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Novel瘾君子】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宠妃跟班这酸爽》 作者:昆山玉 文案   进了后宫,首先要会抱大腿。   郑薇觉得,作为三夫人之首,帝后之下第一宠妃,堂姐郑芍这条大腿,很粗。   什么?你说后宫里没有真正的友谊?   郑薇:堂姐,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挑拨你我姐妹关系。   郑芍:来啊,赏那贱婢一丈红!   郑薇:堂姐V5!   郑芍:陛下今晚要来,乖,来帮本宫敷张美白面膜。   本文又名《宠妃跟班不易做》《一个后宫观察员的前线报告》   PS:本文男主不是皇帝   这就是两个女孩子在深宫中相携相伴,最终各自得到圆满的故事   【排雷指南】   1.成长型男女主   2.非高大全心狠手辣型女主   3.有男主,但是文中所有的正面女性角色倾向于靠人不如靠己   以上,雷这三点的请慎入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主角:郑薇┃配角:郑芍,沈俊,皇帝┃其它:宫廷 姐妹情 ===================== 第1章 宠妃日常   仲春的傍晚,柔和的夕阳播撒在大雍后宫御花园的边边角角,为已换上轻薄的夏裳,扑蝶作戏的宫妃带来最后一分暖意。   穿着银红素影纱,体态轻盈,正把扑蝶当成跳舞这一项事业来用心经营的盈夫人郑芍斜了眼她右前方,那里是御花园里最高点兼唯一一处凉亭所在。   现在,这凉亭的鹅颈椅里坐着她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劲敌——柔嫔柳琴琴。   柳琴琴一身白色纱衣,抱着她的琵琶,用她前天被皇帝夸奖过的“素玉纤指”,一脸生无可恋状地弹着她新近改编的古琴曲,《梅花三弄》。   郑芍艳丽灼人的脸庞扭曲了一瞬间,咯咯娇笑着吐出一句话:“你去,把那小贱人给我赶下来。”   原本配合着郑芍,一起在“扑蝶作舞”的郑薇虎躯一震,她久经考验的小心脏不争气地“扑嗒”了两下,深呼吸两下,知道本次争宠大赛的第一战将由自己亲手拉开。   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像个久经战场的战士一样,踏着战鼓的节点,冲向她的敌人——纤细如柳的柳琴琴。   直到守着御花园的小宫女向郑芍的贴身大宫女澄心隐晦地传递了一个信号,澄心飞快地跟郑芍眉眼勾搭一番,她才正了正心思,身姿曼妙地拿着团扇去扑停在那朵绣球花蕊上,已经快睡着的蝴蝶。   郑薇这边却不怎么顺利,她站在柳琴琴旁边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位主愣是能当看不见她,顺畅而旁若无人地把这曲哀怨曲折的曲子弹下去。   难怪她会以一介青楼艺伎之身在这段时日稳压郑芍一头,成为大雍后宫第一宠妃。   就凭她能一边弹着琵琶,一边还可以把自己拗成一幅《美人半卧图》的功力,郑薇也很欣赏她。   可惜,这个时候,她接到了来自澄心的信号。   郑薇把心一横,腿一软,皱眉轻轻“哎哟”了一声,就要往柳琴琴身上倒去。   柳琴琴的大宫女吟箫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她微笑着扶住郑薇:“郑美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坐下歇息一会儿?真是抱歉,我们柔嫔一弹琵琶就浑忘了周遭的事,陛下最欣赏柔嫔的这一点,夸她是难得的物我两忘的痴人呢。”   郑薇能感到吟箫扶住自己的手僵硬而紧张,她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正试图用皇帝来压她。   相信吟箫也明白,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各为其主”。   郑薇的上身被吟箫稳稳托住,但是,她还有矫健有力的下肢!   地上铺的是打磨得光滑匀净的大理石板,郑薇的右腿顺理成章地开始打滑,朝柳琴琴的方向滑了过去。   “哧”地一声轻响,柳琴琴垂在地面上的白纱被郑薇的腿拉破了个小口子!   吟箫面色微变,惶恐地叫了一声:“娘娘!”狠狠地瞪了郑薇一眼。   柳琴琴手中琵琶声如流珠般“噔噔”不停,仍然一脸“生无可恋”状,一条腿动了动,将那个破了的口子完美地掖在了椅子里面。   果然是千锤百炼来的好功力!   不过,出征之前,郑薇就知道,这位柔嫔娘娘是位劲敌,她的准备,足着呢。   她又“哎哟”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顿时泪如雨下:“柔嫔娘娘,是臣妾不对,您放过臣妾吧!”   咱们后世千锤百炼,久经考验的“小白花*”,让你也来尝尝威能,不用谢。   柔嫔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清汤挂面,万事不萦心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名曰“气急败坏”的表情,刚巧弹到高,潮的《梅花三弄》破了一个音,她眼圈一红,张口欲言。   “皇上驾到!”   御花园里正在动作的所有人定格了一下,柳琴琴脸上滚下两颗珠泪,正欲“含泪带笑”地回头,一声娇俏的“皇上”抢先响了起来。   御花园门口,现今大雍朝最高领导人——皇帝周显一身明黄的五爪龙袍,正搂着扑蝶扑得香汗淋淋的郑芍,勾起她的下巴笑道:“几日不见爱妃,爱妃还是那么好动,瞧你一身汗。”   郑芍不依地腻在皇帝怀里扭了扭:“皇上,您就会取笑人家,那您是嫌弃人家一身汗了?”   郑芍的身体在进宫前专门由她爹重金托人求购来的“香汗方”打造过,她不出汗便罢,一出汗,身体便会有股如兰似麝的香味。   这是郑家特意给皇帝订制的,别无二家的奢侈品,皇帝怎么会嫌弃?   果然,皇帝刮了刮郑芍的鼻子,亲昵地笑道:“就你嘴乖得很,如此可人儿,朕怎么会讨厌呢?”   郑芍“扑哧”一笑,正要说话。   一管如莺啼燕呢的声音响起:“臣妾见过皇上。”   柔嫔柳琴琴终于不甘示弱地来刷存在感了。   皇帝看见柔嫔泪光闪闪,欲落不落的造型,顿时被引走了注意力:“爱妃这是怎么了?是谁给爱妃委屈受了吗?”   郑芍咬了咬牙,只听柔嫔细声细气地欲说还休:“皇上,臣妾没——”   “皇上!”   这一声“皇上”可不像前两者或清脆,或柔细,那声音突兀得,郑芍感到,连皇帝的手都颤了一下。   郑薇好不容易挣脱死死压住她的吟箫,连滚带爬地从凉亭里奔了出来,哭得比柔嫔还惨:“皇上,都是臣妾的错,您别怪柔嫔娘娘。”   周显看着郑薇略有些松散的丁香紫襦裙,哭得眼睛开始发肿的眼泡,以及鼻子下面,那可疑的,亮晶晶的两条,厌恶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皇——”   “回皇上,”郑薇涕泪交加地压过柳琴琴的声音:“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今天在御花园里看见柔嫔娘娘,向她请安的时候不小心踩破了她的衣裳,臣妾,对不住柔嫔娘娘。”   周显顺着郑薇的指点,终于看见了柳琴琴那身袅袅的白衣下还没藏好的破口,以及那道破口上,一个硕大的脚印,正要开口。   此时,郑芍快速□□:“皇上,我看郑美人妹妹已经知错了,不过是一条裙子,想来柔嫔妹妹不会在意的,您可别把人罚太重,坏了我们姐妹的情谊啊!”   柳琴琴的抽泣声一顿,谁跟她是姐妹了?   她正要哭得哀婉凄切一些,却听周显笑道:“爱妃的性子真是宽厚大度,那柔嫔,你意下如何?”   皇上你都夸了盈夫人宽厚大度了,我还能怎么办?   柔嫔憋着气,挤出个笑:“盈夫人姐姐说得是,皇上您对郑美人妹妹小惩大戒就是了,臣妾,听凭皇上处置。”   最后那清沥沥的一声,柳琴琴愣是带出了一分媚意,皇上听得心神一荡,正要扶起折腰下拜的柔嫔,郑芍在皇帝怀里又扭了扭,嗲声道:“皇上,那您怎么说?”   皇帝被嗲得心里一酥,哈哈笑道:“你们都争着做好人,朕可不笨,朕也不会做恶人,郑美人。”   郑薇只好乖乖跪下,听周显道:“那朕就罚你赔柔嫔一条相同的裙子,你可有不服?”   郑薇大声恭维着磕头:“皇上英明,臣妾,心服口服。”   皇帝眉头皱了皱:这郑美人声音听着挺正常啊,怎么每次都爱拔高了调子说话?听得人心里直哆嗦,不舒服得很。   郑芍见皇帝的视线一直投驻在郑薇身上,心中一跳,掩口笑道:“皇上,那官司也断完了,您上次还说,要多去臣妾那儿坐坐呢,结果,三天了,您也不见个踪影!”   皇帝心思被郑芍拉了回来,哈哈笑道:“是吗?那真是朕的罪过了?”   郑芍娇声笑着,媚眼如丝:“可不是,皇上,您今日再食言,臣妾可不依您了。”   “哦?怎么个不依法?”皇帝搂着郑芍上了舆撵。   夜风中,隐约郑芍的笑声飘来:“这个嘛,臣妾保密。”   太阳已经全沉了下去,柳琴琴那白的耀眼的纱衣在暗蓝的夜色中飘飘欲飞,配合着她半挽半放的抛家髻,不像女仙,像女鬼。   柳琴琴半晌没动,郑薇可不想陪她罚站,遂福了福身,不再刺激她,平声道:“柔嫔娘娘,今儿个真是抱歉了,妹妹会尽快把那纱裙赔给您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柳琴琴在后宫里一向走的“清高范”,料想她不会拉下面子为难自己。   仗着第一宠妃郑芍的胆子,郑薇行完了礼,转身就走。   “站住。”   郑薇讶异地抬高眉毛,只得再次转身,却也不怎么怕她。   柳琴琴虽以清伎之身侥幸入宫,又在短短三月内连越六级,成为风光无限的柔嫔娘娘,但她入宫时日尚短,树大无根,看着厉害,其实旁人忽啦啦一推,她就倒了。   柳琴琴深明此理,因而除了想尽一切办法地霸着皇帝外,她从来不在后宫众人面前摆宠妃的款。   今天这是被刺激了,要换种风格走走?   郑薇跟乔木对了个眼色,恰到好处地带了些惶恐,笑道:“柔嫔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柳琴琴突然也笑了:“没什么,我就是奇怪,怎么这世上就有郑美人妹妹这样的人。明明美人的相貌也不差,为什么会那么甘愿地为一个都出了五服的族姐做陪衬呢?” 第2章 跟班日常(小修)   挑拨手段太幼稚,差评。   郑薇假装听不懂,愣愣问道:“陪衬?什么陪衬?姐姐在说什么呢?”   柳琴琴看着郑薇明明秀美不输宫中任何一个美人的相貌,却偏偏作出这样一副痴态,不禁一阵腻烦,她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不是要回宫吗?走吧,晚了,各宫就开始下钥了。”   郑薇扶着乔木的手,这宫里的美人们都讲究个弱柳扶风,明明她身板壮得能斗牛,也不得不跟着众人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体态,省得太过与众不同。   “小乔,你今天不大高兴呢。”主仆两人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夜风渐渐凛烈,郑薇听着“呜呜”的风声,想起关于皇宫的各种渗人的传说,心里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涌。   为了壮胆,她只好拉着乔木说话。   乔木嘴巴撅得老高:“瞧美人说的,奴婢哪有不高兴的份啊。”   才进宫没半年,你就get到了“口是心非”技能,这样真的大丈夫?   郑薇假装不明白乔木的抱怨之意,笑嘻嘻地道:“那是,想想啊,咱从这儿回去就能喝到刚刚炖好的,热乎乎的,奶香浓滑的南瓜芋艿汤,多美啊。”   “咕嘟”,乔木咽下了一口口水,随即想起来什么,恨恨道:“奴婢就是不忿,小姐也没触着大小姐什么,她要用到您了,就把您招来了,不用了,再把您丢过手,太过份了!”   一生气,乔木从小叫到大的“小姐”也急得说出了口。   郑薇嘿嘿一笑,正准备说话,拐角处一排侍卫列队走过。主仆两人忙垂下头,盯着侍卫们的皂靴从眼前经过。   郑薇聚精绘神地盯着这排靴子,一双,两双,三双……咦,有一双居然还绣了朵藏蓝色的小梅花,想不到,古代的男人还挺闷骚嘛。   做皇帝的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入了宫墙后,别的男人是一眼都不能再看,生怕看一眼去就会怀孕似的。   但既然被郑家坑了进来,郑薇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后宫中先站稳脚跟再说。   出了这个宫道不远,就是郑薇现在住的景辰宫。   因路上耽误了一下,回宫的时辰就晚了些。郑薇不着急,她的堂姐郑芍现在是景辰宫的一宫主位,守门的小太监拦谁的门也不会拦她的门。   丝箩早在门房那等着,忙迎上几步,给郑薇披上披风,笑咪咪地道:“主子回得可真是巧了,您下晌炖上的汤刚刚起灶,现在晾得温温的,进屋就能喝了。”   瞧这小丫头,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就这么会说话?   郑薇一听就明白了:她堂姐的小厨房这时候肯定在给皇帝炖着补汤。这是景辰宫的老传统,方便他们来完一发后补补精血。   那她的这点小甜品自然是不能占着灶眼,要被撤下灶的。   奶黄细腻的汤汁果然像丝箩说的一样,浓香清甜,郑薇满满的一碗下去,心满意足:她这么卖力为了什么?不就是辛苦表演之后这一碗靓汤吗?   好汤,好饭,好觉。   郑薇一觉起来,神清气爽,梳头的时候,听乔木小声道:“昨儿个主院里要了三次水。”   嚯,她这堂姐,狐媚程度与日俱增啊!   郑薇就着乔木咸湿的小八卦,精神抖擞地吃完了早餐,再见到郑芍时,她果然身娇腰软地斜倚在贵妃榻上。芙蓉粉面,檀口鲜妍,一副被滋润得能发光的媚|态。   郑芍慢条斯理地饮完最后一口燕窝粥,扫过殿中来请安的一干低等嫔妃,声音微哑:“都齐了?那我们走吧。”   澄心和玉版两个大宫女一左一右地扶住郑芍,当先向殿外走去。   郑薇紧随其后,转身的时候,她眼尖地看到,身后的刘选侍和王常在嫉妒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们嫉妒也没有用,这是郑薇作为盈夫人最得力大跟班的待遇。   就算不是她的跟班,那她还有跟郑芍青梅青梅,一起长大的情份在。于情于理,郑芍也会在人前给足她面子。   景辰宫离皇后住的坤和宫有些远,郑芍品级不够,还不能坐只有贵妃和皇后才能坐的舆轿。   因而,等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到了坤和宫后,坤和宫主殿上已经坐满了人,一屋子姹紫嫣红的美女全朝她们看了过来。   郑芍泰然自若地向皇后行了礼,脆声笑道:“我来迟了,真不好意思,没误了众位姐妹的事吧?”   皇后一身明黄的翟凤袍,端坐在主位上,这身隆重的大衣裳套得她一张脸几乎要缩回脖领子里去。   她一如既往地温笑道:“没有迟。便是迟了,盈夫人伺候皇上辛苦,也是情有可原。”   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后一句话,让那些没什么宠的妃嫔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得很。   郑薇站在郑芍身后,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她们的交锋误伤。   郑芍像是没听出皇后的讽刺,拿手抚了抚饱满红润的脸颊,福了福身:“多谢皇后不怪罪我,实在是昨儿个睡得太晚,才起迟了。今晚,臣妾一定会多劝劝陛下的。”   劝什么?还能劝什么?   炫耀,这绝壁是赤果果的炫耀!   还有啊,这狐媚子竟然哄得皇上许下了今晚还要去她那的诺言?   几十个美女愤怒的眼神,烧得连作为路人甲的郑薇都背心开始发烫。   看着皇后明明生气,却还要忍着不悦,笑着对郑芍道:“还是盈夫人懂事。”时,郑薇深深地觉得,自己地位虽然低,但论不好过,自己肯定不是最惨的那个。   至少,她虽然只是个跟班,可她不用像皇后似的,明明小妾抢了自己的丈夫,还得一脸贤惠地夸她“抢得好,抢得妙,抢得呱呱叫”啊。   然而,郑薇马上也要不痛快了,皇后对付不了郑芍,开始转头找她的茬:“郑美人,我听说,你昨天把柔嫔的衣服刮坏了?”   柔嫔被点到名,不得不站了出来。她眼眶微红,看着皇后的眼神,活像对着能给她申冤的青天大老爷。   郑薇心中一凛,郑芍已经坐在了德妃的下首,见郑薇被责难,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郑薇只得孤身迎战:“是,臣妾走路不小心,把柔嫔娘娘的纱衣踩坏了。”   皇后一双剔得细细的柳眉微皱:“郑美人,身为后宫女子,一言一行当柔和淑慎,何以你动作如此粗鲁,连旁人的衣裳都扯破了?”   皇后这是意在沛公,郑薇怎么辩解都没有用。她无话可说,只能认错,惶恐道:“臣妾知错了。”   皇后点点头:“既如此,那本宫就罚你——”   “皇后娘娘,”郑芍突然插嘴:“昨日郑美人已经被皇上罚过了,她既已知错,娘娘就饶过她这一遭吧。”   还算她有点良心。   但是,即使皇后涵养好也不禁要怒了:“盈夫人,本宫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话可就重了,郑芍再瞧不上这个家世不显的皇后,也不得不站起来,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是臣妾的不对,只是,臣妾关心则乱,尚望娘娘原谅则个。”   皇后神色缓了缓,笑道:“我知道你姐妹情深,但郑美人行止有失,本宫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能不罚。”   皇后理由如此强大,郑芍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说:“娘娘说得是,是臣妾孟浪了。”   于是,郑薇得到了“禁足一月,罚俸三月”的惩罚。   禁足一个月,就意味着绿头牌要从敬事房里拿下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见不到皇上!   一个月足够皇帝把个本来就没有存在感的低等嫔妃忘得差不多,这比什么罚跪罚俸罚抄来得狠多了。   看来,皇后可真恨郑芍啊!   灰溜溜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王常在兴灾乐祸地安慰郑薇:“郑姐姐,你可别太伤心,皇后娘娘这是为了你好呢。”   “是啊,也省得她出去今儿个踩坏了别人的裙子,明儿个弄断了旁人的钗子。”正六品的秦贵人品级比郑薇高出半级,皇上一个月前召幸过她一次。凭借这个,她在郑薇面前也有底气有什么说什么。   毕竟,郑薇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从六品美人罢了。   郑薇觉得维持着“晴天霹雳”这个表情来掩饰自己“雀跃兴奋”的心情,这难度有点大,遂甜甜地对秦贵人笑道:“秦姐姐说得是,想来,一月前秦姐姐一定深有体悟吧。”   一个月前,这位秦贵人撞了天运地被皇帝宠幸了一次。结果,她也学着郑芍,第二日故意来迟了一会儿,向众女昭示其“有宠”的信息,被皇后拿住机会,也罚她禁足一个月,还抄了一个月的《女戒》。   现在皇上估计连她是哪个山沟里的哪头蒜都忘了。   “你——”秦贵人大怒,正要说话,瞥见郑芍正向这边看过来,只得愤愤地闭了嘴。   回到景辰宫,郑薇十分自觉地开始了自我禁闭的小日子。   拿着绣绷没绣两针,郑芍身边另一个大宫女玉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位嬷嬷,我只是奉盈夫人的命给郑美人送些东西,不会停很长时间的,您就行个方便吧。”   郑薇放下绣绷,向乔木努了努嘴。   乔木会意地起身,未几,拎着一个食盒进来了:“美人,这是盈夫人吩咐人给您的蹄花汤。”   郑薇眼睛一亮,想到里面有可能装的东西,她两眼死死盯着食盒,直冒绿光,把留在屋里的人朝外开赶:“都出去吧,我乏了。” 第3章 跟班的第一次挑战〔捉虫)   食盒分两层,第一层是一个粉彩小盖盅。   郑薇把小盖盅放到一边,拉开了第二层。果然不出她所料,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层的小金锭子。   郑薇几乎要开心地笑出来:这些小金锭一个足有一两重,这一层铺满的话,起码有二十两之多!   要不是冲着郑芍出手还算大方这点,就算她那寡母娘住在侯府里,郑薇也不可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为她排忧解难。   在这深宫里过日子,手头没有钱,寸步难行哪。   郑薇虽穿成了威远侯旁枝,可她爹去得早,她娘又不事生产,还生了一副祸水般的容貌,以致家里屡屡被登徒子侵扰,别说教养女儿成人,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也幸亏郑薇多了一世的记忆,看着情况不对,在给侯府老太君拜年的时候得了她的青眼,她一番哭诉,引起老太君的同情,便要接她到府里养着。   她借机把她那个落魄闺秀的娘也弄进了侯府住下,娘儿俩的日子才正经安生下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去年郑薇快十五及笈的时候,宫里的老皇帝崩了,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同时遴选各家好女为妃。   威远侯府作为本次皇帝登基最有力的支持者,趁机将自家的嫡长女送进了宫,就是这位封正二品的盈夫人郑芍。   威远侯夫人生怕自己闺女应付不来,看郑薇平日行事伶俐,便把她一道送进来,也算当个帮手用。   老皇帝死的时候都快八十了,他挺替朝臣们着想,从二十年前起,三年一次的采选中就从来不选高官大族之后。   穿越而来的郑薇便以为小户女入宫是大雍朝惯例,怎么会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出神转折?她总不能怪自己平时太会来事,以至于被侯夫人惦记上了吧?   可侯府跟郑薇的亲缘关系淡泊到拿水一冲就干干净净,再为人不机伶些,就是住在那里,得人家的下人叫声“小姐夫人”,但是没人惦记你,你想要碗热饭热菜都难。   郑薇娘那性子当然不会讨好人,受了委屈只会自己憋着。为了吃得好些,长个好身体,郑薇只好亲自出马。   郑薇原先想过,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当作政治联姻的对象嫁出去。   她留意过威远侯府行事,知道这些京中贵胄自矜身份,从来不会把他们这类养女似的侄女许人作妾。等到了年纪,还会嫁个看上去不差的丈夫。   人家把你当货品用,也得讲个你情我愿。否则,真把千娇万宝长大的女孩儿嫁给七老八十的鳏夫,不光外人笑话,跟侄女不也成了仇?   为了不让侯府随便打发她出嫁,她一直跟侯府里的主子们处得不错。   郑薇盘算来盘算去,就是忘了,在这样的世道里,做谁的妾都会被人笑话,只有皇帝的妾不会。   郑芍从小接受的是嫡妻教育,虽然皇帝长得好,又是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能稍稍描补一下她不能做正妻的遗憾,可这不代表,她做小妾的技能就过关。   今天她在大殿上就敢跟皇后顶起来,也说明了她还没有当小妾的自觉性。   威远侯夫人一派慈母之心,想到郑薇从小寄人篱下,却能哄得侯府上下都喜欢她,她跟自家女儿的关系一向又好,若是能一起入宫当个臂助,女儿在深宫中也能多份保障。   她想得很好,却没有问问她女儿愿不愿意。小妾跟小妾的“姐妹之情”,同幼年陪伴的“姐妹之情”太不一样了。   要不是这次的敌人柔嫔太过强劲,郑薇都以为郑芍得一直冷着她,要跟她生一辈子的气。   她这堂姐人高傲了一些,心眼却不坏,即使这半年没怎么搭理她,可也没忘了她,至少她小半年没得皇帝的宠,景辰宫上下也没谁敢欺负她。要说这里头没有堂姐的关照,肯定不可能。   只凭郑芍还愿意照顾她这一点,她也得卖力演出啊。更何况,威远侯府经营有道,郑芍是个身家颇丰的富婆。   当初郑薇进宫时,威远侯夫人也给过她一些银票,可谁会嫌银子多得烧手?这里又是吃饭要钱,烧水要钱,不是宠妃就得掏钱才能过舒坦日子的深宫。   连对郑芍意见很大的乔木在见到这些金子后也难得说了句她的好话:“看来,大小姐还是想着您的。”   盈夫人身边大宫女在郑薇宫室前的那一走,让她的禁闭日子过得十分轻快。   郑薇悠悠哉哉地闭关一个月,皇后派来把门的宫嬷进门告知她禁令解除的时候,她正在懊恼地勒着腰封:“不对,小乔,你肯定把我的裙子做小了,我怎么可能会胖?!”   宫嬷眼角一抽:你在这屋子里关着,不是吃就是睡,半点不见忧虑恐慌,日子过这么悠闲,你不胖谁胖?   宫嬷辞了郑薇后,主仆二人妆点一番,便朝郑芍的主殿里走去。   远远的还没到殿门口,郑薇先看见澄心在殿门外守着,跟澄心一起站在殿外的,还有皇帝周显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春生。   这才是大白天呢,皇帝又溜达到了景辰宫?   郑薇也不往前走了,转身带着乔木又慢慢踱了回去。   她的身后,春生和澄心相顾无语:这位主还真是自觉,宫里头的哪个妃嫔不是知道皇帝来了,就要削尖了脑袋朝皇帝在的地方钻?哪里像她,这么自觉地就避开了。   这天稍晚的时候,澄心便把这事附耳跟郑芍说了。   郑芍半晌无话,套着掐丝珐琅指套的纤指搭在椅背上,怔怔问道:“你说,我还能信她吗?”   澄心想起进宫前夫人对她说的话,轻声道:“薇姑娘跟您从小一道长大,她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郑芍自失一笑:“可是,进了宫,就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澄心看着自家这段时日开始患得患失的姑娘,深以为然,却劝解道:“奴婢看,薇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您也知道,她刚进府那会儿是什么情形,入宫前又是什么情形。以她的手段,如果真想跟您争宠,也不会一等半年都挨不着皇上一根丝。奴婢看在眼里,觉得她每次见了皇上都有点刻意地不想让皇上注意的意思在。”   郑芍想起一个月前,御花园里郑薇流着鼻涕,特地在皇帝面前拔高了嗓子说话,引得皇帝厌恶不已,终于沉默了下去。   郑薇虽有个漂亮的娘,相貌却像足了她那早亡的爹。   能让一个绝色美人心甘情愿守着不再嫁的,自然不是多难看的人。可放在郑爹脸上的五官叫有魅力,男子力爆表,放在郑薇身上,就有些不够看了。   这是相对而言,郑薇虽在美人云集的后宫里不是最漂亮的那拨,但她容貌秀丽,身姿窈窕,肤白如玉,总之,绝对不能说差,再怎么都不至于让皇上下不去嘴。   郑芍有点好奇,不知郑薇在皇帝头一次翻她牌子的时候做了什么,让皇帝一提起她,就有点胃部不适的反应。   郑薇一直在用行动向郑芍表示诚意,否则,郑芍也不会在冷淡了她半年之后交给她这样一个任务。   其实郑芍很清楚,她娘家的地位在这里,就是柔嫔再把皇帝迷得不知四六,皇帝也不会真的忘了她。   她只是……心里存了一口气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你去跟乔木递句话,让她往后在我这儿多走动走动吧。”   澄心开心地福了福身:“是,姑娘,我这就去。”   澄心,玉版,乔木三人都是威远侯奴婢,自小因为两家主子走得近,关系也十分不错。没想到,现在入了宫,郑芍反而打起了别扭,让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夹在中间也跟着十分难受。   现在郑芍能想通,澄心高兴得都快哭了:在宫里姑娘孤身一人,她们只是做奴婢的,很多主子层面上的事,她们都插不上手。姑娘性子高傲,心眼太直,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要不是她娘家身份还能唬人,早死得不知投了几回胎了。   郑薇却不同,一来,她与郑芍同为皇帝的妃子,她们这些奴婢不方便做的事,她却不用顾忌那么多,她来帮姑娘,事半功倍。二来,她娘还要靠侯府照应,单凭她娘被侯府攥在手里这一点,她也不会跟姑娘翻脸。   收到郑芍的和解书,郑薇还是有些高兴的。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前生只是个工作环境单纯的码农,今生虽因环境所逼,不得不多生出了几个心眼,但这点小心机完全不够她在后宫中生存。   她要财没财,要貌没貌,要势没势,拿什么跟后宫里这些全身长满了心眼的女人们斗?最重要的是,她对皇帝那根公共黄瓜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透明在宫里过日子,选对大腿很重要。她跟郑芍近十年的交情,对这姑娘的本性还是很了解的,别看郑芍人很高傲,却是个心软念情的人。   只要不犯了她的逆鳞,她很好说话,也不会亏待对她好的人。   郑薇一入宫,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指导思想:时刻抱紧郑芍这条小粗腿,帮她在后宫打下江山,稳固自己作为第一好跟班的地位。等郑芍生下儿子,熬死现任皇帝,儿子出宫开府后,她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但作为一个喜欢做计划的码农,时常会感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郑薇这一个月经常回想郑芍跟皇后的交锋,觉得非常忧虑:照她这样嚣张下去,别说熬死现任皇帝了,能不能顺利生下儿子都是个大问题。   皇后虽不受宠,可她有个聪明伶俐的嫡子在手,郑芍一个肚子都还没鼓起来的新晋嫔妃,拿什么跟人家斗?   即使郑芍存了那不可言说的心思,也得先生个儿子再论其他啊。   看来,皇帝这半年对郑芍的宠爱,让她有些轻狂了。   郑薇觉得,她作为跟班的第一个挑战来了:如何让boss明白,皇后不好惹。 第4章 有秘密   出了禁闭没几天,还不等郑薇找到跟郑芍谈话的机会,便是春季宫内举办的头一次大宴——牡丹花宴。   郑薇也是入宫之后才知道,大雍朝后宫以前有每年春季举办花宴的传统,这一次也是因为新帝登基,诸事直到年后才渐入轨道,原本该在仲春举办的花宴便迟了一个月。   先帝时期,因为皇后早亡,除了新年宴和元宵中秋宴这等必须举行的节庆大宴,其他的宴会早就被先帝以“奢糜浪费”为由给取缔了。   如今新人新气象,这是皇后作为国母举行的第一次花宴,宫里上下都极为重视。   在听了丝箩科普的牡丹花宴的作用后,郑薇算是弄明白了宴会的由来:这就是专门为贵族子弟举办的大型相亲会嘛!   丝箩说得很高尚:“宴上曲水流觞,才子们赋诗作词,风雅之极。”   郑薇:春天是个万物骚动的季节,大家都想动一动,皇家这个花宴办得也算顺应民心了。   宫里的女人们整天闲着,像这种群体活动本来就不多。因而,景辰宫众星星将郑芍这轮月亮拱到御花园时,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几乎全到齐了。   大雍宫的御花园跟后世的故宫御花园差不多大,蓝色的锦帛围障将御花园隔成了两块。后妃及各府女眷们全挤在有凉亭的这一面,男人们那一块儿有个巴掌大的小池塘。   看着花园里零零散散的几盆名贵牡丹,郑薇觉得,恐怕丝箩是看不到她最向往的“曲水流觞”了。   皇后这次的春宴举办的还是挺有人情味的,男女两边虽有围障隔着,这围障却不太厚,能看到朦胧的人影在围障两侧走动。   各宫的女人斗得再狠,在外人面前还是得维持一下妻妾和美的虚假面子。尤其,这是新帝后宫在大雍贵族面前第一次除宫宴外的非正式集体亮相,传闻皇帝批完折子也会来逛一逛。大家都知道,绝不能堕了皇家的脸面。   连郑芍这样说话经常要把皇后扎个窟窿的刺儿头今天都放柔了声调,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请了安后,找到自己的母亲威远侯夫人母女团聚去了。   即使明白这样等级的宴会,自己的母亲没办法进来,郑薇还是有些失望。   威远侯夫人季氏是个十分剔透的人,她安抚地拍了拍扒着自己不放的郑芍,从跟进宫的大丫鬟手里拿过一样东西,递到郑薇的手里笑道:“薇姐儿,这是你母亲知道我要进宫后,托我给你带进来的。她要我转告你,说她在府里一切都好,要你在宫里别惦记她。”   郑薇接了匣子,向季氏行了个半礼,季氏坦然受了。   侯夫人是一品外命妇,郑薇虽在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但等级过低,她向季氏行这个半礼,季氏还是受得起的。   郑薇正想问问她娘在府里整日都做些什么,郑芍已经挽着季氏,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她宫内的生活。   季氏除了在新年和元宵宫宴上远远地见过一回女儿,这还是在女儿进宫后,头一回跟女儿说上话,哪里还能顾上郑薇?   乔木跟郑薇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小声道:“美人,要不要我去找玲珑姐姐打听一下咱们夫人的情况?”   玲珑是季氏身边第一得用的大丫鬟,正是季氏这次带进宫的唯一一个丫鬟。   郑薇看了看四周:宫宴还没开始,女眷们都在四下走动,这里人多得很,想必不会有什么事,便点了点头。   从六品美人按制只能有两个大宫女,丝箩被郑薇留下看屋子,跟着郑薇来的只有乔木一个人。   乔木叫过一个小宫娥,让她跟着郑薇,随时听候吩咐,便匆匆地追上了郑氏母女。   郑薇不想跟那些怨气过重的宫妃们混在一起斗心眼,便有意朝人少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那个小宫娥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你怎么了?”   小宫娥脸色都开始发白,显然是真的痛苦,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奴婢,奴婢肚子好痛。”   这小姑娘圆乎乎的苹果脸,看来还只有十一,二岁,搁在现代还是上小学的年纪,她如今却要在世上最险恶的地方讨生活,也是够可怜的。   郑薇看这里不远处就有人在走动,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便道:“那你快去找大夫看看,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能走吗?”   小宫娥目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能的,多谢美人娘娘。”说完,她抱着肚子撒腿就跑。   郑薇知道,假山深处有一个地方两山相连,空隙处略有平整,工匠们依着它的样式凿成了一个石凳,供人略歇一歇脚。不细看,根本没办法发现那个洞子。那个位置有些隐蔽,她可以去那里躲个清静。   她捧着匣子,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姜氏给她带了什么。   郑薇找到地方,那里果然没有一个人在。她打开匣子,蓝色的底衬上,是一个一个用糯米纸包起来的,小巧玲珑的龙须糖。   郑薇拈起一块,含进嘴里:果然还是那熟悉的,清甜又不腻的味道。   她的眼睛有些发热,小心翼翼地合上匣子——她数了数,这匣子只有算盘那么厚,三掌宽,一匣还装不到三十个,她得省着点吃。   姜氏最是目下无尘,又生来一副不爱求人的性格,这一次为了她,不知放下脸皮在府里走了多少关系,才让这匣子糖好生生地递到了她的手上。   郑薇用心地品尝着这颗来之不易的糖:在刚得知自己将要进宫时,她曾怨过,如果姜氏性格强横一点,为她着想一些,会过日子一些,或许她就不用到威远侯府寄人篱下,最终被送入深宫。   入宫这些时日,她已渐渐想开,不是每个人都是能软能硬,低下头做蒲草的材料。   姜氏心高气傲,如果不是放不下她,早在她爹去世的时候,她就随着去了。   她爹以前在的时候,姜氏是个多么爱笑活泼的性子。可自从入了侯府,为了不引起侯府女人的忌惮,少生是非,她把自己困在娘儿俩住的小院子里足不出户,从进府那天起,就没再见过一个外男。   姜氏这样做,侯府的女主人们都看在眼里。   郑薇能在威远侯府吃得这么开,跟姜氏安分守己,自珍自爱的品格有很大的关系。   郑薇吸了口气:就算是为了她娘,她也得出去继续战斗。郑芍好了,她才好,她好了,她娘才能好。   她刚刚动了一下,却听见假山外面两个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男声响起:“想见你一回可真不容易啊,你以为躲着我就有用了吗?”   郑薇捧着匣子呈呆滞状,她是真没想到大白天都会有人跑到这里说私话,听声音,这是私会吗?好像,也不像。   女人的声音让郑薇更加大惊失色:“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这里可是宫宴,到处都是人!”   等等,这个声音她在宫里绝对听过,这是谁的声音来着…… 第5章 有阴谋   男人轻笑道:“怕什么,皇后娘娘刚刚发了话,叫撤了围障,我们便是被人撞见,也可以说是无意间碰到的。”   郑薇的心扑嗒嗒跳得厉害,却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听那女人咬牙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那男人道:“你知道的,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那件事。”   女人惶急道:“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容我多想想。”   男人隐带威胁:“快些吧,否则,我可不确定那位有耐心一直等着。”   女人还没答话,却听那男人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有人!”   女人轻吸一口气,郑薇的眼角余光里,只捕捉到一角粉色绣海棠折枝裙闪过,而另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从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开,随后假山外传来男男女女们越来越近的嘻笑声。   郑薇生怕那两人没有走远,又在里面坐了好长时间,才站起来准备往回走。   刚刚欠了半个身子,郑薇忽然看见,假山的背面夹角处,也就是她这把石椅的后面,有小半只靴子露出来,这是一双男人的靴子,那靴子上还绣着朵藏蓝色的梅花!   她的身后居然还悄没声息地躲着一个人!   那这个人又把刚刚的事听去了多少?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他,是敌是友?   郑薇想到那些在宫中无声消失的生命,心底一紧,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转出了假山。   她却没有走远,而是半弯着腰屏住呼吸藏在假山的另一侧,等着身后的那个人出来。等了片刻,假山后面传来极其轻微的,衣衫摩擦的声音,郑薇悄悄地探头去看——总要知道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长的什么模样吧!   她万万没想到,那男人也正左右张望,他的头扭偏了偏,那双仿佛藏着利剑的眼睛正好跟郑薇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两个人都同时一震。   郑薇心中暗赞,又有些鄙夷:真没想到,这人竟还是个眉清目朗,双眼湛湛有神,一看就是一脸正气的大帅哥!这样的人来听墙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正在此时,一个女声娇声笑道:“唉哟,郑姐姐,你怎么蹲在此处?”   王常在手持一柄月白色冰绡绢纨扇,半掩着脸,一双眼睛来回在那男人和郑薇身上打量,都不掩饰一下她的探询意图。   不过,郑薇和那男人一个蹲,一个站,还隔着一座假山,怎么看都不可能有一点暧昧,王常在看了又看,也没找出破绽。   那男人十分规矩,面对两个明显是宫妃打扮的女子,他眼睛下垂,并没有借机乱瞟。他微微低着头,向二人抱拳一礼,快步离开了假山。   却听郑薇难受地哼道:“王常在,劳你搭把手,我好像把脚拐了。”   王常在见没了热闹看,郑薇的级别又比她高,不好置之不理,只好把她扶起来,惊问道:“郑姐姐,你怎么拐的脚?这打扫御花园的宫监们也太不上心了吧!明明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如此不经心。”   郑薇知道她仍然没死心,想挖点什么出来,便只是皱着眉一味呼痛,并不搭话。   王常在见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料,出了假山,便把她丢给了候在场边的宫女。   郑薇的脚“拐”了,自然不能再参加牡丹花会。皇后为了展示她体恤自家小妾的博大|胸怀,亲自帮郑薇叫来了一顶小宫轿,还让人传话御医赶紧来诊治,叫她连拒绝皇后好意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郑薇只好赶在御医来景辰宫之前把乔木撵出去,用床边的脚凳把脚真的“拐”了。   乔木看着郑薇肿得老高的脚背,眼圈都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小姐怎么把脚弄成了这个样子?”   这丫头虽对她一等一的忠心,但心里藏不住事,今天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肯定不能跟她说。   郑薇拿定了主意,只是苦笑着道:“倒霉呗,原本想在那里躲会子懒,谁知道会这样。”   乔木与她一道长大,对郑薇极为了解,知道她不是那种不小心的人,但她话里又寻不出破绽,只是气地别过脸:“小姐惯会哄我。”   等了半晌,不见她搭话,回头一看,郑薇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乔木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帮她把被子盖上,反手带上了门。   感觉到乔木出了门,郑薇便睁开眼睛:她根本就睡不着,因为,她刚刚想起了那个人是谁——   那是李美人的声音!   别看李美人和郑薇一个等级,但她的资历可比刚刚进宫的郑薇老太多,她是皇帝潜邸时就有的老人,正是当年先皇后赐给皇帝的二美之一。   只是这李美人不知是运道不好,还是实在不得皇帝喜欢,跟她同时被赐下来的姐妹都已经成了四妃之一的德妃,她却被皇帝在登基时随手赏了个美人的封号,便忘了个干净。   像她这样长年无宠,还有个对比组在的昔年姐妹在,得心态多好才能保持心平气和地安生过日子啊?   而且,她不知是不是真的心如槁灰,除了每天向皇后请安,平时很少现身于人前。这样的人,她就是做了坏事,她那么低调,一时之间,别人也不大会查到她身上。如果再周密些,便是轻没声息地脱了罪也不是不可能。   那男人背后的人可找了个绝佳的下手对象。   郑薇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是,你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会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尤其,郑薇身边还有个天然的标耙郑芍在。   郑薇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件事查出来,她的麻烦就来了。   到了申时,牡丹花宴散宴的时候,乔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姐,怎么这次从御花园里回来的人都在说,你在园子里跟一个男人撞上了?”   王常在,她倒会搬弄口舌!   什么叫撞上了?撞到身上,被人摸了碰了,占了把便宜叫撞上了,只是迎头打个照面也能说叫撞上了?!   从园子里回来这会儿,大家自然都不会相信她会蠢到光天化日之下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可时日一长,流言变了形,谁还能记得当初真相是什么样子?人都会把事情往坏处想,如果任由流言传下去,她见弃于君王还是轻的,怕只怕到时候流言也会杀人!   郑薇躺不住了,翻身坐起:今天说不得要跟人大撕一场!   乔木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气得手都在哆嗦,一件衣裳穿了半天也没给郑薇穿利索。等主仆俩出门的时候,景辰宫正殿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啪啪”的声音。   主殿外本来就少人走动,宫里人行路说话全将自己恨不得调成静音,这便显得那“啪啪”声极为脆亮。   等郑薇一拐一拐地走到王常在住的西偏殿,主殿里“呼啦啦”涌出来五六个人,澄心带头走在前面,两个宫嬷押着鬓发散乱,嘴角红肿的王常在走过她们主仆身边。   澄心淡淡地对郑薇点头示了个意,王常在怨恨地盯着她,嘴里呜哝着想说些什么。   那两个宫嬷把王常在押进她的屋子里,澄心就站在屋外,朗声道:“王常在,你身为宫妃,不知贞静为要,无端造谣姐妹,盈夫人身为景辰宫一宫之主,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掌你五下嘴,你服是不服?”   竟然是郑芍帮她出了这个头。   郑芍是真心想帮她解决这麻烦的,她知道。   郑芍性子直,却不是不会使手段。假如她真想收服一个人,大可以等到流言不可收拾,或者说郑薇撕王常在撕得形象全无时,她再出手。这样理有了,名声也有了。   先发制人,更多的时候会显得咄咄逼人。   王常在嘴使了个巧,这流言较真起来根本没办法落到实处。只是郑薇若还想要名声,以她的身份,只能揪头发打嘴巴的闹一场,必须得让旁人看笑话。郑薇不怕给人看笑话,可要看那笑话她闹得值不值,今天这一次,完全是无妄之灾。   郑芍现在动手,却在流言没来得及发酵时就狠狠地警告了各方人马:郑薇是我这边的人,你们休想把什么坏事都往她头上栽!   郑薇心情复杂,站在台阶下看着澄心领着人往外走,经过她的时候,她微微向她欠了个身:“见过美人。”   澄心是从六品常侍女官,跟郑薇品级相同,在景辰宫里,澄心就是为了主子的排场,也不必向她行礼。她的这个礼,是表示了,自己还是同先前一样,把她当成威远侯府的那位“薇姑娘”在敬重。   郑薇对澄心点头笑道:“若盈夫人不介意我一身的药味,我稍后就去夫人那里请安。”   这一句话说出口,澄心和郑薇都舒了一口气:但愿今后两个人能像今天一般,在这深宫中相携相伴,不离不弃!   郑薇的放松却有更深的含义:那个从早上就一直压在她心里的秘密只凭她一个人,想要查出来很难。   但郑芍不同,她有来自她家族的全力支持。至少,郑薇就知道,威远侯在宫里给郑芍安排了人手。   之前她还怕郑芍对她心底仍有芥蒂,看来,她今天跟威远侯夫人沟通得极好。   愿意配合的郑芍脑子还是很不差的,有她的帮助,比自己茫茫然地瞎琢磨要好得多。   郑薇脑子里闪过一双绣了梅花的官靴,终于想起来,她之前是在侍卫们的队列里看过这双靴子!   可那人今天穿得分明不是侍卫们的公服,而是一身家常锦袍,那他又会是谁呢? 第6章 跟班离奇失踪的小手绢   威远侯的情报要比郑薇的瞎猜准确得多,没两日,郑芍就收到了消息。   整个皇宫是由禁军守卫,正好郑薇在侍卫里见过他,他靴子上还绣了梅花,这个特征太独特了,都不需暗地里去查,稍微打听打听就能出来。   正五品带刀侍卫沈俊。   “姓沈?这人跟靖国公有什么关系吗?”郑薇皱眉问道。   靖国公是开国第一公爵,即使近些年有些没落了,但在京城勋贵里仍然是头一份。靖国公府枝繁叶茂,常年跟世家联姻,如果是他们家的人,事情就复杂了。   郑芍敷着郑薇给她弄的柠檬美白面膜,声动嘴不动:“这人是老国公的庶子,已经分家出去了。”   “分家了?老国公不是没死吗?”郑薇是真好奇了,威远侯府算是消息灵通的,但一个庶子在父母尚在的时候就分了家,这么大的事居然没听人说过。   “谁知道呢?听说老国公的这个庶子早年曾经丢过,后来找回来时都十多岁了,老国公倒想叫他认祖归宗,可国公的血脉哪是那么容易就认的?只凭着旁人说他是老国公的儿子,他就是了?万一是假的,那就是混淆血脉的罪名呢。”   郑薇懂了,想来这里头又牵涉到一些内宅阴私:“那知不知道此人跟谁走得近?”   郑芍忽啦一下坐起来,猛地抓住郑薇的手,两只大眼睛像灯泡似的闪着光:“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这个人居然在京城里没有朋友,连同僚也不来往。我们的人查了两天,发现他就像突然从地里头钻出来的一样,唯一的朋友好像也是他一个村出来的,你说奇不奇怪?”   看来这事叫郑薇的八卦之火彻底熊熊燃烧起来了,她坐起来的急,连切片的柠檬掉了一身都不顾不上。   澄心嗔怪地帮郑芍收拾衣服:“夫人真是的,要说什么事急得在这一时吗?”   郑芍吐了吐舌头,刷刷几下把脸上剩下的几块柠檬片全扒下来,笑道:“澄心,你不稀奇吗?明明是个贵族子弟,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一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人呢。”   澄心连忙唤人送来热水,亲自绞了热巾子给郑芍擦脸:“就是再稀奇,夫人只管使了人再打听就是,本来美人说的敷脸要半刻钟,现在敷了这一半不到的时间,不会变成半黑不白的吧?”   郑芍唬了一跳,忙瞪大一双美目去看郑薇:“小薇,你告诉我,澄心是骗我的,是吧?”   郑薇无奈地笑笑:郑芍这性子就是这样的,心里对你有意见,连装都不愿意装,对你没意见了,立刻无压力切换到好姐妹模式。   典型的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这样的人容易得罪人,但从小郑薇能跟郑芍玩到一起去,她威远侯嫡女的身份影响还真不大。   前世她见过太多当面甜如蜜,背后捅一刀的人。跟郑芍在一起,她除了骄纵些,但只要你不触犯她的利益,她便不会背弃你。从小到大,要不是她一直关注着郑薇的生活,郑薇在威远侯府的日子绝对过不到那么舒坦。   郑芍入宫获宠半年,目前来看,她仍然是那个郑芍。   郑芍见郑薇不答,急得来晃她的胳膊:“薇薇你快说,是不是啊?”   郑薇难得起了点捉弄的心思,她为难地看着郑芍,欲言又止。   郑芍从小长得就漂亮,一双眼睛如盛光潋水,笑起来弯成了月牙,一对笑涡俏皮地挂在脸颊上,看上去又甜美又可爱。她的这份相貌不光在威远侯府是头一份,就是遍数京城,也难找到五官比她更美的。   但即使这样,郑芍也不能称为绝色,就是因为她皮肤不怎么白,这一点她随她娘。因而她从小就跟她娘一样,喜欢在脸上擦很多粉。   郑薇曾跟她说过,若是擦粉过多脸上就会长斑,但她一直不怎么信,直到这次在威远侯夫人脖子上发现了一块连粉都遮不住的褐色斑痕。   郑芍这才急了,想起郑薇跟她说过的话,让她不要擦太多的粉,她有些后悔。   郑薇这丫头自小就爱捣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敷脸擦身,郑芍以前还笑过她,府里又不是没有脂粉发给她,怎么还小气巴拉的?   但郑薇现在养出来一身水润透白,如玉般无瑕,连她娘姜氏都有所不及的好皮肤,郑芍有些后悔没早听她的,尤其她在刚进府时是个比她还黑的瘦丁丁小丫头,郑芍把她的变化全看在眼里,一感觉到自己皮肤有可能出问题,便迫不及待地找她当起了美容顾问。   她拉着郑薇,就像两人还没入宫,从来不曾冷战半年那样,手臂直晃,整个人都快腻到了她身上:“快说嘛,你快说嘛!”   郑薇噗哧一笑,想着不能叫她真恼了,正准备解释,门边突然传来男人的笑声:“爱妃真是姐妹情深啊。”   郑芍和郑薇急忙整衣下拜。   皇帝周显一身绀青色圆领常服,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   想来周显极宠郑芍,她只是草草行了个礼,不等着皇帝叫起,便轻快地奔了上去,抱住周显的手臂:“皇上又来取笑臣妾。”   周显漫不经心地掠过安静地把自己缩在一边的郑薇,亲昵地点了点郑芍的鼻子,心情极为愉悦:“朕分明是在夸你,你怎么听出来的取笑?郑美人也起来吧。”   郑芍只是笑,撒赖道:“皇上就是取笑了!”   郑薇微微抬眼,见澄心几个全安安静静地朝门口撤,忙紧跟着几步,随在宫女太监们的身后,退出了门外。   屋外阳光明媚,郑薇的心情却有些阴郁。   郑芍因为是嫡长女,从小在她们威远侯姐妹里一直是头一份,威远侯夫人对她期待极高,是把她往可独当一面的宗妇培养的。   虽然后来郑芍入了宫,有些偏离了威远侯夫人的期望,可一个人自小的教育在那,就是有所变化,那也有迹可遁。   几次看郑芍在皇帝面前的作派,郑薇觉得,她变得似乎有点太快太多了。而且郑芍在皇帝面前的撒娇不像是女人的小心机,更像是面对爱人,情不自禁地在发嗲。   郑芍在大家面前也从来是心直口快,行事如风的御姐型人物,现在这个御姐却好像是喜欢上了皇帝?   郑薇觉得有些不妙,爱上男人不算什么,但爱上皇帝……还是爱上一个后宫三千,不知道是喜欢你,还是你身后的家族的男人……   以郑芍那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子,假如有朝一日皇帝没有给她想要的东西,那……   郑薇的额头有些冒汗了。   她习惯性地从袖笼里掏手帕擦汗,可连着掏了两三下都没掏出来,不由得站住了脚,顿时就看到一朵藏蓝色的梅花。   沈俊?他怎么在这里?!   沈俊早就认出了那名在假山前相遇的宫妃,不,他们之前还遇到过,不过,她可能不知道……   想起她那天傍晚低着头站在宫道旁边,在夜风中那截如玉藕般的,纤秀的脖子,沈俊突然有些口干。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皇上的贴身大太监春生立刻看了过来:侍卫病了肯定不能在皇帝跟前伺侯的,这个沈侍卫不会这么倒霉,才被皇帝要来露脸没两天就病了吧?   郑薇只是匆匆一瞥,便低下头快步离去。   沈俊看见,一方翠色的绣帕飘飘荡荡地从那女子的袖中落到了地上,绣帕一角是一枝粉中带白的荷花。   这方绣帕就像她的主人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如果没有被人拾起来,过几日就会被遗忘。   景辰宫里都知道皇帝来了,没有人敢出去走动。四月正午的太阳打在头顶,有些泼辣辣的痛,沈俊微微低了头。   皇帝没有在盈夫人的房里腻歪多久便出来了,舆驾离开时,太监,宫娥,侍卫们一拥而上,那方绣帕被人踏了好几脚,不一会儿就污得看不出它原先的颜色。   在皇帝跟前做事也是要争先的,沈俊因为是新来的,又没有背景,这些老人们都隐隐有些排斥他,做什么事都有意把他挤在后面。   这一次沈俊又落在了最后,他看着那方绣帕,一时没有动步。   景辰宫侧殿,郑薇找帕子找得都快翻了天:“不对啊!我明明记得我带在身上的,怎么这儿也找不到,那儿也找不到呢?”   弄得乔木和丝箩也急得到处翻:“美人是不是随手塞在哪了?”   郑薇找得一肚子火,实在找不到,只好撒手往榻上一坐:“算了算了,不找了!”   “不找什么了?”   没想到,皇帝刚走,郑芍都来不及叫她过去,自己直接就急慌慌到她房里来求救了。   她随口开的一个玩笑郑芍还真信了。   郑薇让乔木给郑芍上了茶,心烦意乱地道:“没什么,帕子丢了。”   皇帝只来这一小会儿,就让郑芍容光焕发,她笑容满面地回头吩咐玉版:“你看看我们屋里有没有,我记得你在我宫里的时候还拿出来用过的。”最后这句,她是对郑薇说的。   “有吗?”这种小事,郑薇一直不太爱记,郑芍记性却好,既然郑芍说她有用过,那肯定是有。可这帕子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呢?   郑薇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嘲了一句:“瞧我这记性,太烂了。”   郑芍道:“快别说那些了,刚刚你跟我说的那个什么膜,半黑半白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   两人都喝完了一盏茶,玉版才姗姗来迟:“回美人,夫人,我们宫里也没找到美人的帕子。”   郑薇和郑芍的脸色都变了。   不必说宫帏里,就是在内宅中,像帕子首饰这样的女儿家私密小物事都是最容易拿来做文章的。   现在郑薇的帕子丢了,还丢得那么蹊跷,说不得哪一日就会有人就着那方帕子扯出一段是非来。   郑芍郑薇自小在威远侯那么复杂的后宅长大,当然明白流言会有多可怖。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郑芍叫来澄心:“去,放出口风,就说薇薇的帕子不知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了去。说的时候,记得说清楚,是那块翠色绣粉荷的,往后要有人拿它作文章,我们可不认的。”   这只是小事,左右郑薇也没在那帕子上留下什么要紧的记号,描补完有可能的漏洞后,她想起之前没说完的话题,拿下巴点了点西边:“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第7章 宠妃VS宠妃   郑薇指的是李美人住的方向,郑芍低着头在剔指甲:“哪儿能那么容易?那天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你又没看见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怎么查?”   郑薇想想也是,威远侯最多在宫里安插了几个人供郑芍调遣,这等秘事想要追查,他们肯定也没有那个能量。   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突然知道了半个秘密,就总心里痒痒的,想把另外那半截捂得死紧的拽出来弄清楚。   郑薇还不至于那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再在皇后宫里看到李美人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李美人梳着坠马髻,穿一身茜草色醒骨纱齐胸襦裙,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几排低等嫔妃所在的位置,她微微低头,手规规矩矩的交叠在膝上,看上去十分不起眼。虽然李美人衣服的颜色挺亮,但她整个人就像蒙上了一层灰一样,总像是少了一股精气神在。   入宫半年,郑芍很清楚这种灰蒙蒙的感觉是什么:这是失宠且失意的味道。   以郑薇那可以忽略不记的“圣宠”来算,要不是她有个给力的堂姐撑着,现在她也该跟李美人坐在一起长灰去了。   郑薇只扫了李美人一眼,她就像有感觉似的,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郑薇可没想到她这么敏锐,看着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跟她对视一眼,微笑着点了个头再转过去。   等确定没人能看见她的神情后,郑薇的心里嘀咕开了:周显后宫里的妃子比起老皇帝来自是不多,但也有二三十个。郑薇平时不爱跟人走动,还真没注意到,李美人的相貌即使是在皇帝现在的后宫里也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她长得要比跟她同期的小姐妹德妃好多了,也不知道这两个里怎么是德妃占了先,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而长年无宠的李美人长得再美,也只可惜红颜易老,她是先德懿皇后赐给周显的司帐宫女,也就是帮他脱处的,那她的年纪跟周显应该差不多大,而周显今年整三十五周岁。   岁月不饶人,别看李美人粉涂得匀净,可细细一看,她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以她快要四十的“高龄”,也不可能再翻身得宠。   这一点,后宫里一向眼毒的奴才们看得最准。因为,李美人那身衣裳打眼看上去挺鲜亮干净,可那是去年的款式,袖口的地方都洗得有些发白了。颜色尚在的嫔妃们再不得宠,也不会被作践到只能穿旧衣裳的份上,聪明的奴才都知道凡事留一线。只有对李美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嫔妃,他们才会想尽办法,从她身上刮干每一滴油。   就是在李美人坐着的那一圈小透明里,她也算落魄的了。   皇后自从入主中宫之后,一直以来行事都尚算公正,管理也十分到位,至少各宫该到手的东西从来没短缺过。李美人能过成这样,要么说明她跟锦棠宫主位德妃关系不好,德妃不愿意照应她,要么,就是她故意装穷装寒酸来的。   其中,第二种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宫里的上上下下从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是有好衣好饰压在箱底不用,觉得把肉捂在饭下面吃最安全,保不齐就会被哪个狗眼看人低的踩一脚。尤其对李美人这种早就失宠的低等嫔妃而言,把场子撑起来才不会被人轻易慢怠了去。   这天早上来得晚些的是雪妃,前一天晚上周显在她那儿过的夜,她大概是仗着她有个做枢密副使的爹,顺理成章就在第二天请安的时候来晚了一点。   皇后一向对这些小妾十分和蔼可亲,照例口头褒奖了一番雪妃伺候皇帝的辛苦,再顺便赞一赞雪妃的气色不错,使得雪妃又被妃嫔们刀光剑影的眼神伺候了一遍后才叫她入座。   雪妃头抬得高高的,挺着背,目光清冷地把那些酸怨妒恨的女人们个个瞧得不得不缩了回去。等她看到郑芍的方向时,连坐得那么远的郑薇都能感觉到二人对视时的火花四溅。   后宫里如果说雪妃跟谁最不对付,那无异于盈夫人郑芍。   同在京城里长大,郑芍和雪妃苏岚一直分属于两个圈子,两人见面的机会虽不多,但从小到大,这两人对对方都是“久仰大名”。   郑芍作为京城富豪威远侯的嫡长女,一直在勋贵圈子的同辈女孩们当中是风光无限。而苏岚因为祖父是当世大儒,父亲也是朝中高官,她在京城官员的女孩中跟郑芍一样,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郑芍长得漂亮,苏岚有个才高八斗的名气,因为她们二人同样行事高调,名气都不小,便有京城好事者将她们二美并在一起,称为“京城双姝”。   如今这双姝又同时进宫伺候上同一个男人,别的倒还好说,郑芍的品级偏偏比苏岚高上了半级,这凭什么?!就凭她那张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脸蛋?郑薇几乎能替苏岚吼出她的愤怒和憋屈。   尤其郑芍一进宫便拔了头筹,引得皇帝一连在她那里宿了半个月,而后到了苏岚,皇帝只召幸过她一日便像是忘了她一般,再也没多问过一句。   两人家世相仿,还又是前后脚进的宫,就是她们自己不想被人拉出来对比,也不可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郑薇觉得,就算是多了一世记忆,对很多事都看淡了的自己都未必能平和心气,何况是心高气傲的苏岚?   但苏岚毕竟不是个笨人,她只是清高惯了,又被外头的世家公子捧得有些不知轻重,以为谁都喜欢吃她这一套,待到在皇帝那里摔了个大跟头之后,她懵了半年,这不就东山再起了?   郑芍三月的时候只是受到了柔嫔的些许威胁,但还能将皇帝在她那里留半个月,等到苏岚奋起直追后,郑芍被家族精心打造,“香汗淋漓”的身体优势也只让皇帝上个月在她那宿了九天。   从郑芍进宫起,皇帝从没有于一月内在她那里留夜留得少过一旬。   适应了后宫风格的苏岚是个劲敌。   坤和宫的日常茶话会开得差不多后,皇后适时地扶了额,便有识趣的妃嫔借机告辞,让皇后保重身子。   郑薇跟平常一样起身,朝郑芍的方向走去,准备跟她汇合后一道回景辰宫,因此,她是跟朝外走的妃嫔的方向逆着的。   但这一回,她刚动了两步,便发现一道跟她向着同一个方向走来的,绿色的身影。   是李美人。   李美人看见郑薇转过头来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郑美人,刚刚我身上是有什么不妥吗?”   李美人还挺较真,别人随便看看她,她还得追着问个原因出来。   郑薇随口笑道:“我是看李姐姐的耳坠子十分别致,多看了两眼,倒叫姐姐困扰了。”   李美人眼睛亮亮的,好像十分受用郑薇的夸奖,她当即取下了耳坠,想递给郑薇:“你说的是我随手捏的这个小玩意吗?”   郑薇并没有马上接过来,李美人的这对耳坠子虽然极尽巧思地用银丝拉着编成了如意结,但不是郑薇喜欢的风格。   而且,在御花园里听到的那一幕让她对李美人很是提防。   她微微侧开身子,略显冷淡地道:“现在人挺多的,李姐姐若是方便的话,我们再找个时间慢慢聊,好吗?”   李美人热情地笑着,像是听不懂郑薇的推拒,又往前靠了一步,几乎要跟郑薇贴着身子:“只是一对耳坠,不必那么麻烦,如果郑妹妹喜欢,我这就把它送给妹妹了。”她说完还要来拉郑薇的手。   郑薇对她非同寻常的热情起了严重的警惕,她立刻又朝后退了两步,还没说话,便听有人厉声问道:“郑美人,你走路都不长眼睛吗?如此横冲直撞的,你可知尊卑有序?!”   糟!怎么惹到了雪妃那对头?   郑薇赶紧回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退到雪妃面前,半个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郑薇知道她在借题发挥,打郑芍的脸,但她挡在雪妃前面,真计较起来,也的确有点犯上。她对后面正竖起眉毛的郑芍使个眼色,打算退后两步,给雪妃赔个不是后让路。   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往斜后一扫,发现李美人竟不在她视线范围内,一句话的功夫,她藏到哪去了?   郑薇心里觉得不对,一时没有作任何动作。   苏岚以为郑薇在故意找茬,一张清冷的小脸上顿时寒霜密布:“怎么?郑美人不服气吗?你郑家没教过你宫中规矩吗?”   苏岚已经是明晃晃地在骂她郑家家教不行了,郑芍本来就是个暴炭一样的性子,怎么还忍得住,立刻走上来道:“苏岚——”   郑薇却没在意她说什么,日光透过坤和宫的窗格子照进来,将她身后的那个影子拉得很长。   那条影子梳着堕马髻,微微低着头,是李美人闪到了她身后!   郑薇的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她也不顾此时有多少人在注意着她们俩,猛地背过身去,像螃蟹一样横着,快速朝郑芍的方向移动了几步。   在郑薇转身的同时,李美人也动了。   她捂着自己的胸,像是极度不适,向着苏岚的方向冲了两步栽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头顶了一下苏岚的肚子。   苏岚根本没防备,她被李美人撞得一个趔趄,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人,而此时离她最近的,除了郑芍,就是柔嫔。   但郑薇早就冲到了郑芍的面前,她推着郑芍往后一直退,正好躲开苏岚到处乱抓的手。   柔嫔却没有那么幸运,她被苏岚半个身子压住,惊叫着跟她滚成了一团。   鲜血,从柔嫔倒下的地方蔓延而开。 第8章 跟班靠得住   柔嫔痛苦地蜷起身子,大声惨叫着:“啊!肚子好疼啊!”   苏岚被柔嫔凄厉的叫声吓得身子又是一软,郑薇看见,她半撑着的手肘没撑住,正好拐在了柔嫔的肚子上。   柔嫔再受此重击,终于晕了过去。   “啊!!!血!血!!!”妃嫔们各自从眼神里交换着兴奋的信息,尖叫着开始到处跑。   不管是为什么,这样大量的出血,柔嫔肯定要好生休养一阵子,至少是暂时,她不会再出来跟她们抢皇帝了。   郑薇和郑芍在人群中对视一眼:对方竟是冲着好几个人来的!差一点,她们俩全都要搅和进来!   “李美人怎么会跟你站在一起?!”郑芍死死地拽着郑薇的袖子,惊魂不定地低声问道。   郑薇知道她选在这么不合适的时机问这个问题只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恐惧:在此之前,她只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小女孩,威远侯的后宅杂七杂八的女人虽多,但生了世子,娘家也不弱的侯夫人季氏完全能镇住场子,保护好自己的儿女,还顺便将威远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侯府里女人们再斗,也没真正见过血,她什么时候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郑薇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心里也后怕不已,要不是那天她命好,听到李美人跟那男人的交谈,又对她提防得紧,这时候只怕已经被牵连进去了!   皇后身边的于嬷嬷在声力竭地叫:“安静!都安静下来!都不许跑不许动!”   皇后在混乱中开始吩咐人:“你们几个,赶紧把柔嫔抬到侧殿的床上。红杏,你快去太医院里多叫几个御医来。各位妹妹暂时不要离开,跟本宫一起等太医来吧。”   皇后说完后便进了侧殿去看柔嫔的情况,她的掌事大宫女红杏站在金阶下,寸步不离地看着这些妃嫔,坤和宫里的太监和侍卫跑动着将主殿都包围起来,紧张的气氛传染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其实不用皇后说,谁都知道这次的事不小。   众妃的目光时不时转到脸色都快跟柔嫔一样白的苏岚身上,却从这位当事人之一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苏岚从看到柔嫔身下的一滩血后,脸上就结了一层冰壳,谁也猜不出那冰壳下面是湍急的流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御医很快就来了,于嬷嬷将他引到侧殿。   没过多长时间,郑薇听到了侧殿里面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柔嫔在撕心裂肺地喊:“我可怜的儿啊!”   郑薇觉得郑芍握住她的手抖了一下,她不由得看了一下郑芍,这样的场面,即使是她有过两世经验,心头也一个劲的发慌。好在郑芍的神色还算绷得住,至少表面上没露出什么异色。   于嬷嬷随后走了出来,拉着脸跟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红杏道:“你去乾宁宫一趟,告诉陛下,柔嫔娘娘一个半月的身孕没了。”   尽管不少人根据柔嫔的惨状都猜到她可能是流产了,但从于嬷嬷嘴里被证实时,众妃还是心头一凛,有的人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如果,柔嫔肚子里的孩子能顺利生下来的话,那就是皇帝自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   于嬷嬷冷冰冰地看了苏岚一眼,叫来几名宫女和太监:“皇后娘娘懿旨,雪妃苏氏有谋害龙裔之嫌,先关进坤和宫后殿,等候发落!”   谋害龙裔?这样大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苏岚的封号能不能保全,说不定连她的家族都要受到此事的牵连!而且,这事苏岚还没办法完全撇清嫌疑,她刚刚起身时冲着柔嫔的肚子,那一下重重的手肘几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   周显到现在为止只有两个皇子,其中有一个还病病歪歪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夭折了。柔嫔这一胎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郑薇只觉得手腕一紧,郑芍的手指死死地嵌进她的手腕。她疼得身子一抽,忍不住低声对郑芍讨饶:“我的姐姐啊,你不是在抓木头,你轻点好吗?”   郑芍的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苏岚这时再也绷不住那一身的冰霜,拧着身子,跪下来向侧殿的方向磕了个头:“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从没想过要谋害皇嗣!”   苏岚不配合,那些太监们便有些为难地看向于嬷嬷。   于嬷嬷脸色一寒:“还愣着干什么?雪妃娘娘不想走,你们不会请吗?”   于嬷嬷一声令下,宫监们不再留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按身子的按身子,将苏岚捆成一块五花大绑的烙饼抬进了侧殿。   不到半个时辰前还是雪山女神的苏岚,顷刻间成了被人碾在脚下的泥。   皇帝周显来得极快,他一来就对皇后大发雷霆:“柔嫔什么时候有的身孕?怎么没人来向朕禀报?!”   皇后也万分委屈,后宫里妃嫔有了身孕肯定要向她来汇报,柔嫔为什么没有说,那是因为:“皇上,柔嫔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怀了龙种啊!”   皇后一跪下,殿内的所有人都不得不跟着跪下。   郑薇的眼睛在红色的北疆毛毡上漫无目地地游走,头顶上听周显厉声指责皇后:“她是个糊涂人,你也糊涂了吗?柔嫔身边的丫鬟嬷嬷都是笨蛋吗?主子有没有身孕,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皇帝这话混帐得连郑薇都忍不住要给皇后抱屈,柔嫔的身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皇后又能从哪得消息?   皇后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皇帝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羞愤之下,说话都压不住声声委屈的哽咽:“是臣妾没有考虑周到,没有想到让御医给柔嫔多请几回平安脉,请皇上责罚。”   后宫里的规矩,御医每过一个月要给宫妃们请一次平安脉,御医上一次请脉还不到一个月,大约是柔嫔的日子太浅,当时并没有诊断出来,而这个月,还不到请平安脉的时候。   然而这事就这么巧,苏岚遭李美人那一撞,就把柔嫔推得流产,要说宫里真的一个人都不知道,郑薇是不信的。至少,那个设计了此事的人肯定把这些都算到了,甚至那个柔嫔都不知情的孩子说不定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不管皇后有没有在里面掺一脚,但皇帝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硬要把责任推到她一个人头上,那也说不过去。周显一顿火气发过,大概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缓和了一下语气:“也是柔嫔自己不当心,皇后至多只能算失察,朕知道你掌理后宫辛苦,也不必太自责。苏氏呢?”   柔嫔的流产让皇帝气得连苏岚的封号都不叫,直接喊上了她的姓氏。看皇帝的态度,苏岚这一回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皇后答道:“臣妾将她跟李氏二人都关进了后殿,预备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行发落。”她顿了顿:“刚刚御医诊断过,李美人是心疾犯了,正好站不住晕过去了,才栽到了苏氏的身上。”   皇帝冷哼了一声:“她这病倒犯得巧了。”再环视一圈屋里的女人后,他烦燥地挥着袖子:“都给朕滚!挤在这里不走,是想留在这里看热闹吗?!”   众妃心里委屈,这不是皇后非把她们留在这里不许走吗?   但皇帝这么暴躁,谁敢顶着雷不知死活地开口辩解?   连这段时日最受宠的郑芍让郑薇一拽,也木木呆呆地跟着众妃朝殿外退去。   这时,皇后眼睛一转,扫到正要走出殿外的郑薇,脸沉下来:“郑美人,你刚刚就跟李美人站在一起,怎么能看着她栽倒都不伸手扶她一把?”   郑薇的头皮一乍,千防万防,还是没防到皇后非要拉她下水!   皇后这一问,倒叫郑芍有些发木的眼神清醒了些许,就要站出来说话。   郑薇急忙将她推出殿外,澄心也一直紧张地看着郑芍,生怕她冲动坏事。郑薇一推她,澄心便立刻拖着还没完全把魂找回来的她朝殿外而去。   事涉皇嗣这种大事,能摘出来一个就是一个,郑芍已经脱出身,千万就不能主动再下水。   就是等一会儿真会有事发生,郑薇还指望郑芍站在岸上把自己捞出来呢!   郑薇转身跪下,拿帕子揉了一下眼睛,趴在地上大声叫屈:“娘娘,臣妾正在跟雪妃娘娘说话,根本没注意到李美人在做什么!”   皇后既然要对付她,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地被应付过去:“说到这件事,本宫还要问问你,雪妃训斥你,你为什么突然背身过去?”   刚刚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郑薇根本无可抵赖。   她也没打算抵赖,把身子挺直,一脸忿忿地看向皇后:“臣妾刚刚走路时根本没看到雪妃娘娘,娘娘却借机找臣妾的茬,说臣妾挡着她的路,故意对她不敬,臣妾不服!”   郑薇话里避重就轻,先把之前挡着苏岚路的事拿出来大说特说,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苏岚说郑薇挡路,她心里不服,故意转过身装听不见来气她,但她跟今天发生的大事没有关系。   在殿外一直死死拉着郑芍的澄心松了一口气:薇姑娘果然是个靠得住的人,没有把雪妃娘娘攻击郑家家教,有意引盈夫人参战的事说出来,让战火再度扩大。   皇后心里觉得不对,但急切之间还没想到别的话,便听周显道:“身为妇人,只好争强斗胜,不知柔顺谦卑。郑氏,你就是如此的教养吗?!”   周显果然只以为这是妇人之间的口角,哪里还会想去调查她们俩的争执跟柔嫔滑胎有什么关系?他心里对皇后不知轻重很是不耐烦,周显现在最想做的,肯定是弄清楚柔嫔失去孩子的事里有没有人做手脚。   皇帝三言两语为此事定了性:郑薇为人不恭顺,不知礼让才跟苏岚起了争执。   但即使皇后语言里的小陷阱被躲过去了,皇帝现在正在暴怒当中,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郑薇哆嗦着不敢再辩,她重重地以头抵地,每个毛孔都在恐惧:“臣妾不敢。”   她是真的怕,皇帝刚刚失去一个孩子,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他主宰着所有人的生死,如果郑薇运气不佳,说不得她今天的小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第9章 宠妃靠得住,跟班请吃糕   郑薇从来没想过,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会这么难捱,她的前程,她的生死,就在一个暴怒中的男人一念之间。   周显眼中红血丝密布,厌恶得根本不想看她一眼,他冷酷地道:“美人郑氏,粗蛮无知,不闻妇礼,不懂谦卑,着——”   “陛下!”郑芍终于挣脱了澄心的手,扑到门槛上,跟郑薇一前一后地跪到了一起:“陛下,郑美人只是一时糊涂,请您——”   “盈夫人,朕准你插嘴了吗?!”皇帝的话像淬了冰渣一样,冷得沁人。   郑芍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发脾气,脸色白了一下,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了:“臣妾只是想求陛下三思,郑美人跟我从小一道长大,臣妾最清楚她的性情。她不是个坏人,若是她能料到李美人在她身后犯心疾,她肯定会搀住她的。”   郑芍虽然慌乱,但有条不紊地把皇后有意无意省略的,最要紧的一句话点了出来:李美人她刚刚是站在郑薇的身后,她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想做些什么,郑薇背后没长眼睛,也是察觉不到的。要说错,她也只错在对高位妃嫔不敬上,其他的事,跟她无关!   周显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郑芍毕竟没有经过多少世事,抵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不一会儿便低下头去。   周显此时终于看了郑薇一眼,郑薇还没品出他目光中的含义,便听他道:“郑氏,既然盈夫人今日为你求请,朕暂且不追究你不知尊卑之事。但是,李美人在你身侧,你却未施援手,难逃袖手旁观之嫌,朕不能不罚你,你服是不服?”   可能是度过了此事一开始的冲击,他的声音不像刚开始听起来那样暴怒,郑薇跟着也有了些底,听皇帝的声音软下来,明白这一次可能不会受太大的苦,连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愿领罪。”   “那好,你就在那里跪一天,好生反省反省。”皇帝指着坤和宫外的空地道。   如今正是暮春,快要进入初夏,太阳已经有些毒辣。郑薇的身体虽不像一般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可真跪上一天,也肯定受不了,也许会生一场大病。   但现在的结局比她预想的不知好上多少,她生怕迟了一秒钟皇帝就会改主意,压抑着劫后余生的欢喜,颤声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周显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两名侍卫将郑薇押到了坤和宫院子里,随着皇帝再度走进内殿,在坤和宫门口聚着的余下的几个妃嫔终于全部四散离去。   郑芍走在最后,她被澄心搀扶着,主仆两个全都满面泪痕,妆花得像打湿了书画铺子一样,凄惨得完全不能看一眼,反倒显得郑薇这个跪着受罚的好像才是没事的那个。   周围有人看着,郑芍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郑芍走后没多久,坤和宫的大门便关上了,里面隐隐传来棍棒敲击在人体上的声音和即使堵着嘴,隔着宫门也没隔断的闷哼声。   想到还在里面生死不知的苏岚和李美人,郑薇顿时觉得,她头上的那轮烈阳似乎也能够忍受了。   因为郑薇是皇帝盯着要罚的对象,那两个侍卫将她押到坤和宫正中央空场跪下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郑薇知道,这两人是来监督她,看她会不会偷懒的。   果然,跪了没有一会儿,郑薇刚刚觉得有些晕眩,她的腰软塌了一下,其中的一名侍卫便上前硬声道:“这位娘娘,你跪得不对。”   郑薇暗暗叫苦,坤和宫上的地虽不至于有小石子硌人,可她从小也是被当着小姐一般精米细面养大的,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处?地上又硬又烫,她只跪了这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痛得难以忍受,要是真直挺挺地跪上一整天,那得往她背后绑根棍子才做得到。   她刚刚才只试探了一下,那侍卫就表现得又臭又硬,半点情理也不能通融的样子,难不成她真的要这样跪一整天?   若是搁在平常,她悄悄地偷个懒,松活一下腰骨,只要给足了宫里负责掌刑的嬷嬷银子,她们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管得太过分。但侍卫就不同了,他们跟后宫是两个系统,郑薇从来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刚刚稍微一试探,她就知道,这些人大概是银子买不动的。   当侍卫的人,能到皇帝身边做事,不是本事高强,就是家里有关系,这两种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像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宫里的太监和嬷嬷那样眼皮子浅。   而且郑芍就是想帮郑薇,想让她少受点苦,她的手也伸不出内廷。   郑薇刚刚还没想这么多,现在再一想到还要忍受那么久的跪刑,顿时觉得时间特别难熬。   她眯着眼睛往天上望了一眼,那白花花的日头就像要砸到她脸上似的,让她微微地头晕。   她轻声呻|吟了一声,忍不住把一只手抵到地上,才勉强让身子撑住。   郑薇眼角的余光看见,刚刚黑着脸来训她的侍卫身子一动,像是又要走上来。   这时,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的侍卫说话了:“陈兄,我听那位娘娘喘气喘得很急,她是不是病了?”   这声音如棕榈滑过山泉,透着一股清凉干净的味道。   郑薇把头悄悄抬了一下,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沈俊,他怎么在这里?她呆了一下,第二个想法就是:他怎么今天没穿那双绣梅花的鞋子?   黑脸的侍卫不在意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咱们的任务就是守着她,她病不病,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沈俊正色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她病了,我们却没有及时报上去,到时候吃了挂落,你顶得住吗?”   黑脸侍卫也不是个笨人,刚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罚跪的这个有靠山,真不能太随意地对待。   他观察了一下郑薇,果然见她汗透衣服,气喘如牛,下一刻就能翻着白眼晕过去的样子,便跟沈俊道:“那你在这儿看着,我跟头儿说一声,让他请示一下陛下。”   黑脸侍卫走后,郑薇头晕眼花中,感觉到一个黑影罩住了她,沈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这位娘娘,请您挺把背挺直!”   郑薇心里真想骂人:这背是她故意的,她想不挺直的吗?她也怕自己表现得不好,这两个人去打小报告,让皇帝再想起她来狠狠打罚一通。现在郑芍也走了,皇帝再罚她,她连个求救,为她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可郑薇即使再想不犯错,身体条件不允许,她能有什么法子?   当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久了,郑薇虽然经常活动锻炼,但她的身子早就不像前世那么健壮,只跪了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想朝地上出溜。   她的体能跟体内的水分一样,在烈日的照耀下蒸发得很快,这真不是她的意志说了算的!   郑薇强打起精神,正要挺直腰背,一样四四方方的小东西突然滚到她面前。这东西黄底红花,这是……顺和斋出的薄荷凉糕,哪来的?是哪个宫女太监夹带进来,又弄掉了的?   郑薇眨了眨眼睛,沈俊剑鞘上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之下亮得晃眼,他的脸罩在帽檐里面看不清。   郑薇咂了一下嘴巴,这个小侍卫的长相是那种很正气的俊俏,有制服的加成,他的美貌度肯定呈倍数上调。遗憾的是,刚刚他站得远,郑薇被晒得眼睛发花,没能看太清。如果有帅哥可以帮助提神,那也是挺不错的啊!   她不死心地又仰着头看了一眼。   “咚”,又是一块凉糕滚到郑薇面前。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那块薄荷凉糕是从沈俊手里掉出来的。   郑薇:“……”这位侍卫是在请她吃糕吗?郑薇觉得脑子有点发木。   沈俊突然转了个身,黑脸侍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蒋御医,您快着点,我看那位娘娘她快撑不住了。”   郑薇鬼使神差的,在沈俊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迅速将那两块凉糕扣在了手心里。 第10章 巨额不明来历财产   郑薇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抬回景辰宫的,黑脸侍卫叫来的那位御医给她开了一副防中暑的汤药,愣是让她跪着挺到了大半夜。   皇帝说让她在坤和宫门口罚跪一天,那就没有人敢打一点折扣。   郑薇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连续十二个时辰。到第二天早上,妃嫔们从皇后宫中请安出来后才由郑芍招呼着人抬回去。   当然,这后面的很多事郑薇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早在跪到快天明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掌刑嬷嬷估摸也怕让她耗尽精力后出事,没敢在她再次倒下后下狠劲抽打她。   虽然之前守着郑薇的那两个侍卫在宫里下钥前跟皇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换班走了,可两个嬷嬷约莫是因为在坤和宫的外面,根本不敢接受她的贿赂,而且,只要她腰弯上一点,肩塌上一点,她们的柳条藤鞭就毫不客气地抽了过来!   郑薇在鞭子的驱赶下,不得不直着身子挺起背坚持到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   等再看到乔木肿得像烂桃子的眼睛时,郑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乔木先“哇”地哭出了声:“小姐,你受大苦了!”   郑薇这时才感觉到膝盖以下像扎了数千数万根钢针一样,疼得她直吸气:“小乔快给我掀开被子看看,我腿怎么样了?”   腿还知道疼,应该是没废掉。   乔木哭得直倒气儿,根本没听见郑薇说话。她这一天一宿担大了心,谁能想到早上出去好好的郑薇竟惹上那么大的祸事?   罚跪?还跪一夜?!乔木简直不敢想那是怎样的苦处,她当小丫头的时候,侯府里教规矩的嬷嬷管得严,她因为做得不好,很是被罚了几回跪,再明白不过罚跪是什么滋味。想当年,她只跪一个半个时辰的都觉得痛得很,真难想象自家姑娘是怎么熬过这一天一夜的!   郑薇一宿没能睡,乔木这一夜又何曾好过?她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挨到郑薇回来时,这位主子却是被人抬回来的!等再看见郑薇那肿得像两个紫馒头一样的膝盖,她又是心疼又是惊吓,差点顶不住要晕过去。   乔木哭得太过投入,郑薇只好自己动手,但她手指刚一张开,几坨湿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郑薇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那几坨东西是什么,是沈俊给她的薄荷凉糕的包装纸。   除了开初的两块凉糕,后来沈俊把黑脸侍卫又支开过一回,偷偷给她扔了三块。大约他身上就带着那几块,郑薇悄悄吃完糕点,再看他的时候,小侍卫躲开了她的眼神。   郑薇跪到后来整个人都被晒木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几片糖纸攥在手里的。   乔木的哭声一顿:“小姐一直攥在手里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啊?御医来的时候,丝箩跟我掰了几下都没能把你的手掰开。”   郑薇一手一个,十分精准地将纸团扔进还没熄的香炉,看它们化成了青灰,方道:“是两块点心纸,一个洒扫的小太监看我没吃没喝,跪得太可怜,趁着嬷嬷们没注意的时候塞给我的。”   乔木“哦”了一声,说了一句:“那这小太监人不错啊,没想到这个宫里还是有人有点人味的,小姐,咱们有空得去谢谢人家。”   这丫头,进宫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这么好骗?也不想想她是皇帝亲自下令要罚的,哪个小太监不要命了,敢冒死给她送吃的?   郑薇没吱声,她费力地掀开被子,终于看到她可怜的膝盖的全貌。   她的膝盖紫黑紫黑,肿得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有些吓人,她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了被子:“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上了名号,皇上说不准还恨着我呢。万一我们冒然去找了他,反而把他连累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勾起乔木的隐忧,她的眼圈又红了:“小姐——”   郑薇生怕她又要哭,赶紧揉了揉肚子:“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有多久?怎么感觉好饿啊。”   乔木忙擦了眼泪,起身道:“我怎么就忘了,小姐你睡了有一整天。加上之前的那一天,这都整两天没吃上一口饭了。小厨房里正熬着粥,盈夫人嘱咐了人,单给你留着灶眼,就怕您醒了要吃东西,我这就去给您端过来。”   乔木匆匆忙忙地去了,郑薇一个人在床上靠着,没说到吃的还好,一说,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抓心挠肝的饿。   好不容易四下无人,房门也被乔木离去时顺手带上了,郑薇探着身子从床板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东西算盘那么厚,只有三掌宽,正是郑薇她娘托威远侯夫人给她带进来装龙须糖的匣子。   郑薇有个坏毛病,喜欢在床上放些小零食。这毛病是她上辈子上大学住上铺吃夜食养出来的,后来身边一直没个人管她,她就把这毛病带到了异世来。   姜氏却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闺秀,认为女孩子贪嘴是不能自律,修持己身的表现,姜氏每次见到她偷偷往床上藏吃的总是会生气,也一直严令,让乔木看着她不许她乱来。   乔木很是信服姜氏,在她的监督下,郑薇的床上一直藏不住什么吃的。这个小匣子估计是乔木骤然得知她被罚,惊慌之下没心情搜检她的床榻,才让它幸存下来的。   说起来,郑薇故意藏东西吃倒不是有意要气姜氏。只是,姜氏自从她爹死后就心灰若死,只知道吃斋念佛,郑薇眼睁睁看着姜氏一日一日将日子过成了一潭死水,生怕她哪一天就觉得生无可恋,一抹脖子追着她爹去了,只好想尽办法让她有点活气儿。郑薇觉得,哪怕是姜氏跟她生生气也比一整天闷在屋子里,连句话都不说的好。   郑薇拈了一颗糖放在嘴里,手却不自觉地伸到匣子底捣鼓几下,“嚓”的一声轻响,最底层的板子被抽了下来,夹层底部粘着一张银票,数额,两千两。   这个小匣子最下面有两层木板,郑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姜氏曾经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回忆过自己跟她爹当年鸿雁传书的事。她爹当年大胆得很,对姜氏一见衷情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执意到姜家提了亲。后来他给姜氏写情书,怕她看完后销毁,还悄悄做了这个暗藏玄机的匣子送给她,防的就是女儿家面皮薄,万一被她外公外婆发现,姜氏在父母面前没了脸面。   姜氏一直很宝贝这个匣子,现在突然把它拿出来装糖,还郑重送到宫里来,郑薇满以为姜氏肯定是有什么私房话想跟她说,又不想让信被太多的人看到,才想到的这个办法。她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头除了一封报平安,字数寥寥的信件之外,还有一张大额银票贴在最底部。   要不是郑薇前天晚上想再读一遍信,却在抽木板时不小心将匣子打翻在床上,只怕要不知多久才会发现这个叫人不安的秘密。   郑薇对自家的家底很清楚,她这一世的父亲没死之前也只是禁军的一个小官,一年的俸禄最多百来两银子。她爹在世时,一向对她们母女十分舍得花钱,又没什么外快,不可能攒这么多银子。   等到了威远侯府,虽然吃喝住用都由侯府提供,郑芍还给郑薇争取到了一份月例,可她娘根本不愿意占女儿的便宜,不要她的银子孝敬。连侯府里老太太喜她节烈自爱,想要给姜氏发月例,她都极有骨气地拒绝了。后来虽有顺和斋的那一成红利,也只是三年前的事,再怎么她都攒不到两千两银子。   她娘是哪来的这一笔巨款?   说真的,姜氏这些年修心养性,饮食清淡,极少大喜大怒,也因此,岁月基本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如果走出门的话,说她是才二十出头的少妇都会有人相信。以姜氏的美色,只要她愿意,两千两银子太好到手了,郑薇真怕姜氏因为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现在又没个地方去打听情况,这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揣在心里暗自心焦。   乔木管着郑薇的小金库,这么大一笔银子放进去,她肯定得问打哪来的,郑薇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就是她借着主子的身份压下来,不许乔木追问,可理智告诉她,姜氏选择用这么机密的方式把这笔银子送进来,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郑薇数次回想,没从唯一一次进宫的侯夫人和玲珑眼中看出异样,只能安慰自己,可能这两千两是他们家她不知道的一笔积蓄,只是她进宫进得急,姜氏没来得及给她,现在补上了。   郑薇心里知道这个理由勉强,但除此之外,她无从开解自己。   瞪着这张银票有好一会儿,郑薇越看心越烦,只好眼不见为净,“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又放回了原处。   正在此时,丝箩在殿门口脆声道:“奴婢见过盈夫人。”   郑芍?   郑薇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都戌时了吧? 第11章 跟班?知心姐姐?   郑芍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她随手解下身上靛蓝色的素面漳绒斗篷,扔给苦着一张脸,在郑芍身后直给郑薇使眼色的玉版,开始锁着眉头赶人:“好了好了,你别在这碍事,我有话要跟薇薇说。”   眼看玉版快要把寝房门关上,郑芍一副要跟郑薇促膝长谈的样子,郑薇不得不虚弱地开口了:“姐姐,我说,你可怜一下我,我两天没吃东西,饿得只剩半口气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吃完东西再说吗?”   郑芍半偏着头,已经坐到郑薇的妆台前,将她的金流苏耳坠下了一只,闻言,她把手一顿,半侧过身子,嗓子还有些沙哑:“倒是我忘了,玉版,给薇薇到小厨房里弄些吃的来。”   玉版却没马上走,目露央求:“夫人,您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奴婢多弄些来,您也吃一点吧?”   郑芍眉尾微微一挑,郑薇跟她认识多年,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要发脾气的先兆?忙抢在她答话之前对玉版道:“就照你说的办,快去吧。”   郑芍“刷”地猛回头怒视着她,她脸上上着飞凤妆,眼尾画得斜斜往上挑,不说话时都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何况这携怒一瞪?玉版这一天都提着心,郑芍虽没瞪她,她仍是心中惴惴,吓得跪了下来。   郑薇仿佛不见她眼中的阴沉,夸张地一缩脖子:“干什么干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到我这儿来摆娘娘主子的款是吧?”   郑薇夸张的动作终于让郑芍的嘴角旋出一个小小的笑涡,但她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汪出一汪泪水来,像小狗似的抽了一下鼻子:“你这一天可担心死我了。”   郑薇见她不再像刚进来时一样,身上凝聚着一重低气压,谁碰就要炸谁的样子,心里也放松了一些,在青金闪缎的大迎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有什么好担心的,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我没事。”   郑薇倒不是有意说来安慰郑芍,她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忘性大,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只要人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再大的难处也不算什么了。   因而固然她之前吃了好大一通苦头,现在已经开始放下,还能拿这事开玩笑了。   但郑芍不同,别看她生得艳丽张扬,行事像御姐一般的如风如火,可那大部分是因为她是侯府嫡长女,要时常撑着场面。她的张扬是自小的教育与骄傲使然,她的内心却远不像外表那样强大。   果然郑薇这么一说,郑芍先头强忍着的一行行珠泪如滚珠一般,从那鹅腻雪腮中纷纷滚下来。她一头哭,一头坐上床,拉住郑薇的手,把头搁在她的肩窝上,抽泣着低声道:“薇薇,你知道吗?苏岚她被贬为选侍,已经迁到仪元殿去了。”   仪元殿靠近浣衣局,几乎相当于冷宫了。   郑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郑芍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崩溃过了,这一次想必是苏岚一朝从云头坠落,自己和她差一点被牵连其中,让她的触动太深,才吓成了这样。   在威远侯府,郑芍见识到最狠的撕逼也不过是姐妹们之间的斗气陷害,这样动辄生死的大场面她几曾看到过?   尤其,那个一言夺人性命的,还是那个她目前最亲近的枕边人。   郑薇轻轻拍了拍郑芍的背,对跪在门口的玉版做了个手势。   玉版会意,轻轻退出门外,把门带上。   郑芍没有看见她们的动作,却在玉版关上门后,她仿佛知道整个世界已经被暂时隔离出一个安全岛一般,肩膀完全塌了下来,哭声也悲切了许多。   郑芍的哭声越来越大,整个寝宫里盛满了她说不上是伤心还是害怕的啜泣。   郑薇听她那动静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停歇的,干脆将拍着她的手放下,熟练地摸到床头那个装糖的匣子,“咔嗒”一声开了匣子。   这小小的动静让郑芍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把头抬起来,待见到郑薇手指拈起的那块雪白小巧的龙须糖时,不由怒道:“我跟你说话,你一点也不专心听!”   盈夫人一怒,至少景辰宫都要颤一颤的,郑薇却笑嘻嘻地又拿起一块糖往她嘴里塞:“行了,别生气了,给你一块糖吃。”   郑芍负气地把头撇开:“不吃!”   郑薇立刻就把手收回来,小气巴拉地,还想把糖放回去:“不吃算了,我娘千辛万苦送进宫来的糖,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郑芍看着她的眼神活像想把她咬一口,她气哼哼地把糖夺回来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咬得脆响,不出片刻,一粒糖便在她的贝齿中“粉身碎骨”。   她犹嫌不够,还要倾身来拿,这一回,郑薇可是真舍不得了,她三把两把地将盒子推到郑芍暂时够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喂,刚刚是谁说不吃的?别说了话这么快就不算啊?”   郑芍瞪着她,扬着眉毛故意道:“就要跟你抢!”话一说完,她自己先掌不住,“噗”地笑了。   这原本是小时候斗气时她们常说的话,郑薇刚到威远侯府住下时,郑芍还是个挑食又娇纵的小丫头,季氏没少为女儿不爱吃饭的事操心。郑薇那时候急于在侯府里站稳脚跟,便急季氏之急,动了动脑筋,用“抢食”这个法子把郑芍挑食的坏毛病给憋了回来。   刚刚的这个小插曲,显然令郑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玉版也是个机灵人,听到里面的气氛松弛下来,赶紧敲了敲门:“夫人,美人,饭取来了,要上饭吗?”   郑薇早饿扁了,闻言忙道:“端进来吧。”   玉版端进来的是个小炕桌,上面放着几样小菜并几色点心,满满登登地,肯定不是一个人的量。她放好炕桌,小心地觑着郑芍的脸色,从乔木捧着的食盒中取出两双筷子两个碗。郑芍随即眉毛一竖,脸立刻又耷了下来。   郑薇忙嚷嚷着:“快快,玉版,先给我盛点粥,唉哟,小厨房里真贴心,这是专门给我熬的淮山糯米粥养胃的吧?闻着可太香了,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跟好吃的作对,拿不吃饭来糟践自己的笨蛋呢?”   玉版紧张地应了一声,却不敢搭她的话茬,看着郑薇笑嘻嘻地给郑芍盛了一碗竹荪鸡汤:“陪我吃点吧,一个人吃可没意思了。”   郑芍板着脸,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接过了那碗鸡汤。   郑薇这边总算安生吃到了一顿可口的饭菜,顿觉世间至美不过如此,真是心满意足。而郑芍在小口抿完郑薇给她盛的竹荪鸡汤后胃口大开,又吃了一小碗米饭方满意地停箸。   出了这么大的事,郑芍这几天明显没好好吃饭,又是担心又是怄气,心情能好才怪,这也是郑薇宁愿冒着惹怒她的风险,也要想办法让她多吃口饭的原因在。   人一吃饱饭,心情就能好一大截,有什么话也就好说多了。   等宫女们把炕桌一撤,郑芍的表情松泛了不少,她蹬掉绣鞋就朝郑薇的被窝里钻。   郑薇虽从她之前一系列的动作里料到了会有这一出,但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阿离,现在可是在宫里呢,这不合规矩。”皇宫里宫妃们可不能随便睡在同一张床上,每个品级的宫妃行止,仪容,包括所用器皿,所穿衣饰,都是尺量寸度,有规制规矩的。   阿离是郑芍的小名,自从进宫起,郑薇就没再叫这样叫过郑芍了。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郑薇知道,郑芍需要来自朋友的安慰,她需要这种久违的亲密。   郑芍这样的身份,平时极少能有平等交流的朋友。还没入宫的时候,郑薇在外面规规矩矩地跟着众人叫她一声堂姐,等只有两个人了,郑薇就亲昵地叫“阿离”这个只有至亲好友叫的小名,一叫,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们既是最亲的姐妹,也是最好的朋友。   至少,在郑芍的心里,她允许叫“阿离”的人都是至亲,是被她放在心里在意的人。就连,包括那位至尊,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告诉他,自己的小名。   尽管,母亲曾叮嘱过她,面对丈夫一定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一颗心一定要好好守住,不然,迟早有一天会被伤到。可是,周显是不一样的。他与她那样亲密,他曾跟她说过那么多没有听过的甜话儿,他……他在床榻间是那样的温柔,他们,曾整夜缠绵……   郑芍怔忪了片刻,随即昂着脑袋,任性地道:“不管,反正,我今晚就要在这里睡了。”   郑薇只有用无奈地眼神看着她,郑芍顶了一会儿,终于顶不住,嘟着嘴道:“好了好了,我只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就走,你别拉着个脸撵我。”   郑薇也不是真心要赶她走,只是这姑娘惯会撒娇使赖。别看自己比她小一个月,可心理年龄大她那么多,两个人中间,从来都是她拿主意的时候多,久而久之,郑芍反而像个妹妹一样,有时候还会在她面前把对付长辈们的那一套使出来。她不跟这姑娘把规矩先说好,只怕到时候她聊得起了兴,真赖在这里不走了。   郑薇刚刚被周显狠罚过,说不定现在还被他记着小本本,她就是心里已经放开,行动上却不可能真的不把皇帝的愤怒当一回事。   姐妹两个就像没入宫前一样缩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前天早上跟着苏岚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子宁?”   “对,叫子宁,她被杖毙在坤和宫里了。说起来,子宁我们没入宫时都见过的,她跟着苏岚,那时候多傲气,连你都不看在眼里。”   郑薇默然,主子都这么惨了,当奴婢的只会更惨。若是真审出苏岚要害柔嫔的证据来,现在苏岚的下场也不会比子宁好。   郑芍咬了咬嘴唇:“你说,皇上有一天会不会……”   她怯怯地望着郑薇,像是希望郑薇代替自己,将自己心底那个不愿意想到的可能性给否认掉。   可是,郑薇必须得撕开郑芍所有的少女式幻想:“阿离,你还记得,皇上之前曾多宠爱苏岚吗?”   郑芍如蝶一般的眼睫可怜地颤动着:“可是,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明亮的烛火下,郑薇的目光如剑芒一样锐利,她只用两个问题就刺入了郑芍的心里:“你有哪里比苏岚更强的?你凭什么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   至到现在,郑薇才真正明白,威远侯夫人为何不顾郑芍的激烈反对,也要把她一道送入宫中。   知女莫若母,郑芍尽管幼承庭训,得威远侯夫人亲自教导,但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子总归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有所幻想,尤其,这个男人成熟而有魅力,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有几个女孩子能抵受得住这样的男人?现在的郑芍,在男人面前还太稚嫩。   假如没有进宫,无论郑芍嫁到哪里,就算她犯了错,以威远侯的权势也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在宫中,她连犯错的机会都不能有。   皇权碾压,一切皆为尘泥。   而郑薇,就是负责打破郑芍纯真幻想的那个人。她们目标一致,利益共同,感情深厚,只有她说的话,郑芍才会认真听,也只有她,才敢及时地直言谁都不敢说的真相。   郑芍久久没有答话,郑薇等着等着,觉得有点不对,把她的头发拨开,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郑芍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居然抱着她的手臂睡着了。   郑薇哑然,原想把她拍醒,最终只是帮郑芍掖了掖被子。   不管郑芍往后会成长成什么样,现在的她,还只是一个正在褪去青涩,远未成熟的小女孩。   只是,郑薇没料到的是,郑芍的成长,比她想象中的更快。 第12章 宠妃三号   六月白玉兰开遍宫闱的时候,连御医都不再到景辰宫去复诊,郑薇的伤实在是养不下去了,她这才不舍地从窝了一个多月的寝房里钻出来,开始了每日必行的“坤和宫茶话会”。   夏至过后,妃嫔们每日往坤和宫请安的时辰便由冬令时的辰时初挪到了卯时末。   郑芍因着体态微丰,又天生比旁人怕热一些,卯时正,太阳还不太晒的时候,她领着众人便出了门。故而,即使皇后中宫离景辰宫远,大家出门早,还是成了最早到的一拨。   第二拨到的,是住在安泰宫的妃嫔们,安泰宫的主位惠妃走在正中,她年约三十许,穿着秋香色织宝相花的宫裙,圆团脸,一笑眼就眯缝着,在花枝招展的众妃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尽管生了周显唯二的两个皇子之一,这名宫女出身的嫔妃仍然对皇后恭谨得紧,打从郑薇进宫起,就没看惠妃在给皇后请安时缺过一回席,哪怕是迟到早退都没有过一次。   惠妃冲郑芍和气地笑了笑:“今天妹妹又到得那么早。”   郑芍早已起身,她向惠妃行了个半礼,笑着道:“姐姐每日都是最早到,也该叫妹妹争个先了。”   郑薇眼皮微微一跳,这话,搁在以前的郑芍是万万不可能说出口的,尤其是后半句听着太像是她专门起个大早巴结皇后一般。   不过,再一想到,自打柔嫔落胎后,皇帝再到景辰宫就不像之前那样频繁,郑薇也能理解她的变化。   宠妃宠妃,有宠方可称为“宠妃”,若是皇帝的“宠”不是那么多,她再做得张扬跋扈,到处树敌,可不就是上赶着把自个儿立成个耙子,叫人嫉恨?   以郑家的家世,虽不至于叫郑芍怕了后宫里的明枪暗箭,但为人低调一些,并不是坏事。   就像惠妃,惠妃是从一品,明明比郑芍高半级,却并不坦然受郑芍的礼,她侧开身子,略点个头落了座。   惠妃到后没多久,静微宫的江昭仪便来了。   江昭仪娘家是商户出身,最喜欢大红大绿的艳色。明明是大夏天,大家都插戴的是珠饰玉钗,她偏跟旁人不同,穿着一身桃红色织金宫裙不说,快有半尺长的高髻上横七竖八地戴了满头的金首饰,那个硕大的赤金竹节八宝璎珞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叫人看着都替她累。   即使江昭仪打扮得像个移动的珠宝盒子,但郑薇只在她身上掠一眼,便看到了她身后被埋在人堆里,眼帘微垂,那个一身白衣的美人。   随着众人的四散落座,那白衣美人莲步轻移,朝着郑薇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郑薇看得眼也不眨,这美人身姿曼妙,螓首微垂,光止是这一幅步态便可入画。再一看,她那身白衣一动便似有彩光流溢,竟是用连威远侯府也只有一匹,只作贡品的白色缭绫所制。   再待白衣美人整张脸无遮无挡地出现在郑薇面前时,连见惯了美人的她也忍不住要赞,好一个温柔娴静,如静水照花的小美女。   “郑妹妹先前病着,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就是皇上三日前亲封的云充容。”郑薇的身侧,张嫔的声音响起。   如果是她的话,那就难怪了!这段时日,郑芍失去的那一半宠有大半是被这位新晋的云充容分了去。   郑薇似是听不出张嫔声音中的兴灾乐祸,赞得分外真诚:“如此美人,难怪能让陛下喜欢。”   这位云充容是掖庭罪女出身,先帝时期,她的爷爷吴琏清因卷入“太子失踪案”入罪,吴家的家眷男丁被判斩刑,女眷全数充入了掖庭为奴。   云充容的容貌虽不是顶尖美丽,但那一身温柔入骨的气质在满殿的美人当中也分毫不逊色。   皇帝的后宫当中多有美丽高傲,清冷自持的高门贵女,这一款柔而不媚,纯而不艳的美女的确是稀缺物品。   不过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她由最低位的从八品宝林一跃成了从四品的充容,靠的必不止是那点美色。   宫婢晋升可不像宫妃一样可以跃级,她们升等得一步一步地往上提,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多月里,云充容平均五天就能升一级,其晋升速度堪比火箭了。   柔嫔这些时日在养身体,好容易暂时去了一个劲敌,却平白杀出一个更有竞争力的云充容,难怪如张嫔这样以前还能偶得雨露的妃子们急了眼。   张嫔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觑着郑薇的神色,见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像是根本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遂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又道:“现在皇上一个月多半都宿在云充容那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郑芍:“若说盈夫人出身高贵,身娇玉贵,得皇上宠爱,这倒还好说,可她一个贱婢出身的罪女,凭的哪一点整日霸着皇上。”   郑薇笑一笑,云充容已经走到了属于她的位置,离她们两个不过两臂远,张嫔的声音不大,云充容的耳朵只要不聋,肯定会听到她的话。   可云充容愣是敛眉低头地稳稳坐到了椅子上,连个头也没回。   只是小姑娘毕竟年纪小,段数不高,郑薇就看见云充容半透明的广袖当中那只紧紧蜷起来的拳头。   皇后宫中不得随意喧哗,云充容既然是最低等的宫婢出身,必然深谙“忍”字一道。难得她一朝得志,面对位份比她低半级的张嫔还能如此隐忍,说不定她真有成为郑芍劲敌的那一天。   不过,她天然的出身受限,即使皇帝现在宠爱她,她家里并没有翻案,她依然是罪女出身。皇帝就是为着避嫌,也不会让她得晋高位。如果她不能诞育子嗣,不出意外,她这一生最多也就止步在一个最低品的一宫主位上,跟郑芍成不了一个等级的敌人。   张嫔一张嘴挑了三个,没成想不止云充容装傻充愣,连这个往日里仗着有郑芍撑腰,半点亏不肯吃的郑薇也不接茬,待想要再说两句,皇后已经从镶大理石山水的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是吃喝男人这些事,郑薇听了一会儿便觉乏味,她坐的位置又偏僻,左右没人注意,她索性暗运“走神溜号*”,垂下头盯着青色的地砖,一边一只耳朵留神领导,一边心里盘算着中午要吃什么。   直到皇后说到三个字“仪元殿”时,才把郑薇的思绪完全拉回来,她一抬头,正看到皇后拿帕子拭眼角:“说起来,苏选侍几个月前也是云堆雪做的人儿,现如今在那个地方关着,她怎么受得住?皇上也没说放。刚刚那里头又递了信,说她好几日没吃下饭,看管的宫女怕出了事,请来太医一看,原是中了暑气,可她的份例里没有冰盆,这可真叫人为难。”   皇后说得对苏岚极为同情,江昭仪觑着皇后的神情,薄薄的嘴唇都快撇成了波浪线:“容臣妾说句刻薄的话,她有今日,也是她自找的,若不是她犯下大错,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依臣妾的意思啊,能留她一条性命,都是陛下跟娘娘莫大的慈悲了。”   皇后叹一口气:“总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病没了,红杏,你待会儿记着,把我份例里的冰给苏选侍拨一些过去。”   从皇后宫中出来后,郑芍的步子明显加快了不少,快到景辰宫时,她突然一个急转弯,把跟着的人支走大半后,拉着郑薇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你有心事。”   听郑薇这样说,郑芍果然吸了一口气,转身过来:“薇薇,你说,我去给苏岚送些东西去怎么样?”   郑薇没急着否认她:“你猜她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炫耀的?”   郑芍忽然拉住了郑薇,黑黝黝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她:“就算她这么想吧,她跟我们总归也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如今她这个样子,我看着很不好受。”   郑薇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她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面对别人的性命可以笑谈生死的人,尤其是,她们三个人几乎是彼此见证了彼此的童年与少年时代。   若说是别的事还好,但那天的事,后来郑薇和郑芍数次情景再现,假如郑薇没有及时躲开,李美人先撞到的肯定是她,郑薇必然要带倒已经走到两人之间的郑芍,以皇帝当日的震怒来看,她们绝不可能平安过关。   那么,极有可能,苏岚的今天就会是她们的今天。   郑芍这是感同身受了。   “你想去尽个心也好,”郑薇知道郑芍下定决心的事很难改变,但她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你觉得,她会不会把送东西过去的人砸一脸?”   郑芍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郑薇,郑薇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中生起一股浓厚的不祥之感。   正在此时,御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怖的尖叫。   郑薇急忙转过御花园外的花墙,只看见那个小小的水池子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上下浮沉,而张嫔茫然地站在岸边。几个宫婢哭的哭,傻的傻,乱成了一团。等郑氏姐妹俩领着宫女们都快跑到她面前了,张嫔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头一个动作就是指着池子里的人气急败坏地叫:“云充容,你少来这一套陷害我,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我根本没推你下水!” 第13章 跟班的春心荡啊荡   但是不管张嫔怎么撇清,云充容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离岸边也越来越远,眼看就要彻底地沉下去!   而跟着云充容的宫婢也不知去了哪里,张嫔的宫女则吓得瘫成了一团,指望这几个救人看来是不行了的。   郑薇环视一圈,这附近实在没什么人,她只好顺手从湖边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条,另一头搭到云充容身上,叫道:“快拉着柳条上来!”   那柳条无力地落到了云充容的腰间处,离云充容的手足有半臂远,她根本没办法拽到。但是云充容像是听到了郑薇的叫声,狠狠地朝柳条的方向挣扎了几下,可惜每次都是与柳条失之交臂。   郑薇看了看这个池子,这池子引的是护城河里来的活水,靠近池边的地方砌了几阶青石板台阶没入水中,台阶上经常有人打扫,也没什么青苔,那池水看着只有小腿深浅。只要她不下到最下面,应该没事。郑薇试探着往下踩了两个台阶,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郑芍站在岸边看得心惊肉跳:“薇薇你也小心一点!”忙又推着同样是不知所措的玉版和丝箩跺足道:“你们快去帮忙啊!”   这池子因要养荷花,除了靠近边缘处砌了几阶台阶外,底下全是淤泥,如果滑下去,很容易陷进去就站不起来。   细细的柳条搭到了云充容的手背上,她手胡乱挥舞着,终于是握住了它。   云充容死死拽住柳条朝郑薇的方向攀来,应该是池底有淤泥的缘故,郑薇只觉柳条那边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是把云充容的头拉出了池子。   但是云充容的双眼紧闭,只有一只手凭着求生的本能,还知道死死地拽住柳条,她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地在水面上半浮半沉,显然是昏了过去。   幸好玉版和丝箩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她们一个抱着郑薇的腰,一个站到台阶上帮她拉住那柳条,一齐使劲想要将云充容拽起来。   郑薇的身子此刻半个身子都在朝池子里倾,正在这时,原本站在背后,抱着郑薇腰的丝箩脚突然滑了一下。   郑薇只觉得她的右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朝湖中栽了下去!   在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中,郑薇“扑嗵”一声被撞进了池里!她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灌了几口腥臭的池水后才冷静下来尽力稳定着心神。   郑薇上一世是学过游水的,这池子水再深也深不过一人高,这点水肯定淹不死她。只是,她这一世被教导着要娴静贞淑,哪里有机会像上一世一样自由自在?   池水极为浑浊,郑薇也看不清里头到底有多深,她也不敢贸然踩下去,怕陷下去就拔不出来了。   郑薇脑中乱纷纷的:到底要不要暴露自己会水的事?可她从小跟郑芍形影不离,到时候她问起来,自己要怎么回答?   