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他晚来疯急》 作者:顾了之 文案: 随从尽死,日暮途穷,薛璎被困雪山,饥肠辘辘之下掘地挖食。 结果刨出个奄奄一息的美男子。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怀里那个男娃娃,睁眼就哆嗦着要她抱:“阿娘!” “……”没生过,不认识。 魏尝费力爬起,揪住儿子衣领,把他一屁股撴进雪地里。 要抱抱这种事,放着他来。 *主言情,辅朝堂;架空勿考据,图乐莫较真。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薛璎,魏尝 ┃ 配角:傅羽,傅洗尘,冯晔 ┃ 其它: 第1章   薛璎正身在一匹疾驰的亮骝色半血马上。   数九隆冬,北地的天风厉霜飞。   铅灰的浓云层层压低,在头顶积蓄翻涌。苍穹下的原野,马蹄起落间霜雪飞溅,所经之处,擦出道道白痕。   身后杀手哒哒的追赶声越来越近了。一支轻箭忽然破空而来,“哧”一下扎入雪地,箭羽嗡震,距薛璎身下马后蹄仅仅寸许。   她近乎麻木地扬起一鞭,淡淡道:“最后一支了。”   遭人追杀,一路奔逃,她的人手几乎折了个干净,所幸对方也已箭尽弓穷。   “殿下,”一旁与她并驾的女官傅羽直视前方,目色凝重,“是绝路。”雪野上本一望无际,而前方雾翳渐浓,极可能碰上了悬崖。   “是出路。”薛璎一手攥稳缰绳,一手捏紧鞭子,盯着眼前断口道,“离对崖不到一丈,准备弃马,三,二……”   傅羽惊得唇齿一震,咬咬牙与她一齐扬鞭,往马腹狠命一抽。   两匹马吃了痛拼死狂奔,临到崖边停也不停,一跃腾空。   马嘶震天,地动山摇。马前蹄将将够到对头崖石的一刻,薛璎脚一松脱离马镫,借力马背一翻而过,险险落地。傅羽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两匹马轰然坠落。   身后杀手急急勒停一片,却有几个不怕死的紧追直上。   薛璎飞快站稳,从腰间箭囊夹取了三支羽箭,朝对头扬手张弓。弓成满月,三箭齐射,无一虚发,身在半空的几名青甲男子抵挡不及,吃箭坠亡。   傅羽跟着挽弓搭箭,朝对崖余下几人接连扬射,边道:“您先走。”   薛璎扔下箭囊,留了句“小心”,转头先行离开。   约莫一炷香后,傅羽跟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微臣无能,叫人跑了。”   天堑难越,对方箭已用尽,不跑无异自杀,怪不得她。薛璎说“无妨”,她却忧心道:“他们恐怕很快便会绕道找来。”   薛璎点点头:“我方才已观察过此处地势,这雪山东西走向,坡虽不少,却多崎岖,真能走的道寥寥无几,南面有一条,被雪流沙堵了,北边便是他们绕道堵截我的好地方。”   言下之意,援兵到来之前,她们暂时没法出山了。   傅羽看一眼远处绵延不绝的白皑:“天快黑了。”若待天黑仍曝露风雪,人很可能迅速失温,到时一样死路一条。   薛璎举目四望,凝在长睫的霜粒扑簌一颤:“先挖个雪洞进去避避。”说罢扬手一指,“那边,走。”   傅羽替她拥好斗篷,跟着她一路拨荆斩棘,待到落脚处察看一番,卸下腰间长剑,蹲下开挖,见她也预备动手,忙阻止:“您歇歇。”   “歇着更冷。”她说着,松快了下冻得僵麻的手,刨起一捧松雪来。   傅羽见状,不由鼻头微酸。   这是大陈朝迄今最尊贵的长公主。论身份,她是先帝嫡女,玉叶金枝;论地位,当今圣上年幼,她代理朝政,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抛开这些不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才将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这里,傅羽一面捣雪,一面压低声问:“照您看,这次的杀手可是卫王指派?”   薛璎漠然眨了眨眼:“他怎么敢。”   她开口呵出的白雾湿热,言外之意却叫人心寒。傅羽一滞,不再吭声。倘若不是北地的卫王,多半就是都城那边的自己人了。   待凿出个够两人蔽身的雪洞,她宽慰道:“陛下铁定又要气得跳脚,回头保管替您做主。”   薛璎弯弯唇角,没说话。   傅羽搀她下洞,将周边的雪压实后跟着挤到里头,又拿方才捏好的几个雪团子堵严洞口,伪装得体,完了捱她躺下:“能避几时是几时,您稍歇歇,微臣把着风。”   薛璎点点头屈腿躺下,将身上那件雪色斗篷分她一些。   天色大暗,四下没了人声,只头顶烈风一阵阵急啸而过。良久后,傅羽听见一句梦呓般的呢喃:“这个人,陛下没法替我做主……”   连九五之尊也动不得的人?   傅羽一愣,正疑问便听到了她的后半句。分明很轻很缓,却叫人心头血沸得上下腾蹿。   薛璎阖着眼睑道:“也用不着他替我做主。我有手有脚,得权得势,自己的账,自己一笔笔算。”   *   半夜风雪。   冰窟窿滤去不少寒气,薛璎却并未安歇,所以子时过半,傅羽执剑暴起一刹,她也当即醒了神。   洞外声响有变。风卷着雪絮扯急了长嘶,里头混杂着窸窣步声,正朝这向趋近。听仔细了,辨得出是铜靴擦起松雪的响动。   可薛璎这回带出来的羽林卫并未穿铜靴。   那些不死心的,还是找来了。   傅羽捣开头顶雪团,将一支袖箭和一柄匕首塞给她,低声道:“微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话间已出洞,薛璎跟在后头,短短几息,牙关咬了又松,最终只道出一声:“阿羽。”   傅羽冲她露齿一笑,额顶青色发带随风扯成笔直一线,摆摆手,提了剑迎着漫天大雪飒然而去。   薛璎双唇紧抿,闭了闭眼,笼上斗篷,终是转身与她背道而行。   朔风鼓荡,砭人肌骨,临近寅时雪才小了些。薛璎一路摸黑绕弯,一脚深一脚浅的,翻过一道道下行的缓坡。   对方花了半夜才到,便说明中途遭了掣肘。若她料想不错,早先替她引开一路杀手的中郎将必已带了人前来接应,故而眼下已到下山时机。   积雪深厚,举步维艰,直到晨光熹微,半山腰才遥遥可见。薛璎熬了几个时辰,早已手僵脚麻,饥寒交迫之下挑了块高地坐下歇脚,不意这一静,隐约嗅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立刻警觉起身,环顾四周,一眼望见左手边不远的雪原星星点点,待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横了几具尸首。尸首底下,大滩鲜血融进雪里,描蔓出瑰丽而诡异的艳色来。   薛璎轻眨两下眼,上前蹲下细看。   是几名青甲男子,着装与昨天那批杀手无异。几人脖颈上都开一道豁口,看这割喉的刀法,像她身边中郎将的手笔。   豁口处血已凝固,但因肉沿积攒的雪沫子不多,大约死了不久。   薛璎略一蹙眉。新雪覆旧雪,淹没了她和傅羽留下的脚印及记号。眼下她和中郎将一个下行,一个上行,怕刚巧在岔道错过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撑膝起身,正思量该往何处去,忽觉靴底微震,随即听身后山坡传来迅疾纷乱的嚓嚓声响。听这浩荡阵势不像人,倒似是兽。   山中出没有雪狼,易被血腥气诱引。   薛璎心下一跳,一瞬没犹豫,当即往右手边一个陡坡跑,到得坡沿卧倒,侧身屈膝,抱好脑袋借势下滑。   她滑得又急又狠,在山脊上一路压出凹陷的褶子,运道不好擦过块尖石,半张背火烧似的,一阵过后,头昏眼花里察觉坡渐缓,才攥起匕首往身下拼命一扎,堪堪停稳。   这一滑已与先前所在天南地北,没见雪狼踪影,薛璎缓出一口气,松懈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挪了地方,左肩火辣辣地疼,似被尖石划破了皮。   她勉力扯散斗篷,拉开衣襟,拿匕首割了截衣袖裹伤,以免肩头淌下的血再次惹来狼群,拾掇好后彻底瘫软下来。   天放晴了,雪野茫茫,淡金的光笼在她周身,将她的脸衬出雪一样惨白的色泽,原本娇嫩的樱唇也变得龟裂起皮。   疲累上涌,薛璎冰棱子似的腿一时再难抬起分毫,口干舌燥之下半晌才支起身,摘下缚在腰间的空水囊,往前膝行一段后,拿衣料裹手,往雪里深挖下去。   这节骨眼只得靠雪水救急,但直接食雪可能冻伤喉咙致命,该取底下干净些的,塞入水囊融了才行。   上边一层雪松软易捣,薛璎拂开后刚想往下取,忽然摸着个硬邦邦的雪团子。就像昨夜她和傅羽捏的一样。   她动作一滞,摩挲几下,再伸指朝缝里一探,发现下边是个雪窟窿。   里头藏了人?   薛璎猛然清醒,起身后撤,然而干站一晌,除了山垠尽头传来的风啸,周遭什么动静也没。   她神情戒备,迅速掉头,脚步一挪却听风号忽止,四下寂寂,一声孱弱的喘息传到她耳里。   紧接着,一声短过一声,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息。   薛璎停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傅羽。   她方才注意到,雪团上边新雪覆盖均匀,是自然积攒,应可排除刺客的刻意伪造。而照雪团发硬情况看,这窟窿大约挖在下半宿,与傅羽和她分道扬镳的时辰恰好吻合。   荒山雪野,本就人迹罕至,瞧这挖洞手法,会不会是她?   按理讲,她当时必然与对方正面交了手,逃脱着实很难。可要说她拼死一战,侥幸得生,之后负伤藏入雪洞,也并非全无可能。   而薛璎不能放过这样的可能。   她此行已折损太多亲信,这姑娘一路随她出生入死,也算与她情同姊妹,若原本尚存生机,却因她一时过分警惕而丧命于此,该叫她如何自处。   哪怕冒险,也必须探个究竟。   薛璎拧眉片刻,靴尖一转回过身去,蹲下来单膝触地,一手取匕首撬开雪团,一手执袖箭以备万一,扭动轮轴,拿箭头瞄准了底下。   然而破洞一瞬,她没见傅羽,反迎上了一双耀如星子的乌眸。 第2章   就在袖箭轮轴发出“咔”一声响的刹那,洞里前一刻还昏睡不醒的男子蓦然睁眼,锋锐如刀的目光上扫,霎时绷出剑拔弩张的势头。   惊人的反应。   难以想象,这便是方才那个听来奄奄一息的人。   薛璎迅速收拢圈在袖箭上的五指,浑身绷成蓄势待发的状态,同时一眼辨清洞内情状:男子约莫弱冠年纪,怀里抱了个据身形不过四五岁的孩子,手边搁了柄玄色重剑。   除此之外……她将注意力转回他脸上,却见他神情一恍,瞳仁里的防备与敌意不知何故倏尔消失无踪。   他的眼仍紧盯着她,里头的意味却频频变幻。起先是些微不可思议,继而添了几分如释重负,再接着……   薛璎微有愕然。这人好像要落泪了。   汹涌的浪潮盈满他赤红的眼眶,与他硬朗若笔刀雕裁的五官格格不入。他张张嘴,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没听清,倒是他怀中孩子突然挣脱他大掌桎梏,大喜过望般扭头,接着眼神一亮,踩着他胸膛一骨碌爬起。   男子脸色一青,闷哼出声,神情痛苦地捂紧心口,切齿道:“魏迟……”   叫魏迟的男娃娃没来得及理会他,紧盯薛璎,张着胳膊就朝她扑来:“是阿娘!”   “……”不是。   薛璎飞快后退。魏迟没扑到她,人一歪撞上洞壁,塞了一嘴的雪。嘴一松,雪沫子哗啦啦往下漏。   她皱皱眉,转眼却见刚吃了一脚的人恢复了力气,踉跄爬起,把那孩子一屁股重重撴进雪地里,而后腿一跨出了洞。   薛璎个头不算矮,可他一站直,颀长的身板还是往她身上投来一片硕大的阴影,一瞬压下的目光沉沉如山。   她姿态防备,手中袖箭仍直指着他,一面借日头看清,这男子穿了件不够御寒的玄色薄缯衫,长着副极其凌厉的面孔——鼻梁高挺若垂悬胆,斜飞入鬓的双眉浑似刷漆,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独独眼角下边一颗细痣中和了几分张扬的气势。   他的嘴唇打着颤,瞧她的眼神就如遇见久别的故人。但薛璎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满心莫名其妙而已。   记起方才那认错亲的孩子,她回过味来,率先开口:“我不认得公子。”   魏尝正欲朝她张开的胳膊僵垂着不动了。   薛璎目露试探:“公子倒像认得我?”   她开口时抑扬顿挫全无,问话都带着上位者的姿态。魏尝眉峰一敛,满腔激越收了个干净,神色黯黯的,摇头道:“不认得。”   薛璎略一点头,不欲再久留,张嘴刚欲告辞,忽听他抢声补了一句:“犬子方才多有冒犯。”   她摇头示意不碍,一指被捣坏的洞穴,语气稍缓:“公子言重,是我冒犯在先,我且……”   “姑娘的伤口好像裂了。”魏尝再次抢了她告辞的话头,视线落在她左肩,鼻子一皱,似嗅见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垂眼一看。   确实,起初对上这人,她因绷着股劲,致使匆忙裹好的伤口又破了皮。但血并未渗出厚重的衣袍,他竟闻了出来。   这嗅觉放在狼犬里头不算什么,放在人里头,便有些了不得了。   因见他似非等闲,又接连两次打断她离去,薛璎刚卸下的戒备顿时再起:“我这伤容易惹来雪狼,公子还是别耽搁时辰,自找麻烦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魏尝没再阻拦,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眼前却一遍遍晃过她的面容。   鹅子脸,水杏眼,长眉连娟,鬓似漆墨,与他记忆中的那人几乎一点不差,一样是温温婉婉的长相,却偏合了副清冷疏离的气质。   他干杵着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魏迟哆嗦的问话:“阿爹,这到底……是不是阿娘?”   薛璎已走没了影,魏尝扭头把他抱出雪洞,边给他搓手取暖,边问:“你希望她是吗?”   他想了想摇头:“凶巴巴的。”   魏尝眉眼带笑:“那是你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   “你见过,那也是好早好早以前了!”   “皮小子!”他狠狠赏他个板栗,瞧着薛璎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郁。   魏迟顺他目光望去:“咱们不追吗?”   “你阿娘不认得咱们了,手里头攥的那玩意儿一刻没松,临走也不落下后背空门,她这么警惕,咱们不能太快追上去。”   魏迟凭空比划了一下袖箭的模样:“阿娘手里头是什么?”   “大概是什么新鲜暗器吧。”魏尝也没见过,方才昏睡间隐约察觉有人靠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直到那东西“咔”一声响令他突生警觉,才硬是清醒了来。   不过,见了薛璎以后,他倒像灌了热血似的,彻底缓过了劲。   他坐在原地歇了歇,然后风风火火提起雪洞里的佩剑,一把扛了儿子上肩:“这下差不多了,走。”   *   父子俩循着薛璎的靴子印摸索,一路远远跟着。   日头渐渐升高,霜气氤氲间,四面蒸腾起的细微气味变得格外触鼻,途经一块高地时,魏尝忽然一停。   他隐约闻见了一股腥气,像是兽物独有的,随着弥漫的霜雾一路从前方飘来,在他鼻尖晕开。   而前方,正是薛璎所在的位置。   魏尝心头一紧,浑身的肌肉霎时绷得硌人。跨坐在他肩头打瞌睡的魏迟一下清醒,没来得及问,就被他一把丢了下来。   “待在这里。”他说完,提剑狂奔而去。   薛璎听见响动回身,看见的便是魏尝像豹子一样冲来的一幕。然而还不及反应,她便已顾不上他。因一声尖利的狼啸穿云裂石,震动了她的鼓膜。   她猛一偏头,见三头健硕的雪狼风驰电掣般跃上斜侧陡坡,朝她所在的这块高地奔来。而她方才疲惫不堪,嗅觉听觉都大大迟缓,竟未及早洞察威胁。   三头狼皆是鼻翼翕动,目光灼灼,兴奋粗喘着,转眼就到近前。当先一头直直向薛璎扑来。   她也算反应迅猛,一下偏身躲开了门面。魏尝也到了,右手抬肘一把撞开她,左手佩剑刹那出鞘,剑锋一侧,斜刺上挑,直穿雪狼咽喉。   狼吼震天,犹自挣扎。   他手腕一翻,拧转剑柄,“咔咔”两声断骨响动,彻底断了这牲畜气息,接着一把抽剑而出。   血溅三尺。剩下两头狼见势退却,朝一旁薛璎扑去。   她立刻扬了匕首去挡,却看下一瞬,它们一道被魏尝踹来的狼尸撞飞了出去。   两头狼被激怒,不再执着于薛璎,一前一后冲着魏尝去。   当先那头来势汹汹,他一个侧滚避开它爪牙,随即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中剑直劈狼首而下。   那狼似有所料,扭身躲过要害,只叫他在背上挑下一块肉来。   一击不中,他一脚踢开它,一面横剑刺向迎上来的另一头。剑身“嗤啦”一声入了狼腹,他改双手运剑,顺势将它也挑远了去。   先前被踢开的那头狼却很快再次反扑,半空中跃出道流矢般的弧线,朝他俯冲而下。   这一扑凶猛,魏尝被狼爪勾着后仰倒地,半个身子都悬出了陡坡边缘,千钧一发之际提剑扼住狼齿,堪堪与之僵持下去。   远处伤了肚腹的那头狼赤红着眼呜嚎一声,乘虚而上。   一直静观在旁的薛璎却突然动了,抬手追出一发袖箭,不偏不倚射上狼后腿。   狼中箭瘸在半道,她飞奔上前,一跨骑上狼背,双手攥着匕首朝下猛地一扎。   刀入肉,狼登时抽搐起来,嘶嚎着欲将她抛下。她双腿死死扭着狼身不放,边拧转刀柄,绞它背肉。   伤狼痛到极点使出狠力,拼了劲将她甩出。   薛璎脱了力,滑出老远还没停,眼看就将跌下陡坡,手腕忽然被一把拽住。   她悬在坡沿,眼冒金星抬头,见是正与狼对峙的魏尝腾出了一只手来拉她。而那狼钻了空子,前爪踩下他手中长剑,张口就咬向他咽喉。   她心下猛地一惊,电光石火间,抬起垂在下边的另一只手,照着狼脖子就是一箭。   但还是慢了些。魏尝为避要害,在狼张口一瞬便已先抬肘迎上。齿牙因此更快咬上了他的小臂。   幸而狼也中箭了,咬下的力道大减,入肉七分便止,没叫他掉了胳膊。   魏尝哼也没哼一声,紧盯住薛璎:“抓紧。”说罢不等她应,提膝一撞,撞翻了濒死一刻仍不肯松口的狼,再使劲一拽,将她拉了上来。   薛璎上来后气还没喘匀,便先给那狼补了一箭。魏尝也是一个翻身爬起,挥剑将另一头钉死在地。   绝了后患,俩人才再支撑不住,齐齐瘫倒在雪地上。   魏尝仰躺在地,喘着粗气偏头看向薛璎。   她对上他的眼神,满腹疑问,却没多余的力气问一个字,眼光闪烁间,视线无意落向了身侧的那把剑鞘。   是之前魏尝拔剑时随手丢在这里的。   玄色的剑鞘镶一轮精致的黄金边,剑鞘尾端刻了浮雕,似是上古神兽睚眦,上嵌两颗浑体通透的翡翠珠,像对暗淌森凉的兽眼。   薛璎微微皱起眉来。   她方才就觉得奇怪了。她的确不认得这男子,但那柄剑却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3章   薛璎头昏脑涨,一时记不起究竟,但光回想那如墨刀刃挥刺劈砍的势头,也足以断定,此刻在她三尺外的这名男子绝不简单。   虽年纪尚轻,可那等拔山盖世的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似是经年累月,于刀山火海中一斧一斧凿出来的。   这人既非等闲,又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虽救了她,却也显然跟踪她在先,未必就是良善。她是大风大浪里防备惯了,对缘由不明的接近,先就习惯往坏处想,所以仍保持着警惕。   薛璎把气喘匀了,起身不动声色地将魏尝锁在余光里,一面仔细收拢匕首与袖箭。   魏尝却是光明正大地在看她,见她动作间拧了拧手腕,稍一慌神,跟着爬起来问:“弄疼你了?”   薛璎摇头:“先离开这里。”   并非她不欲问清他姓甚名谁,缘何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雪山,又为何跟踪她,而是眼下时机不对。雪狼在冬季大多成群结队地觅食,这附近绝不止刚死了的那三头。有什么话,也得留好命再说。   魏尝点点头,撕了截衣袖裹缠淌血的小臂,“铿”一声将剑回鞘,正想抬脚却蓦地一滞。再看薛璎,她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显然一样察觉到了脚下震动。   嚓嚓,嚓嚓。是余下的雪狼被同胞的血肉味引来了,这回怕有二三十头不止。   如此阵势,正面相遇,只有被生吞活撕的份。   薛璎听声辨位,迅速判断狼群来处,转身要撤,却被魏尝拽住了衣袖,朝另一个方向带去。   “儿子还在那边。”他飞快道。   这话讲的,倒真像她儿子似的。薛璎一噎,却因方才受恩于人,且眼下情势紧迫,并未推托,只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一面跟着他向前疾奔。   其实这种关头,往哪儿跑都一样是绝路了。   烈风如刀,凌迟般往脸上割,身后狼群追赶的动静却愈发响亮。魏尝冲蘑菇似的蹲在前边的魏迟高喊一句:“阿郎!”   魏迟回过头,一眼望见大片通身雪色的狼跟在阿爹身后疯蹿而来,惊出“哇”一声,猛地跳起。   魏尝一把捞起他,夹物件似的将他夹搂在腋下,停也不停继续前奔,见一旁薛璎步子渐缓,似体力不济,粗喘着道:“到我背上来。”   停顿下来浪费时辰不说,他背一个抱一个又能跑多快?   薛璎摇头,咬咬牙勉力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衣襟。   在她的小衣内侧,贴身挂着一枚竹哨。   竹哨一响,可能引来援兵,也可能引来杀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一直没打算使。但眼下已是必死境地,落到人手里兴许还有转圜余地。狼却没有。   她一把拽出竹哨,吹响了它。   几乎是下一瞬,三人左手边一面斜坡的坡顶便现出一道赤甲身影。对方现身如此快,应是在听闻哨响之前便已察觉狼群动静,先就在往这边赶了。   薛璎见状重重吁出一口气,脚下步子放慢了些。   魏尝尚未弄清究竟,就见顶上那人回头喊了句什么,十几名甲胄披身的男子便齐齐涌来,拔剑扎地稳住身形,从坡顶一滑到底。   当先一人见一头雪狼将将就要追上俩人,身在半道便张弓拉箭,射穿了那牲畜的咽喉,然后扬个手势。   十几人落地后一个字没有,立时在薛璎与群狼间站成铜墙铁壁般的一线,前后不过几息,便已与狼杀开。   薛璎喘息着停了下来。   魏尝跟着止了步,大约猜到这些人是她下属,不由心头一震。   这批人身手了得,整肃相当,尤其打头那个射箭的,燃眉关头也身似磐石,有条不紊发号施令。   如此阵容,绝非寻常打手,倒像训练有素的精兵。可究竟是何等身份,才差使得了这般雷厉风行的铁军?   他抱着儿子,惊疑不定地瞧了薛璎一眼。   薛璎正盯着羽林卫与群狼的战况,提声道:“傅……”她将临到嘴边的“中郎将”三字吞回,改称“护卫”,然后道,“边杀边退!”   傅洗尘听她不愿暴露身份,便也不以“臣”自居,回道:“小人明白!”说罢一脚踢开一头死狼,劈了几刀杀出重围,点了个人一道奔向她。   他身上盔甲血迹斑斑,想来已在山中厮杀半日,到了她跟前极快地道:“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紧盯住他:“阿羽还在山中。”   傅羽虽为女官,却另有一层身份,即是长安傅家养女,说来也算傅洗尘的妹妹,所以这事理该第一时刻知会他。   然而傅洗尘目光一闪过后,依旧风雨不动地重复:“小人先护您出山。”   