥……别不要我……”   求饶的小声儿怯怯地从背后传来,林侦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北五所的灯火遮在枯枝后那么不起眼,手中的拳握得咯咯响,心头此刻只有一种冲动,想听拳头打碎老九颌骨的声音……   胳膊早就酸了,泪也干在脸上,哥哥已经好一会儿没训她了。沐芽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又一小步,悄悄绕到了他身前,抬头看着他,“哥……”   “你打算怎样得手?”   哥哥总算又开口了,低沉的声音,很简短的一句。沐芽最怕哥哥简短,他一简短,沐芽就心慌,想了一整天的理由瞬间就没了支撑,一开口哆哆嗦嗦的,“伺候他……总归有机会……”   “得手后,如何离开?”   沐芽呶了呶嘴,没有出声儿。与哥哥短兵相接,她从来都招架不过三招,果然,又卡在了第二招上……当时血热,就想着要靠近玉佩,后来后怕也是怕一旦进入九皇子的寝宫,王九没那么容易能来给她传话,她与哥哥可能就此断了联系;竟是从未想过得手后该怎么带着那金光闪闪的御赐离开……   “欲速则不达。以前你可以不懂,慢慢长大;现在你不懂,生死攸关。”   沐芽低了头,怕得厉害,伸手去找哥哥的大手,竟是碰到铁疙瘩一般的拳头,沐芽两手包了他,“哥……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一定会小心。等我到了北五所,哥,咱们想办法通消息行不行?等拿到玉佩咱们需要的只是十几分钟的时间,也许……”   四角的钟楼忽地敲响,清凌的钟声飘过寂静的夜空,留下风里回荡的颤音。沐芽忽地打了个冷颤,住了口。   林侦轻轻吁了口气,低头看着身边紧紧抱着他手臂的人,“你想过为什么老九会特意跑到尚服局去要你么?”   “……嗯,因为八皇子吧。”   “如果真的是因为老八,你和老九一边一个对于他来说更方便。你不是当事人,一旦出事,你是那个可以报信的人,他应该求之不得你能一直留在碧苓身边。”   “……”沐芽一时语塞,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不过她的答案是觉得那个混蛋九皇子不想跑出来找她,就想随手指派,逞逞他主子的威风。   “老九能亲自到尚服局要你,说明他势在必得。这样的势头只能有两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老道的雷雷,MUA! ☆、四面起风声     “哪两个?”沐芽小心翼翼地问。   “一种可能是出于他的喜好。”   “啊??不不不不,哥!”小声儿像蹦豆子似的,想起那人,沐芽的下巴和膝盖就疼!“他绝不可能喜欢我!”   “我说的是喜好,不是喜欢。”   林侦转过身,看着眼前急得发红、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叹了口气,松开了拳头将她揽进怀中。   白狐大氅冰凉如雪,怀抱中如此温暖,沐芽贴在胸前,鼻子一酸,眼睛又热热的,也顾不得什么可能不可能了,抱紧哥哥,仰起脸看着他,“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以后都听你的话。”   哥哥蹙着眉丝毫没有为之动容,大手抹了一把她的脸,“你哪次不是这么说?又哪次做得到?”   “这次一定做得到……”说着,眼泪水又吧嗒吧嗒的,“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说不要我……”   “这么说,这么乖是吓的?”   “不是不是,是真的知道错了。可是……”沐芽委屈得嘴巴扁扁的,“哥你以后别再这么说了行不行……”   林侦没吭声。   “哥,行不行?”   “嗯。”   哑在喉中他很轻地应了一声,沐芽赶忙把手里握得出汗的玉佩塞还给他,“要走咱们一起走,穿回去,不管是小时候还是老了,或者再穿到什么别的鬼地方,都一起。”   林侦没再应,大手扣了她的脑袋蹭在脖领子,她立刻像小猫一样,动也不动了,林侦的心不觉得软,只觉得疼……   包裹在温暖的黑暗中,天地都静,哥哥的味道真好闻,寻着他的手让他轻轻摩挲,窝在胸口的抽泣才算慢慢平复,刚才丢在井口边的胆子和心也悄悄复了原位,沐芽抽抽鼻子,这才问, “哥,你刚刚说他有什么喜好?”   “没有你和老九之前,老八和碧苓私下相交十分隐秘,因为一场分手才闹了出来,和好之后就该恢复原状。非要传什么信?碧苓只是识字而已,不可能与老八琴瑟和鸣,传的什么?这种事本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却偏偏要留下你。依我看,只能是那个接头人在作祟。”   “……哥,你,你是说九……”   “这么个与众不同的小丫头,很有可能让他起了玩心。他想逗你,自然是离得近好些。”说着,林侦低头看着怀里,“是不是?”   哥哥这一问,问得沐芽愣愣的,想起每次见面的屈辱,想起那首艳//诗,再想起那张狡黠坏笑的脸,沐芽心里腾地蹿起一股小火苗,混蛋混蛋混蛋!!   “如果真是这样,倒还好。”   啊??沐芽惊讶,“这还好啊?哥,他欺负我呢。”   “我见过老九,隆德帝教子甚严,我相信老九再顽劣也绝不敢真的玩弄你、伤害你。我担心的是第二种可能。”   “是什么?”   “尚服局是女官的所在,皇子们从来都避嫌,只身前往传到皇父耳朵里不是好事。老九虽然喜欢玩闹,却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不该单单为了逗弄一个小宫女这样引人口舌。既然去了,就有去的道理;既然敢公然与三公主抢人,就更有‘抢’的道理,这个道理不会简单。芽芽,你好好想想,你我见面、传信是否还有别的人知道?”   “什么??”哥哥说得很平静,沐芽闻言却惊出一身冷汗,连哆嗦都顾不得,“你是说他知道咱们?不应该吧!哥,虽然我和王九常见面,可人们都知道我们以前在浣衣司做活儿,怎么能……”   “是不应该。”林侦道,“可你身上最重要的秘密就是我。如果这是唯一的解,怎样匪夷所思都不能忽视它。”   哥哥的话是对的,沐芽蹙了眉,她是这座皇宫里最低贱的小宫女,即便九皇子再坏、再想玩弄她,也不至于当着袁尚服的面与三公主抢人,将这点子痞心思露在人前,更何况……“呀!!”   沐芽忽地失声叫了出来,林侦问,“怎么了?”   “那棉袄!哥……”沐芽急得语无伦次,“碧苓知道那件棉袄!头一天她就收走了。我,我竟然忘了!今天,今天她还问起来是不是七殿下的。我,我一直觉得她并无恶意,只是在保护我。更何况,除了这个她没有任何别的证据,而且八皇子的事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不应该还有精力和闲心来管别人吧?”   林侦闻言,紧锁眉头,轻轻吁了口气,“她不需要有恶意。”   “哥……”沐芽眼前又见那双眼睛,那双狡黠坏笑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太蠢,居然会蠢到以为他真的是在逗趣,不由得就害怕起来,“哥,如果真是这样,他,他是想干什么?”   林侦没有答话,好一刻才缓缓道,“我不知道。”   “嗯?”沐芽有些愣。   “假设他真的以为七皇子与小宫女有奸//情,再假设他很讨厌这个皇兄、甚至曾有结怨,那他只需稍稍推波助澜,此事就会败露,惹龙颜大怒,七皇子即刻就会重锁监//禁。可偏偏这个小宫女又知道老八的事,这种情况下,他的选择不多,要么放任不管,随此事自生自灭;要么他和老八不得已之下对此事暗中保护,以免大家暴露。可他却选择如此明目张胆地插手。”   “哥……”沐芽紧紧抱着哥哥,蜷缩在他怀里,她害怕,从没有如此害怕。   林侦心里突然没了底,谜团在他的言语之中渐渐露出了端倪,很显然老九已经放弃了让芽芽为老八牵线的用处,调到身边,针对的只能是她和自己。芽芽是个绝不可能和皇子有任何结果的小宫女,身份还不如碧苓,他的针对只会让她身心俱伤;如果针对的是七皇子,这一次老九歪打正着把对了脉,握住他的把柄,握住他的痛处,对他们的伤害更难估计……   “哥……”   林侦低头抱紧了怀中,怎么办,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   深夜。   竹梆敲过了四更,冷风呼啸,肆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卷起白天喧嚣的尘埃吹得干干净净。   京郊北一座七进的院落,背靠万寿山,紧邻御西湖,僻静幽处铺开青砖灰瓦,浩荡的气势,没有半点颜色,透着压人的肃穆与威严;门外两只青石狮,两只雕花上马石,灯笼高挑,清冷的光照着门匾,上书:敕造镇国大将军府。   整座院落寂静无声,偶有上夜的灯火在风中摇摆,让这一院的酣睡更加深沉。宅邸深处,一个四合小院燃着烛光,房前两株红梅花枝犹在,黑暗中清香残留;房中环壁皆书,一张大紫檀案旁坐着一个身型魁梧的人,披衣夜读,烛灯里发须白如冷雪,梳得十分齐整,双目炯炯有神,此人正是大将军秦毅。   吱嘎,门轻轻推开,弯腰进来一个人,俯身回禀:“主子,人来了。”   案前人并未抬头,只吩咐道,“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黑衣人悄声进来,跪在地上,“奴才叩见大将军。”   “说吧。”   “回将军,沐芽姑娘自年前被调到了司衣司,奴才一直暗中关照,姑娘手脚勤快,不多口舌,一直相安无事。”黑衣人恭敬地叙述着,“可今儿后晌,先是三公主来调她去伺候七殿下,正遇上九殿下也来调人,两位殿下打了个小赌,随后唤了姑娘来,姑娘跟了九殿下。”   “哦?”   秦毅抬起了头,“你是说亦洛去给奕桢要人,后来被老九截了去?”   “是。”黑衣人应道。   “老九可说为何要调她?”   “回将军,九殿下只说是姑娘原伺候过尹妃娘娘,觉得伶俐,故而调她到跟前儿使唤。”   秦毅闻言皱了眉,“此事已然定下了么?”   “回将军,后晌司衣司就将姑娘的帖子提交了敬事房,已然定下了。”   秦毅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那只好如此了。”   “将军,”黑衣人斟酌了一下道,“姑娘在浣衣司安置了两年,这一来是否调动得有些快,会不会事有蹊跷?”   “静观其变。” 秦毅吩咐道,“安排一个人放到老九身边,不需做什么,看着她就好。”   “遵命。”   黑衣人悄声退了出去,秦毅随着走出房门,微弱的灯光里看着窗前的红梅,轻声道:“天意难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够多吧?^_^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开工北五所     二月春风似剪刀。   作为一个死硬的理科生,诗词那微妙的意境沐芽从来就没有真正体会到过,谁知世界原来还可以这么转,转到一个只需要语文的地方,每天的梦话都带着古味,现在冷水里泡着又深切体会着穿堂而过的春风,剪的不是柳叶,是手指。   西厢小耳房外与二门之间宽窄不过三尺,长不足六尺,搁了一只条案,条案上三盆冷热渐度的清水。紫砂与细瓷分别浸泡,冉冉的水汽和着虚掩的门内飘出的淡淡茶香,这里就是北五所头所的茶房,专门为九皇子烹茶的所在。   条案高,沐芽踩着一只小凳子才足够。她现在是个茶倌,洗茶碗是每天的必修。听起来这个活计很简单,一个人一天能喝几次茶?可这里不一样,讲究三餐六茶,这六茶都有正正经经的时辰,不管渴不渴都要喝,谓之品。除此之外,这位主子平日不算临时解渴的,还多出两顿固定的茶时。   按说多两顿不算什么,可这两顿多的不是时候。大周有制,卯时文华殿就开了早课。原本皇子们都是这个时候去读书,早起吃不得什么,茶也要下了早课才饮,可偏偏这位主子要练功,赶在早课前就要练一身汗出来。所以他基本是寅时二刻就到院子里,练功前一杯清水,练功后是一杯热热的普洱。   热热的普洱……   热你个大头鬼。沐芽边洗边打了个呵欠,心里又嘟囔了一次。   这茶房里只有三个轮值的,说是轮值,实则一个坑里只一个萝卜。一个是烹茶的掌事太监,一个是打下手的茶倌,一个是皇主子身边的侍茶。沐芽就是那个打下手的茶倌。掌事太监是不用早起、晚候侍奉早晚茶的,而侍茶的那位除了来端茶盘根本就不到茶房里来,所以,这多出的两顿都是是沐芽的活儿。   一杯茶,讲究很多,第一遍烧的水说有隔夜壶味,要第二遍的水;茶壶也要一遍遍地浇出茶香才可用。寅时二刻才三点多钟,沐芽最喜欢睡觉了,一沾枕头就睁不开眼,以前哥哥早起跑步从来就没有把她叫起来过,这下可好,没有闹钟全凭战斗意志。第一天沐芽几乎彻夜未眠就怕误了时辰,守着小茶炉,差点没困得一头磕死在上面;夜里还要等他练完功、沐浴、饮茶,她才敢封火去睡。   自作孽,不可活。   哥哥的教导从来都是对的。想起哥哥,沐芽的鼻子酸酸的……   那天夜里,她哭着不想离开哥哥,心里好害怕,最后哥哥硬哄着才赶在尚服局关院门前把她撵了回去。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沐芽就被敬事房的太监送到了北五所,当时只觉得头发昏,腿发颤,以前见九皇子虽然也总是被欺负,可她敢在心里骂,敢顶嘴,似乎吃定有碧苓在他到底不敢把她怎样。可这里一旦牵扯到了哥哥、牵扯到了后宫心计,沐芽才真的知道怕是什么意思,“九皇子”这三个字忽然就成了煞神一般。   生怕第一面自己伪装不好露了怯,沐芽好是忐忑。谁知,她真是想多了,来的时候皇子们都在读书,北五所冷冷清清,她直接被带到了后院茶房,从那一刻起,就再没有机会踏出小院门。   每天蹲在茶房学煮茶,沐芽小心地竖着耳朵。不过几日她就发现,她在这里当差好像有些不伦不类,因为这后小院是给太监们使的,从前的茶倌也是小太监,是她来了才调到前头去伺候。后来沐芽终于知道,北五所中每位皇子可用两个大宫女、四个小宫女,都是在前院伺候皇子起居,根本就不会到后院来。   怪不得沐芽来到这里就没分到过新行头,还都是她从司衣司带来的衣裙,原来她占的不是宫女的名额,是个小太监的名额。不知道敬事房那里做了怎样的手脚,她像一只被人逮住逗趣的蛐蛐儿,扣在了闷罐儿里,他不掀盖,她就动弹不得……   日头西斜,风又大了些,水快凉了,沐芽赶紧加快了手下的活儿。这么一个主子、二三十个仆人,一百个茶碗,其中二十个是专门给这主子用的,瓷、竹、紫砂、绿玉、琉璃各式各样,每样擦洗去垢的程序都不同,而这里的规矩,一日三洗,不管用过没有都要洗干净,热茶熏着,拿起来都是喷香扑鼻,温温的,茶汤冲进去才不会乍了味道。   茶倌的手几乎整天泡在水里,忽热忽冷,来来回回,很快就被二月和暖的春风给剪破了。其实在浣衣司的时候沐芽的手已经被冻伤了,这一来很容易就裂了口子,夜里疼得厉害,不敢睡实,不敢叫出声。   她错了,那一天见过哥哥她就深切地知道错了。现在别说偷玉佩,她连九皇子的面都见不着。唯一支撑沐芽的就是哥哥,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这里的一切,她要做的就是安安生生地等着……   茶碗都从水里一个个捡了出来,沐芽探身摆放到身旁的架子上,肩膀好酸,刚撑了一下,脚下的小凳子一歪,沐芽一个歪斜,胳膊肘忽地被一只大手托住,“当心。”   沐芽回头,赶忙从凳子上下来,俯身行礼,“奴婢叩见八殿下。”   奕柠忙虚扶了,“快起来,无需多礼。”   八皇子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暖暖的温柔,沐芽抬起头,虽然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跟他说话,不知怎的心里倒不觉得怕,这些日子不见熟人,此刻甚而还生出了些亲切感,“殿下,您到这里来有何事?”   “碧苓让我来瞧瞧你。”   他压低了语声,提到那个名字脸色都有些发红。看着眼前人沐芽想起那个为了他连命都不惜的姐姐,酸酸的,“跟姐姐说,我好好儿,就是……就是想姐姐。”   沐芽说着低了头,在司衣司的日子是她来到这里最惬意的时候,每天有碧苓护着、教着,可以吃好,可以睡饱,还可以收到哥哥的信……   看着小丫头落寞的样子,浸泡得红红的手揉搓着衣襟,奕柠心里也不大是滋味。九弟行事总是这样,刀子一样,一刀下来,彻底斩断。当时听碧苓说起那件棉袄,奕柠就料得是七哥的,一来因为是三姐出面调动的人,二来么,九弟是绝对不会对这样不识字的小宫女生什么情意的。九殿下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承德避暑,多少千金闺秀都被他嘲笑过。   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猜测,他告诉了九弟,九弟竟像是做实了一样非要亲手掐断,说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和碧苓。奕柠不是没有私心,也知道沐芽是小宫女根本不得机会常出入各宫,她要是想见七哥定是私下密会,这一来就很容易暴露,一旦刑罚受不过,难免会供出碧苓。   可奕柠也深知相思之苦,想那七哥虽说生性孤僻、怪诞,毕竟血脉相连,一个人苦锁三载,唯一能通往的就是浣衣司,与小丫头许只是一时相惜,未见得怎样,怎可捕风捉影就毁人于一旦?更况,激怒七哥,惹出事端怎生是好?九弟却说不怕,他不敢,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九弟的底气不知从哪里来,这些时文华殿读书见到七哥,奕柠一直悬着心,好在看他神色确也如常,更听了碧苓转来的话说他二人像果然并未怎样,舍也就舍了,奕柠的心这才放下。放下了那边,又牵挂这边,九弟调了沐芽来就这么当个小太监使,怪可怜的。   “沐芽,你再忍忍,过些时,我身边一个大宫女到了岁数出宫,趁时候儿我再换个小宫女把你换过去。”   “哦,不不,”沐芽忙摇头,“多谢殿下,奴婢在此处就……”   “八哥!”   沐芽话还没说完,院门外进来个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哦,我跟沐芽说句话。”   “走吧。”   “嗯。”   这是沐芽第一次看到她的正经主子,今天一身银白衣袍、紫金冠,夕阳下斜映,英俊的脸庞有了侧影,像画笔勾描的光影,棱角挺立、无可增减。只是那表情十分冷淡,淡得连那丝坏笑都隐去,像根本就没看见她,转身离去。   脚步声消失在朱漆门外,沐芽轻轻吁了口气,端起一盘茶碗走进茶房,主子们该喝茶了。   ……   从二门出来,两人一道往堂屋去,奕柠道,“九弟,怎么安排沐芽做那等粗活儿?”   “烹茶、洗杯子,这活儿还重么?”   “不是重。只是女孩儿家皮儿薄,成天泡在水里手都红了。”   “哟,”奕枫住了脚步,笑看着奕柠,“八哥就是会疼人,尤其的,会疼女孩儿。”   奕柠瞪了他一眼,“你少拿我取笑。莫说她与碧苓还有金兰之谊,即便就是咱们手边儿一个不相干的小宫女,你也不好这么使唤她。”   “我的人,我不好使唤么?”   奕枫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连他唇边的笑都有些冷,奕柠心里生了异样,“奕枫,你究竟是为何要了沐芽来?是成心要与七哥作对么?我看七哥倒不甚在意,碧苓也说了他俩是如何相识,并无旁的,你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   奕枫闻言并未搭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抬步离开。心道,“不甚在意”?咱们走着瞧!   两人前后脚走入正堂,堂中的玉画屏旁候着一个的女孩儿,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上头的题字,听到他二人进来转过身,“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倒把我一人搁在这儿。”   奕柠忙道,“让妹妹久等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奕枫撩袍子坐在了一旁的,“明儿你搬进宫来住,规矩多着呢。”   “我是不懂规矩的人么?”女孩儿撅了嘴,看向奕柠,“八哥你说呢?”   奕柠笑笑,“瑾玮妹妹最是知书识礼、形容大方了。”   瑾玮抿嘴儿笑,奕枫白了她一眼,“瞧你乐的,明儿进了宫你就知道了,哪有住在府里自在。”   “府里哪里自在?”瑾玮在他二人对面坐了,“爹爹管得严,若不是娘娘接我进宫来,我成日不是念书就是弹琴,连个说话儿的都寻不着。”   “你就是惯的了。”   “你是个好的。”看瑾玮被说得面上有些不悦,奕柠斥了一句奕枫又问道,“做准了么?”   “怎的没准?”奕枫想起今天在昭仁殿,舅父庄之铭一个头磕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直说小女不懂礼数,万不可进宫以免冲撞各位殿下,笑道,“国舅今儿若是不跪,瑾玮还得不着皇父的夸奖呢。”   瑾玮听着掩嘴儿笑,“皇上还说让我与公主们一道住呢。”   “哦?是么?”奕柠也笑,“昨儿才见静妃娘娘说四妹妹、五妹妹长大了,这就要搬到乾西所去,这么说你也要住过去了么?那可热闹了。”   “可不。”奕枫道,“你当是什么?若是接她进宫是住翊坤宫,她才不肯呢!”   “啐!”瑾玮羞,“表哥最不是个好的!我怎的不愿意侍候娘娘了?最喜欢跟娘娘说话儿了。”   “哈哈……”奕枫笑,“瞧瞧吓的,我又不去告诉!”   “瑾玮不必理他,你表哥就是歹稀罕,他最巴不得你搬进来呢。”奕柠道,“说准日子了么?”   “原本说的是明儿,我今儿就不回去了,明儿府里送行李就是。”瑾玮喜滋滋的,“免得回去爹爹又变卦。”   “打嘴吧,皇父口谕都下了,哪容得国舅变卦,往后再想教训你也够不着了。”   三人正说笑着,宫女奉了茶上来。瑾玮捡起茶盅,轻轻一拨茶盖,冉冉茶香飘了出来,她嗅了嗅,蹙了眉。   奕枫看着她道,“这是福建正山小种茶。”   “我最不喜红茶。”   “你尝尝。”   瑾玮搁了茶盅,“不了。”   “让你尝尝你就尝尝么。”   听表哥劝得紧,瑾玮不好驳,又端了起来,浅浅地抿了一口,轻轻抿抿唇。   “如何?”   “不觉红茶的苦涩厚重,倒有股酸甜味儿呢。”瑾玮说着又抿了一口,展了笑容,“再品,好香甜。”   奕枫没再搭话,低头饮茶。自从那小丫头到了茶房,这茶的滋味就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起来热闹。hiahia   今儿的够多吧?撒花花,留言啊。   谢谢亲爱滴老道,雷雷收到! ☆、山不转水转     三人说了一会子话,到了该传晚膳的时候,奕枫要留他二人一道用膳,瑾玮想留下可又摇头,说不好,头一晚在宫里就不陪娘娘不好。   奕枫笑她,说这会子知道宫里的烦难了吧。   既是留不得,便得起身告辞。奕柠也说不过几步远的路,再央唤人把晚膳送过来也是多事,不如就回去了。奕枫这便把二人送了出来。   日头西斜,正照着北五所前狭长的甬道,膳食局的人还没有进来,只有各所守门的小太监,影子斜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十分安宁。   三人刚出了头所的院门,正要道别,奕枫看着甬道尽头处愣了一下,奕柠回头,就见一人正迎面走过来。奕枫原是不想搭理的,可毕竟身边还有瑾玮,只得等了。   虽然逆着光,林侦也早看见头所门前的三人,走到近前,奕柠先开口道,“七哥,”   “八弟,九弟,”   招呼过这两位,林侦的目光落在中间这一位身量苗条的女孩儿身上:一身银白碎花映月袄儿,外罩桃花儿粉的小褂,小女儿的倭堕髻上缀了两只蝴蝶钗。夕阳里,鹅蛋脸庞柔光若腻,略带稚气,柳眉杏眼盈盈含水,清静似秋日的天空。看着她,林侦微微蹙了眉。   奕枫见状,嘴角一弯,抱了肩,好整以暇地瞧景儿。   这一刻的默声,瑾玮有些尴尬,略略嘟了嘴,“七哥,是我呀。”   甜甜的语声,亲切的称谓,林侦依旧不敢造次,心里倒还笃定,这不是两位小公主,其他人认不认得都无妨。   “七哥哪里还记得你是谁。”奕枫道。   一旁的奕柠忙解围,“七哥,这是瑾玮啊,庄大人的千金。”   这庄大人说的是当朝首辅庄之铭,尹妃的堂哥。庄家是大周三朝老臣,到了隆德帝这一朝高居首辅之位,据说膝下三子一女,这便是掌上明珠的瑾玮。   林侦微微低头,“瑾玮妹妹,恕我失礼。”   “许是……我变了许多?”   女孩儿的一双眼睛看着他,语声虽娇柔倒似还有些不肯饶他,林侦笑笑,“长高了。”   噗嗤,奕枫笑了,“这话断不会有错。”随后笑着撇开话头,“正是晚膳时候,七哥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正要往钟粹宫去应大哥一句话,不便多留了。”   “哦,那七哥慢走。”   “好。”   三人目送林侦出了北五所的门,修长的影子消失在门外,奕枫嘴角的笑容冷了下来,微微蹙了眉,“这些时倒与大哥走的近。”   “七哥这几年落了许多功课、人情,大哥是长兄,自是要多关照些。”奕柠道,回头看奕枫又想起那后院的小丫头,“咱们往后也要帮着些,莫生闲事。”   “这倒好,因着这三年要得宠于众人了,原先如何倒不记得了。”   “行了,”奕柠嗔道,“从前的事,皇父都不记了,你记得什么。”   奕枫没再应奕柠,手肘碰碰身边的女孩儿,“人家早走了,你怎的发呆?”   瑾玮依旧望着不远处的角门,喃喃道,“我怎的觉着……七哥不似从前了?”   “总算知道礼数了呗。”   “不是,原先七哥待我也好呢。”瑾玮摇摇头,回头道,“你们不觉着长相不一样了么?”   “长相?”奕枫和奕柠异口同声。   看他两个惊的,瑾玮噗嗤笑了,“我觉着七哥比从前英俊多了呢。”   奕枫白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奕柠倒先开了口,“我也觉着不一样了,倒不是长相,是脾性和气势。瑾玮,你不知道那日文渊阁七哥一番话,说得我的心都跳。所谓相由心生,故而才觉着不一样吧。”   “是么?”瑾玮来了兴致,“我听爹爹提了一句,倒没听真,八哥给我说说呢。”   “好了,晚膳都要摆上了,你还没换衣裳呢,仔细母妃教导你。”   奕枫不耐地说了一句,瑾玮看门外果然已有膳食局的小太监候着,时候当真不早了,也只得起身往翊坤宫去。   ……   钟粹宫紧挨着北五所,是太子奕杬的寝宫,也是人们口中的“东宫”。林侦走到门前,小太监忙跑着去通禀,很快就将他请了进去。   进了正门,是一座悬山卷棚顶倒座垂花门,屏门未开,绕过去走右侧连抄手游廊。钟粹宫虽是东六宫之首,也不过是一套两进的院落,虽说前后院都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实则也不比北五所大多少,更不及宫外那气势恢宏的七进亲王府。储君之位,必是如此,在皇帝的龙威下谨慎遮蔽,直到有一天整座皇宫属于他。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脊上的五只小兽夕阳下斜出一排小影子,一样的苏式彩绘、冰裂纹门窗,映着晚霞煞是好看。   “七殿下到。”   小太监边通禀边打起帘子,林侦抬步进到正堂之上。坐北朝南的金黄宝座背靠墨字屏风,上面的题字是《大学》里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字迹苍劲有力,该是隆德帝亲笔所题。屏风后是整面墙的长书格,遮着宝蓝纱帘;宝座右手边的莲花高几上是太子的龟钮金玺,左手边是翠玉玻璃灯盏,灯盏下是一只小砚台并笔架。   正堂两边各有三把太师椅,背后是满月冰裂落地罩,挂着珍珠垂挂隔开东西两厢,一边搁着一只紫檀雕花几案,上面是福寿墨玉屏架;另一边是一只紫铜鹤香炉,燃着袅袅的香雾。   太子坐储已是二十余载,早就开始参与国事,这里就是他每日办公的地方,如此简洁,简洁到几乎无甚装饰,竟是比林侦自己住的四所还要简朴,心里不觉道,储君难为啊,几十年的储君真是如履薄冰。   正是候着,东厢的珠帘打起,太子奕杬走了出来,一手拿着两本册子,一手随意地背在身后,一身宽松的天青色长袍,未系腰带,发髻上也只一枝白玉簪,见到林侦微笑唤道,“七弟,”   林侦恭敬施礼:“臣弟见过大哥。”   “来,坐。”   奕杬让着林侦一道坐在了太师椅上,没有高几相隔,两人离得很近,那两本册子便在眼前。林侦看了一眼有些诧异,太子随着他的眼神打开了书册,讲道,“这是为兄的格致学讲释。那位西洋人伯伦特是一年前进宫做的师傅,甚得皇父的赏识,当时就将我与三弟、五弟重招进文华殿,与奕柠、奕枫一道修习西方格致学。”   忆起当时,奕杬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他那西方讲法不适,还是我等果然老了,学起来确实有些吃劲。”   这位太子向来行端走正,笑也总是笑得温和得体,这一刻却有些自嘲的意味,想起今日文化殿中,一道数学题把老九奕枫难为得险些没把墨泼了,林侦也笑了。   “你这一回来要补的功课多,又生生地冒出这么一门,恐多有不适。这个你拿去看,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林侦接过来,蝇头小楷十分漂亮,解题的步骤、思路,虽说细分到繁琐,却是十分认真,连图形画得都像刻印出来,齐整漂亮。原来这是太子的学习笔记,林侦由衷赞道,“正苦而不得,这等笔墨可做书念了,多谢大哥。”   “可不是赠予你的。”奕杬半真半假道,“不知哪一日皇父要考问我们几个,大哥也得熬夜。”   林侦笑着点点头。   看他接下,奕杬又道,“前几日为兄给你那本《尹文子》,你可在读?”   “回兄长,是在读,只是有些不得甚解。”   “尹文子宣道,又兼儒墨,上承老庄,下启荀子、韩非;行文新奇,自道以至名,由名而至法,颇值玩味。文华殿的师傅不会以此为讲,为兄觉着倒该读读,揉几家之法。有不解之处,你只管来。夜晚无甚事,为兄也是读书,你来,也可一道论辩。”   “臣弟不敢。”   看林侦低头拱手,奕杬轻轻拍拍他的腕子,“七弟,你我是兄弟,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   “是。”   “好了,要传晚膳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是,臣……”林侦起身告辞,“大哥,那我走了。”   “好。”   目送林侦离去,一开一合的帘子潲入一缕斜阳,映在奕杬眸中,忽地明暗交错,不觉轻轻吁了口气。   身后珠帘轻响,款款走出一位身姿婀娜、面容娇美的女子,正是太子妃熙玗,走到奕杬身旁轻声问,“怎的不留他一道用膳?”   奕杬淡淡道,“不必如此亲近。”   熙玗轻轻蹙了眉,夫君一向行事谨慎,与所有的朝臣、兄弟都是远近得当,这是头一次亲自示好,这一伸手就伸向了这么一位行动怪诞、不合礼训的皇弟,都只为自己的老爹爹冯堪的执意指点。担心他心不遂,熙玗试探道,“爹爹当时可是有意点他?”   “那倒不是。那篇文章他果然做的好,正殿之上辩驳得亦是实据有力。”   “哦。”   口中如此说,奕杬的心里却不能苟同。这七弟从小阴郁、性情乖戾,与谁都不亲不近,关了这三年,想来那心眼更会窄小。头一次见,众兄弟并非齐心冷漠,只是这些年的教训都知道,只有不理他,才能免去事端。   文渊阁祭师,他果然又出风头,虽说慷慨陈词、句句铿锵,博得众师傅的赏识,可在奕杬看来气焰着实有些张狂,这是他万万不想要的。谁曾想他的岳丈、老恩师冯堪却一改往日的谨慎,当堂将他点下,事后又切切言辞。   “老臣恳求殿下将七殿下拢在身边。”   “万万不可!奕桢性情难定,一旦惹出事端,实难收拢!”奕杬当时就一口回绝。   “殿下听老臣一句话,”想起当年七皇子初诞之时九五之尊喜极而泣,老冯堪心有余悸,幽幽道,“这是万岁爷心头之人,万不可放在他处。”   “既是皇父心头之人,我若将他笼络得势,果有一日成了气候,岂非养虎成患?”久居储位,奕杬处处小心,他深知这顶储君的帽子不到登基那一日皆是虚妄,自己的皇爷爷就是废太子之后的夺位之人。虽说皇父一心重嫡,可皇父身强体健,岁月绵长,谁又敢说自己果然能挨到那一日?   “是虎定为患,这患养在身边,咬的就是旁人。”   老恩师这一句,奕杬彻夜难眠,次日再问:“若是他再狂性大发,得罪皇父,我当如何?”   “若果然如此,殿下要以兄长之名,承下他所有的罪名。”   “这是为何??”   “知子莫若父,皇上是一代明君,深知七殿下生性之罪与你无干,会更显得你宽厚、仁爱,当得天下之任!而一旦七殿下延续文渊阁之势成了气候,皇上会将此记做你的功劳,将你二人视作一体,更加笃实。”   是此,奕杬方轻轻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一物降一物     送走了瑾玮和奕柠,奕枫转回院中。一抬手,门边的小太监会意赶忙将院门闭严实了,外头匆匆走过传膳的,一时多出来的声响便被隔在了门外。   夕阳正对,没有树木的院落处处无遮拦,日头正斜在两只大铜水缸上,锃亮的铜身折出光刺过来,奕枫眯了眼。好安静,静得那铺下来的晚霞都似有了声音,眼前一片橘色,恍恍的,有些不实。   不远处的角落,一个单扇的小门半开着,在他眯起的眼缝里一会儿扁一会儿长,看了一会子,奕枫扭了头。正要抬步,忽地传来一声响,闷闷的心着实跟着跳了一下。那是瓷器砸碎的声音,接连串的几声,不大,却十分清脆。   奕枫看着那小门,愣了一下,嘴角一弯,大步往那门口去。   混账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定是砸碎了他喝茶的碗,干什么干得了?能饶得了她么?!   脚底紧了几步,一步跨进去,才见地上忙乱的原来是平日给自己端茶的小太监范全儿。一盘子茶盅正是将才他与瑾玮奕柠喝茶所用,打碎的是自己平日使惯了的那只翠玉清盏。知道这是主子惯用之物,这会子范全儿吓得发抖,一个人跪在地上,手哆嗦得一片也捡不起来,竟连他的脚步声也没听到。   奕枫看着那怂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正要呵斥,茶房里头跑出个小丫头,没看见门边遮挡的人,赶忙跪在了小太监身边,“当心手!”   “嘶!”话音儿还没落,那范全儿已经割破了手,疼得瞪了眼珠子就骂:“这会子知道号丧来了,将才死哪儿去了??”   “我在里头摆茶盘,还……”   “干活儿没个利索劲儿,就知道偷奸耍滑,你瞧瞧这一地的水!”   “我将将把水盆收进去,还未来得及擦……”   “未来得及?你来得及做什么?吃//屎么?”   小太监骂得起了劲,劈头盖脸的,小丫头毛绒绒的眼睛终是挑了起来,“公公你抬举我啊,我咋能跟你抢食儿呢。”   “抢你爹的食儿!你娘才吃//屎呢!”   范全儿又疼又气,口无遮拦骂起了脏话,小丫头声儿虽然不敢大,也不肯示弱,“别张口闭口就带着爹娘,这么孝顺,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喂大的啊?”   “好你个小丫头子,就是一张贱嘴!毛毛燥燥的,一天到晚火烧了屁//股似的,你急个屁!”   “你清凉,你败火,你苦瓜么?”   两个人吵得活像两只斗鸡,可惜范全儿嘴巴糙、脑子笨,到底骂不过小丫头,却因着给主子端了端茶就高等了好些,这便斜了眼指着小丫头的鼻子道,“好!好!你莫在这儿逞能,等我回明了主子,就说是你砸的,看主子向着谁!”   这一句说得小丫头咬了牙,涨红了脸,没再吐出一个字。这就是废话,问那个混蛋还不如自己默认下来得痛快些。   “掌嘴不打烂你,让你再嘴贱!”   小太监终是得意,起身把一堆碎瓷片踹踢到她跟前儿就往院子后头的去包扎。小丫头一个人收拾碎片,口中嘟囔道,“是啊,你那是非不分、眼大无仁儿的主子自是向着你,你们主仆俩脸多大,天底下都盛不下了。”   奕枫在一旁看着,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两只小揪揪,点点啄啄的,红扑扑的小手上有条血印子,看在眼中,像心底上裂开的那条小缝儿,奕枫轻轻退了脚步,转身离去。   ……   晚膳后,伺候上茶的功夫大太监赵烜被敬事房叫了出去,只留下沐芽一个人预备。听说刚才那位主子根本就没让膳食局的人进来,晚饭只吃了几口点心就了了事。沐芽想了想,称了木香、麦冬、乌梅出来,又添了一勺子蜂蜜来煮茶。   茶好办,茶盅怎么办?沐芽一面煮着茶壶一面心里悄悄打鼓:使得最顺手的翠玉清盏已经砸了,这回可用什么给他?人脾气最糟的两个时候:一个是没睡醒,一个就是没吃饱,那人本来就是个坏蛋,这又没吃饱,可怎么办?   硬着头皮选了一只绿玉斗,与那只翠玉盏很像,只是盏有把,斗没有。沐芽特意煮了热普洱来浇洗,心里也嘲:真是掩耳盗铃,这肯定一眼就认出来。算了,沐芽搁了茶壶,从架子上重取了一只小竹筒杯,反正这顿责罚也是免不了了,不如弄得光明正大些。   一边仔细地预备茶,一边又想,骂就骂吧,打两下也行,要是他能一怒之下把她退回敬事房就最好了。这么想着,开始期待东窗事发和他的“一怒之下”。   一切安置妥当,半天没人来传茶。沐芽纳闷儿,范全儿伤了手便矫情起来了么?连主子的茶都不顾了?还是那主子已经气得吃不下茶了?   正一个人瞎琢磨,听到二门上响,开门看,见是赵烜带了一个不认得的小太监进来,两人没往院里去径直进了茶房。看赵烜阴着个脸,像是出了什么事,沐芽忙问,“赵公公,怎的了?”   “莫多言。”   赵烜阴沉了一句。将才敬事房里小太监范全儿被打得皮开肉绽,赵烜煮了一辈子茶,从不多言语,哪见过这阵仗?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是头所第一次退人回敬事房,皇子殿下们从来都最是好伺候,敬事房一看哪里还问究竟?没有当场打死他已是开恩了。赵烜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这是新来的茶倌儿,叫什么?”   小太监忙施礼,“回公公和姑姑,奴才伍里。”   沐芽也回了个礼,赵烜问,“茶预备好了?”   “好了。”   沐芽端了茶盘就往伍里手里递,赵烜拦了,“没听着他是茶倌儿?打今儿起,你调去给主子端茶。”   啊?果然是一级换一级啊,这……   “赶紧去,莫误了主子的茶。”   “哦哦。”   沐芽稀里糊涂地点头应下,端了茶盘就往门外去。   日头早已落尽,出了二门,沐芽进到正院,正堂里的灯光映在玻璃窗上比廊下的宫灯还要亮堂。来了这么久头一次走向那位正经主子,短短的距离走得沐芽的心竟是跳了起来。   来到台阶上,一旁的太监打起帘子,沐芽捧着茶盘进到房中。   二月初春,乍暖还寒,尤其是夜里偶尔还会上霜冻。地龙虽是不再烧了,各宫里都还用着铜炉。可这房中,莫说铜炉,连个香炉都没有,冷飕飕的。   打眼看,正中堂不见字画,是一幅西湖四季景玉屏,烟波浩渺,白堤落日,精美的画作清玉雕琢,开合摆放生了立体之感,人似进入其中,十分玄妙;背后三面环绕、半月型的多宝阁,那架子上不见一本书,都是各式各样的古董和小玩意儿。其中有一艘小帆船,巴掌大小,沐芽的眼睛都能看到那雕刻的精致,鼓风扬帆,隐约还见有小人在上面,纯金打制,灯光映照下光彩夺目。   房中唯一的墨香是一幅字,挂在西面的藤萝隔架上,是《周语上》中的“从原则上,从王制上”。八仙桌上一套紫砂茶具,应着这位主子的癖好一壶凉茶整日备着。四下无灯,抬起头方见顶棚上的水晶倒挂,里头足有几十支小烛,彼此折射,晶莹剔透,难怪外头看着也那么亮。   房中并没有香雾,这一股淡淡的清香好熟悉,是什么?仔细想来,像是那天近近地嗅到他衣襟上的味道,就是这种,似花非花,又有些清冷的味道。   沐芽正一个人好奇地瞧着,左边厢的镜面门晃晃悠悠,这才见里头的暖炕上,九皇子奕枫一身银白的中衣儿坐在炕桌边。看他领口的扣子都开着,沐芽不由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沐芽端着茶盘到近前,据她所知茶房小太监是不能上手伺候主子的,都是递给近身伺候的人,可这房中左右哪儿还有人啊?打帘子的小太监一点表情也没有,根本就没接茶盘的意思,沐芽蹙了蹙眉只好走进去。   炕桌上摊开的又是书,又是纸,哪里有放茶的地方?沐芽看了看,只好把茶盘放在炕上,端起茶盅,轻声敬道,“主子,您的茶。”   那人像没听着似的,只管低头写。沐芽等了一会儿,又道,“主子,您的茶。”   这一下总算有动静了,只是那笔未停,一手握笔,一手拿着书,眼睛抬也没抬,只是把下巴挑了起来对着她,嘴巴微张。沐芽瞪了眼睛,什么意思?难道还要喂你啊??   沐芽没动,他停了笔,却没放下,还是那个姿势。   这个“日理万机”的无赖!这要是脖子扭酸了,还不得再收拾她?沐芽轻轻抿了抿唇,端起茶盅,凑到他唇边,小心翼翼地给他灌下一口。   “呸。”都咽下去了,他咂咂嘴又挑了眉,“这是什么东西?”     “回主子,这是用木香、麦冬和乌梅煮的绿茶,养胃,消消那点心的干燥,还添了些蜂蜜,免得一会儿练功的时候泛酸水。”   “哦。”   他倒也好说话,应了一声又写了几笔,再抬头,沐芽又喂了一口,这便又蹙了眉,“一股子竹筒子味道。”   沐芽的心咯噔一下,忙回道,“主子,这茶就是要搁在竹筒里味道才醇香、甘甜,旁的杯子太清凉了。”   他低头,专注手下去了。   沐芽大大地松了口气,捧着茶盅候着。看来他今晚挺忙的,先熬过去再说,赶明儿再想那杯子来,总不至于饿着肚子烦躁。这便安心守着,只等他喝完这盅茶就好走了。   沐芽盘算得好,谁知那人就吃了这两口茶竟是再不抬头,只管纠结那纸上的东西。站得这么近,沐芽忍不住就往那纸瞅,虽然近视,毕竟个子矮,数字题目又写得大,看得很清楚,他手底下正在做的是多元多次方程。   沐芽记得跟哥哥讨论过,这个空间的文明发展程度酷似明末清初的水平,有些工艺甚而发展到了清中期。只不过,礼制儒学却是恪守明朝。作为四大古国之一,数学的历史从最古老的《周髓算经》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百多年,只不过中国古代数学与世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基本可以认为是在独立发展。到了宋元时期达到高峰,创造了四元消法,解决了多元高次方程组以及高阶等差级数求和问题。   可糟糕的是,从明朝开始,八股取士、思想禁锢,很少再有人潜心研究数学,像顾应祥、唐顺之这样的大数学家都不解天元方和增乘开方法。而这个时候的西方已经经历了文艺复兴,牛顿的很多数学概念就是今天的微积分,彼时与世界数学的距离已经很大了。看样子是那位西洋老师带来了西方的数学,在教这些皇子们解方程。   不远的几张纸上还有几道三角函数题,古代数学多停留在计算方面、少于演绎的证明,而那几道题正是证明题,上面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写。   沐芽看他列了几大张纸,苦苦纠结着方程式,那一团墨迹的计算简直就是对数学的亵渎。心里蹿上一股小火苗好想敲打他,她不能再看这个笨蛋,还是眼不见为尽,抬眼看着珠帘外那水晶倒挂灯,眯了眼睛,幻化出很多小星星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谢谢亲爱滴蛋,雷雷收到! ☆、不安分的夜     是夜,四角的钟楼上起了更声,春风无度,入了夜竟是悄悄停了,皇宫里一片寂静。   林侦披衣靠在床头,就着高几上的玻璃烛灯看着太子奕杬给他的数学笔记。从初等几何、代数,到三角函数,这一年来英国人伯伦特确实教了不少,解题的思路虽说十分刻板、步骤记录也过于繁琐,可这恰恰有助于林侦了解这些科目的进展。   学习古文怕的是该知道的不知道,学习格致学怕的是不该知道的知道,课堂之上一不小心说出些什么穿越的话,就成了空降的数学家。   林侦是医科生,虽然数理化也是必修之学,对于数学的起源与历史发展却了解的不多。如果换了芽芽,她该是知道这个时期世界数学发展到什么程度,哪些解题方法还不能用。   想起他的小芽子与数学,林侦就难掩笑意。小时候林侦也曾试图在上学前教她些什么,可小东西厌学得很,每天除了缠着他讲故事、要抱抱,就是吃。   上了学各科都是勉强混个七、八十分,对于一路满分走过小学的林侦来说,这简直就是灾难。可芽芽满不在乎,说我都会做呀,林侦呵斥会做为什么做错?小东西眨巴眨巴眼睛,小月牙一弯,说都做对多没意思。   以为就是这么个小糊涂虫,谁知到了初中,同龄的小女孩们都悄悄开了情窦,而芽芽却突然一头扎进数学里,顶着两个小辫子像一只贪着骨头的小狗,寻着味道啃着她能找到的所有跟数字有关的书籍。   很快她就收到各种竞赛的邀请,成绩好得摁也摁不住,竟然跳了一级。家长会上老师请牧芽的家长发言介绍经验,众目睽睽之下,大学三年级的林侦走上讲台,那种感觉比自己论文获奖还要得意,至今记忆犹新。   十四岁生日那年林侦送了芽芽一本她的偶像“数学王子”高斯的《算术研究》,芽芽从此将它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如果让她看到这样的笔记,会很好奇吧?如果不是因为这倒霉的身份,他真想把芽芽带到伯伦特面前,让她近距离地与这位欧洲皇家宫廷的数学家面对面聊聊,说不定他真的见过这个时空里的高斯。   一盏茶的功夫,林侦已经把一本笔记翻看完,文华殿的作业也早做完,至于那本《尹文子》,林侦着实没什么大兴趣。每晚睡前读几页,一来助眠,二来也好白天应付太子用。   正翻看着,王九进到里间儿来剪烛花。林侦对守在一旁的刘捻儿说,“把炭盆挪出去吧,今儿不用了。”   “主子,夜里冷啊。”   “有外头的铜炉就足够了,碳气重,我受不得。”   “是。”   看他转身要走,林侦又吩咐道:“而后去把浴汤预备下,我随后过去。”   “是。”   刘捻儿应着话端了炭盆出去,房中就剩下了林侦与王九。王九轻声道,“主子,您叫小的?”   “嗯,”林侦坐起身,“来,我有话问你。”   王九来到床边,恭敬候着,“主子只管问。”   “你可知道瑾玮姑娘?”   王九愣一下,笑了,“主子啊,那是首辅庄大人家的千金,京中谁人不知呢?便这宫里的,有那上不得台面的许是宫门都认不全,可也都知道翊坤宫里除了尹妃娘娘还有一位庄姑娘,御膳房里都录记着庄姑娘爱吃的小食儿呢。”   “哦?”林侦惊讶,虽然他知道能在北五所自由出入之人必不是个平常的皇亲贵戚,却也不曾想到在家教森严的隆德帝眼皮子底下竟然宠着这么一个外姓女孩儿。   看主子又起疑惑,王九很识相地接着道,“庄姑娘自小就常出入宫里,与九殿下是一道在翊坤宫里长起来的。姑娘生的模样儿好,难得性子也好,待奴才们都极是随和,万岁爷看着也待见。主子您不见,连咱们王爷都不曾与各位殿下称道兄弟,那庄姑娘口中可是唤的哥哥们,四公主五公主见了她也是要叫姐姐的。”   王九口中的“咱们王爷”指的是驸马江沅,这一点林侦也注意到,江沅看似清风如玉,实则城府极深,连那威武的镇西王爷奕栐也要敬他几分。即便如此,江沅恪守尊卑有序,虽说私下里提到也会称一声皇兄,可当着面从来都是以殿下相称。这样看来,这瑾玮小姑娘果然是得宠。   “主子,奴才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旁人不记得庄姑娘倒罢了,偏主子您是该记得她的。”   “哦?是么?”林侦挑了眉,“为何啊?”   “说起来倒也是时候儿久了,”王九说着就帮主子打圆场,“我听我干爹说,主子小的时候有一日带着庄姑娘在御花园玩儿,九殿下追着闹,失手一块石头丢过去正好打中了主子的额头,流了不少血。”   林侦闻言淡淡一笑,“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哪里还记得。”   难怪瑾玮见他认不出有些不悦,原来确有渊源。按着七皇子曾经孤僻乖戾的性格,“带着”这两个字已经是很亲近了,想来那“性子好”也是事实,可见小姑娘是招人喜爱。   “那个时候庄大人将将升任兵部尚书,为着这件事好生愧疚,从那之后,庄姑娘就好久都不曾再进宫。”   王九说着又上手剪烛花,烛花跳燃发出噗噗的声音,林侦看着,轻轻蹙了眉……   芽芽莫名被奕枫截走,虽说也是小丫头心急不谨慎,可林侦其实心里清楚,那天的奕枫势在必得,即便芽芽不肯选他,三公主也带不走。结果是一样的。   原以为暂且放去芽芽不管的冷处理可以慢慢消除奕枫的戒心,可林侦发现这位幺弟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敌意。自从回到北五所,每天文华殿上课,文渊阁读书,偶尔还会一道在昭仁殿与皇父说话,七皇子的转变有目共睹,众兄弟在皇父面前都表现出手足亲睦的诚意,尤其是五哥奕杊,文渊阁中还乐于与林侦论辩些题目,身为太子的大哥更是对他照顾有加。   可这些对于林侦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貌俊美”的幺弟。无论林侦做什么,无论怎样刻意亲近他,甚至在文华殿上帮助解题,他始终不冷不热,拒人千里之外,没有旁人的时候连盅茶都不肯一起喝。   如何接近玉佩?   听说奕枫功夫了得,且这枚玉佩又是皇父亲赐,他格外珍惜,整日不离身,“窃”是不可能了,只能是借。想要借,就要跟他融洽关系,可如今连多一句话都说不上,哪来的融洽?   林侦一直在暗中观察寻找突破口,原本以为比邻而居的奕柠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和事佬,却没想到奕柠有自己的世界,他性子静,喜欢丹青,与奕枫可说得是志趣不投,别说帮着林侦一道大家热闹,他自己都难得跟奕枫出去玩耍。   正是一筹莫展,竟然遇到了瑾玮。这女孩与奕枫好似同胞兄妹,正好又搬进了宫里,接近她就能接近奕枫,也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王九,来。”   林侦放下书,示意王九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王九当时就惊得提了双眉,脸都红了,轻声道,“哎哟,主子,您这可真问着奴才了,这奴才怎么能知道?”王九说着不知道,却又凑到林侦耳边嘀嘀咕咕了一番。   “哦,是么?”林侦边听着,边细心记下。   王九看着主子似不满意、还有什么想头,王九憋了憋又道,“主子,您要是当真想亲近庄姑娘,有个日子得记着。”   “什么日子?”   “三月二十三。那是庄姑娘的生辰。庄大人家教严,不给小辈贺寿,不过倒许庄姑娘自己开小宴宴客,每年八殿下、九殿下都会出宫赴宴。”   好,林侦轻轻点点头,就是这个生辰宴,要成就他与奕枫的破冰之好。   林侦起身,走到书架旁翻翻找找,寻到一本乐谱坐到桌旁,仔细研究……   ……   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一弯小月照着漆黑的夜越发静,没有炉子的房中也越发冷了。   沐芽捧着一盅早就冷透了的茶站在炕桌边,烛灯已经换了一次,她的膝盖也早就直了,镜门外的水晶垂挂已经在心里建模好几遍,基于散乱数据点的不规则体体积都要算出来了,案头上的这位还在题海里努力地狗刨。   实在忍不住还是要看几眼他做的题,步骤之繁琐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沐芽不得不闭了眼在心里悄悄背诵《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啪”地一声,沐芽吓了一跳,才见笔被摔在砚台上咕噜噜地滚下来,落在青石砖地上甩出几点墨迹。再看那人,这么单薄的衣衫居然额头冒了汗,不过眉头倒总算解开了,上手整理着所有的题目,看那样子如释重负,估计自己也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大爷的,总算应付完了。   沐芽正看着,不妨那人一抬头从她手中拿过竹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这本来养胃的茶,就这么凉凉地灌进去,也不说什么激不激肠胃了。沐芽没说什么,反正你满意就好,喝完了我就可以退下了,退得远远的,离你和你的糟心题远远的。   这一盅下去,酸酸甜甜,通体舒畅,奕枫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走吧,练功去。”   嗯?沐芽蹙了蹙眉,这才想起这位主子每晚都要练功,还有一顿茶要伺候。今天夜里是耽搁了才把两顿茶连到了一起。看他走到床边摘下床头的剑又拽了一件短褂披上,才见原来那身上不是中衣儿,是练武的绸衣。   奕枫径直走了出去,沐芽也赶紧回神转回茶房去。   早春的夜,带着冬日未尽的寒气,沐芽从茶房里提了热热的普洱放在暖盅里抱着,出后门,进了二所的后院。正殿廊下挂着宫灯,照着玻璃窗上碎花的帘子,雕花漆门没有上锁,像是还有人住的样子,听说这里都还有九皇子原先起居留下的东西,一切照旧。   院子里撤去了花卉盆景,搭了练功的兵器架子,此刻倒是空无一物;架子旁是一排五十、一百斤不等的石墩;远处二门上还有一只箭靶,这里就是九皇子奕枫日常练功、打熬筋骨的地方。   西厢廊下摆了一只小茶桌,两把竹椅,沐芽走过去把暖盅搁下,人还没站直,一件衣裳披头盖脸丢过来蒙了头,那力道大得沐芽一个趔趄。   把衣裳从头上扯下来,沐芽咬咬牙,脑袋上的小揪揪都被打疼了,要不是那衣裳很好闻,她就,她就……   沐芽还没想明白她就要怎样,剑已出鞘。   沐芽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剑,当空一弯小月,脚步无声轻轻点起,人剑合一,飞舞在黑水晶般的夜空之下。   白丝绸衫飘动,清凉的月光里泛起似水波纹,柔软之时,他若无骨,一道银绸飘舞,婉转缠绵,看不到刀剑何在,只有纠缠着人心逼到窒息的力量;倏尔云丝薄透,飞扬天际;倏尔寒光乍现,穿透暗夜,像一道闪电从天劈裂,凛凛的寒意,不备之下直逼喉中,嗅到那铁腥的甜味,死亡的味道……   沐芽怔怔地看着,中华剑术,夺魂摄魄,耳中竟然有了雄浑的乐声,酣畅淋漓、热血沸腾,眼前的他变成飞舞的线条,沐芽的心通通直跳,手心握出了汗,此刻,想要笔!!想让他活在自己的笔下……   作者有话要说:     哥:开撩。   九:我也开撩。   哥:撩你妹!   九:我也撩你妹!╮(╯_╰)╭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月夜小窦娥     沐芽有个毛病,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忘了周遭所有的存在,包括前情后故,此刻看着眼前的美妙绝伦,衣袂飘飘,刚才他解题时的渣样子就此忘得一干二净,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字:好帅。   帅到无以复加。   奕枫练完一套剑术,缓缓收拢,看着那发呆的人儿,第一次见小月牙瞪得圆圆的,原来也不是小眼睛么。走到她身旁,“怎样?”   小丫头像没听着似的,奕枫不耐,拉长音儿,“问你呢,我的剑,怎样啊?”   沐芽这才回神,白衣男神这么近,从天而降又带着一身凡人的热燥汗气,真实得让人恍惚,沐芽顿时觉得喉咙发干,轻轻咽了一口,“……嗯。”   月光下小脸竟然泛了淡淡的红晕,奕枫挑了眉,“‘嗯’?就是个‘嗯’?”   “我,我不会夸武功。”   “你就不会说:主子您真是丰神俊朗、剑术天下第一么?”   她惊讶得张开了小嘴,呶了呶,笑了。   奕枫没理她,转身坐在了竹椅上。沐芽忙从暖盅里倒了一杯热热的普洱递过去,奕枫接了,抿了一口。   夜深了,天上的月牙儿倒仿佛越发低了下来,压在廊檐儿上。他长长的腿搭着,伸得很展,偶尔抿一口茶,静静地坐着。沐芽歪头看着,不知怎的,这空荡荡的院落里,好像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尊卑有序一时的模糊了许多。   “……殿下,”   “嗯,”   “你的那个……翠玉清盏砸碎了。”不需要太鼓足勇气,不过说出来声儿还是小。   “谁砸的?”   “我洗完茶碗,没来得及擦地,……砖地湿,滑倒了范全儿,砸了茶盘。”   “这么说,还是你的错儿。”   身边没了动静,奕枫扭头,那双小月牙圆圆地看着他,很是虔诚。他笑了,扭回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笨重的石墩上,抿了口茶,好一会儿,低低的语声唤道,“沐芽,”   “是,”   “我问你话,你好生答。”   “是。”   “敢扯谎糊弄我,我今儿就打死你。”   “……是。”   “正月十六那晚,你在司衣司么?”   轻声一句,沐芽心里咯噔一下,周围的夜、暖暖的茶香忽然就冷了下来,该来的终于来了……   “……不在。”   “做什么去了?”   “看烟火。”   “在哪儿?”   “颐和轩。”   “一个人?”   “……不是。”   “跟谁一道?”   “……七殿下。”   “你在哪儿?”   嗯?低着头的沐芽愣了一下,这怎么又绕回去了?而且明明觉得他是问这个,却又觉得不是,犹犹豫豫道,“……颐和轩啊。”   奕枫坐起身,单肘支在竹几上,“我问的是,你当时在哪儿?”   他的脸这么近,那双总是醉朦朦、看不清意图的眼睛此刻这么清澈,映着月光,看得沐芽心里有些发毛,搜肠刮肚,依然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怎么?自己当时在哪儿答不出?”   “殿下……”   “那好,我来帮你答:在人家怀里,是不是?”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可沐芽不知怎的,看着他的狠样儿刚才那紧张得要死的心反倒放开了,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是。”   “你是不是想死啊?”听她乖乖地认下,他的语声忽地乍!“知不知道通//奸是死罪啊?!”   “通,通//奸??”   死不悔改的小丫头,她的声儿竟然比他还大,“怎的成通//奸了??”   “你都跟男人搂抱一起了,还敢狡辩??”奕枫气得额头的青筋扑扑地跳,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殿下!”还以为是知道了她和哥哥说的那些穿越的鬼话,沐芽正在心里哆哆嗦嗦地胡编乱造呢,一听这话,小月牙儿一瞪底气特别足,“我在浣衣司的时候被人欺负,偷跑出来是七殿下救的我,还给我他的棉袄取暖。起先我不知道他是殿下,一直以为他是侍卫哥哥,到处找他。后来知道是殿下,就怕了,可殿下不嫌弃我,还护着我,就一道悄悄说说话。正月十六那天,殿下一个人闷得慌,我就跑去跟他一起看烟火。天冷,我没有斗篷,殿下就给我取暖,怎的成通//奸了?又没有亲亲!”   奕枫起先听着还得劲儿,最后一句过来脸腾地涨红了,一巴掌拍过去,把那小脑袋狠狠地摁了下去,“不知羞的东西!!”看着那粉嫩嫩的唇瓣,奕枫只觉得一股心火蹿上来,指着她的小鼻头骂,“还亲亲!你瞧你那小豆芽子样儿,谁会看上你啊?谁愿意亲你啊?”   沐芽被打得疼,眼睛里冒了泪花儿,“是!没人看得上我,那哪来的通//奸?”   “可他是男人!你是女孩儿!贴那么紧,人家备不住就要轻薄于你!”想起老七把她抱在怀中那柔情蜜意的样子,奕枫恨得狠,“取暖,他不会脱下来给你穿么?非要裹到怀里去??都被人家抱了,还这么傻!要不是我把你抢过来,不知要被他哄骗得怎样了呢!还想着亲亲,被他亲了就什么都完了!!”   越说越气,奕枫一把将她拖起来,一巴掌拍了上去。   屁//股好疼,沐芽眼睛里的泪也被拍了下来,“你,你这算不算轻薄我啊……”   “我这是打你呢,不算!”   奕枫起身用力戳着她的脑门儿,“傻子!真真就是个小傻子!原先的机灵劲儿都是演给人瞧的么??”   “我,我只当七殿下是哥哥呢……”   “那是我哥!不是你哥!往后再敢往他跟前儿凑,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她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梨花颤颤带着雨珠儿,奕枫低头瞧着,那泪像浇在了心头,一股火发出来,这些日子的憋闷都出去了,心畅快了很多,就看着她哭,哭吧,好好儿哭!不疼一疼,哪里知道犯了多大的罪过!   好半天,她哭累了,抽抽泣泣的,两只小揪揪颤颤巍巍。   “回房。”   奕枫吩咐了一声,把褂子搭在手臂上,提了剑,一身白衣,走得很潇洒。   沐芽抱了暖盅,磨磨蹭蹭地跟着。   “明儿就到我房里来伺候,莫再待在茶房了。”   “嗯?”   “看着些你吧,蠢成这样!”   他腰间的玉佩晃过宫灯下,亮亮的,沐芽没吭声,待走到院门口,轻声叫了一声,“殿下,”   “嗯,”   “正月十六……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该问的么?!”   横竖都是你有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九一不小心撩歪了……ORZ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春日花枝俏   未进三月,天气已是按捺不住,几场大风刮来了南边的和暖,又一场小雨,浇得乾西所后的几株桃树钻出了嫩嫩的小芽儿。   瑾玮一大早起来,一身清凉的小衣儿拽了一件披帛围在身上就跑到厅中,对着花瓶里的枝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叶子香沁入心肺,没有花儿的腻,清新得人心发颤;日头照进来,红红的小叶子架在绿枝间,比那花蕊还要娇嫩几分,瑾玮闭了眼睛嗅着,让日头暖暖地撒在脸上。   “姐姐,”   十岁的五公主小亦泋从帐子里探出个小脑袋,“又去嗅那树枝子了么?”   瑾玮睁开眼睛,笑了,干脆捧了花瓶放在床头高几上,搂了亦泋道,“喏,这是清香木,又名香叶子、虎斑檀,只长叶子不开花,木质好,油亮坚实,宜雕,宜刻;最难得是嫩叶红、枝条柔,味似柑橘,清香宜人,常年不衰。只不过这等稀罕物要在石灰山林下或是灌丛中方可生长,咱们大周也只有云贵深山里才有。”   “云贵?”小亦泋没觉得这不开花的树枝子有什么好,倒觉得长的那地方稀罕,“不长在这里么?那你哪儿得的?是庄大人派人寻来的?”   想起家里秀楼前到处围满的各色花朵,刻意得发腻,瑾玮撇撇嘴,“爹爹才不会这么顾着我呢。”   “那是谁啊?几根树枝子,有什么好?”   “礼不在贵,在心意。”   “偏是姐姐这等喜欢叶子不喜欢花儿的人才觉着好。”亦泋耸耸小鼻子,“可究竟是谁呢?”   “你猜呢?”   “嗯……九哥吧,只有九哥有这闲心闲情,也有办法呢。”   瑾玮闻言,抿嘴儿笑,“好了,莫混猜了,赶紧起来,一会儿去跟娘娘们吃茶呢。”   “哎。”   ……   前晌陪着尹妃和静妃两个吃茶说话儿,瑾玮心不在焉,想着昨儿那小太监送了树枝过来,底下包着湿湿的泥土,外头罩着湿棉纱,好是仔细。当时见那枝叶上带着水珠儿,红绿相间,比鲜荔枝还要嫩、还要新鲜,瑾玮立时就吩咐人灭了熏香炉,护着那扑鼻的清香。待转头再问那小太监,却是一个字也没传来。   到了传膳的时候,瑾玮都舍不得饭菜混了这味道。这么守着醉了一日,心想着总得道个谢吧?   吃过茶,两位娘娘起驾往御花园去,瑾玮和亦汮亦泋两位公主陪着在园子里转。刚在亭子里歇下,就听得角楼上的钟响,皇子们前晌的课结束了。坐了一会子,瑾玮待不住,推说早起没吃什么有些头晕,尹妃便嘱咐了两句,许她先行退下。   避开娘娘们的视线,打发了小宫女,瑾玮一个人往御花园东角门去,将将到门口就见奕柠奕枫走了过来,忙退回门里,眼见他们进了北五所,这才出来。   站在甬道里,想着他是已经回去了还是没到呢?瑾玮正一个人犹豫,就见东六宫那边走来两个人,一个是那卷卷毛儿的西洋师傅伯伦特,另一个挺拔的身姿就是他。   甬道直来直去,避无可避,那两人也已看到她,瑾玮有些局促,微微低了头。   在钟粹宫前站定,林侦与伯伦特拱手告辞,而后大步迎过来。   “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   彼此见礼,林侦微笑着问道。   并没有说什么,女孩儿开口倒有些羞涩,“我是专程来找七哥的。”   “哦?有事么?”   “多谢七哥送我的清木香枝。放在房中,果然清香四溢。”   “哦,原是为这个。”林侦道,“我也是借花献佛。是西南军送来给驸马,分了一枝给我。”   “不是花呢。”   “嗯?”   “我说,那个不是花呢。”   女孩儿特意拉长了语声,抬头看着他,清澈眸中有几分调皮又挑衅的意味。林侦看着,笑了,“小的时候就嫌花艳、嫌花香腻,宫花都不肯戴呢。”   “倒记得这个了么?”瑾玮撅了嘴,“那天连我的样子七哥都认不出了呢。”   “这不已经送礼赔不是了么?”   “这就罢了么?”女孩儿不依,“当着八哥的面,害我被表哥笑,没脸面。”   “小的时候怎能和如今比呢。我若说十分的像,一丝一毫都未变,妹妹可乐意?”   他的语声不似从前那般尖刻,很低,像是沉在喉中,可不知怎的就是好听,这一句说得极柔软又趣味十足,瑾玮听着噗嗤笑了,小的时候她长得白白胖胖,这两三年方出落,想起那天夕阳下,他眼中的生疏分明是见到一个十分秀美的女孩儿不敢造次的模样,瑾玮红了脸颊,“七哥这是嘲笑我呢!横竖,横竖我是不依。”   “好,都是七哥的不是。过几日待妹妹生辰,再送份好礼如何?”   听他提到了生辰,女孩儿红扑扑的脸颊,娇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想送我稀罕物可不易呢。”   “说的是,我这就得回去挖空心思想。”   他说的一本正经,却是满面笑容,日头下英俊的脸庞近在咫尺,那目光看得瑾玮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他笑,又低头……   “妹妹可用过茶了?”   “早起没吃什么,原是和娘娘在园子里逛,这会子倒觉着有些饿了呢。”   “我房里有些点心,不如过去用些?”   “不耽搁七哥么?”   “哪里。”   “那多谢七哥。”   瑾玮点点头,随在他身边一道进了北五所。临过头所时,瑾玮忽地拈起裙角垫着脚尖快快地跑了起来,雪白的裙摆像翻起的小浪花,蝶儿一般灵巧。   林侦看着,也不言语,大步跟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直到过了三所,瑾玮屏不住回头抿嘴儿笑,“不给表哥知道。”   林侦笑笑,“是啊,你表哥最嫌他七哥了。”   瑾玮不好再笑,轻声道,“七哥,”   “嗯,”   “他记你的仇呢。”   “什么仇?”   “你打他啊,那个时候表哥个子小、武功也不精,被七哥打得鼻子流血,脸肿得好些日子见不了人。”   林侦闻言轻轻蹙眉,“平白无故就打他,他是个好的么?”   噗嗤,女孩儿笑,“七哥也不是个好的呢!”这句话冲出来,瑾玮自己都惊了一下,何时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他年少时,她还小,不懂事,可也知道七皇子的笑是最难得的,遂每次他要带她去玩耍,小小女孩儿的心里都是不敢说不的,就连表哥那混不吝,也是不敢跟他七哥顶嘴的,这怎么就敢这么说他了……   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暖意,看着他蹙了眉一本正经的样子,瑾玮调皮道,“七哥,认错人要赔不是,打了人也要赔呢。”   “怎么?还要他打回来不成?”   “你放心,表哥不是个小气的,你等我去笑他!让他来找你。”   “好啊,那就全仰仗妹妹了。”   “可你,不许再打他。”   “主要是也打不过了。”   一声慨叹,逗得瑾玮笑个不住。   一路说笑着回到四所,王九和刘捻儿早就瞧见两位主子,忙伺候了洗手的水盆,又吩咐茶房上茶。   两人洗了手,挨着坐下,林侦吩咐王九拿了点心盒子来。两只精巧的八宝盒,打开来,一边是酥皮点心,一边是酒皮点心,林侦夹起一块酒皮山楂螺丝糕盛到小碟里递过来,瑾玮悄悄怔了一下,忙接过,轻轻咬了一口,酥酥的,又酸又甜带着酒香,赞道,“真好吃。”   “嗯,今儿早起御膳房才烤出来的。”   “七哥,酒味儿香呢。”   “还会吃醉么?”   这一问,瑾玮脸颊顿时红扑扑的,又想笑,又难为情,知道他说的是她小时候在宫里迷昏了一天一夜,惊得隆德帝招来了一大堆太医,后来才知道是贪酒香,吃了一碗酒酿,醉的。   “还想吃酒酿呢!”   林侦笑,“行啊,晌午叫。”   “那我就在七哥这儿用午膳。”   “好。”   瑾玮低头,看着小蝶里的酥皮儿,他记得她最喜欢吃的点心是山楂螺丝糕,还记得她喜欢酒香,轻轻再咬一口,好香甜……   作者有话要说:     为芽芽默哀 >_<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亲爱滴各路小妖精、小天使们,明天咱们小芽子要入V啦~~   这篇文是本鸟很早就有的一个脑洞,写得很开心,不管是他们哪个受罪(好像哪里不对……)。至于V后情节嘛,了解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的文都是全民谈恋爱,不会有意外发生。最后,这是一只坑品有保证的鸟,保证挖一个填一个,快来爱她。^_^   把马甲都穿好,支持正版,咱们V章见啦~~ ☆、第44章 ,   最是一年春好时,三月中的天气已是十分和暖,头所紧挨着御花园,一墙之隔,抬头可见绿枝嫩叶漫出墙头,春意盎然;初春时迫不及待的大风也已功德圆满,从此小风轻送,送来新蕊初绽的清香,飘过墙头,淡淡的,沁人心脾。   窗外日头正好,沐芽站在书架边的高几旁整理着一大叠子纸张和书册,阳光透进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暖的。   九皇子知道她识字,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自从来到他身边这就好像是一件彼此默认的事。小宫女是不可能识字的,他似乎也知道此事不可张扬,所以每次吩咐她整理书架子,都会寻一些别的活计将她锁在房中,吩咐人不许进来。   也算偷得半日清闲,此刻静悄悄的房中像曾经午后的图书馆。那个时候沐芽好不容易跟哥哥考到一个城市,每到周末就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研究所找他,吃他的,睡他的,有时哥哥忙就只能带着她在图书馆、实验室。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地打瞌睡,她趴在桌子上,歪头看,一会儿看看哥哥,一会儿翻翻书,时光静好……   文艺情怀是不适合奴隶的,沐芽怀念一下下又低头。如今文华殿的功课越来越繁重,而九皇子雷打不动要练功、要骑马,三天两头下校场,这一来一去要比别的皇子们少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所以每天都补功课补到很晚。   如今沐芽对他解题的笨拙已经十分麻木,完全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亵渎而不动声色,只是有的时候轮到她值夜,这一熬就困得要死,就会有打他的冲动。   这不过是活动活动心眼儿,他倒是常打她,一句话不对,明明脸上还笑着,手已经伸过来揉搓她的脑袋。两个小揪揪每天都会被他拨弄散,其实也不疼,就是拨弄得沐芽很烦躁,觉得自己像条小狗。   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吃夜宵无聊,会叫她陪着一起吃。宫人们看在眼里,别说欺负她,赔笑脸巴结还来不及。沐芽心里苦笑,那不是吃啊,那是投喂,很好吃,很没有尊严……   除此之外,九皇子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好主子。   既然是个好主子,沐芽就不介意帮帮他。他每次做题涂得乱七八糟,沐芽可以忍受步骤的繁琐,却实在不能忍卷面的不整洁,主动提出替他抄写已经做好的题目。九皇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反正数字的笔迹也不甚明了,便欣然允下。   于是,深夜一盏烛灯,一个一身清凉的绸衣,一个顶着两个小揪揪,头对头,盘腿坐在炕桌上。誊写的过程中,一点小错误沐芽会悄悄帮他改掉,碰到驴唇不对马嘴的证明题,要改就得重做,只能硬着头皮抄,心里的火一蹿一蹿的。   九皇子似乎也满意,对她的“奖赏”就是每次练功都带着她,对此沐芽倒十分乐意。托着腮坐在一旁,她可以看一整天不觉得累,把精彩的瞬间用记忆一个个拍下来存在心里,无人的时候悄悄画下来。   这个是不能给他看的,因为有的画上没给他穿上衣,沐芽根据那绸衣儿的起伏想象着他的肌肉,那种强壮得如同雕刻的美感。唯一不太协调的就是这张脸,像自带bb霜,摸腻得十分光滑,不够粗糙。   他的脸,沐芽画过几次,最近距离的观察是他在烛灯下,不看笔下糟心的内容,那副屏气凝神的样子十分专注。   男人一专心,就很帅。   画了两次,沐芽有些上瘾,尤其喜欢他百思不得解、烦躁的时候,每次被他欺负,就偷偷拿出来瞧,看那个窘样子就好笑,寥解心中烦闷。   正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张折起的纸,沐芽捡起来,无意瞥了一眼,一下愣住。上面是一道平面几何证明题,图形画得很标准,上面添了辅助线,旁边补了几个字点出题目的思路,这是……哥哥的笔迹……   沐芽怔怔地看着,鼻子有些酸。那天九皇子为了正月十六的事情狠狠敲打了她,咬牙切齿说要看着她,其实后来也并没有怎么防范,沐芽觉得这件事背后所谓的阴谋阳谋就算过去了。自那之后,沐芽偶尔领了差可以出去,还可以走远。只是,时间有限,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到四所去。   她去过御膳房,去过西六宫,甚至还绕过颐和轩去过司衣司。每次有这样的机会沐芽都会走得很慢,觉得哥哥一定一直派人在暗中盯着,只要她出来,王九就会跟上来传话。可是没有,一趟又一趟,别说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一个多月了,每天看着九皇子腰间那块玉佩晃啊晃,沐芽就会赌气:哥,你每天干嘛呢?   “沐芽,沐芽,”   听到有人叫,沐芽忙揉了揉鼻子,“哎!姐姐,我在。”   出到门外,大宫女吩咐道,“主子着人传话来,让你把前儿的格致学功课给送过去。”   “主子人在哪儿呢?”   “在五所八殿下那儿呢。”   “哦,好,我这就去。”   沐芽匆匆转回房去找,格致学重了,这几天每天都是厚厚的一沓子题目,前天的都是证明题,九皇子几乎是全军覆没。看着那红色的批示,他恼得险些没把炕桌给掀了。   抱着九皇子的功课,沐芽出了头所的门,第一次转身往东、朝着甬道尽头去。   太阳正当空,把红墙碧瓦照得十分鲜亮;春天的小风吹进口鼻中,吹进脖领子里,痒痒的,温柔得让人直想打喷嚏。   看着远远的那个门,沐芽的心扑扑地跳。北五所只有西边一个角门,五所尽头便是死胡同,这直来直去的甬道,来往过个人十分明显,所以平日领了差就算时间充裕沐芽也不敢往这边来。这会儿真是个好时候,皇子们已经下了早课,此刻哥哥应该就在四所里,脚步按不住就要小跑起来。   如果哥哥正好在院子里看到她,或者王九通风报信,哥哥一定会“正巧”走出来!光明正大叫住她,只当是问九皇子的事,可以好好儿地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行,她可以悄悄告诉他:警报解除,九皇子没有再过多怀疑他们的关系,不用再担心什么阴谋,放心大胆地追玉佩就可以了。   这么刚高兴了一下,小心眼儿里又别扭,她这么想哥哥,他有没有想她呢?以前研究所那么忙,每天睡觉前哥哥都会跟她视频,其实沐芽知道他主要是查岗看她有没有按时回宿舍,有没有跟男朋友出去疯。可她从来没有戳破,趴在枕头上戴着耳机听哥哥的声音,然后打字回给他,哄他到满意为止。现在可好,一个月不见面,连打听一下都没有。   想着想着,沐芽撅了嘴,那么忙么?那些题目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别说熬夜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做好了。   沐芽一边在心里嘟嘟囔囔地赌气,一边惊讶,呀,她现在居然也开始用一盏茶这样的抽象概念来形容时间了,真的要本地化了么?   不大会儿功夫已然来到四所门前,沐芽正是探头张望,里面正好有人出来,一眼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沐芽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可是,这根神经刚兴奋起来就不得不掐住,因为他身边还偎着一位娇娇的女孩儿。   沐芽认得这个女孩儿,九皇子的表妹庄瑾玮。这是沐芽来到这个时空见过最美的女孩,不单是因为她长得美,更是因为她的人。她与姑母尹妃长得很像,美艳动人,可尹妃那种处处高人一等的傲慢浓妆之下常有种鄙俗的感觉,而庄姑娘不一样,她清新淡雅,高贵与生俱来;自从搬到宫里来,常带着两个小公主来头所玩,轻声漫语,笑意盈盈;与九皇子手足情浓,会拌嘴,会生气,而对待沐芽这样的小宫女又十分宽容和善,可爱甜美,像个真正的公主。   眼见他们从四所门里出来,沐芽愣了一下,赶紧按着礼数退到一边去,低头贴了宫墙。   “府里有车在宫外候着呢,咱们一道坐。”瑾玮的声音传来,比平日竟是高了几分,跳跳的。   “我还是骑马,有事也好照应。”沉稳的声音十分柔和。   “那我也与七哥一道骑马。”   “不行。路不近,不当心摔了如何是好?”   “七哥帮我拽着缰绳就是了。”女孩儿还是不依,“我的马极驯良呢。”   “不行。女孩儿家怎能抛头露面。”   “我换男人衣裳。”   “换了也是个女孩儿,哪里遮得住。”   噗嗤,她笑了,哥哥不容再驳,她却越来越开心,口中依旧不饶,“可这一路这么着,咱们都不得说话儿呢。”   “出了东路口儿就是公主府,不如,我们去讨三姐姐的茶吃?”   “好啊!”   哥哥的声音……明明是不容许的口气,却让人觉得被宠上天……   沐芽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并肩而随的两个人,瑾玮一改往日的端庄,叽叽喳喳地随在他身边,粉嫩的衣裙像只起舞的小蝶;他挺拔的身型遮着她,显得女孩儿十分娇小,和暖的阳光下,两个人好养眼……   沐芽呆在墙边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西角门外,轻轻抿了抿唇,哥哥没办法过来跟他说话,有瑾玮碍着事,哥哥不能过来,更何况她长得这么小,又贴在墙边低着头,豆芽菜一样,哥哥可能根本就没看到……   吸了吸鼻子,沐芽抬步往五所去。   来到五所门外,小太监一见她没去通禀就把人带了进去,看样子是已经领了吩咐在等着了。   进到正厅上,八仙桌上摊了满满一桌子纸张,八皇子和九皇子两人正埋头其中,左右再无旁人。沐芽忙给两位殿下行礼,奕枫抬头招了招手,沐芽起身走到他身边。   “把棱锥截面图和100度钝角延长线的那两张给我找出来。”   “是。”   沐芽很快翻出来,把两张题目放到了桌上。八皇子奕柠看小丫头如此利索,惊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奕枫挤下眼睛,“厉害吧,我给教的。”   奕柠看看得意坏笑的九弟,又看看无辜的小丫头,笑了,“沐芽真聪明。”   沐芽现在脑子里懵懵的,对这种无耻的冒为人师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嘴角扯了一下,算是谦虚地笑了一下。   “你就候在这儿吧,一会子我做完,都得带回去。”奕枫吩咐道。   “是。”   兄弟二人又开始研究题目,多元多次方程已然是绕得云里雾里,又从平面几何走向了立体几何,赶鸭子上架的皇子们十分头疼。   沐芽守在一旁,他两个的讨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前都是哥哥从身边走过的身影。哥哥眼睛好,从来都是很远就看到她,每次她还一个人东张西望,他就已经出现眼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像陌生人一样从身边走过,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沐芽有点怕……   啪!冷不防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哎,怎的成了个呆子了!”   沐芽摸摸头看着张牙舞爪的主子,“去给我和八哥倒茶来。”   “哦。”   沐芽赶忙给两位皇子倒了茶来,奕柠双手接过,奕枫没抬头,沐芽就搁在他手边。   奕柠抿了口茶,“今儿不是瑾玮要回府么?你不去送她?”   奕枫翻看着题目,“她说要七哥去送她,我正好省了这趟差。”   “哦。”奕柠道,“昨儿我去长春宫请安,正碰上静妃娘娘带着亦汮在,竟是说起咱们后日出宫的事,说两个妹妹也接了帖子要跟着去。今年怎的做得这么大?”   “可不。”奕枫捡起茶盅嘬了一口,“舅父又不许张扬,往年都是咱们几个到府上与她小聚,今年瑾玮竟是要了山上一处别院摆宴,又撺掇着亦汮和亦泋也都要跟着去。”   “亦汮说皇父已经准了?”奕柠问。   “嗯,七哥给去说的,皇父就准了,嘱咐他带好两个妹妹。”   “七哥一个人哪能带得了,不如咱们一道走了。”   “我想着也是。”   说着,奕枫搁了茶盅,伸手去拿奕柠手边的一本小册子,奕柠拍住,“做什么?这是我的,七哥不是给你一份么?”   “哪有给你的仔细,他给我的就随意抄了两道。”   奕柠白了他一眼,这才放了手,“谁让你逞能,起先死活不要,这会子积下这么些。”   奕枫没吭声,拿过小册子来翻看着,“你说也怪,他怎么就能弄懂这些弯弯绕绕、不知所云的东西,还比咱们晚学了一年。”   “心无旁骛吧。七哥这三年书不必你我读得少,心也静,你我就是闲心太多了。”   奕枫很不屑地,“他也不是全都会,昨儿课上还错了几道。等后晌他回来,我问问去。”   “一道去。”   沐芽站在一旁,手紧紧攥着衣襟握出了汗,这些话再也无法从耳边飘过。七哥,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哥哥吗?眼前又见刚才庄姑娘那欢快的身影,沐芽忽地觉得,她被关起来这一个月,很多事情都变了……   ……   三月二十三。   今儿是瑾玮的生辰,二八芳龄是个大日子,早两日瑾玮就出宫去为自己的生辰宴张罗。听闻隆德帝竟是开恩准许两位小公主也出宫赴宴,首辅庄之铭便将万寿山上自己避暑的一座私宅花园许给女儿,另送了几坛子上好的果子酒,还应下她不得前去打扰,只给他们自己乐。   正是春好之时,难得皇子公主们能一道出去踏青玩耍,自是高兴,两个小公主更是一夜都睡不安生。可再想着疯,书还是得读,待前晌下了早课,这才算是得了空儿。从文华殿出来,林侦往乾西所去接亦汮和亦泋,这就准备出宫,奕枫却说还要回一趟北五所,让他们先走一步。奕柠嘱咐他莫误了开宴,免得罚酒。   奕枫一路回到头所,院子里静悄悄的,宫人们见主子回来都请安,奕枫摆摆手,大步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竟还是没动静,这才见珠帘后头那小丫头子正站在书架子前愣愣地发呆。奕枫走过去,弯腰低头,对上她的脸。   眼前突然一张放大的脸,沐芽吓了一跳,“呀!”   奕枫没理会,看看她手中的几何题目,再看看她,蹙了眉,“这是怎的了?着了迷了?吩咐的话怎的就不听?不是让你换了衣裳在文华殿外头等着,怎的这会子还在这儿杵着??”   劈头盖脸地被呵斥,沐芽已经习惯了,低了头,折着手里的纸,“殿下,我……我不想去。”   “是让你去疯么?倒由得你?”奕枫不耐,“赶紧去换!”   看她还站着不动,奕枫抬手就敲了那小脑门子一下,“去!”   小丫头也没躲,抬手揉揉,这才往里头小隔间儿里去。看着那背影,奕枫白了一眼,这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好儿地就中了邪了,霜打了似的整天闷着,也不说了,也不笑了,连嘴都不顶了,逗起来是毫无乐趣,小眉头一皱一整天,只有夜里一道写题目的时候才能舒展开些。   奕枫想着问问她可是有什么难处,又觉得不能惯着这小东西,正巧瑾玮的生辰宴摆在了山上别院,没有长辈在身边,就想着不如带她也出去放放风。这么好的事儿,这么大的恩典还不得给主子好好儿磕两个头?这丫头子倒好,还不乐意去,真真是个混账拎不清的玩意儿!   日头晒进来,奕枫燥得慌,解开领口,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灌了几口,听得身后的悉索声,一回头,噗一声都喷了出来。   荷花儿淡粉的襦衣换做天青曳撒,小丫头变成了小太监,可惜腰肢太细,腰带扎紧,上下都宽,蓬松开活像上元节里连坠儿的灯笼;帽子太大、太沉,压得刘海儿紧贴在眼眉处把小月牙儿都要遮住了,一张粉扑扑的小脸顷刻就成了戏文里的小花丑。   奕枫屏了笑,擦擦嘴,走到她跟前儿抬手把帽子往后抬起来些,手指轻轻地把刘海掖进两边;低头把那腰带解开重扎松些,上下拽了拽,怎么折腾这身衣裳好看不了,只求不被人一眼瞧出别扭就是了,“行了,就这么着吧。”   还好,小丫头似也不觉得什么,随在他身后出了门。   来到宫门外,皇子公主们的车马早已走了。小太监牵了马过来,奕枫翻身上马,伸手下来,“来,上来。”   沐芽抬起头,日头正当空,不得不手搭了凉棚,好高大的马,他坐在马上背对着阳光,低头下来,看不清他的脸,天神一样的一个剪影……   “来啊,上来。”   他催促,沐芽搭了他的手,奕枫用力一拉,她刚够着蹬子,靴子一滑,人就往下出溜,不待奕枫去捞,一旁的小太监忙过来扛她,两手去托她的屁//股,“啊!”沐芽叫了一声奋力一挣,人摔在马下。   “哈哈……”   看那四脚八叉的样子,奕枫笑得不得了,下了马,一把将她拖起来,两手握了她的腰将人举起来扔到上马,自己又翻身上来,扭头叮嘱道:“我的马快,你拽着些。”   话音刚落,奕枫愣了一下,低头,她的手臂已然安安稳稳地裹了他的腰。奕枫蹙了蹙眉,脸有些烫,腰不自在地发直。回头再看,那一副无辜的小样子,咬咬牙,心道,“就是这么个不知羞的东西!”可到底没骂出来。   ……   春光明媚,山间绿树丛荫,庄家别院窝在山腰处,背靠一片杉林,俯瞰着玉带环绕的御西河,极目远眺,可见繁华的京城深处,金顶威严的皇宫。   此番寿宴做东的是庄家三公子展宣、寿星瑾玮,来客除了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另有瑾玮的两个姨表姐妹,亦都是朝中的贵戚千金。深宫禁锢,禁锢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天,难得有这般自在的相聚,更难得这院中再无有那规制礼仪的看守者,彼此一见面,便是欢声笑语,再无尊卑大小。   寿宴摆在花园子水榭之上,六面环窗打开,轻风微送带来水上清凉,日头暖暖地照着厅上锦衣华服、漂亮的人们。一盅开胃的清茶之后,来客纷纷呈上贺寿之礼。   三哥展宣送给瑾玮一匹通体雪白的伊犁小马;八皇子奕柠呈上的是一幅自己亲手画作的十里金陵民巷图,是两年前随皇父下江南时采回的风景;奕枫拿出的是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只泊来的西洋小乐盒,上面镶着各色宝石,日头下璀璨夺目,打开来,乐声似流水,清清悦耳;两位公主和姨表小姐,送的都是钗环、胭脂等各色女孩儿的东西。   呈来呈去,独不见七皇子的,奕枫揶揄道,“七哥定是一份重礼,难不成是太过贵重,此刻还在路上走着?”   