只在这一闪念之间,郑薇身边的水流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只手臂突然从背后勾住了她的腰。   有人救她来了!   郑薇大喜,赶忙装着不会水的样子,紧紧闭起眼睛,让手脚顺着那条手臂死死地攀了上去。   刚一攀上去,郑薇就觉出了不对,那条手臂粗实有力,这是一只男人的手!而且这男人的衣服并不细滑,他穿的是布衣,这也不是太监们常穿的蓝色绸衣的料子!   这,这要怎么办?还攀上去吗?她名义上可还是皇帝的女人呢!光天化日巴着一个男人不放手,就算那人是为了救她,她说不准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就在郑薇迟疑的那一瞬间,身边那人已经揽住她破水而出!   夏日里潮湿新鲜的空气蒙头盖脸地扑面而来,郑薇喉头一痒,控制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   糟糕!这一咳肯定是没办法装晕了的!   郑薇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幸好那人将她平放到地面之后,手臂也随之很快离开了她的腰。   “郑美人你还好吧?”   郑薇还没睁开眼睛,先进入耳膜的,便是郑芍冷静克制的问候。在诡异的安静中,一个威严而熟悉的男声在焦急地呼唤:“云儿,快醒来!”   是皇帝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郑薇一个机灵,连忙睁了眼不敢再装死,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就看见穿着明黄朝服的皇帝抱着一个女人起身:“春生,快着人请御医!”   隔了那么老远,郑薇都能看出皇帝的关切和惊慌。   加上上一次柔嫔的滑胎,郑薇只见过两次皇帝情绪失控。难道说,这位云充容真有这么大魅力?连郑芍都没做到的事偏让她做成了?   皇帝带着紧锁的眉头和满身的怒意从郑芍身边走过,他全副的心神都胶着在云充容身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郑芍,丢下一句话:“将那个胆敢谋人性命的贱妇押到刑房去!”   皇帝口中的“贱妇”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张嫔原就被这一连串的事件给吓得狠了,直到几个大力的太监涌上前来拖她,她才哭喊着朝皇帝离去的方向爬过去:“陛下,臣妾没有推云充容娘娘!陛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真的没有推她啊!”   郑芍原本头是偏向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张嫔高亢尖利的哭嚎声响起时,吓得她身子微微一颤,她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领头的太监立刻向她一边赔笑一边吆喝着招呼人:“快把她的嘴堵上,别叫她惊扰到了娘娘!”   其中一名太监从身上掏出一条颜色发乌的汗巾子一把捣住了张嫔的嘴,几个人抬着拼命挣扎,脸上青筋直爆,涕泪横流的张嫔匆匆离开了御花园。   郑芍早在领头的太监跟她行完礼后便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喝斥着众人:“愣着做什么?快找人来,把美人背回去,薇薇现在可吹不得风!”   丝箩正为着之前不小心把郑薇蹬下湖而害怕责罚,闻言忙自告奋勇蹲下身子:“奴婢力气大,奴婢来背美人回宫吧。”   郑薇原想拒绝,丝箩这小身板背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景辰宫。但她再一看到自己全身湿透,连肚兜的颜色都被洇出来的形象,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她这个样子出去走一遭,那就是活脱儿的古代版裸奔。   郑芍走过来捏了捏郑薇的手,忧虑道:“那池水挺凉的吧,看你的手冷的,快,走快些,赶紧回宫叫御医来看看。”   其实,在这烈日灼人的天气里,郑芍握住她的手并不比她热多少。   郑薇担心地看一眼郑芍,她眉心正中,那粒指肚大的南海珍珠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划过一道清冷的光晕。   见郑薇看来,她黛眉微蹙:“怎么了?是不舒服得很吗?”像是对刚刚发生的事丝毫没有芥蒂,全副心神放在了对她的担忧上一样。   可郑薇凭借对她多年的了解,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绝没有面上看上去那样平滑无迹。   她在学着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   这没什么不好,她在更好地适应后宫的生活,郑薇克制住那一丝失落,在心底告诫自己。   她看着郑芍一如往常晶莹灿亮的眼睛轻轻摇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郑芍这时眼神蓦然一定,看向一个方向:“那不是刚刚救了你的那个侍卫吗?他怎么还穿着那身湿衣站在那?”   郑薇凝目一望,御花园花墙角落的那株玉兰树旁边,一个男人目视着前方,他像柄笔直的标枪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俊,怎么又是他?居然是他救了她!   郑薇愕然片刻,待眼神触到他的身上时,却情不自禁地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遍。   夏天的衣物本来就轻薄,又是才从水里爬起来,沈俊那一身皂衣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玉兰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跳跃着将他的宽肩,阔胸,还有那翘翘的小窄臀全数勾勒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这小侍卫,身材可真好啊!   郑薇流着口水狠狠饱了一回眼福,犹觉意犹未尽,眼看丝箩背着她快出了御花园,还留恋地往后扭着头,想再最后看两眼。   想郑薇也难,穿越前各色美男露点不露点的照片随她看,她却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没好好珍惜住机会。待到到了古代,整日里关在后宅,连个成年男人都见不到不说,最后还成了皇帝的小老婆,关进大雍朝最华丽的笼子,被判了无期徒刑。   她只要还想跟郑芍混,皇帝的主意肯定是不能打。也就是说,这辈子她肯定是用不到“男人”这种生物了。   像这等极品小鲜肉可真的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狼性太凶,沈俊似有所感,他的头突然偏了过来,跟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郑薇对了个正着!   郑薇的眼神如被蜜蜂蜇了一般迅速地缩了回来:像痴汉一样偷看别人,又被被现场捉包什么的,这也太羞耻了吧!   而郑芍也在她耳边关切地问道:“薇薇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啊?”   郑薇:“……”为什么这里不是沙漠?为什么她不是一只鸵鸟?为什么她不能把自己埋起来?! 第14章 落水事件的后续   到下晌的时候,张嫔因蓄意谋害云充容被废为庶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的每个角落。   皇帝的愤怒不止于此,连张嫔的父亲——京畿通县县令因为女儿在后宫的牵连,也被一撸到底,成了一名白丁,且圣谕即日离京。   云充容的这一次落水,不止让张嫔被贬入冷宫,还连累她一家子被连夜撵出了京城。想来张父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肯定是为了她承宠后能照应一下家族,帮他通通天路,谁能想天恩难测,张嫔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入宫不到半年,竟会是这样一个惨淡收场。   不管张嫔在此事里到底冤不冤枉,云充容的受宠程度却再一次令全后宫侧目。   不过,这原也不稀奇,之前柔嫔才入宫的那段时间,皇帝做得比这个还夸张,他曾一连十天都令柔嫔在乾宁宫伴驾,若不是还有个郑芍顶在前面,柔嫔能独得圣宠也说不定。   其后几天,皇帝或许是为了安慰落水受了惊的云充容,一连三日都在她那里留宿不说,等第四天的时候,他还下了一道旨意,让云充容迁往成华宫的叠翠阁居住。   这下才是真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成华宫的位置其实很偏僻,但因周显初初登基,宫里能做主位的高位嫔妃就只有寥寥数位,偌大的后宫根本就住不完,因而大雍后宫的不少宫所都是空着的,其中就包括了成华宫。   皇后为了方便管理,便安排皇帝后宫里其他的低等嫔妃全都跟高位嫔妃们住在一起。云充容还是第一个搬进没有主位的宫殿住的低等嫔妃,同样,她也是第一个由皇帝亲自安排住所的妃嫔。   而且看皇帝的架势,肯定不会是因为厌了她,特意把她迁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皇帝是心疼云充容,不想让云充容住在江昭仪的宫里让她管着!   之后皇帝的表现也说明了这一点:云充容还没正式迁到成华宫之前,他连连颁下赏赐,大到八仙过海的花梨木屏风,小到一副青铜帐钩,皇帝那一串抬着赏赐从景辰宫经过的太监见头不见尾地走了老半天才走完。   乔木看完热闹后回来直咂舌:“江充容的叠翠阁还没住进去,估计先就要被陛下赏下的物事给塞满了。”   尚食监里新送来的甜瓜甜得像在吮蜜,郑薇开心地拿着银签子戳了一块又一块,瞟一眼乔木眉飞色舞的小模样,取笑道:“怎么?你羡慕啊?”   这几天因落了水,她窝在屋里“养病”,当然是哪里都去不了,八卦也听了几耳朵。因此,她也知道,这位云充容不管在上位者心目中是什么形象,但在她们这些宫女们的眼中俨然成了“飞上枝头”的励志姐。   乔木哼一声:“奴婢羡慕她做什么?她这楼起得高,指不定什么时候塌了跌下来呢。”   郑薇“噗”地笑了,这原是她化用了前世经典来教育这小丫头的话,怕她自小在侯府里长大,被侯府的某些风气带歪了心,不想,现在被她拿来活学活用了。   乔木却以为郑薇不信她,急道:“本来就是这样啊,小姐你才进宫多久啊,又是罚跪又是禁足地轮着来,前几天还落了水,要不是被人救上来得及时,连命都没了。都说入宫是享福来的,可奴婢瞅着啊,您这日子还没我过得舒坦呢。”   郑薇狞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听了你的话后心里不舒坦,好好罚你一回吗?”   乔木无聊地看着她,伸手去拿装着甜瓜的琉璃果盘:“这话呀,您拿来吓唬丝箩说不定还有点效果。”   郑薇连忙“哎”了一声,跳下榻阻止不及:“你干什么呀?”   乔木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张小脸,把果盘举得高高的:“御医说了您才落水受过寒,不能贪凉,这些果子都凉得很,要不是这果盘是盈夫人赏过来的,奴婢这才许您吃三块,今日的已经过了,小姐您可不能再吃了。”   郑薇咂咂嘴瞪她:“你这日子过得是真比我舒服,连你家小姐我都敢管。”   乔木仰着小脸振振有词:“进宫前夫人特地嘱了我,要我看着您,我可不敢逆了她老人家的话,放心吧,明天要是还有甜瓜,我还给您三块。”   啧,这丫头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郑薇不舍地盯着离她越来越远的甜瓜,怒而起身:“你不给我吃,我上正殿去找阿离,她那少不了我一块瓜吃!”   乔木原本都走到门口,听了她的话,回过头来若有所思:“也是,盈夫人这些日子肯定难受,小姐去了正好跟她说话排解一下。”   郑薇干笑一声,返身趴回玉簟凉席上直哼哼:“我其实还是觉得有点头晕的,我在这儿先歇一会儿。”自打皇帝颁下那个旨意后,郑芍上火几天了,她得躲远点,万万不能送上门去当董存瑞。   乔木:“……” 第15章 宠妃要出手了?   后宫里平白杀出一匹势头那么强劲的黑马,上火的何止是郑芍一个人?   郑薇“病愈”后的头一天去皇后宫中报道时,便看见江昭仪嘴边那个涂了那么厚脂粉都遮不住的大疔疮。   没等凳子坐热,江昭仪先哭哭啼啼地向皇后告了状:“……走的时候连别都没跟臣妾道一个,自打她搬到我这里,臣妾不敢说对她有多好,可该给她的,臣妾也没有缺过,她倒好,当着满宫所的奴婢们,说走就走,这是一点也没把臣妾放在眼里啊!”   皇后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你委屈,云充容落水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病还没好利索,便是行事有所不周也是可以理解。江昭仪,你是老人了,得拿出老人的气度来。”   一语既出,几乎是整个屋里坐着的妃嫔都愕然地看了过来。   江昭仪不止是潜邸出来的老人,她还为皇帝生育了唯一的女儿——佳福公主,也正是如此,以她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侍妾出身的商户女才能在皇帝登基大封后宫时得封九嫔之首,正三品的昭仪。   像江昭仪这种早就无宠,生的还只是一个女儿,有资历又妨碍不到别人的后妃,一向是宫妃们愿意笼络的对象。但是,江昭仪老早就摆明了车马,她只跟在皇后的后头走,唯皇后马首是瞻。   投桃报李,皇后一向对她这个马仔也很照顾,今天她居然当众驳了江昭仪的话,还驳得那么生硬,这可是太稀奇了。   而且,皇后的意思,她是让江昭仪一个高位嫔妃让着云充容,还要看她脸色行事?   耳光就是扇在自己人脸上,扇人的那个就不会觉得自己的脸皮也被扒了一层下来,感到难堪吗?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皇后说出这么丧自己人志气的话?   郑薇看见,坐在最前头的几个高位嫔妃隐晦地递了好几回眼色,连平时很少发言,也极少现身于皇后宫中,在后宫里几乎相当于隐形人的淑妃都若有所思地看了皇后好几眼。   江昭仪的眼泪还挂在腮边,便是她那样会说话的人,也足愣了有一息的功夫才勉强笑道:“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年纪大些,原不该跟年轻的妹妹那么计较的。”   以往不管皇后说了什么话,她都能快速地接过话头,把皇后不方便说出口的意思给解读出来,不知省了皇后多少事,但这一天后来,江昭仪的兴致一直都不怎么高,也没再说过话。   皇后嘴中犯起一丝苦意,她何尝不知道她今天这么做是自己给自己没脸?   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因着昨天是十五,皇帝按规矩便到了中宫歇息。   这些天皇帝一下朝就去了云充容那里,还屡屡为她打破陈规,引得宫里上下议论纷纷,皇后忖着自己作为贤妻得进个谏,便在皇帝准备歇息时提了个话头。   哪知她正菜还没上,皇帝的脸“刷”地阴了下来,当即甩了袖子就要走!   皇后想起皇帝当时的神态和动作就觉得寒到了心里去:“朕做事何时还需要皇后来指指点点?!皇后只管做好份内事,朕的事你不用管!”   皇帝自从与皇后成婚以来,从来没有就内院之事多一句嘴。他不是没有宠过人,可不管他对谁再宠,也从来没干涉过她处置逾了矩的宠妾,而今他竟为了一个贱婢发这么大的脾气!   结缡近二十载,她跟皇帝从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相敬如宾。入主中宫以后,尽管自己年华已逝,容颜不再,可看在自己生了太子的份上,皇上一直没有这样下过自己的脸面。   那个贱婢竟将皇上迷到了这一步!   幸好此事发生之时,帝后准备入寝,左右皆已遣开,是以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他们二人。   皇后不愿去回想自己后来是如何卑微地跪在地上,求皇帝留下来,保全她的脸面,但她知道,云充容此人必除!不止如此,还要速速除去!   既然皇上这么心疼这贱婢,她当然要顺着皇帝的意思来,这样,才是陛下的好贤妻啊!   皇后仿若无意地在郑芍身上扫过一眼,见后者的神色如她所愿的阴沉,端着茶杯将情不自禁翘起的嘴角挡了挡:“若是妹妹们没有别的话要说,今日便散了吧。”   这几天,郑薇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郑芍,就怕不小心把她点炸了。但是,等到了景辰宫,还没等她有机会躲回自己的小屋,郑芍先叫住了她:“郑美人,你随本宫进来。”   郑薇瞥一眼她的神色,那张美艳的小脸上煞气腾腾,想起这起天闹的沸沸扬扬的,关于云充容的事,郑薇心顿时提了起来,她不会是对云充容起了什么心思,要让自己下黑手吧?   自从进宫后,郑薇不是没想过,自己或许会面对这种事,但是,她前生后世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一个,从来没主动害过人,她真不确定自己下不下得了手。   而且,私心里,她并不想用这种手段去铲除敌人。至于郑芍会不会瞒着她做事,她倒没想过。毕竟,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她身边唯一且最有用的狗头军师,这姑娘有了难事,哪一次没找她商量过?何况这样的事,更该小心步署。   不过,还没等郑薇纠结完,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郑芍跟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你还记得我上次在御花园里跟你说的,想去看苏岚的事吗?”   郑薇松了一口气:“你还没派人去吗?”   郑芍摇头道:“没有,像你说的,我若是随便派个人去,我一片好意只怕也要被她浪费。”   郑薇懂了:“你是想让我去?”不然,郑芍也不会一再地跟她提起这件事。   郑芍点头问道:“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郑薇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想起几次跟苏岚打交道时不愉快的经历,她觉得,郑芍的一片好心只有喂狗的下场。就算是她去了,也无济于事。   但是,比起去害人,只是送个东西,这就太简单了,就算,被送的那个人一身臭毛病。   郑薇很痛快地接了任务:“是现在要去吗?你把东西给我,我趁着上午这点凉气,给她把东西送过去。”   等郑薇走后,郑芍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发了半日的呆。   “夫人,您为什么不跟薇姑娘说这事?”趁着给郑芍上冰盘,玉版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   在玉版看来,郑薇虑事周全,跟自己主子情同姐妹,主子只要把为难处一说,她肯定会做的。   而且以前在威远侯府,郑芍想整治自己不听话的庶出姐妹时,郑薇就没少给她出过主意。若不是有她当军师,成功帮郑芍避免了好几次来自姐妹的暗算,自己的主子在侯府的日子绝对过不到那么舒坦。   郑芍略饮一口冰镇酸梅汤,却只觉得苦到了心里:“这是我自己的事,把她卷进来干什么?”   “可是——”夫人把薇姑娘送进来,不就是为您排忧解难的吗?   玉版刚刚开口,郑芍便抬了手阻止她说下去:“你几时见她害过人?她下不了手的。”   即使当年郑薇才入府时被自己的几个庶妹恶整,害得她差点被假山上掉下的石头砸破头,她不止从来没有告过状,后来也只是设法让那几个庶妹在众人面前小小出了个丑,便算是报了仇。   要不是自己后来与她交好后她无意中说出来,还不知道郑薇暗地里吃过这么多的苦头。   那又怎样,人总是会变的。玉版不以为意。   但她深知再劝无用,也只好闭了嘴。   玉版回了屋,看见澄心背对着她,也是一副正在默默发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这副发呆的样子,可跟咱们夫人刚才一模一样呢。”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然,澄心原本就没什么精神的脸愈发地暗了下来。   自打四月那一次她逆了郑芍的意思,将她死死拦在坤和宫殿外后,郑芍就恼了她。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逐离了自己的身边,到现在也没有松口让她回来的意思。   现在玉版随口一说,倒成了在澄心的伤口上撒盐。   到底多年主仆,澄心听了此话只是失落一时,随即关心起玉版的话来:“主子不开心?可是因为云充容的事?”她虽然整日闷在房里不出门,但云充容的事情这么大,她当然也知道。   玉版眼神闪烁了一下,这原本是主子的私事,即使跟澄心情同姐妹,不能说的,仍然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但澄心心思何其细腻,一看便明白了大半,想到自己主子昔日的性情,不由着急:“云充容只是仗着圣上一时的宠爱,长久不了的,你跟夫人说,请她千万别乱了阵脚,别冲动。”   不得不说,郑芍这位从小贴身长大的婢女还是很了解她的,只凭一句话便猜到了点子上。   玉版含糊地“嗯”了一声,却垂了眼没看澄心。她虽然不觉得郑芍做的是错的,可是,以她对澄心的了解,若是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夫人亲自去对付云充容。   澄心立刻起了疑,追问道:“对了,薇姑娘也有好些天没到正殿来,夫人是跟薇姑娘闹别扭了吗?”假如郑薇在的话,郑芍大多数情况还是稳得住的。   玉版只觉澄心一句接一句的追问十分惊心,再问下去,只怕不用自己的回答,澄心就能猜出七七八八,她匆忙找了个借口:“我想起来殿里的冰快用完了,我得去取冰。”   澄心看着她几乎像逃一样的背影,神色几经变幻,最终猛地站了起来。   皇后的宫中,于嬷嬷快步上前,对正在抄写佛经的皇后耳语几句,皇后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好!现在我们就等着,看她什么时候动了!” 第16章 你知道什么?   仪元殿跟景辰宫分别位于皇宫的一南一北,郑薇跟着领路的小太监走得热汗濡湿了里外几层衣服,才终于到了地方。   郑薇看她自己满身满脸的汗,这样去见人实在有些不雅,而且这附近也没什么人走动,便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来,对小太监道:“你背过身去。”   趁着小太监转身,郑薇连忙示意丝箩帮忙擦汗。   郑薇快速地从脸擦到脖子,最后将领口半揭开,握着白色丝帕的手刚贴到胸脯上,正准备再往下的时候,仪元殿东边的小树林里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沈俊,又是他?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的,沈俊的脸很红,他有些狼狈地半侧过身去。只凭他这个动作,郑薇也能确定,他刚刚肯定是看到了自己那堪称“豪放”的动作。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玫红色仿唐制的齐胸襦裙,其他的地方倒还好,就是这个领口开得有些低……   郑薇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下来,拢了拢衣领,转身道:“好了,我们进去吧。”   丝箩低声应了声“是”,郑薇观察了一下,刚刚她正面对着自己,在帮自己整理头发,应当没看见从林子里转出来的沈俊。   等进了仪元殿的大门,郑薇才想起一件事:沈俊是皇上身边的侍卫,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那里,那么说,皇上也在林子里了?对了,云充容今天搬进成华宫,成华宫就在仪元殿旁边,看情形,是皇帝下了朝跟云充容在林子里独处?   有一个宠妃堂姐在,郑薇把皇帝的生活规律也摸得很清楚,皇帝因要批阅奏章,平时不到饭点是不会踏足后宫的。   云充容可真厉害,迷得皇帝连生活规律都为她小小地打破了一下。   郑薇找到苏岚的时候,她正挽着袖子在仪元殿后头的井台边洗衣服。她白皙的脸色已经晒得微微发黑,她用棒槌敲打衣服的样子很是熟练,就是大约因为力气不足,敲上没两下她就要歇一歇。   看来,苏岚适应这里的生活很快,不愧是被皇帝冷落半年还能东山再起的猛人。想到皇后前几天那一脸慈悲地想把自己的冰拨一些给她,仿佛苏岚少了这点冰马上就病得要死的样子,郑薇心情顿时微妙起来。   也不知道皇后是在她们面前演一演关爱“失足姐妹”的戏,还是苏岚在借机哭惨。总之,在郑薇的眼里,苏岚现在活蹦乱跳的样子,比她之前端着雪妃的架子看得叫人舒服多了。   郑薇还没走上前去,倒是苏岚先发现了她:“是你?你怎么来了?”她原本因劳累而有些木然的眼神立刻像长了刺一样:“是郑芍让你看我笑话来了?”   郑薇却没回答她,这女人是关傻了吗?郑芍想看她笑话,用得着派个人来吗?她自己来了还能看现场,她问道:“这些活怎么是你在干?你的宫婢呢?”选侍位份就是再低微,也是皇帝的女人,她又不是真的被发配到了冷宫。按制,她也有一个宫女伺候的。   苏岚脸色僵硬了一下:“不必你管。”又狠狠地捶起衣服来,那水珠四溅,砰砰作响的样子,仿佛她捶的不是衣服,而是某个仇人一样。   郑薇早有预料要碰一鼻子灰,但既然接了活,总要把任务完成才是:“盈夫人怕你在这里过日子有些不方便,嘱我给你送了些东西来。”   “砰砰砰砰”!   苏岚充耳不闻,丝箩就要上前喝斥。郑薇挥一挥手,让她退下,面上带了些讥色:“看你现在这个落魄样,怕是东西给了你,也到不了你手里,我还是拿回去跟盈夫人请罪吧。”   苏岚捶洗衣物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阴郁的眼睛像是藏了两团火,冷冷道:“你回去告诉郑芍,叫她别开心得太早。只要我苏岚活着一日,这笔帐我迟早要跟她算。”   郑薇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最后一定是这样的局面,不过,不管有没有用,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   “你以为该不会你有今日,是盈夫人把你给害了吧?”   苏岚不屑地看她一眼,又开始抡起棒槌,丢了一句话过来:“我没那么傻。但是,若不是她,我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一般人听来,苏岚这就是纯粹的迁怒,但郑薇自忖,她对这位昔日的宠妃还是有些了解的,她没这么蠢,不会不明白,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真若是恨一个人恨到想弄死她,怎么会不自量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复仇?生怕不记得别人怕她想反扑,干脆先把她弄死吗?   丝箩此时已经退到了仪元殿后院的夹道处,郑薇压低声音:“你是知道些什么?”   苏岚几乎在用全身的力气砸着那件月白色亵衣,她的话不仔细听还听不清楚:“李氏临死之前跟我说过一些话。”   这个时候能让她提起的“李氏”必然是李美人。   不过,李美人家境普通,皇帝处置她可就没留什么情面了,上了几遍大刑,又抄检了她的房子,始终没查出什么,直接将她发配到了冷宫。李美人当时在皇后宫中发病时,就凶险得差点一病没了,再全身是伤地被丢到冷宫,也就只挣扎着活了两日。   倒不知道苏岚是怎么跟李美人接上的头,但苏家在京城也有好几代,这样一个曾经出过数个权臣的家族,能在皇宫里留几下暗手并不稀奇。   即使是郑芍,若是她想见到李美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当时郑薇被罚,后头又昏迷了一天,等她们两个再想起这事时,李美人已经被一领草席卷着扔进了乱葬岗。   郑薇耐心听她讲着下文:“她告诉我,是德妃要她对付郑芍。”   郑薇倒不担心苏岚骗她,因为幕后的那个人最终害到的只有苏岚一个人,她现在被困在这里,想报仇,只有借助郑芍的力量。   不过,她的话也不可全信,实情如何,还得再求证。而且,郑芍他们早打听出来,德妃跟李美人关系平平,虽两人在一个宫里居住,但一年都说不到几句话。德妃也从没照应过这个当年从同一个职位走到现在的小姐妹,至少,她没有从明面上照应过。   郑薇退后两步站定,指着苏岚,怒道:“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苏家小姐吗?我们盈夫人来让我看你本是一片好意,你却如此不恭,丝箩!”   丝箩小跑着上前:“美人是要掌她嘴吗?”一副要挽袖子干架去的跃跃欲试样。   郑薇心里汗了一个,她很像是仗势欺人的狗腿子吗?   她直接将丝箩抱着的东西全数拨到地上,只听“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想是那几瓶子防暑药摔碎了,她还不解气的样子,又踏上去狠狠蹍了几脚,冷笑一声:“左右东西我是送到了,你要不要,不关我事,我们走!”   郑薇“怒气冲冲”地冲出仪元殿,原本是想快些回景辰宫的,但一转头就看见守在树林子外面的沈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好歹人家也是数次帮了她,以前没机会也就罢了,现在既是见到了,该道一回谢的。   沈俊看着那团玫红色的红云走近,她的胸前高高耸着,那一片白得叫人嘴里发干。天气原本就燥热,沈俊只觉心里又生起了一团燥火,即使知道不应该,可眼睛总不自觉地,往刚刚看到的地方飘。   他的脑子嗡嗡的,好像钻进去了一窝子蜜蜂,乱哄哄的,而且鼻子里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要往外爬,一拱一拱,拱得鼻子痒痒的。   正在此时,那团飘近的红云在他面前站定,指着他,面带惊讶:“呀,你怎么流鼻血了?”   沈俊:“……”   “沈侍卫流鼻血了吗?是生病了?”郑薇的身后,皇帝的声音传来。   郑薇背心一凉:不会这么点背吧?只不过是想道个谢就走,皇帝连这点时间都不留给她?   等回到景辰宫后,郑薇已经晒得像个脱了水的西红柿,她进屋头一件事就是直奔茶壶,对着茶嘴“咕咕咕”先狂灌了一气,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想起郑芍那里还等着自己回话,郑薇虽有些奇怪乔木怎么不在屋里,但也没放在心上,准备先换一套衣服再去正殿。   将将从箱子里翻出一套水蓝色的半臂,乔木的声音突然从郑薇身后响起:“美人,有个人她说她有急事找你。”   郑薇吓得差点没蹦起来,转身怒道:“你这是什么毛病?走路没声没息的,想吓死谁啊?!”她拍拍胸口顺了口气:“谁想见我?”   乔木急得眼珠乱转,还踮着个脚,压低声音:“嘘,美人你小点声,那个人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乔木这神神秘秘的,还真勾起了郑薇一点好奇心,她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哦?谁要见我?”   乔木把嘴巴凑到郑薇耳朵旁边:“澄心。” 第17章 跟班的放任   圣旨到的时候,郑薇正在景辰宫正殿里用细盐给郑芍捣鼓着去黑头。   “……美人郑氏救人有功,赏金二十两,缭绫两匹……”   郑薇跪在地上,半天没办法回过神。   之前她在林子里见到皇帝和云充容的时候,两个人都像是忘了几天前她为了救云充容跌到水里差点淹死的事,皇帝当时只放了沈俊的假,让他去找御医,完全把她晾在了一边。   郑薇最怕的就是皇帝惦记着她,况且她原本救人又不是为了讨赏,二人既是不提,她更没心思借此邀功。这突然的一赏,倒像是一记闷棍打过来,郑薇只觉得,她的头都险些被打坏了。   郑薇不敢看郑芍望向她的眼神,等颁旨的太监一走,她就抓过郑薇,几乎是用拖的,把郑薇拽进了内室:“都这么长时间了,皇上早不赏晚不赏怎么会在这时候赏你?”   郑薇原本不想多事地提起她在去找苏岚的时候碰到了皇帝,但现在郑芍相问,不说也要说了:“我在仪元殿外的小树林里碰见了皇上……和云充容,大概是他们看到我后才想起来我曾救过云充容,便赏了我。”   郑芍眼中划过一道利芒,立刻想到了关窍:“你碰见了皇上?你去仪元殿只需要小半个时辰,那个时候,皇上应该还在处理政事的,他却在该理政的时候去找了云充容?!”   郑薇简直心惊,郑芍那一瞬间的表情暴怒得如同被夺了崽的母狼。她绣着卷草纹的衣袖带过小几,洇入小几上的茶杯中湿了小半,顺便带倒了一边的青花瓷罐,瓷罐滚倒在桌子上,细白的盐粒倾倒下来,洒了一地。   她却一点也没注意到,急促地追问道。“你看见他们时,他们在做什么?”   郑薇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我就是在林子外碰见的他们,云充容站在皇上后面低着头,离皇上足有一尺远,他们并没做什么。”   但皇帝在不该出现于后宫的时候出现在后宫,这件事本来就不寻常。   郑芍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这些天一直强撑着的冷静轰然碎裂,在屋子里焦燥得走去走来:“云充容到底有什么好?皇上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不同?”   这种男女□□,自己想不开,旁人说再多都没有用。   但是,郑芍现在实在太像是走火入魔了,郑薇忍不住担心地叫了一声“阿离”,她这个样子令她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郑芍头也没回,她尖叫一声,抓起桌子上散放的宣纸一把撕得粉碎!   郑薇环视一圈,屋子里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郑芍失控发怒的模样肯定不适合被任何一个人看到,郑薇心里默默摇一摇头,把跪在那里,显然是不知所措的玉版扯起来,指了指门口,轻声而快速地道:“让她们都出去,你亲自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她想了想,补充一句:“告诉她们,今日的事情若是在外面有一个字传出去,打死勿论!”   都要跟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了,还不许人“妒嫉愤怒”,否则就是德行上的把柄,这荒唐可笑的时代,难怪即使是熬到善终的后妃也难有得享高寿者。   之前郑薇身边的大丫鬟一直以澄心为主,玉版能干归能干,但没多少主见,一遇到突发状况,两个丫鬟个人素质的高下立现。   玉版退出去没多久,郑芍像是撕累了一般,喘着气一头倒在榻上呜呜哭起来。   郑薇心里堵得慌,可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   这里不是现代,她不能跟闺蜜痛喝大醉,一起大骂那个朝三暮四的渣男,也不能语言苍白地欺骗她,告诉她,皇上只是一时糊涂,他一定会迷途知返,他的真爱一定是她。   她默默地坐在榻边的地上,等着郑芍自己平静下来。   她有种预感,假如郑芍真是一头栽进了皇帝这个大坑里,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她有一日想不开,那么,痛苦就会持续一日。   “让澄心回来伺候吧。”郑薇轻声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想做,她出手也稳妥些。”   郑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圆润的肩头微微一颤,半晌没有出声。   郑薇知道,她已经动心了。玉版忠心归忠心,有些表现的确差强人意,若不是占着跟郑芍一道长大这一条,未必能跟她进宫。   澄心拐弯抹角地通过乔木找到郑薇的时候,她以为澄心是想托她跟郑芍求情,她并不想插手郑芍主仆之间的事。尽管她也不认为澄心当时做错,可郑芍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大部分时候,她并不喜欢别人对她的决定指手划脚。   听了澄心的担忧后,郑薇本想来主殿观察试探郑芍一番的,但她还没开口,郑芍现在的表现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澄心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郑薇后背蓦然蹿起一阵寒意,她忽地想起今天早上皇后古怪的态度,有一种被人蒙上眼睛在悬崖上行走的心惊肉跳感。   郑芍有来自世家豪门出身的骄傲恣纵,她如此愤怒,不可能不发泄。   既然如此,还不如郑薇自己制造一个机会给她,让她看一看,自己的对手到底是怎样的水准。   郑薇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   凉意浸人的景辰宫正殿里,她的手心里起了一层的湿汗。 第18章 另一个宠妃的橄榄枝   皇上在云充容搬家的那天去看她的事在后宫里一点水花也没掀起,看来,皇帝也在防着云充容“被风摧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避过了后宫里诸多耳目,与爱妃独享了半日清静。   倒是诸妃们听到了一个新八卦:那个总是狗仗人势的郑美人终于跟她嚣张跋扈的堂姐闹翻了。回头想想,这一对姐妹花自打入宫来,多少人想在她们当中撬出一条缝来都没成功,现在她们自毁长城,真是大快人心!   当众人再看到破天荒没有跟郑芍同时出现在坤和宫的郑薇时,郑薇立刻感受到了宫中人变脸之快。   她走到自己平常坐的位置前准备落座,一只手却同时放到了圆凳上,秦贵人撇着嘴巴面向金小仪笑道:“金姐姐,你说,有些人是认不清自己身份还是怎么,明明是个随便是个人都能踩一踩的烂草鞋,也想跟凤头履并肩齐平,真是不知哪里来的脸。”   金小仪是诚意伯的女儿,但因为不是嫡女,才只封了一个从五品的小仪。她在这一群小官小吏,甚至是乡绅富户出身的低等嫔妃中一向很说得上话。因为与郑芍同是走艳丽挂的妃嫔,她却几乎无宠,金小仪不敢跟郑芍别苗头,便一向跟秦贵人一样,想捏捏软柿子,总要找机会针对一下她。   金小仪轻声哼笑道:“或许人家烂草鞋自以为跟在凤头履身后,自己就能成凤头履似的。”   郑薇扶一扶头上的发钗,已经看到了一个空位,也不与这二人争,真诚地笑道:“二位姐姐说得不错,若是二位姐姐多念些经,少造些业障,今生修得福报,下辈子或可有穿上凤头履的一日也说不定呢。”   大雍朝的凤头履用正红色与金线缝制而成,并因命妇品级不同,绣上各色纹样,算是官眷们的制式诰命鞋样。虽民间多有仿制,但那颜色是以正红为主,小妾们是不能穿的。   郑薇从小在威远侯府讨生活,论起不动声色的撕逼,连郑芍身边的两个大丫鬟都要倒退一射之地,这两个女人的冷嘲热讽,她又怎么会看在眼里?平时不跟她们计较,是看在她们年纪那么小,便要在宫里苦熬一辈子的份上,想想也可怜,但今天若不在口舌上压住这两个人,往后她不得干什么都要被人踩上一脚?   二女果然气得咬牙,秦贵人阴沉沉地盯着郑薇,鼻翼狠狠歙动两下,正要说话,却听一人突兀开口道:“郑妹妹,我这里正巧有个位置,你坐过来吧。”竟是她们这一小撮人里品阶最高,这段时间风头最劲的云充容。   云充容一身天水碧绣着缠枝莲的留仙裙,满头的鸦发上只插着一柄精巧的青玉梳和一枝羊脂白玉的玉燕簪,她耳珠上那对花生米大小的南海珍珠耳环看上去格外柔润,令她的八分姿色生生增色到了九分。   不知是不是她当宫婢当习惯了,不管是面对着谁,她的头都微微低着,像是一只无害而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一般,分外无辜可怜,便连她对郑薇如此合理的邀请都不敢抬起头,好像显得底气颇有不足。   而且,郑薇见她在皇后宫中请安这么多次,除了高位嫔妃指名道姓让她回话外,其他时候,她都沉默得像恨不得大家都当她不存在一般。作为在后宫中掀起如此巨浪的女人,她简直是低调谨慎地得过了头。   郑薇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走过去。   云充容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抬起头来看她。那双温柔澄澈如波光的眼睛带着些微了然的歉意,简直要让郑薇为刚刚自己的那一下犹疑而自惭形秽。   因她平常轻易不开口,其他人都摸不清她的路数,偏偏她还是这些低位嫔妃当中位份最高的宠妃,不好随意顶撞,于是,突然地,这一小片地方就安静了下来。连之前装着窃窃私语,实际在偷偷观察着她们的妃嫔们都停下了说话,交换着含义不明的眼神。   郑薇就在这诡异的气氛当中表情自若地一笑,“多谢云充容了。”大大方方地坐了过去。   反而是云充容局促了起来,等郑薇坐下后,有些不安地低声问道:“郑美人,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郑薇瞟她一眼,讶异道:“云充容何出此言?”   云充容吞吞吐吐道:“昨天你走之后,我向皇上提起,那天在御花园是你救了我,皇上他便说要赏你,可下午就听说你跟盈夫人……”她看了一眼郑芍所在的方向,没把话说下去。   郑薇面色阴沉一瞬,随即勉强笑了笑:“不关充容的事,还有,那天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云充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郑美人不必多说。我那天虽然昏了过去,可后来听芷兰说,她找人帮忙后返回来,正好看见是你把我拉到水面上的。若不是美人,我只怕早就沉入水底了。我原本早想感谢美人,只是我怕是太过贸然,给美人惹了麻烦。”   这一番话得体又贴心,听得郑薇眼圈红了红,还没说话,便听主位上太监一声清喝:“皇后到。”   郑薇忙顺势随着众人一道站起来,蹲身拜了下去。   外面的情况暂且不说,郑芍的态度却是景辰宫里的风向标。她一旦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喜恶,下面的人立刻就能体察上意。像是乔木和丝箩以前去小厨房,永远都能随去随领的,不间断供应的热水突然要等老半天才能领到,一天两盆的冰盆向管着冰库的太监塞了红包之后,得说半天好话,还只能领小半盆回来,更不必谈之前每天都能吃到的冰湃水果,现在一丝影子也见不着了。   不光是底下人的日子不好过,住在景辰宫后殿的几个选侍和常在都得到了郑芍分赠的水果,郑薇的存在却总被她故意忽视,郑她原本就跟这些人没来往,更是被孤立得厉害。其他人胆子小些,只敢在暗地里排挤她,而王常在之前就嫉妒郑薇跟着郑芍,日子过得比别人都舒坦,一看她落了难,立刻就得意起来。   于是,这一天下午,王常在也不等人通传,春风满面地进了门:“郑姐姐没去正殿吗?今天尚食监送了蜜桃过来,盈夫人都叫我们去说话,郑姐姐不去的话,吃不到新鲜的蜜桃倒也罢了,只是盈夫人那里是不是不好交代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郑薇正因天气燥热,冰盆不够用,生了一肚子的火,既然王常在自己要撞上来当枪,她还客气什么?遂仰着脸一笑,但还没等话说出口,乔木面色怪异地领着一个人进了门,“美人,云充容说,她那里新得了些荔枝,给你送一盘过来尝个鲜。”   王常在的脸色阵红阵白:这年头的荔枝在宫里是个稀罕物,每年从南方万里迢迢地运过来,因为怕它腐坏,沿途还要不停地用冰降温,即便如此,等到了京城的时候能有二十斤完好的就不错了。   今年的荔枝,皇帝除了分赐一些给亲近的大臣外,后宫里,就只有几个高位嫔妃和皇后一人得了两盘。   云充容送来的这一盘荔枝自然也是皇帝所赐,论起稀罕,区区蜜桃怎么能比得上一年只能得二十斤的荔枝?   郑薇让乔木接了荔枝,对芷兰笑道:“天气这么热,还劳你走这一趟,丝箩,你带芷兰下去喝一碗冰酪浆,你帮我回去跟云姐姐说,我稍后亲自去谢她。”   芷兰行了礼离开后,郑薇看也没看王常在一眼,有些发愁地对乔木道:“云姐姐连御赐的荔枝都肯分我一盘,你说,我还云姐姐什么礼好呢?”   乔木也发愁,“是啊,那美人你有什么主意吗?”   郑薇摇头道:“罢了,我们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跟御赐之物相比,而且云姐姐那里有皇上看顾着,也不会缺什么。送礼不在贵重,心意到了就行。我们前天不是编了几条新鲜花样的宫绦吗?给云姐姐送两条过去吧。”   主仆两人说着话进了里屋,把王常在撇在那忽视个彻彻底底。   王常在阴着脸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挑着眉梢冷笑一声,招呼跟着她来的宫婢:“我们走。”明知道盈夫人不喜欢云充容,还敢公然地跟她来往,这女人既然觉得日子过得还不够难,自己何不做个好人,再帮她一把?   王常在出门后,转身就拐进了正殿。   原本进了屋的乔木在她刚离开,便把窗户拨开一线,对郑薇道:“她去找了大小姐,真是个拨弄口舌的贱妇!”   郑薇无所谓地笑笑:“好了,你快把东西收拾一下,再晚一点,说不定会碰到皇上,云充容搞不好还要以为我是故意选在那时候去谢她,好‘偶遇’皇上呢。”   乔木的动作却迟疑起来,她放下收拾到一半的宫绦,咬了咬唇:“小姐,你不会是想亲自出手,要帮大小姐对付云充容吧?” 第19章 跟班要还礼   澄心是乔木帮忙牵线跟郑薇联系的,她们第一次的谈话并没有避讳她,虽然之后郑薇没有提过当天在正殿里发生了什么,但乔木连蒙带猜的,居然得出了这个结论。   郑薇微微一笑,“你真会想。”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乔木嘟了嘟嘴,看来这位主子是什么也不愿意说了。她把盖子一合,头略略一转,瞟到一样物事,眼睛亮了亮:“小姐,要不,我们把这瓶咱们自制的玉容膏送给云充容吧。”   郑薇没有马上说话,乔木便劝说道:“小姐,我觉得,咱们只是回两条宫绦也太简薄了,这玉容膏是咱们自己制的,您用着既然不错,那就把这个送给云充容。反正,这一瓶您也没有开封。而且,咱们送别的,云充容也未必稀罕,还不如就送她没有的,您觉得怎么样?”   郑薇梳着头发的手一顿,“你说的有道理,就依你吧。”   乔木又道:“还有小姐做的堆纱花虽然是没见过的花式,也怪好看的,我们送几枝过去吧。”她说的是郑薇闲着没事,做的大雍朝还没传进来的郁金香。   郑薇心不在焉地点头道:“你看着合适的话,都依你吧。”   主仆二人出门的时候,正碰上从正殿出来的王常在,她明明已经看见了郑薇,却故意把头别过去,趾高气昂地回了自己的屋。   乔木气得脸色发白,“小姐,她这也太过分了吧!”   郑薇轻声笑道:“你理她做什么?这种人在宫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一个个地计较,你计较得过来吗?”   乔木忿忿道:“可她当面就敢下您的脸子,也太气人了!”   郑薇瞟她一眼,眯眼看向头顶上那轮开始下沉的橘红色太阳,漫不经心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搬到侯府时,侯府拨过来的沉香吗?”   乔木一惊,“沉香”这个名字在她们幽竹苑是个禁忌,郑薇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她,但此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而且郑薇收回视线,目光沉了沉,看来也无意再讲下去。乔木忍不住好奇心,只好自己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当年的事。   乔木是郑薇家买的小丫头,郑父死后便跟着郑薇母女俩到了威远侯府寄居。但她一进侯府就被侯府的嬷嬷以“调理教导”为由要了过去,要她跟着新进侯府的小丫头们先一道重新学规矩,她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但她也知道,本来沉香伺候的是姜氏,后来没过多久,沉香在老太君的寿筵上就被一个旁枝的公子要了过去。   正当青春年少的小叔子把手伸到了寡嫂的房里,这话怎么说都不会好听。乔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当时老太君会答应他们这个荒唐的要求,而姜氏也默认了。想来也不外乎是两人之前就有了首尾,只在寿筵的时候被人找着机会过了明路。幸好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否则,姜氏的名声肯定要坏了。而乔木再迟钝,也不会到处去打听这种污耳朵的事。   乔木后来偶然一次听说,那家娶的夫人是个悍妇,沉香被要过去之后也没能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再后来,那位旁枝的公子被放了外任,他们的消息就更没办法打探到了。时间一长,侯府里每天的事都很多,她也慢慢忘了此事。   因着叠翠阁离景辰宫着实远,等郑薇两个走到时,太阳已经快完全沉了下去,大片的火烧云在西边连成一片,像是天上的火要烧到了地上来。   云充容头发披散着迎出来,她素面朝天,钗环已卸,竟是要去梳洗的架势。   郑薇极为尴尬,对云充容抱歉地道:“没想到云姐姐要去沐浴,我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云充容忙握住她的手,笑得很热情,“哪有,郑妹妹肯来我这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也知道,天太热了,我想着妹妹没有这么快到,便让人给备了水先擦洗一下,倒是我失礼了。妹妹这边请坐吧。”   郑薇忙摆了手道:“既然姐姐要沐浴,我就不多叼扰了。”她一边说,一边亲自从乔木手上捧来匣子,“这是我闲着没事时编的一点小玩意,上不得台面,姐姐就拿着玩吧。”   云充容嘴上说着:“怎么好叫妹妹费心?”随手打开盒子,立刻就对匣子里的东西爱不释手起来:“哎呀,这宫绦和纱花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样式,妹妹好巧的心思,是怎么做的?”   宫绦是用金色丝线做成了约有一指长的胖头金鱼状,鱼鳍用的稍微浅一些的棕色粗线,鱼头上还点了两粒黄豆大小的黑珍珠,显得十分趣致可爱。前世的时候,她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手工制品编制,这种金鱼结的编法就是在那个时候学来的。   到了这里之后,威远侯府直接从刺绣教起,并没有教过她们编织,郑薇也就没有机会把这东西“发明”出来了。这种样式的金鱼宫绦别说云充容,就是郑芍也没机会看到,当然是在大雍朝独一无二的新鲜玩意。   郑薇笑道:“云姐姐喜欢就行。我这里还有一瓶自制的玉容膏,姐姐不嫌弃的话,也请收下吧。”   云充容好奇地接过瓶子看了看,却没有打开,问道:“玉容膏?这是什么?怎么用的?”   郑薇取过瓶子,倒在手背上,将它用手指推开,笑道:“晚上净了面之后在脸上敷小半刻钟。只是这玉容膏有些粘,等时间到后,再拿水洗掉就行。不是什么宝贵东西,只是我从小用着,觉得不错,便拿来给姐姐试试。”   江充容凑近了去看郑薇的皮肤,果然是白皙如玉,软滑如绵,细腻如脂,就是在后宫里,也没有多少人有这样几近于无瑕的好皮肤。   女人总是对能保持容颜美丽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她对这小瓶子里的东西立刻比先前的兴致大了许多,接了瓶子好奇地要倒一些往手上试,郑薇却像是一无所觉一般,将瓶塞盖住:“姐姐这里有清水吗?手上太粘了,得净一净手。”   江充容忙叫来芷兰,吩咐道:“去给郑美人打一盆清水来净手。”   她的态度比之前看上去又亲近了不少,毕竟高门大户里多有些底蕴,像食膳单,香方,胭脂等养容佳品一般都是不传之秘。她倒不觉得玉容膏真是郑薇一个人制出来的,只认为她以前跟盈夫人走得这么近,说不得手里就有些真货。   而等郑薇洗完手后,以“夜路难走”为由拒绝了江充容一再的挽留后,江充容看郑薇更加顺眼了。   乔木却不怎么舒服,“云充容做得也太小家子气了吧,小姐您明明已经跟她带话回去,说稍后会到,结果她抢先说要洗澡。打量着谁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呢,不就是怕我们借机在那耗着,好见到皇上吗?您在那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连一口茶也没给您上一个。”   乔木说话又快,还清脆呱啦带响的。郑薇听着,倒还真有点口渴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就你话多,快回去吧,那几个荔枝你刚刚都没舍得给我吃,现在我这么热,你该都给我了吧。”   乔木叫郑薇一说,想起嫩滑香甜的荔枝,顿时也没有了抱怨的心情,笑嘻嘻地还跟她算帐:“那好吧,小姐今天受累了,可以吃五个。”   郑薇却摇一摇手指头,“那可不成,今天的荔枝一个都不能剩。”   乔木立起眼睛,“不行,小姐您脾胃会受不了的!”   郑薇却很坚决地道:“不成,我今天必须吃完,今天要吃不完,明天就没机会了。”   乔木听她话说的不祥,吓了一跳,“小姐,您别说得那么不吉利,怪吓人的,好不好?”   郑薇噗的一声笑了,惊异道:“你说什么不吉利啊?我是说,那荔枝不能久放,久放会变黑,黑了,就臭了,不好吃了。”   乔木却以为她在诓人,摇着头道:“小姐就别骗我了,怎么可能?我可没听说过还有鲜果是这么怪,这么娇贵的。您又没吃过它见过它,怎么会知道它不能久放?”   郑薇一本正经地道:“我骗你做什么?荔枝的物性,我可是从书上看的。你以为它为什么一路要用冰镇着,就是为了保鲜呢。所以说,你小时候我教你读书你都不学,现在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乔木却认定了她在说笑,连连摇着小脑袋只是不答应,“您不用骗我了,反正,您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   郑薇“嘿”了一声:“小丫头真是要上房揭瓦了,我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总之,那荔枝我今晚怎么都要吃完。”   主仆两个争执着越走越远,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御花园门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人问着身后那人:“还有说荔枝怎么储存的书吗?沈卿你可是听过?”   那个叫“沈卿”的,也就是沈俊道:“微臣学识粗浅,并没有听说过此类书籍。”   周显并不在意,笑道:“也不知道刚刚是谁在外面,朕的后宫里居然藏着一位博学多才的美人吗?”   沈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句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说不定,看书这事是那位娘娘随口说出来唬那宫婢的。”   周显回头看了他一眼,沈俊目光平视着帝王的下颔,声音沉稳:“毕竟文以载道,谁会把风俗人情着落在纸上,染了俗气呢?”   周显失声而笑:“你啊,说起书啊本的,比那些老学究还古板,规矩还多。”只说这一句,他又转头对跟在两人身边,几乎无声无息的春生道:“你去查查,今天得了荔枝的有哪些娘娘。不对,荔枝分给了谁我是知道的,那女子的声音我仿似听过,又像是没听过,应该不在那些人里。”   吴春到此时才问:“陛下,那要奴才给您把所有得了荔枝的娘娘都找出来吗?”   周显垂目想了片刻,却又摇头道:“不必了,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也怪有意思的。朕的后宫里还不至于人多得朕都认不出来,让她藏一段时间,朕慢慢找,算是个趣味。”   却说郑薇回到景辰宫,几经缠磨才跟乔木要到了所有的荔枝。   等所有的荔枝都吃下肚,景辰宫的大门突然被人大声地拍响:“快开门!开门!”   这样震天响的敲门声顿时惊动了整个殿,几乎是所有人的房门全打开了,相互惊慌地询问着:“什么事啊?”   大门外的人同时也给出了答案:“内卫办事,闲人回避!” 第20章 跟班倒大霉   内卫是由皇宫里习武资质最好的太监所组成,平常极少出现,专门为皇家办一些阴私之事,手上不知染了有多少的人命。   像他们这样赫赫的名头祭出来,当真是要鬼神辟易。   景辰殿的守门小太监哪能拦住这一队凶人?几乎被这群穿着黑袍的太监们破门而入,转眼他们就跑到了郑薇住的侧殿!   而郑薇此刻才将最后一颗荔枝核吐出来,用手指着那些如虎狼一般冲进来的男人们大声尖叫起来:“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乔木也吓住了,她虽然害怕,仍然拦在郑薇前面,战战兢兢地喝道:“大胆!这是——”她话未说完,被为首的那个男人推到了地上。   那人身形高大却瘦削,面白无须,一对细长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什么一般,微微地耷下。只从他全身上下那股阴沉沉地味道也能看出,这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他将一样令牌往郑薇面前一晃:“内卫景天洪,奉旨捉拿美人郑氏,美人郑氏意图谋害云充容吴氏,锁拿带走!”   郑薇失声叫起来:“这不可能!我没有谋害云充容!云充容呢?我要见她!皇上呢?我要见他!”   但不管她怎么喊,那些人仍然三两下就把郑薇摁住,并拿起锁链往她身上套。   大约是为首的那人见她叫得太厉害,他挥了挥手,便有一人从身上掏出个什么东西,要来堵住她的嘴!   郑薇一看就要吐了:她想起了那天在湖边看到的,张嫔也是这样被人随手用条臭汗巾子捣了嘴,像捆着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毫无尊严地被拖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恐惧得几乎要发抖,这和她想好的完全不一样!皇上这是中了云充容的什么毒?分明他这个点根本没有时间查证她是不是凶手,竟然不由分说地就要把她带走!还是,还是他是对郑家不满,好不容易有个郑薇撞到了他手里,所以就毫不犹豫地要来杀鸡儆猴了?!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郑薇都很清楚:现在绝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人抓走,否则的话,她再难回来!而且,万一能有幸逃脱,她就是回来了,也再难做人!   她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乔木哭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跪在前面直磕头:“大人,景大人,一定是搞错了。我们小姐她怎么会谋害云充容?她是最心善不过的!大人,您别抓她,都是我做的!”她情急起来,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   而丝箩也跪在乔木的身边,一边哭,一边磕着头,嘴里呜哝着说不出话。   几个女人如此哭天抢地,景天洪却眉眼不抬,冷声一个吩咐:“带走!”   郑薇恐惧地看着那个臭哄哄的东西朝她嘴里塞过来,吓得紧紧闭上了嘴巴。   景天洪眉头微微一皱,伸手出来,快如闪电地钳住了她的下颌。   郑薇只觉下颌剧痛,被他捏得就要不自觉地张开,这时,门口一声娇叱:“慢着!”   郑芍身着一身葡萄纹洋红织锦的宫裙走进来,她身上彩绣辉煌,更加衬得红唇如火,浑身上下充满了火焰怒放的魅力和灼艳,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么地咄咄逼人:“这位大人,敢问我堂妹是犯了什么罪?要这样被锁拿?”   事发紧急,她身上的宫裙只松松系着钮绊,仍能够看出里面穿的是一身粉红绉纱的衣衫。   但景天洪却不能不正视,因为,郑芍身上穿着的是正二品夫人诰命服装。   他躬下身来行了一个礼:“回盈夫人,郑美人她因涉嫌谋害——”   郑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那些官话就不用搬来跟我学舌了。郑美人我知道,她一向胆小如鼠,叫她害人,她是万万办不到的,我就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天洪不好硬抗,却也不肯相让:“夫人,臣下是奉旨办差,还请夫人不要为难臣下。”   郑芍道:“我为难你做什么?既然你说她涉嫌谋害云充容,那我们就去当面对质,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来说害不害的事。”   景天洪皱眉,既没回答,但也没有让开。   郑芍根本不想给他那么多的思考时间:“你让开,我自己领着她去找云充容!对了,皇上也在她那里吧?我正好也省了再去找皇上断官司的功夫。”   她见景天洪仍像个木杵子一样杵在那里,扬了扬眉:“怎么?景大人难道不觉得我说得对吗?你们当着官的审案难道就没有一个原告被告?这是要连个案子也不审,直接把人拖到牢里一顿板子打死吗?”   其实郑芍说的,有极大可能就是内卫办差的流程,但是,这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   景天洪只能由着郑芍一句一句地顶上来,眼睁睁看她拉着郑薇往外走,他节节败退。   眼看郑氏姐妹俩已经走出了门外,景天洪身后跟来的忍不住了,“大人,您就由着她把——”   景天洪阴阴地盯了那人一眼,那人被这一眼盯得遍体生寒,想起面前的人到底是狠到怎样的一个角色,不敢再说,默默退了下去。   景天洪能做到今天的这一步,靠的绝不止是个狠。皇帝来的时候并没有说让他把郑薇带到哪,现在明显是家世更强,论起宠爱也不差的郑芍强要插手,他何必急着出头去做那个恶人?这件事说去说来,也只是皇帝的家事啊!   郑芍把郑薇拉到殿外,却没有马上走。她看了眼那些听到风声,出来不知是看热闹多,还是探风声多的人,拣着几个低位嫔妃点了点:“你们几个,跟我来。”   那几人吓了一跳,万没想到,郑芍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针对她们,但主位吩咐,她们不得不遵从,还是刘选侍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夫人叫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郑芍仰着头,满脸悲愤地道:“皇上为了她的心肝爱宝,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要索拿人。我倒要去问个清楚,到底皇上的眼睛还看得清明吗?!你们几个,去跟我做个见证!”   她这个样子,是要跟皇帝硬顶上啊!   郑芍头壳坏了,其他几人可没坏,闻言吓得差点腿软。这种场合躲都还来不及,谁敢主动往上凑?!王常在硬着头皮道:“夫人——”   郑芍“刷”地回头,白玉耳坠上垂下的两条小水晶轻轻撞击着,叮叮作响,她冷冷瞪着她:“怎么?你怕?”   王常在被她极富攻击性的眼神一盯,立时一个激灵:是了,盈夫人她是有宠在身,当然不怕。她娘家也厉害,皇上就是看在她娘家的份上,说不定最后根本不会拿她怎么样。而且,自己几个被她捏在手里,她明显在气头上,万一一个不好,先倒霉的说不好还是自己。反正也不是她一个人去,这么多人在,她到时候只要缩在里面不出头,事情也找不到她身上去!   主意打定,王常在心也定了下来,她怏怏点了头:“我听夫人的。”   有了王常在,其他几个都不傻,纷纷连忙跟着表了态。   于是,郑芍打头,景辰宫里头几乎是倾巢而出,直接去了成华宫叠翠阁江充容的住处。   成华宫的其他地方都荒僻得很,唯有叠翠阁灯火通明。   郑薇知道郑芍心里攒着火,她被郑芍扯着,一路走得飞快,不到小半刻便到了叠翠阁前。   郑芍也不管宫人看到她们,竟是吓得连通报都忘了,就这样一马当先地闯入了内室。   红绡帐高高撩起,皇帝坐在床前,根本没注意周围的动向,他伸出手来,手放在云充容的头上,这一幕,是如此的温情。而他眼中的柔情立时成了最伤人,最伤心的毒|药。   让一个女人如此清醒地看到,她所爱的,她所依靠的那个男人他还爱着别人,或许是,他只爱着别人,这何止于剜心之痛?   郑薇飞快地去看郑芍,郑芍眼神中那痛苦的,嫉妒的,以及灰寂的绝望看得她心脏紧紧一缩。刚刚她在景辰宫里九成九里还掺着一分假的眼泪,顿时化作了十足的伤心之泪。   郑薇的眼泪是为郑芍而流,这个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即使明白她早晚要过情关,可是,亲眼目睹她伤成这样,她觉得,她的心也像被剜掉了一半。   其实周显和云充容的动作最多只持续了三秒钟,她们闯入的动静马上吸引了周显的注意力,他抬头望过来,看见是郑芍就皱了眉:“盈夫人,这么晚了,你过来干什么?”   “皇上,”郑芍只叫了这两个字,就哭得几乎说不上话来。   周显便将目光投向了郑薇,郑薇的声音早在被景天洪抓住时,在声嘶力竭的大叫中就已经沙哑,但她知道,郑芍现在离完全崩溃也就只差一线,她需要时间先把心口的伤堵住。   郑薇想活命,只有先靠自己!   她跪下来哑声道:“臣妾听闻陛下说臣妾要谋害云充容,臣妾不服,求皇上还臣妾清白!”   后宫里的妃子们每见周显时总把头垂得很深,周显除了特别的几个,也不会刻意地辨认谁是谁。他想了想,才把之前他下的命令跟眼前的女人对上号,立时厌恶不已:“郑美人?朕倒要看看,你害了人,还怎么给自己喊冤!”   郑薇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一人喝道:“盈夫人,郑美人,天这么晚了,你们何故在此流连不去?”   皇后也来了!   皇后并没有等郑薇回答,她走向周显,行礼后道:“臣妾听说云妹妹这里出了事,便赶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显看见皇后,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皇后有心了。”   皇后拿手去碰云充容,像是要看她的情况,但周显随即就将她的手挡下,道:“罢了,她刚刚连我都不愿意见,你也别看了吧。”   皇后的手一顿,这才转身向郑氏姐妹俩,“两位妹妹,我刚刚问你们话,怎么不回答?”   郑薇急忙道:“回娘娘,臣妾冤枉,臣妾没有谋害云充容。”   皇后像是有些糊涂了,转向皇帝:“陛下,这是怎么回事?云充容的伤跟郑美人又有什么关系吗?”   皇帝疲惫地挥了一下手:“把芷兰带进来。”终于对郑薇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既然盈夫人带你来喊冤,朕就给你一个当面对质的机会。”   不一会儿,芷兰披头散发的被押了进来,皇帝道:“你再说一遍,你家主子的病到底是因何而来?”   芷兰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向郑薇,哭着道:“皇上,我们娘娘就是搽了郑美人送来的玉容膏,才会变成那样的!” 第21章 三号宠妃的毁容   郑薇目瞪口呆,口中叫着:“这绝不可能!”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嘶声对芷兰喊着:“我送给云充容的玉容膏什么问题也没有,你别血口喷人!”   芷兰却也不甘示弱,她目色悲怒,忿声道:“有没有问题,郑美人心里最清楚。难不成我们充容娘娘会为了陷害郑美人,专门把自己的脸毁了么?”她说着说着,眼中滴下泪来。   床上的云充容身子在单簿的被褥下也剧烈颤抖起来,只是勉强压抑着自己没有大哭出声,可她那堵在喉咙眼,生咽下去的啜泣令皇帝心疼至极,对郑薇的厌恨也增至到了顶点。   他眼含厉色,不等郑薇再度辩解,冲垂手站在旁边的景天洪喝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快把这贱人拖下去打死!”竟是当场想要郑薇的性命!   郑薇的手猛然一颤,那种将死的,巨大的惶恐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立刻开口。   但皇帝的那个“死”字,终于叫郑芍的心神全数喊了回来。她擦了擦眼泪,挺身拦在郑薇前面,眼中的脆弱已经消失不见,“敢问皇上,是哪一位御医说过郑美人送来的玉容膏有毒?”   周显语塞:他刚刚到叠翠阁时,云充容正在敷了脸张罗着去洗。是他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看见云充容的脸大片大片地由白变红,还刺痛不已,转眼之间便红胀得像烧红的癞头虾一样,惊怒之下找芷兰问出送膏之人,便让吴春领了内卫去抓人。   这个点宫门已经落钥,御医根本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皇宫最外侧的御医院值守房中赶过来。   皇后与皇帝夫妻多年,岂不知皇帝此时入了窘境?她见状便道:“盈夫人,你想要回护自家妹妹我能理解。可是现在分明是郑美人的送的膏脂出了问题,你好歹是正二品夫人,再想回护她,也得看看,她犯的是什么罪吧!”   皇后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指责郑芍把“自家人”看得太重,以至于是非不分,甚至是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宫妃还是“郑家人”。   周显听着,便皱了眉,觉得皇后这话未免说得太过。但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况且这些事原本就是皇后的份内之事,皇后既然开始处置,他为显示对发妻的尊重,倒不好贸然开口了。   可郑芍完全是一副保定郑薇,要豁出去的样子,一口咬定:“这玉容膏是我姐妹从小就用的,绝不可能有问题!”她目光凌厉地看向一直把脸埋在被子里的云充容:“再说,御医未到,云充容的病是从何而得还不知道。皇后怎么就咬定了,云充容的病是郑美人的玉容膏所导致?”   郑芍说得如此铁口,皇后也有些迟疑起来:她是想看云充容和郑芍两败俱伤,可是,她也不觉得,郑芍会这么蠢,为了毁掉云充容的脸,要先自断一臂。今次的事,她更倾向于有人出手,把锅再借机甩到了郑美人身上。但为防万一,她一时没有开口。   郑薇忙跟着郑芍道:“不错,我亲手做的东西,我心里最有数。而且,就算东西是我送的,可谁知道我送了东西之后,这宫里其他人有没有做手脚来陷害于我?”   她这话一时把其他人都问住了,这些人中,最着急的是芷兰:“郑美人休要胡说!自打你送了玉容膏之后,我们充容十分喜欢,便说她洗了澡要用,奴婢就把它放在妆台上,等着充容沐浴出来,期间一步也没离过眼。你的东西本来就有问题!”如果让郑薇脱了罪,那不正是说明东西是在叠翠阁里出的事,她们这些看着东西的宫女们不是要倒大霉?少说也要落个“看管不力”的罪名!   她猛地拉开袖子,“我们充容的脸出事时,奴婢头一个就想到了是这膏的问题,便往手臂上抹了一下,娘娘请看!”她雪白的手臂上已经起了一片片的红斑,看上去极为可怕。   皇后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向云充容的方向看了一眼:芷兰只是在手臂上试了一试,这玉容膏的效果就这么恐怖,那云充容的脸又会烂成怎样?   她几乎压不住满心的笑意,连忙咳了一声:“郑美人,你还有话说吗?”   郑薇呆呆地看着芷兰的手臂,颓然垂下肩膀,像是认了输。皇后正要再开口,郑薇突然转向郑芍,惶然问道:“堂姐,这可怎么办?你不是——”   郑芍脸上的肌肉狠跳动了一下,她猛地打断郑薇的话,抬头看向皇后,高声道:“这不可能!郑美人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有人陷害她!”   姐妹俩这副作态,叫皇后刚刚摁下的怀疑又挑起了头:“盈夫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事实尽在眼前,你为何还要死死抓住不放,硬给郑美人开脱?”她眯了眯眼,“还是说,这个玉容膏里有盈夫人你的事,所以你才这么着急地帮郑美人抗辩?”   而且不光是皇后怀疑上了郑芍,郑薇看见,连皇帝眼中都浮上了疑色。   云充容的身子在帐中狠狠一颤,发出一声奶猫般的低泣。   郑芍悲愤地笑一声:“皇后没有证据,就要给人硬扣帽子吗?”   这时,郑薇也像是醒悟过来,叫道:“不错,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陷害我,不知何时换了东西?”   可是,谁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就为了陷害一个无宠又无色的低等嫔妃?   郑薇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了景天洪。   但偏偏郑芍还在不知死活地指着芷兰道:“我相信薇薇,对,一定是你们偷换了东西!”   皇帝已经站了起来,瞪着郑芍就要开口,但这时,皇后突然对郑薇道:“那好,你既然坚持说你的膏没问题,那你自己为何不试一试?”   郑薇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她每一个动作早被皇后收在眼里,她更加笃定,不等郑芍再出声,直接对芷兰道:“你去帮郑美人搽上玉容膏。”   殿中的情势飞转直下,芷兰也看明白了,自己的锅十成有九已经甩了出去。她此时再看郑薇,当真是把她恨到了骨子里。她大声应了声“是”,跑到妆台前把那瓶惹事的玉容膏取来倒了一大坨,狠狠朝郑薇的脸上抹去,倒不像是在抹脸,而像是在砌墙。   她的手在半路却被郑芍架住了,她怒视着芷兰:“拿开你的狗爪子!”她张牙舞爪的伸手还要抢那瓷瓶。   芷兰敏捷地朝后仰了一下,总算没叫郑芍把瓶子夺去。却到底顾忌她的身份,不敢硬来,只好求助地看向皇后。   皇后看到这里,已经完全确定了此事必有猫腻,哪肯放过这个机会,怒道:“盈夫人,你不要胡搅蛮缠!”   郑芍怒笑道:“我不让你们把来历不明的东西往人脸上抹,这就叫胡搅蛮缠吗?”   皇后根本不肯听她再辩,高声唤来左右:“来人哪,帮郑美人上妆!”她冷冷瞪着郑芍:“谁若是敢动,就给我把谁按住,一道把妆上了!”   皇后原本貌不惊人,可她这一喝,却是威仪赫赫,愣是让她显得端严肃穆不少。   郑芍却像是顶得起了性,连声冷笑:“原来皇后等在这里,先用不知哪里来的假药来坑害郑美人,再找机会来毁我的脸!皇后好打算!”   她话一说完,屋里大部分人齐齐吸气:盈夫人的胆子可是真大啊,什么话都敢说!可再一细想,谁会用这么蠢的法子来害人吗?若事情真是盈夫人指使的,她现在应该想办法脱身才对吧?   皇后气得差点倒仰:她再没想到郑芍到了这一步还会嚣张地跟她硬顶,敢说出这样诛心之话。   她勃然大怒:“盈夫人慎言!”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皇帝,后者的眼神乌沉沉的,脸板得极紧,完全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   正在此时,一个胆怯的声音打断了皇后的接下来的训斥,“这种玉容膏,臣妾也有一瓶。”   说话的,正是一开始打定主意不出头的王常在。   她在后头观察了半天,看着郑氏姐妹那样惊慌地垂死挣扎,跟皇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们一定在药里做了手脚,所以才会如此色厉内荏地占据口舌上的至高点。   郑氏姐妹肯定是完蛋了!   当王常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先是惊慌了一阵子,短短的后宫生涯已经让她看清楚,宫中不出事便罢,一出事,便要牵连一片。她作为景辰宫的附属,还不得圣宠,就是没有被牵连到,到时候又不知要飘零到哪座宫室里去随人摆布。而且——   王常在咽了咽口水:皇后现在显然被盈夫人挤兑到了墙脚,她如果这个时候出头,帮皇后一把,那皇后肯定会记住她的好处,以后,她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王常在已经看到了投向皇后后,她那比郑薇还舒心畅快的好日子,再看到那个跟她房间里如出一辙的瓷瓶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了!   皇后惊疑了一下,她闹不清楚这个景辰宫的低等嫔妃此时出来是要干什么,一时没开口。   但王常在很快高声道:“娘娘,臣妾可以作证,郑美人的这个玉容膏没有被调换!” 第22章 皇帝的真心   若说在说出那句话之前,王常在还有些后悔,但在她话音落后,当所有人眼也不眨地向她看过来,包括那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都向她投来了关切的目光,王常在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引人注意过,那种瞬间膨起的飘飘然,让她所有的恐惧刹那间像蒸腾的水汽一样挥散无迹。   即使是进宫后的第一次侍寝,她也没有那分幸运,得到君王的哪怕一顾。可是今天,帝后二人全为了她口中的一句话而对她青眼有加(?),就是只为了这一刻,也不枉她冒着风险站出来说出真相!   她再无顾虑,直直迎向郑芍愤怒的目光,“陛下,娘娘,臣妾那里有盈夫人送臣妾的一瓶玉容膏,绝不会认错。臣妾那里的那瓶玉容膏跟眼前的一样,都是用这种朱红带暗金的蜡油封存,这一瓶虽然开封了,可瓶身上的蜡油还在,臣妾绝不会认错!这瓶玉容膏没有被人调换!”   众人随着她的说话,视线全落在芷兰手中那个小小的瓷瓶上。那个瓷瓶因为刚刚打开,瓶口还有不少红中带金的蜡油黏在上面,有力地为王常在的话作了佐证。   而且,王常在说的是,她的药得自郑芍的馈赠,这岂不说明,原本只是郑美人送给云充容的玉容膏,现在又千丝万缕地,跟盈夫人扯上了关系?!   王常在说完这句话,只觉自己的身侧一阵阵叫人发毛的视线刺过来,她尽力挺直着身体,用肢体语言力证自己所言非虚。   郑芍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嘲弄地看着王常在,“这就是你所说的证据?”   郑芍毕竟积威犹在,她只是随意一瞥,便给王常在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她有些忐忑起来:莫非自己是说错了什么?王常在神色有些惊慌起来,万一说错,自己将会落入何等境地,她简直不敢想!   皇后冷眼看着,暗哂一声“不中用的东西”,不得不点出王常在话里的漏洞:“你所说的话,也只能说明,这个瓶子是真的,里头的东西却有可能被人换了,或者是被别人加了些什么。”   皇后不愧是多年主持王府庶务的主母,稍加分析便点出了郑芍得意在哪里:王常在根本没法子证实毁了云充容脸的毒是来自于郑氏姐妹。   王常在满腔的热血如潮水般消褪:不错,她刚刚一时激动,看到那个一模一样的瓶子便嚷了出来,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可能。可是,她刚刚的选择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倘若此次郑芍倒不了,她拿不出让皇后满意的筹码,她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再回到景辰宫时,将会面对盈夫人何等的报复!   她慌乱地看着那个瓶子,那小小的瓶子就像她的浮木一般:不行,她一定不能落到那一步!   她的视线停到芷兰那条布满了红点的手臂上,眼前一亮,“臣妾见过瓶子里的东西,臣妾可以分辨那瓶子里的东西是不是真品。皇后娘娘,请让臣妾辨一辨即知。”   皇后却有些迟疑,假如事情真是跟郑氏姐妹有关,她完全可以等御医来后再给她们定罪,不必显得过于急切。郑芍却冷哼一声:“联手作戏,演得倒是真切!”   皇后胸口一堵:郑氏这副咄咄逼人的面目实在太过可憎!她倒要看看,等此事证实之后,郑氏还要怎么狡赖!   皇后再看一眼王常在,冷冷道:“本宫也想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谁跟谁能有这样的能耐联手作戏!”她对王常在点了个头,“你上去给本宫辨清楚了!”   王常在捧过瓷瓶,先是闻了闻,再挑出一点,向皇后点了头:“娘娘,这的确跟盈夫人送臣妾的玉容膏是一样的。”   皇后直到王常在确认后方转向皇帝道:“陛下,臣妾还请借您一个人用一用。”   皇帝看到这里,也认定了郑芍是在胡搅蛮缠。郑芍这样不服输,有点小倔强的个性,在帝妃二人单独相处时,他还觉得有趣得很,但今天她再这样一意阻拦,反倒显得太不识大体。看来,是他把盈夫人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周显是真有些喜欢郑芍的真性情,即使她在这件事里可能有点猫腻,他也不想郑芍受到多大的牵连。可是,她那个死活要保的堂妹肯定得舍弃。   郑芍这样奋不顾身的回护一个人,让皇帝又是头疼,又有些柔软的触动。他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像郑芍这样愿意为了别人挺身而出,可是,他偶然也会想,不知道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也会想这样全力以赴地保护他。身在权力的漩涡当中,他很明白,郑芍这种品质有多可贵。   皇帝闭了一下眼,对皇后点了个头,淡淡道:“你我夫妻一体,皇后要用谁,只管使唤。”   皇后嘴角泄出一分愉悦的笑意,道:“臣妾只想借景大人一用,既然王常在说过,她的房里有一瓶一模一样的玉容膏,那何不请景大人找出来一起看一看?”她斜一眼郑芍,“也免得有人说臣妾有意要栽赃陷害。”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郑芍突地就急了,她正要说些什么,周显已道:“皇后考虑得很是。余者再有多言,视为此事同谋!”   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皇帝这话就是在警告,不许郑芍再胡乱插手。   谁都没有看到,周显说出此话的时候,皇后的嘴唇紧紧抿了一下。   郑薇不知郑芍此时的情绪是真失控了,还是在借机发泄痛苦,但她的确不适合再说下去。她跪在郑芍身体略后侧,此时便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用力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襟。   与此同时,一声欣喜的狂叫刺破了此刻稍显安静的室内,“我长红斑了!”   王常在之前奉皇后之命去搽玉容膏,谁知那膏搽过了半晌,她的手臂都光洁无比,在等待反应的那漫长的几息时间真是要把她逼得发疯。王常在心知这是她最要紧的一次机会,若是此次被盈夫人甩脱干系,她的麻烦就大了!幸好老天保佑,玉容膏果然是有问题的!   王常在高兴得简直要发狂,她举着手冲到郑薇面前,哈哈直笑:“郑美人,这就是你做的玉容膏,看看,我长斑了!”她转向郑芍,后者的眼神中的火光吓一下把她吓得清醒了。   然而,郑芍只瞟过她一眼,便讥诮地看向皇后,向她传递着无言的挑衅。   情势如此明显,那贱人还如此不驯!还有皇上,竟然到此刻还存着偏向那贱人的心!他唯一一次出声,明着是在喝斥这贱人,其实还不是怕她卷进来太深,想要护着她抽身吗?!!   皇后只觉头晕目眩,憋在心头的那股恶气再也忍不住。她俯身跪倒,忿然道:“皇上,事到如今已经很明朗了,玉容膏里的确有毒,郑美人是送膏之人,这毒必与她脱不开干系。而盈夫人,你一再阻拦本宫查出真相,本宫倒要问问,你是何意?”即使这件事里还有些漏洞,但皇后的愤怒已经让她无法再思考下去,她必须要马上煞煞那贱人的威风!   郑芍哼一声:“臣妾只是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皇后不必急着将此事与臣妾拉上关系!”只是,她的话再怎么听也透着一股心虚的感觉。   皇后更加笃定郑芍有鬼,只要她能找出证据,皇帝再想为她说话都不可能了!只是,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教训一下这贱人,好把心头的那一口恶气出了!   “是谁给你的胆子敢随意诬赖本宫处事?盈夫人,你今日一再干扰本宫做事,本宫不罚你,宫规将置于何地?于嬷嬷!你来教教盈夫人,何为规矩!”   轮得到于嬷嬷出马的,轻则训诫,重则挨打,能有什么好事?   连郑芍这样骄傲,也不免心头有些恐惧:她从小骄横无忌地长大,府里的规矩虽说是严,可终究掌规矩的是她的亲祖母亲母亲,她能吃亏到哪里去?   而皇后刚刚气得那个样子,于嬷嬷只凭着是皇后娘家人这一条,也怎么看都不会给郑芍好果子吃!   于嬷嬷大声应了声“是”,排众而出,脸上却笑得和暖如三月春风,她也不问皇后想怎么处置郑芍,直接对她道:“依奴婢看来,盈夫人的祸全应在口舌之上。不如,奴婢就给盈夫人几个嘴板子,好管管嘴巴如何?”   她一头说,一头掏出一个小巧的檀木板子,拿着板子的手高高扬了起来。   皇帝面有不忍,他其实同样认为郑芍该得些教训,皇后也的确被她顶得很难堪,不给她一点教训,皇后颜面扫地,以后都不好管人。因此,他便纵着皇后把话说了出来。况且,有他在旁边于嬷嬷绝不敢下暗手。   正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郑芍身上的时候,王常在突地又尖叫一声:“郑美人,你干什么?!”   郑薇竟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把王常在手里的瓶子抢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嘴里!   郑薇擦了擦嘴唇上残余的液体,冷笑道:“你们个个都说我做的东西有毒,可我拿什么东西做的,我还不清楚?玉容膏的原料是可以吃的!既然你们说有毒,那我便吃给你们看,看看能不能把我毒死!”   王常在抖着手,指着郑薇,“你疯了!”   皇后惊怒不已,“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绑起来!”竟在眼皮底下被郑薇夺走了关键物证,这叫她颜面大失,尤其还当着皇帝的面,都出了这样的纰漏……皇后越想越恼火,现在真是恨不得把郑氏姐妹生吞活剥了!   尤其郑芍望着她,眼底那抹深深的笑意,更是怎么看怎么可恨!   等等,笑意……   皇后还未有机会深想,小太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禀皇上皇后,蒋太医求见。” 第23章 被冤枉的跟班   蒋太医是被人背进门来的。   皇帝本来还想骂蒋太医怎么来得这么慢的,但看见他趴在沈俊身上难受得直哼哼的样子,先是吃了一惊:“蒋太医,你这是什么回事?”   蒋太医从沈俊身上单腿跳下来,要给皇帝跪下请罪:“回陛下,老臣接到沈侍卫的传旨之后便赶紧赶过来了。但因路赶得急了些,被一个小公公撞了一下,不小心把脚崴了,这才来晚了些。”   皇帝虚抬起手止住蒋太医行礼,问道:“有人撞了你?是谁撞了你,你认识吗?”   蒋太医摇了摇头,沮丧道:“天色太黑,那小公公跑得又快,老臣没有看见。”   皇帝便看向沈俊,还要再说话,纱帐中云充容又开始了那种半堵不堵,听起来叫人难受至极的抽泣。   皇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太医还是先给云充容看一看吧。”   因蒋太医伤了腿,沈俊只好半搀着蒋太医朝云充容的寝帐走过去。除了皇帝之外,屋子里全站是的女人,他不好四处乱看,便把眼睛垂下来。   没想到,他眼睛一垂,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沈俊一愣,郑美人?怎么是她?她怎么又跪在这里?她这次竟然比上次还狼狈,被两个内卫的太监摁在地上,嘴也被布条堵得死死的,脸上也不知淌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沈俊的心紧缩了一下,便听蒋太医笑着道谢:“有劳沈侍卫了,老夫就坐在这个椅子上给娘娘请脉便可。”   沈俊这才发现,他刚刚竟是在做着事的时候走了神,忘了把蒋太医放下。他急忙将凳子拖到蒋太医背后,自己垂手站在旁边,神思却忍不住朝郑薇的方向飘了过去。   屋子里落针可闻。   蒋太医半闭着眼睛,拿手切了半天的脉,最后捻着胡子道:“还请娘娘赐金面一观。”   云充容头闷在被子里,终于说出了自郑薇进门来的第一个字:“不!”   蒋太医也不着急,从医多年,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比云充容还难缠的病患,温声劝解道:“娘娘,您的癣发在脸上,若是老夫不能看见病况如何,可不好斟酌药的用量啊!”   蒋太医此话一出,最先问话的竟然是皇后,“癣?蒋太医,您说云充容脸上生的是癣吗?”   蒋太医疑惑地看一眼皇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着急。不过,他人老成精,什么也没问,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得很死:“回皇后,依脉象看,云充容脸上生的,应当是癣症。”   云充容也猛地探出脸来,愕然问道:“太医,我是发的癣症?不是被毁容了?”她刚一问完,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捂着脸尖叫一声,飞快地又缩回了床帐,纤手一伸,打下半幅床帐。   但她动作再快,众人也早看清,她那张原本如清水芙蓉般的脸上现在星星点点布满了小指盖大小的红斑,瞧上去颇有些怵目惊心的恐怖。   蒋太医不答,先问道:“娘娘现在脸上是不是有些瘙痒,甚至是轻微刺痛的感觉?”   云充容点了点头,或许是听见没有中毒,她的心情先轻松了一大截,她急声问道:“那我会不会留疤?”   蒋太医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娘娘请放心,面癣是最好治的一种癣症,只要您能忍住不适,不用手抓挠,待老夫给您开个药方来,您每天照方抓药,肯定会痊愈。”   云充容还没说话,皇后先急了,“蒋太医,您确定云充容生的是癣症,不是其他的病?”   她刚刚还言之凿凿地说郑薇给云充容下了毒,结果不出片刻就被打了脸,这叫她怎么受得了?若蒋太医此言为真,这不就应了郑芍那贱人的话,自己在乱扣帽子给她们姐妹吗?   蒋太医有些不高兴了,哪个能当上御医的不是这一行业的翘楚?何况他原本就是此道高手。云充容患的面癣虽看着可怖了些,他也不至于连这个都诊治不出来。只是问话的是皇后,蒋太医不好生气,回话的语气却有些硬梆梆的:“老臣当然确定。云充容的面癣虽看着与春季多发的桃花癣有些不同,但那可能是因为致癣的病因不一样,加上发病急,才看着可怕了些,其实道理差不多。”   王常在自从听见蒋太医说云充容的病不是毒后,心便止不住地朝下沉。她直着眼睛尖声问道:“怎么可能?云充容不是用了玉容膏后,中了玉容膏的毒吗?她怎么可能只是生了病?”   蒋太医的手一顿,开药方的手一顿,“玉容膏?那是什么?”   危急时刻,王常在特别机灵,她小跑着将从郑薇手上夺回来的玉容膏奉上,“太医,这就是玉容膏,您看看,这里面是不是被郑美人下了毒?”她的神色带着些焦灼的亢奋,又是害怕,又是希望地盯着蒋太医。   蒋太医将瓷瓶里残留的淡黄膏体勾出一点嗅了嗅,大约是没看出来什么,又舔了舔,顿时讶异地低呼一声:“甜的?这不是擦脸的膏脂吗?怎么是甜的?这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郑薇听见蒋太医的惊叹,立刻剧烈地挣扎起来。   沈俊人虽没看她,但心神一直在她身上,见她挣扎得可怜,此时实是忍不住了,“皇上,那位娘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郑薇这时看沈俊真是普世的菩萨,救命的仙丹。此刻殿里人都在看蒋太医,摁着她的人力气极大,她挣扎得再厉害,其实并没有引来什么人的注意。   皇帝再一看郑薇,果然见她急得脸红脖子粗,听了沈俊的话后连连点头,吩咐一声:“听听她想说什么。”   堵嘴的布臭得让人窒息,郑薇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才缓过劲来,答道:“因为我的玉容膏里要用到蜂蜜防腐,才会尝起来是甜的。太医,这瓶玉容膏的主材料只是蜂蜜和芦荟汁液,难道也会生面癣吗?”   蒋太医恍然大悟,“难怪,想来引娘娘生面癣的,就是这瓶玉容膏了。”   皇后眼睛一亮,“这么说,玉容膏里是含有使人致病生癣的东西?”   蒋太医点点头,在皇后陡然兴奋起来的眼神中却道:“的确,此物的茎刺其实有微毒,有些人的皮肤娇弱一些,若是直接使用便会生癣。”蒋太医顿了顿,看了一眼皇后,继续道:“但它也有医用之处,老臣从前在南方行医时便听说过,每年春夏之交时,有些盛产芦荟的地方拿它来涂抹蚊虫叮咬处有奇效,它也可以用来祛除瘢痕。这位娘娘用芦荟来作美容品这想法不错,只是此物传入我国也只才百多年,还没有入医典验方,也难怪少有人得知,它其实不适合所有人用。云娘娘用之前若是在手臂上测试一下,等小半刻便可知道了。”   蒋太医的话已经很明确了,郑薇的东西没问题,只是云充容无福消受罢了。   郑芍“呵”地笑了一声:“真是一场好戏!听见了吗?郑美人没有下毒,叫各位失望了!”她神色俏冷如霜,这话本是说得十分可厌,偏她一边说,一边流下了两行眼泪,却倔强地抬着头,任眼泪流下腮边,擦也不擦,犹如一朵含刺带露,叫人忍不住生怜的玫瑰。   皇后的脸色阵红阵白,是了,是她急燥了,竟然进了这贱人的套!嫁给皇帝这么久,她是第一次被一个妾室如此打脸,而且,明知道这是她使的计,还什么也没办法做!   她不知道皇上今天会怎么想她,但她知道她现在最应该做什么。   皇后含着眼泪跪下向皇上行了个大礼,“陛下,臣妾……”皇后说不下去了,她从来没在众人面前这样丢过脸,更别说当众跪在地上认错!这一切,都是那贱人所赐!   好在皇帝没让她谅在那里太久,淡淡道:“天气燥热,依朕看,皇后的心也燥得很,有空的时候,应该多读佛经静心。蒋太医,你等一会儿帮皇后也看看,开一副去火汤吧。”   蒋太医自然应是,云充容终于找到机会问话了,“那蒋太医,我的脸什么时候能好?”   蒋太医道:“若是娘娘照方吃药的话,待老夫再给您调制一方散剂外用,至多不过两个月,娘娘应该能恢复如初了。”   两个月啊……虽说以云充容目前的圣宠而言,两个月或许不算什么,但谁又能知道,这两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殿中各人心思各异,却听郑芍突然向皇帝跪下,问道:“既然已经证实郑美人是冤枉的,那皇上,可以把她放了,让我们姐妹回去,不打扰云妹妹休息吗?”   皇帝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将郑芍亲自扶起来,笑道:“自然可以,天黑路难走,朕送爱妃回去。”   都这个点了,皇帝再说“送”,谁都知道他一“送”就不会再回来,这一夜肯定就歇在了景辰宫。谁能想到,盈夫人这一场大闹,竟能得到这个好处。而且,云充容得了面癣,起码一两个月都不能再伺候皇帝,依皇帝对盈夫人的歉意,这两个月里,获得最大好处的,肯定是她!   一场好戏既然落幕,众妃三三两两地招呼着熟识的人离去。   而郑芍明明被皇帝揽在怀中走得摇曳生姿,却在出门的时候,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郑薇。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云充容只是芦荟过敏了。郑薇送了她玉容膏,为郑芍争取到了皇帝的愧疚,对皇后的不满和云充容一到两个月的消失。   亲们想听我解释郑薇怎么知道云充容和王常在芦荟过敏,设计这件事的吗?想听的话,我下一章详细回顾一下,不想听的话,我一笔带过,咱接着往下走剧情,欢迎大家来猜。 第24章 宠妃生气了   “真是好一对友爱互助,同气连枝的姐妹俩!”   皇帝拉着郑芍走的时候,郑薇就悄悄地退到了角落里。不想,郑芍如此精准地,一眼在人堆里就找到了她。   郑芍最后的那一眼被皇后看在眼里,立刻就随之发现了郑薇。   今晚的事皇帝相信郑氏姐妹是冤枉的,可她一个字都不信!   郑薇也知道,今晚她们算是把皇后得罪死了。   皇帝那番话虽没有直接说要罚她,但是,大热的天,让太医给她开苦药喝。这惩罚说起来微不足道,可绝对是小惩大戒了。只怕,皇帝没有说停,皇后就必须一天照三顿地喝药。   在皇后动了拿郑芍做枪,要她去跟云充容斗,自己坐收渔人之利主意的那一刻起,郑薇就知道,她们姐妹跟皇后再没有了和平的余地。或者说,连跟皇后维持和平的假象也没有了。   但是只要皇后还想要当她的“贤良人”,至少不会当面拿她怎么样。郑薇标标准准地行了一个蹲礼,柔顺地说道:“臣妾不敢当。”   皇后半晌没有说话。   被人又是捆又是拖的折腾一晚上,郑薇早就快散架了。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没有多久,腿都在发颤。   沈俊拿手指捅了捅还在翻看那小半瓶玉容膏的蒋太医,轻声道:“太医,现在天晚了,也没有宫轿,还是我背你出宫吧。”   蒋太医这才想起还有事要做,对着沈俊摇摇头,转向皇后拱了拱手:“娘娘,您可是要在这里让老臣为您请脉?”   皇后收回视线,淡淡道:“不了,还请太医跟本宫去一趟坤和宫吧。”   目送着皇后出了云充容寝房的门,郑薇轻轻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活动着酸痛得快麻掉的腿脚,准备往回走。   这时,只听身后轻轻一声抽泣:“郑妹妹请留步。”   郑薇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问道:“云充容可还有什么事?”   云充容拿帕子捂着半张脸,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汩汩而下:“郑妹妹,我一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   郑薇故作不懂,惊道:“充容娘娘,您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不知道你不能用玉容膏,这是我的错,可我绝无害你之意啊!”   云充容望着她窗台上那盆盛开的花凄笑一声:“这里没有别人,郑妹妹不必这样。若不是信你,我也不会试都不试,便用了你送的玉容膏。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对了,那天你赞我这里的芦荟花开得好,拉着我去赏花,结果我手指被花刺刺破发痒,你都看在眼里吧?妹妹真是好心思!亏我还好意提醒你,说这花不能摸,我和芷兰摸了都发痒呢。你既然起了心要害我,当初又何必救我起来?我当天若是死在那池塘里,你今日不是省了这番手段?”   郑薇却不想与她多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捂着胸口惊吓道:“娘娘可不要乱说,会要人命的!而且,”她眼底忍不住浮上一层讥色,“云充容福大命大,怎么可能死在那里呢?”   那天她救人时还没有多想,可过后再一细思,有谁掉在水里这么半天,还扑腾得那么欢实?等到郑薇救她的时候,她反而把头沉到水底一动不动了?要知道,郑薇和郑芍穿着长裙,本来行动就不变。何况她们跑得再快,想抵达御花园的另一头也起码要小半刻的时间。一点水性都不懂,在淤泥那么多,水也不算很深的地方能挣扎这么久都沉不下去?   张嫔只是眼气云充容,说了几句酸话,她却能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换张嫔被打入冷宫永不得翻身……小白花演多了,她真以为自己就纯白无瑕了?   郑薇救云充容都好些天了,她早不谢晚不谢,非要等到她撞见皇帝跟她亲亲我我,再通过皇帝的手来谢她。她真不是在借机向郑芍炫耀自己与众不同的宠爱,并挑拨她跟郑芍的姐妹关系吗?   有些事彼此明白,却不必说破。但云充容想演戏,郑薇可不想奉陪。   从叠翠阁中出来,郑薇一眼便看见乔木挑着灯笼在等她。   乔木两眼肿得像核桃似的,眼泪汪汪的认错:“小姐,都是我不好,要是我不出主意把那瓶玉容膏送给云充容,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乔木之前就跟在众人的后头,几次想找机会冲出去顶罪,但都被玉版给死死地拽住,不叫她进去坏事。看见郑薇出来之后,她先哭了一鼻子,幸好立刻想起来这里是哪里,到底忍住了。她一手挑着灯上上下下把郑薇照了好几遍,直到确认她是一点伤也没受,才大松了一口气。   郑薇原本看在她从小陪自己长大的情份上对她多有宽纵,但今天她没像往常那样安慰她,而是板着脸直言道:“你是有错。”乔木微微瞪大了眼,听郑薇道:“错在哪里,你自己好好想。你若是想不明白,我明日便去找大小姐,让她想办法尽快把你送出宫。”   在宫里当差,可以不聪明,也可以不勤快,可绝不能嘴快心拙。乔木对她关心则乱,今晚居然喊出“都是她的主意”的瞎话,叫郑薇差点被吓个半死。幸好景天洪没有听她瞎说,一起把她抓起来。否则,今晚局势将会怎么走,这真说不定。   想到最后皇后的态度,郑薇心里生起了莫大的紧迫感。以后她们行事必须更为谨慎,免得被人抓到把柄。乔木若是还什么都不懂地瞎撞,只会害人害己。   乔木噤若寒蝉,郑薇也没有心情安慰她。两人沉默地走回景辰宫,长长的甬道里,澄心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角门旁边。   看着她们,澄心快步上来要把郑薇往旁边拉,焦急问道:“薇姑娘,今晚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的——”   郑薇见乔木像平常一样,识趣地走到旁边去把风,便叫住了她,“你不用走,这里这样空旷,不会有人在,你也来听一听吧。”   澄心并不觉得诧异,反而认同地点了头,低声道:“薇姑娘说得很是。以前是我们太保护乔木了,乔木你该知事了。”她只说这一句,又追问起郑薇:“那今天晚上怎么是您送的玉容膏?前两天我们不是跟大小姐商量好了,让人把另一种加了芦荟的膏脂送出去吗?亏得大小姐这些天找机会还把那些女人叫进殿,给那些人一个个试过来,好不容易挑出王常在有出癣症状。大小姐今天还骗她,说她发红是因为搽得太多,让她薄薄搽一层就够了呢。”   郑薇没答话,心道:那种“芦荟膏”虽然用了之后也很像过敏,但它加了“特殊材料”,能使人久治不愈,脸也会慢慢烂掉。一时半刻的,或许还能用“出癣”的借口瞒住人,时间久了,就是证据早就被消灭掉,也很难让人不怀疑。   宫里会用芦荟做保养品的就只有她们俩。就算云充容搽了芦荟后,再由王常在出头去“证明”云充容只是出癣,等云充容脸久治不愈后,若说此事跟郑芍没关系,谁会信?这个耙子可立得太好了。宫里的敌人那么多,而她们,根基还太浅。   现在却正好,谁会相信,她们两个演了这么出大戏,郑薇还差点送了命,就只是为了让云充容过敏呢?   郑薇看一眼一脸愕然的乔木,问道:“今晚你没去,难道没人告诉你,皇后在我们前脚去了叠翠阁,后脚就到了吗?”   澄心一点就透:“您是说,皇后早就盯上我们了吗?”   郑薇反问道:“你说呢?”   郑薇只把皇后在叠翠阁的表现说了一遍,澄心便明白了,她后怕不已:“还是薇姑娘想得周到,幸好您不是送的那一种。不然的话,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郑薇揉了揉腰,打了个呵欠,双眼半阖,掩去所有的神思。   有些话郑薇永远也不会说出来:郑芍能毁了一个云充容的脸,她能毁第二个吗?只要有皇帝在的一天,云充容们是消灭不完的。为了一个薄情滥性的男人让自己变得狠毒可怖,太不值得了。郑薇知道,郑芍迷了心窍,宁愿选择不告诉她也要自己出手,她拦是拦不住的。既然郑芍要做,那她就陪着她做。至少,要用这件事告诉她,她面对的是怎样狡诈的对手,以及怎样可怕的战场。   澄心没看出郑薇的复杂思绪,忙道:“这么晚了,薇姑娘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她迟疑了一下,“大小姐怕会很生气,薇姑娘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   不错,郑芍之前以为她们的计划是找人出手弄烂云充容的脸,但没想到郑薇擅自行动,害她以为郑薇亲自出手,真是送的“特殊材料”。只怕当郑薇喝了玉容膏后,她就回过味来了。   郑薇苦笑:郑芍最恨别人唬弄她,她这一回是真碰了她的逆鳞。 第25章 宠妃?宠物   郑薇揉着眉心疲惫地道:“明天再说吧。”   从小到大,郑薇从来没有这样骗过郑芍。也因此,郑芍才没想到这一切只是郑薇的设计,才会在事情刚发生时这么着急地为她撇清责任,甚至不惜为此跟帝后对抗。   不管自己用意是什么,总归是骗了她。   可是,眼睁睁看着郑芍往绝路上走,郑薇做不到。   假如这一次,郑芍害了云充容,就算侥幸没被抓到把柄,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的。   澄心也知道郑芍的脾气,跟着叹了一口气,劝慰道:“薇姑娘也不用太担心,奴婢会找机会劝劝大小姐的。”她刚说完这个,角门里跑出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道:“澄心姐姐,可找着你了,你快回去看看吧,陛下和娘娘吵起来了。”   澄心“啊”了一声,着急地问道:“刚刚我出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吵起来了?”她顾不上再说话,冲郑薇点个头,跟着小太监跑了回去。   今天晚上的这一场战争太耗心神,郑薇反应就迟钝多了。即使她前脚回了房,后脚便看见两排鱼鳞灯笼鱼贯从景辰宫里出来,皇帝沉着脸甩袖离去时,郑薇也只是遣丝箩去问了一声,并吩咐乔木备水沐浴,洗完澡后很快就睡着了。   正殿里几乎折腾了一整夜。   事情发生的时候,屋里只有帝妃二人。澄心问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也没打听个所以然出来,只听见正殿里郑芍在连声催问玉版:“我要你找的拼板呢?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玉版不知答了句什么,便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澄心赶紧进了门,只见地上一地的碎瓷片,甜瓜蜜桃到处乱滚,是郑芍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去了。   澄心忙道:“夫人别急,是奴婢看夫人很长时间没想起它了,怕它生了灰,前些天的时候把它收到那只樟木箱子里去了。奴婢这就给您找出来。”   郑芍满面寒霜,幸好她只是冷着脸催促一句:“还不快找!”一边在殿中烦燥得走去走来。   澄心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把拼板找出来后,跟玉版两人连忙退出了正殿。   一出殿门,澄心就拉着玉版问道:“可是咱们夫人说了什么话惹陛下生气了?叫她连拼板都拿出来了?”澄心说的拼板是郑薇仿着上一世的拼图,小时候用薄木板绘上名家画作做来跟郑芍一起玩的。郑芍小时候很喜欢,长大后偶尔也会找出来玩一玩。而一般她玩拼板的时候,就表示她心情很乱了。   玉版郁闷地道:“本来挺好的,只是后来陛下说咱们夫人对薇姑娘太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哪天对他也这样,咱们夫人没马上答话,陛下不知怎么就恼了。夫人脾气一上来,没搭理陛下,两个人这不就都拧上了?”   澄心一听就急了:大小姐肯定是为着薇姑娘骗她的事在生气,这个时候陛下再一提到她这事,她不好明说,肯定不会高兴,她这时能不发脾气已经是好的,怎么还可能去哄皇上?说起来,大小姐进宫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跟皇帝头一回发脾气。可千万别今天晚上才赢来的好局面马上败掉了!   澄心忧虑得一晚上没睡觉,睁眼陪郑芍做拼图做了一夜,挨到第二天天不亮,她找个借口溜出去找了郑薇出主意。   自打郑薇昨晚瞒着郑芍办成了那么大一件事后,在澄心的心里,郑薇的能耐就拔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现在她一遇事,不自觉地先把郑薇当成了主心骨。   一夜好眠,郑薇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听澄心说完后反而笑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澄心即便是再聪明,也料不到郑薇会说这么句话,不由得傻了,“啊?”   郑薇想了想,问道:“入宫这么久了,你有见过陛下跟哪位娘娘闹过别扭吗?”   澄心不明所以,还是回忆了一下,“前些天的时候,不是说金小仪在御花园碰见了陛下要靠过去,结果陛下黑了脸吗?”   郑薇笑道:“我是问你陛下跟没跟别人闹过别扭,不是问你,陛下生没生过别人的气。”   澄心脸上一个大写的“懵”字,显然是被郑薇弄糊涂了。   郑薇也不知道怎么跟澄心解释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她不是没见过皇帝跟后妃相处的情景,皇帝那种居高临下,偶尔戏谑的态度总会让她想到两个字——宠物。   是的,宠物。   所以,皇帝把后宫全部交给叫“皇后”的那位管家管理,而其他的妃嫔们只需要每天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美美的去见他,取悦他。至于她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吃没吃饱,受没受苛待,皇帝其实是不在意的。   郑薇可不相信,出身平平,还成功战胜这么多人,最终成为了大雍朝主人的皇帝会好糊弄。   可是,不管是明面上也好,还是暗地里也罢,即使他的小妾们争宠争得你死我活,他非但没有就此说过一句话,除了云充容外,他也没有公开坦护过谁。喜欢了,就赏一赏,讨厌了,自有别的女人来对付。这只能说明,他根本懒得在这些女人上面多费心思。   可现在,他居然对郑芍问起了这个问题,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毕竟,谁会想要探询宠物的想法?结合到昨天晚上皇帝的一些表现,郑薇觉得,局面或许不会像她想象得那样糟糕。   郑薇所料不错,这一次皇帝发了大脾气后,当天就传遍了全宫。因为皇后“偶染小恙”,需要静养几日,坤和宫的茶话会没开成,当天上午,景辰宫就迎来了好几个后妃,明里暗里地打听皇帝到底跟郑芍是不是闹掰了,好看看自己是否有机会上位。   但是,这些人的想法注定要成一场空。   郑芍跟皇帝闹了几天的别扭,却死死顶着不愿意向他低头。跟皇帝冷战的这几天,她本人还没有怎样,倒把底下人急个够呛。最后连澄心都稳不住了,往郑薇这里跑了好几趟,想求她帮忙劝劝郑芍。但是郑芍根本不愿意见她,她从哪里劝起?而且,三天之后,皇帝在御花园跟郑芍偶遇过一次,后来又跟着郑芍回了景辰宫。   据澄心说,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偶遇。   到了八月桂子飘香的时候,郑薇跟郑芍的关系还没有修复,皇帝每天去郑芍那里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就算是云充容的脸好了,柔嫔的身体也恢复了,凭添两大劲敌,皇帝对郑芍的宠爱依然足可让后宫妃嫔侧目。   而且,皇后跟郑芍在叠翠阁的那次对峙传出去之后,每天来景辰宫奉承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就连郑薇这里也被人扰过好几回。只后来大约是那些人见她始终跟郑芍的关系没有解冻,这才慢慢淡了起来。   倒是景辰宫里的这些低等嫔妃们因为见识过郑芍是怎么拼命维护郑薇,反倒不敢再随意轻视她。   长日无聊,郑薇反正闲着无事,现在郑芍又不理她,她偶尔也会与这些人往来一二。   这一天,郑薇正跟刘选侍她们玩叶子牌,忽见丝箩神色惶然地进了门。 第26章 跟班的心事   丝箩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还是坐在门对角的陈宝林先看到她后问了一句:“郑姐姐,你家的丝箩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   丝箩有些迟疑地道:“美人,王常在没了。”   屋里欢快的谈笑声凝滞了一瞬间,有人失声问道:“什么?这怎么可能?王常在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就死了?”问话的,是刘选侍。   丝箩虽然惊慌,说话条理还算清晰,“是王常在身边的珍珠偷拿了她的金钗,被王常在发现后要夺回钗子,两个人争执的时候,珍珠失手把王常在杀了。”   自打王常在六月份在叠翠阁公然站在皇后一边,跟郑芍对立,回来之后,郑薇和郑芍虽然没怎么刻意针对她,但宫里见风使舵的人本来就多,何况王常在平时为人尖刻,此时眼见她得罪了有宠的一宫主位,看着前途是没了的,扑上来想踩她一脚的人不要太多。   只是,再不会想到,才两月的功夫,她竟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   刘选侍低声抽泣了一声,随即紧紧咬住了唇,有些畏惧地去看郑薇的脸色。她跟王常在都是京郊同一个镇上的人,又是同一批选秀入宫,后来还同时又分到了景辰宫,关系一直不算差。只是她之前怕被王常在连累,才慢慢疏远了她,选择来讨好郑薇。   郑薇勉强笑了笑,“玩了这么半天,我有些乏了,咱们改日再叙吧。”   即使做那件事之前郑薇预设过所有最坏的结果,但等到一条血淋淋的人命横在她面前时,郑薇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尽管她知道,当天如果王常在不想出头,她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缩在那里不动,可是,毕竟是自己给了她另一种选择,是她把刀递到了她的手上。郑薇没办法说服自己,此事与她完全无关。   当天晚上,郑薇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才到侯府的那段时间,侯府里给他们拨了那个叫“沉香”的丫鬟。沉香生得貌不惊人,郑薇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她是个手脚勤快,言行谨慎的好丫鬟。   直到在老太君的寿筵上,郑薇无意中听到沉香和郑家旁枝子弟郑奎的谋算。   姜氏在家道未中落前就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虽然郑父与她成婚之后将她捧入掌心密密藏之,但郑奎在姜氏未成婚前就见过她,自此便惦记上了她。只没想到,郑父死后,还不待他高兴终于有机会摸到姜氏,姜氏便搬到侯府里住。郑奎贼心不死,许了沉香一百两银子,要她在老太君寿筵当天将姜氏引到侯府的偏房当中淫辱。   郑薇有些忘了她当时是如何的愤怒,但她还记得,沉香是在她的设计之下如何一步步踏入了郑奎为姜氏设下的陷阱当中,最后自食恶果。她也记得,沉香被郑奎领走后,没过多久便传来郑奎的夫人成日打骂,大冬天里,还把她赶去睡柴房的消息。   模模糊糊中,郑薇只觉得一会儿是沉香顶着满头的血在看她,一会儿又是王常在在冲她不停地冷笑。   她猛地惊醒过来。   寒凉的月华透过半掩的窗户照进妃色床帐当中,郑薇探手入中衣,身上湿黏黏的,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披衣起身,把窗户全推开,启明星已经挂在天边,天快亮了。   左右是睡不着了,郑薇便准备到院子里走走。乔木躺在外间的榻上睡得口水长流,郑薇不想劳师动众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等出了门,一看院子里的情形,顿时哑然。   春生一手搭着拂尘,领着几个宫女太监捧着冠服热水等物正悄然无声地站在正殿门口。看见她出来,春生默默拿手指一指正殿,示意她不要出声。   郑薇这才想起来,昨晚皇帝又宿在了景辰宫,看时辰,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是卯时,是皇帝该起床上朝的时间了。   郑薇也不想大清早地跟皇帝在院子里撞上,对春生点点头,识趣地准备找个角落窝起来。正好角门刚开了一条缝,她两腿一抬,走出了院子,准备去御花园的凉亭坐坐。   角门外站着一个穿朱衣的侍卫,郑薇漫不经心地把目光往他身上一扫,立刻微微瞪大了眼——沈俊?   沈俊显然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看见郑薇,他愣愣盯了郑薇一会儿,才想起来直视后妃是极为不恭的行为,忙忙低下头来,耳根却不自觉地红了。   她身上熏的是什么香?还……挺好闻的。匆忙之中,沈俊的脑海中划过这么个念头,眼睛落在那双竹青底绣粉蔷薇的缎面鞋上不动了。   那双绣鞋的主人却没有就走,她略显清冷的声音敲击在沈俊的耳朵中,在心上投下微微的涟漪:“对了,我还没谢过沈侍卫的救命之恩。沈侍卫,多谢了。”   沈侍卫?她是在跟他说话?   “娘娘怎么知道我姓沈?”沈俊一句话冲口而出。   郑薇愣住了,她知道沈俊,是因为之前让郑芍专门打听过他,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   她咬了咬唇,在对方纳闷的眼神里,只觉脸颊一阵阵的发热,深深一个福礼蹲下去,掩饰住自己的困窘,“总之,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沈俊一开始并没想起来郑薇在说什么,六月的那次落水……他不自觉捻动了几下手指,仿佛那纤细柔软的腰肢还留在手中,他有点结巴起来,“这没,没什么,就是没有沈某,娘娘也不会有事的。”   郑薇本来上次落水心里就有鬼,此刻听沈俊这样一说,她立刻就想歪了,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两个问题:他竟然知道自己是装不会游水的?!!他怎么知道的?!!   她猛地抬头,脱口问道:“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俊呆了一下,“娘娘说什么?”   郑薇瞪眼道:“别装傻,我还能说什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俊更呆了:“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郑薇皱眉,这小侍卫也太会装了吧!她会水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不然的话,肯定又是一大堆的麻烦事。怎么跟郑芍解释这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如果会水,为什么装作不会,让一个侍卫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郑薇四下看了看,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我会水的事,你还告诉了谁?”   她会水?她居然是会水的!   沈俊不可思议的目光落到郑薇的眼里,郑薇顿时有种自己做了件天大蠢事的不祥预感。果然,随即便听这人诧异地问道:“娘娘您会水吗?”   郑薇:“……”   郑薇狐疑地盯着他,他的眼睛狭长而黑白分明,此刻正微微皱了眉,突而恍然大悟道:“娘娘以为我知道您会水的事?我是说,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并不知道娘娘会水。”   郑薇:“……”她真是,蠢死算了!   郑薇窘迫地退后两步,捂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想赶紧走:怎么跟这人说不到几句话就连犯这么多错?   “那你不许跟任何人说!”郑薇咬牙切齿地道。本来她还想威胁一下这人的,但是,她手上又没有人家的把柄,她,她就是想威胁,她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呀!   她懊恼地跺了一下脚,却只有虚弱地再重复了一遍,“不许跟任何人说!你明白了吗?”   沈俊望着这姑娘因为生气而红扑扑的脸蛋,跟天东头悄悄探出一点的红日一般,有种温热到暖烫的美丽。他心里突然间就有什么炸开了,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事实上,他也的确笑出来了。他的笑声在清晨微寒的风中轻轻回旋,郑薇只觉听得耳朵都要酥了。   要是那个笑声不是嘲笑,那就更完美了。她竟有心思自我调侃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原本就在虚张声势,而这人竟然在嘲笑自己!郑薇就是脸皮再厚也撑不住了,急急转了个身,准备先逃离现场再说。   “娘娘!”沈俊突然在身后叫住了郑薇,却没有马上动作,在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掏出一样东西,迟疑了一下,才朝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将它放在两人中间的石板路上。   沈俊缓缓退了回去,没有看郑薇,眼睛直视着前方,轻声道:“宫中多风雨,保重!”   天光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变亮,郑薇的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方砖上。   方砖上是一个黄色的平安符,这个符的边角已经起了毛边,看得出来,很旧了。   郑薇觉得,这个小小的符纸就像那轮刚刚还将跃未跃的日头一样,蓦然间爆出万道金光,刺眼得,灼热得她既不敢看,也不敢碰。   他……他……   沈俊好像知道知道郑薇在想什么一样,喃喃如自语:“大相国寺的圆智大师符很灵,一定会保佑娘娘平安到老的。”   平安到老,这在宫里可真是个奢侈的愿望……郑薇眼里*辣的,她赶紧抬起头,将眼中滚滚滚起的热潮拼命地眨了下去。 第27章 跟班的担忧   郑薇闭起眼睛,唇边却拉起一个轻巧的笑意,早间温暖的阳光在她脸上肆意游弋着,让她整个人都像在闪闪发光。   沈俊像是承受不住这样炙烈的光芒一样,他微微眯起眼睛。   然而,下一刻,郑薇却毫无预兆地提起裙子,拿出最快的速度,像只快速掠过低空的燕子一般,轻捷地冲出了甬道!   沈俊:“……”   “喂,阿俊,你发什么愣?陛下要上朝了,快进来啊。”沈俊的身后有人从角门里探出头低声叫道。   沈俊低下头,那枚黄色的符安安静静地躺在方砖上,比起之前,似乎更加黯淡了一些。   沈俊身后叫他的那个人也看见了它,有点诧异地问道:“你不是说过,这是你爹给你求的符,能保平安吗?你平时不是宝贝得很?怎么掉到地上去了?”   沈俊将符拾起来放入怀中,却没回答他,“走吧,陛下马上要出来了。”   郑薇这边一路疾冲,等想到要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居然都快冲到掖庭去了,跟御花园的方向完全相反!   再看一眼掖庭大门旁边立着的日晷,居然都快卯时二刻了,郑薇低叫一声“糟糕”,赶紧又朝回赶。   回到景辰宫的时候,乔木和丝箩果然都急坏了,丝箩连忙上前几步有些埋怨地问道:“美人一大早的出门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可把我跟乔木姐姐吓得呀!”   乔木见郑薇脸上神色还好,才跟着附和道:“是啊,美人你出门的时候怎么也不叫醒奴婢?奴婢醒了看见你没在,可吓死了。”   自从那天晚上在叠翠阁门前将乔木训了一顿,乔木虽然在后来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向郑薇保证,以后遇事要多思多想,不会再没头没脑地冲出去瞎说话,但同时,她说话做事也失去了以前的爽利憨直,变得有点畏畏缩缩起来。这段时间,她就连对着郑薇,也不敢有什么说什么了。   只是今日郑薇的情绪实在太不对头了,乔木同她两个走在景辰宫众人的最后面,看着她自从翘起来就没放下去的嘴角,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姐,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高兴?”   郑薇吓了一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绷直了嘴角问道:“有吗?”但是她的脸颊依然是红中带粉,眼神柔和如春波,一点也没有之前几月挥之不去的阴翳。   乔木胆子大了些,仔细再看郑薇一眼,“有啊,小姐,你的眼睛里像装着水一样,好亮的,以前你都不这样的。”   