薛璎便没再与他费口舌,扭头看向另一名羽林卫,交代他立刻捎上两个人,一道去山中找傅羽。   侍卫当即领命离开。她转而又看魏尝,见他出神地瞅着傅洗尘,不知怎么入了迷似的,疑问:“公子作何打算?”   薛璎的意思是带魏尝一起走。若他确为良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理当重谢。若他另有所图,如今她既已与下属会合,便也不惧事,反可借机将这号很可能来头不小的人物打探清楚。   因为就在方才见到傅洗尘的一刹,她已经记起自己在哪见过那柄剑。   但魏尝却回过眼,搁下儿子道:“狼太多了,他们未必撑得住,我留下一起断后,劳烦姑娘先带犬子走,待我出山便来接他。”   魏迟一骇,一把圈紧他大腿:“阿爹要死一起死!”   “谁要死了?”魏尝剜他一眼,说了句“听话”,悄悄在他掌心轻挠暗示一下,继而提剑杀进了狼群。   薛璎并未注意到魏尝的小动作,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瞻前顾后,指着他,挑了名近前的羽林卫吩咐:“务必保护好此人,将他活着带给我。”说罢转身离开。   一旁魏迟撒了腿似乎还想去扒拉着爹,被身形健硕的傅洗尘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强行带走了。   *   日头偏西时分,三人终于顺利出山,到了附近一座简陋的驿馆落脚。傅洗尘将半道累得一睡不起的魏迟扛进厢房安顿,而后吩咐馆中下人给薛璎送食送水。   薛璎将一应吃食验过毒,匆匆用上几口便入了净房洗漱,准备处理左肩伤口。   她此行只捎了傅羽一名女侍从,眼下没人伺候,也不放心外人,便一切自理,褪下衣衫后踩入浴桶。   热水一刹从足尖漫上,激得她僵冷发硬的双腿一刺一刺地疼。她极力忍耐适应,半晌才缓过劲来,软靠在了浴桶边缘。   这一趟北上倒真可谓狼狈不堪。   以她身份,本不该轻易离都。此次新岁元月来到北地,全出于阿爹,也就是先帝的遗命。   先帝是在去年初春病逝的,临终当夜,曾将她唤到榻前,说龙床暗格内藏有半捆简牍,上边记载了关乎大陈社稷的策论,可对当今大陈大有助益的另一半却遗失了,得由她亲身去到卫国抛头露面,才能引出线索。   届时,微服或公行都无妨,只切记不可过早,必须在来年开岁后。   卫国是大陈境内的诸侯国。薛璎遭人追杀,正是在密访了卫王宫,离开卫国边境之后。傅羽昨日也是因此才对卫王生疑。   浴桶里的水很快凉了下去,她抓紧清洗,处理好伤口,束整衣装,叫来候在房外走廊的傅洗尘,问他雪山那边来消息了没。   傅洗尘说“尚未”。   薛璎点点头,跽坐在一方铺了厚毯的独榻上,捧起跟前长条案上一盏热茶,抿了一口,垂眼道:“倒是差点就喝不着这样的热茶了。”   傅洗尘知她心绪不佳,却不晓得如何宽慰,憋出一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也不过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天相。”   傅洗尘就又憋不出话了,颔首垂目在旁,恭敬默立着。   幸而她也转了话头:“中郎将也以为,这次的杀手是卫王指派?”   “不是。”   “那是谁?”   “微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便说明他已猜到究竟。   薛璎一牵嘴角:“这次机会难得,她既已出手,便不会轻易罢休,恐怕还有后招。”   “微臣今早已向邻城秘密求援,”傅洗尘眉头紧蹙,“但直到眼下都未有回音。”   “消息被截了。”薛璎面上毫无意外,也不见忧色,似已有应对之法,转而问,“今日山中那对父子,你可认得?”   “微臣不认得,但……”   “见过那柄剑?”   傅洗尘点头:“是前几日随您密访卫王宫时,在王殿内所见。”   这话恰好印证了薛璎的记忆,她问:“那剑什么来头,为何被供奉在王殿上?”   “此剑名‘澄卢’,是卫王室世代相传、象征正统的宝物。”   也就是说,这剑属历代卫王佩剑,绝不该落在旁人手中。   她面露稀奇:“这两天,卫王宫可曾传出宝剑失窃的消息?”   “并未听闻。”   这倒也不奇怪。那传国玺一般的宝剑,即便失窃,想必卫王一时也不敢声张。她若有所思片刻:“隔壁那孩子醒了吗?”   傅洗尘说“没有”,正欲去将魏迟拎来,忽听叩门声,三长两短,再三长。   薛璎给个眼色示意他开门,见来人正是前头在山上得了她嘱咐的那名羽林卫,入里便卸了剑,屈膝跪下:“属下无能,有负殿下所托,叫那公子坠了悬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留评领红包哦。答疑一点:女主生育年龄肯定是正常的。其余的出于“职业操守”,恕我不能剧透!但高手在民间,评论区总有几个一针见血的大神,大家不妨瞅瞅。 第4章   薛璎神情一滞,捏紧了手中木盏,看上去有些错愕。   偌大一间房一时连个气声也没。傅洗尘阖上门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像不用喘息似的安静。跪在地上的那个更不必说,隆冬的天,紧张得额上全是细汗。   默了默,薛璎轻轻搁下木盏,面色已然如常,道:“起来从头细讲。”   侍卫羞愧难当,反把头埋得更低,跪在门边答:“当时情形实在混乱……”   他说狼太多,几个弟兄接连重伤倒下,余下的更力不从心,唯有照薛璎此前叮嘱边杀边退。但众人不熟悉四周地形,退着退着便到了一处悬崖边。   彼时正逢日头大盛,激战中不知谁人剑锋偏侧,在雪面反照出一道金光。好几人先前便因在山中逗留太久,有了些许雪盲症状,再被强光一晃,当即刺痛流泪。魏尝也中了招,遭群狼围攻又一时无法视物,便不慎在崖头跌了下去。   薛璎眉头紧蹙:“可在崖下找见了人?”   “尚未找见。”   侍卫解释说,因群狼缠身,他几人来不及仔细察看便被逼得仓皇逃奔,待终于脱困,却已摸不着魏尝落崖的位置,干脆直接下到山脚搜寻。他则先赶来与她回报。   他说完叩首下去,以额触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薛璎沉默片刻道:“我正缺人手,责罚你岂不自损臂膀。先去处理伤势,有消息立刻回报。”   侍卫感激退出,屋内静默下来,傅洗尘见薛璎直直望着紧闭的窗门出神,一句话不讲,迟疑道:“殿下?”   她闻言回过眼,问:“中郎将以为,此事可有蹊跷?”   傅洗尘微一蹙眉:“殿下是觉得,剑锋偏侧的方向,雪光反照的位置,串连在一起似乎太巧了?但他几人都是微臣一手教习出来,知根知底的……”他说罢一顿,“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当中真生了蛀虫,也实在没有动机加害一个素不相识,且毫无利益相干的人。”   薛璎捏捏眉心,“嗯”了一声。的确讲不通。   半晌后,她道:“等消息吧。先去准备些吃食,把隔壁那孩子带来。”   傅洗尘立即照办,带来了魏迟。   魏迟进门前还揉着惺忪睡眼,一见薛璎倒醒了神,冲她道:“姐姐,是我阿爹回来了吗?”   薛璎淡笑着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她是到得此刻才有机会端详这孩子。许是年纪还小,魏迟打扮得女气,扎着拳头似的抓髻,杏眼汪亮,粉鼻玉肤,一看便是被娇养大的。虽不知何故在隆冬时节穿了件孟夏的薄衫,却绝非置办不起厚袄,毕竟光凭这一身绫罗行头,就不难见出其家境富裕。   听他问爹,薛璎转移话茬,随口道:“怎么想起喊我姐姐了?”   “长得好看的都叫姐姐。”魏迟捱她坐下,仰起脸继续追问,“好看姐姐,我阿爹呢?”   薛璎一指跟前漆盒内的小米饼,再推给他一碗茶水,道:“先吃点,你阿爹还没回来。”   魏迟是真饿了,忙端起碗饮水,再往嘴里塞饼。   薛璎发现,这孩子跽坐的姿势非常端正,仪态一板一眼,虽因饿极动作急了些,吃相却不狼狈,想来在家中得的是好教养。   她打听起来:“你叫卫迟,是哪个卫?”   魏迟咽下一口饼,答:“一个委,一个鬼。”   薛璎轻轻“哦”了声。因澄卢剑的关系,她本怀疑这对父子是卫姓王室中人,不想却同音不同字。   她继续问:“你家住哪里?”   “一座大宅子里。”   薛璎一噎,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换了个问法:“我是说,你从哪儿来?这里靠近卫国边境,你是卫人?”   魏迟一愣,抿抿嘴:“姓魏就是魏人吗?那我是。”   她再噎,疑心自己在朝臣跟前板脸多了,才与孩童处不到一块,说话都对不上盘,便撇过头拿掌心压压面颊,叫脸皮松快些,笑了笑再问:“你阿爹是做什么的人?”   “阿爹?那也是魏人。”   见她嘴角笑意渐消,好像很快就要不温柔了,魏迟忙补充:“阿爹不是我亲爹爹,他忙,好久才到大宅子看我。我是钟叔带大的,钟叔说他姓魏名尝,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眨着个眼说得一本正经,薛璎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败北,移开了视线。   看这澄澈得都能滴出水来的眼光,似乎也不像全然在胡扯。   她追问:“那你的亲爹爹呢?”   “没见过……”魏迟声音低下去,搁下小米饼,啪嗒一下掉了滴泪。   薛璎一愣,忙递了干净的绢帕给他。   看这情状,想必生父是早早过世了吧。她张张嘴,却经验全无,不知说什么好听话哄小孩,干脆又闭上了,再开口,语气倒温和不少:“那你告诉姐姐,大宅子在哪,你可认得路,或知道联络钟叔的法子?”   魏迟揩掉泪痕,摇摇头示意不知:“阿爹不给我出宅子,我只知道它在林子里。”   乍一听,这怎么像是个“金屋藏子”的故事。   “那里头除了钟叔还有谁?”   “有几个不好看的老嬷嬷,但没有阿娘。”他说到这里撇撇嘴,“我也没见过阿娘。”   那就是说,他的生母也在他出世不久后便去了?   薛璎怪道:“没见过,先前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在洞里睡着了,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这答案倒叫薛璎始料未及。她一滞,“哦”了声勉强接受了,转而道:“那你方才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出去。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   这……薛璎就有点接受不能了。但再细问,魏迟的答案还是一样,非说父子俩就是一觉睡到雪山去的。   她打个手势示停:“好了,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你们先前为何跟踪我?”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厉害,我们找不着路了,心想跟着你或许能下山呢。”魏迟说完,似乎有些坐不住了,透过窗格子瞧一眼外边昏沉天色,“厉害姐姐,我阿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叩门声。薛璎摆手示意傅洗尘去瞧。   傅洗尘到了门外,与来人小声交谈几句,而后向她回报:“在崖底发现了魏公子的佩剑和零星血迹,但不见人。山脚没有积雪,所以也未见靴印痕迹。”他说到这里一顿,“还有,在另一边找到了阿羽的玉簪。”   薛璎点点头,见一旁魏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解释道:“魏小公子,我不瞒你,你阿爹落崖不见了。我自然尽力找他,但你方才如果有所隐瞒,很可能耽误我理线索。你要再记起什么,千万诚实告诉我。”   她说完,因急于弄清玉簪一事,便转头吩咐傅洗尘先将魏迟领回隔壁照看。   呆若木鸡的魏迟走了半道才回过神来,一把死死扒住门框,以免再被傅洗尘拎起,梗着脖子回头道:“姐姐,姐姐一定要帮帮我!找到了阿爹,我给你钱!”   薛璎想说钱就不必了,她也不缺,紧接着却听他真挚道:“我家里头好多刀币呢!”   她脸色微变,确认道:“刀币?”   刀币是前朝末期流通于北地几国的一种钱币,但早在二十年前,大陈建朝之初,便已和布币、贝币等旧币一样,被先帝下旨废弃。   这年头谁还用刀币?那是触犯律法的。   魏迟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给你一车!”   “……”   “哦,有点少吗?”他深思熟虑了下,“那五车?就五车,不能再多了!”   是不能再多了,再多就要被抓进牢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光之子魏尝掏出了他的宝贝三棱镜:嘿,我照!   本章阅读指南:小魏迟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 第5章   但薛璎眼下着实不得闲深究此事,便承诺替他找爹,先将他打发回了隔壁,而后叫候在门外的羽林卫入里。   侍卫呈上一柄剑和一支簪子。薛璎接过,见剑确实是魏尝的那柄,剑鞘上还残留了不少血迹,嗅着应是狼血。   她问:“山脚下的,是人血还是狼血?”   “回禀殿下,是狼血。”   “血迹形状如何?”   侍卫递来一片作了几笔画的木简。薛璎看过后道:“是剑从高处坠落,将血迹沾上了草尖。”   山脚不见靴印,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也就是说,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魏迟想,如果阿娘这辈子成了长公主这样一听就牛气冲天的人物,那阿爹的大棋可能要下崩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宝剑:不委屈不委屈,谢谢组织关心。XD   魏迟:好看的叫姐姐,不好看的叫嬷嬷。:-D   薛璎:好看的开窗子,不好看的关窗子。:-)   魏尝:那个,你们娘俩挪一下摄像机,给我个镜……QAQ   顾导:好了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感谢收看,我们明早再见。 第6章   卫王仪仗在七日后傍晚抵达了都城长安。   原本还得再久些,因顾及“高上使”着急复命,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叫三十好几的卫冶一把骨头险些散架。   薛璎一路无险,临近长安,以“先行回宫复命”为由向卫冶辞行,捎上魏迟,在羽林卫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入了皇城,并于同一时刻,知会真正的“高上使”现身。   这个“高上使”确有其人,是朝中一名身份颇高,涉事外廷的女官,原本由皇帝钦定,在傅洗尘与几队羽林卫的护送下访卫,半道被薛璎一则密令唤回,雪藏在暗处闭门不出,如今再得她令,才假作风尘仆仆,刚刚回都的模样,入宫向皇帝复命。   当然,薛璎出行一事瞒不了,也不必要瞒弟弟。所以皇帝纯粹只是陪她做个戏给朝臣看。毕竟长公主私访诸侯国一事,给那些老狐狸知道了,是要浮想联翩的。   于是这“高女官北上遇刺,圣上震怒之下命人彻查,且看真凶何处遁形”的重大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传开了去。   薛璎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离开十余日的长乐宫。   先帝驾崩后,她便随秦太后移居在此。她与皇帝的生母多年前就已病逝,如今这位太后是先帝继室,原是姐弟俩的表姨母,得封之后,俩人便规规矩矩改称她“母亲”。   秦太后一应起居皆在宫内长信殿,薛璎则在西面永宁殿。   昨日是元宵,因国丧未满一年,长安城不像往年那般火树银花,彻夜张灯,但到底已是新年,皇宫里近来也陆续恢复了些色彩,眼见那金门朱柱,瑶窗碧瓦已比过去大半载鲜亮几分。   薛璎沿小道入里,只惊动了几个亲信,到了永宁殿偏门,先有一名上年纪的女官得令迎出,见到她便要屈身行礼。   她适时虚扶一把,开门见山道:“穆姑姑不必多礼,我将你支来,是想交代你一桩事。”说着一指身边魏迟,“你给这孩子安排个住处,吃穿都往好的来,但切莫向外声张。”   穆柔安恭敬道“是”。   薛璎垂眼轻轻一推魏迟:“这儿便是长公主住处,我还有事忙,你跟这位姑姑去,别瞎晃荡,凡事都可与姑姑说。”   魏迟这一路十分乖顺,除一日三问阿爹外,并未添事,闻言仰头:“姐姐,我不能跟你去见长公主吗?”   薛璎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尚未将真实身份告诉他,想了想道:“长公主很凶,不轻易见客。你且在这儿住上几日,一有你阿爹消息,我就托姑姑告诉你。”   魏迟神情失望地“哦”了一声。待他被领走,薛璎才继续往里。   永宁殿的宫婢们见她回了,一个个喜出望外,流水般涌上,替她摘斗篷,掸衣尘,端茶水。   打头的叫孙杏儿,见了她险些落泪,激越道:“殿下可算回了!”   薛璎拍拍她的手背问:“我不在这半月,朝中可曾生事?”   “您放心,太平着呢。”   按大陈例,新年元正起休朝二十一日,所以薛璎才挑了这日子离都,既可履行阿爹遗命,又好少耽搁事。   原本打算,倘使朝里临时生岔子,永宁殿就对外宣称长公主染了风寒,由相国辅佐圣上处置。结果一切太平,干脆便连这“宣称”也省了。   但那头瞒住了,并不意味长乐宫这边天-衣无缝。   薛璎又问:“这几天,可曾有人到过我这儿?”   孙杏儿答:“您自元正便称病未问太后安,太后因此来望您好几回。起头两次,婢子们都说您风寒无法见驾,后来有一回,她欲入内殿察看,婢子无法,便扮成您模样假寐。她隔帘远远望了眼便离开,不知信是信,只是在那以后,就再没来过。”   她说完皱了皱眉:“太后与您向来不亲近,这回连番下驾到您这儿,还亲自入内殿探视,真是奇了。”   薛璎一笑:“母亲眼下在长信殿吗?”   “恐怕不在。卫王到了,圣上在未央宫前殿设宴,太后也一道出席。”她说罢问,“您可准备去?”   薛璎摇摇头:“不了,给我备水沐浴。”   *   薛璎用兰汤洗净了身子,被人服侍着处理了左肩已结痂的伤口,穿戴妥帖,束整乌发,而后翻看起刚送来的竹简信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傅洗尘那边来的,说幸不辱命,已救回傅羽,眼下正往长安回。   坏消息是卫国边境来的,说已将搜寻范围覆盖至整片北域,但仍未查到魏尝下落,就连魏氏父子的身份,包括那个所谓“钟叔”,也是毫无头绪。   薛璎不免皱起了眉头。   这些日子,她为求线索,不是没再套过魏迟话,却与当初一样几无所获,就连魏家密宅所在林中,四季植被变化也无从知晓。   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不可能在她逻辑严密的提问下,将谎圆得如此绝妙,她想,他应该当真知之甚少。   至于魏迟所说“睡一觉到了雪山”的事,兴许也是真的。虽说父子俩当日衣冠齐整,像预谋出行,但也说不定是那当爹的,夜半趁孩子睡着,给他穿戴好,偷偷抱到外头的结果。   尽管她仍不明白,他们怎不多穿几件衣裳。   薛璎脑仁发疼,被这对浑身是迷的父子折磨得伤神。她想,魏迟是不能寄予希望了,而探子们大海捞针又费时,不如还是回到那柄澄卢剑。   先前一路,她以假身份与卫王相处,若就近打探他的宝剑,未免不合适。眼下回到都城,不怕没机会比对两柄剑的区别。   她起身踱到里间小室,从临时安置的剑架上取下魏尝的佩剑,刚欲拆开上头绸布,忽听三下叩门声。   孙杏儿在外边道:“殿下,宫宴已散席,陛下朝这儿来了。”   薛璎应个“好”字,将剑重新搁回剑架,还没迎出多远,便听见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个个怎么伺候的,这永宁殿冷得朕堂堂七尺男儿都哆嗦,岂不要冻坏了皇姐!你们再有一分怠慢,朕就要将皇姐接到未央宫去了!”   薛璎笑了笑,移门出去:“陛下似乎还差六寸才到七尺。”   对头小皇帝一噎,风风火火的步子都卡了壳,捂着胸口道:“阿姐,你可真会捅人心窝子。”   他身边宦侍听罢悄悄抿嘴一笑,被他狠狠剜了个眼刀。   薛璎却没心没肺的,继续补刀子:“不必担心我这儿炭火不够,劳动来劳动去的,左右再过一阵,我也不在宫里头了不是?”   这话倒不假。宫外长公主府年前便已竣工,等她过一阵行完及笄礼,便可正式开府。   皇帝闻言精气神都消没了,耷拉了两道眉说:“阿姐,不搬不行吗?你这一走,我就只剩眼巴巴盼你来望我的份,再没机会像今夜这样寻你了。”   薛璎笑了笑,伸手示意他入殿。他叫宦侍留在外边,恨恨甩袖上前。   姐弟俩入里后,薛璎挥退左右,问:“这都入夜了,你怎么还特意过来?”   “这入了的,是普通的夜吗?这是阿姐你大难方归,劫后余生的夜,我能不过来瞧瞧?”   薛璎笑着叹口气,示意他坐。   见她不论何时都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皇帝心中不免急躁,噼里啪啦放炮似的说了一堆,问她伤了何处,又关切此行经过。   她便挑挑拣拣的,大致讲了一遍。   他听完更是懊恼:“阿爹究竟与你交代了什么,叫你非去卫国那虎狼之地涉险不可?早知这样,我就不应你了。”   先帝当初曾要求薛璎,将他临终所言尽数吞进肚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所以她并未将简牍一事向弟弟和盘托出,闻言当即转了话头:“祸起萧墙之内,与人家卫国有什么干系?”   皇帝神色一敛,沉默下来,死死捏紧了拳头,垂着眼道:“果真是她吗?”   薛璎轻轻掰开他的拳头:“这事你暂且不管,就继续装傻演戏,假意被我蒙骗,不知我偷偷离都,更不知我遇刺。阿姐另作打算。”   他神情恹恹,半晌闷闷吐出一句:“好,都听阿姐的。”   薛璎笑笑:“但我也有两件事请你做,本想明日与你说,你既来了,便先交代给你。”   皇帝蓦地抬头,稍稍来了点精神,不意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原是穆柔安来了,说魏迟晚膳时贪食,她见他饿极,就纵他多吃了几块蒸饼,不料叫他难受得哇哇直吐,实是她照管不周,但因得了薛璎切勿对外声张的嘱咐,也不敢擅自请太医,便先来请示。   薛璎方才在讲述卫国一行经过时,已顺嘴提过魏氏父子,所以皇帝也没惊怪,道:“那魏姓公子虽说来历不明,却毕竟救了阿姐,我们也不能苛待他家小公子,还是请太医给瞧瞧。阿姐,宗太医可靠,你照旧用他就是了。”   这个宗太医最早是先皇后身边的人,素来得姐弟俩信任,薛璎点点头,依言吩咐下去。   待穆柔安退出,皇帝便问起方才她所说的两件事。   “这第一桩……”薛璎起身到里间取了魏尝的佩剑,与他解释一番由来后说,“你仔细瞧清楚这柄剑,再见卫王时,找机会将两者比对一番。”   他称“小事一桩”,又问第二件事。   这回,薛璎斟酌了下才道:“阿爹在世时,历年元月开朝后,皆派朝臣主持招贤会,广招天下才德出众的秀士登殿,或大行赏赐,或令其为朝效力,以表朝廷选贤举能的用心。