林侦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张折页的纸张,众人打眼看去,十分寻常的纸,十分寻常的墨迹。瑾玮接过打开来,才见是一张琴谱。林侦起身在她身边,“这是西洋的弦乐,我试着改作了瑶琴谱,妹妹的琴深有造诣,试试,兴许能有些别样的意思。”   “呀!”瑾玮惊喜道,“早闻西洋乐是七音为谱,也见识过一些,却不知怎样合成五音弦乐,今儿这一谱,真真难得呢!”   众人虽也不知是怎样,都彼此附和称赞,独奕枫全不觉着这是个什么稀罕物,瑾玮只管爱不释手,说你懂得什么,这才是有心之作!奕枫冲林侦笑笑,“七哥真会把脉。”   瑾玮得了可心之礼,乐得满厅子转,吩咐开宴,快快摆酒来,要先谢七哥一杯!   都是山珍海味养大的人,席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艳之物,皆是三公子展宣弄来的野味,最乡土的做法,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因着怕人杂,并没有请什么戏班杂耍,却这几个人就要闹翻了天。庄之铭送来的本是果子酒,并无多少酒力,却架不住展宣从府里偷了一坛子中山陈酿来,两圈下来,人们的脸就都泛了红晕。   酒一热,人也酣,一桌人兴起行起了酒令。起先还是文雅地吟诗作赋,到后来干脆玩起了骨牌、掷起了骰子,越玩越欢,赢了喝,输了也喝,一盅一盅灌下去,哪里还讲究什么金贵与体统。   一顿饭吃下来,酒令行了好几番,没有一个逃得过,连小亦泋都喝得小脸像两只熟透的苹果。下人们一旁看着生怕主子们不适宜,忙煮了醒酒的茶来。   一帮人正是玩在兴头上,哪里肯安安生生地等茶来,从水榭上往下看见一片桃林,倒挂的托伞,正是花开好时节,大朵粉嫩的桃花挂满了花枝,看过去恰似一片云霞落了凡间。   瑾玮忙吩咐人把茶摆到了桃林里,要边赏花边品茶。待众人来到桃林,山上的清凉果然不同城中,清香四溢,沁人心肺,置身花海之中,人似浮在云端。   小亦泋撒了欢儿似的,来回跑,又非要摘朵桃花来,说着就跳着去够。桃枝低,林侦依旧不放心,便将她托举了起来。七哥高大,这一举起来,小公主够到一朵大的,乐得直叫,竟是不肯再下来,非要七哥一棵树一棵树带着她转。   奕枫在一旁看着起了兴致,说不如来比赛,看谁摘下的花多。   大家直闹着说好。奕枫立刻将亦汮扛上了肩头,看瑾玮也羡慕,展宣岂肯落人之后,一把就将自己的妹妹扛了起来。这可真真好了,都是醉朦朦,三个哥哥又都是高个子长腿,一走桃花儿就碰了头;女孩儿们顾不得,只管摘,只管抢,好不热闹。   两位姨表小姐原就是好玩的性子,只管拍手笑,连下人们都顾不得了,一旁吆喝助阵。一园子的花朵顷刻就是漫天桃瓣飞扬,三对兄妹,漂亮的人儿,你追我赶,好一番景致……   这一闹,直玩得人累马乏,小亦泋的嗓子都叫哑了,不过她和七哥拔了头筹,摘下的花朵最多,乐得不得了。   奕枫不服,说亦泋小也轻,七哥跑起来自是便宜。恨得瑾玮立刻敲打他,你是说我和亦汮胖不成??两人齐上手,奕枫被摁在了地上挠得他笑岔了气,沾了一身的花瓣,逗得众人大笑。待起身,麒麟珮都掉在地上,林侦捡起来,给他配在腰间。   酒劲终于上了头,人人都晕乎乎的。下人们忙把预备好的客房都打开,一个个将主子们扶到房中休息。好在各自都带着自己贴身服侍之人,最知道自己的主子如何醒酒,倒也不忙乱。   ……   沐芽拿着刚熏好的热毛巾从茶房出来往后院客房去,这一身宽大的太监衣裳实在累赘,走起来得十分小心,生怕踩了衣襟摔一跤。闹了这一大场之后,别院里十分安静,沐芽刚转进月亮门,就听得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唤道,“芽芽,”   沐芽愣了一下,回头,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面上带着微醺的颜色,眼睛虽有些泛红,神智却十分清朗,微笑着看着她,“傻丫头,见了哥哥怎么也不叫一声?”   沐芽转身就走,林侦一蹙眉,大步上前拉住她,压了声音道,“芽芽!”   她不动了,帽子下一张苍白的小脸紧紧抿着唇。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奕枫又欺负你了?”   小月牙儿突然挑起来瞪着她,红红的眼睛恨恨的,一个字没说出来,胸口竟已是气得起起伏伏。林侦吓了一跳,“芽芽!快跟哥哥说说,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么?你不知道到了这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我就成了个奴隶了么?洗衣服、做衣服、端茶倒水、白天看脸色、夜里睡脚踏,你不知道么??挨打、受骂,被人当成狗,你不知道么?!”   “哥知道,哥知道,我这不是正在……”   “正在做什么?正在享受你的王子生活?”沐芽咬了牙,死死屏这不让泪出来,“是你告诉我,要忍耐,等着拿到玉佩的那一天就可以回家!我忍,我一直在忍!我要寻找玉佩,你骂我,说我不知其中厉害。厉害什么?什么厉害??事实上,九皇子根本就不是跟你有什么阴谋阳谋的过结,他只是想保护我!”   林侦闻言一惊,“什么?他跟你说了?他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芽芽,告诉哥哥,他怎么说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恨道,“你根本就不想我,不惦记我,你根本就不想回家!可我要回家!从今天起,我要自己拿到玉佩!”   “芽芽!”林侦一把将她摁在怀中,“哥怎么不想你?你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奕枫他武功了得,那玉佩怎能随意就从他身上摘下来?你让哥怎么跟他抢??只能是哄他出借!不管原因是什么,之前他根本就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不做这种迂回……”   “是!我是最不懂事!可我不懂事也能在主子手底下活着,你哄好你的那些金枝玉叶就是了!”沐芽狠狠推开他,“你迂回吧,你好好迂回!”   “混蛋丫头!”林侦气得脸色苍白,“你怎么敢跟哥这么说话!你给我回来!!”   “打今儿起,我没有哥哥了!”   “牧芽!!”   ……   奕枫醉得稀里糊涂的,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日头照着雕花的木门晃得眼睛难受。正看着,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太监拿着热手巾走进来,坐到他床边。   看着那涨红的小脸,粉嘟嘟的嘴巴,活像包裹在粽叶子里的一只瓷娃娃,他嗤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   奕枫抬手掐掐她的脸蛋,“笑你啊。”支起胳膊肘看着她,“晌午我让人把那盘子炸野鸡仔子给你端下去了,可吃了?”   “嗯。”   沐芽应着把他推倒在枕头上,热毛巾擦着他的额头、脸颊,奕枫眯着眼,看着遮在帽子下弯弯的小月牙儿,睡着了……   ……   待到傍晚时分,这些贵客们才算醒了酒,都怕回宫晚了受责罚,不待吃晚饭就预备车马离去。瑾玮也要跟着一道进宫,林侦安置好她与公主们,半天不见奕枫出来,后来奕柠才说奕枫已经早一步走了。   林侦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   角楼上的钟声回荡在皇宫的上空,悠悠扬扬,夜慢慢深入……   奕枫披着衣裳坐在炕桌边无精打采。酒喝多了,原本睡了一觉好些了,一看眼前的题目又是头疼欲裂。看身边的小丫头低着头很仔细地磨着墨,他勉强打起精神提了笔,还是不想动,啪一声撂了。   “算了,明儿让师傅打一板子吧。”   小丫头没吭声,捡起他的笔,拿过那题目,端端落笔。   “哎!”奕枫坐起身正要拦,却见那题目已是清清楚楚一步一步解下来。奕枫瞪大了眼睛,总觉得自己酒还没醒,狠狠甩了甩头,再看,小丫头气定神闲已经走到了第二个题目。那么清晰的思路与步骤,就是他这么个烦透格致学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其中的意思。   “沐芽……”   “今儿的功课我来做。”小丫头没有抬眼看他,只蘸了蘸笔,“打明儿起,我教给你怎么解这些题目,再也无需借旁人的笔记!你只要按照我的方法好好学,一定打趴下他们所有人!” ☆、第45章 ,   吃过午饭天就阴了下来,云越积越重,压得房中昏暗,后半晌就点起了烛灯。   林侦坐在桌前,一本书半天翻不了一页,手边是瑾玮送过来的琴谱,那古韵的节拍编写映在眼中就是一团团的墨迹,根本不成音。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冷透了,林侦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么坐了多久了?   “主子,给您换盅茶么?”刘捻儿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了。王九回来了么?”   “还没呢。”刘捻儿不记得这是主子第几次问王九了,统共出去也不到一个时辰,这是怎么了……   雨点终于掉下来扑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带着一股湿潮的土腥味潜入,房中更加昏暗。林侦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淌下弯弯曲曲的雨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厚厚的雨幕遮挡,外头的院门都看不到,心里一团乱麻。   芽芽生气了。确切地说,小丫头伤心了。   从小带在身边,林侦的二十四小时里几乎有一半都是与她缠在一起,而这一半就是芽芽的全部……   林侦至今记得她八岁那年,面对那个陌生的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林侦记忆中他唯一一次流泪,很伤心,十五岁的他没有判断,却舍不得放开怀里这个小丫头,无能为力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伤心。   他的出现终于坚定了姥姥的心,留下了芽芽。从那以后,林侦觉得她成了自己的责任,成了他的一部分,直到她慢慢长大,很微妙地变成了一种负担……   没有血缘的亲情,他维系得好辛苦,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到了一个极限,随时滑在崩溃的边缘。他也曾试图去固定这种亲情,借口研究所工作忙他甚至开始减少打电话的次数,却不料这更激发了芽芽的纠缠。为了跟他在一起,她拼命读书,读她根本就不喜欢的书。她做到了,考到了他身边。   九月的那天,他在出站口看到那一袭清凉的白裙像张开翅膀的小白鸽,飞到他身上,开心地搂着他的脖子跳啊跳。夕阳下,小脸透着水亮的红晕,她说哥,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时候!林侦心底深埋的期待突然就被她挖了出来,一路往回走,握着她的小手,握出了汗,不敢握紧,又舍不得放……   负担越来越重,他开始用哥哥的权威来压制她,压到她反抗、害怕,学医的他几乎在怀疑自己生了一种偏执狂。直到最后那一次争吵,林侦几乎失去了控制,看她夺门而去,他想也没想追了出去,这一追,追到了几百年前的时空……   她生气了,因为他不想她,因为他带着小公主们玩耍。芽芽从小就对哥哥有极强的占有欲,不许弄堂里别的小朋友喊他哥哥,为此还打过架。林侦表面上十分无奈,心里却是心甘情愿地惯着她。   芽芽离不开他,她生气,伤心,都可以,却绝不会离开他。哪怕就是她赌气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林侦心里也笃定,因为他从不曾卸掉那个负担,亲情虽然是他们之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也是最牢固的维系。   谁曾想,三天过去了,小丫头一步都不曾踏出头所的门。林侦从起初的生气,到疑惑,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底气,不知道症结何在,难道是那句“他只是在保护我”?奕枫在保护她?保护她不受到谁的伤害?他??难道说……   “主子,奴才回来了。”   林侦回头,王九湿漉漉地站在当地,林侦忙走过去,“怎样?”   “不行。”王九摇摇头,“奴才悄悄儿找了以前认识、在头所里当差的太监张环,他说沐芽这几日天天值夜,日里九殿下也吩咐她许多活计,根本不出门,莫说他了,就是大宫女们也得不着跟她说几句话。”   “值夜??”林侦拧了眉,北五所近身伺候的虽然有宫女,可值夜的都是太监,成年皇子身边怎么会有小宫女值夜??   “主子,听张环说九殿下十分待见沐芽,不曾受什么罪,您放心就是了。”   “不行!”林侦忽然觉得事态严重,“我必须见她,不能再耽搁!”   “主子,这话就算传进去,她也出不来,咱们……”   “王九,来。”林侦低头对王九耳语一番。   “主子,这,这行么?”王九有些心虚,“敬事房那都是些不好惹的老货,奴才,奴才要是回不来呢?”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   “是!奴才这就去!”   ……   从校场下来,奕枫解开铜钉护腕,鲜红的血立刻殷入雪白的袖子。他大步走,身旁的右翊卫中郎将吴昭赶紧跟着,看殿下紧锁的眉头,吴昭心里直叫苦。今儿是怎么了,又见了血了!   这位皇子殿下头一次下校场才十四岁,那个时候皇上口谕就将他分在了五军都督府下辖的羽林右卫军,为的就是这支队伍都是边疆打过仗、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良将,个个一身好武艺。当年吴昭还是个校尉,就听右统领安置属下们说,殿下初下场,出手一定要轻,点到为止。   谁知这嘱咐不过是一年的功夫,陪练的军士们就从点到为止成了招架不得。打起来这位殿下连自己的命都不惜,更况对手?军士们不得不使出真本事,只要不伤残不出人命,对着这位殿下只管往狠了招呼。   几年过去,殿下练得狠,突飞猛进,如今已是非统领教头不能与之较量。年岁长起来,他亦不再似当年那般不知轻重,知道自己手重,平日里也收敛,几乎从不见血。可是今儿一来这脸色就不对,未见与统领说句话直直下了校场,挑起一把青剑就将正在练兵的一队带刀护卫挑散,一个人打四个。   吴昭一旁看着,觉得这不像是怒,倒像是受了什么憋屈火,一股子委屈非要打出来不可。心惊道,不好,要出事。果然,终是一剑挑过去,鲜血四溅,那军士伤不重,可终究是见了血,看着吓人。   见人伤了,殿下只得撂了剑,吴昭瞧得出这火还没散尽,只管大步往外去。昨儿夜里一场雨,校场里都是湿泥,这一场打得不管不顾,几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污,吴昭陪着小心道,“殿下,泥水湿潮,怕浸了骨头,您换换衣裳再走。”   “滚!”   吴昭哪里还敢再劝,亲自牵了马来,上马凳还没拿过来,那殿下已是一跃而上,一鞭子下去,马声嘶鸣,蹿出去只如飞箭。   快马加鞭,穿城而过,奕枫忽地就有些急不可耐,扬起的尘土更仿佛心头燃起的火,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咬牙,昨儿真是轻饶了那死丫头,这一回去非得好好收拾她不可!   ……   头所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这架势,主子一身泥水斑斑地回来,袖子上还带着血。眼看着一脚把堂屋的门踹开,惊得一个个瞪大了眼莫说上前迎,连声儿都不敢吱。   奕枫径直走到小隔间,一把打开帘子,里头安安静静,两只小揪揪的脑袋耷拉着,瘦小的身子支撑不住,佝偻着跪着。听到动静仰起脸,一天一夜了,那小脸上的粉晕早已不见,可小月牙儿里竟然还闪着光亮。   一眼瞧见她这副不知悔改、欺君犯上还不知死活的样子,奕枫的火就不打一处来,牙咬得咯咯响!   沐芽看着眼前这个泥人,一身热燥的汗气还带着血腥,瞪大了眼睛,“殿下,你受伤了?”   “哼!”奕枫冷笑一声,蹲下身,把那只沾血的袖子伸到她鼻子底下,“昨儿饶你一条命,今儿连累旁人!”   “……殿下,奴婢知错了……”血腥气直入鼻中,沐芽恶心得脑袋直往后仰,“我,我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打你……”   奕枫一把将人扯过来,鼻尖几乎顶了鼻尖,咬牙道,“你好大的狗胆!今儿不打死你,本王如何做人?!”   雪白的小脸,毛绒绒的眼睛,棉花团儿一样柔软的小丫头,却这屈辱要把男人的尊严都烧干了!这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树上掉下来的妖精,小小年纪卖入深宫,不但识字,竟然还精通西洋格致学,岂非奇哉??   奕枫从来就喜欢稀罕物,无所谓起源与来历,他看着稀罕就喜欢!遂当她说要替他写功课、教他格致学时,奕枫欣然应允。夜里吃了饭,早早儿就关了门,两人挨着围在炕桌旁,悄悄儿地,就听她讲。   说来也怪,那伯伦特一开口,奕枫就犯困,数字与图形都像天书,看着就头疼,根本也不想琢磨什么解题步骤。可话从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许是他一边看着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喜人,也许是那猎奇之心,听她讲,奕枫就觉得神智清明,那方法简单、新奇,题目做起来也顺手多了。   夜里做师傅,白天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做,独有他两个吃饭的时候还会专点她爱吃来。谁知,他做主子这番热诚她全是不见,昨儿一个题没弄明白,她竟是气得小脸涨红,张口就骂,“你是猪啊!”奕枫愣了一下尚不及应,她竟是抬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奕枫立刻羞恼,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险些没给她捏折。   这一捏,小丫头竟然比他火气还大,说教只狗来都要上天了,你还在原地刨食!气得奕枫一把拖起来就把她扔地上去。   从小到大,奕枫哪里受过这个?皇父也只是罚跪,从未动过他一手指头,至于旁人,他如今一身好功夫,谁还敢来撞晦气??对着这么一个小丫头子,话憋在胸口一个字也骂不出口,打又下不去手,当时气得他一脚踹翻了炕桌。   关了她一夜,这一夜奕枫也没睡,心口堵着,想着下校场发发,谁知又误伤了旁人,怎能不恨??恨不能即刻捏碎了她!   离得这么近,他咬牙切齿得像要吃了她,一身汗气熏着她火炉子一般,沐芽眨巴眨巴眼睛,“殿下,奴婢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这么纵着你,真真没了王法了!今儿就把你扔回浣衣司去!!”   “行,全凭主子发落,只是奴婢走之前能求殿下容我再说句话么?”   “说!敢再狡辩犯上,即刻打死!”   “嗯嗯。”沐芽答应着,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殿下,你看,你看哪。”   顺着她手指看去,隔间连着里外两间,是平日上夜人睡的地方,空空的,没看到什么。奕枫蹙了眉,一时没明白,只听她轻声道,“殿下,你看那日头的光。”   没有窗子的小隔间,暗暗的,只有帘子这一边能照到厅里的光,从上头斜下,一面亮,一面暗。   “你看到了么?殿下,这就是那椎体被切开的平面。”昨晚的一道椎体计算题,需要添加辅助线计算角度。可线一多,即便有木头模型也很难在这皇子的脑袋里仅凭一条虚线就产生空间立体的想象。沐芽怎么解释,他也不能理解,此刻沐芽耐心道,“殿下,一条线添加进来,必然会与另一条线相交,两条相交的线会产生一个平面。就像日头照进来,这光不会只是一条细细的线,而是像刀切进来一样,一半亮,一半暗,它们相交之处,你看到了么,是个面,不是一条线。”   日头斜照,被门框挡下照不到,拦截下十分清晰的平面。奕枫看着看着,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架边翻出昨天那张题目,打开来,墨汁四溅的纸上清晰可见椎体内部添加的辅助线与原有的边构成了一个个平面,这样一来,题目就十分简单了!   昨天那死活过不去的疙瘩,就这么轻易地解开了,奕枫回头,小丫头还跪着隔间里,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第46章 ,   又是月圆之日,月亮格外地大,像是撑起圆滚滚的球,沉甸甸地坐在房檐上,照得院子里的宫灯都哑了颜色。   一整日的好日头,下了校场就是汗,奕枫怕热,回到房中不及吃饭就先泡了浴汤,洗得一身爽。到了夜里,做完了功课便又到二所来,熟悉几套新学的拳路。只穿了薄薄的绸衣儿,清凉的夜风里打得十分顺畅,待收了拳脚,回头看,竹几旁的小丫头低着头,专心地糊着纸模型。   她似乎只喜欢看他舞剑,每次都能托着腮看得入了痴,让他好不得意,至于拳脚功夫,除了太极功那行云流水的招式,旁的兴致都不高。   奕枫走过去坐到她身旁,撑着肘看着她拿小刷子刷浆糊。伯伦特用的是实心木头和木头架子,添加线条要凭自己的脑子想。小丫头觉着不够好,就从膳食局里找了一堆竹签子来,像糊灯笼一样糊出各式各样的模型,又磨了细木炭做画图的笔,随时可以在上头画线。样子虽然很丑,却很实用。   看她半天不抬头,奕枫道,“行了,有两个就好了,我都知道了。”   “你那么笨,这哪里够。”   “嘶!”奕枫牙缝里吸凉气,瞪了她一眼。   那一日两人和解,小丫头认错认得极诚恳,一口一个“主子”叫着,可怜兮兮的,奕枫就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她转眼就忘!平日里做什么活计、受什么委屈都行,只要事关格致学题目,那小脾气上来根本就摁不住,只要他做不对,一定会骂他。   起先奕枫也是恼得很,瞧那气红的小脸振振有词,自己不知怎么的就觉气短,竟是争辩不得。后来也就惯了,想骂就随她去,横竖一旁也没旁人,谁还敢笑话他不成?只不过这脸面终究是撂不得,等他做对了,她就乐,小月牙儿弯弯的,乖得不得了,这个时候他怎么揉搓她的小脑袋也不恼,终究是扳回了这一局。   此刻看她两只细白的小手做工,冷水里泡出的粗糙终是被他养了过来,母妃那里哄来上好的玫瑰花油,早闻温水洗净了擦上,已经好多了。月光下,雪白的小脸上细细的小绒毛都看得着,被他揉搓乱的小发垂下来正在粉粉的唇瓣边,低着头,领口里飘出淡淡的女孩儿清香。自从一道在炕桌旁做题目,挨得近,奕枫早就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实则就是浴汤花露的香,可不知怎的擦在这小丫头身上能存留好久,嗅起来极安神,被骂都不觉着怎样了。   不觉就又凑近些,几乎要磕在她肩头,奕枫觉得很适宜,“沐芽,”   “嗯,”   “我今儿在八哥那儿见着碧苓了。”   沐芽怔了一下,“是么?”   “嗯,她还向我打听你。”奕枫瞥了小丫头一眼,“我说啊,不听话得很,管都管不服。”   她扭头,四目相对,奕枫笑了,“怎的,我说的有错么?”   “你这么说,姐姐要担心我了。”   “放心吧,你在我身边怎样,八哥会不知道?”   听他提起八皇子,沐芽问,“他们还好么?”   “他两个……自是好啊。”这么近,小月牙儿清凌凌的,小鼻头都似有了光亮,奕枫轻轻咽了一口,“八哥自从和碧苓和好,哪天不是喜滋滋的,像个傻子似的。”   “不是说要想法子先让碧苓姐姐出宫么?”   “嗯,原是这么想。她是大宫女,签下的日子还早着呢,除非抱病。可那掌领看得她严,哪能说病就病。”   “哦。”沐芽又低了头,意料之中,碧苓是司衣掌领莫云使得最顺手的人,往后更要封了女官做左膀右臂来倚靠,怎么能轻易放她走。   “倒也不急,明年等七哥娶亲出了宫,才能轮到八哥,早呢。”   手指忽地一闪,浆糊刷子戳了空,沐芽没言语,只是胸口小小起伏了一下……   “只是他两个如今也是苦,不得常见。”想起八哥常会相思无奈,奕枫感叹道,“若是看上的是个小宫女倒好了,八哥也能要到身边来守着。”   “小宫女们都毛毛躁躁的,哪有碧苓姐姐好。”温柔似水的江南女孩儿,看一眼都觉得心静。   “小宫女没有,”奕枫忽地悄声咬了她的耳朵,“可树上掉下来的妖精有呢。”   这一句戏谑的话,沐芽蹙了眉,抬头道,“你往后不许再说我是妖精。”   “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会的格致学。”   “不是告诉你了么,是我哥哥教的,我哥是跟一个西洋商人学的。”   “屁话!”奕枫白了她一眼,“你哥穷得都把你卖了换吃食了,还有功夫学这劳什子?”   看小丫头抿紧了唇不高兴了,知道她的那个哥哥是说不得的,奕枫赶紧哄,“行了,我不问了还不成?嗯?”她依旧不理他,奕枫不得不从腰间拽下玉佩在她眼前晃晃,果然,她立刻搁了手里的活计握在手中。   说来也奇,自从让这小丫头值夜伺候他更衣,奕枫就察觉她看见这麒麟珮就像小狗见了骨头,爱不释手,不管怎样得罪她,只要拿玉佩出来没有哄不好的。因此上,他更多了对这玉佩的一份小心。   清凉的月光下,月牙儿一样的玉佩散着淡淡的光华,握在手中,凉凉的玉身触在热血的脉搏上,沐芽立刻有一种奔跑的冲动。可是不敢,他的本事她已经见识过,别说是她,就是哥哥来了,也不一定能逃出他的魔爪……   看她又瞧得痴,嫩嫩的小脸上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奕枫的心忽地跳了一下,“沐芽,”   “……嗯,”   “我出宫的时候你跟着我吧?”   “你把玉佩给我,我就跟着你。”   “你狗胆子不小!”   沐芽讪讪地笑笑,把玉佩还给他,“殿下,”   “嗯,”   “你明儿去校场么?”   “去啊,怎的了?”   “那我趁空儿去趟敬事房,行不行?”   “敬事房?做什么去?”   “听说原先跟我一道在浣衣司做工的小太监受了伤,退在敬事房养着,我想去瞧瞧他。”今天沐芽去茶房,无意间听到小太监张环在跟人说话儿,说王九受伤被退出了四所。沐芽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难道那些坏人终究又得手?哥哥怎么没有保护他?一旦退回敬事房,那岂不是羊入虎穴,岂有活路?   “不行。”   “殿下,我保证不耽搁活计,”沐芽求道,“看一眼就回来。”   “退到敬事房的都是重病,你去了再染上就回不来了。”   “他是受伤了,不是病,不染人的。”   “当真?”   “嗯嗯。殿下,求你了。”   看她求的可怜,奕枫想想也算了,这些时她一直闷闷不乐、心思不大开,不驳她了,“行,去吧,我后晌可回来得早。”   “多谢殿下!”   ……   晌午吃了饭,沐芽就有些坐不住,可主子不起身她就不敢动,毕竟昨儿夜里没有问起那小太监的名姓已然是十分侥幸,如果他知道是四所的,就不知是怎样的麻烦了。   伺候他吃了茶,又说了会儿话,这才起身往校场去。停了片刻,沐芽匆匆出了门。   正是午后时分,太阳暖暖地照着,皇宫里一片寂静。敬事房在宁寿门外,与北五所之间几乎隔了整个皇宫东院。虽说午后无人,沐芽也不敢太招摇,依旧从东筒子夹道进了颐和轩,过尚服局往前绕行。   敬事房是三套三进连环的院子,最东面有一个四合小院,就是给太监们养病的地方。养得好的,若是主子还要就回原处当差,若是不要了就哪里缺人去哪里;养不好的,死了就罢了。宫人们有点小病都自己扛着,轻易不会上报敬事房,一来那里冷锅冷灶也不是个正经养病的地方;二来么,横竖要熬这些年,谁舍得把手头的差拱手送人,缺人的都是有天没日头的地方。   吱嘎,沐芽小心地推开院门,空荡荡的院子里四下无人,砖缝里的草都冒了出来,好不荒凉。沐芽走进去,大日头底下竟然觉得后脊生凉,心里有些害怕,王九真的在吗?就算他伤了病了,哥哥真的能把他扔到这种地方?   “王九?”   叫了一声,声音颤得小鬼儿一样。沐芽不自在地笑笑,光天化日,还能蹦出个鬼来?真是自己吓自己。抬头看,东厢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烟,想着就是这间了。   轻轻推开房门,炕上果然热铺热盖,一个人半卧着,好好儿的,根本不像原先挨打那样要死要活的,不过虽没看到伤在何处倒是一股浓浓的药膏味,沐芽松了口气,“王九!”   “怎么又受伤了?谁打的你?”   不待走到炕边,就见王九挑挑下巴,沐芽一回头,靠门边的木头桌子旁端坐着个人,看着那高大的身型,沐芽立刻撅了嘴,扭头就走。   “敢!”   就要夺门而去,身后这一声沉在喉中,不大,却把那通通跺脚的势气就此定在门边,到底没敢碰那门栓。   王九见状,赶紧从炕上跳下来,“主子,奴才到外头去。”   “嗯。”   林侦应了一声,王九忙去开门,冲着沐芽挤挤眼睛,悄声道,“自求多福吧。”   王九掩上两扇门,小丫头就那么紧挨着门,宁愿盯着木头门栓也不肯回头看他。   “过来,让哥看看。”   动也不动,甚而还把头扭到了另一边。林侦开口道,“知道错了么?”   “我错哪儿了?没错!”   小声儿硬邦邦地甩过来,倔得小牛犊子一样。   “以后再也没有哥哥了?”   一口气提起来,差点没哭出来,沐芽咬了牙,胸口起起伏伏,就是憋着没出声。   “问你,是不是不要哥哥了?”   他的声音好冷淡,想起那天他开心的情形,心酸得一股劲冲起来,沐芽扭头大声道:“是!!”   “好。既然这样,那你走吧。”   “走就走!!”   沐芽一把打开门,西厢房,正午的太阳晒不进来,一阵风吹得热热的脑袋一个激灵,一步跨出去,狠狠地把门摔上。   林侦坐在房中,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口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传来,又等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打开门。小丫头抱着膝坐在门槛上,小月牙儿里蓄满了泪水,见他出来,抬起头,嘴巴一扁,泪水掉了下来。   林侦蹲下//身,拇指轻轻捻住一颗泪,“以后再敢摔门走,哥绝不饶你。”   她哭出了声,张开双臂紧紧环了他的脖颈,林侦一把揽起她,进到房中,掩了门。她不肯撒手,人又小,林侦只得斜靠在门上,让她整个人几乎是趴在他身上,这才安稳。   泪水都流进他脖子里,她用力蹭蹭,委屈得不行依然犟嘴道,“我没有错……我就是没有错……”   林侦低头轻轻贴了她,“你都说不要哥哥了还没错啊?”   “是,是我不要你么……”回想起那一天,沐芽眼泪鼻涕,嘟嘟囔囔,“你,你从来没那么抱过我呢……”   “怎么没有?小的时候哥哥不是常把你扛在肩头。”   “没有!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姿势从来没有过!”   这一句这么理直气壮,她抬起头,红红的小月牙儿逼着他,“哥,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挺好的?有妹妹,还有两个呢,都那么漂亮、可爱。”   “这倒是,亦汮亦泋都比你强。”   看她立刻咬了唇,像一只红了鸡冠怒气冲冲的小鸡,林侦笑了,膝盖支了身上的人,这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掏出帕子来给她擦鼻子,“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哪能要那么些。”   沐芽用力擤了擤,继续追问,“那,那还有方卉呢。”   “什么?”   “那个庄姑娘!”   “那个也是妹妹。”   “哼!她分明就是对你有企图!”   “什么企图?”   “你别装糊涂!”像抓了他的把柄,沐芽义正言辞,“她分明就是喜欢你!你也宠着她!我都看出来了!”   “怎么?这也不行?”林侦歪头看着她,“你不是吃亦泋的醋么,怎么把瑾玮也捎带了?”   “谁捎带她了?我是怕你乐不思蜀,为了她不想回去了。你说,是不是?”   “不是。”   “到底是不是?”   “唉,”林侦叹了口气,笑了。   哥哥的酒窝那么明显,沐芽皱了眉,“哥,咱们回家行不行?我不喜欢这儿,我要回家。”   他么吭声,目光深深的,沐芽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明白,不管了,用力蹭在他颈窝,脚离了地,像一只赖皮的小狗,四蹄儿摊开暖暖地贴着他,喃喃道,“哥……我就是……不想听她们叫你‘哥’……回家,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林侦箍紧了手臂,低头,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小揪揪,“好。” ☆、第47章 ,   枕在哥哥胸口,沐芽说了好多话,从那一夜颐和轩分别,到她在头所茶房洗茶碗被风吹裂了手,再到现在每天陪九着皇子熬夜练功、做功课。最主要的,她仔细地告诉哥哥那枚玉佩她已经拿在手中很多次,只可惜,皇父曾经的贴身之物九皇子十分珍惜,是他如今唯一不离身的配饰。从北五所到东小院,他们需要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目前的情形看来还不足够。   “哥,我跟你说话呢。”   哥哥已经半天没动静,沐芽抬起头,看他皱着眉似在沉思,沐芽蹭蹭他的下巴,“哥,怎么了?”   林侦没吭声,低头拿起搁在他胸前的小手轻轻揉捏,“手好多了啊。”   “嗯,尹妃那儿不用的玫瑰花油给了九皇子,他一个大男人又用不着就丢给我了,擦了挺好用,还香喷喷的,哥你闻闻。”   林侦闻了闻,淡淡的香确实是玫瑰味,只是,怀中人衣襟上、领口里,连头上的小揪揪都跟奕枫是一个味道,那种似花非花、清淡却十分撩人的味道。据瑾玮说那是练功的师傅调给他舒筋活络的一剂草药方,泡在浴汤里,再滴几滴花露就会清香四溢,不但浸得人沁香入骨,穿了衣裳也会沾染了去。而这么个方子,大男人却护得很紧,瑾玮都要不出来,独他有……   “哥,我看九皇子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他最喜欢的就是刀枪剑戟,一心想着征战疆场、戍边保国,并没有后宫的心思。对七皇子可能就是因为以前被打过,毕竟以他现在的身手那算是个耻辱,又不能打回去,就常嘴贱得跟你过不去。其他的,也没什么了。把我调到头所也是以为你要欺负我,所以就拔刀相助了一下。”   “他以为我要怎么欺负你啊?”   “嗯……”沐芽偷偷瞥了哥哥一眼,“他好像……看见我们在颐和轩了,就以为你要占我便宜……”怕哥哥没明白,沐芽又解释了一下,“耍流//氓什么的。”   “哦,”林侦将手中把玩的小手扶起来,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他就没有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嗯?哥哥的声音哑哑的,悠悠的,说得沐芽愣了一下,“怎么会?毕竟七皇子的身份摆在那儿,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小宫女。”   “所以,同样是皇兄,同样是宫女,奕柠就是深宫禁情,我就是皇家流//氓?”   噗嗤,沐芽笑了,觉得哥哥说得好有趣,想想又不能再让他们彼此误会,“不是的。可能是因为我和碧苓不同吧。哥,你没见过她,那个姐姐温柔似水,美得就像一朵白兰花。九皇子可能觉得这样的女孩儿才能让人动心,我么,就不是。哦,对了,他说了的,他说根本没人会看得上我。”   林侦闻言笑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起来吧,哥的腰都要折了。”   “啊,不!”这半天趴在哥哥身上好舒服,沐芽赶紧张开双臂抱紧他,牛皮糖一样黏着不肯下来,可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哥哥的力气,林侦手肘一撑门,直起身体,沐芽便端端落了地。   林侦打开帕子,已经鼻涕眼泪糊得乱七八糟,便问,“带手帕了么?”   “带了。”   林侦接过,炕边架子上有一盆干净的清水,湿了湿,递给她。没有镜子,刘海儿都被她擦得黏到一边去,林侦又从她手中拽过来,弯腰仔细给她擦干净,又用手指把刘海梳整齐。小脸被冷水冰得像着了霜似的,白得晶莹,除了眼睫上还有点泪,倒看不出哭的样子了。   “哥,给我。”   哥哥脖领子处都是她蹭的汗和泪,沐芽接过来,也很仔细地给他擦。   “刚擦完你的鼻涕眼泪也不洗洗就来给哥擦。”   哥哥没动,却是极嫌弃的样子,沐芽笑了,拿手帕用力在他脖子上蹭,“就是都糊给你!”   “这么马虎,是怎么伺候你主子的?”   “哼,什么主子,我是他师傅!骂他都不还嘴呢,还想我给他擦啊?美死他。”   林侦看着那得意的小样子,蹙了蹙眉,“芽芽,”   “嗯,”   “哥交代你几句话。”   “嗯嗯。”   “第一,既然奕枫对你不错,你要求不再值夜。”   “我也不想值,怪累的。”值夜要睡在他房中,一帘之隔,夜里要几次起来看主子,别说他要茶要水,就是他翻身哼一声,她也得起来看,沐芽很困。“可是值夜是轮班的,我就这么着说不值,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小宫女本来就不该值夜的。”   这些日子沐芽值夜确实有些频繁,功课教得晚,为了方便奕枫退去了所有人,只留下她,自然是她值夜。听哥哥这么说,忙点点头,“嗯,知道了。”   “第二,数学既然已经教了,让他应付一下功课就好,不要在文华殿冒什么头。我会增加出错的次数,矮下他,他得胜就好,不要过于出风头。”   “嗯嗯。”沐芽觉得也是,那个家伙一得意就喜欢逞能,要告诉他一旦暴露了妖精,妖精会被钉上十字架烧死的。   “第三,对于玉佩,不能总让他摘下来玩儿。显得过于感兴趣,他会乐于吊着你、逗你,不会让你拿着玉佩离开他的视线。”   沐芽听着,眨巴眨巴眼睛,“哥,你是说我现在可以去拿玉佩了么?”   “如果你把握得好,时机合适的情况下,他会主动提出赏给你,让你玩一下午或者一个时辰,只要有单独拿玉佩的时间就可以。”   “嗯嗯,记住了。”哥哥的认可让沐芽很开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还有,芽芽,奕枫随性,不会计较你的放肆,可隔墙有耳,风中有眼,头所与昭仁殿就是一墙之隔,懂么?”   “嗯嗯,以后我规规矩矩的。”   “好。”林侦笑笑,轻轻捏捏她的鼻子,“早点回去吧。”   “哥,那我走了。”   “嗯。”   沐芽走到门边,又回头,“哥,”   “嗯,”   “既然……玉佩由我来拿,你不用再为了接近九皇子总跟瑾玮在一起了。”   “哥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啊?你就是勾//搭人家!”沐芽觉得哥哥的好没有人招架得住,这不是勾//搭是什么??   “芽芽!”   “哥!!”   门边的人就是赖着不走,比他还理直气壮,林侦无奈,只好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小月儿满意地一弯,她跑出门去。门没有合拢,露出院子里阳光下刺眼的枯草,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消失,林侦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糟透了!   瑾玮生日那天,远足的皇子们带的都是贴身侍候的小太监,看到芽芽出现的那一刻,林侦就知道事情不对。芽芽不会骑马,又不能出宫,为了带着她,奕枫要脱开众人给她乔装改扮,还要同乘一骑。   文华殿第一次看到奕枫满分的格致学功课,林侦就猜到背后是那赌气的小东西。心道不好,芽芽对数学的痴迷与执着一旦露在人前,就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别说这对数学云里雾里的封建皇子,就是在现代,竞赛场上,她稚嫩又霸气的气场足够吸引来对手的男生。   果然,奕枫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笔记,不但如此,还给她骂,骂完还要钻研。这种改变,让林侦忽然就拨开了曾经的重重迷雾。   原来,他们之间的敌意与冷漠,不是九皇子对七皇子,而是奕枫对他林侦。   兄弟之间年少时的一点隔阂,长大后多亲近,自然就会慢慢化解;可奕枫与林侦之间,偏偏夹着一个女孩儿。   正月十六他为什么会来到颐和轩?绝不会是恰巧路过。那相拥的一幕,奕枫想都没想就断定是林侦在玩弄她,除了他自己的骄傲外,就是对这女孩儿一种霸道的喜欢,不肯承认她心仪旁人。   原来自己当初的怀疑是对的,奕枫用芽芽做信童根本就不是在给碧苓和八皇子牵线,而是他自己在私会,他想逗她,想见她……   这个结,怎么解?那不仅仅是吃醋,在这个封建的时空,看到他们相拥在一起不次于捉//奸在床,即便奕枫对芽芽只是一种很朦胧的感觉,男人的尊严,皇子的骄傲,也一定让他恨得牙根儿痒,难怪他会公然在尚服局与三公主争夺,势在必得!   除非芽芽被锁在他身边再也不与曾经有瓜葛,敌意散去,奕枫才有可能与他这个哥哥重修旧好,才有可能出借那枚玉佩。可糟糕的是,芽芽已经把手伸到了玉佩上,更吸引了奕枫的注意,他甚至都开始用玉佩来逗她,哄她。   玉佩成了他两个之间的纽系,这个时候林侦只要表现出对玉佩的一丝一毫兴趣,奕枫立刻就会联想到芽芽,颐和轩之恨就会再次浮现。到那个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羞辱,盛怒之下奕枫肯定会伤到芽芽。   他不能再去接近玉佩,相反,他要远离玉佩,事情只能留给芽芽来做。   打定了主意,心却放不下来。此事要越快越好,在芽芽还没有发现奕枫喜欢她之前,在奕枫还没有发现他想要得到她之前,两个人都在懵懂之下,他们才能带着玉佩离开……   抬手摸着潮湿的领口,林侦心底忽地生出一种难耐的焦灼……   ……   御花园一水蜿蜒、流出巍巍皇宫外,流入东路巷深处,一潭清池,池上雕梁画栋,绵延五进,门匾上御笔亲书:汝宁公主府。   江南庭院,花墙婉转,雕出水上翻波;一进,一风景;四季花,百芳草;水石相映,廊台入画;掩在闹市之中,避在禁宫之外,小院桃源,悠然雅静。   春夜,小月残钩,一池静水,人间景致倒影,天地浑圆,似真似幻。   玉兰新绽,一株白,一株粉,彼此交缠拦在窗前,宛如清雪点点压着桃枝。窗内红烛摇曳,轻纱掩不住娇声,春意浓,薄绸缠,肌肤香腻,汗*……   待那颤抖的烛花悄悄地摆正了身姿,房中旖//旎依然。从枕下抽出丝帕,亦洛轻轻地拭着他的额头,汗珠儿顺着他英俊的脸庞滑下,触得到将才那热气腾腾的激荡之后难以平复的涟漪……   他的汗滴在她的掌心,心化成水,酥软的骨头都被碾作尘埃,尘与水,交缠如泥,不由得唇就轻颤,“夫君……”   娇娇的语声带着难耐之后的羞涩,他轻轻握上那曼曼腰肢,哑声道,“说啊。”   “不……”   “不说我可不能饶你。”   “我……”   她轻轻抿了唇,薄纱下若隐若现都是他的痕迹,风//流入骨。他的目光不觉就痴,这就是三年前让他一眼陷落的女孩儿,原本早已无心,无血,岂料那一眼、一句话,就让他复了凡人……   他低头,又啄在那有些红肿的唇上,“说。说给为夫听。”   “夫君……”将才的缠//绵都不似此刻羞人,答应他要说出身子的感受,却是腻在齿间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不负卿,夜夜言娇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耳边,他不知羞地调//戏她,平日早是红了脸颊,此刻热热的人儿周身都是红晕,贴进他怀中,呢喃道,“我怕……”   “怕什么?怕受不得?”   “往后不可这般贪食……你……总是不听。”   他笑了,抱着她轻轻闭了眼睛,“这就是我的灵丹啊,今夜定是好眠。”   ……   他睡了,鼻息很轻,长长的睫毛那么安静……   他该是个书生,丹青水墨,醉写山川,雅淡,情浓;却怎奈,造化弄人,造化又树人,狼烟遍地,家仇国恨,成就了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第一次相见,他不知道她是公主,她不知道他杀敌无数,一身铁血。   十万铁骑重锁西南,他进京封王。一路来,朝中议论纷纷。有主张扣下他,养成京中闲王,慢慢解去江家兵权;亦有老臣力主加封爵位,江家两代忠肝义胆,铁骑王师镇守西南,朝廷不可自断臂膀。皇父按下众臣,直到亲眼看到这一身白盔白甲之下,清秀的书生。   岂料,庆功之宴将将结束,他就求了三位老臣保媒,求娶三公主亦洛。朝中又是一片嘈杂,有人说他野心之大昭然若揭,亦有人说他这是在向朝廷表忠诚。   昭仁殿里,皇父与亦洛彻夜长谈,次日招他进殿:三公主是镇朕心头爱女,实不忍分离。   一年后,他带着重礼进京,领下圣旨,做了驸马。   亦洛至今记得那晚洞房花烛,他抱着她,端详她,仿佛初识,仿佛久寻之渴,那一夜,缠绵入骨,极致人生……   时至今日,他依然兵权在握,镇着边境,镇着西南的安危。朝中再无异声,许是这两年来他这个驸马做得人心服,亦或者,他们在等着他死去……   自幼内症不足,又多年领兵征战,元气殆尽,早有老仙医诊病,定他:三十而立,难为命;四十不惑,不到头。   兵权与边疆,亦洛眼中只有夫君,私心越来越重,想让他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在她身边,就这样夫妻二人,二十年,十年,一年,一月,一日,一夜……   心忽然怕,惶恐不已,抱着他,“夫君,夫君……”   “嗯,”   睡梦中,他依旧听到她轻唤。   “我……我想生个孩子。”   他微微睁开眼睛,“嗯?”   “我要生下,西南王。”   他笑了,翻身,拂去轻纱垂落…… ☆、第48章 ,   “此番多谢公公照应,这点银子给公公买茶喝。”   从敬事房小跨院里拐出来,僻静的甬道里林侦从袖中取出一百两银票递给送行的大太监李瑞。   “殿下折煞老奴了!万万不可!”   李瑞根本不敢接,忙不迭地推辞,“区区小事怎劳殿下挂心,老奴自当为主子分忧才是。”   “银子不多,是奕桢一点心意。”林侦微笑着劝道,“此番并非分内之事,王九承公公如此照应,算是为我留下一个可心、可用之人,岂非难得?”   “李公公,”王九从林侦手中接过银票,塞进李瑞手中,“您拿着。打小您是抱着殿下长的,殿下一直记着。将将搬回北五所就说要去看看老人儿,一是文华殿功课忙、万岁爷也常说话儿;二么,是奴才懒,没应主子的话去找您。这不老天罚奴才生这么场病,虽是给您和殿下添了麻烦,到底是见着了。殿下这口茶钱是赏您的、也是孝敬您的,不拿可就是驳了主子顾怜老人儿、一番念旧的心意了。”   拿着银票,李瑞两手颤抖,抬眼看林侦,双目忽然浑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老奴这些年没有一日不念着娘娘、不惦记着殿下和两位公主。老奴该跟了娘娘去,却苟活到今儿!日日夜夜,锥心刺骨,就是要等着有朝一日娘娘的陵寝移入皇陵!主子,让老奴好好儿给主子磕个头。”   说着刘瑞就冲着青石砖地磕了下去,林侦忙搀扶,“公公!!使不得!快快请起!”   李瑞是多年前颐和轩的总管大太监,燕妃初入宫就跟在身边伺候,主仆二人情意笃厚,是燕妃的心腹之人。原本要长长久久地跟着主子,可燕妃却不忍他屈居在颐和轩,便在最得宠之时进言隆德帝将李瑞调去了内务府。在皇帝的亲自提拔下,精明能干的李瑞很快就升任为五个穿红内臣之一,如今掌管敬事房和东六宫内卫,可说得是能在宫中翻云覆雨之人。   两臂扶在林侦手中,李瑞已是老泪纵横,“殿下啊殿下,二公主远嫁,殿下锁在颐和轩,这三年老奴没有一日睡得安生,老奴无能啊,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娘娘……”   “公公,公公切莫再伤心。如今我已回到四所,三姐姐也好着,她还常提到您,多谢您这些年的照应。”   “唉……”听林侦提到亦洛,李瑞含泪叹了口气,“前些年三公主一个人住在乾西所,身子弱,心思又重,老奴就是日日牵挂也不敢前去探望,只能悄悄儿地派人传个话。如今公主大婚,总算展开欢颜,王爷又是个最得倚靠之人,想娘娘在天之灵亦或可安慰。那日听闻殿下回到北五所,老奴背过人去,嚎啕不已,心里挂记着殿下,总想去瞧瞧,可想着当年殿下年岁小,怕不记得,不敢去打扰,谁知……殿下竟还记得老奴……”   一个无根无基、夺去天伦之人,主子就是他生存的全部,更何况当年的燕妃于李瑞可说得是恩重如山。燕妃一朝被贬,颐和轩所有的宫人都惨遭贬罚,有几个更酷刑而死,而李瑞却因离开得早又大权在握,不但保全了自己,还慢慢地将燕妃身边的老宫人一个个保了下来。虽说不复曾经的锦衣玉食,却到底留了条性命。据三公主亦洛说,燕妃死时已夺去所有的封号不能埋入皇陵,孤零零地长眠在东城外的林绣山上,而悄悄为她立碑、年年祭扫之人就是李瑞。   此刻在林侦的手臂中,李瑞丢下了一贯这人前冰冷的面孔,颤颤巍巍说了很多,语不成音,仿佛这些年的煎熬与等待一瞬间崩塌,情真意切,林侦在他的话中听着曾经,比那一众血脉相连的兄弟还要贴心。   林侦掏出自己的帕子与他拭泪,扶着好生安抚了一番,临了儿又说往后要常得公公照应,定是要常走动,这位老家人才算安心收下银票,就此别过。   一路过了宁寿门往东六宫去,林侦反复回想着与李瑞的见面。从颐和轩解禁出来,王九就曾经提醒林侦,说这三年主子您耽搁下的多,宫里可说得是空空荡荡、无可用之人,不过娘娘早年却为您留下了一个人,就是内务总管大太监之一的李瑞。   宫里内臣们的明争暗斗不亚于朝堂政治,且相互关联,水深难测。李瑞掌管内卫,城府极深又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在宫里树敌一定不少。所以林侦当时只是笑笑,未曾言语。毕竟,王九以为这是七殿下东山再起,却不知道他只是想要那枚玉佩,越少引起人注意越好。   这一回,小丫头闹脾气,林侦实在心焦,不得不想到用王九受伤来吸引她到敬事房,可想要在敬事房进出无碍单是他这点皇子面子是不足够的,便使唤王九求到了李瑞门下。李瑞当时满口应下,并未多问什么。   林侦以为这点小忙借借当年的旧面子就罢了,谁知待到今天他来接王九,小院之中见到了恭候多时的穿红内侍大太监,竟是有了这般感人至深之言。   他的泪,林侦看不出半分虚假,若是装能装出这等极致,亦非常人。只是,燕妃被贬依然是宫中不可触及之处,甚而是隆德帝与这两个儿女之间尚未解开的疙瘩,而李瑞在他面前却直言不讳哭诉要等着燕妃移入皇陵,咬牙的泪水那么执着,是在向林侦表达他深埋多年的恨还是果然心有笃定?   难道说燕妃的冤情不是夫妻反目,确实是有歹人陷害?近半年的时光,林侦看得出隆德帝非但勤政而且英明睿智,是怎样的后宫圈套能让他蒙蔽了双眼至今不知错?   “主子留步!”   林侦正边走边思索,身边的王九忽地拦了他的脚步。不待林侦问,已是被他轻轻拉到了一边,蔽在甬道宫墙边。看王九探头张望,鬼头鬼脑的,林侦蹙了眉,“怎的了?”   “是秦将军。”   谁?林侦没听真切,正要再问,却见不远处的养性殿门前走过两个人。一个是大太监赵显,另一位按照此时的度量衡身高足有七尺开外,一身蟒玉金紫袍、腰系玉带,冠上却无纹、看不出官职品阶,此人面上看比隆德帝要年轻得多,却是一头银发不染一丝杂尘,刀眉深眼,棱角分明,魁梧的身型一股英武之气,器宇不凡。   这是哪位将军?这么大的面子?竟然是乾清宫的大太监亲自陪同,可瞧赵显那脸上虽赔着笑,腰板却很直,一副客套的模样刻意得很,两袖之间保持着一种冰冷的距离。   林侦正纳闷儿,两人已走远。回过头,王九出了口气,“好险。”   林侦蹙了眉,“怎的了?见不得么?”   王九闻言愣了一下,好像噎着了似的干干地咽了一口,“主子,您……”   “这是谁啊?”   这一问端端把王九问得瞪大了眼,话都结巴了,“主,主子,您,您连他都不记得了?”   这些日子林侦与这小太监早就混得十分亲密,私下里,掩了帐帘都能说半宿的话,在他面前林侦也不必遮掩太多,只道,“看着眼熟,却是想不起了。”   王九挣了挣眉,又在心里叹了一回,主子这三年真是被下了降头了,如今的神智清明也不知是真是假。自己正瞎低估,不妨屁股上被踹了一脚,王九不敢再耽搁,忙悄声道:“主子,这是燕娘娘的两姨表兄秦毅秦将军啊。”   什么??母妃的表兄?那,那这不就是七皇子的表舅??那他还躲什么?不该是上前去行礼么?   看主子依旧混沌,王九道,“主子,奴才只能再提一句,再多说,被房檐儿上的雀儿听了奴才都要烂舌头了。”   “少耍贫嘴,说!”   王九掂了脚尖在林侦耳边道,“燕娘娘的母亲只有姐妹二人,姐姐嫁的是当年的西北大将军秦宇轩,膝下育有一子唤作秦毅;妹妹嫁给了左都御史,掌上千金就是咱们娘娘。娘娘自幼与表兄秦毅定亲,原本定的是二八芳龄日出嫁,因秦毅随老父驻守边疆,这一走就是两年。娘娘十八岁那年,万岁爷下江南,随行的就是左都御史。”   王九干嗽了一声,“回朝后,万岁爷赐封燕娘娘为婉嫔,三个月后封贵妃,又三个月后加封皇贵妃,下旨建造颐和轩。”   王九这一咳,咳去了最关键之处,即便如此,林侦的手心已经握出了汗,“……后来呢?”   “后来??”   “我是问,秦毅如何?”   “哦,几年后,秦宇轩解甲归田,秦毅被封为镇远大将军,驻守边疆。”王九说完,瞧了瞧主子脸上,又道,“再后来,秦毅告了丁忧,再未回朝启用,现居京中,无官无职。”   “他膝下可有儿女?”   “儿女?”王九皱了皱眉,极小的语声道,“秦毅从未婚娶,哪来儿女。”   林侦忽觉将才阳光下那一头银丝十分刺眼……   ……   四月的天已是十分煦暖,日头每天照着,照得这皇宫肃穆都减了颜色;红墙碧瓦也似御花园里花草一样,映在眼中暖暖和和的,只不过接连有十多天不下雨,难免有些燥得慌。   今晚的功课顺手,很快就做好。原本想着再让她讲些什么,可那小师傅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时学得够多,不可过于超前免得引人生疑。奕枫听着,也只得罢了。   夜里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胸口燥,干脆起来,把桌上一整壶的凉茶都灌了下去,人越发精神了。走到窗边,见月亮悬在半空,铺下一院子薄霜,好一个清明凉爽的夜,奕枫来了兴致,拿了剑就出了门。   二所之后院,奕枫舒展开筋骨。夜风清凉,随风起剑,剑似流水,无出起源,无处断;轻轻点起飞升,月光下,人剑合一,银光闪闪似九天落星辰,挑上云霄、直下山涧,天地驰骋,好不痛快。   待到舞得身上热气腾腾,血脉舒畅,奕枫这才收了剑。回头,想喝口水,才见那竹几旁并无人。看看月亮都往西斜,想来时候不早了,擦了把汗就往回走。   从后门进到头所,正要往前头去,忽见后殿东墙角的耳房里还有光亮,嗯?小丫头还没睡?   原本小宫女们是四个人一个屋子,可因着她常做模型,奕枫生怕这稀罕的妖精相儿被人发现,就着人把存放被褥的小耳房收拾出来给她住。虽说十分窄小,到底算是一个人独住,也自在。此刻看着那小烛恍恍地映在窗纸上,不觉生了促狭的心,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来到近前,才见那门是虚掩的,奕枫纳闷儿,这是忘了锁门了?轻轻一推,门开了,几尺见方的小屋门边放着盆架,里头只挤得下一张小床。床上摊开着被褥,炕桌上点着,满满的都是纸张,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奕枫走到近前,想着这半夜忙可是又在给他做题目?一眼看上去,两眼都发直!拿起来,原来是小画儿,却并非画笔勾画,使的是平日给他画图的木炭条。   一张张都是他舞剑时的身姿,少了笔墨的婉转含混,炭条粗犷、生硬,却不知为何更加精准,不通武功之人竟是能画出那招式来,惟妙惟肖,仿佛镜中影像,对啊,就是镜中影像,只不过,这镜子十分小,小的图片只有他的巴掌大。   越看越新奇,想起她平日托着腮痴痴地看他舞剑,那神情活像个小傻子,却原来这小傻子脑子里竟是都把他记了下来,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真真,真真是好……   心里喜欢,唇边不觉就挂了笑,一页一页翻看下去,待到最后几页,眼睛忽地就直,狠狠摇了摇头,再睁开,还是这副光景!目光定着,眼睛再不会眨,人发僵,口中发干,心却跳得怦怦的,脸颊都跳得发烫!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他怎的没穿衣裳??这,这妖精玩意儿是何时……这这这……   奕枫正在桌边被惊得头昏脑涨,就听身后门响。扭回头,妖精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身上的衣裙解了腰带,走就飘飘的,像个小鬼;头上的小揪揪早散了,头绳还没解下来,乱蓬蓬的两个小狮子头,看到他,吓了一跳。   “殿下,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忙放了水盆,正是笑嘻嘻与他说话,忽地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小月牙儿立刻就像见了鬼,扑通一声跪下,“奴,奴婢该死!殿下……”   奕枫还没从将才的僵硬中恢复过来,想应一句,可脸烫、心还虚,小丫头面前,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是羞得开不了口!   “殿下,殿下……”沐芽跪着小鸡啄米一般磕头,心里已经被暴击了十万点,糟透了!很想说:殿下啊,我发誓不是觊觎你的美色,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欣赏美!嘴巴不停只管求饶:“殿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已经是慌不择言,乱蓬蓬的小脑袋都不敢抬起来看他,像只见了猫的小耗子,奕枫总算是把自己这颗狂跳的心按住。   “殿下,奴婢,奴婢不是成心冒犯主子,只是,只是看殿下舞剑十分英武,就想着,想着若是能定下来该多好,又,又学过几日,就,就,奴婢,奴婢……”   奕枫咬咬牙,一把把她拖了起来,手指戳着那几页裸画,戳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开口,可说出来却不知怎的就带了几分难言的羞涩,“这个呢?这个怎么说??你,你偷看我沐浴了??” ☆、第49章 ,   啊??小月牙儿里映出这张羞红的脸,沐芽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不不不不!殿下,看舞剑是你带我去的,旁的,哪里有??你,你不能污人清白啊!”花痴我凑合认了,可流//氓坚决不可以啊!那是艺术,人体艺术!殿下,您,您可千万不能想歪啊!可心里的嘶喊哪个听得见?这封建的鬼地方,敢画男人裸上身还不得被人浸猪笼、乱棍打死再游街??   “殿下!殿下您想想,你每次沐浴都是张环和大宫女姐姐们在跟前儿伺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奴婢,奴婢就是想,也进不去啊!”   嗯??奕枫立刻挑了眉,沐芽这才发现不对,什么叫想也进不去??好想把舌头咬下来!“殿下,殿下!我,我真的没有偷看过!!”   她当真要急哭了,小脸涨得通红,奕枫自己的羞这才缓了些,好歹自己也是男人,怎么能被一个小丫头看两眼就看羞了呢!可,可这……   奕枫举起手里的画照她脑门上拍去,“人赃俱获,你还敢抵赖?”   这些日子做他的师傅,小丫头已经被惯得十分放肆,只有他两个的时候敢顶嘴,还敢跟他争嘴吃,这一拍端端把她的小脾气也拍出来了,一把夺过那画,没握好,扑啦啦散落一地,更恼,“行了!这画的是你么?你脱了衣裳是这般形状么??”   嗯?奕枫愣了一下,不待他开口,沐芽捡出两幅小画举到他眼前,气鼓鼓地冲道,“你看!这是我画的你,你的衣裳、你的玉佩、你的剑!你看仔细,剑穗子、麒麟珮的角度都不会错!我从小记性就好,不敢说不错分毫,可绝不会有大出入!这个呢?你自己瞧瞧,你脱了衣裳是这般形状么?一模一样么?”   沐芽咬着牙,好想说,我画的时候都把你想象成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了,你有那么好、那么美感立体的身材么?真是大言不惭!   奕枫被抢白得狠,看一眼那上头的面目并不十分清楚,虽然也是宽肩束腰、胳膊和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很像,可他左肩处一道很明显的刀伤却没有,将才的羞臊立刻就抛去了九霄云外,怒喝,“不是我?那是谁啊??你还偷看人家谁了??”   绕来绕去还是偷窥!沐芽气得想哭,你猪脑子啊,这个时空里哪个男人有这样的低腰裤?   “我有哥,我有哥,我有哥!看我哥也要你管?!”   每次一有什么就抬出她哥来,奕枫对这个哥早就烦透了,这时候真想撕了那画狠狠骂她,可又怕撕了她哥,她来咬他。恨得不行也只能冲着她呲呲牙,骂道,“有你这么想哥的么?男女授受不亲!都是他给你教的,这么不害臊!”   小丫头胸口起伏了一下,没哭出来,咬了咬唇,蹲下//身去。   看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小画,乱蓬蓬的小脑袋不知怎么的倒看着有些委屈。奕枫站了一会儿也蹲下来,一张一张捡干净,都放回她手中。   沐芽站起身,拿出两张对着烛灯,很快火苗子就燎着了。   “哎!!”奕枫立刻夺出那火团子,丢地上用力踩,可惜画太小,已经烧没了,“你做什么??”   “冒犯主子了,我烧了它。”   见她又要去点,奕枫一把从她手里都夺了过来,呵斥道,“好好儿的画,烧了做什么!你不心疼,那烧的可是我!”   这人怎么里外都是他的理?沐芽呶了呶嘴,一屁//股坐在了床边,耷拉了脑袋。   奕枫低头,手中那衣袂飘飘的舞剑图,连他微微蹙眉的神情都惟妙惟肖,瞥一眼她的小手,都是黑黑的碳灰。那木炭条他用过,不好把握,还容易硌得手疼,想来……她得是多用心才能画成这样。   瞧了一会儿,奕枫也坐下,她立刻往墙边挪,他也挪过去。地方小,终究是挨着她坐了。把画正反都整理好,裸画丟到桌上,其余的数了数分匀,“一人一半,这些,我拿走。这些,给你留着。”   “我不要。”   奕枫拉过她的手硬塞进去,“藏好些。明儿我吩咐,不许人进你的房。”   看她没再犟,奕枫这才气顺些,她不做声,奕枫又不想走,磨蹭了一下,回头拿过那裸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是你哥啊?也是个练家子。”   “嗯。”   “我可比他壮多了。”   小丫头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动也没动。分明是不信,奕枫凑到她跟前儿,指着那小画儿悄声道,“这里,还有两块。”   沐芽看着那个部位,小月牙儿顿时瞪得溜溜圆,真的假的?这么逆天??   小丫头像稀罕得不行,凑得近近的,险些就要贴上了。她明明看的是画,却把他的脸看红了,大手一把把小脑袋摁下去,心怦怦跳。   “说,这本事又是哪儿得的?”   “跟我……”   “敢再说是跟你哥学,看我怎么收拾你!“   听他说得咬牙,沐芽噗嗤笑了,扭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脸颊,“树上学的。”   奕枫也笑了,“这就对了。”   ……   午后。   日头晒得懒懒的,传过午膳的西六宫里一片静悄悄。娘娘们都有歇晌的习惯,这个时候,莫说太监宫女们不敢走动,就连荣妃娘娘养的一只八哥儿都被拎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甬道里,瑾玮牵着亦泋的小手慢吞吞走着。亦汮陪着静妃歇了,小亦泋睡不着就到翊坤宫找瑾玮,瑾玮正想着借口出来,忙跪安带着亦泋走了。   一路往乾西所去,两边红色的宫墙晒得晃眼,青石砖地上空荡荡的,绵软的绣花鞋踩上去竟是踩出回音来,一下,一下,和着亦泋头上一只晃晃悠悠的小钗,静得人心慌。   实在烦躁。   将将过了十六岁的生辰,爹爹和姑母已是物色起了她的夫家。原本他们一提,瑾玮就腻在身边耍娇赖,不肯让那话头续下去,可昨儿娘亲进宫时竟是带来了一本小册子,一眼瞧见,瑾玮心就凉。   这是庄家的惯例,择亲时爹爹会吩咐人详细地列出所有备选之人。先前是哥哥们,列出的是各府的千金小姐;这一回是她,那上头不用瞧也知道:京中重臣的世家子弟悉数在册。   先莫说年岁、教养,单是一个姓氏就要从祖父辈列起,连娘家外祖都要列个清楚。爹爹是当朝首辅,人家家宅里的这些左右旁系,怕是他们自己都不如爹爹的手下知道得清楚。爹爹常说,不知哪个窟窿里的虫子会咬人。又说,人人身上都有窟窿,有窟窿不怕,知道在哪儿就好说。   瑾玮出生时,爹爹已官居兵部侍郎,姑母加封皇贵妃,庄家一步一步走向极盛。从小在府里长,耳濡目染,即便是娇宠一身,瑾玮也知道生在这样的家里,每一个儿女都是有用的,都要为庄家走下一步棋。   大哥展颐娶的是户部尚书的千金,虽说后来侧夫人和妾添了不少,却不妨碍两家的相亲相近。二哥展容议亲时,爹爹已是当朝首辅,二哥文武皆备,倚着爹爹平日的宠爱,便说想要娶个自己可心的,岂料这个可心的竟是寡落落的三公主亦洛。   二哥一动心思,便是相思不尽,夜难成寐。不知爹爹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果然疼他,竟是答应了。岂料那西南王江沅一进京,爹爹立刻就把二哥按了下去,娶了文渊阁大学士的女儿就此了事。   至于三哥展宣么,虽说还要等明年才娶亲,亦早已定下了右都御使的千金。   三方亲家都是显赫家世,三位哥哥也都在朝中各部有了根基,小夫妻之间是否亲爱似是与日子大不相干,从未见有什么不妥,可轮到了瑾玮,心里却不知怎么的,总想逃……   昨儿娘亲跟姑母闭起门来说了一前晌,后来从姑母的话里听出来像是选了三个:一个是内阁大臣、吏部尚书徐良的小儿子,一个是统管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方云天之子,另一个……是八皇子奕柠。   这三个人选,瑾玮不需问都知道爹爹偏向哪个,定是徐良徐大人的儿子。同在内阁,爹爹虽是首辅,却并非一呼百应,凡朝中议题,总会有各方异议,而徐大人就是那个常唱反调的,偏偏还有太傅冯堪做后盾。瑾玮记得有几次,爹爹被他气得回来把帽子都摔了。既然徐家在那册子上,爹爹必是想修成儿女亲家来缓和他与徐大人的关系。只是瑾玮没想到会有八皇子奕柠……   记得当年二哥想娶公主,瑾玮那晚正巧睡在娘房里,半夜醒来偷偷听到爹和娘商议,说姑母已经在宫里,庄家不必再与皇家瓜葛。这怎的又行了?既然八皇子行,那是不是……   闷闷的心里不知怎的,忽地露出一丝亮来,难道说……   “姐姐,姐姐!”   忽听亦泋乍了小声儿,瑾玮吓了一跳,忙道,“怎的了?“   “姐姐在寻思什么,都不走了。”   瑾玮回头,才见这半天出了角门竟走了不足丈把地,自己也笑了,“好了,姐姐打瞌睡了,这会子醒了,走吧。”   “姐姐,我不想回房去,不如,咱们找九哥去玩儿?”   “嗯……”瑾玮想了想,“表哥许是往校场去了呢。”   “哦,也是。”   看小丫头泄了气,瑾玮弯腰看着她,“要不,咱们去找八哥?”   “八哥?”小亦泋立刻撅了嘴,“八哥最无趣了,我不去!”   “那还有谁呢……”   “啊!七哥!咱们去找七哥!”小亦泋为自己的好主意乐得不得了,“七哥上回给我做的风筝比尚工局的人做的还好呢!”   瑾玮掩嘴儿笑,“哪里好,画得难看死了。”   “可是飞得高呢!要好看的做什么,都不中用!”   小亦泋一面说着,一面牵了瑾玮的手就跑,“姐姐咱们快些,将用了午膳,七哥许是还在,过一会子没准儿被大哥叫去了呢。”   两个人牵着手出了西六宫,一路往御花园去。亦泋叽叽喳喳地说着,一时说想让七哥再给她做个风筝,一时又说七哥上回摆的那棋谱好是新鲜,要再摆一回。   瑾玮听着心里也高兴,眼看着就要出角门进东六宫,脚下竟是又慢了。这一去,北五所一路要走到尽头,若是碰上表哥可怎么说?钟粹宫也近在咫尺,上回她与七哥一道骑马回来就碰上太子,虽说太子是一贯的和蔼未曾说什么,可瑾玮就觉得那看过来的目光让她有些难为情……   “泋儿,”瑾玮拉住那小手,“不如咱们就在这园子里候着他?”   “嗯?”亦泋不解,“在园子里玩么?”   “咱们啊,这么着。”瑾玮弯腰咬了她的耳朵,“你悄悄躲到亭子上,我着人传话让七哥来,等他来了你跳出来吓他一跳,让他再背着你摘花儿下来,姐姐给你做个花钗如何?”   亦泋听着捂了小嘴儿笑个不住,“这个好,这个好。”   两人合计好,就找了小宫女来往北五所去传话。不一会儿小宫女就回来,说七殿下说马上到。   小亦泋高兴得不得了,连蹦带跳地上了亭子,瑾玮便往角门出去迎。   ……   前晌下了课,林侦就被太子叫到了钟粹宫,正好太傅老冯堪也在。三人一道吃茶说话,原本是说着文华殿的功课,慢慢地说到了大周疆域、说到了今年南方的雨水。听他们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林侦便没敢做声,一旁恭敬地听着。谁知待到临走,太子把浙江的一份折子给他瞧,虽然说的不过是春耕秋种、雨水土地之事,依然引起了林侦格外的注意。   午饭后,趁着人声静,林侦从书架上翻找出一本手写的册子,像是一本旧折子,记录的正是过去隆德十三年到二十五年之间各地的气候。   正是一个人翻看,就有人传话进来说是庄姑娘请他去说句话。林侦只得先放了,换了衣裳就往御花园去。   进了角门就看见瑾玮在一株海棠树下,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拨拉着假山石上掉落的花瓣,林侦走上前微笑道,“瑾玮妹妹,”   瑾玮回头,忙行礼,“七哥,”   “不必多礼。”林侦虚扶了,“妹妹找我有事?”   一身银白的箭袖,海棠树下,叶子揉碎了日头洒在他身上,点点晶莹。自己映在他微笑的双眸里,瑾玮的脸颊微微有些烫,好在这一会子她已是把借口想好了,“哦,前儿我听九哥说端阳节万岁爷要在御花园摆宴,要各位皇子殿下都要献上技艺助兴?”   “是。”听说往年的端阳节隆德帝都是与朝臣们同饮,今年非但摆起了家宴,还很是一副要尽享天伦的意思。   “七哥有何雅好么?怎样助兴呢?”   林侦摇摇头,“不抚琴,不作画,毫无头绪。”   “我倒有个主意呢,不知七哥乐不乐意听?”   “说来听听。”   “你先随我来。”   说着,瑾玮促狭地一笑,引着他就往园子里去。   两人将将拐过一处假山,瑾玮忽地躲到一边去,林侦正是纳闷儿,就听头顶乍起一声:“啊!呔!哪里走!”   寂静的园子里稚嫩的声音尖得刺耳,林侦惊了一跳,一刹那的感觉头顶有风本能地一错身子,心道不好!赶忙抬手去接,却不料那小丫头一脚踩空、身子往一边横扑了出去。   蜿蜒狭窄的花园里到处都是假山盆景,一眨眼的功夫人已落地,小脑袋重重地磕在青石花盆上。   看着那突然迸出的鲜血,瑾玮惊叫,“啊!!” ☆、第50章 ,   伤情突现,林侦立刻上前俯身查看。伤在额角,血色暗红呈涌流状,流速较慢,伤口呈刺穿状,并无异物残留,林侦迅速掏出手帕按住伤口。   此时瑾玮也已扑到了亦泋身边,哭叫着就要去扶。   “别动!”   瑾玮被呵得吓了一跳,不敢再动。   林侦将手伸到亦泋脖颈下,小心托着将她的头放平。再观察,小丫头遭受突然的重创,人愣愣的,眼睛一眨不眨,清澈的眸中两侧瞳孔大小正常、神智清楚,虽然大口吸气,呼吸尚均匀,无异声,初步看来没有颅脑内伤。林侦略略放心,回头对瑾玮道,“来,你来按住伤口。”   瑾玮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浑身都发抖,直往后错,“泋,泋儿是不是要死了……”   林侦一把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摁在伤处,“用力摁住!失血过多,就糟了。”   雪白的帕子早已染红,汩汩的血瞬间冒出指缝,瑾玮只觉得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可看他拧着眉,威严的气势压过来她根本不敢再说一个字,咬了牙用里捂住伤口。   林侦腾出手来,从亦泋肩处迅速检查到腹部、四肢,既没有明显的错位,叩击也没有疼痛反应,加之跌落之处距离地面并不高,基本可以判断没有骨折及脏器损伤,应该可以移动了。   回头再看那花盆角,很尖,是打磨后的青石,还好,至少破伤风的几率降低。只不过全身的重量都磕了上去,穿刺伤扎得深同时造成伤口的撕裂面大,出血情况严重,必须马上缝合。   查看清楚伤情,林侦反倒镇静了下来,看向瑾玮:“你房中有人么?”   瑾玮唇都咬出了血,哭也不敢哭,哆哆嗦嗦应道,“没,没有。”   “好。”林侦抬头吩咐瑾玮的小宫女,“快,去四所找王九,让他把我的医药箱即刻送来乾西所来!”   “是,是是。”   小宫女接了话扭头就跑,林侦两臂垫到亦泋身//下又对瑾玮道,“来,随着我站起来。”   瑾玮忙点头,林侦将亦泋平稳地抱起,瑾玮紧紧按着伤口,两人一道快步往园子西角门去。   震惊之后,亦泋似乎有点明白了过来,小身子在林侦怀里开始不安分。林侦知道此刻的疼痛很麻木,可恐惧很快就会袭来。亦泋是会尖叫的,生日宴上,她高兴的尖叫险些把林侦耳膜刺穿,这要叫起来,唤来人事小,血流加大就是麻烦。   林侦紧紧抱住她,不停在耳边安慰道,“泋儿,不怕。泋儿摔了一跤,擦破了点皮儿,七哥这就给你包扎,不怕,啊?来,告诉七哥,说泋儿不怕。”   “七,七哥……哥……”   小公主只会叫,什么也说不出,不知道自己在流血,只管往林侦肩膀脖颈处靠。   寂静的午后,御花园中一个人都没有,一墙之隔就是瑾玮住的重华宫。   进到房中,林侦把亦泋放在床上,接过瑾玮的手。瑾玮看着满手的血,腿一软,人瘫在一旁。林侦顾不上看她,吩咐一旁的宫人道:“快,打一桶井水;再去冰库取一个冰盒子来。”   人们分头去忙,很快,井水打来托在盆中。林侦轻轻打开帕子,按压止血暂时有了效果,血流已呈渗出状,林侦将袍角掖在腰间,卷起袖子净了手,俯身,小心地清洗伤口。亦泋被井水冰得瞪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小手不由自主地拽着他的袖子。   此时王九已匆匆赶来,手里提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大药箱,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   这是林侦几个月来的精心预备,虽然穿越只是暂时的,可身为医科生,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带着职业性的神经紧张,他一刻也不能忍受身边没有急救箱。自从回到北五所,除了各宫里一些常备丸药,林侦又将太医院里所有有消炎止血作用的药、药纱收拢来,还寻到了一套针具。   预备针具原本是为的芽芽,她做的是体力活,总怕她哪天不小心受伤。就像小太监刘捻儿,大雪天起夜滑了一跤,腿划了个大口子,当时是敬事房的大夫来给缝合。看着那粗针麻线的手艺,林侦的牙都要咬碎了,这要是换在芽芽身上,疼死还得留疤。那时林侦就打定主意,一旦芽芽有事,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一定要他亲自上手来处理。   清洗好伤口,林侦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打开,刺鼻的乙醇味。这才是最难得的东西。这个时候的消炎只有云南白药,其余的都是草药和汤药,缝合消炎根本不足够。   这要感谢伯伦特。格致学其实不是指数字,主要是物理和化学。文华殿里,物理初有涉猎,而化学根本就没提。好在伯伦特对林侦的“好奇”十分欣赏,将他带来的蒸馏烧瓶和分液漏斗等器具都借给他“把玩”。林侦就用这简陋的工具,在手炉上用生石灰和高度白酒提取出了一瓶酒精,虽说与现代的医用酒精有相当的差距,可消毒却足够能用。   林侦沾了酒精,俯身看着小亦泋,“泋儿,七哥给擦药,会疼。你闭上眼睛,可以哭,可不能皱眉。听懂了么?”   “嗯。”   酒精一沾上去,所有的疼痛都复活,小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也许是林侦有言在先,也许是哥哥离得很近、一直将她抱在怀中,亦泋的小手死死地抓着他领子,哭虽哭,却到底没动。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缝合,药箱里备下的针都已高温消毒,此刻林侦又用酒精仔细擦了一遍。好在这个时空的人们已经学会用肠线,羊的小肠粘膜作线很细也结实,容易被人体吸收。采用皮下美容缝合术,护理得当,疤痕会很浅。   看着他穿针引线,一旁瘫坐的瑾玮,干涸的泪眼直直地瞪着他,想问他,人却似雷劈了一般发不出声,眼看着他像绣花一样扎了下去。   瑾玮狠狠地闭了眼睛,人瑟瑟地发抖,耳边亦泋的哭声竟然并没有加大,许是那伤口的痛早就盖住了针刺。   “七哥……哥……”   亦泋不停地哭,小身子倒是一动不动,很快,三针缝合好。上了些白药,包好,林侦又吩咐王九把冰块抱在棉纱里敷在她的额角。   冰的麻木下,疼痛减轻了许多,亦泋依然浑身僵硬,小手紧紧地拽着林侦,泪水朦朦的,林侦不敢挪动,轻轻拍着,哄着,直到她哭累了,慢慢地睡着……   这一场,惊天动地,其实也不过一个小时,在现代最小的一个外伤缝合放在这皇宫里,林侦像打了一场仗。轻轻地拨开亦泋的小手,起身,擦擦额头的汗。   房中已屏退了宫人,十分安静,林侦这才注意到床边脚踏上的人,走过去轻声叫她,“瑾玮,来,起来。”   蜷缩的人像没听到,林侦弯腰,那脸上的胭脂已经哭花又干了,横七竖八的,木呆呆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恐怖片里的布娃娃;血黏了满手,手指痉挛,攥得形状很古怪。林侦蹙了眉,他见惯了血和伤口,每次依然不能冷血自若,更何况这古代深宅之中娇养的女孩儿?一定吓坏了。   林侦没再言语,在水盆中湿了湿手巾,单膝跪在她身边,握了她的手轻轻按摩、揉搓。   大手很温暖,包裹着她麻木的神经慢慢地舒缓,忽地井水的湿冷,瑾玮哆嗦了一下,手上干涸的血迹染了水,红色突然又那么鲜活,汩汩地流出来……   死死盯着他的手,她又抽泣地吸着凉气,眼中那么惊恐,看得林侦心软,忙轻声安慰,“不怕,都过去了。”   瑾玮抬头,像是忽然认出了他,泪一下就崩溃,扑在他怀中哭出了声,“七哥,七哥……”   林侦手里握着凉手巾,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撞得愣了一下。低头,女孩儿热热的泪水落在他胸口,熟悉的感觉像是芽芽,只不过,她只是靠在胸前,不像芽芽每次都张开手臂勒得他紧紧的。   一瞬间的恍惚,林侦立刻清醒,莫说是这封建的时空,就是在现代,林侦也不觉得可以这样安慰一个受伤的女孩儿。轻轻握了她的肩想把她扶起来,“好了,不怕。”   她丝毫不觉,哭得肝肠寸断,根本无所谓男女之间的妨碍,头靠在他胸膛,整个人发软,仿佛这是她身体最后的支撑,“七哥……这可如何是好……公主……泋儿……我,我是不能活了……”   她像是冷得厉害,在他的手中瑟瑟发抖,林侦有些僵,轻声应道,“泋儿是伤得痛,不过看着凶险,实则并无大碍,我已经给她上了药,有个几日就又能欢蹦乱跳了。”   “公主……受这一场难……都是,都是我的错……”瑾玮此刻的精神散乱,全无支撑,她知道爹爹,虽说平日极宠爱她和哥哥们,可一旦谁敢挑衅庄家的威严,绝不会有丝毫的纵容与袒护。“爹爹……爹爹他绝不会饶了我的……小的时候,表哥打破了你的头,爹爹他长跪昭仁殿……回到府中……在佛堂锁了我一个月……”   听起来只是庄家的家法严苛,却令林侦心惊不已,当年七皇子受伤时奕枫只有六岁,那瑾玮就是五岁还不到,庄之铭竟然这么下得去手?是果然皇权尊贵,还是要给皇帝表臣子的忠心?林侦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三国演义》里刘安杀妻的诡异情节……   说起那漆黑恐怖的佛堂,瑾玮的泪水冰凉,靠在温暖的怀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爹爹早就告诫我……身为首辅,朝中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我被万岁爷口谕接近宫中与公主们同住,爹爹当时就万般推辞……是我执拗……非要进宫……如今这天大的荣宠被我一手毁掉……不知爹爹又会怎样在昭仁殿责备己身……七哥……”   言语中的的恐惧那么真实,林侦忽地觉得自己有些小人心肠,放开她的肩,轻轻揽了她,“不怕,皇父真的怪罪下来,我会应下的。泋儿也绝不会让你担着。放心吧。”   “可是我在……我在园子里……跟当年……一模一样……小公主……泋儿……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我,我活不得了……七哥……”   她的眼泪把林侦的心也哭乱了,思来想去决定把之前的盘算先放一放,先救瑾玮,“瑾玮,来,抬起头,听七哥说。”   瑾玮抽泣着仰起脸,林侦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嘱咐……   “七哥……这,这行吗?”   “行,庄大人要的是皇父的话,当年之所以关你,也是因为奕枫先被关在佛堂,这一回,咱们绕开走。待到皇父当着众人夸你、赏你,庄大人自然不敢唱反调。”   “可……我……我没把握……”   “不怕,七哥跟你一起,一定成。”   他的语声这么温柔,却又这么有力,一字一句像敲在她的心口,想起这一后晌他的果断、利落,瑾玮觉着眼前的胸膛最得倚靠,不管成与不成,就想听他的话,终于,带着泪珠儿冲他点点头……   ……   夕阳晚照,涂得皇宫里一片金色,夜幕降临前最后的一点热闹。   沐芽抱着一个点心盒子从东往西走,正好迎着太阳,眼睛晃得睁不开,小月牙儿眯的越发弯弯的。今儿九皇子在校场上像是打得十分痛快,回来的路上竟是有兴致往京城最有名的老字号点心楼去买了几盒点心,说是留着夜里功课晚了夜宵吃,比宫里的强好些个。   当时他就捡出一个来给沐芽,是她最爱吃的炸小油条,咬了一口,香酥松脆,满口生香。手艺倒不见得比宫里强,可这是平民食品,若不是那天她嘴馋求九皇子点了来,御膳房是断不会屈尊做这等吃食的。   九皇子拿了一盒让给表妹送去,沐芽接了差事就往乾西所来。   平日里九皇子与这表妹十分亲近,常有东西往来,所以重华宫的宫女们也都认得沐芽,将她引了进去。进到殿中,平日伺候瑾玮的大宫女忙过来示意她悄声,“姑娘歇着呢。”   虽然不时不晌的不知道这姑娘歇得哪一场,沐芽也不敢问,只是轻轻点头,递上盒子,悄声儿道,“九殿下在外头买的,给姑娘尝尝鲜儿。”   “好。”那宫女接了,沐芽正要走,被她轻轻拉了,“你稍等,姑娘有样东西要给就殿下带去。”   “嗯嗯。”   沐芽退到门边候着,不知怎么的好像闻到了酒精的味道,心里纳闷儿,气味也穿越?正一个人瞎琢磨,忽地瞪大了眼睛,刚才没瞧见,这一会儿才看见重华宫东厢那珠帘子边上站的小太监不是王九吗?他怎么在这儿??   王九也瞧见了她,看她蹑手蹑脚地过来了,忙摆手让她走。沐芽不明就里也怕惹祸,忙住了脚步,正要转身,目光不觉就往里扫了一眼。   珍珠帘子挂得很密,可依然可见那床边脚踏旁相拥的两个人,那挺拔的身型再熟悉不过……   -- ☆、第51章 ,   大画师黄逸之在府中相会来自江南的画界好友,一道赏花、作画,特意向隆德帝请旨接八皇子一道来切磋技艺。当时正巧奕枫也在昭仁殿就说也想去学,隆德帝知道他不过是去瞧热闹,可也准了。   在黄师傅府上待了半日,果然只是吟诗作画,奕枫有些坐不住,奕柠便先告辞与他出来。时辰还早,兄弟二人就去看了会儿杂耍,又进了一家茶楼吃点心。   见奕柠只管抿茶,奕枫碰了碰他的手肘,“八哥,如何啊?”   奕柠看了一眼他手里炫耀了半天的小画册,笑而不语。   “这画儿虽说是你口中那种依葫芦画瓢,可我瞅着还真好呢,所谓‘远取其势,近取其质’是种意境,这直白描绘我觉着就最好,足见‘其质’、‘其势’,何必藏着掖着。”   奕枫美滋滋地翻看着,那天分画的时候他就是按着招式分的,回来就找人装订成了一本小册子。平日都是藏在床头暗格里,夜里悄悄儿看;今儿出门揣在怀中,就是为了给八哥瞧瞧。   “八哥,问你话呢,怎的不理人?”   奕枫反复追问,定要他夸两句,奕柠搁了茶盅,“这是西洋的素描法,无甚大的讲究,做练笔之用,一是‘素’,二就是‘描’,不能称其为画,不过倒是见功力。”   奕枫闻言笑,“功力不敢说,小丫头十分用心倒是真的。”   奕柠轻轻吁了口气,“九弟,你是当真瞧不出来?还是跟八哥这儿成心演戏?”   “嗯?”   奕枫被问了个愣,奕柠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打开,上头清清淡淡一枝花叶蒲苇。这帕子奕枫认得,是碧苓绣给八哥的,他整日带着从不离身。奕枫正纳闷儿,奕柠将帕子与那小画册摆在了一起。   “你看看,可是一样用心?甚或,小丫头更用心?”   奕柠一句话,说得奕枫腾地红了脸,“八哥!你这是何意??”   奕柠笑了,仔细地收起自己的帕子,手指轻轻点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九殿下。”   八哥只管抿茶不再言语,那暗示的意思让奕枫的心思一刻就乱,“莫胡说!”   看他当真有些羞恼,奕柠这才正色道,“九弟,同是作画人,这画中的心思和功夫怕不是赏画人能尽得体会。你呀,惹下这个小丫头了。”   “她就是贪玩,随手胡描,哪来的什么意思!”奕枫用力把画册合拢揣进怀中。   奕柠笑笑,“也好,你无意就好。既是你无意,不如早些把她退回司衣司去。”   “这是为何?”   “九弟,你未经过不知情深伤人。两情相悦尚是苦事,更况只是暗念相思?沐芽来时丢在浣衣司无依无靠,如今也是宫中最卑微的小宫女。当初七哥救她,赠她寒衣,她会念着七哥;如今你常将她带在身边,生出倚靠之心自是难免。虽说她也不敢怎样,可人心都是肉生,碧苓也与她有情意,看在我与碧苓的份上,九弟你早些放她走,离得远了自然断了这念想。回到司衣司,碧苓走前也好教她些本事,往后兴许还能认几个字,考不得女官也能有个好安置。”   认字?奕枫噗嗤笑出了声。   “因何发笑?”   “我笑你多心!”奕枫低头喝茶,“我与她哪里就像你和碧苓了?”   看他不抬头,奕柠蹙了眉,“九弟,莫非你也……”   “哎呀,莫瞎猜了!我就是待见那小丫头机灵,哪里就有男女之情了!”一句话,奕枫争辩得又红了脸颊。   “那就好。”奕柠点点头,“也是,多少千金闺秀都不曾入你的眼,更况一个小宫女。”   “哼,”奕枫不屑,“千金闺秀?别作践这几个字了。但凡老父官居一品又自己读点书的,动辄摆出一副金枝玉叶、才高八斗的模样,尖酸刻薄,旁人再不入眼,就好像她老子脑袋上那顶乌纱是她给得的;那不读书的,空长一个好模样,木呆呆的,像一副画儿,要她何用,娶回来挂墙上?”   “都不如沐芽?”   奕枫怔了一下,“八哥,你莫往话里套我!”   “你若心里没鬼,早点把她退回去,莫伤了人家。”   “哪里就伤了她了??”奕枫不耐,“她有那心思就有呗,往后跟着我就是了,我还要不起么?”   奕柠听着,眉头终是皱了起来,奕枫也觉话不对,咽了一口,“往哪儿退啊?我好容易要来的,伺候我得劲儿,不退!”   奕柠摇摇头,苦笑一声,“你我兄弟真真要愁死人了。”   “有何愁?我……”奕枫顿了一下,嘟囔道,“我与她不是你与碧苓。”   “我今生,两桩愿,一愿描尽万里江山;二愿伊人同行。”   奕枫看了奕柠一眼,捡起茶盅,很滋润地抿了一口,“我不愁。我想要的已经在跟前儿了。”   ……   阴了一前晌,传午膳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终是砸了起来。将近五月的天,难得一遇的雨水已有了夏天的气势,很快就织出厚厚的雨幕。   用过午膳,奕枫依旧往校场去,这大雨的天他似乎更来了兴致,定是要滚一身泥汤才满意。沐芽给他预备了好几身衣裳包好给了跟着的小太监,这才送走他,临了儿还说晚膳点两碗粥就好,他带外头的好吃的回来。   回到小耳房里,沐芽独自坐在床头。外头漫天乌云阴得厉害,雨水很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不如……就拿这个做借口不去了?   哥哥前两天传话来,约她今天见面。自从沐芽住进后门边的小耳房,他们就有了见面的新办法。北五所的后门平日都锁闭,后头夹道不到夜里起更不会有人巡查。约好时间,沐芽出后门走夹道一路往四所去,王九候着给她开门。四所的屏门外有个小门房,平日根本无人,又是在哥哥的绝对管辖范围内,十分安全。   这主意是沐芽想出来的,为的就是能常看到哥哥,可今天,她却不想动……   雨水敲打在竹篾纸上,昏暗的房中一股湿潮的味道,心里闷得发霉。几天前在重华宫见到那一幕,沐芽愣了一会儿悄悄地撤了出来。哥哥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重华宫,又为什么会跪在地上,一定有他最合理的理由。   果然,后来得知是小公主亦泋摔伤,做了缝合手术。那一天为了观察伤口的感染情况和是否有轻微的脑震荡,哥哥直到宫里起了更才离开,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又赶过去。   哥哥的手极精,伤口在他的精心护理下,两天就可以见人了。瞒是瞒不住,他和瑾玮一道在静妃娘娘跟前儿领了错,不过那时伤情已经根本看不出流血缝合,只是刘海儿下一个红红的磕痕。   静妃温柔大度,皇帝面前说得很婉转,没有给任何人带来责罚。一场危机,哥哥化解得很顺利,可不知为什么,沐芽心里就是寡落落的,那天夜里她也一夜未眠,心疼哥哥……   小耳房几是蔽在屏门之后,大雨之中更无人注意,沐芽估摸着时间,打了小油伞溜出门。   四所的门早已虚掩着在等候,沐芽收了伞,雨中快跑了几步进了房中。晚春时节身上早已换了薄绸的衣裳,雨点砸上去,很快就湿了一片。   “怎么早早儿收了伞?瞧这淋的。”   看她湿漉漉地钻进来,两只小揪揪的头绳上都坠了雨珠儿,林侦嗔了一句,忙掏出手帕来给她擦。   沐芽低了一下头,把伞竖到了门边,拽出自己的手帕擦了一把脸,湿湿的刘海都黏到了一边。林侦微微一怔,沐芽仰起脸,“伞撑开大,怕人瞧见。”   “瞧见也不怕,有哥呢。”   “你是不怕,我怕呢。”   林侦歪头看着她,“这是怎么了?进门连个哥也不叫?”   小丫头撅噘嘴,小月牙弯得有些不自然,“哥,你今儿去瞧小公主了么?”   “嗯。”这一场不算小的事故彻底拉近了林侦与小亦泋的关系,皇父面前她说得可怜兮兮,说是摔了都是哥哥保护她。把隆德帝哄得十分喜欢,非但没责备林侦,还嘱咐他往后要多看顾妹妹。如今不论他去不去,亦泋是每天要来看七哥的。此刻听沐芽问,林侦很简单地应了一声,小丫头醋性大,“哥哥”两个字是不能随便予人的。   “她好多了吧?”   “嗯,让忌口就忌口,已经基本痊愈了。”林侦说着抬手拨拉开她的刘海儿,“哪像你,嘴巴馋还不听话。”   “哦。”   一句逗她的话就换来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个字,林侦觉得不对,正要问,她又开口,“哥,你今儿找我来有事么?”   林侦蹙了蹙眉,“哥想你。不行么?”   小丫头张了张嘴巴,又抿住,“行。”   “奕枫那边情况如何?”   “没什么情况。他现在功课都能跟得上,晚上我就是陪他写写题目、练练功,没别的什么。”沐芽没敢说练功时他常要她画下来,有时候还会特意摆两个难学的招式给她画,沐芽一度以为自己要画出一本武功秘籍了。暴露了数学又暴露了画,哥哥一定会骂。   “你没再要他的玉佩?”   “他赏给我两次,都是在他身边看着玩儿了一会儿。”沐芽看着哥哥的脸庞,斟酌道,“一直没什么理由能要来大块的时间。不过,他现在在琢磨端阳节,像是想在家宴上出风头,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   看哥哥没做声,沐芽又问,“哥,你觉得行吗?”   “芽芽,这次小公主摔伤吓坏了瑾玮。庄之铭是个会利用一切来巩固自己家族权势和地位的人,包括他的儿女。原本这件事已经平息,可他还是妆模作样地透过尹妃狠狠呵斥了瑾玮,非要接走,静妃和小公主们极力劝着这才答应让她留下过端阳节。”   沐芽蹙了蹙眉,没明白哥哥的话题转变,“所以呢?”   “我想如果瑾玮就这样回去,庄之铭一定会利用此事再表一次忠心,责罚在所难免。五岁的时候她被锁了一个月,至今提起来依然十分恐惧,依我看已经有了心里阴影,这一回一旦再被关,恐怕更折磨。”   “哥,你想帮她?”   “嗯,所以我想,如果她能在家宴上受到皇帝的称赞和奖赏,庄之铭若是转头又惩罚她,就显得十分刻意和矫情,我料他不会。”说着,林侦略顿了顿,“芽芽,我知道奕枫是个爱出风头的,鬼点子也多,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让给瑾玮这一次?”   “他是瑾玮的亲表哥,这事不能直接让瑾玮跟他说吗?”   林侦闻言,抬手轻轻搓了搓额头,“瑾玮的才艺不足以引起皇帝的特别奖赏,所以,我得跟她一起。”   “哦……”   “如果知道这里面有我,奕枫一定不会让。”对于这点,林侦非常肯定。   “所以……哥你还是有事找我。”   小丫头低了头,落寞已经十分明显,林侦弯腰看着她,轻声劝道,“芽芽,你现在在奕枫身边,不会只有这一个机会。”   沐芽轻轻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哥,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   “你问。”   “哥……你真的想回去吗?”   “当然。怎么会这么问?”   沐芽讪讪地笑笑,“哥……我觉得生活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在一起。你说是么?”   “当然是。”   “那你要想好。回去后……就再也见不到瑾玮了。方卉,和瑾玮,你想跟哪个在一起?”   仰起的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嘟嘟的,可那认真的目光却似看到了现代时那个已经长大的芽芽,林侦蹙了眉,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轻轻咽了一口,“哥想跟你在一起。”   “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能拿到玉佩,很快就能。以前……是我心急,总怕你留恋这里王子的身份,怕你……真的跟这些兄弟姊妹有了感情,我……就永远是个局外人了。好吃醋。总是……在吃醋。可现在,我每天都可以触摸那枚玉佩。昨天,是这个时空沐芽的生日,是她名册上登记的生日。九皇子说可以赏我一个心愿,任何心愿,他知道我想要玉佩,本来我已经可以拿了……可是,我突然觉得,也许……不再需要那玉佩了……”   “需要。我们需要。哥绝不能让你留在这里,永远做一个小奴隶。”   “哥……”明明小月儿还是弯弯的带着笑,可却泛了泪光,“从小到大,我都缠着你,连你去上大学、研究所,我都跟着……我很想霸着你,永远……我可以惹你生气,可我……不想你难过。”   “芽芽,哥没有……”   “刚穿越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干活儿、洗洗衣服,高烧后,我不怕了,可我每天都好难过……哥,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么?”   “……什么?”   “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管我多后悔,都再也见不到了……常常想,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情跟你吵架……我可以一辈子做尼姑也不随便找个男朋友惹你生气……”   心里忽地涌起一股热流,烧得他胸口滚烫,林侦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想笑,却皱了眉,任那热热的、酸酸的感觉在胸中翻滚……   “哥……我知道你是怕我做奴隶,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是大学生牧芽,不是十四岁的小宫女,我完全可以照顾自己……我就是想让你想清楚,庄姑娘,瑾玮,我觉得她比方卉好。方卉眼里只有你,目空一切,瑾玮不是这样,她是首辅的女儿,地位堪比公主,可她还是那么善良……”   “所以……她做嫂子,你很满意?”   她用力摇了摇,张开手臂抱紧了他,“我才不会满意!谁做我嫂子我都不会满意!……可是,我想让你高兴……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哥,一辈子遇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很不容易。你会想让她占去你的全部。可人世间却会有很多事情来拆散。碧苓就常哭,她抱着必死的心依然不敢大胆地爱。你们难得门当户对,我觉得……唯一的阻碍就是玉佩和那个现代的时空。哥,你不用为了照顾我离开这里,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那种感觉……很绝望……”   “我的芽芽……懂事了。”   “哥……”   “所以,你让哥哥留下,那你呢?”   “我?我舍不得你……可是,我这么卑贱的身份,留下也不可能跟你和瑾玮在一起。我想着……要不……我一个人……回去……”   “回去以后没有哥哥了,那个时空里我可能已经死了。”   她终于哭了,这是她最怕的,她很早就知道会有一天有嫂嫂,可她不知道会有一天哥哥死去……   “嘘……”林侦抱着她轻轻摇晃,“芽芽不哭,为了哥哥做小尼姑都可以,是不是?”   “哥……”   “傻丫头,你终于懂得爱了,只是,还没有看对方向。”   沐芽抬起头,朦朦的泪水中看着哥哥温柔的眼睛,“无关时空,我对方卉和瑾玮都不是那种感情。有一件事,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可你要记住:哥在这个世上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 ☆、第52章 ,   雨一直很大,哗啦啦的声音遮蔽,小小的门房里温暖得不得了。跟哥哥说话说得忘了时间,直到王九来敲门说“殿下,要传晚膳了。”沐芽吓了一跳,一头冲进雨里又被哥哥拉了回去,这才打了伞赶紧跑。   一路跑回来,雨斜潲得厉害,一身衣裙湿了大半也顾不得。悄悄儿溜进头所,还好,后院静悄悄的只有雨水,远处二门口的茶房门开着,小太监伍里的影子晃晃悠悠地在洗茶盘,可见殿上还没传膳、传茶。   沐芽赶紧回到房中,把伞扔到一边开始换衣裳。外头的襦衣和里头的中单都潮了,一并脱下来,小衣儿还好;六幅白裙都打了雨水和泥点子黏在腿上,麻利地褪下来,拿手巾胡乱擦了一把。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纸,根本听不到角楼上的钟声,也不知道几时了。沐芽急急地翻出裙子先套上,一不小心踩了一脚长裙险些没摔倒。晚春的天气已经有些热,加之雨水的潮气,这一跑,一换,沐芽有些耐不住汗,算了,先不穿衣裳,把头发梳好再穿。   房中只有一面很老旧的铜镜挂在墙上,沐芽拿了篦子就着一点阴雨的光亮把两个小揪揪打开,仔细梳拢。镜子里的自己看不到身上古代的装束,跟从前一模一样,啊,不,从前是短发,现在是长发。不觉一抿嘴儿,笑了。   今天去见哥哥,沐芽原本很难过,她从来都知道有一天哥哥会迎娶新娘,甚至想过怎样在既成事实前帮他好好挑选一下,选一个真正配得上哥哥的。可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选择意味着彻底失去他……   人生来平等的只有尊严,起点的不同意味人生路上的限速,现代的自由还允许你有翻盘的机会,而在古代,这几乎注定了一切。皇宫威严,曾经只是参观的古老建筑,一旦来到这里才知道每一片砖瓦都意味着权力和尊贵。不得不承认,这种封建皇权的极致与现代文明相比,有一种诡异的魅力。   沐芽一直说这是个“鬼地方”,对她来说真的是,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不仅仅是屈辱,而是一种低贱到没有存在形状的绝望。所以她的头等大事就是寻找钥匙,逃离这里。可那一天,当看到哥哥抱着瑾玮,她突然明白了许多……   哥哥是尊贵的王子,他将来会拥有庞大的财富、势力、还有权力。甚至,一切……   穿越来的日子他们一直忽略这个事实的必然存在,是因为七皇子曾经惨淡的处境,可哥哥很快就扭转了他的境遇。他现在是皇帝心头不能触碰的软处,是小公主们的好哥哥,是皇家师傅们眼中德才兼备的皇子殿下。   在这个时空里,他拥有的,很多。   沐芽知道自己对哥哥一向霸道、胡搅蛮缠,甚至,很无耻。会半夜打电话跟他说睡不着,让哥哥来学校接她去吃他根本就不会碰一口的冰激凌。来到这里,她一心想着要走,从来没有为他多考虑一分,直到那个拥抱的出现……   美丽高贵的女孩儿,看到哥哥抱着她,那么温柔,那么般配,沐芽的心忽然就软了,随之软下来的还有她对哥哥的主权……   如果他已经收获了所有,为什么要离开?只是因为她么?她不能牺牲自己的尊严留下来陪着他,为什么要求哥哥放弃这绝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和他心爱的人?   沐芽很难过,伤心得要死,可是也悄悄地庆幸自己总算在破坏哥哥的幸福之前想到了,否则一旦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去,该多糟糕。   可是……   想到刚才哥哥的反应,镜子里的小月儿弯得几乎看不到兴奋闪烁的眸。   她反反复复地问哥哥,他说不要。她甚至无耻地说:哥,如果我是王子,我会留下好好享受,不跟你回去!可是,哥哥的答案依然只有一个:回去。   他说他只想做个医生,有个温暖的小家。哥哥还说他想吃冰激凌,想念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周末一起看恐怖片听她怕得乱叫。   沐芽觉得那一刻世界好温暖,更重要的是,哥哥很确定地告诉她,他不爱瑾玮。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自己从小就是哥哥的包袱,在嫂嫂没有出现前,自己当然比荣华富贵重要!   大雨之中,沐芽觉得好幸福,好想快点离开,不要再让任何诱惑打扰哥哥。回到现代,她再好好地帮他参谋一个好女孩儿,比瑾玮还要美丽温柔的女孩儿做嫂嫂……   对着镜子梳头,心里的欢喜压不住,沐芽不由得哼起歌来。   “砰”,门被用力推开,“沐芽!沐芽!快来瞧我带……”   一身雨水的人僵在门口廊下,看着暗暗的小屋中镜子前那个娇小的身子。桃红的小抹胸只护在胸前,雪白的肌肤露在腰间,柔滑的青丝垂下,遮挡得若隐若现;没有了两个小揪揪,她像忽然脱开花苞绽出的水莲,娇娇欲滴,嫩嫩的羞涩……   天地突然静,静得能听到雨珠儿滴下他的发鼻尖。   沐芽惊得瞪大了眼睛,感觉此刻门外灰蒙蒙的雨幕像闪光灯一样刺眼,紧紧握着篦子,脑子里的尖叫已经快把她的神智刺穿,正想着怎样攒了力气扯下床单,忽然,那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出去用力把门带上。   “哐”的一声他的手像被绊了一下,小屋重回昏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来,沐芽的心狂跳不已,来不及细想,赶忙回身去找衣服。   床上扔得乱七八糟,沐芽哆哆嗦嗦的,忽然觉得好冷,刚扯出那件中单,身后突然有是一声,门板被重重地拍在墙上。   沐芽吓了一跳,回头,一步之遥,他一把将门关上,动作很重,也很快,眨眼的功夫门栓已经插好。还没待她反应过来,铁钳一样的手臂将她捞起来狠狠地箍进怀中,不及发出一声,大手紧紧地捂了她的嘴巴。   狭小的空间,突如其来的蛮力,她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可是他却像喝醉了一样,自己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将她撞在墙上。冰冷的砖墙,隔着他的手臂,依然冰得沐芽牙打颤。   一切像做梦一样,沐芽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人,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涨红着脸,气息急促,月光下那行云流水般的优美运力已经全不知所踪,此刻的他对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只是蛮横地用力。   从没有被男人这样抱着,这,这哪里是抱?这种挤压简直要折断了骨头。明明鼻子可以呼吸,可空气进去根本到不了胸腔,整个人都被挤瘪了。沐芽觉得失贞已经是件小事,她快要被勒死了。   “莫怕,莫怕……”   他终于开口,可也只会说这两个字。不停地像是在安慰她,可手下却一丝一毫都不知道放松。沐芽仰起脖子,尽力为自己打开呼吸的空间,稍稍缓口气就感觉到他的颤抖,像是冷得厉害。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满满的,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可不知怎的,他依然觉得空得厉害,用力,像要把她挤出水来。雪白的脖颈像美丽的玉,香甜的味道在她的发间淡淡地萦绕,他低头,冰凉的脸颊紧紧地贴上她。   沐芽觉得脸被蹭得发烫,像他在耳边的呼吸……   好久,他终于慢慢抬起头,脸上的颜色也复了正常。雨声小了,淅淅沥沥,昏暗的房中他的脸这么近,沐芽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暗暗的,藏着什么在跳动,心里忽地生出一丝异样,悄悄地随着他跳了一下……   ……   晚膳早已传过,沐芽坐在床上,手指一下一下抠着膝头的裙子。他离去很久,身上的勒痛和背后的冰冷依然没有消去。   男女授受不亲,在现代,她算是被强抱骚扰了,在这里,刚才那个样子……她已经是失去女人的贞洁了吧?   沐芽轻轻咽了一口,木木的脑子里忽地想起以前看小说里提到的通房丫头,当时就觉得发明这几个字的人简直对女性是种仇视般的侮辱,通了房,还是丫头。   用力摇摇头,什么乱起八糟!只是抱了抱而已,就当被一只狗狗蹭了!   想得十分勇敢,可鼻子一酸,眼中溢满了泪水……   哥哥曾多次告诫她不要放肆,可是每当和他相处,说笑,读书,她都会不知死活地觉得他是把她当师傅、当朋友,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点平等。原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假想……   突然,她希望他是个花花公子,是个流//氓,也好过主子把她当做可以随意践踏的奴隶。   “沐芽,沐芽,”   “哎!”   “殿下传你过去。”   “……哦,来了。”   走出小耳房,一股雨后的清新扑面,院子里湿漉漉的,廊下的雨沿儿还在淅沥沥地流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大胆地呼出来,看着前头院子的灯火辉煌,沐芽的腿像灌了铅。   不由得目光就往屏门后锁闭的大门看,她好想冲出去,跑到四所,躲到哥哥身后……   “沐芽!愣着做什么?主子叫呢!”   大宫女站在二门口不耐地冲她招手,沐芽低了头,抬步。今天是怎么跟哥哥说的?她不是十四岁的小宫女,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可是……哥,玉佩,我,我等不了了……   ……   房中的水晶垂挂今晚也像被雨水洗过一样,特别明亮,照在虚掩的镜门上,彼此映射,双倍的光芒,十分刺眼。   沐芽轻轻推开门,九皇子像往常一样,一身薄绸的衣裤坐在炕桌边认真地写着功课。沐芽站在地上,看着他神色清明、若无其事的样子,忽地觉得自己的战战兢兢真像是个被主子蹂//躏了无处可诉又要死要活的古代女子,很可笑。   他抬起头,“今儿怎的晚了?来。”   沐芽蹙了蹙眉,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拿起今天文华殿新学的题目,蘸蘸笔,开始做自己的笔记。   “都退下吧。”   奕枫吩咐退去了所有的宫人,轻轻的,大门关闭,镜门也合拢,东暖阁里像往日一样只留下他两个,静得只有檐儿下的雨水和房中的笔墨香。   奕枫立刻起身,把桌上的纸张都收拾到一旁,转身从身后高几下拽出个食盒摆到炕桌上。打开,一笼热腾腾的小笼汤包。   “今儿我在外头买的,正宗的扬州汤包,比宫里的好吃多了。晚膳的时候给你留着,都热了好几回了。饿了吧?来,快吃吧。”   沐芽看着递到面前的小碟子,皱了皱眉,用笔轻轻推开,继续落在纸上。   她的笔下只管写着给他提点的笔记,静了一会儿,奕枫轻声叫,“沐芽?”   烛灯下,她写得很仔细,眉目并未有何异样,只是……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奕枫有些局促,两手在绸裤上搓了搓,起身,蹲在她身旁,他个子高,比在了她肩处,犹豫了一下,悄悄儿问,“将才……恼了?”   “殿下,做功课吧。”   他伸手握了她握笔的手,沐芽立刻往后错,笔头戳在他手上,点了一滴墨。奕枫在文华殿的题目上蹭了蹭,捡起那只小碟子,“好了,吃点,啊?”   他“屈尊”蹲在她身旁,亲手夹起小包子递到她口边,沐芽心头强压的羞辱忽地蹿成了火!一把推开他,“殿下!我是人,不是狗!敬事房调我来是伺候奉茶,我做不来旁的!”   “我,我没为难你让你做旁的啊?沐芽……”   看着他无措的样子好像十分无辜,沐芽恨得牙根儿痒,“你混蛋!你将才为何抱我??取暖么?!”   “沐芽,我……”   “你,你当时说七殿下是男人,我是女孩儿,挨那么近,就是哄骗我、轻薄我!今日呢,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奕枫腾地涨红了脸,“沐芽!你莫拿他与我比!我,我是抱了你,可,可我不是七哥!“   “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你是主子,我是奴婢,随你玩弄么?!”   “我不是他,我就不能是八哥么??八哥对碧苓是玩弄么??”   怒火正烧得人滚烫,这一句像当头一盆凉水浇得沐芽一个激灵。   看她像被点了穴,怔怔的,奕枫这才喘匀了口气,脸上的颜色慢慢消下去,“今儿……我是莽撞了。往后不了。你要真恼,捶我两下。”   沐芽重重吸了口气,“我……我不是碧苓!”   “我知道。碧苓多柔和、多听话,你差远了。”   “你!”   那小丫头又急了,奕枫忙赔笑,“好了好了,不兴说笑一句了?先前不是都应下要跟着我了么?”   嗯?这才想起月夜练功为了玉佩她点头应下跟他出宫,此刻羞恼不已,“那是应下伺候你,又,又不是……”   “我也没说让你做旁的啊?”   嗯?沐芽听着,好像又被他似是而非地绕进去了,实在忍不了,一定要说个清楚,“你,你是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啊。”他应得很痛快,“我最喜欢稀罕物儿了,头一次见就喜欢。”   “我不是物儿!”沐芽恼,“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   “我也不是物件儿。”奕枫笑,从腰间拆下个东西搁在她手中,“这个喜欢吧?我也不用你喜欢我,心里有我就行。”   现代“喜欢”的意义此刻就像在对牛弹琴,可手里这温润光滑的东西让刚才所有的争执都戛然而止……   “往后,我答应你不再……”想起后晌那让他心跳得快要爆裂的场面,奕枫嗓子有些干,想说不再抱她,又舍不得,干干地咳了一声,“咳,……不再那般莽撞。你也对我好点儿,这玉佩,见皇父的时候我戴着,旁的时候,就给你。”   沐芽僵得一动不动,这么简单,玉佩就到手了,只要她想,现在就可以回去……   “沐芽?”   “……嗯,”   “应下我了,是不是?”   “……嗯。” ☆、第53章 ,   五月的京城,春光明媚,外地的小贩们肩挑手推涌入城中贩卖着各种手工艺品和各色小吃,街上热闹得车马难行。怕初春受寒的太太小姐也都走出家门,万寿山、御西湖,郊外的几处寺庙都是络绎不绝。   正是赏春好时节,可此刻沐芽耳中都是呐喊,眼前刀光剑影,鼻子里一股泥土翻飞的味道。   坐在校场边高高的指挥台上,看着那一身天青箭袖马靴皮扣的人正与一队人马“厮杀”得不亦乐乎。对于武术,沐芽一向喜欢那种虚实莫测、绵绵化骨的意境,对这种力量型搏杀没有丝毫兴趣,此刻却托了腮,津津有味地看着,希望把这一幕幕一帧帧地存进脑子里……   雨水中一次冲动的意外,把她与九皇子的关系突然就拉到一个尴尬又十分亲密的境地。那一夜,沐芽攥着那只玉佩再难入眠。   最初愉快的相识、他的美貌,迅速就因为碧苓与八皇子情//事的暴露成了沐芽心里的阴影。在她面前他狡猾又阴狠,那一点点对男神的欣赏很快就变成了害怕,别说悄悄生成喜欢,沐芽甚至一度很憎恶他。   正是因为他的折磨,沐芽魔怔了一样想要得到玉佩,而这魔怔又让她不知死活地主动走入了他的“魔爪”。   来到他身边才知道,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从七哥的“淫威”下把小奴婢救了出来。他很得意,觉得于她“恩重如山”。所以揉搓她,打她,他说很“喜欢”她,即便是有了数学和画,一副居高临下逗弄她的模样从未改变。   哪怕就是美貌如斯的王子,沐芽心里小小的自尊依然消受不了,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怀疑过她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握了一夜玉佩,竟然没有激动地夺门而去跑到哥哥身边。   要走了,随时可以。随时。不是生离,是死别。   像她对哥哥说的,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瑾玮了。离开了,也就再见不到奕枫了……   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哪怕就是私下里自己悄悄的,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第一次有了平等。她要走了,在他一番热诚、屈尊地“表白”后。虽然沐芽并不觉得这对宠物一样的喜欢跟爱情有丝毫关系,可她与玉佩同时消失,如此背叛他的骄傲,一定会惹他气急败坏,想剁碎了她。   这样不好。即便永不相见,沐芽也不想有一个人在另一个时空想剁碎了她。   走之前,她要为他画一本图册,记录下从他们第一次相识到分享玉佩,他掐她,欺负她,听她讲课,给她买小包子,点点滴滴。   要留下一封信,解释给他听,她真的是树上掉下来的妖精,不但会数学还会有骄傲,没有办法在这里生存,只有玉佩可以让她回到树上。他这么喜欢稀罕物,得知真相后虽然还会痛恨被利用,可日子长了应该也会把这当作一件奇事,津津乐道。   还要留下一张她在现代的画像,赠予:树下的主子;落款:树上的妖精。   准备这些需要一些时间,这几天,沐芽决定尽释前嫌,满足他的一切要求。除了不合理的抱抱。   可以拿到玉佩的事,第二天沐芽就传信给了哥哥,再次见面,两人约定,端阳节家宴后,趁着宫中人们吃酒后困乏无意,就是他们离开的最佳时机。   后天就是端阳节,想着马上就要回家,沐芽很兴奋,想着学校,想着读书,甚至已经开始想到了准备考哥哥的研究所。夜里睡不着,起来,点着烛灯再给画册添一副小画,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再给那人任何闯进来坏事的机会。   前晌下了课,沐芽就换好了衣裳在文华殿外等着。这身衣裳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非常合适,不细看,帽子底下就是一个瘦小的小太监。沐芽很不喜欢装扮成小太监,可是自从那天后,他总想带着她,沐芽便答应下来,顺着他,哄他开心,别说是小太监,扮小狗也可以,弥补一点点的内疚。   此刻校场上已经鸣金收兵,打了一个多时辰,九皇子与右翊卫中郎将吴昭马上联手打败了一队骁勇的骑兵,很激烈,五人被他斩剑劈下马。   校台后,沐芽候着他更衣,他一脸又是汗又是土,一身热腾腾的汗气。奕枫一边解袍子一边把脸凑过来,沐芽湿了手巾给他擦汗,他惬意得很,“怎样?将才?”   “你们都骑着马,翻得尘土飞扬的,我根本看不清哪个是哪个。”   “看到人落马么?”   “嗯,倒是能看清那个。”   “都是我劈下去的。”奕枫笑,“战场上便是如此,多是在马上,真要到了我也落了马,情势就危机了。”   “今儿怎的想起来练骑兵?”   “胡人马上战术十分强悍,我中原兵士深受其苦。我往后要驻守边疆,不多练骑术怎么行。”   “你不在京城么?要去守边疆?”   “留在京城有何意思?像三哥一样每日朝上与那些清官、贪官勾心斗角,还是像五哥一样每天听个曲儿、作个诗,赋闲一生?哪有领兵戍边痛快!”   意气风发、豪气冲天,擦干净的脸庞英气十足,沐芽歪头看,笑了,奕枫挑眉,“怎的?怕跟着我吃苦,不肯去么?”   沐芽愣了一下,摇摇头,“哦,没有,我就是……没去过西北。”   奕枫笑了,抬手轻轻捏捏她,“这才像话,还敢不跟着我么!”   拿出预备好的外袍伺候他穿上,奕枫低头,她迭起脚把他的紫金冠解下来,手指给他拢拢头发,重戴好。   出门上马,奕枫要托她上去,沐芽不肯,目光向周围的兵士瞥瞥,奕枫这才觉出不妥。皇子与小太监同乘一骑已是逾矩,再要把“他”护在胸前就要引人侧目了。奕枫便先行上马,沐芽踩了上马凳,很努力爬了上来,揽了他的腰。   拱手跟吴昭辞别,驱马离开。出了校场大门,奕枫回头看着那毛绒绒的小月牙儿,“走,今儿咱们去吃烤肉,让你先尝尝西北的味道。”   她抿嘴儿笑,“好。”   ……   这一顿烤肉吃的不时不晌,沐芽没吃下多少,不过烟熏火燎地在街边大嚼让人想起了现代的时候背着哥哥去吃夜市烧烤,被抓回来上了一趟食品卫生课,偷偷做坏事的感觉,很开心。   再看那娇生惯养的皇子,虽然筋骨被打磨得十分刚硬,可他的肠胃却还是十分精致娇嫩,做不到大口肉大碗酒,吃起来还要切小块,被那摊主侧目鄙夷,沐芽就在一旁嗤嗤笑他:还大将军呢,往后上阵杀敌也得跟两个丫鬟伺候才好。他立刻抬手想揉搓她,手到半空又停下,终究咬咬牙,狠狠白了她一眼!   吃完烤肉,两人牵着马一路走一路消化食儿,熙熙攘攘的街道挤来挤去,像以前过年的庙会,沐芽还大着胆子要了一串糖葫芦,奕枫嫌脏,可还是买了给她。沐芽一边啃一边看街上古老的民生百态,听稀奇百怪的叫卖吆喝,比在宫里磕头伺候主子有意思多了。   正看着,一个推茶汤锅的小车被人群挤得失了把握,一下子斜撞过来,沐芽一愣,奕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从此就没再放手。他面上神色如常,手下握得很紧,沐芽被他握出了汗,有些不自在,想想很快就要回宫,便随他去。   回到宫里的时候正听到角楼上的钟声,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反正也不用再吃了,两人悠悠哉哉往里走,迎面跑来一个人,定睛看正是平日贴身伺候奕枫的小太监徐力,请个安就附在耳边跟主子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   “我知道了,你去吧。”   徐力应着跑远了,沐芽看奕枫蹙了眉,问道,“怎的了?”   “一天到晚正经东西没有,就知道跟着伯伦特摆弄那些西洋玩意儿!我倒要看看他这回带着瑾玮要耍出什么花招来!”   这一句好是咬牙,一听说的就是哥哥,沐芽抿抿唇没敢做声。   “走!咱们瞧瞧去。”   “去哪儿啊?”   他没应,已经大步离开,沐芽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随着他七拐八拐,沐芽努力在记忆力搜寻着地图,一直走到了文华殿东侧的两座小偏殿。跟在奕枫身后,从旁边的角门进了一个小院中。夕阳将尽,一丝余辉照着寂静的小院,石砖地上冒出的杂草像是刚被锄过,翻出新土的痕迹。这是什么所在?怎么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沐芽正犹豫,奕枫握了她的手就往台阶上去。   绕到了殿后,奕枫拿出随身的一个未开刃的小腰刀戳开了窗纸,往里瞧了瞧,随之冷笑了一声。   “是什么?”沐芽问。   “这里都是西洋泊来的东西,大都是伯伦特几次带来的,有几件西洋的乐器。徐力说每天下晌七哥和瑾玮都来,要在端阳节上用。我看无甚稀奇。”   乐器?沐芽听了来了兴趣,“我瞧瞧。”她个子小,只能踩到门槛上,垫了脚尖,奕枫扶着她,沐芽看着昏暗的大殿里摆放的几样东西,轻声问,“知道他要用哪一件么?”   “徐力说是个弦琴。”   “哪个弦琴?”   “最大的那个。”   奕枫话音刚落,那门槛上的小丫头就一脚没踩稳掉了下来,他笑,“怎的了?吓着了?”   沐芽咧咧嘴,“大提琴,那个最大的弦琴是大提琴。”   “你认得?”奕枫问得并不意外,树上的妖精见过什么都不稀奇。   “端阳节你们都不用预备什么了,七殿下一定赢。”哥哥从小学琴,军校乐团里的大提琴手,每次登台必然引来花痴无数。御花园没有扩音设备,这样低沉婉转的琴音绝对是个必杀器,既然他带着瑾玮,那瑾玮肯定也是用的西洋琴谱,古筝和大提琴,中西合璧搭配的旋律哥哥一定会彩排到天衣无缝,哪里还给别人留余地?   “真的?”   听他追问,沐芽很认真地点点头,“嗯。我听过一次,天籁之音。”   “哼!”   奕枫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看他皱了眉,沐芽走过去碰碰他,“怎的了?你非要赢么?这两回考试都是你赢了,让他赢一回好了。”   “我哪里是非要赢他,可这一遭当真要紧呢!”   “为何?”   “我想往军营里去,去年提过一次,皇父不允。今年再提,皇父虽说没应下,可到底没驳了我。想去,就得给皇父看看我的功夫精进,皇父是不会相信那些底下人奉承我的话。可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哪里请得动?好容易盼到了端阳节家宴,这要是被人压了风头,还说什么嘴?”   “你不是还没有出宫建府,就能派到下头去么?”   “能。我不想到了岁数成亲出宫,一来,我本就不想住京城,二来,”奕枫看了她一眼,“那几个跟我岁数相当、今后定会备选给我做王妃的千金闺秀,我一个也瞧不上!”   “你跑远了就能不成亲么?”沐芽觉得这样逃婚很可笑。   “二哥就是如此。二哥十七岁做了副将戍边,二十岁封王议亲时娶的就是将军家的女儿。若是在京城,一个二品的将军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的。”   “哦……”沐芽点点头,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戍边大将求亲,可见二皇子奕栐的精明,也可见隆德帝的开明,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啊。   “成亲之事还是小事,要早些历练才好。如今边疆几处,匈奴、西域、乌斯藏,无一处安稳;加之西北匪患猖獗,关西七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危机四伏,待到起了战事,我再去,哪里来得及?”   他贵为皇子,算得上心系家国,也为此付出了很多,看他烦躁的样子,沐芽动了恻隐之心,“莫烦心,我觉着此事也未必不能成。”   “唉,”奕枫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皇父从前很疼七哥,如今他出来了,人也收敛许多,处处都显好。这一回要是他又出风头,皇父……哪里还看得到旁人!”   “那不一定。”沐芽摇摇头,“你年纪最小,压轴出场,已是比他占了一分先机。他能余音绕梁,咱们就能荡气回肠,还要定型定影,让人们想忘也不能忘。”   “你是说……”   附到他耳边,沐芽悄悄儿说了一番。   “好啊!”奕枫乐得一拍大腿,“正好用你的画!”   “不行,那树上的妖精不就被人发现了?”   “说的也是,可是求八哥的话,他画得慢,来不及啊。”   “这样。”小丫头又咬了他的耳朵,奕枫越听越乐,“好丫头!就这么办!”   “只是,就这么两天,肯定要熬夜了,在哪里呢?”   “嗯……”奕枫想了想,“我房里人多眼杂,你房中太小,不如咱们今儿回去就把二所打开,地方大,也无人,这两日索性在那儿过夜,如何?”   “行。” ☆、第54章 ,   五月初五。   天长了,将将敲了五更天边就显出朦朦一道光亮。   今儿是端阳节,各宫里前一日就贴起了驱邪符,因着晚上改作家宴,隆德帝晌午要在乾清宫与文武百官共饮雄黄、食角黍。皇子们亦要一道上殿,遂文华殿今儿不开课。   奕枫本就枕着双臂大睁着眼睛在等天明,一听角楼的钟声,立刻一个激灵翻了起来。   为了家宴上一展风姿,这两日他与小丫头忙得不亦乐乎,一天一宿不曾合眼。本已都安置好了,一丈多高的画幅挂上了架子,小太监们也学会了怎样应着招式打开,可小丫头却还有两处不满意,非要再改。   为遮人耳目,二所只安排了小太监徐力近身伺候,奕枫亲自上手给她把着画纸、递笔端墨。这要改,该也是陪在一旁,可她非不让,说要是他养不好精神这一切预备就都白费了。毕竟,功夫是本,这些都是花噱头。   习武之人,熬一两宿根本无碍,奕枫软硬兼施摆出一副主子架子才好歹让他待到了三更天,就被撵去睡觉,拗不过,只好回来。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前总是那个撸胳膊挽袖、跪在纸上手握碳条大肆挥舞的小丫头,微微蹙着眉头,笔下气壮山河,好一番气势,让人不敢亲近。   头一次见,觉得她长得很喜人,弯弯的小月牙儿,水皮儿细嫩,薄薄的粉唇,一开口,透着山水间清新的灵气。起先只觉得她是个八哥儿一样的小机灵鬼儿,慢慢地,才发现,小东西肚子里书本多,奇才怪学,本事大得很。   不知从何时起,奕枫就喜欢看她蹙了小眉、一本正经的小学究模样。也曾见过多少千金小姐凝神抚琴、作诗,不可谓不美,却都不如这小师傅,一旦入了题目,就是题目最大,欺君犯上、言辞凛凛,那气势让人觉得格致学简直就是千古圣言,岂敢亵渎;待到入了画,笔触细到男人的唇间、肌肤,两眼放光,这另一副痴迷,痴迷得没羞没臊……   想着就要笑出声,暗夜里,脸颊都红扑扑。一想她,很快就要想到雨水里香腻的怀抱,浑身就燥。起来灌一壶凉茶也压不住,也是邪了,自那之后,就离不得,看她做题想抱着,看她作画也想抱着,抱不着就更想,抓心挠肝,这可如何是好?   男女之事,虽不通,也知道一些,奕枫悄悄儿觉得自己还不如八哥的出息,根本忍不得,要早些带着她走,否则真出点子什么事,护不住她,丢了,他要恨死了。   此刻披了衣裳,急急地出了后门往二所去。   宫灯已经都熄了,淡淡的晨曦铺下,院子里冷冷清清。画幅前,小丫头一身薄绸衣裤,头发乱蓬蓬地随意扎了条帕子,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莲藕,左手一枝衣纹狼毫,右手一枝大白云,嘴里还横叼着一杆羊毛刷,一会儿换一枝,一时点点啄啄,一时粗粗地描一笔,修到他的脸颊,本就是个轮廓,她贴得很近,修得很仔细。   奕枫走上前,一天两夜,小脸都有些寡瘦下来,不见了粉粉的颜色,小月牙儿底下都有了黑圈,回头看他,眸中闪闪、亢奋的光亮。   奕枫从她嘴里把笔拿下来,“你瞧瞧你这副样子。”   “如何?”   “丑。”   “我是说画儿。”小丫头抹一把额头的汗,丝毫不介意。   奕枫看着一院子的画幅,果然比昨日的要顺畅、柔和得多,除了逼真,更有了一副写意的味道,轻轻点点头,“嗯,是不错。”   沐芽这才满意地搁了画笔,打量打量他,“睡得好么?精神好么?”   “放心吧。”   奕枫说着从腰间摘下个五色彩丝香袋挂到她脖子上,“端阳节,避避邪。”   “哪来的邪?”   “树上。”   沐芽噗嗤笑了。   奕枫抬手给她放下袖子,又从一旁的桌上拿了衣裳给她披上,拢紧。“今儿一天我都在皇父跟前儿,不回来了。我给你在御膳房要了一碗鸡汤细面,吃了歇一会儿。晚上到园子里来瞧,我让张环把你带得近些,能瞧清楚。”   “嗯。”沐芽点点头,“等散了,我回来等着你。今儿晚上我要玉佩。”   “行。散了我把母妃送回翊坤宫就回来,咱们再好好儿地庆……”   “我不。”沐芽撅了嘴,“这两日累了,我要好好儿睡一觉。”   “日里歇一天还不足够啊?”   “真敢睡一天么?还得跟人一道把画儿安置到园子里呢。”   想想也是,奕枫只得道,“行,回来给你玉佩,抱着玉佩睡一宿。”   小丫头这才抿嘴儿笑,月牙儿一弯,像日头出来了似的,照得奕枫暖暖的,不由得抬手捏捏她。她破天荒地没躲,奕枫心一跳,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凉凉的小脸,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歇,我得走了。”   “嗯。”   看他转身离去,走进初起的阳光,沐芽心里突然空了一下,这一走,再回来就是拿玉佩,然后,就再也不见了……   “奕枫!”   快走到院门口的人猛地怔了一下,回头,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笑了,“今晚不管赢不赢,皇上一定能瞧得见你的本事。戍边保国不是一时气盛,要成就的是能屈能伸、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第一次这么平等跟他说话,沐芽心里暖暖的,末了儿调皮道,“在我们树上,保家卫国的人也是最荣耀、最值得尊敬的。”   “你真成了妖精了。”   “我会一直记得北五所,记得你。”   乱蓬蓬的头发扎着帕子像一只盛开的蝴蝶兰,小丫头微笑着站在那里不知怎的忽然就让他万般不舍,大步返回,一把将她抱起来勒在胸前,咬牙道,“等我回来,跟我走!”   她没有答话,笑得甜滋滋的。奕枫又用力勒了勒,这才轻轻放下,转身离去……   ……   目送他走远,沐芽跟徐力说画幅还要晾一晾,午膳后再卷起来往御花园搬。徐力应了一声就去收拾画笔台子,沐芽赶忙出了后门回到头所自己房中。   两天没回来,房中一口热水都没有,就着井水洗漱,冰得人一个激灵,一天两夜的困顿疲惫立刻就烟消云散。梳好头,换了衣裳,悄悄出来,后院才将将有了人声,沐芽绕过屏门,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路小跑到了四所,轻轻一推,里头锁着。之前跟哥哥约了昨天下午见面,要说的就是今天端阳节的具体安排。可惜当时没有料到会临时决定帮奕枫补画,一来沐芽忙得根本忘了时间,二来,奕枫一步也没离开过,她也得不着机会去。   一大早过来也没想着敢敲门,只是侥幸地想看看哥哥是不是给她留了门。虽然跟之前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大的出入,可沐芽还是觉得该见哥哥一面,时间还早,哥哥无论做什么都会提前到达,不如到北五所门口等他。打定主意,沐芽一路又沿着后头夹道往西去。   ……   徐力收拾好笔墨,唤了两个小太监来二所看着画,以免有风刮扯。将将回到头所,还不待洗漱换衣裳就见御膳房送了一个食盒来,徐力知道那是主子特意给沐芽要的热鸡汤面,没敢招呼旁人,自己赶忙接了拎到后院。   小耳房外唤了几声也不见人,敲了几下门,里头像是没锁,徐力也不敢推,主子再三有令,沐芽的房谁也不许进。徐力只好把食盒放下,正要转身,瞥了一眼屏门后头,见后门虚掩着。走过去,将开了个缝儿就见一身小桃粉的衣裳跑了过去,徐力忙开了门,正要叫,那小丫头已然跑到了拐角处,也不出去,避在墙边,鬼鬼祟祟的。徐力看着好笑。   ……   等了大概不过半个钟头,就看到哥哥一身耀眼的王袍出了北五所的门。沐芽忙跟了上去,“殿下!”   林侦回头,看着门边福身行礼的小丫头,挣了一下眉,一本正经道,“起来吧。”   沐芽站起身,空荡荡的东筒子夹道看看四下无人,林侦将她拉着往门外走了两步这才轻声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没事,九皇子已经往翊坤宫吃早饭去了。”   “哦。”林侦这才放心,只要不是奕枫,即便被旁的什么人瞧见他们说话也无妨,“昨天怎么没见着你?”   “昨儿他没去校场,所以我没敢出来。”   “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平常他都是睡觉前把玉佩解给我,我说这几日累了今儿要早早儿歇,他答应了,说晚宴后送了尹妃回来就给我。等二门一关,我们就可以走了!”   “好,”林侦心情也很激动,可更多的却是紧张。短短的时间里奕枫竟然允许芽芽整晚拿着玉佩,林侦没有问,却猜得出一定是那一点初开的情窦在每天的耳鬓厮磨里生根发了芽,否则他绝不会这么宠着小丫头。芽芽一心念着回去,为了得到玉佩很有可能也在不自觉地配合他,这样一来,稍有闪失,就是大祸!于是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芽芽,今晚要千万小心,绝不能让他有丝毫怀疑,一旦奕枫起了疑心,得不到玉佩事小,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哎呀,不会的。”沐芽很自信,“他才不会伤害我呢。要不是今天要上乾清宫,我现在跟他要,他也会给我的。”   “芽芽!”   哥哥一拧眉,沐芽赶紧闭嘴,“嗯嗯,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哥,你那边呢,都安排好了么?”   “嗯,不知道我一走,曾经那个阴郁的七皇子会回来还是就死了。不管是哪个,王九和刘捻儿都脱不了干系。我已经把这些时的积蓄一分为二留给他俩,另外给内务府总管大太监李瑞写了封信,放在了送给他的一盒点心里,明儿一早就会到他手里。无论怎样,好歹保下他俩的性命。”   “哦……”沐芽倒真没想到这一层,哥哥的安排果然周到,“那别人呢?三公主和庄姑娘还有两个小公主,你道别了吗?”   “道别?”林侦一惊,“这怎么可以道别?你跟奕枫道别了??”   “嗯?没有,没有。”沐芽吓得忙摆手,“就,就是说让他晚上好好表现。”   “芽芽,哥知道这些日子你和奕枫朝夕相处难免舍不得,可他和王九他们不一样,手里握着我们的命运,一点端倪就可能出事,你明白么?”   “嗯嗯。不会再说什么了,”沐芽忙点头,“他再回来就是晚上了。”   “今晚千万不要显得过于急切,如果他没出上风头,气不顺不肯给你,切记不要强要。咱们可以再等。”   沐芽闻言心里悄悄笑,他今晚风头一定不会比你和瑾玮差的,嘴上却不敢说,只道,“嗯,哥,今晚你一定要抱着我,”想起那个黑漆漆的东小院和那口诡异的枯井,沐芽就牙打颤,“我怕一个人穿到什么别的鬼地方去。”   “放心,哥不会放开你的。”林侦又道,“另外,今晚拿到玉佩,你也是先到四所来,等到第一拨巡卫过后,咱们再走。”   “嗯,知道了。”   朱漆门后,徐力吓白了脸,转身要走,腿却软得迈不开步……   ……   跟哥哥匆匆见了一面后,沐芽又回到头所,见房门外搁着食盒,拎进房中,趁着还有热度,把那碗鸡丝汤面吃了。   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东西,哥哥说不要跟他道别,可是走了之后,就无所谓了吧?沐芽想想把那本画册和信放在枕头下,想想不妥,又拿出来,小心地藏到了几何模型的木盒中。宫女太监收拾的时候是不敢动这个的,一定会交到奕枫手上。   一切收拾妥当,想睡一会儿,可是心怦怦跳,亢奋的精神哪里还坐得住,就又起身往二所去帮着准备画幅。   一整天,沐芽都在御花园忙前忙后。角楼上的钟声刚敲了酉时,园子里就开始清场。沐芽刚被打发出来,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小太监张环,在他的招呼下又从东边角门进来,拿着九皇子的牌子大摇大摆地上了伺候茶果的亭子。其实晚春的天气夜里依然有些凉,这些尊贵的皇帝娘娘们是不会吃冷果子的,所以这亭子里基本就是闲职,还因为这水果清香占了个绝佳的位置,宽宽畅畅,看得好清楚。   很快,夜幕降临,御花园掌起了灯。花园的面积并不大,却是亭台楼阁、山水花石,处处都是景致。尚仪局半个月前就开始设计预备今夜的灯光,非常巧妙地利用了山桥石洞、水上倒影,光衬影,影借光,花草树木都在灯火中幻化出另一种生命的色彩;平日少有人关注的盆景搭置、僻静的假山背处亦都千姿百态,尽展人前。   沐芽从高处看下去,这舞美灯光丝毫不输现代,更何况用的都是灯烛,有的甚至是油盏,全凭人工添加更换竟然能造出这样仙境般的效果,实在令人赞叹!   一站一个时辰,总算等来了皇帝带着一众娘娘、皇子公主。真正意义上的家宴,摆开了也就三桌,搭在水榭边,挨得近,十分温馨。沐芽第一次觉得,谁说皇家没有天伦之乐,看这一漂亮的家人说说笑笑,也十分融洽。   推杯换盏后,皇子公主们开始应着皇父的话吟诗作对,连酒令都要绕半天,沐芽听也听不真切,有些无聊。   总算等到助兴之时,果然不出所料,哥哥的大提琴一上来就惊艳当场。只不过让沐芽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用这么美妙的琴音甘愿做了瑾玮的背景,古筝的婉转、凄清奏起了西方的小夜曲,五音符补不足七音,偶尔的折断有了难得的留白意蕴;背影低沉的大提琴似缓缓流淌的河水,萦绕缠绵;绝妙的配合,浸在如此仙境,令山水都要动容。   这么近,沐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隆德帝,他不露声色,目光始终落在哥哥身上,很久不曾动一下……   一曲终了,人们大加赞赏,尹妃更是不吝言辞地恭维七皇子。隆德帝微笑着称赞了瑾玮,所用之辞可谓圣恩浩荡,又赐下了双倍奖赏。人人都能看得出,那是所为何人。   终于等到了九皇子奕枫。   缠绵的琴音过后,登场的是出征的战鼓。一袭银白的箭袖,天地之间似一道华光闪过,挑开暗夜深沉,拨起千斤之力;落地鹅毛浮雪,拨起气冲云霄;每一处银剑点地,一幅画卷展落,画上正是他翻飞的一招一式,人像被定在原处,翻出无数个幻化的招数,浪潮汹涌、变幻莫测。   这一场鼓,敲得人心激荡,战得热血沸腾!沐芽看着那翻飞的身影,心潮难抑,眼中溢满了泪水……   最后的出场终于占了所有人的心,隆德帝的奖赏就是一句话:奕枫啊,明日下了早课,到昭仁殿来见朕。   听到这句话,沐芽激动得哭了出来。   ……   等到主子们都离开,宫人们开始收拾。沐芽悄悄溜了出去,快步往回跑。皇子们都去送各自的母妃回寝宫,哥哥也去送小公主们,她要早点回去等着,心里热,忽地想着把刚才他单膝跪在隆德帝面前领旨那一幕也画下来。   刚回到头所,就迎面碰上了徐力,“主子在二所,让你过去。”   “嗯?”沐芽一愣,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个人在二所做什么?   不及细问,沐芽忙从后门来到二所院中。没有点灯,细细的月钩下一身银白的衣袍负手而立。沐芽忙走过去,“恭喜殿下!”   他没有回头,沐芽正自纳闷儿,他开了口,“你可跟我去西北?”   这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疲累不堪,全无他往日的意气风发,沐芽愣了一下,怎么好好儿地问这个?“等皇上准了你再说吧。今儿累了,先把玉佩给我,睡觉去。”   “你,可跟我,去西北?”   一字一句重新问,沐芽觉得不对,轻轻走到他面前。黯淡的月光下,他死死咬着牙,青筋尽暴,眼中曝血,魔鬼一般,沐芽吓了一跳!   “你,你这是怎么了?”   “给。玉佩。”   看着他手中,沐芽犹豫了一下,刚要上手,忽然一声爆裂在她耳边,“给!!”   突然爆发的力量狂风一般卷起那温润的清玉狠狠摔在地上,青石砖地,崩裂的声响砸碎了一切,四分五裂…… ☆、第55章 ,   突如其来,目光随着那一声崩裂瞬间散乱,沐芽“扑通”一声扑到地上,冰冷的青石砖,她的身体做扫帚,一点点,每一点渣子都聚拢,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看着手中没有形状的碎渣,愣愣地,想在脑子里恢复那三维的形状,可是一片空白,刺眼的光亮,杀掉了她所有的神经……   突然,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把她抓了起来,两手捧着碎渣在胸前,她像一只软骨的小鸡,看着他,看他的眼睛在喷火,看他的嘴巴在动,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整个世界就此凝固,思考都没有空隙……   狠狠一记,她两手被打散,一小撮聚集起来的残渣洒落,手心里只留了一点黏着的沫子。看着碎屑吹散归入砖石缝里,再没有形状,身体里久久积蓄的力量与痛苦被点燃,猛然的炸裂,“你混蛋!你混蛋!!”用尽全力,她像疯了一样,一巴掌又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她力大无比,黑暗之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约束,她夺门而去,冲进梦中的禁地。   不要!不能!一定有出口,一定有!她不能留在这里,这是个梦,她只是跑错了地方,却掉入了大海的黑洞,所有的一切都在冰冷、无尽维数的空间里慢慢飘离,数字、微积分、模型……   奔跑,一条又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她陷入了无止境的潘洛斯空间,永远都在跑,永远到不了,永远都在起点,却永远退不回去,绝望,亢奋,疲惫,绷紧的发条在寻找崩裂的瞬间……   牧芽,她来到人世是个意外,她的生命让她的亲生父母都憎恨!她的存在是个悖论,她消失了,在刚刚开始走进数学王国的时候,在姥姥的垂暮之年,堕入一个绝不可能存在的维数里,她没有死,却比死更可怕……   ……   突然传来的消息,林侦大惊失色,比预料中最坏的结果还要糟糕!芽芽跑了,奕枫震惊之中竟然没有及时跟上她。角楼上起了更,第一批巡夜的侍卫已经出来。林侦知道芽芽盛怒之下会是怎样的没有理智,如此绝望的境地她更不会有所顾忌,一旦被侍卫发现,绝对没有周旋的余地!   “王九!!”   “奴才在!”   “即刻去找李瑞,让他无论如何今夜一定坐镇敬事房,没有我的话绝不能离开!”   “是!”   “刘捻儿!!”   “奴才在!”   “即刻去重华宫!告诉庄姑娘,九殿下摔了麒麟珮,让她赶紧通禀翊坤宫!”   “是!”   “慢着!”   “主子,”   “嘱她千万当心,此事决不可声张!”   “是!”   派出人去,林侦顾不得多想,一头冲进夜幕中。   ……   林侦摸出钥匙打开花园子的角门,又迅速插上门栓。清冷的颐和轩,自他走后重新陷入十几年浓重的黑暗,刚刚喧嚣的酒热之后,此刻扑面的阴气逼人。   芽芽的脑子里从来都有形状,盛怒之下依然有她的图形,一道一道门穿过,林侦锁闭了所有,果然,颐和轩后漆黑的夹道里,东小院的门槛外蜷缩着一小团东西,与上次一样,她又回到了这个起点。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守在枯井外,一门之隔的两个世界……   依稀的月光下,她那么小,那么倔,像小时候守在巷子口,执着地等着那个叫妈妈的人能来带她走。林侦的心被扎得生疼,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芽芽,芽芽不怕,哥来了,芽芽……”   他已经整个把人包裹在怀中,她依然蜷缩得紧紧的、小小的,像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没有留下一处柔软。   “芽芽,芽芽,我是哥哥,你看看哥哥。”   大手抚摸着她的小脸,绒绒的眼睛直直的,一动不动,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一点温热的泪都没有,像一个空空的壳子,什么都没有。   林侦一阵心慌,将她的小脑袋贴在心口。芽芽被奴隶的身份折磨了半年之久,她骄傲的头脑和逻辑缜密的思维让她钻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她解不开,不能接受。林侦觉得此刻“哥哥”两个字是这么的无力,亲情的温暖已经被这突然的囚禁全部吞噬,她像一只被剥夺了魔法的小兽,伤痕累累又十分暴戾,林侦尽量用一种没有感情的声音来与她沟通。   “芽芽,平行空间的存在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记得哥送给你的那个潘洛斯模型吗?想想看,触手可及的远方和永远回不去的起点,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什么。你也猜测,当时周围的环境、天气甚至日落都可能影响了穿越,即便我们回到现代又会有怎样的改变?未知总会伴随着各种可能,而这种可能也许是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的。”   “芽芽,你应该明白物质的存在不会因为单纯空间的改变而发生本质的变化。你和哥哥都与从前一样,我们的思想、见识、观念,还有所有在一起的回忆,只是换了个存储和应用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被抹掉或者改变。这是恒量,永远不会变化,周围出现的人和事只是我们应用时的变量。记不记得哥哥当时离家的时候,你觉得天都塌了,可是很快你就长大追了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你一点儿都不怕,因为生活中最重要的基础始终没变。我们的家,是不是?”   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脸,她的背,林侦努力想把怀中这冻僵了一样的坚硬慢慢暖化,从腰间拆下那枚玉佩,“你看,哥还有一块,与那扇门相连。你拿着,知道自己拥有的选择。”   忽然间,惨白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她一把攥在手中。   林侦心底忽地生出一种恐惧,紧紧将她抱住,“芽芽!这个空间,皇宫,尊卑的阶层,把哥哥和你分开了这么久。我没有让它改变,是因为我们当初的目的是离开,不需要再生成额外的东西。现在,等式那边出现了变化,这里的投入必然要改变。你要相信哥哥,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重新建立咱们的家,一个可以保护你,也可以回到过去的家。”   轻轻握住她的手,握住那枚玉佩,“芽芽,一旦你选择离开,你和我就会在两个永远不可能相交的空间里,哥怎样努力,都不会对你的生活有任何的影响。见不到,也摸不着,曾经的回忆就都成了再也不能触及的痛苦。可是,你依然有这个选择,哥哥只希望你能先冷静下来,之后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尊重你,行不行?”   绒绒的睫毛终于动了一下,木呆呆的目光看着他,薄薄的唇颤了颤轻轻吐出两个字,“殿下……”   林侦的心一股酸楚直直地冲到眼中,她听懂了……“乖,听话,先回去。奕枫他愤怒之极摔了玉佩,这是欺君之罪,可也足见他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别怕,此事他不敢声张。先回去,哥今晚已经做了准备,他留不住你了。可你不能在宫里乱跑,被侍卫抓到就会上报内务府、乾清宫,一旦再牵扯到奕枫,就麻烦了。”   林侦没敢说完那严重的后果,不想再拿这个时空的惨无人道来吓她,她乖乖地点点头。   “芽芽!”她越懂事,他的心越痛,“都是哥哥的错!你等着我,今晚一定……”   正是伤心时,话音未落,林侦只觉肩头重重的一脚,嘎嘣骨头碎裂的声音,毫无防备之下他被甩在了宫墙上。林侦心道不好!抬头看,那人拧着眉,红着眼,一身银袍刺眼,一柄长剑在手,活像个魔鬼。   林侦大惊,“你疯了?!怎么拎着剑在宫里走??”深宫内院,决不许任何兵器出现,习武的剑从不开刃也不许拿出北五所。皇子带着兵器深夜在宫中行走,逼宫谋反,御林军见则可斩!   他丝毫不理会,回头一把拖起地上的人死死攥在手中,指节捏得咯咯响,仿佛要将那细嫩的腕子捏碎。看着无动于衷的人,奕枫眼中的愤怒烧得那么猛,暴戾几乎要将她吞噬,那么痛!林侦一刻就明白,今天之所以会怒摔麒麟珮症结就在芽芽和他的关系上。此刻他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都可能刺激奕枫对芽芽造成伤害。   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从地上站起来,却不妨碍那阴冷的剑直直刺过来,骤然停在他眼前半寸寸的地方。   兄弟二人,时隔多年,又一次狭路相逢。他居高临下,一手拿着剑,一手握着芽芽,像一个土匪,又像一个胜利者,在林侦面前蛮横地宣誓主权。   林侦没有动,冷静的目光里不得不搀进几分颓丧、甚至求饶,希望自己的示弱能满足他的愤怒和骄傲。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求他千万不要,不要口出什么“不共戴天”的狂言。这些时林侦唯一学到的就是这宫里四面漏风,根本没有什么是秘密,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人相残,隆德帝一旦得知,芽芽必死无疑!   终于,剑猛地收起,他没有多停留一刻,拖着手中人转身就走。芽芽跌跌撞撞地跟着,像没有知觉……   “主子!主子!!”   王九奔了进来,从地上将林侦扶起,“主子,您怎样?可伤着了??”   “嘘!”林侦立刻示意王九噤声。   王九忙压了声儿,“奴才将才瞧见九殿下拿剑指着您,本想即刻去禀报,可,可又怕……”   “嗯,做的好。”   “主子,沐芽!沐芽她被带走了,这,这可怎么好??”王九急得带了哭声,毕竟,不敢动皇兄,这一股子气要是撒在小丫头沐芽身上,她几个脑袋也不够顶的。   “去,传话给李瑞,派人往头所去拿小宫女沐芽。记住,等尹妃娘娘进去之后,敬事房的人再去。”   “啊?主子,把,把沐芽拿到敬事房??那,那她……”   “去!!”   “是!”   ……   被他逼在冰冷的墙上,脖颈上的手铁钳一般死死地卡着,不留给她一丝呼吸的空间。迷离中沐芽觉得像那一天的雨中,他用尽全力勒着她,没有把握地要她死。可沐芽此刻却没有了那天的焦虑,心很安静,脑中很空,空得几乎可以不用呼吸……   “贱人!!”   从他的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那么真切,几乎要咬碎她的恨竟然让这个称呼少了些许的侮辱。   “说!可是他派你做奸细偷玉佩,说!!”   “放了我……”喃喃的,他只余她一丝游气,“求求你……”   “都是他指使的,都是他的圈套,是不是??!格致学,是他教你的!笔记,也是他给你的!是不是?!”   “是我……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来我身边这么久,你怎会突然一日想到格致学?不是他指使,你怎知用此来迷惑我,勾引我??!”   “不是……不是……”   苍白无血的小脸,她已经耗尽她的命,却依然在为他争辩,奕枫看得恨,恨得两肋生疼!“贱人哪,一件寒衣,你投怀送抱!一声哥哥,你忘乎所以!为了他,你连自己的女孩儿身都不顾!明知道那个时候我会回来找你,你衣衫不整落在我怀中,贞洁尽失!为的什么?只是为了给他寻一块玉佩??!男女授受不亲,你整日与我相近,为的就是给他玉佩??你怎么这么贱?!”   他用了最恶毒的语言,他想让她羞耻,让她悔恨,让她知道她是个女孩儿,是个娇嫩、无辜、让人心疼的女孩儿,她不该卷入那男人与他母妃阴郁纠结的泥沼!可是她却丝毫没有触动,女孩儿的羞涩与脸面她似根本无意,平日里甜甜的小月牙儿此刻像一弯惨白的月,冰冷,毫无光亮,看着他,轻轻道,“对不住你……殿下……污了你的清白……”   “呃!!”他恨得咬牙叫,拖起她来又狠狠摔在墙上,“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傻??居然相信他要带你走的鬼话??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贱??你知不知道他只是拿你当玩物??他会亲手撕碎你的心,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贱命一条……无所谓了……”   他一声声,吼得喉中挣血,她却像一个画上安眠的娃娃,痴迷之状,让人恨不能即刻捏碎她!“你还想不想活??想活,明日与我上昭仁殿,将这一切禀明皇父,或可……”   “不想……”   他话未说完,她的答案如此虚弱又如此清明……   “来人!!”   “奴才在!”   “杖刑伺候!!”   “是!”   很快,五花大绑,粗过手指的绳子里,她的身体那么瘦小,张开手臂捆在长条凳上,粉嫩的衣裙摊开,像一只落了雨水的蝶儿……   “我再问你一句,到我身边这所有种种,只是为了玉佩?”   “是……”   “今夜,当真是最后一夜?”   “是……”   “打!给我打死她!!”   “是!”   绑得太紧,她的头都动不了,木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小竹几。这就是这个空间的规则,一个不知道维数,没有逻辑的规则……   一板子下去,一声不吭,她的倔强一如既往,却打得他的骄傲支离破碎……   又一板子下去,小脸煞白,唇边没了颜色,只有那突兀的……   再一板子下去,粉色的衣裙破碎,鲜血四溅……   “住手!住手!!”   奕枫扑倒一把抱了她,“沐芽!沐芽!沐芽!快!!传太医!!”   太医??一旁的徐力吓得根本不感动,这,怎么能请太医,这要是……   “主子!!主子!!”   连跌带撞的喊声,张环奔了进来,“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奕枫愣了一下,不待他吩咐解绑,瑾玮搀扶这尹妃已经从后门进到二所之中。   “混账!”   尹妃咬牙一声喝,所有的宫人都赶忙跪下。   奕枫放开手,俯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尹妃走到他身边,借着灯光看到那肿起来的一边,惊问,“你的脸怎的了?”   奕枫忙闪开,“不妨。”   尹妃看了一眼趴在凳子上的人,冷冷道,“这等目无王法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的??”   执杖的人赶紧应,“是!”   “母妃!母妃!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摔的玉佩!母妃,此事与她根本无关,是儿子拿她出气,母妃!”   看那将将端阳家宴上给她长了脸的儿子,此刻跪在地上矮下脊梁为了一个小宫女苦苦哀求,尹妃勃然大怒,“摔了主子的玉,还敢胡搅蛮缠,给我打!”   “娘娘!娘娘万万使不得!”一旁的瑾玮忙握着了她的手,“娘娘,即便就真是这宫女的错,万岁爷问起来也是一定要回明的,交给内务府过堂也得有人犯在,这要是打死了,如何交代??”   “母妃!!”奕枫急道,“是儿臣摔的玉!!儿臣往皇父面前领罪!!”   “混账东西!你想气死你皇父么??”尹妃气得浑身发抖,“你可知这是何罪??为着这么个贱丫头,你要毁下多少?!”   “表哥!”瑾玮紧紧按着尹妃,“表哥!快跟娘娘认个错,让人先把她抬下去,好歹治伤,如何领罪才好从长计议!”   “殿下!娘娘!”   正是纠缠,有小太监飞奔来禀报,“殿下!娘娘!回禀殿下、娘娘,敬事房来人了!”   众人都是一怔,“敬事房??”   滥用私刑,打死人不妨碍,可若是落在人眼中就是说不得的过错。尹妃忙吩咐人松了绑,撤了条凳,两个宫人架着,这才迎进了敬事房大太监武方。   武方大摇大摆地了门,似是根本不见眼前尴尬,一张笑脸十分周到地给各位主子行了礼,方道,“听闻有宫人不服管教,奴才特地来拿人。”   奕枫立刻道,“没有!哪来的浑报!”   “九殿下,奴才也是拿着牌子办事。您老看,”说着,武方展开手中一张木牌,上头扎着红缨,是内务府大太监的令牌,“这敬事房的案子也不能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原本是赶了明儿早来拿,只是北五所难得退人,头所前些时已然退了一次,这又有报,李公公吩咐不能再耽搁,方派了奴才来,早些给主子您省心哪。”   武方阴阳怪气、前后牵扯,显是有备而来。奕枫虽心似火燎,却是不敢再闹大,恐自己再争,一定伤了她的性命。   尹妃顺水推舟道,“劳烦公公了。就是这个丫头。砸了主子的东西还混赖!”   “多谢娘娘,奴才这就带她走。”   “公公,这等欺君罔上的东西,留着何用!”   “奴才遵旨。” ☆、第56章 ,   从宫里回来已是到了起更的时候,本是换了衣裳要歇了,江沅又推开卧房临水落地栏窗,坐到廊下。亦洛知道这一场家宴又绷足了他的精神,睡不着。便吩咐人煮了一壶安神茶来,陪他坐在了水廊上。   细月如钩,淡淡地落在水中;没有风,水似平镜,映着楼台勾栏,静静的,水天合一。   深深吸一口,夜清凉带着花丛暗香,亦洛亦觉精神好,扭头看夫君,目光远,似是若有所思,便问道,“何事又劳费我西南王的心神啊?”   她一句俏皮,江沅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腰就势揽了,“七弟从前会这西洋的乐器么?”   “不会。从前他性子静,最不喜热闹。宴上歌舞尚忍不得,怎会自己碰乐器呢。”   江沅微微点点头,“看来这三年他果然是不同了。”   “嗯。”亦洛说着抿嘴儿笑,“今儿他的琴奏得真好呢。原先这乐器来的时候,伯伦特也带了西洋的乐师来奏给皇父听,不知是那曲子古怪还是怎的,就觉着不如桢儿呢。”   江沅笑,“偏心!”   “呀,”亦洛不依他,“你说不好么?”   “好。不过,更好的是他今儿的为人。”   “为人?”   “是啊,你不见他是在陪衬庄瑾玮么?”   “嗯,这倒是。瑾玮的琴我听过,尹妃虽是夸耀得厉害,不过尔尔。今儿倒让她大出风头了。”亦洛想起将才宴上那一对璧人琴瑟和鸣,不觉蹙了蹙眉,“你说会是桢儿动了心思了?”   看夫君微微含笑,不置可否,亦洛不解,“怎的?”   “今儿那曲子并非我中华乐曲,虽说七弟是做陪衬,整场却是他的律调。至于瑾玮,显是新学,谁教的谁,谁和的谁的音,只有他两个知道了。”   亦洛闻言轻轻点头,又道,“我虽不喜翊坤宫,可瑾玮这女孩儿从小儿就乖巧,心也善,只是……生在庄家了。你说咱们是不是该跟桢儿提个醒儿?”   “做什么?”   “看上谁都罢了,咱们是不与庄家做亲的。”   “咱们?”   “姐姐、我还有奕桢啊。”   江沅挑挑眉,这三姐弟的怨恨源于母妃病逝后尹妃的即刻得宠,很快就封了皇贵妃,那可是在三姐弟心里皇父唯一留给母妃的宠爱,心生嫉恨自是难免。江沅道,“庄之铭自有他的盘算,不会轻易布子。”   夫君的话字字在理,庄之铭眼中怎见儿女情长?如今他们姐弟三人可不似从前,二姐远嫁不说,添了驸马西南王,奕桢也长了起来,明眼人都瞧得出,重拾皇父的宠爱只待时日,想要与他们结亲并非妄谈。   “咱们也得早与桢儿合计,莫等得他动了心思,收拾不得。”   江沅想了想,点了点头。   亲手给夫君斟了盅热茶递到他手中,亦洛又道,“今儿瞧奕枫的功夫真真是好,看得我都血热。”   江沅抿了一口茶,“我倒觉得杀气有些重。”   “可惜桢儿功夫不如人呢。”   “排兵布阵又未见得非得会拿枪使棒。”   噗嗤,亦洛笑了,“说的是,正是咱们这书生王爷比哪个将军都强呢。”   江沅抬手就捏她,亦洛越发笑个不住,夫妻二人正是逗趣,外头有家人小厮匆匆来报:“启禀公主、王爷:宫里敬事房送了个人来!”   “什么??”   “那人受了伤。来送的人要见王爷和公主,说有信传!”   “知道了。”   江沅立刻起身,亦洛赶紧给他披了外袍,匆匆往前院去。送走江沅,亦洛也忙换了衣裳跟了出来,待来到前头,见他正与宫里的太监说话,打眼瞧那架子上抬的人不觉吓了一跳,竟然是个小宫女!   亦洛走过去轻轻拨开她汗湿的发,惊道,“呀!是沐芽!”   江沅吩咐道,“你先把她安置下,传大夫来瞧,我随后就来。”   “哎。”   ……   待把宫里人打发走,江沅匆匆来到西跨院的客房。大夫正在房中验伤,江沅便暂且候在外间厅中。   大夫离去,好半天,亦洛才走了出来,江沅忙起身问道,“如何?大夫说伤得不重,可都上了药了?”   “说是不重,可女孩儿家的身子我怎能让他细瞧?横竖没伤了骨头、内里也就罢了。板子打得狠,整个后头都是血,干了黏着皮肉,唉……”亦洛说着红了眼圈,“平日看着倒机灵,怎的就……”   “你认得她?”   “这就是奕桢之前让我从浣衣司调出来又往他身边要的那个小丫头,沐芽。”   江沅闻言蹙了眉。   “这些敬事房的狗奴才们!”想起刚才那嫩皮嫩肉的,亦洛恨,“一个小丫头子能犯什么天大没了王法的错,下什么狠的手!”   “不是敬事房打的。”   “嗯?”亦洛一怔,“什么?”   “人是敬事房从头所里抬出来的。”   “啊?”亦洛惊讶,“我当是奕枫把她退回敬事房,那起子奴才又没了脸做人情儿。难不成……”   江沅没有接亦洛的话,只轻声自语道,“九弟怎么会动私刑呢?”   “是啊,”亦洛也疑惑,“奕枫虽说顽皮,却是个心软的,从来都不打骂下人,怎会对一个小丫头动刑?”又想到一桩,“将才敬事房的人怎么说?”   “哦,那不是敬事房的人。是李瑞身边的人,说是应着七殿下的话给送来,并未多言旁的。”   亦洛闻言立刻拧了眉,“是李瑞??他是内务府的总管大太监,这么晚了怎的会往敬事房去生事?”   江沅吁了口气,“看来是出事了。七弟用了李瑞又用了咱们,必是情急。”   亦洛听了反倒生了恼意,“情急?他急什么?将才家宴上还好好儿的,这一会子的功夫,怎的就出这么个乱子?一个小丫头,早就跟了奕枫,能惹得主子下手必是她犯了错。奕枫是个有分寸的,关起门来教训又怎会打死她?奕桢插的什么手?更况,他又是怎么得的信儿?这一用了李瑞,又把她弄出宫,这可不是非要跟奕枫过不去?这要是闹到皇父那儿还了得!为这一个小宫女,他,他怎的这么不懂事!”   亦洛护弟心切不觉就恨,江沅听着也觉无语,都心知肚明小宫女这么连夜送出宫,敬事房的花名册上定是已被划去,当打死了。如此兴师动众地跟奕枫对着干,可见是两人真的撕破了脸。江沅只道,“我这些时看着七弟不是个莽撞的,此番定有他的道理。我只奇怪的是,既然是九弟在动刑他就该是在场,怎的能让七弟得手?他此刻又当如何?”   奕枫最是年轻气盛,又撒娇吃独食,怎的就能任凭把他的人带走?亦洛心急,不觉就握了江沅,“我就是怕啊,怕出了什么大乱子。”   “你放心,”江沅揽了她,宽慰道,“七弟许是没分寸,可李瑞不会。真要出了大乱子,他也不会这么牵连咱们。”   亦洛这才略略缓了口气,江沅又道,“天快亮了,一会儿我就进宫去。”   “我也去!”   “你莫动,好好照应沐芽,等着七弟来。”   亦洛心急也无法,想想奕桢一定会来,当面问他也好,便应下。   ……   得到一切妥当的消息已是近五更的天,林侦心急如焚也不敢动,只等天亮。前晌在文华殿应付完功课,不及回房换衣裳,就和王九骑马出了宫。   来到汝宁公主府,大门早已为他候着。进到院中,亦洛已迎了出来,瞧那薄日头底下他竟是跑出了一额头的汗,亦洛蹙了眉,“桢儿,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姐姐,她人呢?伤得怎样?”   “皮肉伤,睡着呢。”   “我去瞧瞧!”   亦洛惊讶得挑了眉,一把拉住他,“我说她睡着呢!一个女孩儿家都是身上的外伤,你怎的能去?”   林侦此刻哪里听得进去旁人说什么要紧不要紧,只道,“姐姐,事情的来龙去脉待会儿我定会给你个交代,此刻我得先见着人!”   看他眉头紧锁,气势逼人,莫说神情,言语口气都与往日不同,亦洛虽是又急又恼,也只得暂且随他去。来到客房,亦洛念着男女之嫌,顾及这皇子清誉,退去了所有下人,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   轻轻推开房门,扑面来一股浓重的棒疮药味,林侦走进去,见床上帐帘半掩,小丫头枕着手臂趴在枕上,披散的头发落在肩头露出雪白的小臂,小脸苍白无血,气息淡得丝毫不觉,人像被冻住了,冷冷的,一点颜色都没有。   一夜之间她像长大了,又像更小了。   绒绒的睫毛黑漆漆地突兀,薄薄的唇干得起了皮,挣着血,像裂在他的心口,林侦一阵心酸。当时看着奕枫那种气势带她走,林侦就知道回去以后肯定不会轻饶了她。可他不能拦,唯一笃定的底线只是奕枫不会打残她、打死她。那一刻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林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屈辱……   玉佩碎了,从此,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打倒欺负她的人,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抱回家,不能在人前疼她,宠她。甚至,不能唤她芽芽。   这座皇宫忽然变得庞大无比,林侦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回不去的绝望在看到她被人带走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种恨,恨得林侦几乎失去了理智。此刻看着她安静地躺着,很可怜,却实实在在出现在他眼前,一夜的惶恐、焦躁忽地释然,只要她在,一切可以很简单……   走到床边,林侦将手指探在她鼻尖,眉轻轻一挑,稍稍停留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盆架边挽起袖子,仔细地洗净手。再转回到床边,两手反复搓热,弯腰,刚去掀被子,那被子里的人一激灵,“啊”的一声。   林侦忙住手,“弄疼你了?”   瞥了他一眼,她又闭了眼睛,将自己闷在枕上,头发整个遮了。   “来,让哥看看你的伤。”   “……不要。”   “听话。”   林侦说着又去掀,她伸出手臂压紧一侧被子,“不要!”   “芽芽,你……”   “我……什么都没穿。”   林侦蹙了蹙眉,“穿了还怎么看?”   她把头扭到了床里,不再吭声。   “芽芽,你听话,棒伤破了皮,出了这么多血,伤口处肯定有大片的表皮脱落,不好好护理,新皮长不好会留疤。还有那棒疮药都黑漆漆的,根本没有经过色素处理,沉淀在伤口里,到时候身上一团一团的,像蛇皮一样,多难看啊!”   她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被子。曾经芽芽是最怕哥哥吓唬她的,哄她吃药从来都是一句话就成,而其中最奏效就是说这样会丑,她立刻听话,不是因为怎样爱美,就是不喜欢听哥哥说她丑。可这一回,她一动不动,根本不在乎。   “芽芽,”林侦蹲下//身,大手轻轻揉着她的小脑袋,“芽芽听话,让哥看看,给你洗洗伤口上药,啊?”   “……我不怕。”   她把头往里错了错,闷闷地回了一声。   “不怕丑啊?”   “在身后……又看不着。”   “你是看不着,可将来有人会看着啊。” ☆、第57章 ,   一句话,小脑袋立刻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一只受了惊的小松鼠。林侦悄悄笑笑,探起身,轻轻拢拢她的发,附在她耳边道,“留疤不但难看,还会损伤皮肤的汗腺,夏天汗出不来会很难受,听哥话,来。”   “……不用了。”   “听话。”   “不。”   “你再不听话,哥可生气了啊。”   林侦一提了语声,那里头又静了好半天才出了声儿,“以后……我知道怎么做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干干的,哑哑的,很低,只是这一句倒像把那一点子残余的力气攒了起来,很清晰。   林侦蹙了蹙眉,“是么?”   “我要在这里生存下去。”   “是,我们不仅是要生存,还要好好地生活。来,先给哥看伤。”   “不用了。我想,以后,我们,各,各过各的,会……会比较妥当。”   一字一句的,她断得很用力,只是鼻子里酸酸的,憋得很难受,声音到后头便有些不争气地滑小了。   林侦挑声问了一下,“嗯?”   “每个空间,都有,它的规则。我有哥哥是,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我不想再去想了!我,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以后……以后,都不会,都不会再挨打了!”   宣誓一样,一连串下来,很有点壮烈的意味。林侦听着轻轻吁了口气,“芽芽,”   小脑袋一动不动,很坚决地不吭声。   “芽芽!”   “……嗯,”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好的,坏的,混蛋的,无赖的,你最先想到的就是找哥,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现在,有事儿没事儿你就想跑,就不想要哥。你知道你有多混蛋么?”   “……”   沐芽皱了眉,很想反驳,可是……她不知道反驳点在哪里,是自己不混蛋,还是她没有不想要哥哥……   林侦低头附在她耳边,“哥忍了很久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就……”   正提着心听他说,颤颤巍巍地想着要不要动摇,他却戛然而止。沐芽愣了一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扶着枕头抬起头,正对上哥哥的脸。眼睛这么近,很清楚地看到里面淡淡的血丝,很疲惫,却很温柔,唇边含笑,笑纹很好看,晕开在整个脸庞,那酒窝明显得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尖上。   沐芽看着看着泪忽地就涌了上来,嘴巴瘪了瘪,“就怎样?”   “就带着你浪迹天涯,让你尝尝整天被哥攥在手里跑不了的滋味。”   嗯??沐芽愣了一愣,想笑,泪却吧嗒吧嗒滚了下来,“哥……”   大手搂着她的小脑袋轻轻地扣在胸口,“傻丫头。”   嗅着哥哥暖暖的味道,沐芽觉得昨夜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委屈得不行,“其实……穿越来我就和哥哥分开了……你的那个世界根本没有我可走的门……这一回我再怎么努……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追上你了……”   “那咱们这回换一换,你转回身去,哥来追你,好不好?”   “不要……我,我不想你再为了一个小宫女去得罪那些会杀人的人……我也不想再为了见你一面让人家以为是想勾搭七皇子,被主子打死……”   “去他妈的七皇子。”   正呜呜地哭得热闹,头顶那个低沉温柔的声音随了这么一句,沐芽噗嗤就笑了。   林侦看着这张湿漉漉的小脸,“笑什么?”   “哥,你骂人的时候好帅!”   林侦笑,“好了,你听听你那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清楚,你哥我是林侦,不是奕桢。那七皇子有你哥好么?”   “当然没有。”   “这就是了。古人讲究气节,咱们没那么硬的骨头,可也别丢了现代人的志气。留下,也不能把从前学的知识忘掉,更不能把进化了几百年的文明再倒退回去。”   “可是……在别人眼里,我们就像两个疯子一样。疯子,是活不下去的……”   “这话倒是对,所以啊,咱们得把门关起来自己疯。”   小月牙儿眨巴眨巴,泪湿湿的,“哥……你真的……能带着我浪迹天涯?”   “首先,昨天晚上你已经被‘打死’了,从此是个小鬼魂儿,不再是小奴隶了。你现在比哥自由多了。”   “真的?”怪不得哥哥的笑这么好看,原来她不再是奴隶了,沐芽也笑了,“那这一顿板子真值呢!”   “小糊涂蛋!”林侦骂了一句,“差点就成了真小鬼儿。”   “哥,可疼呢。”   “那还不赶紧让哥瞧瞧。”   “已经上了药了。”   “那药不行,留下疤就糟了。”   “留就留吧,反正夏天也不能穿裙子了。”   “谁说不能?”   “嗯?”   “等以后在咱们自己家里,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沐芽轻轻抿了抿唇,心里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昨夜分明是一切都到了尽头,可是现在哥哥这句话听起来这么可信。是啊,她自由了,可以有自己的家,关起门来,她就可以像从前一样自自在在的……   “好了,来,趴好,哥看看。”说着,林侦放开手,把枕头给她重摆好。   “可是……人家光着呢。”   “哥是大夫,你不能讳疾忌医。”   哥哥一本正经的,已经卷起了袖子,像极了他在医院那副公事公办的大夫模样。沐芽别扭了一下,“那……好吧,可是,只看背上的伤,其他……地方,就不要了。”   “其他地方啊?其他地方也一样会结疤的,会很难看的,小笨蛋。”   “不要!就是坏掉也不要!”   噗嗤,林侦笑了。沐芽羞得像个熟透的果子,一把被子蒙了头,小乌龟一样再不肯冒头。   林侦知道,这已经是可以了。刚刚把手伸到被子下,那里头忽然又乍了一声,“哥!”   “又怎么了?”   “你……把眼睛眯着点。”   “我闭着眼!”   沐芽在被子里撅了撅嘴,没敢再吭声,紧张地咬着手指甲。   ……   晚春的天气,房中温度适宜,林侦轻轻地把被子掀开,一眼看到那满布的棒疮药几乎覆盖了她整个身体,不觉皱了眉头,赶忙取来清水,湿了药纱一点点轻轻擦洗。   “嘶……”   “疼么?”   “一点点。不过……凉凉的,好舒服。”   “疼就跟哥说。还记得哥教给你的几种疼痛代表什么吗?”   “嗯,记得,针刺的疼是伤口疼,按压疼是炎症。”   “嗯。”   好在棒疮药都是软膏状,很快林侦就用清水全部擦洗掉。再看那伤,板子死硬,薄绸遮挡不住,几乎像是直接打在细嫩的皮肉上,有的地方反复击打,竟然如此准确,像刀子切下去,伤口深而齐,划开面越看越像利器伤。想起奕枫手里那把剑,明知根本不可能,林侦依然把牙咬得咯咯响。   也许是夜里光线不好,有的地方跟已经有了炎症的迹象,林侦沾了点酒精,轻轻擦洗。   “啊……”   紧紧咬着唇沐芽还是疼得叫出了声,林侦的心一颤,手下险些把珍贵的酒精撒了。看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肩头颤颤的,林侦的手也跟着抖。怪不得人说医不自医,真是要他的命!强自屏了气息,小心地动作。   也许是适应了那疼,她没再叫,没再发出任何声音。房中静悄悄的,薄薄的阳光透进玻璃窗照进来,轻轻洒在她身上……   林侦一面上药,一面轻轻地吹,轻轻地,离得她很近,肌肤的温热触在他指尖,柔滑如雪,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看着很心疼,可是……不知这是清凉霜白的药,还是做医生那诡异的头脑,很快,眼前竟已是出现了已经修复好的画面……   吹弹即破,比嫩嫩的小脸还要白净、光滑,阳光下透着水嫩的光亮,稚嫩的曲线完美地弧,刚刚过了十五岁,年已及笄,像一条美丽的小鱼翻着水波,悄悄漾在他心头,那么轻柔,那么撩拨……   面对过多少身体,可这一次,他的神经像上满了弦的发条,血脉绷紧怦怦地跳着,林侦深深呼吸一口,轻轻吐出,一时没控制住,竟像疼似的发颤……   “哥,怎么了?”   “……没事。”   “哥,你怎么了?”   沐芽正要回头,林侦拿起一旁的衣服啪地甩过去把小脑袋盖了个严实,“老实待着!”   沐芽没敢再动,老老实实地趴在枕头上,并不知道外头的哥哥已经是满面通红,一头的汗……   ……   亦洛坐在外间,一盅茶早就冷透,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不觉眉头就又紧了紧。将才还能传出一两声说话声,这一会子竟是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男女授受不亲,更况他是尊贵的皇子殿下,在一个小宫女的房中这半天,这,这成何体统!   亦洛腾地站起身,走到门前举起手,又慢慢放下。桢儿本就脸皮儿薄,又心思重,这要是惹得他臊了,可如何是好?又返回来,却是再坐不住,来回踱步。   正是焦急,门轻轻推开,一眼看见他,亦洛像见了救星,“夫君!”   “嘘。”   江沅示意她噤声,轻轻牵了她的手。亦洛忙随着他出到门外,夫妻二人直走到二门上的屏门后,才住了脚步。亦洛急问道,“怎样?宫里怎样?”   “九弟家宴后摔碎了皇父赐给他的那枚麒麟珮。”   “啊?”亦洛惊呼,“这……他,他怎的好好儿的把玉佩摔了?”   “说是家宴后回到头所意犹未尽又起身练功,不当心甩出了玉佩正好摔在石墩上,砸碎的。”   “这……后来呢?”   “听说摔了玉佩当下九弟就往昭仁殿去请罪,跪了一夜。今儿早起被打发到文渊阁抄书,说是要抄满七十卷《列传》,学先人之贤以戒心燥。”   “皇父可还好?”   江沅闻言顿了一下,看着亦洛小心斟酌了一下方道,“说是皇父大怒,说九弟心焦气燥,不成气候。可这些惩戒,我觉着倒还好。”这是曾经自己与爱妃的定情之物,这些年,恩恩怨怨依然随身佩戴,这将将赐给儿子就摔了,隆德帝的反应让江沅觉得有些过于冷静,兴许只是疼爱幺儿,可落在亦洛姐弟眼中恐怕就是于逝去母妃的薄情了。   “难怪桢儿要与他赌气。”果然,亦洛面上也寡落落的,“那玉佩是皇父特意嘱人打造,上头有母妃与皇父的字,莫说念想,只这物件儿也是珍贵,九弟是太不知爱惜了。”说着又起了疑惑,“既是一夜忙着玉佩的事,怎的又会责打小宫女?又牵扯了桢儿?难不成……”   看亦洛探寻过来的目光,江沅接道,“你觉得会是沐芽摔了玉佩?”   “若非这样的大错,奕枫怎会动私刑?”   江沅轻轻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若是如此,麻烦就更大了。”   “嗯?”亦洛不解。   “一个小宫女摔了玉佩,退至敬事房就是死罪。九弟若是心生恻隐不想她死,在皇父面前如实禀报之后求责罚己身,一来,皇父圣明,绝不会为了一件物件枉顾一条人命;二来也会念九弟仁爱,体察下人,比退回敬事房还要稳妥,他却为何要独自揽下?既然要独自揽下,又为何大怒责打她?这样看来,这小宫女与九弟之间必有蹊跷,却因着一顿板子又被七弟偷了出来。我担心,玉佩之事事小,这动私刑的背后大有文章。”   江沅说着,见亦洛面上丝毫不显惊诧,还有几分心不在焉,“洛儿?”   亦洛叹了口气,冲着客房呶了呶嘴,“一大早下了课就来了,那小丫头一身的伤只盖了薄绒被,进去这半日了,也不见出来。”   江沅闻言拧了眉,正要再开口就见客房门打开,人走了出来。夫妻二人见状,忙迎了上去。   “桢儿!”   看他面上带笑,似是丝毫不觉有甚不妥,亦洛有些恼,“你是堂堂皇子,怎的在一个奴婢房中耗了这半日?成何体统!”   “姐姐,我只是问问她的伤。”   “她的伤自有下人照管,怎能劳动你?”   林侦蹙了蹙眉,没再应,看向江沅道,“姐夫回来了。”   “嗯,”江沅点点头,“七弟打算如何安排沐芽姑娘?”   “能怎样?”不待林侦应,亦洛接话道,“养好伤,给她些盘缠送她归乡就是。可敬事房的名册上已是把她划了去,今后要隐姓埋名,免得被那边招募的太监知道这诈死还乡,不待咱们知道,她就活不成了。”   “她孤苦伶仃,没有家人,无家可归。只有我能倚靠。”   亦洛闻言惊得挑了眉,“那你是打算怎样?在我府里养着她么?”   “姐姐莫担心,她只是借助府上几日。我这就往城南去盘一个小院,收拾几日就能把她安置过去了。”   “你说什么?!”亦洛听得怒起,“你还未开衙建府,这是要养私宅么??皇父知道了还了得!”   “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去处,并未有旁的意思。”   “不行!姐姐知道你是浣衣司解救下这小丫头可怜她心生不舍,可你万万不能……”   “洛儿,”江沅微笑着打断亦洛,“七弟并未有旁的意思,你这等不好客,还怨得人么?”   “我……”   亦洛还要再说什么被江沅轻轻握了手,看向林侦道,“七弟你只管放心,往后沐芽姑娘就安置我们府上。”   “多谢姐夫,”林侦道,“只是,她好容易从敬事房的名册上逃了出来,不必再屈身为奴了。”   “哪里是要她为奴,”江沅笑笑,“往后她住下,照料她自己就好,闲来无事也可陪洛儿说说话。你把她一个人安置到旁处,要多少看家护院之人?如何放心?在我府上好歹能有个周全照应,待到你有了府宅再做安置,如何?左不过就是一年半载的功夫。”   江沅说得十分诚恳,安排也很周到,林侦虽然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可芽芽此刻还在养伤中,真要把她一个人放出去,他也真的不能放心,只好点头应下,十分感谢姐姐姐夫。   亦洛心里实在是想跟弟弟理个清楚,可被夫君握在手中给,也只得罢了。   待送走了林侦,亦洛这才冲着江沅撅了嘴,“你倒接的痛快!这不明不白的给他养了个女孩儿,往后若是有人说出什么来,可怎么好?”   江沅淡淡一笑,“必须得养,而且得好好养。”   “为何?”   “你还没看出来么,这女孩儿是七弟心头上的人。你不给他养,他就要惹大祸了。”   -- ☆、第58章 ,   七十卷《列传》工工整整地抄完,又写了一篇比圣贤之行悔过自身的文章,一天一夜;待到昭仁殿恭候皇父的垂训,又是一整天,任是习武之人膝盖也已红肿,一站起来钻心地疼,险些一个踉跄磕在门槛上。大太监赵显正好来在门口,一把扶了他,“唉哟,殿下,您当心着!”   “有劳赵公公。”   “这是哪儿的话,老奴瞧着殿下长起来,怎能不扶一把呢。”   对着赵显的笑脸,奕枫连咧一下嘴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场风波着实闹过了火,若不是母妃连夜找了赵显提前压下去,待到皇父差人去查,那人压根儿就没去到头所,否则这滥用私刑事小,曝露了他为着一个小宫女怒摔玉佩,奕枫不敢想皇父的怒火,即便如此,依然怒斥他“心焦气燥,小事迷心,难成大器!”,筹划许久的赴军营历练就此付诸流水。   从昭仁殿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斜阳已尽,只余天边一片并不耀眼的颜色照着东边的角门。将一到门口,小太监徐力就忙迎上来搀扶,“主子,主子你出来了。”   奕枫不耐地甩开,嘶哑着声道,“怎样了?”   徐力皱着眉用力抿抿嘴,艰难地说,“主子,敬事房我叔叔那儿托了人,可压根儿什么也问不出啊。那天夜里值班的小太监早早儿就被打发走了,又说第二日并无甚异样,没多什么人,也没少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莫说找着沐芽的下落,就是那名册,”说着,徐力小心地瞅了主子一眼,“也,也见不着。”   奕枫闻言重重地出了口气,意料之中的结果。那一夜自己一怒之下烧干了理智,先做下蠢事,后来慌乱之中又为沐芽求情,这一昏招让他后悔不已!果然,母妃对人情的洞察根本让他躲不及,险些就伤她性命,好在敬事房连夜带走了人,可这一走,奕枫就知道再想把她带回来就难了。   一想到那一夜的狼狈与措手不及,奕枫一股怒火蹿上心头,死死握了拳,任是这一天两夜的疲惫都压不住此刻的杀意腾腾!   从小到大,他争强好胜、处处拿尖儿,却坦坦荡荡从未与任何人暗下有过过结,哪怕就是那个从来都不待见他的七哥,不合从来都在摆在明面上。朝堂之上,深宫之中,布眼线,刺情报,可谓盘根错节、在所难免。更知道母妃如今享尽荣宠与她的手段不无关系,可在奕枫眼中,那都是利益相驱,怎可染指亲兄弟之间?谁曾想,这阴损的手段到底还是被亲哥哥用在了他身上!   美人计,算么?   奕枫冷笑一声,只是这冷笑背后如此心虚带着后怕,怎能不惊?从来读史书都会嗤笑那些被一个女人迷昏了心智,枉费大英雄之名的蠢货们,更得意自己对美貌女人十分自持,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小丫头美么?他早已无法判断,只是心甘情愿地疼她;证据确凿,恨之疯狂,打她,他却疼得像死了一样。直到此刻想来,还不知悔,唯一之恨竟然是恨她不曾直言相告,若是她当初能告诉他实情,他会把玉佩拱手送给七哥,斩断对她的控制,彻底地据为己有……   眼前闪过那张苍白无血的小脸,心痛升起更觉咬牙,皇父斥他小事迷心、难成大器,他却不信他能这么蠢!不能信那朝夕相伴的心意都是在骗他!不对,根本不对!   “表哥!”   阴暗的东筒子夹道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御花园角门旁站着个人,显示候了许久。一眼瞧见,奕枫眉头更紧,转身就往北五所去,瑾玮忙迎了上来,“表哥!”   奕枫站下,“你不回府去,还在这儿留着做什么?”   一场风波,虽说根本没有牵扯到乾西所,却因着自己被罚、母妃气病,奕枫料得到依着舅父庄之铭的谨慎,定是要将瑾玮接出宫去。   这一句丢出来,十分生硬,眼看着瑾玮眼中就含了泪,奕枫蹙了蹙眉,“我领了责罚,事已过去,无需再忧心,跟母妃说我明儿去瞧她,回去吧。”   “表哥……”瑾玮开口,声儿有些怯,“不是娘娘让我来的。”   “那你来做什么?”   他冷冰冰的,瑾玮尴尬地抿了抿唇,“我……是想问你句话。”   “巧了,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表哥你问。”   “隔了这么大个园子,一时三刻的,你是怎么知道玉佩的事?”   “是……七哥传话给我。”瑾玮小心地斟酌道,“七哥他也是怕事情闹大,不周全……”   “哼!”奕枫冷笑一声,“他究竟是为的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表哥……”瑾玮蹙了眉,“此事究竟是怎样我是不得而知,可那一夜若是娘娘不来,你又会怎样?当真比此时好么?一旦失手打死了人可怎么好?”   奕枫听着十分不耐,扭头就走,瑾玮一把拉住他,“表哥!我来就是想问:你究竟是为何要对沐芽动刑?”   “与你无干!”   “是与我无干,那是否与玉佩有关?与七哥有关?”   一连追问,奕枫拧了眉看着她,却是不开口。瑾玮急道,“你当真是有事瞒着!我告诉你,娘娘连夜就动用了敬事房的人查找,可是,沐芽根本就没有抬回敬事房!”   “什么??”   奕枫大惊闻言,当时敬事房的人来得蹊跷,奕枫事后就想到是七哥做的手脚,遂他料定沐芽进了敬事房就会被秘密看管起来,养好伤定再被七哥弄到身边,却万没有想到这人竟是根本不在敬事房!小太监徐力的是敬事房大太监的远方侄子,他探听不到已见事情严密,可母妃的势力都找不到,那……   奕枫一阵心慌,“真的??母妃说找不到她??”   “表哥!”看这原本憔悴无意之人一时竟是急红了脸,瑾玮更觉事情蹊跷,“究竟是为什么?娘娘目下身子不适顾不得,可我想着,待娘娘身子好些定是不会放过。这要追查下来真与七哥有关,这可……”   瑾玮深知姑母的脾性,后宫之中没有她探不到的角落,那一夜表哥心急大声护着沐芽,回到翊坤宫姑母就恨得咬牙,说玉佩之事定是与那贱婢有关!即刻派人往敬事房去,就是要打死她,岂料人竟不见了。因而更加生疑,转头就盘问瑾玮,瑾玮咬死牙关只说是自己往头所去亲眼得见,可私下里心也生疑,七哥急急传话让她搬姑母往头所去,究竟是救玉佩的急还是救沐芽?沐芽不见,可是跟他有关……   “表哥,你究竟与七哥又生了怎样的过结?七哥他三年不见,熬平了心气,早已不似从前,与你已是几番示好,你不领他的情、不喜与他亲近倒罢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好儿为何动手打人,他又为何……可是有人在你二人之间传错了话?是不是沐芽?”   “瑾玮!”   奕枫一声喝,瑾玮怔了一下。余辉落尽,甬道忽地暗了下来,他的脸上也随之阴沉,“瑾玮,听我一句话,早些回府去,再莫与他瓜葛!”   “表哥!!”   ……   正是传晚膳的时候,宫里各处都开着门,灯火通明。四所之中,几盏玻璃烛灯照得十分明亮。桌边林侦披着衣裳手中拿着本书,对面坐着一个低头抹泪的人。刘捻儿拎了食盒送进来,打开,两碗红枣莲子粥,几样小菜,一笼点心。   林侦搁了书,端起一小碗粥递到对面,“来。”   “我不饿。”   她推开,眉微蹙,眼中含泪,依旧一脸郁郁的颜色。   林侦无奈地笑笑,“你来问我话,不吃饭就要我说,我倒无妨,可你得多少吃一点,好有精神听啊。”   “七哥你还笑得出来。”   看她眼泪又要掉,林侦只好道,“好了,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沐芽……那个小宫女与你……可有渊源?”   “有。”林侦应下,“原先她是浣衣司一个受苦的小宫人,我曾赠她寒衣,解她为难,后来又将她调进了司衣司。”   “还有……旁的么?”   “旁的?”   他一挑眉,瑾玮红了脸颊,抿了抿唇,轻轻提了口气又问,“是,可还有旁的?”   “瑾玮,你此问究竟何来?”   “七哥你想好再答,若是……若是有一日有人去探查这个小宫女,会查到你么?”   这一问林侦心里的疑问果然坐实,“瑾玮,尹妃娘娘在查沐芽?”   瑾玮轻轻搭了眼帘,摇摇头,又点点头,“此时还不曾,可我想着,会查的。”   “为何?”   “那一日在头所,表哥打她,却又在娘娘面前死活护着她,语无伦次,直说都是他的错,那情形根本不像是在护一个下人,回来后,娘娘,娘娘就觉着……”   林侦蹙了眉,“觉着什么?”   “觉着表哥他……他与那小宫女定,定有……说不得的内情。”   女孩儿家这一句说得好是艰难,听得林侦心里咯噔一下,“尹妃娘娘怎么说?”   “娘娘恨,说这要是给什么人传了出去还了得?连夜就着人往敬事房去寻人,没寻着。这两日表哥罚跪,娘娘卧病在床,将将端阳家宴就闹了这么一场,心里定是恨得很,无来由的就都栽到那小宫女身上。我想着等娘娘病好,沐芽定是凶多吉少。”   林侦闻言不觉有些后怕,那天奕枫犯浑,根本说不得理,不通知尹妃,敬事房去了人也救不出来,闹下去一旦惊动了昭仁殿就是大祸;可通知了尹妃,万没想到奕枫的骄傲被如此践踏竟然还要当着他那势利娘的面护着芽芽,真真是用情已深,还是蠢得在故意惹事??心里骂他,又暗自庆幸自己听从了江沅的劝告将芽芽留在了公主府,好险。   “遂我想问七哥,查沐芽,会查到你么?”   女孩儿问得羞涩,却也心急。林侦看着她忽地生了一丝异样,果然不愧是庄家的女儿,深知会有人用小事而起大谋的阴险,也恰恰给他提了醒,一旦尹妃知道背后有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口中只能安慰道,“查我也无妨,并无可查之事。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   “瑾玮,那天还是多亏了你。”   “七哥哪里话来,那天若不是你,表哥不知要惹多大的祸了。”   林侦笑笑,没有再接话,情急之下他不得不用了瑾玮,此时更觉得事情远没有完,不能再把她牵扯进来,重端了粥递过去,“好了,粥要凉了,能吃了么?”   瑾玮抬手接了,“多谢七哥。”   两人对坐吃饭,她眉头依旧不展,显是还有心事,林侦却不打算再问。原本计划端阳节就是诀别宴,谁料一块玉碎生出了无尽的后续。与瑾玮的亲近起先源自目的,后来的帮助却也是真心,林侦并非不喜欢她,只是经过这一场,他与奕枫、翊坤宫的关系短时间内很难修复,他与瑾玮的关系就显得更敏感,还是不再走近为好。   “七哥……”   “嗯,”   “我……明儿就要回府去了。”   “哦,是么?明儿我恐怕不及给妹妹送行,先在此道别了。”   一小碗粥搅了半天依旧咽不下去,他这一句送别的话又牵得泪在她眼中打转……   “这一走……往后,我就不会再进宫住了。”   “还是家中自在。”   这一句他明明说得很柔和,不知怎的她却觉得很委屈,“……嗯。”   许是看出了些什么,他夹了一只小点心放在她碟中,瑾玮看着那点心越觉酸酸的,忍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问,“七哥……你会来我府上看我么?”   “若是哪日到府上拜望庄大人,定会……”   “算了。”她夹起那只点心送回到他碟中,“我不爱吃这个。”   林侦挣挣眉,也没说什么,低头吃饭。   “七哥……”   “嗯,”   “我若进宫来,……能来四所看你么?”   林侦抬眼,两人相视,瑾玮红了脸颊,低了头。进一次宫时辰都有限,还得空儿往北五所来看七皇子,这若是给姑母和爹爹知道,还了得……   ……   角楼上敲起钟声,四处传来,悠悠地抚过整座皇宫;云遮了月,夜似泼洒了墨汁,浓重,深沉。   一日的惊心动魄,一日的关门锁闭,此刻的头所又恢复了从前的灯火,只是静,异常地静。   小太监徐力恭敬地站在镜门边候差,眉头禁不住拧了起来。炕桌上摊了一桌子的功课、纸墨,可那笔尖却是始终干燥,不着一点;主子像被点了穴,已是快一个时辰了,靠在那儿,一动不动。   徐力小心地走过去,“主子,时候儿不早了,奴才伺候您歇着?”   人终于动了一下,坐起身,两手扶了膝,目光怔怔地看着桌上空白的题目。   徐力看看主子,看看那题目,心想是不是太难了,主子下不了笔?想起从前夜里做功课主子都是拿着一堆方框子、三角架子比划几下就能写了,忙道,“主子您等着,奴才这就给您拿去!”   不一会儿徐力就搬了个木盒子来,奕枫一眼看到,“滚!”   徐力本就搬得吃力,这一喝,惊天炸雷一般,吓得他一个跟头栽倒,木头盒子摔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框子都摔了出来。   奕枫正要骂,忽见那模型里头夹着一个信封和一本册子。他腾地起身,光着脚大步走过去捡起那信封,打开:   “树下的主子”遵鉴,   “树上的妖精”手书…… ☆、第59章 ,   夜深了,角楼上的钟声都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幽深的皇宫里夜风悠悠地走在狭长的甬道里,不时轻轻地扣着门扉,吱嘎的木头擦触,像窃窃的语声。   帐帘搭下,小烛点在床头,没有玻璃盅罩,烛光十分柔和,将天青的帐子笼出一片暖暖的颜色。奕枫披着衣裳趴在枕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封信。   ……   她说她真的是树上的妖精,不但读过很多年书、会数学,还懂得一些自然哲学,那其中包括物理学和化学;从小学画,走过很多地方,西至乌斯藏,南到琼州岛;   她说在她们树上,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奴隶,每天读书,也教学生,每一个学生都比他强;   她说玉佩是她回家的钥匙,她不想跪,不想伺候人,她想回去读书,想跟哥哥一起过他们的日子……   ……   拿玉佩是我不对,对不住你了,树下的主子;等回到树上,我还会常想起你,像我的友人,最漂亮的一个;   有一天,你成了大将军,我会求神让你不要流血;战争,除了保家卫国,都不值得,切莫站错了阵营;   我会一直记得很多跪过你的日子,也会记得你让我站起来的那一天;   最后,再叫一声你的名字行不行?   奕枫。   ……   她的信不像信,像在他耳边悄悄诉说,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话,却不是那小奴婢的神情。描述的情形匪夷所思,比他看过的《山海经》还要玄妙,亦或者,《桃花源记》?   若是搁在从前看到这样的疯话,他一定会以为写信人得了癔症,可是,他偏偏见过这个妖精,见识过她的画、她的数学,听她讲过乌斯藏的历史,更听她亲口叫过主子的名字……   树上不小心掉下来的妖精,被他捉到了。   反反复复,看着最后几个字,奕枫的心像被烧开的水,咕嘟嘟的滚烫,烫得他心血沸腾。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那朝夕相伴的情形都是真真切切,她的数学和她的画,还有拍到他头上的巴掌;他恨,恨的是七哥,想要她的只是一句认错的话,来安抚他略显轻薄的骄傲,谁知,得来的多了这么些……   老天果然厚爱于他!   这几日,他一直懊恼自己的蠢,一手摔了珍贵的玉佩,一手打没了可心的小丫头。可此刻他却按捺不住心中庆幸,幸亏啊!幸亏她不肯告诉他,要悄悄行动,让他无需假做好人,不得不答应她回树上做“人”;幸亏他大怒之下砸了玉佩,从此断了她的去路!否则,她真的走了,他的妖精就再也不见,若从此再不见,征战之时,谁为他求神?受伤之时,谁叫他的名字……   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打开帐帘,清凉的夜,靠在床头,拿起那本画册,又一次轻轻打开:第一幅是西六宫外的甬道,他在仰头大笑,她跪着,抬头看着他,小月牙儿弯弯的,也在笑,那是初相见,他们一起嘲笑母妃窗外那诡异的海棠……   烛光慢慢乏去,混入了晨曦,人的两眼放着异常的光亮,疲惫的红丝如此亢奋……   ……   五月十七。   几近夏日,午后的日头积蓄了一前晌的热,已是火辣辣的。奕枫今天破天荒没有下校场,关门闭户,趴在房中八仙桌上仔细地研究着一张地图。   经过多日的秘密寻踪,奕枫终于摸到了大太监武方在宫里巡职、当差的时辰和落脚之处,几时身边有人,几时无人,多久会有人寻他,多久会自己溜闲差,一清二楚。   这张图描的是整个东院宫,是他从文渊阁里偷出来的。虽说从小长在宫里,可太监们当值的几处地方和横七竖八穿插相通的小道奕枫还真是没去过,再者,宫里空房子多,可真要寻下一处可行事的地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沐芽是被武方这个老阉货给带走的,这般隐秘的事不会再转手他人,他一定知道下落。想抓他来问,可他脸面大,奕枫又不能借助自己在宫里熟知的几方关系,不但不能借,还得提防着,不能让母妃得到一点消息。如此一来,只有使自己亲自出马使暗招。   套供,无非就是两种手段,一是贿赂,二是威压。只是这些内臣背后都有大靠山,且一旦站定一方都是死心塌地,一点子银票根本就不会让他动心,一旦弄不好,再被他捏住把柄就糟了。   只能是威压。   宫里五日一轮小值,十日一大值,今儿是武方轮去巡看的小值第二日。昨儿夜里奕枫已悄悄跟踪了他一夜,与之前的记录一分不错。今儿夜里只要按着计划行事,该是万无一失。   计划的关键就是时机的把握,起更后,御林巡卫军兵分三路,一路从中轴往东,一路从宫门往西,一路走中,彼此相错半个时辰,且每两路路线有交错,这就把遇见巡卫的间隔缩成了一刻钟。   那武方虽早已绝了男人的根本,可依旧长得人高马大的,把他制服不难,想悄无声息拖到僻静隐蔽之处问话不易,遂奕枫决定随身带一把腰刀。这腰刀是去年围猎之时皇父亲赐,开了刃的,这要是被巡卫搜到,可就是死罪了。   奕枫直起身,拧拧手腕子。太监混到武方这地位,已是成了精。一点子小打小闹的胁迫恐吓根本就吓不住他,一辈子在这宫里走,巡卫几时几刻在哪儿他都知道,熬一会儿就能得救,遂对他得下狠手。一招制敌,不能残,要疼。   这一合计就是整整一后晌,晚膳什么也吃不下,房中只留了徐力一人伺候,行事回来这房里要有人接应他才行。   待角楼上钟声传来,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起更。奕枫换了夜行衣避在房中,耐心等着。   ……   东院宫角落里难得的几棵树,春日茂盛,一枝树杈探过一处废置院落的矮墙边,墙那边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太监们上夜歇脚之处。奕枫翻身而上,轻巧得像一只黑猫。   时辰卡得准,很快,武方就从远处走了过来。   近些,再近些!眼看着他还有几步到了脚下,奕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忽地从树上跳下一个什么东西正扑在他背上,一瞬间不及应,已被那人抱着翻落墙头。   两人一起滚倒在石转地上,轻飘飘,竟然十分默契地存了力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那人的手臂紧紧地勒在奕枫的脖颈上,平日校场厮打搏斗,他根本不怕这等招式,更况这力道相比他实在是差了很远。可就在他想反身将那人背过时,突然感觉不对,这力道虽然不致命,却似正勒在一处穴道上,卡得他发不出一丝声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头已发晕。   奕枫用力大口吸气,怎奈喉咙锁闭,一点点缝隙让他勉强存活,没有气息,体内精气力道根本无法聚集,四肢很快就软了下来。奕枫心道不好,这是碰到了真刺客!奕枫拼着蛮力往后一挣,带着两人重重地磕在院落一处石头花圃上,那人丝毫不松劲,任凭那石头硌得骨头响。   耳听得墙外的脚步声终于路过又走远,奕枫正是苦苦挣扎,努力要封闭自己的穴道存下精气,身后忽然松开了,奕枫狠狠吸了口气,正要运功,忽听一声喝骂,“你这是要疯啊?!”   这么熟悉的声音!奕枫扭头一看,心头蹭地蹿上一股火,“怎的又是你?!”不待那人起身,一拳照着他的脸就砸了过去,“混账东西!!非要跟我过不去?!”   林侦抬手一把挡开,看着眼前这一身夜行衣、一副标准的刺客模样还敢跳脚发狠的人,气实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个混蛋玩意儿!学这点子本事大半夜的出来作死,你还有理了?!”   奕枫气得口鼻生烟,抬起一脚狠狠踹向他心窝,林侦往后一错,两臂一打十字死死将他的脚卡住,奕枫恨声喝道,“你还当我是三年前么?也不怕伤了你自己!!”   “三年前怎样?三年后当哥的照样打你!”   林侦反手一提,奕枫身子后仰,扑通一声躺倒在地。林侦腾地起身直扑过去,右膝磕在他下颌喉结处,坚硬有力的腿膝准确地压着他的呼吸和心脏,动弹不得。   任是他有武功绝学,却招呼不住现代军校出身的林大夫。背后偷袭,就是要准确地勒住对手的脖颈穴道,勒到他大脑缺氧,只要力气把握适当,可以让他在死亡和神智清醒之间反复游离。刚才从墙上翻下来,林侦已经把奕枫勒得四肢酸软,武功讲究元气,此刻又压迫着他的心脏,血泵无力,供应不足,就是浑身的力气他也使不出来!   看着膝下的人,林侦真想一拳砸下去再把丫的鼻子打歪,可是这张漂亮的脸一旦又破了相,又是一番是非,林侦咬牙,“你个混蛋玩意儿!做事从来不带脑子,作死也不挑个地方!有本事你战死沙场,在后宫逞什么威风!”   奕枫哪里受过这等屈辱,此刻喉咙快被碾碎,心气无力,恨道,“老七!!你,你使阴招!!”   “还敢叫我老七??”林侦真是忍无可忍,一拳砸下去打在他下颌处,“叫七哥!!”   奕枫被打得颜面尽失,看着身上的人,顺手就去摸去腰间。   寒光一起,林侦一把握住他的腕子,“你还带着刀?!”正要争夺,却没想到这混蛋之意根本不在刀上,手下一软,声东击西,趁着林侦分神,奕枫一脚点起勾在他肩头,全身一用力,两人连带着一起翻滚。   不待他反扑过来,林侦握着他的腕子狠狠磕在青石花砖上,奕枫手里的腰刀飞了出去,很清脆的一声。   终于脱了身的奕枫这才使上功夫,两招出手就将林侦压制在树下,两人正是打得不可开交,墙外忽地一声喝,“什么人??”   两人猛一惊,糟了!光顾彼此教训,竟是忘了一刻钟就会遭遇巡卫!看着对方愣了一下,小院门上已经是在动锁,林侦一把拉起奕枫就跑。打开小院后门,两人迅速跑进黑暗的夹道里。   出来前把地图都研究了个透,可此刻跟在林侦后头,七拐八拐,错综复杂的甬道和时暗时明的宫殿已然在奕枫脑子里错乱了方向,只知一路往北,具体身在何处哪里还知晓??   身后脚步声已经巡着他们而来,狭长的甬道里两人正跑得疯,另一端门外已经有了火把。遭遇两队巡卫,眼看着就是前后夹击,却一时判断不出墙那边是什么。奕枫正是心急,林侦回头低喝,“奕枫!那边是浣衣司场院,快!”   一听这话,奕枫一步点地,轻松地上了墙头,回头看,见那人还在爬墙,“哎呀!这么笨!”才记得他根本没练过轻功,赶紧跳下来,蹲下//身,“快!!”   林侦一脚踩上奕枫的肩膀,奕枫用力一托,两人迅速翻墙而过。   跑出浣衣司场院,刚出了门,身后追来的巡卫已经兵分两路与中路一队会合,眼看着火把在宫里一处处亮起来,奕枫狠狠喘了口气,对林侦道,“莫跟着我了,赶紧往养性门去,你穿着便服碰到他们也不妨事!”   林侦思索了片刻,拉起奕枫迎着火把跑去。奕枫惊得不知所以,脚下却随着他一路狂奔。   眼看着那路人马要转进甬道与他们狭路相逢,林侦拉着他撤进一个敞开的小院,跑上台阶,林侦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去捅锁孔。   “啊?这就你的主意啊??”奕枫一面喘气,一面恨,“你就是捅开能怎样?一会儿他们过来,看到没锁的屋子都会进去查!”   “你闭嘴!!”   横竖也跑不了了,奕枫就站在他身旁等着,很快门开了,两人赶忙进去,林侦又从袖口抽出一条极细的线,一头栓在铜锁的插头上,另一头系在刚才那条铁丝上,然后将铁丝穿过锁孔。   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奕枫急道,“七哥,快啊!!”   细线终于贯穿,捏在手中,林侦轻轻把门合闭,而后用力一拉那线,铜锁“啪”地一声轻响,锁上了。   几个巡卫巡到院中,左右查看,一个人大步上了台阶,看了一眼结结实实的铜锁,火把迅速照了一下房中便转身离去。   待人声走远,两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第60章 ,   角楼上又传来钟声,殿外的甬道里火把来来回回,两人在黑暗中默声坐着,都知道这是惊动了三队巡卫在彻底搜查,虽然还没有到通知御林军和内务府的地步,可这一夜,他们是别想出去了。   门外的脚步声又远去,林侦摘下腰间的水袋,打开喝了几口。   “你还带水了??”奕枫惊讶地看着那人。   林侦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黑暗中静了一会儿,“我也渴。”   林侦又抿了一口,把盖子拧好。   “给我喝点儿。”   林侦随手将水袋挂在腰间。   “怎么收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那鼓鼓的水袋别了起来,奕枫挑了眉,“我渴!”   一步之外,那人靠在门边,手腕搭在曲起的膝头,合了双眼悠然地养起了神。“呸!”奕枫啐了一口,正要扭头,心里不服,起身就挪到了他跟前儿,林侦立刻握住他的腕子,“明抢啊?”   “我渴!”   “抄了七十卷的《列传》,古人圣贤的言行就一丁点都没学着么?”   这么近,四目相对,他一拧眉,那眼神像极了皇父,奕枫有点心虚,干干地咽了一口,“给我喝点水,……七哥。”   林侦白了他一眼,放开手。奕枫立刻摘下来,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一下晌只顾了看图连茶都误了,晚上又怕身上不轻便,滴水未进,加之跑了这大半宿,喉咙早就火烧火燎,这一通清凉灌进去,好痛快!   喝了个饱足,这水的味道好似有点咸,又好似酸甜,入在口中清冽可口,十分解渴。奕枫满意地抹抹嘴,瞧瞧还剩了一半的水袋,“你也是稀奇,竟是带了这么一大袋子水来,难不成就打算着要被困么?”   林侦拿回水袋,“饿么?”   “饿!”奕枫立刻两眼放光盯着他腰间,“七哥!你还带点心了不成?”   林侦嗤笑一声,“倒美!”   “那你问我!”   “饿着吧!也好记住自己干的蠢事!”   奕枫白了他一眼,靠在了一旁。房中又复了安静,奕枫虽说是饿,可解了渴已是十分适宜,回想这一宿方觉后怕,倘若真落在御林卫手中,且莫说那开了刃的腰刀,就是这一身夜行衣也说不清,谋逆之罪即便得以申辩,也要失了皇父之心,岂会将他放于军中?   扭头看了一眼身边人,竹篾窗纸透进一点月光,他倒是气定神闲端的是个的样子。奕枫道,“你今儿怎么寻到我的?”   片刻的沉默,林侦道,“你跟不上我,定是会再找旁人。”   奕枫一惊,啊??他知道!奕枫早就料得小丫头的失踪定是七哥动的手脚,遂起先跟踪的就是他,却不曾料到这厮狡猾异常,要么几日不出宫,要么一匹马出去,很快就消失在街巷里,根本无迹可寻。   “你横竖是要与我过不去!可你能藏,我就能找!今夜你搅合了我,我再寻旁的招儿。沐芽,我是一定要找到!”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又势在必得,林侦闻言丝毫不觉意外。觉察到奕枫跟踪他,林侦甩掉尾巴后并未多想,以为骄傲的王子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抢了人不过是想找出来出一口恶气,谁曾想自己不过是让王九小心地查看几天就发现他在追踪武方。   原本林侦也犹豫管还是不管,昨天去看望芽芽,小丫头伤情好转,扶着她没走几步就踮起脚咬了他的耳朵,支支吾吾地说她走前给奕枫留了一封信。听完信的内容,林侦大惊,看了这封信,奕枫不疯才怪!   “我不是想搅合你,只是,”林侦轻轻吁了口气,“有些事想告诉你。”   “何事?”   “沐芽的身世。”   闻言奕枫立刻皱了眉,一副绝不肯信的模样。林侦没有理会,只道,“你觉着她新奇,贫苦的小宫女不但读过书还会西方的格致学,只要牵扯到题目,天大地大不如题目大,欺君犯上,口无遮拦,是不是?”   他一字一句像亲眼所见,奕枫虽仍是十分抵触,却到底竖起了耳朵。   “我告诉你她的来处,你便明了。沐芽是个弃婴,被一个西洋传教士捡起来带到了西洋。在那里长到十二岁,又随义父回到大周,可惜长途颠簸,义父恶疾死在途中。她年纪又小,为了吃口饭就卖身进了宫。”   “西洋??”奕枫惊讶,难道她说的“树上”是指西洋??想了想,她虽然格致学十分厉害,可正经的圣贤诗书知道却不精,写出来的信也毫无章法可言,倒是对得上,可是……“不对啊!她只说她有哥哥,从未提过什么义父啊?”   “那传教士□□当行善,哪里会真做父亲,同行好几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年岁长些又常照顾她,两人自然亲近。”   “……哦。”奕枫应了一声,依旧将信将疑,“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两个……究竟是怎样?”   到底还是问到这个,林侦道,“从小漂泊,沐芽并不十分清楚疆域之界,只知道那地方离得十分遥远。我在颐和轩的时候夜里出来正捉到想逃跑的她,也觉小丫头言谈新奇、有趣,便常找她出来说话。后来,我派人出去找到她哥,才知道原委。”   “你找到她哥哥了?在哪儿??”   “京城谋生艰难,他已经走了。临走前,把沐芽托付给了我。”   “哼!”奕枫冷笑一声,“他倒便宜!皇子自是好靠山。”   “异姓哥哥很是疼爱她,托付我不是为的我是皇子,而是因为小丫头与我十分亲近。”   奕枫立刻咬牙,“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想知道为何么?”   “不想!!”   “因为啊,”林侦转头对上奕枫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与她那个哥哥长得十分相像。”   “怪不得她一直想叫你哥!”奕枫忽地展了眉头,又拧住,“所以你就趁机欺负她??”   “玉佩的事确实是我的错。”林侦说着,低头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麒麟珮递给奕枫,“你看,与你的那枚是一对。是当年皇父赐于我母妃之物。自你得到,我一直想拿过来照着再雕制一块配成一对,做个念想。”   “哼!”奕枫甩还给他,“你朝我要不行么?非得要沐芽来拿??”   “你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要得出么?”   奕枫狠狠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奕枫,玉佩的事,我给你赔不是。我当时未能站出来,是怕伤了沐芽。你若心里还过不去,咱们合计个法子,把沐芽撇出去,我到皇父面前认错。”   “马后炮!”奕枫丢过来一句,“我跪也跪了,罚也罚了,这个时候还多什么事?嫌皇父不够心烦么!”   黑暗中,林侦微微一笑。   “……七哥,”   “嗯,”   “沐芽要玉佩,说,说是能回去……”   “嗯,她不想做奴婢,我答应她只要她把玉佩给我弄来,我就着人护送她回西洋。”   “你真打算这么干么??”   “嗯。”林侦很认真地点点头,“她从小长在西洋,那养父又是个信教的,虽说也是皇家宫廷颇有身份之人,却教的都是一套平等之理,尊卑之序在她眼中与咱们大周相去甚远。我想着她这么个样子,留下早晚得被主子打死,不如回去。”   想起那一顿板子,奕枫皱了眉头,“我……我当她是你派来我身边的奸细,才……”   “才把她往死里打?”   “往后不会了。绝不会再动她一手指头!”   “往后?”   “怎么?你不还给我么??”   他问得这么势气,林侦冷笑,“还给你?她是物件儿么?我说了这许多,你一点都没听明白?她不是谁的奴婢,在她脑子里她与你我一样,是人,要自己做主!”   “我……”奕枫稍稍愣了一下,驳道,“我也没说让她做奴婢啊?”   “那好,你想让她做什么?凭什么在你身边?”   一句话问得奕枫有些卡壳,那一封信看得他心血沸腾,一门心思只想把她带回身边,不管她是人还是妖精,从此都要栓在身边!只想栓在身边!   看他没了话,林侦很满意,“敬事房已经删了她的名册,她不是奴婢了,你,我,都不能随意支配她。我打算……”   “你莫再打算送她走!”奕枫忽地打断,语声骤然提前,胸口的气息起伏都有些压不住,“我要要她!”   “你说什么??”   “七哥,我,我今儿也不怕你笑话,我与她,两情相悦!我,我要要她!”   混蛋玩意儿!!“要她”这么羞辱人的两个字竟是说得斩钉截铁,十分荣耀!林侦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过去,可一开口却是变了味,“两情相悦?你怎么看出你们两情相悦的??”   “这我不能跟你说!”想起抱在怀中那双清凌凌的小月牙儿看得他骨头都软,奕枫浑身都是力气,只觉当时下手轻了,恨不能即刻抱在怀中捏碎了她,狠狠吸了口气,“起先我根本不知道她会格致学,就觉着她在身边的时候我做什么都顺心,后来,她教我格致学,陪我练功,还有……作画!”   “作画??”林侦惊得挑了眉,小丫头没说啊!居然把画也展示给他了??   “嗯!”看他惊讶,奕枫十分得意,“你还不知道她会画吧?不是咱们大周的水墨画法,她用的是木炭条。哦!”奕枫忽地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八哥就说是西洋画法呢,这就是了!画得像真的一样,惟妙惟肖!”   “你怎么知道她会作画的?她给你画了?几时画的?在何处?画的什么??”   “那个时候她奉茶,伺候我练功,只在一旁坐着瞧。”不觉那一连串的问话,只想起小丫头托了腮那副痴迷的样子,奕枫心里美得发烫,“谁知道她都印在脑子里了呢!一日她不当心让我瞧见了,一招一式,极仔细,极用心。后来,我就让她明着画,看着她画,每天都画,足有上百张了。端阳节时,我两个合计怎样才能出奇制胜,那大画幅也是她画的,只不过怕人觉察不对,就用水墨染了一遍,遂你们都当是八哥画的。”   回想起端阳节上,那一幅幅从天而降的大画幅,和着雄壮的战鼓,把那场酣畅淋漓的中华剑术烘托出出神入化的意境,让人热血沸腾之余都刻印在了脑海里。林侦当时就赞叹这配合可谓天衣无缝,更惊讶八皇子奕柠那么淡然的性子竟然肯下这么大的功夫来捕捉奕枫武功之中的绝妙招式。   蠢啊,他竟然这么蠢!没有发现那是芽芽的画作,芽芽的心血……   “沐芽为了那画一天两夜未合眼,”奕枫丝毫没有察觉原先沉稳的兄长早已变了脸色,只回想自己的伤处,“她的心意和辛苦我明明都看在眼里,那么个小丫头,哪有什么谋划潜伏的心机?可一听说你两个私会,我恨得狠!摔了玉佩,还打了她……”想起那一夜提着剑的疯狂,奕枫懊悔不已,“她嘴硬,不肯服软,我就下令往死打,我……我就是蠢!蠢得把这些日子朝夕相伴的情意都喂了狗,只当她无情!谁知,她非但留了信给我,还留了一本画册。”   “画册??”   “嗯,从我俩头一回相见,到后来的日子,她都画成了小画儿,像在我眼前又演了一遍。……之前我是拿她当个小玩意儿,”想起之前她的手被水泡裂了口子,想起自己拎起她就扔到了炕下,奕枫心疚得发疼,“许是欺负她欺负得有点狠……后来每晚一道做功课、披衣说话、练功,夜宵我都只捡她爱吃的点,出宫带着她看庙会、吃小吃,我对她好,她不该不知道,她打我我都不还手,哪里还有主子的架子?”   “七哥,等天亮回去,我就给你看那画册。七哥,你护着她,我谢谢你,可她之所以想回西洋去,许是以为一辈子在大周都只是个奴婢,无依无靠,更不知道我的心意。七哥,你把她还给我,她一定愿意跟着我,七哥?”   林侦只觉得心往下沉,手发冷……   从小打到,芽芽极少在人前显画,画作下只有他们的旅行和哥哥。以前所谓的男神们,一个个看着再好也只是随便描两笔给哥哥看一眼……   难道,这一次,他彻底错了…… ☆、第61章 ,   天气终究稳定地热了起来,午后的日头直直地晒着,青石砖上都起了油亮的光。蜿蜒的水流穿府而过,府中亭台楼阁推窗见水,清凉景致,十分柔和。   汝宁公主府现在是林侦常常往来之处,说是常往来其实三五天也不能来一次,并非没有时间,只是这微妙的皇家身份,让姐弟两个的亲近都因着姐夫这实握兵权的西南王身份而变得极为谨慎。   自从玉佩破碎、归途无望,林侦不得不重新考虑前途。之前不知不觉中他已与钟粹宫走得很近,起初是因为大哥的关心,后来林侦确实很喜欢听老太傅冯堪讲论国事。时至今日,兄弟当中与太子最亲近的人就是他。目前看来,还在兄弟亲爱的范畴里,即便如此他也得格外注意,以免给太子和江沅两边招来不必要的揣测。   与亦洛在前厅说了几句话,在姐姐并不十分情愿的目光下,林侦往府后小院去。   一路走,花香带着水上清凉,嗅进口鼻中本该惬意,可林侦却是蹙起了眉头。自从芽芽留在公主府,很快林侦就感觉到一种夹在婆媳之间的尴尬。姐姐亦洛对他有极强的母性保护,出身浣衣司的小宫女实在是让她难以接受,若非姐夫江沅压制,她对芽芽的排斥几乎像尹妃一样强烈。   林侦轻轻吁了口气,亲姐姐吧,生怕这皇子与宫女的流言毁了他,而这实情又是绝不能说的秘密。芽芽才是他的至亲之爱,现实却不容他表达,此刻倒似乎只有九弟奕枫才真的能理解他。   想起那张漂亮的脸、理想的头脑,意气风发,藐视天下,林侦苦笑笑……   穿过月亮门,走过丁香树夹道,不远处就是灶房外的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几个大水盆、几只水桶,盆里浸泡着颜色不一的轻丝薄绸。水盆之间蹲着一个人,头上依旧扎了两个小揪揪,午后的阳光下头绳上的小珠子晃晃,很可爱。   林侦看着,完全没有了曾经逗趣的心。这叫丫鬟髻,她身上也不再是宫女的粉衣裙,淡青的襦衣下没有俏皮的小腰裙只扎了一条长长的白裙,此刻袖子撸在肘边,细细雪白的胳膊泡在水里,来回试着水温,把衣绸在水中轻轻铺开。   起身,她一手拿着把刷子,一手提起一桶水吃力地走到老槐下的大青石旁,舀了水泼上去,弯腰刷洗。不到一个月,那样的棒伤不可能痊愈,她的步子还有些趔趄,每次哈腰的时候她都会呲呲牙,很明显是撕扯的痛。   芽芽从小就很懂事,干活也利索,姥姥姥爷身体不好她早早地就像哥哥一样带着钥匙做家务。撒娇耍赖只在他面前,每次林侦回家,都会彻底解放她,一点活儿都不让她干。只要他在,她就是小公主,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个假期……   知道她穿越后做了很多粗活,受了很多苦,可头一次亲眼看她做活,林侦像被谁扇了一耳光,卷起袖子大步走了过去。   一眼看见哥哥,她的小月牙儿立刻欣喜得弯弯的,悄悄地叫了一声,“哥!你来了啊。”   林侦没搭话,从她手中拿过刷子,沐芽忙道,“不行啊,我来。”   林侦胳膊长,力气也大,很快,大青石就被刷洗干净。   干完活,两人这才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树荫下的石头。林侦低头想给她放下袖子,沐芽抽了回去自己放了下来,“碧苓说春天的绸子薄,不能让太阳晒,都要在阴凉出通风晾干。”   林侦蹙了蹙眉,“不是让你好好儿养伤,怎么非要来干粗活儿?”   听亦洛说,沐芽嫌歇着无趣,说不如做些什么。正巧她在司衣司待过,于这丝啊绸的知道得比家下人细致,便依了她来照管。亦洛当时说得斟词酌句,并未说出什么奴婢之类的话,可林侦听得出,身为公主,已是十分容忍。   “不错啦。”沐芽擦擦汗,“在人家家,我哪能每天躺着吃白饭呢。”   虽然是哥哥的亲姐姐,可沐芽知道这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感觉像没有交生活费就赖在人家里,每天如坐针毡。   “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我还能逗逗小孩,教教书,也算有点儿用,可他俩没有。想做端茶倒水的活儿,人家有贴身的丫鬟,哪个都比我利索,我也不好意思说;想去煮茶,也都有人,总不能挤别人的饭碗。正好夏天到了要收拾春天的衣裙,如何清洗丝绸不掉色,这个谁都做不过我。可惜当时没跟碧苓学好针线,不然活计又多了些,就闲不着了。”   芽芽的小算盘打得很仔细,林侦心口的酸涩却已然淤积成重重的一团……“芽芽,伤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她忙笑笑,不能再让哥哥给看伤了,上完药光着身子趴一天,沐芽觉得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很诡异。   林侦没吭声,轻轻握了她的手,这一回她没躲,反手,凉凉的,与哥哥十指相扣。   “哥……”沐芽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听三公主说皇子是不能养私宅的,是不是真的?”   “小心点应该没事。”林侦说得很淡,其实,并非只是养私宅不行,哪怕那所宅子和宅子里的人都不是他养活,只要他常去,就会招人耳目。“你先在公主府住着,长久之计容哥再想想。”所谓长久之计在林侦的心里已经有了雏形,可他还不放心,也……不甘心。   沐芽看得出哥哥的计划中已经没有了私宅,知道凡事沾了皇家就十分麻烦,不能再冒什么险了,轻轻抿了抿唇,“哥,我想了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什么办法?”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就是,就是讨论一下下。”   她忽然笑了,小月牙儿很近,笑得很有些谄媚,林侦抬手捏捏小鼻头,“说吧。”   “哥,你……要不……要不娶我?”   林侦心里咯噔一下,“你说什么??”   一看哥哥拧了眉,沐芽吓得赶紧摆手,“你你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想嫁给你。我知道你要结了婚才能出宫,我就是觉得私宅肯定是不行了,要想跟着你总得有个长久的办法,又不能是妹妹……好像只能做妾了。娶我做妾,行不行?求三公主他们给我弄个京里小官女儿的身份,不会查的那么严吧?”当初说起碧苓和八皇子的时候,沐芽记得九皇子说的就是这样的打算,可是碧苓不敢,只求做丫鬟。   林侦看着眼前这张恳切的小脸,心里那仅存的一点希望开始慢慢瓦解,咬了咬牙,“那不叫‘娶’,那叫‘納’。”   “哦。”沐芽也没太明白,这个字眼除了侮辱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不同,“我听说亲王府很大的,有七进呢,你分一个小院儿给我住行不行?”   “纳妾。”林侦重重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你是说,等我结婚以后,納你为妾?”   眼看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知道哥哥是个完美主义者,沐芽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好像是有点过分,可还是……不想放弃,“哥,跟嫂子解释一下么,就说是个摆设,我绝不会出来捣乱你们的。行不行?”   再一次被她恳求,林侦的心随着那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语声沉下去,并不狠,却没有尽头,心慌难耐……   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间很多事情都似乎明朗起来,很久以前就知道会出现的结果一直埋在心底,好像埋得越深、无限期地拖延就可以有所改变。终究,无论思维怎样把那些闪闪烁烁的臆想粉饰成希望,存在永远占据着第一性,容不得自欺欺人……   “摆设,也会很膈应人的。”   低沉一句,哥哥用了“膈应”两个字,如果在以前,沐芽早就要跳起来跟他闹了,可是现在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女人,即便就是古代女人,哪个不希望自己是丈夫的唯一?看三公主和驸马每天如漆似胶,后院有了别的女人,还怎么可能好好地相爱……   沐芽讪讪地笑笑,“说的也是。哥,要不我做丫鬟?王府里有很多下人吧?你给我安排个轻松一点的活儿行不行?”   “你消停一会儿吧!”   哥哥忽然很烦躁,沐芽吓了一跳,不觉有点委屈,“给你做丫鬟都不行啊?伺候嫂子也不行?”   “不行!”   哥哥斩钉截铁,沐芽忽地很伤心,嘟囔道,“那你还说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可以想怎样都行呢……”   看她低了头,丫鬟髻那么刺眼,林侦一阵心酸,抬手将她揽进怀里,“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才能放肆。”   靠在哥哥肩头,沐芽苦笑笑,以前觉得很简单的事,现在发现到处都是砍头的陷阱……   “哎!”小声儿又乍起,“有了!要不我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干嘛?”   “做门客,王府里是有门客的吧?”   说完沐芽自己都笑,纯粹胡扯!门客要跟一堆马屁精男人在一起,还不能常见哥哥……   “好了,”林侦轻轻揉揉她的肩,“你想自在地生活,就要做那房子、院子的女主人。”   “我也想着,要不我卖画挣钱?做个小买卖,扮成给个男的,你就能常来看我了。这样行不行?”   哥哥没吭声,好一会儿才道,“芽芽,古代的女人有个最好的出路。”说着,低头看着她,“像三公主一样,找到你自己的驸马。”   “嗯?哥,你是说……”   “嫁人。”   哥哥脸上的微笑丝毫也没传染给沐芽,她立刻撅了嘴,“不要!”无根无基,连个门庭都没有,哪会有说媒的上门来,真要被配给个什么小厮啥的,死了算了!   “芽芽,你给奕枫画了一本画册?”   她愣了一下,看着哥哥的脸小心地咽了一下,“……嗯。”   “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奕枫?”   “喜欢啊。哥你还不知道我么,长成那样的男神我能不喜欢吗?”小月牙儿映着阳光闪闪的,像极了很久前趴在电视旁垂涎帅哥的模样。   “想嫁给他么?”   “不想。”   “真的不想?”   “哥,你真逗!”沐芽扭头看着他,“你说是不是做了皇子就都纨绔了?居然对我这种社会最底层的人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对她的揶揄林侦淡淡一笑,放开抱她的手,“他很喜欢你。”   “饱暖才能思淫//欲呢。我没那心思!”   脑袋上立刻被狠狠地拍了一记,沐芽捂着咯咯地笑,“我在哥哥后院做个妾都不行,还宵想人家九皇子,你说我这不是给自己找别扭么?才不想!”   “喜欢他,也不能给他做妾,听懂哥的话么?”   “懂!这辈子,除了你的妾,谁的妾也不做!虽然我被困古代,可还没被什么‘三从四德’荼毒、能贤良到与人共侍一夫呢,恶不恶心!哥,你不也说咱现代人的气节不能丢!”   “做我的妾就不怕恶心?”   “那是假的啊,又不妨碍你们相亲相爱!”看哥哥脸色又冷了下来,沐芽忙挽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不做还不行么。”   林侦吁了口气,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自己脊梁都挺不起来,歪头,靠在她身上。   沐芽很努力地扛着哥哥的身子,心里盘算着还是卖画比较靠谱,给人画素描,小姐太太什么的会不喜欢吗?女扮男装自食其力,不用嫁人,还可以跟七皇子结交……   林侦眯了眼睛,阳光下,水盆里五颜六色的丝绸映在眼中,像一条条水蛇,缠在心头,透不过气……   奕枫的打算是带她去西北,征战沙场,天高皇帝远,长相厮守。这是他一时的血热、情窦初开,还是真的在爱她?他会愿意把王妃的位子给芽芽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奕枫真的能做到么?当这些格致学和画的新鲜感都淡去,一个没有根基和娘家背景的女孩儿,天长日久,他还会像当初一样着迷,一样爱她、保护她么?   林侦忽然觉得作为哥哥他必须变得强大起来,才能让娶她的那个人不敢轻易欺负她、冷落她。奕枫会成为大将军,那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奕枫永远忌惮?这样,是不是可以给芽芽保证一个幸福的未来……   “哥,你在想什么呢?”   良久,喃喃的声音在她耳边,“芽芽啊……哥舍不得你……”   “哥,你放心,我不离开你,我最爱你了。”   林侦笑了,抬手轻轻地转过她的小脸,“过几天承德避暑,我会让三公主带着你一起去。”   “我不去。”   “去。在那儿可以见到奕枫。”   沐芽闻言,愣了一愣…… ☆、第62章 ,   六月,京城的燥热已是初显狰狞,日头升起就直挂当空,晒得刺眼。这时候穿衣裳最不便宜,春日的绸儿走不得几步便是一身薄汗,夏日的纱却尚觉单薄,只是这颜色么却是处处鲜艳,映在人们脸上都是欢喜。   明日就要启程往承德行宫避暑,三公主亦洛一大早起来送走了夫君江沅,往两家常去的苏绣庄瞧了瞧,回到府中便独自坐在水廊下,一壶茶冉冉清香,轻风抚着岸边垂柳,轻轻摇摆,柳枝间露出池塘里尖尖的小荷。看着那稚嫩却勃勃的生灵,亦洛心里五味杂陈……   初见沐芽,只觉她模样可人,孤苦伶仃,心里生出的不过是一丝怜悯。再见沐芽,她跟了奕枫走,亦洛笑笑,不过是小宫女浅薄。只当两面之缘此生再也不见此人,谁曾想,短短几个月她竟是一身伤痕累累地抬进了府门。   嫌。怎能不嫌?两位皇子这样的大动干戈,为的是这么一个小宫女。身为长姐,她如何忍得?   奕桢疼她疼得紧,什么男女大妨,什么尊卑有序,都不见。亦洛看在眼中,更生嫌恶。料定这是个命贱却心高的主儿,作死都想攀附,心机难测。岂料,伤未痊愈,她就拖着身子起来干活儿。依旧嫌她矫情,觉着是要在奕桢跟前儿显可怜。不拦她,让她去,看她究竟受得几时。   一天一天过,带着伤,小丫头活计做得很精,早早儿就搬去与下人们同吃同住,不叫她,从不往前院来,奕桢来看她,也是说几句话就走,从未抱怨一句。   亦洛一旁冷眼看那单薄的身子低头过日子,隐隐生了恻隐之心,想心疼她却依旧摸不准这是不是她的心计。直到奕桢说要带她往承德去,亦洛的火终是压不住。叫了人来,直言两条路丢给她,要么定下府中一个小厮,秋天出嫁;要么许她盘缠,远去归乡!   小丫头闻言,眼里立刻有了泪,“我,我不要盘缠,能留在京城么?”   知道她是想拖延,亦洛冷笑,“不要盘缠?你一个女孩儿家,如何在京城谋生活?”   她努力屏了泪,急急道,“我,我能开小铺子卖画,我能养活自己!殿下……”   “卖画??”   这一问,问出了惊天大案。亦洛至今想起来,惊喜交扰,心绪难平。那是一幅司衣司宫女春日午后刺绣的图景,半卷竹帘,薄日轻抚,纤纤兰花指,淡淡栀子香,娇柔的女儿气息扑面而来;远近人物,容貌各异,面上神色亦不尽相同,凝神,蹙眉,微微含笑,便是那绣绷上的景致都似活了一般。   亦洛从小也是琴棋书画师从各位师傅,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手,端端不过一个时辰,一副图,粗糙的线条,栩栩若生,这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赞叹,不及出口,已是在眼中满溢了出来。小丫头忐忑不已,染了碳黑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襟,亦洛当即就唤了夫君来。   王爷温和的言语终是让小丫头开口说话,认下不但识字,还读过书。扑通一声跪在她夫妻面前,说愿意离开公主府,从此女扮男装、卖画为生,绝不给七殿下惹麻烦,只求公主王爷开恩,许她不离开京城。   夫君责备的目光终是让亦洛生出愧疚,孤苦的女孩儿若非自己容不得她,不会诺下终生不复女儿身,言辞切切,惶若失命……   事后,亦洛看着那画,一夜无眠,赞叹这小丫头果然不是俗个。夫君江沅闻言却并不惊讶,言道,“九弟破天荒动了私刑,七弟星夜救人惊动了宫里宫外,怎会只为一个浆洗衣裳的女孩儿。只是么……”   “只是什么?”   “她不肯离开京城,为的是哪一个?”   一句话,又问得亦洛提了心。次日清早就将沐芽唤到了身边,夫君说的对,与其强堵,不如放在身边慢慢疏导,若果然是情意中人,也好早些洞悉,方得把握……   “主子,王爷回府了。”   亦洛正自出神,听了如意回禀忙站起身。转回房中,江沅已进了门,亦洛迎上去亲手伺候夫君取下朝冠、褪下朝服,拧了湿巾与他擦汗,口中问道,“怎样?”   “水芳楼。”   这几个字入耳,亦洛抿嘴儿笑,“皇父最知道我喜欢那一处。”   江沅笑笑,今儿在昭仁殿上商量今年山庄的住处,兄弟们在皇父面前高声笑谈,争抢也其乐融融,只有他不需多言,每年都是水芳岩秀。   承德山庄是按着大周疆域各地风光缩景而建,有北方的山,群峰环绕,百鸟鸣啭;有江南的水,西湖、镜湖、半月湖,烟波浩渺;亦有平川草原,可策马驰骋。每年皇家子弟都择不同的居所,也是隆德帝借此让他们一一体会大周江山秀丽之意。可唯独三公主亦洛,每年都住水芳岩秀。如意洲深处,镜波绕岸,悠然雅静,这是燕妃曾经最喜欢的住处,院中有她亲手种下的两株海棠。   姐弟三人如此坚持,皇父依然允下,江沅有时觉着老父的心早已松动,只是那坚硬的坟坎依旧无人能帮他迈过。   “奕桢住哪儿?”   夫妻二人落座桌旁,沐芽端茶进来,亦洛亲手为夫君斟茶递到他手中,“定下了么?”   “芳园居。”   “芳园居?”亦洛惊讶,“怎么住得这么远?不是让他住咱们旁边的延熏山馆么?”   江沅抿了口茶,不能饮凉之人,热茶里头品出了梅的酸甜,十分解渴,抬头冲沐芽微笑着点点头,这才道,“延熏山馆已经有人要了。”   “谁啊?”   “九弟。”   “奕枫要了?去年他就住的烟雨楼,今年怎的还在如意洲上?”   天气热,江沅只管饮茶,想起今儿昭仁殿里的一幕也着实有趣。如意洲四面环水,清静雅致,出门有桥,亦有舟,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洲上的水芳岩秀一直都是三公主的,余下两处烟雨楼和延熏山馆每年都有人争抢。   皇父亲自将烟雨楼点给了静妃娘娘,唯剩的延熏山馆包括太子在内都无人再碰,知道今年是七弟奕桢出关后第一次随驾避暑,自是要留给他。谁知待轮到他竟是要了芳园居,老八奕柠抬手将要去拿那山馆的签子,奕枫立刻叫,“八哥!”   这一叫招来满堂笑,奕柠便只得罢了,就这么给了幺弟奕枫。皇父看着也似满意,就此落定。江沅却觉着有些不对,只是沐芽正站在一旁,说出来也是空添两个女人的烦恼,便道,“芳园居也不远,一路走过来都是好景致。”   亦洛原要再说什么,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因道,“哦,这一说竟是忘了,今儿前晌我往绸缎庄去,正与店家说话儿,有个男人进了店径直走过来,将到跟前儿被侍卫拦了,他也未争辩,扭头就走。”   “哦?”江沅蹙了眉,亦洛喜欢到街市上亲自采买家中所需,京中几家古董行、绸缎庄都只当她是富贵人家的太太,从未暴露身份,这是怎么回事?“是个怎样的男子?”   “身高足有七尺,人也膀壮,一身长衫别在腰间,料子讲究人却不讲究,一时三刻的就扭了头,那模样我也没瞧真切。”看夫君若有所思,亦洛的心提了起来,“难不成是西南来人?”   江沅轻轻摇摇头,不会,西南军情都有严密的传送线路,每条线路彼此不通、不相认,防的就是有人篡控。一旦有变,即便全军被制,亦有完全的无关之人能把情报递送出来,绝不会出现此等无计可施寻到公主面前的凌乱。若不是西南的人,又会是谁?事有蹊跷,江沅却不想惊吓到亦洛,微笑着安慰道,“许只是一个莽汉,也许是冲店家来寻事,见有人拦便暂时退了,不需计较。”   亦洛想想也有道理,当时那人虽直冲冲地过来,这边厢却也不是她独自一人,事后自己匆匆走了,并未细究他可曾返回。如今西南并无战事,该不会有什么事牵扯到夫君,这便放下心来。   明日就要启程,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亦洛便起身吩咐丫鬟们接着收拾行装,江沅亦往书房去。   出到门外站在廊下台阶上候了一刻,待到沐芽端着茶盘出来,江沅轻声唤,“沐芽,”   沐芽忙施礼,“王爷,”   “今儿你跟着公主去了么?”   “去了。”   “可记得那人的模样?”   “嗯。”沐芽点点头。   “好。”   江沅将沐芽带到书房,亲自寻了木炭条来。那幅宫女绣图,亦洛欣赏那画的精致、赞那笔法与众不同,可江沅却惊讶于那画中对司衣司绣房描绘的细致:房梁上辟邪符露出的一角、背后绸缎架子上大小不一的名牌,甚至门边的一处破损。这绝非小丫头临时提笔臆想,那是印在她脑子里的一幅图景,那画是某时某刻完全的实景图。这丫头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她不是个画师,是个精确绘图之人。   很快沐芽就将那人的模样画了出来,江沅一眼看到,吃了一惊,怎么是他??   ……   六月初六,一大早天不亮,瑾玮就起床洗漱,昨儿挑捡了一宿的衣裳这一会子又觉着不合适,重又一件件比量。   丫鬟香茹在一旁端着粥碗,得空儿就想给姑娘喂一口,可姑娘总是摆手推开,像根本闻不得。香茹看着直皱眉,往年随驾承德避暑都是老爷逼着姑娘去,姑娘不想与娘娘同食同寝,怕束缚,可也不敢驳了爹爹,不情不愿的,私下悄悄跟她说着哪是避暑,明明是受罪。可这一回,早早儿地就打听几时走。老爷今年倒宽容,说不必去,姑娘听了竟是哭了,非要去。   庄家家教严,岂容得小辈闹理,老爷生了气,说不许去!这家里谁敢驳老爷,三位公子都不敢,可这姑娘竟不知哪里吃了豹子胆,非跟爹爹拗,从此不进水米。   老爷大怒,下了死狠的心就是不依!谁知姑娘更硬气,一滴泪不掉,一滴水也不喝。金枝玉叶,哪里经得起折腾,眼看着就奄奄一息要没了气儿,夫人守着床边哭天摸泪儿,太夫人气得骂老爷,险些没撅过去,老爷这才没了辙,点了头。   这可是头一遭儿,庄家开天辟地头一遭儿!   这一说要去,像吃了神仙丹,即刻还了魂儿,人还打晃儿呢就起来挑衣裙。这一会儿好容易穿齐整了,还是不肯吃,又坐到妆台前擦起了胭脂,直把那张苍白的小脸抹得粉粉艳艳,这才露了笑容。可嘴上也摸了胭脂,到底不肯再吃粥。   香茹正苦着不知怎么劝,有人通通地上了楼,一挑帘子,是三公子展宣,瑾玮喜道,“三哥!是要走了么?”   “奕枫传信出来,说他和七殿下、八殿下不随皇上的銮驾,要先一步去安置。这就启程,让咱们不急,随娘娘走。”   “哎呀,三哥,快!”瑾玮拉了展宣就走,“咱们也走,去会他们!”   “不必吧?”展宣没觉着哪里要赶紧。   “你信表哥什么安置的话,他们三个定是要先往什么地方去玩儿呢!”   展宣一听来了兴致,“说的也是!可你坐车,怎么随他们呢?”   “我换衣裳!咱们骑马去!”   “好!” ☆、第63章 ,   后半夜的雨下到了前晌,势头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整个山庄笼在一片雨雾中,清新的雨湿带着浓浓的山间草木香从窗外飘进来,凉爽,沁人心脾。   林侦披衣坐在桌前,翻看着从五月至今浙江、江苏、安徽几地呈送殿上的折子。昨晚与太子在松鹤斋说话,说起他即将年至及冠,到秋天封王出宫前正好一年。太子言道这一年要做些事,皇父才好为你在朝中安置。林侦不知这话是从隆德帝来还是太子的意思,只后来听太子说已禀明皇父将他调在身边,返回宫中后他不再是文华殿里的学生,而是每日要往钟粹宫听差,助太子辅理国事。   面对皇帝与太子的有意提拔,林侦万不能推诿。之前一心为了玉佩,七皇子只与两位皇弟读书、玩耍,对国事几乎从不过问,现在着手打算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些晚了。龙生九子,皆非等闲之辈。二皇子奕栐十七岁下了军营,正逢边疆战火,与匈奴厮杀、冲锋陷阵,为自己实实在在赢下了西北王的名号,还自己做主选了心仪的女子为妃;三皇子奕栩十七岁匿名参加科考,博学多才,高中金榜,获封东阁大学士;而今年刚刚十七岁的九皇子奕枫早已是一身过硬的功夫,为自己的将军之路做足了准备。   十七岁,似乎是皇家男儿们一个出成绩的年纪,就连心境淡泊的八皇子奕柠都在这一年跟随皇父巡视江南,以一幅《夜泊松江图》在画坛崭露头角,如今奕柠的名字无人知晓,可画师“谦乙”已是声名鹊起。七皇子在这黄金的年纪却是在叛逆的软禁中度过。他已经误了很多,这一年再不努力做些事,恐怕就要像五皇子一样做个闲散王爷,陪皇帝读书。   玉佩砸碎后,林侦也曾想过未来,他无意朝堂政治,也没有什么展疆扩土、励精图治的大志,只想潜心研究中医药学,悬壶济世。如今看来,此路不通。芽芽卑微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她前路的坎坷,林侦怎能甘心?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却成了一个任人打骂奴役的奴隶,她怕得只想躲在哥哥身后,连去爱一个人她都不敢想。   在林侦眼里,没有人配得上他的芽芽,可提起奕枫,她却说根本不敢“宵想”,怎能不心疼?这倒霉的穿越既然赋予了他王子的身份,如果不能给他们换来一个安稳相守的小家,就一定要换给芽芽一个幸福的未来,让她抬起头来做人、拥有平等去爱的权力,王妃,有何不可?   三年,三年的时间他要让自己拥有强大的权力,因为只有权力才能换来权力……   “七哥!七哥!”   踩着雨水,外头大步进来一个人。   林侦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动都没动。奕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你怎么见天坐在房中??早知如此,还来避什么暑?不如留在文华殿好好儿读你的书!”   林侦把折子合上,刚端起手边的茶,奕枫一把夺了去,一饮而尽,撂了茶盅坐在他对面。看着那一脸懊恼的人,林侦嘴角一弯,笑了,“又没见着?”   “见不着了!”奕枫恨,“我去水芳楼看三姐姐好几回了,从来也看不着!在外头等着,几天了也不见她出来,到底来了没有?你可是哄我??”   “昨儿王九去给三姐送东西还见着她了。”   “怎的你们都能见着?独我见不着?难不成她是在躲着我??”   “不该躲着你么?”   一句话冷冰冰地丢过来,奕枫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莫充好人!若不是你,今儿能如此难缠?!我是打了她,可也得见得着才能赔不是么!”   这几天奕枫的心焦难耐林侦都看在眼里,让他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劝道,“再等等吧,这几日驸马身子不适,过两天好些了,三姐姐喜欢看山景儿,一定会带她出来的。”   “驸马的身子还有个准儿啊?”奕枫道,“我等不得了!”   “等不得就自己去,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见林侦蹙了眉,奕枫不敢再犟,起身坐到了跟前儿碰碰他的手肘,“她不是总管你叫哥么,你去把她给我带出来。”   “你莫得寸进尺啊!”林侦骂,“为了把延熏山馆让给你,我把三姐都得罪了,还辜负了皇兄们的好意!”   “哎呀,我记着呢记着呢,七哥,求你了,行不行?往后都记着哥哥的好儿呢。”   这是个不大要脸的主儿,缠人的时候尤其。林侦心里十分不情愿,可想了想终究得让他们见着才好,“行了,我去试试。她那身小太监的行头你可带来了?”   “带了!”奕枫乐得腾地起身,“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我看雨快停了,后晌我带着亦泋一道往南山积雪亭去玩儿,你估摸着时候儿过来。”   “哎!”   奕枫得了话,起劲地就往外走,将走了两步又扭头,见那位哥哥又打开了折子,活脱儿一幅老学究的模样。奕枫蹙了蹙眉,走回去撑在桌上看着他。   这么一张脸在眼前晃,林侦不耐,“还要怎的?”   “七哥,我想见的人见不着,想见你的人也见不着啊。”   “嗯?”   “莫在我跟前儿装糊涂啊。”奕枫白了他一眼,“来了几日了,瑾玮一直等着你,怎的也不去瞧瞧她?”   林侦闻言没吭声,从京城到承德,瑾玮一直在他身边,奕柠奕枫还有庄家老三都似乎看出了端倪,一路上尽是留他两个一道走。瑾玮举止温柔,人也害羞,说话十分懂得分寸,可与他的亲近却是遮掩不住。这封建的时空,女孩儿已是很明确地在传达着一个信息,这个信息林侦曾经不需在意,现在有些避不及,也……不知该避不该避……   “后晌你把她带出来吧。”   奕枫笑了,悄声儿道,“瑾玮可是得不着的人呢。她已在议亲了,若是要我在母妃跟舅父跟前儿说话,你可早吱声儿!”   ……   雨停了。夏天的雨总是带着阳光,山脊后,湖面上,两座彩虹桥垮落琼楼玉宇,七彩纷呈,幻若仙境。   传过午膳后,林侦过桥往水芳楼来。楼上静悄悄的,丫鬟如意瞧见他摆摆手,林侦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珍珠挂帘边。   窗边贵妃榻上姐夫江沅半卧着,手里拿着本书在看,身边是姐姐亦洛,一身清凉的轻容纱裙,倦倦地窝在夫君身边午睡。林侦轻轻挑起珠帘,江沅看过来,林侦一挑眉,江沅用书指了指对面,林侦会意,放下帘子。   水芳楼并不大,楼上整个是卧房,江沅指的对面是正对湖面的美人栏,栏边摆了一张柳木条案,一把美人倦椅。案上铺满了纸墨书本,一个女孩儿手握羊毫正屏气凝神在写字,精雕细琢,玉一般的人儿,湖面上的彩虹正好落在她身后,仿佛童话里带着魔法光点的小仙女,妙不可言。   林侦倚在门边看着那恬静的画面,这是他的芽芽,一入书中便忘乎所以的小学霸。在古代她也该是这样一个胸有万卷、气质芳华的女子,也该有这样七彩的光环围绕……   这是姐夫江沅给他学生的待遇。因着走承德一事,姐姐亦洛对芽芽的不满终于爆发,逼得芽芽苦苦哀求,说出了自己开小铺子卖画谋生的打算。那一天,江沅一眼看出了那画背后与众不同的女孩儿,从此免去所有的活计,亲自教她读书。   这种教导,并非只是教小丫鬟识字,而是实实在在在教她,书很杂,天文,地理,兵书,杂谈,甚至星象命里,江沅打开自己的收藏,一本一本给她读,教她其中意思,与她一道论辩。   这是芽芽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重新读书,所读都是与自然相关的实用书籍,并非儒家的礼仪道德,且老师江沅见解独到,十分懂得引导她,也能捕捉到她跳跃的思维,芽芽生出了浓厚的兴趣,短短的时日两人便有了师生之谊。   林侦不知道江沅这是所为何来,直觉告诉他这不是没有目的的,也许是真的在助芽芽自食其力,也许是要将她安稳地留在身边,给她好的生活,让七弟再也不用惦记她。林侦不想去揣摩江沅,只知道这些都不能长久,此刻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去想,不想动,就想一直这样看下去……   可是不行,很短暂的出神,林侦起身走过去,沐芽抬起头,悄声道,“殿下,你来了。”   芽芽着实被三公主吓怕了,对江沅都敢叫师傅,却再不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叫哥哥。   “来,换换衣裳,哥带你出去玩儿。”   “真的啊?”   沐芽立刻搁了笔站起身,垫着脚往对面看,林侦道,“我已经跟你师傅说了。”   小月牙儿这才喜得弯弯的,开心地从他手中接了衣裳跑去换。   ……   “哥,咱们去哪儿呢?这几天师傅不舒服,我都没出门呢。这里真美!”   一出来,沐芽就悄声儿地在哥哥身边叽喳,眼睛不够使,追着湖光山色,赞叹不已,“哥,像不像西湖?好像比西湖还美。你还记得以前咱们……”   一句话没说完,沐芽就看到哥哥大步往前去,不远处的人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正是小公主亦泋。沐芽愣了一下,这才刚刚出了水芳楼上了如意洲桥,看来,小公主并非偶遇,而是原本就在候着……   哥哥回头看,沐芽赶紧跟了上去。只是,这跟上去也只能是落一步跟在后面,七殿下牵着小公主一路说笑着过了桥,上了岸,一路往北去。   沐芽心里有些酸酸的,都打扮成小太监了,就不能只带着我么……   山间青石阶,小亦泋一蹦一跳地,要哥哥给她说两个没听过的故事。   “今儿不说,免得有人着急了。”   “着急?谁着急?”   林侦抬头望,亦泋顺了他的目光见那石阶尽头,青枫绿屿殿前站了两个人。   “庄姐姐!”   亦泋撒了欢儿就往上跑,上面有个人也大步奔下来。一眼看到那身型,沐芽扭头就走,林侦一把拉住她,“别怕。”   “我,我先回去,你们玩儿。”   没挣脱开哥哥的手,那人已来自近前,“你们怎的耽搁这半日才来!”   这声音好乍耳,沐芽躲在哥哥身后,只求没瞧见她。谁知,一向能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哥哥却往台阶上挪了一步,沐芽先赶紧跟着,却没跟上,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   她瘦了好多,为她量身做的衣裳又宽宽大大的,此刻低着头,手指死死地攥着衣襟。想起离别那一日她嘴巴里叼着画笔意气风发的小模样,想起绑在条凳上那苍白无助的小脸,奕枫只觉得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猛地吸了口气……   ……   他两个面对面,点了穴似的,一个不抬头,一个不敢开口,离得这么近,像一对闹别扭又都舍不得离开的小情侣。这不是是林侦第一次跟芽芽和她的男神出现在一个场合里,却是第一次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多余……真的是多余么?林侦轻轻摇摇头,嘴角边一丝苦笑,转身,抬步往上去迎瑾玮和亦泋。   ……   哥哥的背影越走越远,静悄悄的山间林荫道上只留下她和她的“主子”,逃无可逃,沐芽轻轻吸了口气,俯身……   奕枫一把将她抱住,“不能跪!你跪了,我就没脸了……” ☆、第64章 ,   他的怀抱突如其来,很结实,两臂像是铁柱子一般,却不像从前那么紧,沐芽本能地将双手挡在了胸前,“殿下……”   奕枫低头看着怀中,近近的,夏日雨后,她的小脸也似被冷雨洗过,没有颜色,白净,那么清亮;双睫低垂,绒绒的,他等了一下,想等那小月牙里映出他的脸,却没有。他咽了一口,喉结颤了颤,终是慢慢放开手。   “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能够么?”   大男人的语声闷在喉中,很低,很哑,口气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沐芽轻轻咬了咬唇,“对不住你……骗你……”   “这么说,若是重头来,不骗我么?”   静静的,她没吭声。奕枫弯腰,终于对上那长长的睫毛下清凌凌的眸,她微微一颤,他没动,“问你呢,若是重头来,能不骗我么?”   她几乎没有一丝犹豫,轻轻地摇了摇头。   奕枫笑了,轻声骂了一句“死不悔改。”直起身,“我倒庆幸你骗我呢。否则,我许是被迷惑就把玉佩给你了。若是如此,你我今生哪里还得再相见?”   沐芽怔了一下,抬起头,雨后的阳光带着清凉的水汽照在他英俊的脸上,肌肤越发细嫩了许多,看着看着,嘴角轻轻一弯。   她的眸中终于有了他的影子,可那眼神再不似从前那般拧着一股小劲儿,狡黠,调皮,怒起的时候小火苗蹿蹿的,毫无顾忌。此刻,眸中很静,静得汪出一潭深水,一丝波纹都没有,像这幽深的林中,没有尽头的孤寂……   奕枫有些心慌,“沐芽……”   “嗯,”   “你……是不是恨我?”   恨他么?沐芽从没问过自己,只记得玉佩的粉末被他打散的那一瞬间,她就坠入黑暗,所有的一切,希望,生命,全部崩溃,打在身上的板子,板子连着板子,不觉得疼,只有空荡荡撞击的声音。她永远回不去了,永远……不再是牧芽……   死了一样。   “……沐芽?”   她轻轻提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的动作很轻,人很安静,奕枫忽地有些怕,不是怕她恨,是怕这种疏离的安静,伸手去握她,她立刻往后错,湿湿青石阶,脚下一滑人不觉就后仰,他一把揽住。   这一回,没有抱紧,手臂却很牢固,像钉起的木桩圈着她。   她挣,他纹丝不动;偌大的山林,寂静,幽深,清新的绿似浩瀚的海,她的挣扎像小风轻抚,抬头看他,他拧着眉,眼睛里的坚定得像在征伐敌军,她愣了一下,没再动。   这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粉粉的耳垂嫩得像一小片饱满的花瓣,淡淡清香不是胭脂味,是很久前他把她从地上拎起来那最初的味道,冷飕飕的颐和轩花园。他嗅着,这时的安静他才能忍受,低头,哑声道,“那天……我气疯了,伤着你了……”   “……原该受罚的。”   她轻声一句,他没听真,“嗯?”   “不该算计主子的东西……”   “这话没良心,我早就不把你当奴婢了,你……一点都没觉着?”   一直躲着他,不想再见到他,他是她在这个时空里最强烈的主子印记,也是这里她唯一对不起的人,她委屈,他竟然……也这么委屈,看着他的眼睛里点点的光,她轻轻地咽了一口,“觉着了。”   “那一夜,我恨得狠,可我不后悔摔玉佩。”   她又要低头,他抬手轻轻点住,“你一个人回西洋做什么?孤苦伶仃,怎么过日子?更况,西洋有的,大周都能有。”   她怔了一下,“是么?”   “你不是奴婢了,想读书就读;想教学生,我就是;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告诉我,我都能给你。可你若是走了,大周有的,西洋却一定没有!”   “……什么?”   “我啊!”   沐芽挑起眉,眼前这张脸十分严肃,严肃得她心里的委屈都显得矫情起来,看着看着,噗嗤笑了。   “为何笑?不是么??”   “回殿下,是。”   她一笑,小嘴儿立刻就甜甜的,奕枫也笑了,“这不结了?你在信里不也说会……咳,”嗽了一声,低了下去,“会想我。……往后,见天在跟前儿,就用不着想了。”   沐芽不知道“想起”和“想念”实际上究竟有多大的区别,这一时一刻,竟然不想驳他,“多谢殿下顾念。可我不想再进宫了。”   “谁也没说让你进宫。”他低头,悄声儿在她耳边道,“端阳节闹那一场,着实气着皇父了,这些时我也不敢抬头。好在来承德前,二哥手下的西北将王奉忠进京述职,借机比试了一场,大将军手下留情,可皇父也真是又瞧见我了。这一来承德就有些松动,毕竟,若是往后领兵去,我也该去历练了。遂我想着,最迟不过秋天就会往西北去了。”   “是么?那倒是好。”沐芽点点头,他每天往校场去,风雨无阻,一身的伤,硬把皇家娇贵炼成了铁打的身子,吃了很多苦,总算离目标越来越近。   “你先在三姐姐那儿住着,等圣旨下来,我就去接你,咱们一道走。我想着,到时候……”   “我不去。”   他话还没说完,她就回了过来,小声儿平静一点都没犹豫,奕枫愣了一下,忽想起七哥交代的话,忙道,“不是让你去伺候我,是……是……”   “是什么?”   这番话,早在心里不知演了多少遍,此刻看着她清净的目光,他竟打了磕绊,脸一臊,“我……陪着我,像原先一样啊!”   “下了军营就不用再做功课了。”   “不做功课,就不能做旁的么??”   “除了这个我也不会做旁的了。”   “你,你是不是成心气我?这么笨!”他终是不耐,看着她一副无辜的模样,恨得咬了咬牙,“回了西洋你会想我,我下了军营,千里之遥,我,我也想你!”   “那你就写信给我。”   “沐芽!!”   他大声一喝,她抿了抿唇,没吭声。   “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只不过之前的男生表白都会让她喜滋滋的,可这一个,超出以往所有的耀眼,她心里却一丝喜悦都没有,闷闷的,有些疼……   “那还跟我犟?!”   王子殿下表达得已经十分屈尊,她这么不识好歹让他有些恼。沐芽在箍牢的圈子里轻轻地吁了口气,“殿下,我与你,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我哪里够得着……”   “旁人自是够不着,可你从树上掉下来正好就掉我手里了,若是在树上,够不着的是我呢。”   说起从前的逗趣儿他自己都笑了,低头看她,轻轻地捏了捏,一直冷静自若的小脸终是被他捏红了,“殿下,我……”   “急什么?又不用你做什么。你……让我对你好就是了。”   “可我消受不了殿下的情意……”   “怎的消受不了?还能被美死么?”   他提了语声,硬邦邦地丢过来,沐芽被呛得噎了噎,小心斟酌道,“殿下,我,我与你不是……男女之情。”   一句话让他腾地红了脸,尴尬得竟是把手臂都松了些,“谁,谁说是此刻已是男女之情了?你,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不是,我是说你我不是八殿下和碧苓姐姐,咱们……”   “自是比不得!往后咱们在西北,离得远,想法子把你安置在一个官员家中,做得隐秘些,绝不会有人知道。到时候,咱们就名正言顺了。”   他计划得很远,说得很真切,一句句不知是羞还是急,额头都冒了汗。沐芽看着他,轻声道,“你是说……会納我做妾么?”   “我……会好好儿宠着你。只宠着你。”   承诺,很羞涩,很重,恩情浩荡,沉甸甸地压过来,压得沐芽心口受不住,泪溢入眼中,模模糊糊地看着他,拽出帕子轻轻沾着他的额头,“多谢……”   “这是之后的长远打算。咱们先去西北。”   “可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   “我不能离开京城。”   “为何不能离开京城??”   “殿下……我从小没有爹娘,可我有家。我能不回西洋,可我……不能离开家。”   “家??”奕枫听得一头雾水,“你,你是说你哥?他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么?”   “是。他是走了……可他只是去谋生活,会回来看我。我若是走了,千里之遥,他忙,我怕他来不了……”   “沐芽,如今你哥哥一个人在外谋生都不能常来,往后,他成了亲,有了妻儿,哪里还能常回京城来看你?”   “那他……也知道我在哪儿,有空就会带着嫂子来看我。我走远了,就真的见不着了……”   她像一只小鸟,很执着地守着已经空去的鸟巢,兜兜转转,不肯离去。泪满满的,没有掉出来,她的怕那么真切……   没有爹娘,颠沛流离,那个哥哥是她所有的庇护和念想,而她,是牵在他手里、一只根本不敢飞出他视线的小风筝,哪怕,他早已扭了头……   奕枫皱了眉,不知这个结该怎样解开,难不成要带着她哥哥一起走? ☆、第65章 ,   将将入夜,雨后的湖面覆着薄薄的水雾,微风轻送,水芳楼上清新的水莲香混进浓浓的汤药味,袅袅缠绕。   沐芽小的时候很喜欢中药的味道,咕嘟嘟的醇香在家中弥漫,很温暖。姥爷吃药的时候,她也总在旁边砸吧小嘴儿,想要尝一口。直到有一天,姥爷再也喝不下去,沐芽才明白那其实有多苦。   师傅饭吃得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在吃药,补品,药……   药味依然很香,一天三次看他灌下去,那味道钻进脑子里便勾出童年的记忆。沐芽记得姥爷喝药时总是皱着眉头,可师傅不会,有时在看书,端起来便像品茶一般,慢慢嘬饮,手边准备的甜梅从来不碰。   清静淡然,侍奉他让人很轻松,心都会随他而静,有种一切安然的错觉。三公主也总是很温柔地陪在身边,聊天,说笑,夫妻两个形影不离,仿佛天荒地老就在眼前。可看着他们甜蜜,沐芽却始终戒不掉那药味,蚂蚁一样密密地啃啄着她的心,很难受。   她曾经悄悄问过哥哥,师傅这究竟是什么病?哥哥说按中医是先天不足、气血失平,西医么应该是遗传性免疫系统低下,这么多年的病痛,在现代也不能完全治愈,只能靠药物长期维持、控制。