郑薇并没当一回事,微笑道:“大概是早上的空气新鲜些,一呼吸新鲜空气,心情当然就变好了。”   郑薇从小就爱说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新鲜词,乔木虽然听不懂,却也不再乱问,心道:若是早上起得早些,能叫小姐的心情好一点,那也算不错了。这两个月,大小姐不理小姐,小姐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情绪一天比一天差,尤其昨天听说王常在的死讯后,更是一整天都没说什么话,怪叫人担心的。   郑薇却在想,今天早上应该把话问清楚的,她想了又想,明明跟这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点交集也没有,他却冷不丁给了她一个平安符,郑薇觉得,她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反而有点惊吓。这个年代,男女之间互赠物品可是私相收授!她只想规规矩矩地在后宫里混吃等死,绝没想过要搞什么大新闻。结果现在……   直到入睡的时候,郑薇都在惦记着这件事,她难得的,有些失眠了。   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挨到快要卯时,郑薇鬼使神差的从床上起来,准备跟昨天一样,再去外面透口气,走一走。   绕过乔木的时候,原本还打着小呼噜的乔木猛地惊醒过来,她揉着眼睛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小姐,您今早又要去御花园吗?”   郑薇不知从哪生了一股恼怒,有些生硬地道:“我只是去外面走走,你睡你的吧。”   乔木哪敢一个人放她走?而且,宫里哪个后妃出门不是好几个人前呼后拥的?她赶紧拍拍脑袋,马上就清醒了,连忙穿好衣服,三两把挽好头发,打来清水净了面追上郑薇,“小姐你等等我啊。”   郑薇也顾不得斥责乔木了,看见那个虚掩的角门时,她的心突地跳快了两拍,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门扉。   但是——   那里居然站着两个朱衣侍卫!一个高又黑,壮得像头黑牛,另一个,面皮白些,却足有二十多岁,蓄着两撇小胡子,都不是他。   沈俊呢?他今天没来吗?他为什么没来?   郑薇心里的失望几乎快要克制不住,那个问题搁在她心里,这一天一夜几乎快要爆炸。乔木一直在关注着她,此时见她脸都灰了下来,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郑薇随口道:“有些冷了。”   乔木轻轻拍了下脑袋,“哎呀,看我,都忘早上这么凉,该多穿件衣服的。美人,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件披风去啊。”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郑薇还真觉得有点冷了,刚刚好,一阵穿堂冷风吹来,郑薇打了个哆嗦,往前走了一段路。   甬道口,那个红衣侍卫微微偏了一下头。   沈俊!   郑薇压抑着自己的步幅,慢慢踱到甬道口,拿眼角的余光瞥着他。   沈俊眉睫不动,眼神直视着前方的红墙,站得笔直,郑薇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她,她轻声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卡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身后有人快速地在向她这个方向跑过来,郑薇半侧了身子,是乔木捧了她的披风过来了。   郑薇再看一眼沈俊,天空开始发白,星光最后的余辉投映入他的眼睛里,简直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郑薇像被什么蜇了似地,把头往另外一边撇过去,匆匆丢下一句话:“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我不要!”言罢,她几乎像逃一样的,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人坐卧难安的地方。   郑薇却不知道,在她离开的时候,沈俊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住她,直到郑薇拐了个弯,消失在那一片重重叠叠的红墙翠瓦中,他才收回目光。   时间溜得飞快,转眼便是八月十五。   每年的上元,中秋,以及年前封印的那一天宫里都要大宴群臣。   郑薇虽然跟郑芍没有见面,但澄心一直在两人之间传话,因此,郑薇也知道,威远侯太夫人及夫人本次都会进宫,郑芍早早地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其实,郑芍不知道,郑薇想威远侯的人进宫比她想得更加厉害。   自从春天的牡丹花宴郑薇收到那张让她坐立难安的银票之后,她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只是,她找不到地方去问那张银票是怎么回事,也就只好强迫自己先忘掉。现在,威远侯家的人要进宫了,郑薇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只恨不能一步跨到八月十五当天。就算不能明说银票的事,但郑薇决定,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姜氏这段时间在家里干什么。   今年的中秋宴订在中午,凡是在京中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眷入宫。一大早的,郑芍就领着景辰宫的人赶了过去,郑薇想想之后可能还需要郑芍帮忙,赶在她出门之前,厚着脸皮挤到了郑芍的旁边。   郑芍傲娇地别过脑袋,好在到底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威远侯的人来的却慢一点,郑薇大老远地看到威远侯夫人季氏时,眼睛立刻黏在紧紧跟着季氏来的玲珑身上不动了。   玲珑是季氏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丫鬟,她的手段,早在威远侯府的时候,郑薇就见过了,如果说姜氏在府里有什么事,就算季氏不知道,玲珑也不可能不知道。   跟威远侯的两位长辈见过礼之后,郑薇见郑芍和威远侯家的两个女人说得热络,她瞅了个空,让乔木将玲珑拉到殿外僻静一点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玲珑姐姐,这次我娘没捎什么东西进来吗?”   玲珑为难地摇了下头,道:“没有。”   郑薇心里更不踏实了:姜氏虽性格越发清冷,但对她一向没得说,从小到大,她跟其他普通的慈母没有任何的两样,吃喝住用,样样关心,样样过问,何况她们母女此生再见无期,按照常理,不是更要牵肠挂肚?她捎了东西倒还好说,她没捎东西进来的话,必有九成的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薇着急地问道:“怎么没有?玲珑姐姐,你确定你问过她了吗?”   玲珑微微有些不悦:像她这样主母身边的大丫鬟,别看只是个奴婢,可是,除了几个侯府正经的主子需要敬重外,一般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只这一次,她想到一些事情,也不免对这位薇姑娘心生同情。   但是,有些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玲珑点点头,简单答了句:“不错,薇姑娘我亲自去的幽竹苑问的,你娘她真没有给你准备东西。好了,不说了,我离得久了,我们夫人怕要找我,薇姑娘没别的事的话,我回我们夫人身边去了。”   玲珑一边说,一边挣开了郑薇的手,跑进了大殿当中。 第28章 跟班在两难   郑薇好不容易才逮到季氏进一次宫,怎么可能就这样放玲珑走?眼看玲珑就要消失在穿行的人流当中,她连忙提起裙子追了上去。此时玲珑一脚已经踏进了门槛当中,却被郑薇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袖子,连拉带拽地将她从殿内扯了出来。   玲珑从没见过郑薇这么强硬,一下没提防住,让她拉出来时脚下没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个蒜,她跟着郑薇跌跌撞撞地出了外殿,被扯进一条偏僻的廊道才怒道:“薇姑娘你干什么?”   郑薇原好想好声好气地打听一下她娘消息的,玲珑这样的态度,想来就是她再好言好语,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了,索性冷了脸道:“玲珑姐姐,你不必骗我,我娘肯定是出事了,你直说我娘是出了什么事吧。”   玲珑从郑薇手里把胳膊抽出来,低着头只顾着整理被郑薇扯乱的衣裳,一口咬定:“没有,薇姑娘你别多想了。”   郑薇看了看,这附近只有宫女太监在来回穿梭,她们离这些人离得远,想来不会被关注到,见玲珑一副满心焦急,匆匆忙忙要回大殿的样子,冷不丁地威胁道:“你跟世子的事,现在还没告诉夫人吧?”   玲珑万万想不到郑薇竟然知道这么隐秘的事,骇然失色,“你怎么——”她脸色一变再变,虽然她及时截口,但她的神色已经相当于承认了。   郑薇悠然一笑,不再说话。   玲珑咬了咬牙,怒道:“薇姑娘,没有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您不知道随便乱说话,是会要了奴婢命的吗?”   玲珑这丫头精利能干,一向是除了几个侯府主人之外,谁也不看在眼里的,像是郑薇,也只因为她跟郑芍走得近,能被她略略放在眼里,但其实心里并没有拿她当回事。更不必提,她会有对着郑薇自称“奴婢”的那一天。   别看她姿态摆得高,其实语言上已经软了。   郑薇冷笑道:“玲珑姐姐看来是已跟世子断了,这也不错,我也好跟夫人报个喜,省得她整日里怕世子被府里的小妖精勾坏了身子。”郑薇说完,半点不打顿儿的转身便走,真的是直直往殿中季氏的方向而去。   这一回慌的人便轮到了玲珑:她虽跟郑薇这个在侯府吃了近十年白饭的堂小姐不熟,但对方在侯府里做过什么事,性格如何,她也有个大致的了解,她并不敢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   玲珑脸色大变,拉住郑薇恳求道:“薇姑娘,奴婢求您给奴婢一条活路吧。”她双目含泪,一脸苦相,若是远远望过来,只怕要把郑薇当成仗势欺人的主子,而玲珑便是受足了欺凌的奴仆。   郑薇冷眼看她,慢慢道:“我不想与你为难的,玲珑姐姐,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娘是出了什么事。”   玲珑眼神几度挣扎,最终颓然耷下肩膀,道:“好吧,既然薇姑娘您一定要知道,那奴婢就冒死跟您透露一点吧。其实,姜夫人这些天病卧在床,我们夫人不想让您为这事担心,便不让奴婢告诉您。”   郑薇上下打量着玲珑,一时没有说话。   玲珑明明比郑薇还高上一些,却生生像是被对方审视着一般,整个人都要紧绷得跳起来。   郑薇勾了勾唇角,一语不发地朝殿里走。   反而是玲珑被她这摸不着头脑的表现吓住了,忙又拉住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薇姑娘,奴婢说得是真的啊,您相信奴婢啊!”   郑薇甩出三个字:“说实话!”   玲珑疑惧地看着郑薇,也弄不清楚郑薇到底从哪里看出她是瞎编的。但对方这高深莫测的样子无疑让她压力倍增,她也不敢随便瞎唬弄了。   “好吧,我说,不过,薇姑娘您可千万别出卖我啊!其实姜夫人自您走后就一直想要遁世清修。”   郑薇没听懂,“什么?”遁世?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玲珑既然连最难开口的那一句都说了,再说点其他的也不会觉得难到哪里去,“是这样的,姜夫人不知在哪里认识了一个叫静惠的老尼,从上次我们夫人进宫后没多久,便说要跟着她回什么寂月庵清修,我们夫人一直在劝她不必如此,侯府肯定要养她终身的,可她不听,这些天在家里她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还执意落了发。”   玲珑见郑薇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生怕她迁怒自己,忙道:“薇姑娘,奴婢不是没去劝过姜夫人,可她连门也不让奴婢进,奴婢看她真是铁了心了。”   郑薇只觉头晕目眩:是了是了,姜氏在这世上除了惦记一个她外,别无所系,而她现在进了宫,以后活得是好是赖,姜氏一点忙都帮不上。既然如此,她在那侯府里本身就是在挨日子,住得不快活,何不弃世出家?反正,她天天住在那里本来就像出家似的。难怪她上次用那么隐秘的方式把银票送了进来,这想必就是她们家里她不知道的一笔钱吧?姜氏把全部的家当给了她,自然更加了无牵挂了!   郑薇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正在郑薇心慌意乱的时候,威远侯太夫人身边的核桃跑了出来,叫着玲珑的名字,埋怨道:“哎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躲懒了?夫人找你找得急死了,你快跟我来。”   玲珑偷眼看一下郑薇,叫了一声“薇姑娘”,见后者没有反应,提心吊胆地跟着核桃去了。   郑薇这时哪还顾得上玲珑的那点小九九?她娘要出家了,这可怎么办?!   郑薇愿不愿意倒还在其次,问题是,她娘的那个长相,哪家庵堂盛得住她啊?而且,她虽从小没怎么出过威远侯府的大门,可小时候没少怂恿郑薇偷着弄话本子,里头那一本本的尼姑和香客的故事,她可不信全是凭空捏造的!   还有这个寂月庵又是打哪冒出来的?是不是专骗没出过门,心思单纯妇人的野庵?她在京里长大,是一点也没听过!   现在该怎么办?她娘拗起来真的很可怕啊!别看侯府府门高深,可她娘真想要走出去,不一定没有办法。可是,她到底要怎么阻止她娘?   郑薇恍然大悟,难怪季氏不许玲珑告诉她此事!   这种事说之无宜,反而可能会让郑薇因为姜氏要出家而对威远侯府不满。反正她人在深宫当中,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她娘的情况,时间久了,还不是由着她们说什么是什么?   但是,郑薇惊慌过后更是发现,即使她再着急,所能做的也是非常有限。她能出宫劝她娘吗?她娘能进宫听她劝吗?她能像威胁玲珑一样威胁季氏,让她对她娘多关注一些吗?   不能,不能!都不能!!   郑薇想得腿脚都发软,尤其是考虑到其中潜伏的危机后,几乎站立不住,她踉跄了几步,将手撑到旁边宫殿的门框上。   然后“吱呀”一声,那门竟是自己开了。   郑薇措手不及,整个人都向里倒了下去!   郑薇把那声尖叫死死地憋进嗓子眼里,眼看一张脸就要砸到地上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正巧架住了她的臂弯。   郑薇愕然抬头,又是他?!!她随即恼怒起来:他又在这里?那刚刚的话,他听了有多少?   沈俊脸也有些发红,像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一样,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听的。”这里原本是乾宁宫内的一处偏房,他今早觉得穿的里衣后背有些不对,看见这里门开着,屋里又暂时没人,便想摸着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哪曾想,他前脚进去,门都没来得及锁,后脚便被玲珑和郑薇堵在了里面。而且,两人说得那么投入,他反倒是不方便出去了。   他原想等二人离去后他再出来,谁知竟会让郑薇抓到。   郑薇低下头,小声斥道:“放开!”   沈俊手如同被火烫过一般,才发现自己还牢牢地握着郑薇的胳膊,连忙放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什么都不管用,干脆抱了个拳,快步越过郑薇,准备离去。   郑薇却看着他红色的公服,眼睛猛地一亮,行动已经先于大脑地叫了一声:“等等!”   沈俊回过头来,眼里是纯然的疑惑。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郑薇颇为底气不足地问道。   沈俊瞟了她一眼,还没有答话,脸色突然一变,拔腿便跑了出去。   郑薇愕然又有些恼怒:不愿意也不用一句话也不答就被吓跑了吧?   然而,没时间让郑薇生完气了。   她已经听到了来自旁边侧殿的骚乱,有人在高声叫着:“快着人去请太医,盈夫人晕倒了!”   盈夫人?郑芍晕倒了?她身体那么健康的人也会晕倒?!!   郑薇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不会她乱吃乱喝什么东西,中招了吧?   郑薇什么也来不及想,迈步冲进了侧殿当中。   原先郑芍坐的位置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围了起来,郑薇扒开人墙,便看见穿着郑芍脸色苍白,人事不知地半躺在季夫人的怀里。 第29章 (三合一大章 )   “唉,姐妹们,你们围得这么紧干什么?快让开些,让我来看一看!”   郑薇还没开口,江昭仪乍乍呼呼的声音先在身后响了起赤,而她人还在最后头,身上走到哪带到哪的那股闻着都叫人头晕的香风已经飘了过来。   她算这一拨先到的嫔妃里除了郑芍外唯一的一个一宫主位,旁人一听出她的声音,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江昭仪一脸关切,伸出手要去摸郑芍的额头,一边去问季氏,“侯夫人,这是怎么回事?郑妹妹好好地怎么就晕了?”   虽然自己的女儿还晕着,季氏的情绪看着倒还稳定,她有意无意地拿半边身子挡住江昭仪,见她手伸过来要碰郑芍,也没有说要让一让,“回昭仪的话,臣妇也不知。”   她刚只说完这句话,郑薇便看见郑芍身子抽搐了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开,口一张便吐了出来。   不巧的是,郑薇此时也在俯身去看郑芍,她这一吐,秽物正好全喷到了她身上!   乔木低呼一声:“美人!”   郑薇摆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抽出帕子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听季氏焦急地问道:“盈夫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郑芍无力地摇了一下头,眉头拧得死紧,还没说话,先忙忙地捂住口,把头歪到一边去,像是又要吐,却又硬生生憋住了。   澄心不知从哪找出个痰盒捧到郑芍面前,“夫人,吐在这里吧。”   郑薇帮着季氏扶起郑芍,郑芍两手捧着痰盒,却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威远侯府的太夫人冯氏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地催问道:“太医呢?太医还没到吗?”一边又忙忙使了核桃帮着去问。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要叫小太监把郑芍抬到侧殿里去。   江昭仪观察着郑芍的脸色,突然神色怪异地问道:“郑妹妹该不会是有孕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声音都为之一静。   郑芍自从进宫以来,一直都圣宠不断,只是她承宠快一年了,迟迟没有曝出孕事。众妃提防她的同时,也难免在暗中笑她是“犁不肥的地”。这个时候,她若是传出有孕的消息,那于她可不正是锦上添花?皇帝的孩子本来就少,再叫她生下一个,不管这一胎是男是女,她更进一步简直是一定的!   连郑薇为郑芍顺气的动作都缓了下来。   她刚刚还没想到她有可能是有孕了,但这一次,郑芍没怀孕也就罢了,假如她真的有孕,现在的局面可真是不大美妙。在今天到这里之前,郑薇从来没听说郑芍有过孕相,这说明,郑芍有没有孕,至少是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的。   季氏看来也跟她想到了一处去,她看一眼正满脸惊疑的澄心,顿了一下,随即挂起得体的微笑:“昭仪娘娘可不好乱说话,说不准盈夫人是没有怀孕呢,还是等御医来后确诊了再说吧。”   江昭仪一脸喜意,像比郑家的那几个女人还高兴的,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郑芍身上瞟,咯咯笑得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似的:“准保是没错了,我当年怀佳福公主时,跟盈夫人的反应一样呢。对了,澄心,你家主子的小日子有多久没来了?”   郑薇看澄心的表情为难,便知道江昭仪只怕问到了重点,郑芍的小日子可能是有些问题。可若现在照实答出来,反倒像是证实了江昭仪的猜测。但等一会儿御医来后,万一郑芍的确是怀孕了,这倒还好说,要是不是的话,空欢喜一场倒也罢了,只怕还会被人笑话“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冠上一个“轻狂”的名声。   能够接到帝后中秋宫宴邀请的,无一不是勋贵重臣,而且,宴席虽说分男女席位隔开,但也只是分了一个主殿和侧殿,若是两边有事发生,另外一边马上就能知道。换句话说,郑芍此次如果没有怀孕,却又乍乍呼呼地先嚷出来放空炮,这个人少说也要丢到满朝文武面前。   不管江昭仪问得是有心无心,必须得先把她的话头拦下来。   而此时郑芍吐得厉害,季氏和冯氏,一个在吩咐人找水,一个扶着女儿的肩在帮她擦嘴,根本没空来接话。郑薇只有开口笑道:“昭仪娘娘,这也是说不准的,毕竟每个人身体不同,是我曾听说,有些妇人就是怀了身孕也会来小日子。”   江昭仪不悦地皱眉:“郑美人,你又没有生养过,你从何得知?”她嗤笑一声,“何况,我可从没见过有人怀孕后还有小日子的。”   郑薇笑道:“昭容娘娘若是不信,等御医来了,不妨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问什么?”一道男声突然插|进来。   是皇帝来了。   众人急忙跪下见礼,皇帝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是朕听说盈夫人身有不适,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盈夫人现在可有大碍?”   郑芍脸色惨白地正要答话,然而话未出口,突然抱着痰盒又是一阵大吐特吐。   皇帝浓眉皱起,“竟是这么严重。对了,刚刚是谁在说话?要问太医什么?”   郑薇退后两步,已经把自己缩得恨不得都原地消失了,此时皇帝问话,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回皇上,是臣妾在说话。”   周显原本进门时听着那声音有些熟悉,再一看是郑薇,顿时倒足了胃口,扭过头“嗯”了一声。   郑薇见他兴致了了,准备识趣地咽下后面的话默默退下,江昭容突然捂着嘴笑道:“皇上,你说郑妹妹好笑吗?她说怀了孕的妇人也有可能来天癸,真是的,她一个没生养过的女人家非要跟臣妾争这个问题,怀孕妇人来不来天癸,难道她比臣妾还清楚吗?”她一边说,一边眼巴巴望着皇帝,像郑薇真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满头的金首饰叮叮乱晃。   皇帝看郑薇一眼,她穿着一身藕合色挑线对襟上衫,下头是一条雪青撒花裙,眼睑微合,神情淡淡,在满室喧哗鲜艳的背景色中,倒有了些斯人独立的孤冷清高。   皇帝心中一动,问道:“郑美人,你可是像江昭容说的一样,在随口乱讲?”   郑薇心中腹诽:你的爱妃吐得要死要活的,你还不去关心一下她,怎么在这里跟我歪缠?   但她不敢不答,“回皇上,臣妾也只是曾经听人说过一回。”   皇帝挑了挑眉头,“哦?你一个内宅妇人又从何得知?莫非,郑家还教了你妇人家如何产育的事?”往常并没在意,想不到郑美人的声音听着倒有些特别的清甜。   郑薇被问得快要流下冷汗:她知道这个,还是前世她曾陪着一个怀孕的朋友做产检得知的。这一世郑家家教极严,她根本没机会接触,而且郑家的几个女人都在这里,她就是想顺着皇帝的话撒谎,也要冒着被拆穿的危险。   好在这时候殿外有人跑进来禀道:“陛下,各位娘娘,太医到了。”   皇帝深深看郑薇一眼,站在他的角度上,只看得见对方一点纤秀的下巴都快要藏到白色中衣的衣领当中,皇帝突而有些遗憾女人们回回见他为表示驯服,总是把头低得太厉害,这个郑美人长得什么样,他真有些忘记了,只记得她头一回侍寝时,口中那浓郁得几乎让人想吐的口气……唔,细想来,看面几回跟她接触也没闻到过那叫人欲呕的味道,想来那毛病当是好了吧?皇帝顺着那点下巴往郑薇的领口看下去,有些心猿意马。   “宣。”   郑薇松了一口气,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毕竟此时不是走神的时候,她默默站到一边,看太医四指搭在郑芍腕上。   满室的静谧当中,郑薇突然有种强烈的被注视感。她抬头望去,只见沈俊目含忧虑,与她对眼看了个正着。   这一回沈俊却没躲开她的眼,他直直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郑薇怕大庭广众之下叫人看见不好,率先调开了目光。   “恭喜皇上,盈娘娘有喜了。”御医的声音让满场的静音瞬间解了冻。   郑芍双手捧着肚子,不敢置信地问道:“我是有孕了吗?太医,你说真的吗?”   皇帝哈哈大笑,目光定在郑芍的肚子上:“爱妃还用问吗?要是连喜脉都诊不出来,那御医还留着干什么?”   御医一边擦着冷汗,肯定地连连点头道:“皇上说得是,娘娘孕相极明显,足有两个月了,微臣绝对不会诊错。”   得到御医的再次肯定,郑芍的一颗心这才算彻底落了定。她摸着还是瘪瘪的肚子,满足地笑了出来。   近一年来,后宫妃嫔之中属郑芍宠爱最甚,然而连柔嫔的肚子都鼓起来一回了,她却迟迟没有消息。即使郑薇经常气定神闲地安慰她,说她生育太早不是件好事,也不能令她完全放心,直到现在这个消息的落实,终于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季氏搂住郑芍喜极而泣:“太好了!娘娘,这真是太好了!”不枉她在家里日夜担心,刚刚与女儿见面时,她还给了女儿一张从娘娘庙里求来的送子符嘱她日夜戴着,再想不到此次进宫便可称心如意。   郑芍被季氏抱在怀里却在找明明刚刚还在她身边,一错眼便不见了的郑薇。却看见郑薇站在靠外侧的一边,神情严肃,眼神游离,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郑芍看得心里一堵,那股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再也压不住,她猛地直起身子,“哇”的一声,对着痰盒再次大吐特吐起来。   “陈太医,你快看看,盈夫人怎么吐得这么厉害?她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一旦确诊喜脉,皇帝对郑芍的重视立刻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见郑芍不舒服,他忙急着叫太医来看。   太医呵呵笑道:“陛下放心,盈夫人身体底子极好,夫人刚刚呕吐,或许是因为大殿中人太多,气味太杂,让夫人感觉到不适了。”   “哦?那该怎么办?”   在太医跟皇帝说话的时候,郑薇却在仔细地观察周围那群人的反应。   在太医宣布郑芍怀孕的同一时刻,大殿里女人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齐齐扭曲了面孔,那些目光中交杂的妒恨和恶意生生叫郑薇看得后背发凉。   也不知这一幕刺痛了多少人,会叫多少人心里熬出毒汁来。   郑芍的怀胎只是开始,困难,还在后面。   郑薇深吸一口气,只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过来一样,转眼一看,却是郑芍狠狠剜她一眼,见她看过来,又赌气地掉了脸。   郑薇忍不住微微一笑:郑芍这个样子,看来已经想通,心里早就原谅了她,只是脸上挂不住,才硬撑了这么久也没理她。罢了,大不了自己再多去赔几回礼,总要叫她把这口气给出了。   郑薇主意打定,便听有人在殿外唱道:“皇后到。”   皇后戴着博山点翠的燕居冠,一身大红绣金龙的通袖夹衣衬得她整个人比平时鲜亮了不少,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向皇帝行了礼,笑着道:“怪我来迟了,在路上的时候便听说郑妹妹怀了身孕,陛下将再添龙子,真是可喜可贺啊。”   皇帝笑道:“盈夫人头一次有孕,什么都不懂,还要多劳皇后照应了。”   皇后满脸的笑意略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答应道:“那是自然。陛下便是不说,这也是臣妾的份内之事。”她又和和气气地握了郑芍的手:“郑妹妹在这里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吵,需要静养吗?”   皇帝刚刚跟御医商量的就是这件事,皇后这话倒是问得巧了。而郑芍也的确不很舒服,虽白着一张脸,也勉强笑道:“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臣妾正觉得此处有些喧闹,想回宫先歇一歇。”   郑薇在旁边冷眼看着,郑芍的演技真的是日复一日的高卓。明明六月的时候两人已经撕破脸,自那以后,皇后明里暗里针对了郑薇几次,却都没能讨到好处,她只好暂时熄火。现在两人当着皇帝面前演“姐姐妹妹一家亲”,都堪称是演技派大咖。   不管皇后心里对郑芍什么想法,但不影响她本人做事的高效,她很快叫人找来了软轿,张罗着把郑芍送出宫。   郑薇倒想跟着,只是刚刚有事的时候还不觉得,她冷静下来才闻到她身上的那股酸臭味,几乎是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悄悄地皱鼻子。   郑薇为免熏得郑芍又吐起来,只好跟她拉开一点距离,看威远侯家的几个女人都跟着去了,一边打发着乔木:“你去找盆清水来,我在这里等着你,把衣裳先擦一擦再走。”   郑薇和乔木停的地方正好在刚刚她和沈俊见面的小房间前面,此刻四下无人,郑薇不免又想起他,现在想来,习武之人一般耳聪目明,他刚刚应当是先她一步听到了侧殿的喧哗,是出去查探发生什么事的。   真是可惜,她的话没来得及全说出来,他便走了。   郑薇再一想到她娘要出家的事,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无力感。在父亲死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前生的记忆是在父亲死后才全数苏醒过来的,即使前世的记忆苏醒,她对姜氏的孺慕之情也惯性地延续了下来。   也就是说,她其实一直是把姜氏当成唯一以及真正的母亲在对待。   现在她的母亲要遁入空门,她不止是不舍,心里还有着巨大的惶惑:她以后是不是母亲就算仍然在世,也可以算作没了娘?   即使得知自己要入宫,郑薇也从没如此害怕过,她曾想过,至少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世,就是为了她,不管在哪里,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以前在威远侯府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姜氏作为一个母亲,却要靠女儿在侯府里讨好主人家才能过得好日子,甚至是女儿帮她从侯府开的铺子里拿到了一份分红,这女儿养起来不止不耗费花销,还净落不少,谁不羡慕她有个聪明会来事的女儿?   但郑薇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姜氏在,一心思念着现代社会的她根本不会这样用心地经营生活,更不必提与郑芍交好。   姜氏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根。   可现在,她的根是要断了吗?   那她入宫这么久,苦苦挣扎,苦苦谋划,甚至还几经生死,到底是所求为何?   一阵冷风吹过,郑薇抱起手臂打了个哆嗦。她想起姜氏那双总是充满着哀愁和清冷的双眼,不知不觉中,眼泪流了下来。   人手都集中到了前殿处,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等回去景辰宫说不得还要面对郑家的那一票女人,就是想哭也不自由了。郑薇索性蹲下来藏到这里唯一的那个水缸背面,胡乱掏了帕子,捂着嘴小声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郑薇眼前忽地多了一双靴子。   郑薇停下哭声,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靴子边缘的正前方各绣了一朵藏蓝色的梅花。   郑薇呆了呆: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沈俊吭哧吭哧地挤了一句话:“娘娘你别哭啊。”   郑薇正要答话,但是刚刚大概哭得太狠,她鼻子倒先哭得被堵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流下来!   郑薇尴尬以极:这时候能流下来的还能是什么?但这人死活没看出来她的窘境,还杵在她面前一步也不动。   郑薇无可奈何,再不擦的话,鼻子里的东西都快要顺流而下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心道:反正每次见到他,自己不是在罚跪,就是落水了,要么就是要摔了,总归没有个好形象。她正伤着心,且顾不得那么多,就着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恶声恶气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吗?”   反而是沈俊被她惊了一下,忙将眼神错过些许,“娘娘不是说要找微臣吗?您是有什么事吗?”   郑薇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之前的事,心里虽仍尴尬着,但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这件事既然季氏连告诉都不愿意告诉她,更何况是帮她在她跟姜氏之间传信?而且季氏就是能帮她传个一次二次,那万一姜氏死活拧着要出家,她还能一次次地用威远侯的资源帮她们母女联系?更不必说,这样频繁地传递消息本来就容易让这些暗线过早地曝露。   她只有求眼前这个曾给过她数次善意的陌生人。   郑薇深深地吸口气,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底气严重不足:“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抬眼忐忑地看一眼沈俊,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她。她微微低下头:“刚刚我娘的事你都听到了吧?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帮我给我娘带封信。”   郑薇以为沈俊至少要考虑一会儿才会回答的,没想到他十分爽快地就点了头:“没问题。”   反而是郑薇先愣了:“啊?”她不敢相信地再问一遍,“我是说,我想让你给我带封信出去,这也能行?”   沈俊看一眼这女孩子通红的眼睛,肯定答道:“能行,你什么时候把信给我?”   郑薇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把事情解决,反而有些踌躇地问道:“这于你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这个女孩子明明已经焦急得躲在这里大哭了,却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到他。   沈俊看着她,心情莫名有些柔软:“娘娘还是先想好您的信写好了怎么传给微臣吧。”   突然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下来,郑薇险些没乐晕过去,好在她还知道这是哪里,忙稳住了心神,恨不得对沈俊感激涕零:“沈侍卫,我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了。你要真肯帮我这个忙,可是救了我的命!”   郑薇一激动,又眼泪汪汪的了。只是这姑娘大约不知道,她刚刚躲在角落里哭,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一道黑泥,在她白生生的脸颊上格外的显眼。   沈俊右手动了一下,却又悄悄地将它压会到了身体的侧边。声音里带着些许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苦涩:“圣恩浩荡,娘娘以后自是有无边富贵可享,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会有很多人来帮你忙的。”   郑薇略略拢了眉:沈俊这是说她要得皇上青眼了?他怎么会这么想?   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闻言不以为意地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我一个小小的美人,无姿无色的,陛下怎么会看上我?”   沈俊认真地看住她,道:“非也,娘娘前两月曾大谈荔枝的物性,说过荔枝此物最是娇贵不能保存,当时陛下就在旁边的御花园站着,陛下曾赞过娘娘是才女。”   郑薇刚要否认,突然想起那个至今都难忘的晚上,脸色顿时白了,她有些惊慌地问道:“六月?你说的是不是一个傍晚?”   沈俊刚要答话,面色突然微微一变,冲郑薇拱了拱手,“有人来了,微臣先走了。娘娘若是写好了信,使人送到坤四所的侍卫房里找我就是。”   “等一下!”   郑薇一听就急了:还要给他送过去?别说她根本不敢随便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旁人,就是给了,她们外廷跟后宫分属于两个地方,寻常连小太监都不能随意在两边穿行,她一个小小的妃嫔,到底要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地把东西给他送到手上?   她道:“我找不到人去啊,你能不能再说一个地方?”   沈俊没想到郑薇叫住他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耳朵里听着脚步声越发近了,心下不由得焦急:“你叫那天撞了蒋太医的小太监送过去即可,我会交代同僚放行的。”   郑薇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傻了:那天晚上她是让澄心找了一个郑家的人去拦一拦蒋太医,可安排都是澄心在做,澄心找的谁撞的蒋太医,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可能找郑家的人去递这封信啊!   还有,这个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明明她那天的表现连皇帝皇后都没看出来破绽,他又是从何得知蒋太医的受伤跟她有关系?郑薇在飒飒的秋风当中出了一身的冷汗,总觉得自己做什么事都像是被人看穿了一样。   郑薇迟迟没有答话,沈俊却等不及了,只当是她同意,他不再多言,甩开步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郑薇还没从强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便看见沈俊跟乔木在拐角处擦身而过。   乔木端着一个铜盆快步跑来,惊疑不定地问道:“小姐,那里怎么会有一个侍卫?”   郑薇“嗯”了一声,听见乔木的声音,才是彻底回了魂,她随意指了个位置,“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刚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便走了。”   这些侍卫也会有一些在后宫中轮岗,乔木并不当一回事,问了这一声之后便专心地绞了一把布巾,帮郑薇擦拭起弄脏的衣襟。   郑薇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乔木帮她清理着身上残余的秽物,心思又飘到了刚刚离去的沈俊身上。她自问自己设计的一切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若非此事必须要用到郑家在宫里的人手,她一开始就不会骗郑芍,说她会帮郑芍出主意,毁掉云充容的脸。   理想的情况,她应该自己承担设计帝后以及云充容的所有步骤,这样的话,也不会让郑芍感觉到自己在被郑薇利用愚弄,从而伤害到她的感情。可郑薇左思右想,她实在无法一个人完成,只有把计划透露了一部分给郑芍和澄心,而她们每个人知道自己所要完成的部分也不尽相同。   像郑芍就是帮她挑出谁对芦荟最过敏,并把浓度稍浅一点的玉容膏送给她,而澄心则是只要听见云充容那里出了事,第一时间就是要想办法帮她把赶去的御医拖住,能拖多久就要拖多久,好让戏能够顺利地唱完。   她自问这个计划虽不是十分完美,但绝不可能一眼被人看透。现在却一语被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男人喝破,她又是惊吓,又有些沮丧。   “小姐,你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吗?”乔木大吃一惊,丢了帕子连声追问道。   郑薇想着,她或许以后还要找沈俊帮忙,说不定还得找他多次。乔木基本跟她形影不离,瞒着她也无益,说不定,她还要找她帮忙,她擦了擦眼睛,道:“我们回去再说吧。”   郑薇却不知道,她离开之后,一个人从最角落的大柱后转过来,望着郑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笑了:“皇上对她有意思,她跟这侍卫好像又有些说不清的关系,真想知道,郑芍知道此事后会是怎样的脸色。”   郑薇主仆二人回到景辰宫的时候,景辰宫上上下下跟过了年似的个个兴高采烈的。   乔木拉着丝箩一问,才知道郑芍回来后开箱赏了每个人一两银子。   丝箩原本笑得甜甜的迎上来:“乔木姐姐,盈夫人那里发的银子我给你领了回来,一会儿我们回屋去拿。”   乔木哪还有心思问丝箩银子的事?这一路跟着郑薇回来,眼瞅着她眼里就像蕴了风暴一样,整个人简直是置身在六月夏天的乌云之下,看上去即将马上爆发!   乔木还没打眼色让丝箩下去,反而是郑薇开了口:“丝箩你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热水,我简单地洗一洗。”   丝箩屈膝应了,等她一离开,郑薇的神情立刻彻底绷不住了。   “小乔,我娘她要出家了。”   乔木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不是要落发为尼吧?”   郑薇点着头沮丧地捂住脸,却留了一点缝,看乔木先是几乎要跳起来,虽然情绪不稳,思路倒还清晰,而且她接受得比郑薇预想当中的快多了:“小姐,这肯定不行的!咱们夫人长得这么美,万一在外面庵堂遇到坏人,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郑薇颓然地把身子往床上一倒:“谁说不是呢?可你也知道,我娘那人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想做的事,从小到大,有哪一件没做到过?”   如果说姜氏从小在市井中厮混,见惯世俗风情,或许能有保全自己的可能,但她偏偏以前是个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没有吃到多少苦便被郑父娶回了家,郑父死后,女儿郑薇又接过了照顾母亲的责任,再让娘儿俩住进了威远侯府这个避风港中。   可以说,姜氏这一生虽命运多舛,丧亲丧夫,却很少与外人接触,并没有真正见识到外面世界的残酷可怕。她的想法里很有一些天真的部分。   别看尼庵也是在清修,可那里肯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去保护姜氏。若是姜氏贸贸然地去出了家,还不知道要怎样被人欺辱。   姜氏要是个好糊弄的蠢人也就是了,偏她还十分聪明,若她真想出家,郑薇不觉得,凭着威远侯府那些人能拦住她的去路。   想到这里,郑薇更加地坐卧不安。她真怕一个不提防,姜氏就出了门,自此人间蒸发。   乔木显然跟郑薇想到了一处去,她急得直转圈:“小姐,要不,您再去跟大小姐认个错,让她求侯夫人帮您给咱们夫人递封信吧。”   没有沈俊的话,这原本就是郑薇准备做的事。   她拉了乔木的手,“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你帮帮忙。”   乔木立刻毫不犹豫,“要帮什么忙?小姐只管说。”   ……   进宫遇到这天大的喜事,侯府的太夫人冯氏和夫人季氏即使经多了风雨,在走的时候也免不了笑容满面。   玉版送了冯氏和季氏回来,便听见郑芍怒冲冲地道:“高兴什么呀?我怀个孕也不知道戳了谁的肺管子,人家说不定是面上笑着,心里恨着呢!啊,不对,澄心,你没看见,我可看见了,人家从侧殿起就阴着一张脸,看我怀孕就这么不乐意吗?”   玉版再没料到,刚刚还跟着冯氏和季氏只差喜极而泣的郑芍脸说变就变了,忙快步走了进去,听澄心轻言细语地安慰道:“夫人,您还跟薇姑娘置着气呢?这都多久了?看薇姑娘给您赔了多少不是啊,您不能原谅她这一回吗?”   郑芍差点要跳起来:“你是谁的丫鬟哪?怎么每天都在帮着她说话?”   澄心见郑芍激动得厉害,还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忙安抚道:“好好,奴婢不说了,小姐,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得当心自己个的肚子啊!”   郑芍的气却更不顺了:“肚子肚子!你也说,我娘也说,奶奶也说,敢情我这个人全身上下就一个肚子值得当心是吧?”   澄心被郑芍披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不敢再说下去,垂着头站到了一边。   郑芍却不知怎地,看这两个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丫鬟一个比一个的规矩,不由更加生气,正要抬手拍了桌子,却听一人脆铃撞击一样轻声笑了:“哟,都快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郑芍猛地回头,就见郑薇笑吟吟地背着手走了进来。   郑芍鼓了鼓嘴,怒问道:“你来干什么?我叫你来了吗?”   郑薇笑道:“我当然是来看我未来的小侄子了,结果啊,小侄子没看见,倒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侄子妈。”   郑芍“哼”了一声,“我可不敢高攀郑大军师。”   郑薇看一看左右,玉版和澄心已经偷偷溜了出去,立刻苦了脸:“好啦,阿离,你别跟我生气了行吗?这两个月,我都跟你道了好多次歉,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郑芍继续哼:“原谅?我当然要原谅你,我可不敢得罪你,我可害怕了,我害怕呀,万一你哪一天一时兴起,把我算计得骨头渣也不剩,那我找谁哭去?”   郑芍话说得狠,郑薇却不大担心,她能说出来,就代表她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   郑薇笑嘻嘻地凑过去看她:“我哪敢算计你啊?我算计了你,我侄子可怎么办?我还给他备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她伸出手,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你真不理我了?那这个东西我可就收回去了?”   摊开的手掌里,是一个有些旧了的兵人娃娃。   郑芍开始惊喜了一下,却问道:“这不是你爹留给你的吗?你一直那么宝贝,怎么会送给我?”   这个兵人是郑薇爹用木头制的,但跟其他的木头兵人不同处便是,这兵人的四肢骨节可以拆解活动。   这对于在现代见识过不少比那更精美玩具的郑薇而言当然不算什么,可郑芍自然没见识过,她小时候一看就喜欢上了,一直想找郑薇要来玩玩。可自从郑薇爹死后,这个兵人就相当于她爹留给她的纪念品,她当然不舍得。   郑芍小时候不懂事,跟她强要了好多回都没要成功,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这么轻松地就到了手。   郑薇笑道:“你忘了?我们去年及笈时说过的,我们彼此嫁了人之后,一定要送给对方的孩子一件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你当时还猜了好多回我要送什么,可惜啊,你一个也没猜对。”   郑芍握住兵人,原想还拉着脸的,到底没有拉住,“哼,别以为你用这个就能收买我!”   郑薇故意装作听不懂,把手一伸:“好啊,你是不是看不起它是个破玩具?看不起快还给我!”   郑芍连忙缩了手:“不给!哪有人送了礼物马上还要回来的?你羞不羞啊?”   郑薇嘻笑道:“我羞不羞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啊,有的人想了我的兵人想了快十年,我偏偏不给她,我可是说定了,这个,是给我小侄子的。”   郑芍终于绷不住笑了,却马上端起了脸,咳嗽一声:“好吧,看在这个兵人的份上我原谅你这一回。哎,你眼圈怎么是红的?发生什么事了?”   等郑薇一凑近,郑芍立刻看到了郑薇的红眼圈。   郑薇微微叹一口气,明明已经用凉水敷了这么多遍,不想还是被看了出来,她垂下眼皮,去看郑芍还平坦无比的小腹:“你怀孕了,我高兴的呗。”   郑芍的眼圈也红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却拉着郑薇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你觉得神奇吗?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呢。”   郑薇没有说话,走到床头跟郑芍半靠在一起,她手贴在郑薇的肚子上,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惊动了在里面憨睡的小家伙。   “你说,”郑芍轻声问道:“他能平安地长大吗?”   郑薇皱了眉:“别瞎说,他是我的小侄子,他当然能了。”她顿了顿,“他也是皇上的孩子,皇上会保护他的。”   “可是这宫里,实在太可怕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就连皇上,我有时候也觉得,他很可怕。”   郑薇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这个时候去跟她剖析利弊显然不合适。   她怔然片刻,轻声道:“放心吧,我们肯定会保护好他的。”   郑芍这才笑了,微微满足地道:“我只信你,薇薇,你一定要保护他啊。”   郑薇突然感觉那只贴在郑芍腹部的手有千钧之重。 第30章 某某某作品   景辰宫的贺客来得比郑芍和郑薇想得要快多了。   郑芍和郑薇压抑着满心的惊异给来人行了礼,“见过淑妃娘娘。”   这位淑妃娘娘说来算是后宫之中除皇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妃嫔,但她一向独来独往,别说去哪位妃嫔的宫里串门了,就是坤和宫开的茶话会也时有缺席,郑薇二人没想到,第一位来道贺的居然是她。   淑妃淡淡笑了笑,“二位妹妹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   虽然都是偏冷的相貌,但淑妃跟之前故作清冷的雪妃,现在的苏选侍苏岚应当不相同,她是真的为人清冷。因为,自从姐妹俩入宫以来,皇帝就从没翻过她一次牌子,她也从没有在外表现出颓丧焦急的样子供人取笑,更没有为此到处上蹿下跳,而是就当自己不存在一样,每天只是窝在启泰宫里安生过着自己的日子。   郑芍一怔,没想到淑妃说话这么直接,郑薇忙笑着道:“没有,现在乾宁宫应当是刚刚撤了宴,我们没想到娘娘会来得这么快。”   淑妃了然一笑,算是解释了一句,“我回宫的时候顺路,便来看一看妹妹。”   郑芍笑着道了谢:“姐姐有心了。”又叫澄心,“给淑妃娘娘上茶。”   想不到淑妃抬手制止道:“不必,我只是来跟妹妹道个贺就走,待会儿来的人就该多了,我一向不耐烦人多,”她眼睛往郑芍腹部转了一圈,又看一眼郑薇:“姐姐真羡慕妹妹的好福气,希望,妹妹的福气能更长一些。”   如果这话是由柔嫔或是皇后说出来,郑薇绝对会以为这人是故意来威胁郑芍,好让她心乱的。可淑妃一无子,二无宠,她们姐妹也从没得罪过她,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关键是,弄不清她的意图,这话,淑妃好说,郑芍不好接啊。   想不到在众人印象当中清冷孤僻的淑妃是个冷场王。   郑薇心里莫名想笑,正在此时,外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皇帝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进了屋见郑芍要弯腰下拜,忙抢上前两步扶了她,笑着说一声,“爱妃免礼。”再转了脸过去,看见淑妃也是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淑妃道:“盈夫人怀了龙裔,我来道个喜。”   皇帝“嗯”了一声:“你整日窝在宫里足不出户,也是该多出来走走。”他一边说,一边眼睛又落在了郑芍身上。郑薇站旁边看得真真的,准确的说,是皇帝的眼睛又落在了郑芍的肚子上。   淑妃没接话,“臣妾也就是顺路来看看盈夫人,没事的话,臣妾就告退了。”   皇帝不在意地点了个头,郑薇心里有事,忙搭着淑妃的便,准备像以前那样悄悄地退出去。   不想,郑薇没走两步,皇帝转过头来突然叫住了她:“郑美人你别走,朕有话要问你。”   郑薇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上午沈俊说的话,她结巴了一下,“皇,皇上请问。”   皇帝笑了起来,“你紧张干什么?朕又不会吃人。”老实说,皇帝的声音挺有磁性的,他这样情绪平缓地说着话,很有些她前世喜欢的那个声优的味道。但皇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住她,郑薇不可能不紧张。   她慢慢调节着呼吸,听皇帝说道:“朕是想问你,盈夫人最近饮食如何,何以你们之前都没有人发现盈夫人怀孕了?”   别说郑薇这些日子在跟郑芍闹别扭,不可能知道这些饮食小事,就是她知道,这话不是问澄心或玉版更合适吗?   郑薇正要回答,都已经快出门的淑妃突然开口了,“皇上,这些事不是盈夫人的宫女更清楚吗?她一个小小的美人,又没有跟盈夫人住在一起,她怎么可能有宫女们更了解情况?”   郑薇大概能猜到皇帝不去淑妃那的原因了,有这么多人在场,淑妃说话都还能这样不给皇帝面子,谁会乐意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淑妃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她“德懿皇后的侄女”这个身份恐怕才是决定因素吧。   皇帝没有马上说话,气氛有一瞬间的紧绷。郑薇尴尬之下,都不那么害怕了,听得郑芍嗲嗲地跟皇帝撒娇:“干嘛呀,皇上,人家都多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皇帝便笑道:“朕不是关心你吗?”   郑芍却哼了一声:“别以为臣妾不知道,您才不关心臣妾呢,您啊,肯定只关心臣妾肚子里的小皇子。”   郑薇偷偷地抬眼,正看见皇帝背对着她,而郑芍抱了皇帝的手臂,一只手在皇帝背后跟她作着快走的手势。   郑薇退出来的时候,淑妃居然站在台阶下面还没走,难道是在等她?   郑薇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准备给淑妃道个谢,毕竟她的紧张谁都能看出来,淑妃也算为她解围了。淑妃却先开了口,“后宫里难得还有不想在皇上面前邀宠的后妃,你是为了什么?”   宫里一向不缺聪明人,郑薇一点也不意外自己的想法被人猜到,只是,很多事就是看穿了也不好被揭穿的。   郑薇端着微笑解释道:“淑妃娘娘,妹妹是怕答不出来皇上的话才紧张的,因——”   “就知道你要说这些废话,”淑妃极不礼貌地打断了郑薇的说话,“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她转身走了两步,像才想起来似的,“你跟盈夫人捎句话,我今天来得急了些,明天再给她把贺礼送来。”   郑薇看着淑妃离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郑芍怀孕,想要巴结的人多这是自然,可淑妃也做得太着急了些,而且,她这个态度,说是在巴结郑芍,太不像了吧?   往年八月十五宫宴之后,皇帝还会带着宫妃们登到宫城最上头赏月。只是今年毕竟先帝去逝未满一周年,宫里不好大肆庆祝,随后的活动便取消了。但每月按制,皇帝初一十五是要到皇后宫中歇息的。   因此,皇帝尽管在傍晚的时候来看了郑薇,但他只是略坐了坐,很快便离开了。   郑薇心里失望:她从正殿离开时特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机会单独跟沈俊说话。白天的时候人多且各处的门大开,连宫女太监们偶尔出一趟宫门都不能单独行动,何况是在一个院子里?这里到处都是耳朵眼睛。   郑薇思来想去,目前来看,她跟沈俊传递消息的唯一机会竟然就是在皇帝留宿在景辰宫,倒夜香的角门打开,而皇帝还没有离开的第二天一早那段短短的时间。   但是,郑芍怀了孕,显然是没办法在这之前跟皇帝滚床单的,那她该怎么想个办法通知他?   郑薇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时未免精神不济。郑芍却比她还憔悴两分,正坐在妆台边掩着口打呵欠。   澄心在劝她,“夫人,依奴婢看,您干脆跟皇后告个假,在家里舒舒服服地躺一躺不好吗?”   郑芍却摇头道:“不好,我跟皇后关系本来就差,要是一怀孕就不去请安的话,还不知会被人暗地里怎样编排。以前我可以不在乎,可我有了它,就不能让人抓住机会,让人说嘴。”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不自觉地轻轻抚在肚子上,唇边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郑薇看得直感叹:都说女人当了母亲后会快速地成长起来,这话果然不假,郑芍只是过了一个晚上,说话行事就像是变了一个模样一般。   一晃一天过去,皇帝果然如郑薇所料,十五十六这两天除了傍晚的时候到景辰宫来坐一坐,第二天还留下来用了个饭,并没有再到景辰宫中留宿。   郑薇找了几次机会,都没办法单独接近沈俊一步,两个人身边都围的到处是人。   坤四所在皇宫的外围,也就是前廷,郑薇作为后妃,除了像十五那样在前廷举行的宫宴之外能到前面走一走之外,平时绝对不可以踏足前廷一步。   沈俊提的那个办法根本就不行。   第三天傍晚,皇上又在同一个时间点到了景辰宫。   郑薇像前两天一样退出景辰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沈俊就站在台阶前面,她在下台阶的时候是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   郑薇心不在焉的步下台阶,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银条撒花曳地裙,她灵机一动,装作被裙子绊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朝台阶上扑了下去!   她闭起眼睛开始尖叫:成不成功就看这一赌了!   好在在脸快着地的那一瞬间,沈俊果然伸手捞住了她。   郑薇顺势回身拽住他的衣服,两个人几乎在擦脸而过的时候,郑薇小声地跟沈俊说了一句话。   望着沈俊微微瞪大的眼睛,郑薇知道,他听见了她的话。   然而,还不等郑薇高兴,一声断喝响起:“郑美人,你光天化日之下跟一个男人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 第31章 快来我大   郑薇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每回去坤和宫开茶话会时,这声音的主人每每会在皇后出现时向众人强有力地召示一把存在感,只因她最爱说一句话:“皇后座下,谁敢喧哗!”简直是茶话会天然的纪律委员会老干部代表。   她急忙放开沈俊,果然见四五个人站在景辰宫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和沈俊,领头的那个人正是皇后的第一干将于嬷嬷。   此时夕阳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影没有沉下去,周围乌麻麻的,难得于嬷嬷一双老眼隔着这么远就能把她认出来。   郑薇皱了眉,如果是她的话,今天且有得斗了,她倒要看看,只是摔了一下,于嬷嬷能掰扯出什么道理来。   郑薇起了按兵不动的心思,便只是站在原地看于嬷嬷气势汹汹地走上来,仿佛要来扇她两巴掌一般。   沈俊突然朝前迈了两步,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半个身子挡在郑薇前面,皱眉道:“于嬷嬷,郑美人刚刚差点跌下台阶,我只是扶了她一把,何来搂搂抱抱?请嬷嬷说话注意些。”   于嬷嬷一双利眸只锁定了郑薇,冷哼一声:“真是奇怪了,何以后宫其他的娘娘走路都很稳,就只有郑美人会摔下台阶?还偏偏哪里都不摔,就摔在你一个大男人的怀里?”   于嬷嬷压根不掩饰一下她话里的恶意。也是,郑薇背后的人是跟皇后斗得最厉害的郑芍,若不是郑芍,皇后不至于在叠翠阁丢那么大的人,生平头一回被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到今天还为着此事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后嘲笑。恰在此时,偏偏那个可厌的郑芍还怀了孕,作为皇后,非但不能表示一下妒忌,还得为郑芍安排人手安胎保孕,操心她腹中胎儿的安全,岂止是一个憋屈可以形容?   说句真心话,郑薇不是不觉得皇后可怜,可是,彼此的立场不同,容不得她把多余的同情心消耗到敌人身上。   于嬷嬷想必也跟她是一个想法。   因此,郑薇很理解,于嬷嬷一旦逮到敌方阵营里的人犯到一点的错,立刻就抢先嚷嚷了出来。   于嬷嬷见郑薇安安静静地垂手站着,没有说话,以为她被自己吓住了,面上带了两分得意,挥手道:“你们两个,把郑美人带回坤和宫中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她看了沈俊一眼,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到底有分寸,没敢说把他一起带走的话。   于嬷嬷人老腿脚却不慢,她领着两个宫女快步上了台阶,就要扑上来抓郑薇!   沈俊的脚步一错,稳稳地挡在三个女人的前面,面上带了怒色:“于嬷嬷,我已说过,我二人并无龌龊!”   于嬷嬷怎么会把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侍卫放在眼里,她自觉有理,于是,义正辞严地喝道:“你让开!有没有龌龊你说了不算,皇后娘娘说了才算!何况,若是你们没有什么事,你干什么要这样维护一个你本该素不相识的宫妃?”   沈俊额头的青筋跳了几跳,于嬷嬷那话是明明白白地要把他逼到墙角,让他为了自保,不好出言相帮。可今日先不提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面前被人这样冤枉,就是于嬷嬷现在把她带走了,自己作为当事人之一,便能幸免了吗?   沈俊语拙,却很明白这里头的干系,他不再回答于嬷嬷的问话,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就这样让开,叫郑薇吃了亏,竟跟于嬷嬷僵持了起来。   沈俊毕竟是个大男人,于嬷嬷代表天下女子德操表率的皇后,自然不能带着几个宫女跟个侍卫拉拉扯扯。而且她只想找郑薇的麻烦,只能气得怒斥沈俊:“你快让开!否则的话,休怪老奴不客气了!”   郑薇心里其实并不很害怕,但被人这样保护着……她盯着少年并不是很宽阔的背影,蓦地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但是,这件事只是皇后跟她们郑氏姐妹俩的事,既然于嬷嬷无意扩大战局,她也不想把无辜的沈俊牵扯进来。   她走出沈俊的背影,正要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哦?于嬷嬷是要对朕的侍卫不客气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却是皇帝听见他们的声音,走了出来。他的身边,郑芍唇畔含笑,正亲亲密密地跟皇帝挨在一起站着。   于嬷嬷心里骂一声“狐媚子”,却不害怕。其实早在进景辰宫时看到这满院的侍卫,她便知道皇帝一定又来了景辰宫,只是今日的理站在她这一边,就是皇上过问,她也能让这不规不矩的郑美人扒一层皮下来!   于嬷嬷领着坤和宫来的人端正给皇帝行了礼,板着脸气愤地道:“回皇上,奴婢是奉皇后的命,给盈夫人送些娘娘库里珍藏的补品来的。不想奴婢刚刚进了景辰宫的门,便看见郑美人跟这侍卫抱在一处,光天化日的,这是成何体统!奴婢——”   “于嬷嬷,”郑芍不等于嬷嬷说完,不紧不慢地插了话,“你觉得郑美人是疯了吗?光天化日之下,她敢跟一个男人抱……”她羞红着脸,像是不好意思把话说下去,晃一晃皇帝的胳膊,“陛下,您说呢?世上会有这么笨的人吗?”   皇帝拍拍郑芍的手以示安抚,转向郑薇二人,“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郑薇正要说话,又是沈俊抢先开了口,“陛下,是郑美人刚刚下台阶时被裙子绊了一下,微臣看她快要摔倒便扶了她一把,被于嬷嬷看到后便说我们……”   皇帝再看郑薇,却见这女子又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皇帝有些遗憾地往下看了一眼,见这女子双手放在左腹旁交叠,水绿的广袖下只探出几点纤纤的指尖。   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注1)   皇帝心中蓦地闪过这句诗来,眼神渐深。   “皇上!”郑芍一声娇嗔,皇帝颇有遗憾地回过神来,问道:“怎么?”   郑芍嘟着嘴,不满地道:“因为侍卫扶了郑美人一把,于嬷嬷就要对郑美人喊打喊杀的,您就不说一说吗?”   皇帝有些为难,其实并没有觉得于嬷嬷有哪里说错了。从未登基前开始,他的王府就以“规矩严整”称道于京城。这一切的局面不得不说,皇后贡献极大。于嬷嬷是皇后的人,此前也在王府里没少替他管理过内宅,郑美人又有错在先,他就是想站在郑芍一边,也说不过去。   目下大雍朝的女子地位越来越跟明清靠拢,女人不止不可以随意出门,便是被外男看过一眼也成了不合礼数,何况是刚刚郑薇跟沈俊几乎算是贴脸擦身而过?看在于嬷嬷这样板正苛厉的老妇眼里自然分外不顺眼,当然,她不顺眼是不够的,她很清楚,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而皇后出身书香世家,家里父亲虽只是个小官,但对女儿的教养相当之严,皇后就是凭着家教严才被赐婚给了皇帝。她跟皇帝刚成婚时,皇帝也曾赞过皇后家风好,婚后将内宅交给她,从未对皇后管理后院提过不同的意见,而且,皇后在后宅中处置过一回被宾客摸了手的妾侍,皇帝也没表示过有任何不妥。   现在一个郑美人连宠都没被宠爱过的小小妾妃,皇上还不是对她说罚就罚?她不过是仗着郑芍才能有今日,那么,她借“礼仪”之名,只是动一动郑美人,皇上肯定不会帮郑芍的!   于嬷嬷刚刚一边与他们三个争辩,一边注意在看皇帝,见皇帝望着郑薇那一边,脸也沉着,半晌没有出声,便以为皇帝同样也站在她一边。一个郑美人当然不重要,可若因为打杀了郑美人,叫郑芍那狐媚子心中不爽,那可不正好?若是,能叫她这一胎气得落了,那更是她没福!   想到此处,于嬷嬷的底气更足,不待皇帝开口,理直气壮地道:“郑美人不守妇道,可不是老奴要找她的麻烦。盈夫人,还请您不要拦着老奴!”   她也不等皇帝回答,用力地一挥手,领着人上前就要来抓郑薇!   “慢着!”郑芍也不等皇帝说话了,怒气腾腾地站出来,“于嬷嬷,这里是我景辰宫,你带着人,不问我一声,便要把人抓走,将我置于何地?!”   于嬷嬷早早想好了该如何应对,“盈夫人,老奴也是为了你好,郑美人规矩不好,传了出去,妨害的不还是您的名声?皇后娘娘总揽后宫,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老奴将郑美人带去给皇后娘娘□□□□,这也是对夫人在负责任!”   郑芍再没想到,自己身份尊贵,从来是天之骄女,却被一个奴婢出身的老妇逼到了面门上,而皇帝竟然到现在也没有表态!   郑芍只觉心中那股怒火越烧越旺,在滚滚的怒潮当中,她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第32章 欢迎你   郑芍的眉头略略一蹙,郑薇便马上注意到了。   她忙惊呼一声:“盈夫人,你没事吧?”   郑芍原本想咬着牙强撑下去,郑芍这一叫,就像是打开了某一个开关一样,她的委屈立刻就按捺不住,眼睛里顿时汪了眼泪,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皇帝当然也看到了,立刻问道:“爱妃,你怎么不舒服吗?”   郑芍含着眼泪捂了一下肚子,却摇了摇头:“无事。”   皇帝毕竟曾经历过妃嫔生育之事,比郑芍多了不少经验,见她的动作,皱眉道:“难受可别忍着,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要多加些小心。”   郑芍刚刚是没想到这一层,现在再一想,也有些害怕,弱弱道:“臣妾觉得有些腹痛。”   皇帝立刻紧张起来,大声喝斥:“你们都是死的不成?快来人去请御医,把你们主子送回床上躺着!”   郑芍被人拥着走了两步,回身去看郑薇:“那皇上,郑美人她……”   皇帝正要说话,于嬷嬷突然道:“娘娘不必操心。”她倒也奸滑,并没有明确表态她会不会再就此事作文章。   郑芍却不是那样好糊弄,她立起眼睛:“于嬷嬷,你先把话说清楚,我的人是你能随便诬蔑得的?!”   “好了,你跟几个奴才计较什么?朕答应你,郑美人会没事还不行吗?”   郑芍边走边跟皇帝讨价还价,“那可不成,于嬷嬷好好的跑到我的院子里来诬赖我的人,这个帐得留着我来算。”   皇帝此时最宝贝的就是郑芍的肚子,于嬷嬷一个奴才当然无关紧要,便答应了她:“都留给你,好了,你别再操心了,快些回去躺着吧。”   正殿门口再次安静了下来,于嬷嬷脸色雪白,眼睁睁看着郑薇眼风也不斜过来一下,施施然提着裙子往下走,她却半个字也作不得声。   她刚刚一时情急,没有想到郑芍会借孕胁迫,可再一想想,皇帝子嗣那么少,现在头等重要的,肯定是盈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任她出半点问题?自己就是再有脸面,也比不过盈夫人肚里的那块肉!是她冲动了!   于嬷嬷想起自己跟郑芍间积累的新仇旧恨,也知道自己落在郑芍手上是万讨不得好的,对其中一个看着机灵些的宫女使了下眼色,那宫女在最外头站着,接到于嬷嬷的眼色,会意地悄悄地往外退去。   但一个宫殿外头就站了几个人,那宫女一动,留在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就知道她肯定是要去坤和宫搬救兵,只是,皇帝后宫家事,该装聋作哑的就得装聋作哑。否则的话,即使皇后在后宫,无法管到前廷来,但毕竟侍卫们有时要在后宫当差,得罪了地头蛇,并不是件明智的事。   可是,这里头却有一个变数。   “喂,你站住。”沈俊对那宫女喝道。   那宫女吓得一跳,站在了院子里。   于嬷嬷忙对沈俊赔着笑:“这位小哥,陛下没说叫她留下来,您就放她回去吧。”   风水轮流转,刚刚还是于嬷嬷对沈俊颐指气使,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些。   沈俊却挺直身子站着,像是刚刚喊话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于嬷嬷再是心中焦急,看见郑芍身边的玉版出来后,她也不好再吭声了,知道今天恐怕要吃个大亏。   太医来得很快。   他的手一搭上脉,就知道郑芍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不痛不养地给郑芍开了两服补气血的药,便算完成了任务。   等皇帝不放心地走后,郑芍方冷笑起来,先叫澄心:“把薇薇叫来,看我给她出气。”又吩咐下去:“把于嬷嬷带进来。”   于嬷嬷经过一开始的惊慌之后,现在已是镇定了下来,抿着嘴,望着郑芍,一语不发。   郑芍笑着道:“嬷嬷的确好大气派,上一次不光要打我的嘴板子,这一回,连我的人,我自己都没法子处置,倒要得听您的主意了。”   于嬷嬷昂着头,一语不发。   郑芍并不在意她的态度,于嬷嬷只是一个下人,她就是在她面前再抖得威风,也失了身份,遂拍拍手,一个手拢在袖子里的小太监走过来,站在旁边。郑芍笑道:“本宫呢,一直帮惦于嬷嬷惦记着您的嘴板子。陛下虽说把您交给了本宫处置,可本宫念及与皇后娘娘的姐妹情谊,就是看在她的份上,也不能处置你太过,不如这样吧,您今天不说这些话,也不会引来这些事了。说来说去,你的这个祸,还是出在嘴巴上,本宫便赏你十个嘴板子,让你长长教训如何?”   她竟是把两个月前于嬷嬷在叠翠阁里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还了回来!   于嬷嬷情知不能幸免,原以为今天要吃一次大苦头,十个嘴板子也不是很重,想来一会儿就能熬过去。于嬷嬷心里松了口气,但她何时吃过这样的大亏?仍是不忿地冷笑道:“娘娘真是好得很!皇后娘娘肯定会很谢谢您的。”   郑芍故意装作听不懂,歪头笑道:“哦?看来于嬷嬷也这么认为,那我不下个重手,怕是要对不住皇后娘娘的感谢了。小喜子,再加十个,务必要让皇后娘娘觉得本宫很够意思。”   于嬷嬷脸色微变:没想到郑芍竟是半点气也忍不得,想到她之前在坤和宫里不是没给郑芍穿过小鞋,她却一次也没发作过,却不想,竟都攒在了这里!   于嬷嬷心里深悔刚刚不该那样刺激郑芍,却听刚刚那小太监恭着腰答应一声,从拢着的袖子里抽出一把三寸宽的乌木板子,板着脸,照着于嬷嬷的嘴就是狠狠一板子!   于嬷嬷再顾不得丢不丢人了,她“嗷”地一声惨叫起来,一口牙顿时崩掉了两个!   等郑薇到时,于嬷嬷的嘴板子已经落入了尾声,郑芍正在打呵欠:“真是无聊得紧,也不晓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打人的嘴板子。”   她一抬眼看到郑薇,顿时埋怨地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哪?我特意还去叫了你。”   郑薇看看地上已经被打成猪头的于嬷嬷,心里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正是你盼着的?”   要不是怕她搅局,郑芍怎么会一边吩咐人去找她,一边自己手快,先把嘴板子打了?   郑芍眨眼笑道:“你可别乱说话,白抛了人家一片好心。”   两姐妹说着话往外走,郑薇眼角余光一瞥,于嬷嬷正满含怨毒地瞪着郑芍,那如同沁满了毒汁的眼神看得郑薇心中凛然不已。   只这一回,郑芍却估错了郑薇的想法。郑芍这人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她上次险些在于嬷嬷那里吃了亏,肯定是念念不忘。好不容易有机会反打回去,要是这一回自己搅了她的出气,她肯定不死心,还不如就着“皇上亲口点头答应”这个由头,由着她狠狠地把人修理一通,好出了这口恶气安心养胎。   至于皇后,反正自己姐妹早就把她得罪地死死的,也不在乎教训她的恶犬这条罪状了。   只是,郑薇不知道的是,等她走后,景辰宫里只剩下郑芍和玉版后,郑芍问道:“把东西给她送去了吗?”   玉版轻声答道:“送去了,夫人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郑芍望着坤和宫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冷声道:“凭着一个狗奴才也想修理我,那就别怪我断她一臂了。”   只玉版还有些担心,“大小姐,那人是侯府好不容易安□□去的,可您这回用来对付于嬷嬷,岂不是有些大题小作了些?万一那人……”   郑芍却不担心:“你忘了?咱们那东西是用什么得来的?再说,我用了那么多手准备,若是再叫人发现,我也不必再在后宫里过日子了。”   玉版细细一想,也跟着点了头:“是啊,奴婢觉得,大小姐想得是很周到,应当是奴婢多虑了。”   郑芍点了点头,看她一眼:“你也知道,这事说给那两个听,十之有九是办不了的,你的嘴巴可一定要紧哪。”   跟主子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可不是一般奴婢能享受到的待遇,玉版忙保证道:“大小姐放心,奴婢就是死,也一个字不会说出去的。”   郑芍轻声一笑:“好了,看把你吓得,放心吧,这事就是发了,皇后也怀疑不到我们身上去,”她顿了顿,“她就是怀疑,也不会有任何证据。”   郑薇却还不知道郑芍已经向她瞒了一个要紧的秘密,她傍晚刚跟沈俊传完消息,几乎是奋战了半夜,才把给姜氏的信写了出来。   人一有了盼头,就特别有干劲。半夜不睡,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候,郑薇就醒了过来。   她头一天特意叫的乔木给她守夜,乔木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几乎是一夜未眠。   主仆两人熬到院子里角门打开时那“吱哑”的一声响起时,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爬了起来!   四目相对之下,郑薇先笑出了声:“你别那么紧张啊,咱们是去游园子采露水的,倒搞得像做贼一样。”   她昨天跟沈俊擦脸而过的时候,说的是她会在第二天早上把信藏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要沈俊尽快去取。   只是当时说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郑薇搓了搓湿乎乎的手心,期待中夹杂着一丝害怕,忍不住双手合十祈祷起来:东西一定要顺顺利利地到母亲的手上,千万别出岔子! 第33章   天上还挂着两颗残星,八月一过,天就冷得快了不少。   乔木搓搓手,缩着脖子贼溜溜地转了转脑袋,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小姐,这里应该没什么人。”   郑薇看她那德性,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子:“你看你现在做贼心虚的样子,能不能把背挺直一点?我们又不是在干什么坏事,对了,看见那边那朵白菊没有?都开一半了,那里边肯定有露水,你去采点来。”   乔木有些犹豫道:“那地方远,小姐,我还是守着你吧,万一来什么人可不好说。”   郑薇没好气,“别乌鸦嘴好吗?快去!”两个人先装着赏花的样子,把御花园的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除了御花园门口一队走来走去的禁军外,没发现任何人。   打发走乔木后,郑薇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那封包得实实的信掏出来,放到了假山底座一个略深一些的石坑里,再找了一块小石头将石坑半掩起来。   她退后一步,假山上还是原封不动的模样。只要不是运气背,那封信肯定不会这么巧就被人发现。   事到临头,她反而不那么怕了。   这封信她有意换了种平时不常用的字体,没有落款,也没有写名字,就是倒霉被发现了,也只是信息传不出去,宫里可能会紧张一阵子,她再想办法通知沈俊换个地方罢了。   不过,郑薇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直到她出了御花园,园子里依然没有来其他人。   这一天上午过得极是风平浪静,就连郑薇两姐妹去了坤和宫,皇后吃了那么大的亏,除了脸色有些难看外,并没有对郑氏姐妹做出其他的事。   倒是郑薇,因为心里惦记着那封信,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连皇后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等解散后,郑薇穿过人流挤到郑芍身边时,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这两天一直跟着她们姐妹一起走的淑妃。   淑妃正在问郑芍:“皇后娘娘说的菊花宴,妹妹准备带些什么去?”   郑芍笑道:“还能是些什么?不过一些菊花糕之类的小点心罢了。”   菊花宴?皇后的名堂可真多。   郑薇转头看一眼,只见其他宫妃们都神色有些怪异地朝着郑芍看过来。   郑薇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淑妃自从十五十六去过两回景辰宫之后,便一直找机会跟她们姐妹搭话,这的确有些怪异。   淑妃一向是独来独往,便是之前皇帝潜邸时的姐妹们都没有什么多的交道,现在却突然跟郑芍走得那么近,说她不是有意的,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郑氏姐妹其实心里也没弄明白淑妃怎么就跟郑芍一下表现得特别亲近,但对方没有表示出恶意,加上郑芍入宫这近一年来,在高位嫔妃中也是独行侠一个,面对淑妃的橄榄枝,她便没有拒绝。   等郑芍走近郑薇时,德妃也走了过来。   在这一干一宫主位中,德妃保养得相当不错。她面貌不是十分出众,但她保养得姣若好女,尤其是一双红唇,不涂而朱,犹如一颗天然的,饱满的樱桃挂在白玉盘似的脸颊上,显得特别诱人。   德妃笑吟吟地道:“郑妹妹可别偷懒,皇后娘娘说过了,这一回,大家伙都不许敷衍,评的最后一名可是要受罚的。”   郑芍笑着推脱:“那我可不成,这些天我总是倦怠,姐姐们可得帮着我跟皇后娘娘说一声,让我好好偷个懒吧。”   德妃便看一眼她的肚子:“也是,妹妹有了身子,是该多加注意些,不要劳神,那我便饶你这一回,我下回帮你给皇后娘娘求个情。惠妹妹,你现在回宫吗?”   她转头叫住了惠妃,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   郑芍笑咪咪地看着德妃的背影,突听淑妃道:“你不会听她的了吧?她才不会帮你去跟皇后说一个字。”   郑芍这两天跟她接触,也习惯了她说话直来直去的风格。在几个高位妃嫔中,江昭仪不用说,俗不可耐,惠妃呢,看着是个老好人,其实并不擅与人接触,她自己平时也好好地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并不出来惹麻烦。   只有德妃,她是最爱到各个宫里串门子的一个,对谁都是笑脸来去,看着最好说话的一个人。   郑芍要不是从李美人的死里知道她有些说不清的地方,说不得也要被她这亲切和气的表象给骗了。   她没接淑妃的话茬,而是问道:“淑姐姐,那你准备些什么?”   淑妃耸耸肩,直白地道:“我那天病了,我去不了。”   即使郑芍熟悉了她的风格,也不免瞠目:“姐姐……”你对待皇后的态度也太随便了吧!   淑妃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宫里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去了,还得劳着位份比我低的行礼,说不得人家嫌我占着这个位置,早看我不舒服了,我何必去给人添堵呢?”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没看见郑芍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一样,问道:“妹妹是要回宫吗?”   郑芍干笑一声:“不错。”   淑妃便挽了她的胳膊:“那正好,昨天在你那里喝的秋茶真不错,连我宫里都见不到的极品,我得去妹妹那里蹭一杯茶喝,妹妹不会小气到一杯茶都不愿意给我喝吧?”   郑芍那里的茶可是威远侯府的茶庄子种出来的,这一回由季氏给她带了进来,只没想到,她现在怀了孕,连茶也成了要忌口的东西。   不过,蹭吃蹭喝能蹭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也是没谁了。   郑芍当然不可能说不好,两个人便像是多年的好姐妹一样,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回了景辰宫。   郑薇看得叹为观止,也不打扰这两个人共叙姐妹情谊,一个人默默跟在大部队后面,算是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于嬷嬷的受伤并没有打击得皇后太厉害,她居然又有了闲心去办那个叫什么“菊花宴”的花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郑薇却不知道,皇后等诸妃都离开坤和宫后,脸色立刻就端不住了。她阴沉着脸叫来红杏:“于嬷嬷可是好了些?”   红杏摇了摇头:“没有,还肿得老高的,压根不能出来见人。”   皇后怒道:“她活该!景辰宫里的那贱人,连本宫都要退避三舍,她是哪里来的胆子敢直接就对上?是嫌本宫被皇上嫌弃得还不够吗?”   红杏觑着皇后的脸色,小心道:“嬷嬷也是想为您讨个公道,她只是心急了些。”   皇后叹了口气,颓然道:“本宫也知道,这一回,只当是个教训吧。你且记住,要好好约束住宫里上下人等,别再跟景辰宫里的人起摩擦了,那贱人现在怀着身子,皇上正是紧张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时候再惹皇上生气了。”   红杏连忙答应:“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吩咐下去的。”   皇后摆了摆手:“下去吧,这一晚上晾着于嬷嬷,想来她也是怕了,你去把我柜子里的那瓶暹罗国进贡的膏药翻出来给她,让她好好养伤,待好了,再叫她来服侍。”   红杏屈膝一一答应,出了坤和宫主殿,便发现一个小宫女正在廊下探头探脑的,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姑姑,娘娘可是还生着嬷嬷的气?”   红杏板了脸,道:“你说呢?昨天晚上皇上来发了这么大的脾气,皇后娘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好生冤枉。这下好,阖宫里都知道,于嬷嬷在景辰宫里受了罚,盈夫人还借着这个由头,辞了皇后拨过来的人手,这都是因为于嬷嬷自作主张!”   小宫女被训得眼泪花都流了出来,红杏看着可怜,又软了口气:“一晚上了,我也一直忙着,没去看看嬷嬷,嬷嬷现在醒着吗?你带我去,我去看看她。”   小宫女破涕为笑:“醒着呢,姑姑请这边来吧。”   红杏跟着小宫女去了于嬷嬷住的屋子,一见着于嬷嬷那样,顿时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这样?你们到底有没有用心服侍嬷嬷?”   原来,一晚上过去,于嬷嬷脸上的伤不止没有好一点,反而又加重了一些。本来只像个红烧鲶鱼,现在简直肿成了红烧猪头。   小宫女吓得跪了下来:“姑姑,我绝对没有偷懒,我是按照御医给的药在给嬷嬷搽着呢。”   红杏皱眉:“那也不至于越搽越厉害,你把药拿给我,我看看!”   小宫女急忙翻出药来,红杏拧开瓶盖,伸出指头勾了一点,看着颜色差不多,她也分辨不出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只好对呜哝着一直说不出整话的于嬷嬷安慰道:“放心吧,娘娘没有狠怪你,你好好养病,待好一点,娘娘还要你来伺候。”   于嬷嬷一边哭,一边点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杏又跟于嬷嬷叮嘱了几句,把药放进怀里,转身又嘱咐道:“你好好伺候着,嬷嬷年纪大了,好得慢,这药就不要用了,我等会使人开了库房,把娘娘赐的那瓶药拿给你,你给于嬷嬷搽那药就行。” 第34章   简直是眼一睁一闭,九月份就到了。   宫里的日子说惊险有时候是惊险,但大部分时间,就如同一潭死水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等穿上宫里发的夹衣的时候,郑薇这才恍然:时间过得真是快,转眼她入宫的就快到一年了。   她十七那天后来又去过假山,等再去的时候,她发现,她放在坑里头的信已经被人取了去。   信送了出去,又开始盼回信。   郑薇数次再见到沈俊,一是没找到机会问情况,再来,她就是再想传信,也得跟他另外再约个时间。因此,心里尽管急得很,但还是不得不按捺下来,再找机会。   她心里安慰着自己,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不急再有第二次。   有一件事却是当紧要做的。   八月份的时候,皇后说过,等江南进贡的秋蟹到后,要在御花园举行里菊花宴,每个妃嫔须得准备一个节目表演。   郑芍借着有身孕,可以叫人做一道糕点敷衍过去,郑薇可不敢马虎,她再是郑芍这边的人,皇后总还是她的大领导,她就是不想出风头,也不能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随便应付差事。   说起来,于嬷嬷这也算是猪队友了。整个八月份下旬,皇帝除了三十那天晚上按例去坤和宫宿了一晚上,就再没踏足过一步。这是郑氏姐妹入宫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皇上有多生气。郑薇每次看见皇后,都能看到她厚厚的脂粉下难以掩住的疲惫。   不过,每次去坤和宫都没再听到于嬷嬷的大嗓门,时间久了,郑薇也未免觉得奇怪:那天于嬷嬷的伤情她不是没看过,郑芍虽说叫人打她打得很,但再怎么说也没有伤到筋骨,怎么都养十来天了,她是还没好吗?还是得了皇后的厌弃,以后都不想再用她了?   郑薇这样一想,便问了出来。   这件事算是宫女太监圈子里传得比较广的了,丝箩答道:“是没好呢,于嬷嬷一直用着皇后赐的伤药,却总是好了坏,坏了好,后来红杏姑姑又请了一回御医,才知道,娘娘赐的药里有一味药跟于嬷嬷用的汤药犯了冲,才叫停了用药,现在还养着呢。”   郑薇看丝箩一眼:“那皇后宫里这些日子可不乱了套?”   丝箩答道:“是啊,原先于嬷嬷手底下管着的几个人都交给红杏姑姑把着总,不过,于嬷嬷那里除了每天给太子送些娘娘做的衣物食水,也没管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郑薇笑了笑:“你知道的可不少啊。”即使是宫里都传遍了的消息,可丝箩说的,这段时间皇后宫里的安排,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的。   丝箩道:“坤和宫里奴婢有个同乡,奴婢都是听他说来的,准不准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郑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丝箩看着郑薇的神色,有些失望地垂下眼来:自从被分到这个新主子这里,虽然主子不怎么苛待人,有时候也待她有说有笑的,可她跟她那个从小一直长大的小丫头乔木两个人就像一个整体似的,她怎么插也插不进去,这难免叫人着急了些。   她虽是个小宫女,但也不是没有上进心有。在景辰宫待了一年,她看出来了,这位主子看着位份低,可不是个笨人,她现在靠着的盈夫人眼瞅着前途也光明得很,郑美人跟着盈夫人,日子也过得不差,只凭她手指头缝里露出一点来,自己就够吃用不尽的了。   可是,被主子当个闲人似的养着,有什么事都把她拨到一边去,这绝非她所愿。   丝箩心里打着鼓,却听郑薇又开口了:“在宫里有个朋友不容易,你以后可要跟他多走动走动。”   听话听音,丝箩眼睛一亮,笑开了花:“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听您的。”   郑薇笑了笑,没再说话。经过上一次的传信事件之后,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虽说她跟郑芍要好,郑芍也愿意护着她,她却不能事事倚靠着她,否则的话,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方便告诉她的事要做,真的是寸步难行,她是时候该发展一些自己的人脉了。   又过了两天,江南的贡蟹到了。   皇后给各宫下了帖子,邀请各宫宫妃们初九那一天到御花园赏菊吃蟹。   皇后送帖子的时候,皇帝正在景辰宫里,他一看帖子便道:“虾蟹寒凉,你正有身孕,可不能贪吃。朕替你把这宴辞了,你乖乖在宫里歇着。”   皇帝的话正合郑芍心意,最近去坤和宫,她总觉得皇后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叫人发毛,可她嘟着嘴撒娇道:“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现在还不让我出门了,皇上您真是讨厌!”   皇帝故意道:“嫌朕讨厌了?那朕走了?”   郑芍眼圈红了,却赌气地一推皇帝:“你走你走,陛下每次来,就只是坐一坐,当我好稀奇你来呢!”   皇帝道:“不来坐一坐还能做什么?你是双身子,又不能侍寝,便是朕想留,也留不得啊。”   郑芍原本只是撒着娇,却越想越怄气:“皇上净会说话哄我,您要是想留,哪还有留不得的?只凭敬事房里的那几个奴才,他们还能把您怎么样不成?”   皇帝无奈地道:“可这是祖制,妃嫔有孕,为子嗣计,朕若是留了宿,被臣下们知道了,一定会被骂的。”   郑芍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皇帝:“反正我说不过您,就只能随您去了。”   皇帝轻轻扳一扳郑芍的肩膀,试探着道:“要不这样吧?你在这宫里给朕安排个人,朕还在你这里过夜,这样也好跟外人交代了。”   皇帝话说得含糊,可郑芍一听怎么不明白:他这是叫自己安排人伺候他后,他再陪着自己睡觉?   郑芍心里一股子恶心劲止也止不住,她急急地跑下床,对着痰盒一阵翻江倒海地大吐起来。   皇帝奇道:“不是多久都没有吐过了?怎么这又吐起来了?”   郑芍漱了口,发现自己听见皇帝的这个建议后,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生气,她甚至还笑了笑:“皇上每次都只来坐坐便走,臣妾怕恶心到皇上,便一直压着,等您走后,哪一回臣妾不是吐得翻天倒地的?你们男人家是体会不到我们女人的苦了。”   皇帝看来是信了,他感动地握着郑芍的手:“爱妃真是辛苦了。”   郑芍抽出手,心里空落落的,低下头摸摸肚子,“有什么辛苦的?为皇上孕育子嗣,是多少人都求不得的?臣妾只是遗憾,没法子多伺候皇上。”   皇帝揽住了郑芍,“朕知道你辛苦,算了,朕让那些酸儒们骂一骂又如何,今晚上就在你这里歇下了!”   郑芍试探地问皇帝:“那陛下,您想让哪位妹妹先来伺候您?”   皇帝却摇了摇头:“今晚朕就陪着爱妃,谁也不要!”   郑芍伏在皇帝的怀里,流下两行眼泪,几乎是心若止水,“若是陛下能多来两回就好了,臣妾,其实就是想叫陛下多陪陪臣妾,就像今天晚上一样,谁也不要。”   皇帝伸手擦了郑芍的眼泪:“爱妃的心意朕知道了,放心吧,朕会多来的。”   郑薇没想到这个晚上,皇上一来,就没有再离开景辰宫,她强自按捺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几乎整晚都没睡着。   她看着正殿里的烛火几乎亮了一整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她迫不及待地起了床:皇帝既然在景辰宫里,沈俊有极大的可能就在外面守着!   她今天一定要找到机会问问他情况! 第35章   郑薇跟乔木出门时,倒夜香的小太监正在开门。   八月十五过后的这小半个月,郑薇时常会天不亮就出来,每一次,她不是说去散步,就是拿着个瓶子说要采露水,因此,这个叫福顺的小太监看见郑薇非但不奇怪,还冲着她问了声好:“奴才见过郑美人。”再替她殷勤地拉开角门,笑着道:“美人请走好。”   郑薇神色如常地出了门,门外头果不其然守着两个穿红衣的禁军侍卫。郑薇眼风一扫,沈俊没在里头,她垂下眼来。   郑薇并不着急,多日来的有心打探让她明白,皇帝回回驾幸景辰宫在这里留宿时,侍卫们的班子就会分成里外两层。里头的,把正殿围着,外头的,就绕着景辰宫站一圈。沈俊大概是资历尚浅,才会总是在外层的班子里轮岗。   总要等走到尽头,才能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站在那里。   郑薇站在角门的门口抬头望去,灰蓝的天幕当中乍开一条浅白的光缝,为黑色的屋顶披上层浅淡的彩光,那光落在屋脊上快活地跳跃,又被红得几乎发黑的宫墙全数挡住,显得那一条红色的甬道犹为的幽寂黑暗。   倏忽一道光柱穿透黑暗的天幕,打在最前头那人的盔甲上,那盔甲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他仿佛有感觉似的,把头略略向甬道这头偏了偏。   郑薇心里也像是照进了一束阳光一般,倏忽明亮起来。   那甬道最多二十米,几乎是每走一步,天上黑色的幕布便拉开一些,等走到甬道的最尽头时,太阳终于冲破地平线的阻挠,完全地跃了出来。   郑薇深吸一口气,踏进耀目的阳光当中,转头向东站定,侧面对着沈俊,仿佛是在看那轮橘红的日头,笑着对乔木大声道:“秋天的太阳不热,咱们在这儿多看一会儿吧。”   乔木知道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她有些慌乱地弄熄了灯笼,半侧了身子,把郑薇挡起来,高声答应了一声,“是很漂亮啊,美人。”   郑薇就趁着乔木说话的时候迅速地低声问了一句:“沈侍卫,那封信你送到我娘的手上了吗?”   两个人隔着不到一尺远,顺着有些寒凉的秋风,沈俊几乎可以闻到这女孩发上的桂花香气,他低声地答:“郑夫人已经接了。”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郑薇紧张地追问道,随即想到,他一个外男,怕是寻常根本就见不到她娘,那封信说不定他是想办法托人送进威远侯府去的。   果然,沈俊答道:“威远侯府门户森严,我是托家人把信送进去的,并没有见到郑夫人本人,不过,我近期并没有听说威远侯府有人出家。”   郑薇心下略定,但两府毕竟不是一家人,若是姜氏执意要出家,以季氏对侯府的掌控力,她不想让消息传出去,做到这一点并不难。而且,姜氏现在心里怎么想,她一点谱也没有。   “那能否请您再帮我带一封信去?如果可行的话,我娘要是有回信,还请帮我捎回来,好吗?”郑薇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沈俊回答,她急忙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做这事让您为难,我不会让您白做,报酬的事,好商量。”   沈俊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他轻声道:“郑夫人很少出来见人,上次我知道威远侯府要办宴,我家里人接了帖子,这才有机会接近郑夫人,把信传了出去。”   郑薇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想说,上次他答应帮着她递信,是因为威远侯府在邀请客人,而这一次,他犹豫,是怕他接了信却找不到机会,给了这个女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郑薇沉默下来,上一次的成功让她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怎就忘了,她身处的这个时代是门户最森严,尤其姜氏一向避忌与外人接触,这封信,她好写,却不好传。若是找人转手,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会牵出一堆无辜的人。   可是,那是她的母亲,她绝不愿这样轻易地放弃。   在沉默当中,沈俊的声音又响起来:“要不这样,这信娘娘给我,若是我有消息了,再来宫里传给娘娘,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郑薇问道:“那你如何给我递消息?”   沈俊这一次想的时间长了些,他最后道:“小喜子与我相熟,他人很可靠。若是有消息了,我会让他把信给娘娘的。”   小喜子?这不是郑芍宫里最近正得用的人吗?一个拘在宫禁当中寸步不出,一个时刻跟着皇帝,应该跟内监无所交流,这两人居然是认识的?   郑薇压抑着满腹的惊异,最终什么也没问。听沈俊道:“上次是机缘巧合,郑夫人才收了信,只是下一次若再想递信,只怕要娘娘给我一个信物才可成行。”   郑薇却是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事,“你上一次跟我说,让我找的小太监递信,不会指的就是小喜子吧?”   如果是这样,那小喜子作为郑家的暗子,却转头把秘密卖给了沈俊,在宫里大嘴巴的人能活得那么好?   沈俊又是一阵沉默,郑薇忍不住看了一下日晷:再停下去,时间就太久了,看日出也不至于半天也不动步吧?   沈俊解释道:“娘娘别多想,我是在那晚认出了他,知道他不是行事莽撞的人,他那么做,必是事出有因。”   这么说来,那天蒋太医到得这么晚,或许这里头还有沈俊的功劳?   不管怎么说,他识破了这个局,却没有戳穿,这句谢还是要道的。   郑薇微微屈了膝,“多谢,若是方便的话,我想亲自把信物给您。”   乔木一直没有出声,听到此处,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姐!”   郑薇知道,若是被人捉到,他们这就叫“私会”。可是,让小喜子帮着递给姜氏信可以,被捉到了,最多只是个“私下夹带”的罪名,可若她的信物被人拿去,再拿来做其他的事,那可就真的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相比起来,她宁愿冒着风险亲自把东西交给沈俊。至少,这个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害过他的人是在宫廷里,她除了郑芍以外,她最值得相信的人。   沈俊却没有答话,与宫妃们牵系太过,那是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况,这行为足可以称为是“私会”了。他心里知道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有点特殊,他怜惜她,可是,这点怜惜还不足让他冒生命危险。   而此时,角门大开,守在那里的两个侍卫开始列队进门,皇帝要出门上朝了。   郑薇心中一急,忍不住转头去看沈俊。   初升的暖阳当中,沈俊微微叹息:“今晚戌时正,御花园见。” 第36章   跟沈俊联系上,这只是第一步。   每晚酉时末各宫便要下钥,也就是说,沈俊约的这个时间,宫里人早该洗洗睡了,按正常情况来看,她根本不可能出得来。   “小姐,那个沈侍卫跟你约在这个时间,他根本没想过你出来会有多难,要不这样,今天您就别去了,我们再找机会约他,怎么样?”   从皇后宫中回来,乔木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阻郑薇。   可是,乔木说的道理她都懂,机会难得,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跟沈俊说上话,而且,如果此事认真计划的话,并不是不可能达成。   晚饭吃完后,郑薇打断乔木见缝插针的喋喋不休,“你去把小喜子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郑芍进宫时,皇后按制给她配了六个宫监,只是郑芍不习惯叫太监贴身伺候,除了让一个叫秦贵儿的老太监管着院子里的粗使宫女和太监,能偶尔进正殿回话之外,其他五个发配的全是看不见主子的地方。   这个小喜子就是在郑芍跟郑薇闹别扭的这段时间上的位,他现在多是负责各处跑腿传话。像这种内外交接的活,没有主子的信重和两分伶俐劲是做不圆的。   小喜子年纪看着才十多岁,长得一副笑模样,话却不多。原本郑薇在之前并没太注意他,以为他就是比其他人会钻营一些,但他隔着内廷都能跟沈俊一个外臣搭上线,还叫戒心极重的郑芍日渐倚重,光凭“威远侯府暗子”这个身份肯定不可能办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太监行事必是有其独到之处。   郑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猜测小喜子和沈俊的关系。东西收拾完没多久,小喜子勾着腰进来给郑薇磕了头:“奴才见过郑美人,不知郑美人是有何吩咐?”   郑薇开门见山:“我是想请公公帮个忙。”   “帮忙不敢当,为主子做事,是奴才应当应份的。”   郑薇便笑,“听说你跟皇上身边的沈侍卫相熟?”他的主子反正不会是她,小喜子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背着郑芍搞小动作吗?   小喜子身子微微一震,声音低了一些,“奴才是跟沈侍卫略有些交情,请问郑美人是有何事交办给奴才?”   郑薇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刚起了兴,今晚想出去画一画夜空,只怕要晚些回来,你帮我跟福顺递个话,叫他给我留个门便可。”   小喜子紧绷的声音里顿时透出丝欢喜来,“是,奴才这就去,美人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感情他以为自己是真要办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   郑薇道:“这可说不准,总之,不会叫你们为难就是。”   等小喜子走后,乔木问了:“小姐,您原来早想好了借口啊?那为什么要小喜子去说?我们不能直接找福顺通融吗?”   郑薇没答话,刚刚她只提了一句沈俊的名字,小喜子就答应了,连问也不问一句。万一郑薇运气不好,被抓到在外面乱逛,再说出点什么,小喜子说不好是要受牵连的。一个沈俊的名字就这么灵?   等郑薇到御花园时,太阳已经开始半斜向下。   郑薇此来本来身上就带着秘密,她在御花园里找了个最隐蔽的位置摆开架式,一边偶然勾上几笔,一边等着沈俊前来。   没画上两笔,御花园里又来了一个人。   这时天色略暗,郑薇有意没有点灯,那人来后便直奔着最上头的凉亭而去。   她穿一身鹅卵青的素面长褙子,褙子上滚着铅白边,头上也只戴了几个银首饰,整个人素净到了极点,斜倚在鹅颈椅上,手里捧着一册书,垂头用神地看了起来。   这人的侧影有点眼熟,郑薇看着她有点出神地想道:到底是谁呢?居然孤零零地跑到御花园来看书?   郑薇看看天色,她倒不担心这人会占多久御花园,再过小半个时辰,各宫开始下钥了,她总不可能跟自己一样,提前跟人打好了招呼吧?   果然,她只看了一会儿,转向垂花门的方向望了两眼,便合上书准备出去。   郑薇松了口气,正准备招呼乔木直起腰来,那个人突然跪了下去,惶恐地叫道:“臣妾见过陛下。”   苏岚?刚刚那人竟然是她!   那声音比之前的清冷多了分沙哑,可郑芍前两月才去见过她,绝不可能听错。   皇帝那扎眼的明黄色果然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郑薇的眼前,他看着跪在那里的人,有些愕然:“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郑薇心道:这可真够打击人的,这位昔日的宠妃您丢过手还不到半年呢,现在居然就对面不相识了?   苏岚的声音听着却镇定了不少,“臣妾因偶得一本《岭南风物志》,在御花园里读得忘了神,不是有意惊驾。”却没说她是谁。   皇帝心情似乎听着不错,“你起来回话吧,《岭南风物志》,你也爱读这些杂书?”   苏岚赧然道:“臣妾早前更偏好于诗词歌赋。臣妾祖父曾说过,妇人碍于规矩祖制不能像男人一般出将为仕,但绝不可把自己的心胸也拘于一府一宅之地,他很鼓励臣妾多看些地方志之类的书借以开拓眼界。后来经历事故,读久了,却也喜欢上了这些书。”   皇帝“唔”了一声,“你祖父很有想法。那你手上的这本书是谁写的?又说了些什么?”   苏岚道:“这是臣妾家里一位族长辈早年在岭南为官时写的手札,他把这些年在岭南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集结成册准备出版,可惜,书还未成,他人已仙去,这手札辗转便落到了臣妾手上。手札中有意思的地方不少,比如那地方气候炎热,盛产荔枝,那荔枝外表生着硬壳,剥开果肉晶莹如琉璃,却是落地三日即腐……”   皇帝开始转身往外走,苏岚紧随其后,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终至寂然无声。   荔枝?这桥段听着有些耳熟啊。郑薇起身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苏岚,她是要东山再起了吗?   郑芍有孕,柔嫔沉寂,她赶在这个时候冒头,可是选了个好时机。   夜色渐深,郑薇和乔木两个人蹲在假山的角落,谁也不敢点灯笼引来人。   两个人不知等了有多久,直到一声“啊嚏!”响起。   乔木惊慌地捂住鼻子,“小姐……”   郑薇指了一个背风处,“你去那里等着吧。”   乔木也知道此时不是添乱的时候,顺从地悄声去了角落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轻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中,一个影子自假山那头快速地移过来。   郑薇的心掉了起来,直到一声轻咳响起。   她舒了一口气,探头一看,沈俊正在月色之下四处张望,郑薇连忙招手小声叫道:“沈侍卫,这里!”   沈俊快步上前,低头问道:“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郑薇急得一个劲给他打手势:“哎呀,这不是怕有人来吗?你那么高个子,就别站这么直了,快蹲下来。”   沈俊原本想说,御花园因为夜里不会有人,侍卫们一个时辰最多只巡逻两次,他走过来时,巡逻才刚刚过去。   可是,看见她团在那里,还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沈俊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他半蹲下来,声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地放软了八度:“娘娘的信物准备好了吗?”   郑薇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杂色玉佩和一封信来,“这是我爹小时候给我买的压裙珮,你到时候把这个拿出来,我娘一看就知道了。”   她再解下身上系着的荷包,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这里是二百两银票,看着,是多了些,但这是因为我要进宫,特意淘换的小额银票好在宫里用,我手上,就只拿得出这些。沈侍卫,您拿着,别嫌少。”嫌少的话,她大不了把怀里藏的两个金锭子再拿出来……   郑薇看着那叠银票心疼得直抽抽:这些银票抵得上她小半家产了,这一封信送得可真贵啊!   她举着银票絮絮地说,说到最后,却发现她举了半天,沈俊也没有动一下,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沈俊的眼睛却在帽檐的阴影下,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了半晌,郑薇的笑都快挂不住的时候,他才接过信和玉佩,生硬地道:“我知道了。”   郑薇望着手里的银票,惊愕地抬头:她没听错吧?这个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居然不计报酬!他是活雷锋不成?他到底图的什么?   那个在半月前的早上,被她强自压住的念头又忍不住开始抬头:该不会……   幸好,她的胡思乱想才刚起了个头,沈俊一把抓住了她的银票胡乱塞进怀中:“娘娘还有别的事吗?”   郑薇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摇头:她的银票……就这么没了……   突地,手心一重,一样东西搁在上面,沈俊丢下一句话,“多谢娘娘赐银,这个符就权作谢礼吧。”   郑薇盯着那个泛着毛边的平安符傻在了原地:多谢?要谢的那个人似乎不该是他吧? 第37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等到初九那天参加皇后菊花宴的时候,宫城里爱俏的小宫女们头上红黄翠绿的绢花已经换成了青蓝紫灰的绒花。   九月初九重阳节。   大雍朝向来有重阳节赏菊喝菊花酒插茱萸登高等习俗。   京城的旁边就有一座鹿颈山,早在八月底的时候,皇帝便计划着在初九那天与群臣爬鹿颈山登高望远。   鹿颈山登到顶点便是鹿顶,这山名正合“逐鹿天下,定鼎江山”之意,为京城龙脉之一,向来是郊祀祭礼大典所在之地。   而九月初九,数九为极,每一年的这一天,每位皇帝都会登上鹿颈山远眺,只是后头十多年先帝身体虚弱,这活动才由着他人代去罢了。   新上任的皇帝年富力强,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因而,五更鼓响,郑薇刚刚起床时,乾宁宫那里已经开始鸣金开道了。   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这些天郑薇已经习惯地早起。虽然皇帝后来又在郑芍宫里歇了两回,她却没从沈俊那里得到关于她娘消息的任何回馈。   不过,早起是个好习惯。   因着御花园早早被皇后征用了,郑薇只好绕着宫城转了一圈。等她回来的时候,郑芍却还没有起床。   澄心站在廊下,看见郑薇回来,笑着叫住郑薇,去了小厨房,将一个食盒塞给她,蹲着行了个礼:“这次有劳美人了,还请您把这个菊花糕交给皇后娘娘,就说——”   “就说你家盈夫人身有不适,不方便参加菊花宴了是吗?”郑薇接过话茬,十分羡慕地道:“你们主子可就轻闲了,不像我,位卑无宠,完全没办法推辞。”   澄心原本还笑着,听郑薇一说,却蹙了下眉头,“美人可别再说了,我们夫人昨天吐了一晚上,刚刚才睡着呢。”   郑薇担心地问道:“怎么又吐了一晚上?之前不是不吐了吗?这些天是怎么回事?”   澄心摇了摇头,纳闷地道:“这奴婢真不知道,自从夫人赌气把皇后指过来的嬷嬷推了后,这些生产的事情就再没一个人能问了。”   郑薇问道:“前两天不是听盈夫人说过,侯夫人会给她准备嬷嬷进来么?怎么还没送到?”   这事她早几天就想问了,以季氏的行动力,这不该啊。只是这几天每次她来找郑芍时,她不是在睡就是在吐,根本没有能正常说话的时候。   澄心更加发愁:“尚宫局说外头送来的人不知底细,得查底之后才能放进来伺候夫人。”   尚宫局管着宫女的人事,正是皇后辖属最重要的一个部门,尚宫局的意思不就是皇后的意思?   她就说,于嬷嬷受了那样的伤,皇后怎么会轻轻放过?感情就是在这里等着?   郑薇又道:“那也不可能就这么拖着,皇后最终是要把人放进宫来的。不过,若是盈夫人的呕吐不止,还是得尽快找个御医来看才是。”   澄心严肃着一张脸:“美人说得很是,前几天我已经想要去请了,夫人却不让请,她说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还非说她没事。可那吐法像是越吐越狠了,今天若再这样下去,真不能再拖了。”   澄心的话听着就叫人不安,郑薇道:“若是有什么事的话,只管叫人把我从菊花宴拉回来,不管皇后有什么说法,等事情过了,我们再应对,现在最要紧的,是盈夫人!”   她又再跟澄心说几句话,提着食盒回了房。打开一看,食盒里就一盘清清爽爽地白绿黄三色糕点,其他什么都没有。这个郑芍,说是只送菊花糕,就只耿直地送一盘糕过去,一点也不怕人说嘴。   郑薇却不知道,反将一军郑芍的皇后也没开心到哪去,她心烦意乱地问着红杏:“于嬷嬷今天的脸怎么样了?”   红杏回道:“没好,却也没坏。”   皇后突然大雷霆:“没好没坏,这是什么答案?你这些天一直都是一个说辞,不知道把答案换换?!”   红杏无话可说,只有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这些天于嬷嬷的脸不管是搽什么药,都会在好过一阵之后再度红肿,在红肿之后又再好起来,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皇后发完了脾气,虚弱地半倒在宽大的座椅上,“再留她几日吧,若是实在好不了,便把她挪出去养养。”   红杏一惊:“娘娘!”   皇后苦笑一声:“我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可宫里是什么地方,你我主仆进宫一年,也该有个章程了,要我说,于嬷嬷的病若是真能脱了这里,说不定好得还快些。”   红杏还是想劝:“可是,嬷嬷要是走了,以后就再难回来了啊!”   皇后唇边微微泄下一丝冷笑:“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只要我还是皇后一天,这个后宫谁进谁出,都是我说了算!”   皇后的眼神就像根针一样,刺得红杏微微垂眼,“那往后的食水由谁给太子送过去?”   说到这个,皇后也很头疼,在内宅中厮杀这些年,她最能明白,这些东西必须由信重的人来管着。可是红杏精干,太子又住在外宫,从太子宫中一来一回就是大半个时辰,耗时实在太长了,这里又离不得她,一时之间真想不出十分合适的人选。   皇帝重视太子,自太子五岁之后,便抱到身边亲自教养,皇后每个月见到自己儿子的次数只有不到五指数,母子之间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联系亲情。皇后也怕这样长时间的隔离会让太子对自己生疏,便把一派慈母之心寄托在饮食衣物上,务必让太子对她这个母亲的印度不至于太浅淡。每一天,坤和宫人便要跑一趟太子住的太秀宫送皇后给儿子用的各种东西。   以前这个活由于嬷嬷在干,现在于嬷嬷要挪出去了,尤其昨天于嬷嬷送食物去时不小心叫太子看到了肿烂的脸,太子吓得当即喊她妖怪,死活要撵走她,不愿接受她送来的东西。那么说,皇后必得换一个人去送东西。   皇后沉思片刻,却见窗边簪着一朵烟霞色牡丹绒花的身影走过,她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于嬷嬷身边那个叫什么的?”   “柳条儿?”   “对!柳条儿!她不是跟着于嬷嬷一道长大的吗?往后就叫她领着一个人跟她一道去送不就行了?”   皇后解决了这件事,情绪提高了不少,“你去看看,花宴里还有什么没办好的,快让人去办!”   菊花宴通知的是辰正开始,先由各妃表演才艺,再由几位年长的高位嫔妃作出裁决,到了巳末的时候入席。   但郑薇可不敢像那些高位嫔妃一样地掐着点到,几乎是辰初刚过,郑薇就带着自己的参赛作品,拉着乔木到了御花园里。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有两个人比她来得还早。   郑薇一愣,连忙向对方行礼:“见过德妃娘娘,见过佳福公主。”   德妃笑着让她起了身,看了眼乔木抱着的食盒,问道:“盈夫人真的不来了吗?”   郑薇恭恭敬敬地答道:“盈夫人昨晚呕吐了一晚,这会儿才安生片刻,今天的宴席实在是来不了,便托我向皇后告个假。”   德妃理解地点头:“的确,现在什么事都应以龙子为要,她若实在不能来,也是能理解的。你放心,本宫稍后会帮你向皇后求情的。”   说得好像皇后就一定不会通融郑芍一样。   郑薇腹诽一句,却看见刚刚站在旁边到处左顾右盼的佳福公主一把扯下了旁边那盆开得正艳的“凤凰振羽”!   那盆凤凰振羽是今次菊花宴里唯一的一盆!   佳福公主幼儿无知,还举了菊花给德妃看,笑得甜丝丝地:“母妃你看,我给你摘了朵好漂亮的花。”   德妃一看就脸色变了,她蹲下身严厉地问道:“佳福,谁许你摘花了?母妃来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佳福满脸的灿笑凝在脸上,她被吓呆了。   德妃也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了些,她缓和了一下神色,还没说话,便听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心疼地道:“佳福,是谁狠心把你吓成了这样?我的小乖乖,快来母妃这里,你告诉母妃,母妃给你出气!”   江昭仪来了。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听到江昭仪的声音,别说德妃,便是郑薇这个旁观者也感到了一阵阵的头疼。   江昭仪跟德妃之间是一笔烂帐。   说来江昭仪是佳福的生母,但她生下佳福时皇帝还没有登基,江昭仪那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并不能抚育子女,皇帝又嫌她粗鄙,便把佳福交给了当时已经是王府侧妃的德妃抚养。   女儿若是被交给其他身份高一些的人,如淑妃来抚养,或许江昭仪就服了气,可偏偏是给了德妃这个比她出身还低下的奴婢,这叫她怎么忍得下去?   自那以后,江昭仪便开始怀疑起德妃是不是为了把女儿的抚养权弄到手,很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见天地没事就找德妃的麻烦。   被江昭仪缠上,德妃这个笑面菩萨且有得烦了。   果然,等皇后到场后,江昭仪跟德妃的官司直接打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看这两人鸡声鹅斗的吵吵闹闹,本来她今天的烦心事就多,听她们左一言右一语地吵得自己头晕,最后气得大吼一声:“吵什么吵?都给本宫安静!”总算镇住了这两个叫人头疼的女人。   皇后用怒吼打开了菊花宴的开局篇章,让接下来的表演失去了不少色彩。   郑薇本来就心系景辰宫,见场中没有多少人注意自己,便每隔一会儿就朝外头张望一番。她位置偏僻,原本不该惹人注意,可偏偏有一个人就看到了她。   “郑美人,你是觉得众位姐妹们表演得都不好看吗?怎么总是在看别处?”柔嫔突然柔声冲郑薇笑道。   郑薇不得不站起来,脑子里飞快地闪烁着说辞,她眼睛一转,望着一处,惊讶地道:“柔嫔姐姐,我是看那位宫娥有些眼熟,她不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吗?她跑得好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第38章   郑薇刚说完这句话,那女子已经冲到了众妃跟前,她惊慌失措地对着皇后跪下,“皇后娘娘,大事不好,太子晕倒了!”   “什么?!”众妃大哗,皇后腾地起身,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太子为什么会晕倒?”   那宫娥哭着道:“现在还不清楚,太子吃了您送去的菊花糕就晕倒了,现在正在急召太医入宫诊治。”   “哐啷”一声,皇后几案上的盘子扫下来,她脸色惨白地摇晃了一下身体。红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用力掐住皇后的虎口叫道:“娘娘!”