阿姐以为,如今阿爹虽已不在,但这招贤一制却不可废止,你说呢?”   “自然!阿姐便是不说,我也有这打算,先前便已与相国提过,就等你回来决断。”   她点点头:“但往年招贤会以赏赐为主,多是做给天下人瞧的表面工夫,真正经由此道入仕者却凤毛麟角。而这次,阿姐真心实意,希望替你谋得一二可用之人,所以除去选派朝臣主持外,我想亲自把关坐镇。”   皇帝当即应下。薛璎笑了笑,抬眼望向外头漆黑的夜色,淡淡眨了眨眼。   去卫国抛头露面,从而引出简牍线索,阿爹这法子着实古怪又讲不通道理。她想,既然这线索长了脚,能够自己找上门来,那么,招贤会才是更好的途径。 第7章   太初元年,大陈开国高祖崩后的头一个新年,元月十七,朝廷下颁招贤令,宣布今年的招贤会照例先后举行三场。首场安排在三日后,由长公主代幼帝坐镇招贤台。届时,谁若能答上朝廷事前布告天下的一道考问,便有机会得赏。   三日后一早,薛璎乘仪车出长乐宫,过安门大街,一路往坐落于北宫以西的招贤台而去。   这是她掌政以来头次公行,往年此时便爱凑热闹的百姓更慕名蜂拥而来,以至卯时不到,安门大街上就已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人人翘首,希冀一睹这位传言里年轻有为,才貌双绝的长公主。   可惜事不遂人愿,卯时过半,便有大批羽林卫开场清路,命无关人等退避道旁。待到辰时,仪仗队终以青幡为引缓缓行来,众人又不得不颔首行默礼。   如此一来,想瞧一眼贵人便实在太难,唯有瞥瞥贵人的仪车过干瘾。   仪车驷马并驱,翠盖擎天,上刻云纹,四角雕饰鸾鸟,盖沿缀金铃、悬珠珰,一路驰来,琳琅作响。   如此架势,都已是国丧期间从简了的结果。   队伍渐近,有人悄悄抬眼去瞄,却见仪车四面垂下的碧油幢将里头景致遮了个全,根本连丝想象中的朦胧倩影都见不着。   薛璎正在车内翻阅简牍,只觉自己是要被众人的目光射穿了,便给一旁骖乘人打个手势,示意她吩咐驭手快一些。   车行加快,冷风丝丝缕缕灌入,她紧了紧身上雪色狐氅,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简牍。   这捆看上去已有些陈旧的木简,便是先帝所指,藏在龙床内的宝册。   若单只为遵照帝命,其实她未必如此心急。但这宝册对她而言,不仅是一道命令。   她是当真想得到它。   薛璎研读过这卷简牍,发现其中上半所述,是指引大陈在前朝末期的乱世纷争中决胜的策论,而下半开头,则提及了王朝更替之后的社稷根脉,接着戛然而止。   她因此猜想,遗失的那部分,便是讲大陈之主该如何振兴一个崭新的大一统王朝。   策论上半篇精妙绝伦,字字珠玑,正是阿爹一步步统一天下的准则,所以薛璎不难理解他多年来苦苦执着于另一半的心情。她也一样,很想看看论者针对乱世初定,百废待兴的大陈,究竟会有怎样惊艳的言说。   所以,她决意再次出手。而那道三日前便布告天下的考题,便与这篇策论有关。   辰时过半,仪仗队到达招贤台。   一丈许的高台巍峨耸峙,底下七尺皆为镂空,远望宛如蜃楼浮世。高台方圆一里之内无一障物,是为免居心不良者埋伏四周,趁乱向高官暗下杀手。   台下,数百名提前向朝廷请试的布衣已列队恭候。   薛璎下了仪车,踩着青阶一级级往上走。及至脚踝的帽纱遮没了她的容貌身形,直到顶上风大处,轻纱自下被吹开一角,下边一些胆大的试题者才白斜着眼,瞥见半只小巧玲珑的翘头履。   只是很快,高台四面细密厚重的竹帘便将她彻底藏没。   一片寂静里,薛璎隔帘说了句“鸣鼓吧”。   钟鼓喈喈作响,主事官讲了番漂亮的场面话,宣布招贤会开始。有位粗麻缊褐的中年男子当即出列,向高台长揖一礼,继而自报家门:“在下长安谢秋,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主事官伸手示意“请”。他得了允许,便站在底下高声自答布告所问。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暗赞,薛璎却朝一旁侍从微一摇头,示意不对。   侍从见状晃一下铃,主事官在帘外闻声得令,宣布结果。   男子叹口气,再还高台一礼,碎步退下。   很快又有数名试题者上前作答,薛璎却只是接连摇头。如此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她渐生倦意,不再如起始那般耐心,再见众人一个个“前仆后继”,往往听了个开头便打个手势,示意侍从晃铃打断。   几次过后,主事官有所察觉,打帘绕到她身边,低声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回宫歇息。微臣可命剩下的人将答案记于竹简,过后再一并呈与您看。”   薛璎这次只是造势为主,并未预期短短三日便有线索上门,主要还把希望寄托在下两场招贤会,因乏了,听他这一说,倒也觉未尝不可,便点了点头。   不料她刚一起身,忽听下边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在下无名氏,拜见长公主,能否答长公主问?”   薛璎心头一震,困意顿消,霍然回首,电光火石间,脑海中掠过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主事官因她方才首肯,已先一步打帘出去,朝底下人道:“长公主有令……”   “慢着。”薛璎打断了他,维持着半回身的姿势,慢慢掀开了头顶帷帽的纱帘,透过竹片间的缝隙,紧紧盯住了底下。   淡金色的日光一针针刺入帘内,碎影交织里,她辨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她看不清他的身形样貌,姿态神情,却隐约感到他此刻仰视她的目光真挚而灼热,不同于周遭众人的谦卑敬畏,反似带了几分志在必得。   薛璎觉得,自己应该认出了这个人。魏尝。   帘外传来主事官的声音:“殿下?”   她心中惊疑不定,沉默一阵后平静道:“让他答。”   杳无音讯十余日的人,一朝现身招贤会——薛璎太好奇他能给出什么答案了。   因为实则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道题的答案。   考问事关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世人皆知,前朝末期,王室名为天下共主,却其实难符。天子式微而诸侯强盛,年复一年的征伐割据之后,天下形成了六国混战的局面。当时还是陈国的大陈,与如今的卫国,皆是彼时一方强雄。   而在大陈兼吞列国的历程中,曾有一场非常著名的战役。   三十年前孟夏,同为六国之一的宋国兴兵伐陈,却惨淡败退。亲征的宋哀王面对陈国大将傅戈的反击,一路就近逃往卫境,向平素交好的卫国求援。卫厉王应援出兵,与宋共抗陈军。   傅戈不敌,遭困三日三夜,遗言都交代了,却于千钧一发之际得了生机,突围而出,一举斩杀两位国君。   绝地反击,剑斩双王,傅戈一役成名。陈国经此跻身六国前列,令众诸侯闻风丧胆。这片大陆的历史,也从这一战起生出了转折。   薛璎与所有皇家子孙一样,视此战为大陈荣耀,直到去年,她翻开那卷简牍。   简牍上边提及了陈国灭宋的策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诱为人鲁莽的宋哀王亲征伐陈,继而蓄势反击,择卫道追敌。   择卫道。看似普通的三个字,却说明卫境边上那一役,实则是她陈国的有心设计。也就是说,傅老将军理应开始就是奔着一箭双雕去的。   可既然早有预谋,又怎会被围困三日之久,甚至箭尽粮绝之下留下遗嘱?   薛璎心有不解,翻遍史典,仔细研究了当年战役双方的形势,最终却得出结论:那一战,宋与卫占据了绝对的军事优势与天时地利,若非两位国君想不开自尽,根本不可能输。   出于疑问,她前往傅府,向傅洗尘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年事已高,缠绵病榻的傅老将军询问了当年经过。   不知是不是病糊涂了,傅戈说,他并无“择卫道”的预谋,见宋国得卫国相助,还曾懊悔自己年轻气盛,忘了“穷寇莫追”的教诲。之后能够翻盘,纯属侥幸。   薛璎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傅府。   世人都说傅戈是大陈的神话,她从前也这样想,但原来他只是个普通人,而那一场胜仗,恐怕才称得上奇迹,一个至今无法解释的奇迹。   所以这一次,她向天下人提了一问,问三十年前,宋国究竟为何会输。   方才两个多时辰,她已听过无数对大陈的溢美之言。现在,她想等一个新鲜的答案。   薛璎重新坐回高台,在几案上铺开了简牍。主事官见状,忙朝底下传话。   高台下很快传来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下以为,宋国败于‘陈择卫道’。”   薛璎搁在木牍上的手微微一僵,指头恰好摁在“择卫道”三字边缘。斑驳的日光投射在眼前,她整个人却如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   原来卫国之行并非一无所获。她想要的线索,早就出现在她面前。   四下寂寂,众人暗道不听铃响,难不成答中了?可“陈择卫道”又是何意?明明是宋人自己往卫境逃的啊。   就在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时,薛璎开口了:“且不论我大陈究竟是否自取卫道,卫为宋友,何以反成宋败亡的缘由?”   她声色清冷,但细细听来,却终于起了那么一丝波澜。   魏尝沉默了一下,为难道:“长公主,这是第二问了。”   主事官当即色变:“大胆!长公主问话,岂有你一介布衣拒答之理?”   他本道如此一喝,台下一副穷酸打扮的人必然吓得屁滚尿流,不料魏尝蹙了蹙眉,搭都没搭理他,只问薛璎:“既有第二问,那么我的第一问,是答对了?”   薛璎淡淡一笑:“随口一问罢了,公子想多。”继而敛色起身,收拢简牍,与主事官道,“本宫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她说完便转头下了高台,底下众人一头雾水,有机灵的起头下跪,接着就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唯独魏尝一个站着不动,眼光牛皮糖似的粘着她。   主事官忙跟上薛璎,以为她被人忤逆,动了怒,瞥一眼“鹤立鸡群”的魏尝,道:“殿下何必与这等贱民置气,微臣这就……”   “不必处置他,清他出场就是了。”她边往下边道,“剩下的人就按你说的法子办。”   高处风大,主事官险些被她帽纱糊上一脸,揩着冷汗应承下来。   薛璎在羽林卫与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招贤台,却并未回到来时的仪车,而是入了一辆不大起眼的青帷安车,朝外吩咐:“去府上。把方才那人和他先前请试出具的身份凭证一起带给我。”   *   马车拐了道弯,朝宫外长公主府辘辘行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到。   府邸内里陈设、仆人俱全,便如主人已入住一般。只是薛璎眼下没心思细赏,就没过二门入里,径直去了外庭,待到院内石亭下,除去帷帽,坐下静等。   她已断定魏尝此人,十之八-九与阿爹口中所谓“线索”有关,却因事关机密,不愿当众宣扬,所以当即离开招贤台,清他出场,再选择私下见他。   奉命办差的羽林卫不久便回,向她呈上一片竹简:“殿下,据凭证所示,此人为长安人士,姓张,名纯青。但……”   “但?”   “但就在两刻钟前,一名自称张纯青的公子来了招贤台,说自己的凭证被人窃取了。您看……?”   薛璎一笑:“把凭证还给人家吧。”   “是。”   “偷凭证的那个呢?”   “就在府门外。殿下宽心,来时一路,属下已给他蒙了眼。”   薛璎点点头:“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先帝:朕,死尸界的MVP,本书最牛的灵魂助攻!   顾导:您老安息吧。 第8章   因她措辞是“请”,羽林卫便没再将魏尝当人犯扣押,解了捆他双手的绳索,仅保留他眼前的黑布条,然后虚扶着他,一面告知走向、台阶数目。   但他似乎全然不需要,脚下步子依旧稳健如风,竟叫这布条形同虚设。两名羽林卫见他走得比他们还快,挠着头一阵面面相觑。   薛璎抬眼便看魏尝大步流星地往石亭走来,那架势,好像他穿的不是一身粗陋的缊袍,而是锦衣华裘。   她打个手势,叫四面仆役及羽林卫退远。   魏尝站定在亭下,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流连,忍不住滚了一下喉结。   薛璎却是在瞧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对被捆过的手腕一点勒痕没有,是因为绳索大部分时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她无声一笑:“摘了吧。”   魏尝抬手摘下黑布条,见到她一瞬似乎有些迟疑:“长公主?”   薛璎稍一点头:“魏公子神出鬼没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却面露错愕:“长公主是说,我姓魏?”   这回轮到薛璎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记得了。”他木讷讷地解释,“钱伯说,我可能伤了脑袋。”   钱伯?上回来个钟叔,这次又冒个钱伯,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璎微微一怔,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再次掠了一遍,这才感到一丝异常。   人还是那个人,举手投足间也还是那番气度。但靠近了细看,他的神情,尤其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难道方才招贤台隔帘相见,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璎的目光笤帚似的来回扫,魏尝绷着个傻样,被她打量得差点没憋住,幸而她终于移开视线,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认得我?”   魏尝摇头,显得有些无辜:“我……应该认得长公主?”   “那么,”她紧盯住他,以图不错过他脸上一丝细微变动,“你也不记得阿郎了?”   他蓦地举起左胳膊:“钱伯说我这是给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璎略一扶额,问:“你记得钱伯,他是谁?”   “把我救上牛车的人。”   薛璎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么找不到魏尝踪迹了。原是被人给截了胡。   她偏头招来羽林卫,叫人去接宗太医和魏迟过来,而后再回头问他:“既然连自己姓名也已不知,为何窃人凭证,混入招贤会,又为何假意被制来此?”   “为了寻亲。昨日钱伯偶然瞧见街上布告,与我讲起,说我若在招贤会上出了名,家里人说不准会来找我。”   他语气诚恳,听来倒有几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璎将信将疑,叫他把这位钱伯唤来,话音刚落,恰有人来报,说查到魏尝与一位姓钱名来的商贾有所交往,现已将此人带到。   她当即点头请进。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进来,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着眼向薛璎使劲谄媚了一番,说“大牛”是他的伙计,如有得罪请多包涵。   薛璎听见这称呼略一瞠目,却见魏尝脸色不变,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问钱来:“为何叫他大牛?”   钱来沉吟一下,因不见贵人神情,难以判断她是何用意,老实道:“回长公主话,因为他力气大得像牛,卸货时候一个顶八。”   “他不久前才重伤,你叫他帮你卸货?”   他这下听出了薛璎意思,忙改口:“万万不敢呐!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报恩,主动干活的!”   魏尝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不错,若非钱伯相救,我早已命丧荒野。不过我并未主动帮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钱来显然不知魏尝也在场,霎时大惊失色。   薛璎淡笑一下:“那么你方才是在欺骗本宫了?”   “不敢不敢,许是草民与大牛之间有什么误会!”   钱来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动作起落间无意将面上布条蹭开一角。魏尝见状,突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了他差点露出的小半只眼。   薛璎:“……?”   他边给钱来理好布条,边向她解释:“长公主没戴帷帽。”   薛璎心道那他怎么不把自己眼睛也捂上,面上淡淡“哦”了声,叫钱来别磕了,说说救魏尝的经过。   她方才自然并非想计较搬货这种小事,之所以摆出威严姿态,是要叫这生性怯懦的钱姓商贾先乱阵脚,那么接下来,他的交代便满打满是真话了。   钱来果真不敢再油嘴滑舌,揩揩冷汗说:“草民是在卫境边的官道上捡到他的。他就横在路中央,身上好多伤,只剩一口气啦。”   “是官道,不是山脚?”   他一愣:“是官道,不过那附近也有山。”   薛璎看向魏尝:“据我所知,你本该在雪山附近,为何出现在官道?”   “我不晓得什么官道,当时醒来发现自己挂在山壁枝桠上,一挣就摔了下来,爬起来胡乱摸黑走一阵,也不知在哪倒下的。”   他那么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这话时撇着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直叫薛璎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侥幸被枝桠挂住,倒与她推测相符。这样说来,他应是在下坠中撞着了脑袋,先就晕厥了过去。   薛璎点点头,示意明白了,继续问钱来之后的事。   钱来声称自己急着来都城办货,见魏尝什么都记不得,孤苦伶仃无处可去,便好心捎带了他一起。昨日听说招贤会的消息,因见他似乎对答案有些见解,便给他出了个寻亲的主意。   薛璎沉默一晌,说:“知道了,你回吧。”   “那大牛……?”   “你的这位伙计,我留下了。”   魏尝闻言,目光微一闪烁。   薛璎的注意力却恰好放在迟迟不起的钱来身上,蹙眉道:“还有事?”   “没,没。草民就是有点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长公主要人,说什么也要给的!”   她一牵嘴角:“少不了你赏钱,出去领吧。”   钱来却又慌忙摆手,示意自己不是讨赏的意思,说:“哪敢得长公主赏,是该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买卖人,手里头也有些好货色……”   哦,生意挺会做,是不是还打算日后在自家店铺挂个“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璎瞥他一眼:“那你说说,都有什么?”   “草民这回经手的商货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弃……”   “是赝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尝忽然义正辞严地打断了他。   钱来一愣。薛璎也露出疑问眼色:“什么赝品?”   魏尝轻咳一声:“就是那尊传说以黄金玉打造的麒麟兽雕。”   她显出几分兴趣来:“你怎知道?”   “因为……”因为真的那尊兽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为据我所知,黄金玉万不遇一,且个头极小,表面又十分油润。而钱伯的那一尊大如盘匜,触手却有凝滞之感。”魏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一旁钱来抖着嘴皮刚欲反驳,被薛璎打断:“行了,我不关心什么真假黄金玉,下去吧。”   钱来只得千恩万谢地退下。待他离开,薛璎淡淡看一眼魏尝,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阶。   魏尝三两步上到石亭,在薛璎对头坐榻上跽坐下来,隔一方宽案,见她稍稍一笑,似问非问道:“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这些琐事?”   他仿佛听不出她弦外之音,长眉紧锁,一副自己也纳闷的样子,说了句“是”。   薛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转话锋:“那么先前在招贤台,所谓‘陈择卫道’一事,也是你所记得的了。”   “对。”   “说详细些。”   魏尝将眉皱得更紧,低头似作回想,随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戆……”   薛璎看他的眼色霎时深了几分。   “诱其深入陈境,蓄势击之,乘胜逐北,谨择卫道……”他说到这里一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话。”   他所说每个词,都与那篇策论字字不差。薛璎神情一滞,盯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起来。   “在哪儿见过?”半晌后,她问。   魏尝摇摇头:“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只这一句。”   “再想想。”   他撑着头为难道:“真的记不清了。”   又来了,这模样,好像她这当官的欺压良民了一样。   薛璎略一蹙眉,将指头摁上太阳穴,半晌点点头认命:“等宗太医来了,给你瞧瞧吧。”   魏尝“哦”一声,见她不再有话,才问:“长公主似乎认得我?”   “不算认得,在卫境边上的雪山有过两面之缘,之后你坠崖失踪,我才听令郎说你姓魏名尝……”   她话音未落,就见魏尝惊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几案,疼出“嘶”一声,随即骇道:“我有儿子?”   “据说是养子。”   “那孩子几岁了?”   “五岁多。”   “该记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薛璎便将魏迟先前所答大致讲了一遍。   魏尝听完低低应一声,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一边轻揉着左手肘方才被牵疼的伤口,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长公主可知我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   薛璎想了想,答:“意外。”   魏尝面上平静“哦”一声,内心却已不平静起来,看这样子,她是打算趁他失忆,抹杀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挟恩图报?   幸好睿智如他,假装失忆忘了简牍内容。若一开始就和盘托出,失去了自我价值,岂不就要被她用赏钱打发走?   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无……   “救我时发生的意外。”   ……无与伦比地善良美丽。   魏尝心里一舒坦,精神头差点松懈下来,使出浑身的劲才憋住了嘴角将欲浮起的笑,继续木着脸“哦”了一声。   薛璎不知他内心百转千回,心思依旧在正事上头,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我已将北边州郡登记在册的名籍查过一遍,笼统找出三个叫魏尝的,但都与你对不上号。”   “是吗……”魏尝拧着个眉附和道,“那兴许我并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许多刀币,前朝流通刀币的地带,也就那么一片。”   魏尝听罢一滞,脸色霎时垮了下来。   这皮小子,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吗?有言道财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车刀币解决,若一车不够,便五车”的教养,看来是很有些不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魏迟:爹比我错惹……QAQ 第9章   薛璎注意到他神情变化,目露疑色:“怎么?”   魏尝脑袋转得飞快,认真道:“我是在想,家里头有刀币也未必就是北域人士,我既知亡宋遗物,又藏前朝旧币,兴许是个骨董商?劳请长公主再替我查查别处。”   看他这急于求知的模样,薛璎又将那点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毕竟刀币与亡宋古董也好,那柄即便是假,亦可鱼目混珠的澄卢剑也罢,的确无一不是前朝旧物。   包括简牍也是。   一则上边所记是前朝文字,而叙述时所用诸如“宋君”、“陈境”等词,也是前朝当世、且非陈国人士的口吻。虽然先帝没说,但薛璎猜测,这份策论应是别国什么人,在三十年前献给彼时身为陈国国君的阿爹,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   “商贾行走四方皆须身份凭证,没道理查不着名籍。”薛璎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尝沉吟一下道:“那盗墓贼呢?”   乱世亡国无数,世势一朝一变,前朝末期起便不乏离经叛道之人,铤而走险盗墓取财。而这种见不得光的贼,确实未必拥有名籍。   魏尝自觉圆了个好谎,不觉拗直了几分腰板,不料薛璎轻轻扫来一个眼刀:“魏公子许是对我大陈律法有什么误解。我记得几年前,信阳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处,更连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长公主跟前来,还腰杆笔挺。   魏尝闻言脸色微变:“这么严苛?”想了想又说,“那我可能不是盗墓贼。”   “但你是无籍黑户。大陈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过期无籍为重罪,要被剃发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干咽一下道:“那我说不定……才十五六岁?”   薛璎淡淡觑他一眼,懒得再回话,沉默间听人来报,说宗太医到了。   她说句“请进”。很快便有一名须发生白,年过半百的老者应声而入,临近石亭,目光在魏尝背影上略一停顿,却很快掩饰过去,颔首向薛璎叩礼。   正是宗太医宗耀。   薛璎简单说明了魏尝的情形,请他上前诊脉。   宗耀恭敬上阶,屈膝蹲下,微垂着眼,从药箱内取出一方墨色脉枕摆在案上,把头埋低了说:“劳请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尝将手搁上去,笑说:“这脉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脉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仍垂着眼,一副毕恭毕敬模样,稍笑一笑,稳着声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见。”待号完脉,又绕到他后方,称“僭越”,随即察看按压了他的后脑勺。   “如何?”薛璎问。   “回长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许是患了失魂症。单看头颅虽不见外伤,但若他确实如您所说坠过崖,内积淤血并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断不错,魏公子在坠崖前还曾受重大创伤,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诱因。”   “你是说他右胳膊?”   宗耀摇摇头:“是心口。”   薛璎微一讶异,想问魏尝究竟,临到嘴边却记起问了也是白问,转而道:“请宗太医移步内庭,替魏公子详验。”   府上仆役领着魏尝和宗耀到了一间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卫奉命跟去察看。   薛璎则等在外间,大约小半炷香后,见宗耀出来,向她揖礼道:“长公主,是剑伤,深一寸许,距心室要害仅半寸,凶险异常。”   她皱了皱眉,问:“可瞧出何时伤的?”   “照愈合情形看,大约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强健,胜于常人,兴许实际仅半月左右。”   倘使不过半月,就是她与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难怪当时在雪洞里,魏迟一个稚童并无大碍,他这正值青壮的却气息奄奄。   这样说来,他当日力战群狼,着实是冒了生死大险。   萍水相逢,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头蹙得更深:“他眼下伤势恢复如何?”   “已大有好转,但近几日仍宜静养。”   薛璎点点头,转眼瞥见方才跟去里头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支开宗耀:“劳宗太医费心,你去外头等我吧。”   见宗耀退下,林有刀才上前来,悄声道:“殿下,属下觉得魏公子的伤口,看上去有点眼熟。”   “怎么说?”   “那一剑斜刺,看手法有些像……像中郎将惯使的。”   朝中不止一名中郎将,她确认道:“傅洗尘?”   他点点头。   薛璎微露疑色。   世间刀法近似者不在少数,但傅洗尘使剑手法独道,要说与他一模一样的,却也绝对不多。可他曾明确表示,自己并不认得魏尝,而且算日子,也的确对不上。   林有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忙道:“不过当日在山上找到您之前,属下一直与中郎将在一道,其间并未遇见、误伤过魏公子。再往前推则更不可能,许是属下多心了。”   薛璎点点头。她原本自然没打算近魏尝身,眼下一想,又觉这一剑或许是条重要线索,有必要亲眼查证一下,便叫林有刀领她去看。   魏尝刚在内室整理好衣裳,听见脚步声回头,就听她开门见山道:“脱了。”   他一愣:“什么?”   “衣裳脱了。”   魏尝看看她,再看看一旁杵得十分安然自得的林有刀,指着他说:“那这位兄台,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是什么金尊玉体,不得入粗人的眼?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眨眼:“叫你脱就脱。”   魏尝“哦”一声,抽开了衣带,坐到榻上,又见她转向林有刀:“帮他拆药纱。”   “那个,”他竖掌止住上前来的人,看向薛璎,“能换个人吗?”   她眉梢一扬:“换谁?”   魏尝盯住她不动。   她好笑道:“我?”   他心底叹口气,面上摇摇头:“那就他,凑合吧。”   林有刀一听这嫌弃劲,隐忍不悦,上前敛开他衣襟,一层层拆开他胸前方才裹好的药纱。   薛璎远远站在一旁,瞧着他前心那道狰狞暗红的伤疤,微微眯起了眼睛。   魏尝见她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坐在榻上问:“长公主好像不害怕。”   薛璎上前两步,示意林有刀退到一边,而后弯身负手,凑到他伤口近前,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无波无澜地点点头,答他:“偶尔查验尸体。”   魏尝本就被她凑近时周身散发的兰草香气惹得心神浮动,眼下她这一说话,出口热气都喷在他胸膛,叫他登时痒得心间如蚁爬过,目光也不受控制地流连起来,从她白皙如瓷,不见瑕疵的前额,下至珠玉鼻尖,滴红唇瓣。   他额角跳动,平静了下才问:“男尸吗?”   “死者贵体,在我眼中不分男女。”薛璎说罢,习惯似的伸出手要去摩挲那伤疤查验,临到他皮肉边却蓦地一停。   这个是活的,算了。   她朝后退开几步,直起腰道:“确实像,但应该不是,相比之下似乎差点火候。”她边想边道,“出手之时双方都在高处,比如马上。武器是重剑,但似乎并非对方平常惯使的,或者,许是对方已经负伤力竭。”   除此之外,却也瞧不出别的了。   薛璎微一叹息。如今线索不少,但每一条都是只露个线头,接下来便断了,当务之急怕还是给魏尝治脑子。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小室,去问候在廊庑的宗耀,失魂症有没有治。   宗耀答说:“微臣无十足把握,但或可一试。”   “需要多久?”   老头面露为难:“请恕微臣无法作答。心症不比外伤,着实没个定数,快则今明,慢则三五年,医家唯有尽到医道,剩下的,全在造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来了名仆役,领着个宦侍,说有皇帝的口信。宗耀便立刻非常识相地退远了三丈。   薛璎抬手远远示意他稍等,随即压低声问宦侍:“有劳李常侍,陛下带了什么话?”   这位李常侍全名李福,是皇帝身边的亲信,闻言压低声答:“您嘱托陛下的事有着落了。陛下说,凭肉眼倒瞧不出两柄剑的真假,不过探出了区别。魏公子的那柄您也瞧见了,锃光瓦亮,一点瑕疵不见,但卫王手里头的呢,旧一些,上边有几处烧痕。”   “哪来的烧痕?”   “说是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在卫厉王手里落下的。”   李福说,传闻当年傅戈杀了卫厉王之后,趁乱率残兵逃出生天。失去主心骨的卫人追击无果,便用辒车将国君尸首运送回都,不料半道天降惊雷,将车轰了个塌,燃起熊熊大火来,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无法靠近。   大火经久不熄,任上万军士如何都扑不灭,最终辒车烧了个干净,卫厉王尸骨无存,混乱中掉落一旁的澄卢剑也遭殃及,添了许多烧痕,大部分修缮了,有几处则没法动。   薛璎听得发笑:“这故事传得挺玄乎。”   “可不是,年月久了,越传越玄乎!还有私下议论说是卫厉王为政不德,这才遭了天谴呢。”李福叹息着摇摇头,“那位啊,原就是幼年继位,不受重视的主,做了多少年傀儡,死后还被后世子孙骂得狗血淋头。都说卫国是折在了他手里,这不,取了个这样不好听的谥号。”   “除此之外,还打听出什么?”   李福摇头:“没别的了。您也知道那时,当今卫王才两岁,不过听前人说的这些罢了。澄卢剑在卫厉王之后,也并非直接到了他手中,而是先后又经历了几位国君。但有一点能肯定,剑从三十年前起便一直是这一柄。若有假,恐怕早是假的了。”   薛璎点点头:“陛下可还有别的话?”   李福笑了笑:“听说有人在招贤台触怒了殿下,陛下问是谁,要不要砍了手脚给您出气。”   “他又来了。”她叹口气,“你回去告诉他,没谁惹我不高兴,叫他消停点,好好温书。”   李福笑着应承下来,退下了。   薛璎招来候在远处的宗耀,继续讲方才没交代完的话:“周全起见,魏公子一事先不张扬。我不便带他回宫,这几日就劳你两头跑,替他好好医治。若有进展,随时来报。”   “是。”   她点点头:“我出来已久,再不回恐叫有心人生疑。这位魏公子,我并不全然放心,一会儿穆姑姑会送魏小公子来,这些天你便与她一道,替我多看着些他俩。”   “长公主尽可宽心。”   薛璎说完便转身走了,宗耀颔首默立在旁,恭送她离开,待她彻底没了影,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微微透红,眼底水光涌动。   他在原地干站一晌,似在平复心境,而后才重新回到小室,在林有刀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替魏尝再次包扎了伤口,又拟下一张药方。   待林有刀领了方子转头离开,四下再无旁人,他才终于无法隐忍,面向魏尝缓缓跪了下去,一瞬老泪纵横,抑着声气道出一句:“君上——!” 第10章   当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无人知晓,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长安的人,便是传言三十年前丧命于傅戈刀下的卫厉王,卫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死也没有老,而是从那个被传扬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脚踏碎三十年斗转星移,来到了这里。   只是宗耀知道,其实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谓雷火,不过是他蔽身于道旁树顶,悄悄往底下辒车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制成的药弹子。被烧烂的也并非君上,而是一具从战场上捡来的尸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入过辒车。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脱身后,一路带伤回到小公子魏迟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见了一位巫祝。   巫祝将俩人送去了遥远的未来。而彼时身为国君心腹的他,就这样开始了一场绵长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岁月过去,宗耀依旧没忘这一切的起因——那个令君上为之抛家弃国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个秋夜,他们卫国方才生产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殒。时值战事,君上征伐在外,闻讯千里回奔,疾驰三日三夜,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棺木。   宗耀记得,那一夜,卫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时分电闪雷鸣,君上一把长-枪孤身杀进太尉府,亲手将合谋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个干净。   待宫卫赶到,只见尸横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长女被挑烂了脸,双手双脚钉在地上,残喘着,眼睁睁目睹一只狼犬将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场之人终其一生难忘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狂风卷地,枯叶漫天,骤雨倾盆间,四下不断回荡着兽齿啃骨的脆响。而他们年轻的国君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手中那柄长-枪往下滴淌着淡红的血珠。   没人敢动,直到良久后,他们见他手一松抛了长-枪,丢盔弃甲,转身往府门缓缓走去。他走得踉踉跄跄,到了荒无人烟的长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电光烨然,照亮他鬓角一丝刺眼的白。   而那时的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一刻,宗耀突然觉得卫国完了。   卫国是从君上祖父手里开始衰败的,到了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并非最初的储君人选,只是不幸在十岁那年,继祖父暴毙,叔伯遇刺后,被无数双阴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从此沦为一颗人人都想摆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们企图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杀人作恶。他不肯,他们便无法无天地将他囚禁起来,给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汤药。   最初一阵,他曾一度因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兴许早已放弃与那群乱臣贼子的周旋,将卫国拱手于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还能与他们斗多久?   宗耀打了伞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搀他起来,却听他正哽咽着喃喃什么。   半晌后他才听清,君上在说:“她知道汤药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终没敢问一句,为何君夫人明知汤药有毒,还是喝了下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并未就此颓然。那夜过后,他将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宫外隐秘之地保护起来,而后继续理政。   宗耀以为他没事了,直到一日,看见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寝。   他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没下葬。她的尸首就藏在王寝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着。而那名方士,自称掌握回春妙术,能够复生死者。   人死岂能复生?不过小人谋财的骗术罢了。宗耀觉得君上疯魔了,拼命阻止,结果差点被他一剑削了脑袋。   他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拦一次试试。”   宗耀当时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骗人的,不过自欺欺人,存个念想好活下去罢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过去,一个接一个方士来了又走,君夫人依旧躺在棺内一动不动。减缓尸身腐化的药物渐渐失效,君上不忍见她残败下去,终于放弃。岂料将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来报,说卦象有示,君夫人将历经轮回,投生于十六年后。   宗耀当时恨透了这个太卜,怕君上从此不再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转而开始钻研长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钝束缚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觉得,就算自己长生不老,也得再熬许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后找君夫人。   是的,他说他要去十六年后看君夫人呱呱坠地。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他那时已经二十一岁,是个有头脑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梦也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够实现君上的愿望。而那个人,正是隔壁陈国的巫祝。   君上为打理国中余事,准备了整整一年,决定向陈国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拦,不怕死地质问,若他就这样走了,卫国怎么办?六国之内烽烟四起,卫人很快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记得,君上反问了他:“我已被囚禁在这王座上十二年了,连你也认为,我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宗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家,这个国,对君上实在太残忍了。   