身体的自我防卫丧失,对任何病菌都异常敏感,小小一个感冒可以要他的命,随便一个外伤、甚至劳累都有可能引起急性贫血,当年他没有累死在将军帐中已经是个奇迹。   人生来是平等的。见到江沅以后,沐芽再也不相信曾经反复学到的这句话。   “沐芽?”   “嗯?”   江沅唤了一声,沐芽这才回了神,忙从他手中接过小汤碗,伺候他漱了口,收拾好托盘转身离去。走了两步,沐芽又回头,果然,师傅把书搭在膝头正看着她,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他的微笑总是有种很魔性的说服力,沐芽低头踌躇了一下,返回到他身边,“师傅……”   “坐吧。”   沐芽没动,江沅递了个眼色,正在身边摆棋的亦洛起身走过去,揽了她的肩坐到身边,“有什么话,说吧。”   柔和的灯火,柔和的人,坐在他两个之间,沐芽这半天的犹豫变得更加局促,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回去后就出府去。”   “哦?”耐心等下这么一句,亦洛看了看江沅,笑了,“师傅不是在教你画地形图么?不曾学会就要出师?”   师傅,是沐芽难下决心的最主要原因。多年行军打仗江沅是个非常出色的指挥官,现在手把手在教她一种驻军图。这种图,不但精确地展示山脉水系、军事工程和行军路线,还有十分详细的兵力部署、防御方向甚至与友军的联系,指挥官的作战意图尽显其中。   在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这样一张图给统一部署作战带来极强的信息提供,适合多方位协调进攻作战、也可构筑坚固的集体防御。各部队灵活掌握,既避免了资源的浪费、信息不对称,也可在一旦被孤立时配合友军自救。   沐芽不知这是不是江沅的独创,可她知道能这样细致地自己画图的指挥官绝无仅有。能师从这样一位人物,岂非幸事?这一问,问得沐芽抿了抿唇,恳求地看着他两个,“若是……公主和王爷不嫌弃,我往后还能来跟师傅学么?只是……”   “只是我府上已经待不得了么?”   小丫头下晌从山上回来就一副闷闷的模样,读书都心不在焉。亦洛和江沅猜测一定是七弟奕桢说了什么,伤了她。奕桢能主动冷落她,亦洛该高兴,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见得这小丫头聪明好学、手脚勤快,还生了一副极软的小心肠,实在是招人疼,莫说江沅惜才,亦洛也有些舍不得。   “沐芽,之前咱们不是商量过了,往后你究竟要如何谋生要听师傅的么?”   “是,只是,殿下,我……不能再在府上叨扰,这些日子已然十分过意不去了。”   亦洛还要说什么,江沅轻轻握了她的手,随即点头应下,“好,回去后,师傅帮你寻个门面。”   “多谢师傅。”   “生意不忙还得来读书啊。”   “是!”   小丫头总算展开眉头,起身行礼,端了托盘退出去。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亦洛蹙了眉,“是怎的了?这丫头在赌气么?”   江沅道,“今儿怕是委屈着了。”   “待我再去问问她。”   说着,亦洛就要起身,江沅拦了,“洛儿,沐芽已不堪重负,莫再逼着她了。”   “她当真一走了之,奕桢为她担了这么些风险,就罢了么?”弟弟的心思亦洛都看在眼里,虽说这丫头身份卑贱,做姐姐的觉得万般配不得,却不得不认也是个难得可人的女孩儿,往后出宫建府留在奕桢身边也未尝不可,看着小丫头就这么硬气地要走,亦洛不知怎的倒先替他心痛起来。   “七弟心思再重也难成其事。”江沅说着轻轻吁了口气,“更况,他也未见如何重。”   奕桢对沐芽之情曾惹得亦洛焦心不已,可这些日子,江沅觉得他似乎已心生退意,难得来看她一次,亦听说与庄瑾玮走得很近。这不是件坏事,人各有志,与庄家结亲许是他的良机,只是倒不必赔上沐芽。   小丫头心不高,气却傲,平日里没有小女儿的细腻、多愁,一旦铺开纸笔入了图中,心思缜密,头脑极清晰;她的画法更加精确、多管齐下从不紊乱,颇有男子之风。   小徒儿假以时日,不可小觑。本该是良配,江沅甚至暗下想为他二人铺路,奕桢却转了心思,不免有些可惜。   “这如何是好?”亦洛问。   “不助,不拦。”   “若是当真就这么罢了,真的放她一个人出去扮男人过活么?咱们……”   江沅闻言,淡淡一笑,“七弟不要,我西南军要。”   ……   沐芽回到房中,重坐在桌前,此刻那纸上的山脊河流才变得有了方向。得了师傅的话,心就不乱了。回去就离开公主府,小买卖赚一个人的吃喝钱应该不成问题,以后只要哥哥知道她在哪儿就行了,再也不用见什么皇子公主。   拿起砂纸,低头,轻轻打磨炭条,刺刺擦擦的声响,小屋里很安静。为了让她安心学习绘图,三公主特意把水芳楼下靠近水边的一间小屋给了她,夜风拨着湖面,水声轻柔,凉凉地送入房中,很惬意。   轻轻吹吹炭屑,小心地磨出一个细细的尖,师傅说只要炭笔足够细、不晕色,可以用来描底图。在纸上画了一下,还有些粗,不过手感很软,很得劲儿,又画了几笔,很快,纸上便是那蜿蜒向上的山间青石小路……   他离得很近,衣襟上,他的人,又是那股好闻的味道。一直躲着不敢见他,以为会很难过,实际上……似乎还好。那场风波,孰是孰非,像哥哥说的,已经过去了。   想起那张脸,小月牙儿不觉就弯弯的,他是很好看,不管从哪个角度。“我……好好儿地宠着你。只宠着你。”一下午的话就记住了这一句,热热的在耳边,任是湖面凉风吹过,吹得她的脸发烫。他明明很羞涩,话却很直白,这样的表白……谁受得了……   如果是在以前,沐芽一定会悄悄打开手机,让哥哥听个直播。可如果真这样的话,哥哥一定立刻冲出研究所把她从寝室里揪出来教训,“哪个流//氓小子说的??”   噗嗤,沐芽笑了,很开心。其实,哥哥说的对,这个时空的生活还可以跟从前一样,因为人,没有变……   忽地房门响,沐芽抬起头,“哥!”   林侦走进房中,回手关了门。沐芽忙起身,斟了一盅酸梅凉茶递给他,“哥,你怎么来了?”   林侦接过茶,见白瓷杯口上沾了一撇炭沫子。沐芽赶紧伸手过去擦,这一擦,又多了一个黑黑的指印,她嘻嘻笑了,“凑合喝吧,木炭又不脏。”   林侦没吭声,拇指蹭了蹭杯口,低头喝茶。沐芽垫了手肘趴在桌上,凑得近近的看他喝茶,“哥,下午你们到哪儿玩儿去了?走的时候都没见你呢。”与奕枫说了半天话,眼看日头西斜,沐芽怕三公主找她,就匆匆往回走,奕枫一直送到她如意洲上。   林侦放下茶盅,看着凑在他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小月牙儿里的烛光亮亮的,别说愁,一点心事都不见,林侦蹙了眉。   一被哥哥“凝视”,沐芽就发毛,“哥……怎么了?”   “下午你跟奕枫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   哥哥果然来盘问了!条件反射般即刻否认是沐芽对付他的一贯伎俩,可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想起今天她明明是被哥哥带出去的。沐芽嘟了嘟嘴,“嗯……他说……他喜欢我。”   “你不高兴么?”   沐芽正悄悄儿地脸红,这么一句丢过来,即刻没了兴致,白了他一眼,“高——兴——。怎么会不高兴?这么帅的男神是王子,还是要做大将军的王子呢。这回你不能再说人家没脑子了吧?”   “是。所以呢?”   哥哥居然应了,这么利索又简短,沐芽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虽然像以前抓她的时候一样阴沉,可语气却不对,好像……方向也不对?好愣了一下,沐芽才道,“所以什么?他就是说喜欢我,没别的啊。”   “没有承诺你们的未来?”   沐芽笑了,“什么未来?说要带我去西北,我不去d。”   她说得很轻松,仿佛根本无所谓,林侦拧了眉,“芽芽,你要给奕枫时间,他刚接触你的世界,不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接受。要给他机会来更多地了解你,表达他的爱。他想带你去西北,是想跟你在一起,也是因为那里天高皇帝远,他能宠着你更自由。这个想法已经比老八奕柠要开明、实际多了。”   这一番话沐芽听得很费力,看着哥哥的眼睛好半天她才明白,原来哥哥不是来教训她的,竟然……是来撮合他们的??   “芽芽,奕枫年纪还小,承诺对他而言还不能考虑得十分周全。他今天的话伤害到你,哥也很生气,可并不意外。他现在没有能力去对抗自己的母妃,也或许还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能有你,也只想有你。可哥看得出他很喜欢你,以后他了解更多会更喜欢你。隆德帝教子严,一夫一妻相守的不只一个皇子,奕枫会想到的。所以现在,你不要完全拒绝他,慢慢的让他了解你的心,他会的。你放心,哥绝不会让你平白无故跟他走,妾,是一定不行。等到时机成熟,哥会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让你堂堂正正嫁做他的王妃。”   她仰着脸看着他,一字一句听他说,白净的小脸渐渐冷了下来,晶莹如玉……   “芽芽,你听懂了么?”   “我听懂了。可是,哥,你好像跟九皇子两个人都没听懂我的话,我说:他要带我去西北,我不去。并没有说:他要我做妾,所以我不去,也没有说:如果做王妃,我就去。是不是?”   她的话突然撇开了平日的娇憨,透着很强的逻辑性,这是芽芽在受到伤害时一种自我保护的表现,林侦心里顿了一下,“是,所以,你的理由?”   “我不喜欢他。”   “不成立。”林侦道,“奕枫最符合你所谓男神的标准,而且我看过你给他的画,你很喜欢他。芽芽,在现代你可以今天喜欢这个,不满意下个月再换一个。奕枫,独一无二,不单是因为他超过你曾经交往过的所有男朋友,更是因为他真心喜欢你,也有能力喜欢你,而在这里,你不会再有更宽的接触面。他是最佳人选!”   哥哥很冷静,冷静得像一个威严的家长,沐芽轻轻挑起下巴,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很满意?”   “是,我很满意。不允许你再像从前那样三心二意,把恋爱当儿戏!我要你认真对待他,对待他的感情,对待你自己的感情!”   “哼!我的恋爱你说了算么?以前你不许,现在你逼婚!我告诉你:我不!”   “你敢!”林侦一咬牙,“你不听话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句话激得她像只突然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叫道,“好!我跟他恋爱!可我,绝不会跟他走!”   “浑丫头!”看她还敢咬牙切齿地犟嘴,林侦喝道,“为什么?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我不想离开京城!”她狠狠地喘着气,眼睛突然泛红,“西北那么远,千里之遥!这里的破交通!破通讯!再想见你一面就是一个月的颠簸,连封信都到不了!我要是走了,你绝不会再来看我,我,我就没有哥哥了!”   “你和哥哥早晚要分开的,你懂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要分开?明明可以不分开,你却非要我走!我走了,会想你,我想你的时候怎么办??连声音都听不到!”   “芽芽!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奕枫,你太自私了!”   “我就是自私!你不会想我,我知道你不会!可我会想你,我会想你!我就是自私!我不离开京城!我要随时能见到哥哥,哪怕,哪怕只是随时见到的可能!”   “芽芽!你这样让哥很累!你知不知道??”   “我不管!我就是不要跟哥哥分开!!”   她像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犯了浑,眼看着她要拱手断送自己的幸福,林侦气得发抖,“牧芽!!我姓林,我不是你哥!你这么缠着我,让我什么也做不成,你是我的累赘!你知不知道?!”   她突然愣住,雷劈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   盛怒下的林侦心像炸开一样疼,想立刻把她抱进怀里好好哄哄,却是不能……狠狠吸了口气平复心口,轻轻握了她的肩,“芽芽……哥真的想让你幸福。你想想,就算在现代,毕业,工作,慢慢地,你会恋爱,会成家。到那个时候,你有自己丈夫、孩子,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跟哥哥见面,是不是?跟这里是一样的……”   “哥……”她像只要被丢弃的小猫,喃喃道,“我没说让你天天来看我,我就是想留在这里……你有空的时候来就可以来。哥……我不在乎结不结婚,是不是错过了谁,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们永远不分开,行不行?哥,求你了……”   “芽芽!没有什么人可以永远陪着你,父母,兄弟姐妹,都是要分开的。永远不分开的只有夫妻,生,死,永远在一起。”   “那我们就做夫妻好了!”   大手突然僵在她肩头,四目相对,安静,连呼吸都没有……   良久,沐芽怯怯地叫了一声,“哥……”   他忽然转身,闪得沐芽险些一个踉跄,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恨不能把舌头咬下来!   看哥哥大步而去,沐芽扑上去抱住他,“哥,哥我错了!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哥,哥你别走!我听你的话,我会恋爱,我留在京城一样会恋爱!不用做王妃,我,我可以嫁给一个普通百姓,一个书生,一个教书先生,都可以,行不行……”   门开了,哥哥走了,清凉的夜风灌进来,沐芽一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第66章 ,   王八蛋!!   林侦狠狠地骂了一句,仰面瘫在青石上,浑身湿透,精疲力尽,来回游了一万多米,搅碎了满湖宁静的星光,水波连连,此刻大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悬在头顶的星星,那么大,那么亮,照着他浑身火辣辣地疼,像一条被巨浪拍上岸的鱼,垂死干涸。   这丫头……是想要他的命啊……   从小带在身边,胖嘟嘟可爱的娃娃,喜欢她,保护她,完全是一种男孩子英雄主义的本能。毫无防备,她就长大了,仿佛一夜间钻出水面的小荷,亭亭玉立,含苞待绽,美得像一本青涩的诗集,带着初绽的清甜装饰着他青春刚有的梦。   再回头,发现巷子里早有人围着他的小荷在转,放学路上也已经有了悄悄护送的人,一样青涩的男生。   林侦莫名地,很生气。   那年夏天,带她到海边玩,蔚蓝的天,深蓝的海,他很凑巧地给她买了一条蕾丝花边、雪白的吊带小浴裙,她跑在浪花里,回头喊“哥哥”,那一幕就此刻在了他脑子里,很久,成了深夜里他梦中的臆景。   她开心得又叫又跳,海水涌起还是有些怕,总想攀在他身上。细嫩的腰肢,娇软的人儿,抱在怀中,他突然心跳差点跳出了胸膛,竟然很羞耻地有了生理反应……   为此,他整整内疚了一个夏天。   转变也许慢慢磨砺了很久,可突然的惊醒只在一瞬间。心理学导师曾经说过,这种潜在的情感是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根本不受主观意识的支配,当感官明确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洪水泛滥。   简而言之:他一直就是个禽兽。   内心的冲动,林侦深深自责,拼命加强外在约束。军校是个绝佳的地方,医科生,他报名接受了侦察兵的训练。每天大量的功课、大量的训练,汗如雨下。那个时候,累得像条死狗,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她,她还在电话那头,他已然睡死过去。   终于等到寒假再见,朦朦的雪雾里,她穿得像个毛绒绒的小肥兔子,看到他,飞奔而来,勾着他的脖子抱了好久。把她裹在军大衣里,买了个烤红薯,她咬了一口,“呀,哥,好甜,你尝尝。”林侦低头张开嘴的那一刻,几个月的辛苦,就此功亏一篑。   林侦决定找个女朋友。自我诊断是雄性激素过度分泌,他需要转移、发泄。这不是件难事,很快,他就有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一起上图书馆,一起看电影,拥抱、接吻,他做了很多浪漫的事,成为校园里很耀眼的一对情侣。   一切进展都好,直到情人节那天意外听说小东西居然早恋了,电话里整整教训了她三个小时,训得她哭还得给哥哥道歉。误了订购的玫瑰,误了预约的烛光晚餐,依旧气得他心疼,蒙头睡去……   从那之后,林侦放弃了。   芽芽对他的依恋,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情结。从小没有父母,姥姥姥爷又年迈,他是她的所有。这种倾尽全部的爱,给了他绝对的权威,他可以训她,爱她,摁着她不许她喜欢别人。   这种感觉太甜蜜,他深深沉迷不想抬头。有的时候,甚至想做个彻底的混蛋,利用她心理的缺陷,让她永远不要从这种情结中醒来,彻底地……拥有她。   只是,他终究还是个人,不是畜生。   芽芽会长大、成熟,聪明如她早晚有一天会意识到她的爱情属于怦然心动的男神,而不是这个早就看腻了的哥哥。林侦不敢想,那一刻出现的时候,他受不受得了。   克制,是军人的天性。他是哥哥,责任是爱她,不是索取爱。   矫枉过正,怕自己心底的秘密泄露,他把哥哥的形象竖立得太过严肃,直接把自己推到了家长的地位。所以,她跟奕枫说,她不能离开家。   夜风吹过,吹散将将平静的湖面,吹得青石上的人透心凉……   今天,她直愣愣地喊出来要跟他做夫妻,一瞬间的疯狂,他差点就当了真。   如果真是如此,……会是什么样子?   压抑了这么久,他哪里还把持得住?怎样告诉她,他借这个“哥哥”的头衔悄悄地抱了她很多次,哥哥不但不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个早就觊觎她很久的变态狂,每次抱她都想亲她,都会有非分之想?   知道这一切,还会想跟他在一起吗?心里唯一的美好就这样毁了,想到她绝望的眼神,他心就疼,别人欺负她,他还能打回去,自己欺负她,恐怕永远也走不出来……   狠狠地咬咬牙,林侦坐起身,不能背叛她最后一点信任。芽芽已经够苦了,到此为止吧!   远远地看着星光下隐在树影里的水芳楼,喃喃道,乖,别再撩哥了,撩得哥身子冒火,心肝肺都疼……   ……   满天的星星都隐去林侦才回到房中,洗了个澡,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不过好歹打定了主意。奕枫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一团火一样,霸道,热情,更主要的是英俊无敌,女孩儿心里完美的情人。哥哥离远些,美丽的爱情自然会在他们之间开花结果……   看看铺好的床,又看看桌上的折子,林侦丢了手巾坐到桌旁,端起凉茶喝了两口。睡不着了,还是做事吧。这一摊子是从太子手中接过的核对册子,是山西盐商的盐票核对。   大周设立了九边军事重镇进行北方防御,从辽东直到甘肃。线路长,地势险,每年的补给运送都困难重重。朝廷为了减少负担,启用了晋商,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输送粮食。作为交换,晋商可获得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每年按照粮草数量来核对来年的盐票多少。   当年这一大胆的协议是户部尚书柏茂清提出,并向隆德帝力荐,立即招来内阁的极力反对。隆德帝考虑再三,决定启用。柏茂清亲自起草了征订文书,并在百十号著名的晋商商队中精心挑选。   自从启用了晋商,一路上的粮草消耗、匪患风险都由商队承担,节省了朝廷的人力物力,补济也十分及时充足。只不过官盐转成私盐,需要极严密的监管,也一直是柏茂清亲自督查。八年来,收效甚好。谁曾想两年前山东、河南两地大旱,柏茂清被查出私吞赈灾银两,致两地饿死灾民无数。   一朝祸起,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血腥的大干戈之后,这条特殊的补给线却保留了下来,如今是三哥奕栩在监管。太子拿给林侦的是去年户部已经审核过的盐票,上头还有三哥的印章。   林侦要做的是核对,其实就是要他学习一下如何查验。一张张检看,林侦一边估算着军事重镇的两季粮草供养多少兵士,一边也惊于盐道的含金量,感叹这样的国防买卖都能揽得到,也能做得到,晋商势力果然不可小觑。   天边朦朦擦亮,日头没出来夜的清凉已是有些散去。林侦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拿起茶碗要喝水才见已经干了,正要叫王九,忽见门边站了个人。这一眼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起身跪地,“儿臣奕桢参见皇父!”   隆德帝负手而立,一身薄绸长衫连腰带都未结,十分随意,“起来吧。”   “皇父有话要问儿臣只管叫儿臣前去,怎劳动圣驾亲临?”   “并无话。”隆德帝摆摆手,抬步走到桌旁,随手拿起林侦书写的记录翻看着,“朕夜里批奏折亦过了时辰,想往山上走走再歇,路过看你房中亮着灯就过来瞧瞧。”   “皇父为国事操劳,亦要保重龙体才是。”林侦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从王九手中接了茶,捧着手中奉上,“皇父,用些红枣参茶。”   “不必了。”   隆德帝搁了册子,转身看着林侦打量一下,“穿上外袍,随朕一道上山。”   “儿臣遵旨。”   ……   昨日雨后山上积下水雾,天边露出一条光线,照得山林雾气朦朦,鸟儿轻啼婉转,幽深的绿清新凉爽,沁人心脾。   林侦搀扶着隆德帝,父子二人走在山间青石道上,一路说着话,“朕年岁大了,夜里睡不着,看看奏折打发时光。你倒也常熬夜么?”   “哦,也不常。只是落下的多,不下些功夫,恐辜负大哥有心栽培之意。”   “奕杬辅理朝政多年,跟着他好生学着。”   “是,儿臣定当竭尽心力。”   “朕原想明年再放你下去,奕杬倒先提了,也罢,早些历练也好,只是,书还是要读。”   “是。”   第一次与隆德帝这么近距离接触,没有灯光,昏暗中,老父的声音倒觉慈祥,林侦也放开些胆子,“皇父的书,儿臣至今读了不足十分之三。”   “嗯,不急,要沉下心参透文中之意,莫要贪多,流于浮表。”说着,隆德帝略顿了顿,“这些年你功课倒还没有落下多少。”   林侦点点头,接受着来自老父第一次隐晦的夸赞。   “你对西洋格致学倒是用心。”   “哦,”林侦笑笑,“原是觉着新鲜,伯伦特也是个有趣之人。后来学着方见格致学理论之精,数字虽枯燥,深究起来,大有学问。”   “嗯,”隆德帝点点头,“伯伦特是个博学多才之人,朕也随他学了一年。如今他除去在文华殿教课,也在钦天监担职。”   “皇父卓见,格致学于天文、地理均有建树,若是能为我所用,必得助益。”   “嗯,此次承德避暑朕原本也点了伯伦特,后来他又请辞,说趁着夏日松土要往蓟州研究什么土质。回去后,你问问他,许是有些成果。”   “儿臣遵旨。”   说着话,已是来到积雪亭。雾气越重,跟随的小太监忙将绒毯子铺在亭栏上,隆德帝托着林侦的手落座,捶了捶膝,“朕一向走不得山道,这么一点子路倒觉乏累。”   “皇父哪里话,儿臣记得儿臣小时候随皇父往万寿山去,一个人跑野了去,奴才们都寻不着,还是皇父追着找到儿臣。当时倒只管吓哭了。”   隆德帝笑了,轻轻点点头,“众兄弟中,当属你最顽皮。”   “比九弟还顽皮么?”   四目相对,林侦一挑眉,父子二人一道笑了。   小太监奉茶上来,林侦伺候端了递给隆德帝,自己解下腰间水袋。   “你倒带了水?”   “是。”   “从小就是个水葫芦。”   林侦笑笑,见隆德帝不饮自己的茶,只看向他,林侦忙把自己的水袋递过去,隆德帝接过抿了一口,淡淡的咸味又似酸甜。   林侦道,“这是儿臣自己调的。”   “嗯,倒是解渴。”   喝了水,见隆德帝的手还搁在膝处,林侦屈膝在身边给他握了按摩,身后跟随的王九也忙跪下,捧起另一条腿,不按摩,轻轻敲打起来。   正捶着,隆德帝眉头一蹙,忽地低头看王九,林侦有些纳闷儿,“皇父,可是不适?”   隆德帝只管看向王九,“你倒知道朕腿疾之处?”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干爹交代:万岁爷早年腿疾,夏日雨后有酸痒之症,三分力敲击患处可止。”   “哦?”隆德帝惊讶,“你干爹是哪个?”   王九赶忙跪地,“回万岁爷,奴才干爹是原先乾清宫总管许世湛。”   “哦,”隆德帝道,“这么说,你是小王九?”   一个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是!万岁爷,奴才是王九。”   “抬起头来。”   王九抬起头,隆德帝端详着,“几年不见,你倒也长大了。”抬头看林侦,“几时跟了你了?”   林侦回道,“他调在颐和轩伺候儿臣,手脚勤快,好使唤。”   “嗯。”   林侦看了王九一眼,“皇父,儿臣不孝,竟是不如一个小奴才了解皇父之疾。倒也见这奴才一片孝心。皇父若不嫌他,就给皇父使,夜里给您按按腿。”   “难得有个使得顺手的人,你留在身边用吧。”   “皇父,理当是儿臣时时在皇父身边尽孝,换个奴才已是浅薄之举,万望皇父不辞,体恤儿臣一片心意。”   隆德帝闻言,这才微笑着点头,“王九,你可愿离了你主子往乾清宫来伺候朕?”   “回万岁爷,”王九磕头,“奴才这条命是主子捡的,全由主子安置。主子把奴才给万岁爷,奴才定当竭尽小命儿替主子尽孝。”   “好,今儿你就过来吧。奕桢啊,回去朕再拨两个身边人给你使。”   “多谢皇父。”   太阳出来了,林侦搀起隆德帝,父子二人静静地看着湖面上升起一片华光…… ☆、第67章 ,   作了个大死。   那天一定是脑子里长了野草、又被门挤了一下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沐芽躲在被子里懊恼地磨了磨牙。   林侦啊,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字,就被她口无遮拦地给亵渎了。   哥哥是天鹅级的珍稀动物,一直都是。从小到大,弄堂里从九十几岁的老奶奶到三四岁的小娃娃,学校里从校长老师到同学再到同学家长,都喜欢他。   这让沐芽很苦恼,为此她曾跟好几个五六岁的敌人决斗来捍卫自己的地位,在她四岁的时候。   上了中学,桃花就围着哥哥成片地开。那种带了花边和香水的情书经常性地出现在他书包里,沐芽很想学习一下,就趁着哥哥做饭的时候偷偷去翻。天哪,写得好美,称赞他的话简直是脸红牙酸又十分到位。   沐芽很仔细地背了几段,新年给哥哥写卡片的时候,原封不动地写上。谁知她正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就被哥哥逮住,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屁股打得好痛。   等到天鹅长成一米八几的大帅哥,绚丽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先是医科大生物技术专业的系花,再是硕博连读导师方教授家高冷的女天鹅方卉,一个比一个娇艳。   就是那个时候,沐芽觉得自己哪里是什么丑小鸭,充其量是只小蛤//蟆。   就是这只小蛤//蟆,三天前不知死活地想娶天鹅来着。   人家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她是个初出蛋壳的蝌蚪,变异的胆儿肥!   舌头已经被狠狠地咬了好几次,咬出了血,吃东西都嘶嘶地吸气,惹得三公主还以为她长了口疮。   每次沐芽犯了错又犟着不知悔改,哥哥会在狠狠教训后给她三天的反省期。这是最长的时间,三天后她必须主动来认错,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明天一早必须去找他。其实跟哥哥认错沐芽一向轻车熟路,比如:哥,对不起嘛,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跟xx去看午夜场了。或者:哥,对不起,我再也不让xx抱了,他确实是个流氓。可这一次怎么说?哥,对不起哦,我不该让你以身相许?   脸皮就算厚到可以防弹也说不出来。   一筹莫展,脑袋都想疼了沐芽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师傅啊!师傅最睿智了。   “师傅,若是不当心说错了话……错得很狂妄,该如何认错才好?”   “不当心?”师傅的目光依旧看着书,轻声复了一句,“怎样的不当心啊?是不当心把真话露了出去,还是不当心措辞不慎,表错了意思?”   “嗯……是……”一句话问得沐芽从头发捎红到了脚趾头,扭捏了半天才道,“是不当心把心里……胡思乱想的念头露了出去……”   师傅终于从书上抬起了头,淡淡的药香里,他笑了,“闻者如何啊?”   “闻者么……”沐芽紧张地抿抿唇,“嗯……很生气。”   “是么?如何作答?”   “没,没答。”   “没答,那你怎知错了呢?”   嗯?沐芽有些懵,蹙了蹙眉。   “无语以作答,不外乎情形有二:一,你的狂念正中他的狂念,震惊以无语:二,你的狂念并非狂念,却有隐情难言,他不得应而无语。”   “难道不会是那念头太狂妄、太冒犯,他生气而无语么?”   “若果然如你所言确是狂言乱语,闻者会惊而失笑,会怒而震喝,岂会无语?”   好像有点道理,听到疯话人们要么笑,要么骂,怎么会不吭声呢?“那……师傅,目下我当如何呢?”   “你当先探明二者居一究竟是哪一个,方可对症下药。”   “……如何探明?”   “问他。”   简单二字,师傅又入书中,留沐芽发了一天的呆。   夜里一个人蒙了被子悄悄想,按师傅所说,哥哥当时一个字也没说就夺门而走确实古怪。在她面前哥哥什么时候不是一大堆的道理?连不许她恋爱、干涉她的自由都能做到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那天,他怎么没骂她呢?   可是,师傅说的又太……如果师傅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定不会这样推测,失笑的可能就是师傅了。   其实……第一次见方卉的时候,沐芽也悄悄地想过,如果自己再长高一点、漂亮一点、成绩再好一点,兴许……或许……有一点点可能……也能有一个像哥哥这样的男朋友。   不过,即便如此,她与方卉也是相去甚远。方教授可不止是一个教书先生,他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数项科研专利、终身成就,先不说名,单是国家奖励与专利分红就早已跻身富豪之列,方卉是正经的名门闺秀。   曾以为这已经是哥哥耀眼的幸运线,谁知道这么倒霉到死的穿越,他竟然穿成了王子!一国之君是他亲爹。   奴婢,王子,距离已经差到了九天云霄外。要不是她每天牛皮糖一样死乞白赖地缠着他,早就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越想越泄气,埋在被子里,连透进来微弱的烛光都觉得在嘲笑自己……   可是……师傅说让问他,师傅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   那天哥哥分明很生气,却没有骂她。所以,还是应该让他骂出来对不对?   反正已经丢没了脸,就算道歉也得说明白,那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气死他,让他狠狠骂一顿,那个时候再好好求他,以后死了这条心再不敢了就是了。   这么想着,低落的心竟然通通地跳起来,跳得她的手都发冷,越发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心里暗搓搓骂自己:真没出息啊,问一下又不会死!   哥,你……要不要试着喜欢我一下?然后在他发火前赶紧说: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别人发现异样还可以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这样问委婉、试探、给他各种选择,简直万无一失,可问题的基本点是:哥哥究竟是不是也想永远跟她在一起?   想,还是不想?这是个哲学问题,沐芽不打算想明白,大不了……再挨他几巴掌。   没有什么错是哥哥的几巴掌消除不了的。   嘀嘀咕咕一夜,睡不着,被子里蜷缩着,紧张得连冒个头透透气都不敢。   一大早天有点阴,推窗,湖光山色蒙了一层薄雾,隔纱而望,近在咫尺的景致都似难以捉摸的神秘。   起床洗漱,用的是哥哥教她用椰子油、苏打粉、甜菊和薄荷精油调制的牙膏,清香提神。   洗干净脸,擦了霜,再擦点香粉和胭脂。今天不梳丫鬟髻,哥哥喜欢长发,对着镜子,沐芽把鬓角边的碎发编成小辫子挽在头顶扎成蝴蝶髻,头绳坠着小珠子垂在长发边,左右看看,嗯,温柔多了。好像……也漂亮了一点点。   裙子呢?哥哥喜欢哪种来着?努力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哥哥喜欢女孩子哪种穿戴,就连长发都是因为她剪了短发被骂才知道的,翻了翻自己的包袱,悄悄笑笑,真是多余去想,就这么几件衣服还都是大体一样的,随便挑一件穿就好了。   打扮齐整,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可嘴巴上已经擦了胭脂,美//美的,算了,不吃了。   一直在房中坐着,估摸着隆德帝叫他们说话也该叫了,不妨碍正事才好。巳时刚过,沐芽从水芳楼后门出来,绕过延熏山馆,小跑着往如意洲桥上去。   一路往芳园居去,不停地在心里念叨那几句话,滚瓜烂熟的词句怎么越背越绕口?听着特别心虚??心跳得也厉害,明知道结果的事情非要去找骂,三天的反省就反省得这么顽固不化,哥哥会不会真的被她气死啊……   高考都没有这样紧张过。毕竟,高考考砸了还能活,哥哥要是气死了,她就活不了了。   芳园居。   沿湖雕花围墙,不规不矩的小院,方砖小路掩在细竹林间,鸟儿轻啼,清新悦耳。没有如意洲的奇珍花草、山石水桥,单是一处竹,简单,如此清静。   走过竹林小道,见三间阔的正殿,彩绘雕粱、步步锦支摘窗,沐芽正踩着鹅卵小路要往台阶上去,忽地看到竹影下的南窗开着,窗边两人正对座下棋。   黑白玉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融正是战至酣处。纤纤玉指拈起一子,柳眉微蹙,举棋难定,抬头,正沐在他的目光之中,她莞尔一笑,棋盘上的较量、彼此探寻都在这对视的一瞬间……   沐芽看着看着,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没了。这定格的画面如果落在笔下,该多美……   人有些发愣,这几天纠结得要死,所谓何来呢?方卉?比起庄姑娘,欠缺的岂止是温柔与涵养,方教授比起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来,名门二字实在小了太多。   小蝌蚪钻回蛋壳里也终究不过孵出个小蛤//蟆……   “沐芽?”   沐芽回神,正见刘捻儿一张笑脸迎来,沐芽忙笑笑,“刘公公,您忙着?”   “你来做什么?是给公主殿下传话么?我这就去回禀主子。”   “哦哦,不必不必,我,我是来看王九的。”   “哦?王九调走了,不再伺候主子了。”   沐芽愣了一下,“是么?何时走的?”   “三日前。”   三日前……那不就是那尴尬之夜的第二天?唯一传信联系的人也打发了……   低头往回走,一点的志气从里泄到外,沐芽长长吁了口气,抬起头,太阳总算从云层里露了个头出来,眯起眼,阳光五颜六色……   赶紧回去,两天前师傅给的图还没有画好。 ☆、第68章 ,   伺候师傅吃过药,沐芽没有留在水芳楼上读书,把师傅给的图纸收拾了抱在怀中,下楼回到自己的小屋。   太阳一大早就出来晒得刺眼,到了晌午,任是这避暑之地也挡不住火辣辣的热。推开窗,湖面上像丝滑的绸子一*晕开,很绵和的水声,却是感受不到一丝风凉,鼻中的汤药味越发浓重。   直直地看着阳光下晶莹的水面,沐芽一眨不眨。   自从来到承德,师傅就没有出过门。思来想去,就是路上的一场暴雨风侵所致。只是他的人随和,总是微微含笑,若非每天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几乎察觉不到他的病痛。可这几日,风雨不定,一时热,一时狂风大作、急雨倾盆,终见他脸色苍白、眉头也时不时蹙起,想是这几夜都无法安然入眠。   这一会儿吃了药,终是有些扛不住,破天荒地没有看书,与妻一道歇了晌。   沐芽轻轻叹了口气,这种病连锻炼身体增强体质都不能够,他像天边一朵清淡的云,不能自主,随风漂移,让人总担心哪时哪刻,风把他飘散,就再也不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隐忍、睿智,风华佼佼之人。   越近,越心疼,沐芽很想早点搬走,远离师傅的痛。有时好奇三公主是怎样熬过,那美丽的眼睛里分明只有他,他安静,她亦安之若素,仿佛痛不及身。只是偶尔眼帘轻垂,转眸含愁,那瞬间一刻,与温柔的碧苓姐姐一模一样。   神灵、佛祖、上帝,如果真有,求保佑,保佑他们永远不分离……   哥哥说,师傅的病这些年控制得还差强人意,也算在他身体里寻找到一种病态的平衡,只要不打破这个平衡,应该不会危及生命。算是安慰吧……   想起哥哥,湖面上的水光在眼中晃啊晃,沐芽眨了眨,酸酸的有点泪。   四天,五天,六天……   她的反省过期了太久,一个曾经无比严格的标准就此废掉。哥哥没有再来训她,也没有要求她写检查、道歉。沐芽想,也许真的,他根本就没有生气。像师傅说的,对于疯话怎会生气到无语?只是一笑了之,当没发生过。   很多事都像没发生过。   这几天,哥哥来看师傅,在楼上碰到也会跟她打个招呼、问一两句。他的笑容一如从前,只不过当着师傅的面,“芽芽”两个字不能叫就是了。   记得以前哪位哲人说过:逼死疯子的不是嘲笑,是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疯了。   探出身子,沐芽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热与水腥味灌入,鼻子和眼睛里刺疼的酸涩就这样压了下去。   转回房中,拧了把冷水手巾狠狠地擦了擦脸。坐到桌旁,打开师傅的手卷。   这是很多年前师傅手绘之后刻印下来的一张图纸,听师傅说那个时候叛军与匪患交错,王师深入,彼此交战,没有明显的界限与战场,很难把握。   第一次在图纸上绘出兵力部署与指挥意图,当时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清晰的思路,却不料从此开始“纸上谈兵”。凡事的起源处总归有很多起稚嫩的探索,沐芽因此很感兴趣,师傅没再多讲什么,只让她自己拿去看。   此时沐芽的图还处于临摹与学习的阶段,可这个图画来画去,沐芽越来越觉得不对,不单是初次绘图的各种缺陷,实际上是各种陷阱与糊涂账。回头赶紧找师傅,支支吾吾地问,“师傅啊,……那场战役,您是……输了吧?”   他笑了,第一次见他的笑那么不自在。原来第一场战役,他输了,输得很惨,很丢人。即便如此,他依然固执地沿用了让他一败涂地的绘图法,直到用得炉火纯青。能有此魄力与神经质的人,唯师傅莫属。   低头,图上又见两个小字:靖越。   沐芽十分眼熟这个名字,这是师傅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几次绝地反击的大战役都是他打的先锋。此刻一边画,一边想,原来从第一场战役他就在啊?如果以后有机会倒想见见这个人,这个几次身陷绝境、果断出击,助师傅打下西南王赫赫威名的大将军靖越。   洒了水的石砖地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沐芽抬头,看着敞开的木门外走进来的这位,磕巴道,“庄,庄姑娘?您这是……”   “嘘,”食指比在唇边,瑾玮示意她悄声。   沐芽忙起身,压了声儿道,“姑娘找我有何吩咐?”   “与我一道骑马去,如何?”   沐芽很惊讶,骑马?与你一道?虽说主子都可支使奴婢,可隔着府门、隔着宫门,庄家大小姐贴身使唤有丫鬟、还有专门的马场陪侍,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啊?难道……是哥哥让她来的?心里刚刚兴奋了一小下,沐芽就泄了气,怎么可能?哥哥来水芳楼比哪个都便宜,哪里用得求人带话?   “庄姑娘,奴婢理当陪侍姑娘,只是,我不会骑马。”   瑾玮抿嘴儿笑,“不妨事,你不用会。走啊。”   说着拉起她就走,金枝玉叶,如此亲近,沐芽该是受宠若惊,可此刻只惦记着图纸,不知道甩开她是不是犯上的罪过?   “姑娘,我不能去,主子这儿我还有活儿。”   “哦?”瑾玮停了脚步,认真地看着沐芽,“怎么?公主有活儿给你?急么?”   “倒不急,不过……”   “不急的话我去和公主说。”   瑾玮说着放开她的手就往外去,想着刚刚歇下的师傅,沐芽忙拉了,“不妨事,不是什么当紧的活儿。奴婢这就陪姑娘去,公主该不会怪罪。”   瑾玮这才乐了,牵了沐芽的手就走。   她的手细嫩光滑,纤纤如玉,沐芽很小心地把手上几处未好的裂口挪开,以免那上面的粗糙硌了她。前面的人儿一身粉嫩的薄纱,走起来像踩着云儿飘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她轻盈得似一只欢快的蝶儿,偶尔回头瞧一眼,眼睛里的笑那么甜蜜。   恋爱中的女孩儿大概都是这么美,带着一种特别的光泽,让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   一直随她走出了如意洲,山林边方有小厮丫鬟牵了她的小玉马在候着,瑾玮接过缰绳吩咐了一声,“你们都回去吧。”   沐芽吓了一跳,都回去?大小姐一个人骑马,还带了她这么一个连牵马都不会的人,这要有点事可怎么好?   “庄姑娘,我……”   “悄声儿,”不待沐芽说完,瑾玮便忙给她识眼色,“人多了就不便宜了。”   神神秘秘的眼神,脸庞兴奋得红扑扑的,像个压不住心事的孩子。沐芽不好驳,只得随着她的兴致走。   这一片山林外就是辽阔的平原草场,两人牵着马刚进了林子不一会儿,沐芽就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因由。   一身雪白的薄绸袍,丝一样顺滑,随着他百无聊赖地在浓绿的树丛间走来跳去,十分显眼。一眼看到她们,英俊的笑容立刻绽开,大步迎了过来。   “怎的这半日!”等得好是心焦,见了人,奕枫这心里竟是更耐不得,不由得就劈头盖脸地埋怨。   “哼!”瑾玮撅了嘴,“走过去的呗,难不成要飞么?”   哪里还顾得什么奚落,他只管看着眼前人。   几日不见她像是又瘦了,不过在公主驸马身边似是过得安稳,头上不再是丫鬟髻,自己编了小辫子在头顶扎起花样,头绳顺了发丝垂下,像风中带了花瓣的铃铛,俏皮的小模样,没有一颗首饰,却是千金难承。只不过此刻小脸寡落落的,小月牙儿也有些乏,再不见曾经北五所那张扬的小性子。   看着心疼,奕枫一把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把她扯到了身后,对瑾玮道,“行了,你回去候着吧。”   “不行!我要跟着。”   “你跟着做什么?”奕枫不耐,“往芳园居去,我将才瞧见七哥一个人在亭子里看书,心不在焉的,等你吧?还不快去!”   “呸!”一句话说得瑾玮满面通红,啐道,“最是个不知羞臊的,看我告诉娘娘去!”   奕枫笑,“告诉母妃做什么?去跟你奕桢哥哥告状才是,他最心疼你!”   “表哥!!”   寂静的林子里,兄妹两个斗着人前绝不敢斗的嘴。沐芽在他身后站着有些无聊,手被他攥得好紧,血脉都要不通了,却也没力气跟他挣。随他去吧。   这一场嘴仗,以瑾玮扬起小拳捶了奕枫一通告终。奕枫还是要她走,瑾玮不肯,“不行,若是娘娘知道……”悄悄看了沐芽一眼,抿了抿唇到底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我跟着吧,又不碍你们的事,否则明儿再不敢让你俩见面了。”   信鸽儿成了个管事儿的,奕枫也是没法子,谁让七哥自那天山上回来就让他自己想法子,说再也不管了。为此,奕枫还跟他嚷嚷起来,可那位哥哥,纯粹一副铁打的心肠,打定了主意,任是你怎么胡搅蛮缠也不行。   奕枫想想瑾玮也是怕惹人言,有她在总归好遮掩。横竖自己带着沐芽骑马远了,她还能追上不成?这便罢了。   扶瑾玮上了马,奕枫拉着沐芽往自己的马去。不过十几步的路,忍不得,低头看着她悄声儿问,“这几日我想你呢,你想我没?” ☆、第69章 ,   十几步的路走得磕磕绊绊,终于站到马前,沐芽这才抬头看他,“往后,莫再问我。”   “嗯?”奕枫愣了一下,“何事啊?”   “问我想不想你。”   一个字一个字,她说得清清楚楚,眸中静静地映着头顶浓绿的树荫,小脸上一点羞涩都不见。   大男人反倒被说得有些脸红,语声都低了许多,“怎的?怕人听见羞么?”   “怕我总也不想你,得罪你。”   噗嗤,奕枫笑了,挠挠头,将才还心疼这小性子不见了,这会子倒放心了,哪里不见?长了刺在这儿等着他呢!“不想就不想。你不想我,我想你,想见你。能让我见么?”   沐芽蹙了蹙眉,想说不能,她现在除了师傅不想让任何人见。可是她凭什么呢?别说主子屈尊到她房里来找她,就是随便吩咐一声她也不敢不去。   “瞧把你委屈的,我那么难看么?”   他有些不满意,低头逼在她眼前,沐芽看着这张无可挑剔的脸,轻轻抿了抿唇,“好看呢。”   “这就是了。”他一挑眉,笑得很纨绔。   “只是,看多了也腻。”   “沐芽!”   她一抿嘴儿,笑了。可是这笑像是很累,寡寡的。奕枫这才敛了笑正经道,“你这是怎的了?有心事?”   转头看,不远处的瑾玮,安静地候着,树林里骑着白马的公主,衣袂飘飘,阳光透下树荫照在她白皙美丽的脸庞,油画一样美。沐芽转回头,轻声道,“……殿下,承德回去后我就离开公主府了。”   “哦?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开个铺子卖画过日子。”   “何必辛苦?一个女孩儿,公主府也不嫌多养你一个,即便三姐姐不愿,我也能养着你。再说,还有……”   “奕枫。”   听她轻声唤,奕枫怔了一下,轻轻咽了一口,“嗯,”   “……我又做不得什么,怎好白给人养着?自己挣一口,吃一口。自在。你说呢?”   她是树上掉下来的,树上的妖精都古怪。娇娇地养在绣楼上,琴棋书画的优雅娴静她似受不得。第一次,觉得这妖精有点野,奕枫蹙了蹙眉,想说“挣一口吃一口?你是农妇么?抛头露面,女孩儿家的清白何在?”可想起七哥叮嘱的话,莫要再说什么去西北、凭白就要她跟着他的话,奕枫忍了忍道,“……你一个女孩儿家,给人当街作画,恐有腌臜人起坏心!”   “我扮成男人就是了,只在店堂画。”   她打算得如此细致,竟是无甚不妥,奕枫莫名一股火,将才强压下去的不耐终是爆了出来,“不行!扮成男人,人家就当你是男人,市井之徒污言秽语、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凭手艺谋生有何不可?人们大都各扫门前雪,与一个卖画男子有何过不去?真有泼皮上门,伙计挡着门面就是,天子脚下,谁还敢当街抢不成?”   “女孩儿家谋什么生?但有那贫苦人家女孩儿不得已抛头露面做小买卖的,也是跟着爹爹或兄长,哪有自己跑去做掌柜的?再不济也是夫妻店,或是寡妇失业寻吃食的。你又是哪个?这不是纯粹惹事是什么?你若这么着,我还在宫里待得住么?不是得天天往外头跑??”   “这怎么是惹事?”知道这个时空于女人的不容,避开女孩儿模样还要这么一棒子全部打死的逻辑沐芽也是忍不得,“没有父母家人的女孩儿自己不得活么?就该饿死么?”   “哪个不让你活了??”奕枫闻言越气,“哪有女孩儿衣食无忧还总想着往外跑去赚钱?就你矫情,就你忍不得,公主府养你都不行??”   “无功不受禄,人家凭什么养我?”寄人篱下,哪管高墙大院?明晃晃的道理,他竟是不见?   “那我养!”   “非亲非故,谁又要你操心了?”   “我要了你就是了!”   “我告诉你,”沐芽恨道,“往后再不许你说什么要了我!我是物件儿么??”   “那你想怎样??”奕枫猛地提了声音,“总是跟我矫情字眼儿!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狠狠一句砸过来,咬牙难忍。芽看着这张愤怒的脸,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刹那之间仿佛又见玉佩粉碎……   她的小脸忽地惨白,唇颤颤地说不出话,奕枫重重喘了口气,去拉她的手,“莫再跟我犟!回去先在公主府里待着,等我……”   “主子!主子!!”   奕枫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林子外头远远奔来的声音。扭头瞧,红脸大汗的徐力跑来,“主子!万岁爷传您往跟前儿说话呢!”   “哦?”奕枫闻言一惊,扭头就走,“快!”   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冲沐芽大声喝道,“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回来!今儿非把话说明白不可!”   徐力牵着马随着他快步离去,沐芽僵在原地,直到叶子缝隙透下火辣辣的日头晒疼了脖颈,才挪了挪脚步,转身,十几步外,马上的人正看着她。   呀,她怎的还在?沐芽蹙了眉,将才两人的争吵她不会没听到,此刻脸上倒似十分平静。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反正发生的一切亦都不能摆在人前……   走过去,沐芽抬头赔笑道,“庄姑娘,我扶您下来?”   “咱们上山。”   “上山??”   沐芽正自惊讶,瑾玮已是驱马往林子深处去。马儿走了几步,瑾玮回头,“沐芽,我使唤不动你么?”   “……哦,不是。”   沐芽赶忙跑了几步跟上去。   午后的林子竟得连鸟儿都似歇了晌,只有马蹄轻轻踩踏树枝的声音;树荫并不密,一时有,一时无,日头晃晃闪闪的。沐芽随在马边,任主子信步往山上走。   “沐芽,”   “是,”   “你儿时常玩儿什么?有何爱物儿么?”   瑾玮很悠闲地聊起了家常,沐芽心头正沉,这一句问过来,想说我小时候常跟哥哥一起玩打仗,最爱他用锡水给我熔的小刀枪。抬头,那美丽温柔的人正看着她,沐芽轻轻咽了一口,“拨浪鼓。”   瑾玮笑了,“我也最喜拨浪鼓。爹爹就着人在外头买了来,鼓面有羊皮、牛皮、蛇皮、还有竹子的、纸的、泥巴的,各式各样;双耳有薏米的、酸枣核的、木珠、瓷珠。我喜欢瓷珠的声儿,脆。”   她娓娓道起了童年,沐芽不知所为何来,安静地听着。   “再后来,都腻了。那一日府里换玻璃灯,我瞧着稀罕,非要个玻璃的。爹爹说,天生之材,各有所用,不可强求。我却不肯,闹着非要。爹爹没法子,就聘了工匠来做了一个给我。做出来啊,别提多好看了。你猜后来怎么着?”   瑾玮俯下身,沐芽蹙了眉,只听她幽幽道,“瓷珠儿一打啊,它碎了。”   沐芽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正碰上她的眼睛,近近的,水眸楚楚,一股势气,凛凛的寒意。   “天生人,各自有命,莫要强争。免得玉碎,瓦也难全。”   “庄姑娘……”   “表哥说你与众不同,果然不同。女孩儿家竟要自谋生路,若果然真心,我敬你这难得的志气;若是别有心思,我劝你早绝此念,免得害人害己。”   “庄姑娘,您这是何意?”   “沐芽,我并无恶意,只把实情与你言讲。他打了你,你与他耍小性儿,一时不再进宫,一时又要出去自谋生路。是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急得他左右乱方寸,总要出宫来找你,你当就能得着么?”   瑾玮说着,压了语声,“且莫说表哥与你暗下往来就是祸端,能悄悄儿相见不与人知晓已是万幸,你却如此张扬!岂不知,自摔了玉佩之后,娘娘整日派人跟着他,我只怕,你还没得着自己想要的,性命已堪忧!”   沐芽轻轻提了口气,“庄姑娘,将才九殿下的话许是让您错会了意思。我怎么活、前路如何,与九殿下并无瓜葛,我什么也不想要他的,更不会拖累他被娘娘责备。”   “好,”她闻言似并不意外,亦并不多争,只道,“我信你。既如此,我助你一条稳妥之路。待我回府,备下盘缠着人送你往苏州去,将你安置在官坊中画绣图。有我庄家在,绝不会有人敢为难你。如此,你既能精进画技,又能自食其力。更能保证,永远不会再有人找到你。你只管清静度日,圆了自己的心思,如何?”   她的声音虽无波澜,却也并无嘲讽苛刻之意,沐芽听着却忽地心酸,被奕枫的言语所激,她已是拗了性子绝不想在这些封建权贵面前折下志气,可一听要把她送到千里之外,又心慌胆怯起来,“多谢庄姑娘,只是……我不想离开京城。”   瑾玮眉心一挣,终见她露了马脚,一切都了然若胸,轻轻吁了口气,“我许是不知你的心意,可我知道表哥的心思。你若一意孤行,他忍不得,定是要常来探望。一旦被人诟病,说他养了私宅,你可知未出宫的皇子在外头养私宅是何等罪过?”   沐芽听得出碍于九皇子的面子,瑾玮的话已是斟酌再三,实则那背后的怒火恐也是压不住。可沐芽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想是否得罪了庄家小姐,只是这一句话让她不得不想,若果然如此,会不会拖累哥哥,以为是他养了私宅?“那……若是一直不来往,待他封王出宫后,偶尔得见该不妨吧?”   “怎能不妨?封王出宫,已是有了王妃。当朝皇子殿下们均是谨言慎行、洁身自好,夫妻相伴,怎会在外头常会旁的女人?”   沐芽怔怔地仰望着这高贵美丽的女孩儿,未来的……永远不可能叫出口的……嫂嫂,轻声问,“不是旁的女人,就是……曾经的下人,也不能见么?”   瑾玮皱了眉,脸上终是有了厌恶之色,目光随去山坡上的青松,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沐芽低了头,一股酸楚涌上来,将整个人淹没,这才明白自己总想守着哥哥的想法有多荒谬,才明白原来自己想要的实在是超出了一个妹妹该有的……   哥哥说,兄弟姐妹早晚要分开,唯一能跟长相守的只有夫妻……   哥哥说,你这么缠着我,让我什么也做不成!你真是我的累赘……   其实……想明白了,也不难过,就是……觉得自己这讨人嫌的脾气拖累的是最爱的哥哥,他一定忍了很久,逼得狠了才说出来,自己这么不知不觉,得让他多难过……   哥,我知道了。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别生气,哥……   沐芽抬手拽了缰绳,对着瑾玮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话你可当真明白了?”   “多谢庄姑娘指点。”   “嗯。表哥年底前许是能往西北去,你就在公主府等着他。莫再惹事了。”   沐芽低头,没再吭声。   ……   沉默中,两人走了很远,都各有心思,没有注意夏天的毒日头已是被乌云遮蔽,风一起,黑压压的势头。   “庄姑娘,咱们回去吧?”   “嗯。”   沐芽牵着马想要调转过来,岂料那马却是不肯回头。瑾玮在马上又踢又拽,马横了过来,却还是不往下走。往山上去,这一路的树木密了很多,脚下杂草树根交错,未及山腰,坡已是有些陡。   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两人还没把马身子转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这一来,很快就是倾盆之势,一梭梭狠狠地打在薄绸的身上,生疼。   瑾玮哪里经过这般狼狈,又惊又恼,更用力去撕扯缰绳。沐芽在一旁看着心急,这马即便转了身,大雨之中下山路更难走,这位金枝玉叶很显然根本就不是个好骑手,这要是摔了还了得?忙扶着她的手臂劝道,“庄姑娘,您先下马!咱们找个地方避避!”   瑾玮却像是拗了这股劲,狠狠一鞭子,这马还真转了过来,正要往下去,黑云的天上突然一道劈裂的电光,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正炸在头顶,仿佛天崩地裂。马登时受了惊,高高地仰起前蹄,长声嘶鸣。瑾玮慌了手脚,竟是脱了缰绳,一个后仰,人翻了下来。   “庄姑娘!”   眼看着人往下滚,沐芽忙去追赶,一脚踩空,也随着往下滑了十几米,好在山坡不陡,,沐芽赶紧爬起来扑在瑾玮身边,“庄姑娘!庄姑娘,你怎样?”   身上脸上都是乌七八糟的泥水叶子,人歪在一棵树下,动也不动,只管哭了起来。沐芽吃力地搀着她的手臂想把她扶着坐起来,谁知刚挪动了一下就听瑾玮大叫,“啊!!疼,疼!”   顺着她的手,沐芽拉起她的裙角一看,吓了一跳,刚才她从马上摔下来竟是脚踝着了地,显然错了骨头,肿得厉害。   雨越来越大,瑾玮越哭越凶,沐芽好容易把她扶起来靠在树上,又去撕自己的裙角,哥哥教过错了骨头在归位前,绝不能再受外力。   沐芽正要去绑她的脚,瑾玮大喊,“你,你去叫人来!”   “姑娘,我,我不能走啊,姑娘,你放心,路不远,我背你回去!”   “我叫你去!!”   瑾玮恨得用力一踢,疼得大叫,“滚!!滚!!”   沐芽实在没办法,转身就往山下跑,雨中路滑,一路往下摔,刚跑离了她的视线就听山上喊,“回来!回来!沐芽!!”   黑云吞噬了正座山庄,天像绝了口,电闪雷鸣,她怎能不怕?沐芽听到喊声又赶紧折返往回爬,来到瑾玮身边,“来,来,我背你。”   瑾玮哭着趴在了沐芽的肩膀上,她大一岁,个子高,压上来,沐芽的身子狠狠晃了晃,将将要往起站,大雨之中就听得一阵马蹄声。   看着那穿透雨雾而来的矫健身型,沐芽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是哥哥!!是哥哥!!哥哥总是这样!不论她跑到哪里,总会找到她!!不论她做错什么,总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出现!!   “七哥!七哥……”   没待她叫出口,身后已是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唤。   林侦从马上跳下来,大步急到近前,“受伤了?”   沐芽还没反应过来,背上的人已扑到他怀里,“七哥……”   “哪儿受伤了?”   “是,是脚踝。”沐芽忙回道,“姑娘脚踝受伤了。”   “你呢?”   “我?没事没事。”沐芽赶紧摇头。   林侦俯身看了看,安慰道,“不怕不怕,是骨头错位了。”又示意沐芽道,“你扶着她,不要动。”   “嗯嗯。”   沐芽从身后着搂着瑾玮的身子,林侦她的腿膝抱在怀中,轻轻一用力,清脆的骨头复位声,就着沐芽刚才撕下的裙角用树枝固定好伤处。   瑾玮早已叫哑了嗓子,疼得一头的汗,软在林侦怀中。林侦看着跪在身边满是泥泞的沐芽,皱着眉,“你真没事?”   “真没事。”沐芽道,“你,咳,七殿下赶紧带庄姑娘先走。”   “你在马上扶着她,我带你两个走。”   “这怎么行?还是你们骑马走。我认得路,我自己能回去。”   看看怀里的人完全没了血色,虚软无力,芽芽那么瘦小的身子怎么能扶得了?林侦咬了咬牙,“把马栓树上,你别乱走,马上就有人上来接你!”   “嗯嗯,我知道了,你们快走吧。”   ……   看着那受了惊的马,沐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试了几次去拽那缰绳都没碰着,大着胆子又往前一步,刚碰到缰绳,那马脖子一甩,吓得沐芽一屁股坐在地上。   嘶!   一阵钻心的疼,沐芽忙低头,才见小腿处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血已经灌到了鞋里,湿湿的,根本不觉。又撕了一片裙角,用力扎住伤口。   林子安静了下来,除了狂风和急雨,再没有一点声音,沐芽抱了膝,蜷缩成一团。   风雨里,像一只蘑菇。 ☆、第70章 ,   日头已经露了头,遮着阴云,只有朦朦的光亮。淅沥沥的小雨打着窗棱,小屋里暗暗的,床头高几上放着喝干的药盅和一碗清水,沐芽蜷缩在被子里用力捂紧,三床被子压着依然抖得厉害,埋了头,不能呼吸,还是抖。   冷,冷得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渗着寒气,心脏像被低压电流穿过,抑制不住地摆动,口中哆哆嗦嗦的,不停地喘息。   这几天原本是晚饭后开始发冷,冷一个时辰然后烧起来。烧起来,头昏脑涨,可是不冷,就舒服一点。早起会退下去,人能支撑一天,可是昨天开始就退不下去了,冷……   “沐芽,沐芽,”   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沐芽咬了牙,把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如,如意姐姐,是你么?”   外头的人一推门,里头栓着,不觉压了声儿叫道,“哎哟!你怎的还没起呢?主子叫呢!”   “起,起来了,这就来。”   在门外又等了一小会儿,还不见门开,如意道,“你快着啊,公主和王爷都等着呢,我先上去了。”   原以为是师傅叫她读书的事,一听两位都在,沐芽赶紧往起爬,刚撑起了手肘,头一阵眩晕,趴在枕头上磕了磕才撑着胳膊直起身。人像残得只剩上半身,牙咬了又咬还是不敢拖那条腿。不行,不能拖了,一狠心,掀了被子,膝盖刚一曲,呃!!!   钻心的地痛!痛!痛!死咬着牙,泪也憋不住,开了闸一样涌了出来。自从穿越后,泪多了很多,沐芽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真的好疼……   转过身,轻轻把裤腿撩起来。厚厚的药纱又被脓水殷透,血和脓黏着伤口,每打开一圈药纱像重撕裂了一遍。沐芽不停地吸了凉气,瑟瑟地抖着。伤口完全暴露出来,伸手去够高几上那碗清水。每次吃药她都只喝一口清水漱口,剩下的要留下来清洗伤口,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准备两份。   清水倒在药纱上,轻轻蹭在伤口,每一下都像小锯子在拉,额头渗出冷汗滴在鼻尖,痒痒的,沐芽抬起手臂蹭了一把,奇怪自己身体里竟然还有水。   清洗干净,又上了些白药。珍贵的云南白药,她已经用了两小罐,却依然阻挡不住伤口的恶化。那天雨太大,虽然刘捻儿很快就带着马找到了她,可山路泥泞,一不当心陷入泥坑里,把伤口泡脏了。大夫瞧了两次都没说什么,沐芽知道他也再没什么别的法子了。两天前开始喝退烧的药,喝来喝去,都只是物理性的,反倒让身体里更觉虚空。   雪白的棉纱覆盖,用力勒得紧紧,痛得脸色煞白也不敢对自己有丝毫的手软,否则一会儿根本没法走路。包扎好,那狰狞的伤口总算不见,感觉也似乎好些,沐芽擦了擦汗。   起身,穿上夏天的衣裙,脚落在地上,却没有力气穿鞋,好在绣鞋软,就当拖鞋穿,反正有裙子遮着看不到。站起身,脖颈,腿窝下都是硬硬的疙瘩,摸一摸,都痛。淋巴腺全面乍起,沐芽知道这是她的身体在奋力战斗,心里默默道:加油加油,我快挺不住了……   哆哆嗦嗦洗漱后,在脸上涂了些胭脂。准备出门,还是不行。冷倒不怕,可抖得厉害,怎么办?沐芽转回身把师傅给的书册抱在怀里,双臂紧紧的,嗯,这样好一些。   ……   来到水芳楼上,果然,师傅和三公主都坐在桌旁,一杯茶也似凉了。沐芽特意远远站在了门边。师傅这几日好多了,昨天还陪着隆德帝一道游湖,虽然她的病不传染,可是不能让任何疑似病菌接近师傅。   “殿下,师傅,我今儿起晚了。”   看着门边的人,亦洛蹙了眉,“沐芽,你这是怎么了?”   嗯?沐芽有些怔。   “庄姑娘今儿早起着人来叫你过去,说这几日找了几次都请不动你?”   沐芽蹙了蹙眉,“回殿下的话,庄姑娘找我并无甚话,我……”   “无甚话?”   亦洛一句反问,沐芽才觉说错了话,主子找你就是理,没话也偏要遛你的腿,你要怎么着?敢驳就是你作死。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垂了头。   看她不吱声儿,亦洛又要开口,被江沅拦了,“过去瞧瞧,有话就应她一声。无话,咱们走这最后一遭。”   “师傅……”   “沐芽,”亦洛接道,“庄姑娘伤得重,这几日了还在床上不能动。虽说不是你的错,可当时只你一人在跟前儿伺候,若是换了旁人,这责罚是免不了的。姑娘找你去,许是骂几句出出气,不会多为难你。”   江沅蹙了眉,“沐芽不会骑马,更不会侍候马,叫她去原本就是无事生非。”   “话是这么说,可当时怎的身边没有旁人在,独咱们沐芽在?尹妃娘娘那边这些时没动静,你当她就咽下了不成?”   一句话,房中又静了下来。   瑾玮摔伤虽说事不大,却也不小,亦洛和江沅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问是怎么回事。沐芽却不能说,本来奕枫就不在现场,何必把他牵扯进来?事更多。   好在瑾玮那边也没说,这桩悬案就此落了尘埃。可一个是首辅千金小姐,一个是公主府里连个名姓都没报给山庄的小使唤丫头,究竟为何会独她两个骑马,说是完全不曾瓜葛,谁也不能信。   只是,在隆德帝的眼皮子底下,骑马摔伤是小事,若认真牵扯上三公主与尹妃,西南王与首辅,芝麻大的事也可翻天,遂大家都心照不宣,按下不提。   知道这二位的沉默又是在等她的答案,沐芽道,“殿下,师傅,我这就往水心榭去见庄姑娘。”   亦洛看了看那寡瘦的小脸,叹了口气,“真是不该带你来。”   江沅道,“跟庄姑娘说,我这里忙,往后有事要使唤人,让她找我要人。”   亦洛惊讶地挑了眉,“夫君……”   江沅只管看着沐芽,“你记下了么?”   “是,师傅。”   ……   沐芽撑着油纸伞站在细雨中,远远望去,朦朦雨雾中的水心榭像空中楼台,好远……   出了水芳楼,走在如意洲,冷和头晕已经不觉,只低着头,忍着每一步,钻心的疼……   ……   水心榭。   腿下垫着软枕,瑾玮一身薄绸中衣儿、肩上披着条水清披帛半卧在贵妃榻上。窗外雨丝绵绵,房中薰香炉上流淌着白雾,淡淡的草木清香,十分宜人。丫鬟香茹捧着一小盅桃仁血米粥,一勺一勺喂着。   玻璃窗上朦朦的雾,看不清垂柳外的月亮门,瑾玮心不在焉,推开香茹的手,“去吧。”   香茹还想再劝,可也知道只要七殿下不露面,这茶饭是都咽不下多少的,只得罢了。   香茹掩了门出去,瑾玮看着在房中来回踱步的人,“表哥,你歇一会儿吧。”   奕枫不耐,“管我做甚!”   “你转得我头晕!”瑾玮没好气道。   “一会儿她来了我们就走!”   “你当心着吧,娘娘就在前头楼里。那天没问起那丫头叫什么,已是万幸,还敢张狂!”   瑾玮斥了一句,奕枫也是一肚子火,“你是个省事的??好好儿的,带着她上什么山?显你骑马是个好的?”   “不是你不让回来么?我们就杵桩子似的候你么?”   “我让她候着,几时让你候了?”   瑾玮被抢白得小脸通红,“是!我不省事,伤都是我应得的!我倒要听听,大雨里头,你两个又打算在林子里做什么?”   奕枫大喝:“瑾玮!”   两个人正打嘴仗,就听外头人丫头高声回禀,“七殿下来了!”   瑾玮立刻展了笑容,“快请!”   林侦走进房中,正碰上锁着眉头的奕枫,看见他竟是连个招呼也懒得,转回身就往桌边去坐下。林侦纳闷儿正是要问,珍珠帘子后瑾玮招呼道,“七哥,来,坐。”   林侦挑起帘子来到贵妃榻边,“今儿好些了么?”   “疼得厉害呢。”瑾玮娇声道。   林侦撩袍子坐在一旁的圆凳上,轻轻查看她的脚踝,“好多了。”   “你这两日都不见,她们给我上药,没轻没重的。”   林侦笑笑,“伤筋动骨药在其次,得好好儿养着。”   “嗯,”瑾玮听话地点点头,又问,“这两日忙着么?”   “嗯。”林侦应了一声,转了话道,“九弟这是怎的了?”   “哼,”瑾玮白了帘子外头一眼,“见不着沐芽呗。非让我叫她往我这儿来,人家一时不来,他就坐不住。”   林侦蹙了眉,“怎的往这儿叫?”   “说的就是。”有人撑腰,瑾玮更觉理状,“七哥你看他,娘娘就在前头,他竟是一点都不知顾忌。”   “你两个莫说轻巧话!”奕枫道,“我见得着么?她不出来,我去了也不见!那日山上下来,我还没见着呢!”   林侦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那天山上下来,瑾玮的伤势并不重,只是人吓坏了。原本林侦放下她传了太医就要走,偏是尹妃来了,不肯放他,拉着问东问西。直到起了更才回到芳园居,忙问刘捻儿才听说芽芽没事,早早儿回到了水芳楼,林侦这才算放心。   这几天他被太子栓在身边忙公务,探望姐姐姐夫也是来去匆匆,几次想去房中看芽芽,可想着那天雨中她是为与奕枫相会,两个不知又在闹什么别扭,他介入怕是又不好,便没去打扰。这怎么奕枫也没见着??   “那天之后你都没见过她?”林侦问。   “是啊,”听他两个一气,奕枫有些恼,“七哥把人带走就再不肯帮我,瑾玮呢,帮不得一次忙,出多少乱子!求不得你们了,待回到京城我就把她接出来,再不用劳烦二位!”   瑾玮闻言心里也一股火,“七哥,你瞧瞧他这不是魔怔了是什么?竟是当真要为那丫头养私宅了!你劝劝他,当局者迷,那女孩儿耍的心计他怎的就看不到?”   林侦正是惊讶事情似乎与他想的不一样,瑾玮一句话让他愣了一下,“什么心计?”   “七哥你还不知道,那丫头当着我的面冲表哥嚷嚷,说不跟着他,要自己卖画,女人也当自立谋生。表哥听了,急得什么似的。我当时就觉着小丫头人不大,口气不小,分明就是要成心惹急了他!”   “何以见得?”林侦问。   “表哥走之后,我问她:你可是真心要离了他自己过活?她说是。我说好,那我助你一助,送你往苏州绣坊去画图,保你衣食无忧,再不用见他!”   话音将落,奕枫一把挑起帘子,珍珠撞得乱响,不待他开口,林侦先道,“你说什么?你要把她送到苏州去??”   看着眼前突然拧起的眉头,瑾玮愣了一下,“我,我是在试探她!若她果然有志气离了表哥,这不该是正中下怀么?可你们知道她说什么?”   奕枫与林侦异口同声问,“说什么??”   “她说不,她不能离开京城。”   一句话,林侦的眉头拧得更紧,奕枫倒似松了口气,瑾玮看着两个男人竟是一个字都没有,急道,“你们这还不明白么?这分明就是要在京城牵着表哥,非要跟着他。欲擒故纵,好个漏洞百出的伎俩!可表哥却当真急了,养私宅的话都说了出来。哼,娘娘要知道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我是傻子么?”奕枫不屑,“只要你不说,母妃就不会知道!”   “我横竖不给你兜着,只当不知道。这几日总往三公主那儿找人,公主怎能不问?”瑾玮看着林侦,“七哥,你可得帮我说句话。今儿她来了,就让他两个出去,我这一场伤回去爹爹不定怎么问我呢,再揽旁的,我可受不得了。”   “放心!”奕枫恨道,“今儿我一定会与她说明白,再用不着烦着你两个!”   见他大步出去甩了帘子,瑾玮气得拿起一个垫子扔了出去,冲林侦道,“七哥,你瞧瞧,这不是魔怔了是什么?那丫头还留得么!”   “瑾玮,你还跟她说什么了?”   沉声一句问过来,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瑾玮怔了怔,软了语声道,“七哥,你莫管他,横竖这里头没你,你切莫再插手。”   “我问你,你还跟她说什么了?”   又一次发问,他像是根本没听到她之前的话,瑾玮蹙了蹙眉,“也没再说什么,她在我面前露了马脚,也知羞臊,点头认了错。我便没再多说。”   林侦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我先告辞了。”   “哎,七哥!”   正说着话,外头丫头传话,“回姑娘,水芳楼的人来了。”   瑾玮见林侦没再动,这才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   一路来,雨水从身后斜潲。怕再淋湿了小腿腹的伤,沐芽把伞尽量仰在身后,裙子湿了好些,进到房中,滴滴答答的。   奕枫忙迎过来,见她瑟瑟的,唇瓣都发青,心疼得蹙了眉,“怎的淋成这样?冷么?”   没有应他的话,沐芽转身看着珍珠帘后相伴左右的两人,恭恭敬敬俯身跪地,撕裂的痛瞬间殷出了心口,“奴婢见过七殿下、九殿下、庄姑娘。”   “快起来!”奕枫忙要去扶,她已是自己起了身,“庄姑娘传奴婢来,有何吩咐?”   “我哪里有什么吩咐。”瑾玮扭了脸。   “是我叫你来的。”奕枫说着就握了她的手,“走,咱们往旁处去说话!”   果然又是他,沐芽的心一沉到底……   眼前人,一身锦衣华袍,一张盛世美颜,霸道,殷勤,带着高不可及的华贵之气,像俯视苍茫的星辰。昏沉沉的脑袋,迷离的眼神,把眼前景象撕成了碎片,一路来的疼痛此刻集聚出一股悲愤的力量,忽地稳住了瑟瑟发抖的身体。   沐芽抬起被握着的手抵在他胸前,血丝的清眸映着他的脸,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眼中,“九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说话,劳烦殿下能一个字一个字听清楚:我,沐芽,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你,不想听闻关于殿下你的任何消息。”   “你说什么??”   “老天若是当真有眼能看到沐芽的心,知道我求了多少次,乞求那一日我从未走出浣衣司,乞求那一日我从未去过翊坤宫,乞求,从未与你相见!沐芽命不及蝼蚁,生死由天,今日站在天地之间直言我心,不枉爹娘生我一个‘人’字。”   突然冷下的水心榭,从未有过的断然之静,单薄弱小的身体,气势凛凛,寒意森森……   “七殿下,庄姑娘,从今日起,二位若有话传奴婢,请先请王爷的话,除此之外,恕沐芽不能从命。”低头,俯身,“沐芽告退。”   看她转身,湿湿的雨水,拖拽的脚步,一步一步离开,奕枫脸色煞白,心像被狠狠捅了一道,痛不可当!大怒,“混账东西!!我真真给你脸了!你给我回来!!”   一把奕枫被奕枫拖住,瘦小的身子几乎是被甩了回来。   “住手!!”林侦大步出来,怒喝,“放开她!”   奕枫哪里听得,死死攥着她。最后的勇气和力气已经耗尽,她像一只抽去筋骨的小猫,苍白无色,虚软一团任他摆布。   看着她冰冷的眼睛似已往生,再也映不出他的影像,奕枫恨得牙关打颤,“今生……今世……再不见我?好!好!!此刻就是你今生的最后一刻,也算你我相守终时!!”   林侦一拳狠狠砸过去,猝不及防,奕枫口鼻迸血!手下一松,眼看着人往下滑,林侦一把抱住,“芽芽!!” ☆、第71章 ,   风斜在湖面上,雨水像一道道剪过的纱帘,淅沥沥的,泛着薄薄的雾气,一片又一片,似温柔的江南,戚戚绵绵……   昏暗的小屋里,微弱的小烛满是烛泪,已到了最后挣扎的尽头,只能照着小小的烛台;安静,静得只有渗入的雨湿弥漫,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折下脊梁,佝偻着身体,手臂紧紧地搂着床上蜷缩的小被筒,头无力地垂在枕边,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芽芽……芽芽……   哥哥叫你,你听见了么……   只有颤颤的气息呵在他心口,痛到万念俱灰,他完全放弃了抵抗,所有的感官都排斥归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跳动的神经在一下,一下,捕捉着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原来……他两个的生命,只有这一个娇小的支撑,她挺不住,他便不堪一击……   可究竟是为什么,他会在她面前抱了别人走,大雨之中扭头离她而去……又是为什么会明知她从小就怕动物,居然还丢给她一句“把马拴好”,离开时竟没有问一声究竟是因何落马……   “马上就有人上来接你。”,他是怎么说出口……“有人”,谁是“有人”?天经地义不应该是他么……   人们都以为他心胸宽广,装着一个很宏大的目标,装着很多人。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只有一个小丫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很小的目标,一个他和她的家,肆无忌惮地幸福……   芽芽听话,从来都听,只要是他的话。   他最无理的干涉,她都会像做错了一样怕惹他生气。她不知道她上大学的那一天,他有多恐慌。恐慌到每天都会像训练新兵一样要求她准时九点视频,看她是否已经回到寝室,睡觉前还要看她趴在枕头上,近近的,像就在他身边……   早就超出了哥哥的心思,却安排着她所有的一切。   情窦初开,她每一段恋情,都来不及进展就被他一手毁掉。他根本就不想知道那些漂亮的男孩有什么优点,在他眼中,他们都是愚蠢的选择,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抓狂的嫉妒。   从小惯她,管她,芽芽是他的,岂容他人染指?越压抑,越浓烈,他有一个独//裁者的贪婪,却没有独//裁者的勇气。怕失去,太怕失去,情感扭曲交错,让他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怯懦的爱人、最不称职的哥哥。   当她被一个人丢在风雨中流血,她心里可还会想到他?   此刻手臂只管用力,却感觉不到她瘦弱的身体,究竟是多久没有抱过她,竟然不知道她瘦成这个样子。轻轻地嗅着她的鼻息,微弱,滚烫,昏睡中,烧灼着他的心……   一直以为在倾尽全力地爱她,却把她爱得伤痕累累!   不该说出玉佩的作用,让懵懂的她铤而走险,险些被那高高在上的尊贵碾碎;丢了玉佩,她深陷绝望,即便如此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走……   她的小心里只想离哥哥近一点,只想跟他在一起,三番五次地告诉他,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是他把她拱手送了出去,为了什么狗屁爱情,让那个根本就不了解她的人一次又一次伤害她!   他的小丫头一直在他身边,从小到大,从现代到古代,穿越与否,皇子与奴婢,这一切虚饰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会糊涂至此,一而再,再而三推她出去,时至今日,痛断肝肠!   落在怀中,她惨白如霜,薄如纸片,唯一的生气就是全面乍起的淋巴腺。长在他身边,芽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在这个时空这样的感染意味着什么,以前手指被划一下都要跟他撒娇,这一次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是不是终于决定,放弃这个懦弱得不敢爱她的哥哥?放弃这个为了皇权富贵,把她抛在一边的亲人……   想到她一个人蜷缩在昏暗的小屋里疼痛、流血,林侦心如刀割,他近在咫尺,却让他的心爱如此孤独无助……   几天驱热的汤药灌下去压住了一时的高热,也灌得她肠胃虚寒,吃不下东西,身体完全失去了斗争的力量。高烧虚弱,雨中又被逼着去面对那些高贵的主子们,疼痛与绝望终于让她无所顾忌、欺君犯上,奕枫暴怒下的出手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倒下来已经神智不清,颤抖,像风雨中一片孤零零的叶子……   夜里,终于不再抖了,周身滚烫,这样的高烧没有人能再保持清醒的意识,只能昏睡,醒来,再昏睡。   悔恨已经将林侦的心完全吞噬,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几乎是一瞬间,他便丢失了所有的力气……   截肢,或者死去。   冰冷的几个字,从未想过会跟欢蹦乱跳的小丫头扯上任何关系,此刻却是他不得不面对。这里的医疗条件根本支撑不了手术,自然地,只留给他一个选择:看着她死去……   小烛燃到了最后,噗地爆了一声,一片黑暗。   他不想动,黑暗抹去了所有,最鲜活的就是她微弱的气息。一切忽然变得很简单,他近近的,想把那灼热都吞进腹中,让他一起燃烧,一起昏睡过去……   良久,林侦撑起僵硬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他必须起来。已经没有药物可以退烧,只能用物理降温让芽芽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在她永远离开前……   重新点燃了烛灯,在冰水盆边捡了两块湿手巾,林侦重坐回床边。轻轻探手到被中检查她腋下、腿下的冰块,而后取下额头熏热的手巾,重换了一块,带着寒气的湿巾冰得她倒吸了两口气。林侦俯身,轻轻擦着她滚烫的小脸,小鼻头,唇又干得起了皮,拧了一点水轻轻湿润。   绒绒的睫毛颤了颤,眼睛慢慢、慢慢睁开,林侦轻声唤,“芽芽……”   朦胧的烛光里,她的目光有些发直,好一会儿似乎才看清他的脸,唇轻轻抿了抿,没敢动。   林侦近近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别怕,只有我们两个。”   “哥……”   “嗯,”   “哥……”   “哎,”   她一声又一声,已经消失殆尽的能量虚弱得像一只小猫。窝在被子里,只能看到她的小脸,大手轻轻地揉搓着,心被揉得好软,疼得他狠狠吸了口气,再也顾不得那道模糊的防线,他俯身躺下,将她紧紧包裹在怀中,低头,“哥在,不怕。”   哥哥这么近,酸软的身体捡在他怀里才似有了形状,昏昏沉沉,沐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却分辨不出是不是在做梦,喉咙酸得好痛,喃喃道,“哥……我……好想你……”   轻轻抵了她的额头,浸了冰水的手巾很快就传来潮湿的熏热,这样的高温,林侦根本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能听到他的话,“芽芽……哥也想你……特别想……”   昏昏的热晕中看着哥哥的眼睛,沐芽努力地想在疼痛中找到那永远都让她安心的眼神,可是……高高的鼻梁碰到她的鼻尖,凉凉的,湿湿的,“哥……你哭了……”   林侦想摇头,却无力,轻轻垂了眼帘,不想让她看到那已经完全破碎的希望,至于泪,任凭她的小手捧着他的脸颊小心地擦拭。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有一天,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了距离,当他能在她面前曝露他心底的软弱与渴望,他会不会激动得揉碎了她,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的心却碎了……   “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   一如既往,她又在给他道歉,一个字一个字戳在他心窝最痛最软的地方,颤抖的气息冲在牙关,他屏着半天不能开口,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芽芽……那天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我……”头很痛,周身蒸干了似的,她的记忆里消失了很多事,王子、公主,欺君犯上、砍头的罪过,可是却没有忘了她口无遮拦让哥哥好久不理她的那句话,此刻看着他,怯怯地抿了抿唇,“我不该缠着你……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你不说,哥来说。”他更低了头,唇轻轻触在她热热的气息边,“永远不分开的只有夫妻,生,死,永远在一起。芽芽,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小屋里突然静静的,窗外的雨都像被点了穴;迷离的小月牙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小脸木木的像一个雕刻的娃娃,一动不动。   “芽芽,芽芽?”   头剧烈地痛,头剧烈地痛,他一声声唤,她却不敢应,好半天,蹙了蹙小眉,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嗯?”   “还是……我已经死了?”林侦……向她求婚?这就是梦……也根本不敢梦到的,不是死了,还能是什么?   红红的小脸,眼睛直直的,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林侦看着心疼又好笑,将小木头人儿搂紧,低头贴了她脸颊,“小坏蛋!”   她不动,连口气也不肯喘。   忘了她还在病痛中,他用力揉着怀中,她的反应比他憧憬了无数次的情形还要可爱,林侦只觉得自己破碎的心忽然就被幸福撑得满满的,“芽芽……答应我,说愿意嫁给我,嗯?”   她才不开口,绝不能开口!凡此类性质的美梦一般都是一开口就醒了,然后眼前的人就会消失,沐芽狠狠地闭了眼睛,把刚才那一幕存着脑子里,永远定格,嗯……烧得稀里糊涂的真好……   额头的湿巾被拿开,是什么?凉凉的,软软的,印在她滚烫的额头?是……他的唇……   鼻尖,脸颊,轻轻地,一下一下啄下来,覆上她的唇,不敢深吻,只滋润着她干干的唇瓣。   心跳得好快……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来支撑……她不敢动,吻很浅,可是就觉得呼吸不够,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这么真切,是他的气息,他的唇,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沐芽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   原来……死亡有时候也可以是一件好事,会在临死前达成你最渴望的梦想。如果都可以,会不会有很多人会希望像她现在一样,感谢这濒死的机会……   她不怕……为什么要怕?这个时候,她终于可以不用去想什么千金,什么公主,在她生命的最后,他完完全全的,只属于她……   可是这样……她会好想活下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绒绒的睫毛颤颤巍巍,不敢回应他的吻,却是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中,软软的。林侦看着,吻着,心似窗外的雨水,缠绵难离……   怀中的温度又在升高,万般不舍,他轻轻离了,“芽芽,芽芽?”   “……嗯,”   “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   “哥……”   “伤口是感染了,可还没有恶化到最坏的地步,你现在需要的是抗生素,或者只是消炎药就可以。”   “可……这里并没有。”   “这里是没有。”林侦略略顿了一下,“可咱们家有,医院,有。”   