又指了一人催促道,“你去找人把软轿抬来。”   皇后平复了一下心情,疾步往外走:“你说清楚,太子现在情况如何!”   那小宫娥带着哭腔道:“奴婢不知,但奴婢走的时候,太子已经开始口吐白沫,人事不醒了!”   众妃相顾骇然:口吐白沫,这难道是中了毒?太子若是中了毒,运气不好可能就此驾鹤西归,运气好点,中一次毒对身体的损伤该有多大,万一落下后遗症……那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郑薇就是不回头,也知道那些人有意无意的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   她简直想怒吼:这些女人要不要脑补出这么多的戏?郑芍肚子里的那个现在还是个胚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谁傻了这时候不忙着养胎,反而急着去谋害太子?!!   还是德妃咳了一声:“看来菊花宴开不了了,各位姐妹们还是散了吧。”   、   她是在场妃嫔当中最有威望,身份最高的,她一发话,众人自然称是。大家虽然都很想知道太子是什么毛病,但先不说外宫她们去不去得了,就是能去,现在也绝对是个是非之地。进宫这么长日子了,该什么时候好奇,该什么时候缩头,他们还是懂的。   郑薇身子打着飘的回了景辰宫,太子真的是中毒了吗?那到底会是谁干的?现在看来,怀了孕,且圣宠又隆的郑芍的确有作案动机啊!   郑薇一回来便看见正殿里人头攒动,好几个御医在进进出出,她现在对这个场面正敏感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殿里,听见一个长胡子白发老头正躬着腰对半靠在床上的郑芍禀道:“夫人只需放开心怀,待老夫给您开几个开胃的丸子嚼着吃一吃,多走动走动,自然就会好不少。”   郑芍虚弱的声音响起:“看见了吗?我说了请太医没用,你偏要张罗着把这些人弄来,开胃的丸子本宫这里就有,有点效用吗?”   郑芍话音一落,大殿里全是参差不齐的“娘娘恕罪”“娘娘熄怒”等求饶的声音。   澄心手足无措地在劝郑芍,“夫人再请太医们看看吧,总这样吐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郑芍正要再说话,一转头看到门口的郑薇,顿时吃惊道:“你怎么现在回来了?菊花宴这么快就完了?”   郑薇一看一个屋子里足叫来了五六个太医,为首的两个一个比一个老态龙钟,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是太子突发急病,皇后娘娘忧心太子的病情,半途赶去了太秀宫,菊花宴自然无法举行了。”   “什么?!”郑芍大吃一惊:“太子病了?什么病?”   底下几个太医脸色也变了,跪在最前头,也就是之前说话的那个老太医惊慌地问道:“这位娘娘可是说的真的?”   郑薇先是看见郑芍的反应松了一口气:她的吃惊不是在作伪,太子的事应当与她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的状况对她也很不利。   郑薇沉重地点了下头:“没错,皇后得知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昏迷了。”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为首的太医询问其他人:“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还有其他人在留守太医院吗?”   有一人禀道:“李院判,今日出门时,蒋院史带着王陈两位御医随了驾!”   李院判把剩下的人看了一圈,脸色大变:“那现在在太医院里的岂不只剩下了那两个刚进来没多久的年轻人?”   “是……”   “于院史,太子的情况危急,您还是快领几位擅长急症的太医赶紧赶去太秀宫吧!”   郑薇的话令太医们都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美人敢在景辰宫中越俎代庖,替郑芍决定太医的去处。   因此,等她说完这话,那些太医们非但没有立即起身,反而齐刷刷看向了郑芍。好在郑芍并没有其他的话,很干脆地跟着点了头:“不错,几位太医先不必管我,去看太子要紧。”   郑薇舒了一口气:那话原本不该由她说出口,只是郑芍迟迟不表态,万一太子的病情被耽误,太医们再把借口赖到景辰宫拖延时间上,即使郑芍圣眷浓厚,也不是这样被消耗的!   郑芍既然发了话,太医们自然别无二话,很快疾奔向了太子东宫。   等那些人一走,郑薇转向了郑芍,“阿离,你现在必须马上去太秀宫。”   郑芍其实不笨,她猜到了郑薇的意思,只是不大情愿:“凭什么?我也的确是病了,并非有意要霸着太医不放人的!”   郑薇的神色可谓是疾言厉色:“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可是太医们的确要因为你晚到,若是太子无事,你至多被埋怨一二,并无大碍。若是太子有事,你就有谋害储嗣的嫌疑!”   “怎么可能这么严重?!”郑芍还没说话,澄心却大吃一惊。   郑薇生怕郑芍真的不当一回事,急道:“怎么不可能,太子为国之储贰,他若有事,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你以为,任何有嫌疑的人能逃得过这一劫吗?”   这个时候去追究郑芍不过是吐了一吐,怎么会把这么多御医弄进来诊治,以至于太医院里有个能撑门面的人都没有这事已经没有了意义,当紧的是要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郑芍却犯了拧性,冷笑一声:“就她的儿子是宝贝,略略磕碰一点,别人就要填命不成?”   这时不是细细说理,开解思想的时候,郑薇看一眼郑芍的肚子,“你自己要活得潇洒快活我没有意见,可你想没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将会为你的一时任性受多大罪?对,你是可以仗孕免罪,可你总有生下孩子的那一日,你愿意让皇上为你本没有做过的事去怀疑你,继而提防你,甚至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剥掉你抚养孩子的资格吗?”   提到孩子,郑芍神色震动了一下,嘴硬道:“这怎么可能?你别说得这么严重来吓唬我!”   郑薇把短时间内想到的最严重的话已经掰开跟郑芍说了个透彻,她若不听,也只能说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垂头盯了郑芍的肚子,道:“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只是一个小虾米,我倒了,你什么事也不会有,你若是倒了,我却难以保全。皇后毕竟是皇后,这个软,你若是不服,往后有你的亏吃!”   郑芍的目光随着郑薇的目光下移,最终,她摩挲了一下肚子,抬头道:“好,我去!澄心,备轿!”   景辰宫两姐妹吵架的时候,太秀宫里皇后也在对人大发雷霆:“什么?所有的太医都被盈夫人叫走了?她凭什么?!”   一个穿着太医院衣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男人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今,今天早上,是盈夫人身边人来说,盈夫人这几天吐得厉害,不管吃什么药都不顶用,要几位太医都去看看。因为盈夫人这一胎——”   他的话打了个顿儿,再不敢说下去了。   皇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得很,她的儿子金贵,我的儿子就得在这里受病痛之苦!”   屋里的人此刻全都噤若寒蝉,恨不得自己不在场,都没听到这句话才是。   好在这种可怕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太秀宫外便冲进来几个连呼带喘的太医,为首的太医被几个力壮的同僚架着,喘着粗气要下跪。   皇后道:“快去看太子怎么样了?!”   李太医喘足了气把脉搭到太子的手上,一诊就变了颜色:“太子这是误服了毒物,钱太医,你有没有给太子催吐?”   钱太医,也就是之前那个跪在地上的人道:“属下催了,可太子吐了之后仍然在昏迷不醒。”   而皇后也在冷笑:“中毒?果然这里头是有贱人在捣鬼!”   李太医眉头紧皱,摁压着太子的内关穴道:“那就说明吐得不够,还要再催!皇后,快请一个人去御膳房里要些牛乳,如果有现成的绿豆汤更好,这二种物事解毒极佳!”   皇后听了便急叫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李太医奋笔疾书,一会儿写就一张方子:“把这个方子拿去抓药!”   皇后好不容易瞅着一个空隙,忙问:“李太医,太子现在怎么样?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太医忧虑地道:“微臣会尽全力的。” 第39章   会尽力?那不就不能完全保证太子的安危?!   皇后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头目晕眩,她浑身打着颤吼道:“什么叫尽力,本宫不想听到尽力这二字,你们必须把太子治好,知道吗?太子若是有事,本宫,本宫治你们的罪!”   后赶来的太医全都跪下了,胆战心惊地齐声答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   李太医又指挥着人给太子大力按摩几个易呕吐的穴道,转身询问皇后:“娘娘,请问太子今日最后吃了什么?还请娘娘呈给臣下看一眼确定毒物的来源。”   不过片刻,几样小食,以及一碟吃剩下的菊花糕被呈了上来。   李太医将银针插入菊花糕中,银针简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不须太医多作解释,连皇后也明白了,太子绝对是中毒无误!   “你去,把那两个贱婢提上来好好审问!”皇后几乎是从牙根里挤出了这句话,“还有这些人,都好好地问清楚了!”   皇后在太子宫中发作时,郑薇趁郑芍换衣服时,瞅了个空子把澄心拉到一边,低声道:“这次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澄心嘴巴一张,就要说话,郑薇抬手止了她,“你亲自带着人把殿里悄悄地,仔仔细细地搜检一番,连我那里都不要放过,还有几个能进殿的,平时跟你们亲近一些的宫女和太监房里都要搜到,别惊动任何人。”   澄心脑子略转一转,随即面现骇然,“薇姑娘你是说……”   郑薇点了点头,“总之,一切小心为上。”她再看一眼郑芍的寝房,“这间房也不要住了,最好,让阿离换间房住。”   澄心连连点头,“奴婢明白了,等有人问起来,就说盈夫人住在这里天天呕吐,便想另换一个偏殿住,对吗?等你们走后奴婢这就做。”   郑薇看郑芍从屏风中已经转了出来,匆匆叮嘱了一句:“要快。”便快步迎上了郑芍。   郑芍皱眉问道:“你们两个在那里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郑薇见她一身素色衣裙,头上也只绾着一根简简单单的楼阁金钗,十分颜色去了二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打眼的地方,便知道她心里其实还是有数的,暗暗点了个头。   她低声把事情说了,郑芍冷汗流了出来,她强自镇定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太过于仔细了?”   郑薇道:“小心无大错,你感觉如何?还想吐吗?”   郑薇不说还好,一说,郑芍立刻面现烦恶,张着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郑薇攥着郑芍的手:去太秀宫的这一场显然是硬仗,若是郑芍还是这副样子,她的体力能不能支持到皇帝回来,这是个大问题,但是,不去的话,那便是未战即输。   郑芍被郑薇扶着上了软轿,一行人如飞一般地朝着太秀宫中走去。   而太秀宫中,几个太医的按揉也起了作用,原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子双目微张,也呕吐了起来,但还不等太医们轻松一下,太子却只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就又闭着眼倒了回去。   皇后忙问道:“怎么回事?太子为什么吐不出来?”   李太医回道:“可能是之前的急救已经起了效用,太子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那太子为何还没有醒?”   太医抹着冷汗,迟疑了一下,答道:“娘娘,太子中的是信石的毒,此物毒性本来就猛烈,若是在中毒之初没有及时催吐,毒物会很快进入内腑发作。”   皇后焦燥地道:“还要怎么及时?一出事不是把你们都叫了来?”她说到这里,突然猛地咬住了嘴唇:不,不对,若不是景辰宫里的那个贱人,太医们会来得更快,都是那贱人误了她的儿子!   皇后此时已经陷入了偏执,完全没有想到,之前太医说的是“急救已经起了作用”,也就是说,不管他们后来的这一拨什么时候赶到,先头那两位太医做了什么,他们也只能做什么!   皇后正欲再度询问,红杏突然匆匆跑了进来,禀道:“娘娘,柳条儿死了!”   “死了?”皇后霍然变色,怒道:“不是说要你好好看着,好好审问的吗?柳条儿怎么会死?”   红杏恨道:“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一时没看住,叫这丫头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吃了□□死了!”   皇后目光森然,呵呵笑了两声:“死?她真以为死了就没事了?去查!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还有另外一个呢?”   红杏道:“已是赏了她二十板子,她还是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嘴角撇出一个冷然的弧度,“什么也不知道?她跟着柳条儿那贱人一道来的,她敢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给本宫撬开她的嘴!”   皇后与红杏说着话,郑芍和郑薇也到了太秀宫外:“请通传一声,说盈夫人求见。”   皇后听了来人的回话,却晾着那人跪在地上,只作不闻,转头问太医,“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太医们正想办法撬开太子的嘴,御膳房早拿了新鲜的牛乳,只是之前太子的牙关紧咬,灌进去的牛乳顺着牙缝流了出来,一口也没有进去!待到他们终于把牛乳灌进去后,太子突然“噗”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太医们不等皇后再问,忙答道:“娘娘,这怕是之前的毒物已经蚀伤了太子的胃部,太子这才气逆呕吐。”   皇后急道:“那这要怎么办?”   太医道:“为今之计,只有强灌,看看太子能饮下多少了。”   皇后心疼若绞,只恨不能太子的苦痛全数只在她的身上,她一回头,看见先前回话的那人还跪在那里,心中冷笑:我儿如今受了这么大的苦,你怎么能安然若素?冷声道:“你叫盈夫人去院子里跪下,为我儿祈福。”   郑薇扶着郑芍在门口站了小半刻,那通传的人都还没出来,幸好秋日的太阳不烈,郑芍的脸色虽白了些,但精神尚佳。   只是郑芍这几天几乎是刚吃东西就吐了出来,现在难免体虚,站了片刻,身体就控制不住地软倒下来,最后全靠着郑薇把她撑着才没有倒下来。   就在郑薇以为自己也快要倒下的时候,之前通传的那人出来了,“传皇后的谕令,盈夫人去院子里跪下!”   皇后急昏了头,竟什么话也没问,就开始对付郑芍了。   郑氏姐妹既然来了,就料到会有此劫,郑芍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谕旨。   玉版从软轿当中拿出两个跪垫就要跟上,被人一下拦住了去路:“等等,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明知故问,郑薇泰然自若地接过跪垫,扶着郑芍往院里走:“皇后说要罚跪,没说不许带着跪垫吧?”   那小太监被郑薇理所应当的态度镇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姐妹已经走了进去。   郑薇将座垫铺好,心里叹了一口气,落后郑芍半步,扶着她跪下,轻声道:“你若是撑不住千万不要强撑,只管往我身上靠。”   郑芍微不可见地把头点了点。   此时跟着郑薇和郑芍的,已经换成了皇后宫中的掌刑嬷嬷,那嬷嬷见郑薇在郑芍的身后跪下,喝了一声:“郑美人,皇后没让你跪!”   郑薇平静地看了那嬷嬷一眼,“我见太子有疾,便想跪下来诚心给太子祈福,嬷嬷的意思,是我不该给太子祈福了?”   嬷嬷哑口无言:郑薇的话,把下跪跟太子的福份连在了一起,她若是一意让郑薇起来,她绝不怀疑,郑薇马上就会向外传出,她不让郑薇给太子祈福的话!皇后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要在太秀宫里,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她这个时候若被郑薇这样乱说,谁知道皇后会不会迁怒于她?   虽说现在这个天气的确是秋高气爽,比郑薇之前那一次下跪,郑芍的运气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但是,郑芍毕竟是个孕妇。   郑薇跪在她身后,看着她身体晃了两晃,急忙倾身上前,伸出手帮她按揉着腰部。   看守的嬷嬷眉头皱了起来,喝道:“二位娘娘请自重!”   郑芍今天肯跟郑薇配合到这一步已经是耐心极好的表现了,现在一个奴婢也敢对她吆三喝四,她火气立刻腾腾地上来了:“凭你一个奴婢也敢对本宫说自重二字?你去问皇后,我郑芍行得正坐得端,今日看在太子身体的份上,为他跪着祈祈福也就罢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又仗着什么,敢这样折辱于我?”   郑薇忙给郑芍顺着气道:“夫人可别跟着没见识的奴婢生气气坏了身子,您身上还有小皇子呢,跟她们一般见识,有个万一,这里的人有一个担得住吗?”   见那嬷嬷眼神忌惮地看向了郑芍的肚子,郑薇便知道,她的威胁成功了:郑芍肚子里还有一个保命符在,别说如今她身上还没有疑点,就是有,只凭她腹中这一块肉,便是皇上暂时也不会动她!   郑氏姐妹两个在跟掌刑嬷嬷斗法时,皇后那里也有了新的进展,“娘娘,这是从柳条儿那里搜来的东西。”   不需要皇后吩咐,便有太医主动上前来,开始一个一个地辩认毒源。   突地,太医拿起一包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答话的是跟柳条儿同屋的那个小宫女,她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奴,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包东西也是柳条儿的,对了,奴婢之前曾经问过她,她说她平时喜欢吃一些口重的东西,只是宫中饮食清淡,她便找人从宫外淘换了这包叫辣椒粉的东西拌在饭里吃。”   “宫外?这贱婢竟还私通了宫外?”皇后怒不可遏,“说!你们还干了什么?!”   皇后治宫并不像前朝那样密不透风,她身处高位,并不知道,像这样夹带的事在宫里不少。太监们为了赚点小钱,往往在出宫时也愿意帮宫女们带一些宫外的东西。   小宫女迎着皇后如母兽一般凶暴的目光,只觉下身一湿,她竟然失禁了!   皇后厌恶地指了指几个力壮的嬷嬷,那些人会意,将那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宫女拖了出去。   郑芍又勉力跪了小半刻,腰越来越向下软塌,郑薇趁机掐了掐郑芍的手臂,郑芍会意,向她着她跪的方向软软地倒了下来。   郑薇立刻“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她抬头对那几个看上去像是吓呆了的嬷嬷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盈夫人抬起来放到床上去,叫御医来给她看看!若是盈夫人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第40章   等皇帝得知太子身中剧毒,性命垂危的消息,并赶回了宫时,万没料到,他的爱妃和爱子竟然躺倒了两个!   太秀宫里,皇后的线索除了那包谁也没有听说过的辣椒粉之外,什么也没有查到。等到皇帝赶到时,她整个人都快陷入了癫狂当中:“废物!废物!查什么都查不到,要你们何用?!”   皇帝却比皇后镇定得多,他虽也忧急太子的病情,但还算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下去:“景天洪,你去查,宫里还有谁有同样的东西。吴春,叫人去一趟大理寺和五军都督府,查出京城当中有谁在售卖此物。另外,信石是药材,再叫人去查查最近几月太医院信石到底有谁领出过。”   皇帝的话就如给皇后打上了一剂强心针,皇帝一回来,就把内卫当中名声最凶,最铁面冷心的景天洪派了出去,并且,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支持景天洪大搜后宫的。   皇后不是没想过把宫里抄个底朝天,可她手上净是些妇人,禁军的话,她一介内宫妇人根本无法指挥得动,再者,皇帝的思路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她考虑到的,没考虑到的地方全点了出来,她心下大定,眼泪汪汪地看了皇帝:“陛下,我们的皇儿不会有事吧?”   皇帝这段时间因与皇后置了气,有小半个月都没有再见她。如今猛地看到她,发现她又是憔悴又是虚弱,心里难得起了怜惜之心,握住她的手:“不会的,皇儿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没事的。”   皇后软下了身子,靠向皇帝:皇帝之前跟她生了气,几乎绝步于坤和宫,如果能借此机会叫皇上多怜惜她一二,那就好了。   皇帝握住皇后的肩头,沉声道:“不会的,我们皇儿是国之储君,整个王朝的福运气泽都加诸在他身上,还有朕真龙护体,他不会有事的!”   夫妻二人喁喁说着话,眼见得太医也直起了身子,开始拔下太子身上的银针,不待皇帝询问便回话道:“太子现在毒物已经排出了大半。”   “那他是不是现在没事了?”皇后打断了太医的话,问道。   “这……”太医犹豫了一下,避重就轻:“若是成年人的话,休养些时日或许会没事,但太子年幼,加上毒性凶烈,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就好。”   皇后一听便急了,“你这是什么话?太子若是有事,本宫拿你是问!”   太医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刻只有心中惶惶,跪在地上口称“请皇上皇后恕罪”,却还是不敢打包票,太子会完好无损地醒来。   皇帝脸色也不好看:这个儿子既是嫡子,又聪明伶俐,向来得他喜爱,他在这孩子身上不知倾注了有多少心血,现在命在旦夕当中,这让他又是生气,又是难受。   他想起景天洪被他派了出去,丢下一句话:“回乾宁宫,让胡远清来见朕,叫他吩咐下去,调二百人来,配合景天洪做事。”   胡远清正是禁军统领,皇帝这是要用外廷的人来干预后宫妃嫔的搜检之事了!   其实景天洪那里的人手完全够他们在最快的速度把后宫搜检一番,但皇帝的这个吩咐只能说明,他对太子的事情有多仔细。   皇后尽管也痛苦不已,但看到皇帝这样重视她的儿子,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安慰。   再说皇帝,他疾步往太秀宫门口而去,走过游廊的岔道处,却听见一名女子在小声地抽泣。皇帝循声走过去,见着那个哭泣的女子,却是吃了一惊:“玉版,你怎么在这里?你家主子呢?”   玉版明显呆了片刻才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回皇上,盈夫人来给皇后娘娘赔罪,现在晕了过去,人就躺在侧殿里。”   皇帝回来得急,一来就只顾着关心自己儿子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爱妃就躺在一殿之隔,他闻言顿时吃了一惊:“盈夫人给皇后赔罪,为什么?”   玉版却是自来没见过郑芍吃这么大的亏过,她跟着她家主子从来都是威风八面,想扇谁就扇谁的角色,自家主子何时吃过这样的亏?本来她心里已经是慌张极了,等她再听郑薇的吩咐,帮着郑芍找御医时,正听见皇后在追问辣椒粉的事,她一颗心顿时就吊进了十五个吊桶当中,七上八下,全没了个着落!   其他人不知道辣椒粉是怎么回事,玉版怎么会不知道?她跟着郑芍,别看胆子比澄心大了些,可这样害人的事,她也是从来没有做过。没想到第一次做就落了人眼,她怎么会不害怕?   玉版叫来了御医,却不敢在殿里说出来,再一着意留神,得知柳条儿已经死了,她顿时更加地害怕。再一看自家主子昏迷在床上,就算太医再三再四地保证,她不会伤到一根毫毛,腹中胎儿也很平安,但总是跪了半个多时辰受了大罪,那怕就更加了一层。   这会子趁着人没注意,玉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越想越是害怕,就哭了出来。她没想到,这一哭竟是把皇上给引了过来。   还好她多年跟着郑芍,也不是吃素的,一惊之下,立刻就有了说辞:“盈夫人这几日日夜呕吐,奴婢们看着忧心得很,便自作主张请了太医,结果太子正赶在这时候中了毒,盈夫人怕是因为太医大都在景辰宫,来不及赶到太秀宫,贻误了太子病情,这才赶了过来向皇后请罪。”   皇帝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太医院里平时总有七八个太医在,朕此去也带了三个去,还有其他人竟都跟着去了景辰宫?没有人留守吗?”   太医是玉版亲自请的,这事她很清楚:“奴婢去请太医时,平时负责给盈夫人调理身体的蒋太医不在,听了奴婢的话后,有太医便说,我们夫人平时吃喝用了些什么,忌口如何,他们一概不知,若是贸然诊了,怕有不好。而且蒋太医之前也说过,盈夫人只是吐了几日,这几日又吐了起来,这实在是奇怪。太医们怕是有什么新的症候,便说一道过来给夫人做个会诊。没想到,太子这时突然中了毒,这事实在是赶得巧。陛下,我们夫人一听说太子病了,连自己的病只诊了一半,就让太医全部先去了太秀宫。”   玉版慌虽慌,但她条理清楚,把该说到的,该点到的地方全部都点到了。皇帝也听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岔子,只能归于巧合。毕竟,郑芍怀的龙胎,太医们谨慎一点并不为过。   在皇帝心里,太子当然是最重要的,可郑芍肚里的这个孩子也绝对不容闪失。正因为孩子少,每一个才显得是特别的珍贵。   皇帝大步一转:“带朕去看看。”   有侍卫便在身后问了一句:“陛下,那胡大人还去乾宁宫吗?”   皇帝略一思索,摇头道:“不了,你把刚刚的话传过去,让他亲自带着人去找景天洪就是。”   太秀宫正殿,皇后在窗口看见皇帝明明已经快走了出去,却被盈夫人身边的那宫女说了两句便勾得转了身子,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贱婢!狐媚子!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勾着皇上往她那里去!”   偌大的宫室里明明站满了人,却寂静得像个坟墓一样。   皇后心里的怒恨几乎熬成了一锅毒汁,恨不得隔着窗户就能冲着那个该死的贱人喷吐过去!正在她心头的那把怒火越烧越旺的时候,床上静静躺着的太子突然呻|吟了一声。   皇后心头那锅已经熬沸的毒汁立时哑了火,她转头望过去,“皇儿,你醒了?你身子还好吧?”   一墙之隔,皇帝刚刚踏入太秀宫侧殿的时候,郑芍在郑薇的“看护”下已经醒了过来。   姐妹俩还没说上两句话,皇帝就闯了进来,直奔着郑芍而来:“爱妃,你没事吧?”   郑芍因着之前多少也算受了折磨,本来她就有恙在身,那一脸的病容根本不用去装就很像。而郑薇还没跟她说到皇帝就在太秀宫的事,皇帝就来了,因此,她脸上的哑然根本就不是装的:“陛下,您怎么来了?太子怎么样了?”   皇帝看着郑芍,平时里经常见面还不觉得,今天再一陡然地看,他这位漂亮,健康,还有些圆润的宠妃竟是一脸的腊黄,整个人恹恹的,完全失去了平常那样活泼的明艳,就是比之在旁边的皇后,也不逊色。   他进殿之前心里留着的那点怀疑先去了一半,再一听见郑芍见了他后,头一件事不是诉苦,而是关心太子的情况,剩下的那一半怀疑也开始摇摇欲坠了起来:“太子有朕护佑,不会有事的,爱妃,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郑薇正要说话,鼻端里先闻到皇帝身上传来的熏香味,这些时日,她总会忍不住想到,皇帝跟她说过的那些情话到底又跟谁说过,而他那双手臂又曾经抱过多少女子……   往常这些事她总避免让自己深想下去,可最近不知是不是孕事的影响,她总会不自觉地去想皇帝在别人面前会不会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引人欲狂,甚至是,他身上的那些味道到底,多少是他的,多少,又是别人的?   “呕!”郑薇突然的呕吐令皇帝猝不及防,即使他躲得很快,也不免被溅上了不少。   皇帝的眉毛立了起来,就要发怒,可郑薇那要吐出心肝脾肺肾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太医呢?怎么还不叫太医来?!”   太医?当然在郑芍被确诊没事,只需要多休息的时候就被召回了太秀宫正殿看着太子。   此时正好太子醒来,他虽然虚弱了些,但经过会诊,太子还算脉象平和,只要是好好调养,大体上是没事的,但是,这毒物到底伤了太子身体有多少,只能在后续当中慢慢观察,此时并不好确诊。因此,皇帝一叫,太医们立刻屁滚尿流地又去了隔壁的宫殿。   殿里只剩下了皇后和太子两人,此刻夜华初上,太子宫中因皇后母子说着私话,所有人都退下了,还是在一片黑暗中。   太子被母亲半抱在怀中,察觉到皇后身子的紧绷,有些害怕地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太子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在黑暗中柔声对着太子一笑:“皇儿安心,母后今后一定会好好保护好你,不叫任何人伤到你。”即使是,有人可能会伤到你,我也绝不会允许!   太子和皇后的安宁没能享受多久,太秀宫中又被喧哗打断了。   景天洪领着内卫那帮子人涌进侧殿当中,抱拳冲皇帝跪下:“回陛下,臣已经查到了这辣椒粉宫中是谁有了。”   景天洪此话一出,殿中其他人都没有如何,缩在角落里的郑薇先吃了一惊:辣椒粉?太子中毒关辣椒粉什么事?   辣椒粉的事在这殿里除了她,再没旁人知道。这东西原是她有一次跟着郑芍去别人家做客时,看见有人家里种了用来观赏用的,她从后世而来,当然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当即便怂恿郑芍把种子要了些来让种了下去。   后来辣椒长成之后,她又叫人晒干,制成了辣椒粉,辣椒油之类的调味料,在侯府当中广泛地推广开来。只是这辣椒十分辛辣,一般人根本受不了那么刺激的味道,即使郑薇大力推广,也没多少人愿意把它正经当成一道能上桌的调味料使用。虽然后来威远侯府因为种植了不少辣椒,将辣椒粉放了些到铺子里售卖,可郑薇知道,这东西的销量一直不怎么样。   如今,宫里怎么会有这样东西的?   重要的是,这东西,怎么跟太子扯上的关系?   直觉告诉郑薇,这事绝对跟郑芍有关!   她强自克制着心中汹涌而出的惊慌和好奇,听见皇帝询问:“快说,是谁?”   郑薇只觉得,她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景天洪冰冷得像机械一样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也有些微微失了真:“回皇上,臣是在景辰宫的小厨房里搜出来的。”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答案,他大吃一惊:“景辰宫?景卿,你可别乱说!”他刚刚还排除了郑芍的嫌疑,现在景天洪却把这样的答案甩到了他脸上,皇上神色复杂地去看郑芍,却发现,后者的脸色比他想象得无辜:“皇上,怎么了?臣妾口味偏辣一些,偏宫里没有臣妾想吃的菜,上次臣妾母亲进宫时,便托她带了些辣椒粉,有什么问题吗?”   郑薇几乎想要惨笑一声:她跟郑芍一道长大,对方一开口,她至少能在她的话里捕捉到她的情绪,可现在,郑芍表现得这么完美,像一面镜子一样,这样的不真实,反而说明了她有鬼! 第41章   皇帝轻声笑了一下,“好巧,这宫里头,就只有爱妃那里和那畏罪而死的小宫女那里都有这样叫辣椒粉的东西。”   郑芍疑惑地问道:“畏罪而死?谁畏罪而死了?这里头,又干辣椒粉什么事?”   皇帝眯了眼睛,不放过郑芍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爱妃当真不知?”   郑芍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掐住掌心,她觉得,她现在的感情好像在慢慢地抽离,不需要任何人点拨,她也能够在这个她第一次付出了真心的男人面前演绎出从懵懂到恍然,从恍然再到震骇的整个过程:“畏罪?难道说有人死了?那人的死还跟太子中的毒有关?陛下,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跟那小宫女一并提起,难道,你是怀疑我下了毒?!!!”   郑芍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愤声而笑:“敢问陛下,有哪位御医说的,用辣椒粉可以毒死太子?”   皇帝早从太医那里得知,辣椒粉只是味道辛辣,对人体并无害处。只是,今早太医险些没来得及救治太子,再加上此物只有郑芍和柳条儿有,这两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不得不令他怀疑到郑芍在这些事里掺合了什么。   只是,在郑芍的质问中,皇帝也想了起来,不管此物再过特殊,也跟太子中的毒没有一点的关系!   皇帝语塞了。   郑芍赤足走向皇帝,笑得凄凉:“没有,对吧?陛下,就因为此物只有我和那个畏罪而死的小宫女有,陛下便立刻就怀疑我害了太子。真想不到,我视陛下为夫君,陛下却防我似盗寇。”   郑芍声音脆甜,原本皇帝最爱她扬声与他斗嘴的俏模样,为的就是享受美人那风铃过耳的语笑嫣然,此时此刻,却被这娇脆可人的声音逼得额上起了冷汗,见郑芍一张利口还要再说,眉毛一轩,便要叱责出声,却听殿外又有人报:“陛下,臣已经从太医院中调取了从去年到今年近一年的信石取用纪录,这是帐册。”   郑薇原本缩在角落里,听见这人的声音,却是微微一颤——沈俊。   皇帝再顾不得郑芍,转向沈俊,沉声道:“说吧,都有谁。”   沈俊翻开册页,念道:“那臣从最近的念起,九月份的,有启顺宫领了半两,安泰宫一两,有锦棠宫一两,八月份的,景辰宫半两——”   “呵!”郑芍忽地冷笑一声,打断了沈俊的声音:“陛下还等什么?快把臣妾抓起来啊,证据这不就有了?”   皇帝对沈俊道:“好了,不必再念,先叫所有在册中记载的宫里的人把领信石的原因,以及用了多少,还剩多少都报上来,再把剩下的用量一道呈上。唔,让他们各派一人来回话。”   他又转向郑芍,见她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就立在冰冷的地砖上,脚趾头还微微蜷缩起来,秋天天寒,她这样倔着对身体定然是不好的,皇帝这样一想,终归是说了软话:“太子中毒,朕一时情急,爱妃跟朕有什么气好生的?快回床上歇着,别气坏了身子。”   郑芍被皇帝轻轻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委屈得低头擦眼泪:“皇上生气就能欺负臣妾了?”   皇帝温声安慰道:“你好好歇着,刚刚是朕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此言一出,帝妃二人还不觉如何,其他人却暗自张大了嘴:盈夫人身上的嫌疑都还没甩脱,皇上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得这么好,在太子出事的时候还肯耐下心来照顾她的心情,她真不愧是宫城之中第一宠妃!   宫中人心思各异,却听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一向最怕麻烦,难道不知道,这里现在就是个是非窝吗?   皇帝看来也不想见她,他刚对通传的小太监说:“让她走。”外头淑妃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臣妾有话要说,跟太子的中毒有关。”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宣!”   不得不说,淑妃的心理素质之强大,绝非旁人可比。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外面说的事有多要命,按部就班地冲着皇帝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臣妾听说太子中了毒,想起前几天因我宫中有鼠患,便叫人去太医院里领了半两砒霜药老鼠,就是这包药,药包还没有拆,红戳就在上面。”   不必皇帝吩咐,屋里唯一的那个御医便上前去辩认了一下,点头道:“不错,这包药的确是信石,并没有拆封。”   太医的话,算是完美地为淑妃洗脱了嫌疑。   但这显然是无法令皇帝满意的,他等了等,见淑妃没有开口,只好问道:“你不是有跟太子中毒的消息禀报吗?”   淑妃点了点头,脸不红,气不喘地直视皇帝:“是啊,陛下,我已经说完了呀。太子的中毒与我无关。”   郑薇在旁边看着,愣是觉得皇帝被淑妃的话噎得恨不得翻白眼了。她说的事的确跟太子中毒有关,可这些稍后他们自己也能查出来,根本就不必淑妃跑这一趟,还求着皇帝接见!   假如一个人在你心急如火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跑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的心情该会是怎样的?   淑妃却没看皇帝那铁青的脸色,她关切地望着郑芍,快步走上前去,自然地从皇帝手中接过她,把她往床上推:“哎呀,盈妹妹,你怎么赤足跑下了床?快回床上躺着,你这样任性,可别叫腹中的龙子受了罪才是!”   她自然而然地动作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郑芍居然真的就被淑妃推回了床上,并摁着躺了下去。   肃杀冷滞的屋里突然插进淑妃这个跟其他人画风相差这么远的,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郑薇看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挥了挥手,就要领着人走出门外。   这时,只听淑妃惊叫一声:“郑妹妹,你的脸色好白,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郑薇忍不住伸着脖子朝床那头看过去,但之前淑妃扶着郑芍上床时,把帐帘子顺手打下了半幅,郑薇的视线正好被床架和帐帘挡住,她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了郑芍在小声地干呕。   皇帝都快走出了门,立刻又转了回来,一迭声地问:“好好地,怎么又吐了?太医,快给盈夫人看看,想个办法,让她别吐了啊。”   淑妃自觉地把床边的位置让开,悄然地站在旁边,看太医给郑芍诊着脉,顺便再看那一男一女秀恩爱,一语不发。   郑薇看着淑妃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神色在皇上转身过去之后陡然沉静下来,那表情变换之快,终于令她微觉怪异。   淑妃,她这是在变着法地赖在这里不走,还把皇帝拖在这里,她想干什么?   太医满头大汗地给郑芍施了针,但郑芍呕吐的毛病原来多半就是心病,他再能耐也只能翻来覆去地把前头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皇帝还没听那人把话说完就将人轰走了,“行了行了,老话说一万遍还是不顶事,滚吧。”   郑芍也似乎忘记了之前的危机,声音软软的:“陛下不必再责难太医了,臣妾是什么问题,臣妾多少也是有点数的。”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郑芍道:“整日里在宫里呆着,臣妾这是闷了,想出去走走,透口气。往年的九月份,我可是要去我们家庄子上住个把月才回呢。”   郑芍的意思,她是在向皇帝申请出宫养胎?   这一瞬间,郑薇相信,所有人脑子里都觉得她在异想天开。大雍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宫妃能够在宫外养胎的,她凭的哪一点让皇帝这样为她破例?   皇帝果然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转了话题:“爱妃别想多,太医不是说了吗?放宽心怀比什么都要紧,你啊,凡事少跟朕生气,肯定不会这么辛苦。”   郑芍却道:“陛下不要不信,臣妾肚里的小皇子也告诉臣妾,他闷得很呢,您啊,若是不许他出去完,他就要跟您闹脾气。”   皇帝一哂,笑道:“别瞎说。”他正是喜欢郑芍这样无伤大雅的小机灵,两人说完这话,之间的氛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没有吵架的时候。皇帝又逗着郑芍说了两句话,却听又有人来报:“陛下,锦棠宫太监刘保儿求见。”   皇帝收起刚刚放松下来的微笑,沉下脸来:“让他进来。”   刘保儿来之前就被侍卫们嘱咐了要办什么事,因此,行完礼之后,他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跟淑妃之前一模一样的小包,道:“陛下,这是我们宫里这个月领的信石,还没有拆开用,您请验验。”   其他人还没有说话,淑妃这时突然出声了:“不对啊,刘保儿,你们宫里不是月初的时候还药过老鼠吗?不用信石,你用什么药的?”   42.第42章   刘保儿愕然转向淑妃,急道:“淑妃娘娘何出此言?老奴在锦棠宫中一向管着洒扫和杂活的宫女太监,领信石也是因为这个月有底下人跟老奴汇报,在小厨房里发现了老鼠,老奴这才去太医院领的半两信石,之所以还未拆封,只为单等着两日后的吉日捕捉,这,这就是老奴手里的这一包啊!”   皇帝直起了身子,两人的说辞居然有这样大的岔子,那么,他们当中,是谁在撒谎?   淑妃却比刘保儿还愕然:“你胡说,我那天分明看见是你们宫里的石榴领的信石,你休想骗我!”   刘保儿原本胸有成竹地过来回话,毕竟锦棠宫虽领了信石,但没有拆装,他们的嫌疑虽有,却最好洗脱。他以为至多受点皮肉之苦,这事便算过去了,谁能料到淑妃竟会突然跳出来为难他?   他在宫里混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始终没能挨着主子的边,可想而知,其人资质有限。被淑妃一问,他立刻就结巴起来:“奴才这月的确去过太医院,陛下,奴才还按了手印的啊!”   这可是个强有力的佐证,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全齐刷刷地落到了淑妃的身上。   淑妃冷冷一笑,不慌不忙道:“你少来狡赖,前两日又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了你们宫里的石榴,我当时见到她后还问过她的,不信,我可以跟她当面对峙。”说完后,她殷殷看向了皇帝。   皇帝对着景天洪点一点头,后者迅速地退出了侧殿,领着人朝锦棠宫而去。   内卫的行动力自然不必多提,即使像郑薇这样觉得时间难熬至极的人都觉得,锦棠宫人来得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臣妾见过陛下。”跟着内卫们到太秀宫的,还有锦棠宫现在的主人——德妃。   皇帝并不跟她多说,直接问道:“德妃,想必你已经在路上清楚,朕为何要把你的人带来吧?”   即使得知自己宫里出了这样的变故,德妃仍然匆忙中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她并不看淑妃,力持镇定:“臣妾明白,臣妾相信陛下能查出真相。若是此事真与石榴,与我锦棠宫有关,臣妾绝无二话,听凭陛下的处置。”   且不论德妃是不是心里真有鬼,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先就让殿中其他人先入为主坏印象减少了不少。   郑薇注意到,皇帝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硬,他点点头道:“好,淑妃,你再把你之前跟朕说过的话说一遍。”   淑妃看一眼被内卫押在地上五花大绑,还堵了嘴的石榴,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意味的暗光,道:“那一日,我领着两个宫婢去散步,路上碰见了石榴,我见她行路慌张,根本没有发现我们三个,一时起了好奇,便叫了我身边的大宫女眉儿跟着她后头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走到半路,袖中掉下一样东西,眉儿去拣了来,识得那是信石,转头又碰见石榴来找那包东西,便问她随身干什么带着毒|药,她便讲,她们宫里有老鼠,这是她找人讨来药老鼠用的。不想,今日刘保儿又说他才是锦棠宫负责管着信石,用来药老鼠用的,臣妾这就不解了,石榴,你为何要撒谎?”   淑妃原本之前还看着被捆在地上的石榴,到最后,她的一双眼睛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放到了德妃身上,她毫不遮掩地把怀疑写到了脸上。   德妃却没看她,对皇帝道:“还请陛下给石榴一个说话的机会。”   淑妃从鼻孔里出了下气,“怎么?德妃妹妹不会以为我没事去陷害你吧?”   德妃固执地盯着皇帝,跪了下去,深深一个叩首:“还请陛下作主。”并不为自己多辩解一句。   郑薇注意到,从德妃进门开始,她跟淑妃之间就没有过眼神交流,德妃甚至在淑妃如此步步紧逼的时候都没有理会她。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难道说,这两个之间有什么不和不成?   因为淑妃跟谁都不亲近,郑薇倒没想到,德妃那个四处周全的性格也不跟淑妃来往有什么不妥。现在看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绝对不算是正常。   郑薇眼神隐蔽地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淑妃刚刚一意要留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一出?为的就是要等着德妃?问题是,她是怎么判断的,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太子中毒的事会跟德妃牵连上?莫非,这件事其实是淑妃在幕后操纵?现在她还想把脏水泼向德妃?可是,淑妃看着是个没心眼的人,她的心机像有这么深吗?   局势就像一团猫仔爪下的线团一样,越往下捋越乱。线索太少,郑薇想了半晌,也没能把所有的信息跟眼前的一切对称起来。   她们姐妹肯定是一脚踩入了别人的局里,只是,她们两个在局中是什么角色,将有什么下场,似乎慢慢地脱离了控制。   郑薇走神的时候,皇帝已经点了头:“朕准了。”   被取下堵嘴的东西后,石榴的脸色依然是木然的,即使景天洪踢了她一脚,让她说话,她也保持着之前的神色,既像是吓呆了,又像是根本没入状况之中。   德妃忍耐不住了,“石榴,淑妃娘娘刚刚说,你前几天领了一包信石的事是不是真的?若是你受了冤屈,一定要说出来,本宫会为你作主的!“   德妃话里话外,都是淑妃在冤枉她,淑妃忍不住又道:“真是笑话,我没事冤枉人做什么,本妃不像某些人,向来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德妃原本是个优雅得体的贵妇,可是石榴的反常终于叫她害怕起来,她弯腰恨不得把这突然呆笨无比的奴婢摇醒,却见石榴面色狰狞,唇边流下一条血线来,竟是往地上倒了下去。   德妃离石榴最近,她大吃一惊,骇地尖叫着退后一步:“石榴!”   景天洪听见动静不对,抢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将石榴的下巴掰开,鲜血几乎是喷涌状地冲出了石榴的口中,迅速洇湿了她胸前的衣物。   “陛下,她咬舌自尽了!”   皇帝脸色大变,目光如锥一般地刺向德妃,口中道:“还不快给这贱婢看看!”   德妃呆了一瞬之后,终于在皇帝越来越叫人恐惧的视线当中跪了下来,“陛下,臣妾发誓,臣妾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太医连滚带爬地奔过去,将石榴的后背扶起来,试图让她停止喷血,但她身体搐动,口中的鲜血根本不受任何控制喷涌着。郑薇只看见,石榴搐动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她完全不动了。   太医使遍了方法,但石榴再没有动弹一下,“陛下,此女咬破了舌根的大血管,她的血已入肺,臣无能回天了。”   皇帝怒气冲顶,今晚竟是叫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死在了他的面前。他今晚才发现,他即使身为君王,竟然也有这么多无法控制的事发生,这样的难堪比之他无法手握权力之时还要甚之。   在这样激荡的情绪交织下,他脸色铁青:“废物!全都是废物!德妃,你还有何话可讲?!”   德妃那仿佛智珠在握的表情也终于崩溃了,她匍匐下身子,开始哭泣:“陛下,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呕!”   侧殿里弥漫的血腥味终于让郑芍的忍耐到了极点,今天发生了这样多的事,还有一个女人死在她面前,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即使郑芍的心志日坚,这样的冲击于她而言太过剧烈,她心头翻滚的不适冲破胸臆,忍不住又开始大吐起来。   皇帝的脾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生死时机,太医终于聪明了一回:“陛下,孕妇目不可视恶色,盈夫人这是被冲撞了,胎气不稳。唯今之计,只有让盈夫人赶紧另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   郑芍心里其实是想留在这里的,通过刚刚不见交谈的交流,她跟淑妃已经取得了某方面的共识,但是,腹中那不同于平常一样的动静也让她明白,若是她再呆在这里,恐怕真的对腹中胎儿有所伤害。   何况,她的面前刚刚死了一个人,即使她再坚强,也难免有难以承受的地方。   因此,当听见皇帝说:“送盈夫人回宫”时,郑芍顺从地让人把她搀了出来,顺便捎走了郑薇。   郑薇从出太秀宫起,直到回到景辰宫,看着郑芍喝完安胎药,两姐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郑芍直到躺到床上,才发现了郑薇不同寻常的沉默,在郑薇退出宫门之前叫住了她:“薇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郑薇心里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郑芍,比如说,那包辣椒粉的事,再比如,她还想讨论一下淑妃之前奇怪的反应,但是,话到嘴边,竟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好。   她吸了一口气,黑夜当中,她的眼睛灼灼发亮:“阿离,应该是你有心事才对。”她轻声说:“瞒着我这么多事,你不辛苦吗?”   43.第43章   郑薇姐妹说话的时候,太秀宫的审问同时也在进行,只是审问的对象换了一个。   德妃跪在地上钗环尽褪,她的额头因为用力的叩首红肿不堪,可她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哭泣着喊冤:“陛下,您相信臣妾,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来之前,她虽然有些慌乱,但她自信,对方绝对抓不到她的把柄。可恨来之前竟没有人透一点口风给她,想不到,居然是淑妃在这里等着她!   可是,太子中毒是何等大事,岂是她喊一句冤就能够安然脱身的?   皇帝看着德妃,眼中冰冷的杀机毕现。他对着景天洪微微点了一下下巴,后者挥一挥手,要将德妃拖走,德妃尖叫着挣扎起来:“陛下!是淑妃那贱人陷害了臣妾,她一定还在记恨着当年的事情,她是想报复臣妾的!皇上,她一定还想报复您啊皇上!”   皇帝的神色原本只是紧绷了些,但在德妃嚷出那句话后,变得森寒若水。就连淑妃,她原本漫无目的四处打量的眼神也凝固了一瞬间,但她立刻移开了眼神,盯着藻井上的盘枝莲花似乎是出了神。   德妃被拖出去后,房间里的气氛却并没有随之松弛。   皇帝的眼睛微眯,望着淑妃,看她掩口打了个呵欠,:“时辰晚了,若是陛下没有别的事情要问臣妾,就请容臣妾告退吧。”   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一边朝皇帝蹲了个身,还真的是一副说走就走的样子。   皇帝只好皱眉道:“朕还没让你走,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淑妃扬着脸看他,她的眼睛斜乜,站在皇帝的这个角度,像是对皇帝的话极为不屑一顾一般。   “陛下请讲。”   “德妃刚刚说的话——”皇帝挥退左右,却没有对淑妃这样的傲慢生气,他很艰难才挤出了这半句话。   “是真的。”淑妃仿佛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惊天的大事,“她说得不错,臣妾是一直恨着她。”   皇帝即使被淑妃噎习惯了,听见这样的大消息仍难免震惊:“朕说过,当年的事情并非我们所愿,你为何还耿耿于怀?”   淑妃仰起头,将眼中的晶莹眨回去,“那是臣妾的亲妹妹,她死了,总要有人付出些代价。这一次的事,臣妾不过顺势而为。”   提到那位逝去已久的女人,皇帝脸上浮现一丝伤痛,但是,该问的事情,还是要尽快问清楚的:“那么说,你说过的,你看到的事情……”   淑妃直到现在才真正地看了皇帝一眼,撤下脸上所有的漫不经心:“臣妾说的事情,当时可不止有一个人看见,臣妾说过,臣妾愿与那些人对质。”   皇帝怀疑地看着她:“那你是得知太子中了信石的毒,借此利用朕,达到你除去德妃的目的?”   淑妃一时没有作声,她瞪着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陛下,您当了皇帝之后可比以前会想多了。”   皇帝的脸色阴沉:任是谁被人这样取笑,都不会觉得很好,何况是威严不容挑衅的九五至尊?   皇帝铁青着脸,在他到达忍耐的边界时,淑妃终于不笑了,“臣妾若是真想动手,也不至于等到今日。臣妾说过,臣妾不过顺势而为。您就当,臣妾只是命好,碰巧遇到了行事慌张的石榴,便想来掺和一番,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被我料中了,不好吗?”   皇帝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指着门口:“快滚吧。”   淑妃愉快地蹲身行了礼,她甩着帕子离开时,看见皇后在门口望着她,在淑妃看过去的时候,皇后的脸色一变,委委屈屈地看望着她的身后,叫了一声:“皇上。”   皇后的眼泪真是说来就来。那两行晶莹的眼泪在皇后微微开始有些褶皱的脸蛋上滑下去,说实话,并没有皇后想象中的“我见犹怜”的风致。   淑妃往回看过去:那位陛下恐怕并不会对皇后有多少的怜惜。   淑妃意兴阑姗地调过头,听见皇帝在她身后疲惫地道:“朕还在查,皇后稍安勿燥,朕会给你,会给我们的皇儿一个交代的。”   皇后却在问:“陛下,臣妾听说,景辰宫也领的有鼠药,会不会是她们?”   皇帝的声音已经开始在压抑:“景辰宫人已经来人回了话,他们的信石出入均对得上帐目,不会是他们。”   “那也有可能有假啊,就像锦棠宫那样……陛下,陛下您别走,皇儿他刚刚还问起了您的!”   淑妃抬头看了一下夜色,对着天空轻轻一笑:是皇后又怎么样?还不是整日过着朝夕不保,日夜忧惧的生活?   景辰宫中,两姐妹的谈话也进入了正题。   “那辣椒粉是你让人送进皇后的宫中吧?”   郑芍沉默地耷下眼皮。   郑薇看她一眼,继续猜测:“你不会没事送辣椒粉去,辣椒辛辣,食之生燥火,而将它抹在破溃的伤口上,则会延缓伤口痊愈。于嬷嬷脸上的伤,是你在捣鬼?”   听见郑薇的问话,郑芍却没有表示出意外,她很痛快地承认:“你都猜出来了。还问什么?”   郑薇没有回答,她固执地问道:“是不是你用辣椒粉让人毁了于嬷嬷的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这一个问题,好像,不得到一个答案就无法死心。   郑芍也没有回答,郑薇耐心地等待着,既然开了口,就要求一个明白的答案。   郑芍却突地愤怒起来:“你干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看我?我做错了吗?”她压低声音咆哮道:“皇后恨不得我去死,我若坐以待毙,我还有活路吗?这一次有那么好的机会出手,我绝不会放弃的!”   郑芍大概不知道,每次她心虚的时候,总会拔高声音,抢着开口,不让别人有说话的机会。   郑薇直到刚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拿郑芍怎么办,若非郑芍开口,她不知道这些事情她要在心里埋多久才会问出来。   她们姐妹从小或许整治过不听话的下人,调理过心术不正的姐妹,可是,这是头一回,一条性命在郑芍的算计之下死去。   这个死去的小宫女在这之前郑薇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她的年纪必然不大,她能做什么恶呢?   斥责郑芍杀人不对吗?当然,这是错的。   任何一个道德卫士都可以把郑芍的做法唾弃到地底下去。   可是,郑薇自问,假如自己是在她的局面上,她会不会放弃断掉皇后一臂的机会?   不知道,内心当中有上极其轻细的声音这样回答道。在自己并非身临其境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滋格去责备局中的人,说到底,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郑芍像个婴儿一样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她的背脊弓起,沉默地抵成了一个圆。   郑薇知道,这个时候,她应当说一些软话,好好安慰一下郑芍,骗一骗她,这不是她的错。可是,在宫里,有些柔软的东西必须及时地舍弃,这样的环境容不得自我欺骗。   “你想没想过,那小宫女为什么要自杀?”   一开口,郑薇就选择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方式。   果然,郑芍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是我逼死了她,我不叫她做这事,她就不会死,你就想说这个,是不是?”   郑薇却摇了摇头:“不对,这件事有些疑点。”   见郑芍的目光被她吸引了过来,终于不再纠结于那个小宫女的死亡,“什么事情?”   郑薇将之前在宫中整理好的思绪说出来:“首先,我们要动手的对象是于嬷嬷,但这个小宫女却因为太子的中毒而‘畏罪自杀’,你不觉得奇怪吗?”   郑芍之前根本没有机会去深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郑薇一说,她立刻就想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你是说,那个死去的小宫女有可能背了她不该背的锅?”   郑薇摇摇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也有可能不是真的,说不定事情原本就很单纯,这小宫女以为是自己的事发,她没弄清楚状况就畏罪而死呢?”   但郑薇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两姐妹都没有当真:能被郑家选中去做这样的事,那个小宫女的心理素质绝不至于差到连真相都还没有出来,便自杀而死了。   这是一个原本就在针对她们的局!   深寒的秋夜里,姐妹两个相对而坐,同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假如淑妃没有赶过来的话……   两人眼中同时闪过惊惧,不敢再细想下去。   那么,是谁躲在身后向她们使出了这样精准的,毒辣的一局?   这个人,他出手的时候居然算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反应,他对她们又有多少的了解?   这个人,会不会是德妃?   44.第44章   “我明天会让人查一查跟着柳条儿的那个宫女。”郑芍道。   郑薇的分析已经很明白了,柳条儿的死如果真有问题,那么,作为一个在太子出事之前唯一跟柳条儿单独接触的人,她的确有极大的嫌疑。   “柳条儿?”   “就是伺候于嬷嬷的人。”郑芍想起她刚刚背着郑薇,从玉版口中得知的消息:“她今天被皇后派去给太子送了菊花糕。”   郑薇“嗯”了一声,补充道:“打听一下柳条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另外的那个人嫌疑虽然不小,但其他人不是没有作案的可能。”   郑芍点了头,将之记下来。   姐妹之间又陷入了无声的静默当中。   “你……”郑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今天的话题,只道:“你好好歇着吧,皇上只要还对你有所眷顾,你就不会有危险。”   郑薇起身准备出门。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郑芍紧绷的声音从郑薇身后传来:“薇薇,你是在怪我吗?我没想过她会死的!”她最终还是向郑薇展示了自己的脆弱。   郑薇心乱如麻,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整理清楚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怪郑芍,从小到大,她们姐妹不管筹划什么都是一道的!   郑芍大概不知道,郑薇的内心也十分地慌乱,隐隐地,她有一种将要被郑芍舍弃的恐惧。   为什么郑芍要这么做,郑薇觉得,她的心里其实隐约有些明白。   郑薇转身望着她:“阿离,其实是你在怪我心软,你怕我拖你后腿,对吗?”   郑芍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地平板:“你怎么会这么想?”   郑薇沉默了一下:“其实六月的那一次你还是在怪我不够狠,没有真的除掉云充容,所以,这一次你干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就自己动手了,不是吗?”   郑芍被郑薇直白的揭露惹毛了,她像只斗鸡一样地抬起头来:“难道你不是胡乱心软吗?别跟我说,你是知道有人要黄雀捕蝉,所以才故意没把事情做绝好引人上钩,我不相信你想不到两全的方法。可是,你明知云充容没安好心,也下不了狠手把她毁了以绝后患,而我这个孩子正是在她养伤的时候怀上的,你猜她会不会因此恨我恨得更深?这样心慈手软的你,要让我如何信任?”   郑芍的话像针一样地扎进了郑薇的心里,她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不愧是姐妹,都对对方太了解。她诚然是不想郑芍为了一个男人变成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可这种做法,何尝不是因为心不够狠,才错失了良机?   郑薇一整天精神紧绷,郑芍的尖声指责令两门上她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时间太晚了,你早点睡吧。”她看了一眼郑芍的肚子,“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肚子里的那块肉重要。”   这句话瞬间就解除了郑芍身上竖起来的刺,她低头看了一眼腹部,再抬头时,目光更加坚定:“总之,你要是有一天没有想好,我真的不放心你再去做任何的事。”   那一次的事情,终究还是伤了她们姐妹之间的信任。   直到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郑芍的那句话还回荡在郑薇的脑海当中。   于嬷嬷久治不愈,皇后必然不可能顶着宫人们的闲言碎语,让一个病人长久地在后宫当中养伤。   等于嬷嬷出去之后,那就是皇后根基浅薄的娘家和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威远侯府的对决,两者互相角力,于嬷嬷以一介农妇出身的奶妈,出了宫,她再想入宫的希望只会更加地渺茫。   郑芍当机立断,如果不是早被人盯上,她的计策已经开始生效了。   而郑薇当日看见于嬷嬷被打,她只觉得畅快无比,却从没想过主动出手做点什么。   这就是她跟郑芍最大的不同。   她的心,无法在该狠的时候狠。   郑芍今天的话何偿不是在警告她:她将不会再给她优柔寡断,胡乱发善心的机会!   因着太子受伤,坤和宫的茶话会连着好多日没有举行。   郑氏姐妹俩乐得不去,关起门来躲在景辰宫里有滋有味的过日子不知道有多舒服。   那天晚上的谈话,郑芍和郑薇在说过那一次之后就像有选择性地忘掉了。   但是,两人都很清楚,她们之间,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尤其是郑芍,她眼里之前时常带着的,那种被保护的天真就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郑薇有时候再看她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这个姑娘像是已经经历了好一番沧桑,行事老练了不少,她褪变得太快了。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当然,日子总是要过的,外面的消息还是在源源不断地被递进来。   郑薇跟郑芍那边能想到的事情,那些办老了案子的内卫们不可能也想不到。那一天,另外那个跟着柳条儿一道去太秀宫的小宫女当天就被带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   即使以郑芍的关系网去查,也没查出来在内卫的牢里发生了什么,那个小宫女有没有把幕后主使人说出来,或者说,连她是不是害了柳条儿的那个人,郑芍都没有打听出来。   皇帝顺便还把皇后看守两人的几个嬷嬷都拿去拷问了一遍,依然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三天之后,郑氏姐妹得知了德妃的死讯。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说是,石榴是她派了去的,她鬼迷了心窍,才会去刺杀太子。”淑妃脸上仍然挂着她招牌一样的懒洋洋的表情,像谈天说笑一样吐出了这个大消息。   郑薇表示难以置信:“可是,德妃无子,而且她在宫里过得好好的,她是疯了要去杀太子吗?”   淑妃耸了耸肩:“谁知道呢?随便是谁被人上了那么多遍大刑,也会胡言乱语,只求速死的,何况是她,这么多年的精养下来,她只怕连提桶水都不会了吧?”   郑芍没问淑妃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她再闭门不出,也是德懿皇后的侄女,有比她们更好的消息渠道,这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这样的消息也不是凭白得来的,淑妃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告诉了她们?   “德妃死了,她的佳福公主肯定要换个人教养,两位妹妹,你们觉得,皇帝会考虑谁?”   郑芍试探着问了一句:“云昭仪?”   淑妃嗤笑一声:“她倒是想,可你们看,皇上可能把本朝唯一的一位公主交给她吗?让她——”她夸张地抖了一下肩膀:“让她把公主养成首饰架子?”   郑薇惊诧地看着淑妃:以前她虽也不忌说笑,但总有一点隔离人世的飘乎,淑妃变得这么活泼,她真有点不习惯。   淑妃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郑薇的那个表情:“怎么?郑妹妹,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郑薇看她心情不错,她也的确有疑惑想解,便笑了笑:“淑妃娘娘最近好像特别开心,不知道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淑妃睨她一眼:“你直说你想问什么就是了,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正好,这两天我心情的确不错,你有什么问题,只要我能回答的,我都可以答你。”   她这么一讲,郑薇反而有些不大敢相信了:“那我问您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太秀宫,还”她看了一眼郑芍,“还让盈夫人装病,把皇上拖着?”   郑芍当天虽说跟郑薇闹了不愉快,可该告诉她的事,她并不瞒着。因此,第二天她再去看她时,便知道了淑妃当时拉着郑芍时,曾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装病”。   淑妃想也不想就答:“当然是为了等德妃啊。”   郑芍吸了一口冷气:“那太子中毒的事情……”   淑妃忙摆了一下手,“喂,你们可别乱说话。太子中毒我可没有算计到。你是没看见,那天眉儿把石榴掉的药包捡起来时,那脸上的慌乱根本就掩不住。当时我便把这事放在了心里,直到太子中了信石毒的消息传开来,我便猜着,肯定是跟德妃宫里有关。”她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怅然:“我只没想到,德妃倒得这么快,石榴竟然连句话也没说,就死得这么绝决。”   说到这个,郑芍便要向淑妃道谢了:“若非姐姐的及时搭救,这一次说不定我也陷在了里头。”   淑妃还不知道辣椒粉的事让皇帝怀疑到了郑芍的身上,她只以为是太医那事,便道:“怕什么,现在皇上对你正热乎着,他不会轻易同意让人动你的。”   郑芍抿了下嘴巴,却看见淑妃欲言又止,便问道:“姐姐还有什么话说?”   淑妃压低了声音:“其实那天我是在静微宫附近看见的石榴,你们说,这事,会不会跟静微宫有关?”   45.第45章   江昭仪所在的静微宫?   江昭仪跟德妃算有“夺女之恨”,这个宫里,最希望德妃倒台的,恐怕就是江昭仪了。   郑芍瞟淑妃一眼:“淑妃姐姐话可别乱说,既然陛下那里都没有找江昭仪的麻烦,那她肯定是无辜的。”   她们姐妹中途离场,不知道淑妃是在静微宫附近看见的石榴。但是淑妃还留在那里,皇帝肯定要让淑妃把一切的细节都说清楚。既然这几天宫里没动静,那江昭仪那里肯定没查出来不妥。   淑妃翻翻白眼:“你这就没意思了,你真相信德妃会没事去害太子吗?我看啊,她就是被人陷害的,石榴正好又是在那附近,说不定就是跟江昭仪有关呢。”   郑芍抿着嘴微笑,而郑薇提起茶壶为她和郑芍续了一杯水,两个人谁也没接淑妃的话茬。   淑妃只好把之前的话题拣起来,“你们说,佳福公主将会被谁养了?”   这个话题相对而言就安全多了,郑芍便道:“如果江昭仪不行的话,宫里也就只有皇后,惠妃,还有”她看淑妃一眼:“还有您有资格抚育皇嗣了。”   由于大雍朝几代皇帝的子嗣相当稀少,后宫里其实一直没有成文的抚育皇嗣的规矩。但是,佳福公主的生母自己就是一宫主位,假如皇帝不想让她生母抚养她的话,再给她找的养母地位至少不能低于江昭仪,否则的话,光是官司都有得打了。   听郑芍这样说,淑妃笑了:“盈妹妹还漏了一个人。”   “谁?”   “你啊。”   郑薇和郑芍对视一眼:淑妃今天老是在江昭仪和佳福这个话题上打转,肯定有所图,难不成,她是对佳福的抚养权有点想法?   郑芍也笑了:“淑妃姐姐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身怀六甲,哪有心思再养一个小的?而且,佳福公主且有嫡母皇后娘娘和她的亲娘江昭仪在,我能那么不识趣吗?”   至于惠妃,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皇帝再把唯一的女儿放到她膝下抚育的可能性极小。   淑妃瞄了一眼郑芍的肚子,不笑了:“实话说了吧,这次来,姐姐是有事相求。”   郑芍蹙起眉头,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姐姐是想养着佳福公主?”   “不错,”淑妃终于不再绕来绕去了:“以我如今的情况来看,恐怕下辈子才能有一个亲生的子嗣,有时候年纪长了,还真觉得有些寂寞。佳福的年纪小,我就是现在把她抱了来,只要好好养,她肯定会跟我亲。”   但是,淑妃想养佳福,这也实在不是个多好的选择,佳福的生母江昭仪原本就难缠得很,即使淑妃本人也不好对付,可她何必惹那个麻烦呢?   皇帝又不是不能生了,假如淑妃有心的话,完全可以等下一个身份低微些的嫔妃生了孩子再筹谋着抱养,还不一定会有这么多麻烦。   这些道理,不用郑氏姐妹说,淑妃肯定也很明白。   淑妃看懂了郑芍眼里的疑惑,苦笑了一下:“盈妹妹不会觉得,皇上会给我机会,让我再养一次孩子吧?”   “再”?难道说淑妃曾经养过一次孩子不成?那为什么她们都没人知道?   但淑妃显然无意解释,只道:“总之,我想养个孩子,这次是最好的机会。只要,妹妹给皇上透个口风,说你把佳福养到膝下即可。”   不需要淑妃说下去,郑薇已经明白了:佳福的抚养权,江昭仪不会放弃的,但是,凭她那糟糕的仪态和教养,皇帝肯定不会让她养佳福,那么,江昭仪只能求皇后出手,让佳福挂在皇后的名下。皇后有自己的孩子,以江昭仪和皇后的交情,必定不会像德妃一样,怕佳福跟生母处出感情,故意阻挠她去看自己的孩子。   假如这件事没有其他人作梗,江昭仪必会得偿所愿。   从某种程度上说,德妃的死,江昭仪的确是最大的受益者。   假如郑芍和皇帝说了这事之后,以她目前的圣宠,还有肚子里那一个,皇帝也是极有可能答应她的。   皇后那么恨郑芍,就是不看在江昭仪的份上,也不会让她多一份筹码,再度坐大。郑芍想要到佳福的抚养权,注定很难。   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们两方争夺起来,淑妃的赢面就大了。   可想而知,郑芍提出此事之后,江昭仪会有多恨她。淑妃提出这个要求,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但是,郑芍好不容易在宫里有个能说上话,且没有直接利益联系的高位嫔妃,假如此事不处理好,她很有可能会像刚进宫那样,再次陷入孤立无援当中。   在宫里,只有皇帝的宠爱是不够的。   郑薇嘴巴张了张,郑芍却在桌下极快地按了一下她的手。郑薇看了一眼郑芍,有些担忧地住了嘴。   郑芍也很清楚这里的干系,她直起背来:“姐姐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淑妃一听郑芍没有一口回绝,便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开条件。   她眼睛往郑芍腹部转了一下:“明人不说暗话,妹妹也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你现在在后宫之中是何处境,假如妹妹帮姐姐做成了这件事,姐姐不说虚的,若是往后在宫里有什么消息,必不会瞒着你。”   淑妃的消息,只有可能来自于德懿皇后留下的人脉,这是威远侯府用金钱开道都不一定买得到的。她居然肯开这么大的价钱,两姐妹都没有想到。   也因此,郑芍没有马上答应,她笑了笑:“姐姐可真有意思,妹妹不过是刚进宫不到一年,腹中怀的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姐姐居然就敢在妹妹身上下这么大的本钱,姐姐不怕蚀了本吗?”   淑妃呷了一口茶,笑道:“盈妹妹,你说实话,难道皇上对你的不同,你感觉不到吗?这,就是我对你的信心。”   郑芍面色微变,皇帝宠爱她,这是后宫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她不信淑妃是这么肤浅的人,只看到她的宠就贸然地对她示好。   她想起皇帝几次来这里,淑妃都正巧在她这里,现在看来,这些或许不是“巧”,而是淑妃故意留在这里观察他们?   在后宫里,哪怕是一个看似没有心机,什么实话都敢说的人,也是不容小觑的。   原本郑芍还不敢确定,但连一个外人都看了出来,想必,皇帝对她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吧?   郑芍眼中划过一分伤痛,但很快就被深幽的静谧抚平,再看向淑妃时,她的眼里已经彻底地看不出其下涌动的波澜,她带着几分萧索,苦笑着道:“那又如何?皇上再宠爱我,也不可能任我为所欲为。”   郑芍的表现全数被淑妃收在眼里,她暗暗点了个头,却道:“妹妹不必妄自菲薄,后宫里,只凭一个‘宠’字,便可以做太多的事,你只说,你答不答应便可。”   德懿皇后留下来的人,这样丰厚的遗产,郑芍怎么可能拒绝?   而且,她也不怕淑妃反悔。因为,一旦淑妃拿到了佳福的抚养权,就彻底地跟江昭仪敌对上了,江昭仪身后就是皇后。她想在宫里好好过日子,只有选择与人结盟。   惠妃位高,但是没有势力,而且,她一向明哲保身,怎么可能愿意为了淑妃的事被卷入漩涡?只有郑芍,她年轻高位,又不比她们这些从潜邸开始就跟着皇帝的老人根基深,与她结盟,绝对是淑妃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郑芍只考虑了片刻,便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皇帝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郑芍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撅着嘴娇嗔道:“皇上真是的,您来了也不打声招呼,突然出声,把臣妾可没吓个好歹出来。”   她挽着皇帝往后看了一眼,只见玉版在她身后微微地摇了摇头,才放心地转头听皇上道:“朕只是批折子累了,出来随便走一走,这样叫去叫来的大张旗鼓,累人得很。爱妃近日感觉如何?”   郑芍道:“不太好,皇上,我上次跟您说的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什么事?”皇帝一愣。   郑芍跺足道:“我说我不想在这里养胎啊,皇上您是故意忘的吧?”   趁帝妃两个说得投入的时候,淑妃跟郑薇连忙退了出来。   澄心立在廊下,看见了淑妃正要走上来,郑薇对她摇摇头,自己跟在淑妃后面,将她送出了宫门。   等走出了好一段距离后,淑妃住了步:“郑妹妹是有话跟本宫说?”   郑薇笑了笑:“妹妹一直不明白,淑妃娘娘头一次在景辰宫廊下跟妹妹说过的话。”   “什么话?”   郑薇直视着淑妃:“娘娘说过,后宫里难得还有不想在皇上面前邀宠的后妃。妹妹想向娘娘打听一下,上一个这么做的人,跟娘娘是什么关系。”   淑妃漫不经心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46.第46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九月尚未过半,随着绵绵的秋雨落下,建熹元年的这场太子中毒案也很快告以了段落。   “德妃,不对,现在应该叫钱庶人,钱庶人因谋害太子,赐毒酒一杯。念在其多年侍奉有功,陛下网开一面,罪不及家人。”   小喜子的声音自下首平平静静地传来,即使是一名妃嫔的死去,也没叫他动容半分。   郑薇见郑芍正低头喝水,只好开口问道:“那锦棠宫里的人怎么办?”   “都殉了。”   “什么?!”郑芍猛地呛咳起来,失声惊问道。   小喜子抬了一下眼睛,这一回说得详细了些,“皇上原本说赐死德妃及她身边亲信的人,皇后却说,太子是国之重器,若是连他都可以轻易被人算计,且不用付出太大的代价,那以后要学的人不得太多?皇上便道,德妃原本就是被拐来的孤女入宫,她家里也没有九族可抄,假如皇后觉得这样不足以平愤的话,也只能把这些不知道尽心伺候主子的奴才都杀了。”   “你下去吧,再有消息的话再报给我。”郑芍完全没有了临窗看雨的心情,她起身开始踱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明明已经穿上了厚实的灰鼠皮褂子,郑薇仍然打了好几个寒战……锦棠宫上下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却在上位者的一句话里就全丢了性命。   她怔了片刻,直到郑芍再问了一遍,才道:“现在的情形很不对,我觉得我们先暂时不要动,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说。”   她们那天原本准备从皇后宫中着手调查,却几度受阻,后来皇帝还亲自插手了皇后和太子宫中的防务,很换了几批人下去,皇后那边的消息就更难得到了。万般无奈之下,她们只有选择从群龙无首,情况比较乱,已经被侍卫们围起来的锦棠宫下手。   不曾想到,她们连消息都还没递进去,锦棠宫上下,包括住在里面的几个低等嫔妃就被皇帝出手给灭了个一干二净。   郑薇不知道以前若是宫里的大人物出了事,皇室是怎么处置犯事者的,但是她有种感觉,像这样随随便便就埋葬几十条人命,连个结案呈词都没有的酷烈手段,即使事涉宫闱秘闻,也不是多常见的场面。   她的内心里有种强烈的直觉:再查下去,恐怕真相将不会那样简单。   郑芍却焦虑不已:“不行,我只要一想到后面有一个人就等着把我推进深渊,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不把那个人找出来,我怎么心安?”   郑芍说着话,她的全身却在发抖。这种被人什么都观察在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你露出弱点,就被人致命一击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郑薇看着郑芍在屋里走去走来,嘴里神经质地重复着那些话,担忧地皱起眉头:即使郑芍的身体底子不错,可长时间的焦虑不安下去,必然对胎儿不利。   她想起之前郑芍曾说过的事,便问道:“那你跟皇上说的,想出宫养胎的事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郑芍更加焦虑:“不行,前两次皇上还听我说完了话才反对。昨天中午,我刚一提起,皇上就沉了脸要走。”   当然不行,大雍朝建立以来,恐怕就没有哪朝哪代的妃子是在宫外养的胎。何况,刚刚出了太子中毒的大事,郑芍这时候又提出这样的要求,假如皇帝答应了,难免被人怀疑宫里不安全,皇帝的女人还要到宫外避祸。   这让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但此事放在郑薇这里,就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一切事情都比不上郑芍的安危重要,既然郑芍觉得在宫里住着,压力已经大得无法承受,那么,她只好来想办法了。   郑薇拉住郑芍,附耳对她讲了几句话。郑芍听了后却少有地有些顾虑了:“这能行吗?”   郑薇就知道,她这个方法对迷信的古人而言必然会有所忌讳,这也是她这几天看郑芍对着皇帝使足了力气都没能成功,却迟迟没有开口的原因所在。   郑薇正要说话,却听殿外有人高声道:“淑妃娘娘到。”   姐妹两个只有打住之前的话题,转头看淑妃面上带着些喜意,快步走了进来。   郑芍与郑薇对视一眼,迎了上去:“看来姐姐今日有喜事在身了。”   淑妃笑道:“不错,我是专程来谢盈妹妹的。”   值得淑妃亲自相谢的,除了之前她们商量的夺取佳福抚养权的事,再无旁的。   郑芍惊讶地问道:“这么快就成了?”   淑妃也不等郑芍招呼,在临窗的大炕边上坐下,笑着道:“今天陛下去了皇后那里,不知怎么,两人便吵了起来。没过一个时辰,我那里便得到了圣旨,从今往后,佳福就是我的女儿了。”   郑芍却没关注淑妃的胜利,德懿皇后留下来的人果然不容小视,居然躲过了皇帝对皇后宫里的几次清洗,连帝后吵架这样的消息都能打听来。   想起淑妃之前说过的话,郑芍心里便有些意动……若是能用淑妃的关系网去查查那天发生的事,那么……   她只想到这里,却听郑薇笑着在恭喜淑妃:“恭喜娘娘了,若是娘娘的妹妹泉下有知,也必会欣慰得紧。”   “妹妹?”郑芍的心神被吸引了去:“你们是背着我聊了什么吗?怎么郑美人还知道淑妃娘娘的妹妹?而我却不知道?”   淑妃心情极好,猛地被郑薇提到心中忌讳之事也没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敌意,还解释道:“其实也不算亲妹妹,当年家里人见我久未有喜,便把我自小很亲的一个族妹送进了王府帮我一把,没承想,她是个没福份的人,进宫没多久便一病没了。”   说到死去的人总不会那么令人愉快,郑芍有些埋怨郑薇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却听淑妃沉默了片刻,神色有些迷离:“有时候看见你们两个,我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想来若不是她入了王府,或许不会死得那么早。又或者,她进了王府,如果我早像盈妹妹一样,牢牢地把妹妹护着,不去贪心想要个孩子,她也不至于——”   姐妹两个听得正是入神,淑妃却住了口:“提这些事真没意思,我差点忘了,”她压低声音凑近来:“我收到消息,今天皇上去皇后娘娘那里之前,她已经在殿里发了一次脾气。”   “那淑妃姐姐知不知道皇后为什么发脾气?”受到淑妃的紧张影响,郑薇也压低声音问道。   淑妃凑得极近,她的嘴巴吐出的气息让郑薇耳朵有些湿湿的不舒服:“皇后娘娘是关着门的,我的人只听见殿里头在说于嬷嬷,还有什么辣椒粉,皇后好像气得不得了,说一定不会放过某个人。”   郑薇勉强维持住了面色不变,慢慢坐回原位,还笑了一笑:“皇后娘娘真是奇怪,不是说调查出来的辣椒粉只是一味调味料,一点毒性都没有吗?她怎么还在查,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淑妃的目光从郑薇的脸上移到郑芍的脸上,没有马上说话。   郑薇跟郑芍肩膀靠在一起,几乎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郑芍在微微颤抖。郑薇猝不及防地一惊之下,已经镇定了下来,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姐姐在看什么?”   淑妃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妹妹这里也有辣椒粉,假如这事真和于嬷嬷有关,皇后恐怕会很快对妹妹不利。她可不像皇上,凡事还要讲究一个证据,妹妹,还是多提防的好。”   淑妃只说了这些,见她们两姐妹实在无心招待她,便识趣地提出了告辞。   等淑妃一走,郑芍立刻质问起郑薇:“你为什么刚刚拦着我,不让我请淑妃帮忙?”   郑薇叹气:郑芍现在已经彻底乱了,现在的她就是想留在宫里继续跟皇后斗下去,她也不敢让她留着了。刚刚她给郑芍出主意的时候还有点顾虑,现在的话,如果再勉强留在这里,只怕郑芍肚子里的孩子不用别人出手,她自己就能替别人解决了。   她握住郑芍的手:“阿离,淑妃现在只对我们表示出了一点点的善意,你就把这么大的秘密说给了她,还想放手让她调查,你难道不怕她掌握了我们的事之后反手就把我们卖了吗?”   看着郑芍呆滞的眼神,郑薇就知道,她是真的一点也没往那方面想。郑芍六神无主地道:“可是,那,你那个法子未免也太过冒犯神灵了,我怕真用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住。”   郑薇道:“可你不用的话,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这孩子就能保住吗?”   郑芍望着她,整个人一下就软了下来:“你说得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神佛算什么,若是在这宫里连活都活不下来,其他的事都是妄言。好,我答应你。”   是夜,景辰宫中盈夫人数次夜惊而起,皇帝连夜召集太医,却医治无果。盈夫人不过两日便枯瘦如柴。   第三天,威远侯夫人请来大相国寺大师来看,大师言道,景辰宫中有小鬼夜行,盈夫人需到大相国寺中住三月除秽驱鬼。   帝准。   47.第47章   比起前两天的大张旗鼓,景辰宫盈夫人的出宫之行可谓低调到了极点。   辰时刚过,宫里的东门小门处便驶出了四驾马车。   打头的那一辆除了比旁的马车车身大一些,车帘车盖用的是普通人禁用的金黄色,其他地方跟一般的马车并无二致。   郑薇此刻就在第二辆马车上。   车行了一会儿,人声渐渐喧闹,市井俚语声此起彼伏,说笑的,唱小戏的,打大鼓的,听起来热闹极了。   郑薇将帘子挑开一线,唇边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在宫里的日子每一天都被拉得无限长,人都要过成了一滩死水,现在听见这些声音,整个人就像活过来了一般。   她将帘子挑得更开了些,不期然一个身影撞进了眼帘当中。   那人戴着无翅黑色纱帽,身上系着的红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而飞,他的侧颜在早晨的阳光下照出美好的弧度,充满了阳刚英烈之气。沈俊仿佛能感觉到马车背后有人在看他,把头扭了过来,目光却直直地对着郑薇。   郑薇心头一跳,忙不迭把帘子打了下来。   “美人,外面怎么了?”郑薇的动作正落在坐在她正对面的丝箩眼里,她立刻关切地问了起来。   “没什么,”郑薇暗自唾弃着自己的一惊一乍:又不是故意偷看的他。她咳嗽一声:“外面刚刚有个变脸的,我看过去,他正巧变了一个黑脸包公,吓我一跳。”   “变脸?什么是变脸?”丝箩追问道。她自小被送入宫中,从未出过宫门,自然不知道这种民间独有的绝技。   乔木却跟着郑薇出过几回门,这些民间杂耍她没少看,闻言便绘声绘色地给丝箩解释起来。   丝箩听得眼睛来回朝帘子和郑薇脸上直转,满脸的渴望几乎写在了脸上。   丝箩年纪不大,行事却老成,郑薇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心中一软,便道:“你想看的话,我跟你调一个位置。”   丝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嘴里一边说着“怎么好劳烦美人”,一边人已经挪了过来。   郑薇看一眼被丝箩挡得一丝缝都不透的窗帘,脑中蓦然闪过刚刚那方红色的披风,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跳得很快的心脏。   这是……不对的。   郑薇用力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开始思索起接下来的动作。   大相国寺足有七百年以上的历史,数度毁于战火之中,却数度重建,其历经三朝而不倒,是京城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庙。   因着大相国寺就处在京城中心,几代改建下来,原本宽敞可跑马的寺庙已经不如原先的一半大。像寺中偶尔还会接待一些名仕大家,及应试举业的学子们居住往来,大相国寺的厢房一向不够用。   这倒还罢了,主要是大相同寺没有单独成一体的小院落,像盈夫人这样身份足够尊贵的女眷根本不能长居。好在大相国寺有一处寺产就在郊外不远处,那里长年住着几位高僧清修,方丈禅信大师便提议让郑芍到那里居住,也好让她方便养神养胎。   因此,这一段车程并不怎么近。   车子还没出城门,前头的车突然停了下来。   澄心不一会儿便来禀道:“美人,盈夫人说她坐车坐得乏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   几人下车的地方正好对面就有家茶楼,郑薇自然不会反对,郑芍便由两个宫女扶着下了马车。   姐妹两个上了二楼要了间包厢,她也不跟郑芍客气,直接坐在了她对面,并将包厢里的窗户打开了一些透气。   郑薇推开窗户习惯性地往下望去的时候,马路下面却正好走来一队人马,领头的那人虽看不清全貌,但他那说话的声音一下子令郑薇僵硬了起来。   那个人,怎么那么像……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郑芍半晌不见郑薇动弹,便跟着往下一看,也眯了一下眼睛:“咦?那不是三房的旁枝,叫,叫什么来着的?”   “郑奎。”这两个字,郑薇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叫郑奎。这个人咱们还是小时候见的吧,你怎么还记得他?”   郑芍的记忆极佳,她既然肯定了这人的身份,那此人必是郑奎无疑。事隔多年,尽管他身材有些发胖,人也黑了些老了些,但这个人几乎毁掉她的母亲,她怎么可能会忘掉他的模样?   郑薇死死看了郑奎一眼,楼下的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但她原本一早出来的好心情全数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再一回头,望见郑芍探询的眼神,郑薇只有道:“当然记得他了,就是他,把沉香要了去。”   这件事威远侯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郑芍一时没想起来沉香跟郑氏母女的关系,待听了郑薇的话,也沉默了下来。   那件事当年她年纪小,长辈们自然不可能说给她听,她也不觉得有异,现在再看到郑薇的表情,想到姜氏,郑芍也觉得自己应当是明白了些什么。   “十七婶她就在我们府里住着,我会叫人给我娘传话,让她好好盯着那人的。”   郑芍的安慰并没能安抚到郑薇,她这段时间强压的焦急又浮了出来:也不知道姜氏这段时间是什么情况,若是她被威远侯府劝解了下来倒好说,怕只怕她已经出了府,若是再被郑奎打听到她的去处……   郑薇的脸开始白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厢房门口望了一眼,那里,半透明的白色高丽纸上印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这一次,一定要问到她娘的情况。   因为出了这个小差曲,郑芍和郑薇都没有了心情继续再坐下去,叫来店家结帐之后再次踏上了去往大相国寺的路上。   不过,毕竟这一路上有郑芍这个孕妇在,即使大家再想早点到,马车依然慢悠悠地晃到了快天黑的时候才到了地方。   打前哨的禁军侍卫早就通知了僧人们,知客僧将几位贵人迎进了院子。   这一处可算是大相国寺的别院,几乎半个山都是寺庙的产业。郑薇还未出阁时便听过这处神秘的所在,据说山上住着好几位得道高僧,只是以她的咖位,以前连进都不能进来。   也不知道威远侯府为了郑芍的这事舍了多少香油钱,才请动了大师作为说客,将郑芍接出来安心养胎。   僧人们早备有精致的素斋,郑薇望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完全没有胃口。   她草草扒了几口饭,便说要饭后消食,带着乔木往外走去。   大相国寺的这处别院依山而建,极为清幽。郑芍一行人一到,便把僧人们全部逐了出来,换上了自己的人手。   郑薇装着看景的样子,在逛了大半个院子后,找到了沈俊所在的位置。   他就在院子外头一点的那棵枣树下值守,只是现下他身边都有人在,郑薇心中焦急,便在左右不停地徘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消息传给他的方法。   “投怀送抱”的事,做一次是意外,做两次,是人都会觉得有鬼。   郑薇又一次地踱到了沈俊的身后:该怎么通知他好呢?   她的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沈俊,突然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竖起了两根指头。   那两根指头好像还怕她看不见似的,上下跳跃着晃了几下。   婆娑的树影之下,它们竟有些像过于活泼的,兔子的两只耳朵。   郑薇“噗”地笑出了声。   却听廊下有人扬声叫她:“郑美人,时辰晚了,你还在外面做什么?”却是郑芍的声音。   郑薇心头微紧,抬头去看郑芍,她已经背过身去,打下了半开的窗户。   郑薇不知道郑芍有没有把刚才的情形看在眼里,连忙跟了进去,澄心摇了摇手指头,无声地道:“去睡了。”   郑薇有些忐忑地回了房间,转念一想,光线这么暗,郑芍的眼睛再尖,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发现什么。何况她跟沈俊除了传两封信外,并没有其他的龌龊。   郑薇慢慢放下心来。   二更的梆子刚响不久,郑薇的窗户轻轻地被叩击响了。   她精神一振:果然,沈俊的手势是在给她传递时间!   她起身将窗户打开,沈俊像只大猫一样轻捷地跳了进来。   “可有我娘的消息?”郑薇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俊沉默了一下,他早打听到了郑夫人的消息,只是一来没找到机会给她传信,再者,他有些不忍心告诉她。   郑薇却把他的沉默误以为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香囊:“对了,我差点忘了,不能叫沈侍卫你白跑的。”   一双大手突兀地覆到了郑薇的小手上,“不用,”沈俊坚决地推拒了回去:“是我没办好你说的事,你不用给我钱。”   “什么?”郑薇立刻着急起来:“没办好?是没把信交到我娘手上去?还是,还是我娘出了什么事不成?!”   48.第48章   “都没有,”沈俊顿了一下:“是郑夫人她已经去寂月庵了。”   郑薇只觉得整颗心已经不太会跳了:是了,她不该心存侥幸的,她娘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那她,现在是没有了娘的孩子吗?   她摇晃着身子想给自己找个支撑,但偏偏四下空荡荡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找不到一个支撑的地方。   突地,一双大手握住她的肩膀,沈俊看住她的眼睛:“娘娘别急,我去过寂月庵打探过消息,郑夫人她也是最近几天才出了威远侯府,这些时日只是住在庵中,还没来得及剃度。”   沈俊的这几句话一说,郑薇立刻感觉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她放松地笑了起来:“还好,没有晚。”她只笑了两下,想起现在的情况,又收了笑,“不行,我一定要劝我娘不能剃度。”   原先她虽不愿意她娘走这条路,但只是出于自己的情感诉求,可今天在街上看到郑奎后,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万一那家伙贼心不死,拿出当年的韧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娘说不得就要清白不保了。   她抬头恳求地看着沈俊,低声央求:“沈侍卫……”你能不能再给我传回信?   但郑薇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沈俊却摇了一下头:“不行。”   郑薇急得瞪了眼睛就要说话,沈俊突然伸指放到郑薇的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郑薇极力忽视他手指温热的感觉,听见一扇屏风之隔,乔木咂吧了两下嘴巴。   ……若是她这个时候醒了,看见一个男人在她的房间里,郑薇可想而知,乔木该是个什么表情。她虽然知道沈俊在帮她们传信,可跟男人在密室里私会,这必然要太超出她的界限之外,会吓坏她的。   好在乔木只是半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郑薇僵了许久才发现,沈俊的手指头还放在自己的唇上,而对方整个身子几乎要将她包起来。   她急忙想把自己挣出来,但沈俊的左手却抓得很牢,非但如此,他整个人靠了过来,在她耳边耳语道:“郑夫人其意甚坚,只怕区区的书信无法打动她。”   郑薇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困在这里无法出去,也只能给我娘递信,在信里措辞严厉一些。”   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特别想哭。   郑薇低声抽泣了一下,泪水从眼睛里在脸上蜿蜒下一道水痕。沈俊轻轻叹息一声,在思想来得及制止之前,手指已经伸到她脸上,将那滴眼泪拭去,“我是说,若是娘娘愿意,最好找个时间去见郑夫人一面,这样一来,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清,不必耽误时间。”   “见面?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想了,但是——”郑薇话说到一半,突然捂了嘴,不可置信地去看沈俊:“难道说,你有办法?”   沈俊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问道:“娘娘这是同意了?”   郑薇忙不迭地点头,但只点了两下,她又去看沈俊,犹豫道:“可是,这与你无碍吧?若是实在不方便——”她咬了一下牙,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俊背着光,郑薇瞧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此时此刻,沈俊在黑暗中开始微笑:这个女孩子如他想的那样一般,总是先顾虑到别人,难怪这样的性格,总是她在宫里受责罚。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沈俊先前的两分犹豫尽数去了。   他柔声道:“娘娘不必为我担心,我既然能说出来这话,就自有法子帮你。”   可是,他要怎么帮她?即使大相国寺别院里的门户不像皇宫那样高大,可郑芍毕竟是正二品的夫人,再怎么说,她的护卫也不可能寒酸到哪里去。光是郑薇白天的观察,这一小队的人都少说有五十个人,还不知道他们这段时间是怎么在轮岗。   沈俊要怎么安排才能避过这么多人的耳目?   在郑薇看来明明是很荒谬的事情,可沈俊用这样笃定的语气一说,叫她也好奇起来:“那你要怎么做?”   沈俊想了一下,认真地答道:“今晚不成了,我需要准备些东西,明天晚上还是二更,我带你出去。”   乔木突然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郑薇准备要说的话一下子全吓得忘了,她急忙去推沈俊:“说定了,明晚见。”   等沈俊走后,郑薇躺回床上,想起今天晚上那一系列的事情,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她这就能出去见她娘了?怎么这么像,闹着玩似的?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沈俊会怎么把她带出去,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问题:“小乔,你是不是没睡着?”   乔木那小呼噜足有半日都没响起来了,可她半天没动弹,肯定有问题。   “小姐,”乔木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真的要跟沈侍卫走吗?”   郑薇哑然,也不知道她跟沈俊的对话乔木听到了多少,竟歪解成了这个样子。不过,她正愁不知怎么跟乔木说起第二天晚上的事情,现在她一问,反而省了她多解释。   她低声将沈俊说的事情跟乔木讲了,原以为乔木会很痛快地答应她,没想到,乔木犹豫了半晌,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小姐,你跟沈侍卫没有问题吧?”   郑薇心里重重一跳,她口中有些发干:“你怎么会这么问?”   乔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沈侍卫那人没安好心,小姐,你最好离他远些。”   郑薇不知怎地,心里松了口气,她嗔怪地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沈侍卫帮了我们这么多回,他能不安什么好心?再说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又能有什么可让别人图的?”   不过,乔木虽这样想,可姜氏的情况她也是担心的,最后也只能同意了郑薇的要求。   心里一有了事,时间就过得更加地漫长。尤其原本这辈子都没有指望的事情突然有了实现的可能,那感觉就像中了亿元奖金,却交通堵塞,被卡在了领奖的路上一样,整个人都是飘着的,落不到实地里去。   因此,这一整个白天,郑薇绣花扎指头,斟茶又全把茶水全倒回茶海里,就连练字,她也写得墨迹一团一团的,只是在糟蹋字纸。   郑薇的不对劲连郑芍都注意到了:“薇薇,你是怎么回事今天?”   “啊?”郑薇回过神来:“没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   郑芍狐疑地望着她,想起昨天晚上无意中瞥到的事情,心中一沉,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刚刚是在问你,咱们这里会不会也不安全?”   郑芍这是那次心理阴影太大,被吓住了,郑薇只好道:“这里都是大师们所住的地方,以皇后的能力,她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以防万一,最好每天的采买由刘妈妈亲自验看,严防入口的东西。”   郑芍一出宫,威远侯夫人便把之前死活往宫里塞都塞不进去的两个老妈妈送了过来。   一个刘妈妈,之前就是威远侯夫人的得力干将,为人最是精明能干。再有一个周妈妈,她尤其擅于煲汤,还会些简单的医术,她就管着郑芍的小厨房,整日价守着厨房给郑芍做些滋补的食物。   姐妹二人却不知,皇后此时也在说起她们两个的事情:“可恨那个贱人奸滑!现在于嬷嬷才挪出宫几天,脸就好了大半。于嬷嬷久治不愈,一定是那辣椒粉的问题,陛下却说没有直接证据,不许我再过问此事!”   红杏只有劝道:“娘娘,陛下也是紧张盈夫人腹中的孩子,并非有意让娘娘您委屈。只要盈夫人腹中之子生下来,该怎么办她还不是由您说了算?”   皇后目光阴冷:“是啊,孩子,又是孩子!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生出来,陛下已经叫我一忍再忍,若是生了出来,那还了得?”   短短时日的连续重击已经不光使皇后失去了她残存没有多少的姿色,还让她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冷静:尤其是太子的毒虽然已经拔除,但身体却受到极大的伤害,脏腑皆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受损。到现在为止,还是只能喝些粥水。   想到昔日健康聪明的孩子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皇后的心就如刀割一般。尤其是蒋院史汇合一众太医会诊之后,暗示帝后要做好太子长期养病的准备后,皇后那满腔的愤怒怎么还可能忍得下来?!   她猛地回头去看红杏:“对了,我仿佛记得你有一个远亲在大相国寺落了发?他拜了哪位大师为弟子,你知道吗?”   这边厢,郑薇好不容易熬完了一整个白天之后,几乎是数着时间到了熬到了二更。   等窗外那熟悉的叩击响起后,郑薇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窗户。   沈俊就站在窗外向她伸出了手:“娘娘快跳出来吧,微臣接着你。”   49.第49章   郑薇却在这个时候恍了下神:两个人的这种状态,怎么这么像某部老电影里,罗密欧和茱丽叶阳台夜会?   她回神再看沈俊时,突然就对对方那只修长的手生出了些畏惧。   沈俊却无知无觉,见郑薇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催了一下:“娘娘请快些,很快巡逻的人就要来了。”   郑薇顿时一个机伶,打了个寒颤,却没有去把手伸过去,而是双手搭上窗台,再一撑一跳,动作利索地翻出了窗户。   沈俊讶异地挑了下眉,没想到郑薇一个闺阁女儿家居然这样放得开。等郑薇完全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这姑娘居然穿的是一身平民女儿家穿着的短打扮。   郑薇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入宫前的衣裳。”   沈俊点了一下头,沉默地在前面引路。他没对郑薇住在侯府里怎么会有这样不登大雅之堂的衣服表示出一点好奇,对方这样见惯不怪的态度令郑薇的紧张在不知不觉中缓解了不少。   她抖开怀里抱着的黑色斗篷将自己全包了起来,跟着沈俊沉默地左拐右弯,很快到了后院的院墙边上。   然后,沈俊推开了后门。   郑薇看见,守在那里的人居然是小喜子。   小喜子见到郑薇也不奇怪,对沈俊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五更前一定要回来,我在这里守着,但是别人也可能会来。”   小喜子虽没看郑薇,但郑薇就是觉得,他那句话应该是对她说的。他这是在嫌自己给他惹了麻烦。   大相国寺别院本来就是一处竹林,出了门,郑薇就感觉到沈俊放松了不少。他加快了步子,竹林的尽头有一匹马。   沈俊直到走到马旁边才打破沉默,他有些尴尬:“娘娘,现在只有马是跑得最快的,微臣——”只要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沈俊觉得,他好像又有点不会说话了。   “我懂,”事到如今,再去纠结些俗礼,既无趣又不合时宜,郑薇望着那匹喷着白气的黑马道:“还请您在下面看着些。”   沈俊有些不明所以,却见郑薇握住马缰,以一种绝对不合上马的规矩,绝对不算潇洒的姿势踏上了马镫,再翻身上了马!   或许是郑薇握着马缰的动作太紧了,黑马不舒服地甩了一下马头,郑薇正是紧张的时候,被马头一牵,整个人没防备住,顿时狼狈地趴到了马背上!   丢人,太丢人了!   郑薇惊魂不定,却又把脑袋死死地埋到了马鬃里:她原本想表现得独立一些,不能叫沈俊认为自己在麻烦他,拖他后腿,一点小事都要靠别人,谁能想到,这马也太不给面子了!   郑薇懊恼得简直想以头顿地,好在她知道自己在哪,勉强止住了自己这样犯着傻气的动作。   沈俊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怎么这姑娘每次在他面前都会出点状况?   郑薇却更尴尬了,可总不能把脸埋在马鬃里埋一辈子,她只好臊红着脸,假装没发生这事一样,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子。   好在沈俊知道女儿家面皮薄,除了刚开始笑了那一声之后,也很配合地假装忘了刚刚的事情,解开马缰,跟着也翻身上了马。   孤男寡女还共骑一乘,这原本该是十分暧昧的事,可大概是发生了刚刚的小插曲,两人之前那种环绕着的,若有若无的尴尬一下消去了不少。   郑薇问起她之前就好奇了一天的问题:“沈侍卫,我娘是住在城外吗?”不然的话,没办法解释他让她半夜去见她娘的事。毕竟这个地方也在城外,如果她娘在城内,城门肯定不可能半夜里专为他俩打开。   沈俊嗯了一声。   “你是用什么法子把他们都支开的?”郑薇可不相信,那些巡逻的队伍全都被完美地规避开,是因为她运气太好,老天爷在帮她。唯一的可能就是,沈俊肯定做了些什么。   沈俊含糊地道:“是用了些法子。”他却没说用了什么法子,郑薇一听就知道,他不愿意详述。   原本轻松了些的气氛被郑薇身后这个话题杀手终于弄僵硬了。   沈俊闻着郑薇发间的幽香,有些后悔自己没努力找些话题。他心里痒痒的,几度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撩拨这个姑娘说话。   但郑薇想到自己今晚的行程,以及办事的艰难,也没有了心情去调节气氛。   好在这种尴尬没持续多久,大约有大半刻钟的功夫,沈俊勒停了马匹:“到了。”   “到了?这不是还在蒙山吗?”   蒙山就是大相国寺别院所在的这座小山,沈俊骑着马,却只是从山前把郑薇带到了山后。   寂月庵跟大相国寺在一个山头上?!!!   沈俊知道她奇怪在哪里,这回说话说得多了些,他一边在山上带路,一边道:“寂月庵在这山里建庵的年头比山底下的大相国寺年头还长些。只是,一直名声不显。后来大相国寺把这里的山买下来之后,寺僧也没有把她们逐走,只是山底下原本就不是拜佛之地,又几位高僧参禅时不愿被人打扰,这里才渐渐成了行人禁入的地方。”   郑薇心里却并不轻松:年头长一些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娘一个足不出户,生平见过的人不超过百数的妇人要怎样去认识一个尼姑?除非那尼姑整日走街串巷,做一些妖道迷信的事之外,郑薇想不到其他的缘由。   尤其是他们的庵堂建在这里,香火更少,必然是苦于生计……郑薇想到这里,心情更加糟糕起来。   她却不知,沈俊在前面领路,也十分奇怪:这位娘娘瞅着面容白皙,弱不禁风的模样,却能跟在他后面不落半步,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不过,山路毕竟难行。郑薇坚持了不到一个时辰,喘气声终于粗浊起来,尤其是她此次出来只带着薄底软锻的绣花鞋,穿着那鞋,山石头都硌脚得很,她没走多久,其实双足就开始发疼了。只是郑薇不愿意拖慢行程,一直咬着牙没有作声。   沈俊虽很少回头,但从郑薇的喘气声里推断出,她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他蹲下身来:“还是我来背娘娘吧。”   郑薇一愣,沈俊催促道:“快上来吧,还有小半个时辰,这路且不远。”   管他的!又不是个真古人,又不是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干嘛还要扭扭捏捏的!   郑薇听沈俊这一说,心横了下来,俯下身子趴到沈俊的背上。   沈俊的身子一重,但心底飞快闪过一丝欢喜,连声音都透出两分轻快:“娘娘稳着些。”   直到沈俊再走起来,郑薇立刻觉出了不同,他之前其实还是在迁就自己:这人足下如同生了风一般,在小路上轻快地飞奔着。   再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月亮的清辉之下,郑薇看见了一块在夜色当中几乎能发光的,白色的墙壁。   沈俊同时也停下了脚步:“到了。”   郑薇激动不已:她娘就在这扇墙里头了?   沈俊把郑薇放下,叮嘱道:“娘娘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他说完这句话,直接原地加速奔跑,等跑到那墙壁下面,在旁边的山石上蹬了一脚,整个人如鹞鹰一般翻进了墙里。   没有过多久,庵堂的小门就开了。   沈俊走在前头,目不斜视地将身后的人引了出来。   郑薇只看一眼,就震住了:那人一身缁衣,行走起来有一股独特的风韵,这身风韵便是连灰衣直身的长袍都掩饰不住,那人肯定就是她的娘!   郑薇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人还没到那人的身边,一声“娘”已经叫了出来。   姜氏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像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直到她被女儿死死地抱住,两行珠泪才流了下来,哽咽着道:“娘的薇薇,娘真想你,娘,娘这不是做梦吧?”   她一把捧住郑薇的脸,细细地在她脸上摩挲起来。   此时夜色正明,郑薇借着朦胧的月光去打量她娘:她娘这一年多憔悴了不少,一双美目如盛潭映月,美不胜收,她这一哭泣,非但无损她的美貌,还令她多了一些我见犹怜的楚楚风致。   郑薇每见到一次她娘,心里就会忍不住叹一句祸水,她娘才是真正一颦一笑皆风景的祸水。   幸好这样的祸水是被她爹得了,否则的话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磨难遭受。   只是再一想到她现在的情形,郑薇收起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把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娘,我的信你都看了吗?”   姜氏擦了擦眼泪,“看了。”   “那您为什么还要执意出家?”这正是郑薇最为不解的地方,姜氏不是这么没理由地倔强的人哪!   姜氏眼神微闪,这个理由她对谁都能说,可她能直接告诉给她这一世唯一的亲骨肉,她的女儿听吗?   她能告诉她,她不想被威远侯困在府里,让自己成为她的软肋吗?   50.第50章   姜氏清冷一笑,不答反问:“薇薇你觉得,娘亲每日里在侯府过的日子跟在庵堂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可是,那是不一样的啊!   郑薇急道:“娘,至少侯府里可保你衣食无忧,可到了这里——”她见她娘的神色依然不为所动,索性一股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你一个孤身女子,要如何保全自己?万一碰到登徒子怎么办?而且这里条件这样艰苦,你要怎么过日子?”   姜氏只在一开始见到郑薇时表示出了欣喜,但随着郑薇的措辞逾发严厉,她的神色反而淡然了起来,便连听了她对母亲贞洁的担忧也没露出一分异色。   听完她的问题,姜氏一双横波妙目望向夜空,轻声道:“你说的这一切我何尝不知?可是,不成啦。前些时日娘行事不小心,叫侯爷看到了我。”   姜氏没往下说下去,郑薇已经全懂了,她脸色大变:“娘你足不出户,怎么可能叫侯爷见到你?他对你有想法了吗?他对你下手了吗?”   母女俩说的侯爷自然是郑芍的父亲,现任的威远侯府主人郑松。   郑薇因常与郑芍在一起,也见过郑松不少回。这位郑侯爷继承了来自父辈的爵位,却在官场上没多少建树,反而生得一手好财。郑松生平一好财,二好色,府里这些年的来来回回,总也有上百个女人了。   郑爹在的时候,有时候一家子人说私话,夫妻二人因着郑薇年纪小,以为她什么也不懂,也不特意避着她,郑薇自小很听过几回有关郑侯爷的桃色新闻。   要不是她爹死得太急,母女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姜氏也在进侯府之前提过自己的打算,郑薇也不会冒着危险把自家放到侯爷的鼻子尖下面。   好在姜氏极有自知之明,她一进府就闭门不出,后宅里有人即使见过她,在侯夫人和太夫人的双重威慑下,谁也不敢去多这个嘴。郑侯爷更不可能把心思放到一个素未谋面的,族兄弟的未亡人身上,这才保得母女俩在侯府里过了多年的安生日子。   但是,现在姜氏这块香肉出现在了郑侯爷的眼皮子底下,以他连仆人媳妇都能摸上手的节操,郑薇不觉得他能放过姜氏这个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郑薇喃喃着,完全乱了套。   先不说郑侯爷看上姜氏后,以姜氏的烈性能不能屈从,单只说以侯夫人季氏那样精明的女人,她能容忍这样的丑事发生吗?仆人媳妇勉强还能说是自家下人,算是风流韵事,但欺侮过世族兄弟的媳妇,这传出去,威远侯府一家子,连带着郑氏一族都不用抬起头做人了!假如侯爷得了手,姜氏又被发现,绝对只有将她灭口的份!   姜氏心中不忍,抱住郑薇,柔声道:“娘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什么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郑薇急得跺脚,她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抬头望住姜氏,“娘,是不是你故意让侯爷发现的?”   姜氏眉尖微蹙,下意识地反驳:“你瞎说什么?没有的事。”   郑薇却越想越真,她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不对,娘你在侯府十年都没被侯爷发现,为什么偏偏我进了宫你就被侯爷看见了?你是想脱身出府,但是你怕侯府不放人,才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对不对?因为你知道,侯夫人那样精明的女人,若是她感到了自己被威胁,一定不会容忍你的!对不对?”   姜氏再聪明,毕竟生活环境单纯,而且郑薇在她面前从没有表现出这样有攻击力,这样敏锐的一面。因此,尽管她极力隐藏,郑薇还是发现了她眼中的那抹狼狈,她只有单薄一遍遍重复:“你想多了。”   可是,郑薇已经从她的神色反馈当中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她倍感绝望地低吼:“娘你是为什么呀?这里难道真比侯府安全吗?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自从得了你要出府的消息之后,我每天都要做恶梦,我真的好害怕哪一天得知你被人害了的消息。”   姜氏见自己抵赖不过,反而让郑薇慌乱,不得以,只好说出了自己一部分的打算:“薇薇,你别着急,你听娘说。娘住在这里并不危险,这里有好几位相国寺的大师在此清修,娘还认识了一位圆智大师,他可是先帝亲封的国师,娘有他的庇护,现在没人敢动娘的主意。”   “圆智大师?娘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郑薇发泄完毕后开始细细地问起来,她真没想到她娘会做得这么绝,但只要姜氏有打算,而且这打算不赖的话,能搬出侯府也不差。毕竟姜氏再宅,一个人总闷在院子里,肯定要闷出病来的。   圆智大师的来路郑薇当然比姜氏更清楚,只是这位大师传说很少出来见人,因而,尽管不少人知道他就隐居在这座蒙山里,但都缘悭一面。若是姜氏有这样的福缘得到这位大师的护佑,说不定真能保得平安。   姜氏道:“娘也是住进来之后,有一回在山上见过他,给他煮了一回茶,他很欣赏娘的茶艺,娘便没事的时候去烹上一杯茶给他,有时候娘还跟他谈玄论道,其实,在这里住着,比在侯府里要快活多了。”   姜氏说得轻松,可郑薇很怀疑,圆智大师寻常连王孙都很难见到他的人物,怎么被姜氏说得这么轻松?一杯茶就能收买?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姜氏用了什么手段能让圆智大师另眼相看,而且,姜氏会不会是为了安她的心,故意编出来骗她的?不知怎的,郑薇就转头看了一眼沈俊。   姜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忙道:“你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请这位侍卫明天一道跟我去圆智大师那里看看,是否如此。”   郑薇咳了一声,她可不好意思一再麻烦别人,而且沈俊白天要当差,哪来的时间去看姜氏?不过,姜氏要是这么说的话,可信度应该就比较高了。   木已成舟,郑薇的确想不出来比目前更好的法子,她只有对姜氏一再嘱咐:“那娘您一切要小心,千万不管做什么事都跟着圆智大师。”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知不觉就叮嘱了好多话。   姜氏慈爱地望着她,也不觉得烦,郑薇每说一句,她就点点头答应,直到沈俊催促了一声:“娘娘,该走了。”   