君上继续说:“这些年,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但卫国的气数早在祖父手上便已败尽,天下大势,非我一人可扭转。六国之内已现来日王主,我若留在这里,卫国至多再撑三年五载,但我若离开,反可保它长存。”   “钟卿,你放心,我走得问心无愧。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过去,宗耀始终不明白君上这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确看到了,陈国兼吞四国,独独卫人逃过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卫国依旧如君上所言长存不倒,卫地子民虽不如何富足,却免于血光之灾,得以安宁度日。   宗耀猜想,当年君上离开之前,一定与陈国国君,也就是大陈先帝达成了什么交易。   可他眼下没心思追究这笔交易究竟是什么。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腰背佝偻地道:“您终于来了!微臣……微臣熬得头发都白了!”   不料他这边正泪难自抑,头顶却传来没心没肺的一声笑:“是老了,钟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钟,就是看护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于出征之际与他道:“巫祝虽说她容貌不变,寡人却未必认得她幼儿模样,更不知她生于哪门哪户。你若先于寡人知晓她下落,务必保护好她,等寡人来。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绸缪,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乱,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后得知君夫人竟投生于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先帝与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长公主,也将一些要紧事务交给他。   方才他被差使来,头一眼就已认出君上,激越之余见他并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绪。   宗耀听见那句“祖父”霎时大骇:“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说罢抬头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点没变,微臣却老得路也走不动,真怨您过了三十年才来……”   魏尝笑着弯下腰,扶他起身:“别提了,那巫祝是个蹩脚的,给寡人弄错了年月!”   当夜他回到密宅,简单处理了伤势,哄魏迟睡觉后唤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静待神迹。   结果不省人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巫祝的惊声:“糟了,跑太远了!”   是的,他本来一刻也不想叫薛璎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后陪她从襁褓里慢慢长大,结果再睁眼,孟夏变隆冬,连绵雪山,纷飞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泪,说“也好”:“您要真早来了,岂不与长公主差了太多岁数,那都不般配了。”   他说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明显察觉魏尝神情一滞。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么。谁能料到,君夫人竟两世躲不过帝王家,投生成了陈国国君的嫡亲闺女,且如今这辈子,比上一世还更血雨腥风。   他叹口气,问:“君上此行可还顺利?您怎会坠崖,又为何假装失忆?”   魏尝道:“一言难尽。”   当初巫祝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举,绝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机,搅乱定理,他将重回过去,令一切复归原点,并无法再次改命。   他谨记教诲,只是初到雪山,连当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蝉脱壳,去外边了解世道详情,根本无法向薛璎自圆其说。   毕竟他初见她时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种种反应说辞,已令当时的他失去了“假装失忆”的可能。   但他不能装傻,魏迟却可以。所以早在跟踪薛璎时,他就与儿子对好“供词”,称若自己得以脱身,就由他先缠住阿娘,被问起什么,便照他所言答。   再后来,他从傅洗尘长相,推断出他是傅家子孙,从而猜测到薛璎身份,便更有了危机感,知道倘使自己无法解释身份由来,绝接近不了她,于是当机立断,以“断后”借口制造了一场“假坠崖”,绕去官道“被人救”。   魏尝向宗耀简单解释几句,忽然耳朵一动,听见一阵脚步声,忙向他“比”了个嘘声手势。   宗耀点头如捣蒜,一把老骨头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扬摊开针袋,一指矮榻。魏尝当即心领神会,甩了靴一跃上榻。   几息过后,小室内已是一番“医者为病患针灸”的岁月静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语在门外响起:“穆姑姑里边请。”   紧接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撞了进来:“阿爹阿爹!”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自动回复]你好,你的阿爹现在有事不在,一会儿再和你联系。   读过这章再回头看前文伏笔,以及男主初见女主的反应,应该豁然开朗啦。今天为祝贺“解密”,给老铁们发红包,来留评啦。 第11章   魏迟穿着件藏蓝色的小棉袍,短腿一跨迈过门槛,一见躺在矮榻上,光-裸了半边胸膛的魏尝,听也不听身后穆柔安“小公子慢些”的嘱咐,直直便扑了上去。   正在施针的宗耀忙退避一旁。魏尝却惊作大骇状,往榻子里侧一滚,提被遮胸,如避瘟疫般道:“什么人?”   魏迟在榻沿扑了个空,笑容登时滞住,嘴张得核桃大,盯着他眨了眨眼:“阿爹……”   魏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看看宗耀,再看看立在门边的穆柔安,问道:“这就是我养子?”见俩人点一点头,他又重新看向魏迟,目光里微含抗拒,想了想才迟疑道,“幸……幸会。”   魏迟惊得一动不动,半晌才从榻沿慢慢爬起来,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瘪“哇”出一声:“姑姑,太医,我阿爹怎么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头扶住他肩,宽慰道:“姑姑跟你说了,你阿爹生病了,现下记不得你,宗太医正在给他医治。”   魏迟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尝,蓄了满眼泪花,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么时候能记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见状忙弯下腰来:“魏小公子放心,我会尽力医治你阿爹。你瞧,你上回肚子难受,我也给你医好了不是?”   魏迟愣了一下,继而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伸手揩揩眼泪:“那你一定使劲医!”   宗耀眯缝着眼笑:“一定使劲。”随即抬眼看向穆柔安,问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柔安点点头,随他出了小室。   外头林有刀领了魏迟来后,便拎着刚抓的药,走开去吩咐仆役煎熬的要领,魏尝动动耳朵,确信他还未回,长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来摸摸魏迟的脸蛋:“小子,刚才吓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骗人精。”说罢小心瞅瞅四面,凑到魏尝耳边道,“阿爹,这个皱巴巴的太医,就是咱们的帮手?”   毕竟模样与声音都老了、变了,魏迟并未一眼认出宗耀就是将他带大的钟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没机会与他相认。   魏尝当下没多作解释,只点点头,又见他撇着嘴道:“为了找帮手,我吃了好多蒸饼,蒸饼太难吃了……”   “难受吗?”魏尝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摇摇头:“不难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饼了。”   因宗耀从前便以医术见长,魏尝一早就猜测,倘使他仍活于世,兴许已以医士身份混在薛璎身边,所以交代儿子,待落脚后若有机会,就装个头疼肚痛的,看能否联络上他。   魏迟当日自然没真闹肚子,不过为了装得像,的确啃了不少饼。   魏尝伸手顺顺他脑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奖你玩秋千。”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凑过来:“玩秋千不够了阿爹!我还要给你说个秘密,阿娘也是骗人精,我刚刚听见他们叫她长公主……”   魏尝登时失笑。   倘使薛璎不想说,魏迟当然听不见这秘密。不过是如今他这当爹的都已知晓她真实身份,也就没了瞒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诺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过你要再帮阿爹一个忙。你今天不能留在这里,得回你阿娘身边去。”   “为什么?”魏迟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赶我,我不高兴了。”   魏尝在他额头猛亲一口,道:“你乖,听阿爹讲,如果你留在这里,你阿娘说不准回头就把咱们忘了个干净。你得回去,过两日再找机会缠她,说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来看我,嗯?”   魏迟狠狠磨了磨牙:“那说好了,秋千和蹴鞠!”   魏尝笑着点点头。   外头穆柔安回到屋内,就见魏迟一脸失魂落魄地从小室里头出来。她稍一慌神,弯身问:“魏小公子怎么了?”   方才宗耀唤她出去,交代了几句长公主的话,叫她这几天好好盯着父子俩,又说了些汤药煎服的规矩,她一一应下,哪知一回来,就见魏迟成了这模样。   魏迟摇摇头不说话,一个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凉的石阶上一坐,低头抱住了膝盖。穆柔安忙上前去,将他搀起:“小公子,坐这儿要着凉的!”   他摆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样,道:“凉就凉,反正已经没人要我了。”   “小公子说什么胡话?你阿爹会记起你的,再说,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迟闻言,立马可怜巴巴仰起头:“那姑姑带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么办?这孩子看起来着实怪可怜的。便给宫里头传了个信,得到薛璎首肯后,又将魏迟接了回去。   她觉得魏小公子与长公主有缘。看他和魏尝,倒真似毫不沾亲,嘴巴鼻子脸蛋没一处像,可他那双杏仁眼,却与长公主有那么些神似。   大约这孩子也是因为这样,才爱与长公主亲近吧。   穆柔安领魏迟离开后,魏尝经由公主府仆役安排,暂时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换成了厚实锦袍,一日两顿膳食-精致又清爽,没两天就彻底治愈了跟着钱来忍辱负重那几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脑”汤药外,便没了不适宜。   但如此一连过了几日,一下子从三不五时征战,日以继夜理政,到闲得天天与那看护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见薛璎登门,魏尝也便渐渐坐不住了,待宗耀来给他针灸时,就趁四下无人问起她近况。   这几天,他见缝插针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陈朝现下的大致情形与过去三十年间的史要,包括皇室里头与薛璎关系密切的几个人物,对现世已不再一头雾水。   宗耀见他又要打听事,边坐在榻沿给他施针,边说:“君上以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闲,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灯看奏疏呢,小公子连碰她一面都没机会。”   魏尝撇开他的手,拔下锁骨边两根针,从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别扎了,怪疼的。”又说,“哪来这么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干什么吃的,这皇帝可太不称职了!”   宗耀收起针袋,说:“先帝临终当夜,曾唤来朝中几名重臣,亲口说太子尚幼,继位后便由君夫人这做嫡姐的摄政辅国,她自是要帮衬圣上。如今天下一统,疆域大了,奏疏也跟着多了,再说年节刚过,开朝后政务当然更繁杂些。”   魏尝“啧”了一声,蹙眉道:“那她是没工夫惦记寡人了?回去后也没查查卫史,陈史,宋史的,看看线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贤会结束的头天,微臣瞧见永宁殿的宫婢从书阁抱了不少简牍回去,打听了下,说是史典。不过想来君夫人未必得闲翻阅。”   魏尝叹口气:“钟卿,你说,从前寡人忙碌时,她是不是也这么无趣?”他说罢面色怅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遥远的地方,“独守空房,暗自喈叹,从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鸟归林,寡人回到寝殿,那颗心儿才……”   宗耀摇摇头:“不是的君上。微臣记得,君夫人平日里读书典,养花鸟,逗猫儿,过得很充实。”   “……”   魏尝一噎:“那你给寡人也弄点玩物来?”   他“呃”一声:“这个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请教请教有刀小兄弟。”   他话音刚落,林有刀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就从外头传了进来。魏尝扶扶额,示意他真是乌鸦嘴。   不料他这边正感慨,那声音里头又杂入两簇响动。也是脚步声,但一个轻慢,像女子,一个明快,像孩子。   魏尝霎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起身正襟理发,一边压低声飞快问宗耀:“寡人今日精神头好不好,模样俊不俊?”说罢揉揉脸,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该有的痴傻模样来。   宗耀说“好”,说“俊”,又觉得有哪儿不对。   君上幼年被人灌药,除最初一阵子真中了招,后边几年实则都是演戏。为瞒过那些贼子,彼时的他该暴躁则暴躁,该痴傻即痴傻,往那儿一站,便是浑然天成的一场戏。然而君夫人过世以后,许是心绪郁结,又许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数渐渐少了,如今瞧着,技艺似乎略见生疏,时有用力过猛之感。   他一瞬记起不对,忙说:“君上别像上回一样装可怜了。您莫看小公子这般可爱便照猫画虎,您那么大个人,撇着嘴怪叫人发毛的。”   “……”   魏尝没来得及反驳他,就听一声“长公主到”,紧接着,房门被移开,薛璎领着魏迟站在外边,低头道:“带你来了,这下高兴了?”   魏迟仰起头美滋滋地笑:“高兴!”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说道:“那我先去外头忙了。”   魏尝:“……?”   薛璎抬头看魏尝一眼,点点头算是招呼过,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传来他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薛璎:你好,你所拨打的用户长公主正忙,请稍后再拨。 第12章   薛璎回头,目光疑问。   魏尝眼疾手快,一指屋内一面硕大的檀木架几道:“长公主这儿的书简,我能看吗?”   架几并非书架子,上边诸如简牍、瓷瓶等物什,多是用作装点。薛璎一则还未入住,二则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意,所以也不清楚上头具体是什么,随口道:“随意就是,这种小事不必过问我。”说罢再次转身。   魏迟忙扯住她衣袖:“薛姐姐等等!”   大陈皇室为冯姓,薛璎全名“冯薛璎”,魏迟早先得知她是长公主后,曾称呼她“冯姐姐”。她却因顾及皇家姓氏敏感,不给他这么叫。所以他现在就改称“薛姐姐”,好将她与永宁殿里别的好看姐姐区分开。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   第一,产后大出血通常发生于临盆后一日内。但照书简所记,薛嫚却是在产后十数天才忽然血崩而亡,且事发时,卫敞并不在都城,而待他回都,又当即屠了彼时声名显赫的荀太尉一家。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第二,薛嫚在当年初春才与卫敞成婚,推算起来,生子的日子却过早了些。是早产还是未婚先孕?若是后者,这对夫妻究竟是政治联姻,还是奉子成婚?而它背后真正的推手,到底是亲薛派的朝臣,还是卫敞本人?   薛璎又翻了几卷简牍,却没有再得到答案。   涉及宫闱隐秘,这些问题即便在当世,恐怕也是讳莫如深,更不必说时隔几十年再去追究。   她暂且搁下这两个疑点,转而正欲去翻别的内容,却恰见府上仆役领着魏尝朝这头走来。   她停下手边动作,问仆役何事。仆役答说,是魏公子有事想请教她。   薛璎看了眼抱着捆书简,杵在她跟前的大高个,示意他坐下,问:“想问什么?”   魏尝跽坐下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掠了一眼长条案上的简牍,而后将手中这卷竹简摊开来,说:“长公主,我不认字。”   “……”   不认字看什么书?   薛璎微微一滞:“那你这是?”   “想请你教教我。”   薛璎不说日理万机,好歹也非闲人,叫她教人认字?   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副求知模样,想他既然来了,也就几句话的事,就做做善事吧,便接过他手中竹简问:“哪个不认得?”   魏尝伸出食指,指了一个。   “裀,裀藉的裀。”   他“哦”一声,又指了一个。   “黻帐,黻帐的黻。还有吗?”   他再指。   “亵,亵衣的……”她说到这里一滞,又是褥子,又是帐子,又是亵衣,这怎么瞧着哪里怪怪的?   薛璎看一眼一脸懵懂的魏尝,低头将竹简内容大致掠了一遍,才发现上头所记,是一篇相当香艳的辞赋,通篇下来竟是字字含春,颇有一股不可描述的意味。   她稍一讶异:“你看……这种书做什么?”   魏尝似乎不太明白:“这种书是什么书?我从长公主你的架几上拿的。”   这话说的,倒叫薛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哪晓得偏院的架几上混进了这种读物,看起来还像是名家手笔,说不定价值不菲,才叫下人收拢起来当饰物的。   她耳根微红,面上依旧镇定地道:“你没看懂?”   魏尝摇摇头,真诚道:“我只认得几个字,一点也看不懂。这书讲了什么?”   她清清嗓一本正经道:“讲习武之道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武功把式,我也不是特别明白。”   魏尝差点一口口水呛出来,千言万语盘桓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悠长而波澜起伏的:“哦……”   薛璎板着脸卷拢竹简,搁去一边,说:“看不懂就别看了。”   他“嗯”了声,问道:“那长公主在看什么?”   她低头瞧了眼简牍,想了想说:“古人的风月故事。”   这话倒也不算错。魏尝当然知道她在看谁,正想探探她口风态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报”,一名羽林卫说,傅中郎将到了,但行走不便,请薛璎见谅稍候。   薛璎皱皱眉头,起身道:“他受伤了?”   “回禀殿下,是的,中郎将断了三根肋骨。”   傅洗尘之前的信报只说幸不辱命,救回了傅羽,还抓到了嫌犯,根本只字未提自己伤势。她闻言一滞:“那还走个什么,是想废了不成?抬进来。”   羽林卫忙回头奔去抬人。薛璎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宗太医移步小室,一边自己也往那边走去。   身后被视若无睹的魏尝只好拿起竹简跟上,没几步,就看脸色惨白的傅洗尘被左右两名羽林卫搀着,一瘸一拐上前来,一见薛璎,忙推开俩人的手,站得笔笔挺,准备向她屈膝行礼。   薛璎当即停步,抬手制止:“站好了,礼数要紧还是命要紧?”又转向一旁羽林卫,“愣着做什么,抬不动人?”   