烧得迷迷糊糊,幸福得迷迷糊糊,忽地这一句,像刚才沾了冰水的毛巾,沐芽被激得哆嗦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芽芽……是时候该送你回去了。”   像刚才的吻一样猝不及防,烧干了的身体一股酸楚眼睛忽地疼得厉害,“啊?不……我不,我不……”   “芽芽,你听话,你……”   “你不是说不分开么?你……是在骗我?”她就知道她不会拥有这样的幸福,她不会……永远都不会……   “不是,不是,芽芽,你听我说……”   “你刚才还说……生,死……都在一起。原来,是要送我走……才……我都说了我不会缠着你……”满满的幸福突然挖下,她伤心得语无伦次,“我,我,你为什么……非要……”   “芽芽!我也不想让你走,可是不行,你听话。”   “我不,我不……我不走……”   “不走你会死的!”   “我不走……”埋在他怀里,一身的灼热、一身的伤都不及此刻心里的痛之万一,瘦弱的胳膊用尽身体仅存的力气抱紧他,“我不跟你……分开……”   “可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五天,十天……终究要分开。”   “那就……等到那个时候……分开,行不行?”   她哭不出来,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撕裂着他的心……失去她,他已经痛得万念俱失,听着这一声声乞求,痛又被翻起,一遍又一遍……   “求你……求你……”   “求我?”他低头,贴着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死了……我要怎么活?”   “我……我走了,不也是一样……为什么……”   “牧芽啊牧芽,我现在,真的想跟你换一换……你知不知道?”他轻轻抚起她的小脸,“你愿意看着我死去,还是离开?你替我们做这个决定,好不好?”   滚滚的热晕中,每一分思考都是这么艰难……   离开他已经疼得她想要死去,如果……看着他在她面前永远地闭上眼睛……她一定会随他而去……   她终于哭出了声,没有泪的抽泣,湿透了他的心……   ……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急急地拍打着窗棱,像一声声的催促。   怀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怕她再昏睡过去,林侦轻声唤,“芽芽,”   “……嗯,”   “明早天一亮,随你师傅的车马起行。”   “那……你呢?”   “我跟你一起走,送你回去。”   贴在他怀中,她一个字都不想再应,私心里竟是在期盼那滚滚的热把她彻底吞噬,就这样,在他怀里……   “回去后,你的病痛、伤口就都没有了。哥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你好好地记清楚。”   她不吭声,林侦低头贴在她耳边,“芽芽,还记得姥姥家你房间书架上那个音乐盒么?”   她还是不吭声,他不得不轻轻咬咬她的耳朵,“嗯?”   “……嗯,”那是哥哥上大学走的时候送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供着。   “那里面有一张银//行//卡,我存了一笔钱,用你的名字存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和哥哥的生日。”那是他悄悄为他们的未来做的盘算,“记住了么?”   “……嗯。”   “里面还有一件东西,是送给你的礼物。”   沐芽闷闷地等着,竟然没下文了,她抬起头,“……是什么?”   “你看了就明白了。”   “你现在……就告诉我。”   林侦笑了,“是啊,给你的嫁妆。”   心一酸,她又埋了头。他从来……就没打算真的娶她……   “芽芽,回去以后,也许时间变了,也许空间变了,不管怎样,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在那里,自由,平等,芽芽是个小学霸,是不是?”   瘦弱的身子在发抖,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一点点一点点,在动摇着他的心……   林侦用力将怀中抱紧,“芽芽,你就当是为了心疼哥哥,好不好?死去……就不能再思念了,现在,我们像在两个地方,失去了通讯,却依然可以思念,对不对?你走了,哥哥可以想象你在那边,读大学,毕业,工作,成家,做妈妈,好好地幸福下去……”   而我呢,也可以想象你在这边,迎娶美丽的首辅千金,甜甜蜜蜜,好好地幸福下去……   沐芽闭上了眼睛…… ☆、第72章 ,   雨中远远地传来寺庙里的钟声,小屋里静静的,怀中人又陷在昏昏的热晕中。   林侦低头,轻轻地摩挲着滚烫的小脸。她明明是刚刚才睡,可是之前好半天都不再睁眼看他,不论他说什么,也不吭声。   小丫头无声的反抗,很倔,身体却软软地蜷缩在他怀里,看着好可怜。林侦只管抱着,心疼,却也很甜蜜,不想离开他吧,越让他坚定送她走的决心。只是,不知道把她送进东小院的那一刻,他挺不挺得住。希望,她不要哭,不要叫他,不要回头看他……   “笃笃笃”   小屋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林侦没有理会。这一次芽芽受伤,惊痛之下,他迁怒于姐姐亦洛和芽芽的好师傅江沅。即便他很清楚小丫头虽然在他面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撒娇耍横,一点点小痛都要缠着他心疼半天,实际上从小到大她就不是一个会找别人诉苦寻求帮助的人。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的所谓成全与躲避,芽芽不会心里这么怕,这么孤独。   一想到她带着这样的伤痛天天出现在姐姐姐夫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都没被发现,就此错过了最佳的诊治时间,错过了留下她的最后机会,林侦就不能原谅。   姐姐亦洛难过得哭,姐夫江沅对小徒儿也是十分心痛,内疚之下夫妻二人一口应下他预备车马回京城的要求,即便也顾虑七弟的离去会引起皇父生疑甚至怒起,却也只管想办法来周旋,不敢多烦他一个字。   守着芽芽,林侦寸步不肯离,姐姐亦洛安排了人在外头照应看守,应了他的话绝不会有人来打扰。这个时候,又敲的什么门?   停了一小会儿,叩门声又起,这一回应了雨声,动静很大,很急促。   正暗自神伤,珍惜着两人相处的最后时光,这一阵阵声响叩得林侦心里十分烦躁,不想理会,可那门外人似乎不打算罢休,接连不断地敲了起来。   没办法,林侦轻轻放下怀中,起身,打开门。看着廊下这湿漉漉披着雨蓑的人,一股心火蹿上来,“你来做什么??还嫌闹得不够?!”   “不是不是,”奕枫赶忙道,“七哥,我,我是想起一件事来。你听……”   “我没空儿听!”   林侦转身就要走,奕枫一把拉住,“七哥!是关乎沐芽的伤!我,我想着可能有法子。”   林侦咬了咬牙,不想多费一分口舌与他解释,只道,“我有法子了,你回去吧!”   “你能有什么法子啊?”奕枫急,“送回京城路途遥远,她如何撑得住?蓟州近在咫尺,不先试试么??”   “你说什么?”   “七哥,伯伦特,伯伦特此刻就在蓟州!他手里有一种药,前年我受伤,化了淤脓,也已周身发热,神智不清。太医们要割肉要刮骨的,当时有人冒险举荐了他,就是他的药救了我一命。若非如此,皇父怎会许他进宫做了咱们的师傅呢!”   林侦不是没有想到过西医,只是他早在刚与伯伦特相交之时就已经讨论过此时西医的发展,距离现代医学最早的突破还有至少一百多年的距离,并不比中医药学高明多少,甚至还差了许多。   此时听奕枫说,林侦虽然觉得娇贵的王子也许并不知道他当时的伤情,尤其是听到伯伦特借此进宫,被人夸大其词来推崇他也不是不可能,可心里却依然存了一丝疑惑,问道,“什么药?”   “这个,西洋名字我是记不住了,可是我记得后来听伯伦特说是什么酸什么水。”   林侦蹙了眉,“酸水?是水状的?”   “不不,是粉剂。不是酸水,是……”奕枫很努力地想着那个艰涩的字眼,“水什么酸?说是从树皮里炼出来的。”   林侦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握了奕枫,“水杨酸??是不是水杨酸??那树皮是不是柳树皮??”   “对对对!”奕枫大喜,“就是水杨酸!就是柳树皮啊!七哥你知道?”   天哪!!林侦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到了极点!只知道在与伯伦特讨论时了解到治好康熙大帝的奎宁片此时还没有研制出来,从奎宁片到阿司匹林,有足足一百年的进程。却万万没想到,这个万恶的空间,竟然在还没有发现奎宁作用的时候已经从柳树皮中提炼出了水杨酸,这是阿司匹林,这是阿司匹林啊!!   “奕枫!多谢你!多谢你!!”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我马上走!”林侦说着转身就往房中去,一步跨进去又出来,奕枫见他口中泛了哆嗦,无头苍蝇似的,赶紧拉住他,“七哥!你不能去,得我去!”   “嗯?这是为何?”   “七哥你有所不知,那药剂伯伦特从西洋只带了两小瓶来,价值堪比黄金,金贵得很。你若说给沐芽,他必是不能给你。且他下药之前还给我做了些什么验试,一是怕中毒,二说是此药因人而异,不见得顶用。这一回,他人不在此地,岂肯随意医治?若说是我受伤,恐怕还能说得过去。”   林侦心里明白这不是青霉素根本不需要做试验,伯伦特说的这两条极可能是怕一旦药不起作用,皇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吃罪不起,提前打个掩护。不过,奕枫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想要从伯伦特手中弄药,必须是说这极受宠的皇子受伤,而且,想让他在隆德帝面前闭嘴,也必须是皇子亲自去求的面子才足够大。   林侦道,“既如此,更得我去!”   “嗯?”   “既然是你受伤,怎么可能是你亲自去。”   “哦,对对对,”奕枫才觉自己也有些昏了头,“这倒是的。”   “好!”   林侦回头看了看房中,转身,奕枫把自己身上雨蓑解下来给林侦穿好,“七哥,蓟州近,一夜足够来回,骑我的马去,快去快回!”   “嗯,奕枫,我若是天亮回不来,让三姐他们先等着。”   “好!”   “若是皇父叫我……”   “你放心,有我呢!”   “嗯!”   ……   看着林侦消失在雨幕中,奕枫转回身,面对着那虚掩的门,怔怔地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抬手想去推,又缩了回来。   都是他不省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受罪。想起两年前他因着伤口化脓起了高热,那疼,疼得浑身像要炸了一样,根本就动不了。他这么个大男人尚且如此,更况是这么个娇嫩的小丫头……   不觉就狠狠握了拳,骨节握得咯咯响。   她在信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为何想回树上,就是不想做奴婢丫头么,他怎的就是记不住??总是在她跟前儿逞主子的威风!从水芳楼到水心榭,这么远的路,雨里她也不知是怎么挪过来的。想起自己等在房中,安安逸逸的还嫌她慢、还觉焦心,真真是纨袴膏粱!   想起小丫头被逼得脸色苍白,一个字一个字骂得他狠,当着人,他这皇子的面子如何下得来?恨不得即刻捏碎了她!可后来才觉着,她骂得轻,似他这等急赤白脸不知体恤之人,合该着被骂!!   想起她轻声唤“奕枫”,真真是……辜负了她……   越想越恼恨,越想心里也越热,若是……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真是不知该如何过往后的日子……   手不觉就又扶上木门,轻轻地,轻轻地推开……   小屋里点着烛灯,静静的橘色的光。她蜷缩在被筒里,小脑袋埋在被中,只枕了枕头的一半,头歪着依偎着这半边。   奕枫看着那形状,估摸着这边该是七哥吧?心里不觉就寡落落的……   当着瑾玮的面,七哥一拳就打了上来,为了一个小婢女丝毫不顾及什么皇子颜面、什么手足情重。眼看着她落在他怀中,一刹那,奕枫觉得,她像是见到亲人的娃娃,忽然间就垮了所有的坚强。   做哥哥,当如是吧……   走到床边,奕枫轻轻地坐下,抬手把被角略往下掖了掖。搭了湿手巾的脸越发显得小小的,烧得通红,头低着,小嘴嘟嘟的。奕枫记得自己受伤时只觉得浑身都冒火,干得厉害,嘴唇爆皮挣血。可她烧得这么厉害,小嘴虽说也有血痕,倒还好。看那高几上,一盅清水里头沾着药纱,想来是七哥一直在照料着。   正看着,昏睡中的人不自觉地抿了抿。奕枫犹豫了一下,捡起水盅,沾了沾药纱,俯身,小心翼翼地点向她唇瓣上。刚碰上,软软的,心一哆嗦,手跟着就抖,水沾得又太多,顺着她的下巴就流了下来。   奕枫赶忙用手背去蹭,力气用得有些大,小脑袋跟着一低,额头上的湿巾掉了下来,正好扑在她鼻子上。   哎呀!奕枫忙去放水盅,一下子磕在桌沿儿上,水花四溅。顾不得,手忙脚乱地去抓那湿巾。将将从她脸上捡起来,绒绒的睫毛颤了颤,她睁开了眼睛。   温柔的烛光里,两人四目相对……   手里握着湿巾,这么近,奕枫心里通通得像擂鼓一般,一动不敢动。   好怕又惹恼了她,怕她一生气动了自己的伤,可瞧了一会儿,她像不认得他似的,滚烫的小脸上一双极平静的眼睛。奕枫看着看着,有些伤心,搁了湿巾,低着头往门外去。   “我渴……”   脚步猛地站住,奕枫忙转回身,“哦哦,等着,啊?”   急急地桌上拿了水盅,沾了两下药纱,俯身,轻轻地涂在她唇边。这一回他很小心很小心,水沾得将将好,饱饱的水珠浸在她的唇瓣上,嫩嫩的,还不会流下来。   他很仔细地沾着,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弄了几下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抬眼,小月牙儿那么清晰地映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抿了抿唇,“我……能喝点水么?”   这一句真是晴天霹雳醍醐灌顶!他,他怎么能这么蠢??人都醒了,怎的还用药纱沾水?   他的脸颊腾地红了,“哦哦。”赶忙搁了水盅,又倒了一杯清水。俯身,舀了一小勺递到她唇边。她侧身躺着,好难把握,勺一歪,水洒了出来,好在不多,忙用手给她擦了,而后在衣裳上蹭了蹭。   第二勺,他屏气凝神,拿出走桩的专心,很顺利地送到她口中。几勺下来,慢慢使顺了手。   看她木呆呆的,不知是疼还是烧得厉害,眼睛都不转一下,奕枫忍不得轻声劝,“你别怕,这伤我也得过,能好,啊?”   她没应,只管从他手上喝着水。   奕枫一勺一勺喂着,听着窗外的雨声,心忽然就觉得很安宁…… ☆、第73章 ,   ……   好想一直睡下去,不要起来乘车赶路。可是迷迷糊糊地被人折腾得醒了好几次,滚烫的热晕里只能看到人影攒动,喉咙里冒火,想叫哥哥,可是发不出声。腿上好痛,喊不出来就咬着牙,酸酸的。   再后来,听到有声音在争吵,很大声,她的头要炸了,睁开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是谁在吵。   昏昏沉沉,晃来晃去,慢慢的,觉得身体忽然好轻,恍惚中,一道白光,身体突然往下坠,哥哥的脸越来越远,她吓得大叫,拼命地叫,两手死死地扒着、抠着,终究无力,猛地被甩了出去,身体飘离,哥!哥,哥……   “牧芽,牧芽?”   惊恐中,远远地听到有人唤她,声音好熟悉,越来越近,可这两个字不是“芽芽”,心一酸,现代,她一定是回到现代了……   “沐芽?”   人虚脱在汗水里,慢慢、慢慢地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张温柔美丽的脸,红着眼圈,轻轻蹙着眉。头上梳着桃心髻,缀着宝簪珠花,身上是湖水蓝纱的褙子,离得近,淡淡的清香。   天哪……这,这是公主亦洛,这是公主亦洛!   从来没有觉得古装的女子这么美丽,从来没有觉得这满屋子照不亮的烛光这么温暖,沐芽高兴得想大叫一声,喘了口气,嗓子干哑得一个字都吐不出。   “一直睡,都不敢叫你,可是不能不叫,得吃点再睡。”   亦洛轻轻沾着她额头的汗,手巾热热的,很舒服。啊?她居然能感觉到手巾是热的?沐芽这才发觉自己虽然浑身湿透、又酸又软,可是却不像在火上烤着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莫动,”亦洛看她在被子里不安分,轻轻拍了拍,“热尚未褪尽,一身汗,莫再着了凉。”   原来是退烧了!难怪原来千斤重的脑袋轻了好多,周身虽然软,却是不那么疼了。沐芽欣喜若狂,说不出话,忙冲着亦洛抿出个笑。   “来,先喝点水。”   就着亦洛的手,沐芽看着喝了半碗水。   “能撑着吃些么?”   “……嗯。”   沐芽点点头,终于可以发出点动静,空空的腹中被水滋润,一下子觉得好饿。丫鬟如意端了白粥过来,好香甜!   一场伤病,小丫头已经折磨得皮包骨头、没了人型,此刻看她大口大口地吃着,亦洛心酸道,“真真佛祖保佑,药对了症,捡了小命儿回来。”   看着她吃得饱饱的,亦洛又吩咐两个丫鬟上手给她把汗湿的衣裳换下,顺带包裹着重换了干净被子。   清清爽爽地躺下,亦洛上手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公主的手好软,沐芽安安生生地受着,第一次不觉得她是主子,有点……像姐姐。   安置妥当,亦洛又嘱咐了几句热未褪尽,万不可受了风,这才起身离去。   看着她的裙角抚过门槛,沐芽眨巴眨巴眼睛,一直在庆幸自己留在这个时空的心,悄悄地有句不敢问的话,哥哥呢?   ……   夏日的夜靠在湖边,起了夜风,凉凉的。   不敢开窗,沐芽在被子里翻了一下,又一下,黑漆漆的房中,什么也看不到,脑子里存下的景象便慢慢清晰起来,沐芽努力回忆着,里面有哥哥抱着她,不是站着抱着,是躺在她身边,说了好多话,碰到他的额头,鼻梁,还有凉凉的,他的泪……   第一次见哥哥流泪呢……可沐芽此刻顾不得心酸,只觉得不知怎么的有点紧张。后来,说是她要死了必须回到现代去,哥哥交代了他的银//行//卡,再后来好像送她到了东小院,哥哥看着她,她就被枯井吸走了,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见。   不对啊,这是梦吧?   沐芽愣了一下,如果这个是梦,那……   好像……记得哥哥抱着她,问……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然后……还亲了她……   心通通跳得厉害,按也按不住,一下子就好像把刚才那点白粥生出的力气都耗没了,心好虚,沐芽赶紧埋了头。胡乱想什么?这明明比枯井吸走她还要不可能……   可是……他的唇凉凉的,好软,轻轻地滋润着她的唇……   她明明感觉到了,还记得闭上了眼睛,他的唇始终没有离开,吻了她……好久……   怎么会不是真的呢?可如果是真的,他人呢?她醒了,怎么不见他?   头还痛,越想越痛,他到哪里去了?她好了,不用再回现代救命去了,他不高兴么?   她不会死了,生离死别的痛都没有了,哥哥应该……想到这里,沐芽的心忽地一沉,难道……   这一切像梦一样、比梦还让她心跳的场景之所以出现,都是因为……她要死了吧……   要永远分别了,哥哥心疼她,就把她最大胆最无耻的心愿给了她,让她能开心地离去。一定是这样,可是她又意外地活了,他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回之前的话能不让她伤心,才暂时不敢见她的吧……   问题终于想通,也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埋在被子里,沐芽鼻子酸酸的,轻轻抽了一下,泪忽然就进了眼眶。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痴心妄想到那种地步,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起那张英俊的脸,轻轻蹭着她的脸庞,好舒服。沐芽不觉就难过起来,本来,人家就从没想过要跟你怎样的,在人家高烧的时候你拱手送上,迷迷糊糊的根本就没来得及幸福,一下子你就又拿回去了,是不是太过分了……   想着想着,心酸得要死,我是你的玩具吗?你这样忽悠一个快死的人,还要假装是好哥哥?假装就假装,干嘛要亲我??谁允许你亲我了?亲就亲,干嘛要亲嘴巴?人家还没有被人亲过嘴巴呢!你,你……   你是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还说别人欺负我,就你能欺负我啊混蛋!   泪被气了出来,沐芽狠狠地抹了一把,哼,不见就不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渣男!玩弄女人感情的臭流氓!以后我看你怎么见我!不,我以后都不见你,再也不给你找借口的机会!   我病我的,我伤我的,关你什么是?你好好喜欢瑾玮就是了,干嘛跑来做临终关怀啊?有你这么关怀的么?以身相许地关怀?以后我男朋友要是敢这么做,哪怕那个贱人真的要死了,我也一定,一定不会原谅他,一定分手!以身相许一秒钟也是移情别恋了!也是出轨了!   越骂泪越多,越想越觉得委屈,周身的痛难受,头也痛,越发难忍,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沐芽,沐芽?”   躺在身边的人听到动静轻轻拍了拍那颤颤耸动的被子,“怎的了?难受么?”   这是如意姐姐,三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像妹妹一样亲,特意留下照顾她。如此厚待,沐芽怎能不领情,赶忙在被子里蹭了蹭眼睛鼻子,露出脑袋,好在黑漆漆的夜什么也看不到,“我没事,如意姐姐。”   “那怎的哭了?”   塞着的鼻子终于还是出卖了她,沐芽心一酸,扁了扁嘴巴,“就是……头还疼,也不知什么时候好。”   “还有些烧呢,再过两日管保好了。”如意给她掖了掖被子,“这么金贵的药,真像仙丹似的,敷上又灌了下去,眼见着那热就往下退。之前真真要吓死人了,都当你这小命儿保不住了呢。主子哭得什么似的,庄姑娘来了也哭,直埋怨自己。”   “让主子们费心了。”沐芽轻轻抿了抿唇,这一回真是折腾大了,三公主哭本来也是心疼她,庄姑娘也哭了么?想想那天疼得厉害就那么冲撞她和九皇子。九皇子是不需担心的,顶多恼了又打她一顿,可这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个?自己也真是嘴上没把门的。等好了,得去道个歉,往后她真的成了嫂子,能不能见着哥哥恐怕得指望人家一句话了。   一想到哥哥,心里又不是滋味,想他干嘛,见他干嘛,才不见呢!哼……   正一个人在心里嘟嘟囔囔,就听耳边如意问,“沐芽,你怎的不问是什么金贵的药医好你的?”如意也是纳闷儿,这丫头心真粗,竟是不想想怎的就起死回生了。   “……哦,是什么药?”   “那药是西洋来的,叫什么水杨酸。”   沐芽心不在焉问了一句,得了这么个答案,立刻提了兴致,水杨酸??那不是阿司匹林的主要成分么?忙问,“是哪儿来的?”   “是那个西洋师傅带来的。”   “那师傅来了?”   “你呀,真是个小傻子。”如意笑,“莫说那师傅没来,就是来了,怎的就能给你用呢?”   “那是怎么的?”   “是七殿下连夜往蓟州找那师傅央告来的。”   蓟州?难怪哥哥后来不见了,沐芽这才依稀想起后来守着她的好像是九皇子奕枫……   “说这药金贵啊,倒不只是药到病除,更是这药难得呢。”如意叹了口气,“怕得不着,七殿下亲自骑马去的,谁知路上走得急,摔坏了胳膊。”   “啊??”   沐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棒子,“你,你说什么??七殿下摔坏了胳膊?”   “是啊,大夜里下着雨,路不熟又滑。”   “啊?那,那伤得重么?”沐芽急问。   “错了骨头,虽是不打紧,可也疼得厉害。”如意道,“就那么挨着疼回来,还非要亲自给你上药。主子心疼他拦着他,谁知七殿下起了火,嚷得老大声,把主子都骂了呢。主子和王爷没法子,只好随了他。给你上好药,直到眼看着热往下退,七殿下才走了。”   泪就涌了出来,沐芽也顾不得了,哭着问,“如意姐姐,他到底要不要紧?殿下要不要紧……”   如意看小丫头吓着了,伸出胳膊来拍拍她,“莫怕,说是伤得不重,上了夹板,养养就好了。可也惊动了万岁爷,下旨说雨天草滑,不让进草场骑马了呢。幸好啊没把庄姑娘的事也倒腾出来,不然问道你可怎么好。”   “太医怎么说的?”沐芽心疼得要死,哪里还顾得什么万岁爷、什么庄姑娘,“真的只是养养就好么?往后会不会落下什么病症?”   “放心吧,我与主子去瞧过,太医说不打紧。你呀,赶紧睡,养足精神养好伤,才不辜负殿下给你寻药来,到时候再去给主子磕头谢恩也来得及。”   哪里还睡得着,缩在被子里,就觉得哥哥一定比她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了……   -- ☆、第74章 ,   阴雨的天气转了晴,又热了起来,水芳楼里因为师傅的身体不能镇冰,热得人们都很安静。这几天沐芽熬得很辛苦,烧在两天前就彻底退了下去,伤口在三公主的亲自照料下好了很多,一日三餐也都是最保养的伤后餐,养得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剩下焦心。   哥哥受了伤,虽说总有人说不打紧,看三公主的样子也像是不重,可听说隆德帝去看了几回,把自己身边的小太监都派在儿子身边照应,弄得山庄上下真像出了大事。   沐芽心急火燎地想去看,可别说公主根本就不让她下地,即便就是去了,一旦撞上那九五之尊,或是各位皇子殿下也不是闹着玩的。   就这么焦心地等着,每天吃饱喝足只能偷偷在小屋里走几步,来来回回,对着大开的窗,吹着湖面上一*涟漪泛来的风;偶尔看到有人泛舟,垂柳抚堤,轻舟悠扬,能看一整天。原先打发时间,她的脑子里能天马行空想好多的题目,有解的,无解的,现在像被洗了硬盘,刷得只剩下一个偏执的念头:想见他。   有时候这个念头太过强烈,沐芽都分不清究竟还是不是在心疼哥哥的伤,还是……更关心那个答案……   一早吃过饭日头就火辣辣的,好在有风,吹过来带着湖上清凉,很惬意。沐芽从门边走到窗边,发一会儿呆,再从窗边走回去。木门开着,穿过廊下,能看到水芳楼前的花坛,一坛子花开得胖嘟嘟的,很安静的一大簇,看不到大门,不知道有什么人来往。她就这么被隔绝着。   轻轻吁了口气,正要转身,听到有人转过廊下,“沐芽!”   沐芽忙往门边去,是如意,“姐姐,”   如意手里拿了个荷包,站在门槛外就揽了沐芽的肩,悄声儿道,“今儿皇上带着各位殿下、主子们一大早就上山往庙里去了,这个给你。”说着把手里那个沉甸甸地荷包塞给沐芽。   沐芽拿着蹙了蹙眉,没明白,“嗯?”   如意笑,咬了她耳朵道,“这是主子做的药荷包让给七殿下送去,今儿主子和王爷出门时,王爷私下吩咐我说让沐芽送去吧。”   啊??沐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紧紧握了荷包,又担心道,“那,那他们几时从庙里回来呢?”   “回来什么?七殿下就没去。歇着呢。”   “真的啊??”   看那一天到晚耷拉的小脸登时就红扑扑的,如意笑道,“快去吧,好好儿给殿下磕个头去。”   “哎!”   见她心急得摁不住,如意赶忙拉住:“今儿主子们陪万岁爷在庙里吃斋,要大半天儿的功夫呢,王爷嘱咐,让你慢慢儿走,走恼了伤口可是自己受罪。”   沐芽抿嘴儿笑,“嗯!晓得了。”   如意吩咐完转身走了,沐芽高兴地合了门就要往外去,刚走了两步,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睡得起皱的旧裙子,这怎么行?赶忙转回房中,翻箱倒柜地找了上次打扮的那件裙子,刚要往身上换,不好,这个衣服可不吉利的,穿着去了就看到他和瑾玮下棋,这次才不要!丢开这个又找了找,翻到一件葱心儿绿的薄纱裙,是如意前两天刚刚送给她的,说她衣裳不合身了,回去再做新的,先穿她的旧的。好,就这个,好歹看着新鲜。   又洗了一遍脸,擦了胭脂,换上裙子,把头发好好儿地扎了个软软的蝴蝶髻,留了发披在肩头,坠着两颗小珠子。   镜子里左照右照,发现简直就是一棵葱嘛,还是头上长了芽儿的葱,丑得不行。不觉就泄了气,以前怎么就没觉得自己这么丑?眼睛一笑就像两个半括号,嘴巴太小,嘴唇太薄,小鸡一样;鼻头太尖,胭脂太红,眉毛太粗,脸太小……   嫌弃了自己半天,怕时间耗没了,赶紧又打了盆水把胭脂都洗了,素面朝天吧,反正她的样子哥哥又不是没见过,化妆成天仙他也不信啊。   洗完脸,绕着镜子走,这样才安心地出门去。   ……   芳园居。   一路晒着太阳来,额头渗了汗珠,腿也走得有些疼,站在院子门口,沐芽擦了擦汗,定定神。传话给门口的小太监说三公主让给七殿下送东西来,小太监就往里跑,谁知没几步,竟是迎面出来个人,那人看见门口的沐芽,登时就笑了。   “王九!”   沐芽也乐得不得了,原来万岁爷派到殿下身边伺候的是这个家伙啊!   “大热天儿的,你好了么?怎的倒跑出来?”王九赶忙将她让进院中竹影子里。   “王公公如今还顾得咱们这些小奴婢的死活么?”   沐芽揶揄一句,王九直挠脑袋,“万岁爷跟前儿虽忙,可怎的能不想去瞧你呢?公主殿下那院子也不是谁都能进啊。”   看他窘,沐芽掩嘴儿笑,王九这才笑了,“来瞧主子么?”   “嗯嗯,他伤得怎样了?”   “说是骨头合好了,只是夜里还疼,板子也过几日才能拆。”   “哦……”问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心就开始跳,沐芽轻轻抿了唇。   “走吧,进去吧,主子一个人看书呢。”   “嗯。”   随着他走过鹅卵小径来到正殿台阶下,王九往上呶了呶嘴,“去吧。”   “哎。”   沐芽口中应着,脚却在台阶下并得很整齐,一动不动。王九瞅了她两眼,悄悄儿笑,也不理会她,转身走了。   磨蹭了好一会儿,手心握出了汗,药荷包捏出一手的药味儿。管他呢,问问怎么了,问了死就死,反正不问也是个死!   心一横,走上台阶。   ……   门敞开着,房中镇着冰,淌着冉冉白雾,好清凉。沐芽踏进去,绣花鞋很轻很轻,站在门边看东厢的珍珠帘子里,一身雪白的丝绸中衣儿坐在炕桌边,领口的扣子解开,脖子上挂着打了板子的左臂,低着头,青丝垂肩,正悠然地看着书。沐芽看着那俊朗的身型,悄悄屏了口气。   要死了,哥哥的样子以前天天在眼前也没觉得怎样,军装白大褂简直帅到不行,闪瞎多少人的眼,她都能安然自若地面对。现在这么一身睡衣还挂着胳膊的伤兵样子为什么就觉得不能呼吸?脸颊像被烙铁烙了,烫得要死。   低了头,希望在进去见他之前,能让那淌下的冷气把脸冰凉些……   林侦早就在窗子上看到那个嫩绿的小人儿,带着头绳上的小珠子一晃一晃的,好容易盼着她进来了,又像一棵小葱似的杵在门口。   “打算在那儿站多久啊?”   慢条斯理一声飘过冰雾的房间,吓了沐芽一个激灵,抬起头,那张从出生就看到现在,一直都没觉得是男神的脸正微笑地看着她。隔着帘子,沐芽怔怔的……   一直都以为哥哥的刀眉太过严肃,怎么从来不知道这像刀裁过的棱角立体感这么强?比起那轻飘飘的剑眉,有种摄人心魄的气势;鼻梁高挺,眼窝微凹,眼神深沉得似大海一般,以前总觉得这眼睛太过正直,一点浪漫的意思都没有,其实……不怒而威,明明就是帅得很凛冽!他的笑容总是很浅,眼睛里的笑意却浓,可以想象到那个酒窝出现的时候,是怎样刚毅与温柔的绝妙组合,沐芽不觉就轻轻地,轻轻地咽了一口……   “芽芽?”   “……哦。”   哦??这一声怎么像小鸭子似的这么哑?又好像做错了事。沐芽狠狠咬了咬唇,疼得自己都龇牙,有些懊恼,撅了撅嘴往里走去。   挑起帘子进到房中,哥哥还是坐在炕桌边没动。沐芽走到身边,捧上那药荷包,“这是三公主给你做的,说是,嗯,说是让你挂在床头,辟邪,也养身。”   哥哥安静的目光里,她像被火燎了,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左右不自在。这些日子盘算了好久的话被自己的没出息劲儿都怼了回去,很泄气地放弃了。   林侦抬手握上那个荷包,没有接过来,两人就这么分别拽着一边,半天没动。   “你好些了么?走路疼不疼?”   “嗯……”他一开口,沉在喉中的声音带着磁性好温柔,沐芽的鼻子忽地酸酸的,不自觉就又靠他近些,“……疼。”   “我也疼。”   嗯?沐芽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不知道我受伤了?”   “知,知道。”   “那怎么进来这半天也不问一句?”   哥哥训话,沐芽刚刚感觉的一点点温柔鼓起的勇气就萎了,呶了呶嘴,竟是不知道问什么,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嗯……那,你……什么时候拆板子?”   “过两天就拆。”   他说着把荷包接过去,目光又落到书上。手中突然空了出来,沐芽的手不知该往哪放,看着他身姿笔挺,十年的军营历练从来都是行端坐正,让人想亲近一下,都下不去手。唯独不协调就是吊起的左臂,沐芽的手轻轻地抚在木板上,摩挲着,“拆了……就完全好了么?”   “嗯,伤得不重。”   “……哦。”   他看书,她就这么杵在他身边摸那木头板子。也许是她站得这么近他热,也许是摸得他烦,过了没一会儿,他就抬起头,“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歇着,当心伤口又站乏了。”   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沐芽本来就攥成疙瘩的心立刻涌起一股酸楚,“好!”   扭头就走,绝不多看一眼!绣花鞋底子跺得青石转地通通响,伤口都疼,可走到帘子边手握了那珠子却怎么都挑不起,咬了牙狠了又狠,终于开口道,“所以,我们……回不去从前了么?   “嗯?”   这一声听起来甚是莫名,沐芽恨得转回身,看着那张英俊的脸,忽然就委屈得不行,“我说,不能再像从前了么?那些话又,又不是我逼你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而且,我,我根本就没当真!你就不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还像从前么?干嘛这么对我!”   她的小脸都涨红了,泪直打转,如果是在以前,哥哥早来抱她哄她了,可此刻的他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眉,“是我不像从前么?这半天你进来叫了一声‘哥’没有?”   这一句,总算是把这些天她心里忐忑得寝食难安的问题给出了答案,他也想恢复到从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只是她没做好!泪毫无防备就涌了出来,“那是……我,我……还,还需要调整一下!”   “为什么?”   “因为……因为……”泪吧嗒吧嗒掉,沐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丑得比镜子里的还难看,一点点的形象和骄傲都被没出息的泪给冲干净了,越想越觉得懊恼,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破罐子破摔!“因为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女人对男人那种喜欢!”   带着泪的声音如此清晰,清凉得像冰上霜雾,沐芽忽然发现说出来是这么痛快,反正一会儿扭头走了,谁爱笑谁笑!更大声道:“我喜欢你,林侦!我八岁的时候就想嫁给你!可是,可是十岁就知道不可能了!”   越说越激动,沐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理直气壮,“不用你跟我说,我也知道不可能!十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想过,长大了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是男女那种在一起,根本不是!我从来没有妨碍你找女朋友,我有吗??我,我只是,只是自己悄悄地在心里喜欢也不行么?可,可你,你一定是知道!才会在我快死的时候说那种话,还,还……”想说还亲我了!可是觉得这个话题说出来有点讹诈的意思,算了,被渣了就渣了,反正是自己哥哥,狠狠抹了把泪,大义凛然道,“现在我活了,你也不用想怎么收回,我,我根本就没当真!可总归是把小时候那点蠢心思勾出来了,我总得调整一下吧?”   这半天,他像个雕塑似的,一句话都没说,沐芽看着心里又疼又冷,咬了咬牙,“哥!我错了!你好好儿养着,我,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一把打起帘子,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芽芽!”   他起身大步往外来,她听到声音赶忙就往门口逃。   “谁说我没当真?”   还没逃出门去,就听得身后沉沉的一声,沐芽回头,几步之遥,隔着淌着霜雾的冰块,他脸上没了笑容,眉头微蹙,眼中似有什么压也压不住强屏着,连声音都有些哑。他刚才说什么?沐芽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你,你说什么?”   他没有再重复,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眉头更紧,唇有些颤,很艰难地咽了一口,还是没开口。   沐芽忽然觉得天地都凝固了,只有手边流淌的霜雾,愣了好半天,忽地绽了笑,冲着他就跑了过去。   只是很短的几步,她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撞在他身上,双臂紧紧了箍了他的脖颈。林侦一手揽起那细嫩的腰肢紧紧地贴进怀里,转身进到帘内,一脚踹合了门。   他只有一只手臂,依然把她抱离了地。力道太大,也不知道是谁的,两人抱着转几圈,沐芽觉得头早就晕了,紧紧地搂着他,坚决不肯放手,一放开……一放开说不定又成假的了……   “来……让我看看你。”   “不!我不!”他哑哑的声音在耳边,沐芽一下子泪又出来,“不让你看!不让你看!你欺负我,你混蛋!林侦,你,你给我听好了,再骗我,我,我以后就,就再不认你了!”   小声儿委屈得要死,搂着他的脖颈,把自己埋得那么严实,像一只小鸵鸟。   林侦心疼得想笑,却笑不出,也低了头,紧紧地贴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脖颈间又是蹭他又是咬自己的手臂,哭哭笑笑的。   “芽芽,让我看看。”   “不!”这一次,声音软了好多,“不要……让我,让我幸福一会儿……”幸福真好,沐芽觉得她可以永远这样挂在他身上……   “那……你能让我幸福一会儿么?”   轻轻咬着她的耳朵,他的声音哑得好撩人。沐芽蹭了蹭,“抱着我……你不幸福么?”   “不。”   嗯?一小盆凉水又浇过来,沐芽愣了一下,放开些手臂。两人的脸近得蹭着鼻尖,他满面笑容,眼睛里是最温柔的春风又带着夏的热烈,酒窝就在眼前,沐芽看着看着,凑过去,嘟起嘴巴照着那迷死人的酒窝啄了一下。   他一挑眉,她的小脸腾地红了,天哪,她做了什么?觊觎很久的事么??   她慌乱得像只小兔子就往他怀里埋,林侦笑,低头,狠狠啄了下去。   吻雨点般落在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眼睛,鼻尖,最后,轻轻地落在两片粉粉的唇瓣上。   他停顿了一下,只一下,张开嘴将她含住。唇瓣颤颤得像两只蝴蝶的翅膀,他揉搓了好半天,她才不抖了。他这才轻轻挑开,去寻她,谁知小舌一下子慌乱就要躲,牙齿不自觉就合拢,咬了他。   “嘶……”林侦疼得直吸凉气。   “啊,哥,不,你,你没事吧?”   沐芽急得忙问,他没应,看着她眯起了眼,被咬破的舌尖探在唇边轻轻舔了一下,“芽芽,”   “……嗯,”他这个样子好流氓,沐芽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里发烫……   “这是你的初吻啊?”   “谁说的??”小声儿立刻乍,“我,我,人家有过好几个男朋友呢!”   她一定是技术太不好了才,才暴露的。沐芽好懊恼,看他笑,她立刻把嘴凑上去,他要扭头她都不让,一定,一定要证明一下自己也是有技术的!   林侦被胡乱亲得嗤嗤直笑,“乖死了……”   ---- ☆、第75章 ,   立了秋,进了末伏,天热不减分毫,不过早晚到底凉了起来,山间水畔,山庄比旁处更要清凉许多。避暑已是月余,立秋那天陪同隆德帝在围场打猎分食野味后,太子奕杬便与三皇子奕栩先行带着部分随行的大臣回京城去了。   临走前太子将所有北方边关九镇的军粮补济及晋商盐票近两年的账目都给了林侦,嘱咐他好好研看。拆了板子后,林侦如释重负,做事灵活了许多,夜里趁着凉爽便干起了通宵。   说是多勤力用功也是有些虚,其实是心里太兴奋,睡不着。一场伤痛,他险些痛失心爱,岂料因祸得福竟是将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情感曝露了出来。   原本以为芽芽对他的依恋还是多在亲情,所以想待她伤好后找个僻静之处,好好地把心里话说给她听,帮着小丫头慢慢过渡对他的感情,总之这一回他打定主意绝不肯再放手。   谁知大雨之中拜奕枫那匹烈马所赐他摔伤了胳膊,怕芽芽担心没去看她,倒把小丫头惹急了。跑来先是不自在得一个“哥”都叫不出口,羞得连他的伤都顾不得。那一刻心里的小秘密已经完完全全地写在那张局促的小脸上,林侦看着喜欢得不得了,就逗了她几下。   岂料这一逗,逗得他自己心惊肉跳。看着她又哭又跺脚,一边表白一边又说自己早就没那个心思了,折腾得林侦的心像蹦极一样险些没跳出心脏病来。早就准备好的话已经无从说起,她赌气跑了,他追出去都不知该怎样一句话说清。好在,这一直在情//事上像个小傻子一样的小丫头,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刻扑在怀中,心都被她撞碎了……   那一刻,千金不换。   芽芽说她幸福得头晕,眼前直冒小星星。林侦笑她小傻瓜,人却比小丫头还要晕。世间难得心意相投,又怎比得上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总以为要拱手送人,心痛得差点就要变态。而如今心愿一旦得尝,从今往后她真真正正地属于他,只属于他了,这份早已超出寻常的感情终于可以见了天日,光明正大地爱她,宠她,只要……她受得了……   闭上眼睛,梦里最多的就是吻她。可想起她的吻,林侦就忍不住想笑,又笨又怕还要装,她急得乱七八糟,却不知让他这大男子主义的人心里酥得不得了,悄悄庆幸自己当初的法//西//斯式管//教,护住的果然是自己的。   那天抱了好久,午饭她都不肯吃。小丫头从小就喜欢抱着,可十四岁之后他就没敢再抱她,他是有他的难言之隐,她却也似记住了那个分界的时间,嘟嘟囔囔地在他耳边埋怨,似乎要这一天都补回来。   他满足她,一直到她离开都没有放手,可是,她却不能满足他。   小脑袋埋在他脖颈,要不就是脸贴着脸蹭啊蹭的,蹭得热热的也不给他咬一口。蹭得他头昏脑涨,心//痒难耐,可看着怀里幸福得冒泡泡的人,也不敢造次。   想吻她,闭上眼睛想,睁开眼睛也想。可惜皇宫内苑,那一天她回去后,就抱不着了。好在姐姐亦洛经过这一遭也知道了芽芽在他心中的地位,再不把她当小丫鬟看,更有她那个师傅多了一分看管的心,让林侦不必再担心会有什么人又悄悄把她带走。   一夜无眠,精神倒似越发好了。林侦搁下笔,收拾好桌上的折子和账簿,走到窗边推开窗,晨曦初透,山林里的鸟儿已经清凌凌地叫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竹子清香沁入心脾。   “主子,您歇会儿么?”   刘捻儿递了热手巾上来,林侦接了擦擦脸,“不了。”   “那奴才这就给您传早膳去。主子想吃哪一口儿?”   “不必了,我这就去见驸马,在水芳楼吃。”   刘捻儿听了干干地咽了一口,“主子,这才几时?您老这么早就去……公主殿下与景王爷还没起呢吧?”   噗,闻言林侦自己都笑,心急成这样,这个时候去,那对儿鸳鸯还不知在哪里欢游呢。只好应下刘捻儿传早膳来,想着一会儿要去水芳楼,胃口特别好,传了血米粥,几样清爽小菜,三四样的点心。   ……   吃过早饭,又把这几天记下笔记重新浏览了一遍,理清思路。   总算熬到日出东山,天明朗朗地亮起来,林侦这便匆匆离了芳园居。刚出了门,往北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七哥!”   林侦回头,不远处水心榭桥上是瑾玮带着丫鬟香茹,似在赏景,叫了他一声就往这边过来。林侦站下等她,待人走近,彼此见礼,林侦道,“你倒起得早。”   “早也早不过七哥啊。各处都将将传早膳,七哥这是急着往哪儿去?”   “哦,我去看三姐。”   “好啊,”瑾玮闻言抿嘴儿笑,“我也正一个人无趣呢,不如一道去说说话。”   林侦蹙了蹙眉,原本想直说我去是有公事找驸马,可转念一想眼前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儿,他与江沅之间有公事商议这可不是明面上能说的。   “怎的?”看他没应下,瑾玮撒娇地撅了嘴,“我不能去么?”   “不能。”   瑾玮一愣,林侦笑笑,“我与三姐有事要商量。过几日是我母妃的忌日,不能扫墓,只我姐弟二人做些祭奠。”   这一来,瑾玮自是不好再追,毕竟燕妃死时早已不是妃,祭奠二字也独这姐弟二人还敢说出来,可要认真当件事就不能够了,怎好有他人在?瑾玮只好讪讪道,“那好,我不妨碍你们了。”   “好好看景儿吧,我先走了。”   两人辞别,林侦大步离去。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远去,瑾玮半天没动。   看她寡落落的模样,丫鬟香茹心也酸,这一天见不着要想,可自家姑娘毕竟不是公主,哪能见天往皇子的处所去?那皇子殿下也像个没长心的,他受伤的时候,她天天去瞧他,一守就是大半日,若不是总有太医和万岁爷派下的人来,她还不知要怎样上赶着服侍人家。   那日要往庙里吃斋,万岁爷的旨意里也要带了姑娘去,多大的恩典?可姑娘却因着那位殿下不去,自己也装病不起,惹尹妃娘娘起了火,狠骂了一顿,这才跟着去了。如今人家伤好了,连这么个借口也没了,一日在房中也待不住,就往外头转,总想碰上他,好容易碰上了,三句话就走了,怎能不难受?   看那人痴,挽了手臂轻声道,“姑娘,咱回去吧。七殿下伤将将好,这几日要应对的事必是多呢。”   瑾玮没吭声,香茹又陪着她候了一会儿,这才低了头,主仆二人转身离去。   ……   走进水芳楼的院子,林侦就往花坛后头瞧,看那小屋的木门,见门关着,有些失落,原本早想好了先去看她的理由,这一来,只能先往楼上去。   早膳早已撤下,房中没有镇冰,临湖的窗大开,微风轻送。美人栏旁的条案上,小丫头正在专心致志地在画图,身边坐着她那位师傅,一手执卷,一手小心地为她比着图纸,在仔细地讲解。   其实芽芽在现代的时候从未正经学过画,谁知来到这里竟是开始学画军事工程图。起先林侦不过是想让她打发一下时间,也与姐姐姐夫拉近些关系,谁知越学越认真,看姐夫江沅那神色不似平日的云淡风轻,十足的师傅模样,心血倾注,手把手地教,不但不嫌弃她是个女儿身,倒像正经要派大用场。   纸上谈兵,师徒二人一本正经又十分温馨。   “姐夫,”   林侦走到跟前儿,江沅还没应,小丫头立刻抬头,一眼看过来,小月牙儿一弯,脸悄悄儿就红了,粉嘟嘟的。林侦看着喜欢,不自觉脸上也是笑。   江沅瞥了这两人一眼,对沐芽道,“去吧,回你房里去画。”   沐芽的脸越发红了,“哦,好。”   “哎,”林侦拦了,“姐夫,有正经事要商议。”说着把手中拿着的盒子放在桌上,拿出几本账簿,“让沐芽也瞧瞧。”这还真不是借口,古代的记账方式也许芽芽还不大懂,可对数字却是超敏感,这其中他看出的端倪也想她看一眼,以便更加确定。   谁知江沅脸上连点表情都没有,“回去先把粮草补给线画上,其余的等着我。”   “是。”   沐芽应着赶忙收拾图纸,悄悄瞥一眼林侦,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转身跑走了。   打发走了沐芽,江沅这才看向林侦,“七弟,来,坐。”   林侦咬咬牙,撩袍子落座,把几本账簿和两本折子递在江沅面前,又把自己的笔记打开,“姐夫,那天我与你说过的一处,在前年的账簿之中越发明显。”   “哦?”江沅接了过来。   太子最开始只给了林侦去年的账簿,整个看下来,帐做得严丝合缝,送到九方重镇的粮草、军需与内阁批给晋商贩官盐的盐票都对得上,比例虽然与当初吏部尚书柏茂清所定的有些出入,可毕竟时过境迁,适当调整也是在所难免。   林侦整个核对完没有发现任何纰漏,当时还感叹古代交通、信息如此闭塞,户部的帐做得竟然连一点应该有的财务数字上的小偏差都不见。也许是不相信能有这么绝对干净的账目,也许是觉得盐道丰厚不会这么点水不漏,林侦总觉得哪里不对。   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发现一处不同:去年春天晋商购买军需时的一张银票上核对的是丰源票号,而承接这笔国防生意的只有山西西帮的几个商团。西帮有自己的票号福昌源,雄霸北方诸省,晋商资财雄厚,管理好,周转也快,为什么舍近求远要用别家票号?而且买入军需都是户部给的成本价,交货时原价买入,来回出入只是个抵押作用,何必费周折再用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票号?还偏偏就这一张。   起先不甚在意,与太子提过之后,太子也觉蹊跷,便把近两年的都给他核查。这一来,前年的账目就明显有了问题。太子已经回京,更何况,林侦觉得他出入朝堂,不知深浅,有些问题不能看到就说恐捅出更大的篓子,因此决定在跟太子汇报前,先跟最信赖的姐夫商议。   “只是银票登录有出入?”江沅问。   “不止。”林侦翻开其中一本做了标记的账目,打开比对着自己笔记,“姐夫你看前年,大同、三关、延绥三镇的军需记录,米精确到斗,军服精确到件,且一年走四季,每一季录入与出关记载都十分详细,连路上损耗、哪里起运、哪里周转,车马粮草悉数不落;辽东、蓟州、宣府三镇就差强人意,虽说录入出关精确,却并未有细致的损耗记录;而宁夏、固原、甘肃三处一年也走四季,可总有两季的记录雷同,这一处,你看春暖之季与上了霜冻的深秋,路上的损耗怎会一样呢?莫说风雨之中的脚力,就是身上的衣裳和打尖住店也不能一样啊。”   江沅听着蹙了眉,林侦接着道,“我总觉着有些不对,不知姐夫可知这三家商团是否如此不同?”   江沅道,“九边重镇这条补给线是皇父亲自批下的,严审实查只给了山西西帮,从未假手他人。三家商团均出自西帮,帮中本就规矩森严,又深知做的是一着不慎就满门抄斩的买卖,遂极谨慎、细致,三家都是西帮的中流砥柱,做事不该有此出入。”   林侦听得出江沅也觉得十分蹊跷,可他的话却有所保留,因问道,“姐夫,你看此事我是否该报于大哥?”   江沅想了想道,“边关要塞,国之门户,失之分毫都可酿成大祸,但有疑虑自是该查个清楚。只不过,此事如今是三皇兄在督办,也许事有因由。”   话到此,江沅不再继续,手指轻轻敲着案头,若有所思。   林侦知道这里的关系恐怕不是他身为驸马该出谋划策的,如果只是记录方法的不同却兴师动众地去查,必将恶化太子奕杬与三皇子奕栩的关系。而且,太子虽说是储君,手里的实权却并不大,都是随在隆德帝一边,而三皇子奕栩的舅父是出身兵部的当朝首辅、自己手持户部大权在握,与二皇子奕栐的关系亦甚为亲密,军需补给向来与兵部调配十分得力,边陲重镇怎会有误?   这帽子扣上就不小,必须慎重。   “姐夫,不如这样,我回去只说银票之事,请太子许我走趟山西,暗中查访,若是真有端倪再报不迟。”   江沅闻言轻轻点点头,“甚妥。你初入朝堂,让太子给个小差出去历练,不会引人注意。”   “嗯。”江沅的肯定让林侦心里有了底。   随后,林侦又把自己笔记之中的其他几处疑惑与江沅细细研究,待到两人再抬头已是快到晌午。一大早亦洛就陪着隆德帝去骑马,这时也转回来,见林侦在自是高兴,便去吩咐人传话午膳添几个菜一道在水芳楼用。   林侦自是应下,收拾好账簿放入盒中,对江沅道,“我去给沐芽瞧瞧。”   江沅抬手点住那盒子,看着林侦,“不行。”   之前装不经意倒罢了,这一回可真真是拦着他,林侦挑了眉,“姐夫!”   江沅微微一笑,随手从案上拿了一卷地图,“拿这个去给她。”   林侦这才笑了,双手去接,他却不放,又道,“午膳前我要饮一道茶,这就吩咐人去煮来,七弟一道,同饮。”   林侦很想说:我不喝!可是不知怎的看着这张家长的脸,心还真有点虚,只好点头应下。   ……   转到水芳楼后,一眼看见那半开的木门,林侦心就跳。走到门边,小丫头果然很听话地在窗边案头画着图,蹙着小眉,神情极专注,像在解什么高深的题目,完全入了定。林侦有些恨,很显然根本没在等他么!   推开门,她终于从案上抬起头,看着他,眉头一展,小脸腾地就红了。这是那天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她想笑羞得不敢笑,抿着小嘴儿,小月牙儿都圆圆的,一张小脸小苹果一样。林侦咬了咬牙,一脚把门踹上。   狭小的空间,人仿佛得了庇护,胆子立刻大起来,也顾不得临湖的窗还开着,沐芽起身就往他身边去。林侦大步迎过来,扔了那地图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回,两只胳膊都能用力,端端托着那细嫩的小腰把人举到了脸前,“想我么?”   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她动弹不得,可不知怎么的,她竟是悄悄地很享受,以前哥哥抱总是她勒着他,总觉得不够,现在……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痒痒的要跳出来,竟是……想让他再勒紧些,“嗯……想呢。”   林侦仰起脸轻轻啄在她唇边,“宝贝儿大点声儿。”   第一次听他叫宝贝儿,这么近,气息呵在她脸上,喃喃的,腻人……完全地,完全地不像以前的哥哥,她一下子脸颊滚烫,气都有些短,嘟了嘟嘴巴蹭在他唇边,颤颤道,“想你呢……”   声音比刚才还小,却是直接呵在他心口上,心里的渴念一下就放肆,抬手摁下她的小脑袋,重重地磕在他唇上,她来不及躲,他已经闯了进来。这一回再顾不得管那颤颤的唇瓣,强袭霸道完全占满了她,小舌逃无可逃,被他纠缠得津//水泛滥,不停地咽着,头发晕,心要跳出来,感觉要被他吃掉了,然而……她……还不想躲……   好久……   不知道几时被他放下来磕在墙边,沐芽只觉得她再有神智的时候,只有软在他怀中的力气。   林侦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地把她领口理正,把那锁骨处一点樱桃红的印记遮住,免得一会儿吃饭让江沅看见可了不得。   “那是……什么?”沐芽瞥见他扔在一边的一卷东西。   “地图。”林侦皱了眉,“你那个师傅,真不是一般的烦人!”   看他敢怒又不敢真言的样子,沐芽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啊,这话好熟悉。”沐芽抬手轻轻点着他的鼻尖,“原来诸位前男友都说:你那个哥啊,真不是一般的烦人!”   林侦一瞪眼,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啊!”沐芽叫,“你打我!”   --   “不该打么?”   “哪有谈恋爱打人的!”沐芽握起小拳就砸他,“你家暴!我,我才不要这样的男朋友呢!”   大手一把握住她的小屋头,“谁说是男朋友打的?”   “啊?”小月牙儿立刻瞪了起来,“你,你又是哥了啊?你到底是什么啊??”   一把将不服气的小人儿扣在怀中,林侦嗤嗤笑,“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埋在他宽阔厚实的胸膛,嗅着他的味道,沐芽觉得她这辈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被哥哥盯着的男朋友,被男朋友嫌弃的哥哥,好混乱!不管了,他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都是她的……   张开手臂,将他抱得紧紧的……   -- ☆、第76章 ,   水心榭。   午后的日头晒得外头的桂花树都蔫了头,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湖上水波漫漫,风吹过来也是温吞吞的,水榭小楼上,冰瓮中淌着白雾,房中凉凉地驱着暑气。   只是这霜气再冷,也冷不过房中一坐、一跪,两人的脸色。   没想到正是歇晌的时候姑母会突然驾到,彼时瑾玮正一身薄裳歪在贵妃榻上绣着帕子,来不及把那绣绷子藏好,姑母已是来在面前。像是本就是来捉她的,一眼瞧见那帕子,脸色一沉,吓得瑾玮扑通就跪在木头楼板上,砸得嘎吱响。   并非如此害怕姑母,只是那帕子……   一枝淡淡的清香木,绣在上好的云丝帕上,枝叶婉转,清香透纱,角落里一个篆体的“桢”字,精描细绘,点点心思,都只为汗热之时能为他带去一丝柔软的体贴……   这一个字落在姑母眼中,心思尽露,哪还容她半分争辩。   私密之情,小楼上服侍的丫头已都退去,只留下了姑侄二人。瑾玮低着头,娇嫩的身子跪在尹妃脚边,十分恭敬,心中却无半分羞愧之意,原本也苦于不敢向人开口,如今,倒正好了。   这半日气得心口疼,看一眼地上的人,尹妃长长吁了口气,“明儿有车马回京,这就让展宣带你回去吧。”   “我不走。”瑾玮轻轻咬了咬唇,“还有大半个月呢。”   “留着做什么?”尹妃柳眉一拧,“来的这些时,一日也难得来我跟前儿坐一会儿,见天都是往岸上跑!一个姑娘家,也不知检点自家的脸面,成日介往他跟前儿凑,如今还敢说不是为的他么??”   “不敢。”   “你!”见平日乖巧的侄女儿想男人被逮了个正着竟是脸不红心不跳还敢顶嘴,尹妃腾地一股火,“你个不知羞臊的东西!我告诉你,满朝文武世家子弟,你想哪个都行,偏这一个,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瑾玮抬起头,眼中瞬时噙了泪,“为着他是皇子么?起先娘娘跟爹爹商议说不入皇家,可如今,那单子上分明就有八哥!既是有八哥,为何不能是七哥?”   “许你叫他们一声哥哥,是皇恩浩荡赐予你爹爹与我的恩宠,你当是给你的么?!七哥,八哥,一声叫得出,一笔又如何写得下?你当他们一样么??”   “怎的不一样?”瑾玮恨道,“我自是知道与庄家结亲总要是朝中权势之人,可他又如何是等闲之辈?七哥人聪明,行事也稳当,自出关以来,桩桩件件哪件不得万岁爷的心意?这一回受伤,娘娘也瞧见了,万岁爷一日几问,多少焦心。如今又许他随在太子身边入朝,一封亲王,怎会在朝中无名?而八哥呢,一心醉于山水书画,往后必是像五殿下做个闲散王爷,于庄家又能有何用处?”   “啪!”尹妃一巴掌拍在茶桌上,“放肆!哪个有用哪个无用是你个小丫头能枉议的?”   尹妃猛然怒起并非是小丫头口无遮拦,却是因着她字字在理。当时听闻老七奕桢出关,尹妃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要他不做浑事、成心犯上,皇父的恩宠简直就是唾手可得。想那死鬼燕妃让九五之尊蒙受奇耻大辱,他处死了她,尸骨都已烟消云散,她却依然能摄着他的心将他们的几个孩子养在心尖上,让人怎能不恨?!又怎能不怕?   当年事,尹妃至今想起仍会夜半惊梦,冷汗涟涟。燕妃阴魂不散,她的孩子与庄家水火不能容,不去惹,能一辈子无瓜葛最好,绝不可拢在身边,一着不慎,酿成大祸。可这背后的阴暗、绝世隐秘莫说是侄女儿瑾玮,就连亲儿子奕枫都不能言明,唯有三子奕栩才是最得倚靠之人。   为何她不能嫁老七,尹妃不可明言,可瞧着小丫头脸色寡白,心思沉重,知道一旦动了这儿女私情,岂能轻易放下,只得晓以厉害慢慢疏导,遂叹了口气,“玮儿,有些事本不该与你言说,只是么,”尹妃说着,将瑾玮从地上扶起,握着手坐到身边,压了声儿道,“老八奕柠是西北王奕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奕栐当年若非有你爹爹暗中相助怎能这么快拿下西北军?你爹爹起身兵部,如今虽说上上下下多是他的提拔,却从未领兵打仗,武将不可与那些读圣贤书的文官同论,没有同袍而战,哪个认你一辈子?你二哥展容虽也在兵部领差,根基尚浅,没有至亲之人扶持,你就不心疼你爹爹么?你若当真想嫁皇家,只能是奕柠。”   姑母这一番话瑾玮并不意外,虽是年纪小,却也知道庄家与二皇子奕栐的关系始终不敢露在明面上,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奕栐却是个大孝子,难怪奕柠会在爹爹列出的名单上。道理懂,心里却百般不舍,泪扑簌簌掉了出来,“娘娘……我……往后表哥不也是要领兵么?缘何非要与二皇子相近……”   朝中之事不宜与这女孩儿家多言,尹妃轻轻拍拍她的手,“是,缘何非要与老二相近?本来奕柠也不是你爹爹的首选。徐良徐大人的幺子……”   “不!我不嫁!!”不论哪一个名字入在耳中,都像扎了她的心,满脑子都是那挺拔的身型、温柔的笑,一想到今后再不能相见,再不能亲近,瑾玮只觉自己支离破碎,扑通一声跪在尹妃面前,“娘娘,我求求你,求你成全孩儿……今生不论他是否承其权势,闲散王爷也好,樵夫渔民也罢,哪怕他就是被盖了官印流放千里,今生今世,我也非他不嫁!若不能,我宁愿一死……啊!”   话不尽,尹妃狠狠一巴掌打了下去,打在这从小视若己出的女儿脸上,手哆嗦,周身发冷,心底一阵阵寒气,只觉燕妃那张妖艳的脸从阴冷的坟坑里看着她,嘲笑她,报应……果然要来了么?   ……   芳园居。   正房东厢,大开着窗,傍晚时光,正午日头的炽热终于哑去些势头,起了山风,吹进园子里惹得竹叶沙沙响,轻声细语伴在窗边。   悠然美景却耐不得房中酒气阵阵,六仙桌上几个小菜、两盘点心,不时不晌的,几乎没动几筷子,可一旁的两坛子酒都见了底。林侦双肘搁在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盅。现代时他就是好酒量,从未醉过,至少,他从没有允许自己醉过。来到这个时空,宫中佳酿百味,口感醇厚,度数却不高,喝了这半天,他只是微微有些眼睛发热,脸色都不曾变。   坐在他手边这位就不行了,一张漂亮的脸喝得红彤彤,不知是心情太郁闷,还是果然不胜酒力,这家伙已经完全没了形象,袍子掖在腰间,人趴在桌上,腿还不老实翘起来蹬着凳子,一眯那桃花醉眼冲着他便口无遮拦。此刻捧着酒坛子晃啊晃,生生又倒出一盅来,一手握了林侦的腕子,一手捏着满满的酒盅递到他口边,“七哥,喝!”   跟喝醉酒的人说理还不如对牛弹琴,林侦抬手去接那酒盅,他一闪,酒洒了些在林侦衣襟上,他忙拿手蹭了蹭,挑了眉瞪林侦,大着舌头道,“就——在我——手上吃一盅!”   看这红眼睛兔子似的东西,林侦咬了咬牙,真想一巴掌把他拍桌子底下去,可没办法,只好张开嘴喝下去。   看着喝干的酒盅,奕枫笑,人一软,正好磕在林侦的胳膊上,这便干脆不起来了,枕了他的胳膊道,“如,如何?”   林侦想抽出来可也推不动,知道这不是醉,就是心里难受,不如随他发泄。   “七哥,”   “嗯,”   “你——一直骗我,是不是?”   “骗你什么了?”   “你——早就想要她了是不是?她跟我的时候,你就总勾搭她,还,还说什么是替他哥哥看着她,你就巴不得她哥走呢吧?是不是你给轰走的?嗯??”   “这事儿,我骗过你么?”   他应得很清淡,奕枫昏昏沉沉的脑子愣了一下,扭头看,这位哥哥无耻起来也是这么正气凌然啊?   林侦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几曾问过我想不想要她?从来都是冲我嚷嚷说你要如何如何,是或不是啊?”   “是又怎样?她本来就是我的人!”一句话冲出去,酒又上了头,奕枫扭了头下巴磕在那胳膊上,“我弄不懂什么西洋的规矩!可我早就不当她是奴婢,打我骂我,她哪样儿没干过?如今就因着这个,说我不是人!”   林侦听着,嘴角一弯,“谁说你不是人了?她是说你和她不是一样的人,早晚一处总归合不来。”   “怎的合不来?”奕枫恨,“没你插手的时候,她最乖了,看我习武,给我画画,带着她下校场我俩能乐一天,夜里……夜里也相伴,说话能说一宿。哪一日合不拢了?都是你一天到晚搅合!一时让她来拿玉佩,一时又要什么自己过活。我成天地蒙在鼓里,如何招架?!”   这通牢骚压在心里总算吐了出来,林侦看着这个无赖家伙,哭笑不得,曾经给你占尽先机,你却次次搞砸,可知我一旁看着有多他妈心疼?!咬了咬牙,“奕枫啊,你真的……”林侦本想说“爱她?”可转念一想,这封建的皇子脑袋怕是不能理解,便随他道,“想要她?”   他趴在那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闷闷地“嗯”了一声。   “想怎么要她啊?”   嗯??慢条斯理一句,奕枫耳朵腾地热了,“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想怎么要她?”   手臂上的人不吭声,不知道是真的害羞还是在脑子里疯狂,林侦又道,“你是想两情相悦,还是独霸着她?像以前做主子一样,不管她乐不乐意都要陪着你习武、下校场?”   “自是两情相悦!我还能强她不成!”   “这就是了。你懊恼之前不知情才伤了她,却不知这几次意外之后并非不可补救,可不管你怎样迎合她的西洋口味为何都救不回来?”   “……你说是为何?”   “为的正是两情相悦。”说着,林侦轻轻拍了拍他,“你这里两情缺了一情,她心里那个人不是你。”   “她……怎样才算心里有?”奕枫很想说,她穿着小衣儿落在我怀中,不该就此只是我的人才是么?竟然心里还能容旁人不成?即便有,也该忘了才是啊,怎的就……这么死性?“你莫跟我说她在我跟前儿都是为了玉佩做戏,我不信!”   “她不会做戏,你也看得真,她一直是真心真意对你,你二人超于主仆的亲近也都是真的。你若退一步,她自是念着你这位树下的主子,念着过去;你若不肯退,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受伤,她说再不想见你,你恨,她心里也难受。”   这一番话被人点出来,正扎在心里的痛处,想留着从前就得退,想往前走就许是彻底丢了她,奕枫撑着肘抬起头,“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   一个并不意外的字,四目相对,他平静得理所当然,奕枫恨得牙咯咯响,“你说你不是骗我,可你敢不敢说你没有哄她??”   “嗯?”林侦没明白。   “你说她与我亲近都是真心真意,一个小丫头心里能装得下多少?你敢说有你,怎敢说就必定没我?你可知她曾直唤我的名字,为我彻夜不眠?你如今理直气壮,不过是早我一步,就从不曾问问自己:若不是你像她哥哥,有她哥之前这十几年为你铺垫,你就敢说她会想跟你?你又敢说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一心跟着你不是为着她恋家?”   奕枫醉了,可他的话一点都不醉。林侦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实的情形比这还要严重。他不是像那个哥哥,他就是那个哥哥,那个没有父爱母爱的小丫头从小就离不开才会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寄托给他的哥哥。那天她说你怎么想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语病她没有反对,很安然地又埋进他怀里,也许芽芽自己也知道,选择他,根本就是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林侦曾经因此觉得负罪和内疚,这种罪恶感让他苦了很多年,如今的他根本就无所谓她是为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私心,和私心里舍不得的宝贝。   此刻,要做的不是解释和争辩,而是要绝了奕枫的念头。   林侦微微一笑,“我不敢。若有一日能见到她哥哥,要好好儿地谢谢他。”   “七哥,你既明白,就不该哄她!”奕枫涨红了脸,“那男女之情怎与兄妹之情同?若有一日你二人当真……她,她,岂不是真的要了她的命?!”   林侦知道他说的那一日是洞房花烛,林侦笑笑,略略倾了身子在他耳边道,“此事,不需多虑,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一拳狠狠砸过来,林侦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眼看着扑过来的人脸色煞白,眼睛挣红,手下像带了风似地不顾一切地抡在他身上,林侦知道奕枫心里最后的那一丝希望已经被彻底撕碎,此刻他需要做的就是安安生生地躺着,挨拳头。   这一顿打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发泄的不只是对他,还有对芽芽的爱、恨、无力与不甘。   借了酒劲的遮掩,奕枫发了疯一样。林侦之力只用来遮挡脸上不要落伤,可他却悄悄注意到,暴怒之下,奕枫的拳头依然避开了他刚刚痊愈的左臂…… ☆、第77章 ,   连着快十日不下雨,日头晒,天气闷,任是这青山绿水环抱,山庄里也有些透不过气来。人们很少出门,都在各自房中镇着冰消磨时光。   水芳楼里不能有冰,却不吝水,前晌跟师傅读书学图,晌午吃了饭沐芽就把自己泡在了浴桶里。清凉甘甜的井水浸着三公主包给她的香袋,据说是从云南深山之中采来的花草,原本浸了药是给师傅放在枕边安神的,可公主说一日不当心那香袋掉进浴桶里,浴汤便泡出了山花的清香。   怎么会从枕边掉到浴桶里去的?不得而知,只知道,从此以后啊,那味道师傅在枕边就没有了,都到了枕边人身上,睡着更安神。   最后这句是沐芽加上的,天天在他两个身边,才懂得“厮守”二字是什么意思。这两个恩爱从不避人,任是她这曾在地铁了看惯了又亲又摸的现代人也有些招架不得。才发现,红袖添香,添的是那轻轻一拨茶的温柔;耳鬓厮磨,磨的是大手在柳腰间悄悄揉捏的偷香;彼此相视一笑,分食一小盅酪子,目光都能溺人,何须言语?   这个时空的爱,含蓄压抑,却蕴藏着一种特殊的魅力,总仿佛瞬间就要爆发将人彻底吞噬,让人禁不住就像被下了迷药般地向往,欲罢不能……   原先倒还好,觉得跟自己不相干,如今看着,总会想起自己的他。见是见的,可是却不敢当着人亲近。他比师父还要英俊,一眼看过来,宠爱毫不掩饰都在眼中,浸得她脸红心跳、脑子发热,智商立刻就下降。   可是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偶尔一起吃饭,会偷偷地桌子下找他的手,被他一把攥住,用力揉搓。桌面上,他还要一本正经地应付姐姐姐夫,她却可以自己晕晕乎乎地低着头在一边甜蜜。难得几分钟单独相处,一进门就会被他裹进怀中。   想起他的拥抱,沐芽光溜溜的身子一出溜滑进浴桶里,让凉凉的井水将热热红红的自己彻底淹没。   以前总是军姿挺拔的哥哥原来背过人去是这样的,情话很短,却是要人命的温柔。吻到忘情的时候他会皱起眉头好像很辛苦,哪怕……是在咬她的时候,压在喉中急促的气息撩得她痒痒的,迷迷糊糊。   沐芽有时候觉得他享受的样子仿佛她是一只甜柿子,很没有尊严啊,可是就是喜欢做他的甜柿子……   凉凉地淹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趴在桶沿儿上,沐芽擦干了手,翻开浴桶边高几上的账簿,又看了起来。   就这么在水里泡着翻了几本账簿,待到都看完,整个人都快被泡透了,从里到外的凉爽。   穿上衣裙,收拾干净小屋,沐芽坐下来刚在自己的笔记上写了几笔,就听得叩门声,很轻,很稳。   是他!!心通通跳,“啪”地撂了笔,也顾不得滴落的墨汁,欢蹦乱跳地冲去打开门就往他身上扑,两只手臂还没碰到他,近近的看到一张冷静的面孔,一双冷静的眼睛,这么热的天,她却立刻像冰冻了似的,天哪……   江沅看着险些就撞进他怀里的人,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不觉暗暗咬了下牙。   “师,师傅……”   小脸瞬时像被烫熟了似的,叫他一声语声都发颤,踮起的脚尖悄悄落了地,局促地往后退了几步。江沅低头看了一眼,跨进门中。   看师傅轻轻合了门,这么私密,沐芽有些意外,“……师傅?”   江沅走到房中,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厨房新烤的,给七殿下送去。”   师傅说着手指在桌上的账簿上点了点,沐芽立刻明白,点点头,“嗯,好。”   看她明白,江沅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沐芽忙去给他开门,临出门,江沅回头看着她轻声道,“在那儿吃了晚饭再回来吧。”   沐芽愣了一下,抬眼看师傅,小月牙儿一弯,红扑扑的小脸抿嘴儿笑。   送走了师傅,沐芽关了门打开盒子,是一套刚出炉的京八件点心,喷香扑鼻,小心地抽下这一层,底下果然是两本折子,沐芽把桌上的账簿和自己刚刚标下的笔迹都摆进去又把点心放好。   还有三天就要回京城了,西南王和七殿下之间不能再这样频繁往来,今天这一遭该是把这些时所有的证据都送了回去。   收拾好盒子,沐芽立刻出了门,真是好开心!其实,该用公主身边的如意去才最妥当,师傅今天用她可能也是觉得他两个可怜吧,总也不得亲近。   想起刚才差点扑进他怀里师傅那复杂的表情,沐芽捂着嘴嗤嗤笑,不知道他回去会不会告诉公主,反正,反正她不会告诉哥哥,免得被他笑!   ……   芳园居。   是谁说七皇子该住延熏山馆的?其实,山庄里这几处院子,独有这一处栽着竹子,没有旁的花草纠葛,一走进去,竹影婆娑,曲径通幽,热燥的人便随之静,实在是个心静自然凉的好去处。   哥哥来的时候嫌麻烦只带了小太监刘捻儿,平日里除了传膳、做清扫,也只外头留了个传话的,小院里只他两个人,清静自在。   此刻走在鹅卵小径上,沐芽努力压着脚步,依然是跳跳的,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他的窗,果然见那熟悉的身型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一身软绸衣儿、外袍都没穿还是那么挺拔、正襟危坐的样子,沐芽嘟起嘴,“咻~”!   窗边人听到小鸟儿一样的哨子,忙抬头,正见竹荫下抱着点心盒子的小人儿,笑了,不待他招呼,小鸟已经欢快地飞上了台阶。   进到房中背过窗,沐芽把盒子书架旁的条案上,小心地端出点心,把里面的折子和账簿都拿出来,不妨身后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环住,小脑袋便很惬意地往后一靠,正在他胸前。   林侦低头,吻了一下她仰起的额头,“新衣裳啊?”   “嗯。如意姐姐的,她只穿过一次。”沐芽边应着边把账簿小心地摆上一旁的书架,“公主说我原先的太旧了,就给了我,说回去以后再做新的。”   “不是旧了,是小了。”   嗯?沐芽愣了一下,想看他,他已经埋下了头,双臂裹在她腰间,不紧却严严实实的,把胸前两朵突出得鼓鼓囊囊的。沐芽登时红了脸颊,抬手用力拍他。   林侦笑,任她打。大半年的时光,小丫头被奴役、被打,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伤,她还是悄悄地长大了,长得嫩嫩的、嘟嘟的,含苞待绽。她不知道每次扑在他身上,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不下作,现在,也只不过是看看而已,轻轻地,轻轻地在领口嗅了一下。   “哥!我,我发现你其实挺流氓的!”   “哎,哥可从来没有流氓过啊。”   他抬起头,腻人的声音立刻义正言辞,沐芽哼了一声,“是啊,流氓的是林侦。林侦是谁呢,林侦就是哥哥!”   身后没了动静,沐芽扭头,他果然蹙了眉,忙在他怀里蹭蹭扭扭,还是不行,她又拈了点心上的一颗小樱桃,转身递在他口边,“新鲜的呢,尝尝。”   他不动,沐芽吐吐小舌头,“我错了,啊?来,张嘴。”   他威严得像从前一样,她才不怕,嘴巴一嘟衔着小果子踮起脚贴到他唇边,“嗯,嗯。”   心窝里的笑意再也遮掩不住,眼睛里满满的,他笑了,张嘴将她含住,挤破了甜甜的汁水在两人口中,甜得他心尖颤。沐芽忙环了他的脖颈贴紧他,接吻她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不但不会再咬他,觉得自己还很会纠缠。   小舌特别软,滑滑的小鱼儿一般,上蹿下跳撩得人心痒,林侦一时把握不住,手臂紧紧一勒。被他吸得狠了,她有些喘不上气招架不住,“嗯,嗯……”   他这才慢慢放开,依旧停留在她唇边轻轻摩挲着红红的余晕,“宝贝儿,”   “……嗯,”   “你怎么总是睁着眼睛?”   “嗯?”   “吻你的时候。”   “嗯……我想……看着你。”   “小傻子,你不应该是在享受才对么?”   “不要,我要看着你。你享受就好。”   林侦笑笑,把她摁进怀里,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从来没允许她开启情窦,现在他都要爆炸了,她还处在讨哥哥/男朋友欢心的阶段,心里不免有些惆怅,这得教到什么时候去?   “哥你坐,我有东西给你看。”   沐芽说着从书架上拿下其中一本账簿,林侦便落座在条案边,将她揽在膝上,“有问题么?”   “我觉得有。”沐芽说着翻到其中几页,“甘肃口,两季粮草有增减。前年春季增加了一笔,账上特别标明说是购买了一批良种马;到了秋冬季,不应该是在元增值上再增加么?为什么会持平?我问过师傅,师傅说马的使役龄自三岁开始,军队购进时都是之前就预订下的马驹儿,应该至少都达到了两岁半,经过训练就可以开始使用,可头一年的适应对马的体力要求非常大,之后的料草需求量自然也会增大,这是个必然的线性关系,为什么没有出现?有死了的?还是原本就预支了出来?没有说明。”   这是林侦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只看到了马匹增加,却没有想到训练与粮草的问题,不得不悄悄感慨一下小丫头这些时的军事指挥图没白画。   “再有,边防军队购马是要补给装备,那原本的车马情况如何?替换的记录在哪里?补的是战车马、运输马还是战马?新马和老马是否继续共同服役?如果依然同期服役,原因是什么?多增加了兵士?还是补给需求或者训练强度加大?以往这样的情况,晋商都会在秋季送粮时接下老马贩回内地,军队退下的马在民间还属壮年,能卖个好价钱呢。”   林侦蹙了眉,他之前怀疑的也是甘肃口有问题,比起三年前柏茂青督管下的记录,这一支的晋商好像忽然很懒怠给出增减费用的解释,只是很仔细的对上每一笔商团进出的帐。   “哪有这么糊涂不贪财的晋商?哥,你说呢?”   林侦抬头看着她,“那你的意思是?”   “要我说,这笔帐根本就不是晋商做的。我寝室里那个理综状元就是山西人,她说她曾经专门跑到乔家大院,在当地的博物馆里翻了好多资料,当年晋商的票号遍布全国,理财之道厉害得很呢,精明的徽商都不是对手。现在看着这么一笔糊涂账,要不是偷梁换柱,就是历史给晋商吹了个大牛!”   “信口开河!”林侦白了她一眼,沐芽笑,搂了他的脖颈蹭了蹭。   林侦翻看着账簿,有问题的地方都夹了一页备注在里面,清楚地记录下她的质疑和因由。林侦一边看,一边听沐芽解释。   女孩儿心细,果然看到了很多细小的问题,从军服配备与那年的天气情况,到军队里马匹的性别和各服役种类的联系,甚至还有商团一路上的损耗与这几年物价、天灾之间的关系。主要集中点都在除大同、居庸关外的其他六个点。   九边重镇的民间补给线显然藏着很多秘密,看来山西这一趟是必须要走了,林侦打定主意回到京城后就请命查银票的事。幸好他说服了姐夫把账簿给芽芽看,她现在的笔记非常利于他之后的暗中寻访,把调查来的具体数据放进她的记录中,就可以看出这些数据究竟有没有问题。   听着她对那些细微之处清晰的辨别和分析,林侦琢磨要是能带着这个小电脑去就更好了。抬眼看,粉嫩嫩的小脸很认真地讲着,越看越可爱,不由得就又啄在她腮边,她也没在意只管接着说,林侦心里却开了小差,带着她去,那样的话,岂不是……一举两得? ☆、第78章 ,   九月二十六。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年的秋来得格外早,从承德回来的路上每走一天,凉意便透入薄衫一分;一入九月,京城接连几场雨,把整个皇宫浇成湿重的暗红,多年的老疤便像新的一样,触目难离。   昭仁殿外的紫金铜缸蓄满了水,上头飘着几朵无根莲,绝丽清高的花色早已衰去,却还有花型在,踩着卷了边的叶子,雨水不急却很凉,落在上面像被手指戳打,瑟瑟的,有些狼狈。   东暖阁的南窗滑下弯弯曲曲的水痕,映出一张清瘦的脸,花白的须发似刀裁过一般,岁月沧桑,棱角沉重;眼窝凹,眸中的神色隐在深处,似要看透一秋的雨水,又似浸在窗下的雨滴之中,透入心骨的冷静……   房中静,淡淡的檀香和书墨香,这是昭仁殿惯有的味道。一旁侍候的王九轻轻蹙了眉,主子分神了……   万岁爷从不分神。朝中国事繁忙,今年江淮一地有涝,灾情不重,却牵扯到前几年过于重桑采丝而曝出的田地侵占之事,鱼米之乡,民生亦艰难;疆域上,西南平定,北面却并不安稳,草原部族凶猛、嗜战如命,混战多年在今年初由拔都部统一了北方各部,称霸草原,而拔都的大汗正是二公主亦沁和亲所嫁、阴狠嗜血的“草原猛虎”苏日勒。   日理万机不足以描尽一国之君的殚心竭虑,通宵达旦是常事,难得睡也睡不到两个整时辰。只是万岁爷身子骨硬朗,总是精神烁烁,可今儿下了早朝却像是突然累了,塌了腰靠在南窗下已是多半个时辰,手抚在陈年腿疾处轻轻摩挲,难得眨一下眼。   陪在一旁,看冷雨浇着,浇得王九的心翻江倒海,若不是死死握了拳,只怕自己一个没把握,扑通跪下去把心底的话说出来。   今儿……是燕娘娘的忌日。当年左都御史家的二小姐燕芃是怎样的美妙佳人,王九从未见过,却从干爹口中得知自她走后,勤政的万岁爷每年有两个非同寻常放纵的日子,一个是她的生辰,一个是她的忌日,歌舞酒宴,与妃嫔彻夜纵欢。   那也是曾经吧,是她死去的最初几年,自打王九在乾清宫服侍,从未见过干爹口中的放纵,见过的只是万岁爷彻夜忙碌,或是一杯清茶独坐,依然不眠……   六根绝尽,王九从不知道男女情//事究竟是怎样迷惑,干爹说,那是能让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的邪。   九五至尊的上天之子也中了这个邪,且一中许多年,熬枯了多少夜里的灯,鬓上青丝…   万岁爷自幼由先皇亲自历练,一向筋骨壮,自登基以来从未怠政不朝,偶感风寒亦少动太医,而那唯一的腿疾就是当年下江南时,一把捞住了不当心落马的女孩儿,随之滚落用自己的身子将她牢牢护住,她安然无恙,他却被马踩折了骨头。   原本是砍头的大罪,可万岁爷痛得脸色煞白依然怕女孩儿受了惊吓,连左都御史高声喝骂一句都不许。   再后来,听说伤未好利索他就背过所有的侍卫随从,带着十六岁的她走了,在众人眼中、在万里江山面前消失了一天一夜,跑了很远,自由自在……   今时今日,那曾让他做了凡人的女孩儿早已灰飞烟灭,留下他与那伤口永远相伴,是炎炎夏日的酸痒,是冷雨秋冬的痛……   王九走过去,跪下//身,扶了他的腿轻轻揉捏。   隆德帝回神,低头看着,哑声唤道,“王九,”   “主子,”   “你是何时跟了你主子的?”   果然这心思是在那一枝上,调入昭仁殿已是三月有余,平日伺候都称“主子”,可提起“你主子”来还是指七殿下,这是万岁爷与王九之间一份旁人根本就插不上嘴的亲近,王九忙应道,“主子在颐和轩奴才就跟着了。”   “颐和轩,”隆德帝轻声复了一句,“你可常去?”   “主子常去。”王九明白这不是在问他,回了一句又道,“日日都去。时常嘱咐人锁了院门儿,一个人坐着。”说道此处,悄悄瞄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温和得像一个的老者,王九的心突然怦怦跳,咬了咬牙,“只是,奴才们,不敢去。”   “哦?这是为何?”   “奴才……不敢说。”   “说吧,朕恕你无罪。”   “说……燕娘娘的就是窗前那两株梅,从头一年的十一月一直要开到来年三月,无论风雪从不落叶,红得滴血;又说每到夜半,若是在树下静坐,能听到娘娘的琴声。”   隆德帝从不信鬼神,宫里原先老太后留下的佛堂只用来管教子孙罚跪,此刻淡淡一笑,红得滴血?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颐和轩,只记得当年的枝杈还不甚繁茂,将将探到窗头,她喜欢夜里把窗帘拨开看雪中的梅,说这才是梅的风姿所为,为的就这晶莹的冷雪。彼时他只怕她着凉,从此他两个的床就在窗下……   “这么说,是她的鬼魂。”   沉沉一句,并不问,王九却摇了摇头,“不是。是花魂。”   “哦?”   “是等娘娘回来的花魂。……等不来,才红得滴血。”   “等不来……”隆德帝轻轻吁了口气,“亦兴许,就不该来。”   “许是吧。可我主子说不是。”   “是么?”   “我主子说,母妃一直就在这院子里,从未走远,从未丢下他和两个姐姐,也……”   隆德帝目光看过来,王九俯身磕头,“也从未丢下……皇父。”   ……   这一日,王九没有换班,第二天早起伺候隆德帝上了早朝,才从昭仁殿出来。将将出到廊下,还没下台阶就听得身后拉长了音儿一声:“小九子,”   是大太监赵显,王九毫不意外,嘴角冷冷一挑,转回身,满脸堆笑道,“哟,赵公公,给您老请早安。”   “免了!咱家当不起!”   “赵公公这一早起是怎的了?可是昨儿夜里没歇好,困了胳膊腿儿?我给您老捶捶?”   王九殷勤地递上一张笑脸,可那小眼睛里的寒气却是能将人的肉刺穿,莫说行礼,直直的身子连个弯儿都不打,赵显冷笑了一声,“好奴才,只管惯你这张嘴!昨儿那日子可又在万岁爷跟前儿胡诌乱扯??”   “哟,”王九惊讶,“昨儿那日子?只顾了伺候万岁爷,竟是没留意昨儿什么日子,赵公公给奴才我提个醒儿?”   在这深宫之中,燕妃的名字是不能提的,每到这日子口儿最避讳的就是颐和轩和与之相关曾经的一切,昨儿连三公主和驸马都没进宫来昭仁殿请安,可万岁爷的晚膳却偏偏在这冷雨里点了一道糯米凉糕红豆卷,香糯可口,沁心清凉,这可是御膳房多少年不敢做、当年颐和轩最偏爱的点心!   当时接了菜谱赵显就一头冷汗,此刻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奴才,一把抓住他领口,压了声儿狠道,“皮紧了、活腻了你早吱声儿,咱家能即刻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那倒正好儿了,奴才此刻该去洗漱换衣裳,一个时辰后要在乾清宫殿前候着万岁爷,只是这本是奴才分内的差事麻烦您老给送可是不妥?”   “哼,”赵显阴笑,“好奴才,你好大的狗胆!莫怪咱家没提前知会你,死的时候你可睁眼瞧清楚。”   