郑薇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可也知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擦擦眼泪,冲姜氏挥挥手:“娘,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我在宫里会好好过日子的,下一次——”她哽住了,下一次能怎样呢?能再见她娘吗?她跟她娘总归是此生相见无期了的。   郑薇完全无法说下去了,她扭回头,冲着身后摆了摆手,哑着嗓子道:“走吧。”   姜氏站在门前,直到完全望不见自己女儿的身影,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地回身,打开庵堂的小木门走了进去。   门口的角落里站了一个人,那人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息。姜氏却像是早就料到她在那里一样,也不惊讶,望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去。   “看来,你那闺女只想你安安全全地活着,你现在若是后悔了,抽身还来得及。”那人的声音粗砺无比,听上去叫人颇有些难受。   姜氏没有回头,轻声一笑:“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知道吗?”   那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也是一个同样穿着缁衣,戴着僧帽的尼姑,只是这人脸皮像是被熊瞎子舔过一样,鲜红的肉芽跟枯黑的面皮合在一起,看着很有些阴森。   她嘿嘿笑着:“你明白就好。现在京里那些贵人们都知道了你的名气,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你该不会真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吧?”   姜氏蔑笑一声:“下九流混多了,你真以为每个人都想当花魁娘子不成?知道我的人越多,我反而越安全,”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齐内监那里怎么样了?”   尼姑原本听姜氏说得这样尖刻还面露忿闷,却因为还要靠她办事,不得不答道:“他这两日应当会来蒙山。你有什么计划吗?”   姜氏却没答她:“等他来了,你通知我吧。”她说完转身进了院子。   老尼姑被姜氏这样干晾着,终究心中不忿,恨恨地呸了一声:“不就仗着长了一张好脸吗?”   她声音不大,却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因此,姜氏很清楚地听到了她的那声喝骂。   可她并没有把那声喝骂放在眼里,今天晚上见到郑薇后,她更加坚定了心里那个想法:她的女儿是她跟郑郎唯一的骨血,她绝不能放她陷在那吃人的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也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51.第51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   因此,当沈俊再度伏下身子时,郑薇只挣扎了一下就顺从了心底的意愿,趴了上去。   想起她在山上时跟姜氏的对话,郑薇沮丧得眼泪又要冒出来了:刚刚她迫于无奈不再劝说姜氏,可是,冷静下来后,她总觉得姜氏的一举一动似有深意,她为什么执意要脱离侯府的控制?她想做什么?   郑薇一想到这些事情就觉得一阵的心惊肉跳,万一姜氏真被什么人看上,别说她的性子能否忍下这份屈辱,就是她真能忍下了,那除非得到她的人身份够高,否则的话,她这样的容貌,只要有人心思稍微不正一些,只会为她带来灾难。姜氏,她忍得了这样的辱吗?   “娘娘实在担心的话,微臣明天告一天假去看看郑夫人也没什么。”   沈俊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郑薇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感觉到自己满脸的眼泪,刚刚伏在沈俊的身上,头挨着他的后颈,他的后领湿湿的,眼泪好像大半都滴进了他的脖子里。   “抱歉。”郑薇从身上掏出帕子在他脖子上擦来擦去,只是到处都黑乎乎的,她也不知道擦没擦干,只好多擦了几下。   绢帕柔软的触感和带着郑薇身上馨香的味道猝不及防地袭来,令沈俊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遍:“娘娘觉得如何?”   他愿意主动帮忙,这当然再好不过。   郑薇埋在心里的问题又浮了出来: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他到底所图为何?   但是,理智告诉她,假如她问下去的话,可能刚刚沈俊说的事情,以及他们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的交情都将会很快完蛋。   一旦他们俩交恶,她再从哪里寻出第二个人帮她打探姜氏的消息?   她“嗯”了一声,尽量冷静地说道:“有劳沈侍卫了,等回去后,妾必奉上丰厚的车马费。”   郑薇很不喜欢“妾”这个从称呼上就低人一等的称号,但是,这个字表示了她罗敷有妇,现在的情况太危险,她得为他俩之间划出一条线来。   他们,不可以再越线了。   郑薇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她的潜台词,沈俊只是微微一顿,声音就像刚刚一样的平稳:“那是自然,若非娘娘出手大方,也不至于让沈某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一遍遍地为您做事。”   沈俊说到最后,他的喘气声大了起来,郑薇不知道自己听没听错,总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凉凉的讽意。   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后,在接下来的行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而且明明是钱货两讫,郑薇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种愧疚,在这样奇怪的情绪作祟之下,她也没有了说话的精神。   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沈俊的背脊太温暖了,郑薇又累又困,竟然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至到沈俊轻声叫道:“娘娘,到了。”   郑薇一下子惊醒过来,竟然已经到了竹林的尽头,对面就是她住的那座院子。   她走了好几步,直到快走出林子才想起来,自己竟差点忘了一件事。   郑薇转过身来,将腰带上挂着的荷包解下来递给沈俊:“这里面有五百两银票,多谢您了。”   沈俊却没有马上接过来,他的脸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汗液,正眯眼看着她:“娘娘知道,沈某人今天晚上为了您的事冒了多大的风险吗?”   郑薇眨了下眼,眼前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实诚人突然像变了个样子,她有些傻眼。   沈俊并没有一心问出她的答案,他伸出手,在郑薇反应过来前,将她簪在发间的那枝簪子抽了下来。   如瀑的黑发顿时飞落肩头,隔着飞旋的发丝,郑薇看见沈俊将那枝羊脂白玉的发簪收入怀中,听他道:“这枚玉簪的玉质尚可,在下就勉为其难收下,抵作报酬吧。”   可那是她最好的玉!而且,这是大内所制,他就是拿了,也不能变钱啊!   沈俊就像知道郑薇想说什么似的:“娘娘难道觉得,微臣豁出性命为您办事,只值这屈屈五百两银子不成?”   这句话一说,郑薇立刻就萎了——谁叫人家说得一点也不错呢?   “如果你嫌不够的话,我那里还有一些银子,你——”   郑薇嚅嚅地说着,终于发现沈俊的神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冷,他背转身去:“一事归一事,这一次娘娘您给的银子不够,就拿这簪子换。下一次的话,若是再不够,自然还有别的。”   都怪自己当初没有跟他把价钱讲好就贸贸然地跟了出来,现在什么价钱,还不是由着某人坐地起价。但她转念一想,当时的情形好像也由不得她讲东讲西,遂更加郁闷了。   不过,沈俊这样的表现,倒叫她之前的怀疑去了一些:也许那些事真是她整日里没事待在宫里,太想谈恋爱了,生出的错觉?   在别院的日子别的不提,光止是一点好处,就值得郑薇大赞特赞了。   那就是不用每天给皇后请安。   加上郑芍自己也是个孕妇,她每天更不可能起得很早。   因此,虽然还是满腹的心事,郑薇还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吃完早午饭后,郑薇正在吃餐后水果,丝箩进了屋道:“美人,宫里头来人了,您要去见见吗?”   郑薇打趣一声:“说什么见见?弄得还像是人家专门等着我去接见似的。走吧,去听听宫里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主仆两个慢悠悠踱去了郑芍所在的主屋,郑芍歪坐在太师椅上,她的下首处跪着一个人,正说到:“从您走的那天晚上开始,皇上就一直翻的是苏贵人的牌子。”   郑薇心中一跳:姓苏?该不会是……   “苏贵人?那是谁?”郑芍同时也问了出来。   “回娘娘的话,这位苏贵人就是之前的苏选侍,住仪元殿的。对了,她就是以前的雪妃,现在已经从仪元殿迁了出来。”   郑薇眼瞅着就见郑芍的脸色难看了起来:自打怀孕,郑芍的脾气更难控制,喜怒均上了脸。   刚刚吃完饭就听见这样糟糕的消息,真不是个好兆头。   郑薇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却见郑芍脸上的那抹厉色已是收了起来:“好了,你说得很详细,回去告诉皇上,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又叫玉版:“劳动刘公公跑这么远了,带他下去喝一杯茶再走吧。”   等那人出去后,郑薇再去看郑芍,郑芍却若无其事地拿手里的棋子打谱,像是刚才那样的变化根本不是出现在她脸上,她对于苏岚的东山再起一点印象也没有一样。   可是,这太不像她了。   她跟苏岚两个人从小别苗头,一直互相看不顺眼,说是半个仇人也不错。现在仇人起来了,她怎么可能不着急不生气?尤其那个仇人之前的落魄还有小半原因可能是受了她的连累。   不提皇帝的宠爱,就凭这一件事,苏岚假如一定要迁怒的话,也足够令人脊背生寒了。   六月的时候,郑芍让郑薇给苏岚送东西过去,郑薇曾亲眼见过苏岚说会找郑芍算帐的。虽说那里头演戏的成份多一些,但若说苏岚对郑芍没有一点恨意,那就是在说笑了。   真是没想到,在遭遇了那样的危机之后,苏岚竟然还有翻身之力。而且,看她选择的时机也是多么巧妙:直接就在郑芍离宫的当天,她立刻重新爬上了皇帝的床!   假如她智商一直在线的话,等三个月后,郑芍再回去,苏岚的宠早就固好了,说不定,她吃一堑长一智,还会比以前更加棘手。   先前郑薇在御花园里碰到苏岚时,原以为她至少会留着皇帝一两晚。没想到,皇帝后来还是去了云充容那里。郑薇便以为苏岚那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状况,没再多关注她。   她却是等在这里,等在这时!   她一出手就这样直捣黄龙,郑薇很难说服自己,说她不是故意的。   郑薇观察了郑芍半天,甚至后来还跟她对了一局奕,发现她的棋力还跟平常一样。甚至郑芍还趁着郑薇不注意,吃掉了她好几子,最后不得不和局结束。   郑薇这才信了,郑芍可能真的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里,只是,不痛快可能是有的,但那种被抢了爱人的伤痛和嫉妒却再没像以前那样浓烈。   换句话说,郑芍终于被伤得死了心。   “哈哈!不管,我赢了!”郑芍大笑着数着棋子:“你以前说过的,只要是平番就算我赢,只要我赢你一次,你就答应替我做一件事,你可不能赖哦。”   她答应过吗?郑薇实在是不记得了,因为两个人同时学围棋,郑芍因为性子急,坐不住,从来都是赢不了的那一个。为了不让郑芍不开心,说不定她真是答应过她这样的条件呢。   不过,现在嘛,既然她说了,郑薇也就顺势笑着道:“好吧,算你赢了。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郑薇神秘地笑了起来,她凑近她:“我想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52.第52章   现在,就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郑薇的神经极其强韧地顶住了郑芍突如其来的质问,她诧异地扬了扬眉:“什么?”   黑色的棋子一颗颗被扔进楠木棋盒里,发出轻轻的撞击,郑芍笑嘻嘻地看着她道:“问你昨天干什么去了呀,你还不快老实交代。”   郑薇撇了撇嘴:“我还能干什么?锁在这个大笼子里,难不成我还能插了翅膀飞出去不成?瞧你问的什么问题。”   郑芍皱了一下鼻子,垂下眼睛,专心地开始拣棋子:“随口问问喽,我怕你呀,人在这里,心已飞到了四野之外。”   “你的心难道就不在四野之外吗?”郑薇反驳了一句,皱眉道:“阿离,你要是想对我说什么,你直说就是。”   郑芍拣着棋子的手停了下来,她眼睛往郑薇的腿上转了一眼:“我就是看你今天坐在这里好没精神的样子,你看看你这一脸的疲态,像是走了好远的路,看看,你还揉着腿呢。对了,今天早上你还起得那么晚,这可不像你,在宫里的时候你起得比鸡还早。”   郑薇嗤笑一下,干脆不再掩饰,索性两只手,一边一个,开始揉着小腿肚子,作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你懂什么,整天在屋子里憨吃傻睡的,没个地方活动,我身上都长了肉,不趁着空闲的时候把身上的肉揉一层下去,往后越来越胖,宫里发的衣裳都穿不下去了怎么办?”   郑芍先是嘲笑了一句:“从小到大,就是你歪理最多。”郑薇没理她,郑芍却见郑薇揉得越发起劲,终于起了点兴致:“你说真的?多按按真能瘦下来?”   郑芍现在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她的腰身开始变粗,虽说这是成为母亲所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但这样一日比一日更加肥丑的状态,怎么叫她这样爱美的人能够忍受?   郑薇却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真倒是真,但是这事呢,我说了不算,你不如等陈御医来的时候问问他,如何?”   郑芍立刻就泄了气,怒冲冲地瞪着她:“你就是说来故意气我的是吧?”   陈御医就是当日诊出郑芍喜脉的人,这一次他也跟来了大相国寺别院,专门负责郑芍一人的脉息。这人就跟太医院里大多数御医一样,做事只求一个“稳”字,其他的头,能不出就不出最好。若叫陈御医来说的话,百分百不会同意郑芍胡乱尝试孕期瘦身。   郑薇相信,若是每天光躺着不动就能生出孩子的话,陈御医绝对会整天盯着郑芍,不许她从床上起来一次。   问陈御医,就等于此事基本没戏。   郑薇笑着转移了话题:“来了这几天,你现在感觉好不少了吧?”   郑芍面上露出两分舒心的神色,嘴里却道:“还行吧,毕竟这里清静些。”   她能这么说,就表示这几天她的确休息得不错。   郑薇也习惯了这姑娘时不时地口不应心,打趣了一句:“说得跟你的景辰宫不清静似的。”   宫里说话做事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连小宫女小太监只要不是办主子的事,都是溜着墙根,一声不出地悄悄埋着头走。   哪一天宫里要像个菜市场一样吵吵闹闹的,那才是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郑薇跟郑芍再说两句话,见她眉眼饧了起来,知道孕妇觉多,便起了身让她回房休息,自己转头回了屋子。   等关上房门的时候,郑薇才拿出帕子使劲擦手:刚刚跟郑芍说话的不到一刻钟时间里,她手心已经是汗透了。   好在,总算是没叫郑芍起疑心。   不过,尽管还是很累,郑薇却不敢再睡了:怀孕的是郑芍,又不是她,她再一睡一整天,不止是郑芍会觉得不对劲,其他人也肯定要起疑心。   郑薇这一坚持,就坚持到了二更,她来来回回,不知把窗格上的木棱数了多少遍,她的窗户终于又被叩响了。   郑薇原本还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刻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的振奋起来,她连灯也没掌,熟门熟路地摸到窗边,把窗梢打开,沈俊那熟悉的身形立刻占据了她整个视线。   他这次却站在窗边那棵榆树的阴影下,并没有跳进来,他眼睛微垂,一板一眼地压低声音道:“娘娘,微臣是来告诉您,您的母亲郑夫人今日一早便去了圆智大师的住处。她与圆智大师对奕一局,二人相谈甚欢。”   郑薇松了口气,但这个人突然表现得这样生疏,还是让她有些难过。   沈俊直到一长串的话说完,也没有再抬头看郑薇一眼,而且一说完,他立刻就调转了身子,准备离开。   “等等。”郑薇看他半转过来,这是他这天晚上头一回看她。   这个人眉眼依旧那样英俊,却染上了几许不仔细都无法发现的冷意。   她伸手摸向腰间,不想,沈俊突然又转了回去,他丢下一句话:“这次的消息就当是沈某人送娘娘的吧。”   郑薇愕然她看了看手里握着的东西:他该不会以为自己这么大方,价都不讲一下,就准备再当一次冤大头,送几百两银票出去吧?   就算她有一个像郑芍那样会赚钱的爹,也不是取用不尽的宝藏啊!更何况,她的小金库几乎已经掏空了大半,现在还在发愁该到哪去生财呢。   她手里的是自己前些天自制的猪油膏,京城的天气干燥,像他们这些侍卫们整天在外面站岗,脸上肯定要脱皮,她送这个膏给他搽脸,真的是一片好心!   还是……哪天托小喜子送过去吧。   寂月庵离她住的地方可不远,沈俊刚刚说,她娘一早就去了圆智大师那里,这就是说,他可能把她背回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只凭着他这一份尽心尽力,自己就得好好谢谢人家。钱她是没有多的了,但是,还可以从其他地方表示谢意。   只要不落下字纸,托小喜子来传递,反而更加安全。   郑薇辗转半宿,终于说服了自己,安心地睡了下去。   由于接连两天都没睡好,郑薇第二天依然是日上三竿才起了床,不成想,郑芍起得竟比她要早多了。   郑薇去找她的时候,她正歪在床边的榻上,没精打彩地,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郑薇见状,便笑着打趣道:“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困成这个劲。”   郑薇拿帕子抹了抹从眼角边渗下的泪水,没精打采地道:“你就取笑我吧,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消停过。”   郑薇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不是说好好的吗?”   郑芍道:“我哪知道,明明我睡得挺早的,谁知道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在梦里不知被什么怪物追了一晚上,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澄心在旁边愁眉不展地补充道:“可不是嘛,咱们夫人一晚上又是哭又是喊的,可吓人了,要不是奴婢把她叫醒,凭着夫人,也不知道要被噩梦折腾到什么时候。”   郑薇立刻正色起来:“你这情况不对,把御医叫来看看吧。”   有谁做噩梦还一做一晚上的?尤其是郑芍,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得很,从小到大,她从没听说过她有过这方面的问题。   郑芍有些畏惧地道:“薇薇,你说,会不会跟咱们——”   郑薇知道她想说什么,赶在她说完之前打断了她:“你怀着孕呢,别胡思乱想的,本来孕妇比旁人都脆弱些,多些毛病,这也没什么。澄心,还不叫御医去?”   郑芍面上有些不乐意,郑薇知道她有点讳疾忌医,便握了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假如佛祖有灵,也知道你是为了保住孩子,佛祖慈悲,怎么可能怪你这些小事?”   郑芍脸上的的郁色消去了一些,她双手合十道:“不过,话虽如此,若是这孩子能平安降身,我一定给菩萨再塑金身赔罪。”   不一时,陈御医被澄心领了进来,切了脉之后便道:“娘娘最近有些劳神,只要放开心怀,少思虑,再待微臣开两副安神药吃着,一定会没事的。”   不想郑芍却发了脾气:“安神药?是药三分毒,陈御医,你乱给本宫开药,万一把本宫的皇儿吃出什么问题来,是不是你负责?”   郑芍在发脾气的时候,坤和宫里皇后也在关着门砸东西:“于嬷嬷竟然把腿跌断了?怎么这么巧?前脚本宫让她过两日进宫再伺候,后脚她就把腿跌断了?还伤了腰,有瘫痪的风险?这里面若是没有鬼才奇怪了!”   红杏等皇后砸完了一拨,见皇后的恼怒似是更加厉害了,只好胆战心惊地劝解道:“娘娘,或许就是意外也说不定呢,于嬷嬷自来是个仔细的人——”   “不错!”皇后突然截口道:“于嬷嬷办事历来仔细,偏偏养着病,只出了一回屋子,就在院子里头滑倒了,偏偏地上还洒着她家里请来帮佣时不小心洒落的黄豆,这事情怎么就巧到了这一处去?本宫是绝对不信的!一定有人捣鬼!”   皇后沉思了片刻,转向红杏:“上次跟你说的事,你那个出家的同乡,他那里怎么样了?”   53.第53章   郑芍最终没有喝下陈御医开的药。   她是这里唯一的主子,还坚持得厉害,而且她也的确有些道理,于是,便只有澄心劝说了两句,郑薇和陈御医都同意了郑芍,答应让观察两天再说。   第二日早上,郑薇按照正常作息,鸡鸣即起的时候,正屋里也正灯火通明。   “怎么了?”郑薇指了旁边问道。   自打郑薇暗示过她的需求后,丝箩再做事情就比之前主动了一大截,她一边帮郑薇梳着头发,一边轻声道:“那边闹了一晚上,陈御医半夜就去了,只是夫人她一直僵着,不肯喝药。”   连着两天都睡不好觉,这真是个大问题了!   郑薇忧心忡忡地赶去了正屋。   郑芍正盘腿坐在床上玩拼图,见了她来,头也不抬:“你今天起得倒早。”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无力。   郑薇把她的脸扳起来一看,果然,好大两个黑眼圈挂在上面。   郑芍没精打彩地打开她的手:“别问了,今天晚上还好一些,只是觉短,睡着了老是醒,还总要出恭,你说,怀个孩子怎么就这么折腾?”   不是做噩梦就好。   郑薇心头的那点疑虑打消了,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你现在要是还想睡的话,再接着睡一睡吧,左右这里也没谁能拘了你。”   郑芍摇头:“不啦,现在我一点也不想睡,对了,昨日好不容易赢你一回,偏你奸滑,叫我赢了一回就溜,今天我可不管,一定要乘胜追击,玉版,快把棋盘拿来。”   郑薇笑道:“好不容易叫你赢一回,你瞧你得意的,不过,下棋太伤神,你又一晚上没睡,咱们还是赶围棋吧。”   赶围棋虽也是拿围棋在棋盘上走,但规则简单的多,用掷色子点数大小决定先走的一方,以及能走多少步,随机性和赌性比较大。   郑芍一听就知道,郑薇有意在让着她,因为郑芍的手气一向比郑薇好不少,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把刚刚拼好的拼图毫不心疼地打乱,一骨脑丢进盒子里,拍了手道:“这个更好,你今天啊,就等着输了哭鼻子吧。”   也没有外人在,郑薇便脱了鞋,叫澄心拿个迎枕垫在身后,歪着身子,跟郑芍两人兴致勃勃地赶起了围棋子。   直到用完早饭,郑芍兴致还不消减,拉了郑薇一道要出去散步。   这时,只听从僧人们居住的那个院落里发出一阵高声的喧哗声,郑芍便打发玉版去问:“去看看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郑氏姐妹俩住的大相国寺的别院其实只能算大相国寺建在山下,给普通的寺僧们做早课用的。这些留在这里的寺僧最大的用处便是巡山,采买,联络散居在蒙山各处的高僧们。   现在郑芍来了,大相国寺便把别院让出了一半给她们这一行人居住,其他的僧人们就在封了墙的另外一头。   玉版很快回来了,“夫人,他们刚刚喧哗是因为法和大师刚刚说了,明天上午要开坛讲经。”   郑芍先是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突然又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有大师要讲经?那位大师是什么来路?”   郑芍和郑薇都不是多敬奉佛祖的人,连在城里大相国寺的几位有名号的光头都未必能全说出名字,更何况这位长年隐居在这里的高僧?   玉版能被郑芍当成心腹,当然也有其过人之处,她不慌不忙地把打探来的消息说了出来:“这位大师是圆智法师座下首徒,他修的是坐禅,据说自从到了蒙山之后就从来没有下过山,也极少开坛讲经。”   “还是圆智大师的高徒?”郑芍听着更有兴致了,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郑薇:“薇薇,我们下午也去怎样?”   玉版立刻就急了:“那怎么成?夫人,陈御医说了,您要安心养胎!”   郑芍原本还只是有点兴趣,玉版一阻止,她反而起了逆反之心,立刻表示出了说一不二的气势:“听经怎么不能养胎了?多少妇人怀着胎还没有这样的福气,我肚子里的皇儿还未出世便能听高僧讲经,这还不是好事吗?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去告诉那些和尚一声,让他们准备着些。”   有郑芍发了话,郑薇他们第二天的听经之行便定了下来。   第二天的时候,郑薇和郑芍两个就坐着软兜,跟在那些和尚身后上了山。   郑薇原本还有些担心一路上会有哪里不妥当,澄心和玉版两个也存着同样的心思,提起十二分的心思,一左一右,把郑芍护得密不透风。   但是尽管山路颠簸,抬着软兜的大力太监十分平稳地将郑薇护送到了地方。   法和大师住得只是偏了一些,但离山脚下并不是特别远,和尚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法和大师住的房舍前。   这和尚还挺会做人,着了一个小沙弥站在精舍前迎客,“几位贵客请这边走。”   郑薇几个跟着小沙弥到了正房,里头已经坐满了和尚,小沙弥将郑芍引到一块临时搭起布障,将和尚隔开的小块空间:“贵客这边安坐。”   郑薇几个坐的是蒲团,大约是考虑到郑芍的身孕,和尚们不知道还从哪里给她弄来了一个太师椅。   郑芍坐上去没多久,法和大师就走了出来。   法和大师其貌不扬,年纪大约有二十多岁,倒是意外的年轻,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只是配合着他讲的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郑薇没听过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了。   要不是不放心郑芍,她是真不愿意跟着来听和尚念经。   郑芍只觉眼皮子都要被喷上强力胶了,突然耳边一声木鱼声,她满脑子的瞌睡虫顿时飞散得无影无踪。   不爱听是不爱听,但是听着听着就睡着,这可真太不好了。   郑薇心里一边叫着“罪过”,一边转头去看郑芍,却见后者居然睡得比她还死,身上还搭着一块澄心叫带上来的毯子!   见郑薇看过来,澄心还给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郑薇目瞪口呆:虽然这几天郑芍睡得是不好,但是公然把人家的讲经当成催眠曲来听,这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   不过,郑薇也就是随口嘀咕一下,知道她这些天过得辛苦,遂识趣地闭了嘴,打起精神来跟那些经文作斗争去了。   直到整个讲经结束,郑芍才醒了过来,她意犹未尽地道:“可真是睡……”她转了转眼珠:“薇薇,我们去多谢大师的讲经吧。”   郑薇看着她神采熠熠的眼神,心道:只怕你不是去谢大师讲经,你是谢大师助眠去的吧。   言语间,法和大师已经迎了上来,他坐在讲经台上,早把下面的动静看得明白。大约是知道这一拨是贵客,他面上也没有恼意:“女施主,不知今日可有所悟?”   要说悟,也是悟到周公之道吧。   郑芍也还了一礼,说得十分真诚:“大师讲得极好,若是有机会,我真希望还能多听几次。”   法和大师“阿弥陀佛”一声,“女施主若是喜欢,贫僧便是再讲几回也无妨。”   倒没想到这位大师这么好说话,郑芍惊喜道:“大师可是说真的?那我明日再来的话,大师不会嫌弃吧?”   法和大师笑道:“自然可以,若是女施主不觉山路难行,贫僧每日都要参禅,便是讲经也是参禅领悟佛法。”   郑芍顿时大喜:“那多谢大师了,”她亲自从澄心手里拿过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这里是两串伽蓝手串,以及上好的白檀香,还请大师收下。”   法和大师笑得更加和气,他也不推辞,双手接下了礼品,此事就算说定了。   大相国寺原本就是与世俗皇族牵扯比较深的寺庙,庙里的和尚会做人一些这并不奇怪,只是,郑薇却有些隐约地觉得,这事是不是太快了?   即使大相国寺僧人急着巴结贵人,但郑芍的身份虽在后宫中不算低,但放在世俗当中,有必要这样单独为她开小课吗?   郑芍听了她的顾虑却不以为意:“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前朝还有贵妃在大相国寺住了一年多,为太后祈福呢。”   郑薇还是道:“要不,你问问陈御医吧,每天这样颠簸,怕是有碍身孕。”   郑芍听了不大高兴,但也知道此事的要紧,便着人去问了陈御医。   哪想陈御医正为着郑芍夜惊觉少而操心,生怕这一胎因为郑芍的讳疾忌医给作没了。因而,给她请过脉后,陈御医发现郑芍的脉像比上山之前健旺了不少,再看她精神焕发的模样,居然也点了头道:“娘娘怀了身孕是应该多四处走动,久坐之后,血气不通畅,对身体也没有多大的好处。”   真是,恨不得她一步不动的也是他,现在让她多活动的也是他。   郑芍听得不乐:“今天一个说法,明天一个说法,你到底是不是御医,会不会看病?滚!”   陈御医虽滚了,但他的意见立刻被郑芍以尚方宝剑采用了。   所有人都同意,郑薇再反对也没了意义。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54.第54章   眨眼又是十来天过去。   九月二十九这日,郑薇跟平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却没留在屋里吃早饭。梳洗完毕后,她捧个匣子去了正屋。   正屋里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郑芍端端正正地坐在正中央的官帽椅上,看澄心领着满屋子的太监宫女在给她磕头:“祝娘娘福寿永昌,青春永驻。”   郑芍笑着让人看了赏,又看郑薇捧着的匣子,跟她笑道:“每年过生辰,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给我送了什么,快来让我看看。”   郑薇把匣子递给她:“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谁能想到今年不在宫里,在这里想要什么都不太方便,便只给你扎了两朵绢花。”   郑芍打开匣子,果然见蓝色的绸布衬里上只放了两朵拿小米珠缀着边的绢花,顿时骨嘟了嘴:“那我不管,你这个也太偷懒了,你等给我补个好的。”   郑薇念在她是孕妇,这些天她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答应了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这没问题啊。不过,我下个月生辰,你想好给我送什么了吗?”   郑芍还没回答,玉版面带喜意地快步走了进来:“娘娘,宫里来人了。”   郑芍脸上牵起一个矜持的微笑,“让他进来吧。”   来的是御书房司礼监的人,来人对着姐妹二人把赏赐的单子念完后,带来了一个消息:皇帝将会在下朝之后赶到蒙山为爱妃过生日。   前面的倒还好说,只最后这一条,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郑薇看向郑芍,郑芍眼里多了两分惊喜,笑得端庄可人:“多谢方公公了,澄心,看赏。”   方公公传完旨之后很快便离开了。   等他一走,郑芍见众人都没动弹,不由得急了,“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饭端来好用了准备出门?今天快迟了!”   澄心愣了一下,问道:“娘娘,可今天陛下要来啊。您不准备接驾吗?”   郑芍撇了嘴道:“我知道啊,可陛下不是下朝了才来吗?他就是骑马赶到这里也要一两个时辰,那时候我早下山了。再说了,龙子就不重要吗?万一今天我没有听经,晚上再睡不好觉怎么办?”   说来也怪,郑芍除了第一次去法和大师那里听经睡着了之外,再之后再去,就不再像之前那样当堂就睡,但是郑芍晚上再睡下时就安稳了不少。只后来有两回她早上犯了懒没去,结果晚上的时候又开始起夜。   经过这两回后,再不用郑芍去催,其他人对郑芍去法和大师那里听经这事也积极了起来。   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哪个妃子不是把“皇帝要来”这事放在一等一的大事里?哪还像郑芍,圣旨都来了,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能在这个屋子里伺候的,不是人精就是心腹,各人心里怎么想的暂且不提,但是,随着她的令下,小院里又忙活了起来。   吃完了早饭,天也亮得差不多了。   秋高气爽,温度适宜,郑芍便领着众人往山上走。   郑芍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开始上山的那几天还肯规规矩矩地让众人抬着软兜上山,但没过几日便拿了陈御医的话当令剑,要自己走着上山去。   众人见法和大师的住处离山下确实不远,而且陈御医也再次重申过他的观点,也着实拧不过郑芍,只好随了她去,只随时让抬软兜的人在旁边侯着,供她累了好随时歇脚。   “咦,那花今日开了呀!”郑芍突然惊喜地指着一处山壁叫道。   郑薇看过去,只见灰白色的岩壁中探出了一朵橙红色,开得正艳的卷丹百合。在满山金黄的落叶当中,那一点红显得尤其夺目,尤其生机勃勃。   一行人早几天就看到了那朵开在山凹里的卷丹百合,尤其郑芍,她生性喜红。秋天到了,这朵花可说是这附近最艳的红色了,她每回上下山时总要在那驻足观赏一阵子。   今天那花开了,她更是兴奋地拉着郑薇往边缘处走了几步,澄心就像张着翅膀的老母鸡一样地护在她左边,紧张地道:“夫人小心些,别走太远了,若是喜欢的话,一会儿奴婢叫人把它采下来给您好了。”   郑芍勾着脖子去看花:“不用了,这花开在这里挺好的,摘它下来干什么?我看一看就走。”   郑薇见她站的地方算是安全,便没再劝她,她眼睛不经意地滑向地面,几颗土坷垃滚动着掉下了山岸。   郑薇皱了眉头,这地方是个斜向上的坡势,土坷垃怎么可能横着滚得到山崖下面?她加一把力踩了踩地面,突然面色大变,推着郑芍和澄心往旁边去:“快躲开!”   随着她的喝声,那看着没有分毫异样的土地开始剧烈地颤抖着滑往山下,并在瞬间分崩离析!   这里竟不知被什么人挖下了一个簸箕状的斜向下的陷阱!面向山道的这一边应当是被人阴险的覆上了一层松松的土壤,初一踩上去根本无法发现,而那层伪装的草皮枯叶去掉后,簸箕宽阔的大口直接面对着的,是足有几十米纵深的山崖!   这是用做捕兽陷阱的手法来杀人!   要杀的这个人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郑芍三个人都站在斜坑的边缘处,郑薇那猛的一推,将郑芍和澄心都推出了坑外,但郑薇却重心不稳,被滚下的土块带动着朝山崖下滚了下去。   “薇薇!”   郑芍凄厉的叫声传来。   郑薇匆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倒在地上,澄心垫在她的身下,她望着她,满眼的惊骇欲绝。   也不知道她这一摔会不会有事……   在山崖的边缘处插着几十根削尖了的竹子,想来这些竹子就是撑住那草皮没有完全滑下去的另外一边的支柱,每一根都是那么地尖利!   郑薇骇得闭上了眼睛,她大叫着双手开始乱拨乱舞,可她身子的好几个地方同时开始剧痛,也不知道被扎中了哪里。   很快她的身子开始半玄空,她几乎可以感受着从山崖下呼啸而过的山风打向她的面颊,真没想到,她这一世居然是这么死的,还死得这么惨!   然而,正在她的恐惧已经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她身子猛地一顿,手腕突然被抓住。   有救了?   郑薇心中大喜,忙睁开眼睛去看,只见沈俊的身子半玄在空中,右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又是他救了她?   生死关头,郑薇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心里的那团乱麻,突然沈俊的身子又往滑了一段!   山崖上,众人连连的惊叫传来,还不等郑薇再闭上眼睛,突然沈俊的身子又是一顿,居然又停住了。   与此同时,郑薇的脚下落到了一个突起上,沈俊立刻感觉到了,要把她往上再拉。   郑薇看不见上面的动作,但有人在喊:“快来个人把沈侍卫抓住,那个树藤坚持不了多久的。”郑薇听得出来,那是玉版的声音。   但有人答道:“不行的,这个坑向下倾,我们谁下去都只会滑下去,不但救不了他们,反而说不定会连累他们摔下去的。”   郑薇这时的思绪极其明皙,她立刻就知道那些人说的是对的。   沈俊应该是想办法用脚勾住了之前坑旁的一颗树藤,但是,那树藤的根再深,也不可能承受住两人的重量,那个人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连郑薇都听见了那人的话,她不相信沈俊没听见,可他闭上了眼睛,死死地握着郑薇,的手,身体不断调整着姿势,还妄想着把她拉起来。   郑薇的身子不知道是哪里被扎破了,她只觉得疼得厉害,连脑子也开始一阵阵地发木。   面前的这个人与她咫尺之隔,却又远在天涯。她曾逃避过这个人的心意,也曾刻意地无视过他的赤诚,可是,现在已经是生死关头,她只觉得,平时她小心翼翼权衡了又权衡,思量了又思量的那些利益,那些谋算都是那样的可笑。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沈俊愕然地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姑娘望着她,眼睛里面有一些他看不懂,却又觉得像是懂了的东西,她轻声地几近于呢喃:“我觉得,如果我连死了都得不到一个答案的话,将会死得闭不上眼的。”   她认真地看住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俊愣住了:喜欢?他喜欢她吗?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觉得,他看见她便心生欢喜,见不着她,还日夜挂牵,他不喜欢看她蹙眉,便想尽了办法想要帮她,那么,他喜欢她吗?   他喜欢她!   郑薇望着他的眼睛,他从不解,到迷惑,再到恍然大悟,望着她的眼神几乎要烧出一片野火来。   她想,这个答案不需要他说,她已经懂了。   她释然地笑了出来,突然一个使力,将手从沈俊的手里拉了下来!   55.第55章   沈俊只觉手心骤然一空,多年习武的本能让他快如闪电地一抓,在郑薇的手还未彻底抽开之前又将它攥在了手心里!   “放,放了我!”凛冽的山风刮得她透体生寒,她的舌头不知是冷还是怕,连说话都开始说不利索。   沈俊黑眸如蕴着狂肆的黑火,他双眼暴突,牙关紧咬,“呵”地轻喝一声,竟将郑薇已经悬空的身子又提了起来!   郑薇脚下感觉到了一点实地,她眼睛往下瞥了一眼,她两只脚的前半个脚掌险险地立在一处突起的岩壁上面,仿佛只需要风稍微大一点,就能把她吹落下山崖!   郑薇头开始发晕,她不敢再看,将头抬了起来。   不曾想,一抬头就正对着一双幽深的眼眸!   原来,在她刚刚分神的时候,沈俊的身子竟不知何时又向下滑了一段,两人此时近得几乎是鼻息相闻!   但此情此情,两人谁也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郑薇此时也也没有了第二把力气去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她张大嘴开始用力地吸气,失血和剧痛让她开始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而沈俊,沈俊他就像不知道自己此时命在旦夕一般,居然……他居然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一只手伸到头上,将束发的布带扯掉,发散的发丝如乌云蔽日一般遮住了其他的风景,令郑薇的眼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且没完,那条长长的蓝色发带被他用来缠住两只交握着的手,最后,他居然还打了一个漂亮的——死结。   做完这一切之后,沈俊抬起头,挑衅一样地冲她扬了扬眉,仿佛是在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偏——不——放!   “你……”   郑薇才只说了一个字,沈俊的身子突然往上提了一截。   那些像暂时被屏蔽的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快拉上来了!再多找些绳子来,把他的左腿也绑上!一二三,用力!”   随着身子一寸一寸往上抬,郑薇的脚也开始悬空,沈俊的手始终拽着她的手,眼睛一刻也不放地盯着她,那种流淌在眼神中的,无声的,炽烈的语言,比什么情话都有力。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绑得那样紧的双手被迅速地解开,女人们涌了上来。   “薇薇,你伤到哪了,你说句话啊,薇薇。”郑薇最后听到的,是郑芍撕心裂肺的哭声。   “子英,你伤哪了?要兄弟们背你吗?”   沈俊望着手上那条蓝色的发带,一只手伸了又握,握了再伸,怅然若失。   那人只得又问了一声:“子英,你还能走吗?”   “不用,”沈俊将发带一圈一圈地缠在臂上,抬头释然一笑:“只是擦伤了一些,无妨。”   那人还是扶着他往山下走,不解地问道:“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子,你这么拼命去救她做什么?若是掉下去的是盈夫人,倒还值得一些。”   为什么?只是看到她遇险,自己竟是什么都没想便扑了下去。纵使他自小在山间长大,武艺高强,这样的险情也无法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他竟把之前所有对她的破例想成了“心软”,他沈俊自小到大,何曾是心软之人?   他竟是未识情滋味,却已情根深种!   也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   沈俊想起郑薇身上插着的那数根竹子,心中焦急起来:“走快些吧,统领肯定一会儿赶到要问话的。”   郑薇的情况想得比她的想象要好多了。   得亏了秋天衣裳穿得厚,她又是横着滚下去的,那些竹子大多数只是在她滚下山时斜签着扎进了身体里,并没有插|入内腑当中,它们横七竖八地插满了身体,看着恐怖,其实于她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受罪的是,古代没有麻药,她身上这十来根竹子全都要在没麻药的情况下被生拔出来!   皇帝就是在郑薇被痛醒的时候到的。   周显下朝后还没走到一半的路,便听说盈夫人遇险,那还得了?他立刻弃车登马,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别院。   别院的气氛随着皇帝的到来更加肃杀。   “陛下,”郑芍泪水涟涟地扑到皇帝的怀里:“陛下,这是有人针对臣妾,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要不是郑美人机警,臣妾的身子还撑得住,咱们的孩儿就保不住了呀!”   郑芍煞白的小脸令皇帝心疼极了,他一边搂着郑芍安慰,一边道:“爱妃别着急,有朕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会现形。”   皇帝不是在说大话,因为这一次跟着他来的,还有景天洪。   郑芍之前已经把大部分侍卫都派了出去排查可疑人士,但毕竟人手不足,而且这队侍卫最大的主官也只是队正,根本没有案件的查办经验。景天洪的到来立刻让原本没有条理的搜查开始变得高效而有指向性起来。   一条条有用的信息被不断地呈报上来。   景天洪从现场的痕迹着手,迅速找出了可疑人:法和大师座下的大弟子平远。   平远同屋的僧人招认,他曾见过平远半夜里偷偷出过门,并且,他说过,他出家之前,父亲是远近有名的猎人。   只是,去的人晚了一步,那平远想必是知道自己做下的何等大事,头一天晚上出去后便没有再回来!   侍卫们将法和抓了起来拷问,景天洪亲自领着内卫抓捕平远。   等郑薇知道平远被抓到的消息后,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周显陪着郑芍一步也没离开。   直到景天洪带着满身的血腥报呈了一个消息。   “这不——”周显的话戛然而止:不可能吗?他前些天还跟皇后大吵一架,皇后的奶妈跌断了腿,是她在自己家里走路不小心,她却字字句句都怀疑到了有人陷害上,并且那话里话外的暗示,就是盈夫人下的手!   他当时直斥其说话荒唐,不知所谓,但若是皇后不相信他的话,她真的不可能做出过激的事来吗?   “回宫!”   周显冷着脸吐出这两个字,领着人开始朝外走。   “陛下!”郑芍得知皇帝将要回宫的消息后,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执意追了出来。   周显回头望过去,这位他一年来最宠爱的妃子面带惶然,那种初入宫时吸引住他的,勃勃的生机和活泼的朝气不知何时开始褪去,但那种鲜花被摧折的脆弱更加令他怜惜。   他放柔了声调:“爱妃回屋休息吧,朕去去便回。”   郑芍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问,她仰头望着皇帝,满眼的信赖,只说了一句:“嗯,臣妾相信陛下一定能为臣妾讨回公道。”   周显心头无端端沉重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郑芍:“回去吧。”   史载,正丰元年秋,皇后林氏因处置宫务有失,皇帝下诏斥责,令其闭门三月思过,淑惠二妃协理宫务。   “好了,别生气了,那是皇后啊,而且陛下此次专门下旨申斥,以后她的人可是要丢到史书上呢,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接到皇后被剥夺治宫权的消息之后,郑芍在外人面前还是一切如常的样子,等到了郑薇这里,却抹下了脸闷闷不乐。   郑薇知道她这是不忿自己差点被杀,而且自己为了救她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几乎是险死还生,还是没办法把皇后彻底斗倒。别看郑芍现在看着生龙活虎的,但还是被摁在床上歇了好几日,到现在还在喝着安胎药。   她可怜自己一个伤病员还得兼任心理辅导师,见郑芍还是不作声,故意“嘶”了一声:“都几天了,还这么痛,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啊。”   谁知她不碰这个话题还好,一碰,郑芍脸阴得更厉害:“她就仗着她皇后的身份,早晚有一天……”   郑薇慌忙要来捂她的嘴:这里虽说只有她们两个人,可要防着隔墙有耳啊!   好在郑芍只说了半句话,又转过头来问她:“那瓶暹罗国进贡的伤药你可用了?效用怎么样?”   郑薇正要回答,却见小喜子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一脸犹豫。   郑薇鲜少见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太监如此鲜活的表情,便招了手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   小喜子看了一眼郑芍,见后者没有出声方道:“是法运大师来递帖子想求见娘娘。”   郑芍的脸彻底阴了下来,怒道:“让他滚!”   郑薇忙道:“瞎说什么,法运大师是圆智大师的高徒,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郑芍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又如何?要不是他那个好徒弟,你何至于受这样的苦?”   郑薇望着她不说话,这姑娘其实什么都懂,就是做事有点情绪化。现在入了宫,她的脾气比在家里是好多了,但是,自己受伤这事,也是碰到了她的逆鳞,也难怪她一听到跟法和有关的人事就想要发脾气。   但是法和被内卫那里上了好几次的刑,都没问出跟之前设陷阱的僧人平远是在合谋,他只是个倒霉摧被牵连进来的路人罢了。   现在法运大师显然是想把自己的师弟捞出来,若说他背后没有圆智大师的撑腰,郑薇是不信的,也只有像圆智大师那样地位超然的高僧才敢在这种情况下有底气为自己的弟子出头。   如果说郑芍这里走不通,郑薇绝对相信,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去走别的门路,想卖圆智大师面子的人多了去了。   这个机会与其给别人,倒不如由她们来做。   郑薇想起,自新皇登基后,圆智大师还没有出过蒙山一步,不由得心头火热,如果能跟圆智大师搭上关系……她望着郑芍的目光也热切起来。   郑芍被她看得受不住,终于松了口:“好了,我见就是了,你别这么看着我!”   56.第56章   盈夫人邀请圆智大师于腊八那天在蒙山办祈福法会的消息传到宫廷时,时间已经滑到了十月。   不必提宫里的女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如何咬碎了银牙,连皇帝周显也在第一时间抛下千头万绪的朝政赶到了蒙山。   “爱妃,快告诉朕,你是如何请到圆智大师的?”   周显眼中泛着惊喜之光,但若有人敢直视他的脸,并细细地分辨,就会发现,那抹惊喜之色根本就没有到他的眼底。   圆智大师作为先帝亲封的国师,周显早在登基之初就想邀他出山为自己助阵,孰料大师说他最近在修行上遇到难题,竟几次拒了周显的邀请。周显被拒,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的,但对方地位超然,他作为新君,就是对对方的地位不以为然,但不提大师在先帝那里的地位,就是那莫须有的鬼神之力还是要敬畏一二的。   他正伤着脑筋如何能体体面面地把圆智大师请下山来转一圈,或者说,让圆通大师邀他去他隐居之处拜访拜访,也好全了彼此的面子,倒想不到居然是郑芍先于他办到了。   郑芍偎在皇帝的怀里,声音轻快地答道:“这当然要托陛下的鸿福了。事情也是凑巧了,圆智大师近日参禅出关,却听说自己的大弟子因卷入之前的事情进了内卫,便让人来找我说情,我本是生着那法和的气,不想搭理圆智的,但后来一想,陛下前段时间不是曾说过,您想找圆智大师为国祈福吗?可恨那老和尚不肯为国出力,我便说,我可以帮法和向陛下求情,可他必须不能像之前一样,受着我国的供奉,却缩在山里不出。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了,腊八那天他会回大相国寺主持一回祈福法会。”   郑芍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怨忿,把老和尚黑了一遍。   皇帝听见她这样任性的回答,反而神态放松了一些,笑道:“你啊,佛门高僧也是你这样编排得的?”   郑芍嘟了嘴,颇为霸道地说道:“反正我不管,要不是他弟子,我会有这无妄之灾?对了,陛下,郑美人为了救我,还有我腹中的皇儿,现在还受着重伤不能下床呢,您可不能忘了她的功劳。”   郑美人?皇帝脑中骤然闪过一双如玉兰花瓣般纤长素白的双手,嘴边绽开一个微笑:“爱妃说得是,要不是你提醒,朕差点就忘了。”他转向吴春:“拟旨,郑氏德行出众,机敏勇毅,特晋其为从五品小容,赏金五十两,金步摇一对。”   郑薇还真没想到,皇帝这一回竟然突然对她这么大方,一下把她连提了两级,她真以为自己这辈子得在“美人”这个职位干一辈子呢!   不管怎么说,升职总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尤其这个职位还不是因为伺候皇帝伺候的好才得来的,这种愉悦度就更加翻倍了。   升职往往带来的是加薪,自从支付给沈俊大笔的跑腿费后,她的银库就告急了。虽说在郑薇的庇护下,她不用向其他人一样,不管做什么,都要出钱贿赂宫女太监,但万一有个其他的事情要办,手里没钱肯定寸步难行,皇帝那五十两金子可真是雪中送炭。   尤其是“郑小容”这职称,听起来比“郑美人”好听多了。   这绝对是郑薇领圣旨最痛快最开心的一次。   好消息居然还接二连三地来了。   皇帝听了自己爱妃在说动圆智大师出山作出的贡献后,大手一挥,便决定了腊八祈福会当天带着她一道去听法会。   郑薇作为郑芍坚定不移的腿部挂件,自然当仁不让地要让郑芍带着她去了。   郑芍却奇怪:“你不是不爱听这些吗?怎么想到腊八去凑这个热闹?听我的,上京的冬天那么冷,你那时候伤还没好,去干什么?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这个着想,我才不会想去呢。”   郑薇不好跟郑芍讲,自己是想见见圆智大师,看有没有机会弄清楚她娘跟圆智大师的交情,便道:“自从进了宫,我也算多灾多难的,圆智大师是得道高僧,我去听听他**,说不定能把我这一身的秽气去了呢?”   这理由很正经,郑芍自然没有怀疑,她望着郑薇,有些歉意:“都是因为我,你才这样的。可惜了,圆智大师轻易不做平安符,不然的话,给你求一个戴在身上,想必也会好很多。”   “圆智大师轻易不做符吗?”郑薇想起身上那枚自某人那里得来的平安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郑芍以为她是在遗憾:“不错。大约因为他是国师,若是开了这个口子给人做符的话,那就不必清修了,至少,在他成为国师之后,再没有听说过谁找他成功做过符。不过,我会找机会问这老和尚要一枚符给你的,你别担心。”   郑薇忍不住按了一下脖子,那里藏着的香袋里,她突然觉得沉甸甸的:知道他的符珍贵,竟不知道珍贵到这种程度!她虽然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持保留态度,但这一枚符岂是区区五百两银子能买到的?   算来算去,还是她赚了。   “薇薇!”郑芍的手在郑薇面前晃了几晃,望着她的神色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还没好?要蒋御医来看一看吗?”   之前那个没自己主意的陈太医终于被郑芍借病之机将他弄回了京城,这回换上了太医院里首屈一指的院使蒋御医在此常驻。   郑薇忙道:“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郑芍按下她的身子起了身:“那你好好歇着吧。”   郑薇此时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注视着郑芍的背影,却见她扶着只挺起了一点的肚子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轻声对郑薇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美丽的眼睛耷下来,从郑薇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种伶仃的凄艳和绝然。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说对不起了,郑薇有些不安地问道:“什么?”   郑芍却没答她,她抬起眼皮,深深望她一眼:“没什么,你歇着就是。”   养伤的日子说好过也好过,尤其郑薇受的是皮肉伤,除了冬天里穿得厚,每天上药时穿脱衣服有些麻烦外,也没有感染的风险,养伤竟成了她最好的休养时光。   因而,尽管到了腊八之前,郑薇的伤连痂都不剩了,她却赖在床上,直到初六才起身选择腊八当天要穿的衣服。   不出意外,去年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看见乔木一脸生无可恋,郑薇反而不那么郁闷了,捏了她的脸笑道:“好了,我长肉了,这说明你们把我养得不错,这还不够你高兴的?来,笑一个。”   乔木笑不出来:“我们现在在外面,宫里那起子人跟红顶白的,今年的冬衣到现在都没有送过来,亏得我还把您的衣服报大了几寸呢。”   郑薇:“……”小丫头什么时候干的?她居然都不知道,这也太了解她了吧!   不过,郑薇觉得,乔木想偏了方向,宫里没有送冬衣过来,出问题的可能性比自己这边被人看人下菜碟的可能性大多了,毕竟现在管着尚衣局的淑妃是在她们的阵营里,郑芍还怀着龙子,宫里那些人吃撑了敢卡自己这里的物资。   皇后被剥了治宫权,假如淑惠二妃到现在都还没把手里的权力应用起来的话,也不知这里头出了多大的乱子。   但别说郑薇现在在宫外,操不到宫里的心,就是她在宫内,她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也操不了那么大的心。   还是丝箩机灵些,主仆二人对坐发愁的时候,她捧来了一套石榴红金线绣忍冬花的出锋毛海马皮宫装进了门:“主子试试,这是盈夫人新做的衣裳,还没有上身,您应该能穿。”   郑芍的身材比郑薇丰腴一些,这身衣裳一穿上去,更衬得郑薇肤白如玉,凭空里多添了几分丽色。   郑薇听着两个丫鬟没口子的称赞,仍是吩咐了丝箩:“你去问问,盈夫人那天会穿些什么。”   丝箩笑吟吟地没动步:“您就放心吧,奴婢打听好了,盈夫人那天穿的是一身洋红绣梅花的衣裳,跟您撞不了的。”   乔木也在旁边劝道:“进了宫您就少穿艳色的衣裳,这不是刚刚受了伤吗?您就穿一穿红色,当是冲个喜也好吧。”   两个丫鬟的不断劝说中,郑薇想了想,自己也的确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只得答应了。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是腊八。   郑芍跟郑薇一早从蒙山出发,赶到城门的时候,果不其然地被堵上了。   因为是过节,再加上圆智大师亲自主持法会,城里城外只要听到消息的人都赶在了这一天进门。   郑芍他们即使有特权,可是人山人海的,也不好强行插队,只能在后面等着人群慢慢挪进城门里。   正在这时,郑薇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快让开,别耽误了爷进城!”   那声音……那是跟李美人说话的男人的声音!   57.第57章   那人的声音带点金铁敲击的沙哑,相当特别,更别说郑薇还是在那种情境下听见,更不可能认错。   她连忙将坐在窗户旁边的乔木拉开,把窗梢拔下,推开窗户想看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样。   可惜那人骑着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人人都不敢跟他正面相抗,竟给他让了一条道,在郑薇打开窗户的时候,他已经领着人骑到了最前面。   郑薇打开窗户时,就只看见他披着黑色大氅的背影坐在马上离去。再一转头,正看到在她马车前面一些的沈俊。   他已经换上了禁军统一发放的冬令时公服,黑色的毛领配着红色的窄袖补子服,衬得整个人既英挺又潇洒。   他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一样,头微微一侧,视线就落到了郑薇脸上。   他的眼睛被宽檐的帽子遮着,郑薇只看见他的嘴巴咧开,露出白色的牙齿,他腮边的小酒窝似乎盛满了快活的酒液,看得她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我的小容,外面这么冷,这么多人,您干嘛打开窗户,快关上。”   乔木嘟嘟嚷嚷地叫着要来关窗户,隔着车厢,郑薇听见有人在问沈俊:“子英,你在看什么?怎么这么高兴?”   郑薇把耳朵分了一只到外面,听沈俊答道:“就是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漂亮?他是在说她吗?   郑薇只觉得脸颊腾得烧了起来,至少是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一个异性称赞过她的容貌,她觉得她真是没喝酒也醉得厉害了。   “小姐,你怎么了?”乔木关切地问道。   与此同时,外面的人也惊异地在问:“你也会跟我们说女人?我都以为你快成了一个圣人。”   郑薇把乔木支去倒茶,心里那一点隐秘的快活几乎要盛不住,等到了大相国寺的时候,她人只觉得晕陶陶的,总是控制不住想要拉开嘴角微笑。   尤其是看见沈俊的目光在她今天的装扮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种快活更加深了一层。直到郑芍领着人走过来问她:“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瞧你这偷着乐的小模样?”   一句话顿时令郑薇打回了原形:她竟是忘乎所以了!   她整了一下神色,正准备答话,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一个人,向郑芍使了个眼色:“进去说吧。”   因为是圆智大师在主办祈福法会,大相国寺今天几乎被皇亲贵族们包了起来。即使进不去,那些从京城各地赶来的民众依然没有走,把前殿和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郑芍他们是直接坐着马车,让僧人们卸了门槛从后门进的,一进来就是大相国寺的厢房。   因此,他们很快就被领到了僧人们专门为郑芍准备的房间,郑薇让郑芍屏退了左右,才低声道:“你还记得,跟你李美人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郑芍直起身子:“怎么?你今天看到了他?”   郑薇点点头:“不错,我刚刚下马车时看到了他。”又把那人的相貌和衣着描述了一番。   澄心立刻道:“奴婢这就去叫人把那个人找出来。”   当日她们吃了幕后之人那么大的亏,差点就不能翻身,郑薇和郑芍都有些兴奋,没想到答案居然会在现在即将揭晓。   自从苏岚告诉她们,李美人的事跟德妃有关后,她们虽不是太相信苏岚的话,但因为没有多的线索,也暂时顺着她给的线索调查。没想到德妃居然死得那么快,她们还一点头绪都没有找出来,那个作为“幕后黑手”的“黑手”自己先死了。   那天那个人能直接去皇宫办的相亲会,现在又可以混进祈福法会里,说明他的身份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但是,德妃自己只是一个贫民家庭出身的孤女,否则的话也不用被卖到宫里来当差了。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驱策得到这样的人来为她效劳?   这也是她们一直没有相信苏岚的话的最主要原因。   过了不一会儿,居然是小喜子先回来了,他是去打听消息的:“娘娘,陛下正在圆智大师的院子里,他会直接跟圆智大师一起出现在法会上。”   郑芍嗯了一声,知道皇帝不会再来,她坐的姿势就更加奔放了,瞅着郑薇,一时没有说话。   郑薇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郑芍摇一摇头,又仔细盯她几眼:“不对,你面色泛粉,眼带水光,这反应不对,你是有什么好事,我不知道吗?”   郑薇心里一惊:有时候有一个太过了解你的闺蜜还真不一定是好事。   她扯着嘴笑了一下:“当然有好事了,被关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我能不高兴吗?”   郑芍狐疑地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郑薇被她搞得心惊肉跳,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低下头来饮了一口茶:“没有其他的事就好,咱们马上就要回宫了,我这一趟回去,必然恨我的人会更多,咱们可不能让他们找到一丝错处。”   要不是有自信,自己绝对没有露出什么马脚,郑薇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被郑芍发现了。   她牵着嘴角,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澄心回来了。   她带回了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的消息:“查出来了,那个人是江昭仪的弟弟,江绍。”   江昭仪?那个看上去奇蠢无比,一天恨不得把粉往脸上涂二斤,全身插满首饰,皇帝厌恶得连亲生女儿都不想让她养的女人?   郑芍在皇宫里树敌颇多,可她跟江昭仪并没有交恶,而且她生的只是个女儿,如果她安安稳稳地不惹事,完全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宫里过下去,反正她要宠无宠,皇帝看来也没兴趣让她再生个儿子,她干什么要拐这么大个弯来害郑芍她们?   不过,再一想到江昭仪从来都跟皇后步调一致,难道说这事是皇后吩咐的?那她这样害郑芍,似乎又说得通了。   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宫里这么多人供他们驱使,江昭仪干嘛要让他弟弟出手?万一李美人没死得那么及时,江昭仪的弟弟可能躲得过去吗?   郑薇沉思的时候,郑芍已经吩咐了下去:“你去传个信,让他们盯着江绍,看看他上半年,不对,看看他这几年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郑芍要请威远侯府的人出手来查了。   澄心领命而去,与此同时,大相国寺的钟声响了。   祈福法会开始了。   郑薇忙扶着郑芍朝法会举行的地方——大雄宝殿而去。   郑芍他们早在法会之前就知道,受邀参加法会的,只有男人们,大相国寺里并没有给女人们坐的地方。   只是圆智受了郑芍的人情,她又是皇帝的宠妃,郑薇她们几人才有幸分得了一小块用幔帐隔起来的地方一道听法会。   但是位置不大,伺候的人就不能跟那么多去了。其他人全留在了殿外,郑薇和澄心一左一右扶着郑芍,戴着长及脚踝的纱帽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进了殿。   几人落座没有多久,皇帝与圆智大师也相携进了殿。   皇帝说是跟圆智大师一起办法会,实际也就是开场致辞了几句,便坐在了最前头的蒲团上。   类似这样的半讲经半祈福的法会一直都很长,大约是考虑到郑芍的孕妇身份,她不光有座位坐,身边的几座上还放了几碟子素点。   郑薇仗着殿里的人都看不到她们,一会儿就把手伸到了素点上去。早上为着赶路,基本没怎么吃东西,这素点又好吃又小巧,她一口一个,没一会儿就吃了大半碟子。   原本吃完了,郑薇的身体发暖,再加上老和尚的催眠曲唱得极好,她就有点想要睡觉。谁知,一个盹儿还没点下去,也不知道那些点心是用什么做的,肚子倒是闹开了。   郑薇忍了几忍,脸都快憋绿了,可那种感觉非但没下去,反而越加地往下走,那种即将飞流之下的酸爽,真是不提也罢。   还是澄心看到她的脸色,小声问了一句:“薇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郑薇极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窘境说了。   郑芍两个无语地看着她,现在人人都正襟危坐,她们又坐在前头,这个时候出门去,谁都能猜出来是去干什么的,要传了出去,真不用做人了。   还是澄心看郑薇憋得实在难受,拿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若是薇姑娘实在是想去的话,那里有个窗子,等奴婢打开,您,”她红着脸说道:“您,快去快回吧。”   反正出了这事本来也挺丢脸的,能不把脸丢到大庭广众之下,别说是钻窗户了,就是让她爬狗洞她也干哪!   她连连点头,猫着腰起了身,看最中央的圆智老和尚眉眼半垂,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忙将窗户打开半扇,动作灵活地爬了出去。   等爬出了窗户,郑薇拦住一个小沙弥,问清了茅房所在的方向直奔而去。   解决完个人大事之后,她浑身轻松地往回走去,这时,却听身后有人迟疑地叫道:“爱妃,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他是打哪冒出来的?   郑薇动作僵硬地扭过头去,正好看见周显的眼中闪过的一抹惊艳之色。   58.第58章   郑薇一惊之后立刻跪下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入冬之后,京里的雪就没停过多少日。   肃穆庄严的寺庙里突然出现一名红装丽人,再看她插烛似地直挺挺跪在那一片白地里,不提她的相貌如何,就是这样明艳的色泽对比,也能让人狠狠地惊艳一把。   皇帝也有不少时日没去蒙山了,何况郑薇又穿着郑芍平日里最喜欢穿的颜色,大相国寺里,这个时辰,能在这里走动的女人,除了郑芍,皇帝一时还真没办法想到别人。   “你是,郑小容?”皇帝有点不大确定地问道。实在是他极少有机会看到郑薇的正脸,她旁边又没有别人在,皇上只能猜了。   “是。”   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伸到了郑薇面前,皇帝手在郑薇下巴下一顿,还是转到了她的身侧,虚扶一把:“起吧,雪地里怪冷的,别冻坏了。”   郑薇站了起来,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觉心惊肉跳。   皇帝哪一回跟她说话不是在吼她,就是在叫着要罚她,他几时对她和颜悦色过?事有反常必为妖。   皇帝往大雄宝殿相反的方向踱着步,但他没说放郑薇走,郑薇也不敢自己走,只得小碎步跟在他后面,焦急不已。   皇帝又问了:“刚刚大殿里没见你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薇反正没打算在皇帝面前刷印象分,便十分粗俗地说道:“臣妾吃坏了肚子,想要出恭,大殿里坐的都是人,不好出来,便从侧边的窗子里钻出来去了茅房。”   估计皇帝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原因,他一时没有说话。郑薇正以为他被自己镇住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郑小容,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有趣。”   郑薇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当一个男人觉得你有趣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对你感兴趣了!   明明大冷的天里,郑薇急得额头都渗出了汗来:该怎么办?再继续跟皇帝走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郑薇正急得恨不得挠墙的时候,皇帝的笑声一顿:“秦王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薇抬起头去,只见一个披着紫貂斗篷,头戴螭龙金冠的男人转过身来。   那人里头穿一件蟹壳青海水江牙纹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镶青玉的腰封,他标标准准的文臣打扮,却留着一脸如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笑如洪钟:“我受不得老和尚念经,便出来透口气。陛下怎么也出来了?”   皇帝却没答他,笑着上前来拉他的手:“王兄越发胆大了,国师的讲经你也敢溜出来,快随我进去。”   秦王眼神往前边的夹道处飘了一下,皇帝立刻看到了,问道:“可是王兄还有事?”   秦王笑道:“某实在不想进去,陛下可饶了我吧。”   郑薇趁皇帝和秦王说话时,慢慢落到了最后面。她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夹道处,一片灰色的袍角翻飞着飘过。   郑薇皱了眉头:大相国寺僧人们穿的僧衣是土黄色的,灰色的,那是打哪来的?   不过,只是随便一想,郑薇的心绪便落到了如何脱身上。   皇帝出来的时候带着的人虽不多,也有十来个。   郑薇看他们在前头走着,快到大雄宝殿时,她走过一个岔道,拐了进去,看见那拨人走得差不多后才出来。   澄心果然就等在窗户下头,郑薇只敲了敲窗,她立刻就开了窗,帮着她把她扶了进来。   圆智大师这一讲经便是一整天,除了中间让客人们吃过一顿午膳过后,便又开始了。   因为讲经会要连开三天,到下午结束的时候,皇帝起驾回宫,郑芍因为有孕在身,还是歇在大相国寺僧人们专门为她准备的厢房。   吃过晚饭,郑芍却叫人来找郑薇去了她的厢房。   “你跟我去一趟那老和尚那里。”、   郑芍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要帮你找老和尚要个平安符。这老和尚听说他的平安符很灵的,只是当了国师之后就自矜自傲,不肯再出手制符,这一回,我非找他要到不可!”   郑薇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她对平安符倒没那么大的执念,只不过,再一想起她娘,她立刻就起了身:“走吧。”   这个时间去找圆智大师,天色已经有点黑了。   圆智大师地位超然,早几天就住回了大相国寺,只是,虽然想见他的人不少,但是,就郑薇他们打探来的消息,大相国寺早就把众多的访客挡在了门外,这几天并没有几个人来扰他的清静。   只是没想到,郑芍姐妹俩到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坐在了圆智大师院子里的石凳上。   这个人,郑薇上午才刚刚见过。   秦王身材雄壮,即使坐在那里也像是一头盘踞在山石的猛虎一般。只是这猛虎如今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大师,你说,你我也算老交情了,我只是求你把那沏茶之人在哪告诉我,这你也不肯帮忙吗?”   圆智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周施主,请不要为难老衲。”   他再回头看到郑氏姐妹,郑薇觉得,这老和尚那副道骨仙风的模样里竟像是透出了几分欢喜:“两位女施主,你们是来找老衲有事的吗?”   秦王这才转过身来,浓眉微皱,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微臣见过盈夫人。”   郑芍虽不认识他,但看见他的装扮,也知道这是一位宗室中人,侧过身来还了礼:“王爷有礼了。”   孰料,秦王巴巴又转身过去看着圆通:“大师——”   圆通不再看他,起身笑脸相迎:“女施主,外面天寒,还是请厢房就座吧?”   郑芍到现在哪还看不出:这圆通竟是有点怕秦王的样子,是想借着她们把他赶走。   她本来就有事相求,便跟着迎了上去:“多谢大师了,郑小容,跟上吧。”   郑薇跟在后面,看见秦王站在院子里,目送着他们进门,果然没有再跟上来。只是,那神情里颇有几分伤怀。   郑薇刚一这么想,谁知秦王突然将桌子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且不够,他居然还把放在圆智那边的半盏残茶也端过来一口干了。这,他有这么渴吗……   只是郑薇看他那喝茶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喝茶,而像是在生啖人肉一般。   在澄心关上房门之前,郑薇只看见他喝完茶,看见郑薇在看他,竟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容如狼。   郑薇打了个寒战:这个人应该是盯上了什么人,他看着就不像个善茬,要是谁被他盯上,被他找到,真有得好受了。   看样子,他是在找给圆智大师沏茶的那个人。   等等,沏茶!   郑薇差一点叫出来:难怪说刚刚有哪里不对劲,她娘不就是说,她在山上经常给圆智大师沏茶吗?该不会被秦王盯上的那个人是她娘吧!   她随即觉得自己想多了:不会,她娘是在寂月庵出家,她娘再傻,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跑到大相国寺来抛头露面,应该是她想多了。   郑薇惴惴不安地安慰着自己,再一回神来,却见郑芍正催促着她:“郑小容,你发什么呆?快跟大师道谢啊,大师答应赐符了。”   郑薇有点蒙: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两个才坐下来没多久吧,圆智大师就答应给她制符了?不是说,圆智的符十分难要吗?   想归想,郑薇还是手脚不慢地听了郑芍的话,向圆智行了一礼:“多谢大师了。”   圆智捋了捋胡子笑道:“不必多谢,我与这位施主有缘,应当送施主一枚符的。”   郑薇一向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人没什么兴趣,听圆智这么说,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反而是郑芍问道:“有缘?老和,嗯,大师,你不会是记恨我不肯早点放你的徒弟,所以,我求你就不给,你只给了她。”   郑芍尖尖的手指指着郑薇,郑薇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圆智居然只答应了郑芍一半,只给她制符,连郑芍求都求不到吗?   圆智双手合十,看郑芍一眼,道:“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老衲的符给了娘娘,也是浪费。倒是这位郑施主,命途多舛,老衲的符用在她身上,才是适得其所。”   这老和尚也不知道是看出来的,还是在随口瞎掰,居然这神道道的说辞唬住了郑芍,她立刻着急起来:“大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郑小容她会有危机,您的符会为她挡煞吗?”   圆智看着郑芍,却没明言,只道:“这就要看郑施主选的什么路了。”   这老和尚昏黄的眼睛里此时发出的亮光一时竟让郑薇不敢直视。   59.第59章   郑薇心道,可不是命途多舛嘛。进宫这才多长时间,命都快弄没了几回,谁都没她多灾多难。   郑芍便问道:“那大师,除了佩戴平安符之外,可还有他法?”   圆智大师摇头道:“老衲说过,老衲的符只是外力,究竟要如何,还是得看郑施主自己的选择。”   他话头一转,“倒是娘娘最近有些妨害,等法会结束之后,老衲可专程为您做一次法事。”   “妨害?”郑芍问道:“是何妨害?我最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   圆智大师又“阿弥陀佛”一句,摇头道:“老衲法力有限,只能看出这些,不过娘娘身怀贵子,当可化险为夷。”   郑芍一听说自己会有危险,哪还能规规矩矩地坐着,登时急得再三追问起来,可圆智大师的嘴比蚌壳还紧,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法力有限,还是在故意支开她们,他再不说什么了。   冬季的天本来就黑得早,郑氏姐妹毕竟是女子,不能在此久留,见圆智大师再怎么是不可能说些别的了,只好对法和大师告了辞。   临走的时候,郑薇看见树下的那壶茶水还没有撤下,不由得走到树下,捏起杯子看了看。   两个杯子,包括一个小紫砂壶被秦王如长鲸吸水一般,喝得干干净净,郑薇把杯子放在鼻下闻了又闻,也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郑芍这时却在催她:“你在看什么?天都黑了,还不快走?”   法会的第二天,皇帝并没有到。   郑薇想也明白,皇帝从登基开始就没表现得对宗教有多热衷。他之所以这么推崇圆智大师,也是因为此人不知是运气,还是真有些本事,在先帝期间为先帝解决了一件大事。先帝这才崇佛,作为后人,尤其还是关系并不近的后人,皇帝不可能一登基就表现得那样不同。   而且,万一圆智大师真有些本事,自己却没跟他套好交情,等要用到他时,他不肯出力,那可怎么办?   毕竟,圆智大师帮先帝解决的,可是子嗣问题!   现在皇帝正当盛年,可他努力这么些年,膝下也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愚鲁不堪,二皇子,也就是太子,他虽聪明伶俐,但之前受了那样的大伤,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万一太子夭折,后宫中再无其他子嗣,皇帝的位置可不一定就稳了。   当年先帝即使是中宫嫡子,还是少年即位,文治武功都没有话说,只在子嗣这一点上,实在艰难。   除了早年一个嫔妃生了一个公主外,阖宫上下几百个妃嫔竟连个蛋也没生出来。当时整个朝廷都在逼先帝立嗣子。先帝也没顶住巨大的压力,将各王府的子嗣挑选出了几个优秀的放在宫里养着,准备立为嗣子。   后来就是大相国寺的圆智大师为先帝请动了天机,次年德懿皇后便怀了孕,生下太子。要不是太子后来失踪,这个位置哪还有周显的份?   经历了先帝朝的立嗣风波,周显比其他人更知道,子嗣的重要性。他就是再能干,也不是正经皇帝的子嗣,先帝多厉害的人,不也一度屈服了吗?   不过,皇帝没来,叫郑薇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还是大相国寺的糕点的问题,和尚们本来就不吃这些东西,说不定那糕点只是为了照顾盈夫人,临时学来的讨好的。她反正是不敢再碰那些东西了的。   三天时间安稳地过去,圆智和尚果然在后来又单独给郑芍开了个小灶,叫来几个和尚围坐成一团,绕着郑芍念了半日的《金刚经》才放她离开。   一行人出了大相国寺,却没有再回去蒙山,而是直接回到了皇宫里。   原本大相国寺说好的,让郑薇住满三个月,她的景辰宫的秽气才会除干净。   但是不止是郑薇,郑芍也感觉到了,皇宫里可能出了不小的乱子。   她出宫又不是真的撞了鬼,而是为了调节情绪,现在情绪调节好了,回来的借口一抓一大把,郑薇看皇帝那样子,也知道他不大信鬼神之事,可能就是让郑芍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出去一阵子,皇帝暗下里允许了,她们也不可能做得太过份,休息好了,自然要快些回来。   皇后还被皇帝关着,这个时候如果还在外面,简直是浪费了安插人手的好机会!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江昭仪!   一宫主位回宫自然不可能如此草率,郑芍她的回宫通知早在几天前到达了皇宫。   青布鸾车透过北门驶进后宫的时候,郑薇便看见,宫道旁边停着一个小轿,小轿旁边站着几个人,为首的那个居然是淑妃。   因宫里不许行车,郑薇两姐妹便下了车,郑芍不掩饰眼中的纳罕:“淑妃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亲迎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淑妃眼睛在郑芍腹部溜了一圈。   郑芍因着这几个月营养不错,五个多月的肚子看着已经有点挺拔了,淑妃笑着把郑薇挤到一边来搀她:“妹妹可算回来了,姐姐真是想你啊!”   她一边扶着郑芍,一边往轿子里走。   在两姐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跟她坐在了一个轿子里!   郑薇还真没见过这么跟人表达亲近的妃嫔,目瞪口呆地去看淑妃的贴身宫女眉儿。   眉儿也觉得臊得慌,她干笑着解释了一句:“娘娘她为人一向热情。”   热情?   郑薇呵呵。   因为轿子只有一顶,郑薇便跟几个宫女太监一起,走在轿子旁边,听轿子里时不时发出争执之声:“好妹妹,你就应了我吧!”   郑芍坚定地拒绝:“这不行!我还怀着身孕!”   淑妃又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受累的,只需你帮我这一回,以后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郑薇在旁边听着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淑妃这样拉下脸面,不惜亲自到宫门前迎接郑芍,还一声接着一声地说好话求她?   这个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薇薇,你说淑妃她是不是疯了,想要我接一部分的宫务过来。别说我没做过,就是我做过,我怀着身孕呢,她也不怕我出个好歹。”   郑薇愣了半天才问道:“这是为什么啊?她手里握着宫务大权,不是挺好的吗?这是借机培植人手的好机会啊!”   她前世看的宫斗剧里可不就是这么演的?一宫宫权到手,这通常意味着标志性的胜利啊,淑妃怎么就这么忙不迭地要甩出去?这不符合规律!   郑芍揉了揉腰,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轻笑一声:“你知道什么。皇宫里上下足有几千号人,吃喝拉撒住行用,哪一样不是事?哪是她这快要成仙成圣的人能干得好的活?”   郑薇默然,郑芍说着话,她也想起了淑妃的身世。   这位淑妃虽是德懿皇后的亲侄女,但德懿皇后本身只是小户女出身,淑妃又是到王府里做妾的,根本用不上主持中馈的技能,估计家里就没有教过她,骤然一接手这么多的事,不出乱子才稀奇了。   就连皇后,那也是从王府里一步步历练出来,才能掌住皇宫的。即使如此,皇宫里依然被安插得像筛子一样,还稍不留神,柔嫔就滑了胎。   淑妃是个没野心的人,这样的事肯定在她眼里就是麻烦,现在郑芍回来了,她不抓住机会拉壮丁才是真的稀奇了。   郑薇估计,要不是江昭仪实在跟淑妃的关系太对立,她必定早把江昭仪拉上了。   皇宫里就这三两高位嫔妃,惠妃宫女出身,更加没有管过这些事。想也知道,骤然接下那么大的馅饼,只怕没吃到肚子里,已经把人砸晕了。   而且,皇后被夺了宫权,她能甘心吗?这些时日,想必皇后的人在后面也没少使坏。   郑芍回宫是为了稳住形势,可不是做牛做马的。   但是淑妃如今如此作态,加上她们在宫外,连冬装的影子都没看到,想来宫里已经稀乱成了一团。   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淑妃一意要跟皇帝推辞,皇帝再推出什么人来接管宫务,那可就未可知了。   现在连宫权最近的,一个江昭仪,一个云充容,都跟她们有着或多或少的恩怨。如果是她们上位,即使郑芍回了宫,恐怕日子也不会比在宫外好过。   “我觉得,你还是答应她吧。”郑薇左思右想,劝着郑芍道。   郑芍一时没想明白:“你是糊涂了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答应她?”   郑薇笑了:“你把宫务揽过来,又不是叫你事秘躬亲,你手底下这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   郑芍眼睛亮了:“你说得对!”她目光定在郑薇身上:“薇薇,看来你要受累了。”   郑薇笑而不语:既然这事拒绝不了,还不如迎头就上。宫权对淑妃来说是老虎,于她,于郑芍而言,有了它,想要做的很多事便可以实现了!   60.第60章   郑芍协理宫务的事虽没有大张旗鼓,但没过一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因此次算是淑妃找郑芍帮忙,两人的交接全部都在私底下进行,淑妃很爽快地在一天之内把帐册等物事大部分都交给了郑芍。   大雍朝后宫人事分六块,辖设尚宫监,尚仪监,尚食监,尚服监,尚寝监,尚工监六大监负责宫内杂事。   其中尚宫监总揽其他五监,主要负责宣旨启奏,此外,宫中诸人的名录,各处大小钥匙都在此监之中,是六监当中最重要的部门。现在皇后因被罚禁足,皇帝便把尚宫监的事宜交给吴春暂时打理。淑妃领了尚食,尚服,尚工三个比较重要,油水也大,当然,相对而言,也最容易出问题的部门管理。   惠妃且不说,淑妃管了尚服监,到现在冬装都还没发放下来,这已经是严重的失职了,难怪她无论如何也要把郑芍拉下水,等郑芍一松口,便毫不含糊地把尚食,尚服两监的帐册给了她。   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淑妃整个人就像清爽了一大截似的,笑得十分真情实意:“有劳两位妹妹操心,姐姐给妹妹们斟茶道谢了。”   郑芍坦然地喝了茶,又笑着跟淑妃说了几句话,表示了彼此同盟的牢不可破,便把她送走了。   郑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给皇宫当管家婆的那一天。她粗粗地翻过一遍帐本,便知道淑妃没管好,不止是她自己能力的问题,底下人绝对没少使绊子。   管家她不怕,但她身份低,郑芍不可能一直操心此事,她一个人来的话,只怕要压不住场子。   但这些问题说出来也只有让郑芍跟着一道操心,她既然答应了,就必须要做到。郑薇伏在案头翻了一夜的帐册,总算把这两月积压下来的问题有了一个初步的掌握。   眼瞅着五更鼓响,郑薇朝窗户处一看,外头居然白得透亮。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原来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飘飞的雪絮将黄色的琉璃瓦全部染成了白色,郑薇心中一动,披上郑薇那次送她袄子前一道送过来的凫靥裘,出门前怕风吹着,她提上兜帽半蒙上脸,也不打伞,信步出了门。   不出意外,景辰宫侧边的角门又开了。守门的太监看见是她,并不奇怪,行了一个礼后,点头哈腰地让出了道。   宫城上下果然一片雪白,大雍朝后宫管理比较人性化,早上上值的时间比夏令时会晚一个时辰左右,这个时辰扫宫道的小太监们都还没有出门。   天色虽然还是全黑,但有了白雪的映照,倒也不觉阴森恐怖。   郑薇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只是听着麂皮靴子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倒也别有趣味。   信步走了小半个时辰,郑薇走到了静微宫附近,远远地,有几人穿着红衣,站在宫墙之外。   皇帝昨天晚上歇在静微宫吗?可皇帝这么厌恶江昭仪,这怎么可能?   郑薇心中一动,猛烈地跳了几下,朝那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即使隔着绵绵的细雪,郑薇也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一个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快走到门口时,静微宫旁边的小门开了个口子,一个提着恭桶的小太监走了出来。   “这位小公公,”郑薇站走到门前,问着那小太监:“皇上昨晚是歇在江昭仪那里吗?”   那小太监平时就是个干最低等活计的粗使太监,何时有主子这样跟他交谈过,不由得愣住了。   郑薇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在沈俊的脸上滑了一下,一看就忍不住皱了眉,他的脸,怎么冻伤了……   她掏出一块银子,那小太监看了看左右,这可是意外之财,他乐呵呵地收起了银子,立刻知无不尽起来:“这位娘娘,皇上昨晚翻了我们宫苏贵人的牌子。”这不是什么秘密,只需要随便问个人都能打听出来,这小太监说得也没什么压力。   苏岚?是了,之前没想起来,她从仪元殿迁出来有段日子了,就迁在江昭仪的静微宫。   “那,有劳了。”郑薇眼睛又看了一眼沈俊,他脸上好像出脓出水了……是不是弄点冻伤膏药托小喜子给他送过去呢?   毕竟旁边还有别人,郑薇只看了这两眼,待要收回目光,沈俊这时却扭了头,即使有漫天的雪雾,那眼睛当中只有彼此才能捕捉到的情丝依然准确无误地被投入了郑薇的眼底。   两人的眼神只是一触即收,郑薇脸红心跳地回了景辰宫,好久没办法回神。   直到去了郑芍那里,听她对玉版吩咐:“你去请江昭仪来喝茶。”郑薇的那颗扑嗒直跳的心脏才完全地回归原位。   有威远侯府这么多年的人脉和金钱开道,在两人回宫之前,江绍跟不明人士勾连的证据已经落到了郑芍的手里。   这一次,可是回宫之后的第一个硬仗。   江昭仪来得很快,她虽跟皇后走得近,但大约是商人和气生财的习性,她跟宫里大部分人关系也不赖,但即使如此,她除了郑芍怀孕的那一次贺喜,也没有主动来过景辰宫。   她一来便高声地笑开了:“盈妹妹这里可是得了好茶来请我喝的?”   郑芍却没配合她,眼睛冷睨着她,哼道:“好茶不是没有,只需要江姐姐答我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好了,别说是好茶,我这里什么好东西都随姐姐挑。”   江昭仪不是个笨人,立刻知道是有什么事情在这里面了,她收了笑,狐疑地问起来:“妹妹这话何意?”   郑薇在旁边观察着江昭仪,她的表情十分地完美,看不出一点装假。   郑芍冷笑道:“我就是想问问,我与姐姐有何仇怨,姐姐竟联合了李美人要来害我?”   江昭仪都懵了:李美人活着的时候是个小透明,又死了那么长时间,她哪还记得这个女人?   她眨了眨圆圆的小眼睛,脸色变换片刻,迟疑地问道:“李美人?盈妹妹说的,是小半年前那个因伤了柔嫔腹中之子被发配冷宫的李美人?我怎么联合她来害妹妹了?妹妹你无凭无据的,可不兴乱说话啊!”   郑芍冷冷道:“姐姐少来装蒜,若不是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害你能有什么好处?”   江昭仪惊慌了片刻,却几乎是立刻镇定了下来:“那我倒要请教妹妹了,你到底有什么证据?”   郑芍拍了拍手,澄心将东西呈了上来。   江昭仪伸手就要抓来看,被澄心拿手挡开,将手里的东西一展而收:“就是这封令弟的亲笔信,上面清楚写着如何联络人陷害我,你还要抵赖吗?”   江昭仪怒道:“就那封我连上面有几个字,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信,你就断定了我害你?盈夫人,你是不是怀孕把脑子怀傻了?”   互相构陷这样的罪名可不是乱认的,江昭仪显然是着急了,连语言攻击都使了出来。   郑芍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一脸“你装,你继续装”的冷笑。   江昭仪冲口而出那句话,立刻就觉得了不妥。她虽表现得像个傻大姐,但她不是真的傻,否则的话也不会平平安安地就生出了本朝唯一的公主。   假如说此事是盈夫人有意在陷害她,她也不怕跟她对质,可对方从她一进门就开始步步紧逼,显然说明了她有备而来,难道说,她真是掌握了什么一些事情?   江昭仪有自信自己绝对没干过这样的事,但是,她的弟弟……她想起自己弟弟的那副德性,心底狠狠一沉。   但尽管心乱了,她仍然力持镇定,满面怒色地道:“我好心来探妹妹,妹妹就这样拿着一封莫须有的信件便说我要害你。好啊,既然你觉得是我要害你,那麻烦你拿着你的证据去跟皇上道冤去!我就不信了,你黑的,还能说成是白的!”   郑芍没有说话,她低下头撇了一下茶叶沫子。   郑薇便知道,这个时候,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她跨前一步,扶住激动不已的江昭仪,状似安慰地道:“江姐姐别着急,我们夫人既然这样说,自然是手上有铁证。夫人,我看,江昭仪她是不是有可能受了蒙弊,以至于做出了错事?”   郑芍还没说话,江昭仪立刻吼了一句:“我从来没害过你们家夫人!”   郑薇连忙给她顺气,安慰道:“我不是在怀疑江姐姐,我是说,有可能江姐姐这里可以打包票,可是,江姐姐跟家里人这么久音讯不通,是不是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了呢?”   郑薇的话正巧说中了江昭仪的隐忧,她的神色顿时难看不已。   郑薇看着火候到了,便转向郑芍:“夫人,我看江昭仪的确像是不知情,不如您先让昭仪回去,让她叫家里人来问一问,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如何?”   江昭仪拿希望的目光看向了郑芍,完全不觉得,她已经信了姐妹俩的说辞。   61.第61章   尽管江昭仪装得很像,但郑薇和郑芍其实并不很信她一点也不知情,只是这里头的确有些疑点,而且江昭仪骤然受到这样的消息冲击,想要回去缓一缓,权衡一下,想想对策,也不是不可以。   也省得万一她们俩把她逼得太急了,反而让她作出不理智的决定,那可不是她们所希望的。   郑芍那茶叶沫子终于撇完了,她微点个头:“也好,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江姐姐若是不信,只管去找你弟弟求证。对了,若是令弟死活不承认,你只管说,葫芦巷正数第三家,那家人向他问好。”   “什么葫芦巷?什么第三家?盈妹妹为何不把话说清楚?”江昭仪脸色更加难看,能说得这么具体,此事为真的可能性又高了几层。   郑芍轻轻一笑,饮了一口茶。   扯入皇嗣之事,这绝对是大事。   江昭仪家是巨贾,除了钱财,一点地位也没有。但自皇帝登基以后,带动着整个家族都鸡犬升了天。   江昭仪本人虽不讨皇帝的喜欢,但她有个能干的父亲和哥哥,皇帝对这个在自己登基前慧眼识珠,鞍前马后地劳顿的江家还是很待见的。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宫里举办什么活动,都肯给他们留个位置,让他们能够沾光。   正巧掌管宫里人事往来的尚宫监现由吴春代管,吴春并不为难她,静微宫这边一申请,江家人没过两天便进了宫。   江绍因是外男,并不能进宫,这次进宫的是江昭仪的母亲。等从江昭仪口中听说此事之后,江母知道这是关乎家族前途的大事,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回了家,并告诉了江父。   江父对这个二儿子的德性再清楚不过,当即就提着鞭子去把在外头花天酒地,整日不着家的二儿子给拎回了家,哪成想,还没把鞭子抽下去,江绍就万分委屈地道:“我是给姐姐办事,爹你这也要打我!”   江父气得手脚发颤,“你少来拖你姐姐下水,宫里的事也是你说掺合就掺合的?你快给老子说清楚了!”   不提江家如何的鸡飞狗跳,事情很快被捋了个清楚:江昭仪身边旧年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后来因年纪大了,还没有等皇帝登基,就被她放出去嫁了人。   这丫鬟昔年曾奉江昭仪的命让江家人,包括江绍都为她在外头做了不少事。因此,这一次这丫鬟找到江绍的时候,江绍其实曾怀疑过她是怎么跟宫里联络上的,被这丫鬟拿出信物三言两语一忽悠便上了当。   他听了这丫鬟的话,把李美人的家人绑了来,要那丫鬟通知李美人,要胁她帮着自己姐姐除去几个人,李美人迟迟没有答复。恰逢春天里的牡丹花宴举行,他们旧年都在王府里见过,江绍便把她堵到了御花园假山。   若说江绍把事情做便做了,只要事后把首尾处置干净,抓不住证据的话,也没什么可怕。可谁知那丫鬟不知什么时候叛了江昭仪,变着法从江绍那里拿了几封书信过去,说是事情由他来向江昭仪交代,比那丫鬟自己传话来得更会让江昭仪相信。江绍不疑有他,这信,自然是写了的。   又过了几天,江家人又进了宫。江昭仪看着自己母亲憔悴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听她道完原委,不由软瘫成了一滩泥:“二弟真是害我不浅哪!”   江母恨不得跟自己女儿抱头痛哭:江绍犯的事情若是他能一个人单抗的话,这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这件事已经是关系到皇嗣了,动辄就是灭族灭家的大事。江昭仪就是不想管也不行。   江昭仪悲从心来:“女儿在这皇宫里左右腾挪,好不容易搏出一片天地来,二弟这么做,是又要把我害死啊!”   江昭仪跟皇后走得近些,也只是为了日子舒坦,除了嘴上说些闲话,没有真的帮她对付过谁。而且整个宫里,她除了针对过从她宫里出去,又让她下不来台的云充容,跟其他人的关系都处得不算差,照这样的趋势下去,就算有朝一日皇帝驾崩,不管是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凭她有过生育,她的地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江昭仪的那个丫鬟在威远侯府里的人找上门前已经被人悄悄地灭了门,家里只剩一个出事时在外面玩耍,侥幸躲过一劫的智障弟弟。威远侯府千辛万苦地追查,再结合到从那个智障弟弟那里问到的一些事情,也只得出了那丫鬟可能手中握有书信的结果,但这事幕后站着谁,因为处置的人做得太干净,她们并没有追查出来。   因为手里并没有真凭实据,郑芍那封出示给江昭仪看的书信自然是假的,如果真让她看清楚了,那戏,也就没有了往下演的必要。   而苏岚说李美人最后的幕后是德妃,却极有可能是假的。德妃在出事之前是除了皇后之外整个宫里最权威,最有宠爱的高位嫔妃。她的目的恐怕是想让郑芍跟德妃快速地对立起来,好让两人两败俱伤。幸好姐妹俩没有听她的,否则的话,现在还有没有机会住在景辰宫都不知道了。   先不说江昭仪如何跟自己的母亲互相安慰,商量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郑薇这里也不出意外地遇到了麻烦。   到了腊月进年关都好几天了,冬衣还没有发放下来,这件事如果再不处置的话,难不成整个宫里过新年参加宫宴时还穿着前一年做的旧衣吗?那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哪个人的脸面了!   郑薇接手的头一天,马上先了解了这次的事件。   其实十月份的时候,各处进贡到宫廷里的衣料就已经到了内务府。   装着料子的库房却在清点出来,拨给针线房的时候失了火。   幸好那火被发现得早,才没有将库房烧成一片白地。   但即使如此,损失仍然极为严重。   最大的影响便是,宫里做冬装用的料子全部都不能再用了。   淑妃处置的时候原想说把宫里旧年用的料子拿出来先给各处制上衣服,但尚宫监掌宫直接就道:“冬天有新年宴,若是这时候给宫妃们做了旧年的衣料,到新年宴要是穿出去见人,被人说了寒碜怎么办?”   淑妃自己都是什么都不爱操心的性子,哪会管得这许多?非犟着要做。   那掌宫口中答应了,孰料拿出的料子全是被虫蛀的,一匹好的也没有。   淑妃以为她有意跟自己做对,气得要打她板子,掌宫振振有词:“先帝年间因众妃人多,每年的料子都没有什么剩余的,这些料子因着式样老陈,花色也不是很好看,这才剩了下来。最近的一匹都放了足有七八年,奴婢们的确是管理不善,可娘娘若是真拿了这些料子去做衣服,这恐怕不大好吧?”   奴大欺主,那掌宫在宫里做了一辈子,光是在掌宫这个位置上就干了十几年,之前就没出过什么岔子。淑妃尽管对她气得胃疼,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又问皇帝请示,开了库,让内务府出宫去采办合用的衣料。   内务府倒不是个拖延的样子,很快把宫女太监们穿的衣料给采办了回来。   只是宫妃们的料子,这里头就有说头了:“娘娘们不能堕了排场,可冬天一二品的娘娘每人八套衣服,底下的娘娘们每人也要四套,算下来,一共要多少多少。”然后又是一堆帐。   总而言之,那些话的中心便是,钱当然是给够的。可是宫里的人这么多,就是他们现去采办,也不一定能采办到那么多珍贵的衣料去给各位娘娘做衣服,有些好料子是要靠机缘的。   淑妃当时跟郑薇说这些事的时候还不敢说全了,就怕她畏难,撂挑子不干。但郑薇只看了帐册,叫了几个在景辰宫里留守的宫女们来问情况,不用再去找谁,就已经明白了这里头的道道。   这不过是前世里在公司做事时,某些人互相推诿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她不怕他们这么做,现代公司的管理方法,她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啊。   她只管盯着那几个主要办事的责任人,他们办不了事,就捉着狠罚。有办得好事的,再赏一批。   胡萝卜加大棒下来,不怕他们不屈服。   只是对策有了,让他们听话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   郑薇这几天一大早就去内务府和尚服监,有时候还去尚宫监里来回跑,就是为了盯着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给自己下绊子。   她以前在郑府时就是嘴炮基本无敌的存在,现在不再掩饰,狠狠地吵了几架,打了几板子之后,终于算把那些人降了下来。   只是终究是窝着火气,她这天回来又窝了一肚子的气,低头一阵狂走,却没注意看路,突然被一块地缝绊了一下。   她“啊”地叫了一声,立刻扑到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62.第62章   这一跤跌得可惨,郑薇疼得四肢百骸都像移了位一般,趴在地上半天都倒不过气来。   乔木急忙来扶她,着急地问道:“小容,你还好吧?”   郑薇脸都疼得移了位,她嘶嘶吸着凉气,把两只手抬上来一看,擦破了好大的皮,还往下滴着血。她试着走了一下,那个踢着地缝的脚尖也疼得紧,动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乔木把她扶起来,勉强走了几步,只是乔木毕竟是个没做过粗重活计的女人,撑着郑薇没走几步就要倒下去。   郑薇只有指着前头拐脚的一个台阶道:“这里离内务府不远,我在台阶上坐会儿,你还是先叫个轿子过来,让他们把我抬回宫吧。”   乔木却看了看左右,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指着前头道:“那里不是侍卫房吗?在外头太冷了,地上也凉,小容去里头坐一坐,等我把人叫来我们再走。”   郑薇这是刚刚从建在外宫的内务府过来,侍卫房就在内宫跟外宫相交的坤四所,两人今天正巧走到了这里来,离侍卫所大约有一射之地。   郑薇有些顾虑:“可是……”   乔木看着郑薇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心急如焚了,她不由分说地打断郑薇的话:“小容,事急从权,如果你怕别人说的话,叫那些侍卫们在外头站一站,你到里头休息,把门开着,再烤烤火,我去去便来。”   她一边说,一边半背着郑薇,两个人慢腾腾地还没挪到侍卫房,便瞅见三四个着红色公服的侍卫们涌出来,见到这两个一身宫装的女子都愣住了。   郑薇早在人群里看到了某人,明明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她就像做贼心虚一般地低下头来。   乔木这些日子倒是历练得镇定不少,她对着几人施了个福礼:“几位大哥,我们主子刚刚有些不适,想在侍卫房里歇一歇,等我叫个软轿过来,我们这就离开,不知大哥们方不方便?”   乔木话说得客气,可郑薇好赖也是宫妃,这几个侍卫就是想反驳,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几人嘀咕了一下,其中一人道:“正好,我们都要去交班,屋子是空的,子英,你在外面站一站,等娘娘走后你把门锁了再过来吧。”   郑薇还不知道沈俊字子英,待听见那声清爽的声音答了声“是”后,心头又忍不住是一阵狂跳。   侍卫房里的炭火还没有全熄,乔木把郑薇放到条凳上,将炭火拨燃,又把帘子打开半扇,使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只坐着她一个人后才离开。   暖烘烘的炭火一烘烤,郑薇手上脚上那种痛感更加难忍,她望了一眼站在外面像个雕像一般的沈俊,问道:“上次托小喜子送你的药你用了吗?”   刚刚人太多,她只模糊瞅了一眼,仿佛看见他的脸上结了痂,只是还有一大块红黑色的疤在那里,看着极是碍眼。   “用了,多谢娘娘。”沈俊平平的声音送入郑薇的耳朵里,他停了一下,道:“娘娘那里还有吗?”   一直以来,沈俊从没找郑薇要过东西,他猛地一开口,郑薇愣了一下才道:“有的,我回去后就托小喜子给你送过来吧。”   “不要小喜子!”沈俊沉下声音,在郑薇的惊愕中强调道:“这个药,娘娘还是亲自送的好。”   郑薇愕然片刻,道:“为什么?”   沈俊又不说话了。   郑薇胡乱想了一会儿,只有道:“可我怎么送过去给你?”   沈俊就像早就想好了一样,脱口而出:“就明,嗯,等娘娘伤好之后,我会让小喜子通知娘娘的。”   郑薇除非必要,很少跟小喜子打交道,尤其是像私会这样要命的事,她可不放心这乍一看是少年老成,仔细观察却有些阴沉手辣的小太监。   她迟疑道:“有什么事,你不能现在就说了吗?”   沈俊道:“娘娘可以不去。”   这是没得谈了。   她怎么敢不去?沈俊这条线若是断了,她娘的消息还能让谁给她打探?   这些日子,郑薇不是没授意丝箩往外发展人手,但是,她根基浅薄,又没有宠爱。就是那些人看在钱的份上愿意跟她透漏点消息。只是不提消息的真假,就凭那份认真,又有几个及得上沈俊?   郑薇在心里自我说服了半天,只好泄气地道:“我去,我等你的消息。”心里却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沈俊这么神神秘秘的?   沉默当中,在内宫的软轿终于到了。   郑薇被搀上了软轿,到景辰宫时,听见抬轿的女力士在向轿外的人行礼:“见过江昭仪。”   郑薇精神一振:这么多天了,江昭仪终于服了软!只是她不在,也不知道郑芍跟江昭仪谈了些什么。   她们这么着急回宫,也是因为皇后三月禁足之期将满,若是不在她出来之前做些什么,也未免太过浪费了这三个月的时间。   原本她们离得远,也就没有做这个指望,但哪成想事情居然峰回路转,叫江昭仪的弟弟落在了她们的手里。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得知郑薇受了伤,郑芍在太医走后便到了侧殿来看她,郑薇问起了郑芍:“今天跟江昭仪谈得怎么样了?”   郑芍面带得意:“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能怎么样?她当然是以后要唯我马首是瞻。”   这样要命的“证据”落在对头手里,郑薇的料想当中,江昭仪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问了这一句后,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她伸手摸摸郑芍的肚子,问道:“今天小家伙乖不乖?”   郑芍整个人的气韵都柔和了下来,她手也放到腹部摩挲着,嘴上却道:“别提了,真是个懒家伙,今天才动了两回。”   郑薇满脸妒忌:“动了两次?我又错过了,一次也没摸到呢!”   郑芍笑道:“瞧你酸得那个样子,太医不是说,以后会越来越频繁吗?你有机会听到他跟你打招呼的。”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远远传来一声静鞭,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郑芍皱了眉,不情不愿地被澄心搀起来,嘴上道:“都这个时辰了,皇上来干什么?”她按住郑薇:“你别起来了,好好休息,我去迎一迎皇上。”   郑薇顺从地点点头,目送着郑薇离去,隐陷入了深思当中:说起来,自郑薇回宫后,虽然她仍然不能侍寝,但皇帝不知是出于对胎儿的重视,还是另有原因,已经到郑薇宫中歇了两次,惹得后宫众人恨得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郑芍刚从屋里离去,郑薇便叫来丝箩,扶着她的手要起身:“把窗户打开,把我扶到窗户那去。”   若说丝箩比乔木有一桩好处,那就是绝对服从郑薇的命令,若是这时候,乔木在身边,别说打开窗户了,郑薇能不落下她一顿好说,那就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丝箩默不作声地执行了郑薇的命令,郑薇站在窗边,半明半寐的黄昏当中,高大的皇帝揽着身形粗笨的郑芍,两人并肩站在廊下的老梅树旁,像一幅静好的绢画。   忽而那绢画动了动,原来郑芍抬手指了一下梅树,不知说了什么,皇帝撩起了袍子,止住要上前的吴春,蹭蹭爬上树,探手摘下了枝头开得最热闹的那株红梅。   郑芍咯咯笑着接过梅花,不知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半侧过身来,轻轻弹了一下郑芍的额头,神情温软。   道是无晴却有晴,皇帝他,到底对郑芍是什么样的感情?郑芍呢?她现在又对皇帝是什么感情?   郑薇站在窗边,深深地锁起了眉头。   值得烦恼的,还不止是这一件事。   郑薇伤了手脚,也不能借病把尚食尚服两监的事情拱手让出去。   好在最迫在眉睫的冬衣在她受伤之前已经顺利地摆平了,郑薇所要做的,就是盯着这些人莫再出了错。   也因此,她即使伤了脚,还是每天不得不坐着轿子在这几个宫内监之中来回奔波调度。   她和郑芍都没有把宫权永远握在手里的准备,别看皇后连连吃鳖,可她跟皇帝结缡十几载,感情不同一般,能让她受挫至此,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唯今要做的,就是趁皇后还没有收回宫权之时,将她想要做的安排全部弄妥。   为了这件事情,郑薇这段时间拖着伤腿,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   依照郑氏姐妹最好的预想,就是她们可以把宫权留到年后再移交给皇后,。了腊月事情只会更多更乱,皇后再在这时候接过手来,只会忙中更添乱。   当然这是她们对外说的理由,郑芍也以这个原因向皇帝旁敲侧击了好几回,只是皇帝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另有打算,迟迟没有表态。   郑薇也只好做好等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皇后一解除禁足就移交宫权的准备,因此,这段时间,她尤其不愿意出事。   可惜,天不从人愿的时候太多了。   这天早上,郑薇刚到尚食监,一个小太监便面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死,死人了!”   63.第63章   “死人了?谁死了?说清楚!”   问话的是尚食监的孙尚宫,她是皇后的人。郑薇前些日子一直在管着尚服监制冬衣那一摊事,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整治尚食监,孙尚宫才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安稳到现在。   也因为她是直接负责人,才对有可能的事故最为紧张。   小太监喘匀了气,道:“是留香宫的宫女,叫弄笛的。”   “弄笛?那不是柔嫔的宫女吗?”郑薇皱眉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郑薇对柔嫔身边一个叫吟箫,一个叫弄笛的宫女印象极深,像柔嫔这样身份低微的女人进宫,根本不可能带人手进来,这两个宫女就是她进宫时宫内监拨过来的。因为乐户属贱籍,宫里主子们给奴婢起名好用些吉利好记的,都不爱用乐器名,只有清伎出身的柳琴琴不明白里头的潜规则,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小太监面上仍有惊悸之色:“这奴才也不清楚,得了信儿就报来了。只知道她是吃饭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就死了。”   眼见着光坐在这里问是问不清楚了,郑薇示意乔木把她扶起来,跟孙尚宫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柔嫔住的留香宫没有主位,但里面住了好几个低位嫔妃,柔嫔是里头等阶最高的一个。也因此,她占据的是留香宫向阳一面的侧殿。   郑薇几个赶到的时候,内卫的人已经先到了,几个人把蒙着白布的尸体正往外抬。   孙尚宫忙迎上去问道:“几位大人,请问这个宫女是怎么死的?”   领头的人看她一眼,孙尚宫即使统领宫内一监,在这些煞神面前也不敢造次,她语气软了下来:“我是尚食监孙尚宫,想问问这宫女的死是否与吃食有关。”   那人这才答道:“她是今早喝粥时有异物进入气管中呛死的。”   “什么异物?”   “是同住之人与她嬉闹,她正好在喝栗子粥,栗子呛入了气管,憋气而死。”   孙尚宫大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多谢大人告知。”只要不是食物本身的问题,尚食监就没什么责任。   孙尚宫再转向郑薇时底气就又足了起来:“郑小容,您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奴婢就先告退了。   弄笛不是死于食物中毒,这件事的事实也叫郑薇放下心来:她现在兼领着尚食监,若是这里出了事,直接负责人虽不是她,但她也要负连带责任。   郑薇抬抬手,放如蒙大赦的孙尚宫离去。   她却没有急着走,长年形成的谨慎让她做了一个决定。   “带我去看看弄笛的住处。”   弄笛住在留香宫后罩房中,因为她算柔嫔的贴身宫女,在品级上比留香宫的其他人高两级,她并没有同小宫女小太监一样,挤在一个大通铺里。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床铺和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半碗残粥。   跟弄笛同住的宫女已经被内卫带去问话了。   郑薇将桌子上放的半碗栗子粥搅了搅,目光转到弄笛的床上。   丝箩上前轻声问道:“小容,要看看还有哪里不对吗?”   郑薇本想退出这间一目了然的屋子,听丝箩一说,她转念一想,点了个头:“大略看看就是了。”   她目光森然地盯住一脸惊色,带着她们来的留香宫小宫女。这小宫女在悄悄往后退,显然是想去报信。   小宫女被郑薇盯住,暂时不敢走,一言不发地跪下来发抖。   郑薇虽兼管宫务,但她随随便便搜查别人的房间,这总归不是件占理的事。她只是觉得,柔嫔是郑芍的死对头,现在她的人出了事,总要抓住机会做点什么。她只是搜个屋子,已经是温柔已极的对待了。   刚一这么想,丝箩捧着一罐东西神色凝重上前:“小容,这……有些不对啊。”   郑薇打开罐子闻了一下,那罐子里的液体呈黑红色,有些半凝固了,闻上去腥臭扑鼻。   郑薇闻了又闻,霍然面色大变:“这是血!”而且还是生血。   因它不是新鲜的血液,郑薇一时没有认出来,但那种血液特有的腥味,又是在冬日之中,这实在是不难辨认。   一个贴身伺候宫妃的大宫女在自己的居所内放了一罐生血,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邪门。   郑薇神色凝重地走到门口,隐隐将那小宫女的退路封住,对丝箩使了个眼色:“内卫的那些大人们想来还没走远,你快去把他们再请回来。”   丝箩也知道情况的紧急,勉强掩住面上的异色,小心将罐子放下,神色镇定地出了门。   郑薇紧紧盯着那早就骇呆了的小宫女,小宫女语无伦次地哭着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郑薇却没想要这时候盘问她,这宫女穿着粗使宫女才穿的烟灰色罩衫,以她的品级,的确是没什么可盘问的。   生血?到底是什么血?   隐约中,郑薇有种又牵连进了大事里的感觉。   内卫们回来得很快,领头的那个人直奔弄笛的屋子而来,取来罐子用鼻子一嗅便道:“这是黑狗血。”   这些内卫们平时尽办些阴私之事,平常就是不说话,身上也带着股阴煞之气。“黑狗血”这三字一出,屋里冷肃感立刻又提升了几层。   黑狗血只有在事涉鬼神之时才能用到。   宫里最忌讳鬼神之事,不管这个叫弄笛的宫女私底下弄黑狗血来干什么,她已经犯了宫中大忌。   郑薇再怎么都没想到过会搜出这么要命的东西。   这已经不是她能左右局面的事了。   那内卫也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挥了挥手:“你们几个,把这里围起来,不许人出进。你去速速报给景大人听。”   郑薇正想带着丝箩悄悄离开,那内卫又转过身来:“小容娘娘,还没请教,您身边的这位姑姑是在哪里搜到的黑狗血。”   郑薇心里叹了口气,晓得自己想置身事外的念头恐怕要落空,对丝箩点了个头,“你去带着这位大人,把地方指出来。”   她一跛一跛地走出门外,不出片刻,便听见柔嫔的宫殿里有人在高声嘶喊:“你们这些臭奴才干什么?给我滚出去!”这声音正是皇帝曾经盛赞过的,柔嫔那金瓯破玉的绕梁之声。   原本还算安静的留香宫顿时喧闹不已。   郑薇望着宫外,一大片黑压压的内卫向留香宫飞奔过来,顷刻间如黑水银一般泄入了敞开的宫门当中。   最前头的那个腰间系着红封,脸上是万年不动的阴冷之色,“每间殿里都要仔细搜过!”正是景天洪。   内卫们一进去,敞开的宫门立刻砰地一声关上了。   郑薇望着天上那轮不知何时开始暗下去的太阳,冬日的太阳明明铺满了每个匝道,却还是凉浸浸的。她抱着手臂,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门口日晷移到辰末时,紧闭的宫门开了一线,几名内卫捧着一样东西跑了出去。   透过宫门的缝隙,郑薇听见柔嫔嘶心裂肺地在喊:“这是诬陷,这不是我做的!”   郑薇皱眉,见守在门口的两个人没理她,她抬脚进了留香宫,一瘸一拐地向侧殿走去。   景天洪有些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旋:“这些话,娘娘还是等陛下来了再说吧。”   丝箩原本站在廊下,见郑薇走进来,立刻上前来把自己听到的消息汇报过来:“是柔嫔殿里搜出了巫蛊娃娃。”   郑薇悚然而惊:巫蛊?若这事是柔嫔做的,那她真是胆大包天!历朝历代,皇帝最忌的就是巫蛊之术,柔嫔幸好父母不详,不然的话,她父母阖族都会受到此事的牵连。   如果做这事的人不是她,那设局陷害她的人也太可怕了:柔嫔扯进这事里头,只要她洗不清嫌疑,她固然要没命,但这满宫之人,说不得要跟她一样,为此填命!   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唯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   宫里发生了巫蛊之事,皇帝自然来得很快。   郑薇跪在门外,听柔嫔向皇帝哭诉:“陛下,臣妾是无辜的,这个娃娃跟臣妾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皇帝情绪还算稳定:“是不是无辜的,查了就知道。”   内卫将一名宫女拖了出去,郑薇眼皮一跳:那是柔嫔身边的大宫女吟箫。   被内卫带走,就是侥幸能活着,一条命也只能剩下半条了。   除了吟箫,陆陆续续还有十来个人被一道拖出来。   这些人全是伺候柔嫔,或平时跟柔嫔走得较近的人。   皇帝虽说没有马上质问柔嫔,但局势已经对她相当不利了。   郑薇正在庆幸自己见机快,赶在皇帝赶到时拉着吟箫跪到了最不起眼的地方。这里冷虽冷了些,但现在这时候,不叫皇帝记起她,这才是最紧要的。   郑薇刚刚这样一想完,忽见一道玫红色的身影被人簇拥着走进来。   那人目不斜视,直奔皇帝所在的地方,人还没到,娇娇一声哭诉先响起:“陛下!”   郑芍?!!   她这时不在宫里安胎,跑到这是非之地干什么?!!!   64.第64章   趁着郑芍进门殿内混乱的那一瞬间,郑薇悄悄起身,快步插|进了队伍当中。   皇帝迎上来,小心挽住郑芍。冬天里穿得笨重,愈发显得郑芍的腰身又粗又圆。   皇帝怨怪地道:“你来干什么?”   郑芍睨他一眼,气愤地道:“有人用巫术诅咒臣妾,臣妾当然要来看看这人心肝到底有多黑了。”   