傅洗尘刚欲开口说“不必”,就被两名羽林卫一把扛起,朝里走去。   薛璎抬脚跟上,后头魏尝肚子里直犯嘀咕,心说他断三根肋骨也能不痛不痒昂首阔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边沉着张脸,跟着她继续往里。   宗耀很快提着药箱迎出,吩咐羽林卫将人抬上矮榻,正准备察看傅洗尘伤势,忽听小室门边清脆的一声“咔”。   他扭头看去,就见魏尝脸黑如泥,双臂紧绷至震颤,而他手里的那捆竹简,被他徒手硬生生拗断成了两半……   宗耀一骇,心道完了,君上犯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学遍这书上所有武功把式。   薛璎:你先想想……怎么赔我的书?   宗耀:天哪君上,那个很贵的! 第13章   这病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   魏尝还是卫敞时,幼年早丧至亲,继位之初无所凭依,曾被身边一名受奸佞指使的宦侍诱哄着,日日喝一碗毒汤药,因此变得性情暴戾,生气起来便滥砸东西,且非稀巴烂不足以泄愤。   宫人不敢阻拦,以至当初短短一月间,王寝内所有易碎物什几乎全数遭殃。   宗耀的父亲时任宫中医官,是魏尝已故生母的旧部,好不容易才偷偷将他医好。他清醒以后,意识到宦侍歹毒,便在某天悄悄倒掉汤药,而后假作失控模样,一剑杀了他。   那是年幼的魏尝第一次杀人。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过后吐得七荤八素,许久才缓转。   但歹人并未消停,不久又派了名宦侍来,改用一种易致人痴傻的汤药。因后来药物时常变换,药性也多复杂,光靠嗅未必作准,谨慎起见,他便在最初少量饮下,据此夸大了演给朝臣看。   魏尝异常灵敏的嗅觉,就是那时长年闻药闻出来的。   只是虽凭借一身精湛演技瞒天过海了去,他却到底因最早那批药物,遗留下一种癔症,便是遭受刺激时,难以掌握情绪,必须疯狂宣泄才可疏通、缓和怒意。   魏尝不欲殃及无辜,干出杀人打砸的极端事,一直竭力克制,配合宗耀的医治,所幸渐渐有了好转,如今只须用无伤大雅的方式泄泄体力便可。   比如像眼下这样,使劲掰个东西什么的。   但掰东西,却也不是什么正常事。   宗耀瞧魏尝这模样,登时觉得不好,却又不能有所表露,只好跟薛璎、傅洗尘,以及一旁两名羽林卫一样,瞠目盯着他。   魏尝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压下心底不爽,低头看了眼手中竹简,低低“咦”一声,说:“这怎么断了?”   薛璎与傅洗尘方才并未注意他,一旁一名羽林卫却将他“行凶”经过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似要蒙骗过关,忙告状:“殿下,属下方才瞧见了,他是故意掰断的!”   薛璎还没来得及说话,魏尝便脱口而出:“血口喷人!寡……”一句“寡人何曾”还没说完,就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薛璎眉梢微扬,面露疑色。   魏尝毕竟来到现世不久,尚未习惯从一国君王到无业游民的转变,又常在宗耀跟前自称“寡人”,情急失言,脑袋一空蹦出一句:“呱……呱,呱!”   傅洗尘、宗耀:“……”   薛璎一顿顿地眨了眨眼,转头问:“宗太医,他……怎么了?”   宗耀忙作深思状,想了想说:“莫非犯了癔症?请长公主容微臣替魏公子号号脉。”   见魏尝一脸“我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薛璎迟疑着点了点头,待宗耀诊完,又听他道:“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便叫傅洗尘稍作歇息,跟他去了外头。   宗耀说:“微臣有一新发现。这些天的汤药始终不见效,很可能是因魏公子早先便曾服过不少类似药物,身体自然而然生出了抵触。”   薛璎眉头皱起:“那他这癔症……”   “许是失魂症的并发之疾,也可能与早年服下的药物有关。”   宗耀不得不据实说明药物一事,就像前些天,向她禀告魏尝的伤势一样。   他先后侍奉二主,从卫都到长安,太了解上位者心性。薛璎并非生性多疑,而是身居高位,凡事不得不谨慎,所以在她眼里,少有全心信任的人。那么,别的医士能瞧出的端倪,他也必须老实交代,否则一旦露出马脚,才是当真害了君上。   薛璎点点头,心道也不知魏尝从前经历了什么,想了想说:“那为何先前不曾发作?”   宗耀接着实话道:“癔症可因心绪波动发作,魏公子方才是不是受了刺激?比方说,遭到谁人责骂、冷待。”   她摇摇头:“没有。”   他来请教问题,她一未动怒,二没瞧不起他,三更无冷眼相待,怎么也不至于叫他受刺……她想到这里忽然一顿。   哦,是不是她后来心系傅洗尘,一句话不说,扔他一人在石亭的关系?仔细回想,他当时跟在她身后,好像是不太高兴。   可这有什么好在意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事事顾念周全,难不成这人生病后竟成了小孩子心性?   宗耀见她神情变幻,说:“长公主,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他便开始半真半假地道:“这些天,微臣常听魏公子问起外头,譬如,长安附近都有什么城镇,长公主您又是怎样的人物。微臣觉得,他很好奇这些。这患了心症的人,实则最忌讳寡居独处,您不叫他与外头有所接触,而让他一个人闷着,是不利于恢复康健的。”   这些道理,薛璎在医书上也见过,今日捎魏迟过来,本也有叫父子俩多接触接触的意思。   但除此之外,她却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皇帝年幼,如今境况可说“群狼环伺”:先帝一去,朝中功勋元老、外戚家族,四方异姓、同姓诸侯王,无一不欲趁势坐大,连带薛璎也如行走刀尖,就连今日出来都为避耳目伪装了一番,要把魏尝这么个成年男子带去宫里头照看,是绝不可能的。   而她又不放心他自由出入公主府。毕竟他身怀宝册秘密,且照心口那一剑来看,外头显然有人欲置他于死地。   真要放他,也得等她行完及笄礼,搬入公主府再说。   薛璎没与宗耀多作解释,只说:“知道了,你先给傅中郎将瞧瞧伤势,我去处理些事。”   她说罢转身离开,到了府上后院一间堆满刑具的暗室,去审羽林卫逮来的嫌犯,待一炷香后出来,就见傅洗尘站在门外等她。   她朝他笑笑:“傅中郎将可真是劳碌命,一刻也歇不停。”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明明是关切,听着却像骂人似的。   傅洗尘恭敬颔首道:“微臣过来瞧瞧,看您需不需要搭把手。”   薛璎一努下巴,示意他跟她去书房,先问:“阿羽如何?”   “皮肉伤,并无大碍,只是在安车里头睡熟了。”   薛璎稍稍一笑。傅洗尘古板,对妹妹倒没那么死心眼,否则早将她喊醒,叫她入府参见了。   见她笑,他自觉失礼,忙道:“微臣稍后就送她回宫。”   这当了女官的,纵使缺胳膊断腿,也没归家的道理,他也是恪守规矩。但傅羽在永宁殿做事,与皇帝身边的女官又不一样,只要薛璎一句话,规矩都不是事。   她摇头说“不必”:“放她在家歇几天,就当陪陪老将军老夫人,没人说你们傅家闲话。”   “那微臣就代舍妹谢过殿下了。”   他说着跟她入了书房,阖上门后,才听她说起正事:“半柱香就招了,鞭子都没用上,你早先也已审过一遍了吧。”   知她在说嫌犯,他点头答:“对方招供,说刺杀朝廷特使一事是受卫王指使。”   薛璎“嗯”一声。跟她审出来的结果一样。但对方当初显然不是为杀特使,而是她。那至今都不知她长相的卫王,能有这手笔?   她弯了弯唇角:“祸水东引,咱们秦太尉挺有本事的。”   秦太尉位列三公,在朝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且还有个了不得的妹妹,便是与薛璎同住长乐宫的秦太后,可与他里应外合。   薛璎早在北地便已猜到究竟,只叹自己在那些老狐狸面前还是嫩了些,低估了秦家兄妹的野心本事。   傅洗尘问:“您准备如何应对?若要断了这东引祸水,微臣便与陛下做场戏,对外称并未捉到嫌犯,或嫌犯并未招供。”   “秦家已将自己摘干净,如此,此事岂不成了悬案?”   当初卫境边动静不小,薛璎能瞒牢自己北上的真相,却瞒不住特使遇刺的事。如今闹得人尽皆知,朝廷若拿不出凶手,是要叫皇帝失威的。   傅洗尘想了想说:“但换一处引祸水也不合适。这等手笔,小兵小卒轻易做不出。”   薛璎点点头:“所以只有将计就计,就让嫌犯招认卫王。”   傅洗尘蹙起眉头:“您要动卫国?”   她摇头:“我要与卫王交个朋友。”说罢抬眼问,“你这伤撑不撑得住?”   傅洗尘点头:“可以。”   “那就带嫌犯回宫向陛下复个命,他是如何招的,咱们就如何对外宣称。卫王那头,我去一趟。”   傅洗尘颔首退出,薛璎也起身离开书房,出院子时,碰见孙杏儿来与她说事,说魏小公子听闻阿爹犯病一事,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不伤心也不生气了,决定留在府上陪他,一会儿就不与她们一道回宫了。   薛璎在永宁殿藏个孩子本来就怪费事的,心道这样也好,还可利于魏尝康复,于是点头说“随他就是”,又问魏尝人在哪里。   孙杏儿说,魏公子犯完病以后就一个人回屋了。   她“嗯”了声,转头往偏院去,待叩开魏尝的房门,就见他孤单单,凄凉凉地坐在窗边,对着面铜镜干瞪眼,怨妇一般。   见她来,他面露讶异,蓦然站起。   薛璎没头没尾问出一句:“闷吗?”   魏尝不明所以,不知她想听怎样的答案,于是说:“好像……不闷?”   薛璎一噎,清清嗓子:“闷就跟我出去走一趟。”   “闷!”他连忙不带喘地接上,“简直太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蛙尝:呱人闷闷,要长公主亲亲才能好。   顾导:书名叫晚来疯急真的是有原因的…… 第14章   实则就在一刻钟前,魏尝已决意消停几天,暂且不去招惹薛璎了。傅洗尘到后,他察觉到府外四面压迫而来的浓重戒备气息,再联想她去往后院的那一趟,大致也就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的处境比他想象得更艰难,对她而言,藏人,出入皇宫,都是冒险。所以他叫魏迟别回去了。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要紧,他那些儿女情长,来日方长。   但哪知他才下了决心,她便主动上了门。   听他应承下来,薛璎“嗯”一声转身往外,示意他跟上,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皮肉伤势已大好,如今气色上佳,墨簪束发,再被一身玉石蓝的印花敷彩丝绵袍一衬,竟莫名有了几分王公贵族的气度。   她皱皱眉,觉得太扎眼了,便吩咐孙杏儿拿一身羽林卫的常服来给他换。   魏尝三两下入里换好,一身灰扑扑地出来。薛璎再看,还是皱了皱眉。   脸长得好看,通身的龙章凤姿,泥巴色也压不住。   魏尝看她这神情,便与她想到了一处:“我去抹点泥巴。”说罢抬脚就走。   “算了。”薛璎喊住他,“就这样,走吧。”   他“哦”一声,心道她也发现他好看得令人发指了吧,于是心情愉悦地出了府,跟她上到一辆青帷安车。车只一辆,虽然里头还有孙杏儿,但他已非常满意,全然不再记得傅洗尘那茬。   然而下一瞬,他那股高兴劲便微微一滞,因听见薛璎向外道:“去卫府。”   前两天,魏尝从宗耀处得知,三十年间,卫国王权更替相当频繁,如今这位卫王虽瞧上去胆小谄媚,却是个有脑袋的,一上任就为巩固地位而讨好朝廷,将嫡亲的儿子送来长安当质子。而先帝为彰显君恩,曾赐下一座府邸给卫小公子。   魏尝当然不认为,这里还有第二座劳动得了薛璎前往的卫府,心里一虚便回忆起来。   他记得,他在来之前一年做足了准备,为免被后世当成怪物,已将与自己及薛璎相关的物件通通销毁,尤其俩人的画像。   那么照理说,当年才两岁的卫冶,以及卫冶那个如今才十五的儿子,都不可能认得他。   他底气渐足,坐在薛璎对头,慢慢挺直了脊梁。   安车辘辘向前驶去,薛璎见他似乎有些亢奋,想了想问:“还学字吗?”   魏尝点头:“学。”   她便取了几片木简,跟一旁孙杏儿说:“磨墨。”   行车无事,她没捎带沉重的简牍,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动动手指就能叫魏尝高兴,又何乐而不为。   说不准他心情一好,病就大好了。   她提笔蘸墨,问:“学什么字?”   “我的名字。”   薛璎便摁腕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魏尝目不转睛地盯着。   其实他并未全然说谎,先前书简上的字,他确实有不少不认得。   前朝末期,各国皆有自己的度量衡与文字,除卫外,他大致还通晓陈、薛、宋三国的。但陈统一天下后,并未直接使用原先的文字,而是在那基础上作了简化与修改。   这就导致他如今真成了半个文盲。   薛璎几笔书成,将木简递给他。   他瞧着她细白的手指微一愣神,才接过来,也取了一片空白的木简与一支笔,比照着描画起来。   薛璎因此发现,他是用左手执笔的。早在雪山初遇,她便注意到他惯于左手使剑,不料写字也是。   “左撇子?”她确认道。   魏尝作为失忆之人自然不可迅速答应,看了眼自己的手才说:“不晓得,就是觉得这边顺手些。”   “但你是右手拿筷。”   “长公主怎么知道?”他作一副懵懂神态明知故问。   薛璎倒也没为监视他这事而遮掩,实话道:“有刀告诉我的。”   魏尝“哦”一声:“好像是需要使力的动作,都惯用左手。”   “嗯,写吧。”   他便重新低头,照葫芦画瓢地一笔笔描起来,薛璎一看,唇角微微弯起。   这字丑得,可真不太好入眼。   魏尝因不熟悉字形,第一遍纯粹是涂画,自己也觉歪歪斜斜,抬眼看看面露笑意的薛璎,又换了片木简,再写了一遍。   如此练完高高一摞木简后,原先的功底便显露出来,落笔入木三分不说,一撇一捺侧锋犀利,笔势更是矫若游龙。   这字迹,让人无端记起他运剑的模样。   薛璎的眼色渐渐变了。显然魏尝并非不懂字,只是不记得笔划而已。这人失忆归失忆,脑袋却似乎灵光得有点危险。   魏尝搁下笔说“学好了”,又问薛璎的名字该如何写。孙杏儿脸色微变,张嘴便欲叱责他僭越,薛璎却抬手止住她。   对待病患,能顺则顺,免得他犯病把这安车当街拆了。   她说“无妨”,提笔在木简上写下“冯薛璎”三个字递给他。   魏尝接过木简继续学。这边薛璎却稍稍出了神。   其实她本不叫“冯薛璎”,而和其余姐妹一样是单名,叫“冯璎”。是幼时有一年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后,阿爹才给添了个“薛”字。   阿爹说,在她病中,朝中太仆替她算了一卦,卦象示她命格薄,易遭邪火入体,此番高烧不退,当务之急便是以驱魔辟邪的赖蒿作法,待她病好,也宜常年在床头悬挂一串赖蒿草。   因她确是这样痊愈的,阿爹对此深信不疑,知了赖蒿好处,便想将它融入她名中,好压压邪火。但她总不好叫“冯赖蒿”,便取赖蒿简称“薛”字,添在了“璎”之前。   当初这事不知怎么就在长安城里传开了去,以至谁家孩子高烧,都要去采几株赖蒿来驱驱邪。   想到这里,薛璎回过神,恰听魏尝说“写好了”。她垂眼看了看他递来的木简。平心而论,下笔遒劲,落墨淋漓,相当好看。   她说:“挺好的。还想学什么?”   魏尝似乎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了,朝她摇摇头。   薛璎便捻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外头:“也快到了。”   两炷香后,安车在卫府偏门停下,孙杏儿当先下去,递给门房一张名帖。门房一见上头名号,腿软得险些没能站稳,慌忙奔到里头通禀。   卫冶此前入都上贡,现下尚未归国,也居于此。片刻后,便与儿子一道急匆匆迎了出来。   薛璎戴好帷帽,叫孙杏儿留下,捎上魏尝,下去见了父子俩,掀开纱帘一角,朝他们微微一笑。   卫冶瞧见她面目,眼睛一直:“高……”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儿子恭敬万分的声音:“参见长公主。”   卫冶胡须一抖,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眼正弯身揖礼的儿子,又听薛璎说:“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眉清目秀的少年再向她长揖一礼,颔首退了下去。   卫冶脑袋里霎时一阵轰鸣,耳朵也嗡嗡作响起来。儿子自幼生在长安,没道理错认长公主,而门房通禀所言也绝对无误。   那么错的人,只能是他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都黑了一刹,所幸被薛璎的声音拉回神志:“卫王身体不适?”   卫冶忙颤巍巍地摇头:“劳长公主关切,臣无事。”   “那便借一步说话了。”薛璎笑着继续道。   他忙半回身退到一旁,伸手朝内一引:“长公主请。”   卫冶一边抖着个腿引薛璎入里,一边将当初入都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将要入堂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是门房又来了,说得了个急信。   再急的事,能急得过眼下这位大贵人吗?卫冶忙叱他退下,却见薛璎停下来回头一笑:“让他说吧。”   门房得令,急声道:“王上,圣上召您入宫,说……说是傅中郎将抓到了刺杀朝廷特使的嫌犯,嫌犯招供,称此举为受您指使……”   卫冶腿一软朝后仰倒了去,幸而被门房一把扶住:“王上!”   他勉力镇定下来,站直了看向薛璎,一瞬想了个通透。原来当初是有人意图谋刺长公主,而长公主则伪装了身份,借他之力躲避杀手。   既然如此,她一定知道,真凶不是他。   薛璎瞧出他眼底求救之意,指着堂屋淡淡一笑:“那么卫王,还不请吗?”说罢回头与身后魏尝道,“你半柱香后再进来。”   魏尝没问原因,点点头留在了原地。   卫冶则挥退四面下人,抬脚随她入里,而后阖上了门。   薛璎到了里头,也没坐上一坐,负着手开门见山道:“卫王着急应召入宫,我便长话短说。”   卫冶点头如捣蒜:“长公主明察秋毫,乐善好施,还请……”   “我并不乐善好施,”薛璎打断他,“能救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臣愚钝,请长公主明示。”   “卫王身在此位,在国中可有死敌?”   他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说,倘使有那么一个人,欲拉你下马,置你于死地,那么,派人刺杀朝廷特使,继而将此挑战皇权的罪责栽赃于你,是不是个好办法?”   卫冶一双眼瞪得核桃大,如遭醍醐灌顶:“您的意思是,臣若想自保,便该将这罪责嫁祸给臣在国中的死敌?”   “我没那么说。”薛璎眨眨眼笑起来。   卫冶忙颔首道:“是,是……长公主没那么说,是臣的主意。”   薛璎“嗯”了声,点点头一副颇为赞赏的模样:“卫王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既可自保,又可一举拿下国中死敌。本宫倒愿意与你这样的聪明人交个朋友。”   听出她话里相帮之意,卫冶背上登时淋淋漓漓下了层冷汗,长吁一口气,松下心弦,将头埋得更低:“谢长公主恩典。”   薛璎笑笑:“那卫王便入宫去吧,恐怕得先受点委屈了。”   卫冶说“是”,伸手朝外一引:“臣先送长公主出府。”   薛璎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刻走人,环顾一圈堂屋内的摆设,目光往正中一面剑架上的澄卢剑一落,继而指着旁侧一张黄花梨长条案说:“卫王这张几案不错。”   卫冶一愣,一头雾水地道:“长公主若喜欢,臣可差人将它送去您那儿,或打一张一模一样的给您。”   “不必劳动你,我截半张几案走,瞧瞧材质花样,自己照着打一张就是了。”   “……”   卫冶不太明白贵人多此一举的用意,但当下这有求于人的节骨眼,又怎会吝啬一张几案,忙说:“您截,您尽管截,随便怎么截。”   他话音刚落,外头魏尝一把推门而入。   卫冶一骇,随即听这羽林卫扮相的男子与薛璎道:“长公主,半柱香到了。”   薛璎点点头:“来得正好,替我砍张几案。”说罢一指一旁长条案。   魏尝是空手来的,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徒……徒手吗?”   薛璎冲他一笑:“怎么出门也不带把剑?”说着看向卫冶,“我的人忘了带剑,可否借卫王佩剑一用?”   卫冶瞧得一愣一愣的,忙说“可以”,然后毕恭毕敬呈上澄卢剑。   魏尝微一迟疑,双手接过剑,看了薛璎一眼,见她淡淡一笑,道:“砍吧。”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搓搓手):都闪开,我来了。 第15章   他想,他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魏尝垂下眼,张开五指,缓缓扣紧剑柄,继而拔剑出鞘,微摆弓步压低身板,轻吸一口气。   薛璎与卫冶齐齐紧盯住他,只见剑光一闪,随即迸出“铿”一声闷响。   再看几案,它依旧屹立在那处,完好无损,稳如泰山。   场面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魏尝轻咳一声,松开手,舒展了一番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呵呵一笑:“这几案,好硬。”   见薛璎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卫冶道她是在不高兴手下人丢了自己脸,忙打圆场道:“小兄弟这功夫差点火候啊!”   魏尝黑着脸看他一眼。   谁是他小兄弟?他是他老祖宗!   卫冶冷不防被这一眼瞥得脊背发凉,该摆的架子也作不出底气了,捏着把手汗道:“不过无妨,无妨,你再来一次。”说罢目露鼓励之色。   魏尝瞅瞅一句话不说,似作默许的薛璎,再次提剑,这回没添多余动作,直直劈砍而下。   “啪”一下,长条案从正中破开,生生断成了两截。   薛璎神情和缓下来,蹲身看了眼几案的断口,说:“是挺硬的。”而后抬眼示意魏尝将它扛走,自己则当先起身离开。   魏尝将剑还给卫冶,扛起半张几案跟上她,待随她入到安车,便见她吩咐孙杏儿,从车内药箱翻出一只元青色的瓷瓶来。   她将瓷瓶递给他,说:“擦擦虎口。”   魏尝心底一阵动容,面上却装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疼,没事。”   却不料薛璎看也没看他,只道:“好好上药,等会儿还有一剑,你得使出一样大的力来。”   