王九也笑,“多谢赵公公,伺候主子奴才我与公公您一样,都尽心尽力,死了,也甘心。”   王九这小子向来阴阳怪气,此刻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任是赵显这般老辣之人也由不得在心里颤了一颤,眼睛里头仿佛瞧见了那阴魂不散的许世湛……   自从万岁爷从七殿下身边带回了小子,赵显就觉得不好。这狗东西是许世湛唯一的干儿子,当年在他赵显还穿蓝的时候,这小子就是一身耀眼的红衣裳,不折不扣是个人精。许世湛被毒死了,王九就该随葬了去,可却不能下手!原来他那死鬼干爹留了东西,没护住自己却护住了他。赵显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是翊坤宫的把柄。   他赵显走到今儿,除了靠自己伺候主子的一手好活儿和一颗八面玲珑的心,还有借来的那只手,首辅庄士铭的手。这只手助他在宫里排除异己、青云直上,顺利地除掉了许世湛,可事后赵显才知道,自己才是那只被利用的手,庄士铭借他灭了口。   如今,他与翊坤宫的交易是扭结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他却从没认过那是他的主子。王九那句话说到他赵显脸上,他不敢应,可王九却是豁出一身剐的架势,他口里的主子是谁?燕妃?还是许世湛?不论是哪个,这都是不打算要命的。   看着那小子四平八稳地出了昭仁殿,赵显咬牙,当初就该在浣衣司打死他才是!如今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这小子见天地在主子心窝上办事,用不了多久,莫说是再穿红,怕是把他干爹的案子翻出来报仇也说不定。   再不除掉他,莫说什么与庄士铭里外通达,只怕九族不善、性命难保!   ……   庄府。   天短了,阴雨天尤其。将用过晚饭就入了夜,秋雨缠绵,丝丝缕缕滑下玻璃窗。窗下,烛灯边,多少心思蘸了墨却落不下,提着笔,一坐一天,一坐一宿,形容憔悴,不知可有那雨中鸿雁把这情形传一点一滴到他耳中……   承德两月,越见越相思,女儿家的脸面为了他在姑母面前彻底放下,不觉羞,更似吞了迷药一般,完全忘了自己。一路回京,赖着求与三公主同车,只为每日见他过来问声好。到了京城,分道而行,她随了三哥展宣,他送三公主驸马回府,彼此别过,她的车帘许久未曾落下,他却没有回头……   相思难耐,夜不成寐,进宫去,背过姑母偷偷跑去北五所,才见人去楼空,原来他被太子派出了远差……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哟,哭了啊?”   正在桌边对着一页白纸暗自神伤,一声戏谑,瑾玮的睫毛颤了颤,低头拭泪,知道能上她绣楼还不被香茹来报的只有一个人:三哥展宣。   “你来做什么?”   展宣撩袍子坐下,搓搓手接了热茶,抿了一口,“来瞧瞧你,可还好?可是为着人家茶饭不思,瞧这一眼啊,”展宣凑近左右打量了一下,“竟是以泪洗面,羞死了。”   自己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若不是三哥展宣处处为她遮掩,早就在爹爹和兄长们面前漏了陷,只是此刻被他如此奚落瑾玮还是红了脸颊,“碍着你了么?瞧不得就莫来啊,你走,我要歇了!”   见小妹当真羞着了,展宣忙拦,“哎,莫恼么,说笑一句都不成?真是越大越不得趣儿了。”   “谁是你的趣儿?想寻趣儿到外头去,回家来倒欺负我,是能耐么!”   冲自己的哥哥赌气,泪扑簌簌就往下滚,心中积蓄的郁闷都发了出来,瑾玮越说越委屈,“我是个没出息的,你笑就是,非要笑到人脸上来么?”   “好了好了,”看小妹哭得梨花带雨,伤心不已,展宣手足无措,口中忙道,“怎的当真恼了?我是来做什么的?不为你这点心思,这雨天里我跑得么?好心不得好报了。”   “哼,你能有什么好心?”瑾玮不依,怎能不怨?七哥出了远差竟是没一个人告诉她,越想越气,推他走,“你走,你走,回你房中去笑去!随你笑!”   “为兄的会笑你么?”展宣急道,“谁敢笑我小妹,看我不把他的皮剥了!”   见一向只会哄她逗趣的三哥发了句狠,瑾玮这才抽抽泣泣地罢了。   “玮儿,今儿来真是要跟你说件事。”   展宣说着,示意香茹把房中人都遣到楼下去,瑾玮疑惑道,“何事?”   见楼上清静了,展宣这才道,“我今儿往爹爹书房去,爹爹还没回来,二哥在等。就听得他与手下人说着什么,”展宣说着撑了肘,凑近瑾玮压了声儿,“二哥他,在查一个人。”   “谁啊?”   “公主府里,驸马江沅身边的一个女孩儿。”   瑾玮还在伤心自己,听了这一句好一会儿才应道,“谁?他怎么去查驸马?”   展宣挑挑眉,“二哥这些年还不就是如此,三公主身边风吹草动他都要管,更何况是驸马跟前儿多了个女孩儿?”   瑾玮蹙了眉没吭声,展宣抬手轻轻戳了她一下,“哎!傻丫头,我说了这半天,你还没听说来他查的是谁么?”   瑾玮瞪了他一眼,“是沐芽!”   “对啊,”展宣道,“是沐芽!大哥二哥不曾去过承德不知道,可你三哥我去了,他七殿下瞒得了你、瞒得了皇上、瞒得了娘娘,却瞒不过我。”展宣说着冷笑,“他与那丫头,绝不清白!”   “三哥!”   “玮儿,你坠马带着沐芽受伤,你可知她是怎的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瑾玮惊讶,“表哥只说是外伤,虽起了热却是敷了药就好了啊?”   “哼,”展宣道,“当时她高热不止,早已病入膏肓!急得你那位七哥顿然失了分寸,连夜预备了车马,准备悄悄送她回京医治。谁曾想,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伯伦特手中有西洋药,原本差使个人去取便罢了,谁知,皇子尊贵,他今日大雨之中亲自奔走蓟州,更为此摔伤了那尊贵的胳膊。”   三哥一字一句连讽带嘲,却是字字戳在瑾玮的心上,这才想起那一日他一拳砸去表哥,夺下了沐芽,抱着她整个人再不似平日的温柔、笃定,脸色煞白,心都似被摄了去……   看她惊得泪在眼中都不动,展宣又道,“当日你告诉我沐芽受伤,七殿下给她送了回去,我就觉得他未免过于耽搁,遂一直暗中查看,果然。我不吭声,为的不过是我小妹不伤心,莫说他七皇子,就是太子殿下敢如此与一个小奴婢不清不楚,皇上面前也是大罪!”   “三哥!”瑾玮吓得忙抓了他的手臂,“噤声啊!”   “玮儿,”展宣抬手握了她,“为兄不是个小人。他再下三滥,又与我何干?可如今,你与他……”想起生辰宴、端阳节,两人情意切切,展宣一拳砸在桌上,“是他送琴谱、送人情,一步一步将我小妹哄骗了去,如今背过去竟又是一套!似这等货色,怎配得我庄家的千金?!”   “三哥……”瑾玮哭了,“我知道他与沐芽,他心软,救过她便可怜她……并非……”   “并非?”展宣怒,“普天之下的女人都可与人共侍夫君,独你不可!!”   “不不,三哥……他不会……你放心……他怎会娶个奴婢?他最是个情深义重之人,绝不会枉顾夫道……最终,定是一心一意,与妻相守……”   “你真真是没出息!”展宣恨了一声,“若当真如你所言,你又怎知你会是他的妻?!”   “我不知道,我只知今生……我非他不嫁……”瑾玮轻轻缓了口气,“三哥,多谢你为我操心,你就随我去吧……”   泪水涟涟,女女孩儿已是哭得像雨中的芙蓉冷去了颜色,自家小妹何时流过这么多的泪?展宣早就心软,“好了,为兄若是没法子,还来找你做什么?”   瑾玮没听明白,展宣拽了她手上的帕子给她擦泪,“别怕。庄家不会去求亲,可若是老七想要你呢?谁拦得住?”   “嗯?可……”   “咱们就让二哥去查。这么一个小丫头,长得虽标志,老七不经世事看上她情有可缘,可那西南王江沅为何要将她带在身边?只要查出沐芽的身世有任何可疑之处,莫说是她,恐也要牵连三公主和江沅,足以用此掐住老七的软肋,换他求亲!即便无有可疑之处,一个小奴婢与皇子,只要老七不想她死,他就得低头!”   说着展宣把手帕放到瑾玮手中握紧,“玮儿,二哥并不知其中底里,你若不想,我可以暗中派人阻挠,让他什么也查不到。此刻只要你一句话,查,还是不查?”   瑾玮木木的,好半天,低头,空白的纸上点点的墨,每一点都是她一夜难眠的心思,都是她苦苦相思的难耐……   “查。” ☆、第79章 ,   暗夜,山峦簇拥起伏,偶尔撕开一道山谷,干涸爆裂,狂风灌入,像一头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暴躁地呼啸;杂草丛生,乱石林立,马蹄踏入颠簸难行,早已没了路亦没有树木遮挡,空旷的石头山谷似一座敞开的巨大迷宫,越往深处越绝望。   马蹄声渐渐不稳,刚才一箭射伤了后腿,若不是优秀的战马训练有素早就扛不住把他给甩了下去。此刻的林侦已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痛,可头脑却不敢有一丝乱,生死一线,他如果不能甩掉身后的追兵,别说查案,自己的性命恐就断在今日!   山西的山少树、多石,连绵不绝。地形不熟,不宜改道、无法躲避,只能指望拉开距离积攒生存的可能。拼命地跑,浑身都散了架,可身后的人马与火把却越来越近,那迫切的声音像心电监测仪上的警报,林侦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拉成了直线。   一张小小的银票牵出了惊天大案,林侦万万没有想到,三支商团中的另外两支已被杀得一个活口不留!晋商为了保存本力不敢抗争,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天高皇帝远,如此瞒天过海,竟然按下三年之久!朝廷的粮草军需被人在纸上玩弄数字,换来大笔官盐盐票的开出。贩卖私盐,利润惊人,又有朝廷的官护,明目张胆地收敛民脂民膏、窃国之富,与强盗无异!   敢如此挖国家的墙角,都是手眼通天之人。林侦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调查,若不是有晋商暗中急送信,他早就撞进那秘密织罗的大网,尸骨难存!   皇子?在利益与权臣面前,他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堪一击,出了那座皇宫,没有摄人的权力,他们的价值还不如两张盐票来得贵重。   临来之前,姐夫江沅要派自己的暗卫跟随保护,林侦却不肯,一来是不想为了自己一趟小差暴露西南军在京中的人员活动,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哪一方知道他走公差有江沅从中插手,都十分不妥,;二来么,他原本私心想带了芽芽来,可姐夫说什么也不让他带,为此林侦跟他吵了一架,心里不悦,自是不肯再带他的暗卫。   只是查经济账,别说钦差大臣,他连个纪//委的都算不上,怎会有危险?为这一个糊涂的判断,林侦的肠子都悔青了,此刻唯一的庆幸就是没带芽芽。   眼看着前头有了分叉,一边是干涸平坦的河滩,一边冲入了更加狭小的山谷,林侦迅速判断着,马已经撑不住了,很快他就得弃马逃亡,河滩石头大,脚下快不了,相反的,视线好十分利于弓箭射击,他凶多吉少;看来只能是往山上跑。   瞬间的决定,一勒缰绳扎入山谷中。说是山谷,其实就是个山石风化所致的裂缝,刚才就着依稀的星光还能有点亮,这一进来,只觉一股英气,伸手不见五指,林侦心里一阵恐慌。   黑暗让受伤的马更加步履艰难,无头苍蝇似的有些惊吓,已经到了不得不弃马的时候,可此刻身后追兵这么近,不待他勒住缰绳站稳恐怕就要被踏成肉泥。   追兵进来,隆隆的马蹄声回荡似催命鼓一般,摄人心魄!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死命奔出山谷再做打算。一鞭子狠狠抽下去,马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疼得蹿了出去。眼看就要冲出去,林侦忽地胸前一紧,猛扯了一下,不待反应,人已与马分离。心道,不好!套马绳!   反应只是一刹那,那力道之大,林侦感觉像被抡飞了起来,重重地甩在山石上。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摔散,稍一动,钻心地痛,糟了,不是骨折就是错位,他动不了了,命绝于此!   追兵已近到眼前,统共五六个人,都是一身蒙面夜行衣。领头的一挥手,跳下两个人来。火把烧得林侦的眼睛睁不开,感觉他就要被拖起,不远处忽地一声长长的嘶鸣,山谷另一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隆隆的马蹄声炸开,仿佛从天而降!   来者不善,追兵立刻上前迎战,都是黑色蒙面人,狭小的山谷中厮杀开,刀光剑影难辨敌我。   火把离开,林侦看清对面来的领头人身材高大,身型彪壮,骑在一匹赤棕马上,手持长刀一柄,抡起来,混着夜色似闪电一般!追兵一看情况不妙,并不恋战,迅速架起林侦就要跑。   那领头人瞥过一眼,反手一刀劈断眼前人,带着鲜血的刀刃看也不看直接横劈过来。驾着林侦的黑衣人“啊”了一声,根本不及躲闪,那刀刃便劈入他的脖颈。那刀尖与林侦只有一寸的距离,力道大震得林侦的骨头都在刀柄下颤抖。   身边人已是身首断裂,却并未分离,脑袋连了一点皮肉,鲜血喷涌。浓重的血腥味直入鼻中,完全模糊了人的意识,从未见过这么震撼的肉搏场面,林侦震惊之下不及反应,那领头人冲过来,一俯身,一把将他捞起来,那手臂坚硬如铁像甩一袋子稻草一样甩在了身后马上。   林侦的骨头早都散了,残存的一点意识觉得来救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江沅的人马,这些都是骁勇的兵士,厮杀之中哪里还能顾得好好照顾他,只能自己死死地抱着马身,任凭颠簸。   待到打退追兵冲出山谷,林侦终于被放了下来,躺在领头的人手臂上,看着那双白眉下似曾相识的眼睛,脑子闪过一下不待在记忆力搜索,人便晕了过去。   ……   痛……身体像被一点点斩断,接起,又斩断……   火烤一般炽烈,一次次痛晕过去,醒来,眼中迷离的烛光,天旋地转,一身一身的汗,完全虚脱。说不出话,心里一遍一遍的嘶喊,是谁,是谁在这么野蛮地接骨,再不给他水,就要脱水死去了!是哪个庸医……是哪个混蛋……   不知过了多久,林侦再一次慢慢睁开眼睛……   简陋山间的茅屋,没有家什,只有一盘火炕,炕头点着一盏小油灯。油灯晃晃地在土墙上映出一个山一般的黑影,正是眼前这个在给他擦汗的人,身材魁梧,白须白发,林侦轻轻咽了一口,居然是他:大将军秦毅!   “醒了?”   “……舅父,”   林侦沙哑的声音很小,却是让眼前人微微一怔,没有应,取了炕洞里的水罐,舀了一勺递到他口边。   行军打仗之人果然不拘小节,喂过来的水都是井里直接打上来的。虽说不大合病人的肠胃,可林侦此刻喉中冒火,这清凉的井水正是求之不得,一口一口迫不及待地灌下去。   “伤不重,歇几日便无恙。”   喂他喝下大半罐的水,秦毅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伤不重?林侦心里龇牙,要把全身碾碎了才算重么??不免怀疑之前疼得他要死的接骨就是这位亲娘舅做的,简直是要人命!可是这种救命之恩的牢骚怎么能发?只得道,“多谢舅父搭救。”   “你不在宫里好好儿待着出来做什么?”   感谢之言被噎了回来,林侦只得回道:“奉太子之命办差。”   秦毅鼻中哼笑了一声,“太子?是冯堪老儿糊涂油蒙了心,还是你身上有能翻天的密旨?”   老将军一句就戳破了他的遮掩,林侦有些窘,咬了咬牙,“是我在九镇军需补给的账簿上瞧出了疑点,想来山西探个究竟。”   “探得如何啊?”   看眼前波澜不惊的神色,林侦推测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老将军定是了解,否则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救他的现场,便把自己此次山西之行的来龙去脉与调查来的情况捡要紧的几点如实相告。   秦毅听完轻轻点了点头,“虚报军需,走赚差价,虽是窃国之财、其罪当诛,可那上头的人毕竟也是兵部出身,好歹还算存了一丝良心,虽虚报瞒报,倒从不曾以次充好、彻底吞没。否则这三年,九边重镇便形同虚设了。”   林侦闻言并未附和,他没有调查来的实际数据证明三个商团运送到边防的军需并非军需库中出来的真品,但是他之前确曾怀疑过这帮巨贪极有可能下作到把手伸到国防上。听秦毅这番话,知道他必是有真凭实据,可林侦依然难消疑虑。   老将军戎马一生,对军中人有种特殊的认识,只是林侦却不确定庄士铭是否真有这个军人的良心,如果有,必定有不得不有的因由,是什么?   “私盐暴利,这才是他们的目的。”林侦道,“只是已是位极人臣,还要贪图钱财,实在是让人不齿。”   秦毅笑笑,“据我所知,庄士铭不是个贪财之人。”   老将军的笑意味深长,林侦蹙了蹙眉,头还疼,不能领会。   “奕桢啊,你这次出来太鲁莽了。”秦毅道,“来查一张银票,这么小的一桩差,孤身一人,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要杀了你。”   林侦也觉后怕,如果他真的是领命来查军需补给线,那些人想杀要顾及的太多,毕竟目标大,很容易暴露幕后主使,正是因为差事小,混不相干,才有可能做成意外,瞒天过海。   “多谢舅父出手相救。”这一次林侦说得真心实意,只是心里还有一丝疑惑,“舅父是怎知我有危险?”   老将军出现在如此关键时刻,还带足了人马,说是偶遇是绝不能够,而且他虽然深知此案的□□,却不可能知道林侦此行的目的。避暑时的偶然发现,林侦只与江沅和芽芽两个人讨论过,绝不会再传给第三人。   “舅父……难不成你一直……跟着我?”   这是林侦唯一能想到的答案,这答案犹豫的背后是很多年前上一辈解不开的恩怨,此刻说出来还是有些尴尬。   秦毅提了口气,笑了,“确实是一直派人在跟着你。只不过,为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这一句解释林侦越发一头雾水,“谁?”   “奕桢啊,你查的日子虽不长,却是看得十分透彻。怎的就没想过,为何这一切起自四年前?”   老将军忽然转了话头,林侦蹙了眉,虽不解也只得应道,“想过。四年前主管这条补给线的户部尚书柏茂清因私吞赈灾银两,饿死灾民无数,被诛了九族。”   “是啊,柏茂清私吞赈灾银两。”   轻轻复了一声,老将军的白须白发烛光里冷如霜雪,“朝廷从未办过这么确凿的案子。”   “舅父,难不成,这其中也……”   “柏大人脾气耿直,对待国库银两似自己的私房,精打细算,一分银子掰开使,谁都难从他手中多抠出一厘。那个时候,哪个衙门想支银子,皇上点了头,也不见得能从户部支出来。内阁议票,经常气得阁老们对他破口大骂,骂他真是老西儿!其实,柏大人并非山西人。不过,对晋商的精明甚是推崇。”   难怪!林侦当时接了账簿就想,能想出把国防补给线给晋商来做,为的就是省钱省力,这可不是一般的财政部长能想得出来的。   “那些年,万寿节、千秋节都办得极俭,国库却十分充盈,军需都是最精良的配备,一旦有灾情,不需民间粮仓,官粮就足够赈济。”   林侦不觉叹道,“这么说来,柏大人十分得人心才是。”   秦毅摆摆手,“不得人心。他是个臭臣,抠门,话刁,同朝为官没有一个相好的同僚。当年我与他……”说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林侦一眼又道,“算是有些交情。那案子办得极严密,滴水不漏、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待到案发,措手不及!当时我远在广西,待我回京,三司会审已是铁案如山,当即就押赴刑场暂首示众。我苦于找不到证据保下他全家,眼睁睁看着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老将军声音沉稳,林侦却听得心惊肉跳,如果柏茂清是冤案,那这条军需线查下去要翻案岂不是要伤筋动骨?打动干戈?   “柏家上下老老小小百十余口,杀了三天。”   林侦突然想起在他眼前断下的头颅,鲜血淋淋,一阵恶心。   “柏茂清膝下两男一女,最大的才十六岁。我想尽了办法依然不能解救,最终只趁着夜晚狱中走水混乱之中把那小丫头带了出来。只是,我先前已在宫里与皇上起了争执,招来了耳目,根本就不敢将她带在身边。情急之下,我把只有十一岁的小丫头送进了宫,藏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林侦混沌的头脑像被一道闪电劈开,心通通直跳……   “宫里最僻静无人去的地方就是浣衣司。”老将军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小丫头一双眼睛像小月牙儿一般,从始至终,只是紧紧地咬着唇,握着我的手,一声都没哭。留下她,她很懂事地点点头,我给了她个小名字,唤作:沐芽。” ☆、第80章 ,   “沐芽,沐芽……”   奕枫轻声唤,想拍拍她,却不敢动。她坐在地上,抱着膝蜷缩着靠在床脚,一点声儿都不闻,只能看到瑟瑟地发抖。泪,早就没有了吧,悲痛却愈来愈浓,奕枫看着心酸,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   碧苓死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案发,没有生离死别,她走得极静,静得连司衣司的人都以为一场风寒没歇好,触发了心悸而去。   八哥痛不欲生,奕枫从未见过这一向温文尔雅、清静笃定的人能顷刻之间被掏空了魂儿,像一张纸,惨白,薄透,双目空洞,里头什么都没有。奕枫哭了,可他始终没有,突然晕倒,直直地摔在石砖地上。声音很大,猝不及防,砸得奕枫有些懵,半天都没有伸手相救。   戎妃娘娘觉察到碧苓是个意外,八哥生辰怕惹人耳目,特意在前一夜悄悄招了碧苓在身边。谁知,戎娘娘竟然破天荒头一次来到北五所。其实,并未撞到什么不堪之幕,只是做娘的心一眼便看穿了局促的两人。戎娘娘并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这一离去,八哥跟着跪在了长春宫。不待他起身,碧苓已是接到尚服局将她遣送出宫的密令。   出宫就是永远分离,生死,再无音讯……   许是女孩儿的脸皮薄,奕枫怎么也想不通待他得了信儿匆匆赶来,碧苓竟然已经去了,没有留给他们一丁点周旋的余地,没有添一点的麻烦,平静得像一粒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沉入,连微微的涟漪都寻不到。   她死在了他的生辰夜,看着八哥,奕枫心痛万分,方知这“情意”二字如此深重,不知往后他如何再念自己的生辰……   碧苓早已没了家人,尸首被司衣掌领莫云接了埋到了后山宫女的坟地,密令被悄悄烧毁,算是一个家乡人送了她最后一程。   香消玉殒,再无踪迹,待到日头出来,宫里一片安宁,奕枫却忽然觉得惶恐,趁着出宫下校场快马来到公主府。大声地砸门,吓了三公主一跳,直奔后院。他不是想来告诉沐芽这个噩耗,他就是想见她,就是想她,想看着她安安稳稳地活着……   “沐芽,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听着他一声一声唤,沐芽撕裂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雪的冬天,为了温柔的碧苓姐姐,她跑来跑去见这个最漂亮又最令人讨厌的王子。那个时候,他们几个都知道是在玩火,只是,传说中的火虽然足够摄人,却不够真实的温度,那恐惧便也随之丢进了传说里,于是,大家小心翼翼地乐此不疲……   一直觉得姐姐傻,原来,看得最通透的就是她。决定分手是最后一次对自己的救牍,只是这救牍太脆弱,他的几笔墨迹就把她的心拉了回来,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远。   一夜无眠之后那苍白的笑容至今在眼前挥之不去,此刻想来,才见那是早已预知了结局的甘心和满足。沐芽忽然觉得好冷,是她去传的话,把这最后燃烧的决定传了出去……   姐姐走得这么安静,就像最初轻轻给她擦汗时那只帕子,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戎妃……在隆德帝这一后四妃中,她与尹妃一样有两个儿子,却从不争强出头,她性情绵和、与世无争,养出了八皇子这样温润如玉、寄情山水书画的儿子。却那一封密令,依然来自她的口谕。沐芽想不出,她是怎样一个字一个字要了一个女孩儿的命……   直到最后,她最喜欢的宫女依然成全了在她心中的印象:乖巧,懂事,最懂得主子的心意……   “沐芽……”   奕枫又唤了一声,她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寡白的小脸上挂着一颗泪,像白梅上滑下的雪珠,那么冷,晶莹剔透。奕枫心一颤,抬手轻轻捻下那颗泪,“你莫哭……”   说不让她哭,他的喉咙却也酸得发痛,沐芽呆呆看着眼前的人,好久不见了……承德的时候他虽然再也不私下来找她,可只要她走出山庄就会“碰到”他,直到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了。问哥哥,说是他们打了一架,可是他们兄弟两个分明还常在一起,只是不再见她了……   “奕枫……”   他怔了一下,应不出口,重重地点了点头。   沐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依然敢喊出他的名字,是在为碧苓抗争么?还是在掩饰自己的恐惧……   “沐芽……”   “……嗯,”   “你……还想自己开铺子么?”   沐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   “你若是……还想,我帮你,把铺子开在一个稳妥的地方。”   沐芽眼睛忽地一酸,“你……是何意思?”   “我是说……”奕枫忽地哽咽,“你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要委屈自己。……为了谁,都不值!”   他的话,她终于听懂了,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现在的她就是第二个碧苓,更糟糕的是,她没有碧苓的勇气,却有比碧苓更大的贪心。而戎妃……远没有那个金灿灿的龙椅上的人更爱自己的儿子……   “沐芽,七哥他……已经在议亲了。明年秋天就是他封王出宫的时候,最迟不会出了正月就有指婚的圣旨下来了。你……”   一口气说出来,奕枫突然顿住,想说你莫再如此情痴,丢开,离他远些,忘了他,我,我实在不能看着你死!可看着她的小脸,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狠狠咬了咬牙,才道,“你……若是想给他做妾,也要他大婚三五年以后才敢跟皇父提。你要是想等,就自己安安稳稳等着,莫……莫太心急,太近……”   听着他的话,她的泪像是两条小溪水,一眨不眨,只管流。头一次,她没有说那些树上的话,是真的甘心给七哥做妾么?看得奕枫心痛不已,如果七王妃真的是瑾玮,沐芽啊,莫说皇父,庄家就不会让你活着的……   “沐芽,你的画那么好,能自己养活自己,何必到后院看正妻的脸色?”   许久,她终是抬起手擦了一下泪,看着他,一弯唇角,“你放心吧……”   千言万语不敌这短短几个字,奕枫的心酸忽地忍不住,一把握了她的手,“莫给他做妾!莫低头!莫委屈自己!否则,我不会放过他的!”   泪又落了下来,沐芽轻轻闭了眼睛,点点头……   ……   农历十月的天早已是初冬的寒冷,一路快马加鞭,山间的风呼呼地吹过来,小刀子一样割人。归心似箭,林侦顾不得伤处,能走路就上了马,颠簸得再痛也挡不住日夜兼程。   为了确保他的安全,秦毅一直带着人马护在左右。那帮杀手自从知道是秦大将军插了手,也得到了自己主子的指示,绝不敢再轻易动手。   只是这舅父与外甥的关系也是微妙,不能堂而皇之地呈在人眼前,进入河北地界就离开了官道,一路走僻静夜路避人耳目。待到了京城外,秦毅派了最得力的侍卫继续陪送,自己则止步在京郊的枫林外。   “舅父,大恩不言谢,”林侦拱手辞别,“就此别过,来日再聚。”   “奕桢啊,临别,舅父要再问你那两件事。”   林侦闻言本就蹙着的眉头拧得更紧,可接过老将军那犀利的目光,他却不敢不点头,“……是。”   “第一切记何事?”   “第一,绝不能碰九镇补给案。”   “这是为何?”   “补给案一定会牵涉到柏茂清案。不可翻案。”   “为何不可翻案?”   “因为,满门抄斩的案子绝不能是冤案!”   这一个领悟,让林侦恨得咬牙挣血。初闻之时,他几乎是暴跳如雷,恨不能即刻上乾清宫为柏家一百多条冤死的生命请命!可是老将军与他秉烛夜谈,字字泣血、语重心长,终于按下他的热血沸腾,一遍又一遍地用历史的教训来教导他:皇上可以罪己,却不能翻自己办下的惊天冤案。   翻这样的案子失去君威龙颜事小,失去天下民心事大,一旦被有祸心之人利用激起民变,惹下滔天大祸。身为臣子,若想当真为民请命,就要学会迂回而行,如若不然,生打生撞就像今次山西之行,出师未捷身先死,再有多大的抱负也不过是莽夫一个,还有何脸面谈公平道义、黎明苍生?   “好。”秦毅点点头,又问,“第二呢?”   这一句问过来,林侦咬了牙。   “第二呢?”老将军又问。   “第二,不能……娶沐芽!”即便只是说出口,也让他痛彻心肺!“舅父!并非……”   “莫要再与我争执。”几日来,他的倔强与不甘秦毅都看在眼中,“我知道你疼她,当初你把她劫出宫,弄得宫里风风雨雨,我就担心会曝露她的身份,好在你用了亦洛和江沅才没有出大乱子。原本我当你只是想把她带着身边,却不曾料到你果然动了心意。”   对小丫头将来的安置,秦毅不是没有想过,想待风声过后把她接到身边收为养女,日后找个可靠的人嫁过去,护她一生平安。却万没想到,与她生了情意的人竟然是奕桢……   柏家女儿是秦毅鼎力护佑之人,若是换了旁的男人,秦毅会为他两个搏上一搏,瞒天过海,许是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可是,那一个人偏偏是燕儿的儿子……   奕桢,不能有任何的意外,哪怕是一丁点伤到他的可能,也绝不能容许!   “奕桢啊,你是七皇子,人们都知道你是皇上心头宠爱,一双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你,等着你出纰漏,你的王妃绝不能是随意在一个女孩儿头上扣个尊贵的帽子就能过关。精挑细选,莫说是皇上,旁人也会把她的祖宗三代查个清楚,要的就是你的把柄。若查出她是一介平民,她虽身死,你虽罪却可保;若是查出她是柏茂清的女儿,我死不足惜,怕的是那些人也绝不会让你活下去。”   这番话,老将军已是说过多次,其中厉害,林侦早已领会,此刻听来仍觉透骨的寒意。原以为这场穿越虽然荒唐,却好歹没有把他们分开,却没想到竟然穿得他两个咫尺天涯……   林侦想大喊:她不是柏茂清的女儿,她是牧芽,是我的芽芽!可是不行,经历了山西的生死之险,林侦的心里对这个时空的极权与对生命的蔑视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记下了么?”   “……记下了。” ☆、第81章 ,   与秦毅分手时已是傍晚时分,快马又跑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了护城河边。   一路来本就阴着天,夜色初降便是黑漆漆的浓重,风越发大,夹着湿气,嗅在鼻中像是要下雪了。此刻城门上都刚换了岗,正是上了夜职的时候,只有东城门开着。临来前,秦大将军特地嘱咐侍卫:送到城门外就撤回,七皇子独自进去便可。   侍卫们正要驱马随行,林侦拦了,“两位就在此止步吧。”   虽已到了天子脚下,可从护城河到东城门还有相当一段路,天色晚,风也大,藏个把使暗箭的奸贼不是不可,侍卫们怎敢就此停步?怎奈七殿下执意不肯他们再送,主子有令,两人也不好强驳,只好随他去,坐在马上抻长了脖子看着。   甩掉了侍卫,林侦快马来到东门,翻身下马与守城兵士查验。身上已换上了蓝布长袍、背了褡裢,衣裳里头又取出一个瓷器行的名帖。兵士们并不认得他,便当做出门跑买卖回来的大伙计给放了进去。   进了城门,风忽地就小了,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慢慢悠悠,漫天晶莹,林侦很快就消失在雪雾深处、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汝宁公主府距离皇宫太近,这般乔装遮掩就是为的能先到此地落脚,背过了京中秘密暗查、等他归来的人,也背过了舅父秦毅。   早已起了更,林侦拐到花园子后门按着与江沅约好的记号敲了门。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不远处的水仙花坛边侍候着一盏玻璃提灯,提灯后负手而立之人正是江沅。   姐夫亲自来迎,林侦大步往里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得依稀延伸去假山石后的灯光处有脚步声,定睛看,一个人匆匆奔来,手中提着裙角,绣花鞋踩着沾了雪的鹅卵石径,奔得急,一步一滑。   小丫头显然已是睡下,随意套了纱裙就跑了出来,长长的衣带随风飘起;上身只穿了薄薄的一件杏花儿粉的小襦衣儿,宽宽的领口曝着雪白的肌肤;头上的发扎着一边、散着一边,晶莹的雪雾里,像一个没来得及上彩釉的瓷娃娃。   一眼看到林侦,急急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三个人站成个三角,看着眼前这不管不顾的女孩儿,林侦愣,江沅也愣。大男人的眼睛终于把她看羞了,小眉一蹙,抿了唇。   冷雪里她就这么站着,衣冠不整、乱七八糟,却是一步也不往回退。林侦眉头一皱,周身的血突然涌起,这些日子的思念与痛苦瞬间把他的心烧得滚烫,冲她张开了手臂。不待招呼,正窘着的小丫头立刻奔过来重重地扑进他怀中,踮起脚尖搂紧了他的脖颈。   一路来风尘仆仆、一身冰冷,怀中人却丝毫不觉,一小团糯米糕似地软软地贴着他,甜甜的味道吸入口鼻,身体里的火忽地腾起,拼命用力,总也不足够,越捏,越软……   她穿得实在太少了,江沅在一旁都不敢上眼瞧,可看七弟,这么高的个子将小丫头整个裹在怀里,低着头埋在她身上,口鼻都不见,那幸而是个人,要是个面果子早吃肚子里去了。这哪里还是大庭广众,简直就是他两个的红鸾帐啊!任是江沅这平日不拘闺房礼的人也有些招架不住,忙喝道:“七弟!”   林侦哪里还听得,用力嗅着那暖暖的颈窝,心被填满,又握得好酸,她喘不过气、叫不出来,颤颤地在他耳边哼着……   “奕桢!!”   姐夫的声音终是听出了怒火,林侦咬了咬牙,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看着江沅。四目相对,江沅怔了一下,这哪里还有儿女情长的缠//绵羞涩,分明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回头再跟你和姐姐说!”   扔下这么一句,林侦抱了人就往园子外走去。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江沅蹙了眉,今晚,这是要出事……   ……   小屋里小烛燃得只剩下一滩软软的蜡根,烛光被突然灌入的冷风扑得晃了晃,来人一脚把门踹上,两人重合的身影映在墙上,好一会儿才随着烛光慢慢平复。   “芽芽……”   想放下她,可她埋着头,一直没动静,浑身都软软的,不像先前用力扑过来抱他,没了骨头似的,蜷缩在他颈窝。   林侦轻轻一扭头,刚才和她贴在一起的肌肤忽地有了空隙,顿觉凉凉的,湿湿的。   “芽芽,哭了?”   这一问,屏了半天的气息一舒,泪声颤颤的。林侦把人放下,她不肯离开,贴在他身上,大手将黏在她腮边的发拨开,“怎么哭了?嗯?”   “没什么……就,就是想你……去了这么久……”沐芽吸了口气,鼻子越发酸,泪扑簌簌地掉。   林侦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就着烛光看着泪水滟滟的小脸,“这都是想我想的?”   “嗯。”她点点头。   林侦笑了,“那不能浪费了。”低头,啄在湿湿的腮上,一颗泪珠滚入,凉凉的,咸咸的。   沐芽愣了一下,酸得要死的心忽地一股甜蜜混入,热得她耳尖都发烫,心怦怦地跳,这一跳,像跳出了火,挑在他淡淡暖暖的唇上,受也受不得,轻轻别过脸,迎了他的唇,软软的小舌主迫不及待地送入他口中,闭了眼睛……   思念太久,压抑太狠,忽地辗转在口舌间,林侦觉得自己的心尖都在颤,颤得他喉中发紧,血脉一下冲上头顶,张开嘴将她咬住……   昏暗的夜,小烛那么无力,人的羞耻心好像有了庇护,曾经小心翼翼、百般疼爱,此刻像是要彻底碾碎了一般……   她疼,不能呼吸,却放弃了挣扎,待到他强挣抬起头,泪已经干了,人懵懵的。林侦看着怀中原本雪白清冷的颜色总算被他亲得粉嘟嘟的,越看越觉不够,刚才身体里突然膨胀的欲//望险些就冲破了这一点羞耻的烛光……   “还想么?”   他的声音都哑了,轻轻蹭蹭她的小鼻尖,她没躲,红肿的唇嘟了嘟,“……嗯,”   “哥也想你,都快想死了……”   哥哥的声音本来好听,比他的大提琴还好听,一哑下来,说情话,一句就能把人的耳朵听醉了。沐芽觉得她这辈子就这么听他说话都可以……   小脑袋一缩又贴进他怀里,毛绒绒的头发蹭得林侦怪痒的,下巴轻轻磕磕她,“我不在是有什么事了么?”   “嗯,大事。”   “哦?”林侦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沐芽忙仰起脸,小月牙儿一弯,“别担心呀,是三公主她……怀孕了!”   “什么?!”   看他瞪大了眼睛,惊得不知所以,沐芽噗嗤笑了,“现在都四个多月显怀了呢。去承德前就怀了可他俩一直不知道,回到京城才有点头晕、犯恶心,送你走了第二天大夫就来确诊的。”   难怪姐姐没出来接他!林侦挑了挑眉,喃喃道,“真他妈厉害!”   “是啊,平常看公主也是柔柔弱弱的,怎么怀孕一点反应都没有?三个月满了才有一点头晕。”   “我是说姐夫!这身体还能让媳妇儿怀孕,夜里得多卖力气?也不怕做了牡丹花下鬼。”   “林侦!!”   “干嘛?”   “你,你!”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流氓!沐芽张嘴就骂,“竟然这么说师傅,就好像你好!”   这一句蹦出了,林侦哈哈大笑。沐芽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羞得烫熟了一样,小拳头抡起就捶。林侦笑得不得了,将她用力箍紧,咬了小耳垂,腻了声儿道,“我好,我是好呢。”   她被箍得动弹不得,羞得用力,背着烛光,小脸美得像春天钻出枝头第一朵小桃花,刚才他好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蹿了上来,忍不住凑在唇边轻轻啄了一下,哑声道,“宝贝儿,今晚……我住下,行不行?”   “……”   “嗯?”   “……嗯。”   ……   夜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簌簌的,天地好静。   小屋里烧着铜炉,暖暖和和,沐芽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两手抓着被角一直遮到了眼睛边,热得额头都冒了汗,身子却是瑟瑟地发抖,躲在烛光背影里,眼睛直直地看着盆架边只穿了一件薄绸衫的男人在洗漱。   看他很整齐地挂好了手巾,转身走过来,不大的卧房里,只这两步,沐芽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不是,已经跳了出去,她,她现在就是个空壳子的人……   林侦走到床边,窄小的绣床上只有一床被子,裹着她严严实实的贴在床里。看着疼爱,他俯身躺下,伸手把那个小被筒裹进怀里。   被他裹得紧,本来就紧张得要断了气,沐芽越发得心慌,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问,“你……不冷么?”   “房里烧得热,不冷。”   “真的……不冷么?”   怀中的小声儿颤巍巍,娇娇的,林侦咬了咬牙,“不早了,快睡吧。”   他闭了眼睛,朝思暮想的脸庞近近的,沐芽看着看着,心忽地不那么重地跳了……“那把灯熄了啊,我这样睡不着。”   “蜡烛没多少了,一会儿就灭了。”   “去熄灯嘛!”   她拗了起来用力推他,林侦没办法,只好起身去桌边吹了灯。本来也没多少亮光,突然一熄灭,小屋陷入完全的黑暗,林侦估摸着走到床边,躺下//身,随手放下了帐帘。   狭窄的空间忽地嗅到暖暖的味道,林侦心一跳,忙伸手去捞先前的小被筒,软软的,光滑如玉……大手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收了回来。他,他刚才摸到了什么??   “芽芽……”   “……抱抱。”   她的声音好小,小得像是梦呓。   林侦轻轻咽了一口,“你,你怎么不盖被子呢?”说着,支起肘就往床边去摸,脖颈上忽地被搂紧。   被她这样抱过好多次,可这一次,林侦只觉得浑身的血腾地聚到了头顶,手不敢动,可脑子里已经回到了给她上药的床边,疯了一样都是那稚嫩却凹凸有致的曲线……   “我冷……抱抱嘛。”   她还在哆哆嗦嗦地撒娇往他身上蹭,他却一个字都应不出来,身体里已是猛兽乱撞,他知道自己把持不住了,也不想把持,只是,不知道这股火突然爆发,会不会吓坏她……   “芽芽……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知道。”黑暗里,她好像胆子也大了一点,气息在他耳边了颤又颤,吐出两个字,糯糯的,“睡你。”   一点火苗扑在了疯狂的荒原上,林侦一咬牙,翻身,轻轻咬住她的唇,用最后一点定力问,“宝贝儿,这个月的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   死过一次的人,再无顾忌,积压在心头多年的爱早已沉得无法承受,一旦释放,瞬间就燃烧成最本能的*……   黑暗中沉沦,汗水淋淋,他像溺入极乐的漩涡,沉下去,浮上来,反反复复,大口地喘息挣扎在溺亡的边缘,天仿佛再也亮不了,人只有一种存在,求死的疯狂…… ☆、第82章 ,   ……   入冬第一场雪,飘飘洒洒而来,毫无征兆就起了漫天之势,到了后半夜,没有风,只是鹅毛瓣,簌簌不断,天地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见。寒气透过木头门窗透进小屋中,却怎么都驱不散房中的火热。   又一次酣畅淋漓,像刚刚游完了一万米,水里捞出来,热血沸腾,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乍开、滚烫,最后的冲刺,掐着她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安静的雪夜里一声又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   他像一座山突然倒塌,重重地压下来,不着一丝力,像要彻底砸碎身//下。   过了好一会儿林侦想撑起来,可黏着软软的人儿,骨头都酥了,动也不想动。小烛早就熄了,枕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玻璃窗外晶莹的天地透进一点薄光,看她微微仰着的小脸眼神迷离、气若游丝,身子像雪白的小面团儿一样真真被他搓圆揉扁了,无力地瘫着,一副生无可恋的小样子。   林侦笑了,心里分明是爱得不行却生了促狭,用力蹭着她翻下来,手臂一裹,也不管她呼吸不呼吸,摁进怀中,熏着他热腾腾的汗气。   “芽芽……”   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哑了,看怀里,湿湿黏黏的瘫软,像永远都挤不干的水泡泡,心一跳,林侦身子又胀,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发了毒瘾,曾经一直自诩的克制力都被她啃噬干净,贪婪生出无限的精力,撑死都觉得饿……   红扑扑的人儿闭着眼睛,睫毛颤颤的,他低头轻轻在眉心啄了一口,“睡了啊?嗯?”口中似温柔,其实心里知道她怎么可能睡?就在刚才还撒娇、求饶、生气、撕咬,什么招都使了,她越这样越惹得他的火一蹿一蹿的,掐着她定住,肆意横行。   此刻就想看那对小月牙儿,“芽芽,”他蹭蹭那小鼻头,“睁开眼睛。”   她理都不理,紧紧抿着唇大义凛然地闭紧眼睛。   林侦挑眉,“睁开。”   “不!我,我才不要看你耍流氓的样子!”   精疲力尽,骂人连点底气都没有,被男人疼爱过后,她自己都不知道小声儿娇娇颤颤有多暧昧,林侦悄悄笑笑,威胁道,“睁开!再不睁开我可咬了啊?”   “就不!”   “好,那你就闭着眼享受吧,中场休息也够了,来!”   话音没落,那山一样沉重的身体又要翻过来,“啊~~,”沐芽吓得叫,赶紧睁开眼,“这,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听她急得要哭,林侦哈哈大笑。   他笑得特别无耻,特别放肆,沐芽又气又羞,想狠狠推开他,可浑身无力只够在他怀里扭几下的。两人都是黏黏的汗,越蹭越热。哥哥从来都是干净清爽,哪怕训练累死都会先洗澡才睡,现在可好,这一身汗还裹着她,想起刚才被他欺负得狠,真是臭男人!!谁要谁拿走好了!!   心里一句懊恼的狠话,沐芽忽地愣了一下,抬眼看,自己正枕在他粗壮的胳膊上,眼前的身体威猛、健壮,热汗淋淋,精力大得吓人,此刻懒懒地包裹着她,最私密之处都肆无忌惮地摁在她身上,再也没有秘密,完全地属于彼此……想着以后他也会这样抱着别人……抱着他的妻……热汗淋淋……   沐芽忙闭了眼睫,那,那她会死的,一定会……心忽然疼得厉害,埋下头,酸软的身子贴紧了他……   看她蔫蔫地蜷缩在怀里,不知怎么的竟是有点可怜兮兮,林侦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疼啊?”   虽然从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开始林侦就在心里渴盼着这一天,可实际上他是想等她再长大些的,毕竟在现代芽芽也不过才十九岁,慢慢来,来日方长。谁知,这封建的时空不允许安静地相爱,层层阻隔,天命与人怨,一道道鸿沟,每一道都足以要人的命……   怕不怕?怕。可他不能没有芽芽。   如果曾经为了她的幸福林侦还能忍耐分离,自从将她抱在怀中,林侦就知道再也没有这种可能。越逼迫,越渴望,他的专心早就成了一种偏执,生出了比惧怕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又抱在怀中,突然就有种末日的感觉,哪里还再等得?   多少年的压抑,以为冲动可以克制,可进入她的那一刻,身体极致的感觉就超越了一切。娇嫩细致,她像一朵青涩的小荷包含着他,眼睛里的勇敢抵不过身体的怕,瑟瑟的。林侦心里疼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个禽兽,可是,这种禽兽的感觉让他更加疯狂……   怀里不吭声,林侦又问,“是不是疼?来,哥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说着他的大手就往下去,正在暗自伤心的沐芽一把握住,“林侦!!”   “那大夫看看行不行?”   “什么大夫?你,你就是个大色鬼!”   林侦笑,“我是大色鬼啊?那今天晚上是哪个小色鬼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往我怀里钻,嗯?”   黑暗里她像条光滑的小鱼挂在他身上,香喷喷地只等着他张嘴,那滋味想起来林侦就美滋滋的,大手不老实又去咯吱她,谁知她只是躲了躲,刚才的理直气壮就这么蔫了下去。   林侦正要再逗,忽地觉得不对。这一夜他光顾了兴奋和享受,怎么就没想过他两个的初夜为什么会来得这么突然?芽芽并未真的恋爱过,刚开始的一切她还都新鲜着,最喜欢的就是抱抱,亲吻也只是被动地接受。虽然亲她的时候他会忍不住上下其手,可实际上从没有探到衣裳下面去。即便就是在现代,他们两个也还没有进展到这一步,芽芽竟会这样主动?非要他起身熄灯,转回来她就把自己脱光,还把被子打开,让他绝没有错过她的可能,还说出了“睡你”的话。   这是情之所至的第一次,还是……她在表达什么?   又想起她之前哭得泪水涟涟,林侦心一紧,“芽芽,究竟出什么事了,嗯?”   她还不吭声,林侦有些急,把她的小脸捧起来,“说啊?”   “碧苓姐姐……死了……”   林侦怔了一下,“哦。”   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的反应让沐芽的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哥……”   林侦轻轻吁了口气,将她搂到颈窝,“不怕。”   这两个字直戳心窝,沐芽再也忍不住这些天的恐惧与绝望,紧紧抱着他,“哥……宫里,宫里已经在给你议亲了,说,说是……名单是赫连皇后亲自递给皇上的。”   皇后?这倒稀罕,林侦蹙了蹙眉。   “哥,那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庄瑾玮。”   “哦。”   他又是很清淡地嗯了一声,一切都似理所当然,淡得沐芽的泪都有些冷,抬起头看着他,泪水中看不懂他平静的表情……   “什么时候递上去?”   他忽然一问,沐芽愣了一下,“嗯?”   “我说那名单是什么时候递上去的?”   “大概五六天之前。”   这就是了。林侦冷笑,半个多月前他在山西险些成了刀下鬼,消息传回京城,那议亲的名单自然就递了上去。庄之铭知道他不敢翻山西的案,可毕竟心里有鬼,这是想拉拢他?还是想交易?想起那道貌岸然、总是一副家国天下模样的老东西,林侦只觉牙根儿痒。   “哥,你说,……会是庄瑾玮么?”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她。”   一句话,她的心疼得要死。这段时间沐芽一直在给自己洗脑,他要结婚了,新娘子百分之百不可能是自己。他爱她,可是,不能抗旨,毕竟不能为了在一起就去死。而且,她根本舍不得哥哥受伤,怎么会舍得让他去死。她死了,都不能让哥哥死……   可是,放开他真的很痛,心里悄悄地希望他也舍不得她、也痛,这样,她就能坚强一点,可他怎么……好像……根本就无所谓……   “说是大婚在明年九月……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要是……不是庄瑾玮好了……”好难过,虽然不管他娶谁,沐芽觉得自己都会心疼死,可是还存着希望,希望以后嫂嫂还可以允许哥哥来见她……   “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沐芽的泪扑簌簌地掉,“因为……她真的很爱你。到时候,我可能……做妹妹都不行……”   林侦闻言挑了挑眉,沐芽只管伤心,没防备屁股被狠狠地捏了一把,捏了还不放,疼得她叫,“啊!哥你干嘛!”   他咬着牙在她唇边,“叫我什么?嗯?”   真的捏得好疼,除了耍流氓,他一点都不心疼她,沐芽哭,“叫你什么?能叫你什么?以后‘哥’都不能叫了!”   林侦笑,松了手,大手托着她的腰一翻身躺平将人裹在了他身上,牢牢定住。沐芽赌气挣也挣不开,干脆一耷拉脑袋就趴在他身上。   林侦满意地抚摸着胸前乖乖的小狗,“说,爱我么?”   “……嗯。”   “嗯什么?说啊。”   “……爱你。”   “想嫁给我么?”   沐芽咬咬牙,“不想!”   话音还没落,那大巴掌又拍了上来,拍得她越发哭了,“想能怎么样?你,你马上就是别人的男人了。”   “所以,你才这么急着要睡了我?”   “不是!我……”急着想争辩,可开了口才发现根本就词穷。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她就是想睡了他,彻底拥有他,这永远失去他之前……   “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空里女人的贞洁比命都大,往后你还怎么嫁人啊?”   “我……我已经嫁过了……”   “那这么说,今夜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唯一的一夜了?”   “……嗯。”   “那以后我还想睡怎么办?”   他问得好无耻,沐芽伤心,“以后……你就有媳妇儿了。”   “可我想睡你啊。行不行?”   “不行!我不做妾!也不做你的外宅!”斩钉截铁、义正言辞,这番话已经在心里预备了好久,“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做兄妹!”   林侦笑了,大手扣着小脑袋贴在颈窝,狠狠在她脑门上啄了一口,“咱们回不去从前了。”   一想起瑾玮,沐芽的气又短了下来,“如果……如果嫂嫂不许,那,那就当不认识好了。”   “真是个小傻瓜!”林侦又恨又心疼,手臂勒紧,勒得她痛痛的,“小傻子啊,要是捅破了这一层还能回到从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哥就不会一直苦到今天了。”   “嗯?”沐芽没明白,“你说什么?”   他没应,只道,“芽芽,你还记得我让你回去后在音乐盒里找的东西么?”   “记得,是什么?”   “那是啊,我给你十八岁生日准备的礼物。”   “可生日的时候你已经送我项链了啊。”那是沐芽第一件正经的首饰,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坠,月牙上嵌着是一颗晶莹的钻石,很别致,很贵重。沐芽记得她当时高兴得像个小疯子,那天哥哥第一次允许她喝酒,她就喝醉了,被扛回他在研究所的宿舍睡在他床上。其实她没睡实,时不时拿出那项链来看,一夜美滋滋的梦……   “那是一套,还有一样。”   沐芽回了神,“一套?还有什么?”   “你说呢?”   沐芽愣了一下,泪还湿湿的,大手轻轻地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对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是戒指。”   “哥……”   “哥苦不苦啊?”   他声音好哑,她酸涩的心突然擂鼓一样通通直跳,原来,原来……   “芽芽,哥哥不是个好哥哥……对你早就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望。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因为很久以前,我们就不是兄妹了。”   这是他的表白么?不应该是甜蜜么?为什么听着这么心酸……   沐芽幻想过很多次哥哥帅气的表白,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听这表白的人会是自己,更没有想过会光着身子趴在他身上听。幸福忽然就堵塞了鼻子,她用力吸了吸,“林侦……”   “嗯,”   “林侦……”   “嗯,”   “林侦……林侦!”   “哎。”   他笑了,酒窝那么近,那么温柔,沐芽痴痴地看着……   “现在,你懂了么?”   “……嗯。”   “那嫁给我,好不好?”   “可是,可是宫里已经议亲……”   “那是给七皇子在议亲,我是林侦。你伤心是不能嫁给七皇子,我也做不到让你做七王妃,可是,你愿意嫁给林侦么?”   “愿意!”沐芽用力地点头,泪吧嗒吧嗒掉,“我愿意!!”她不知道他这么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不管是什么意思她都要答应,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拥有彼此,这一个认知忽然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又前所未有的卑微,只有他要求,她就会做,不管是妾,还是他的外宅,只要他开口……   林侦抬手抹了一把她的泪,“我会替七皇子接旨,预备成亲。”   “那你……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走。”   “你是说……逃?”   “这里不属于我们。”林侦压低了声音,“我需要时间来准备,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等办好这一切,我们就走。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走得足够远,官府和追兵想要在茫茫人海中仅凭一张画像找到我们,几率很小。”   “嗯嗯。”他说得很淡,可沐芽知道危险,怎么会不危险?只是原本绝望的心此刻被幸福填得满满的,这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为什么拱手送给别人?她要跟着他,天涯海角,生,或者死。   “芽芽,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待着,等着我。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哪怕是你师傅,你听懂了么?”   “嗯嗯。”   她应得很乖,林侦心疼,“怕么?”   “不怕!”   一晚上的愁云惨雾总算散开,小脸映着外头银白的雪光挂着甜甜的笑。林侦嘟起嘴,她立刻啄了过来,小舌探了进来,第一次,她主动吻他。林侦闭了眼睛享受着,好一会儿,她自己都快喘不气来才抬起头。   林侦睁开眼,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困不困?”   “不困!”   没了泪,小声儿好脆,林侦裹了她一翻身,压了,“还受得了么?”   “哼,我说受不了,你会不要么?”   林侦吻下去,喃喃道,“宝贝儿听话……你那师傅肯定不会再答应让我留下过夜,那我……得想死了……”   “那你……轻点。”   她刚应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疼得她叫,环了手臂抱紧他,感受他热切的冲撞……   ……   雪已经小了,天边朦朦绽亮,房中热气腾腾,贪婪地留恋着最后私密的黑暗…… ☆、第83章 ,   林侦从房中出来天已大亮,雪停了,日头出来照得一片晶莹。林侦眯了眼,有些受不得这刺眼的光,干脆闭上眼睛,双臂抻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深呼吸,清新雪凉沁入心肺,浑身舒畅。   血脉通,筋骨劲,略活动活动,精神百倍。厚厚的雪松松软软,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的,正要下台阶忽地想着是不是要留给芽芽来踩?转而嘴角一弯,林侦笑了。   这一夜,小丫头开始是心碎神伤、生离死别一般地贡献自己,又疼,又难过;后来知道他们绝不会分开,这才开心了,兴奋得不睡,抱着他迎合他,勾得林侦越发放纵。可小身板到底扛不住,最后在他怀中昏睡过去的时候,叫着他的名字、红扑扑的小脸喃喃梦呓的样子有趣得很。   今儿她能不能起来都不一定了,这雪不必留了。   林侦走到小院门口,晶莹的雪地上看到有脚印,来来回回,像是停留了很久,可上面又覆盖了新雪。雪是天亮以后停的,这是谁?姐夫?林侦吸了口凉气:真操心!   大步往前院去,刚进了角门就见江沅一身绛红的王袍从外头进来,日头下十分耀眼,看姐夫那分明瞧见他却连个笑脸都不给,林侦索性迎了上去。   “姐夫一大早就进宫去了?”   江沅瞥了他一眼,“早?快晌午了。”   林侦挑挑眉,这么晚了?   “亦洛呢?”   “我还没进去。”   江沅闻言住了脚,“你这是才起来??”   “嗯。”   眼看着姐夫咬牙瞪了他一眼,甩袖子就走,林侦想笑没敢笑,赶忙跟了。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进得门来,见亦洛正靠在窗边暖榻上养神。自从有了身孕,往宫里报了喜就借口身子不适不再出门,居家自在,每日只夫妻相守,眼里、心头只有这男人和肚子里他的孩子,再不操心旁的,顺心顺意,直养得雪肤透香、珠圆玉润。   此刻一身藕合色云缎长袄儿松松地裹着,人慵懒,眯了眼似睡非睡,纤纤玉手轻轻地抚着隆起小腹,日头下,白净的肌肤透着光泽,美,如此丰盈。   看见娇妻,江沅面上恰似春风抚柳,温柔和暖,一身寒气不敢就往她身边去,见她要起身忙柔声道,“当心,莫起猛了。”   亦洛抿嘴儿笑,“不晕了。”   “那也莫过来,我身上凉。”   “不妨事呢。”   娇声不肯依,从来都是自己亲自上手伺候他,如何肯假手他人?亦洛走过来探手要解他的袍带,蟒袍厚重,江沅直往后撤身,生怕身上一丁点的雪凉染了她,“洛儿,我自己来!”   “哎呀,行了!”林侦看这一对人儿磨叽得实在肉麻,“我来。”说着抬手就去接那袍子,谁知江沅一摆手,脸色一下子就像秋风扫了落叶,冷得猝不及防。   见夫君蹙了眉,亦洛也跟着瞪了林侦一眼。林侦挣了挣眉,丢开手,走到桌边坐下自己斟了杯茶,“姐姐,有甚吃的?”   “没有!”   “点心也没有?”   “哟,你还知道饿??”   亦洛说着就要起火,江沅忙把袍子丢给一旁的丫鬟,手臂一环揽了她的腰。靠在夫君怀中,亦洛这才又当心胎气,深深吸了口气,扶着江沅的手走回暖榻边安安稳稳地坐了,瞧着桌边人心平气和地数落道,“大家公子都讲究早起读书、立世,你堂堂皇子竟是成了挑脚汉!几位哥哥大婚,哪个不是一早五更天就起来上朝,你可好,还未怎样就睡到日上三竿!”   林侦闻言,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我又不是大婚,赶着上什么朝。”   “可真是!既不是大婚,你昨儿做什么了??”   口不择言,一句话说出来,亦洛的脸颊都红。林侦笑笑,低头轻轻转着茶盅沿儿,没吭声。江沅看那没皮没脸还笃定的样子十分不悦,只道,“过几日,我派人送沐芽往云南去。”   “做什么?”   “做什么?!”亦洛闻言真是忍不得,“给你选妃的折子皇后娘娘亲自递到了皇父案头,正月里就要给你和瑾玮指婚。如今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沐芽纠缠,瑾玮若是知道了如何是好?”   林侦蹙了蹙眉,昨天夜里他和芽芽还是在猜测是庄家,今儿早起姐姐口中已经是当既成事实在说,看来是大局已定。沐芽是柏茂清的女儿,这天大的秘密既然不能翻案,说出来就是祸根,林侦早就打定主意不给姐姐姐夫添乱,既然决定要抛下一切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奕桢,”见他不语,江沅道,“我打算把沐芽送回我西南军,好好安置个身份。过两年你若果然还念着与她的情意,就接进京娶做侧夫人。”   江沅说得斟词酌句,强压着不悦。亦洛看在眼中也过不去,沐芽在夫君心里早就不是个寻常女孩儿,卑微的身份让他对小丫头生出怜惜之情,更有师生之谊在,便十分护短。昨天他一夜未眠,若不是亦洛死活拦着,这门他是砸定了。   关心则乱,江沅的这一计较,亦洛早就觉得不妥,却是不好驳,想等七弟回来再好好商量,谁知这一回来一个字还没说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男人啊,何时才能揣透女人的心?   “侧夫人?”此刻听他重提,亦洛复了一句轻轻摇摇头,“怕是不能够了。”   “为何?”江沅问。   “今儿一早你进了宫,瑾玮就来了。”   “哦?”两个男人都惊讶,“她来做什么?”   “能做什么?”亦洛淡淡一笑,“那女孩儿眼里、心里藏也藏不住只有奕桢,如今指婚就在眼前,怎能不心喜?今儿来就是来看看我,有趣儿的是原在承德时,沐芽受伤她还三天两头来瞧,见了也问,这一回来竟像是没了这个人,提都不曾提。”   想起瑾玮那粉嫩的小脸始终带笑,从心里透出的喜让整个人都多添了几分姿色,亲手服侍她吃燕窝,漱口、擦手,那么亲近,亦洛叹了口气,“依我看,莫说什么侧夫人、什么妾,哪怕就是做丫头,瑾玮也容不下沐芽。事到如今,与其兴师动众地跟沐芽弄身份,不如你两个合计好这两条路:一,就让她跟着我,横竖也是你的人,想见也能见,瑾玮也不敢闹到我头上来;二,若是你二人非要分不开往一处去,就先预备好那官司,瑾玮受了委屈可不是小事,到时候她两个在你府里,不怕你一日回去不头疼。”   女人的心思女人合计,亦洛一番话,江沅驳不出,眉头更紧,心不甘啊,他有心送沐芽往西南军去堂堂正正做人,却不得不计较这两情苦守,再看那桌边人,此刻只低着头摆弄那茶盅,不应,也不驳。   “奕桢,你看呢?”   “姐姐,圣旨还没下,此刻说这些都为时尚早。”   “你莫推,”亦洛道,“既然庄之铭能把自己的女儿放在那单子上,就绝不会让给旁人。更况,从小看着瑾玮长大,知书识礼、模样俊俏,皇父也一直喜欢,无甚因由驳他。”   “姐姐,我此次山西之行收获颇丰,诸事繁杂,正是要你与姐夫商议,至于指婚一事,待我回到宫里面见皇父再做计较。若果然如此,就听姐姐姐夫安排,如何?”   一番话也算言辞恳切,亦洛一时倒也不好再强他。可江沅看着却觉得不对,昨儿夜里他一身粗布衣衫赶回来,风尘仆仆,一旦相见,两人都把持不住,那场景江沅虽觉不妥,心里倒也颇为他二人所动,想来若是自己与洛儿分别,只会比他更耐不得。   抱了人就走,关门闭户,焦渴难耐,小屋一夜经得*几何?这般示威似地要了她该是对心头之爱有了安置,此刻怎会一个字也不应、不驳?更况,“听姐姐姐夫安排”?姐姐和姐夫的安排根本就是两码事:一个无名无分、或可一生平安相望;一个有名有份、却可惊天动地两败俱伤,到底听谁的?   难不成……   江沅正自合计,林侦已走到身边,“姐夫,我有几句话要跟姐姐说,能借她一刻么?”   这一问,江沅和亦洛都是一怔,两人面面相觑,亦洛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从不瞒他。”   “姐姐,姐夫是自家人,家事、国事从不相瞒。只是……此事并非你我姐弟之事,斯人已去,亡者为尊,还是请姐夫先回避。”   话到此,两人惊诧之中已有猜测,亦洛还有些犹豫,江沅已站起身,“好,你二人说吧,我也正好往后院去看看。”   “嗯。”亦洛应了一声,眼看着江沅往门口去,林侦忍了忍还是道,“姐夫!沐芽她……还歇着。”   江沅闻言一挑眉,咬了咬牙,心道,这还用你多费口舌??瞧那眼中血丝你小子定是一眼未合!贪吃无念,这般精壮的身子气力彪猛,折腾到这个时候才作罢,女孩儿娇嫩哪里经得起??莫说今儿,明儿能见着她就是好的!   目送姐夫离去,林侦亲自将门关好,这才坐到亦洛身边,轻声道,“姐姐,母妃是哪年哪月离开颐和轩的?”   将才提到“斯人已去”亦洛就猜到是要说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些不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姐姐,你放心,我绝不会无事生非。”林侦耐心解释道,“只是当时我太小,长起来都是道听途说,从未有个正经的说法,这些年憋着多少苦闷,趁着今儿清静,只你我二人,求姐姐告诉我?”   挨得近,姐弟两个像小时候一样同榻而坐,看着他殷殷切切,亦洛心一软,叹了口气,“也记不真了。当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我和姐姐将过了四岁的小生辰。”   那一日,她和姐姐正围在暖榻边看母妃给小弟弟喂奶,突然间就天地变色。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母妃惨白的脸,像一道劈天裂地的惊雷就此刻进亦洛的心里,夜夜梦靥,汗湿惊魂,从未有一刻忘记。   怎敢忘?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娘了……   母妃美,美得像那天上的月,恬静,淡雅,莹莹之光;母妃疼爱,从不肯假手他人来照顾自己的孩子,她像一个小家宅院的妇人,亲力亲为照顾着他们姐弟三人,还有那批奏折间隙也总要转来与他们相聚的皇父,她的夫君……   短短的四个春秋,不及记事,可亦洛却觉得颐和轩的每一日每一夜都不曾走过,清晰得如同眼前这张英俊的脸庞,在娘亲怀中牙牙学语到现在长得成人,从未变过……   二姐的恨,七弟的怨,亦洛不想触碰,她只想留着母妃的美,他们的家……   “姐姐?”   “……嗯,”   一提从前,姐姐就陷入沉思,这是林侦想要的也是他怕的,他需要她的回忆,又怕这创伤太过痛苦,此刻挨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姐姐,当时伺候母妃的人你可还记得?”   “嗯?”亦洛怔了一下,“人多,哪里都记得。”   “不需全部,只要在卧房近身伺候的人。”林侦不敢急切,只轻声引导,“你好好儿想想,近身伺候母妃、夜里也常在咱们身边的人,都有谁?”   “嗯……咱们没有奶娘,有个徐嬷嬷,是随着母妃嫁进宫的;还有几个大宫女,叫……”亦洛想了想,摇了摇头,“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姐姐!”亦洛这半天犹豫,林侦的手心都攥出了汗,“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好好儿地想!一个个把名字都告诉我。”   “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姐姐,你先莫问,时候到了我自是会告诉你,求姐姐再好好儿想想。”   看他眉头紧拧,虽急切却又似胸中有把握,亦洛不再多问,尽力回想着,“我记得当年有个宫女模样好,声儿也好听,小时候哄我和姐姐睡觉,一边是母妃,一边就是她,姐姐总霸着母妃,就是我挨着她,名字好像是叫双月……”   “双月?好,我记下了,还有么?”   “还有……”亦洛正冥思苦想,忽地展了眉头,“呀,怎的倒忘了那个!”   亦洛一面说,一面就起了身,林侦忙扶了。随她进到房中从箱子底下翻出个旧首饰盒子,上头虽也是镶金饰银,却到底年代久了,打开,里头几只小女孩儿的珠花,底下有一本小册子。   亦洛拿抽出那册子递给林侦,“那一日我怕,只知道哭。后来跟二姐住到乾西所,二姐夜里就趴在烛灯底下乱写乱画,直到出嫁前给了我。”   林侦接在手中打开,混乱的小孩子涂鸦画,一个个人方头圆脑、张牙舞爪的,旁边的笔迹有的也似涂鸦,有的倒清秀,不像一个人写的,“这是什么?”   “这就是母妃被带走那天,颐和轩的所有人。姐姐都画了下来,后来,她就拿着这个到处走,一个个都标上了名字。”亦洛说着,顿了一下,“有的是在他们死的那天才标上的。”   林侦看着手里的册子,心怦怦直跳:好样的,二姐!你是早就知道这其中有鬼,还是冥冥之中果然有天助佑…… ☆、第84章 ,   隆冬的天气冷得滴水成冰,林侦从钟粹宫出来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一路顶着北风回到四所,大力扯开身上的行头一把丢在桌上,那贵重的朝冠眼看着骨碌碌往下滚,吓得刘捻儿扑通跪地,双手牢牢捧住。   端起茶盅咕咚咕咚往下灌,滚烫的铜炉熏不热脸色,依旧是一额头的汗。   冒汗,在昭仁殿就冒汗,到了钟粹宫这一个时辰议事议下来,林侦只觉得寒气顺着后脊往上升,压不住心里的虚火。   失算了……   今年的雪来得早,本是大吉兆,隆德帝领众位臣子往天坛祭祖,谁知这一祭祭出一场风寒,原本只是一件薄夹袄就过冬的万岁爷走了这一趟竟是卧床不起,身子发虚,四肢乏力。   国不可一日无君,隆德帝亲自下旨由太子监理国事,除边疆战况及各地灾情上朝奏本外,其余内阁议票并各地的折子均由太子处理。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隆德帝虽病却头脑清楚,大事都还是要呈上龙案,而太子也并非第一次监理国事,可偏偏时机不巧。   在山西时,就九镇补给一事林侦曾与舅父秦毅商量过,认为不能彻底隐瞒太子。一,已经大胆动了杀心,绝不会相信他能闭口不言,隐瞒只会让暴露的对方依然处在暗处,太子毫无防备之下一旦误入陷阱,后果难料;二,不能翻案并不意味着要放任不管,私盐贩卖亏的是国库,挖的是民脂,长此以往,社稷江山亏空,民不聊生事大。   遂回到京城,林侦按照两人商议以晋商被杀、虚开盐票为主将九镇案禀告给太子,暂且避下柏茂清案,毕竟,以老太傅冯堪在朝中的老辣,此事一处就应该能想到,甚而,当初他本就心存疑虑。   原本以为太子会就此严查军中补给,严格审票,在暂时不撤换商团的情况下卡住漏洞,迂回之中与庄士铭较量。却不曾料到正碰上隆德帝染病,苦熬储位多年、早就在朝中与庄士铭打起拉锯战的太子看到了扩展势力的时机,以此做了交易,在年底吏部审议官员时,拿到了两江总督并五军都督府羽林右卫军等几个关键之位,至于九镇补给与盐道,根本就没人提。   直到此时林侦才知道,在没有坐上那把龙椅前,所有的人都是在争□□力,百姓民生只是个附属品。更让林侦感觉到寒意的是,太子如此争夺,好像过于卖力也紧迫,为什么?记得舅父曾说庄士铭根本不是个好财的人,打理国事也从容,从不曾为一己私利而动过国防,况且他早已位及人臣,势力熏天,还想要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在太子极隐晦的暗示下林侦看到了一个人:行走在内阁之外、监管着国库大门,永远都恪守臣子之道的三皇子奕栩。   林侦不敢往那边想,可太子拼命的争夺与防范、天下财权的把握已经都指向了那个方向。储君之位实在太薄弱,皇帝在位时一边教他监国,一边又十分提防着不能放权。没有实权在手,待到龙殡归天,空有一顶帽子、一纸圣旨,龙袍能不能加身谁又说得准?   这一场战争没有硝烟依然可能血流成河,林侦感觉到封建政//治的残忍与身在其中的无力。虽然太子多年压抑与隐忍,相比他的皇父缺少了帝王该有的魄力与智慧,可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太子顺利继位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千秋节上,隆德帝亲自为皇后贺寿,并恩准了皇后的奏折,当着群臣与皇亲贵戚为七皇子奕桢与首辅千金庄瑾玮指了婚。   这是双方合作与妥协达到顶峰的一个结果,只是表面的极致和睦掩不住底下更加汹涌的暗潮。今天下了早朝,太子、三皇子奕栩与林侦一道被隆德帝叫到了昭仁殿说话,议的是边疆传来的一个折子。   自从拔都部收罗了北方各部,大汗苏日勒的野心日渐膨胀。这一年多来,一刻不停地征战,如今的草原除了因是自己额吉的故乡而保留了两个西边的小部落,实际上苏日勒已经统一了草原。蒙人彪悍,身体永远都流淌着战斗的血液,对中原沃土怎能不虎视眈眈?   大周要迅速加强边疆防卫,为此应兵部之请奕栩拟票上交内阁朱批。军情紧急,内阁很快批了下来,由兵部侍郎亲自前往督防。在隆德帝面前,三皇子奕栩提出要派一位皇子以皇父之命随同前往:一来与边疆军士昭我大周天子护卫江山黎民之心,二来也让皇弟们得以历练。   初闻这提议,林侦觉得是在为奕枫铺路,可毫无征兆之下,太子竟然提议让他去,而三皇子也欣然附和。于是,隆德帝下旨:七皇子前往边疆督防,九皇子派到五军都督府任副将。   他被派往西北,换来奕枫留在了京畿重地。   这样的变化,措手不及!西北之行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就会调他回来成亲,可林侦觉得事到如今已无法预计到事情的走向,而太子的交代更让人心惊:他怀疑二皇子奕栐与庄士铭勾结,希望林侦此行能有所收获。   这水真是越趟越深,越趟越浑!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林侦却隐约感觉到庄士铭总是早太子一步在计划,如果太子预料不错二皇子奕栐也是他们的人,虽然在各地要职上两方平分秋色,可那这兵权与财权的实际掌管,已经足够威胁到太子继位。这样看来,太子的焦心是有道理,只是他因为这顶储君的帽子根本就不敢大动作部署。   静下心来,额头的汗冷去,手心里又攥湿了一把。每朝每代都有权臣,首辅之位从来如是。权臣并不意味着是中饱私囊、卖国求荣的奸臣,只是权倾朝野难免就与压抑中的储君成为两股不相容的政治势力。   庄士铭是兵部出身,一路来边疆国防也曾尽心尽力,野心大,大得不是要篡龙位,却是要保证延续现在的势力,新君继位后他庄家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想起柏家一百多条人命,是芽芽在这个时空的全部家人,一手遮天、草菅人命,现在提起这个“庄”字林侦就恨得牙根儿痒!更何况,还有七皇子可怜的母妃……   储君最忌动用后宫来铲除异己,皇帝对此不但十分反感而且高度防备。可这却是封建帝制结构中最能四两拨千斤、可以让整个王朝毁于一旦又可以力挽狂澜的地方,因为一切都握在那个九五之尊手中。   报仇伸冤也好,为国为民也罢,都到了动隆德帝的时候。   林侦起身,走近卧房中闭了门。床头暗格中拿出一沓子纸张,落下帐帘,一张张摊开在床上,这是一个多月来他苦苦研究与追寻的结果……   山西行,深入虎穴,为林侦招来了生死之难,也招来了为他守望之人,那个他称为舅父,实则身份极为尴尬的男人。   在探究案子的同时,林侦一半的精力与心思都在观察眼前的这个人。他说是为了芽芽才一路跟踪,真的仅此而已?芽芽安稳地住在公主府,他却在千里之外大开杀戒。若不是时刻护在左右,怎会如此准时从天而降?   秦毅,四十出头的年纪,一头银丝,白如霜雪,冷若寒冰,他的心思,何须多言?   爱,是火,相爱的人能为彼此燃烧也能烧毁对方。自从开始喜欢芽芽,那刻骨的相思与咫尺天涯的痛折磨得林侦几近疯狂,又不得不压抑在沉默与拒绝之中。这样的痛苦煎熬熬出他扭曲到几乎崇高的情感,想要她的幸福远远大过了自己,为此,他不惜一切。好在他最终得到了芽芽,而眼前这个男人,没有。   林侦不敢去猜想他的痛苦,却能理解他一生未娶的轻松。   朝夕相伴,那个横在两人之间的联系如此痛、如此鲜活,终究避无可避。带芽芽离开,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燕妃之谜,林侦要为自己在这个时空的母亲找到答案。   当事人就在眼前,何须往别处探寻?林侦斟酌再三,终于开口问。   说起当年,秦毅已十分平静,只是面对的是她的儿子,让他多少有点不好启齿。夜深人静,一盏小烛,陪在林侦床边,他自斟自饮,微醺之下方道出二十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对于燕妃的贬罚,芽芽曾说,“深宫禁锢,能犯什么错啊?孩子都给他生了仨了,老夫老妻的,还能做错什么得罪他呢?除非是婚外情!”   当时林侦就斥她口无遮拦,毕竟这一句本身就前后矛盾。深宫禁锢如何婚外情?虽然历史上有过仅凭一封信、一个信物就定人死罪的后宫案。在林侦看来那只是顺手推舟,与爱情无关,皇帝对妃子的一时之欢哪里经得住一点亵渎,哪怕就是假的也是玷污了自己的面子与骄傲。   不适用此处。隆德帝深爱着燕妃,为了她与坤宁宫比邻建了颐和轩,他们的家。   七年,整整七年,林侦觉得“宠冠后宫”实在亵渎,他是真的爱了她七年。他们是在相守,不是谁在宠谁。这样的夫妻,怎么可能仅凭一封信或者一句人言就让他斩断了他们的一切、抛弃了她?   林侦的疑惑是对的,不是“一“封信。当秦毅说出隆德帝手中的证据之时,连林侦都开始怀疑燕妃究竟冤不冤……   从搬入颐和轩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写信。信中他对她的好、别人眼中的万千宠爱在她笔下都成了不能忍受的煎熬,一字一句倾诉给自己恨不能嫁的心上人:秦毅……   一个月,平静时,三两封;难熬时,五六封。五年,积攒下来整整一大箱……   听到此处,林侦急于求解,“舅父,你真的收到这些信??”   在他府邸搜出来并不一定他就真知情,他常年在外,如果有人栽赃陷害并不难办,可秦毅却摇摇头,“每一封都是我亲自收下、打开的。”   想起那些年盼着信、伴着信,一个个孤独又温暖的夜晚,烛光映在眼中,晶莹一闪,他喃喃又道,“每一封。”   “笔迹呢??可真的是母妃的笔迹?”   “是,是燕儿的笔迹。”从小一起长大,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怎会不认得她的笔迹?   证据确凿,林侦最后一点希望自己都觉渺茫,“也许……是有人仿写,也未尝不可。”   这一句果然薄弱,听秦毅讲才知道那信中常见他二人夫妻相处才可见的私密。若非如此,怎会让隆德帝一眼看见就证据确凿,夫妻贴心的话都被她写下来与别的男人嘲讽,真真是句句刮骨、字字诛心,大怒之下,他一口黑血呕破心肠……   林侦想,如果有一天让他看到这样的信出自芽芽的手,林侦不知道男人尊严的侮辱与爱的背叛,他能不能受得了……   就在林侦几乎要放弃追查之时,秦毅长叹一声,“是我负了燕儿,她当死不瞑目。”   太过相思,收到信,他欣喜若狂,此生能有她的心相伴,即便不能相守又如何?   痴心才有痴念,秦毅万没有想到自己埋藏心底的这一点痴念最终却在她最需护卫之时,   林侦追问为何,秦毅久不开言,直到小烛将尽,才言道:燕芃是个才女,善诗更善词,以往给他的信不多,偶尔会夹一首,清新雅致,寄情纸墨;而那五年满满的相思,从未有一首……   林侦心里大恸,为这个男人爱得深,爱得愚,痛彻心肺!原来内心深处他早就感觉这信不可能是真的,贪恋她的陪伴,在她最需要他的保护和警惕时,他选择了盲目,温水中的青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暴风骤雨袭来,根本无力阻挡……   一夜白头,为的是愧疚吧?   证据就是这么薄弱,可林侦却断定那信是假的。一来是因为自己与秦毅的情感十分相像,能理解他当初的沉迷也十分相信他后来的判断;二来,二姐亦沁的恨与坚持绝非小孩子的偏执,她的疑惑与探究起源是燕妃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承认自己犯下的错。   这也正是隆德帝至今不能释怀的原因之一。   这张网整整织了五年……   五年来,隐藏在网背后的人有足够的耐心来煮秦毅这只泡在柔情中的青蛙,大将军终于最后剔去了锋利的爪牙;五年来,隐藏在网背后的人也有足够的忍耐让那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专宠后宫……   林侦只觉不寒而栗,这个网太深,太大,一旦收紧,隆德帝、燕妃、秦毅,三个人一网打尽,打都是最痛处,根本没有返还、判断之力。   背后的策划头脑缜密、势力强大,藏在暗中十分严密,可执行计划的人却必须暴露。如果信是假的,笔迹可以练,言辞可以学,那信的内容呢?他夫妻二人打趣儿亲密也不会避开的人除了三个小娃娃,只有贴身伺候闺房的人。   林侦暗中找到了大太监李瑞,李瑞是在伺候燕妃三年后离开的,也就是说那五年中有一年的重合,把他离开颐和轩之前的名单和和亦沁留下的名单对照,排除掉了因病被遣出宫和后来调入的几个人。   事发后,颐和轩所有的人都受到了重刑贬罚、甚至处死,统共有三十多人。   那个奸细一定就在其中。   这是个足以灭九族的案子,林侦不相信那背后的黑手能允许那个人存活下去。可隆德帝大怒之下除了将送信的小太监处死之外,其余的人都是贬到敬事房受苦。   当年李瑞曾陆陆续续捞出来十几个人,剩下的,有受不了折磨自杀的,有病死的,也有吓死的。林侦判断,做下这惊天冤案的人就是那个不怕、不病,本来可以不死却偏偏死了的人……   巧了,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被李瑞解救出来的第二天为了忠于主子燕妃自杀了。就是三姐亦洛口中那个声音好听、常与母妃一起哄她和姐姐睡觉的宫女:双月。 ☆、第85章 ,   深夜,北风呼啸着卷起山坳里的雪刮得天地混沌,老旧的木门顶不住,把风夹成诡异的嚎叫声。   距离京城五十里外的山林小村,风雪夜,漆黑如墨,村边一扇小窗透出豆大的灯光,房中一人端坐,双手死死扣在膝头依然握不住咬牙的颤抖,脸色煞白,冷似寒铁,许久,一言不发……   身旁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佝着腰,哆哆嗦嗦口唤“主子”,早已老泪纵横……   地上跪着的人一个头磕下去,磕弯了脊梁,心里死过多少遍都不及这一刻万念难撑,只想那座上的人一刀劈下来,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天下事,最难承“巧合”,所谓天地轮回,所谓苍天有眼,林侦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沉冤,他苦苦追寻,一条条线索都被切断化作尘埃归入那冤屈的坟土,仿佛上天在有意作对。   总以为再也没有天理昭彰的一日,总以为那枯去的尸骨再也不能清清白白重见天日;谁曾想,一把钥匙掰作了两半,小王九为这一半九死一生、紧紧护卫,却至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护的是什么东西;而另一半,老家人李瑞忠心耿耿,顶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救护,无意之中留存……   二十年,风雪扫去几回坟头荒芜;二十年,要等到老家人白了头,要等到小忠仆慢慢长大……   百感交集,心痛万分!林侦慢慢站起身,双手将地上的人搀起,王九抬起头,四目相对,死死咬着的牙终于迸出了哭声,“主子!!奴才等的就是这一天!主子,求您杀了奴才!纵是千刀万剐也不及为干爹谢罪一分!主子!!”   从小酷刑残身,踩在人脚下求生,长到今日他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却在这险恶的环境中长成如此精明隐忍、胸有城府、敢当大任之人!林侦很想握着王九的肩好好抚慰,可他忠心背后的真相却让林侦恨得浑身颤抖!   “说!你干爹临终之时,跟你说的那一句话,是什么??”   “干爹说,那味道……是梅香,不是山茶香!”   “那为何会是山茶香??”   “因为……因为……”   “说!!为何??!”   “因为万岁爷……被下了……”   “下了什么??”   “下了西域的……混香散……”   这一句出口,就是认下凌迟之罪!王九此刻只有求死之心,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卸去了心头千斤沉重,卸给了该接之人,人倒畅快起来,抹了一把泪,清楚言道,“原名芃罗香,俗名混香散,下在万岁爷通气的鼻烟里。只一滴,那气味混了娘娘身上的花露,就是山茶香,三五日不绝。”   真相……如此不堪!   看着王九坚定的眼睛,林侦只觉得气血上涌、手脚冰凉!死死把握着自己的手,以防一把捏碎了他的骨头!   燕芃,那个诗情画意、美丽温柔的女子,那个他要称作母亲的人,就是带着这样的山茶香被打下了地狱!   暖玉温香,嗅入男人的口鼻,点燃丹田之火,这股火能把两个相爱的烧得火热、融化在一起,也足够将敢靠近她的任何人烧成灰烬!   