隐在人群当中的郑薇听到这事之后,居然没有生出太多的惊异感:柔嫔的孩子间接因为郑芍而落,现在她又怀了胎,还安安稳稳地坐胎坐到了现在……柔嫔实在是有太多理由深恨郑芍了。   只不过,郑芍怎么知道,那巫蛊娃娃咒的是她?连她身在事件中心都还没弄清楚细节。   皇帝皱眉道:“爱妃瞎想什么,这一切还在调查当中。”他只说这一句,把脸沉下来,环视着周围:“是谁舌头这么长?”   柔嫔怒道:“盈夫人你别胡说,我没有咒你!”   殿里的其他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最小。   郑芍揉着帕子,不满地道:“皇上吓他们做什么。是臣妾想到年关事多,皇上这几天太劳累了,便炖了补汤想送去给您补补身子,刚好在乾宁宫门口碰到拿了巫蛊娃娃准备送去内务府调查的吴大监,吴大监被我缠磨不过,把巫蛊娃娃拿出来给臣妾看了一眼,”她掩着小口,一副惊魂莫定的模样:“臣妾看到了,上头密密插着针,针下面,写的正是臣妾的生辰八字!”   她原本一直望着皇帝,说到最后一段话时,似是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怨怒,猛地扭头转向柔嫔,厉声质问道:“我自问一向与柔嫔妹妹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妹妹为何这样恨我?竟不惜在我怀孕之时,借巫术来咒杀于我!”   吴春此时并没有随侍在皇帝的身边,显然他还在去大理寺的路上没归,皇帝并没有细看那东西,自然不知道上面的生辰居然是郑芍。   因此,每听见郑芍多说一句,皇帝的神色便更冷一分,待到郑芍停下时,皇帝的脸上早就布满了阴云:“柔嫔,你有何话可说?”   柔嫔抖着身子,不可置信地瞪着郑芍:“这不可能!我没有巫蛊咒杀你,你别冤枉我!”   这样的大事,一两句单薄的辩解根本不能脱罪。柔嫔尽管叫得声嘶力竭,皇帝的脸色不但没缓和半分,反而愈添厌恶,他转身看了眼身后肃手而立的景天洪。   后者接到示意后亲自上前,将柔嫔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地提起来反剪双手,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块抹布,将她的嘴捣上,同另外一个人一起,像提着米面口袋一样,把柔嫔拎出了殿。   郑薇看得头皮发麻,这景象光她看到的都好几次了,每次宫里一有人被内卫这么拖出去,这人能全须全尾地活着的可能性就无限趋近于零。   难怪宫里人对内卫的人心理阴影这么大,这样的事再看到几回,郑薇觉得,说不定她也要患上“内卫恐惧症”了。   侧殿里又安静下来。   自从柔嫔被拖走后,郑芍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她安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她的目光落在小指上那只景泰蓝镶红宝的甲套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终于赶到的吴春吴大监。   柔嫔虽被拖了下去,但她毕竟是宫妃,而且事涉这样的大事,不可能不明不白地就定了罪。   皇帝刚刚把她弄下去,只怕是嫌她叫得太呱噪的原因居多。   吴春跪在地上,跟他一道跪下来的还有两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这事虽发生在后宫,但历朝历代的巫蛊之事演变到最后无一不会牵涉到前廷,惹来大片的腥风血雨。这两个官员只怕是想到这一点,才在大冬天里汗都流了满头满脸。   “今日的事情,两位爱卿应当都知道了。两位爱卿可看出什么了?”   先说话的,是服色为朱色的红脸胖子:“陛下,臣刚刚已经辨认过了,做娃娃的布料是今夏江南织造府进宫的白色单纱暗花锦,娃娃的腰带是用的毛发织成,上面的钢针就是市面上普通的绣花针。”胖子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这种暗花锦虽产量稀少,但民间也有少量流传。内务府并未指定绣花针的贡商,每年就是在外面采买的普通绣花针。至于毛发,那应当是人的头发。”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制这东西的材质不光只有内务府一个渠道能搞到。   皇帝没说话,看向了另外那个留着三绺黑须,容貌清癯的紫服男子。   那人忙答道:“陛下,这的确是民间所用的巫蛊咒术。上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郑芍,道:“上面正是盈夫人的生辰八字。”   郑芍起身扑向皇帝,泪光涟涟地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柔嫔她就是想害臣妾!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按住郑芍,看着紫服男子:“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了。”   紫服男子吐了一口气,打开一直抱在手里的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出示给皇帝看:“臣刚刚将那娃娃拿起来看了眼,发现娃娃的腹部还包着一个东西,就是此物。”   那匣子里放着一个指肚长短,眉目宛然,光溜溜,手脚团抱在一起的小娃娃,那娃娃的皮肤用肉粉色的素缎制成,赫然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婴儿乍一看是完完整整的,再一细看,它的手脚身体被人七手八脚扯成三四段,再用黑色的针线粗暴地粘在一起,活似几条狞恶的蜈蚣盘踞在上面!   而且那娃娃的头脸沾着黑红色的东西,令郑薇一下就联想到了刚刚那罐黑狗血!   郑芍脸色发白地惊呼了一声,把头扭到皇帝的肩窝上,似是不敢再看。   皇帝脸色黑如墨炭,目光如电般转向红脸胖子。   红脸胖子呆了一呆,此事出了后,因为内务府离后宫最近,吴春先找的人是他,钦天监是后来被找来的。这死老头拿走娃娃之后一个字也没透露过!他并不知道上面所咒的人是谁,也没有上手摸这看着就让人头皮发紧的东西,哪晓得这里头竟藏着这样的机关。   但他明白,若是他在这件事上再表现得不尽如人意,搞不好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后宫的妃嫔吃饱了没事干,咒一咒同为竞争对手的后妃,这还情有可原,但事涉皇家子嗣,皇帝也好,群臣也好,都容不得一分一毫的糊弄!   他连忙将那锦缎取来用手捻了捻,道:“这是扬州府秦家新出的柔云软缎,说是轻薄如云,柔软贴身,最适合做里衣。这又是今年的新式样,臣下们便作主今年进贡。因为是第一年试制,产量不多,所有的柔云软缎都被送进来做了贡品。”   “去查,这种缎子都发给谁了。”   吴春退下,不出片刻,尚服监的钱尚宫走了进来。宫里出这样的大案,有关联的负责人都知道有可能会问话,早就候在留香宫外等候传唤了。   吴春又把皇帝的话问了一遍。   钱尚宫取出随身带的帐册翻阅了片刻,答道:“这缎子一共进上五匹,六月份陛下赐给了皇后两匹,八月份云充容娘娘一匹,柔嫔娘娘一匹,剩有一匹赐给了吴国公老夫人。”   这回不消皇帝吩咐,吴春及景天洪众人都开始告退,各自去追查这种柔云软缎的去处。   期间皇帝在留香宫同郑芍一道用过了午饭,待到下晌快下钥时,各处派的人马才陆续归来。   皇帝也曾劝过郑芍,让她不必在这里死等,但郑芍却坚持要看清究竟是谁这么害她,硬是陪着皇帝等了一天。   皇帝看着郑芍煞白的小脸,心中对那人的愤怒越烧越旺,在盘问细节的时候语气更加森冷:“你说,皇后,云充容,柔嫔,吴国公老夫人都没有用这缎子制衣?”   回话的人小心纠正着皇帝的话:“皇后娘娘赐了一匹给江昭仪,江昭仪用了一点给公主制肚兜,皇后,云充容和吴国公老夫人惯穿白色素单衣,这种颜色的缎子她们没用过,便闲置在了库房中,封套都没有打开。柔嫔娘娘的那匹布不见了。”   佳福公主那件肚兜是江昭仪七月份制的,也只有成年人两个巴掌那么大,最多裁上半尺就够了。   内卫的人拿尺子量过,江昭仪那里剩下的布料正对得上。就算做衣服剩下一些旧布头,也不可能为了陷害人专门攒着。   何况,江昭仪没事吃饱了撑着,去陷害柔嫔干什么?   而且,景天洪带着满身的血气带来了一个更重要的消息:“陛下,那个叫吟箫的宫女已经招了。说是她前两个月的确见过江昭仪把她们都撵出来,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里大半日,还拿着针线不知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皇帝冷哼一声,从牙缝出吐出一句话:“把那贱妇剐了!”   剐了?是施剐刑的那个“剐”吗?   郑薇吓得寒毛倒竖,与此同时,郑芍眉头紧皱,扶着肚子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65.第65章   满屋子的人里,除了皇帝,就数郑芍最金贵。   她这一叫,把屋里泰半人的注意力全引了过来。   皇帝以为是他的话吓到了郑芍,一边挥手让景天洪退下去办事,一边搂着郑芍柔声安抚道:“爱妃不用害怕,是那贱人害人在前,怕的人该是她才对。”   郑芍像是吓得狠了,缩在皇帝的怀里颤声道:“剐刑?陛下,这会不会太——”   皇帝打断郑芍的话,淡淡道:“在她把手伸向我们的皇儿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这话,就表明了没有转寰的余地。   郑芍乖巧地伏在皇帝的怀里,不再说话。   皇帝极少见郑芍这样柔弱可怜的一面,又是新鲜,又有些心疼,声音里冷意去了几分:“天也不早了,爱妃你今日没有午睡,现在也倦了吧,不如你早些回去歇着?”   事情既然解决得差不多,郑芍也就不再犟着要留下来。她温顺地点了点头:“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着郑芍离去,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时目中多了丝暖意。却见这不知不觉让他越发另眼相待的女子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说道:“陛下,柔嫔固然可恶,可事情只是她一个人做下,她宫里的人都是不知情的,还请陛下饶她们一命。”   两人刚刚的气氛实在太好,皇帝不想破坏,只答道:“爱妃回去歇着吧,这些事,不用爱妃操心。”   郑芍却不满意,她站在门口固执地拉长声音道:“陛~~下~~”   这声音又酥又媚,像掺了十二斤蜜糖,皇帝的面色又柔和两分,却有些为难:巫蛊之术有其邪异狞恶的一面,刚刚钦天监监正已经赶来,说过柔嫔这巫蛊娃娃不是民间为泄愤随便做的,里头有些手法像苗疆那边大巫的手法。   总之一句话,这个巫蛊娃娃是真有些门道在里头。   那话是趁郑芍在里间用饭时,钦天监监正悄悄跟皇帝说的,皇帝听得怒火又腾腾地上来,要是柔嫔在这里,只怕已经被他撕成了碎片!   三教九流腌臜地出来的贱妇果然不能登上台面!   要不是怕吓到郑芍,皇帝早就想砸东西泄愤了。   皇帝有些烦恼,该怎么打消郑芍的想法:往常出这样的案子时,哪个年代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那些异族异术还没有被拔干净!   郑芍不知内情,还在殷殷张望,等着皇帝的回答。她返身回来,挽着皇帝的手,将它往腹部贴着,咬了咬唇,说道:“陛下就当是为我们的皇儿积福吧。”   说来也巧,她刚刚说完,腹部就轻轻地一动。郑芍满面欣喜:“哎呀,陛下,他动了,他一定也是在赞同臣妾的话,陛下,您就答应了吧。”   别看皇帝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是皇后稳重守礼,惠妃在怀孕时身份太过低微,而江昭仪为人粗鄙,让人难以忍受,这三个孩子在怀孕时他都没有太过亲近。至于胎动,这更是头一回摸到。   皇帝摸着手下那微微的悸动,心中一软,柔声道:“朕知道了,爱妃回吧。”   皇帝虽不是直接答应,但这已经是间接的承诺了。   郑芍心满意足地与皇帝道了别,坐上早就候在一边的软轿回了景辰宫。   有郑芍在,郑薇是没这个福气也召一顶小轿坐上了。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丝箩的身上,一步一挪地也回了景辰宫。   回去之后,郑薇想了半天,今天郑芍在留香宫陪着皇帝几乎坐了一整天,该知道的事情只怕她比自己还清楚,她也就没了必要去专门跟她再说一遍。   而且她拖着伤脚在留香宫里站着伺候了一整天,害怕郑芍有什么意外,一步也不敢离开,等晚上拆绷带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发现脚又肿了一圈。   又困又累又痛,郑薇望了一眼正殿里只留着一盏宫灯的窗户,果断地吹灯:“睡吧。”   她却不知道,郑芍这时候正穿着寝衣,顶着有些突出的肚子坐在床上玩拼图。   澄心候在一边担心地劝了好几遍,郑芍却充耳不闻。   她望了一眼侧殿的方向:夫人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不得就要……   刚想到这里,郑芍就像头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地道:“不用去找薇姑娘来劝我,我玩一会儿便去睡觉。”   澄心僵硬了片刻,强笑着道:“夫人——”   寝房的门无声地打开又关上,玉版脱下身上的蓑衣,将已经吹熄的灯笼塞到澄心手里,笑着道:“有劳姐姐把灯笼和蓑衣替我拿回房,你去休息吧,今晚是我值夜,夫人这里有我呢。”   澄心被玉版推着往外走了几步,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了廊下。她刚想再推门进去,窗户里那盏小灯突然灭了。   澄心站在门口怔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还是提着灯笼步下了台阶。   夫人心情不好也是应该的,任是谁知道自己被人下了咒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她早先夜夜睡不着就是跟柔嫔的巫蛊娃娃有关系吧?那贱人!   澄心咬牙片刻:夫人若真出了事,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消解她的恨怒!   她不知道,屋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躺下。   黑暗当中,郑芍轻声问道:“她走了?”   玉版将打开一条缝的窗户销死,答道:“是的,夫人。”她顿了顿:“景大人那里刚刚捎了信来。柔嫔在死前终于承认她的确做了巫蛊娃娃,但今天搜出来的那个不是她做的。”   玉版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心情:“想不到她从小没吃过苦,骨头倒硬。”若是柔嫔一直坚持不改口供,这也是个麻烦。   郑芍却笑了一声:“你糊涂了,她一个青楼贱婢,哪有那么硬的骨头?景天洪这是在变着方地向我要钱呢。”   玉版恍然,忿忿道:“您给了他一万两银子,让他找人把狗血和娃娃放进去,这还不够多吗?他居然还要!这阉人真是贪得无厌!”   郑芍却显得平静得多:“他肯向我们要钱,说明他还愿意为我们解决问题。你改天再拿五千两给他,告诉他,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方可善始善终。”   玉版答应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说道:“这些事如果薇姑娘知道的话,她一定能办得更好,就不用——”   “住口!”郑芍轻声喝道:“做事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玉版不情不愿地道:“您说,这个宫里就我们两个人知道。可是,薇姑娘那么聪明,而且还是柔嫔先咒的您,您只用告诉她,这是在报仇,她一定不会不帮您的!”   积愤在心,玉版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在郑芍喝斥之前已经全说完了。说完之后,她才有些忐忑:夫人一向独断专行,她今天真不知是生了怎样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把这些她明令不许提的话给掀了出来。   郑芍却没再发脾气,她怔然半晌,叹了一声:“我何尝不想,可我这样做,会把她逼死的啊!”   “逼死?”玉版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薇姑娘在府里,我们府的那几位庶小姐谁不怕她?她什么时候是个忍让仁善的好人?”   郑芍没有答她:她独自定计的时候不是没犹豫过,她自小冲动莽撞,虑事多有不周之处,每次她闯了祸,总有郑薇给她兜底。上次云充容那事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若非郑薇及时改了计策,她说不定已经是皇后的网中物了。   郑芍的那一分犹豫在今天下午见到郑薇听皇帝说要剐了柔嫔的神色时便烟消云散了: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郑薇在某些事,比如人的性命上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持,若是她真的勉强郑薇做了,郑芍有种预感,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她有一天会真的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头一回独自策划,还一出手就是那样大的事,郑芍却没有想象当中的惧怕。她想起那天从太秀宫中回来后跟郑薇的对话,在黑暗中望了望自己的手,漠然地想道:大概,我天生就是那样心狠的人吧。   玉版没有等到郑芍的答案,她也不敢再问,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夫人,江昭仪送过来的,说是给小皇子玩的那个铃球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安放起来?这样随意地混在杂物当中,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郑芍打了个呵欠:“你安排吧,少了这样东西,你应该知道有什么麻烦。”   那个铃球有婴儿脑袋那么大,本来是江昭仪做给佳福公主的,里头用碎布头撑成一个圆球,外面是一层柔软的松江布,四角缀了几个金铃铛,一抛起来就叮铃铃地响。   江昭仪说过,佳福公主小时候最喜欢这种能听响的玩具,小皇子必然也喜欢。宫里这些日子送玩具的不少,江昭仪送的这个铃球着实有些寒酸,相当符合她“铁公鸡”的性子。   除非有人闲着没事去拆开,否则他们不会发现,这铃球的里面,有一种布同今天那巫蛊娃娃的布料一模一样!   柔嫔的事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她本人死得很惨外,受到牵连的,除了几个实在摘不清嫌疑的宫婢,留春宫的其他人居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宫中有传言,若非盈夫人极力阻止,宫里现在早该血流成河了。   众人心里怎么想且先不说,在这流言四处纷飞的时节里,皇后长达三个月的软禁终于结束了。   66.第66章   坤和宫宫门大开的那一日正是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往年宫里会在二十三这天的中午阖宫举办一场小宴,皇帝刚登基那一年是因为先帝刚去世,不好大办,今年已经过去了一年,再没有理由省掉了。   皇后直到腊月二十三才可以出宫,自然不可能主持操办。满宫人都知道,淑妃将尚食监交给了盈夫人暂管,盈夫人却因怀孕短了精神,小宴的一应事务其实都是盈夫人手下的郑小容在安排。   郑薇刚踏进乾宁宫的宫门便感觉到了各色目光交汇。   这种成为所有人焦点的感觉郑薇并不陌生。让所有人都注意,要么是目光中心的那个人撞了天运,要么就是倒了大霉。   郑薇目光微转,地上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跪在太子脚下。色泽鲜艳的西域地毯上倒扣着天青色的荷叶盘,盘子周围滚得到处都是裹着糖霜的奶酥花生。   “这是谁做的,难吃死了!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毒到本宫了怎么办?”太子大声指责着,想是说得太激动了,居然还气得咳嗽起来。   凭心而论,宫里宴会时做的东西因为要颜色好看,还是大老远从御膳房里提来的,等摆到桌面上时早该凉透变味了,大部分的菜的确不能说好吃到哪去。可是现在正菜没上,太子砸的那盘小点或许不很合口,可真若是难吃到死,御膳房里那些厨子们都不必再混了。   郑薇无视周围掉了一地的眼珠子,只作没有听见,泰然自若地步入了人群之中。   众妃们没想到她居然实力无视了太子的话,都有些傻眼。   郑薇坦然得很:只要不是食品安全问题,这种厨师厨艺好坏的事情,她才懒得给自己找事,多作分说。   她斜眼看过几个面露不满的妃嫔,那几个原本目光闪烁,但在触到她的目光之后,似乎都不敢与她对视,各自闪缩着缩了下来。   郑薇暗笑一声:郑芍虽因在孕期没敢前来参加小宴,但她这些日子帮着处理宫务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这些人现在不敢在明面上跟她作对了。   尤其是柔嫔那事出了之后,郑芍借机终于让皇帝答应她即使皇后出了宫也暂时不会收回她的理宫权,至少,膳食这一块还会继续由她作主。   换句话讲,郑薇现在也是有实权在手的人了,她的权力还能用多久这说不准,但若是谁让她不痛快了,她在规则的允许下,让那个人难受难受,这却是不难做到的。   其中一名宫人应声道:“奴婢这就去把做这道奶酥花生的御厨叫来。”   太子阴着小脸喝了一声:“还不快去!”看来他并没有非要找郑薇麻烦的意思。   郑薇皱眉,刚刚跟太子见面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太子脸色青黑,嘴唇发白,几个月前还是个正常胖瘦的孩子,现在却两颊都瘦得凹陷下去,一看就是不怎么健康的样子。   那宫人离开没多久,门外轻轻噼啪声有静鞭在响,有人高声喝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竟是皇帝和皇后联袂前来了。   必然是皇帝为了给皇后面子,专门去了坤和宫,好跟皇后一道进殿,这也算在惩罚她这么久后皇帝给了皇后一个面子。皇帝对皇后还是很照顾的。   皇后面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几月不见,她居然还胖了一圈。皇后穿一身朱红色绣金凤的翟服,戴着累丝金凤冠,跟在皇帝后头落后半步,那派头乍然一看,还挺像个富贵人家的当家夫人。   关着门让几个月的经一念倒把那个她们离宫前戾气越发严重的皇后给念平和了?   郑薇忍不住从眼缝里多瞅了几眼皇后,狮子会突然改吃素吗?   太子上前跟帝后行了礼,一家三口还没落座,皇后眼睛一转,突然问道:“地上是怎么回事?”   太子刚刚发完脾气没有多久,扣在地上的花生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也没当一回事,说道:“这花生有股怪味,太难吃了。”   皇后脸突然沉下来,“衡儿,这花生是坏得吃不了了吗?”   太子有些呆住,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你可知你今日倒掉的这一盘花生是多少人家一年都吃不起的?”皇后严厉地问道。   皇后倒是没说错,不过,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她当众教育太子,是不是太上纲上线了些?太子虽然是个孩子,但身份尊贵,只怕从小到大,他很少被当众训斥。   太子脸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红通通的。他毕竟接受了不短时间的国君教育,知道皇后说得在理,还是行了礼道了个歉:“儿臣知道错了,儿臣再不糟蹋食物了。”   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进去吧。”   大约是在开宴之前出了这样的小插曲,整个宴席的气氛都不算很活跃。而且有帝后二人在,宫里也没谁有这个胆子敢肆意说笑。   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   等到最后一名宫妃放下筷箸,帝后相继离席之后,郑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别看她开局之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是捏着一把汗的,好在皇后不知念错了什么经,打断了即将有可能开始的事故,而且这之后并没有出什么妖蛾子。   不过,再一想到郑芍缠着皇帝把尚食监的监管权揽到了手里,郑薇就是一阵头疼:小宴只是小小的预演,她一个一宫主位都不是的小嫔妃却要操办三十那天中午的群臣大宴,以及晚上的宗室宫宴,这两个重头戏才是真正要命的。   好在前段时间有个缓冲,否则这种平时应该由皇后,退言之,应该由尚宫监掌宫作主调度的大宴猛地让她来接,她真不一定能做好,更不必说,还要做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   为了二十三的这场小宴,郑薇已经连着两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郑薇回了宫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孰料还是没有睡意,无奈之下,只有拨亮油灯披衣起身在床边来回踱步起来。   说起来,也不知是大雍朝的大夫给力,还是她的身体给力,原本伤了的脚要至少养两旬的伤才能完全好,她现在不到半个月,却已经可以行走如常了。不然的话,接着操持接下来的几场大宴,还真会有不少不便之处。   不过,脚好了,就得去赴约了。   冬天天黑得早,古代人都没什么文体活动,各宫还不到戌正便陆续熄了灯。   黑暗当中,三个月没有访客的坤和宫迎来了一个趁夜而来的客人。   “你不是说,我照你说的做,陛下一定会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吗?”   那人伏在地上,语气极其恭顺:“娘娘不必着急,想来您比妾更清楚,陛下对娘娘敬爱有加。只是您之前跟陛下起了冲突,陛下又有那几个在旁边,难免不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您千万别太着急。”   皇后眯着眼睛,像是在审视那团跪在她脚下的黑影,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那人等不到皇后的回话,继续道:“陛下对太子期望甚深,在之前就对娘娘过于惯纵太子有所微辞,您现在的改变,一定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皇后“哼”了一声:“若是事情不能像你所言的那样走向,那你要如何?”   那人斩钉截铁地道:“这不可能!”大约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去激烈,她放软了声调,耐心解释道:“您是陛下的正妻,陛下就是心里偏爱您一分,也不可能像对待妾室和玩物一样肆意在众人面前狎昵。您若是不信妾的话,可以再等两天,陛下一定会对您有所赏赐的。”   皇后沉吟着,突然道:“太子今天已经对我不满了,若是陛下还是这样,我岂不要两头落空?”大约意识到后面的话太没有气势,皇后转了口风:“这该不会是你离间我母子的计策吧?”   那人一改之前激辩的态度,沉默了片刻方道:“是与不是,娘娘只管等几天,看看事实是否如此。”   她见皇后还没有作声,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猛地抬头:“妾知道娘娘不信妾,可是,妾在后宫之中几起几落,单凭妾一人实在难敌众手。妾知道娘娘心存仁厚,如果妾帮了娘娘,娘娘知道妾的忠心,一定不会抛弃妾,而且,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她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说动了皇后娘娘,她点了一下头:“好,我就信你一次,若是没有起色,本宫虽孤弱,但把你一个小小的贵人按下去也不难!”   那人翻身就拜,“娘娘请放心,妾一定不会让您失望!”黑暗当中,苏岚的眼睛灼灼发亮:若是能靠上皇后这艘大船,她借势扬帆起航只会更加容易!   “你能明白最好,退下吧。”   苏岚走后,皇后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在与虎谋皮?”   红杏擦亮火绒,将宫灯点亮,明灭不定的灯火在她脸上跳跃着形成诡谲的阴影,她轻声道:“这个,奴婢也不懂,说不好。”   皇后皱了眉:“你怎么越发畏手畏脚了?”   红杏连忙跪下:“奴婢有罪。不过,奴婢想着,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您可是皇后,要说虎的话,也应该您是虎,她是皮才对啊!”   皇后不知对这敷衍的答案满不满意,但没再追问红杏,她怔了半晌,转身走向了宫帐深处。   67.第67章   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   头一天晚上郑薇还在想某人,第二天小喜子就带了消息:“娘娘请明天酉初去寿春宫一趟。”   酉末?那不相当于现代的七点左右?这个时候也正是宫门即将下钥,天黑透的时候。   郑薇没有多此一举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接到小喜子递的信之后,尽管为年前办宴的事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她仍然在繁忙的空隙当中忍不住要猜想,到底沈俊找她有什么事,非要冒着风险跟她面谈?   恍惚当中,郑薇还算错了好几个数字,幸好乔木读书不行,算帐方面倒有些天赋,才没有使她弄出太多的错误。   不过,人一忙起来,两天的时间还是很容易过去的。   从尚食监的办公地点回来时,郑薇直接就没有走回景辰宫的路。   一回生二回熟,乔木在回宫的路上才听说了此次的事,并没有表现得像之前那样慌张。   正好她这几天差事在身,晚归是正常的事情,倒不必担忧怎么打通守门的人。   沈俊选的寿春宫以前是历朝太后所住的寝宫,本朝应有的太后——德懿皇后在先太子失踪之后没多久就急病死了,而先帝朝的太妃们殉的殉,出宫的出宫,偌大的一个宫室就这么空置了下来。   这一块在立朝之初盖皇宫做规划时就预备的是太后的寝宫,本朝以孝为治人之本,太后寝宫的位置就靠近南边,跟向东的乾宁宫不是一个方向,寿春宫虽不像坤和宫靠近乾宁宫,但它是除前朝的乾宁宫之外占地面积最大的宫殿群,方向又坐北朝南,是整个皇宫最温暖的方向。   郑薇到的时候,太阳的最后一点余烬恰好就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   这里建造得再豪华,也很多年没住人了。   郑薇她们到的时候,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不知在哪里栖息的寒鸦,它们“哑哑”地大叫着拍着翅膀投入了黑暗。   “小姐。”乔木差点没吓得叫出声来,正好天也是黑麻麻的,面前的宫殿就像只蛰伏的怪物一样缩在黑夜当中。都说皇宫里阴气盛,像这样的地方,一般人平时都不愿意靠近。也不知道沈俊是抽的哪门子风,居然把会面地址选在这样阴森的位置。   郑薇的性子说难听点,有点像个老妈子。若搁着是她一个人早不知该吓成什么样了,但她一看乔木这么怕,她自己反而不那么怕了。   她握住乔木的手,低声安慰道:“别怕,一会儿就到地方了。”心里却有些发愁:就算寿春宫年久没人住,但也不是她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她原以为沈俊会在门口等她,或是留个什么提示,可她沿着宫墙都转悠了一大半,也没找到进门的方法。   她刚刚这样一想,正好转到寿春宫的一处角门前,那门被风一吹,吱哑一声,开了一条缝。   乔木再也没忍住,“啊”地小声尖叫了一声。   郑薇本来心里吊着就七上八下的,乔木冷不丁一叫,吓得她差点也跟着叫了起来。   她拍拍胸口,还没说话,面前的门打开了一半,一身红衣的沈俊站在门里:“你进来。”   郑薇“哦”了一声,忙拉着乔木往里走。她还没进门,却被沈俊拦住了:“你进来,她留下。”   乔木吓得连连对郑薇可怜巴巴地摇头,郑薇便回头恳求地看着沈俊。   沈俊像铁面神一样板着脸,理也不理她们的作态。   郑薇无法,只有小声安慰着乔木:“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俊却像听不得她们两个黏黏乎乎地说话一般,还不等郑薇多安慰乔木两句,一把将她扯进了角门里,还顺手从里面把门栓销死了。   郑薇直到进了门,听见门栓的销住的咔声才发觉一个问题:沈俊他今天好像特别不一样,他似乎比以前霸道多了。   沈俊拉着郑薇的手走到庭院的正中央也没有放开。   他在最前庭停下,这一日正是冬天里难得的晴日,下弦月虽有些晦暗,但郑薇还是能看清他脸上那股专注的神色。   他望着郑薇,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的神色迷离又不解,面对着郑薇,像是在面对着什么难题一样,居然还微微皱起眉来。   郑薇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她按下心中百般思潮,捏起一个客套的笑容来:“不知沈侍卫这么着急,一定要我避着人来找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俊像是被刺痛了什么一样,他突然蒙住郑薇的眼睛。   即使这是滴水成冰的冬天,沈俊的手上却温暖得像个火炉一样。隔着温热的手掌,郑薇听见他在深深地吸气。   吸,呼,吸,呼。   郑薇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随着他呼吸的节奏狂跳起来。   幸好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拿下手掌,倾泄的月光让郑薇眯起眼睛,她听见沈俊说道:“是有关郑夫人的事情。”   郑薇那颗脱缰跳动的心脏突然被勒上了缰绳,差一点骤停。   “什么?是她出了什么事吗?”   她却不知道,沈俊这话一出口,就在心里骂了一声“该死”。   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她约出来,根本不是为了要说这件事!   但是,既然把话起了个头,什么也不说似乎也不太妥当。他在心里快速捋了一遍自己得到的消息,很快确定了要说什么。   “张夫人现在在外面很有名气。”   “名气?”郑薇有点听不懂:“我娘不是在山里清修吗?这能有什么名气?”   她后来仔细想了想,她娘寄身的寂月庵虽没什么名气,但的确是个极佳的存身之地。有些尼庵即使兼做些暗下里的勾当,但寂月庵背靠大相国寺,在人家的地盘上,是她们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吗?   只要大相国寺的和尚们想在达官贵人们那里搏个好名声,就不可能放任淫窟在自己身边,这个年代对礼法的要求已经渐渐开始森严,真若闹出丑闻,即使以大相国寺的名声,那也吃不了要兜着走。   她娘虽看似危悬在外,其实可能比在威远侯府还安全。   沈俊这时已经想好了要说些什么,他按住郑薇的肩膀:“你别急,你娘只是结识了几个达官贵人,那些人对她十分有礼,你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郑薇的心神完全被吸引住了,她再怎么都没想到,她娘都躲到深山里去了,居然还能有成为红人的体质,她着急地道:“可是,那要我怎么不担心?我娘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啊!她认识达官贵人有什么用?她能保护自己吗?”   沈俊心道:这个你以为的弱女子做的事情可一点也不弱。   但他面上不显,想到姜氏跟他的谈话,只道:“你还记得郑夫人说过,她跟圆智大师投契的事吗?”   郑薇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听讲经时还筹划着要找圆智大师问问她娘的情况呢,只是她一步走八步抬,上哪都是一堆一堆的人,自然也没机会询问。   沈俊没等她再猜,把答案说了出来:“圆智大师闭关多年再度出山,京城里有不少显贵在他出山之时拜访过他。郑夫人正好泡得一手好茶,有人品出了这泡茶之人手艺绝高,便——”   “便想见见这泡茶之人?”郑薇见他停顿,不由地着急地问了出来。   沈俊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你别着急,大师虽不入红尘,但人在红尘之中,怎么会不明白像令母这样的人如果真让人见了恐怕要惹出祸事来?只是,令母的手艺让人实在喜欢,便有人找到她专门求茶。”   “那她答应了?”   沈俊道:“那里头有些人圆智大师拒绝不了。”   郑薇焦虑起来:“现在只是圆智大师在前面拦着吧?那他们有没有见过我娘的真面目?”   沈俊一滞,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郑薇也知道问这么多,指望沈俊什么都知道,这未免是在强人所难,尽管心里焦急万分,也只好按下来不再细问。   哪知沈俊端详她片刻,突然道:“若是你不放心,我可以再帮你打探一下。”   “你要怎样打探?”想也知道,这些事情根本就是很私密的,沈俊不藏在别人房里肯定没法子看到。   她却没发现,沈俊从见面开始就没再叫过她一声“娘娘”。   沈俊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郑薇皱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拢在袖子里的荷包,那里有她所有的大额银票,给过这一次之后,她除了从尚食监里捞钱外,再没了其他来银子的路数。   但是,还是她娘的消息比较要命。钱没了,以后可以再赚。郑薇狠了狠心,把手伸进袖袋里。   然而,还不等她抽出来,一双温暖的双手按住了她的手。   郑薇抬头,沈俊眼睛里盛着幽幽的波涛:“这个消息我免费给你。”   郑薇半张着嘴,看见他闭了一下眼睛,将她的手握得几乎要握出红印来:“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他的脸不知是不是被冻的,还是有其他原因,烧红得厉害,“我想问你,我心悦君,君待我何?”   郑薇觉得她的耳朵有一瞬间是失聪的,她听到了什么?一个侍卫在向她表白?这一定是她在做梦!   他,他疯了吗?!他不要命了!!   郑薇张开嘴,却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害怕,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慌乱地想拉出她的手,可是,她这才发现,她的手被沈俊拉得太紧太紧,她居然怎么挣也挣不开。   可是,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郑薇的大脑完全停了摆,她只知道一件事:绝对不能喊出来,一喊出来,两个人都会完蛋!她还没活够,她还不像这个人一样发了疯!   她沉默地挣扎着,而他沉默地不放手。   在这个空旷得有些可怕的庭院里,除了他们俩,没有人会知道这里上演着一出怎样惊心的剧目!   郑薇心里憋得要爆炸,如果这里不是让人窒息的皇宫,她早就不管不顾地开始大喊大叫,大踢大闹,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   这三个字是世上最高的山,是天下最宽的海,将他们两个遥遥隔起来,此生都不会有望!   她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出来: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就这样猛地向她开火,这让她要怎么承受?她只是一个想要混吃等死的普通人,她不想出名,她不想出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到老到死,可他居然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把一切都捅破了,这怎么可以!   在最初的恐惧和慌乱过后,郑薇终于意识到,她和一个练武的侍卫比力气太可笑了。她在耗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前停了下来,她抽泣着低声道:“放开!”   沈俊像蚌壳吐珠一样,在扔出那样石破天惊的八个字后吝啬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放!”   放开!   郑薇无声地尖叫,愤怒地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他是无赖吗?!   他的脸突地在郑薇模糊的视线里放大,他擦着她的耳畔,轻声道:“讲点道理,这个问题是你先问我的,我给了你答案,我再向你要一个答案,这很公平吧?”   郑薇猛地僵住,在质问出声的时候她想了起来:她先问的他?好像,还真有这回事!   “可——”郑薇急得要说话,一根手指落在了她唇畔上。   沈俊道:“你是想说情况不一样吗?”   郑薇眨眼,她不敢随意开口了,这个小侍卫,从一开始到现在,跟她之前熟悉的那个憨厚热心的人完全不同。她有种直觉,如果她随便说话的话,说不定会死得很惨。   沈俊也没有让她说话的意思,没得到郑薇的答案似乎让他不怎么沮丧,他轻声笑道:“你觉得,从我们认识,直到现在,难道我们不是一直跟其他人不一样吗?”   郑薇竟然无言以对。   沈俊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好的猎手,不光在猎物出现的时候下手要快,还要在捕捉猎物的时候要有足够的耐心潜伏。   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他想起很久前有人跟他说过:“儿子,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猎手。”从山村到京城,从猎户少年到世家子弟,他一直没丢掉他的手艺!   他一定会是最好的猎手!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人,郑薇的确没什么好办法对付,她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跟他僵持,这人摆明不得到答案不肯甘休。她倔了一会儿,自暴自弃似地叫道:“是!我是喜欢你!可那又怎么样?”郑薇虚弱地反问道:“你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   沈俊自从她说出那五个字之后,目中就像被点亮了万千盏星光,眼睛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唇边的笑越来越盛,在他的唇角拉到最大的时候,郑薇终于没忍住,一把捣住了他的嘴巴:“你疯了!笑什么笑!”   大团温暖的气体从沈俊的口中喷出,落在郑薇的手心,他的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像焖豆子一样的笑声。   这样的笑声,在这寂凉的院子里尤其大声。   郑薇心惊胆战,生怕他的笑声引来了什么人。   倏忽间,她的身体一下子腾空,在尖叫声破喉而出的时候,郑薇突然间旋转了起来!   郑薇只觉身体在半空飞扬,她低下头来,正对上沈俊那双快活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睛。   那样一双平时沉静无波的眼睛里突然就像点亮了全部的星光,这样的震撼,这样的感染……在这双眼睛之下,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必再担忧其他,只需要跟着他,沉醉在这星光当中!   不知不觉中,郑薇的眼睛里也染上了笑意,她对着他,在他的眼睛中看出那个眉眼飞扬的自己。   两个人就在这个院子里飞快地旋转,无声地大笑,渲泄着自己无处可泄的快活。   她有几时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大笑当中,郑薇怔忡片刻,突地额头微温,竟是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角上。   她吓得惊叫一声。   这个惊叫终于按停了他们那样几乎陷入了疯魔当中的快乐。   沈俊猛地把她放到地上,整个人突然退出了足有一尺远。   郑薇愣住了:他这是在演哪一出?   沈俊却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郑薇深为纳罕:能做出这样胆大包天事的人,他居然在做完了之后还能立刻害羞?这,这是后悔了?   沈俊却很快恢复了平静:“郑夫人的事情我会尽快为你打探出来的。”   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郑薇探询地想从他那张板得极紧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却只发现他通红的脸。   这怎么行?他这样扰乱了自己的心湖,却想拍拍手就走?   郑薇冷冷道:“还是不必太麻烦了,我比较相信一手钱一手货。”她拍出早就备好的银票,“这里有三百两,钱是不多,若是沈侍卫觉得不够,你说一声,我再去筹。”   望着沈俊呆住的脸,郑薇觉得心中大爽。   她还没有爽完,却见面前这人呆了片刻,突然一把按住她的手,怒道:“我说过,不用你给我钱!”   郑薇冷笑一声,她的眼泪好像又要流出来,她连忙抬了抬头:“一手钱一手货,我们还是算清楚些好。你又不是我的谁,我——”   她说不下去了,沈俊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郑薇一挑眉:好哇!他学得真快!师父还在这儿呢!   郑薇趁他不备,扒下他的手,张嘴就是一口!   沈俊疼得一皱眉,却没叫出来,而是用另外一只手抄起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在郑薇几乎要尖叫出来的时候,他低声地在她耳边道:“有人来了,别闹!”   郑薇身子一僵,而沈俊抱着她,不知在这黑漆麻麻的宫殿里转了几转,转到了后殿。   后殿里有口敞开盖子的井,郑薇就看见,沈俊拿着绳子在手臂上缠了几下,抱着郑薇纵身跳了下去!   井轱辘呼啦啦地快速转着圈,立刻将郑薇他们带入了井中!   沈俊做这些事时动作实在太快,等郑薇反应过来时,他们人已经到了井底!   郑薇目瞪口呆,正要挣扎着往下探探,却听沈俊哼声道:“别动!”   郑薇这时也探清楚了:她的脚下是空的,应该沈俊卡到了半空去。   郑薇简直出离愤怒:“你疯了!”要掉下去是真的会淹死人的好吗?!   沈俊调整着呼吸,知道她愤怒在哪:“别动,井是枯的,我们会没事的。”   “可——”郑薇只说了一个字,被地面上一声娇笑打断。   居然真的是有人来了?   郑薇吓得立刻噤声,听见上面有人俏声笑道:“您是不是害怕了啊?”   隔着几重屋子,还有一个地面,郑薇只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是这人是谁,她一时还没有想起来。   这时,一个男声沉沉笑了起来:“朕有什么可怕的?倒是爱妃,是不是吓破了胆子?快来让朕摸摸。”   朕?这个宫里,这个世上,能称朕,配称朕的还有几个人?!   郑薇差点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皇帝他是不是有病?天都黑了,他跑到寿春宫来干什么?捉鬼吗?!   显然,皇帝不是去捉鬼的,就算要捉鬼,他捉的也是个艳鬼。   女声媚笑着:“哪有这么容易,您来捉我啊,捉到了我就任您处置。”   那女声从外到里,离郑薇的距离越来越近,也让她终于想起来那人是谁:苏岚!   怪不得她之前没想起来,谁能想到苏岚她一个高岭之花在私底下面对皇帝时是这么一副态度?那声音比之真正青楼出身的柳琴琴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薇思潮翻覆,而外面那一男一女的声音越来越近,随着皇帝一声轻笑:“捉到了。”郑薇也松了一口气:皇帝再不捉到,她也要受不了了。这种甜腻腻的讲话风格真不适合苏岚!她鸡皮疙瘩一层层地直往外涌   然而,郑薇很快就发现,她是想得太天真了,更雷人,更可怕的事情永远在后面。   皇帝笑道:“今天爱妃又是什么?狐狸精?蛇精?”   这两个,居然还下限突破到玩角色扮演了……   苏岚嘻嘻笑道:“今天啊,咱们换个玩法。”   皇帝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爱妃又有什么好点子了?”   苏岚道:“陛下看这里黑乎乎的,适合干什么呢?”   皇帝很配合地问:“干什么?”苏贵人自从再度复宠后,花样一次比一次多,他真有些舍不得放手了呢。   苏岚向皇帝抛了个媚眼:“闹鬼啊。”   皇帝皱眉道:“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苏岚却拿手扇扇风,吐舌笑道:“陛下,游戏嘛,您这么认真干什么?你只说,您愿不愿意玩?”   皇帝没先答应,笑问道:“那你是女鬼,你想把朕当成什么?”   苏岚笑道:“陛下一身正气,当然是做那捉鬼的道士最好。”   皇帝有了些兴致:“玩一玩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这个女鬼准备当个什么鬼呢?”   苏岚将皇帝一推,自己轻巧地从皇帝身边滑开,笑道:“好不容易今天有这么个地方可以玩,只当一种鬼就太无聊了。臣妾啊,横死鬼,吊死鬼,病死鬼,饿死鬼都想当。”   皇帝的兴致被彻底吊了起来:“都想当?这么贪心,朕倒要看看,你怎么能把什么鬼都当个遍?”   苏岚眼珠一转:“这还不简单?比如说,臣妾在这里就是横死鬼,在那间屋子就是吊死鬼,在那……”   等苏岚解释完规则,皇帝笑道:“你还真是一间屋子都不放过啊,每间你都能想出一种装鬼的法子。”   上面那两个在无聊地讨论游戏规则,郑薇却尴尬地都快哭起来了,她跟沈俊无间隙接触已经好久了,他们两个贴得那么紧倒是小事,问题是,上面那两个要玩这么久,沈俊到底能不能撑住?   但那两个人显然不会以他们俩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度秒如年的煎熬中,郑薇就只听见那两个人的嘻笑声,至于另外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那已经被她自动屏蔽了。   她却不知道,在黑暗当中沈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那位跟皇上扮鬼玩的苏贵人,她似乎除了外头上着锁的寿春宫正殿,是真的跑遍了宫里其他所有能打开的房间。   她只是跟皇帝闹着玩的,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借嬉玩为名,实际上是把皇帝拉过来专门来找他的!   沈俊的肌肉一瞬间如石头般僵硬!   这不对!   随着这两人逗留的时间越长,沈俊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冬天本来天就冷,这两人还要在这里做一些不可说之事,做一会儿是情趣,做久了就是在找罪受了。   连他这个局外人都听出皇帝的声音已经很勉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让这个女人回去,但她硬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坚持着把地面上所有的房间都看了个遍!   若他刚刚只随意跟她藏在某个房间里,现在早就应该暴露,在承受皇帝的雷霆怒火了!   阴湿冷暗的枯井中,沈俊明明抱着能让人热得起火的,心爱的姑娘的身子,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如果他刚刚的设想是真的,那么,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他吗?   不大可能,会面的事情,他除了小喜子,没告诉任何人。   小喜子不可能出卖他。   当然,小喜子若想出卖他,有许多更好的机会。而那个女人几乎像是地毯式一样的搜索,这分明表示了,她或许只是偶然得知了他的行踪。   所以,她才轻易不肯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那就只有她了!   沈俊目光微定,落在郑薇头顶的发旋上。   却听郑薇不自在地道:“人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放我出去?”   刚刚实在是太紧张,沈俊这才注意到,两个人的动作是有多暧昧:她刚刚无处安身,手脚并用,两个人几乎是缠在了一起。   两人脸对着脸,她的头顶顶着他的鼻子,而他的嘴唇挨着她的额头……   沈俊眷恋地在她的头顶上嗅了嗅:之前都没有注意,今天她用的应该是桂花头油,那头油的味道却不像姐姐那么重,闻着叫人头晕,清清甜甜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淡淡地,就甜到了心里。   随即,他想起更加重要的事,收拾好心情,手臂一发力,蹬蹬几下回到了地面。   刚回地面的时候,郑薇还有些晕眩,但随即就被沈俊说的话惊碎了心里所有的旖旎:“刚刚苏贵人是来找我们的。”   郑薇不是没发现今晚苏岚的怪异之处,只是一来,苏岚跟皇帝毕竟是在做私隐之事,她一个女孩子,实在不好意思多听,再者,她即使有点小聪明,也只是局限于眼界,在内宅当中有点用,至于这种见微知著,需要用到逻辑推理的,她就没有沈俊玩得转了。   郑薇沉默地听完了沈俊的分析,给了他一句话:“我这里也不可能泄秘。”   乔木的忠心她绝不可能怀疑,而且乔木又不是笨蛋,出卖她有什么好处?她毕竟在威远侯府培训过很长时间,这些世家们培养奴婢很有一套,即使是从外头来的,他们头一课要学的就是忠心,至于道理,嬷嬷们也摆在台面上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别处她不知道,但每个威远侯府的奴婢都要经过这一遭过来。更不必提乔木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的性子,郑薇再了解不过,这丫头是个认死理的死心眼,性子倔起来连她都敢顶,澄心叛了都比她叛的可能性高。   “那会是谁的问题?”沈俊英挺的眉毛皱起来,在眉心打了个好看的折皱。   郑薇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样你所畏惧的事情你告诉给了别人听,那种积存在心里的畏惧会减少不少,尤其是再看到别人为你忧虑担心,仿佛前路有人作伴,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握住他的手:“别那么担心,也许没什么事呢?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呢?”   沈俊却越回忆细节越觉得不放心:“不,苏贵人一定有鬼,你要注意她。”   这个宫里有鬼的人太多了。   进宫一年多,几次处在生死边缘的郑薇反而不像沈俊那样把这件事很放在心里。   别人要对付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能为此着急得少吃一碗饭,还是少睡一个时辰?不论如何,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只要自身强横,诸邪不侵。   现在她和郑芍正是得势的时候,所以,即使苏岚想对付她,也只有选择这样迂回而不讨好的套路。只要她行事谨慎,让人抓不住把柄,苏岚就是再恨她,也动不了她分毫。倘若她有落势的那一天,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别人一根手指头就能弄死她,就像当初云充容对付的张嫔一样。   郑薇早就想透了这一点,才在面对沈俊的担心时,她也有余力来劝慰他。   她承诺道:“放心,我不会让她能那么轻松就把我撂倒的。”她苏岚能倒第一次,能倒第二次,她就能让她倒第三次!   但是沈俊显然被她的敷衍弄得有些生气,可他知道,后宫是女人的战场,他再着急也无法插手。   他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郑薇,却又迅速地放开,在郑薇生气之前,他望着她的眼睛,郑重许下承诺:“等我。”   等我?   郑薇直到回到寝宫时还在琢磨:等我?他说的什么意思?   可惜她再问下去,沈俊却不肯再说了。   郑薇出门时看见缩在石狮子后头,冻得都缩成了个鹌鹑的乔木,再有什么话想问,也只好憋在了心里。   乔木都快吓死了,她抱着郑薇的胳膊,一个劲地说:“小姐,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急死我了!”   郑薇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乔木已经先给了她理由:“是不是后来去的那两个狗男女把你们两个堵在里面了?”   郑薇出了一头的冷汗:姑娘,你知道你说的“狗男女”里面,有一个是皇上吗?   郑薇默默想了想,觉得吓人是不道德的,又默默咽回了到了嘴边的话:“是啊,你也知道,宫里结对食的事很多,谁知道太后的寿春宫他们都敢去幽会,胆子真是大得要包天了!”   跟乔木两个顺口骂了狗男女几句之后,郑薇正准备洗洗睡了,突然正殿的灯火大亮,澄心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小喜子,跑快些,不要叫别人来,只要蒋太医!”   小喜子高高答应:“是,姑姑!”最后一个字落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宫门边。   郑薇从床上一跃而起:叫蒋太医?是郑芍的肚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第68章 6.3||   郑芍见血了。   好消息是,她只是略动了胎气,坏消息是,她必须至少卧床静养一个月。   说真的,从郑芍怀孕以来,一直是大事小事不断,她能坚持到现在才出问题,已经算老郑家的香烧得好了。   相比起来,因为胎气不稳而带来的小小副作用简直就不用提。   只是郑芍还有些担心:“薇薇,我不在的话,你一个人可以吗?”   当着郑芍的面,就是再不行,郑薇也要拍着胸脯地说“行”啊。   她皱眉道:“你能不能少操点心?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担心吗?放心吧,准备的事情我都交给别人在做,我又不负责上厨炒菜,更不会进御厨房的门,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郑芍欲言又止:那怎么能一样?只是一个二十三小宴就差点出事故,更何况年三十大宴?   按道理,头一年的大宴应当是皇后在办,而她们姐妹却抢了这个锋,皇后不恨他们到骨子里,不给他们找麻烦才怪!   换句话说,就像郑薇说的那样,皇后转性了,可节庆大宴要招待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事要筹备,出了一点小岔子,放在她身上可能不算什么,可放在郑薇身上,她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容,她有这么大的脑袋,顶得住一堆一品二品,甚至超品的命妇,公主,郡主,王妃们找的麻烦吗?   郑薇见她还是皱眉,只好放了杀手锏:“你再操心,你肚子里的小外甥都不干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重要。”她笑眯眯地道:“甚至啊,我的命可能都要靠它来保。”   郑薇没把话点透,可郑芍已经明白了:只要郑薇不把天捅破,凭着她目前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她的情绪稳定,皇帝也不可能放着不管郑薇。   郑芍的心勉强放了一半,拉着她还要嘱咐点什么,郑薇却呵呵一笑:“哟,这么快就忘了,你在家里被侯夫人捉着算帐的时候找的谁捉刀了?你这三招两式能不在郑大帐房面前耍吗?”   郑芍噗嗤笑了,假意怒道:“这可是你说的,我真不管你了啊!”   郑薇一挥手:“不管不管,我才不要你管!你只管吃你的睡你的,把你自个养成猪就行了。”   郑芍又是一笑,却哎哟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   澄心原来在床边捂着嘴笑,一见这情况,忙紧张地把郑薇推到一边,对郑芍嘘寒问暖:“夫人,您还好吧?要不要再请御医来看。”   郑芍厌腻地道:“只是抽了一下,想来是孩子在我腹中踢我了,没事的。不用叫御医。”   趁她们主仆两个说话的时候,郑薇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一出正殿,她就直想唉声叹气。   刚刚在郑芍面前把话说得满,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这么大的责任,一下压在她头上,她真不能担住。   她绕着院子走了两圈,眼睛一亮,来了主意,兴冲冲地拉上丝箩:“走,跟我出门逛逛。”   “逛?”丝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容,现在我们不是应该去尚食监,或者是御膳房吗?”   郑薇刚刚想到办法,正是得意的时候,闻言敲了一下丝箩的脑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懂不懂?”   丝箩自然听不懂这吊书袋,“啊”了一声,急忙跟上了郑薇的步子。   郑薇走后,正殿的窗户也终于销死了。   玉版走到郑芍的床前低声道:“薇姑娘走了。”   郑芍“哦”了一声,问:“她是笑着走的,还是哭着走的?”   玉版笑道:“自然是笑着走的,薇姑娘啊,什么时候都是笑呵呵的,这一点脾气可真是叫人羡慕。”   郑芍一笑:“在院子里转了这么久,又是笑着走的,那指定不是傻乐,那是有主意了。”   郑芍怀孕怀得辛苦,玉版有心要逗她多说笑两句,便顺着往下问:“哦?薇姑娘刚刚不还在这里跟您把胸脯拍得山响吗?她要是没主意的话,那拍胸脯干嘛?”   郑芍笑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玉版便知道,郑芍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笑得往回收了些,还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郑芍笑道:“我啊,不光知道她有主意了,我还知道她的主意是什么。”   玉版这回是真的奇了:“夫人不是在说笑吧?薇姑娘为了不让您劳神,可是什么都没告诉您的啊。”   郑芍高深莫测:“你若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如何?”   玉版自然不会说不,取了自己的金坠子:“那奴婢就拿这对坠子当彩头,姑娘可以说了吧。”   郑芍道:“她一定是去搬救兵去了。”   “搬救兵?可满宫里,她就只有您一个救兵可搬哪!”   郑芍摇了摇手指:“不,至少还有一个。”   “谁?”   ……   “淑妃。”   玉版觉得,自己能当威远侯大姑娘的贴身丫鬟,至少说明了,她比很多人都聪明,尤其她家这位姑娘的心思比其他人还更简单一些,而现在,她说的话,自己好像有点不大明白了,“淑妃,她一向为人冷清,即使她跟夫人您有些交情,可薇姑娘毕竟不是您,她有什么理由帮助她吗?”   郑芍却没有答话,是啊,淑妃有理由帮她吗?若是薇薇求助的对象不是淑妃,那其他人更没可能。就算江昭仪站在了他们这一边,可她只是一枚暗棋,薇薇不会那么笨,只是一场宫宴就舍得暴露江昭仪。   惠妃明哲保身,更没可能掺合她们的事,让好不容易交权上岸的她再湿一回身。   算来算去,也只有淑妃了。   启顺宫里,淑妃也在问这个问题。   “郑妹妹,你是不是自视过高,以为你开口了,本宫就会帮你?”   郑薇苦笑着摸了一下鼻子,淑妃直言不逊的语言风格放在别人身上,作为看戏的当然爽,而放在自己身上,那就谁受谁知道了。   她来之前就想过会碰一鼻子灰,也没有太大的落差,而是道:“妹妹有那个自觉,只是此次若非无奈,也不会用这个法子来请娘娘出山救命了。”   淑妃眉心一跳,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妙。   “什么法子?”   郑薇轻声道:“自从佳福公主迁到您这里来后,一直症候不断,您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呢?”   淑妃不在意地道:“小孩子本来就体质弱,病些冻些这有什么?”话虽如此,她神色还是闪过一丝紧张。毕竟,这是皇帝为数不多的孩子。   郑薇看她一眼:“您有没有想过,你肖虎,她肖兔,你们虎兔相克呢?”   淑妃面色终于大变:“你胡说!”本朝虽严禁巫蛊事,但求神问佛本来就是普通的民间活动,便连皇家发生大事也会卜噬问神,郑薇若是拿住这个做手脚,这可就麻烦了。   郑薇没说话,淑妃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淑妃果然很快就想清楚了,咬牙道:“好,我帮你!”   郑薇顶着淑妃那利剑一般的目光,硬着头皮,力图从容地说道:“多谢娘娘体恤了,妹妹那里事还多,先告退了。”   “慢着,”在郑薇快踏出门槛时,淑妃突然笑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难得是个聪明伶俐又光明正大的人,想不到,你也会用这种手段来要胁人。”   郑薇又摸了一下鼻子,在心里苦笑:如果能当个好人,谁愿意当坏人?本来我是来跟你打感情牌的,好歹你也有个妹妹死在宫里,谁知你软硬不吃,我还想好好活着,说不得就要做个恶人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福了福身:“多谢娘娘抬爱了,这一回娘娘可不会再认错妹妹了。”   淑妃这回再没拦她,在她出门之前只听身后幽幽一叹:“是啊,到了这里,还有谁不会变?的确是我把你高看了。”   郑薇的心突然像被谁揪过一把似的,那一瞬间几乎难受得无法透气。   她的下限,自从进了宫总是突破得特别快。   她还不知道,景辰宫里那个针对她的赌局在她归来没多久也落下了帷幕。   玉版嘟着嘴把耳坠子给了郑芍,郑芍赢了钱,心情很好地道:“来宫里头一回下赌注我就赢了,这对坠子我可得好好收着。”   眼瞅那对坠子是再没要回来的可能了,玉版哭丧着脸,只好转移了注意力:“夫人怎么看出来薇姑娘去找了淑妃娘娘?又怎么知道淑妃娘娘会帮她?淑妃娘娘真的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郑芍笑了:“你一连串的那么多问题,到底想叫我先答哪一个?”她将耳坠子放进首饰盒里,脸上的笑又收了起来。   若是这些问题我有弄明白的一日,我也能像她这样做,那么,我以后需要她的时候就少了吧?   郑芍蓦然一惊: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会想到这些?   她卡嗒合了盒子,心烦意乱地道:“我去睡一个时辰,你到点了叫醒我。”   主殿这边的纠结郑薇全然不知。   自从回了宫,她每天的生活就像是在冲锋打仗,只有宫里下钥,不得不回宫的时候才会轻闲下来。   即使如此,还要忙着对帐直到下半夜。   郑薇做帐房也只是凭着在穿越前家里长辈有时候告诉的一点知识,她自己也只知道一鳞半爪。   而且尚食监人多事杂,远不止是管一个帐本就能管好的事。   以前有皇后在,各司权力都可以下放,至不济,宫里也会专门派嬷嬷辅助管家,但郑薇自己就是个低阶嫔妃,皇宫里就是拨了嬷嬷来,别人的品级说不定比她还大,到时候要听谁的?   皇帝的女人这个身份固然在宫里通行无阻,但并不是万用万当的挡箭牌。   闲话休说,尽管磕磕绊绊的,除夕大宴不管是好是坏,终于到了要揭盅的时候了。   除了郑薇这个新管家婆,从厨子到监正,郑薇都没有大动,沿用的也是去年一套菜谱。   即使她想搞个创新,可是她最大的靠山不在,万一玩脱了,别人拿她的创新来搞小动作,她抱大腿都没处抱。   反正宫宴也没什么吃头,每个人都知道进宫不过是走一遍程序,别人家里头自备有美酒佳肴,郑薇抄袭旧年菜单抄得毫无压力。   中午那一场是命妇宴,外头宴百官。   大雍朝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内外臣结交,除夕宴办两场,中午这一场皇帝招待臣僚,晚上那一场就留给了自家兄弟。   皇后早上起床时发现头疼,等叫了御医来,却是感染风寒了,不能来参加宴会。   郑薇将信将疑,生怕她还有什么大招憋着没出,结果直到中午开宴结束后皇后都没有出现。   她心里一边疑惑,难道皇后真是转性了?一边也觉得,皇后这一招挺聪明的,就是使得有些晚。   皇后托病不来,也就不必面对作为主妇,却没有准备家宴权力的尴尬,而她这一病,还在皇帝那里赢得了不少可怜分。   郑薇没回景辰宫,就听说皇帝在结束后赶往了坤和宫去探望皇后,正好让还没出宫的命妇们看到,算是为京城外面这段时日越传越烈的“帝后失和”而打破了流言。   郑薇满以为皇后肯定会借着皇帝看她的机会在晚上家宴的时候复出一把,没想到,这一回她又猜错了。   皇帝登基的第二年,皇后缺席了一整天的除夕活动。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再说郑薇这头,那些能在新年进宫领宴的内命妇们都是老人精,只要没有人添乱,即使有些小小的问题,她们自己都能掩下去。   至少表面上,郑薇这一场宫宴办得十分完美。   宫宴过后,威远侯夫人和太夫人过来了。   因为开宴之前郑芍让玉版来说明了情况,两位夫人虽有些担心,但也好容易熬到了宫宴结束,准备去看看郑芍再离宫。   郑薇有些奇怪:她们完全可以不用等她,她们又不是不能自行去景辰宫,该怎么去,难道她们还需要自己指出来吗?   郑薇正要给她们行礼,季氏忙扶住了她,笑着道:“薇姐儿如今也是小容了,再不可多礼。”   郑薇看了看老夫人,老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郑薇心里更是摸不着头脑,季氏一向是个做得让人不太难受的势利眼,现在是看她对自己女儿确实能起到极大的帮助,不叫自己行礼,她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老夫人,她为什么没附和着说两句?这老太太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能抓住说一说。   郑薇按下满心的疑惑,让乔木叫两顶软轿过来。   季氏忽然按了一下她的手:“不忙,小容给老夫人叫一顶就够了,我陪着小容走一段。”   这更加奇怪了,女儿胎气不稳,当娘的还说不忙,这事都不忙,那有什么好忙的?   不过,人来人往的,郑薇不方便多问,正准备把乔木叫回来,老夫人也开口了:“我也不忙,薇姐儿,老婆子好久没跟你走一段路了,想跟你走走,你可别嫌我老婆子走得慢啊。”   有事,还有大事,而且是郑芍不方便知道的大事。   郑薇心里七上八下的,能让两位久历风雨的侯门贵妇如此郑重以待,会是什么大事?她跟季夫人一左一右,两人搀着老夫人,默契地拐向了御花园:“园子里有两株梅树,一白一红,开得可好了,两位夫人先去跟我赏赏梅,折两枝梅花给盈夫人房里增增色如何?”   季夫人面色微松,笑着道了谢:“难为小容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盈夫人。”   郑薇再看老夫人,老夫人神色依然绷着,未发一言。老夫人年纪大了,就不爱些弯弯绕绕,从她的神色里反而更能看出事态的严重性。郑薇心里更加忐忑。   御花园上那个唯一的亭子早让幔帐围了起来。   乔木带着老夫人的侍女核桃先行一步,将石桌下的炭盆弄燃,三个人围坐成一圈。   老夫人打发侍女们出了门,以目示意季夫人。   季夫人即使为人如此圆滑,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好开口,“薇姐儿,我跟你讲一件事,你千万别着急。”   说到着急的话,也只有她娘出家这一件事能让她着急了,难道说她们准备把她娘出家的事情坦白告诉她了?   郑薇刚一这么想,季氏便道:“都是我们不好,没做到你的嘱托,你娘她,出家了。”   郑薇早就知道了,也不想再演一遍,便垂下了眼皮。光是她娘出家这件事还不足以让侯府两代夫人这么着急,看上次她们进宫就知道,单为这一件事,侯府里都不会把实情告诉她,肯定这里头还有其他的事。   郑薇的这个神色让季氏心里更没底,这事放在她心里跟油煎一样地煎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进次宫,她一定要把想办的事情办好!   想到这里,季氏再开口就没那么难了:“你娘去了一个叫寂月庵的地方,那地方不太干净,她在那里不知从哪结识了——”   郑薇的脸色随着季氏的话越来越难看:要不是之前沈俊跟她说过她娘的处境,单凭季氏的片面之词,还不知道要给姜氏泼多少污水!   反正现在姜氏也不在她们手里,她更不怕自己的婚事被拿捏住,这些都不怕了,还用怕季氏说三道四吗?   她眼色一利,就要打断季氏的话。   这时,只听老夫人一声斥喝:“老大媳妇!”   季氏一惊,这才察觉到郑薇脸色不对,她毕竟老成,只好不甘不愿地住了嘴。   郑薇的脾气没发出来,憋在心里差点成内伤。   却听老夫人和声安抚道:“薇姐儿你别生气,你大伯母她就是着急了些。你娘现在在外头平安无事,只是你也晓得,她生得太美,在家里有我们护着,在外头……哎,她毕竟是郑家的媳妇啊。”   老夫人这个气叹得十分有技巧,好像她省略的部分十分难堪一样,郑薇胸中怒火腾腾起来:女人生得美就一定会出事,而且一出事就是女人的问题,这是什么道理?   她压着火气问了一声:“老夫人这是在说,我娘做了有辱门风的事了?”   郑薇死死地盯着她,如果她敢说声是,她就敢把这件事有多大闹多大!   就算她们是孤儿寡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泥巴!她娘是她的底线,谁也不能随意践踏她,哪怕是从语言上!   郑薇在郑家的长辈面前从来都是聪明有条理的好孩子形象,老夫人从没见过她这样凶狠而富有攻击性的眼神,怔愣之下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郑薇呵了一声,不客气地道:“那两位夫人就请明言,我娘到底怎么了,不要含含糊糊说些使人误解的话。”   还是季氏先缓过了神,但郑薇的强硬也令她生气得很,连说话都不阴不阳起来:“你娘出家,这个家出得全城的男人都为她痴为她狂,即使我没抓到她做出有辱门风的把柄,但长此以往,郑小容恐怕就要多几个后爹了。”想起威远侯那副恨不得让自己住到蒙山的德性,季氏恨不得拿把刀当即把姜氏那张惹祸的脸剁个稀巴烂!   季氏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不堪,老夫人也听不下去了:“好了,我们就是来跟你说这些的。你大伯母说话虽难听,但不是不可能发生,你娘孤身一人在那野庵当中,旁人若想对她用强,她挡得住吗?”   她拍了拍郑薇的手:“只怕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个当女儿的能劝住她了,要不然,你写一封信,我给你送过去?”   郑薇早就惊呆了,理智告诉她,不要相信季氏的一面之词,但情感上,她很明白,除非是有这样有可能影响到全族的大事,季氏和老夫人才会郑而重之地与她找一个避人之处把这事说出来。   可是,姜氏一个怀念亡夫都能把自己怀念成抑郁症重度的古代女子,她会让自己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当中吗?她是疯了吗?她要是图攀个高枝,那她嫁给她爹干什么?她爹死了还守什么?随便一个土财主都够她躺着吃躺着穿了。   郑薇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房,姜氏和老夫人两个人一步一回头地去看了郑芍。   她们两个走的时候倒是专门来提醒过郑薇要不要送信,可郑薇现在压根就不信她们,而且那信经过她们的手,还不知道要拆阅多少回,一点私话都不能夹,倒不如直接让沈俊送。   沈俊?他们认识没多久吧?她怎么会那么信他?   郑薇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下半晌,直到乔木催了几遍:“我的姑奶奶,您还不快着些,晚宴快开始了!”   郑薇只好收拾好情绪,又领着丝箩去了乾宁宫。   下午的这场晚宴和中午不同。   中午那场因为男女互相不认识便分成了两个大殿,男宾们在正殿,女宾们在侧殿。   而晚上的这次,因为都是自家亲戚,也不可能把满宗室都请来,就只请了近支的几个亲王,郡王,公主和郡主及其家眷,便全部摆到了正殿,男女宾只用一张十六幅山水画的绢丝屏风隔起来。   郑薇本来就起得晚了,再一收拾就几乎成了压轴到场的那一个。   她紧赶慢赶地到了乾宁宫外头爬台阶,刚刚爬到一半,她感觉到身后有人。   郑薇侧过身去看了一眼,倒没想到这是个认识的人,她连忙福了一下:“见过秦王。”   秦王这才停下来看她一眼:“我认得你,你跟我在圆智大师那里见过。”   这位王爷一改在圆智大师那里那种流里流气的作风,脸冷下来时还真有些吓人。   郑薇没想到他会跟自己答话,只好笑道:“秦王好眼力。”   秦王望着她若有所思:“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郑薇吓了一跳:这位王爷起码有三四十了,听说守边都守了好些年,她从哪去见他?   秦王不见她回答,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的确很眼熟,我一定是在哪见过你。”   郑薇紧紧地闭着嘴巴,决定无论如何也不开口说话了。   这位秦王看着像个正常人,怎么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在他说完这两句话,又用让人发毛的视线打量了她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头去了。   郑薇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郑薇的这口气舒早了,还没等她到地方,就看见秦王站在殿外,背对着大殿门口,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郑薇心里提了口气,还在想要怎么应付过去,秦王却只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真是个怪人。   郑薇一边想一边进了门,人还没走进去,便听一个女声尖声笑道:“这就是我们那位小皇嫂吗?凭的这副样子也能管着御膳房?”   郑薇还有些蒙圈:这挑的,也太直白,太没技术含量了吧?   但是对方都问到脸上去了,郑薇不可能再跟之前对付太子一样装聋作哑。   她看了看对方的服色,是个郡主。   品级低就是这点不好,走哪都要给人行礼。   她施了个半礼:“郑小容见过郡主。”   那郡主长得容长脸,脸上一颗硕大的痦子,哼了一声,痦子随着颤动:“我当是怎样的绝色天仙,怎么我皇嫂还没死就等不及要脚踏着她上位了?”   这话实在太难听,郑薇地位比她低,按寻常时候,她就该抹抹眼泪表示无辜了。   可郑薇不爱这么演,她看了眼淑妃的方向。   淑妃正捏着帕子正冲她微笑,笑容里写着“请你自己搞定”。   郑薇暗暗呕了一口血:上午没事,居然让她生成了一个错觉,以为淑妃只是跟她生生气,遇到问题还是愿意帮她的。但她忘了,淑妃答应的,是帮她给宴会撑场子,而不是帮她撑场子。   现在的这个人,明显是找她的场子来了。   郑薇心念急转,望着这女子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听一个男声不耐烦地道:“康玉,你能消停点吗?每次不管去哪,什么时候都是你在说说说,你不烦我都烦了。”   说话的,正是秦王。   康玉气得叫道:“哥!我教训一个小丫头要你来多什么嘴?”   秦王道:“你教训的这个小丫头是陛下的人。”   “你!”康玉气得胸口起伏。   秦王说完这些话却不再看她,步子一转,早就到了男宾那边坐着。   等康玉再回头的时候,郑薇早就溜到角落处自己的位置藏起来了。   等看到康玉坐下时,郑薇才直起身子松了一口气。   旁边江昭仪见她这样狼狈,忍不住笑了:“郑妹妹怎么这么怕事?她身份再高贵,我们是陛下的女人,她还能真的怎么样不成?”   郑薇笑了一句:“我这不是不想惹事吗?快到了开宴的时候,万一这里头出什么事端,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昭仪也只是跟她套句近乎,怕郑薇怪她刚刚不给她解围,见她没往心里去,遂不再说话。   后妃们的宴席在腊月二十三已经摆过,而且皇后不在,晚上主要是招待宗亲女眷,后妃们一共也就摆了郑薇她们一桌。   这一桌里只有江昭仪,淑妃,惠妃几个高位嫔妃,郑薇是沾了一个主办人的光,才能加塞进来参加,尽管她一点也不愿意。   又等了一会儿,皇帝和太子一起进了门。   跟中午的流程一样,皇帝致了几句辞,晚宴就算开始了。   这时候的大宴已经不是分餐制,郑薇在开吃前四处看了看,发现大家都不是第一次,并没有哪里需要她援助,心里松了点气:只求能让她像中午那样平安度过就行。   刚念完这句话,隔壁的席面上有人“咕”了一声,一个女人惊慌地叫起来:“闵儿!你怎么了?”   糟!有情况!   郑薇放下筷子,一步跃到面前,只见一名华服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三四岁大,面孔紫涨,张着嘴巴半天呼不出来气!   再望一望他的小碟里,里面滚着一个指肚大的糯米丸子。   郑薇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噎住了!   满桌宾客迅速大乱,有人叫道:“快去叫御医!”   有更多的人围过来:“怎么了?”   “快拍他的背。”   郑薇看得心急不已:叫御医,等御医来了,人也凉了!   她一边伸出手排开人群:“别聚拢了,给孩子留点气,”一边要来抱孩子,那华服女子却抱着孩子不放:“你干什么?!”   郑薇急道:“我来救他,我会救!”   华服女子还在犹豫,郑薇指着孩子道:“再不救他,就没气儿了!”   那女子低头一看,小男孩开始还踢蹬得厉害,这么会儿功夫,手脚已经动得很慢,情势很危险了!   她心神大乱,郑薇乘机夺过孩子,将双手勒胃,往上一提,同时用膝盖一顶,一颗晶莹的珍珠圆子顿时弹了出来!   孩子哇地一声开始大哭。   有人庆幸地笑了出来:“还真的会救啊?”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男宾那边听到这里的动静全围了过来,郑薇忙着救人,居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她看见皇帝也从御座上走下来,双眼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与此同时,一人突然道:“娘娘的确很像一个人。”   秦王,他又来? 第69章 7.21|   好在秦王只说了这一句话,他的话瞬即就被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问候给打断了。   郑薇也只作没有听见,目光下垂,趁众人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母子二人身上时,她安安静静地退下来,站在一边,看那女子惊魂不定地抱着孩子,儿一声肉一声地与那孩子哭成一团。   早在出事的时候,殿外就有机灵的小太监跑去叫了太医。皇帝又叫吴春将孩子挪到偏殿里看诊,不需郑薇吩咐,便有宫女撤下那一桌的席面。   皇帝直到众人重新落座,才道:“想不到郑小容竟有如此手段救人,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郑薇手心冒汗,刚刚救那孩子的时候,她压根没有多想,只是出于本能。这法子自然不可能从古代学来,要如何回答,可得小心了。她只好敷衍道:“极小的时候,见到有邻人家的孩子被噎住,邻人就用这法子救了孩子,臣妾印象太深,今次看到闵小郎又出现与此相象的急症,便立刻想了起来。刚刚情势危急,幸好没有误了闵小郎的性命。”   皇帝看来也只是随口一问,点头笑道:“自古民间多有奇人,小看不得。你那邻居可是郎中?”   郑薇装作细思片刻,摇了摇头道:“那时候臣妾太小,只记得这个法子,甚至那人是不是邻人请来的客人都记不清了。”   皇帝便不再问下去,抬一抬手:“唔,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此后席间频频欢笑,郑薇只管扎着头吃喝,无视了周围人或好奇或探询的目光。   因为她身份低微,除了内宫里的妃子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向她敬酒,郑薇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场叫人不□□生的宫宴。   一时宴毕,郑薇跟在众人身后出了大殿,准备回景辰宫。   大殿之下早有备好的轿夫罗列成一排,郑薇在钻进轿子前扶了扶有些耷下来的风帽,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秦王正好看向她这个方向的眼神。   吃完晚宴天色已极暗,秦王很快回过头,不知在吩咐些什么,郑薇也不知道秦王看的是不是她,她摁下心中的不安,坐着轿子回到了景辰宫。   皇帝的赏赐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准时来到,这一次特别丰富,除了两匹布料之外,皇帝还赏了她一百两金子,几副钗环,还有两盒上好的胭脂。   其他的倒还好说,郑薇的金库告急,这一百两金子可谓是救了大命。别看她现在手握实权,可底下的那群人个个都死死盯着她,就等着她哪一天犯错,好扑上来分而食之。   在这样的情境下,郑薇一点也不敢松懈。别看她守着皇宫最容易做手脚,最容易来钱的好地方,其实她真穷得叮当响。   因为这赏赐只单独赐了郑薇一个,纵然她无心多说,郑芍也不可能不知道。   郑芍一边揉着腰,一边拿她打趣:“瞧你这守财奴的样子,是我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不成?见了钱眼睛都亮成了这样。”   郑薇收起满脸的喜色,正要说些什么,郑芍突然眉心微皱:“哎,动了,他动了!”   郑薇将手覆在郑区隆起的腹部,感受着手下那微微的动静,她心里的阴翳也只觉缓缓破开了一条线。   整个正月过得顺利得连郑薇都不敢想象。皇后没来找茬,皇帝除了每天中午来坐着陪陪郑芍外,也没有再对她投以多的关注。   还有一件事就是,她之前救的那个孩子是成元大长公主的孙子,郁家的独孙。郁家在正月初三的时候便辗转托人送来了丰厚的谢礼,除了几盆摆饰之外,郑薇收到最多的居然还是金子,足足有一千两。   一千两金子就相当于一万两银子,郑薇没想到会天降这么大一笔横财,高兴得摸着金子直笑:她爹小时候也最多一个月二十两的俸禄,就能保证他们一家三口在京城里过得体面富足,这一千两金子,要是在外面能买地置产的话,起码能成一方乡里的小地主。   不过,再一想到成元大长公主的身份,郑薇也能理解了她的大方:这一位可是先帝唯一正根嫡传的独苗,她手里要没有些钱财,那才真要叫人跌掉了眼镜。   虽然对自己的母亲有些担心,但由于有了沈俊前些天的话,她并不很相信郑家两位夫人的危言耸听,沈俊在其后也给她捎来了消息:姜氏这些日子是见了些贵人,但次次都有圆智大师在场,就算那些人想要见她,当着大师的面,也不敢造次。   目前她娘的确是没什么危险,但每次都多赖圆智大师的保护,时日长了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郑薇心里急归急,但鞭长莫及,而且,她闲下来时琢磨着她娘从出侯府后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越发觉得,她这一路走得虽险,但都是极妙的好棋。如果说她娘没有一点计划,她是不相信的。   可惜没有机会跟姜氏多聊聊,现在的局面,她不光对姜氏的安危担心极了,隐隐觉得,恐怕姜氏还有其他的打算。   除了一再嘱咐沈俊多留意一下姜氏外,郑薇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多想,只好跟以前一样,放宽心怀,在宫里枯坐着一日一日地数日子。   跟沈俊将那一层窗户纸戳破,除了两人见面时偷偷摸摸地眉眼缠粘一番,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这样的关系就让郑薇很满足了,她胆子一向很小。沈俊除了那一日的大胆表白,再没做出其他惊世骇俗的事。担心了这么久,郑薇发现,这个古人,其实比她想象得纯情多了。   她才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华,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是偷偷地享受一场精神恋爱也是不错的。   郑薇睡不着的时候,属于理科生的冷静回颅时,她就会躺在床上想:爱情的多巴胺一向只分泌三个月,即使他们见面的次数少,可能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但总会有消失的那一日。他们两个人的年纪都这样小,最多过两年沈俊就会成亲,那个时候,他投在她身上的热情必然会慢慢消褪,他们只要保持这样的距离,便终有会分开冷却的那一日。   非要说改变的话,也不是没有。   有人惦记着,心境还是不同的。以前在宫里时,郑薇总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每次出门时,除了礼节性的妆容,郑薇连打扮都懒怠打扮。   可只要想到有机会在路上碰到沈俊,郑薇即使还有些刻意地低调,但也有了心情时不时地做出一些新鲜的改变。   比如说,偶尔换一换新鲜的发式,闲暇时多做两个新鲜花样的绒花戴在头上。偶尔她也会调些乱七八糟颜色的花汁子,点在手上做甲绘,在每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将自己认为的,最漂亮的那一面“不经意”地展示给他。   待收到那人眼中克制的迷恋,郑薇的心情就会雀跃不已。为此,她总会梳上厚厚的流海,害怕自己高兴得忘了形,在灿亮的眼神里泄露了这要人命的秘密。   这小游戏固然危险不已,一旦被发现,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他们都很明白克制的道理。   那些一闪而过的眼神交换就是他们对彼此最好的回馈。郑薇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越雷池一步。   时间忽忽一过,转眼到了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京城里有吃春饼的习俗。   这些事不用郑薇吩咐下去,尚食监里自有其运行的机制。   从皇后宫中出来后,郑薇照例去尚食监里看了一看,见春饼准备得差不多,不需要她额外吩咐,便准备回景辰宫。   随着整个正月的过去,皇后的宫权也一步步回归到手。   这是必然的结果,郑薇郑芍两姐妹都很清楚。惠妃宫女出身,这几个月的宫权握在她手里原本就像傀儡一样,能顺利交接就很不错,而淑妃或许有点其他的心思,但她实在不是理家事的好手,跟那些油滑的掌事们斗了几回,非但没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暗里吃了大亏,若不是郑芍回宫接了这烂摊子,现在只怕皇帝的申斥已经下来,保不住颜面了。   淑妃或许心有不甘,但也在正月份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把权交了出去。   只有郑芍仗着身孕硬挺着要到了皇帝的承诺,非得管着尚食监不撒手。   别看皇帝应得好,但是他是个极重视规矩的人,这权利郑芍或许能握住一时,最多到孩子降世之后,只要皇后不犯大错,皇帝必然还会交还给皇后。   郑薇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对皇后留下的人非但没有动,只要是她们要做的事情,也不贸然插手横加阻挠。在最初的磨合过后,她跟尚食监几位姑姑居然处得还不错。   郑薇跟孙尚宫正说完了话,正要往回走,门帘子呼啦掀开,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这是皇帝身边的跑腿。   他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先冲郑薇打了个千,再转向孙尚宫道:“孙姑姑,陛下着我来吩咐一声,请您做一道开胃的汤给翠微宫送去。”   等孙尚宫答应后,他觑着郑薇,迟疑了一下,又道:“麻烦姑姑经着点心,这是给苏贵人喝的,苏贵人,她怀孕了。” 第70章 7.21|   这小太监未免太小心了,郑薇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暗哂一声,对孙尚宫道:“你忙着,我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郑薇有些发愁: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日子,看来又要再起波澜了。   回到景辰宫时,消息早就传开了。   郑芍挺着已经奇大无比的肚子在吩咐澄心:“你把我那箱子开了,我记得那里头有块上好的软玉,你去给苏妹妹送去,就说是我贺她的。”   澄心听着郑芍的嘱咐,很快找了玉捧着给郑芍看,问道:“夫人说的可是这一块?”   这是块通体白润,约有指肚大小的和田玉,这小小的玉雕成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弥陀佛,看着就憨态可掬。   别看这玉只有短短一截,可郑薇跟着郑芍见惯了好东西,再明白不过它的价值。古代玉矿的开采可不像现代这样有器械辅助,尤其这玉触手生温,就算在软玉当中,也是极品。   郑家的好东西不少,家里又有一个玉矿经营,这种好玉在郑家人眼里或许不是太出格,但拿出去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她有些吃惊:“阿离,这玉我记得还是世子头一回巡矿后给你淘换来玩的,你真要送出去给苏贵人?”   郑芍不在意地道:“这有什么,咱们跟苏岚有素日的情份在,她今日有了这样的喜事,很该送些好东西来贺。只怪宫里的忌讳多,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给她只送这块玉过去。”   要不是对郑芍了解至深,郑薇几乎以为她是在说反话。她跟苏岚能有什么情份?两个人现在若同是高位,只怕已经斗得你死我活了。   郑薇绝不怀疑,要不是郑芍怀孕,一心养胎,怕分了心,苏岚的日子肯定不会过得那样舒坦。   这两个,是天生的对头。   郑芍见郑薇眼中的惊色也不作解释,转头对澄心吩咐道:“你去找个盒子装起来,捧了这块玉亲自送到苏贵人手上,就说我身子沉,只有礼到心到,人就不到了。”   澄心领了吩咐也去,郑芍见郑薇眼中的疑惑,忍不住笑了:“怎么?你还不信我这么大方?”   郑薇不是没见到郑芍这段时日的转变,也明白,对于皇帝的这些莺莺燕燕,郑芍大概是彻底放开了,只是,她对苏岚突然这样大方,郑薇还真没想到。   郑薇摇了摇头:“这不是大不大方的事。阿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郑芍手面一向大,可她不是个爱无缘无故撒钱的人,郑薇想不出来,她怎么会突然送价值这样高的东西给苏岚。   郑芍一愣,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瞧你想到哪去了,我能有什么事?该不会你以为我要害她吧?就那一块玉,你倒是说说,我能怎么害她?”   郑薇却没有笑,郑芍笑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行啦,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这人也忒没意思,我就是觉得送她那块玉很合适就是了。”   郑薇嘴唇动了动,她其实很想问郑芍是不是很在意苏岚怀孕的事,但她这样的表现,在得知这样的消息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像是对这事很介意吗?   郑薇原本是有些担心郑芍的心情,但对方不提,她也不想让她总想着这件事伤神,便转移了话题:“今天孩子闹腾吗?”   翻过年以来,郑芍的胎动越发频密。随着月份越大,她的腿开始浮肿,好在只除了腊月的那次见血,她的身子再没有出过其他的问题,孩子也在腹中越发地闹腾。   前几日例行的请脉里,蒋太医已经探出脉来,说郑芍腹中怀的是男胎无误。郑芍高兴之余,又嘱咐蒋太医不可随意乱说,蒋太医早就是郑家的人,又有郑芍给了他厚厚的封口费,当然不会随便乱说。这个消息,目前只有郑芍,澄心,玉版和郑薇知道。   知道此事的要紧,郑薇连乔木都没有透露。她对郑芍怀的是男是女其实不是很在意,但是,能一举得男,不得不说,还是十分令人振奋的。   郑芍叹了气道:“这小东西真是越发不叫我安生了,昨天晚上刚躺下就要出恭,一晚上都没能好好歇息。”   郑薇看着她脸上的倦意,道:“你困的话,再歇一歇吧。只是一日不等着皇上,他不会怪罪的。”   自从郑芍回宫后,她虽身子笨重不能侍寝,但皇帝对她的宠爱却越发令后宫侧目。只要没有政事,每日批改完奏折之后,皇上便会在中午时到景辰宫里陪郑芍吃午饭。   皇帝陪郑芍吃饭风雪不断,到今天为止,已经一个多月了。   郑芍打了个呵欠,把手一伸:“等习惯了,这时候就是去睡,我也睡不着。对了,你前两日不是说过要给我串你上次戴的那种珠花吗?你可别说话不算话,东西呢?”   都说一孕傻三年,郑芍的记性却不见坏,郑薇冷不丁被追债,讪笑了一声:“还没完成,你先歇一歇,我回去再串两个时辰,晚上的时候给你送来。”   郑芍生□□美,郑薇前些日子心血来潮串了两次在宫里没见过的新鲜珠花,她立刻看上了,缠着郑薇要给她做来戴。   偏偏郑薇最不耐烦做这样废眼的细致活,若不是为了心里那个秘密,她压根不会耐烦收拾自己,对郑芍的缠磨,她也只是敷衍着慢慢在做。   郑芍撇了撇嘴,点着她笑一声:“你啊,再不快些,我可不饶你。”说笑这一回,到底放了郑薇出去。   与此同时,苏岚手中抚着那尊小小玉佛上的那个“瑜”字,唇边绽开一个轻笑:“劳澄心姑姑跑这一趟了,你回头跟盈夫人说,我一定会把这尊佛日夜戴在身上,让它保佑我的孩儿平安降世的。”   到了中午,皇帝却没有来景辰宫。   郑薇吃了午饭,紧赶着把珠花做了送来给郑芍,想说些什么安慰她,郑芍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挥手打断了她:“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我没事。苏岚刚刚怀了孕,皇上是该多陪着她,我没那么小气。”   郑薇倒不是觉得郑芍对皇帝还有余情,只是,人的心思是有惯性的,皇帝天天来景辰宫报到,有一天没有来,即使那个人或许在郑芍心里再不像以前那样重要,要说对心情没有影响,恐怕也不大可能。   郑薇还想再说话,郑芍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这个时候,难受的,大有人在呢。”   这话不用郑芍说透,郑薇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宫里这半年来最受宠爱的,不是避出宫外的郑芍,更不是异军突出的苏贵人苏岚,而是在盛夏差点毁了容,复出之后越发低调的云充容。   云充容除了脸蛋还可以看之外,大约由于从小在掖庭那种地方长大,其实并没有引人眼前一亮的本事。除了叫人心惊的狠辣,郑薇真没看出来,她有哪一点值得叫皇帝另眼相待。   就是这个脸蛋清纯,并不绝美,出身尤其低下的小美人却让皇帝三两天里就能翻一回她的牌子,云充容虽不像柔嫔那样独占了皇帝如此久的宠爱,但这样长久延续下来,即使她的位份一直没能再进一步,也叫人无法再小瞧下去。   可惜的是,即使皇帝这样宠爱,云充容的肚子也没鼓起来。在看到宫里有两个女人都怀了孕,云充容心情只会比郑芍更加焦灼。   郑芍打开了话头,兴致勃勃地笑道:“你猜云充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摔东西呢?还是在骂人?”   郑薇噗地笑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把嚣张那两个字就写在脸上啊?”   郑芍被她打击得一下失了兴致,挥手赶人:“你就知道气我,我现在不想见你,你快走吧!”   郑薇见她满脸的倦容,顺势告了辞:“好了,你别撵了,我走就是。”   郑薇走后,郑芍满含着笑意的眼神陡然冰冷下来。玉版踌躇了片刻,方上前来轻声问道:“夫人,要不要叫我们的人……”   郑芍怔然半晌,又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方摇了摇手:“不用,随她去吧。”   玉版想说些什么,可看见郑芍坚决的神色,只有咽下了肚里的话,默默退到一旁。   她即使整天贴身跟着郑芍,也比不得郑薇跟郑芍之间随口就可以询问的情份,就是有再多的疑问,她也只能搁在心里:比如,夫人明明对苏岚怀孕很不高兴,可她为什么不表现出来?连薇姑娘她都要骗,她不累吗?   郑芍显然不想跟玉版再说话,她费力地撑着身子,让玉版把帐子打下来:“我睡一会儿,别叫任何人来打扰我。”   玉版轻声应了一声,将郑芍背后的迎枕取下,扶着她躺了下来。   幽静的床上突然就暗了下来,郑芍却没有马上闭上眼睛,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苏岚,你喜欢我的哥哥,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他送我的东西到了你手里,你还要天天戴在身上,不知你现在的心情如何?   帐顶上嬉水的鸳鸯那黑黑的眼珠盯着她,鸳鸯褐黄色的喙猛地一看,像在床帐中间洞开了一个小口,而这洞在咧嘴大笑。   郑芍静静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会有人以为她想害苏岚的身孕?不,她偏不害!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她会看着他长大,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再不会有这么重要了。至少,不会重要到让她烧红了嫉妒的火焰,人未焚,己已成灰!   不过,如果能用些小手段让某些人不开心,她何乐而不为?   苏岚的孕事是开春以来投入后宫中的第一颗巨石,它泛起的涟漪直到一个多月后余波都未散。   先是皇帝龙心大悦,赐下大宗赏赐,过了没多久,苏岚又连跃两级,正式晋封为苏嫔。   郑薇原本好不容易比她职称高了半级,每次苏岚见到她时,还不得不弯下腰给她行个礼,这回母凭子贵,一跃又跑到了她的上头。   用这样方式的升职,郑薇也不怎么羡慕。她原本有些担心苏岚再度得志之后会来找她麻烦,没想到,大约是两次跌跟头跌得太惨,她终于学会了谦逊,在郑薇向她行了礼后,还微微侧了身表示不受:“郑小容客气了,你我姐妹,原本不必这样多礼的。”   不管她是真的服了软,还是装的低姿态,郑薇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她的手段:这人能软能硬,在宫里几起几落,她家里的地位却没怎么受到她的影响。这说明,苏岚不但本身是个聪明人,也有一个不拖后腿的家族。此次再借孕翻身,她重新成为郑芍劲敌的那一日,指日可待。   郑薇想到这事发生的几率,也难免脊背生凉,有时候也会突然想道,自己这一方是不是该给她使点绊子,看着一个注定是敌人的女人成长起来,这实在叫人心神难安。   即使处在旁观者的位置,郑薇也不得不在危机之下承认:假如她在郑芍这个位置上,只怕也早就变了。   或许是郑薇大多数时候在保护郑芍,其实也是郑芍在宫里给她建起了一个可保平安的避风港。   郑薇也知道,苏岚这些时日在宫里过得并不好。江昭仪在苏岚怀孕后曾找机会来景辰宫看望郑芍,她试探过郑芍,是不是需要出手“照顾”一下苏岚。   由于惧怕郑芍手里握着的“证据”,江昭仪一直对郑芍相当殷勤,偶尔郑芍有什么事要吩咐,她也十分卖力。   苏岚从仪元殿迁出来后就一直住在江昭仪的翠微宫,既然她能问出这样的话,也表示她下手将有很高的机率成功。   可是,郑芍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郑薇一直到很久以后都还记得江昭仪错愕的神色,她听郑芍慢悠悠地道:“放心吧,需要昭仪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来请昭仪,你我不可过于接近,昭仪的心思我明白,你请回吧。”   郑芍的心思,郑薇却越来越不明白了:她不是个善人,如果真有下手而没有后患的机会,郑薇不信,她能忍着不动手。   郑芍给她的解释是这样的:“把江昭仪用在这样的事上太浪费了,我们的人不多。”她轻声道:“苏岚不会是第一个有陛下子嗣的人,难道我以后要把这些怀了孕的女人都杀光吗?薇薇,你说得对,我管不了别人的心思,可我能管好自己。”   郑薇骤然心酸。   郑芍不想找苏岚的麻烦,并不代表其他人就会放过她。   三月还没到,苏岚已经出过了几次事。   头一回是从苏岚的安胎药里查出了可致人流产的附子,没过几天,她的香料里又混入了麝香。要不是苏岚从小家学渊源,自己又浸淫香道数年,搞不好就着了道。   最近的一次,是云充容新养的白猫撞了在御花园里散步的苏岚。   尽管苏岚身边的小宫女都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云充容见到苏岚之后才把猫丢下的,但即使是这样的指控,也没让云充容有分毫损伤。   这件事的结果是苏岚卧床一月保胎。   云充容的惩罚是被打死那只白猫之外,禁足三月。   郑薇是真信了,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他真会把自己当成一个睁眼瞎。   因为这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事情过后,所有的在场证人都被严加审问,得出的供词跟苏岚的贴身宫女说到的没有多大差异。   郑薇不确定皇帝有多喜欢云充容,但是,皇帝的爱显然是可以分成很多份的。郑芍,不是唯一有幸得到的那一个。   景辰宫已经无暇关注这些事了。   郑芍的预产期就在四月初,将近九个月的肚子足以让宫里上下都时刻提着心。进入三月中,蒋太医早就说过,郑芍随时都可能发动。   景辰宫外的风风雨雨,在景辰宫大门一关之后,便被隔出了里外。   郑芍的精力已经没法时刻关注其他的事情,她每天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多,却总是睡不到半个时辰便会醒来。郑芍的瞌睡已经到了偶尔她吃着饭,也会不知不觉地头一歪,便睡过去了。   这样的情形郑芍再不好约束人,澄心和玉版虽然忠心,但毕竟是奴婢,不好太管到宫妃上头。郑薇只好站出来严令上下,不许将外头不好的事情再说给郑芍听,有什么事,宁愿吃点亏也不能诉委屈。   她说这话不是没有缘由,景辰宫人在外头已经几次遇到过云充容的人,云充容本人还不如何,她身边的那两个宫女在外头的派头却越来越足。   郑芍的品级高,那些人不敢明里针对她们,暗地里却吃了好几次闷亏。就连郑薇,她有一次从尚食监回来也差点跟她们起了冲突。   郑薇不至于怕了云充容,可是,这时候只要是有脑筋的人都不会想要再生事端。事情,自然以郑薇这一方的隐忍而结束。   年轻的宫人们或许私下还有些不服,亏得季夫人送来的两个嬷嬷年纪大,在处置人上也有一手。她们无条件地执行了郑薇的要求。   时间缓缓滑到了三月末,皇帝这一日中午照旧没到景辰宫。   不过这次他是要出宫去跟圆智那老和尚谈玄,早几天皇帝就说过此事,他原本有些犹豫,是不是推了这一次的机会。   但是,皇帝跟圆智原本就没什么交情,若是对大师爽约,终归是不大好,郑芍自然是善解人意地劝阻着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皇帝不在的时候,就是郑薇陪着郑芍。   两人用完午膳,郑芍捧着大肚子,举起手嘟嘴:“这手都胖得长了十个涡涡,我都好长时间没有敢照镜子了,现在肯定我又肥又丑。”   这话她没两天就要说一回,郑薇安慰她也安慰得顺嘴至极:“丑什么?你生了孩子就会瘦下来的。”   郑芍正要说话,突然微微一顿,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道:“薇薇,我,我好像失禁了。”   郑薇一愣,探身看了看,随即跳起来大叫:“快来人哪!盈夫人要生了!” 第71章 7.21|   景辰宫里的产房是早就备好的,短时间的忙乱过后,还是顾妈妈站出来主持了大局:“都别慌,现在只是羊水破了,澄心,你快把夫人扶到产房里去。玉版,快叫人烧热水,小喜子,快去请太医!”   顾妈妈有条不紊的吩咐迅速令众人找到了主心骨,她是季夫人的左膀右臂。不光有一手好厨艺,也是生育过的妇人,她年纪大,跟着季夫人这些年来,对这样的阵仗应当很熟悉。   郑薇帮着澄心将郑芍扶到了产房,她身上的袄裙已经被破掉的羊水褥湿。本来她还心存镇定,待听到自己不是尿湿了,而是快生了时,脸也不由得白了,弱弱地叫了一声:“薇薇。”   郑薇有点后悔自己把她吓到了,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怕,太医已经说过,你的胎位很正,等会儿稳婆来了你只管听稳婆的,她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定会没事的。”   说稳婆,稳婆就到,她一来就把郑薇朝外头撵:“小容您快出去吧,这里有老奴在,您只管等着就是了。”   自从郑芍进入预产期,宫内监便拨来了这个稳婆时刻待命。当然,宫外的郑家也没有闲着,将这稳婆的家世扒了个底朝天,确定她本人没有问题,也不存在跟各方势力扯上关系,再给了她厚厚的红封之后,将人放了进来。   郑薇望着郑芍无助的目光,她本想拒绝,郑芍却突然闭了闭眼,将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开,说道:“她说得没错,你快出去吧,这里你帮不上忙。”   说话间,顾妈妈,澄心等人已经端着热水拿着热毛巾就位。偏偏郑薇挡在前头,她们即使着急着,也一时不好上前。   郑薇见自己的确好像是成了碍手碍脚的存在,心里虽仍有一些不放心,也只得让开了路,跟澄心说了一声:“我就在外头等着,你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澄心紧张地答应着,只听得郑芍噢地惨叫了一声。   郑薇不敢再耽误时间,连忙把位置让开给了产婆,从产房里退出来站到了廊下。   刚刚还明媚灿烂的天气不知何时突然就阴了下来。   郑薇看着天色,景辰宫外突然有人高声道:“皇后驾到!”   皇后来了?本来皇后作为嫡妻,照顾小妾生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她来得真是快!她的人还没有去通知她,她怎么来了?郑薇隐隐有些觉得不妙。   皇后脸上端着端正的笑意进了景辰宫,虚扶一把郑薇:“都这个时辰了,小容不必多礼,盈夫人情况怎么样了?”   郑薇道:“刚刚发动,还没开始生产。”   皇后便道:“那本宫进去看看。”   郑薇忙叫道:“娘娘!”   皇后细细的眉毛蹙了起来,“嗯?”了一声。   郑薇心里有些发慌,她舔舔嘴唇,道:“产房狭小肮脏,娘娘身份尊贵,若是进去了,只怕无处下脚。”   “郑小容,你的意思,可是在嫌本宫碍手碍脚?”皇后问道。   郑薇心里憋屈,可还不得不答道:“娘娘多虑了,臣妾只是担忧娘娘凤体被血气冲撞。”   皇后眯着眼睛看着郑薇,半晌轻轻一笑:“郑小容如此姐妹情深,担忧盈夫人的身子,本宫怎么能不体谅呢?也好,本宫就在正殿里等着也无妨。”   皇后明明声调正常,郑薇不知怎地,就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隐藏的恶意。   但若是皇后对她姐妹没有恶意,那才叫是一件稀奇事。郑薇心里不安,想到她们这几天的安排,觉得没有纰漏,很快说服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也不管就在正殿门口把守的几个宫女太监,伸长脖子,恨不得有双透视眼,能望到产房里去。   郑薇听着里头郑芍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没过两下,听稳婆沉稳有力的声音说道:“娘娘这时候且先省着力气,还不到叫的时辰,这才开始呢。”   郑芍带着哭腔啊了一声:“可是,现在就好疼了。不让我叫,这怎么可能?”   稳婆很有经验地安慰道:“娘娘若是觉得疼,老奴给您按一按,到时候也好下胎。”   郑薇伸着耳朵听里头的对话,突然门咣啷一声打开,稳婆慌忙跑了出来,提着裤子就往茅房里跑:“快让让!”   郑薇愕然地看着稳婆疾步如风地跑出了她的视线外,与丝箩面面相觑:“这又是哪一出?”   她忍不住推门进去问道:“顾妈妈?”   顾妈妈面有薄怒,倒还镇定:“小容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张婆子去净房去了。”   郑薇心头有些发慌,好在那稳婆去了没多久便回来,她面上带着尴尬的笑冲进门去:“老婆子失礼了,不知中午吃了什么,有些闹肚子。”   郑薇便隔着门问:“那张妈妈,你要不要紧?”   她倒不是十分担心,宫里的女人生孩子至少会有两个稳婆在场。这个张婆子是常驻宫内,以备突发状况的,另外一个,便由太医院里培养的医婆充任。   能让张婆子驻守景辰宫,这也是经过活动的,太医院里的医婆们毕竟时常跟贵人打交道,背后的背景太复杂,反而不如这宫外出身的稳婆来得放心。   这个孩子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宫里上下绝不会有人敢慢怠。趁着在尚食监活动的时候,郑薇和丝箩很是结交了几个在内外廷跑腿的宫女太监,连太医院里是谁在负责郑芍的生产,她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正琢磨这事的时候,小喜子也跑了回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太医和两个医婆。   这两个御医里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面孔。   郑薇见了人,心里微微一沉,在人进门前把人拦住:“蒋太医呢?”   其中一名太医神色不耐烦,还是拱拱手答话道:“回娘娘的话,蒋太医老母亲犯了急病,今天告假回家侍疾去了。”   这么不巧?   郑薇心下不安,一时没有作声。   那御医也不多与她说话,径自对玉版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四个人匆匆跑过郑薇的身边。   不一时,便听御医在屋内安慰道:“娘娘情况很好,不需担心,您只管听稳婆的话,稳婆叫您什么时候使劲,您什么时候使劲就是了。”   郑薇对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小喜子会意地上前,她低声地问道:“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小喜子道:“刚刚说话的那个是胡御医,年轻一点的姓于。两个医婆,一个姓李,一个姓刘。”   郑薇心里一沉:“没有一个姓金的医婆吗?”她这些天打听来的消息,可是听说的太医院会给郑芍拨一个姓金的稳婆来,这两个,一个都对不上。   小喜子摇摇头:“没有。”他顿了顿:“奴才去太医院时特意找了姓金的稳婆,却听说金稳婆今天拐了脚,刚刚问太医院请了假。”   两人正低声交谈,产房的门又打开了,张稳婆捂着肚子狂奔而出:“让让!都让让!”   张稳婆吃坏了肚子,蒋太医和金医婆都告了假……这些事里,若说有一件是巧合,总不能说件件都是巧合吧!   郑薇心中剧跳:难道说,这一次真的是中了什么人的计策?可是,是谁在宫里有这样的本事,在半天之内换掉这么多人,就为了合围郑芍?!皇后的牙齿都被她拔掉了一颗,她能有这样的手段吗?   郑薇怎么也不相信。   产房里,御医不紧不慢地在安慰郑芍:“娘娘别叫,那婆子的手法,这位李医婆也会,保管比她更能让您快些下胎。”   郑芍不知应没应,郑薇焦灼不安地站在产房前,听见她突然嚎叫一声:“啊!好痛!你到底会不会按!”   那婆子还在安慰:“娘娘现在忍了痛,等到生产的时候就不会遭那么大罪了。”   郑芍怒道:“我不管!你按得痛死了!我就要张稳婆,你退下!”   张稳婆再次从茅房里冲了出来,她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了,嘴里还在说:“娘娘别慌,老奴来了。”   郑薇再等不得,抬脚欲行,突觉不妥,又对丝箩附耳道:“你把顾妈妈叫出来,说我有话跟她说,动静轻一些。”   丝箩全程跟着郑薇,只凭三言两语,也明白了眼前这事绝对有鬼,她点着头打开了产房的门。   两个御医都是男人,自然不可能在到处是女人的产房里久待,他们两个很快退了出来,站在廊下随郑薇一道在等待。   郑薇对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忙将这两人朝房里请:“看来离我们夫人生产的时间还长,二位大人请喝进屋喝茶等待。”   顾妈妈不安地跟着丝箩出了门,郑薇将她拉到无人处,直言问道:“妈妈,你觉不觉得,今日的事情有些不对。”   顾妈妈能被季夫人当成左膀右臂,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她不敢想象自己这一方已经严防死守了,还能被人抓到这么多的空子,此刻郑薇一点破,她哪还忍得住,立刻点头道:“小容也发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两个婆子在房里一直把我们朝外头挤,要不不是老奴也算见识过的,只怕就要栽了。那姓张的婆子拉了两回,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怕是不成了。”   郑薇深吸一口气,对顾妈妈道:“这两个看来都是靠不住的,等会儿你进去,想办法把她们两个制住,绝不能让她们再靠近盈夫人一步!”   顾妈妈肃然道:“老奴明白,老奴一定会拼死也不叫他们得惩的。小容您准备怎么办?”   郑薇问道:“妈妈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假如夫人生产这事由妈妈来主持,您保证母子均安吗?”   顾妈妈大惊,急道:“小容怎么会这么想?老奴是生过孩子,可老奴没帮人接生过,妇人生子原本就是从鬼门关里过一遭,这种事,即使是稳婆也不一定十拿九稳,我怎么能打包票?”   郑薇也知道她是强人所难了,但箭在弦上,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松了气!她冷了脸道:“妈妈进宫来是干什么的,这不需要我再说一遍吧?你若是没把夫人伺候好,你觉得,你回了侯府,季夫人会对你怎样?”   顾妈妈原本六神无主,郑薇厉声一吓,她顿时呆了呆。大约是想到被季夫人找后帐的情形,她哆嗦着嘴唇,一时没有说话。   郑薇不好把人吓得太过,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妈妈也不必太过担心,御医已经说了,夫人身子健旺,胎身正,胎儿也不大,生产起来不会困难。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帮着夫人把孩子生下来,您是生产过的,您想想,生孩子这事是不是没什么困难?”   郑薇轻细的声音徐徐说来,顾妈妈听在耳里,随着她的声音落下,再一细想:郑小容说得一点不错,自己的确是无路可退,事到如今,还不如就此搏一搏!   郑薇看着顾妈妈逐渐狠厉起来的眼神,轻轻吐了口气:这个顾妈妈在侯府的时候能干归能干,可就是有点怕事,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凭她的手艺,长年还在厨房里当个二管事。季氏也只是看在她有一手做滋补汤,还懂点药理的本事才将她选到了女儿身边,伺候女儿的身孕。   原本她这点本事应付寻常的情形足够用了,可谁能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数?要是季夫人安排的刘妈妈在场的话,她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可惜的是,郑芍回宫,原本按制是不能再带一个宫外人进宫的,刘妈妈没有顾妈妈的手艺,只好被留在了宫外。   小喜子将两个太医忽悠进了房,立刻小跑着到了郑薇身边听命。   郑薇轻声道:“你去,想办法让他来找我。”   小喜子瞪大了眼睛,脱口道:“你疯了?!”   两个人都没有点破,但两个人都知道彼此说的是谁。   郑薇按了按心脏:今天的情形恐怕无法善了,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不会想到沈俊。   话虽这样说,但她相信,沈俊一定能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找到这里来。   她点点头,强调道:“我没疯,你去通知他。”   小喜子突然恶狠狠地看着她,怒道:“你这个女人,早晚要把他害死!”   郑薇知道小喜子一向不太喜欢她,只没想到,他居然对她恶意这么大,好在他只说完了这一句,便道:“反正那也是一个傻子,我管这么多干什么!”   他忿忿地一甩袖子,扭头就朝门口跑去。   但还没到门口,守在正殿前的嬷嬷突然叫道:“那小太监,你去哪?”   小喜子一僵,转过脸来,脸上挂了谄媚的笑:“二位嬷嬷,刚刚郑小容说,淑妃娘娘那里有一枝千年老参,她怕咱们夫人等会儿要用,便嘱咐我去找淑妃娘娘讨来先备着。”   好一个张口就来,指鹿为马的小喜子!   郑薇心中赞了一声,听那嬷嬷道:“宫里什么规矩你不知道吗?你一个人也敢在宫里串去串来?我——”   郑薇急忙高声叫着打断:“乔木,还不快出来跟小喜子公公一起去淑妃那里!”   早在郑芍刚开始发动的时候,乔木已经被郑薇打发去厨房里看着,给郑芍做些吃的。   顾妈妈早就到了产房,厨房里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嫡系,这时候若是被人趁乱做些手脚,再容易不过。   但现在情况不对,郑芍别说从容地想吃些东西,只怕是已经在生死当中,乔木再守在厨房里也没了意义,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让她跟着小喜子一道去搭个手!   郑薇相信,以小喜子的聪明劲,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他一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嬷嬷只好悻悻住了嘴。   郑薇看着乔木和小喜子出了门,转身一头钻回了房。   她直奔着床上那个小匣子而去。   匣子里的糖早就吃完,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柄匕首。   宫里的女人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利器,那匕首,是沈俊送她的。   