他悻悻然“哦”一声,接过瓷瓶给自己抹药,又听她道:“卫王不懂武,方才那两剑,与你功夫火候无关。”   是与他身手无关,而和剑有关。   那几案厚实且质硬,一般的剑确实未必轻易劈开。薛璎看出来了,他第二次并未改变招式,不过将力气增了一倍而已。也就是说,几案是他硬生生斩断的,这其中,剑本身并未添多大助力。   待回到公主府,魏尝也就明白了薛璎的“还有一剑”是什么意思。她派人从宫中取来了他的佩剑,让他对着那半截几案再砍一剑,使与先前第一次同样的力。   她眼光太毒,魏尝没法作伪,唯有照做。一剑下去,如他所料,半截几案直接碎成了好几块。   薛璎弯身捡起其中一块,摩挲了一下断口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好剑。”   魏尝瞧着她手上动作,忍不住道:“小心扎手。”   她看他一眼,搁下碎木,算是领情了,转而问:“魏公子不想问些什么?”   魏尝摇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这两柄剑看上去很像,但使过就知道,卫王手中那柄逊色太多,长公主这么做,应该就是想辨明这一点。”   薛璎点点头。既然无法凭表象分辨,便只有用一用才知道,而最适合“用”它的人,当然是魏尝。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恰好解答她心头萦绕已久的疑问。   “卫王那柄是假剑,但你知不知道,这柄真剑是谁的?”   “不是长公主的吗?”魏尝理所当然道。   “是你的。”   她说完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微一讶异,继而皱了皱眉,一副想不太通的模样,指着自己的鼻尖,疑道:“我的?”   薛璎平静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刹倾江倒海。   剑是沧海珠,人为何间玉?此刻一脸迷茫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究竟是谁?这样一个人物,是当真没有过去,还是他的过去,被谁人刻意掩盖了?而这一路以来,从卫地到长安,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到底又有几分可信?   剑易分真伪,人难辨虚实。她想了想,终究道:“还是物归原主吧,这剑还给你。”   魏尝捧着手里的剑,双眉紧蹙:“但真正的剑主人是卫王……这是不是我之前偷来的?”   薛璎笑了笑:“不知道。偷就偷吧,好剑应该落在会使的人手里。”   “那卫王岂不有些可怜?长公主这样做,好像不太道义。”   她冒险替他瞒天过海,他却反过来指责她?   薛璎面露不可思议:“道义?”   魏尝当然不是在指责她,而是为了试探她对卫冶,乃至卫国的态度。   他故作天真道:“方才卫王听了门房回报,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但长公主与他说了半柱香的话,他便松了气。这说明你替他解决了大麻烦,那么你们应是朋友。”   薛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说:“我哪会有朋友?”说完看了眼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天色不早,我回宫了。”   见她说走便走,魏尝忙上前一步喊住她:“长公主什么时候再来?”   薛璎回过头:“怎么,有事?”   他摇摇头,说:“我力气多得用不完,你要是还想砍几案,可以找我帮忙。”   薛璎脸上惯是那等虚情假意的皮笑肉不笑,这下却难得真被逗笑,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瞧得魏尝险些眩晕失神。   她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道:“看心情吧。”   魏尝像舍不得她走似的,继续追问:“那你心情好会来,还是心情不好会来?”   薛璎被他问烦了,干脆道:“七日后及笄大典完了就来。”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不料回身刚走几步,却听后头传来一阵异响,停步扭头,就见魏尝攥着澄卢剑,一个人在原地兴奋狂跳,一蹦三尺高。   “……”   她想,不管魏尝是否对她有所欺瞒,至少他有病这一点,绝对假不了。   *   薛璎走后,魏尝便开始“结绳记事”,日日清早都在床头帐帘绕个绳结,示意距离见她又近一天。   因四下都是眼线,他没法跟魏迟太过亲近,所以干脆认真学字,几天下来,倒也差不多将惯用的一些熟络了一遍。   宗耀照旧来给他施针,却迫于林有刀的阴魂不散,少有机会与他独处,只好将听来的朝堂消息记在绢条上,趁他因针灸之故脱穿衣裳的时机,偷偷塞入他衣袖。   魏尝也便大致知道了,朝廷这几天在忙特使遇刺的事。   据说嫌犯指认卫王后,皇帝当堂勃然大怒,急召其入宫,可卫王却抵死不认,以头抢地,大呼冤枉,称愿全力配合朝廷严查此事,必自证清白。几天后,案子真生出个反转——卫王竟是给封国内的异母王弟栽赃诬陷的。   也就是说,这事最初并非诸侯王与朝廷的矛盾,而是卫国的内乱。   长公主闻讯召集群臣议事,问该如何处置此事。   朝中因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表示,此事起因虽为卫国内乱,但卫王治国不当,难辞其咎,当往严了办,削王为侯,以示君威。   另一派则表示,当今天下,众诸侯看似各居其所,实则牵一发而全身动,一人削爵,旁则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皇帝尚幼,初初继位,不该如此大展锋芒,不如只惩处罪魁祸首,而赦免卫王及卫国上下,彰显圣上仁慈之心。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两天,最终长公主一锤定音,取折中之法,保留卫王爵位,条件是,须由卫国往北让出一线封地,归入中央,以表惩戒之意。   不少朝臣都称赞薛璎行事中正,但只有魏尝知道,这一步棋,比多数人想象得更加漂亮。   很显然,真凶跟卫国毫无关联,卫王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而薛璎明知这点,却偏不与真凶正面交锋,反是将计就计,让卫王也找一只替罪羊来,助其自保,更助其除掉盘踞身边多年的隐患势力。   这一举动,不单维护皇权,更笼络卫王,得朝臣人心。最关键的,她以“恩赦”姿态做了件上位者轻易不敢为的事:削减诸侯封地。——地少了,卫人却还要感激朝廷宽厚仁慈。   而跟这许多益处相比,捉拿真凶,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的薛璎,够聪慧果敢,却也够心狠手辣,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她,几乎判若两人。   及笄大典前夜,魏尝躺在榻上,想着旧事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他霎时清醒过来,披衣起身,逮了个仆役问发生了什么。   仆役战战兢兢,往天上一指:“魏公子,天有异象!”   魏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弯钩银月近旁现出一点耀眼的白,与月同辉,熠熠生光。   见他似乎傻住,仆役解释:“月挟太白,乃大凶之兆!”   魏尝猛一扭头就往偏院外大步走出,一眼看见林有刀,喊住他道:“带我入宫见长公主。”   林有刀正准备往宫里去,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不耐道:“魏公子就别在这节骨眼添乱了,我忙着呢!”   魏尝长眉一敛,伸手揪住他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沉声道:“你带不带?”   作者有话要说:  薛璎莹莹贝齿在夕阳下微微一晃:佳洁士3D炫白双效牙膏,用过的女孩都说好。 第16章   林有刀块头虽不大,但也不算瘦弱,双脚离地一瞬惊得眼珠都差点掉,憋红了脸道:“不带!你松手!”   魏尝右手一松搁下他,左手却顺势一把抽出他腰间长剑,掌心一翻便将刀锋抵在了他喉咙口:“带不带?”   林有刀怒极反笑,低头看一眼颈侧的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天生异象,你就是那个威胁我大陈正统的凶煞,我宁死也不可能放你入宫!”说罢还梗着脖子往剑上凑了一截。   “我凶煞你个芝麻开花!”   魏尝摁紧剑柄,往后撤了点,免他真血溅当场,切齿道:“你听好了,上一次月挟太白的天象,生于你大陈先帝成年冠礼前夕,前朝皇室连夜卜筮,龟卦示‘诸侯将相谋不轨’,天子忧心忡忡,日夜惊惧,后果真一步步为陈高祖所代。所以你大陈上下对此异象极其看重,必将如前朝一般连夜问卦。”   林有刀被剑锋抵得脑内一滩浆糊,也不记得疑问他怎知这些,模模糊糊听他继续道:“如今长公主及笄在即,问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现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负责卜筮的属官太卜可是长公主心腹?”   “你是说……”林有刀清醒过来,“太卜可能经人授意,从中作假,恶意中伤长公主?”   魏尝一脸“跟你说话好累”的表情,然后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她了吗?”   因他声称有非常重要的话提醒薛璎,林有刀将信将疑之下,到底叫他换上羽林卫的赤色甲衣,捎了他与几队人一道驰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宫,是因统领羽林卫的傅洗尘养伤在府,他担心皇宫有变,所以预备领一批精锐待命于宫门附近,以备万一,但如今添了个魏尝,就意味着必须得见薛璎一面。   他这头正思量该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形下,将人和话带到,魏尝已经一边扬鞭一边朝他丢来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换衣裳时顺手撕的,上头歪七扭八四个大字。   见林有刀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魏尝解释:“别看了,你也不懂,想办法递给长公主吧。”   *   亥时正,未央宫前殿灯火通明,圣上亲临,重臣齐聚,掌天文历法的太史令立于旁侧,正中太卜见长公主迟迟不至,请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   皇帝冯晔打了个哈欠,点头道:“长乐宫路远,皇姐许是耽搁了,姜太卜先作筮吧。”   姜斯称“是”,净手后,从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摆在台上,再将剩余的一左一右二分,继而取右中一根夹于指间。   人人神情肃穆,屏息以待,半柱香后策成,冯晔探身前看,问:“姜太卜,如何?”   姜斯面露犹豫,沉默一晌道:“回禀陛下,此既非凶策,亦非吉策,而乃凶中藏吉之策。”   月挟太白,自古无一吉辞,能有个凶中藏吉的筮策也算不错。群臣略松一口气,又听皇帝道:“那就请姜太卜继续作卜吧。”   卜筮一事,先筮后卜,筮定吉凶,卜看具象。姜斯颔一颔首,当众人面,攥起刻刀往一面龟板上篆刻下求问之事,而后引烛火往上头灼烧。   火苗窜动,片刻后,龟板慢慢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来,由细变粗,由少至多。   众人紧盯龟板,姜斯离得最近,一双眼越瞪越大,急禀道:“月主西宫,女子乱国之象!”   四面沉不大住气的几名年轻倒吸一口凉气。   西宫便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宫,太白为君,月主西宫则意味为臣者篡权,再添一条女子乱国,如此指向已然相当明晰,答案呼之欲出。   众人心内,无不记起前些天,长公主在这前殿之上,替圣上行使大权,削减卫国封地一事。   冯晔皱皱眉:“还有呢?”   姜斯定睛再看,继续道:“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颂曰: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唯有外边根树上,一十年中子孙结!”   这就是说,虽今女子乱国,君臣颠倒,却已有英杰横空出世,并终于十年之内大定天下,还大陈以君圣臣贤,政清人和的气象。   群臣听罢面面相觑。女子乱国一象可说心照不宣,英杰出世却是指谁,可在这庙堂之上?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里,一名老臣出列上前,朝皇帝叩拜下去:“卦象已显,请陛下早作决断,扼危难于萌芽之前!”   “胡闹!”冯晔手一扬,面露愠色,“就凭几句扑朔迷离的卦辞,你想叫朕决断什么?”   “陛下,这月挟太白之象绝不可……”   “可什么?朕渴了,李福,给朕斟水!”冯晔气得面颊通红,差使完身边宦侍,继续说,“朕与你说,皇姐不在,这卦象不作数,等她来了,再卜一次!”   这下一旁另一名臣子也听不下去了,出列道:“卜筮问天,岂可儿戏?陛下万莫慎重!”   紧接着,又有几人上前相劝。   冯晔懒得再与他们东拉西扯,不耐道:“李福,你去瞧瞧,皇姐到哪了。”   李福“哎”一声,刚欲转头,忽见一名宦侍急急从天阶奔上大殿,顾不得纱帽歪斜,有损仪礼,迈过门槛就道:“陛下,长公主出事了!”   冯晔大惊,蓦然起身,底下群臣心里一凛,跟着哗啦啦跪下去。   “皇姐怎么了?”他问。   仲春二月,宦侍满头的汗来不及擦,答道:“方才长公主奉陛下之命赴未央宫参与卜筮,半道却无故晕厥,长乐宫的太医……”   “眼下怎样?”冯晔打断他,直接问结果。   “现已醒转,但长公主虚弱万分,下地不能。太医称其突发急症,却不辨缘由,着实古怪,看那症状,倒疑像中了巫蛊之邪!”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这邪门歪道动到皇姐头上去?”冯晔当即咬牙,指着底下方才说话的几名臣子道,“莫不是这些个逼朕决断的?”   几名臣子惶恐伏倒,齐齐抖如筛糠,大喊冤枉。   冯晔冷笑一声:“你们倒还有喊冤的嘴皮,方才朕的皇姐遭人信口污蔑,可曾有机会辩驳一句?”说罢甩袖就走,与李福道,“去永宁殿!”   *   长乐宫永宁殿内,一行太医刚刚退出,薛璎便扶着额,从榻上坐了起来。见她双眉紧蹙,似仍头疼,一旁孙杏儿忙上前给她递水,问她如何。   薛璎面露倦色,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   她自己扎晕了自己,能有什么事。   孙杏儿见状,忙从袖中抽出一截布条,说:“殿下,这是您方才昏睡时,有刀交给婢子的。”   薛璎略一讶异,接过来看了一眼。   一截撕得相当匆忙的衣袖,上头字迹更凌乱不堪,龙飞凤舞四字:后发制人。   敌进我退,按兵不动,伺机而行,是为后发制人。   薛璎垂眼笑了笑。这个魏尝。   她偏头问:“有刀现下何处?”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宫婢的声音:“殿下,羽林卫林有刀请见。”   薛璎拥被裹身,示意孙杏儿搁下帐帘,随即道“请进”,转眼便见一赤甲男子大步而来,在距她床榻三丈处停下,行了个不那么到位的礼,说:“长公主。”   来人当然不是林有刀。而是魏尝。   薛璎淡淡道:“有刀行事总这样鲁莽,竟随意叫来历不明之人冒充了,出入我的寝殿。”   魏尝能来到这里,自然源于林有刀相帮。他因此并未反驳,只稍稍抬头看她一眼,隐隐得见纱帐内,她靠着床栏,一头青丝如瀑泻下。   隔着三丈远都似能嗅见那发香,他极力克制心底痒意,听她问:“三更半夜,魏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魏尝已听说她突发急症一事,也不知她是否得闲看字条,但想她既能早早使出晕厥一招,便是不须他提醒也能应付自如了。   所以他便深藏功与名地道:“没事……子时已过半,我来贺长公主生辰,祝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薛璎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眼手中字条,随即道:“那便承你吉言了。”   魏尝默了默,到底还是没忍住:“长公主身子不碍了吗?若有恙,可将及笄大典延后几日。”   薛璎一笑:“魏公子既懂得‘后发制人’,又怎会不知‘兵贵神速,事不宜迟’的道理?大典如期举行,不会延后。”   魏尝知道不延后是最好的,不过担心她撑不住而已,闻言只好道:“那长公主小心应对,我回家等……”   他说到这里,觉得用词似乎太过暧昧了,怕触她忌讳,顿了顿才接上:“等今天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有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明明是老子!   说明:卦辞改编自《推背图》,纯属胡扯,别深究。 第17章   然而比太阳先来的是皇帝。他话音刚落,外间宫人便说陛下到了。   魏尝尚不清楚冯晔与薛璎私下关系如何,谨慎起见不欲给她惹麻烦,一听就下意识想藏起来,往四面一瞅,盯住一面窗,抬脚直奔而去,却被薛璎提声喊住:“你躲什么?”   他停步回望纱帐:“可以不躲吗?”   倒也不算非常可以,毕竟从没羽林卫能够入她寝殿。只是皇帝都到了,他这么个躲躲藏藏的模样,万一给人瞧见,岂不反而想入非非?   薛璎说:“别说话,站在柱子边就是。”   看了眼色泽十分接近身上赤色甲衣的梁柱,魏尝当即心领神会,待在原地不动了,随即见一名头戴冕冠,通身玄金冕服的少年匆匆入里,步子急得额前旒珠直打摆,边道:“阿姐你可还好?阿姐?”   天象起头突然,正如敌人没来得及作太周密的布置,薛璎这头也没余裕知会冯晔。所以他的确不知真相,种种焦急姿态并非作假。   见他人到榻前,心急如焚之下便要掀帘,薛璎赶紧拦住他:“我没事。”   “没事怎么不肯给我瞧瞧?”   冯晔怕她说谎逞能,还要去掀。   她只好道:“有人。”   冯晔闻言往四面看去,先见孙杏儿,再定睛往朱色梁柱边一瞅,霎时吓得大退一步:“这怎么不声不响还杵了一个!”   倒也不怪他惊。方才他入里,孙杏儿是出声行礼了的。但魏尝意图蒙混,便一字没说,站在那处又与长柱融在一道,并不太显眼。   薛璎只好清清嗓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有些要紧事与我说,才漏夜来了。”   冯晔知道魏尝,却不清楚他长相,真道是哪个羽林卫,因薛璎出面解释了,也就没怪他无礼,嘀咕道:“挺俊的,阿姐如今挑人都看脸?”   魏尝轻咳一声。   薛璎隔帘往他所在方向一瞥:“凑巧长得还算顺眼而已。”   冯晔便坐下说正事,与她简单讲了卜筮经过,又问她卦辞是不是给人作假了。   薛璎笑笑:“你就这么相信阿姐?”   “那是当然!”冯晔正色道,“倘使连阿姐都不可信,我当这皇帝还有什么趣意?”   “当皇帝本就不是为了趣意。永远别轻下结论说谁必然可信,包括阿姐。卦辞兴许是给人作了假,但今夜天象究竟预示什么,谁也无法笃定。”   冯晔垂眼沉默片刻,点点头,这下也就猜到她晕厥一事怕是应急的了,于是问她接下来如何办。   因孙杏儿与魏尝本就知情,薛璎也没避讳,说:“下半宿还有场戏唱,唱完了,及笄大典如期,届时重新卜筮。”   *   下半宿的戏不久便开场。   冯晔佯装动怒,命人连夜翻搜几宫各处,看是否真有人下蛊暗害皇姐,结果在太常寺内太卜署“意外发现”一只扎满银针的布人,形态酷似薛璎,小人假衣内藏一张绢条,上头写一行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自然是假,但皇帝说是,那就是了,还有谁敢在天子勃然大怒的节骨眼上前验证不成?于是太卜署内官员便都被逮去了问话。   因冯晔撂话说倘使揪不出真凶,就要将整个太卜署的官员通通抄斩,一名小吏为自保,磨蹭半晌终于“招供”,称此事为太卜姜斯所为。   人赃俱获,姜斯喊冤无门。薛璎布置在朝中的官员便开始打头猜测,说上半宿经姜斯之手的卜筮,不知是否暗藏猫腻。   一时间流言四起。因及笄大典的期日也由姜斯占了吉凶才择定,有人便建议薛璎将大典延后另行,免遭小人暗算,错挑凶日。   而这些,便是不想一切如此快尘埃落定,希望争取时日给姜斯洗刷冤情的人。   但薛璎却称大典并非她个人之事,而是朝事,期日临时变更,恐令原本便因异象而惊慌不已的百姓愈加不安,既然这一日恰与她生辰吻合,那么先帝在天之灵,必将护佑她。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先帝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再反驳半句?若说个“不”字,岂非意指高祖在天无灵?   及笄大典便如期举行了。   一早,薛璎吩咐宫婢给她点了个“虽然非常浓艳但却怎么也压不住憔悴病态”的妆容,继而乘仪车前往太庙。“不料”到得太早,吉时未至,三公之一的相国借机向皇帝上奏,称大典开始前,宜将昨夜疑似有误的卜筮在太庙前再问一回。   理由是,一则先祖在前,料想必无人敢再掺手脚;二则太卜素日恪守本分,下蛊一事或有隐情,倘使卜筮结果与昨夜一致,望陛下本着严谨、公允的态度,再细查此案。   这话无人可驳,太庙前殿,位居上首龙座的冯晔听罢,作出副头疼模样:“但朕昨夜已主持卜筮,方才间隔几个时辰,着实不宜再问,否则怕不灵验,不如由皇姐代朕主持?”   下首薛璎似因人在病中,仪态不如素日端正,稍稍贴靠椅背才得以支撑,闻言垂下眼睑,默了半晌道:“劳请陛下另择合适人选……”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合适,希望避嫌。   这也不无道理,冯晔便扭头再问太后。   一旁一身庄穆华服的秦太后偏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事关江山社稷,哀家岂有不应之理?”说罢看看薛璎,眼底笑意更深几分。   薛璎淡淡回以一笑。   论擅演,她这副病态可不及秦淑珍伪善多年的功底。   若非她这个表姨母十年如一日,始终作与世无争之态,掏心掏肺待阿弟好,当年阿爹又怎会立其为新后?   连先帝都遭蒙骗,更不必说彼时尚且年幼的薛璎。   薛璎也曾天真以为,秦淑珍是真心爱护弟弟的。但这个女人,终于还是在阿爹去后一年,慢慢露出了狐狸尾巴。   倒也难怪她如此忍性都未能沉住气。