如果嗅入的是别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味道,会怎样……   想起那一夜,芽芽在他身下,软软的身子娇柔滑腻,裹着他,浸着他,是她从小就有的香甜,混着那红晕迷离的眼神惹得林侦褪去了最后一点理智,只想疯狂地进入她,将自己的味道狠狠地混入她的身体……   女人的体香就是男人霸占与催情的迷药,待到*刻骨,一身薄汗香腻,她身上就有了他们两个的味道,从里到外渗透她每一寸肌肤,是合体后,极致的暧昧……   五年的相思,涓涓流淌;蛰伏了五年的毒蛇,阴暗处闪着冰冷狡黠的目光,等待老天赐下良机,只需轻轻一推,就是万丈深渊。   终于,等来了老国丈旧疾复发,燕妃正因着隆德帝执意要把襁褓中的七皇子送到太后身边抚养而伤心,一听老父欠安,更引得心酸挂念,便想借此离开这烦心之地躲躲清静,隆德帝实在拗不过,只好破例恩准她回府探望。   老国丈病体虽沉,却不险,险的是一墙之隔的秦府。老秦将军早已告老还乡,院子那一头只是留着几个老家人打扫庭院和秦毅回京时的一个住处。   这是当年燕妃母亲与姨母相好特意而为,为此左都御史并未承领朝廷赐下的官宅,只在将军府宅边上比邻而居。而将军府之贵不在那七进的大气魄,在院中可以引到山中热泉的水。   秦家两代大将,领兵征战,一身的伤病,这热泉就是先皇所赐,许他临近建起府宅。热泉虽养伤,气味却难闻,为此秦老将军特地寻来名医佐以草药,精心调配,调出一股山茶香。   因着这茶香要遮掩热泉的硫磺味,所以味道嗅起来虽不重,却能留存很久,因此秦毅连脱下的战袍上都带着这股清香。   燕妃归来,一心侍奉老父,但得一刻清闲,心思就锁在深宫之中。他的心思早已在枕边与她说得很明白,皇贵妃再贵也贵不过皇后,七皇子只有养在太后身边方合朕之心意。   这其中不曾言明的意思燕妃心里很明白,太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赫连皇后的根基与太后娘家一门忠烈打江山相比轻了许多,且老太后心思明朗、行事凛冽,更曾在早年辅佐先皇暗中夺下储君之位,在老人家眼里,太子立得过早,她并不曾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老人修身养性,少议国事,更少与后宫嫔妃往来,一旦将襁褓中的小皇子送去,亲自抚养教导必是这漫长的深宫岁月一桩极有意思的事。太后一旦上心,皇祖母身边嫡亲的小皇孙,哪个敢说比皇后的嫡出差?   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恩宠,只是,燕妃不愿。   颐和轩的日子是在他接她进宫之前就承诺下的相守,九五之尊,三宫六院,在她还未成人之前他就有了很多女人,能为她专心已然不易,她再不想多求什么。孩子是她的心头肉,那金光闪闪的封号算什么?她不愿为此骨肉分离、把自己的奶娃娃送到那威严的老太太身边去冷冷地调//教。   他的爱,她受得;可皇帝的恩宠,她受不了……   圣旨上许她省亲三日,三日期满,燕妃却不想回宫,日夜思念娇儿,只怕一回去就要分别,宁愿在府中想着那姐弟三人还好好儿地在颐和轩,乖乖等娘回去。   至于抗旨么,她才不怕。   谁曾想,她在墙这边暗自神伤,墙那边却归来了回兵部述职的大将军秦毅。   机缘巧合,冥冥注定,两人隔着墙,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却鬼神神差地陪伴着……   本就心里挂念,一听秦毅归来,隆德帝虽未当真觉着怎样,可到底心里有些不悦,想着她总该避嫌自己回宫,却不料她非但不长这心思,还把接她回宫的车马都给挡了回来。   这一拗,拗得万岁爷把手中签折子的笔“啪”地一声撂下,墨汁四溅。这便一时一刻也忍不得,眉头一蹙,将金撵派了出去。   如此逾例,病中未愈的老国丈都赶紧起身迎驾,燕妃自己也吓了一跳,怎敢再辞?慌忙而去。   皇恩浩荡,绝世宠爱,在这一刻登上极致……   小别的夫妻,他早已难耐,她却不情不愿,心里挂念都写在脸上。想在鸳鸯帐下将她宠化,却不想,解开怀就嗅到了那隐在她滑腻的肌肤上,幽幽的山茶香……   林侦不敢想,隆德帝当时的屈辱与震怒!他却瞬间就想起了当时怀抱着芽芽,嗅到她发上奕枫的味道。那种感觉仿佛她整个人都是奕枫的,那种感觉任凭理智阻挡,依然挡不住从心里往外翻出的嫌恶。   奕枫的药有种淡淡的女儿香,而据说,那山茶清凉是铁骨铮铮、男人的味道。   这味道,是在他的浴汤中洗过澡,还是在他怀中叙旧??!想着她软腻娇柔在他身//下承欢之时那媚入骨髓的模样,一时气血上涌,人便疯狂!   羞辱,男人的尊严被□□殆尽;痛,似一只鲜血淋淋的猛兽!咆哮之中,九五之尊只比那寻常市井之徒做了乌龟还要失态。   七年的夫妻,鸳鸯帐下早就为他*噬骨,面对如此不堪的指责,燕妃脸色煞白,泪都流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自己嗅不出,一时口不择言,非要寻人来嗅。   守在闺房外的宫女们不知出了何事,只被房中的气势吓得扑通跪地,哪个敢应?   不需要任何人再添油加醋,不需要任何申辩,他自己的鼻子,他怎能不信?!可见她不撞南墙心不悔,心痛暴怒之中,他捡了一件她的里衣就扔了出去,扔给自己贴身伺候之人。   那人不知所以,战战兢兢答道:“回万岁爷,奴才嗅得是……山茶香。”   就是这三个字,斩断了帝王一腔痴诚、三千宠爱;就是这三个字,断绝了风华绝代的燕娘娘……   而那个贴身的伺候人就是当年还穿着蓝衣裳的小太监:许世湛。 ☆、第86章 ,   周详的计划永远都无法匹配变化所带来的惊人巧合, 林侦甚至都觉得那所谓的苍天正义早已在这个时空泯灭,无论他多小心、多努力,无论证据与人和聚集起来是多么令人唏嘘震撼,都敌不过突如其来的意外,仿佛几经风雨就要靠岸的小船, 一个恶浪打来, 又翻滚到不知起始之处。   而这恶浪竟是实实在在的天意, 连借此对对方下手都不能够。   燕妃之冤, 惊天泣血,林侦一步步查下来,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曾经放不下的是替代七皇子的责任感, 此时早已转化成切肤之痛的仇恨。   秦毅手中有一张燕芃女孩儿时的画像, 古时的笔法虽粗, 那眉眼体态却十分传神,杨柳堤岸,春风拂面, 一身淡淡的藕荷衣裙,清雅美丽,小小的酒窝也正好点在左腮边, 含羞浅笑,比亦洛的温柔更多了一份娇俏,呼之欲出,娇娇可人。画像边是她给自己提的一首打油小诗, 才思卓卓,那调皮的口吻让人忍俊不禁。   原来,她竟是这么的可爱,难怪早已而立之年的帝王会为她一眼沉沦,能丢下万里江山带着她消失。那一天一夜,他是在逼迫还是在乞求已无从考证,只知道,归来后就随她在皇宫禁苑过起了小家宅院的日子。   在这之前,宫里各位娘娘于龙恩圣宠可谓得平分秋色,唯一略出挑的就是进宫刚两年,将将诞下三皇子奕栩而被晋封为贵妃的尹妃。这个金陵名门之后、江南的美女只年长燕芃两岁,容貌甚而还在其之上,但看奕枫的风采就可想当年她的美艳。风华正茂,母凭子贵,只可惜,这一切都不能阻止那个略有些调皮和不屑的女孩儿彻底夺走这个拥有天下的男人。   燕芃的死是后宫之争、是权力之争,布局之隐忍,手段之狡诈,蛰伏时期之长,绝非女子所能为。一笔“庄”字之下,她就脱不了干系!这恰恰也是林侦饮恨之处!无论他怎样挖掘、寻找,也找不到直接关联尹妃的证据。   这个局有两环相套,一个是迷香,一个是书信。迷香已经查得很清楚,是贴身伺候的小太监许世湛给隆德帝下的药,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给这男人几近崩溃的理智压上了那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许世湛当年贴身伺候皇帝,已然成了精,野心大到想成为后宫总管、在这盘根错节的皇家内苑称霸,就必须要有朝堂势力的支撑。能让他孤注一掷冒万死之罪给皇帝下药,单凭一个嫔妃的脸面和分量根本就不够。所以,许世湛曾明明白白地留下话,给他迷香、与他共谋行事的人正是庄士铭本人。   这一条线索基本上人证物证都齐全,许世湛甚至还将没有用完的药埋在了后宫冷庭的一棵桂花树下;而另一边的书信,所有的闺房隐秘都是来自宫女双月,念及当年她与娘娘朝夕相伴的情意,李瑞拼了老命才把她救出来。其实当时双月手里已经有了要自杀的毒//药,连殉主的字条都已准备好。   也许是药没全吃下,也许是自己贪生怕死,半夜吃下去,前晌被发现竟然还救了过来。只不过,从那之后,像是药坏了嗓子,再不曾开口说话。把她当成娘娘的忠仆,李瑞将人藏着养了下来,正是这无心的善举,留存了最关键的证人。   只是,双月只是口述传信,而那传信的小太监当时就被隆德帝酷刑处死,他究竟把口信是直接传出宫去,还是传给宫里的谁,信是谁写的,都不得而知。   许世湛还留下一封信,王九当初被打得遍体鳞伤就是因为这封信。可林侦与李瑞拿在手中研究了好久,也看不出这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是那些伪造信中的一封,以燕妃口吻写给秦毅,幽怨、缠绵,与隆德帝的闺房私密暴露得并不多,实在不知为何许世湛会一直留着这么一封信,而这封信又为什么会重要到成了小王九的护身符。   算是个难解之谜。   查到最后,庄之铭的罪板上钉钉,而尹妃却始终没有实在的证据。为此老家人李瑞恨得咬牙切齿,连王九都觉得遗憾,   林侦心里却觉得这样也好。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大罪之下足灭满门却不会株连九族,庄家的大树倒去不可能不牵扯尹妃,从前的荣耀与恩宠都不可能再有,可只要她本身没有参与,就不会有刑罚加身。   至少,林侦不希望如此,投鼠忌器,要顾及的是另一个人:奕枫。   浑水趟到今天,长大成人的皇子们一个个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为什么,处在旋风中心的奕枫,林侦始终觉得他清白坦荡,像他的剑一样,是可以立在天地间,所以对他有种特别的爱护。   已经有了一个阴郁的七皇子,不需要再毁掉一个九皇子。   计划到此,林侦觉得虽然有些地方还有疑点,可为燕妃洗去冤屈、借皇帝的痛与恨将庄士铭千刀万剐已经足够了。只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在王九和那瓶药的佐证之下,有七皇子,他们的爱儿亲自来痛诉,平反昭雪就在眼前。   怎奈,世事难料,不待林侦走进昭仁殿,大雪寒冬八百里边疆快报报到了隆德帝的案头:草原匈奴大军挺进,已经压到大周三十里边境!   当年二公主亦沁和亲时,草原与中原就曾签下边境之约,从原先的边界上各自退后五十里,留出一百里来做无战之约。二公主嫁的是当年拔都部的可汗苏日勒,算是大周的驸马爷,此人据说生性好战、彪猛异常,短短几年就统一了草原,如今大军压境,剑拔弩张,可说得是两国交战在即,也可说是:二姐夫造反了。   一场风寒袭来,精干强健的万岁爷一旦倒下,虚弱不堪,本该好好休养些日子,可太子监国有些急于成事,大刀阔斧地干了几件,裁撤臃肿机构、江南远运加税、漕运官仓等几项,虽也都是早与隆德帝及内阁商议下的,可不免做得有些操之过急,眼看就要事与愿违,触及到的各部朝臣们颇有微词。   隆德帝一旁看着,恐失了储君威信,更担心会有人借机弹劾,不得不拖着病体重新上朝。近六旬的老人,日理万机,这一战报,更是雪上加霜,   国家安危压在肩头,此时不是打内讧、报私仇的时候。一来,庄士铭掌管兵部多年,在国防上他从未徇私,各路军皆是训练有素、配备优良,国难之际,将士们正是一腔热血为国,这个时候把领头人打下,恐怕即便是皇帝也未必压得住;二来,二皇子奕栐与其说是与庄士铭、三皇子合作,不如说是不服太子,此时打掉庄士铭,西北军正握在二皇子手中,恐趁虚而入,引起更大混乱。   思来想去,为燕妃洗冤一事只能暂且按下,待到边疆安宁,才好再做打算。   这一决定看似只是几个月的等待,可林侦知道,他真的等不起了。他与瑾玮本该是正月指婚,开春下聘礼,可因为皇后的介入,千秋节就指了婚,如今宫里已经在准备聘礼,很快就要登门下聘。   林侦现在在朝中、在宫里,人人都把他归入了首辅一派,一向谨遵礼序的三哥奕栩也开始与他亲近,来北五所探望奕枫顺带也会去瞧瞧他,府上但凡有什么事只要接奕枫去就一定也会接林侦;而尹妃么,更是不再避讳,如今的皇子们有一半都是她这边的孩子,与皇后一道操心七皇子的婚事,燕妃故去,她成了娘。   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这其中对他始终没变、甚至还因此而冷落他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九弟奕枫。这也让林侦十分欣慰,夜里找到他,兄弟二人一壶酒对坐能聊半宿,天南海北,漫无边际,都不曾提芽芽,可林侦知道,一旦他出事,在这个时空真的能照顾芽芽的那个人就是奕枫……   聘礼已经准备就绪,尚服局也来了几次让他试穿礼服,看着那大红的亲王礼袍,眼前总是晃着芽芽那张苍白的小脸,林侦心如猫抓。   自从那一天告诉她要带她走,芽芽就一直乖乖地等着,从没有问过什么时候走,怎么走。指婚的圣旨下来,林侦来不及脱下朝服就往公主府跑,那一天,芽芽始终没开门……   一夜**,思念更甚,查燕妃一事方觉两情相守的不易,更惧天人永隔之痛。他绝不能让自己心头之爱受一点点委屈,可他知道芽芽这些日子心里一直憋着委屈,每次见面,小脸寡落落的,抱着他,不抬头,亲吻她,就会落泪,口中却还坚强得很,小月牙弯弯地只说等他。其实,林侦看得出一天又一天,她的期盼已经越来越弱,惶恐越来越深……   林侦根本无意这朝堂纷争,却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蹚这浑水,这一回应隆德帝的谕旨,林侦跟随太子对已经启动的机构裁撤进行处理。年关将至,正是结算之时,忙得好几天一日三餐都是在府部吃。今天好容易理出头绪,就各省的具体情况分别上了折子,只等内阁朱批便可传达、结算,年后正式裁撤。   议完政事,已到了晚膳时分,太子奕杬邀他一道用膳,林侦婉言推辞。   出了钟粹宫,天色已黑,借着雪地的光亮,林侦大步往外去,也顾不得宫门要关,匆匆出宫去。   来到公主府,林侦直奔后宅临水阁。姐姐亦洛已是大腹便便、即将临盆,此刻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正就着江沅的手在吃一小盅补汤,见他进来,抬眼瞧了一眼,欲言又止,林侦正要开口,江沅道,“她将将回房去了,你去吧。”   林侦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一路大步往后院去,一边心里犯嘀咕,自从他被指婚后忙于应付公务、应付婚事,江沅看在眼中可说得是有些厌恶,一直心心念念要把芽芽送到西南去,每次他来都看她,姐夫都会不悦,今儿怎么这么痛快?   细想不得,心里越发挂念,一天水米不进,此刻竟是亢奋,一眼看到那窗上透出暖暖的小烛,心就按不住,一把推开门。   她正在桌边,手中握着笔,笔下宣白的纸上几滴凝下的墨点,看见他,人怔怔的……   “芽芽!”   不知是真的习惯了,还是她的思念没有那么浓,见他再不像从前那样开心地往他身上扑。看着那绒绒的睫毛颤了一下,小月牙里的小烛都像跟着闪了一下,亮晶晶的,林侦心一疼,走过去将她拉起来抱在怀中。   她冻僵了似的,硬硬的,他的力气更大,下蛮力把她折弯了紧紧地贴在怀中,低头,咬上她的唇,没有一个字,只把那还有些颤抖的齿间挑开,硬生生地闯了进去。   思念是毒,越吸越上瘾,一旦发作,抓心挠肝,受也受不了。此刻人在怀中,哪里还管她愿不愿意,他只能顾得自己解渴……   直到那雪白的脖颈上被他咬出牙印,还是得不到一点回应,她木木的,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   越亲,越痛,这些日子来的忍耐与痛苦让他忽然生了委屈!俯身将人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突如其来,她重重地磕在枕头上,不待撑起身,他就压了上来。   她总算有了反应,抬手就打他,林侦一把握住那细瘦的腕子翻过头顶,低头狠狠地啃咬下去。   隆冬时分,房中的铜炉不旺,冷冷地映着外头的风雪。他粗鲁地将她身上衣衫都扯去,与他一身的雪冷紧紧相贴。   狠狠进入的那一刻,才看到了她的眼睛,泪,突然涌了出来,手臂挣开他的束缚紧紧地环了他的脖颈……   他本无意如此发泄,只想抱着好好地疼爱她,想把自己的苦闷说给她听。可是她恨他,天下人都能不理解他、恨他,唯独她不能。他发了蛮力,不肯松懈,直到看那苍白的小脸慢慢泛了红晕,口中颤颤地把握不住喘息,小月牙迷离着,只映出他的脸庞,他的眼睛……   待到风平浪静,一身汗发出来,他才畅快,扯过被子将两人裹紧。此刻才低头,哑着声儿问,“想我么?”   冬天一直都冷,手脚总是冰凉,可这一刻,浑身上下连脚趾都热热的,像浸在温暖的泉水里,人乏乏的舒服,无力地贴了他,不吭声。   “我看姐夫今儿也不对,是又有什么事么?”   提前今天的事,沐芽鼻子又酸酸的,“今天……庄瑾玮来了。”   “哦?”林侦蹙了眉。   指婚后,瑾玮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想法设法进宫往北五所来,如今两人偶然相遇,看着他,她总是羞答答地一笑转身就走,连声“七哥”都不肯再叫,可是林侦却常从奕枫那里收到她亲手绣给他的帕子。   女孩儿的心思,纯粹而羞涩。   若说不动尹妃是顾及奕枫,挖庄家林侦唯一的犹豫就是怕伤害瑾玮。可此刻听芽芽这么一说,他有些诧异, “她来做什么?”   沐芽抬起头,嘴巴一扁,“她来……跟公主要我。”   “要你??”   “嗯……她说,七殿下与我有主仆恩情,原也是体恤女孩儿孤苦伶仃没有去处才放在公主府,也知道往后殿下必是也放不下。如今不如先接到她身边去,出嫁的时候……”沐芽咬了咬唇,泪还是落了下来,“她好一并带过去,也算……有个名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第87章 ,   深夜, 没有风,鹅毛雪瓣慢悠悠飘洒,笼罩着整个皇宫,朦胧之中淡去了四方四正棱角的威严,空荡荡, 万籁俱寂。   昭仁殿, 东暖阁。   桌边的林侦抬头蘸蘸笔, 见王九端着一小盅参汤进来, 小心翼翼地往暖榻去。不着意往他这边一瞥,林侦轻轻点点头。   今夜就是此夜。   瑾玮的出手出乎了林侦的意料,陪房丫头,在这个封建的时空意味着一个很微妙的组合, 所谓陪房, 陪的就是闺中密事, 一男二女,入在耳中让林侦一阵恶心!竟然根本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男人,只是想到芽芽被侮辱成其中一个女子就让他怒不可遏!   瑾玮此举, 可说得是“贤惠”之极,只可惜,她对他的痴心和她头上那个“庄”字, 这“贤惠”别说姐夫江沅,就连一直不曾把芽芽当正主看待的姐姐亦洛也觉出了其中的恶意。   封建王朝,男人,皇子, 就是女人的天。盛怒之下,林侦决定第一次启用这个名头。第二天直接找到了瑾玮,不许她再过问芽芽的事,否则莫要怪他无情!谁曾想,他这边声色俱厉,她那边一句争辩没有,反倒落了泪,这一哭,又哭出了一桩更大的秘密。   瑾玮言道此举并非是要与沐芽共侍一夫,而是担心沐芽放在公主和七殿下身边要出事。因为二哥展容一直在调查驸马江沅身边的这个女孩,几个月下来虽然并不确凿,却早已把她和秦毅联系上,还有当年柏家狱中那一场大火。   林侦听闻,且不说瑾玮话中诚意如何,只觉一身冷汗!再这么下去,芽芽的身份暴露,别说什么吃醋与相守,只恐性命难保!   如今大兵压境,战事一触即发,虽说大周国力雄厚,可疆域广阔,各地都有各地复杂的情况,资源集合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速战速决;而蒙人彪悍,民生又极简单,一旦打起来恐旷日持久。   只是,大周毕竟是大国,前线的战事并没有怎样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后方,人们依然十分祥和地预备过年,而宫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七皇子的婚事。   再等下去,林侦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告而别,带着芽芽现在就走,埋没燕妃二十年沉冤;要么赌上隆德帝的承受力与智慧果敢,把控大局,兼顾国与家。   林侦思虑再三,决定选择后者。   证据确凿,只需与皇父深夜密谈,可这时机却十分难以把握。宫里势力重重,与朝堂早就勾结,皇帝哪时哪刻见了什么人,恐怕都会有耳目在。   为了不引人生疑,林侦借辅助太子裁撤机构之机更加亲近隆德帝,趁着老父龙体欠安,主动为他分担笔墨之事。眼下年根儿公务繁忙,隆德帝又熬夜,便许七皇子奕桢陪在身边,做抄写辅助之用。   皇子进入昭仁殿伴驾,这原本不是件寻常事,可七皇子如今是首辅庄之铭的准女婿,就连大太监赵显都觉着无甚可忧。几天下来,终于等到了王九近身伺候的时机。   王九把参汤放在暖榻旁的高几上,又顺手把已经燃乏的灯烛换下给了一旁的小太监,轻声吩咐一句,唯一守在身边的小太监就这么被轻易地支了出去。   时机已到,林侦屏住呼吸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瓷瓶,打开,梅本就是淡,凑近,方觉暗香幽幽。   燕芃喜欢梅,这是当年隆德帝特意吩咐尚服局司香处为她调制的花露,独一无二。自她死后,这花露便再没有调过。   林侦动用三姐找到尚服局袁茹,要一瓶一模一样的花露。这本是宫中禁忌,可袁茹看她即将临盆,生孩子实在是走鬼门关,忽地想起娘来实在有情可缘;更何况,堂堂公主求在她身边,眼中都泛了泪花,怎能不心生疼惜,便一口应下,在记录里找到配方,悄悄地给她配了一剂。   林侦在手指肚上轻轻点了几点,擦在了袖口、耳边,还有脖颈下。   ……   角楼的钟悠悠地敲了三更,隆德帝搁下笔,握了握手腕子,扭头看向漆黑的窗外,看不到簌簌的雪,玻璃上映出不远处的桌旁皇儿挺拔的身影……   洛儿要做娘了,桢儿也长大成人,只有小狗儿亦沁,你究竟想要什么……   襁褓中第一次看到那一对小粉团儿,闭了眼唧唧的哭声,忽地一个睁开小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水淋淋的泪,那小眼神竟像当年见到燕儿时那肆无忌惮的对视,他笑了,接过了那个孩子。这就是他的长女:亦沁。   日子团在掌心,握不住,过得飞快。亦沁性子闹腾,常被娘亲责罚,做爹爹的舍不得,便总是缠着他,像只欢快的小狗儿摇着尾巴,给皇父磨墨、蘸笔,撒娇耍赖。多少个夜晚,耐不得养性殿的冷清,搬了奏折在炕头,握着那胖嘟嘟的小手御笔朱批,管理天下。   而亦洛,是他的小猫儿,会卧在娘怀里,会落在爹膝头,仰着粉嫩的小脸安安静静的,忽闪着一双水眸。   小狗儿亲,小猫儿疼,有时候夜里一边一个,看着熟睡中两只红扑扑的小苹果,他会忍不住起身爬到床的另一边去,将娃娃娘裹进怀中。   “怎么不抱着你的小猫小狗了?”   “想知道今夜你是什么?”   “喵~~”   他笑,一把将软绵绵的人儿摁进怀中。她最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随时都能戳得中。   每次**极致,他都有一种恐慌,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庆幸她于权、于利都无意,否则,他也许成了史上最大的昏君。   可也正是她什么都不想要,让他没有什么能给她,把握不住。一时不高兴了,冷冰冰的小脸,能让人瞬间远隔千里……   唉……   有她的人在,何必非要强求她的心?   想起那一夜,实在忍不得相思之苦,他丢下九五之尊的身段,在浣衣司窄小的房中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她哭了,哭得他早已放下那些恨与羞辱,只残余了一点点男人的骄傲,只想她认个错,说夫君我错了,往后绝不会再见秦毅,再与他书信往来。   可她不肯,只说她今生认错了人,落到今日,该死。只不该,把这几个孽缘的孩子带到人世……   他气疯了,强了她。看她在身//下瑟瑟颤抖,他不肯松手,掐着她逼迫,又几乎是在乞求,“认个错!燕儿!你认个错,夫君这就抱你回宫……”   她始终没有。   三个月后,她死了。   在他已经是忍受不了的时候,在他已经草拟手谕特赦秦毅的时候,她死了。   那一天也是大雪纷飞。她躺在冰冷的砖炕上,雪白的小脸很安静,貌美如初;手心里,是他的那枚麒麟珮……   那一刻,他的心便死了。   夜里拥着他们的小猫小狗,他泣不成声,亦沁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亦洛的小手一下一下给他擦泪……   小狗儿亦沁,忠诚,倔强,一条道一定要走到黑,走到无路可走,也不肯回头。   蛮荒草原,野人一般的胡族,求亲求和的文书传来,隆德帝本想册封一位公主嫁去便可,谁知,那小狗儿穿戴齐整上了金銮殿,当着满朝文武,逼他颁下和亲的圣旨。   远嫁不是为的远离么?为何又要转回头……   脖颈酸痛,眼睛发涩,隆德帝听到身旁的脚步声正欲转回头,神经忽地绷紧,那幽幽暗香,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像她的魂魄轻轻抵探在他心头……   隆德帝猛一激灵!   原来是儿子,近近地跪在身旁,褪去外袍,一身云缎袄,解着领口,她的味道便是自那里来。   隆德帝心狠狠一紧,坐起身。这花露是他明令所禁,当年燕儿故去时,皇儿才刚满一岁,他根本就不该记得娘身上的味道,这显然是有心所为。   “奕桢,你要做什么?”   “皇父,孩儿有一事想问。”   这一言出,隆德帝微微蹙了眉,皇子们都要自称儿臣,这是宗人府的礼制,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自称。除了当年的小猫和小狗儿……   “说吧。”   第一次试探,试的就是深夜此时他的心境,“孩儿”两个字他既然接下,那此时上座之人就是父亲,不是皇帝。   “孩儿想问,我身上,是什么香?”   不知他用意何在,可那淡淡清香已经钻在隆德帝心口,丝丝袅袅,刺得生疼……   “皇父,孩儿身上,是什么香?”   他一句紧逼一句,目光殷切,直直地看进眼中,一时无防备,忽地心软。夜深人静,皇儿正在膝头,像很多年前,小狗儿在他身边戏耍……   良久,老人沙哑着语声道,“是梅香。”   “王九,”   “奴才在,”   “我身上,是什么香?”   “回主子,是梅香。”   “好。”   林侦抬手捡起炕桌上打开的鼻烟盒,从另一只袖中拿出一只极细小的小竹筒,轻轻点下一滴,手指在鼻烟中弹了弹,搀匀,双手碰到隆德帝面前,“皇父请。”   隆德帝眉头越紧,这太不同寻常。若是按照礼制,七皇子奕桢已经有了弑君之嫌,可哪有奸臣逆子敢当着君父之面下毒?   “皇父,孩儿给您调的鼻烟。您尝尝。”   皇儿语声沉稳,目光灼灼,隆德帝心底升起一丝疑虑,却不知为何,竟是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鼻烟。   轻轻一嗅,并无异味,药效依然,将才略有些头昏脑胀,此刻倒觉清明了。   隆德帝手中拿着鼻烟,看着跪在身边的儿子,个子高,几乎比在肩头,探寻的目光看过去,他接了也似并无异样。   隆德帝不解,放下手中,不待他开口,就见皇儿顺着自己领口的盘扣解了下去。   “奕桢,你这是……”   话音未落,他已解开怀,露出里头的中单。这不雅之举,隆德帝正要斥责,忽地一股香味幽幽而来,带着他暖暖的体热扑在鼻中如此暧昧!   “皇父,孩儿身上,是什么香?”   座上之人已似雷劈一般,林侦根本就没有指望能再听到一个字。他站起身,将自己的袄脱下,一回手扔到了王九脸上,“许世湛,说,这袄儿上,是什么香?”   “回主子,是山茶香啊。”   幽幽一句,极似那死去的阴魂……   “啊呀!!”   老人大叫一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人直挺挺地摔躺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模子,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zhuyingyu1974,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沐雨,手榴弹收到! ☆、第88章 ,   突如其来, 雷击一般,人的精神瞬间崩溃,肉//体没有了支撑,直挺挺地摔下去,软垫上都磕出重重的声响。   脸色惨白如纸, 嘴角的血迹如一道黑色的墨迹, 败笔, 死了一样……   尽管之前对这一对怨偶的感情有十足的把握, 可隆得帝反应之大依然出乎林侦的意料。上了年纪的人心脑血管脆弱,即便没有这方面的疾病也很容易在强烈的刺激下突然猝死,身为大夫,这一刻林侦心惊肉跳, 一额头的汗。   眼前的一切一旦被外人知晓, 足够惊天动地, 为此改朝换代都并非虚妄。好在事先有准备,加之老人平常体格强健,刚才一口淤血已经呕出来, 现在一针下去正中穴位,很快就有了反应。   东暖阁被王九冒死封锁,林侦将老人拢在臂弯, 一声声呼唤,父子连心,终于把支离破碎的魂魄唤回,看着那被震惊与悔恨砸得粉碎的意识慢慢恢复, 林侦心痛不已,这一醒来他该如何面对自己?   清醒,才是最大的惩罚。   浑浊老目完全失去了光彩,空洞的眸似干涸的枯井深陷,烛光这么近都照不进去。良久,他一动不动。林侦的手臂不敢收回,近近的,父子二人靠坐在暖榻上。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为了这一夜,林侦冥思苦想设计了各种方案,人证、物证,身为儿子声泪俱下的控诉,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重现当年……   那一夜是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身为丈夫最羞辱的一刻,一丝一毫的刺激都最能唤起最强烈的共鸣;更何况,登基近三十载,风风雨雨,睿智的老人杀伐绝断,哪里还需要太多的语言来说服?   梅香,山茶香,许世湛。足够了。   林侦安静地等着,许久之后,老人在他的手臂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   看他直直的目光落在门口王九的脸上,两人瞬间明白,林侦轻轻点点头,王九扑通跪地,几乎是爬着扑在了脚踏旁。干爹是如何被人害死,临死前又是如何交代给他,王九绝望嘶哑的声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含糊,一边说,一边大汗湿透了全身……   林侦扶着那瘦削却强硬的身体,能感觉骨头缝里渗出的颤抖。没有一个字,甚至听不到他一点的气息,寒气顺着薄薄的绸袄突出的骨骼传过来,林侦感觉自己都在慢慢僵硬……   许世湛临死前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庄之铭的名字,而此时此刻,混香散依然在发挥着作用,这么近,林侦身上只有中衣,可想那山茶香就像毒针还在源源不断地刺激着老人,听着一字一句锥心的叙述,林侦的心都在颤,哪里还需要任何的证明,庄家满门抄斩就在眼前!   原本还想为王九九死一生、衷心护主说句话,可看着隆德帝平静近似雕塑的面庞,林侦竟是开不了口,隐约觉得在他心底一切了然……   王九说罢,匍匐在地,求死之心已经不需多言。   静,四下烛灯照不亮,听得到窗外簌簌的风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能听到老人的呼吸,林侦围在皇父身边,这才将那五年的书信之冤轻声道了出来。再三斟酌之下,方把在山西与秦毅的邂逅一道讲来。   “秦将军说……母妃自幼喜好诗词,善弄,无论是扇子、小画还是书信都会夹藏一些。只那几年的书信从未有一诗一词。他说,……这平铺直叙怎么会是燕儿?”   枯浊老目慢慢合拢,那么痛,痛得一闭眼,眉头都颤,他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想起了佳人笔墨还是想起了她的娇俏调皮?二十年过去,忽现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已无关紧要,此刻,只是儿子附在耳边一席话就破开了二十年尘封的心结,还要什么证据?连那残命存留的双月都不需提。   “皇父,事到如今,孩儿还有一事未明。”   见隆德帝总算睁开双目,眸中又能看到些光亮,林侦便将他百思不解之谜道出,“许世湛临死时将一封信留给了王九,未及交代究竟是何用处,只要他死命守护。王九在浣衣司常被拖出去受刑,几番折磨为的就是这封信。可孩儿看了,怎么都不得解。”   隆德帝闻言抬眼看过来,林侦忙会意,“王九!”   扑在地上的王九赶忙从怀中掏出信双手呈上,林侦接过,小心地打开,递到隆德帝手中。   纸质已泛黄,密密的小楷正是燕儿那清秀的字迹。虽说已然知道这并非出自她手,可入在眼中,扑面春风,斯人又见,心如刀割……   狠狠咬着牙,一字一句读来……   突然,一行字迹映入眼帘,隆德帝目光一滞,眸中浑浊忽地聚集闪出异常的光亮!   “闺房帐下直唤亲爷,心系郎君痛不可当;妾之心,唯郎可见……”   周身的血,瞬间凝结……   自从将她拥在怀中,宠到极致,九五之尊的“万岁爷”,只是她生气才会拿来骂他的“尊称”,鸳鸯戏水,娇声连连,耳边呢哝从来都是唤他:三郎……   这“亲爷”之唤也果然是闺房帐下,只不过,不是他的燕儿,而是很多年前,将将入宫的尹贵人……   这是一封一时没把握而写错的信,而这错,除了他和贴身伺候的许世湛,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林侦陪在一旁看信,一个字一个字重新琢磨,依然不知所以,忽见老父目光惊震,正要开口问,猛地被一把推开,力道之大,任是林侦这般强壮都一下子后仰狠狠磕在高几上!   一身银薄袄,赤脚走地,将才还勉力难撑的老人一身筋骨气势生风!走到紫檀字书屏旁将上方悬挂着一把青龙剑猛地抽出,刺朗朗,寒光四射!   眼看着老父拿着剑就往外去,林侦吓得赶紧扑了过去,“皇父!皇父!!”   眼窝深陷,血色全无,暴跳的青筋几乎挣破!痛,已是身若凌迟,一片片割下,鲜血淋淋,此刻仿佛全部迸发了出来,力大无比,双目充血,疯狂之色完全没有了帝王的沉着与把握!   林侦死死怀抱着他,“皇父!皇父息怒!皇父息怒!!无论皇父瞧出了什么,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如今母妃沉冤待雪,都在皇父一身!皇父万不可冲动行事,一旦打草惊蛇,恐后患无穷啊,皇父!!”   “儿啊……”   突然咆哮,老声长痛,撕破了夜空……   ……   将进腊月,一场雪未化尽,又是一场,银装素裹,遮掩去每一处暗淡的角落;夜深人静,风轻过,卷起浮雪,轻纱烟雾,鬼魅般飞舞。   汝宁公主府的后宅卧房,三公主亦洛挺着大肚子靠在床头,临盆在即,耻骨痛得她根本无法站立,即便是今日这破了天荒的场面,她也起不来,一手心冷汗,心怦怦跳,隔着珍珠帘子,看着外头一柄小烛旁那清瘦的老人:宽袍便服,面容祥和,若不是地上黑压压跪着的男人们,谁能想得到这正是金銮殿上君临天下之人!   “五军统领大都督袁直,”   “末将在!”   “朕口谕:命你中、左、右、前、后五军于今晨日旦之时封锁所有出京要道,只许进,不许出,一刀斩,敢有违令硬闯、蒙混过关者,杀。”   “臣遵旨!”   “宗人府大总管李瑞,”   “奴才在!”   “朕口谕:命宗人府内卫于今晨日旦之时封锁宫中北五所并三皇子永定王府,不许任何人来往出入,违令者,斩。”   “奴才接旨!”   “秦毅,”   “草民在,”   “朕封你三镇统领大将军,镇守宁夏、固原、甘肃三方要塞,由五军都督府护送连夜出京,即刻上任。”   “臣遵旨!”   一道道谕令下达,老人神色如常,言语平静,说罢略感口渴,看那三人默声退去,端起手边茶盅,轻轻一拨抿了一口,“西南王江沅,”   闻听座上召唤,跪在地上的江沅心里咯噔一下!西南王??这是民间传言冠给他的名号,几时当真登得庙堂之尊?更况,这三个字本就隐隐含有与朝廷抗争之意,最是封疆大吏之大忌,谁敢当着皇上的面叫?可今儿……怎的正是出皇上之口?   斟酌再三,连儿臣都不敢再自称,只俯首应道,“臣在,”   “朕问你,你一封书信能否动得西南千军万马?”   今夜实在不同寻常,江沅知道大战在即,皇上已然是要破釜沉舟,咬了咬牙,“能。”   “好。”老人搁下茶盅,“命你传信西南军,出川、贵,入宁夏、陕西。”   江沅微微蹙了蹙眉,“求问皇父,走多远?”   “要够得着袁直。”   这要的不是西南军,这是要重兵威慑、保卫京城,江沅忙俯身应道,“臣遵旨!”   下达完军令,隆德帝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微笑道,“平博啊,起来吧,奕桢,你也起来。”   这是父亲在叫,林侦与江沅又行叩首之礼,方起身。   “坐吧。”   “谢皇父。”   一张圆桌,怎敢平坐?只今夜,一切仿佛都退回了原点,两人不拘,一左一右坐在了老父身边,林侦亲手为三人斟茶。   抿一口,热气缭绕,可林侦的手却在哆嗦……   “喝了这盅茶,你二人也上路吧。”   正在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惊心动魄,忽闻这一句,林侦一愣,“我二人?往哪里去?”   “连夜出京往北。”   江沅也诧异,“北到哪里?”   “边疆。不带一兵一卒,只你二人,绕过西北军,直入敌营。”   “啊??”   林侦惊得压不住声,江沅也蹙了眉,“皇父,您这是……”   老人微微一笑,“面见你家二姐夫,要他偃旗息鼓,率军后退百里。”   “什么??” ☆、第89章 ,   “怎么成了个哭包儿了?”   林侦抱着怀里窝成一小团儿的人, 怎么揉搓都揉不展,软软地缠在他腰间,并不觉得用力,却是死活打不开。心也被她缠成水,几日来的惊心动魄、豪情壮志都烟消云散, 此刻只觉前路迷茫、生离死别般的舍不得……   为燕妃平反昭雪, 在毫无政治根基的情况下, 林侦只有选择亲情牌。自古皇家无情, 他能压的只是隆德帝近三十年前的一场恋情,而赌上的却是他自己和一干忠仆的性命。   四两偏偏拨千斤。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沉冤二十年的女子依然是压在帝王心头最重的心思。林侦眼看着九五之尊被他的言语击垮, 一字一句皆成了证据。   帝王之情无奈又深沉, 一旦戳中, 脆弱不堪。当年自己的强取豪夺让他心生内疚与不甘,更让他嫉妒、易怒,什么五年阴谋、什么防不胜防, 可他是皇帝啊,他是天子!她就算是天下最无耻的荡//妇,只要他护着, 谁能伤到她……谁敢伤她?!   冤不冤?冤!   突然的真相大白,更让当年的不信任与软弱变成锥心之刺,一口恶血吐出,老人竟然亢奋起来。庄之铭根基深厚, 要动他必须周详部署、伺机而动,即便就是天子也不可在这个时候逞脾气。这也正是林侦他们小心翼翼选择深夜避人耳目的用意,当时只是想让隆德帝有个警醒,时机成熟之时再攻其不备、一网打尽;而林侦自己的私心只是想为燕妃平反顺带拖延婚期,好带芽芽远走高飞。   谁曾想,得知爱人的忠贞与真心,对隆德帝来说仿佛佳人失而复得,大恸之下竟是复生的异样,像是在拿这一切向死去的她再次表白。孩子们的围拢下,他剔除了心里那层厚厚的污垢,人突然清明起来,任性得像个少年,身强力也壮,恍惚之中竟然有种幸福的味道。   皇帝果然就是皇帝,大臣再嚣张也把握不住龙心难测。谁能想到,隆德帝手下最亲信之人竟然是五军大都督袁直。   瓮中捉鳖之势已经摆好,连三皇子和九皇子都被看管,却唯独没有动首辅府。这一招尤其的狠,要在打死他之前先吓死他,厚黑学,攻心术,谁玩得过三十年主政的封建帝王?那一府一百多口姓庄的人,不用想也是一个活口都留不下。而这一次,主审人就是皇帝,庄家再也不可能有当年柏家的幸运,混乱中还能留下小沐芽,这一回,不到他一家老小在他面前死绝,隆德帝绝不会让庄之铭闭上眼。   再也不必担心什么婚事,对庄瑾玮的一时恻隐之心未及升起,林侦就对眼前迅雷不及掩耳的布阵心惊不已。报仇之心一起,龙颜震怒,为了心头旧恨竟然不惜一切封锁京城、大动干戈;运筹帷幄,启用旁人眼中他一直心存芥蒂的西南大军,可见隆德帝也知其中厉害,二皇子奕栐一旦知道京中出事,为了自保,放水敌军入中原,这一来,就是天下大乱!   而偏偏,那老人家还胸有成竹,竟然笑意盈盈地唠起了家常,一杯热茶就要送儿子和女婿两个去草原探亲找姐夫。林侦当时心里就骂了他妈的无数遍,心道:你恋着燕妃,在自己地盘上怎么任性都行,草原上那可都是土匪啊,人家都打到你门口了还指望叫一声姐夫就能退兵??   然而,这个时候,家国天下哪个都大过了儿女情长,更何况,林侦是军人,山河将破岂能推辞?   “宝贝儿,听话,你听话……”林侦低头,用力啄着胸前毛绒绒的小脑袋,手臂勒得再紧口中也是无力。   “哥……哥……”此时此刻,沐芽心里哪还有什么相思、什么醋,只有她命里这唯一的拥有,“你不能去,不能去……我不让你去……”   胡人,匈奴,凶猛彪悍,一群野兽,这不带一兵一卒去硬闯简直就是送死!沐芽怕得像小时候一样拼了命的抱着他,却没有小时候那大嗓门能哭得惊天动地,现在的她藏身份都来不及,再怕也只有闷声哭泣……   “没事,啊?皇上既然这么有把握,必然有他的道理,”林侦努力劝着,“听说当年二姐亦沁嫁过去,皇上一直派人暗中传消息过来,据说那苏日勒对二姐十分宠爱……”   “宠爱?”沐芽仰起脸,“那为什么还大兵压境打他的老岳父?”   哭泣中芽芽一句反问,林侦也是无言以对,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帝老人家就是这么大的魄力、这么大的心,无奈之中林侦默默地给芽芽擦泪,“就算是真的敌军,两军交战也不斩来使,这句话没听过么?”   “我听过,可是……胡人也听过、也听得懂么?”   见他不语,沐芽更哭了,“哥,要走也带我走……别把我丢下……”   林侦被她哭得心慌不已,更觉此行凶多吉少,毕竟,历史上和亲的公主大多都是摆设,赔上青春做政治的牺牲品,不苦死就不错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叫人家“姐夫”?   林侦一咬牙从腰间拽下玉佩,交代道,“芽芽,哥要一旦有事,不管是死是活你都不要再留下来。经过这一次,奕枫的日子短期内也不会好过,这辈子恐怕再难染指兵权,因为我的缘故,他怕是也不能再善待你,所以,你要想办法回去。”   一把拨拉那玉佩,沐芽垫起脚尖紧紧环了他的脖子,“你要是有事……我,我……就不活了!”   心一疼,林侦低头狠狠啄了上去,小脸湿湿的腻滑,挑开齿间闯进那呜呜咽咽的声音里,咸咸的泪水忽然生了情趣,小舌格外的香甜。心里热,纠缠不已,所有的恐慌、不舍化成把持不住的力量将她狠狠地攫进自己身体里……   忽然间,怕得要死;又忽然间,无所畏惧……   ……   小屋里的告别苦涩又甜蜜,决定一同生死的两人很快就抓紧临行前最后的时光忙着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记;而正房这边才正是哭天抹泪儿。亦洛闻言当场就跟皇帝老爹翻了脸,且莫说胡人简直就是活鬼,便是这千里之遥山高路远,自己相公的身子怕是还没到了正地方就要出事。   亦洛挺着个大肚子又哭又闹,全无皇家公主的风度,老父这一回倒并未逞什么皇帝的威风,握着女儿的手和颜悦色地劝,慈祥得如同胡同里平常百姓家里的老人,只是任凭她怎么闹,老父是一个字都不肯收回,临走吩咐一声身边的王九说明儿一早安排三公主进宫住进颐和轩待产便起驾回宫。   皇命难为,即便是龙子龙孙也一样。   亦洛伤心不已,靠在夫君怀里说她不生了,不生了……   林侦带着沐芽进来时,正见姐姐很没形象地哭着撒娇,见他们来了,也不顾及,鼻涕眼泪的。看得沐芽鼻子一酸,又跟着落泪,掐了林侦的手,死死的,林侦心疼,赶忙又揽进怀里。   这一回江沅这平日里宠妻宠到牙酸的人,大战在即,倒沉稳许多,面上含笑轻声安慰,待到时辰一到,起身更衣,一身束身夜行衣,十分利落,撇下临盆娇妻,头也不会就往外去。   西南王临战时的冷静有一种军人的铁血冷漠,看得林侦忽地生出一身胆量,随在那瘦削的身影后,大雪之中,兄弟二人上马,趁夜而行……   ……   十日后。   夕阳落尽,余辉似一条闪亮的银线,倏地抽去,天地没入一片漆黑。没膝的雪绵延开去,直接天边;冷风呼啸卷着浮层,掀起烟雾缭绕,像一只钻出地狱的鬼,张牙舞爪,带着远处时不时一声凄厉的狼嚎……   帐篷,悄无声息,雪白的帐顶淹没在雪地上,只有零星的篝火偶尔勾出那隐隐的轮廓,才见铺开数十里,汹汹的气势,一触即发……   一射之地,就是大周的边界。   一顶四个哈那大小的帐篷里烧着两个铜炉,厚厚的毡垫铺地,上头撑着一张难得的木头床榻,榻上被褥足足堆起个棉花堆将被里的人包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那人依旧抑制不住身上瑟瑟的颤抖。   虚弱,江沅已经精气全无,冷,彻骨寒,此刻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依稀的神智,目光迷离,一眨不眨,只有眼前人……   一模一样的眉眼,小鼻,小口,连轻轻一蹙眉,那一道小纹都一样,只是,越看,越远,心牵着,越忍不得……   “张嘴吃啊,老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亦洛!”   一句呛过来,娇声凌厉,气势凛凛,莫说温柔,比外头那呼啸着夹了雪的北风还要扎人。   江沅嘴角一丝苦笑,挪了目光。   林侦陪在一旁,感觉也怪,单卵双胞,这孪生的姊妹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妹妹亦洛温柔如水、言语清淡,人仿佛覆了薄雪的梅瓣,美得清香宜人;而这一位,脚踩火红的皮马靴,腰配七彩宝石刀,一身白狐皮的蒙袍包裹着一样娇小的身子,不见丝毫的累赘之感,只见婀娜女儿英姿飒爽;出征在外,尊贵的大妃身上没有一样首饰,只有眉心挂着一只血红的玉石,配着她凌厉的眼神放出异彩光芒,她仿佛草原天边的霞光,美得如此耀眼、张扬,又隐隐含着一股凌人之势……   这就是他的二姐,草原统领拔都可汗的大妃、大周端宁公主:亦沁。   十天,日夜兼程,三姐夫江沅为了江山社稷,几乎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林侦一面担心姐夫的身体,一面又怕即便顺利进入敌营也未必能见到二姐,这样恶劣的天气,她怎会随军?可没有亲情牌,这一趟外交之行就是个笑话!   谁曾想,他真是多虑了。   这位姐姐不但随军,还打的是头阵。见了报上姓名的江沅,上上下下打量,只是那声“二姐”却不曾应下。彼时林侦心底笃定,想着她对妹夫总归有些不放心,而亲弟弟么自是不同,便起身挡上前,谁知他还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一个耳光就抡了上来,扇得林侦目瞪口呆,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打,还是这么个娇小跋扈的亲姐姐。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来见我?!”   三姐见他的时候两眼含泪,口唤“桢儿”,二姐见他的时候就是这般“热情”的招呼。   待到进了营帐,江沅的死活先搁在一边不顾,这位姐姐先审起了他和庄瑾玮的“不清不楚”、“谄媚拉拢”,醋性比芽芽还大,林侦怎么解释都说不清,若不是后来他道出燕妃沉冤昭雪、庄家如今已如瓮中之鳖,不知几时才能过关。   此刻看着二姐又训三姐夫,林侦小心地去接她手中的小汤盅,“姐姐,我来吧。”   亦沁瞥了他一眼,没动,“亦洛何时生?”   “我们起行时,已经临盆动不了了。”   亦沁冷笑一声,盛了一勺又递到江沅口边,“吃!这是最好的雪莲,你不吃下去,你媳妇守寡、儿子没爹!”   有的时候千般道理抵不过一句大实话,什么家国大义,这一句噎死人的话比什么都重,江沅应着她的话音强撑着张开了嘴……   就着亦沁的手,江沅颤颤地一口一口咽下。亦沁握着小汤勺,手稳,喂得不紧不慢,些许流出些来,帕子轻轻在他嘴角边沾去,十分轻柔,连带着她面上都有了些温柔之色。   这真是邪门的一幕,看得林侦的心都发软。   帐帘猛地打起,一股冷风灌入,冲得林侦一蹙眉,亦沁一动不动,只管精心喂汤水。不用看,也都知道这旋风一样进来的正是那位煞神:拔都大汗苏日勒。   第一次见到这位二姐夫,任是长途跋涉筋疲力尽林侦还是惊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林侦一米八三,而这家伙比他足高了有半个头,宽肩束腰却并不彪壮,标准的军人挺拔的身姿,雪地里一身银盔银甲、齐膝的战靴,肩乍开,手握刀柄,战马上逆着日头,威风凛凛;一张脸根本不是胡族的扁平,而是罗刹边境小族才有的模样:高鼻宽额,浓眉深眼,一双眼睛深藏,仿佛伺机的野兽,看过来,就是一身寒意。   周身硬,杀气极重,手握刀柄从未见他抬起,仿佛随时都会一刀劈下人头落地!与他对视,从来都看不进去,只觉得目光仿佛陷入什么深渊,探不到底,不寒而栗……   在他面前,刚扇了林侦一个大耳光的姐姐亦沁可爱得就像一只雪白的小鸽子。   见面那人一个字也没说,只管坐下来,品着香浓的奶茶,看自己媳妇儿把大周堂堂七皇子训得像个三孙子。   姐姐训他,林侦认了,只是那帅帐上的人仿佛在镇场子,摆了个极酷的架势看热闹,好几次,林侦都明白白地在他嘴角看到一丝笑意。   其实,对于林侦,苏日勒并没有展现多大的兴趣,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的人是江沅。他一直在打量这位书生一样绵软俊秀的人,看得出他不能相信这个别说什么兵器、武功,身子弱得连马都骑不稳的人是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三姐夫晕倒在帅帐时,是二姐夫一把把他捞起来扛上肩头,那一幕,林侦至今想起来都有种莫名的喜感。   只是这喜感,在到来后的第二天就烟消云散。退兵?想太多了,林侦觉得现在首先得先感谢这煞神的不杀之恩。   腿长,两步就到了床边,苏日勒低头看着江沅。这一身风雪寒气,直冲得林侦都蹙了蹙眉,正想说:三姐夫本来就体虚,你就不能离远点??未及他开口,那头顶上倒先道,“真是个病秧子。”   如此嫌弃,江沅无动于衷,甚而连之前病弱的神色都不见,只是很平静地在亦沁手上吃汤。一勺,一张嘴,他二人和谐的夫妻一般。   苏日勒一皱眉,转而看着林侦:“江沅暂且留下养伤,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去。”   ……   夜深了,帐外的风越发了狂,呼呼的,像只恶鬼在叫,要把整座大营连根拔起。   安顿江沅吃了药,看着他入睡,又安置了奕桢几句,亦沁这才回到帐中。洗漱好,褪去厚厚的皮袍,里头还是中原式样的裙子,细细软软,薄薄地贴身。   光脚踩在厚厚的波斯毯上,听着外头狂风呼啸,很舒服。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草原,这里的一切都强烈,强烈的天气,强烈的颜色,还有强烈的人……   绕到屏风后,将自己的绣床上早已有人,脱得就剩下一件里衣搭了被子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封信就着一旁的烛灯在看。   三年相识,两年的夫妻,为了她,他开始睡床,行军打仗都带着。每次看他脱了衣裳靠在床头,恍惚中亦沁总觉得像是回到了中原……   “妹夫睡下了?”   一声悠悠地传过来,他眼皮都没抬。亦沁白了一眼,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谁让你又睡我帐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为什么,嘤嘤嘤,我也苦。   谢谢模子的雷雷们。MUA! ☆、第90章 ,   小狐狸生气了。   苏日勒靠在床头, 看着眼前人,褪了外袍,一身薄绸子裹着腰身,这么细,像一柄婀娜的小银烛, 他一巴掌能握住俩。每晚抱着都不敢吃劲儿, 总得捧在怀里, 生怕压折了。只不过瘦归瘦, 却是嫩得很,比初见时空有一张小脸实在得多。这两年真没白费了他的功夫,揣在怀里日夜揉搓,总算搓的珠圆玉润的。   惟独没他功劳的就是这张嫩皮儿, 来时就细得像奶, 又滑又甜, 草原风这么烈都吹不破,像入冬第一场薄雪,白得晶莹水滑;一双眼睛沉着冰, 目光像带着冰碴的小刀子,扎谁都是透心儿凉;只有那小鼻子、小嘴长得最乖巧,难得一笑, 碎玉小涡儿,这便甜得人心发腻。   这会子脾气一上来,嘴巴一抿,越发小得像刚出苞的格桑花, 粉嘟嘟的,看得苏日勒很想即刻咬一口,可是不行,这小狐狸软的、硬的都不吃,哄不得,吓不得,一旦把不对脉就是他的苦头。   “不睡我媳妇儿床上,那我该睡哪儿啊?”   本来他语声就沉,一旦哑在喉中就是杀人的架势,可此刻配上烛灯背影里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十分的不要脸,亦沁小火苗一蹿一蹿的,“帅帐、马厩,哪里配得上你的威风哪里去!”   苏日勒不敢笑,抬手去够她,“这不就来了么。”   亦沁立刻用力去打,那大手便随着她就势往后一转,行云流水般的力道绵绵地正落在她腰窝,不待她再反应,轻轻一勾,她便一个踉跄磕过去,正撞进那铜墙铁壁般的怀里。   她好软,苏日勒低头,很受用地嗅了一下,“我夜里的威风啊,只有我的小狐狸能配得上,”   看他眯了眼,眼窝越发深,那贪婪的模样活像嗅了血腥的野兽,亦沁咬牙,“苏日勒!!”   “叫!大半夜的,外头听见又当本王我阵前纵欲呢。”   “你少装糊涂!”亦沁抬手狠狠拧他的腮,“你到底退不退兵??”   大手箍得紧,这么近,将将洗过的小脸正映着烛光,粉粉透亮的水光,苏日勒一挺身,轻轻碰在她鼻尖,就了她的气息道,“出兵是你,退兵又是你,你当我拔都是什么?成日陪你逗你皇帝老爹玩儿?”   “呸!你当我是傻子么?不知道你想什么?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咬得动么?!”   “不是你的话:咬一口足让他疼十年?”   自己的话被他正问在脸上,亦沁咬着牙轻轻吸了口气,捏他的手不觉就有些松 ,“母妃当年是遭人陷害,如今庄士铭满门抄斩,也算沉冤得雪……”   她话音未落,他就笑,“这也说得!当年有人陷害?谁主审?不是你爹么?”   “主审又能怎样?”奕桢讲述的复仇未曾激起她血热反倒勾起记忆深处那凄凉绝情的场景,亦沁只觉心头滴血,唇颤道,“如此证据凿凿,哪个男人当了王八还能镇定?除非根本不屑那个女人!”看他冷笑,她咬牙,“你少说风凉话!换了你哪里还有活路,当场就要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了!”   “那是自然!”苏日勒道,“你们中原人生就矫情,这算个什么事?把那男人剁碎了事,女人么,该睡睡。还有那些信,烧了做什么?小家子气!拿回来,让她在床上念给我听,就当是写给我的。我倒要听听能有多恶心、多腻人。”   说的出,做得到,这男人从来就不知道脸皮是什么,随心所欲!想着他嘴里这无耻折磨的场面亦沁又气又恼,竟是笑了,“都像你这般,人间倒清静了!”   见她一笑,苏日勒终于忍不住,张嘴就咬了一口粉嫩的肉,“你这恨去得倒容易。你老爹一悔,你娘的死、你远嫁,这都不是仇了么?”   “怎么不是?可母妃的死虽是他的错,却也并非有心所致,如今悔过,大动干戈,我又如何代娘说是与不是?至于我远嫁么……”   苏日勒正眯了眼想听她怎么说,那人儿忽地双手托了他的肩,纱裙一挑,人扬起,端端落下,坐在了他身上。他身子一紧,两臂立刻收拢,没来得及托住她,正压在了他的要命之处。本来这半天抱着,他已是难忍,这一来,压得他口吸凉气、头皮发麻,险些就把握不住。   他的狼狈都现在她眼里,亦沁微微一笑,扭动腰肢。那感觉像烧滚了的银水漾入四体百骸,男人立刻咬牙,脸颊有些充血,大手握了她的脖颈磕在唇边,“想找死?”   “远嫁,就是为了今日。你,退不退兵?”   “不退。”   “不退,我明儿就跟奕桢他们一道回中原。”   “哼,你以为你走得了?”   她轻轻一咬牙,的小舌探出勾在他唇边,“苏日勒,你拦我一个试试。”   湿湿的,软软香甜,他忍不得去咬,她抬头,离了,纤纤葱指轻轻挡在唇与唇间,“你若是退,我就好好儿地、好好儿地伺候你……”   “怎么伺候?”   “就像……那次白节……”   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聚起的精血都要沸腾!这小狐狸送他上过天堂,那是他这一辈子最见不得人的三天,一次次被抛向云端,尝尽男人极致……可后来,怎么求都再求不来,任凭他软硬兼施,把她折腾得奄奄一息,她也绝不松口。此刻一提,他脑子里就疯了,口舌立刻干,不觉就咽了一口……   知道他根本把持不住,她轻笑,“如何啊?我的巴//特//尔,我的大汗?”   媚入骨髓!这小东西,他扔了捡,捡了扔,扔了又捡!几次三番,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戏弄她,实则,被她折腾得七窍生烟、乱七八糟,一时热能把他烧干,一时冷,铁凿子都凿不开,他恨得牙根儿痒也没法子。   “等老子睡够你的!非把你扔到狼窝里不可!”   咬牙切齿,他恶狠狠的一句,骨头都软,她占尽上风,却低了头,烛光里好不乖巧。“怎么?怕了?”   “睡不够。”   “嗯?”   “苏日勒,你会死在我床上的。”   她的眼睛里永远封着一层冰,从来没有化过,粉嫩的唇瓣让他销//魂之极可吐出来的字却比他的刀锋还有寒,让他莫名有种亢奋,挺起身,“敢杀了我?”   “我的男人,我杀,我陪葬。”   “哈哈……”   他仰天大笑,破开暗夜的云层,震着朗朗乾坤,“这才是我苏日勒的女人!!”   扶着他的双肩,一把将他推倒,快要燃尽的烛灯忽地爆起,火光中她褪下薄薄的衣裙,皎美夺目……   看她俯下身,他卸下一身的防备,她就算握着刀子下来,他也不会躲……   美人与江山,江山重;江山与亦沁,亦沁重……   ……   与大周近在咫尺,可草原的天气却是跟着大军压在了边境,日头出来大晴几日,雪地晒得晶莹耀眼却依然不见化,天寒地冻,冷破皮。   两军阵前做使者,打的却是亲情牌,虽然无惊也无险,可也没什么结果。几天下来,林侦就有些坐不住,心里实在牵挂芽芽。三姐被接进宫待产,可见隆徳帝对局势严重的估计,安全起见三姐一定也会带了芽芽去。事到如今,林侦竟然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与奕枫离得这么近,芽芽心软,也不知防备,说不定念旧会想见奕枫。都怪他走时只顾了舍不得,竟是忘了叮嘱几句,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靠近奕枫……   “奕桢,奕桢?哎!”   林侦这才听到姐夫叫,可也晚了,热奶茶浇在了手上,“嘶!”烫得他倒吸凉气,眼看泛了红林侦赶忙出去在雪里冰了半天,止了伤这才又转回来,一进门就见江沅把手中的书卷放在膝头看着他,“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林侦没搭理他,只把倒好的奶茶递过去,心里真是佩服死这位了。身体弱得像纸糊的,风都吹得起,可偏偏就是不落地。每次都觉得他死定了,奇迹就总会返还,挣扎着又活过来。说起来,也没什么灵丹妙药,就是雪莲,汤,丸,粥,凡是雪莲做的引子,对他就有效。   曾经听闻西南王如何如何本事,从未亲眼得见,这一回真是见识了。以前在家腻在媳妇儿身边,凡事不操心,眼里心里只有她,这一离开到了边关阵前,气定神闲地养病、看书,跟苏日勒聊天,根本也不见他关心媳妇生了没有,鬼门关过不过得去,仿佛根本没这么个人。   真是大丈夫。   “姐夫,你昨儿夜里究竟和苏日勒谈得如何?”看他吃着奶茶看着书,真是悠闲的午后时光,林侦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苏日勒白天忙,夜里一回来就来看江沅,说是访病却又不肯旁人在跟前,林侦总觉得不对。   江沅抬眼看了他一眼,“不叫大汗好歹就声‘姐夫’,怎能直呼其名?”   也是口不择言,只是在江沅面前,林侦也不想掩饰心焦,不耐道,“那两位姐夫究竟谈得如何?”   “谈得好啊。”   “怎么个好法?究竟退不退兵?”   这慢条斯理打太极真急人,林侦正追问,身后帘子打起,一股雪凉带进了二姐亦沁,雪地里她的衣裳都是白的,今儿倒单薄,像是刚从自己帐里跑过来,没有大氅,只一声银白的绸袍,面上难得喜滋滋的,手里拎着一双小马靴。   “快来瞧瞧,如何?”   两个大男人看着桌上这双巴掌大却极精致、镶金带玉的小马靴,面面相觑。亦沁笑,“这是给我小外甥的见面礼。原是撒布王公的大妃给我的,我留着何用?正是不知怎样,可巧儿亦洛要生了,这不是现成的么?你们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派人去大营取,这才将到。”   江沅闻言忙道,“多谢大妃,只是,如此贵重这如何使得?”   “你呀,还真是礼数正!”亦沁白了他一眼,“我与亦洛还能分得这么清。”   这几日也被这位姐姐奚落惯了,江沅笑笑,“那多谢二姐。”   “这就是了。”   林侦在一旁看着倒觉有些异样,撒布王妃送这个给二姐是要应有子的吧?怎么说她留着没用?三年和亲,虽说她与苏日勒不及三姐一对腻歪,可林侦瞧得出这也是个霸宠的主儿,怎么这么久也没孩子?   “舅父觉得如何啊?”   亦沁问过来,林侦抬手拨弄一下靴口那只插匕首的小暗袋,“姐姐怎么知道是儿子?”   “我梦见的。”   林侦笑着白了她一眼,起身往小药炉边斟了一盅奶茶递过来,“暖暖身子吧。”   亦沁正要接,忽地一蹙眉,“怎的这么腥?就说你不会烧奶茶。”   林侦被斥得莫名其妙,这哪是他烧的?只是人家端了来,他给倒了一盅。   “快拿开,闻着真恶心。”   林侦还不及端开,就见亦沁捂了嘴一阵泛呕。林侦惊得瞪大了眼,看江沅,江沅也正盯着发怔,两个男人对看了一眼,林侦俯身一把握了亦沁的手腕子。这么成熟的脉象,一眨眼的功夫,林侦噗嗤笑了。   一看林侦笑,江沅也笑了。   “不去给我化些冰水来解呕,你两个笑什么??”   江沅拱手道,“要给大汗道喜喽。”   ……   “亦沁!亦沁!!”   一声声唤,雪地上大皮靴子压得嘎吱嘎吱响,一把打起帘子,那人大步进来,带着一股强劲的风雪。   亦沁正缩在床头独自发呆,看他进来,肩上的袄滑落,人怔怔的。   “快让我瞧瞧!”   冰凉的大手握了她的肩,亦沁一个哆嗦。   “哈哈……”   他笑,惊天动地。   “混账丫头!你总算怀了老子的种了!”   “还没做准呢……”   “什么没做准??三个随军大夫都能把错脉?看我不剁了他们!”   “哎呀!你嚷嚷什么??”亦沁忽地一阵心烦,甩开他的手,“哪里就准了?前些日子刚有的月事呢!肯定不是!”说着,人就往床角缩,“我明儿就回大营,大营的大夫……”   “还想找阿古拉?”   一听这三个字,亦沁狠狠一愣,看过去,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一片漆黑。   “你……”   一个字吐不完整,大手一把就将人拖了过来,小鸡一样牢牢箍在怀里,低头,轻轻咬在唇边,“你好大的狗胆,敢背着我喝避子汤?”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前。”   啊?亦沁心里一寒,“所以,这半年……”她喝的是什么?   “哼,”苏日勒冷笑,“我不管你在我身边究竟是何目的,可我的女人敢不要我的种,我绝不轻饶!”   得知她背着他吃药,苏日勒大怒之下险些冲进帐中将她的小腰一把撅折,飞身上马冲进狼群,杀了痛快才算缓了些。极伤身的凉药,伤得她的小身子来一次月事像死过去一样,他暗中派人给她换了养身的汤药,精心调养,足足半年才算养了过来,听闻她有孕,他欣喜若狂,谁知,这一盆凉水浇得他透心凉!   “既然知道,我也不必瞒你了。这孩子我不要。我回大营,打掉。”   将才的震惊只给了她一点点的怕,瞬间就复了平静,一句话说出来,彻骨的寒意。   “王八羔子!!”苏日勒气得脸色铁青,“你是不是想死?嗯??”说着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说!!”   “你掐死我吧!掐死我,我也不生!”   “哼,”看着眼前覆了寒霜的小脸,美得不可方物,气得他浑身冰凉,好一刻苏日勒冷冷哼了一声,“掐死你?太便宜你了。打今儿起,一时一刻你身边都不会再离人,我要看着你生,生下来……”   “我不!我不!!我不要!!”   他的狠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失声叫起来,仿佛他描述的是烈火地狱,吓得浑身颤抖。苏日勒一愣,眼看着她眼中滚出两颗泪珠儿滑下她的小脸落在他手上,热热的。她哭了,她竟然哭了。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泪,哪怕就是把她一个人扔在荒山上喂狼,她也没有哭过……   心像被狠狠刺了一刀,苏日勒将她勒紧,“亦沁!亦沁!!”   “我不……我不生……”   “告诉我,究竟是为何?这是为何?!”   “苏日勒……苏日勒……”   她的泪像开了闸的水,淹得他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你是不是要急死我??说啊!”   “你……你……”   “嗯??”   “我大肚子……你就有旁人……我,我……我还生他做什么……”   哭声中语无伦次,苏日勒听了半天也不敢相信耳中所闻,想笑,又恨,大手探下去狠狠捏了一把她的肉,“浑丫头啊,你,你是怕我不要你??”   她只管流泪,像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看得苏日勒真真是恨,“怕我不要你,宁愿死,也不愿给我生孩子?”   一句话激得她举起了小拳头,“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床上事哪一日离得?我,我怀了孕,你有别的女人我才不怕!可我,我还要生下你的孩子,往后我怎么跟孩子说,说那个畜生是你阿爸??”   两年,六百个日夜,从未分离,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即便知道她背后行事,他也不曾放下,此刻见她丢盔卸甲还嘴硬,苏日勒心突然疼得厉害,面上却笑了,“我在你心里不是野兽就是畜生,还惹你这么恋着?”   “谁恋着你,你滚!”   一把将她箍紧,“好,不要就不要。”   亦沁哭得正乱,闻言一愣,“你,你说什么?”   粗糙的大手抹过她的小脸,泪全部落在他掌心,“往后,咱们再也不要。你只管守着我,看着我,最后死在你床上,如何?”   “苏日勒……”   “只是,这一个已经在肚子里,连心连肉,给我生下来,行不行?”   “我……”   “不怕。”他低头,轻轻含着她颤颤的唇瓣,“我去寻药,我吃。这就是我苏日勒唯一的孩子。”   亦沁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平日里他强大得像个魔鬼,此刻却承诺下了什么?一个男人的尊严……   “还怕么?”   她轻轻地,轻轻地摇摇头,靠进他怀里,感受那勒到窒息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们收到! ☆、第91章 ,   苏日勒始终没有退兵。   在二姐亦沁查出有孕之后, 苏日勒把排兵布阵、操练整肃的活儿都交给了手下将领,两军阵前端端过起了日子,早起陪媳妇儿吃了饭就到娘家人这边来,跟妹夫江沅一聊一整天。作为亲弟弟的林侦,始终被俩姐夫排斥在外, 只是在江沅不能出门的情况下, 苏日勒才会带着他出去打点野味, 回来一家人吃。   日子一过就悠闲, 看着那三人笃定,林侦知道其中必有隐情,问不出就只得按下心急,当是在被迫休假。直到有一天, 中原快马传信:镇西王奕栐擅离职守被当场削职, 押解回京。   记得消息传来, 苏日勒大步进了帐,来到江沅床边扯下腰间的酒袋就递了过去。江沅接过抿了一口,又递给林侦, 一口苦辣直呛喉中,咽下去,烧得火团一样, 醇厚香甜反上来,十分痛快!这时才见两个姐夫相视而笑,林侦方明白这些日子他们的盘算与焦灼。   隆德帝下了一盘瓮中捉鳖、声东击西的棋,而配合他的人正是两个女婿。封锁京城大动作, 顺理成章要有边疆的安宁来做后盾,而江沅却瞬间就参透了皇父密令中更深的意思:这不是个行动的命令而只是为了他们平安的障眼口令,只有应着和谈才能保证他二人越过西北军到达胡营。   首辅庄之铭与三皇子勾结,证据确凿,利益集团中一干文官连根拔起也并非难事,可他们手中最大的牌却是把握西北军的二皇子奕栐。握有兵权之人,单凭纸上的证据根本撼他不动。京城只要开了杀戒,西北军立刻就可以“清君侧”之名挥师进京讨伐太子,一场血腥的厮杀,天下大乱。   而此时,要的就是二皇子在情况不明之下乱方寸,只要他动。   怎么动?   江沅与苏日勒第一次密谈非但不是让他退兵,更是要他用十万铁骑重压边境,时刻准备开战!只有这样,西北军的首要军务就是镇守边疆。   京城封锁,不审不放,情况不明逼得二皇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此刻即便想反,面对胡人压境、国门将破,将士们绝不会听从他转头内战;而想要探听消息,他必须得动,只要他动,就是擅离职守、临阵脱逃的大罪。   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在三皇子被软禁、庄之铭被搁置的情况下,二皇子终于按捺不住一头撞进了皇父张开的网里,而擒获他的正是挥师东进的西南军。   隆德帝自己导演了一场镇压政变的戏,把觊觎皇位与人勾结、一文一武两个儿子拿下锁闭宗人府,而后,才猫弄耗子般开始慢慢收拾庄之铭。   棋招之险,每一步都不能有差错,赌的是两个女婿的智慧与魄力,押的是江山社稷。没有人能保证苏日勒不会趁虚而入,所以才会把病弱的江沅直接派在边境,一旦有误,要靠西南王力挽狂澜。当然,对付苏日勒,最主要的王牌就是他的小狗儿亦沁。没想到后来还多了一个肚子里的娃娃,天平立刻全面倾倒。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的侥幸,这一仗,隆德帝大胜,惊心动魄,干净利落。   这样的结果,林侦心惊之余,也暗自庆幸自己当初的抉择没有错。   既然是皆大欢喜,林侦在和姐姐姐夫们吃过庆功宴后,再也按不下归心似箭立刻就要走。江沅总算不再是一副闲散模样,应着林侦连夜启程回中原。   本以为要一路快马奔京城,谁知只是几十里的路程他们再次停留,这一回停留的是西北军的帅营。原来江沅身上已然接下了隆德帝秘密送来的谕令,册封七皇子奕桢为镇远王,接管西北军,由副帅张奉与大将军秦毅从旁辅佐。   京城的战争才刚刚开始,隆德帝此番用意是在胡人没有完全后退之前,把两军之间的对峙始终保持在点不燃的哑火下,主帅的最佳人选自然就是七皇子。   见识了苏日勒对姐姐亦沁的宠爱,林侦知道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进犯中原,可毕竟关乎国之安危,林侦不得推辞只好留下。此时大将军秦毅还没有来到,虽然隆德帝亲点张奉必定是可用之人,可面对完全陌生的西北军,林侦说不打怵是假的。   原本以为有姐夫江沅在身边,好歹有指点和帮衬,可林侦怎么也没想到,正节骨眼儿上这位姐夫开始起了儿女私情,想念自己的娇妻简直矫情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非要拖着病弱的身体赶路回京。   林侦正是苦拦不下,忽接喜报说三公主亦洛诞下麟儿,母子平安,皇上当下赐名江晏,取社稷安宁之意,世袭景铄王爵位,正经地坐实了小西南王的名头。   这真是件大喜事,林侦满以为这下江沅可以安心留下来帮他,谁知那人一听有了儿子,两眼放光,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很利落地把林侦扔在了边疆,独自回京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还他妈能往哪儿去??   困在西北帅营,林侦像被隔绝一般,没有人向他透露一丝一毫芽芽的消息,三姐的喜报中还有一封给姐夫江沅的信,刚刚生产的人并没有力气写什么字,只是在白纸上扣下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手印。这真是胜过千言万语,直看得江沅眼泛泪花,归心难耐。   虚弱中,姐姐依然如此周到地体贴自己的夫君,却忘了跟亲弟弟提一句他的芽芽怎么样了。   信一封接一封地寄出去,林侦心急火燎却没有等来半个字回音。夜半惊梦,觉得芽芽一定出事了,一身汗落下,人凉透又觉得不能。姐姐亦洛深知芽芽在他心里的分量,真有事绝对不会瞒着他,那究竟是怎么了?   生病了?受委屈了?去看奕枫了?还是……   越纠缠,越无解,人在焦灼之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可在其位,必谋其政,虽说只是因为这皇子身份和对面坐镇敌营的亲姐夫他才坐上西北王的位子,林侦却丝毫不敢怠慢,白天一整天都在军营中,与副帅张奉视察军中情况、商讨御敌之策。   作为外行,在老将张奉面前,林侦始终是虚心听取,不过他刚刚从敌营中来,苏日勒并不曾刻意防备过他,这第一手的情报资料足够他对军中部署有很多实际的建议。   现代的军事知识和实践在这里几乎没用,在张奉的指导和参谋下,边学边干,很多时候都要下到兵士们中间去亲自体验,伤病、粮草,诸事亲历亲为,一天忙得头昏脑胀,筋疲力竭。   转眼到了大年夜,晴了几日的天飘起了鹅毛雪瓣,两军阵前已安宁多时,到了这一天,营中点起几十处的篝火,好酒好肉,戍边将士们欢聚一道过年。   林侦应了一圈下来,大碗酒灌得脸颊有些发烫。吃不下什么,左右不见张奉,便一个人转回帅营。   雪瓣越大了,簌簌地落在身上,眼前一片雾蒙蒙。独自一人咯吱咯吱听着脚下的雪,仰起头,清新的空气,一片凉嘶嘶落在脸上……   芽芽,不想哥哥么?怎么连个信都不回?   想起临别她哭得泪人儿一样,小手一直握着他的衣襟,林侦的心疼得丝丝缕缕,一直承诺要带她走,却是左一个放不下,右一个走不得,家国大义,拖来拖去,直到拖得又把她送进了皇宫,那个差点就打死她的地方。   不管是小宫女还是柏家小姐,她都见不得光,肯定还是要以伺候人来暂避。想他,伤心,难过,自己一个人如何排解?姐姐刚生产会不会顾不上她?芽芽还小,不大会迎合人,这一年多又多在江沅的保护下,现代来的小骨气根本就……   现代??林侦猛地一怔!遭了!!当初不知敌营情况,只觉凶多吉少,临别他把玉佩给她以防万一,难道,难道……   京城血雨腥风,皇宫里一定也是阴云密布,芽芽是不是承受不得,已经走了??在这个时空,沐芽这个女孩儿真实存在,如果芽芽真的走了,留下的那个沐芽一定还在,是不是为此姐姐姐夫才没有觉出任何异样??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像火星子蹦到了枯草上迅速烧了起来,烧得林侦脑子里一片煞白,突然觉得这猜测就是那个久惑不解的迷底!   夜深人静,恐惧肆无忌惮地被放大,大步往回走,腿都有些软,什么边疆安宁,什么天下为公,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亲眼看看他的芽芽还在不在!   砰地踹开院门正要往里进,林侦猛地一怔……   雪已覆盖了房檐地下,一片银白映着房中淡淡的烛光;一个娇小的身影披着腥红的斗篷正低着头专心地踩着脚下勾勾画画,地上一幅绽开的梅,而她正好是那红红的花蕊,听到门响转回头……   朦朦的雪雾中小脸那么清晰,那么可爱,林侦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是突然的念头太强烈,还是又发生了什么诡异的穿越??   “哥!”   清脆的小声儿带着哭腔,眼看着她奔来,林侦赶忙张开手臂迎了过去,短短的几步,她像跑了好久,急得他大步不稳,一个趔趄,待到人撞进怀中,心口突然就疼……   “芽芽!芽芽!!”   紧紧地抱在怀中,他攫起自己所有的力量仿佛都不够,低头,一把扯下斗篷帽子,大手扳起她的小脸,迎着雪,看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绒绒的睫毛上,化成水珠又落下,终究薄薄的一层。   沐芽一眨不眨,任凭雪珠顺着脸颊滑落,泪聚在眼眶里热得滚烫,死死屏着,不敢掉下来。他瘦了,黑了,力气更大了,勒得她骨头发痛,痛到所有的梦靥顷刻散去……   他咬着牙,咯咯响,颌骨上能看到那发狠的力道,沐芽终于忍不住,踮起脚尖捧了他的脸颊,吻了上去……   唇瓣软软的,一路来也是凉凉的,可依旧比他暖,小舌轻轻地温暖着他冰冷的唇,冰冷的牙关,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直到他慢慢打开,含住她……   清新的雪,她的气息如此香甜,唇齿之间都是她湿湿软软的纠缠,心慌忽然就被填满,满得快要溢出来,他埋下头,手臂紧紧勒在她腰间,人却像丢了所有的力气,软在她颈间。   从来没有如此分别,仿佛再也见不到,一夜,一夜,才知道原来自己能有这么多的泪;第一次,从想念变成相思,想哥哥,想他,想他的眉目,他的味道,甚至……想他滚烫的身体下那承受不了的爱……至此,沐芽才知道,自己当时一饮而尽的勇气是从哪里来……   吻,交换着彼此的气息,缠缠绵绵,如此长久,久得雪把两人筑在了一起,却一点都不冷,落在热热的怀中一下就化,湿湿地,黏着彼此,只觉得清凉……   “芽芽……”终于,他又一次叫出了声。   “嗯,”   “你是怎么来的?”   “是秦将军带我来的。”沐芽道,“哥,宫里……”   不待她说起,他低头又贴在她的唇瓣上,“多谢舅父,多谢舅父……”   他亲手掀起的血雨腥风竟然一点都不关心,沐芽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哥,你还不知道,尹妃自杀了。……在庄家还没动的时候,她就死了。”   林侦轻轻挑了一下眉,自杀?她没有这个血性。想起那一夜突然出鞘的寒光,隆德帝眼中的怒火能把眼前烧成灰烬。三尺白绫是尹妃能乞求最好的结局,留她全尸,顾全的只有一个人……   “奕枫……”提了这两个字,沐芽抿了抿唇,“一直被锁在北五所,后来,皇上亲自去把他带了出来,交给一个人。”   握了她的小手贴在唇边,他细细地啄着。   他漠然得像没有听到,沐芽蹙了蹙眉,“皇上把他交给我师父了,直接送到了西南军去。……走之前,他来见了我一面。可是……一个字也没说……”想起奕枫坐在她床边,对着哑巴,他也是个哑巴,一坐就是整整一夜……   “我想,皇上的用意是好的吧,不想留他在京中目睹这一切。只是,毕竟是至亲,能不恨么……”   话到此,沐芽顿了顿,悄悄瞥了他一眼,“清算庄家刚开始,皇上就叫了三公主说话,问的……是庄瑾玮。问公主说,奕桢心里究竟怎样……”   “芽芽,”   他忽地开口打断,庄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隆德帝的决绝充满杀气,为了冤死的爱人,此刻他眼中恐怕连江山社稷都不过尔尔。问一句似是要给儿子一个交代,可是林侦对这个交代没有丝毫兴趣,灭门,是他从今往后,不得不深埋在心底的一个疤痕……   沐芽怔了一下,“……嗯?”   “秦将军怎么会把你带出来?”   “……”   看她忽然抿了唇不再吭声,林侦道,“怎么了?”   “……庄之铭的案子早晚要牵扯到柏家,秦将军怕圣意不明,到时候暴露了我又护不了,就,就决定带我走。哥……我现在……回不去了……”   小心翼翼地说出来,心都在打颤。沐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短短几个月天翻地覆,对他的思念实在是刻骨难承……   林侦,他身上的正义与责任感与生俱来,不论在哪里、在怎样的道德背景下,他总是会选择对更多人更大的益处。燕妃的冤屈,边疆的战火,直到不得不顶下的西北王,责任被他扛在肩上根本卸不下来。一路来,沐芽悄悄地怕,怕自己最终会成了他的包袱,不得不舍弃的包袱……   果然,他皱了眉。   他一皱眉,像是心里的怕就要坐实,沐芽一阵心慌,赶紧道,“哥,秦将军本来也是要来上任,带了我来好让咱们……”   “谁用他帮忙?真是多事!”   这一句,他说得有些烦躁,噎得沐芽立刻闭嘴,心里的酸楚终于涌了上来……   未等她再开口,被他拉了手起身就往房中去。雪地里站了这半天,怀中那么暖,一下子分开才觉出腿都冻僵了。沐芽磕磕绊绊地跟在他身后,六神无主……   进到房中,松开了手,看他直往里间去,身上的大氅都顾不得脱就打开了箱柜。   “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打理一下行李。”林侦没有回头,只管翻着,“原本我也是要往京城去接你,这下倒也省事,趁着过年,倒是个好时候。”   “好时候?”沐芽不解,“什么好时候?”   林侦转回身,拿着一沓子银票和一个包裹径直走到桌前放下,边查看边道,“咱们准备走。”   沐芽狠狠一愣,“你,你说什么?”   “芽芽,你的行李呢?”林侦抬头看着她,“不要多带,随身冬衣就行,等安顿下来咱们再买。”   他的话明明白白,她却听得木呆呆的……   两颗滚圆的泪珠衔在眼中,不掉,不落,林侦看得心疼,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都是我的错,让你等了这么久。”   泪终是被这一揽撞了出来,扑簌簌地掉,白净的小脸瞬间就细水弯弯,林侦抬手,轻轻给她擦泪,“不哭。本来不想牵扯任何人,谁知秦将军倒要插手。可也只好如此了。”   心跳得厉害,像要死了一样,沐芽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你,你真的不做七皇子,不做西北王了?你……你有没有想过,燕妃平反昭雪,你就是皇上最疼的人……他,他也许有一天会把皇位给你?”   “没想过。也不想要。”林侦很惬意地享受着她拼了全力的拥抱,低头,把自己整个都给她,脸颊贴着小脑袋喃喃道,“我只想带着我的宝贝儿过日子,像从前在弄堂里一样。”   沐芽笑了,抬起头,带着一脸的泪水撅起嘴巴不停地啄他。   湿湿的,凉凉的,林侦被她啄得不觉甜蜜,只想笑,“怎么成小啄木鸟了?”   “就是要啄你,就是要啄你!”   “好了,不闹了,赶紧去把你的行礼收拾一下。”林侦说着去解她的手臂,“我得再去弄些银票来。”   “不去。”   怀里的人赖皮小狗儿一样黏着他不肯动,林侦抬手揉揉她,“听话,快去。”   “我不。这才刚见面就推开我……”   她嘟着嘴撒娇,林侦心又软,低头咬了她的耳垂儿,“我也想死了……等安顿下来咱们好好儿地睡。”   一句不正经,她脸颊绯红,抬头,小月牙儿一挑,“我不走。走了,就做不成王妃了。”   “你倒想……”刚说了几个字,林侦一愣,“你说什么??”   噗嗤,沐芽笑了,得意道,“你的皇父把你给我了。”   “什么??”耳中所闻简直匪夷所思!林侦问也问得语无伦次,“什么给你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怎么回事。就是庄之铭的案子在徐良和太傅冯堪的弹劾下牵连甚广,是皇上自己审出的柏茂清案,倒没说如何平反,只是放在众多的案子里统一论罪。不过,很快就把秦将军招了回去,我也很快就暴露了。”   想起第一次见那封建的帝王,那双眼睛至今想起来沐芽还觉得后脊生凉……   “可能是觉得愧对柏家,也可能是看着我可怜,又念在秦将军大义护孤,就把我给他做了女儿。再后来么,听三公主说你好喜欢我,就把你给我了。”   小嘴吧嗒吧嗒说得很起劲,一桩要案,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林侦听得震惊之余,迷雾重重。   “你不高兴么?”   看着那仰起的小脸,林侦轻轻摇了摇头,隆德帝正在哀痛爱人的非常时期,此时他能应着儿女的请求来成全他们的心事并非不可想,只是,这儿媳的人选可以背景单薄,却绝不能如此复杂。   柏家平反之事还是不能大肆昭彰,芽芽被过继给秦毅做女儿,虽然做定了尊贵的身份,可从此那个“柏”姓就被永远抹去。既然这样,血海深仇依然在,怎能收入皇家做儿媳?   “芽芽,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不可能!”这几个月来的惊心动魄让林侦足足见识了隆德帝的魄力,也见识了他的狠,看着怀里柔软的女孩儿,林侦腾地一股心火,“他究竟怎么你了?嗯??”   眼见他青筋都爆了起来,沐芽吓得赶紧安抚,“哥,你,你别急,没,没对我怎样,就是,就是让我喝了一碗药。”   “药??什么药??”   “皇上他想成全我们,可是因为柏家血案,怕我怀恨在心往后对你不利,就,就要给我喝一种药,迷昏了心智,像失忆一样。”   “啊??”林侦失声惊叫,古代这种稀奇古怪的药就是在破坏神经系统!“你,你喝了??”   “不喝怎么跟你在一起?”   “你怎么这么笨??”林侦气得浑身颤抖,“连□□都敢喝却不敢相信哥会来接你??”   “我笨,还是你笨?”沐芽噙着泪,笑了,不能说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当时她只有两个选择,一,喝下去,嫁给他;二,今生今世永远都见不到他……   林侦急得一头汗,忽地这一句过来愣了一下才反应,如果她真的喝了,现在怎么还会这么神清气爽?   “没喝??”   “喝了。不过,是王九王公公端给我的。”   这一句,像是九曲十八弯的转折,又像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她仰着小脸,月牙儿弯弯地看着他,林侦心一痛,狠狠地将她抱紧……   “殿下,你愿意娶我做你的王妃么?”   甜甜的,她在耳边问。   他没有答,许久,抬起头,轻轻抵着她的额,低哑的声音缓缓呵入她的耳中,“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么?”   沐芽一怔……   --(本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道,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柴,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ii,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滴模子,雷雷收到!   哥哥这篇暂时就到这里了。鹊最近工作实在太忙,耽误了,对不起小天使们。   谢谢亲爱的们这么久一直陪着我,让咱冷文不冷场,也是H得来,hiahia!   正经古言写到这里,本鸟准备去放飞一下自我,把很久以前挖的那个现言坑填一下,想看鸟飞起的就过来吧,或者就是想跟鸟在一起的,不嫌弃就陪我一起冷吧。   本月二十六号开:电脑PC端入口:《见光死》   手机端戳这个: ━━━━━━━━━━━━━━━━━━━━━ 本书由【色色l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