她还记得沈俊送她匕首时嘴角那无奈的笑容:“你一个人在深宫之中,我护不了你,只有送你这个,可我只盼你这一世都不要有用到它的时日。”   郑薇猛地拔开刀鞘。   雪亮的刀光映耀在眉间,衬得她的眉眼森冷如冰。   郑薇伸手抹一下刀刃:这柄匕首外表只用普通的黑色吞鲨口包着,却是一柄吹发断毛的利器。   她端详片刻,将匕首重新揣进怀里:今天,不管谁挡她的路,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再出门时,郑薇直奔着郑芍的产房而去。   路过正殿门口时,那个守着的嬷嬷问道:“小容是要进产房吗?”   郑薇挑挑眉,直直地回望回去:“怎么?不能吗?”   嬷嬷被她一看,嗫嚅了一下:“这不合规矩。”   郑薇冷冷一笑:“那嬷嬷,若是盈夫人没有我在身边陪着她,她出了事怎么办?是不是你来担责?”   她已经看了出来,皇后这么快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她也只敢恪尽正妻的本份守在这里,轻易不动一步,恐怕就是怕出事之后负责。   不管她知不知道郑芍生产时发生的“巧合”,甚至这些事是不是她做的,但她当着满殿人的面,绝不敢轻易插手!   正巧,就像是在呼应一般,郑芍在产房里惨叫了一声:“薇薇救我!”   郑薇心中一抽,那嬷嬷还拦在路口,她直接拐向正殿:“不如我向皇后娘娘请示一下如何?”   那嬷嬷果然像被蜂蜇了一般,让出道来,道:“小容说哪里话?小容愿意去哪就去哪,您请吧。”   郑薇心急如焚地进了门,门里又是一重天地。   两个不知底细的产婆被玉版拿着棍子逼到了墙角,嘴上在叫道:“你快让开!若是娘娘出了事,你负责吗?”   刚刚郑薇说过的话,被人反过头来扔了一脸,郑薇只觉荒谬,听玉版怒道:“你们两个少来这套,你刚刚按的那几下,我们夫人受不了,都一再叫你们住手了,你们还不住手,说,你们安的什么心!”   郑薇环视了一下屋子,这屋里不光有澄心她们三个威远侯府来的人,还有几个平时在殿里殿外,郑芍比较信任的二等宫女。   这些人就像看不见屋里的异状一样,听着顾妈妈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做着其他的准备。   须臾,有人道:“玉版姐姐,绳子找到了,要不要把她们捆起来?”   玉版挥手道:“嘴堵了先捆起来再说。”   屋里所有的宫女一涌而上,郑薇找了找,那个拉肚子的姓张的稳婆根本不在。   看来郑芍此时的阵痛已经过了一遭,正按照顾妈妈的吩咐吸气呼气。她看见郑薇,一下哭了出来,虚弱地叫了一声:“薇薇,我好怕,怎么办?”   郑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担心,都有我在。你不要想别的,只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往后什么苦都不用受了,你别忘了,御医说过,你这个孩子一定能好好生下来的。”   说完这些话,她挡住郑芍的脸,扭头看了顾妈妈一眼。   顾妈妈眉头紧锁,轻轻摇了摇头。   郑薇心中发沉,但在郑芍的面前,她不好问她,摇头是什么意思,想起一事,走到玉版面前道:“你去,把早上伺候张婆子吃饭的人都扣起来,别声张。”   玉版一惊:“是了——”她闭上嘴冲郑薇点点头,扭头冲出了门外。   郑芍突然又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原本隔着门板郑薇还不觉得,现在听起来,郑芍的声音真是又凄厉又可怖,顾妈妈掀开她身上搭着的白布,叫道:“夫人,宫道又开了一指,您再攒着点劲,一会儿就好了。”   郑芍挣得满头青筋暴起,脸上又是汗又是眼泪,哭喊着道:“我受不了了!好疼啊!”   好在这一波疼痛没过去多久,郑芍又歇了下来,趁着她躺在床上吁吁喘气的时候,郑薇将顾妈妈拽到门外问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啊?”   顾妈妈哭丧着脸道:“不行啊,夫人的羊水破得早,可到现在宫道只开了三指,宫道再不开的话,孩子只怕还没出来就被闷死在了里头!”   郑薇跺足道:“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不是说还好好的吗?”   顾妈妈颓然道:“老身早就说过,妇人生产本来就凶险,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像夫人这样的情况,老奴只听过一例。”   “最后结果怎么样?”   顾妈妈神色惨然,叹着气摇了摇头。   郑薇怔然片刻:顾妈妈神色已经说明了,郑芍情况极其不妙,若是再拖下去,恐怕真的……   小喜子和乔木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把人找到了没有,就是找到了,也不知道能有几分用处?   可是,她再在这里枯坐是不行的!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那么,她该怎么办? 第72章 8.3   郑薇神思纷乱,刹那间无数个想法划过心头,最后听见郑芍在叫她:“薇薇。”   郑薇扭头看过去,郑芍的眼神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郑薇心中一沉,在她再次开口前抢先道:“你别怕,我去找人来,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郑薇猛地冲出了门外,她站在门口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刚刚被小喜子稳在厢房坐着的两名御医走了上来。   在他们的身后,张稳婆弯着腰,捂着肚子在小声地□□,眼看着都快站不住了。   那为首的年长御医看见她,急问道:“刚刚这稳婆说,夫人在产房里宫道迟迟不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人来让老夫去看一看?”   这两个人从一开始进到这里就透着股邪劲,别说他们跟郑家不熟,就是相熟,在刚刚的情形下,郑薇对他们的信任也要打个折扣。   郑薇按捺住心急,道:“二位御医不如先帮这稳婆看看,她这个样子,还怎么给夫人接生?”   那位年长的御医急道:“现在自然是盈夫人更要紧,这稳婆不行的话,还是不要进去了,万一她有什么病,过给了盈夫人,咱们可就万死难辞了。我们刚刚听见屋子里情况似有不对,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如何?”   事情越来越不对头,郑薇怀的这一胎是皇帝登基以后的第一个孩子,太医们无一不慎之又慎。这稳婆进来时已经由太医诊治并观察过一段时间,确定她身体健康,身边也没有人得传染性疾病才放了进来,怎么这两人治都不治,便脱口而出,断定她得了烈疾?   别说屋里稳婆已经被控制住,就是没有控制住,郑薇也不可能让这两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去搅局。她眉头一皱,道:“屋里现在正在生产,二位大人,男女有别,恐怕你们进去不大方便吧?”   两个御医对视一眼,目光闪烁,但都没有作声,似乎被郑薇问住了。   “事急从权,现在当然是以陛下的龙子要紧。”两边正在僵持的时候,皇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郑薇回头过去,只见皇后站在正殿之前,在阴沉的天色之下,她的神色藏在暗影当中,让人轻易不能窥见。   她的言外之意是郑芍情况如何就不用管了,只管让她肚里的孩子生出来就行!   两位御医顿时如奉纶音,急忙提起衣摆走上台阶。郑薇顾不得再想许多,在大脑作出判断之前,身体抢先一步拦住二人,断然道:“不行!”   皇后的声音一厉:“郑小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郑薇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当然知道!她在当庭违抗皇后的懿旨!即使皇后现在威严扫地,权力大不如前,她的话也不是她一介小小的嫔妃可以公然违抗的!   如果皇后现在以此罪将她拖出门外打死,她死得也绝对不冤!   皇后的心思到此刻已经再明白不过,不管郑芍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她的算计在内,可若是这两人进去了,不管郑芍能不能平安地生下孩子,她的身体被陌生的男人看了去,以后少不得要被贯上一个“失贞”的罪名。   民间妇人失贞尚且要被浸猪笼,皇帝的女人呢?恐怕不死也会受到冷落吧?   那么,小皇子有一个失贞的母亲呢?他以后还想抬头做人吗?   无数的思潮翻滚着涌向郑薇,最终指向那一个清晰的答案,郑薇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这个问题在现代社会根本不是问题,却在这里成为了皇后置人死地的手段。   自古以来,一直是女人最懂该怎么对付女人。   如果皇后此计真的得逞,郑芍即使活着也生不如死。更何况,人只要活着就有翻身的希望,皇后会让郑芍活下去吗?躲在皇后身后的那个人,他/她也会让郑芍活下去吗?   景辰宫里她们这些郑家的人都是以郑芍为中心,郑芍是她们的根基,她若是死了,她们这些藤蔓也会随之被连根拔起!   那一瞬间的恐惧到了巅峰之后,郑薇不知怎的,开始冷静下来,她平静地望着皇后,道:“娘娘,盈夫人的情况现在很稳定。”   不知是不是郑薇的冷静起了作用,皇后喝了一声之后,没有继续发怒,她冷笑一声:“稳定?你确定吗?”   像是为了佐证皇后的话,郑芍恰在此时惨叫了一声。   郑薇知道,若是此刻她松口了,御医定会进门,无论如何都会让郑芍把孩子生下来,甚至,也许郑芍命大的话,她或者也用不着死。若是郑薇一意坚持,以郑芍如今的情形,她必死无疑!   可是,她无法把郑芍的命交给心思叵测的敌人,她想要的,是郑芍平安地活下来,生下孩子!   除此之外,一切免谈!   郑薇点了点头,缓缓道:“臣妾确定。”   皇后薄江的嘴唇像鱼勾一样勾起来:“郑小容既然刚刚从产房里出来,一定是最了解盈夫人情况的人。你们姐妹情深,你的话一定不会害她,那本宫就信了你的话。二位御医,且退下待命吧。不过,郑小容,你刚刚当众忤逆本宫,本宫不能不罚你,只念在你也是一时情急的份上,就罚你在廊下跪三个时辰吧。”   三个时辰?等她跪完了,黄花菜也凉了。   郑薇紧紧抿着嘴唇,开始往后疾退,她一手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待退到过半时,方扬声道:“请恕臣妾不能从命。”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拔腿就跑!   皇后根本没料到她会胆大至此,愣了一下才喝道:“给我拦住她!”   景辰宫的大门口守着四个人,除了本来就守在那里的值守太监外,另外两个那是皇后带来的人。此刻猝不及防,他们居然被郑薇冲破了岗哨!   郑薇冲出门外后才匆匆转了个头,就看见他们保持着愕然的神情跟在她身后紧紧追来。   郑薇穿着厚重的长裙,本来跑得就不快,何况跟两个训练有素的大男人比赛?那两个侍卫嘴里呼喝着,很快追了上来。   郑薇握住匕首,干脆不再徒劳费力。她等到那两个侍卫到了身边,伸手向她抓过来时,猛地拔出匕首胡乱向那两人捅了两下,大叫道:“都不许过来,谁来我杀了谁!”   其中一个人很快倒地,另外一个也□□着捂住了肩膀。   郑薇的心狂跳不止,她握着匕首朝那个侍卫胡乱挥舞着吓唬他:“皇后只让你抓我,你抓不到不过是失职,何必为此送了命?”   雪亮的刀尖上鲜血滴下,那侍卫喉头滚动着,犹豫地住了步。   机不可失,郑薇再度转身狂奔起来。   耳边的风呼呼地狂号着,一道闷雷打下,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   郑薇的视线很快被雨水模糊,肾上腺激素飙升的后果只让她冲刺到了不过二百米,步子就开始慢了下来。而且她的裙子吸足了雨水,变得沉重无比。   她隔着雨帘匆匆地往回望过去,只见那侍卫捂着肩膀,又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   她心中焦急无比,如果这次被皇后捉到,袭击,伤人,违逆皇后旨意,这几个罪名压下,她一样样地算过来,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她今天这一跑,算是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了上去:郑芍死,她一定会死;郑芍活,她也会有一线生机!   就算是为了她自己,也一定不能被那个人捉到!   大雨滂沱,郑薇的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觉,只觉得像有一道黑乎乎的墙压了过来,伴着隆隆的声音,有人喝问道:“前方何人?停下!”   郑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队侍卫正拦在她前面,为首的侍卫将手压在剑柄上,看来问话的人就是他。   郑薇还没说话,只听一个人的声音道:“这位大哥,她是我们宫里的郑小容,一定是我们盈夫人有事,她出来找人的。”   那人却是乔木的声音。   乔木一边答着话,一边小跑着上前挽住郑薇,问道:“小容,你怎么跑出来了?”   那侍卫神色略松,将手放下,垂手行了个礼,问道:“小容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郑薇先往后看了一眼,哗哗的雨柱之下,她的身后空无一人。那个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她追丢了。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答道:“有劳几位去景辰宫里先看一看吧,对了,还请再给我两个人手跟我去太医院里看看。”   那侍卫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急着说话。   郑薇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她手上没有令牌,一个人如果想去太医院的话,还得费一番周折,如果有侍卫跟着,想必会轻松不少。   无论如何,她现在都不能回景辰宫! 第73章 8.3|   短暂的沉默几乎让郑薇要开始窒息。   好在就在她忍不住将再次开口相求之前,那侍卫点了点头,道:“也好,你们两个就跟着小容娘娘去吧,其他人跟我来。”   郑薇冲乔木道:“你也跟我来吧。”   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被扫了面子,郑薇也拿不准她会是怎么个反应,但现在让乔木回去,若是皇后想拿她出气,谁都保不住她!   她现在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说,乔木她是怎么找到的这群侍卫,小喜子去哪了,淑妃那里又是怎样的情况,等等等等。   可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拔腿狂奔!   郑芍在等着她救命!   太医院在宫城当中所处的位置极为特殊。   它本身是宫城建筑,但大约是考虑到太医们外臣的身份,当时太医院建造时紧靠着外宫一侧所造,只在墙边一处留了个小门,那小门就直通门内。   平时太医们给帝后嫔妃们看病时从外宫进入,遇到紧急情况,或夜里有人看急诊时,便打开小门,由小门入宫。   以郑薇的身份,她平时走外宫已经是僭越。但托这段时日掌管同样也在外宫的尚食监的福,她随身带着一块令牌,这令牌令她轻松地通过了把守的关卡。   两个侍卫接令之后跑得比郑薇还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郑薇紧跟着追了一段距离,步子实在是沉得撵不上了,只好喘着粗气慢了下来,问搀着她,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乔木:“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郑薇问得没头没脑,乔木知道她想问什么,便道:“我们去了淑妃的宫中,淑妃一听是大小姐要生了,便说她带着人参去看她,让我们赶紧去找侍卫通知皇上。”   刚刚一通忙乱,郑薇还没顾上这茬,皇后就来了。不过,皇帝此刻肯定还在圆智那里,他即使能赶回来,也不知道该到什么时候去了,指望皇帝回来主持大局,一点用也没有。淑妃的态度表明了她不会袖手旁观,这让郑薇也松了口气:现在她跟郑芍是同盟,先不说淑妃能帮上多少忙,但她人只要肯去,凭着她的身份,皇后就不敢太肆无忌惮。   她刚刚正在发愁她走了之后皇后会不会狗急跳墙,淑妃既然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郑薇心里最想问的另有其人,那个人却最不好问出口,她只好按捺住心急,听乔木道:“我跟小喜子找到了侍卫房,我们的意思是请侍卫们分两班,一班去守着景辰宫,另一班去找皇上。那些侍卫们本来心有顾虑,只肯去宫外寻皇上,后来还是沈侍卫提到了先太子的事,他们才说分一拨人跟我去宫里,沈侍卫领着几个人跟小喜子去了宫外。”   先帝早年为人酷厉,但一向对亲近的大臣们尚算宽待,他晚年得子之后更加宽厚不少。许多年不动的屠刀在先太子失踪之后再度重启,当时不光服侍先太子的侍卫们全数被斩,牵连者更是不知凡己,连直接宫禁的侍卫统领也人头落地。传说那一次惨案之后,午门前的那几块地砖就是因为那次杀人杀得太多才变得色。   皇帝的子嗣比先帝好不了多少,虽然不是独根苗,但体弱的体弱,愚笨的愚笨。可想而知,皇帝对一个健康儿子的期盼。若是郑芍在他们当值的时候出了事,宫里的人求到了面前,他们却不去帮忙的话,皇帝的愤怒将可想而知。   沈俊拿这事吓唬他们,的确奏效。   两人一路跑一路说着话,太医院小门已然在望,那小门半开着,郑薇低着头冲了进去。   两名侍卫从门后冒出来,左右拦住她:“站住!”   乔木喝一声:“郑小容在此,谁敢无礼!”   郑薇跟着道:“我们是来找太医看盈夫人的,若是耽误了她,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景辰宫里众人已经到太医院来过几回,这里是条猫狗都该知道景辰宫出了什么事。那侍卫住了手,疑惑地问道:“您是小容娘娘?”   郑薇含糊着在想怎么回答,她是妃嫔,九成九进不去外男们所在的太医院。可她既然来了这里,就一定要把事情办成!   恰在此时,前头有人听到了动静,一名全身精湿的侍卫走了过来冲两人笑道:“两位,这位娘娘是跟我们一道来的,已经见过了我们统领。”   侍卫犹豫着看她一眼,让开了路:“既然是统领大人准允,娘娘请进来吧。”   郑薇感激地冲那个说话的侍卫点点头,绕过摆在后面的一排药柜,进了太医院。   那侍卫跟在她身边,问道:“娘娘要找哪位太医?”   郑薇道:“去看看还有哪些太医在。”   她一头说话,一头望向太医院的门口。   整个太医院她们只有蒋太医一个人可以信任。   郑薇之前想过要到太医院里来,根本不是想去找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去求救,身后的那只手既然能改换掉她们这么多人,她不相信,在太医院里那人会没有别的布置。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信不过。   她一直在找机会,看能不能从太医院出手,从宫里冲出去,到外面找个稳婆来,即使再差,也至少要找到机会去威远侯求助!   可是,这里紧邻外宫,是皇宫四个大门外的第五道隐形的门,即使在那样的大雨之下,里里外外,依然守着那么多的侍卫。郑薇只凭着手里的那柄匕首,想要冲出去,比登天还难。   太医们在药房的隔壁,眼看那扇大门离郑薇越来越远,郑薇心急如焚,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穿透雨帘从远处奔了过来!   马车上的那个人一身鲜艳的红衣,就像有所感应一般,抬头冲她望了过来。   沈俊!   马匹猛地被勒住,一个人几乎是用滚的,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沈俊将那人从车厢里扯出来,那人连声哀叫:“哎呀,慢点慢点,老朽的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给颠掉了!”   这人不是蒋太医是谁?   郑薇喜从天降,急忙迎了上去,问道:“蒋太医今日不是告假了吗?”   她原没指望蒋太医回答,谁知这老头翘着白胡子一脸怒气:“家里的下人淘气,下官的老母亲原是有些嗳气,随意在外头请个郎中开两服健胃的丸散吃吃便好,却将下官从上值的路上叫了回去,险些没误了大事。娘娘请让让,待下官去拿了药箱,这就随您回去。”   郑薇心中了然,蒋太医这是在向她背书:他不是跟人合伙,有意在今天给郑芍使绊子,他也是被人捣了鬼。他负责郑芍的生产,就算郑芍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事,他也免不了要负责。   蒋太医既然来了,郑薇心里的大事已经去了一半,她望了一眼蒋太医,却没动身,尽量理所当然地说道:“太医去吧,我还要去威远侯府一趟。”   蒋太医不知是没听见她说话,还是故意装听不见,匆匆跑了进去。   蒋太医不表态,有人却不同意了:“娘娘要出宫,可是陛下同意过了?”这人身上穿着太医的服色,面生得紧。   内命妇出宫,皇后同意都不抵数,只有皇帝特批,还一般得是高位嫔妃省亲才行,郑薇要出宫,搁在平时,想都不用想。这人问一问,完全挑不到理数。而且,谁都知道,皇帝今天出了宫。   郑薇冷冷瞥他:“我要去哪里,难道要向大人您报备不成?”   那人一噎:郑薇说得更不错,她的行为只有帝后能够约束、原本她要出宫,也有四个门里守着的侍卫们查腰牌,根本轮不上他管。   可偏偏郑薇是从太医院里进的门,这里的侍卫们只管进,不管出。   他想再说点什么,却听门外沈俊道:“还不快走?”他不知何时重新坐到了马车上,一手握着马鞭,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样理所当然。   机不可失,郑薇忙拉着乔木冲了出去。   马车哒哒地开始跑动,隔着帘子,郑薇只看见沈俊影影绰绰的红色背影,听他问道:“娘娘要去哪里?”   他果然懂得!   郑薇道:“去杨树胡同,那里有个稳婆,手艺极好。”   杨树胡同就是威远侯府所在的位置,威远侯府是胡同口最大的那家。郑薇她们这些旁枝们,连带着其他的一些人家就住在侯府背后。   郑薇自小在侯府住着,知道这个稳婆给侯府里上至主人,下到婢妇都接生过。不论她本事怎样,只凭知根知底,她也会是首选。本来若不是她在临选那几日恰好生了病,郑家也不会另外荐了张稳婆进宫。   现在再想,这个稳婆的病生得太可疑了些。   威远侯是跟着开国皇帝一道打天下的兄弟,这些年子弟虽在朝堂上不出息,但凭着功劳大,一直占着内城里最好的位置,离皇宫也近便得很,马车没跑到大半刻,郑薇便看到了胡同口那株大得遮了半边天的杨树。   她叫停了马车,对乔木道:“你务必要请两位夫人一起进宫,我带沈侍卫去找刘婆子,我一会儿去找你。”   这些话在马车上时,郑薇已经跟乔木说过,乔木答应着跳出了马车。   “你该信我的。”   郑薇心里正琢磨着事情,她愣了愣才回神:沈俊在跟她说话?   可他的话是从何而来?   郑薇有些烦乱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   “你若是信我,现在就不该在这里。”沈俊声音里像压抑着什么。   他这是在怪她乱跑了?   可是,她只知道他今天没有随着皇帝出宫,她怎么会知道乔木和小喜子一定会把他找来?找不到他怎么办?若是听了皇后的话,她就跪在宫里听天由命,听凭皇后,让皇后得逞,毁掉郑芍,甚至是杀了郑芍吗?   或许其他人会觉得,尽人事,听天命,努力这么多已经够了。可那些人不是她!   她不是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人。即使现在有了他,也一样。   如果有人愿意为她做什么,她当然欢喜,可很多事,必须自己亲自去试过才会放心。   她骨子里还是现代那个刚刚毕业没多久,独自在大城市里打拼,为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加班到累倒,那个独立,甚至是内心有点孤僻的女孩子。   这些问题不会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将一生幸福系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能够明白的,那么沈俊呢?他会明白吗?   不,或许,她该自问的是:他们这样看不到未来的人生,有必要让他明白吗?他们不过是一时情迷,情淡之后,只好各归各路,各安天命。   如此而已。   郑薇只觉苦到了心里,她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马车停了。 第74章 8.3|   郑薇干涩地说了一句:“你不懂。”   她不知怎地,就是不敢看沈俊的神色,低着头冲进了雨幕当中。   刘婆子正好在家,但是郑薇又不是宫里那些能够下召的贵人。刘婆子身份再低微,可也是见识过的,只凭郑薇的只言片语,她当然不敢跟出去。   郑薇目光扫视着桌子上那套茶具,考虑着凭她的身板,能不能在打晕了刘婆子之后当着她儿媳妇的面把她抢出门地去。   恰在此时,沈俊进了门,他二话不说,一手拎起刘婆子的衣领,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将她扔进了马车中,淡淡丢下一句话:“意见这么大,你去找威远侯夫人说理罢。”   他转身跳上了马车,不看郑薇一眼,口里道:“还不上车?”   郑薇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威远侯的大车半挡在胡同口,侯夫人季氏站在车旁边,神色复杂地看了郑薇一眼,对爬下车哭哭啼啼告状的刘婆子道:“你哭什么?有什么事只管推说是我们强迫的你,你什么也不知道,这不就行了?”   刘婆子神色一僵:她还指靠着侯府的人给饭吃,怎么敢这么说?侯夫人都发了话,她还敢继续犟着不成吗?皇帝老儿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现管的当家夫人。何况她一个小卒子,还能扭得过大腿不成?   有季氏发了这一句话,左右两个侍女半架着,将半推半拒的刘婆子架上了侯府的那辆马车。   季氏却没有跟着她们的车去,对左右的人道了一句:“你们伺候老夫人,我坐这辆车,跟那位姑姑道个谢。”她们来时,郑薇就让乔木假托自己是出门帮着寻稳婆的宫女。   季氏一上车就双目含泪,握住郑薇的手道:“薇姐儿,这次若不是你出宫相告,我们还不知道她出了这样的大事,刘婆子我和老夫人一定会想办法带进宫,可是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郑薇真还没时间想到这个问题。   反正她忤逆伤人已经是事实,就是还在宫里也必死无疑,只好出宫来闯一闯,看能不能让郑芍多几分生机。   郑薇没急着答话,在季氏身上转了几眼,见她面对自己,身子似是有意无意地把车门堵了一大半,顿时有些明白了:季氏这是怕自己出宫之后害怕担责,顺势跑了连累她,所以才要上车来,好把自己拦着?   郑薇哭笑不得:季氏也太小人之心了吧?沈俊可在表面上是皇宫的侍卫,她要怎么脱身才不连累沈俊?   但是,好不容易逮到给季氏一个这么大人情的机会,郑薇也不愿意轻易放过,她惨然一笑:“还能怎么办?回宫去听凭发落罢了。只要阿离没事,我就是舍了这一身性命又有什么?”   季氏神色果然动容。   郑薇知道像她这样的贵夫人什么性情,她表面上拿自己当个亲戚孩子,其实心里半分感情也没有,论道起来,自己的地位未必有她身边的玲珑高。她满心算计,又指望别人对她忠心耿耿,再可笑矛盾不过。不过,如果能得些好处,就是跟她演过这一场,这又有什么?   郑薇顺势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我此去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是我娘一个人在宫外,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有机会,还望夫人多照顾我娘。”   季氏呜地哭出了声。   郑薇吓了一跳,见季氏拿帕子捂着嘴,哽咽着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没照应好你娘。薇姐儿你放心,我从宫里一出来就会去大相国寺,不管用什么法子都会把你娘带出来,绝不让她再跟那什么齐内监马内监来往,我会好好照顾她,不叫她坏了你的名声的!”   什么?!!!!   郑薇惊怒不已:她上次都明明警告过季氏了,季氏还敢这样开口诬蔑她娘,她算个什么东西?!!还有啊,她刚刚话里话外的,是在说她娘跟个太监在和尚庙里幽会吗?   这女人看着端庄可亲,真是个人模狗样,满肚子腌臜的贱人!   郑薇气得发抖,几乎想伸手对着她那张脸扇过去!   季氏丝毫不知,她半掩着脸,哭得情真意切。   马鞭“啪”地响了一声,拉车的马“咴”地长嘶着停了下来。   沈俊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车帘外传进来:“到宫门口了。”   季氏急忙擦了眼泪,对郑薇道:“你坐在这里,我有法子,你就跟着我一道进去。”   郑薇就听见季氏在车下跟侍卫朗声道:“我是威远侯夫人,腰牌在此。刚刚我们老夫人请出了丹书铁券,现下车还没有走远,我是跟着我们老夫人一道进来的。”   丹书铁券?   郑薇顾不得再生气,威远侯府可真是狠得下心,连这样东西都请了出来!   外命妇平日不奉诏不得入宫,郑薇还在想,自己该找什么法子让老夫人她们都进得了宫,想不到她们为了郑芍这一胎,连能免一死的丹书铁券都舍得拿出来。看来,他们在郑芍那里下的注真是不小。   这铁券现在虽只是用来进宫,但它又不是万试万用的灵丹妙药,谁知道皇帝什么心思?万一皇帝生气他们拿来乱用,说不得就要夺爵毁券!   难道说,威远侯家在京里的地位就这样危险了?不过,有钱无权,也算小儿闹市抱金,现在看着热闹,找不到强势的靠山,被人一推就倒了。   什么靠山再稳,也稳不过皇帝这一座。   如此一来倒也能说通,为何威远侯府拼着被京城人耻笑的份上也要送嫡长女入宫承宠,看来,侯府的危机比她想象的还大。   进宫只是第一道关卡,第二道关卡是由外通内。   看来丹书铁券的镇慑太大,同样的说辞,季夫人又甩了一次,仍然畅通无阻。   郑薇拨开窗子看了看,除了几个平时熟脸的太监,皇后并没有派人在这里把守。她轻声道:“我跟夫人就在这里分别吧,皇后在里面,我一进去肯定要被扣起来。”马车不能在后宫行驶,季氏也得下车,步行进宫。   季氏惊看她一眼,皱了一下眉,问道:“你是当着皇后的面闯出来的?”   郑薇沉默着,思量季氏不同意的话,她要不要跳车就跑。   季氏便叹了一口气:“可你就这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郑薇轻声道:“今天我什么事都做了,当众忤逆,拔刀伤人,皇后现在只怕一心想我死。我可不想阿离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先去了阎王殿。”   在宫里,杀死一个人的方法太多了。郑芍现在生死不知,她又犯的是这样的大错,皇后都不必吩咐人去杀她,只需要借她今天犯的错,多打她几板子,打板子的时候再做做手脚,她就不用活了。   季氏不再反对,她拍了拍郑薇的手,感慨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郑薇心道,你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你一个没权没势,手还伸不到内宫的外命妇能怎么办?只要你肯放我走,也算能救我一命。就怕——   她才想到这里,就见季氏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给她:“里面有些银票,你往后要用到钱的时候必定不少,收着吧。”   郑薇顿了一下:刚刚她跟季氏说起她娘,就是想要点钱给她娘傍身,没想到听见那些事,害她什么心思都没了。   她捏了捏厚厚的荷包:看银票的数目,应当不少,季氏居然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这么掏了出来给她,也算有点真心了。那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高兴,为什么要这么说姜氏?难道说……郑薇打了个机伶,将那个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脑海。   还好这雨虽然大,倒是去得快。郑薇下车时,天上还飘着细小的雨丝,不再那么扰人了。   雨中的树叶散发着清爽的芬馥,郑薇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了。   她不敢直接进景辰宫,躲着人绕了老大一个弯子,终于到了景辰宫的后面,她随意找个花木繁盛的位置藏了起来。正好今天她穿着一件油绿色的宫装,缩在花丛里,不细细看去,也不容易分辨。   刚刚下过大雨,外面除了偶然巡逻经过的侍卫,只有小猫三两只偶尔经过,宫里人两两相伴,不可随处乱看,倒也方便了她缩在墙角里藏身。   恐怕谁都不会想到,郑薇回宫之后哪也不去,就躲在了这里,只等着万事底定。   郑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她的腿已经蜷缩得没有知觉,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体温烘干,雨彻底地停下,阳光从乌云深处透出了多金线,天光从白得发亮到微微转蓝,她终于等来了如在暮色中破晓的,那声清亮的啼哭。   听见连几重宫墙都隔不住的欢笑声,郑薇望着树梢上头几颗闪烁的星星,放松地笑了出来。 第75章 8.3|   刚刚醒来的时候,郑薇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她定了定神,等双眼彻底地适应了黑暗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一道铁门,身子所处之地不过三米宽窄。   屋子里弥漫着说不上是稻草腐烂的味道,还是别的什么,难闻得让郑薇直想皱眉。   她这是被关进了牢房?   郑薇慌乱了一下,想起自己干的那些大事,顿时觉得,比起皮肉受苦而言,她被关进牢里也算不错的结局了。   想到这里,她动了动身子,身上除了略有些酸软之外,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她昏迷的时候应该没受什么罪。   在雨里浸了这么久,又没及时换衣服,郑薇在昏过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熬不到救兵到。   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她,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郑芍她是否平安。   郑薇一边想,一边把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   她的身上还穿着之前的那身宫装,身上所有的物件,大到那枝玉搔头,小到耳朵上的两枚金丁香,全都完好地挂在头脸上。   而且她放在袖袋里,季氏给的那个荷包也没丢。   郑薇心下大定。   她现在的情形,只有可能被关在内卫里。   内卫里那些人的行事手段郑薇在这段日子里听过不少。   像她这样倒了霉的宫女妃嫔进了这里,身上的皮不被扒下一层才怪。若说玉搔头有宫制标记,让人会有所顾忌倒还好说,但金饰融了之后还能再用,这些雁过拔毛的太监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现在她能好好地待在这里,要么,是她的情形不算太差,要么,是她的事被人关照过,那些人有所顾忌。   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都是好事。   郑薇这里安心了,景辰宫里,郑芍还在和人生气:“陛下,您真要这么狠心吗?”   屋里是玉版低声在劝:“夫人,您才刚刚生下孩子,别哭得伤了身啊!”   皇帝就站在窗户外头,声音前所未有的和软:“爱妃,规矩在此,你不要为难朕。”   郑芍哇地大哭起来:“陛下好狠的心,居然说是臣妾在为难您!郑小容要不是为了臣妾,她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吗?要不是她,臣妾和皇儿两个,只怕就不能好好在这里跟您说话了吧!”   郑芍一哭,就像是应和一般,产房里的婴儿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皇帝心疼不已,忍不住喝斥道:“谁在伺候三殿下,听不见他哭了吗?”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郑芍哭得更加大声:“陛下的眼里就只有小皇子了吧?瞧瞧您这心疼的劲。是啊!臣妾孩子也生了,人也变丑了,您也用不上我了,哪管我们之前奔死奔活地要生下他受的罪?活该我姐妹命苦罢。”   郑芍嚷出这一段话后不再大哭,她开始低声呜咽。   这种哭法更叫皇帝心疼,他再顾不上左右劝阻,推开门闯了进去。   郑薇握着帕子,冷不丁见皇帝进了门,想起自己脂粉不施,还哭得一脸丑态,她“啊”地尖叫一声就朝床里躲:“你进来干什么,快出去!”   屋里人全吓得变了脸色:盈夫人是气怔了吧?怎么敢对着皇上就你去你来的?万一被治个大不敬的罪名怎么办?   皇帝却没放在心上,他往常见的女人们即使在床上也严妆以待,郑芍这样倒是真的新鲜。   他扳了扳郑芍的肩膀,却没扳动,郑芍把脸藏在被子里,硬是缩得叫皇帝一点也看不见。   皇帝便松开手,有意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说,朕要怎么办?”   郑芍猛地探出头来,问道:“陛下不打算治罪了?”   皇帝望着郑薇哭成了肿眼泡一样的眼睛,哈地笑了出来:“怎么?不躲了?”   郑芍不自在地缩了缩脑袋,想起郑薇的事,只好抬头道:“那陛下,我刚刚可听了您说,您不给郑小容治罪了!”   这狡猾的丫头,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不过是松了松口,她顺竿就爬了。   皇帝有些不悦,转头看见被包成一团的小皇子,声音又软了些:“胡说,朕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郑芍嘴一扁,像是又要哭出来。而恰在此时,小皇子也扁着嘴巴,似乎还没哭够,那表情跟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皇帝忍不住揉揉郑芍的脑袋,终于道:“行了,朕知道郑小容护你母子有功。只不过,她忤逆皇后是事实,又差点捅死人,这么多人看在眼里,朕不能不治她的罪。朕总要给皇后一个交代。”   这道理,郑芍心里也明白,她最小的目的也只是想保住郑薇的命,至于其他的事,只要有命在,还怕没有翻身之日?   她哼了一声:“皇后?前天要不是淑姐姐在,凭着皇后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那两个御医一个擅跌打,一个擅儿科,连个正经擅长妇人生产的御医都没请来,臣妾要是听了她的话,母子哪还有命在?”她到底心有顾虑,没敢在皇帝面前太过放肆。   皇帝在郑芍生产的时候已经把前后的事情了解得差不多,郑芍的话在他心里并不过分。皇帝微微皱了眉,不再过于坚持。   他思索着该怎么重新处置郑薇,心中突然滑过一个念头,在话说出口之前改了主意:“郑小容一片为你之心,朕知道。可她乱了规矩,又伤了人,不可不罚,就将她降等罚为洒扫宫婢,”皇帝赶在郑芍发话之前按住了她的唇:“朕知道你想照顾她,这样吧,她以后值守的地方就在景辰宫内,如何?”   郑芍心里不大乐意,但她也知道,这已经算不错的结局了。她再跟皇帝闹,皇帝都已经做了决定,也不可能听凭她胡乱指挥。   郑芍只好向皇帝行了礼:“臣妾谢陛下隆恩。”心里却在思量:薇薇跟着她得罪了太多人,她现在跌到了谷底,以后要是出了景辰宫的话,肯定得被人欺负,但她绝不能再跟以前一样随意出宫门了,当个洒扫宫女,她也不好随时带着她。只好等她回来,自己细细跟她分说,万不可叫她跟自己生了气。   一想到郑薇即使被关在侯府里,也总是在动着跑出去的主意,有时候还会跟自己憧憬,等她嫁人的时候,一定要说服她娘,不要把她嫁到规矩太森严的人家,最好公婆宽厚些,能叫她时不时地出门逛逛,这就最好了。   现在她跟着自己进了宫,从侯府到宫城,从宫城到宫室,眼看能走动的地方越来越小,她不憋坏了才奇怪!   “爱妃别再想些不相干的事了,你这次为朕诞下皇子,想想你喜欢什么封号吧。”   宫妃们越到高位越难晋升,郑芍在刚开始有孕的时候,皇帝就想晋晋她的位份,只不过被皇后以尚未生子为由给拦了下来。现在她孩子都生了下来,还生的是儿子,谁都不可能挡住她的晋位之路。   她是正二品夫人,再往上升一品,就是从一品四妃之一。四妃当中,淑惠二妃已经有人占了,德妃已死,郑芍可以选的,就是贤,德二字。   贤?德?   郑芍眼中划过一抹冷笑,对自己的升职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她懒懒笑道:“臣妾听陛下的。”   “听朕的吗?”皇帝笑着在她手上划了一个字,“这个字,怎么样?”   贵?正一品贵妃?   郑芍一惊,猛地抬头:正一品?皇帝要让她连晋两级,只在皇后之下,诸妃之上吗?!   郑薇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将要过着形同幽禁的日子,她叫了好几声之后,终于把人引了过来:“这位公公,我想跟您打听一下,景辰宫的盈夫人她现在怎样了?”   看守的太监也是内卫之一,一双眼睛即使不笑,也带了三分冷阴之气。他尽量使自己笑得和善:“娘娘不必担心,盈夫人现在平安诞下皇子已有两日,陛下龙心大悦,景辰宫上下都很好。”   郑芍放了一半的心,想起之前的事情,又问道:“那景辰宫里有个叫乔木的小宫女,她的情况如何,您知道吗?”   她冒险拉着乔木出门,后来跟她在杨树胡同那里分开,乔木上了老夫人的车,郑薇就一直没再见到她。   虽然在进府之前,郑薇叮嘱过她,让她回宫之后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没见到她的人,郑薇心里怎么也不会放心。   郑薇原以为自己问个这么小的小人物,那太监不可能专门留心。可他就像百事通一样,笑得更加和气:“娘娘放心,这个叫乔木的宫婢因为莽撞在盈夫人生产时冲撞了淑妃,被她撵去了启顺宫里罚跪,她人是受了点罪,倒没有大碍。”   怎么会是淑妃?难道说乔木最后还是回了景辰宫?   可是老夫人一向为人慈和,乔木又是为着那样的原因出的宫,在回景辰宫的半道上把乔木偷偷放了,让她躲一身,对老夫人而言完全不是件为难的事,她没理由拦着乔木啊!   郑薇问道:“她是怎么冲撞的淑妃?”   太监为难地摇了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这太监能告诉她乔木的下落,已经是意外之喜,郑薇也不再为难他,将从荷包里找到的银票塞给他:“公公有心了,这点银子就给公公喝茶。”   太监笑眯眯地接了银票袖在手里,问也没问郑薇的钱是打哪来的,却站在那里没走。   郑薇以为他还有什么事,便询问地看他。   太监道:“这牢里腌臜,娘娘想必住得不惯,奴才们那里备了些锦被,不知娘娘需不需要。”   郑薇目瞪口呆:这太监是在明目张胆地向她兜售起床铺了。现在坐牢都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吗? 第76章 8.3|   不过,郑薇吃惊归吃惊,也知道机不可失,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又掏出一张银票塞过去,笑着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郑薇坐牢的日子不仅比她想象的舒服,还比她想象得长。   她很快就庆幸自己听了那公公的话,没有心疼多花出去的五十两银子。   凭着她大病刚愈的小身板,想安然无恙地在牢里待上十天,想不再病一场都不可能。   这段时间里,那些太监们对她和蔼得简直不像听着就叫人闻风丧胆的内卫们。   这些人不光尽量满足了郑薇的要求,她想打听个事情,即使当时不知道,过后也必定会带来消息。   要不是郑薇人就在牢里住着,简直有这些人就是她部下的错觉了。   她不止没有传说中的馊饭吃,每天还能有早晚两盆清水梳洗,吃的不是玉盘珍馐,却也有鱼有肉,饭菜比起牢头们都不差。   从公公们透出的口风中,郑薇得知,皇帝想将她贬成洒扫宫女,但皇后异常坚持,必须要打她板子严惩,怎么也不肯松口。   帝后二人为了她的事在较劲,也就没顾上放她出来。   现在的情况,的确是把她关着比放她出去更安全。   郑薇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再担心。   乔木的事,公公们在后来也给她打听清楚了。   据说乔木是在郑芍宫里下钥之前回去的,她回去的时候正撞上淑妃和皇后往回走,皇后当即就要发脾气,淑妃抢在皇后之前喝斥了乔木,将她带回了启顺宫。   这些人尖子一样的太监自然不可能把话说得太清楚,以上的情况,郑薇脑补了一半,想来事实也差不离。   这丫头肯定是怕宫门关了回不去,又担心她,才冒险回去看情况的。   这死丫头,就趁着她不在身边盯着又乱跑!   真亏得她命大。   被放出内卫监牢的那一天是个极好的晴天。   天空像一面瓦蓝的镜子一样挂在天上,郑薇抬头望了望天空,伸出五指,情不自禁地开始微笑。   “小薇,该走了。”   郑薇一怔,看向玉版。这个新名字跟她前世的乳名一样。   澄心难得情绪有些失控,她眼里汪着眼泪,望着她欲言又止:“薇姑娘,真是多谢你了。”   郑薇最怕被人可怜,她受不了地摆摆手,笑道:“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做了我应当做的事,我还要多谢你们两个出来接我才是,夫人那里离了你们能行吗?”   玉版道:“夫人那里都是皇上派来的人守着,何况还有顾妈妈在,我们两个在那里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们,就是想来亲自接薇姑娘,好好谢你一场。”   澄心抹了了把眼泪,也认真地摇摇头道:“跟薇姑娘做的相比,我来接一接你,这又算什么?你当日完全不必闯出宫去,只要能在那天保住孩子…”凭你的本事,这个孩子在手里,就是没有了大小姐,你也能翻身。   郑薇心里一直有事,她这些日子都没敢在牢里问,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之前我在景辰宫伤的那两人,他们有没有事?”   澄心怔了一下,想不到她出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还是玉版答道:“有一个人伤得浅些,在肩头,他已经能上值了,另外一个被扎到了内腑,还在养伤,应该没有事。”   郑薇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她前生后世,连只鸡都没杀过,那天却被鬼附身一样,连捅了两个人。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在牢里的时候她一直回想,一直在后怕。   那两个人跟她无冤无仇,也算皇后与她相斗的炮灰,如果因为她而死,她害了人,这个包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下。   郑薇却不知道,她在松气的时候,玉版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表情。直到此刻,她在对郑芍当日说过的话有了真正的认知:恐怕,大小姐的话说得不错,薇姑娘她在宫里过了这么久,她的心也不够狠,那些事,的确不是她能做的。   内卫在皇宫外侧的最北端,三个人走了小半刻才回景辰宫。   郑薇还没进宫门,就听见里面幼儿细弱的哭声。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挂了笑,直奔进门:“哎呀,给我看看我的小外甥。”   顾妈妈惊叫一声:“小薇姑娘!”她不赞同地看着她:“您刚刚从狱里出来,先洗了满身的晦气再来看小皇子吧。”   郑薇皱了眉,有些不习惯顾妈妈突然转换的态度。   这时,只听郑芍说道:“顾妈妈,把小皇子给小薇。”   顾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是,小薇姑娘她……”   郑芍很坚持:“给她!”她顿了一下,重重道:“这个屋子里,最有资格抱小皇子的,只有她!”   顾妈妈神色难看极了,她不情不愿地道:“万一小皇子要是生了病,那怎么办?”   那个顾妈妈在郑薇不在的时候终于硬气了起来,领着澄心两个丫头,不但顶住了皇后的压力,还在关键时刻为郑芍吊住了命,蒋太医赶到时又操持着熬制了汤药。郑薇在路上就听澄心说,郑芍生下孩子之后,老夫人特别高兴,给顾妈妈的封赏是所有人中最厚的一份。   郑薇见气氛僵持,连忙道:“顾妈妈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阿离,嗯,夫人你别着急,我去梳洗梳洗,再来见小皇子也不迟。”   郑薇出了产房,望一眼自己住的侧殿。   那里大门紧闭,半个人影也没有,肯定是被封住了。   想来她也不可能再住以前住过的地方。   澄心见状忙道:“薇姑娘换了个地方,我领你过去吧。”   宫女们住在景辰宫的后罩房。   郑薇以前没来过,跟着澄心到了南边的房间。   澄心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解释道:“陛下坚持如此,夫人也不能太拧着跟陛下生气,薇姑娘暂时在这里先住着,等陛下的气消了,时间淡了,夫人一定会找机会给姑娘你再晋晋位份的。”   当个宫女比当宫妃自在多了。   除了不能到处乱跑之外,起码不会随时有失身的危险,郑薇心里其实很满意。尤其是想到大雍朝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之后还能出宫,她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现在银子到手,又马上还会有自由之身,郑薇一点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她生怕澄心误会了她的意思,忙笑道:“千万别,我觉得很不错。你们夫人该不会想把我留在这里陪她到老吧?我可还想着二十五岁能出宫过我的小日子呢。”   澄心的手一顿,门吱哑开了一条缝。   她回头望着郑薇,欲言又止。   郑薇心跳了跳,听她道:“姑娘该不会以为,您这样的身份还能出宫吧?”   郑薇心里一紧,问道:“此话怎讲?”   澄心勉强一笑:“姑娘以前是宫妃,不知道这些也是应该的。宫妃被贬为宫婢,这样的情况虽少,但在前朝也有过几个。我这些日子打听了不少,这些人,一个也没能出宫。”   郑薇舔了舔嘴唇,“为什么?”   她自从得知自己将被贬为宫女之后,一直以这条规例为苦中作乐的目标,现在骤然得知此事,她只觉得头又开始晕了起来。   澄心怜悯地看着她,轻轻道:“因为,您的身份,您曾经毕竟是陛下的女人。”   “可是——”   郑薇想反驳,想告诉她,她从来没被皇帝碰过,她根本不是谁的女人!   可是,她想起自己被封美人的圣旨,事实再清楚无比:她就算没被皇帝碰过,这一辈子,只要她是以宫妃的身份活过,她就不可能再开始另一段生活!   这个荒唐可笑的世道!   “姑娘?”澄心见她神色灰了一半,老半天不说话,担心地叫了一声。   郑薇回过神来,笑了笑:“我没事,有劳澄心你给我担一桶水来,我想好好洗洗。”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外面的敌人那么多,她没有了皇帝女人这重身份的保护,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她,将她剥皮吃肉!   她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不能独自出门走动,只能在这方寸之地自我囚禁。   这样的日子,将是无期。 第77章 8.3|   人有事做的时候,日子要轻松许多。   春走了夏又来,秋走了冬又至,时间一晃就是一年过去。   这一年里,除了被皇帝取名为“衍”的三皇子从流着口水的软软小孩童,到长成了呀呀学语的婴儿之外,郑薇也迎来了两件喜事。   第一件就是,她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又长高了;又一件,是她终于升职了。   升职了起码代表着能多要一个菜,就算郑薇有郑芍明里暗里的照顾,可她只是粗使宫女,平常不好随便进正殿,终究不能像以前一样做得太过。   这一个菜对郑薇的意义,相当于三皇子每天能多吃一块花生糖,太重大了。   她在宫里囚了一年多,现在就只想睡好觉,吃好饭,至于其他的事情,想太多没什么用。   “小姐,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乔木笑着从门口进来,郑薇跟她说了很多次,她依然没办法改掉对她用敬称的习惯,时间长了,景辰宫上下又在郑芍的掌控当中,郑薇便不再太勉强她。   她现在的身份,能让澄心帮她调整到两人一间,还在这么好的位置上,已经是太过的优待,更何况,她还叫同样是降了职的乔木跟她住在了一起。   乔木跟郑薇再住在一起,真是帮了她太大的忙。   别的不说,郑薇长这么大都没用棒槌洗过衣服。她一个小宫女,也不可能有人专门给她洗,乔木自然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活计,顺道又包揽了郑薇所有的杂事。   郑薇扭捏了一阵子,实在搞不定这些事,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她。   郑薇笑道:“当然是加菜这么好的事才能叫我这么高兴了。”   乔木对她的懒散和不思进取早就体会甚深,她习惯性地抱怨了一句:“您整天就想着吃吃吃,也不怕什么时候吃成个大胖子。”   郑薇感慨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什么,能放心地长胖,是种多么难得的幸福啊!”   乔木撇撇嘴:“小姐又说怪话了。不过,您每天就这么开开心心地过着,倒也不错。”   郑薇笑道:“你想开了就好,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我干嘛要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活像泡在黄连水里一样?”   乔木却没笑,她深深叹了口气,道:“您要是听了我下面要说的话,准保就开心不起来了。”   “什么话?”   “皇后今天跟皇上建言,说三年快过,该选秀了。”   的确不是个好消息。   郑芍自从生下皇子以后,皇帝对她的宠爱愈浓,除了又升了一级,以前的云充容,现的云容华和苏岚以外,后宫没有人再可撄她之锋。   尤其是苏岚在一年多前流产后又伤了身,容色不再,皇帝对她的宠爱就大不如前。   在后宫之中,现在几乎成了郑芍和云容华的二分天下。   郑薇曾听过一个说法,现在后宫之中是双月争晖。   可想而知,现在宫中格局如何。   如果皇帝是太阳,月亮肯定只能是皇后。但现在连双月争晖这样犯忌讳的说法都流传了起来。皇后还压不下流言,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皇后现在的地位和对后宫的掌控力都大不如前。还有云容华的隆宠,以郑芍在生下一子,位居从一品贤妃高位,也只能跟她平分秋色,幸好她天然出身受限,又暂时没有孩子,否则郑芍的日子就过不安稳了。   皇后肯定不甘被皇帝冷落,退而次之,她也不会容许郑芍这个劲敌一日日坐大。   即使郑芍在生下周衍之后极力推辞了贵妃之位,恐怕除了皇帝之外,没人相信郑芍会安于现状。   即使连郑薇,就算她从没跟郑芍聊过这个话题,可从她日渐隆盛的妆容,和凤目中偶尔浮现的野心来看,她也不会相信,郑芍什么想法都没有。   皇后坐不住了。   不过大雍朝原本就是三年一选秀,皇后在此时提出这事也是顺理成章,郑芍不可能阻止。皇帝若是同样有心,她也阻止不了。   毕竟,看了三年的花,就是再美,也有看腻的那一日。   郑薇望了望正殿的方向,那里有小孩子咯咯的笑声。那样欢快的笑声,也只有小孩子才会有。   她转身问道:“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后宫之事,听凭皇后处置。”   这句话里透出的信息太大了。   皇后在这些年里越发贤良,郑芍在两年前借着身孕才能抢到尚食监的权力,早在把它拿到手里之前,姐妹两个就很明白,这权力不可能永远留在手里。   只不过后来皇后要害郑芍不成,反而被抓住了把柄,皇帝没有实证,心里毕竟对她起了疑,也就顺势答应郑芍,让她保留了手里的权力。   只是现在周衍顺利度过了周岁,皇后又连着两年连办理宫宴的权力都没有,朝中上下早有物议,现在皇后的提议竟然让皇帝这么高兴,似乎终于想让重新将所有的权力都收归一体?   郑薇的好心情去了一半,她嗔怪地看一眼乔木:“你晚点跟我说,等我乐完了不行吗?”   乔木道:“你急什么急?贤妃娘娘得知此事都没着急,你急有什么用?”   郑薇瞟她一眼,没有说话。   郑芍怎么可能不急?只不过,她这些年心思越发深沉,轻易不再喜怒上脸,像直心直肺如乔木这样的,怎么可能看得透她的心思?   只怕她现在又开始关门拼图了。   她沉吟片刻,拿起手边一只织好的棉线鸭子,道:“我去看看小皇子。”   说起来,郑薇这段时间能升职还是托了小皇子周衍的福。   郑芍自小跟她一道长大,知道她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事,便叫郑薇时不时地做些花呀朵地给周衍玩。   过了一年多,等大家事情都淡了,郑芍便找个借口赏了郑薇,说她心细忠厚,伺候皇子开心,给郑薇升了职。   等她跟新到的粗使宫女交完班后就可以到大殿里上班,正式伺候小皇子了。   这活计要是搁在别处,郑薇躲都来不及。   可是,小皇子那里,郑芍别人都没办法放心。   她已经把澄心拨了过去伺候,顾妈妈也是随时待命,小皇子有一回还是生了重病,差点没夭折。   那一回却是有人趁着小皇子夜里睡熟时将窗子开了条缝。   婴儿本来就娇嫩极了,何况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小皇子?更可怕的是,周衍浑身烧得发烫都没有哭出来。   周衍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还好顾妈妈半夜里醒来看了一回,否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宫里上下查了几回,也只查出来,小皇子的食水里被人偷偷下了安神药,这药是什么时候下的,下的人是谁,一点也没查出来。   郑芍让郑薇到周衍旁边,一是想让她过得好一些,再就是找出下药之人是谁。   在那次之后,周衍房里虽然不管日夜,一定会有个人睁着眼睛看着,但人总会有个疏漏之处,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何况,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郑芍还是寄望于郑薇能把背后那个人找出来。   郑薇没办法拒绝郑芍,这个孩子是她,也是她,更是郑家所有人的指望。   御医已经说过,郑芍怀孕伤了身,以后再想有孕,也会很难,他要是没了,他们所有人的希望就断了一半。   郑薇拿着小鸭子先去周衍的房里看了看,顾妈妈正抱着他,轻轻哼着摇篮曲,看见是她进来,先说了一句:“请小薇姑娘去净个手吧。”   郑薇笑笑,抬手止了听着话走过来的宫女,道:“我就是给小皇子送个小鸭子过来,妈妈不用忙,我这就走。”   她将鸭子放到宫女手里,转身带上了门。   郑薇走后,顾妈妈轻声哼了一下,将怀里的孩子紧了紧,嘴里喃喃着:“小殿下不怕,不怕啊,有妈妈陪着您,您什么都不用怕。”   自从郑芍生下孩子,郑家打着让郑芍吃好喝好的说法,顺理成章地留下了顾妈妈。   像她这样的平民,如果想进宫,必须到宫内监走一道程序,让顾妈妈成为正式的宫嬷。换句现代点的话说,就是让她有个编制吃公饭。只是郑芍一直拖着,她说不忍心让顾妈妈一辈子留在宫里,等小皇子大点之后,能离人了,就放顾妈妈回去,让她好好在宫外过日子。   郑芍这话在旁人而言,也算是考虑周到了,只是顾妈妈年纪大,家里也没什么亲人了,留在宫外未必有在宫内这样被人时时奉承着的好日子。   郑芍的话,顾妈妈不敢反驳,只好对小皇子更加精心,若是能伺候得小皇子离不了她,自然更好不过。   郑薇这一年多虽没见过多少回顾妈妈,可她的所为,郑薇也曾听宫女们说过一二,只要稍微想想,她也知道顾妈妈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她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显得对小皇子占有欲强了点。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件好事。   郑薇走到正殿的时候已经把顾妈妈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身份低微,可人人都知道她的底细,守门的宫女见她穿着粗使的服色,不但没拦,在她走上台阶的时候还微微让开了一点。   郑薇冲两人行了个礼:景辰宫里没人在乎这个,但她不能不为人谨慎,以免落人口实。因此,即使郑芍说过她可以随时到正殿来,但郑薇很少像这样不打招呼地就到正殿。   郑芍却没在拼图。   她这里有个熟悉的访客。   淑妃见了郑薇倒是像之前一样亲热地打了招呼:“郑妹妹来了?你可是稀客,我真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郑薇笑了笑,道:“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这两年来倒是越发地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女万事足,她说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直率得有些尖刻。   她虚抬了手,问道:“怎么郑妹妹不坐下?”   郑薇没作声,只是笑笑,心道:就算我要坐,也不能你在场的时候就坐啊。   还是郑芍笑道:“淑姐姐忘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没问过我,也好叫小薇坐下?”   淑妃笑道:“你们姐妹我还不知道?你这是还把我当外人呢。罢了罢了,随你吧。”   她笑过片刻,转头问郑芍:“你真的放心让皇后一个人主持选秀?以我们的身份,你再向皇上透个口风,他万没有不同意你我协理的道理。”   淑妃早就无宠,她想插手选秀,无非想借机看看能不能找两个同盟,最次也好安插几个自己的人手。   郑芍转了转手里的棋子,扬眸一笑:“皇后既然想做,让她留在宫里操持就是,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才懒得兜揽上身呢。倒是避暑山庄,上一年因为衍儿还小,我没去成,今年可不成,我一定得说服皇上,让我去山庄里玩一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最想搞明白堂姐的生产是谁在捣鬼,今天写了几版,发现不先让女主活动范围增大一点,案子很难破,所以时间先快进了一把,明天会提到这件事。新地图即将开始,等我整理一下思路,这个单元有很多秘密都会揭露,需要安排剧情,最近几天只能尽量日更啦 第78章 8.3|   看出郑薇姐妹有事要说,淑妃没坐多久便找了借口告辞,临走之前还劝郑芍:“那些秀女中可是有一些要与你我做姐妹的,妹妹不好太心大,总要挑两个对脾性的,也好互为臂助。”   淑妃这样郑而重之地跟郑芍再三说起此事,郑芍不好拂她面子,只好含糊道:“圣旨还没下,秀女入京也要些时日,姐姐不必心急,待我再等等看看。”   淑妃一走,郑芍原先挺起的肩背立刻塌了一半,她疲惫地揉着额角问郑薇:“你也是来为这事找我的?”   她这副心力交瘁的行状,郑薇倒不好再说了,随即想起一事,转了话题:“三殿下生辰那日,侯夫人可有带什么话进来?”   郑薇不提倒好,一说起此事,郑芍一张俏脸全冷了下来:“大哥亲自带了人去那小伙计的家乡拿人,谁成想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到的时候,那家连人带房子全烧成了白地。”   郑薇问的还是一年多前郑芍生产时的事。   当日郑薇不在现场,后头听澄心她们说,郑薇走后没多久,张稳婆已经拉得昏死过去。却是顾妈妈看着情形实在不对,哭求御医,皇后又被淑妃拿话逼住,不得以让御医给稳婆开了剂方子让她止泻,稳婆原得的是热痢,御医辨证错了,给她开的治寒痢方子。药不对症,自然越喝越重,险些没去了一条老命。   要不是蒋太医到得及时,连催产的丸药都早早备好让郑芍喝了,还不知她后头会受什么罪。   生一次孩子出这么多蹊跷,不用别人提醒,连皇帝也觉得不对劲。他一回宫,头一件事就是将开方的御医拿下,再锁拿伺候张稳婆吃喝的小宫女。郑芍在里头生孩子,皇帝就在外头开公堂。   待到孩子生下,皇帝的公堂也有了结果:那御医连声哭喊冤枉,说自己才进太医院一年多,没见过妃嫔生产的阵仗,盈夫人喊得又惨,怕盈夫人生不出孩子拿他抵命,惊慌之下辨错了症。内卫将御医打个半死,仍然其他的话都没问出来。倒是小宫女没顶住,招出了幕后之人。却是景辰宫一个低阶妃子。等内卫去拿人的时候,那妃子已经悄悄投井,死去多时了。   皇帝不知信没信那妃子就是幕后之人,但郑芍收到消息,内卫查了一两个月,也不知查没查到更深的东西,郑芍一句准话都没从皇帝那里得着,原先负责此事的人便都撤了回来,此事竟是这样结了案。   郑薇和郑芍却是不信有这么简单,尤其郑薇,她总觉得幕后之人出手滴水不漏,阴狠精准,其行事风格很有些熟悉。要不是她和郑芍都有些运道,郑薇又不惜豁出性命破局,郑芍现在坟头上的草都该长老高了。   可惜郑薇为了救郑芍差点连自己也折了进去,等她出了牢房,郑芍精力稍有恢复,已到了半个月以后,就是宫里还残留的痕迹也早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没有办法,郑芍只好从宫外查起。总算查到刘婆子的风湿药膏不知何时被人偷偷换了假药,那换药的小伙计辞工一年多的消息,威远侯世子振奋不已,以为总算能抓到幕后人的只鳞片爪,想不到又成了一场空。   这种次次慢了一步,怎么做也无法翻盘的感觉岂止是简单的憋屈二字可以道尽?   话题一个比一个沉重,这一年里,郑薇没事的时候,把那几天发生的种种都翻来覆去想了个遍,也不得不承认,恐怕上次那个闷亏她们不得不先吞下去。   担心归担心,但郑薇觉得,那人一击不中,还看着周衍健康活泼地长了一年多,郑芍权柄和宠爱日渐隆厚,心里必然恨极了,迟早还会再出手。   只要那人忍不住,就不怕捉不到线索。   但郑薇不敢拿这话安慰郑芍,她现在多了一个儿子,谁知道那人下次会不会舍了她,冲着周衍而来?哪个母亲舍得让儿女置身险情之下?她们又算不到那人会在什么时候出手,若是说了,平白惹得郑芍担忧,也不抵半分用。   她跟郑芍对坐片刻,决定还是先不说这些一想就让人头疼的话题,面上带了笑:“我来之前去了三殿下那里,刚刚没细瞧,现在才想起来,他是新出了颗牙吧?”   说到儿子,郑芍的兴致明显高起来,她招手唤来玉版,道:“去抱豚儿来。”又转向郑薇:“你想知道,自己瞧不就是了。还有,说多少回了,别叫他三殿下,就喊他豚儿。”   郑薇脸色一僵,郑芍有点不高兴了:“你平时少来正殿,竟与我生分了不成?早说了这是你外甥,私底下就叫他一声小名又如何?”   郑薇抽抽嘴角:要不是你们古人不兴叫大名,我直接喊名字都行,但豚不就是猪的意思吗?叫堂堂皇子是猪,这名字的耻度比狗蛋还高,她怎么好意思喊出来?皇帝居然能同意郑芍给自己儿子取个乳名为猪,也是够奇葩的。   好在郑芍没缠着郑薇一定答应,她想起了别的事,“我叫他们把你就安排在隔间住,你不会嫌豚儿吵吧?”   这个不到三尺高的小娃娃说不定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郑薇怎么可能会嫌弃?她担心的另有其事:“隔间,那不是顾妈妈住的地方吗?”   周衍房里晚上常年有四个人,两个乳母日夜是离不得的,除此之外,还留着两个守夜的丫头在门口随时等候传唤。郑芍原是体谅了顾妈妈年纪大,免得被三皇子的哭闹扰了清梦,特地免了她晚上轮值,顾妈妈却说不放心小皇子离了眼,硬是在房里多置了一扇屏风,隔出一个隔间来,她晚上就在隔间的小床上睡着。   这小隔间其实也挡不得什么,但有了它,就显得顾妈妈跟其他在一个房间里的人格外不同些,小皇子晚上要尿了要吃了,自有其他人忙着,顾妈妈隔着一道屏风,不必跟别人一样,时时刻刻地伺候这小祖宗,多少能偷点空闲。   郑芍答道:“我让她挪出来了。”   “挪出来了?她跟两个乳母挤一个床睡吗?”   “那就随她了,原本我也没安排她值夜。”郑芍看来没把顾妈妈这些时日传遍了景辰宫“忠心细致救了三皇子性命”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对她并没有像传闻中的倚重。   这就难怪了,郑薇平时去看小皇子时,顾妈妈也没那样针对她过,原来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抢了她的专属位置,她这是令顾妈妈感到威胁了吧?   还没到岗就跟新同事有了摩擦,这个开局,略有些不顺啊! 第79章 9.1|   春天已近结束,随着气温的一天天升高,每天天亮的时辰也越发的早了。   郑薇做洒扫时常常被安排在每天最早的时辰值守,她起惯了早,在早上第一缕阳光照入窗棂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刚刚睁开眼睛,耳边便有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郑薇一骨碌爬起来,快步绕过屏风,果然就看见昨天晚上把一屋人折腾得人仰马翻的小祖宗周衍躺在悠车里,望着悠车上的彩扎风车拍手直乐。   郑薇笑嗔一句:“真是被你这小魔星整怕了。”边说话边伸手进去,将他抱了出来。   悠车旁边,两个乳母一个撑着手在打瞌睡,另一个已经半趴在椅子上睡得口水都流了出来,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顾妈妈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呼噜打得震天响。   郑薇才到了三皇子这里没两天,周衍添了个夜哭的毛病,每天一到酉时左右,景辰宫上下便要被这坏小子准时准点的哭声搅扰清梦。郑芍请御医来看过,夜哭毕竟不是什么正经病症,御医来了也只是开两副调理的药膳给周衍,连安神药都不敢给他开。只说在白天时想法子让这小子少睡些,慢慢就能憋回来。   郑芍听归听,可这毕竟是三皇子,下头的人谁敢平白让他短了觉?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平时连多哭两声都是天大的事。   拖了两天,周衍夜哭的毛病没好,反把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折腾得人仰马翻。昨天晚上奶娘们交换着掂着他走了大半夜,他好容易安静没两个时辰,这几个看来是趁着现在好好休息一程子。   景辰宫的人员,尤其是皇子身边的人都有定数,除了夜里值守的两个宫女白天可以轮换之外,两个奶娘时刻都要照管着周衍不离身。即使人手再多,也经不住这么多轮折腾。郑薇因为隔了块屏风,她平时睡眠质量不差,即使被他哭声惊到,不比得其他人整夜待命那么辛苦。   这几夜看来是把她们累惨了。   郑薇抱着周衍在屋里转了两圈,他开始还乖乖地伏在她怀里,只没一会儿便扭着身子,拍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鸟,舀!”   这是听见外头的燕子在叫,想去看鸟了。   这小子脾气又臭又拧,这些天新学了走路,只要是醒着,必然要在外头满院子撒欢,绝不肯在屋里多待一会儿。这不,话都没说利索,就要急着表达想出门的意思了。   这片刻宁静难得,连着折腾几个晚上,郑薇见那几个睡得香甜,也不想周衍因为这点小事哭闹起来,只好哄着他:“好好,咱们出门看鸟去。”一边就手拿了悠车边的哆罗呢小斗篷给他厚厚裹上,将周衍抱出了门。   五月初早上虽比白日里冷一些,但这种凉意偎在皮肤上十分舒服,并不觉得冷。郑薇站在门口深深呼吸两口空气,转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沈俊一身红色斗篷,背对着她,同另一个人守在正殿大门旁边。   皇帝昨夜宿在景辰宫,看来他也跟来了。   这位置并非一个普通的侍卫可以站,大约是为皇帝很办了几件漂亮事,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由一名普通的六品带刀侍卫连升两级,成了一名正五品左中郎,掌理一队皇帝亲卫。   正五品在武官,尤其是起始就是从七品的禁军中,他的品级不算高,可难得他不但升了官,还离皇帝更近一步,这至少说明,他极得天子信重。能在内院里值守的,原本就只有皇帝最信任的人能做。   满打满算,沈俊今年也才刚满十八,虚岁不到二十,尚未及冠,在勋贵英才扎堆的禁军当中,他的年龄和品级也是令人瞩目的。   即使郑薇在景辰宫中自我禁足一年多,流言却是长脚的,她也曾听过宫女里私下议论他时的爱慕,甚至传说因为皇帝的这份青眼,连沈家高贵的大门都向他开了一线,有意让他认祖归宗,为他配一门贤惠的淑女成婚。   “飞!飞!”   周衍突然拍着巴掌兴奋地开始大叫。   郑薇回神过来,嘴里哄着他:“好,好,我们看鸟。”   房梁上的燕子正鸣叫着绕梁低空盘旋,郑薇抱着周衍下了台阶,追着燕子跑了两圈,没一会儿就喘着粗气,有些乏力了。   郑薇停下来揩一把汗,一抬头,却见大总管春生正脸冲着她挤眉弄眼。   郑薇一愣,正殿的门无声打开,他狠狠瞪郑薇一眼,甩一下拂尘,领着几个端着水盆衣物配饰等杂物的太监宫女进了大殿。   是了,现在已经开始按夏令时上朝,皇帝这个时辰该起床了。   郑薇抱着周衍想走开些,谁知这小祖宗不知看到了什么,啊啊叫了两声不依,还使劲扭着身子想下来自己走。   郑薇以前很少抱孩子,这一下再也抱不住了,只好把周衍放下。周衍下了地,一下就撒了欢,啊啊叫着朝台阶跑去。   郑薇急忙跟上,这台阶砌得高,她倒不怕这小家伙几步就能蹿上去,她只需在旁边时刻看护着,确保他不会掉下去就行了。   百忙之中,郑薇抽空往上看了一眼,正巧捉到沈俊的眼神从她身上飘过。   她眼角朝那个方向溜了一下,也没看清那人是个什么脸色便低了头。   别看她这一年没怎么出门,两人见面的机会却不少。她分到的洒扫区域就在前院,只要皇帝到景辰宫过夜,郑薇洒扫时,十回里有五六回就能看到沈俊。   每次看到他,也只能这样略飘一眼,皇宫里人精这么多,多一眼再不敢看。   她不由得想起前两天让小喜子递的信,也不知道,到没到他手上?刚开始递出去的时候,郑薇满心认为自己识大体懂大局,现在却被他刚刚虚虚一瞟,仿佛有些心虚了起来。   这一年里,两人来回传过几次信,为防万一,信里除了她娘的情况,很少言及其他。   只除了最近的一次,郑薇想到宫中最近的流言,委婉地提到他的亲事。转过天来,他便让小喜子给她捎了一块鹅卵石。   他什么也没写给她,郑薇一看便明白了,他在说,我心匪石。   郑薇不想再回想自己收到石头时的心情如何,两人见面多,却几乎没有沟通的机会。她不知道沈俊对她执着在哪,可是,若他为了自己耽误婚事和前途,这绝非她所愿。   她这一辈子左右是要耗死在宫中,何必又拖着一个人再陷进来?   郑薇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封措辞明确的分手信。   那封信,算算平时两人传信的频率,应当是到了他的手上。   郑薇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居然被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心乱至此。   周衍突然直起小身子,站在台阶上又大叫起来:“父皇!”   这两个字他叫了无数遍,再顺畅响亮不过。   郑薇一惊,皇帝的笑声自头顶传来:“豚儿这么早便来给朕请安了?”   周衍哪知道回答?一边流着口水,笑得咯咯地,朝皇帝的方向伸过手去。   郑薇这两天一直跟在周衍身边实习,别的不知道,这个动作还是识得的,他这是想皇帝抱他了。   皇帝也正在此时笑道:“豚儿快到朕这里来。”   郑薇再没时间想东想西,她抱起周衍步上台阶,将这兴奋得乱扭乱动的小家伙放到皇帝手里,同时深深地福了下去:“奴婢小薇见过陛下。”   这是她一年后头一回见到皇上。   她低下头来,那截纤丽秀巧的脖子在晨风当中如同交颈含水的鹅。   周显看着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女人,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第80章 9.1|   他眼神在郑薇的颈上流连一下,将儿子塞到她怀里,瞪向连催好几声的春生一眼:“走吧,满院的奴才,就数你最没眼色。”   郑薇挥去心中那点粘腻的异样感,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皇帝的随侍们安静地从她身边走过,先是身着蓝色绸衫的太监,再是粉色衣裙的宫女,最后,是身穿朱衣,足蹬皂靴的侍卫。   郑薇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个人在经过她时脚步略顿了一下。   她蓦地屏住了呼吸,即使明白对方在这种场合下不可能说话,郑薇还是紧张地看着那个人的影子从她脚背上拂过。   他到底,有没有收到那封信?   还没有等到沈俊的回音,景辰宫便在三皇子日晚不消停的哭闹声里迎来了端午节。   “哎哟哟,嬷嬷的小乖乖,真是可怜,快把眼泪擦擦干净。”又是几乎整晚没睡,顾妈妈先头还养了几两肉的脸色看上去灰黄憔悴,她抱着三皇子说着话,将几个伺候的下人挤开,坚持要给小皇子亲手穿衣。   五月的天,暑热已经开始,顾妈妈给周衍穿了里衣,又套一层小夹衫,最后还给他罩上潞绸小袍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完全还是一副春天的装扮。站在左右的奶妈面露不满,欲言又止。   郑薇看小孩子被闷得脸都红了,扭着手脚不断地挣扎着哼唧,实在可怜,便道:“妈妈,现在天热了,再给三殿下穿这么些衣服,是不是不大妥当?”   顾妈妈眼睛撩她一下,似笑非笑:“小薇姑娘,您没生养过,是不会明白的,小孩子身体娇弱,容易受风着凉,原就应当多穿些,否则的话,若是病了该怎么办?”   郑薇垂下眼皮:顾妈妈这些天对她的针对,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出来。她这些天含沙带影地说话,在郑薇的眼里,实在无聊得很,她虽然不怕顾妈妈,但也不想平白生出口舌是非,往往就成了退让的那个。   顾妈妈看郑薇不作声,以为自己又成功地把她挤兑住了,嘴角微撇,正要乘胜追击,忽而眼睛微饧,身子晃了晃,手里的孩子一下没抱住,猛地向下滑去!   众人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急切之下,怎么反应得过来?郑薇离得最近,在满屋人的惊叫中探身下去,稳稳将快要掉到地上的三皇子兜了起来!   三皇子大约以为他们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还乐得哈哈大笑。   郑薇惊魂未定地看向顾妈妈,冷然道:“妈妈看来这几日劳累过甚,还是在屋里好好歇息着罢!”   顾妈妈的脸色阵青阵白,待要反驳,可刚刚事实俱在,她的确是因为困顿分了神,只有忿忿瞪着郑薇,辩白道:“刚刚只——”   郑薇哪里听她说话?三两下将孩子还没扣好的小袍子解开,扒了里面的夹衫,对奶娘道:“去寻件薄些的来给殿下穿上。”   顾妈妈大怒:“小薇!”   郑薇转向顾妈妈,口唇含笑:“怎么?顾妈妈,刚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确定你真要在这时候去正殿来请贤妃娘娘论断?”   郑薇最烦做无用功,先前数次忍耐顾妈妈的挑衅,也不知是哪里叫她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压她一头,不妨她逮住一个机会,立刻就占住主动权反击!偏偏这把柄还是自己递到她手里的!   顾妈妈再自恃自己是贤妃娘娘的亲信,但刚刚的失误若真被郑薇告上一状,她可没把握这一屋的人都会帮自己瞒着!   她怒视郑薇片刻,对方毫不相让地与她对视,她不得不低下头来:“小薇姑娘想得很周到,老身多谢姑娘的体恤了。”只那声音里怎么也无法忽视掉的怨怒让人不需猜测就听出来顾妈妈此时的心情有多坏。   两人交锋的几句话里,奶娘已经寻来大红二色金织宝相花的纱衫来给小胖子套上了。   郑薇懒得跟周妈妈打嘴皮官司,往小胖子手里塞了个草蝈蝈,冲几人点点头:“好了,我们出去吧。”不再看周妈妈一眼,转脚出了侧殿门口。   在一行人离开之后,周妈妈呆呆在门里站了片刻,突而咬牙道:“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不也跟我们一样,是个奴婢身子?”   话虽如此,可这个奴婢,她在娘娘心里不一般,若是有她在,以后娘娘眼里还看得到我吗?周妈妈心底充满了彷徨不定:若是,这个死丫头能不挡路就好了……   郑薇不知她身后某些人的算计,抱着小胖子走了短短一段路,脸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郑芍早早坐在正殿,郑薇见她在宝座上端坐如仪,顿时心生促侠,在进门之前将小家伙放下笑道:“三殿下只要翻过这门槛就能见母妃了,加油啊!”   周衍再精力充沛,也只有不到半尺高,哪能翻得过去足有小腿高的门槛?郑薇将他放在门外头,自己先一步进了门,他也不着急,两只小胖手扒在门槛上,吭哧吭哧地抬着小胖腿就往上攀。   他今日偏偏被奶娘打扮得红彤彤金闪闪,趴在门槛上的模样活像只成了精的红包在翻山,殿里殿外的人俱都抿了嘴忍笑望着小家伙。   周衍使了半天劲,弄得满身是汗,还是进不了门。郑芍歇了笑声,步下宝座将儿子抱起来嗔道:“你真是个促侠鬼,一点也不知道疼一疼我们豚儿,瞧瞧,这才多少天,孩子都瘦了。”她蹙起眉头:“要不让钦天监给他看看吧。”   小孩子夜哭这毛病多半折腾的是大人,郑芍见孩子这几天白天睡得不少,就是醒着,精神也健旺得很,便不像之前那么担心,还有了闲心偶尔欺负一下儿子。   郑薇无可无不可地道:“让他们看看也好。”求个心安。   就是在民间,小儿夜哭也很少用药,多半是各家大人到庙里道观为孩子求道符,或者符也不必求,唱几句巫谣就能解决此事。   简而言之,就是搞些封建迷信来试试。   端午节无非是挂艾叶,吃粽子,喝雄黄酒。以前在京城里住着,有时侯府里还会把女孩子们放出去让看一看赛龙舟,只现在在宫里,自然什么都不必想。   郑芍给儿子佩戴上装了驱虫香药的五毒香囊,跟郑薇说句话的功夫,这小家伙便又睡着了。   郑芍有些不甘心:“大节下的,这小子怎么说睡就睡?万一等会儿皇上要来怎么办?说起来,皇上这几日过来,这孩子都是在睡。”   郑薇拦住她作乱的手,一根手指竖起来:“嘘,让他睡就好了。你忘了,今天一早皇上要出宫看龙舟比赛,等回了宫,肯定要去皇后那里,不是说,太子这几日也病了吗?”   郑芍一愣,想了起来:“也是,怎么就忘了?今日是节庆,皇上不会来的。”她垂下眼皮,望着儿子安静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薇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这几年郑芍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她应该是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小妾的设定,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别扭,只是,逢年过节的,丈夫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在另一个女人身边陪着,这总不是个很好的话题。   郑薇所料不错,皇帝直到快到掌灯时分回了宫。入宫之后,他哪里也没去,径直去了皇后的坤和宫。   皇帝回来的时候,郑薇刚从郑芍房里出来。御膳房做的粽子花巧多又好吃,她跟郑芍两个都有些吃撑了。两个人先前在院子里绕了好多圈消食,而郑薇直到躺在床上好久,被胃里的糯米顶着,都没能睡着。   这一天的晚上星光点点如碎银,在几乎是透亮的窗纸上,一道黑影突兀地印了上去。   郑薇猛地瞪大眼睛。 第81章 10.1   经过周衍这几天半夜加班加点的夜哭,不止是他的两个奶妈,就连在门边值守,可以轮班的几名宫女都神思不守,疲惫不已。   借着屋里唯一那盏燃着的宫灯,郑薇看到,澄心和另一个叫秋蝉的小宫女靠坐在她躺下的榻边,头一点一点,早睡得熟了,更不必提其他人。   窗外传来两声细弱的猫叫声,那黑影映在窗纸上,很像一个圆圆的猫头。   郑薇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她几乎是无声地翻身下了床。   片刻之后,那只猫头缩了回去,然后是“噗”的一声轻响,一根削尖的细竹竿戳破窗纸探了进来。   不出片刻,从竹竿的孔洞处缓缓爬出了一只长着八条节肢的——   蜘蛛!   郑薇的汗毛都乍了起来:那蜘蛛在竿头处探出长足及半个身子,尚未见全貌,只看它在月色下隐约可见的毫毛,以及那比大指指都大的身子,也知道这样狰狞的东西绝非善类!   竹竿吊着那只蜘蛛一寸一寸缓慢地朝正中的床铺递进!   郑薇这时猫着腰已经到了门口,门栓拉动时轻轻咔地响了一下,竹竿一顿,就像那一头失去了支撑物一般斜签着掉入了房间!   待到郑薇拉开房门时,那人已经快跑到了宫殿的拐角处,只看见一条穿着白衣的,窈窕细瘦的影子在月光下飞奔,那人一头长发披散,看身形,绝对是个女人!   郑薇大急:想不到这人如此警觉!   如今这人就在院子里,她倒不怕她插了翅膀跑了,只怕这人又像先前那些人一样在口中藏了毒,万一把她逼急,惹得人服毒自尽,这岂不白费了她一番布置?   夜深人静,廊前空无一人,只有早蝉在初夏将至的夜里嘶声鸣叫。   郑薇因着担了这份心,反倒不敢叫出来示警,只是跟在那人身后发足狂奔,脑子里飞快转着,想出来的主意却一个也不敢冒用。   转眼那人已经拐过了拐脚,眼看将要没入森森的阴影之中——   突然,一道赤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前头的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到了那影子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赤色影子单手擒住那人,不知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那个差点逃掉的女人呜呜软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影子也从房檐上跳了下来。   郑薇心下大定:这人身上穿的侍卫公服,看来郑芍还是跟他有些默契的,这人必是一早就埋伏在此地,只等着作鬼的人入瓮。   然而不等郑薇的气松完,那侍卫终于抬起头。   郑薇的心卟地差点跳出来:居然是沈俊!怎么是他在这里?!!   沈俊的目光只在郑薇面上平平下滑后突地一滞,挺秀的眉毛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郑薇突地想到自己刚才为了抓人,连鞋也没穿,竟是赤着足跑了这么远!   现代人赤足没什么大不了,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郑薇窘迫地缩了缩脚,徒劳地想把脚藏进裙角里。   直到那双白豆米一样的脚趾头不安地扭动了好几下,沈俊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咳嗽一声移开了目光。   郑薇尴尬了片刻,总算想起来最当紧的那件事,忙拍起殿门叫道:“起来了!有贼!快起来!”   刚叫了两声,门里就像有人守着一样,门栓被人从里头抽下,大殿里的灯火也随后大亮,玉版举着烛台奔出门来满面紧张地来回望:“贼捉到了吗?”   郑薇见她珠环虽褪尽,但服饰齐整,再望一望她身后挑着两盏羊角灯笼的宫婢,便知道这段时间恐怕景辰殿正殿也是外松内紧戒备许久,否则不会她一叫门,就开了。   两人交谈间,沈俊提着那女人也到了近前。郑薇同时也看清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却是一看就叫人心里发怵的景天洪。   竟是这两个人在合作捉鬼。   玉版看郑薇一眼,得到后者的点头确认后,上前一把撸起那女子的头发,莹黄的烛火将那人惨白的面庞照得清清楚楚,玉版轻吸一口气:“刘选侍?!”   郑薇也吃了一惊:这段时间她同郑芍几个将有可能埋着的钉子猜了个遍,就是没想到,居然这个人是刘选侍!   刘选侍同郑氏姐妹一道入宫参选,只被宠幸过不到十晚便被皇帝撂在了脑后,但她跟同乡王常在那个时时刻刻要找事的挑事精不一样,刘选侍为人一向谨小慎微,进宫没多久,很快就将自己融入了宫廷生活中。作为宫妃,她却没什么威严,有时候澄心她们跟她大声说句话,她都战战兢兢地,好像再大点声她就能吓得晕倒在地上。   这么个胆小得甚至有点窝囊的女人,她是向谁借的胆子,居然敢做出谋害皇子的事?她家里可是有名有姓的良民,她不怕此举害了一家子的命吗?   如果不是对郑芍御下的手段自信,郑薇几乎要怀疑景辰殿还藏着一个人,那个人才是害得周衍差点夭折的元凶!   但周衍日常里接触的人都是宫里宫外查过数遍,身家清白的亲信,其他宫里的高位嫔妃,除了淑妃之外,郑芍几乎跟其他人没有来往。若是想靠近他并下毒,也只有这些使尽巧计要巴结郑芍的景辰宫低位嫔妃了。   刘选侍神色委顿地垂着头,并不回应玉版。   玉版面罩寒霜,也不多话,冷声道:“带进去请娘娘发落!”   郑薇忙道:“她往三殿下屋里放了只毒蛛,快让人去把它抓出来!”她出来时,那竹竿才捅进窗户,毒蛛就是再能爬,也不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爬到周衍床上,何况郑薇出门时已经顺便掐醒了守门的宫女。   叮嘱完这一句后,郑薇错后一步,跟在众人身后转进了内殿:幕后的这个人折磨得景辰宫上下不得安宁,刘选侍只是个小卒子,郑薇是真想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刘选侍图的什么,宁愿枉顾一家人的性命也要害了周衍。   郑芍端丽如仪,坐在太师椅上,面上不见怒色,却不看刘选侍一眼,径自望着小喜子:“能下这样的手,必不会是一时糊涂,我也没什么话要问,就劳沈大人景大人先同你伺候伺候刘选侍吧。”   此时此景,能说伺候二字,必不会是字面上的意思。但便连郑薇也没想到,郑芍上来就要行辣手,但转念一想,郑芍作为宫妃,原本就没有权利处罚同为宫妃的刘选侍,皇帝再宠她也不会轻易坏规矩。郑芍想做点什么,也只有这一夜的时间,若不行点非常手段,刘选侍的骨头硬些,她怕又要一无所获。   郑芍话音刚落,原本无声无息的刘选侍突然呜呜叫了起来,焦急又恐惧地望着她。   看到刘选侍张嘴的样子,郑薇才发现她的下颌骨角度很古怪,像是被人卸掉了。   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沈俊,听郑芍叫了一声:“慢着,你是有话要说了?”   刘选侍点头如捣蒜,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像是怕得狠了。   然而还不等郑芍开口,沈俊突然出列抱拳问道:“娘娘可是还有何吩咐?刑求时间不会短,娘娘可稍事休息。”   沈俊跟在皇帝身边一向就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郑芍不料他一气说了这么长一句话,愣了愣方道:“本宫无事,你去吧,有劳沈侍卫了。”   沈俊和景天洪退下后,郑芍这才看向郑薇,触到她的脚后目光微顿,对玉版道:“你去给小薇拿件衣服来穿上,小薇陪我坐一会儿吧。”   就是在宫里历练得再老辣,事涉唯一的儿子,郑芍也不可能不紧张。   郑芍的身后,余下几个宫女呈燕翅阵型悄然无声地站在她身后,看上去气派得像是在给她护法,又像是在往她的手臂上挂上两道沉重的枷锁。   郑薇不由得握住了郑芍的手。   郑芍的手却比她想的暖,她把手从郑薇手里抽出来,摇头道:“你坐着吧,地上怪冷的。”   郑薇手指忍不住捻了捻空空的手心,好像,有哪里不对了……   郑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大殿的牛油香烛灯芯爆了两回,窗外的月亮爬到对面的树梢时,小喜子进门禀道:“娘娘,她愿意说了。”   “是谁?”   小喜子为难地道:“她说要见了您再说。”这是想借她手里那点消息求情?这女人真蠢到这个地步?   小喜子身上带着明显的血腥味,郑芍却像没有闻到,她简短地道:“走。”一马当先地出了殿。   刑房设在小厨房旁边的柴房里。   郑薇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血乎乎的影子后就不敢再看,郑芍却平静地走上前。   沈俊不知去向,景天洪粗暴地抓起刘选侍的头发,迫使她与郑芍对视:“说!”   刘选侍嘴唇哆嗦,含糊说了一句话,大约被拷打得气力净失,这声音不比蚊子大。   郑芍没听清,心里着急,半蹲下身问道:“你说什么?”   郑薇这时缓过了一回劲扭过头来,恰巧看见刘选侍目光突地狠戾,身子骤然前倾,嘴巴猛地张大,而在她嘴边的,是郑芍那枚圆润垂珠的耳朵! 第82章 10.1|   “啊!”郑薇失声惊叫。   眼看刘选侍的牙齿即将触到郑芍的耳垂,郑薇离郑芍足有两个身位,就是想扑过去救她也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郑薇大叫的同时,原本站在刘选侍身侧的景天洪动了——   他大约是来不及出手,只好先一脚踹了上去。   刘选侍口中喷出鲜血,惨嚎着倒下来。   郑芍骤然遇袭,还不知她身后情状,便见刘选侍倒了下去,情急之下合身扑了上去,“不要!”   刘选侍头脸都是血,郑芍顾不得脏污,将她头抬起来,迭声问道:“本宫问你的话,你快答啊!”   刘选侍喉头咕咕地响,她两眼睁得极大,茫茫然不知在望何处,很快地失去了光泽。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等郑薇扑到郑芍面前时,景天洪已蹲下身去,探了探刘选侍的鼻息,又扒开她的嘴巴,最后漠然道:“她咬舌自尽了。”   郑薇心中悚然:被拷问成这样还能找着机会寻死,刘选侍的死意甚坚哪!   郑芍垂着头,郑薇看不清她是什么神色,只听她声音充满了怒气:“死了?她真以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   她猛然起身,绣着凤仙花的大红色摆袖在身侧滑过凛冽的风,快步出了门:“伺候她的人呢?有没有什么异样?”   一时没有人回答,郑芍缓缓将视线投注到景天洪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郑薇感觉,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头子身上阴气又重了不少。   他阴沉地道:“还在审讯,有了结果,卑职会通知娘娘的。”   “呵,”准备了这么多天,明明兔子已经捕到,临到终了,却得到这样的结果,郑芍就是再有涵养,也绷不住了,何况她原本就是个脾气暴烈的性急之人:“景大人这话是说,我们忙活了大半夜一无所获吗?景大人?”   景天行没急着回答,自顾自先一步出了门:“卑职告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景天行说走就走,郑芍大怒:“你站住!”   可是,景天行只当没有听见,快步走过侧殿,往妃嫔们住的地方去了。   郑芍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想起一事:“豚儿房里的蜘蛛是哪来的,查出来了吗?”   郑薇在报信之前就已经惊动了人,她出来没多久,顾妈妈就领着周衍房里几个伺候的人,带着周衍避了出来。   那蜘蛛爬得极快,现下又是深夜,灯火昏黄,郑芍她们担心它口涎或蛛丝有毒性伤人,特意嘱咐了要多加留心,不要冒进受伤。其他人也明白,这毒物来得稀罕,万一被它伤到,不一定有命活到解毒之时,各自行动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因而,到小喜子来报信时,周衍房里的蜘蛛仍未抓到。   小喜子正要答话,门外来了一名宫女:“娘娘,沈侍卫将三殿下房里的蜘蛛捉到了!”   郑芍面色松了松,张望起来:“沈侍卫呢?他怎么没来回话?”   那宫女道:“沈侍卫说这蜘蛛是北疆特产,非我们中原所有,此物以当地特产的一种沙虫为食,既然这蜘蛛是活着送来的,那它的食物必也有渠道运来,这蜘蛛只吃活物,沙虫定是现在还活着。沈侍卫就是去找沙虫藏在哪里了。”   郑芍烦燥:“可是这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那宫女得了沈俊的准话,胸有成竹:“娘娘,沈侍卫说,只要找到沙虫,那装沙虫的器皿,还有沙虫的食物沙棘草,这些都非常见之物,顺着线索查下去,必有所获。”   或许是沈俊的话给了郑芍安慰,她不再十分急燥,只道:“那好,你去跟沈侍卫说,这是他的承诺,本宫就等着他的好消息了,若是他找不到东西,那就不要怪本宫不客气了。”   看来景天洪的话还是让郑芍心里积了气,只是她现在找不到景天洪,只有把火气发到了无辜倒霉的沈俊身上。   阿离的脾气,一直都不是太好啊……   原本听说沈俊去找毒虫,郑薇的心里就已经有些担心,后来再听他安然无事,悬着的心刚放下来没多久,却不想,郑芍又打算跟沈俊过不去。郑薇的心情忽起忽伏:假如沈俊找不到沙虫,查不出来线索,那该怎么是好?   郑薇站在郑芍的侧后方,眼神数变,却不知道,她神情的变化一次也不落地落入了郑芍的眼里。   郑芍见郑薇那神不守舍的模样,几乎忍不住想大力摇醒她的冲动: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这样的事,一旦被发现,你我都将万劫不复!   “人都死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回去!”   贤妃娘娘突然发脾气令众人不由愕然,但谁也不敢在此时不知脸色地询问原因。在众人不安的揣测中,一行人返回了大殿等着消息。   好在天色微明之时,景天行和沈俊都送来了消息。   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手,还被贤妃娘娘抢白奚落,景天行一身的火气全数发在了剩下的人中。   其中刘选侍的两名贴身宫婢便遭了大罪,其中一位叫晚香的宫女吃不住重刑,终于吐口,说刘选侍近些日子特别爱往仪元殿的小树林跑,每次都在天擦黑,宫门快下钥时过去,而且进树林时总不让她跟着。晚香见刘选侍行事鬼祟,怕她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有一回跟在她后头去看了一次,看见刘选侍跟一个穿着紫褐色衣服的女子在一起。她原本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只是树林子里并没有旁人,她走动时一下惊动了林子里的鸟雀,引起那女子的警戒之心,竟是忙不迭跑入林深入逃走了。   晚香也怕刘选侍发觉她没有遵照嘱咐守在原处,赶紧退了出去。她说,从那天刘选侍出来时脸色极其不好,试探了她老半天,而且回去之后很久也没再去过一回小树林。   而沈俊也搜出那藏着沙虫的罐子就在晚香的房里,晚香随后也承认,这是刘选侍交给她,让她每天去御花园摘一种沙棘草来喂养这虫子。刘选侍倒也胆大,她性子安静,但总有些人爱交际,这虫子喜沙好阳,每天得晒足了阳光才行。放到她那里,保不齐就被人发现,她索性就放到了晚香这里,反正她这里只住着两个人,另外那一个也是刘选侍的人。即使那人心生不满,凭着刘选侍,也可以轻松弹压下来。   事情追查到这里,看来是有些眉目了。   若晚香所言是真,那刘选侍这些日子神神秘秘地去见的人必然与今天的事,乃至三皇子受凉生病的事有着偌大的关系。   只可惜刘选侍死得太快,最终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就是那天推开窗户的人。不过,晚香也说过,刘选侍跟她们闲聊时也曾说过她小时候,她家隔壁住着一个手艺人。那手艺人擅长制锁,家里婆娘和女儿都死在了荒年里,对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刘选侍十分喜爱,闲时就爱逗弄她,刘选侍也从那锁匠手上学来了一手,虽不能开多精密的锁,但撬个窗户解个连环珠锁还是轻轻松松。但这门手艺毕竟不能算多上台面的事,刘选侍入宫久后知道了规矩,再不民把这些事随口乱说,因而知道的人,除了晚香这个从她一进宫开始就跟着她的,再没有旁的人了。   整个景辰宫早被郑芍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能遗下一个刘选侍已经算意外,因而,即使没有得到她的承认,也基本可以确定,那天下手的人就是她。这一点从刘选侍的寝房中搜出铁丝勾状物和锁匠专用的小锤也可以证实。   那么,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大雍朝的服制一向有规矩,国朝延续这么些年,民间忌讳渐少,但在深宫当中,一向规矩是最严的。后宫女子穿衣延续前廷的规矩,位高者可服紫,而朱色和明黄色只能由正宫皇后来穿。宫女们服色依从此例,但下人不可着正色,除了低位宫女外,有些地位的大宫女们便爱穿些如紫红,紫褐,紫蓝,褚黄这种既不打人眼,又能彰显自身地位的衣服。   能穿上紫褐色衣服的,只能是正七品往上,有等级,手下有些人的大宫女。   郑芍泄了气:“七品?宫里七品的女官没有三十也有五十了吧?这要怎么查?”   郑薇却有不同的观点:“那人那样谨慎,你猜,会不会是她根本没有可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与刘选侍认识,她们俩人本不可能在一起,被人撞见后,一定会引起所有人的疑虑,这才使得她不得不逃跑?”她沉吟着补充:“不然的话,她们完全可以找个借口,只要编得像些,宫女跟宫妃走在路上碰见了,偶尔产生交集,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那么,什么人有可能是她不可能认识的?再者说了,你说的这些全是猜测,万一就是那个人特别谨慎呢?”   总有一种感觉,今天郑芍对她态度有些微妙的恶劣。   郑薇探究地望向郑芍,后者的眉头从半夜醒来就一直没松开过,看上去,只是单纯地在烦忧线索太少。   “皇上驾到!”   郑薇看了下天色:天上还挂着几颗残星,皇帝这是才醒来,没有直接去上朝就赶到了景辰宫,他和皇后都得到消息了吗? 第83章 10.1|   十多日辰光呼啸而过,天气越发的干热。尽管五月以后连着下了两场透雨,也没能为京城的暑热多添半分凉意。   毒蛛案卡在紫褐衣宫女上毫无进展,皇帝今年的避暑山庄之行却提上了日程。   上一年因着郑芍生产没多久,孩子还小上不得路,皇帝便没带上她。而今年郑芍原本打算就想出去见识见识,何况还有她心里的那桩事一直坠在心头,更是要想足了法子跟过去。若论耳目灵便,除了皇帝还有何人?   皇帝的人暂时没找到线索,只凭着威远侯家那几个暗桩怕是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而且皇后今年将会留守在宫城之中,贤妃娘娘再独得圣宠,也不能离了皇上光明正大跟皇后硬顶。上一年因为孩子没有满月,皇帝破格为郑芍多留了几个人手,但那些人早在去年秋天皇帝回来后就撤了回去。今年单凭着自己想对付隐忍多年的皇后,郑芍固然不惧,却也不愿白白吃了亏。如今她风头正盛,如果不想跟皇后对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皇帝去避暑山庄暂避一番风头。   京城的夏天一向又热又干,灰尘又大,尤其宫城内连成荫的林子都没有两块,自然比不上山光秀美,凉爽舒适的避暑山庄。皇帝除了即位头一年必须安坐京城内日日上朝以示勤政之外,后面这两年都是时辰一到就迫不及待收拾了行李去到避暑山庄,直到秋初才回返京。   每年还不到这个时辰,托关系走人情,宫里宫外,从上到下都忙成了一团,全是想跟着皇帝一道搭光的。有些人就是不冲着皇帝去,避暑山庄那合宜的温度气候也是人们趋之若骛的原因之一。   郑薇原本以为这等好事轮不上自己,郑芍是宠妃,只要没惹恼皇帝,她都开口了,没有特殊情况,肯定不可能被丢在宫里,但妃嫔们只许随身带四个人,加上一个三皇子,也只多了四个人,这母子二人伺候的人里,论资历,个顶个比她说得上话。而且,她毕竟是皇帝亲口定罪才一年多,就是为着不招皇帝眼,郑芍也不该这样急迫地让她随行。   “你也知道,那些伺候的人有多不当心,没有你在,我哪放心这些?”听了郑薇的担忧,郑芍啜饮了一口冰镇酸梅汤,这才慢慢道:“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只管去了跟着豚儿,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不会叫你的。”   既然郑芍这么说了,郑薇也只好答应下来。她怕是忘了,那些人的松懈原本也是在计算当中。   郑芍原本心焦于要暗害三皇子的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恰巧周衍这段时间夜啼不止,郑薇见他连着几个晚上吵得伺候的人都睡不好觉,灵机一动,便想到可以借这个时机诱敌。   当时郑芍她们已经猜到,那人选在深夜时动作,极有可能不是周衍身边的人,而且平时光明正大接触到他的机会也很少,这才在半夜行险一搏。现在看到她们内部人仰马翻自顾不暇,很有可能会再次下手,郑薇要做的,就是为她创造一个机会。   为了保守秘密,这个计划就只有郑芍和她知道,郑芍那边负责安排人蹲守,郑薇就负责观察身边的人,看哪一个最可疑。   周衍的哭声其实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郑薇,原本郑芍也没有安排她时刻不停地盯着,结果偏偏她就在那个时候醒了过来,还恰巧碰上了刘选侍。其实从结果来看,一个景天洪,一个沈俊,两人都在景辰宫内,即使她不跑出来,刘选侍也会被捉到,三皇子也不会出事,但郑芍就是觉得是郑薇救了三皇子,完全忘了,在那一天郑薇出门时,奶娘她们都已经惊醒,第一时间就将三皇子护得牢牢的了。   不过,最近郑芍粘她也粘得太紧了些。郑薇有点心酸:阿离怕还在后怕当中,只是她威严日甚,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只好用这种方式来排解心忧。   幕后之人不找出来,谁也不知道那人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再下一次手。   到底要怎么防?怎么把那人找到?   郑薇思索的时候,她却不知道,郑芍那满怀愁思的眼中担心的绝不止是这一件事,她望着这位儿时玩伴白中透粉的侧脸:到底要怎么问?她跟那侍卫这样有多久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情?薇薇她,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在各自的担忧中,皇帝的行李终于整理好,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卫,臣僚,后妃和奴婢们奔向了去往避暑山庄的路上。   马蹄疾飞尘土扬。   郑薇先跟着后面的宫女们坐了几天的大车就受不了了——古代的马车只有木轮,没有缓冲的橡胶,再加上路大部分崎岖不平,而且一车至少还要挤七八个人,一整天下来,人都快热晕过来。   因此,郑芍传召郑薇时,她就像解放了一样,上了她的车狠狠吸了一口气:“真是凉快啊!”   郑芍噗地笑一声:“瞧你满身热汗,玉版,你去到后头多要些酸酪浆来给小薇喝。”   皇帝随身带的有厨子,郑芍作为最受宠的妃子,自然可以沾这个光,但在坐的三个人都知道,郑芍是有话对郑薇说,特意要把玉版支开的。   果然,玉版走后,郑芍笑盈盈的脸立刻就阴了下来:“那个人找到了。”   郑薇热晕了的脑子也冷静了下来:“找到了?是谁?”两人都没点明,但彼此都很清楚,这个时候,她们最想找到的,自然是那名消失在宫掖中的,穿紫褐衣服的宫女。   郑芍却没有马上回答,她垂着眼皮,摇着头低声道:“查到了有什么用,她背后的人才是要紧的。你知道吗?我在昨天晚上还问了皇上,问他此事有没有进展,皇上说,还在查!多少天了,他还在查!连我都查到了的事,他居然说还在查!”郑芍低声咆哮:“那些人要害的,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能这样敷衍搪塞!”   郑芍的声音极小,连郑薇都只有竖起耳朵才听得清楚,倒不臾隔墙有耳。只是,她明明已经气得手都在抖,却还要在众人面前装相,连生气发怒都不敢显于人前。现在,她的丈夫居然对她儿子的遇险一事并不怎么上心,或者——   “你说,他会不会知道背后那个人是谁,但是他想包庇那人,所以,即使查到了,也要替那个人百般隐瞒?”   郑薇只有沉默,她身在局外,看得比郑芍更为清楚。她就是不相信皇帝,但对景天洪的能力不会有怀疑,这宫里的事,只要皇帝想查,什么时候景天洪会查不到?可是,郑芍母子几次遇险,皇帝都表现得震怒无比,却每每查无实证,草草结案,这原本就奇怪。   只是,这种事她不能点破,难道要她告诉郑芍:你不但不是皇帝最重要的人,也许还有一个人,皇帝为了那个人,连你都不会顾,甚至是连你儿子的安危,他也不放在心上吗?   这真相会打碎郑芍心里最后的一丝天真。   明明车子里砌着冰山,郑薇却出了满身的汗。   还是郑芍打破了沉默,透过纱帘,她突然笑了:“你看那是沈侍卫吧?”   郑薇不意她转了话题,只是望着郑芍,点头问道:“你怎么忽然提起她了?”   郑芍手上拈着衣带,已经收起满脸的恚怒:“没什么,突然想到,沈侍卫的身世也挺尴尬的,好在他知道上进,人又长得俊,恐怕外面提亲的人已经踏破门槛了吧?”   这个问题,郑薇早就想过很多回,此时听郑芍提起,居然不觉得十分心伤,淡淡道:“那是自然,男人家只要前程好,就是其他的方面有些不足,也不算大事,何况他只要眼光不太高,一心娶名门贵女,也有不少人不会在乎这家的。”   郑芍撩她一眼:“的确是啊,现在一想,沈侍卫这样的身世,也算无父无母,嫁给他的话,不用伺候公婆,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知道有多清静。”   郑薇本能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笑了一下:“沈侍卫不管有多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郑芍神色间全是惋惜:“可惜他出头出得太晚了,要是在你我进宫之前,我便听说了这人,我一定会说服母亲,让她帮你把这门亲事,把沈侍卫定下来的。”   郑薇呆了一下,郑芍的话即使是假设,对她而言也太有诱惑力,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幻想:嫁给沈俊……   郑薇很快回神,胡乱找了个话题:“假设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挺没意思的,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做?”   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恍神,也足够让郑芍进一步确定:这两人是有情的!   她起过情思,对沈俊状若漫不经心的一瞥最是清楚:他刚刚即使极力在掩饰,也能从他目光中看中,他是在找什么人。   郑芍坐的车驾全是透明通风的粉色纱帘,里面坐了什么人,即使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也能认出哪位是哪位。他在找什么人?这还用说吗?   郑芍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怒愤,冷笑一声:“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见过陛下!”玉版轻柔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两姐妹耳边炸响。 第84章 10.1|   皇帝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刚刚她们说的话皇帝又听去了几分?   郑芍和郑薇还来不及交流一下眼神,竹帘挑开,皇帝板着一张脸上了车。   郑芍这辆舆车是除帝驾之外最大的一辆,除了摆放必要的桌几等物品之外,至少能供五六个人如常坐卧。但自从皇帝上了车,车子里的空间无端端就逼仄了不少。   郑芍面对皇帝时难得惶恐了一些,“天气这么热,陛下怎么过来了?”   皇帝似笑非笑道:“若是不过来,怎么能听到爱妃对朕的恨意如此之深?”   帝妃二人平时打情骂俏时,郑芍不是没嗔怨过皇帝,就是听上去再重的话,她也说过,皇帝宠爱她,平时不会太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她的那句话往轻了说是埋怨,往重了说,那可就是憎恨了,端只看皇帝是怎么理解的。   郑薇把自己埋在墙角,恨不得即刻化成那融化的冰山。   郑芍明眸微挑,没被皇帝吓住,“哼,我们的皇儿出事这么久,陛下都没说给皇儿一个交代,还不许臣妾埋怨两句?”   因着暑热,今日郑芍在车内就只穿一件月白绫纹抱肚,外头罩着杏子红织金纱衣,美人面上粉腻红香,圆润的肩头隐在纱衣之下似露微露,这一眼的风情,但凡不是个呆子,心头都要荡上一荡的。   但是皇帝脸上扭曲了一下,怒容一闪而过。   郑芍歪着脸看似没看皇帝,却一直把精神放在皇帝身上,皇帝那一瞬间的怒色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今天的情绪拿捏得不够到位,真的让皇帝生气了?   但是,皇帝很快换上了一脸的笑意,伸手过来揽郑芍:“这事是朕的不是,这个景天洪,最近做事越发的不成样子,春生,你去把他找来——”   “陛下!”郑芍突然打断皇帝:“您又要□□公公把景大人叫来骂一顿吗?如果是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她望着皇帝,眼里有着微弱的火光:“这位景大人据说在陛下那里,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做好,为什么只有我的事,他一再地失手?”她抿了抿唇:“事涉皇嗣,景大人却一再办事不力,陛下每回只是轻轻地斥责,对景大人又是无关痛痒,这样的话,事情怎么会有进展?”   皇帝觉得自己在那双明眸当中几乎无法遁形。   难道贤妃是发现了什么?皇帝惊疑不定。   皇帝再看郑芍时,她神态里的天真娇蛮顿时在他眼里掺杂了诸多意味,想到一些事情,皇帝的眼神一瞬间锐利如鹰:“爱妃什么意思?”   郑芍嘟着唇道:“臣妾认为,陛下您是在包庇景大人。”她的话音轻糯娇甜,心却瞬间冰凉如铁。她与皇帝耳鬓厮磨这三年来,不说对他有多了解,至少他的一些表情动作代表着什么意思,这是瞒不过她的。   她在皇帝猝不及防时的试探终于令他露出了一点痕迹。   皇帝的这一番作态反而证实了,他的确是是知道些什么,也许,她的猜测是正确的,皇帝是在帮什么人隐瞒着什么事,即使她数度身陷险境,皇帝也不打算拔掉这个人!   皇帝突然笑了,他挑起郑芍的下巴,“是吗?那爱妃说,朕要怎么罚景大人你才满意?”   郑芍一推皇帝,顺势趴在他怀里掩住半张脸,闷闷道:“皇上别想给我下套,后宫不得干政,景大人隶属内卫,但他是朝廷官员,臣妾可不好在他的问题上指手划脚。”她一边说,又抬起头淌下泪来:“皇上就是欺负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不能亲自查案才这样糊弄臣妾。”   皇帝想到最近几次的事,心里难得对郑芍有了些歉意,声音里也多了分怜惜:“是朕的不是,爱妃要怎么才肯原谅朕?”   郑芍那哭声原本七分是演给皇帝看的,她的眼泪能够说来就来,却不会说走就走。她哭着哭着,心里万般不忿齐齐涌上,竟是越哭越真,越哭越悲:什么君恩,什么圣宠都是空!皇帝想害你,你却连个为什么都不敢问!她即使是贤妃又怎样?还不是全凭皇帝喜怒为生!就连皇后,也因为皇帝不喜,说是一朝国母,过得,还不如她这个宠妃!   郑芍像个孩子一样,揪着皇帝的衣襟放声大哭。   皇帝不是没见过美人垂泪,要么如珍珠一样滚下雪腮,要么似清泉一般淌入鹅颈,都是哭得别有风姿,我见犹怜,他几时见过郑芍这样哭得如此用力?如此,唔,如此地丑?   他真没见过这情况,不由得慌了,一下瞟到缩在一边的郑薇:“喂,你,没看见你主子在哭吗?还不过来劝你主子快消消气?”   郑薇心里大骂:她哭还不是因为你是个混蛋?关我什么事?你找我来救个什么火?   郑薇也是倒霉,皇帝进门后就一直堵在门口,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皇帝一个人悄悄消失,只好想尽办法让自己隐形,谁想到皇帝自己搞不定老婆,居然还想找外援!   郑薇心里翻着白眼,要是皇帝不在这里,她还能想个别的法子让郑芍不那么伤心,可他人就在门口堵着,郑薇只好跪下,学着别的宫里奴才一样,一板一眼磕了个响头,口中劝道:“娘娘——”她要怎么说?别伤心了?这话这么干巴巴地,拿出来劝人完全透着一股子没诚意,她真说不出口。   而且她刚刚因为皇帝在旁边,不敢耍花招,那个响头磕得太过实诚,居然头晕了一下,更说不出来话了。   倒是郑芍,她听了郑薇磕头发出的那一声声响,一下惊醒了,想起自己的失态,慢慢收了声,只是仍不肯抬头,怒道:“陛下,怎么还有人在?”   皇帝有点跟不上郑芍的思路:“这是爱妃的宫婢,爱妃不记得了吗?”   郑芍跺脚,怒道:“臣妾哭得这么丑,都叫这婢子看了去,往后臣妾不得被她笑话死?”   皇帝恍然,正准备说话,却听郑芍道:“还有陛下,您还是出去吧,待臣妾稍事整理再来伺候陛下。”   皇帝好笑道:“你连朕都想赶出去?”   郑芍嗔道:“陛下!”   见爱妃再次发怒,皇帝还真怕郑芍再哭出来,只有道:“好好,朕出去就是。还有你,愣着干什么?没听贤妃娘娘的话吗?滚出去!”   郑薇心里大松一口气:看来这次的事总算是过去了,往后说话可不像是在宫里还隔着一重门,时刻有人在外面守着,可是得注意了!   郑薇却不知道,她高兴得早了。   没等郑薇回到自己原来坐的车子,一个人堵在了路上:“小薇姑娘,陛下让你去他那里回话。”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御书房大总管,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春生。   皇帝?他找自己干什么?还明显是避着郑芍的。   郑薇心里忐忑:找自己询问郑芍刚刚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吗?可是自己和郑芍都姓郑,就是皇帝要问,自己肯定是会偏向郑芍说话的,皇帝找她单独说话怎么可能有用?   她望了望春生宽阔的背影,摸着袖子里的二两银子,又默默放了回去:皇帝身边的人,什么金银宝贝没见过?这仨瓜俩枣的,她还是乘早别拿出来丢人了吧?   但是,皇帝之前对她明显是很讨厌的,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他会遣了春生来问话?   郑薇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春公公,请问您知道,陛下要找我问什么吗?”   郑薇原以为这次要碰个钉子,哪想春生面上带笑地看了她一眼:“小薇姑娘不要着急,陛下找你去不是坏事。”   你们眼里的好事,在我这里可不一定就是好事了啊!   郑薇心里更加地心惊肉跳,她脸上强挂着笑,又接着问道:“既然不是坏事,公公何不跟我透露几句,让我也好心里有个底?”她快行了一步,把二两银子塞到春生怀里。   春生面不改色地接了,一点也不嫌弃这蚊子肉,只是仍笑眯眯地不肯说实了:“陛下的车撵就在前面,小薇姑娘去了就知道。”   春生越是和气,郑薇就越是害怕。   她想起一件事,顿时变了脸色:什么情况,能让一个大太监对你和蔼有加?!!!!   她即使没受到过传说中的圣宠,但也不是个笨蛋:皇帝他,莫非是看上了她?   不知道怎么回事,得出了这个结论后,郑薇并不意外:她不是没有感觉,皇帝最近看她眼神不大对,只是她想到以前的事情,一直不觉得皇帝会对她有想法,但是春生的态度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件事。   如果,这事是真的,她要怎么办? 第85章 10.1|   就是心里再有不安,路总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春生可不管郑薇心情如何七上八下,此时车队正走到一处旷野拉开布幔休整。他领着郑薇绕过车队,与侍卫队打了招呼,特意走出布幔,再从树荫下走过,一路自然并没有碰着什么人,终于将她带到了御辇之前。   “小薇姑娘,请吧。”   见郑薇望着自己没动,春生笑容里多了两分催促:“小薇姑娘,你要让陛下等着你吗?”   他不是傻子,即使以前对郑薇待皇帝的态度不是很清楚,但让她跟了这一路,这丫头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撞了天运的开心得意,他心里便有了数,望着郑薇的神色越发不善起来。   在春生瞪着郑薇的时候,她却已经想明白了:不管皇帝此时为什么叫她,而且春生领着她时特意避开了人多的地方,事已至此,她只有见机行事。最坏便是……   只想到这里,郑薇眼角突然出现一角红色披风。她眼神微动,还不待再看,耳旁只听春生再次催促了几声,她来不及多想,连忙抬步跨上御辇。   皇帝已经将石青色绣五爪金龙的常服换下,阔大的御辇上没有一个从人,他斜歪在正中的坐榻上,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素缎单衣,外头罩着的是烟灰色团金福绡纱袍。他手里握着一柄泥金山水画的纸扇,十分闲适地时时摇上两摇。   郑薇只飞快瞥过一眼便垂下头来。   她从未见过皇帝着装如此随意,即使是她头一回侍寝时,皇帝在她面前也是衣饰齐整,只卸下了头冠,那一次皇帝的脖子以下是一丝也没露出来。不像现在,不知是不是嫌天太热,皇帝里头的单衣最上头的领子被松松扯开,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透过领口,可以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锁骨。御辇里并没有燃香,但不知是用的什么熏的香,郑薇感觉,整个空间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甜软糜丽的味道。   非礼勿视。   郑薇老老实实地跪在车门口磕头:“奴婢小薇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急着说话,郑薇只感觉两道探究的,略带着一丝热度的目光落在她头上。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皇帝方慢腾腾地开了口:“起身吧,你走近一些。”   郑薇提心吊胆地往里头挪了两步,果不其然,皇帝不耐烦地道:“叫你走近些,是让你到朕的近前来,你离得那么远,朕怎么跟你说话?”   皇帝发了怒,郑薇不敢迟疑,只好再度起身走到皇帝身前一尺左右方住了步。   好在皇帝并没有斥责她,但他也没有开口询问她什么的意思。   御辇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冰山融化的声音,一滴滴滴注在冰鉴底部,从外侧的小口流出。   在皇帝面前,郑薇不敢走神想七想八,只好凝神听着单调的哒哒水声,将目光放在皇帝的青缎敞口便鞋上。   那脚跨前了一步,郑薇心神猛地一提,只觉一股压迫性的力道传来,她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倒在了皇帝的膝头。   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来回抚摸,皇帝的大脸从她的视线中急速凑近。   这是一个肆意亵玩的姿势!   郑薇脑子里一片空白:皇帝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直奔主题!   她惊恐地挣扎了一下。   皇帝像是料到了她的动作一样,另一只手牢牢钳制住她的身体,声音极冷:“郑氏,你要做什么?”   那声音如同一桶冰水,将郑薇浇醒了:是啊,皇帝就算现在想强了她,她能像在现代社会一样理直气壮地反抗暴力吗?   不能!   别说她身为宫婢,同样是皇帝的女人,就算不是,面对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她有底气和实力拒绝吗?   “撕啦”一声,她穿着的外衣被皇帝扯下撕成了两片。   郑薇不由得对上了皇帝的眼神,这才发现,皇帝的眼睛发红,在看着她的时候活像是能把人撕成碎片的,暴怒的狮子!   他这是宠幸一个女人的正常表情吗?   郑薇就是再不懂,再跟皇帝相处得时间少,也不可能会认为皇帝现在的状态是正常的。   郑薇的身体越发僵硬起来,皇帝的手落到她的脖颈上,在上面粗鲁地来回滑动,郑薇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的手一个不注意就把自己掐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肯定:尽管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不好,尽管活得再艰难,她还是想活下去,她是真的怕死。   可是……   御辇青缎顶上的金色流苏来回颤动,郑薇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站在金色朝阳里,挺拔得如同一株白杨的少年侍卫。幸好,自己在前些天的时候果断与他断了,否则,现在以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皇上她根本不是在用对待女人的态度在对待她!他像在使用着一个新奇的,却不值得珍惜的物件一样,随意取用,尽情发泄。他根本不用在乎,也根本不在乎她这个物件的想法!   想到皇帝刚刚的表情,郑薇打了个寒战:她能好好地挨过这一次吗?   肩颈处突地疼痛了一下,郑薇回过神来,身上的衣衫已然半褪。皇帝像头野兽一样,在她的脖颈处咬破了一个口子。   大约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皇帝手上突然发力,郑薇只觉呼吸一窒,他竟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皇帝抬起头来,二人的目光相对,他眼睛里充满了隐秘的兴奋,眼底血红一片。   那种眼神……郑薇突地明白过来:皇帝是期待她在求饶!   不期然地,郑薇突然想起刚刚眼角处的那抹红色披风,他可能就在附近!   她怎么能让自己如此凄惨可怜的一面被他听到?!!!!   郑薇沉默地抿紧了嘴唇。   这对抗性的小动作被皇帝看在眼里,他眼中怒火更甚,握住郑薇脖子的手更加收紧。郑薇呼吸艰难,她头脑开始发黑,不得不张开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如风箱破损的声音。   要死了吗?   郑薇只觉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出来,她眼前开始发花,竟然看见半透明的御辇窗外好像有一片火红色的影子。   真是不甘哪!   活了两世,竟连什么人生都没有享受到就要再度投胎,还死得这么屈辱,这么……   “报!”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御辇内沉默的谋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说:“山西军情急报!”   皇帝被打断好事,不由大怒:“滚!”   那声音却没有离去,而是道:“陛下,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呼!!   那钳制着自己呼吸的手突然离开了脖子,郑薇如蒙大赦地跪倒在地狠狠呼吸,听皇帝阴沉地说道:“进来!”   郑薇大惊:她身上此时衣衫凌乱,如果被人看到的话……   然而皇帝不会给她整理衣服的时间,郑薇刚刚将衣襟掩好,便见一人进来跪下,将一样东西呈给了皇帝。   皇帝展开奏报,不过片刻就变了颜色,连衣服也不整理便疾步出辇:“让军机处大臣滚来见朕!”   一小队侍卫跟着皇帝的步伐迅速离开,御辇内外又安静下来。   沈俊隐忍地看了一眼墙角的位置。   那里缩着的,是他珍爱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现在整个人团成一团,连头都扎进去,仿佛她这个模样便可以抵御来自别人的伤害。   沈俊的心像被针扎一样,他多想冲过去抱着她,安慰她……可是他不能!   他握紧拳头,扭身跳下了御辇。   春生站在御辇之下,目力所见没有一个人影。他笑眯眯地拦住沈俊的去路:“沈侍卫,刚刚你在陛下的车上——”   “公公,我是来传奏急报,余事与我无关。”沈俊截断了春生的未尽之言,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哪怕一个字是关于对那个女孩子的……   春生眯缝着眼睛,有些吃惊沈俊的态度:这侍卫因为老国公的面子,从一进宫起就被放在陛下身边伺候。对他的性子春生自以为很了解几分,他大约是由于身世不堪,一直以来都沉默寡言,行事不骄不躁,从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在他这个年龄而言,也是个难得谨言慎行的好苗子了。他还记得,陛下也曾注意过培养他,今日他这个态度,也是难得失言一次。   不过,春生想到刚刚他站在外面听见的几声声响,对沈俊的失态也有了些理解:这孩子,是见识太少的原因吧!   他说话和缓了两分,对皇帝看在眼里的人,他一向态度都很不错:“那就好,沈侍卫是个聪明人,不用咱家多言。”   郑薇直到御辇内外再没有半点声音才敢抬起头来。   皇帝刚刚的话她都听在耳中,皇帝走前并没有交代过她的去向,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不敢放她走。也就是说,她必须得在这里待到皇帝回来。   而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后,又要怎么对待她?   在难挨的沉默中,郑薇竭力冷静下来,挖起了刚刚没来得及想起来的疑问:皇帝突然对她施暴,这是为什么?她该怎么办才能逃出这里? 第86章 10.1|   直到那片明黄色的布幔远得再也看不见,沈俊方开始发足狂奔。   热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炙烤,汗水如雨一般地自额头上蜿蜒而下,很快遮得眼前模糊一片。   沈俊却没有擦,他笔直地站在半尺高的草丛中,尽管背后就是整片树林,他也没想要进去躲一躲荫凉。   他抬起头,直面着毒辣的日头,近乎自虐一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他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快速靠近。   沈俊头也不回,那人走到他的身边,沉声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想法子拖上一日半日吗?”   沈俊慢慢将视线转回到这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老公爷未免太高看在下了,这可是急报,你要在下怎么拖?”   “老公爷”见着他这神色,虽不知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可想到需要他做的事,也只好放软了神色,道:“吕国梁的确不是个东西,山西民变几日,直到捂不住了,他才想遣亲近人来京里找我想办法,弄得我也被动。可是这事没有这么严重,凭朝廷的兵力,那些刁民,随便派上一两支军队便可轻松压下,迟上半日到皇上的手上也不会影响大局。”说到最后,声音里还是免不了带上了三分恼怒,“我那边安排的人明明已经打湿了奏折,正准备换下加急红封,为什么你那么着急将它捅上去?”   沈俊唇边噙着丝冷笑:“我知道,山西那边是老公爷仅有的嫡系,老公爷爱惜部下,不忍他们被皇上黜落,自然要想法子为他们周旋一二。”   老公爷正全神听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不想沈俊却没有了下文,他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坏我的事?”加急密折得皇帝亲自阅审过后才能发往军机处,这一次随着密折入京,吕国梁的亲随就抢在折子递上去之前,秘密拜访过自己,这些年国公府山河日下,但拦着折子迟点见圣,凭借昔日的人脉,他自忖自己完全能够做到。不想,竟然栽在了这个认下没几年的儿子身上。   沈俊仍然没有回答,他并不是个擅于撒谎的人。老公爷说得不错,民变此事虽急,但山西距京城路途遥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他若能帮着遮掩一二,完全可以等到老公爷布好局再报给皇上。这样,国公府这边的势力时间充裕一些,就不会太过被动。   他闭了闭眼,想起在御辇中看到的那一幕,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靖国公老公爷一再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恼怒起来:“你既然托庇于我府中,能得个沈姓,也须得明白,即使你没入我族谱,但我沈家落魄,你单凭这个沈姓,没人庇护,又能走得多远?何况,你莫忘了,你的父亲,他是怎么被那小儿所害的!”他虚虚一点东方,纵使隔了这么远,终究不敢说得太大声。   沈俊仍然沉默着。   老国公脸色渐渐变了:“事已至此,你莫不是还想着要抽身?你别忘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天然就是在这船上,下不得的!”   这却不能不回答了。   沈俊轻轻一笑:“老公爷急什么,你莫忘了,当年本来就是我找到你们要主动入局的。若我想下船,怎么会自投罗网,到了京城来?”   这答案却不能让老公爷满意,沈俊自从到了京城,事事样样无不听他安排,不管叫他做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如今手上拽着线的布偶突然自己动起来,不弄清楚其中原因,他怎么敢做下一步行动?   沈俊也知道,不把这老东西安抚好了,他怕又要缩进那乌龟壳里,再不敢胡乱行动,他顿了顿,问道:“依老公爷看,当今陛下胸中韬略如何?”   都是彼此知道底细的人,老国公也不多装相,轻蔑一笑:“黄口小儿,只会使些诡计。”   “那你觉得,陛下治国如何?”   老国公冷哼一声,脸沉下来:“整日只会挑动内耗党争,岂是明君所为?”   新帝登基后,将老贵族的爪牙狠狠敲了几颗下来,无怪乎老国公对他意见极大。但皇帝的确政事处置手段平平,要不是靠着后宫选秀联姻笼络了几名朝臣,如今的形式恐怕会更加恶劣。   先帝时期因长期无子,很将各地藩王的儿子们挑了些上京教养,当今皇帝混在这群宗室子弟中并不出众,但偏偏最后就是他成为九五至尊,坐拥万里河山。如果说他没有两手本事,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地坐到那个位置?   沈俊是知道些内情的,先帝爷长期饱受无嗣的压力,在宗室和大臣的逼迫下,不得不将藩王们的儿子领上京教养。但作为一名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帝王,他怎么可能甘受此辱?那些孩子们上了京,表面上看有鸿儒讲授功课,先帝好像也把他们的功课看得很重要,但实际上,跟着那些腐儒们学习,只能把人越学越迂。真正要紧的帝王心术,治国之能,先帝爷根本没有教过他们。直到,太子的出生……   沈俊眼帘微合,再问:“先帝交给陛下的,可是一个承平日久,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然而今上登基不足三年,便激起民变,这说明了什么?”   老国公眼神微变。   沈俊见他想明白了,又笑一声:“若是此事今上平平顺顺地解决了,倒也是个不失机敏,有些才能的君主,若是——”   老国公眼中亮了起来:“若是他无法处置,令局势更糟,只能说明他才具不足,不堪为帝!”   沈俊点头道:“总之,陛下的名声越差,越有利于我们行事。”   老国公哈哈大笑:“好小子,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心思!”顿一顿,他却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跟着我的人这一次怕落不了好了。”   他原本是想在皇帝这里打个时间差,调动一下手里的人,为吕国梁在山西挡一挡,至少等皇帝派来的军队到山西前能够控制局势,也好保住此人。但沈俊这番话在理,不得不令他推翻了之前做的决定,开始思考起另一种可能来。   这少年不是常人教出来,老国公虽是在大笑,但看着沈俊,眼中已经起了一分忌惮之色。   沈俊年纪虽轻,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此言令对方已经生了忌,转而问道:“阿庆这几日可好?”   提及此事,又是让人头疼至极,老国公叹了口气:“能吃能睡,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   沈俊默然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老国公,道:“你往家里递信的时候把此物给他捎回去。”   纤长有力的手掌中却只躺着一颗五颜六色的琉璃珠,那琉璃珠外头套着一个圆形的竹编器物,稍微转一下,放在最中心的琉璃珠也跟着转起来,放出灿烂光华,好看至极的光芒。   老国公心有不满:“我可不是专门替你传信的。”   沈俊将东西塞进他手里:“也不差这个。”   老国公胡子抖了抖,像是气得要说点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还是沈俊想起来一件事,在转身回去之前想起来,说道:“宫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老国公一惊:“你说什么?”   沈俊看一眼他:“我知道你在三皇子的事上做了些手脚。”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讲的,是郑薇他们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真相。   老国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知道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多少?口中却道:“你别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俊也不跟他辩白,只管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到,他认真道:“这是为你好。”   他也不管老国公听懂了多少,会不会照着他说的办,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了,留下老国公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不知在琢磨什么。   良久,直到林深处传来一声杜鹃鸟的叫声,老国公方才抬头,望着沈俊离开的方向叹道:“这个年轻人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寂然无声的林子里突然有人问道:“公爷,那他说的——”   老国公回身朝来处走去,说道:“按他说的办。”   没露面的那个人还有些不愿:“可是……”   这片刻功夫,老国公已经想得很明白:“我们在陛下身边还有人吗?”也不等那人回答,他自顾自道:“没有,他已经是我们这边离陛下最近的人,他不会无故说起此事,怕是最近有事要发生了。我们还是先听他的吧。”   作为大雍朝年头最久,藩王之下,爵位最高的靖国公府掌舵人,老国公一直行事都很谨慎。若非家族近来没什么成器的人在朝中说话,新帝对他们家态度很微妙,他也不会做出那等冒险的决定。   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再谨慎都不为过。   在陛下身边这两年,这少年行事愈加不着声色,若非阿庆在他们手里控制着,他还真不敢事事倚重,还那么相信他。   也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若是拿这个问题问回京之前的沈俊,他一定答不出来。若是问刚刚进宫的沈俊,他也不一定能答出来。但是,现在再问他,沈俊心里的那个答案一日比一日明晰:郑薇!他想要那个姑娘!   从山村到京城,他一直是在被时局推着走。他不想入宫城,却偏偏入了宫,他不想为靖国公办事,却不得不站到他们那一边,他们甚至还控制了阿庆……   在御辇中看到郑薇的那一刻,沈俊从来未有如今日一般的明白,若他想跟郑薇在一起,就必须得做出些改变。   以前,是那些人利用他,而以后,大家走着瞧!   沈俊越走越快,在经过贤妃的车撵时,他终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沈俊缓缓舒了口气:到底贤妃娘娘还是把她救了出来。跟着他心里又揪着疼痛,那姑娘受了大委屈,可他连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郑薇却是不知道一车之隔,外头正站着一个人。   直到被郑芍带回来,她脑子还是发晕的。今天皇帝实在把她吓坏了,如果他是想正常地宠幸自己,郑薇觉得,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皇帝那么暴戾的表情,若不是沈俊闯进来,她的下场是什么,这真的不好说。   在皇帝回来之前,郑薇就想过原因。   思来想去,她自忖最近没有得罪过皇帝,反而按郑芍的说法,她还保护了龙子,就是没功,也绝对无过。何以皇帝突然会对她施暴?   皇帝不是个爱翻旧帐的人,应该不会是她以前做的事让皇帝想起来,专门让春生把她找来惩戒她,而且这种惩戒方式,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   一部分原因只可能在郑芍身上,皇帝不是不清楚她和郑芍之间的关系,可他还是执意那么做。这是要亲手撕裂她们俩的关系,往郑芍心里插上一刀吗?   那么,他为什么对郑芍不满?   郑薇想起此前郑芍同皇帝的对话,心中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郑芍骂皇帝的话莫非被皇帝全听了去,戳中了皇帝的痛脚?而皇帝出于某种原因,他又无法责罚郑芍,所以,他把满心的怒火全发泄到了自己身上,想借着自己给郑芍一个好看?!!!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他既然已经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事能让一国之君束手束脚?还采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惩罚一名妃子?   郑薇像是着了魔一样地顺着这个思路苦苦思索,不知不觉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听见有人在御辇之下笑道:“陛下把我的婢女小薇借用了这么久,总该还给我了吧?”   郑芍在说话?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郑薇急忙趴到窗边,半透明的纱窗外面,郑芍披着莲青色的披风,同澄心和玉版三个将春生包围起来,满面含笑地问道:“春总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春生看来也吃惊不小,皇帝吩咐他带郑薇过来时是嘱咐了要避着人的,可贤妃娘娘她是怎么知道小薇在皇上这里的?这个伶俐人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奴才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郑芍却不再跟他周旋,趁春生被澄心一左一右地挤住时,她扭头就揭开了湘妃竹帘:“小薇啊,这不就是吗?”   两边的侍卫慢了一步,左右互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要拦住郑芍。   郑芍却没打算进去,她冲着门里叫一声:“小薇,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想些什么呢!还不快跟我回去!”   郑薇锈住的脑袋立刻被叫醒了,郑芍是特地来救她的!   看清郑薇的样子,郑芍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痛色,解开披风丢过去:“愣着干什么?要主子来亲自请你吗?”   郑薇犹豫了一下:若是她走了,皇帝回来不见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想归想,郑薇也明白,她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便是郑芍今天不来这一趟,她若是遭了那样的罪回去,以郑芍的脾气,帝妃之间的矛盾也会毫无避免地暴发。   她拿起披风,上面是一股熟悉的冷香味,还带着郑芍的体温。什么时候,郑芍的熏香由甜蜜蜜的果香变成了冷香?   郑薇用披风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子,直到回到郑芍的车撵上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郑芍什么也没说,就像小时候她哄着自己一样,将郑薇的头搁在自己的肩头,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只是一句句地重复:“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在车撵隔间睡着的三皇子被吵醒,听见哭声,也跟着哇地哭了起来。   三皇子的奶妈无措地抱着孩子,讷讷道:“娘娘……”   郑芍心烦地摆手:“把三殿下抱下去。”   奶妈愣住了:抱下去?太阳那么毒辣,三皇子这么小,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娘娘的身边,现在要他下去,他能去哪里?   玉版见奶妈不在状况,连忙紧跟着推了她一把:“还愣着干什么?下去啊!带殿下出去透口气。”   郑芍几乎没见过郑薇失败。   郑薇在她的心里一直是坚强的,无畏的,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做。她胆大包天,聪明可靠,即使在侯府那样困顿的环境下,她也没想过要依靠自己这个侯府大小姐立足。在哪里受了欺负,郑薇也只会悄悄地解决,等郑芍得知消息之后,事情早就不知过去了多久。   即使在宫里落到这样的境地,郑薇也不是没有收获。可以说,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处境也是郑薇一步步走出来,算出来的。   郑薇没有输过,没有慌过,没有无措过。   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愿意,一定可以达成所愿。   在今天之前,郑薇不需要哭。   小时候的郑芍以为郑薇无所不能。   进了宫,尽管郑薇的地位比自己低那么多,郑芍也觉得,自己是依靠着她的,而不是郑薇依靠着自己。   可现在,郑薇被击垮了。   击垮她的人,是自己的夫君。   夫君……   呵……   车轮晃了一下。   安静的车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声音,拖车的驽马,驾车的车夫们开始吆喝起来。   车队又开始行进了。   直到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露面。   倒是郑薇哭得醒过了神,慌忙从郑芍怀里爬起来,慌乱地找着话题:“你衣服都湿了,叫人进来给你换上一件吧。”   郑芍摇了摇头:“不妨事。”她忽然不敢看郑薇的脸色:是自己,是自己的母亲不顾她的心思,一心把她拉进了这深宫之中,才让她受到今日之辱。   “哦。”   郑薇还不习惯自己在郑芍面前这么软弱,小时候为了在侯府里立足,她不得不跟郑芍打好关系。可让她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人去讨好一个小孩子,别说她做不来,就是做得来,郑芍这样的地位,哪里需要她讨好?她只有另辟蹊径,将自己包装成了急人所急,想人所想的智囊。只要郑芍想做的事,就没有她郑薇办不到的。久而久之,她在郑芍心里的形象越发神秘,越发无所不能。郑芍几乎全心信赖着,依赖着她。   现如今,自己这个伪高人走下了神坛,不是一二般的不自在。   她忽然害怕郑芍追问她在皇帝那里发生了什么。   郑芍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等到郑薇情绪完全平缓下来,她叫来了玉版,让她给郑薇打了水洗脸并吩咐她:“你这几天就不要到前面来了,好好回去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郑芍这态度……她是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含混过去吗?   可是,这件事既然发生了,郑芍就是想当没发生也不可能吧?   郑芍就像知道郑薇怎么想一样,她推了一把犹豫不定的郑薇:“听我的,不会有事的。”   郑薇经了这一次事件,的确惊魂不定,再经不起折腾了。她的脑子已经哭糊涂了,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只得作罢。   她不由点点头,听郑芍沉声跟澄心吩咐:“你去把小薇送回去,叫其他人不要吵,让她好好休息。”   郑薇住的那一车人里全是贤妃宫里出来的,倒不虞这些人不肯听话。   澄心将郑薇送到了地方,又声色俱厉地敲打了一番众人,见那些人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想起自己身上还负着看着三皇子的任务,跟郑薇告别后,又急急忙忙地返转而去。   而马车这边,几乎是澄心刚离开,有人便笑了起来:“哟,小薇姑娘,你这是在哪里跌了一跤么?连衣服都跌成了两半?”   声音尖利,充满了幸灾乐祸,不是顾妈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一点点揭露吧 第87章 10.1|   跟这等小人有什么话好说?   郑薇闭着眼睛,平平送出一句话:“妈妈没听澄心姑娘说吗?让你们不许吵,别扰了我的休息!”   顾妈妈最恨郑薇这样轻轻淡淡,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模样!   她原以为此次离京,自己定然是要被贤妃娘娘带在路上的,却没想娘娘竟选了这小蹄子,把她黜落了下来!   要不是自己觑机闯到娘娘面前,字字句句拿着夫人不放心姑娘说话,自己还不一定能跟过来!   都是一样的奴婢,凭什么这婢子能轻轻松松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顾妈妈恨不得在郑薇那匀洁白净的小脸上扎两个窟窿!   咦?等等!   顾妈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大叫一声:“小薇,你的脖子上那是什么?!”   她的叫声把一车厢有意无意的目光全吸引到了郑薇的脖子上。   因为天热,郑薇穿着开着大领口的夏裳,她不可能一直穿着郑芍的披风,早在钻进车厢之后,她便除了下来。皇帝咬在她脖子上的痕迹在脖根上,她根本就掩不住,至少,她瞒不了这些同车的人。   郑薇也没想要隐瞒,皇帝这事做得再隐秘,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早晚会传出来。   可这不代表她会乐意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充作别人的谈资。   郑薇蜷着身子躺下,“是什么都不关妈妈的事。”   顾妈妈恼怒不已,她是已经成了婚的妇人,她绝对没看错,这小蹄子脖子上的痕迹是男人留下的!   她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郑薇的冷淡反而点燃了顾妈妈的热情。   “怎么?你害怕被我们知道吗?”   在自己闲着没事做的时候,还可以懒洋洋看着苍蝇飞来飞去,而郑薇现在急需要安静,这苍蝇还在耳边嗡嗡嗡,那就别怪自己辣手摧蝇了!   “顾妈妈这么想知道,不如您去问问贤妃娘娘如何?”郑薇干脆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顾妈妈。   郑薇这副模样反而让顾妈妈没了底,她干笑了一声,不由退后一步:“这关贤妃娘娘什么事?”   郑薇完全不给其他人八卦的机会:“说了让您去问贤妃娘娘啊。”   顾妈妈心里完全没了底:这死丫头的意思,贤妃娘娘真的知道此事?   她看了看四周,期望找到一个盟友。   可这些人里没有谁是傻瓜。   顾妈妈一个个地看过去,那些原本兴味盎然的目光四散退避,没有一个站出来声援她。   世界终于消停了。   郑薇将各色目光置于脑后,闭上了眼睛。   顾妈妈眼睁睁看着郑薇即将有一个大把柄握在手里,却被吊在半空中。她如何能甘心?她忘着郑薇的后脑勺,无声地诅咒了一句话。   跟顾妈妈小小的摩擦郑薇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她担忧的,另有其事。   避暑山庄建在离京三百里远的北郡,皇帝的车驾一天行三十里路,赶路赶了十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郑芍作为此行职称最高的妃嫔,居然被分到了离皇帝最远的南熏馆中。   南熏馆临着荷花池,是个赏荷看湖景的好去处。   但是,河边景致不错,蚊虫却多,南熏馆建得好,地势却有些高,周围光秃秃的,连几棵老树都没有,全是当年兴建山庄时不知从哪里移来的小树,不成荫凉。   住在这里,真是谁住谁知道。   这里只有一个好处,算是整个山庄里地势最高的地方。   郑芍这几日没与郑薇见面,也再没召她去车撵里谈话去过。   郑薇知道她的顾虑,她是怕皇帝再撞见她出什么事。   郑薇觉得她多此一举了,皇帝如果想找她麻烦,她就是躲到天边去,相信他也有办法把自己找出来。可这些天皇帝不知是忙的还是什么原因,整日里不见踪影。   郑薇觉得奇怪的是,那天的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郑芍瞒了下来,而皇帝那边竟也没露一丝口风。   这事太奇怪了。   在听说南熏馆是皇帝亲自点选给郑芍住的房子之后,郑薇心里隐隐掠过了一丝不安。   耳边是顾妈妈的赞叹:“这房子可真是宽敞,三殿下屋子旁边的耳房是我的,你们都别和我抢。”   没人和她说话,顾妈妈一眼看到郑薇,像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一样斜着眼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抢先一步挤进了门。   皇宫里房子多,但人更多,住在这里自然会比在皇宫里宽敞。   郑薇望了望主屋的方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往那里去。   出了那档子事后,不用郑芍多说,郑薇也不会主动出去招东惹西。   她不出去,有些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她这里汇来:“皇上连着三夜都点的云充容侍寝,云充容可真是受宠啊。”   ……   “今晚是苏贵人侍寝。”   玉版怏怏地道:“娘娘,都来十多日了,陛下也没到您这里来,您怎么都不着急的?”   郑芍的确不急,有了上次的教训,她往窗子那里张望了一下方答道:“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不来,我正省得清静呢。”   玉版哑然:她真越发看不懂大小姐了,大小姐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啊,怎么自打小薇出了那档子事后,娘娘她就变了?变得,懒怠起来?   玉版不确定地望着郑芍:好像也不像?娘娘她不像是懒了,她依然每日涂粉熏香,整天换新发式,可皇帝多少天不来,她眉眼都不带抬一下的。   每天到点歇息,准得不能再准。   她像是不再把陛下当回事了……   玉版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看见郑芍往床上躺去,连忙阻止道:“这么早,娘娘躺什么呀?”   郑芍打了个呵欠:“不早了,都酉时了,本宫得早点睡觉,明天登顶去看朝阳。”   玉版阻止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郑芍躺上了床,她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匀净绵长起来,竟是真的睡着了。   玉版只得吹熄了灯烛,只留床边两盏羊角小宫灯,自己和衣躺在了外间的榻上:半个多月了,山庄就分九个院子,每个院子的房间不少,可整个山庄绝对没有皇宫的一半大,皇上却像是把娘娘忘了似的,若是皇帝再不来看娘娘,底下的谣言可就弹压不住了!   不过,玉版操心没什么用,郑芍一觉醒来时,天光还没有大亮。她睡了好觉,一早就兴冲冲地换了骑马装,又叫人把三皇子抱来,说是要领着他爬山去。   三皇子正是活泼爱动的时候,他话说得不利索,听还是听得明白的,他娘说要带他出去玩,他哪有不开心的?嘴里嗷嗷着就往外跑,母子两个领着一长串的人很快就跑出了山庄。   郑薇没有跟去。   不用郑芍交代,这些天郑薇没事就不会出门,一心把自己闷在屋里长蘑菇,离所有的热点事件和热点人物远远的。   但是,郑芍走了,空荡荡的院落里,郑薇唯一的保护者走了。若是皇帝这个时候闯进来,没人能挡得住他。   她得找个僻静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屋子里,顾妈妈四仰八叉地睡在竹榻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郑薇放下手里的笸箩,悄悄出了屋。   小喜子就站在南熏馆的侧门上,见她出来,塞给她一个瓶子,不耐烦地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晚了可采不到娘娘的花露了。”   郑芍这些天只要一出门,小喜子就会来找她,拿的就是这套说辞。   果然,跟郑薇同行了一路,到了花圃后,小喜子把瓶子拿过来,“你去吧。”   去哪里,去干什么,自然不言而明。   花圃的旁边就是水榭,这里只汪着不及小腿肚子深的浅浅一池水,池水里红鲤摇头摆尾,在假山中来回穿梭。   郑薇涉水到了水中央,那里的假山丛有几处足够大的山洞,她在那里猫下来能一藏大半天。   打扫池水的小太监只会在半夜做事,只要其他人不心血来潮跳下水,没人会发现她的踪迹。   郑薇之前还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但前天郑芍出去没多久,听说皇帝便到了南熏馆,直奔三皇子房里而来。   满屋的奴婢战战兢兢伺候了半日,皇帝却没等到郑芍回来便走了。   若是那个时候自己在那里,真不知道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刚踏上山洞,郑薇突然撞上了一个柔软的,带着温度的东西!   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嘴被人快手先捂住了:“别叫,是我!”   沈俊!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手一拿下,郑薇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沈俊哼了一声:“自然是找你来的,你可真是会躲。”   实在是太意外了,郑薇问过这一句之后愣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俊借着洞外透进来的天光,看见这姑娘傻兮兮地半张着嘴巴,大大的眼睛如猫眯一样瞪得圆溜溜,实在是忍不住,张口覆了上去。   沈俊嘴唇的温度一碰到郑薇,她立刻就醒过了神。   这家伙实在胆子太大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竟然就敢这样做!   她扭动着想逃出去。   可是沈俊早有预料,他将郑薇压在假山上,含混着说道:“别动!”   他急促地呼吸,假山里狭小而闷热,郑薇只穿了一件纱衣和一件素绢衣,不过一会儿便汗透了全身。   沈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汗出得比郑薇还多。   然后,郑薇就感觉到,沈俊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些羞耻的动静。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   郑薇的脸烫得可以煎蛋。   “别动。”沈俊哑声道。   郑薇这回是真的不敢动了。   可是,无言的尴尬渐渐开始漫延,她必须得说点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郑薇想了半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好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找你。”温热的鼻息吐在郑薇的耳垂之后,让她不适地偏了偏头。   “找我?找我做什么?”她傻兮兮地顺着往下问。   沈俊终于冷静了,他离郑薇远了些:“找你问清楚。”   “问?问什么?”郑薇被沈俊话里的冷意终于弄得清醒了些,她结巴了一下:这事说来说去总是她理亏,分手也好,开始也好,总该有个正式的见面,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可她只草草写了一封信过去,就想斩断他们所有的缘份,的确有些草率。   沈俊见郑薇垂下了头,倒也不穷追猛打,只道:“我不同意。”   郑薇被他突如其来的出现打乱了方寸,听见沈俊说的话,她并没想到旁处,只是着急道:“可我们俩是没有前途的,你现在被陛下器重,万一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你不要自毁前程!”   她怎么总是先想到别人?   沈俊忍不住抱住郑薇,在她的发额间轻轻一吻,柔声道:“你放心,我定能想到办法让我们在一起。”   郑薇愣住了:他是在说什么?他是在说他们在一起?会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她从一开始见到沈俊就没敢抬头看他,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抬头看着沈俊,却只在黑暗中望见沈俊眼里光芒闪烁。郑薇一下急了:“你开什么玩笑?我是皇帝的女人,我们要怎么才能在一起?”   沈俊的喉头剧烈滚动着,“皇帝的女人”,这五个字是那么地刺耳!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吻住了郑薇。   这一次是个绵长而甜蜜的吻,等到沈俊放开郑薇时,她已经晕陶陶地不知东西。   “你……”她想问什么来着?   沈俊却不等郑薇想明白,紧紧抱了她一下才放开,一步跨出了假山。   郑薇目瞪口呆:他就这么走了?他丢下这么句不清不楚的话居然就走了?!!!!   沈俊走得很快,郑薇只看见他轻快地跳过水面上的小石头,转进了花墙里面不见了踪影。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俊想干什么?   他自从到了山庄就一直在找跟郑薇单独会面的机会,可直到今天才找到她这几天藏身的地点。   这丫头可真是会躲!   他只想跟郑薇表明自己的心意,心意表明后,自然是要找到实现自己心意的法子。   山庄里人来人往,沈俊给守门的侍卫验了腰牌后直奔山下而来。   皇帝的避暑山庄建在半山腰。   这里原本是个民风纯朴的小村庄,自打皇帝在这里盖了房子,周围跟风的勋贵们纷纷在这圈了地,人烟渐渐鼎盛起来。   时日一长,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集。   他们这些侍卫们下了值就喜欢在市集上逛一逛,听听书,喝喝茶。沈俊熟门熟路地去了一家客栈,走到房间里换了身棉布长袍,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家有薄产的读书人,手里摇着折扇方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他步履匆匆,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便拐上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   巷子深处是一所小小的尼庵。   “我找静惠师太。”沈俊向开门的小尼姑微笑。   小尼姑歪歪头,像是在评估沈俊是不是个坏人。师太来庙里没两天,连门也没出过,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师太在这里,还找上门的?   沈俊微笑道:“你去告诉她,寂月庵赏月的故人来见她了。”   这人,的确像是认识静惠师太的,连她从寂月庵来都知道。   小尼姑双手合十:“请施主稍等。”   沈俊点头,片刻之后,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满脸的惊色在看到沈俊后收了起来:“沈施主,怎么是你?”她忍不住张望:“没有别人吧?”   沈俊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夫人,我没有这么神通广大,还没法子在大白天带着薇薇出来。”   他并不在人前避忌自己同郑薇的亲密。   尤其那个人是——   “沈施主请慎言,你同我女儿没有半分关系!”姜氏的脸沉了下来。   这样一张脸,即使是在发怒的时候也美得让人心肝直颤。   沈俊却像在看一块石头,神色平静,他并不辩解:“夫人没有落发,称在下为施主,这就不必了吧。”   姜氏怒道:“你胡说什么!”她伸手就要揭下自己的僧帽,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一怒,手却放了下来,转口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做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沈俊看着姜氏,单刀直入。   姜氏一惊:“我想做的事,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救薇薇出宫。”沈俊缓缓吐出五个字。   姜氏心里原本还存着三分侥幸,但等沈俊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之后,她便明白,自己的算计不说全部,至少也是大半被他看在了眼里。   事已至此,倒要先探探对方的底,她恢复了镇定,开始反问:“救我女儿?你要怎么救?”   沈俊只道:“夫人只需告诉在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到时候我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姜氏打量着沈俊,轻笑一声:“沈侍卫说得好生轻省,可我要怎么信你?”   这男人来她这里几回,替薇薇送过几样东西出来。她也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对自己的女儿有情,可是,男人的情意值几分,这就在各自肚肠中难以称量了。   至少,在姜氏的眼里,除了自己的郑郎,这世上的男人就没有可信的。   沈俊摇头道:“我与薇薇定情数年,可我知道,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取信夫人的。这样吧,你告诉姓陆的,不出十日,必有大变,到时候让他趁便取事,我会助他。”   姜氏勃然变色:“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连陆公公都知道?”   沈俊本想不答,但对方是自己意中人的母亲,他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置之不理。他想了想,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秦王前日刚刚到这里,夫人小心了。”   趁姜氏发问的时候,沈俊抹一把汗,快步退出了庵堂:薇薇她看着傻乎乎的,怎么会有这样精利的母亲?其实他哪知道,郑薇同自己母亲在一起时,时常还觉得自己母亲生性单纯,怕她会被人诱骗。   在互相在意的人眼里,他们总会给自己爱着的人寻找需要呵护的理由。   山庄内外的事郑薇一概不知,这些天只要郑芍出门,她就会找个借口溜出去躲着。三皇子那里的人手极足,反正也用不着她去凑热闹,她每日里出门,头一等大事便是找个好猫着的地方藏起来。   她也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可是在皇帝放弃他的想法,或者,至少在郑芍跟皇帝消解芥蒂后,她才敢稍稍卸下防备。   郑芍像是爱爬山上了瘾,每天一起床,她第一件事就是带上儿子看日出。   皇帝的行踪好像在整个南熏院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每一次郑薇都是被留下来看房子的。   同时被固定留下的,还有顾妈妈。   和郑薇不同,顾妈妈年纪大了,她又爱逞强,头一回非要抱着小皇子爬山,结果累得站不住脚,差点一骨碌骨下去。   打那之后,郑芍发了脾气,顾妈妈不管她愿不愿意,便被留在了屋里看房子。   三皇子这里除了留她们之外,还会偶尔留上两个人。   郑薇便是不守着,屋里也空置不了。   她每天跟郑芍前后脚出门,十分放心。   倒是沈俊,自打那一回他在假山洞子逮了郑薇一个出奇不意之后,郑薇便不敢再在那里出现了,她另外寻了个僻静的小院子躲了起来。   时间一长,她偶然还会带着小笸箩,在小院子的石桌前闲时做上两针针线,倒也悠闲。   这一日仍然是个好晴天,郑薇正坐在石墩子上绣手帕。   院子吱呀一声打开了,顾妈妈站在门口兴奋地指着郑薇:“陛下,这小荡……小薇她就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谈小恋爱了,算爽点了吧?    88.第88章   半开的院门前出现了一片明黄的袍角,皇帝那身衣裳在早晨的阳光下亮得有些扎眼。   他缓缓踱步,厚底方头的靴子在石板上敲击出沉钝有力的声响。   郑薇只觉这笃笃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如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的头开始不自觉地发晕,手心渐渐渗出冷汗。她恍惚了一下,仿佛有铡刀在颈侧张开。   在皇帝走到身前之前,郑薇已经跪了下去。她并不知道在她头顶上,皇帝双眼里不知不觉又放出那种灼热而扭曲的光芒:郑薇这个柔顺的姿势令他想起了小时候还未上京前,他在王府里曾养过的一只小羊羔,那曾是他小时候最爱的玩伴。王府里除了父王养的鸟之外,少见其他活物,他长到六岁都没见过那样鲜洁可爱的小生灵。这畜牲后来怎么样了?   直到将郑薇的下巴用手指挑起来后,皇帝才想起,那小羊身上的毛柔软得如云团一般,他双眼在郑薇的脖子上流连片刻,有些心不在焉:哦,是了,那一日它突然发了狂,扬着蹄子把他踢倒在地,这一幕正好被父王看见,父王一怒之下,当日这羊便进了庖厨。那小羊羔的滋味之鲜甘令他念念不忘许久,可惜的是,后来他再回味,也没再吃到过如此鲜美的羊肉。   “陛下!”顾妈妈见皇帝许久不动,有些急了:她可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来揭露这小□□的嘴脸,若是今日还不能把她打落尘埃……想起贤妃娘娘那日渐喜怒难测的性子,顾妈妈眼中厉光闪过:今日若这小贱妇不死,她顾妈妈恐怕就没活路了!   皇帝的回忆被打断,他不悦地看向顾妈妈,倒是想起自己进门前发生的事了。   方才他一时兴起,听身边人说,这院里栽了两株葡萄藤,现在下一树碧藤长开,将小半个院子遮住,极是阴凉,便想来走走。哪知一拐弯就看这妇人领着两个人猫着腰往院门里探看,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些什么。他便使人拘她到面前来询问,这妇人先是吱吱唔唔地讲不出话,春生唬了她两句,她竟说她怀疑这院里有人在私会,那人正是这些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郑氏!   皇帝本不信在那日发生过那样的事后还会有人这么大胆,但顾妈妈赌咒发誓地说自己绝没有半分隐瞒,她跟着郑薇有好些时日,亲眼见过她跟一个男人见面,今天她来这里没多久就看见有个男人先进了院子,没过多久,郑薇也走了进去。这两个人必是在那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皇帝进门前原带着满身怒意,但郑氏她分明就坐在石凳旁绣花,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安娴柔顺的模样令皇帝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但顾妈妈一个下人,想必也不敢糊弄自己……   想到这里,皇帝吩咐左右:“你们进去看看。”   郑薇自然不知道顾妈妈的动作,她只听侍卫们冲进门里迅速抄检了一番,对皇帝道:“屋里没有人。”   顾妈妈脸色顿时白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没有?!”   这些天郑薇这死丫头一直避着人鬼鬼祟祟躲得一整天不见人,她早就怀疑她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因此,每天她装着睡着,等那丫头跟小喜子出门后自己再跟着她,总有她露出马脚一日!   这不,功夫不负苦心人,前些日子她亲眼看见一个男人从这小□□藏身的假山洞里出来!可惜她事先不知道竟有人会藏在那里,否则就能堵她个正着!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等郑薇一出门,顾妈妈就抄了近路先来一步守在这里,果然就看见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男人进了郑氏这几日藏身的小院。趁着郑氏还没进院,她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回南薰馆拉了两个人准备捉奸!正巧皇帝也来了,顾妈妈原还窃喜陛下来得巧,最好捉她个现形,让她再也不能翻身。可,可怎么会屋里没人?!!!   顾妈妈嚎叫起来:“这不可能的,那男人进了院子,老奴我看得真真的,绝对错不了!皇上您再使人仔细找找,那人肯定还在这!”   皇帝此刻满心的绮念,哪还愿意听一个老婆子罗里罗嗦?侍卫们也恼恨不已:这老婆子是在说他们搜查得不仔细不成?顾妈妈刚嚎了这一嗓子,便被左右侍卫们一拥而上,堵了嘴拖了下去。   郑薇已经没时间细思顾妈妈的所为,皇帝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拎起来,眼神狞邪,他粗糙的大拇指在郑薇的脸上上下摩挲着轻声一笑:“倒是一身好皮子。”   视线被迫对准皇帝,郑薇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打颤:皇帝的眼睛是在看着她,可那眼神根本不是看一个人,他就像在欣赏,或者说,他是在观赏一个什么物什一般,透着股随心纵意的漠然!   皇帝的周围排满了人,可那些人就像死了一般,一点声息也不出。   这里突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新坟。   她得说点什么!说,说什么来着?   “陛下是来看葡萄熟了吗?”尽管目前的姿势有些怪异,郑薇力图让自己听让去镇定。   “葡萄?”皇帝轻笑,目光滑向她高耸的胸脯,齐胸的襦裙在胸口处为这女子聚起两道浅浅的沟,伸指挑开她的衣襟,声音莫名地滑腻轻佻:“葡萄熟没熟,要吃了才知道。”   皇帝的手指在郑薇的肩头爬过,郑薇只觉得他手指经过的地方像爬过一条蜿延着水渍的软体虫子,湿腻腻地泛恶心。   她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皇帝掐住她的手立刻收紧,郑薇立刻感觉到了呼吸困难,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   皇帝五指成爪,“咝啦”一声,郑薇的外裳已经被撕烂,半片肩膀立刻跃出玉白色的绢衣,在夏日的烈阳下反射出缎子一样的微光!   然而皇帝掐着郑薇的手并没有放松,他突然抬头,呲牙对郑薇一笑,俯下身来。   郑薇却看不到皇帝的笑容了,她的头脑因为缺氧而开始耳鸣,眼前开始发黑,她艰难地咳嗽着,下意识地拍打着皇帝的手。   她今天难道会死在这里?   模模糊糊中,仿佛天边一蓬灰影蹿起,郑薇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味道。   “护驾!”耳鼓之外有人在高声尖叫:“行宫走水了!护驾!”    89.第89章   “咳咳咳咳咳——”   **的空气伴随着呛烧的木头味冲进肺腑时,郑薇委顿在地,空气挤压着肺叶,她此刻除了呼吸,余下的事什么也做不到。   窒息!头痛欲裂!脑海里翻江倒海地钝痛,还伴着一股胸臆间越来越强的恶心感!   郑薇还不待抬头,双眼就被刺激得止不住流泪。白色的烟雾瞬间充斥了整个空地,她连直起身子,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都做不到。   郑薇心中惶惑:这火起得也太猛了吧?就像天上掉下来一般!   身后热浪炙人,仿佛火龙将冲过来在她身上恣意奔放。天太热了,热得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把空气点燃。   “去查,怎么会走水!是哪里起的火?”在周围人的大声呛咳中,皇帝的声音像隔着团棉絮传来,听着有些失真。   “是,速召御林军来护驾!”   “太子呢?快把太子带到朕身边来!”   浓烟在烈日的光线下扭曲出张扬的弧度,只在弹指间,这里就变成了火海地狱。   身后的火情迫人,但郑薇的身体不知是高温的影响,还是刚刚同皇帝的争斗耗力太巨,她心里明明很着急,身体却越来越软,没有挪动几步便倒了下来。   她的心里此刻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逃出这里,她绝对不要被烧死!   皇帝和侍卫们都走得声影不见,远远的有人在跑动叫喊,郑薇想听清楚人声的来处,但无论怎么努力,她只觉自己像头被蒙了眼的驴子一般,只能无助地四处瞎撞。   “有,有没有……”绝望之中,郑薇只得开口大叫。   然而只叫了一声不到,她就发现,自己的声带破得不行,刚刚她使足了力气叫出来的那一声不比一只小奶猫的声音大,在满院子的木柴哔剥声中根本没办法传出去。   怎么办?   头越来越昏,郑薇脸上也不知是熏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不知什么时候,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涌出糊了满脸。   她胡乱引袖擦擦怎么擦也擦不完的眼泪,用力咬了下嘴唇,力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照着前世曾训练过的,一点模糊的火灾逃生知识伏低身子,向着印象中的院门爬了过去。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   靴子的主人穿着一件朱色的侍卫常服,那张脸正对着明晃晃的阳光,记得那回罚跪,也是他站着,她跪着,今天的场面倒是跟那次奇迹般地重合了……郑薇仰着头眯起眼看入了神,是——   他的腰弯了下来,眼睛里宛如点亮万点火光。   郑薇咧着嘴想说点什么,不待开口,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沈俊把手指搭在郑薇脖子的大动脉上,确定她并无大碍后,见四下无人,一把把郑薇捞起来往身后背上,在白烟中三转两转便消失了踪迹。   避暑山庄烟尘滚滚,火焰冲天,人人自危,根本没人发现,在一片乱象中一个小小的宫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角落当中。   起火的并不止这一处,这里建得再大也只是山居,住不下那许多人,皇帝带来的人手在不当值时就只能驻扎在半山腰几处木屋里歇脚。   这些人接到火情正乱纷纷地往上冲,恰恰又与山上这些被困住了的宫女太监们撞到一起。领头的侍卫统领是个有成算的,知道不能让这些人滞留在这里堵了道,却又不好像战场上那样拔剑开路,只好拨出几个人留下来,帮着这些老弱病残往山下撤离,他自己则领着大队人马奔向山庄。   直到侍卫们的脚步远得再也听不见,沈俊才抬起头来。   他的装束已经换了一身,他现下穿着一身宝蓝色潞绸袍子,戴着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无翅黑纱帽,脸上被烟熏得乌黢黢黑麻麻,缩着脖子,除了背上背着一个人外,俨然一个被吓破了胆子的小太监。   那帮人谁也没往他和郑薇这里多看两眼,这些宫女太监们在逃跑时跌伤的烧伤的不少,两两相偕者比比皆是。虽说如今男女大防比前朝更甚,但火烧眉毛了,当然只顾当下,先把人救出去再论其他。   此时山上黑烟滚滚,前头的人都急着往山下冲,沈俊落后两步,一边托了托郑薇,一边往周围不住搜索着什么。直到目光触到一样东西,他猛然顿住脚步,不着声色地往山道一边弯下腰,见没人在注意他们,他瞅准时机,矮下身子钻进了林子里。   尽管在不当值时把这片林子已经跑了好多遍,但沈俊仍走得小心翼翼,他辨认着早前那人留下的记号,翻了小半座山,嗅到空气里隐隐飘出的恶臭,沈俊知道,他终于找到了地方。   避暑山庄防守严密,除了在山庄里日夜拱卫皇室的御林军外,山上和山下各由当地驻军和镇北将军府调来了一些士兵日夜巡防缉盗,恰恰为整个避暑山庄构筑了三道势力各异的防线。若非如此,沈俊也不至于要找人合作才能确保把郑薇从山庄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   目标在望,沈俊一直紧绷的面色也稍微松懈了些许:现在外面这么乱,今天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今日,再想把薇薇救出来,那将会比登天还难!   半山之隔,还能听到人马嘶鸣鸟雀惊飞的声音,这里除了越来越难以让人忍受的恶臭外,还有——   沈俊将郑薇放到一边,悄悄握住刀柄直起身子,望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沉声喝道:“出来!”   一个人从合抱粗的梧桐树后缓缓转了出来。   即使沈俊再有心理准备,也被树后的这人骇了一跳:“贤妃娘娘!”   郑芍旁若无人地解开碧色斗篷,皱眉望向他身后:“薇薇可还好?”   沈俊也只是一惊便恢复了常态,但郑芍在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不得不喝停了她,质问道:“娘娘怎么在这儿?”   郑芍对这个引诱郑薇,险些让她犯下大错的侍卫没有一点好感,她原本不想答他,但也知道此时不是任性的时候,便冷笑道:“你以为你行事有多周密?”她顿了顿,“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想干些什么,今日你把薇薇救出去后都不要再回来,否则的话——”她话未说完,厉色如刀锋般刮过沈俊的面颊。   沈俊眉峰微动,突然问道:“是齐内监又喝酒了?”   没头没脑的问话却让郑芍脸色微变,她想也不想,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却是间接承认了她的消息从何而来。   沈俊知道小喜子没有曝露,心安了一半,心里也明白郑芍不是一定要追问答案。对郑芍两姐妹的感情,在这三年中他看得太多。在这样兵慌马乱的时节里,郑芍不顾以身犯险,还要到这里亲自来送郑薇一程,这份情意也值得他郑重以待。   他望向郑芍,承诺道:“我知道娘娘在担心什么,你放心,薇薇跟着我,我不敢保证她大富大贵,但若有我一口粥吃,也绝不会让她饿着一点。”   十九岁的侍卫俊挺的身姿已经开始有了男人的轮廊,他的话音并不高,却掷地有声,但这不能让郑芍安心。   姐妹相伴近二十年,离别来得这样匆忙,今后在深宫当中,再没有那一个人为了她刀山闯得,火海下得,奋不惜身,全心全意地为她考虑……明明知道让这个男人带走郑薇是目前最好的选择,郑芍眼圈依然红了,她硬声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你干的好事,薇薇怎么会躺在这里生死不知?若不是,若不是局势到了这一步,你以为我愿意她跟着你走?”说到最后,她猛地背过身去,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沈俊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郑芍恢复情绪。   半晌,郑芍回过头来,除了眼眶红了一些,她的神态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矮下身来塞进郑薇怀里,丢下一句话,随即猛地起身疾步向丛林中走去:“姓沈的,你别以为你离了皇宫就能为所欲为,若被我发现你骗了我姐妹,上天入地,我绝不能饶你!滚吧!”   她不知道郑薇会被沈俊带到哪里,作为姐妹,她能为郑薇做得太少。尽管心里再多的担忧不舍,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放手。   “娘娘——”   玉版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宫中沉浮数年,她太明白不过,此事如果泄露,将会为郑芍惹来多大的麻烦。自从得知齐内监的计划之后,她不是不想劝郑芍拦住那个侍卫,但是,只想起因为当年擅作主张,让薇小姐吃了苦头的澄心,到今天都还被郑芍摒弃在外,她便不敢再开口:入宫这些年,小姐眼里越发揉不得沙子,若是在这件事上拂逆了她的心思,只怕以自己与小姐的情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可就这么放他们走,玉版实在不放心,她想来想去,只有道:“山下还有这么多人守着,沈侍卫带着薇小姐若不能闯过去,那可怎么办?”   郑芍瞟她一眼,唇边挽起一个诡秘的微笑:“那就得看我们的了。” 第90章 4.16   山上黑烟滚滚, 山下狼奔鼠突。   郑薇这次是被臭醒的。在熏天的臭气里,她忍不住干呕了几声,不待观察周围的环境, 头顶上乍然泄下一丝光亮,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醒了?先别出声。”   沈俊的声音听着有些失真,还没来得及观察周围环境,郑薇“哇”的一声, 被冲鼻而入的恶臭给熏得忍不住连连作呕。   一壁之隔好像有人在喊:“快快!都跟上来, 到西边去!”   许多纷乱的脚步声吵得郑薇头疼欲裂,儿啼声叫骂声尖叫声车轮辘辘轧过的声音,怎么也不像是在宫里的样子……她心里诸多疑问,直觉告诉她此时绝不是出声的好时候, 她只得忍着满腹的疑虑,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煎熬中感觉车子重重的一顿, 最后停了下来。   头顶上的遮盖物拿开, 郑薇从车里钻出来, 沈俊神情严肃,递给她一身衣服,扭过头去:“你去把它换了。”   郑薇皱眉, 出来时她已经看到了之前她坐的什么车——榉木刷成黑漆, 车上用红漆涂着斗大的“内造”二字,这是宫廷里常用来装垃圾的推车,行宫里每天产生的垃圾想来也是用这种推车运下去的。这么说, 是沈俊救了她?又把她从宫里带出来了?他胆子未免太大了!   郑薇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突然又想道:山上刚刚失了火,正是忙乱的时候,失踪一两个人实在太正常。也就是说,她现在失踪,除了郑芍之外,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在意……郑薇几乎按不住突然开始狂跳的心脏。   她摸着身上已经腌成了咸菜,皱得不成样子的宫装,闪到大石背后一边换衣服,一边为此事理出了大概的轮廊。   但这又说不通,沈俊怎么知道用运垃圾的车把她偷换出去?而且还专门弄了一身衣服给她?想要凑齐这些东西,没有提前准备是很难办到的。   难道说……   “好了吗?”外面传来沈俊轻声的问话。   郑薇收拾起杂乱的心绪,转过石头,看见沈俊也换上了一身粗布衣服,他那把不离身的剑也不知藏到了哪里去。   “接下来怎么办?”郑薇压低声音,觉得脸上的温度似乎有点过高。   她直到这一刻才有了一种感觉:或许,她曾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心愿也有成真的那一日?   郑薇,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你做到这一步,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决定暂时抛开满腹的疑问,选择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   沈俊仿佛能看出郑薇的心理变化,他浅笑一下,从郑薇手里取过她的那套宫装,擦亮火石。   “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郑美人。”沈俊沉沉的声音就像定盘石一样,让郑薇空茫茫的心落到了实处。   然而,还没到一个时辰,郑薇就发现,她安心的实在是太早了。   “秦王!”   眼前的男人横马在他们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沈俊和郑薇,确切地说,他只是瞪着郑薇一个人,质问道:“你真的就要这样一走了之?”   郑薇目瞪口呆:她跟秦王不过见了两面,对方怎么一副跟她很熟的样子?   不过,对方没有上来就抓她,情况还不算最坏,可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情况?   秦王不等她回答,只道:“你若是走了,你娘就要死,你还要走吗?”   郑薇完全糊涂了,她娘?这事跟她娘有什么关系?什么她娘死不死的?不对,秦王为什么会拿她娘说事?   秦王只看一眼郑薇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冷笑一声,翻身下马,从后面跟上的马车里拉出一人,一刀割断那人身上的绳子:“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姜氏现在在这里,你自去问她便是。”   姜氏?秦王?   这两个……还有沈俊,郑薇猛地转头看他,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姜氏却没看郑薇,转头怒视秦王:“王爷做事是越发霸道了,我要死要活干你何事!”   自从父亲死后,郑薇再也没在姜氏身上看到过这样鲜活的表情,而且听她的话头,她跟秦王是老相识:这两人之间的身份不说云泥之别,却也相去不远,他们是何时有的交情?   秦王没有看姜氏,郑薇总觉得他的动作里有点心虚似的,听他口中依然强横道:“比不得你,说走就走,说死便死,好不洒脱。”   郑薇竟从他蛮横无比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幽怨,她忍不住打断那两人:“娘,秦王爷说的可是真的?”   姜氏眼睛向左边飘了一下,抿了抿嘴唇。   这是她心虚时的表情,郑薇心底一沉:“娘,秦王爷的话你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姜氏勉强说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你莫听这莽夫瞎说!”   莽夫?称手握兵权的王爷是莽夫?   郑薇看了一眼秦王,对方却眉毛也没抬一下,眼也不眨地看着姜氏,嘿嘿冷笑。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是沈俊打破了沉默:“还是我来说吧,是我考虑不周了。郑夫人从出了威远侯府开始就结交了不少达官显贵,我原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直到她认识了司菀局的主事太监齐内监。”   司苑局?是主管宫中花木,蔬菜瓜果采办的部门。郑薇对这个齐内监不了解,但她了解她娘,她转眼就想明白了:“你是说我娘从出侯府就结交了齐内监,从那时起就起了要把我救出宫的心思?”   沈俊轻轻一叹:“没错,你我都知道,这些没根的掌事太监十有八|九是贪财的,我起初以为郑夫人用钱财收买了他,或者手里有他什么把柄,但看来是我想岔了。”他轻声道:“郑夫人,你是答应了他自己不能做到到的事吧?倒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原想把薇薇带出去之后,就找个机会让你们相见的。”   姜氏双眼望着地面,仍然不语。   郑薇已经想到了其他的地方:姜氏生得罕见的美貌,太监虽然不是男人,但男人该有的心思并不少。若是姜氏为了救她,答应了齐内监把自己填进去,那么……   她寻死之事绝对是真的!   她猛地去看秦王,后者也正看向她,肯定了她的猜测:“只要你出城,你娘便会饮下这瓶断肠散。”   “你胡说!”姜氏实在不是个撒谎的人才,她急急道:“薇薇,你别信这人的鬼话,快走吧,时机难得,你走了后,娘自然会来寻你。”   秦王冷笑不语。   郑薇……郑薇深深地吸一口气,苦笑:“娘,你不用骗我,我不会走了。”   姜氏大惊:“薇薇!”   郑薇却转过头去:“沈侍卫,你能不能把我送回行宫?”   还不待沈俊回答,姜氏突然发了疯似地拾起地上的石头去砸秦王:“姓周的,你今日坏我大事,我——”   “你待怎样?”秦王目光灼灼,定定看着姜氏。   姜氏的神色却茫然了一瞬,顿了顿,突又发了狠地道:“我,我必报此仇!”   秦王像是松了口气一般,冷着脸扔下一句话:“我等着!”又看向沈俊:“姓沈的小子,只凭一身勇武,你是做不了大事的,今日不是时候,回京后记得来王府跟我喝杯酒。”   说完,他也不待沈俊回答,扛起姜氏,不顾姜氏的挣扎踢打,将她扔回了马车。   郑薇目瞪口呆地追了两步,却被沈俊一把拉住:“放心吧,王爷自有分寸,郑夫人她不会有事的。”   郑薇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又看向沈俊:今天的事情有太多的谜团,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俊当先一步走在前面,沉声道:“走吧,趁现在山上乱象还没定,我们走快些,应该不会有人发觉。”   郑薇舔了舔嘴唇,涩声道:“嗯。”对方冒着奇险把她救了出来,却又因为她毁于一旦。   沈俊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轻声道:“你不必内疚,今日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他突然转了话题:“原来的衣服已经烧了,你想好回去后怎么解释这一身衣服吗?”   下次?   郑薇猛地抬头看他:这人还想再来一次?他当皇宫是自己的后花园,能够随时进随时出了吗?   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郑薇又是迷惑又是担心: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身边的人,似乎一个两个都有秘密瞒着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抱头求轻揍,大概写了有五个以上的版本吧,怎么都写不出想要的感觉,我这几个月都不敢点开看大家的留言。这版不满意大家先将就着看吧,然后,发现结尾才是最难写的啊啊啊啊。以及,我不是调戏大家,要相信,我这么写绝对是有原因的。 第91章 5.14   去时走了半日, 回时仿佛乘风驾云一般,一个恍神就到了避暑山庄山下。   “山上的火竟然还没灭?”郑薇望向山顶,不由担心不已:皇帝如何她一点都不在意, 但郑芍她们几个都在山上, 事发时她恐怕还在跟自己的儿子在登顶,凭这等火势,若这大半日里若是还没有下山来, 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三伏天原本就热得用空气都能点燃火星子, 何况这里满山遍谷的火焰早将这个气候温凉宜人的避暑胜地煅烧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熔炉,方远百米热得发烫,每靠近一步,郑薇只觉脚底板仿佛都要烧起来。   莫说人, 附近连个鸟影都没有,这里安静得仿佛只有树木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和焦臭味。   四顾不见明火,但郑薇知道, 似这种能烧掉整个山头的火情, 即便是明面上扑灭了, 暗下里仍不知有多少危机,一点没有排查到,便极有可能会引起二次火情。除非发生了比灭火救皇帝更重要的大事, 否则这里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你在这等着, 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沈俊撂下这句话,把皮囊里剩下的水浇到身上,用衣袖掩住口鼻, 猫着腰,几步绕过缭绕的白色烟尘,向内走了进去。   “哎!”郑薇没来得及说句话,沈俊就已经走得人影也看不见了。   但沈俊回来得极快,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郑薇帮着沈俊把人放到地上,那人身上脸上俱是泥土,只看出他是穿着一身黑色绸衣,这么热的天气里,他仍然把绊扣系到了脖子最上面,整个人如一只黑色的大虾弓着腹蜷了起来。   这人穿的是内卫的衣服?   郑薇本能地心脏一缩,随即想起自己先前跟沈俊说过的话,定一定神:兵荒马乱的,这人即使要追究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得看是不是时候。何况沈俊不是个没成算的人,假如这人有威胁,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郑薇边想边专注地端详了一会儿,瞧着这人仿佛有些熟悉,只是,这人到底是谁,一时她又想不起来。   郑薇想了想,大着胆子用帕子去擦拭那人的脸。   那人的警惕性却极高,郑薇刚触到他,他便陡然睁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眼里闪过一抹讶异:“郑氏?你怎么会在这?”   这道阴森滑凉的声音太有辨识度,郑薇立刻就认出来了:“景大人?”   她猛地缩回手臂,心脏卟卟地狂跳两下,紧紧看着景天洪,同时在脑中思索该怎么回答才能过关。想不到他只问了这一句话,便看向沈俊,“我现在身有不便,还请沈侍卫帮在下一个忙。”   沈俊望着他,没急着表态,郑薇这才发现,景天洪的左腿弧度有些不自然,竟是断了。   景天洪道:“请沈侍卫尽快将在下送到西北大将军处,在下必有重谢。”   沈俊探寻地看着他,郑薇皱起眉头:景天洪想去见西北大将军?为什么?作为皇帝手下第一号打手,他会不明白,以他的身份,在没有皇帝允许的情况下与外臣结交,尤其是与有兵权的封疆大臣结交,若引来皇帝的猜忌,将会是多大的麻烦吗?或者说……   “难道说陛下现在仍未脱险,需要西北大将军领兵来援?”沈俊毫无顾忌地把郑薇刚刚在脑中打转的问题问了出来。   景天洪瞳孔微微一缩,他原没指望此事能瞒住这两人,但沈俊这态度……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难道他不知道刚刚他是在窥伺圣踪吗?各种思绪只在一闪念间,景天洪立刻作出了应对,“在下是奉圣命行事。”已是间接承认了沈俊的猜测。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不着声色地观察着沈俊的神色。   沈俊却答应得很干脆,神情里除了镇定得有些过头外,倒是很坦然:“好,只是这位宫女姑姑跟着我们不太方便,不知景大人有什么地方安置她吗?”   景天洪阴冷的眼神在郑薇身上打了个转,像在考虑把郑薇放到哪里。若是在平时,这碍事的宫女杀便杀了,只是这两人一道站在这里,情形有些古怪,他倒不能急着动手,毕竟事关重大,他又受了伤,现在只能仰赖沈俊去给皇帝搬救兵。   郑薇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等不及景天洪回答沈俊的问题,忙问道:“景大人,请问陛下是不是跟贤妃娘娘在一起?”   景天洪一愣,想到她的身份是贤妃的宫女,便点了点头。   郑薇心中微松,又问:“那她和小皇子可还好?”   “好。”   这简短的回答让郑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她不由得笑了下,转而想到刚刚他跟沈俊的对话,又紧张起来:“可现在陛下还需要你搬救兵救他,那岂不说明他们还没脱离险境?”   景天洪的脸抽了一下: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这宫女也不知该说她关心则乱,还是鲁莽不知深浅,就这么大剌剌地把话说了出来,这叫他是训斥她还是回答她?   郑薇却等不及景天洪回答,她开始回忆皇帝最后出现的地方,眼前霍然一亮:“皇上和贤妃娘娘是不是在碧月潭?!”   景天洪身体巨震,伸手去抓郑薇:“你是如何——”然而他话未问完,手腕抢先被沈俊捉住,后者垂着眼皮,似是无意间挡住郑薇:“景大人,事情紧急,你倒有闲心在这里扯些乱七八糟的事。”   乱七八糟的事?景天洪古怪地看一眼沈俊,被沈俊一抓,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这宫女不可能知道陛下的藏身之处,她刚刚应该是瞎猜的,也不知怎么被她猜中。   郑薇晓得,她接下来要办的事必得得到景天洪的帮助,也不等他询问,便把自己的猜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起火之时,陛下正在绿漪院,火势起得太猛,想必陛下没有多少时间撤离,情况不明,且人多杂乱,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是最明智的选择。碧月潭离绿漪院不远,又是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它的山壁下正好有一处水洞,能容下十来人,有水帘遮挡,且潭水是山溪聚成的活水,只要控制住岸边的火情,陛下在水洞里暂避,一时倒不虞被烧到。”   郑薇娓娓道来,分析得有理有据,景天洪稍卸戒意,对郑薇高看了眼:这宫女先前跟贤妃时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只没想到她有这样的急智,凭着只言片语便能猜出皇帝的去向。对方是怎么知道皇帝火起时在哪,他无意询问。不过,对聪明人,景天洪向来不吝高看一眼,便问道:“那你想做什么?”他当然不会认为郑薇拦着他跟他罗嗦一堆话是在故意消磨时间。   郑薇却没有马上说话,她克制着回头去看沈俊的欲望,轻声道:“刚刚景大人在跟沈大人安排我的去向,奴婢小小宫女,不敢劳动两位大人,且陛下的事十万火急,若是为了奴婢耽搁,奴婢岂不罪该万死?”   景天洪挑了挑眉,敏感地斜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沈俊。   郑薇声音轻轻颤抖,她像被什么追着撵着似地,飞快地说完了剩下的话:“陛下久困于水洞,必然饥火难耐,奴婢恰巧有些干粮,愿先回碧月潭给陛下送些吃食。”   那些食物,原本是沈俊给他和自己在路上吃的……   郑薇垂下眼皮,身后的人明明一直没有说话,她却觉得仿佛有道沉重的枷锁,压得她身体微微弯下。   景天洪这时才正眼看她:“想不到你有这样的胆识,你不知道山上的情形吗?”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郑薇便不再想其他,她点点头:“知道,可是,碧月潭的山溪直通往山下,我知道那溪流的源头就在附近,到时只要涉水而上,即使略有险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何况,景大人不是刚刚走了一遭吗?”她紧张地笑了笑:“我略通凫水,何况这里才烧过,也不会有野兽来袭,救驾之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机会得的。”她担心郑芍和三皇子,若是她能为皇帝带去救命的干粮,凭着这份“救驾之功”,皇帝只要还想要脸,就不会再那样肆无忌惮地轻贱她,她在宫里的日子多少会好过些。   景天洪身上还有着新鲜的湿土,她原本没想明白一座烧秃了的山是怎么还会有湿润的泥土,只是猜到了皇帝的藏身处之后,她便能想通了,这位景大人必也是顺溪而下,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他竟是单独一人下的山,还弄折了腿。看他衣衫完好,也没有其他的伤,想来皇上那里应该没有太大危险。   行宫里原本有些宫女驻守,这里远离皇城,人手不是很充足,规矩也不那么森严,这些宫女有时也会下山帮着太监采办些物事。郑薇有一次无意帮了位宫嬷,这位老姑姑出于感激,有时在路上碰见了也会说两句闲话,这碧月潭的事便是在一次闲聊中被郑薇得知的。   景天洪沉吟片刻,郑薇说得不无道理。他跟沈俊一去,最快三四天,最慢恐怕得七八天才回得来,陛下身体金贵,若是没吃没喝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倒不怕郑薇有机会捣鬼,皇帝身边多少还守了些人,凭这弱女子,怎么也翻不出天去。不过,她的干粮是怎么来的,她又是怎么和沈俊蹊跷地出现在这里……景天洪深知一个道理:很多时候,事情的真相没有必要那么着急弄清楚。   沈俊一直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认了郑薇的选择。景天洪也不再顾虑重重的样子,他直起身子,向郑薇指点着:“你绕过那块石头……”   郑薇将景天洪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转身面向沈俊,却在景天洪的利眼之下,什么也不好说出口,只好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沈侍卫相救之恩,大——”   沈俊绕过郑薇,一把捞起景天洪放在肩上,迎着下坠的金乌沉默地走向暗橘色的地平线。   郑薇下意识追了两步,望着沈俊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向着自己未知的命运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三…… 第92章 5.14   “呼!”   郑薇从溪水中站起身, 望着远去的火把惊魂不定地抚了几下胸:刚刚要不是她反应快,把自己藏进水里,恐怕就被发现了!   她放轻了呼吸, 直到最后一道黑影在视线中消失, 才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   景天洪之前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根本没告诉郑薇,山上除了守卫皇帝的禁军之外, 还有第三支军队的存在!   说是军队也不太准确, 这些人全部穿着贴身的黑衣,并不打火把,行动习惯性地压低身子,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 像在躲避着什么。   尤其郑薇亲眼见到一回,他们与明火执仗的禁军相遇时还会短暂交火后退走,这一切更显得这些人的不同寻常。   郑薇掏出干粮胡乱啃了几口, 她边吃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要更加小心了。今晚依然是个好晴天,月亮圆而大,在烧过的林子里毫无顾忌地播撒着大片的清辉, 让平时显得幽深森暗的树林看上去十分空旷明亮。   好在郑薇走的这条小溪位置在山石之间夹着, 较为隐蔽,路也更难走,只要她小心潜行, 不倒霉得遇到取水的士兵,在天亮前应当能顺利赶到地方。   夜色给了所有人最好的掩护。   郑薇所料不错,在接下的路途中,她又见到了几次两方人马。黑衣人避着禁军不知在找些什么,更是不会到水源处来。而禁军们打着火把,大老远郑薇就能看见,并有时间把自己藏好。   不知会从哪里冒出的暗火也会给郑薇制造不小的麻烦。但终于,经历了漫长一夜的守候,在天边的启明星出现的同时,郑薇到达了碧月潭的岸边。   即使经过夜晚和潭水的降温,这里仍充斥着浓重的火烟味。   黑色的潭水仿佛深不见底。   但郑薇之前在这里走过,知道这潭水最深处也不过一人深,而且有人打理,潭底除了鹅卵石之外,没有几株水草,以她的水性,完全可以安全快速地游进水洞中。   但郑薇顾虑的是另一件事:照理皇帝在的地方应当有人把守,但她一路行来,所遇到的情形之古怪莫测,已经让她对眼前的情形有了心理准备——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按理,即使皇帝再落魄,也不至于他在的地方连个暗桩都没有。郑薇一路走来,好像还没人发觉她,这太让人奇怪了。   想了想,郑薇将身上其他东西藏了起来,把沈俊之前送她的匕首捏在手里,简单做了几个热身运动,无声地滑进了水里。   山壁流瀑淙淙而响,之前在山上攀爬的藤蔓早被熏烧成了枯黑的绳子。断续的水帘将山壁后的情形若有若无地隐藏起来,行宫老嬷嬷说的水洞在夹缝之中很难找,好在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   郑薇在水里游了两圈后,终于在一块石头后找到了一道一人宽窄,只有不到三尺长的洞,   这洞做得极巧,它离水面约有半尺高,洞口生着厚厚的绿苔,几道绿萝因生在水边,侥幸没有被烧掉,垂在洞口边,为它又增加了不少隐蔽性。   游近了后郑薇才发现,这个水洞后隐约有黄光透出,显然里面还点着火把。   这里倒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郑薇正要从水中起身,水洞中突然传出一声男人的怒喝!   随后好像是几声混乱的叫骂声和着几声惨叫,但郑薇只能确定,那些全是男人的声音。可惜水声隆隆,郑薇根本听不见里面说了些什么。   情急之下,她将脚踩在湖底,这才发现,临近山壁的那一面湖底有一块平坦的石头,她站在石头上面,正好上半个身子可以离开水面伸进洞里。   里面惨叫声不绝,郑薇心中焦急,顾不得危险,将头探入洞中,却正好与一人对视了个正着!   郑薇吓了一跳,正要出声时忽然发觉了不对:那人双眼圆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像是死了一般!   吃那一吓,郑薇差点重新跌进水里,她深呼吸几下,确定这人出不了声后,胆子重新大了起来。   可是这人正巧堵在洞口那段路,郑薇怎么看都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   里面重新安静了起来。   可这安静也是带着浓重的,不详的意味,郑薇原想再观察下情况,但她突觉口舌发干,心脏没有征兆地狂跳,她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她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是她再不行动,恐怕将有极可怕的事会发生。   借着水流声的掩饰,郑薇从水底爬了起来,她将匕首重新握在手里,匍匐着向那人爬了过去——好吧,现在她知道了,这人没死,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既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只是瞪着牛大的眼珠子跟着她的举动上下转。   郑薇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进洞之后看得更加清楚,这个洞口一边有巨石挡住,石头的尽头就是这个躺着的人。   郑薇几下挪到这人身边,借着他身体的遮挡终于看清了洞里的情形。   这洞约二十平米大,满登登塞了有二三十人,绝大部分都是穿着红衣的禁军,只是,这些人全是躺着的,除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色纱衣的女人。   郑薇很容易就找到了郑芍,她和其他人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她的左边是被奶娘抱着的三皇子,小家伙闭着眼睛,胸脯一起一伏,睡得香甜,她的右边是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   只是皇帝现在的样子可称不上威武英伟,他跟郑芍一样躺在地上,双眼死死地瞪着那个女人。   而那个女人就站在皇帝面前,她的手里是一个拔了蜡烛的烛台,她身姿摇曳地朝三皇子的方向走了两步。   郑薇的身子立刻绷紧了,郑芍喉中发出嗬嗬吼声,脖子里连青筋都挣出来,她瞪着那个女人的眼神仿佛要择人而噬!   那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可是新鲜,妹妹从来没见过贤妃姐姐如此惊恐的模样。可惜,时辰不对,否则倒能好好欣赏一番。”   这声音温柔入骨,绵细如糖,不是云容华是谁?   难道是她使了什么手段把一屋的人都放倒?她疯了?皇帝就算再宠爱她,她这么干,只要皇帝还活着,她就休想讨得了什么好!   她说完这句话,再不理睬郑芍,蹲下身来,伸出两指,捏了捏三皇子的腮。   三皇子睡得正香,冷不防被人打扰,立刻不舒服地哼哼两声。   郑芍眼神微变,原本凶狠的神色中掺上了两分祈求。   郑薇呼吸几乎都摒住,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计算了一下,云容华的位置离她太远了,只怕她还没跑到她身边,就被她发觉,反而会被抢去先机!   她要怎么做?   云容华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漂亮的粉娃娃。”   这句原本寻常至极的赞美在此时此景被她说出,不由令人脊背生寒。   “别……害……”皇帝挣扎着说了两个字。   云容华猛地回头,金线流苏在空中滑过凌厉的光,她出声却是哀惋的:“别害了谁,陛下是想给谁求情?”   皇帝喘着粗气,紧张地盯着云容华,想说什么,却苦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容华嗤笑一声:“都到了这一步,我怎还会有这等妄念?”她脚尖踢着郑芍的脸,厌恶地道:“这两个,不管是谁,恐怕在陛下的心里都比我重要万分吧?可笑啊可笑,我竟会相信陛下真心宠爱我,不是为了让我乖乖守住——”   她突然住嘴,望向神色惊慌的皇帝,“瞧瞧,即使看透了陛下是个黑心烂肺的薄幸人,我还想着保守您的秘密呢。您放心,我不会害了三皇子的,毕竟,他可是我儿子呢。”   三皇子是云容华的儿子?她真的是疯了吧?云容华这话怎么像郑芍夺了她儿子似的?要不是郑薇万分确定三皇子的确是郑芍生出来的,恐怕还真会被云容华理所当然的语气蒙住。   郑薇内心疯狂刷着屏,同时也没忘记找机会接近云容华。   只是洞内空间开阔,无论郑薇怎么走,她势必得暴露在众人面前。   但时间不等人,郑薇只得赌一赌运气,她弓起身,从那个挡道的人身上翻了过去。   好在此时众人的心神都被云容华牵扯住,洞中只点着几个火把,光线相当幽暗。除了几个面对她,离洞口较近的侍卫把郑薇看个正着外,暂时她还没有惊动其他人。   郑薇把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猫着腰,蹑手蹑脚朝云容华走去。   云容华对身后的变化一无所觉,她冷冷道:“我知道姐姐心里一定有很多不甘,但你这辈子你没机会了。看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上,你可以放心,衍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皇上嘛,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我就送给姐姐了。不过,”她讥诮地笑了两声:“皇上喜不喜欢姐姐,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皇上说过这么多回喜欢我,给我下绝子药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手软呢。”   陡然听见这样的秘密,即使郑薇做了十足准备,也是一怔:云容华这是想杀了郑芍和皇帝,然后夺了三皇子,她想干什么?弑君?拥立幼君,借子上位?她把皇后和太子放哪去了?   突然,一道紫色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向郑薇扑来,口中大喊着:“云容华小心背后!”   作者有话要说:  二 第93章 6.7   郑薇惊得一跳, 索性不再躲躲藏藏,她直起身子朝着云容华狂奔过去,同时, 她身体本能地开始防御这个如同从天而降的女人。   那女人动作快是快得很, 但她先前隐藏在人群里,离云容华原本就很远,加上山洞光芒昏暗, 她扑到半路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 顿时“啊”地惊叫着摔在了地上,□□着一时没有起身。   虽然没把郑薇扑倒,可那女人已成功提醒了云容华。她情知大事不妙,听见身后这许多动静, 都没有回头查看,直接拔下头上簪子抵住皇帝的喉头,转过身来喝道:“别动!否则我杀了他!”   若云容华抓住的人是郑芍, 或者是三皇子, 郑薇真会被她吓住, 可皇帝?郑薇趁着云容华还未转身的   郑薇环视一眼四周,这些侍卫全是皇帝的人,众目睽睽之下, 她不得不顾忌一些, 她脑子一转,直身面对着云容华走了几步,提着匕首紧张道:“你想怎样?”   郑薇眼角余光注意着地上阴影的角度, 估摸到紫衫女子的视线被她挡住时,她停了下来。这紫衫女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不知刚刚从人群中蹿起时伤到了哪里,此刻躺在地上正发出隐忍的呻|吟声,一时没有其他动作。   云容华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在郑薇和云容华面前还有两个人躺着,两人距离至少两米远,她没有把握在云容华暴起伤人之前解决她,只能先拖延一下时间再想办法。   “怎么?容华娘娘很吃惊是我吗?”郑薇一边与云容华周旋,一边着意观察郑芍和其他人的神色,她看见郑薇之后神情虽依旧紧张,但瞧上去除了不能动弹之外并无大碍。   云容华意味莫名地笑了一声,竟弃了皇帝,探身抓住郑芍的头发,将锋利的簪头顶住郑芍,喝道:“站着别动!”   郑薇原本趁云容华走动时往前又挪了两步,见状,不得不停下来喝道:“吴氏,你疯了吗?胁持皇帝何等重罪,你便是自己想死,也不为你家人——”话说到此处,郑薇突然想起,云容华是宫婢出身,她的祖父在先帝年间获罪,家里男丁早死得一个也不剩,女眷?女眷如何,郑薇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云容华神色突然激动起来,她踢了一脚皇帝,尖声道:“说啊,怎么不说了!是啊,你们还不知道吧,这狗皇帝让我爷爷做的事,害得我父亲和弟弟身死,我母亲自杀,我和姐姐被送进宫当了奴婢,我姐姐为了保护我,不得不委身姓齐的老狗,给他做菜户。陛下,这些都是——”   “云容华!”郑薇断喝一声,头疼不已:云容华这样子明显是破罐子破摔,要拉他们下水了。这些不该他们知道的秘密被云容华当着皇帝的面告诉了他们,今日若皇帝死在这里便罢,若是皇帝能够脱困,只怕死的,就会是他们了!   洞中其他人想来也明白这道理,虽手脚不能动,但都有志一同地充满恨意地看向了云容华。   不管云容华手中掌握着什么要命的秘密,郑薇也不能让她接着说下去!   云容华的爷爷是吴琏清是先帝内库大臣,本不该结交外臣,郑薇听云容华的话缝,也不知他还为当今做了什么事丢了命。   郑薇不用想也知道,让吴琏清能跟皇帝勾结起来做的事,那必是与先帝有碍,更别说吴琏清还是死于“太子失踪案”。此事更为敏感,此案当时直接经由内卫办案审结,实情如何却没有多少人能说清,外人只知道此案掉落人头无数,还牵扯进了几位皇位候选人。而此事过后,原本在诸皇嗣中不太起眼的皇帝才显了出来,而先帝的身体状况也自那年起开始恶化。   云容华哈哈大笑起来,她平日温柔如水波一般的双眼里闪着锥子一样的利光:“你害怕了?你不敢听是吗?你也不敢听?你们都不敢听,可我偏要说!要不是这狗皇帝,先帝太子怎么会失踪?哦,皇上真以为,现如今太子怕是死得骨头都烂了,你就能安寝无忧了吧?”   皇帝虽口不能言,但看着云容华的眼神骇人至极。云容华不以为意,她转向皇帝轻蔑笑道:“可陛下千算万算,怕也算不到,太子殿下福大命大,他不光没死,还回到了京城吧!”   什么?!   云容华知不知道她说的事极有可能引起朝野震动,甚至天下大变!郑薇震惊之余也忍不住想,她说的,是真是假?   看得出来,云容华的消息是连皇帝也不知道的,皇帝震愕至极,颤声道:“胡说——”大约因为药力的关系,皇帝的话说得又轻又抖,不是郑薇一直刻意注意着他,怕也不能听见。   正在此时,郑薇却看见,地上一道影子消失了,她心中一惊,头也不回地先捅了一刀出去,一个女人“啊”地长声惨叫。   她背后的那个女人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了起来,如果不是郑薇时时警惕着,只怕又要着了她的道。想来云容华不断说些惊人的秘事,除了想拉洞里众人下水外,就是为了将众人眼光吸引到她身上,好方便这紫衫女行事吧?   听见惨叫声,郑薇回身过去,终于认出了这女人,同时也吃了一惊,这人正是总揽宫女内务,皇后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尚宫局孙掌事。   孙掌事右手捂着腹部,鲜血滴达着从指缝中流出,她挣扎着向郑薇走了几步,倒了下去。   郑薇怕她又是诈晕,侧着身子准备用匕首给她几刀,却听云容华喝道:“别动!”她,手中簪子毫不留情地刺入郑芍的脸蛋,一道血线顺着她的脸颊流入脖颈,使郑芍糜丽的面庞染上一抹凄艳,她嘶声道:“你再动我杀了她!”   云容华似乎很紧张孙掌事的安危,这是为什么?   郑薇投鼠忌器,她慢慢直起身,试探道:“想不到云容华跟孙掌事竟是性命交托的关系。”   云容华哼笑道:“是什么关系不劳你操心,若你想贤妃好好活着,就照我说的做。”   郑薇定定看着云容华,没有急着回答。   云容华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喝出声,郑薇突然放声大笑,匕首点向郑芍:“哈哈哈哈!你用她来威胁我?太可笑了!”   云容华被郑薇笑懵了,她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   郑薇充耳不闻,她像笑得站也站不稳一般,往前踉跄两步,衣袖几乎要拂到倒在最前面的皇帝的面上,见云容华眼现警惕,她抹去眼泪站定,咬牙恨道:“我当她是好姐妹,她却以为我要来夺她的宠,你说好不好笑?”   云容华狐疑地地郑薇和郑芍的脸上看了看,大约没能看出什么,也不知信没信郑薇的话,只冷笑道:“你少来这一套,若你不担心她,那你出现在这里做甚?”那根抵住云容华的簪子不由松了松。   郑薇忿声道:“做甚?自然是来讨我的公道!”她走向郑芍:“郑大小姐,从小到大,我自诩对你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二心,结果你听信了那顾氏的谗言,以为我要勾引皇上,昨日使人将我毒杀,哪想我命大没死,今日特意回来向你问个明白!”   郑薇的话,若搁在往日,云容华只怕听不到一句便能辨出真假,但此时情况特殊,每个人,尤其是云容华情绪最为激荡,再听见往日最亲密团结的宫廷姐妹花恩怨情仇,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郑薇根本没指望这番鬼话能让云容华相信,她等的就是云容华发愣的那一瞬间!   从此前郑薇跟孙掌事一番撕扯,到她借机走近了几步也只是几句话的时间,此刻她离云容华最多只有一人间隙。   机不可失,郑薇猛虎一般扑向了云容华!   云容华大惊失色,慌忙向外侧避去。   只是此地空间狭窄,她身前身后都是人,又避得到哪里去?   间不容发之际,郑薇已举着匕首杀到。   云容华大惊之下举手格挡,生死之间倒也暴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一手架住郑薇,一手举着簪子逼向郑薇心脏。   只是郑薇也不是吃素的,她死死钳住云容华的手,猛地一发力,将云容华绊倒在地上,自己也压了上去。   云容华拼死反抗,两人不知在这方寸之间打了几个滚,终于,云容华怒喝一声,郑薇支撑不住,手腕松了松,她手里的直冲着郑薇的喉咙插了下去!   郑薇猛地一甩头,簪子险险擦过她的脖子,□□了一个人的背。   那人痛苦地闷哼一声,软倒了身子。   云容华必杀一记被郑薇避过后,她像被刚刚那一幕惊醒一般,使出最后的力气将云容华从身上扳倒,终于将匕首□□了云容华的胸口。   眼见云容华口喷鲜血,郑薇拔|出匕首,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更重要的事。   她也不管对不对,看一个石台上放的有茶水,便往郑芍脸上泼了过去。   片刻后,郑芍起身,却没有看郑薇,而是指着云容华的尸身,颤声道:“陛下,陛下……”   郑薇刚刚像断片似的脑子立刻接上了弦:云容华刚刚那一簪子刺中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郑薇脸上身上冷汗涔涔冒出:太大胆了!她实在是太大胆了!   早在云容华说出那些秘事之后,郑薇便知道,即使此次他们能顺利脱身,回去后皇帝也不会放过自己和郑芍!   她原本没想太多,只在扑向云容华的那一瞬间身子歪了歪,让云容华成功地架住了自己。   云容华多年在宫中养尊处优,早不复早前做罪奴时的身体状况,郑薇试了几次她的身体力量就有数了。她刻意在打斗时引导她向皇帝的方向翻,果然,云容华为了保命,立刻就乱了阵脚,被郑薇抓住机会,让她把那根簪子□□了皇帝的身上。   只是,现在皇帝被云容华尸体压在下面,情况如何,郑薇竟有些不敢去看。   她只觉两只手比灌了铅还沉,眼前一阵阵发黑,杀了皇帝的后怕兴奋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对抗着,而郑芍的脸在她眼里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这一天,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心,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   “……这个孙掌事还真是个痴情人,姓吴的不过许了她一个继室之位,她竟能暗中为吴家卖命十几年,便连云容华出现在皇帝,哦,先帝面前,都是她费心安排好的。若不是她手中握着的秘密,先帝也不会被迫宠着云容华那许久。她也不想想,先帝那般骄傲的人,怎会由着她们摆布?只是灌云容华芜子汤,已算手下留情了。”   郑薇怔怔听着,轻声道:“不过是求一个有情人,孙掌事,是个苦命人。”   “你啊你啊,”郑芍恨铁不成钢地点着郑薇的额头:“你心也太软了些。别忘了,孙掌事合着吴庶人害了我们多少回。我们刚进宫没多久,她就设计让柔嫔掉了孩子,若不是你机灵,拽着我躲过去了,我们姐妹早早就入了轮回。”   郑芍一说,郑薇也想了起来,那一回明面上是李美人听了江昭仪弟弟唆使才去撞的柔嫔肚子,可江昭仪跟柔嫔本没有利益冲突,又是个最擅明哲保身的,她干嘛去淌这趟浑水?   如今郑芍在后宫权柄不同以往,何况又没有了皇帝的掩护,这些事她只查问了景天洪,便得到了详细的内情。孙掌事做下的事不止这一桩,她用吴琏清昔年留下的人脉和多年在宫中的经营,成功让江昭仪弟弟中计,给李美人带了话为她所用,就连太子的中毒事件背后都有她若隐若现的影子……   一想到这些阴谋诡计,郑薇心中便厌倦透顶,恰在此时,殿外有人禀道:“太后娘娘,您的冠服送到了。”   郑芍精神一振,口中却道:“放着吧,我待会儿去试。”   殿外那人却迟疑道:“太后娘娘,陛下登基大典正是三日后,您的礼服拖不得了。”   郑芍翻了个白眼,掩袖泣道:“今日正是陛下停灵第七日,哀家待会儿要亲自去灵前守灵,你是让我今日着艳色到陛下灵前吗?”   “太后,奴婢不敢。”   郑薇看着郑芍表演,空阔的殿中此刻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她抿嘴笑道:“你这演技太浮夸了。”   皇帝死了有近一个月,郑薇回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事,心中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那一日她昏迷后,也不知郑芍怎么做的,总之,在她醒后,洞中没有一人向郑薇问责皇帝之死。郑薇心里不踏实,只是洞外叛军搜山越发频繁,她也不好脱身,只好等着援军到来。   景天洪和沈俊领着西北援军杀到时已经是第三天上午,山洞里断粮一天多,四处干净得连耗子都没有一只。郑薇饿得手脚发软,又被郑芍打包塞进了鸾驾。随后,在回京的路上,姐妹二人得知京城失陷,皇后和太子被杀。   由于惠妃所生大皇子过于鲁钝,且惠妃出身低微,郑芍身后有侯府支持,省去其中各种博弈,京城收回后,她所生的三皇子便成了下一任皇帝。   郑芍眨眨眼,难得俏皮了一下:“谁让我现在是太后,再浮夸,他们也得跟着我演。也亏得是你,我的事才这么顺利。”   郑薇“啊”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芍神秘地笑了笑:“成王蜀王那两个笨蛋,真以为沈国公那个老狐狸会跟他们干,也不想想,假如先太子还活着,这皇位会让他们来分一杯羹吗?”   此事郑薇这几日也有所耳闻,今上跟这几个隔了不知几代的堂兄弟原本就没几分情意,否则也不会一坐稳皇位便急着削藩,只是不知此事被谁给泄露了出去,才引来今日这场杀身之祸。   成王所部郑薇也见过,便是在避暑山庄搜山的那些黑衣人,而蜀王趁京城守备空虚,伙同内奸打开城门冲进皇宫杀了太子,二王合谋做下了大雍朝世宗年间第一桩,也是唯一桩谋逆大案。   对了,三天前朝臣们才吵着定了先帝周显的庙号,“世宗”。   郑薇实在不想再操心这些乌糟糟的事,想起一事,笑道:“我早听说你要放我走的,现在又扣着我,莫不是你舍不得我,不愿意放我走了吧?”   郑芍促狭地笑道:“好不害臊的妮子,你就这般急着要嫁人?”   郑薇张口结舌,想开口分辩,脸却不争气地红了:“谁,谁要嫁人!”   郑芍抬头藏起眼中深深的不舍,早开的秋海棠在窗外摇曳生姿,她轻声道:“再等几日,薇薇,我亲自给你送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总算可以小小松一口气了,越到结尾越感觉想写的好多没写出来,但是每个零碎的内容单独写的话又觉得索然无味,拖啊拖拖啊拖就拖到了今天。不找任何理由,就是我对不起大家,其实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没看评论了,不敢看啊,即使我写完了我也不敢看,我,我还是掩面滚走吧。   对了,之前说有些事在正文里写了觉得拖沓,不说清楚又觉得缺点什么,应该还会有一到两篇番外单独交待,有兴趣的亲们可以等等再看。 第94章 番外一:狼崽子   一年当中, 沈俊最喜欢的是冬天。就如他被娘亲捡到的那一天一样,今天也是个天高气爽,冬阳温煦的好晴天。   他身着红袍, 骑着骏马走向皇宫, 去迎他的新娘。   甲申年冬月十六日,宜开市,宜动土, 宜嫁娶   午门外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沈俊不经常回忆旧事,却在今天忍不住想起那些以为早已遗忘,却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的往事。   他还记得,被娘亲拣到时, 他正学着自己前一天刚刚重伤死去的狼娘,手下死死按着半死的兔子,大口吞咽着温热的鲜血。   他想, 大约那时候他像头狼崽子多过于像个人吧。娘亲明显吃惊极了:“你这小孩打哪来的?怎么在吃生食?”   回答她的, 是沈俊跟狼崽子如出一辙的呲牙嘶吼。   对付他这样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 娘亲手到擒来。   娘亲是个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女子。像她这样健壮高挑的女人,即使在山里也不常见。   想来为了打猎方便, 她, 爹爹和阿庆一家三口独居在蒙山半山腰的茅屋里。   每到冬天,山里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娘亲是个能干肯吃苦的女人,打猎, 下厨,缝补,浆洗,她样样干得又快又麻利。   可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只有她一个劳力,如今再多一个沈俊,实在支撑不住。   在沈家吃了一个月的窝头夹腊肉片后,沈俊跟着娘亲身上的肉味再一次进了山。   他是狼的孩子,白色的大山在他面前就跟脱光了的美女一样,哪里有兽穴,哪里有野兔,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怎么样?我说这孩子不错吧,也不知道你整日心思怎么就这么重,一个孩子罢了,也值当你吓着。”娘亲领着沈俊在爹爹床前得意洋洋地炫耀。   爹爹轻声笑,看一眼沈俊,眼神淡淡:“你既然喜欢,养着他便是。”   娘亲眉飞色舞,比打了一头熊瞎子还高兴:“那说定了,不过,他得跟我姓。谁叫你非让阿庆跟你姓周的,这个孩子一看就是个好猎手,他必须得随我的姓。原本我爹爹是要你给我做上门女婿,你倒好——对了,姓沈,我给他取个什么名呢?”   素衣散发的男人撑起病骨支伶的身子,凝视着沈俊的眼睛,一笑:“叫沈俊吧,这孩子性子野,起个俊字收收性,愿他即便他以后不是一介俊彦,也不能真成了狼。”   沈俊直到很久后才发现,娘亲很多时候其实听不懂爹爹的话。只是,她喜欢听他说话,听爹爹说话时,娘亲这种眉目间弥漫着的生动,令她这样眉眼平常的女子也会凭添许多丽色。沈俊其实是不明白的,娘亲那么厉害,若不是有这个整日卧床的男人拖累,她不必在冰冷的雪水中设伏,只为给他赚取看病的银两,她更不必每年在封山的那几个月也不得闲,不辞劳苦地用家里仅有的那辆驴车将他推出山寻亲,只留他和阿庆两个半大孩子在家相依为命。   图什么呢?   在沈俊遇到那个人之前,他不懂得那种能让娘亲心甘情愿吃苦的力量。   蒙山白了绿,绿了白。时光让沈俊学会了写字,学会了算数,还让他学会了做饭,织补。只有阿庆,依然每天乐呵呵的,除了扔石头,什么也学不会。   沈俊开始忧虑:他幼时在狼群中生活,像阿庆这种傻狼只会憨吃傻玩,最不受狼王待见,是最早一批被撵出狼群的。可是娘亲和爹爹不以为意,娘亲性子简单,想不到倒也罢了,爹爹……若不是看爹爹依然疼爱阿庆,沈俊真会以为他是不是换了个人。   沈俊有时也会想,他这一生,大约就是跟娘亲一样,当个好猎手,等到了年龄,在山下选个姑娘聘了,把她带上山,生几个孩儿,和和乐乐地过完这辈子,便是完满。   这样的日子,比起当狼崽子时的朝不保夕,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到沈家的第五个冬天,也是娘亲带着爹爹出门寻亲的第二年。   这一年,娘亲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回来,她就病倒了,体壮如牛的女人烧得人事不醒,只是反复说着胡话:“我该拦着你的,我怎么就没拦着你的……”   她再没能站起来。   五年前沈氏从山里捡的狼崽子撑起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   沈氏在病床上熬了两年,有一天她的精神头出其地旺盛,她叫过沈俊,给了他一块玉佩:“把阿庆带到京城去吧,他的祖父在那,阿庆的祖父,只有这一点骨血了,总得让他看一眼自己的亲孙子,这也是……他爹的遗愿。”沈氏的目光朦胧,决然道:“若是,若是这孩子没有那个造化,你只需好生护着自己,不用再管他。”   玉佩很漂亮,沈俊认得,玉佩上的图案是两条龙。   龙?   十六岁的沈俊还不知道五爪龙纹意味着什么,在他牵着阿庆的手,懵懂站在帝都的城门前时,预感到此行将会艰难万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便拐了个大弯。   阿庆,是先帝的亲孙子。   先帝也不会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并没有死在十多年前的那场阴谋中,他被沈氏所救,却在最开始的那几年失去了所有记忆。他只记得有人要杀他,伤势略好便催着沈氏从村庄躲进了深山。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先太子才没有被先帝派出的人马搜到。”之前在宫中,两人找不到合适时机说话,郑薇直到今天才解开了所有疑问。   有了先太子前车之鉴,沈俊不敢把信物直接通过官府递给皇宫,他辗转打听到沈老国公是先太子亲外祖,自太子失踪后,沈家也日渐没落。   沈家不会愿意错过找到太子遗孤的大功,阿庆跟爹爹长得像,加上沈俊的信物,任何见过太子的人都不会认为他们毫无关系。   他的运气却不大好,刚跟沈老国公接上头,还不待他入宫面圣,皇帝突然一病不起,就此撒手西归。   先帝一直到死都不知道阿庆这个孙子的存在。   至于沈老国公是怎么用阿庆威胁自己,让自己为他做事,这些就不足道哉。   他在皇宫里遇到了这一生最要紧的人,这是最要紧的事。   沈俊恍然回神,望着灯烛下的红妆美人,芙蓉玉面柳叶眉,宝石花钿耀人眼。他挥手灭了灯烛,“今日是你我大好日子,何必说这些话题扫兴。”   “唉,我还有个问题,你不怕死吗?为什么那时候在宫里这么帮我?”郑薇挣扎着不想让他得逞。   沈俊轻轻摁住她不老实的手脚,忽然想起那年在他掌下挣扎的兔子,他愉悦地找到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随即覆了上去。如今红销帐暖玉枕香,怎可辜负大好春|色?   为什么?他是狼崽子,狼吃兔子,只问美味与否,从来不问为什么。 第95章 番外二:秦之霜雪   人人都道秦王世子周景是个粗莽无知的浑人。   周景和周景他爹秦王殿下深以为然。   “儿子, 这回上京,你只管照你的性子行事,想打谁打谁, 想骂谁骂谁, 出事有你爹我兜着。陛下除非眼睛瘸了,否则必不会让你留在京城当祸害的。”   听听,这是当爹的说的话吗?   十二岁的秦景已经快长得和他爹一样高, 他骑着那匹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的大黑马, 一甩马鞭,马蹄蹶起的尘土撂了秦王一脸:“罗嗦,老头,兽园里的那两头豹子给我养好了, 等我回来要发现他们掉一块肉,我就把你那些破鸟全喂豹子。”   秦王刚憋出的那点不舍顿时烟消云散:“臭小子,反了天了, 敢跟你爹这么说话!”   周景哈哈一笑, 躲过他爹挥来的鞭子, 打马而去:“走了!”   除了随身带着的银两,两套换洗衣物和几天的干粮外,周景几乎是两手空空地去了京城, 他是真以为自己只是去京城游玩一圈便要回来, 他没忘,往年他随父给皇帝伯父贺寿,皇帝并没有表示对他的特别偏爱。   然而, 周景不知哪里投了皇帝的眼缘,在京城一待就是十年。中间这些年,除了他父亲秦王去世,他继任王位,周景回过一次封地外,他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   跟着周景的每个人都或告诫或哀求地说过,京城不是□□,他不能率性而为,然而,他生来便是皇族之后,以后也是要领兵为将,镇守一方的诸侯,凭什么要为了那把椅子委曲求全?周景成功如他老爹的愿,成了叫老皇帝和京城世族贵戚们最头疼的混世魔王。   他浑浑噩噩地在京城混到十八岁,刚满十八没几天,老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把他踹出皇宫,顺便给他赐了位温温柔柔的王妃。   王妃出生于家教严格的书香世家,做什么事都四平八稳,法度森严,婚后两年,王妃无所出,不需旁人提醒,她便亲自给他挑了四个如花似玉的美婢。人人都道皇帝这婚事赐得好,说王妃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妻。   周景是个浑人,虽然觉得王妃无趣得紧,但也知道好歹,即使在外头胡闹,也很少令她为难。   京城□□里,王妃当年挑的四个丫环三年间为周景生下三女一子,王妃的肚皮仍然毫无动静。   王妃最爱去的地方变成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头几年没事的时候,周景偶尔也会陪她去散散心,上炷清香。   遇见姜氏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满身缟素的美貌妇人在梨花树下烹茶,乌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通身不见艳色,蛾眉樱唇纤指在白烟袅袅中,她手执银匙分茶,竟别有一股禅意。妇人妙目微微一斜,看到站在月洞门外的他,眉尖微敛,随即踏着一地碎雪般的花瓣,折身返回林木掩映中的禅房。   周景心荡神驰,只觉昔年在画圣那里看到的美人图活了过来。   待他回神时,佳人早已芳踪沓然。   石台上只有香茶一盏,周景鬼使神差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入口微苦,余味回甘,一点凉意落入喉中,齿颊留香。   周景后悔自己喝得太急,便是他不懂品茶,也知道烹茶之人技艺绝妙,连他这等只会牛嚼牡丹的粗人都尝得出妙味,还不能说明其技妙绝?   周景没忘记妇人脑后挽着的发髻,但他自觉理直气壮地向知客僧打听妇人的身份。   “王爷是说那位居丧的夫人吗?”知客僧了然的神色让周景有些不悦,“王爷恕罪,她只说姓姜,今日是来本寺为亡夫祈福的。”   亡夫?   周景压住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想:城东多半住的是平民,这等美貌的妇人只要稍一打听,便能得知身份。   然而,还不等他找出这妇人,远在西北的老王爷猝亡,周景带着一家老少万里迢迢地奔完丧,西北战事又起,周景就势留在了故乡领兵御敌。   他原以为这妇人只会是自己漫长人生中的一段艳遇,但无论是铁马冰河痛饮敌血的畅快,还是芙蓉帐暖凤箫和鸣的销魂,他总会不期然想起白色梨花树下的一点欲语还休的朱唇。   最初的一点念想盘旋多年,竟在心底扎根,霍然回首,已成了心魔。   自己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只有这样的痴,才能在遇见郑小容时,在她身上找到姜氏的影子。只有这样的痴,才能在圆智喝到同样的茶,便能一眼认出。   时光令有的人变老,令有的人成长,令有的人死去,只有那一个在周景的记忆中从来未曾褪去颜色。   王妃重病将死时,曾问过他:“这些年,王爷心里可有过妾身?”   周景没有答她,他只想再见一次记忆中的雪衣女子。   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他查找的方向竟然错了,她不住城东,她也不是平民之妻,她是威远侯的族弟媳,她避居于侯府,难怪他上天入地地寻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时光尤其眷顾姜氏。   雪堆玉砌的僧衣美人眉眼含霜:“王爷是金尊玉贵的贵人,再三与民妇见面,不怕会与名声有碍,引来陛下申斥吗?”先帝死后,他们这些前皇位候选人的日子不太好过,满京城人都知道。   周景是个直肠子的混人。   他自觉很克制地在看姜氏,笑道:“本王向来没有名声可言,这一点,夫人多虑了。”   姜氏垂下眼睛:“那就请王爷垂怜,王爷不在乎,民妇是要名声的。”   这妇人,胆子不小!这些年他威仪渐盛,便是母妃也不敢再直言斥责于他,她竟敢对他不假辞色。   谁叫他喜欢。   周景道:“哦?是吗?十年前,在大相国寺,我见夫人可没有如此烈性。”他猛然沉下脸色,“你找到威远侯做了靠山,以为便能将本王抛之脑后了吗?”   周景是浑人,不是蠢人。他初一十五时常陪王妃去庙里进香,行踪并不难捕捉。   以姜氏的姿色和经历,她能把自己藏得这样紧,连住在威远侯府,在威远侯那老色鬼的眼皮下都可得到保全,怎么会轻易让他见到?姜氏丧夫新寡,竟有雅兴于致祭间隙烹茶怡情。这些周景昔年不放在心上的疑点在见到姜氏之后一点点浮出水面,她不是轻浮的人。   姜氏不意他突然揭穿自己,身子一震,随即怒道:“王爷请勿胡言乱语!”   周景的视线在美人脸上滑过,又放软声音:“本王不是在轻践你,你一个弱质女流,又生得这般美貌,一般人家藏不住你。你带着女儿在京城求生,殊为不易。那时候你能想托庇于本王,说明在你心里,本王是个可托终身之人,本王很开心。”   他懂她。   “王爷!”姜氏坐不下去了:“圆智大师出门访友,近日不会回寺,王爷还是请回吧!”   也罢,话说太尽终归不太好。   周景从善如流,笑吟吟起身道:“也好,今日天晚了,改天我再来寻你。”论起皮厚,整个京城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姜氏忍无可忍:“不必了。王爷家中自有娇妻美妾在侧,何必与我一个空门中人纠缠不清,平白坏了名声?”   周景摇头而笑,她哪知自己这些年的痴念?名声与她比起来算什么?好在终是叫他寻到了。   只是姜氏性烈,若他强逼过甚,只恐会令佳人摧折。   他最没有耐心,也最不缺耐心。   那么多年都找过来了,最后的时间他等得起。   那么,孤身的美人大多会有麻烦,她的麻烦是什么?她为什么突然选在女儿入宫后出家?   周景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俘获美人芳心的捷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除了交代些前情外,其实就想说,郑芍她们这么顺利,尤其是在扶三皇子上位上,少不了秦王的暗地帮忙。只是篇幅,题材和作者笔力所限,写不出太多背后的故事,所以这篇文最后结局就是这样了。   要完结了,还有点舍不得,我就多罗嗦几句吧。   古言文方面,有一个后宫文计划。但接下来我会先更之前早就说过的那篇女主变马的小萌文,随后是竹马那篇,这是早就承诺过的,之后才是后宫文。为了保证节操,这次我会先存一段时间的文。为了不让专栏看上去遍地是坑,后宫文文案会在第二篇文开更后放上。   构思中的后宫文风格应该有点像本文第一章 ,算轻松调侃风吧。毕竟本来这篇文我是想写轻松点的,但女主设定受限,没办法轻松到底,太遗憾了,所以这一篇女主身份会很高。有兴趣的亲可以穿越到我专栏收藏一下 本书由【Novel瘾君子】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