毕竟冯晔年幼,且一直敬她如亲母,她本道自己熬成太后,必可借机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却不料先帝竟于临终之际将一切都给了薛璎。   这叫她如何能不联合外家,对薛璎痛下杀手。   可于人前,她还是大陈风评极佳,手脚干净,从不涉政的皇太后。所以哪怕明知薛璎下了套,哪怕卜出一句颇引人遐思的“将生两心”,她依旧端着副高贵雅正,神态自若。   这次卜筮的结果模糊,且涉及一个“将”字,一时间谁也不敢妄加议论。冯晔当然晓得,他这皇姐就是敢当先祖面掺手脚的人,所以新卦辞也是假的,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便愁苦着说吉时将近,此事过后再议,先行大典吧。   薛璎便在太后、皇帝,及百官目睹下起身而出。   旭日东升,金光攀上高墙,一路漫过屋脊,灿灿然映照着整座殿宇。   典仪官高唱,钟鼓礼乐齐鸣,群臣恭敬平视,望着他们大陈的摄政长公主一步步上前,个个神情肃穆。   不论真心假意,这神情里都有敬有畏。   一年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临危受命时,多数人都没想到这一天。   没想到本以为一现的昙花,竟于短短一年间,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参天树。   及笄礼道序繁复,光衣裳便得换上三身,每换一回,为母太后都亲手替薛璎加笄。如此三次过后才示礼成。   薛璎穿戴上最后一身玄色大袖礼服,端立于汉白玉天阶之上,微微颔首,等待身前秦淑珍替她插第三次笄。   金簪熠熠,她伸手过来,轻轻将簪头点在她髻侧,流连于她面上的目光慈爱无比。   但薛璎知道,她有多想将簪头下移两寸,将它刺入她的皮肉,刺入那个致命的位置。   秦淑珍指尖微一用力,将点朱金簪缓缓推入她髻中。   典仪官高唱礼成,薛璎抬头,唇角弯起,忽然轻声问她:“母亲站累了,脚疼吗?”   她在问她,亲手卜出个“将生两心”的卦,搬起石头砸了她将门秦家的脚,疼不疼?   秦淑珍眼底愠色一闪而过,却一瞬恢复平静,微笑着说:“母亲不累,倒是你,此后离了长乐宫,离了母亲,可得万事小心。”   薛璎抿唇一笑,顺从地点点头。   群臣注视着天阶之上,近得连发间钗饰都似要碰在一道的亲昵母女,面上也是堆满笑意。然而礼毕退席,原本聚拢在一起,一派齐心的百官却丝丝缕缕散开去,如东去之水临至岔口,不得不较个分别。   怎会当真无人瞧不出昨夜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风波玄机?   先帝驾崩,维持了一年平静表象的朝堂终于这一夜,激涌起无数暗流。   一名老臣边往外走,边捋着胡须笑了笑,说:“起风了啊。”   他身边,年轻的官员看了眼天边忽然阴下来的日头,道:“这倒春寒,是怪冷的。”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冷什么冷?同居生活即将开启,我的春天要来了。 第18章   这时节的天当真说变就变,前一阵还金光普照,云翳一起便阴沉下来,眼见着似要落雨的兆头。   连带卜筮,大典前后历经两个时辰许,薛璎坐仪车出宫,换乘上安车后,着实疲惫得端不起仪态,歪斜着靠住了车壁,被孙杏儿服侍着,摘下了压得脖颈酸疼的冠帽钗饰,待洗净面上妆容,竟是无需伪装也泛着苍白。   昨夜毕竟自伤了一场。即便一记手刀也得叫人晕乎几天,薛璎眼下-体虚实在寻常不过。但孙杏儿担心她,问是否叫停安车,请太医来看看。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说:“回府吧,我睡一觉就好。”说罢便阖上了眼。   她所谓“回府”是指公主府。及笄礼成,她就该搬离皇宫了。皇帝特许,放她身边惯用的一干宫人、女官出宫,在她府上继续当差。   安车朝宫外公主府驶去。   薛璎一番折腾后危机暂除,精神松懈,一路睡到府门前还未醒转,直到模模糊糊听见似乎有人在喊“陛下”,才缓缓睁开了眼。   她稍有怔愣,疑心自己耳背,却听车外响起个熟悉的声音:“阿姐醒了?没想到吧?”   “……”   安车已然停稳,她移开车窗,见了人登时皱眉:“你怎么好出宫来?”   冯晔一身宝蓝锦袍,不穿老成的玄色,倒也颇是个翩翩少年郎。他微微弯身,背着个手理直气壮:“阿姐,你不知道,见你走,我心里头就跟送女儿出嫁一样。不亲自送送你,我可难受。”   所以就瞒着她偷偷跟来。她睡着了不知情,她那些下人呢,知情也不敢拦。   薛璎面色和缓一些,嘴上仍道:“快回去。”   “我不!”冯晔来了劲,“都送到这儿了,阿姐也不请我到府上坐坐?”   “坐哪儿不是坐?回宫坐你的金椅去。”   “阿姐……”他把下巴往她车沿一搁,硬是要将一颗脑袋往她车里塞。   薛璎嘴角微抽:“你已经过了装可怜的年纪了。你要跟魏迟一般大,我兴许还心软心软。”   冯晔知道那个五岁的男娃娃喊她“姐”,一脸“你有别的弟弟了”的憋屈,软不成便来硬,将脑袋一把拔出,转身就朝尚且紧闭的府门大步而去,边道:“朕驾到了,还不速速给朕开门!”   薛璎无法,使个眼色示意孙杏儿下车去照应他,自己则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裳,跟在后头下去,不意体虚之下睡僵了腿脚,落脚稍稍一歪,扶了把车缘才站稳。   前头冯晔听见异响扭头,登时不再聒噪,骇道:“阿姐怎么了?”忙回头迎来。   薛璎又不真是弱柳扶风的姑娘,已然自如上阶:“脚麻了而已,好了,进去进去,依你。”   她伸手示意他入里,冯晔因此眼尖地瞅见她食指尖儿破了一块皮。   大约是方才扶车借力时,被粗糙的车壁刮蹭开的,隐隐露点血色而已。   他却“哎”一声,慌忙扭头朝里吼出一大嗓子:“来人,传太医!皇姐流血了!”   薛璎一噎,还未来得及制止,就听里头响起个更大的嗓门:“什么什么?哪流血了?要不要紧?我看看,我看看!”   是魏尝闻声疾奔出来了。   薛璎扶一扶额,刚欲开口解释,又听见个奶声奶气的:“薛姐姐怎么了,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是魏迟也跟着跑出来了。   “……”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想干什么?   冯晔一见魏尝,微一错愕,指着他道:“你不是昨夜……”说话间注意到他一身气派锦袍,穿得都不比他差,似觉不对劲,恍然大悟道,“你不是羽林卫?你是我阿姐什么人?”   这问题,魏尝可答不上。他算她什么人?暗囚在府的宝贝?   见他沉默,冯晔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看向薛璎:“好哇阿姐,你如此心急离我而去,便是为了府上这个小……老白脸?”   薛璎、魏迟:“……”   魏尝咬咬牙,攥着拳头隐忍道:“长公主,我可以对你弟弟生气吗?”   当然不可以。她弟弟是皇帝。但冯晔方才的话,确实也过分了。   她闭目冷静一下,伸出“娇贵”的食指,将那小半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朝向他们,缓缓移过,展示清楚了,而后道:“两位,我受伤了,能不能进去再说?”   魏迟到底要比大人实诚,见状揉揉眼,说:“姐姐哪伤了?”   魏尝“啧”了一声,低头看他:“你这孩子,那么大一块皮破了,看不见吗?”   “就是!”冯晔觉得魏尝这话倒不错,义正辞严跟上一句,“那么大一块皮破了,看不见吗?”   薛璎捏捏眉心。   她弟弟大惊小怪也就算了,毕竟确实自幼精贵,极少磕碰。但魏尝这样被狼咬上一口都一声不吭的人,到底在浮夸个什么劲?   她伸手拍拍被吼了俩嗓的魏迟,以示宽慰,边往里去边问:“这几天在这儿住得好吗?”   据林有刀回报,自她上回离开后,魏迟便多次试图与魏尝亲近。魏尝虽也不可说无情,但一直是副淡淡的模样,似乎还不全然接受这个养子。   魏迟跟上她,点点头示意“好”,又道:“就是想薛姐姐了。”   兴许是有了方才的比较,加之宫里头斗累了,薛璎突然觉得还是乖顺的小孩子可爱一点,露出几分笑意说:“我以后就都在这儿了。”   “我听有刀叔叔说了。那今晚咱们一起用膳吗?”   薛璎不知他口中“咱们”具体指谁,想了想说:“我去歇一觉,醒来再说。”   “那我和阿爹等你!”   一旁冯晔微微一怔,反应过来:“阿姐,这位老白……公子,莫不是先前救了你的那个,你找到他了?”   薛璎瞥一眼跟在她身后不远的魏尝,点点头。   “哦……”他拖长了声,歉然摸摸鼻子,想说点什么又似不好纡尊降贵开口,便抿紧了唇不作声,一个人走在前头。   后边魏迟却满心是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道:“姐姐,阿爹喜欢吃蒸饼,但我不喜欢,咱们今晚换别的吃好不好?”   薛璎点点头:“我也不喜欢。”   魏尝闻言,心里一阵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的悲凉。她以前明明喜欢的!   他这头正暗自出神,忽听前边冯晔停下来喊住他:“魏公子。”   皇帝都不走了,薛璎也停下来,看他又整什么幺蛾子。   冯晔却向她摆摆手:“阿姐先进去,我与魏公子有话说。”   她面露疑色,又听他道:“放心,我又不会与他打架,我就是……跟他道个歉。”   薛璎晓得弟弟私下其实并不喜欢摆架子,待人,尤其是她的人,多是很宽厚的,见状便点点头,又与魏尝嘱咐:“不可对陛下无礼。”完了领着魏迟先走了。   这边冯晔等她走没了影,深吸一口气道:“魏公子,方才确实是朕不对,你是阿姐的救命恩人,朕……”   他说到这里再次卡壳,似觉男子汉啰里八嗦很没气概,干脆道:“朕要赏你,大大地赏你!”   “……”   魏尝勉强将脸色摆好看一点,说:“陛下客气,赏赐就不必了,长公主留我在这里,供我吃穿就够。”   冯晔皱皱眉头,疑道:“真不要?朕可以给你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魏尝非常干脆地摇摇头:“真不要。”   “朕还可以给你当官威风!”   “也不要。”   “你……”冯晔将他从下至上打量了一遍,“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是喜欢朕的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长夜漫漫,打个麻将吧,儿子?   魏迟:人不够,喊上陛下!   冯晔:三缺一,阿姐?   薛璎:……我不是很想跟你们玩。 第19章   魏尝似乎怔愣了一瞬,继而迅速接上:“当然喜欢。”说罢强自摁下心中波澜,理直气壮道,“我谁也不记得了,这世上只有长公主对我好。难道陛下不喜欢对你好的人?那雏鸟还将第一眼瞧见的视作生母呢。”   冯晔有点错愕:“谁也不记得?”   魏尝便将失魂症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冯晔怪道:“那你怎么不喜欢那个钱伯?还不是因为朕的阿姐长得好看。”   这世间,若恩人好看便以身相许,若不好看便来世再报的残忍故事还少吗?   魏尝诚恳道:“我不喜欢钱伯,并非因他丑陋,而是他将我当苦役使。”   兴许是他诉说那段遭遇时,眼底恰到好处的哀色终于打动了皇帝,冯晔听罢,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副意欲给他慰藉的模样,道:“魏公子,朕非常同情你的境遇。你是为救阿姐才沦落至此,朕竟还误解你觊觎阿姐,实是朕又错了一次……”   十三岁的少年虽因身份关系,比同龄人老成许多,但到底还不通情爱,又一直被护在长姐羽翼下,论心机当然不比魏尝,便被糊弄了过去。   冯晔不宜久留,在堂屋与薛璎说了几句话便启程回宫,临走交代她,魏公子太可怜了,千万善待他,别怕他吃穷了公主府,宫里会接济她的。   待送走他,薛璎瞥了眼端端正正,沉默跽坐下首的魏尝:“魏公子当真能耐,是给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他摇摇头:“我怎敢愚弄圣上,是圣上心慈罢了。”他说完看她一眼,“长公主好像……一直不太信任我。”   薛璎原本睡意很浓,倒给这一问惹清醒了,叫孙杏儿领魏迟回院,又挥退四面下人,而后道:“我听有刀讲了昨夜你是如何说服他的。魏公子该记得什么时,连几十年前的天象也一清二楚,不该记得什么时,又糊涂得一问三不知。你希望我怎样信任你?”   魏尝薄唇抿成一线,垂了垂眼道:“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知道那些。昨夜一心急,嘴里就蹦出来了。”   这解释当然也不无可能。薛璎翻阅过医书,见过一些失魂症患者记得旁事,唯独不明自己身份、来处的病例。   她笑了笑说:“你心急什么?”   “自然是心急你。”   薛璎笑意渐消,沉默下来。   是了,他心急她的安危,否则当初不会舍命救她,昨夜也不可能冒险入宫。   正因她相信这一点,才破格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留在身边,否则哪怕他身怀宝册机密,她也会将他安置在别处。   但他一日来历不明,她也便一日无法彻底放下戒备。   她眨眨眼,换了个话头道:“既然你有这份心,不如说说,照你看,我接下来该如何办?”   魏尝想了想,说:“倘使我没猜错,长公主应已在及笄大典上安排假卦辞。”   薛璎点点头。   “我听宗太医说,大陈马上得天下,至今方才二世,那么照理说,眼下的朝堂应是武强文弱的局面。而若说有谁能够对长公主形成威胁,其人也必是武官。既然如此,卦辞便是针对武官的,或许是——‘将生两心’。”   薛璎心头微微一震。   他人在府中,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打听到卦辞。那么,他确实又与她想到了一处,且是在全然置身于朝堂外的情况下。   魏尝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于大陈而言,掌握强权的建朝功勋始终是非常危险的存在。所以,令以相国为首的文臣,与以太尉为首的武将相互牵制,是稳定朝局的策略,也是长公主注定踏上的路。”   “一句扑朔迷离的‘将生两心’,看似得罪满朝武官,实则却可分化太尉以下诸将,令他们互生猜忌。而对文臣而言,信者自然心生警惕,不信者,也可领会其中制衡讯息。经此一事,不少原本踌躇站向的人,便有可能趁势向你靠拢。”   “所以接下来,你需请陛下针对卦辞出面做戏,作出整治朝堂姿态,而后静等朝中风向变化。当然,朝堂上少有一本万利的举措。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过头也挑起纷争乃至战事,或令四方诸侯及外族趁虚而入。你还需时刻警惕,作好应对打算。”   薛璎淡淡一笑:“魏公子如此真知灼见,不入朝为仕,可惜了。”   魏尝沉吟片刻,道:“方才圣上说赏个官给我做,我推拒了。如果长公主觉得可惜,我这就去讨回来。”   她轻轻托了腮看他:“我大陈朝的仕人,身家底子必须清白干净,你能保证吗?”   “哦。”他皱皱鼻子,“那就算了。”   薛璎暂且没什么要问的了,眼皮渐沉,便叫他先回偏院,而后踱到主院卧房歇下,直到晚间才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醒来。   她睡过一觉肚腹空空,起身吩咐下人拿点吃食来房中,不料仆役说,大小两个魏公子都在等她用膳。   薛璎有点惊讶。她以为魏迟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听说她未醒,饿了自然会吃。不想此刻已近戌时,俩人竟足足等了她整整一个时辰许。   她惯常独来独往,因一顿无关紧要的晚膳被人惦记的经历倒极少有,心里头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叫下人把他俩叫来她院里一道用膳。   待魏迟手捂肚子,翻着个白眼随魏尝入她主屋,她心内颇为哭笑不得,面上则未表露,问道:“饿了怎么不先吃?我没说让你们等我。”   魏迟咬咬嘴唇肉:“阿爹不给吃。”   这孩子,怎么一饿晕就说实话。他好歹有偷偷喂他几口吃的。   魏尝忙道:“长公主生辰,没有放你一个人用膳的道理。”   薛璎并不看重这些,反因及笄大典省了一顿生辰宴颇感轻松,却不知魏尝一个大男人怎还计较如此细碎之事,但到底是为她好的,便说:“有心了,坐吧。”   仆役陆陆续续端上一些碗碟、漆盒,多是玲珑精致的点心,最后上了三碗剁荞面作主食。细面剁得匀称鲜亮,上头撒了一片羊肉臊子与葱花,香气四溢。   薛璎的眼底却闪过一抹异色。   她的几案上很少上羊肉。因她平日里饮食较清淡,下人觉羊肉味重,怕她不喜。但其实她却是爱吃的,只是本不重口腹之欲,惯是几案上有什么便吃什么,很少主动提要求。毕竟将喜好弄得人尽皆知,也不是多安全的事。   她于是随口问一句:“怎么上了羊肉?”   仆役稍有慌神,道:“魏公子叫上的,长公主若不喜,后厨还有别的。”   薛璎看魏尝一眼,摇摇头说“不必”,挥退了仆役。   魏尝心中暗喜这回对上了她的喜好,面上状似迟疑地道:“是我喜欢吃羊肉,长公主不必迁就我的。”   他倒还挺自作多情?   薛璎淡淡一笑:“我是懒得等下人再做一碗上来。”说罢便动了筷。   魏尝心里“啧”一声,这口不应心的毛病。完了也跟着吃起来。   面条入口鲜嫩爽滑,羊肉臊子去了膻味,齿颊便只余肉香。薛璎觉得好吃,但先前已经表露不喜,又不好真吃干净,于是刻意只吃七分,见他俩也用得差不多了,便说:“我还有事忙,你们回院里去吧。”   魏尝“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问道:“长公主忙什么?”   “后边两场招贤会也结束了,我看看有没有人答上来。”   招贤会笼统三场,后边两场,薛璎都没亲自去,所以预备将试题者记在竹简上的答案一一看一遍。   魏尝一听,急了:“长公主不是有我了吗?”   薛璎瞥他一眼,反问:“你不是不记得在哪儿看过那些话吗?我另觅高人又怎么?”   魏尝给她这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肝疼。高人?这世上不会有别的高人了!   他咬咬牙,道:“长公主等着,我回去醍醐灌顶一下,看能不能记起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顾导:嘿,叫你装失忆,叫你装失忆! 第20章   见他青着个脸,攥起把遮雨的簦笠,起身便欲回院,薛璎在后头提醒:“府上没有醍醐。”   他站住了回头,赌气似的说:“那清水沐发也凑合。”   薛璎好笑道:“行,你去吧。”   她说完,瞥见一旁魏迟像犯了困,一颗脑袋啄木鸟似的往下一点一点,便又补上一句:“顺带把魏迟也带回去。”而后就转头吩咐下人拾掇干净几案,自己则掀开脚边一只盛满竹简的木匣子,预备翻看试题者答案。   魏尝见状却又忽然止步不动了,直勾勾瞅着她手上动作。   那个匣子里,装着的都是他的生死大敌。若他逞一时意气,就这样离开,岂不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欲成大事者,怎能连这点忍性都没。   他吸一口气:“长公主。”   薛璎已经看起竹简,眼皮都没抬,随口道:“热水干帕猪苓皂角,找有刀。”   魏尝顿了顿,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兴许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灵光乍现也说不定。”   薛璎这下抬起了眼皮,弯弯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可以直说的。”   “哦。”他朝她点点头,“我想看,可以吗?”   她摇摇头:“不可以。”   “……”   魏尝叹口气,低头拍拍魏迟:“走了。”   魏迟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没了缝,慢吞吞爬起后却还记得挥挥手:“薛姐姐明天见。”   薛璎朝他点点头,见他垂着个脑袋费力迈过门槛,稍一皱眉,提声道:“你倒是抱着他走。”   这话是在跟一旁魏尝说。   魏尝回头“哦”一声,一把抱起了魏迟。   魏迟搂住他脖子,贴上他的脸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俩人离开,薛璎吩咐下人阖门,挑灯翻起竹简来,不意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通禀声,说魏公子再次求见。   她头天搬入公主府,这人便如此阴魂不散?   薛璎望着映在门上的一片硕大阴影,捏捏眉心,最终还是说了“进”。   魏尝似乎刚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荚气息,头发并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松散散挽着,倒衬得他这副棱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许。   薛璎瞥他一眼:“灌顶了?记起什么来了?”   这时候要说记起什么来,岂不太巧。魏尝摇头说“没有”,果不其然听她道:“那来做什么?”   “我……”他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薛璎又好气又好笑,还没开口,便听他正色道:“长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这儿坐坐,不扰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懒得再多话,扶着太阳穴点点头,示意他请便,随即继续低头看手中竹简。   魏尝挑了个不至于窥见竹简、惹她不快,但又能够尽情观赏她的位置,挪了张凭几倚靠下来,不料一晌过后,见她忍无可忍抬起头,道:“魏公子,你这眼刀是要将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将目光放去别处。   屋里没有别人,四下很快静默下来。薛璎重新低头专注于竹简,约莫一炷香过后,翻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张纯青。   她回忆了下,记起究竟,顺嘴问:“你见过张纯青吧?”   魏尝不妨她忽然与自己说话,整个人一抖,大为振奋,声色洪亮道:“回长公主话,见过!上次招贤会,偷他凭证的时候!”   夜已深,薛璎给他这朝气蓬勃的答应声一震,也不知他哪来的兴奋劲,滞了滞才道:“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他说完心生疑窦,“莫不是他答上了长公主的问题?”   薛璎捻起一块竹简:“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魏尝心道不能啊,将信将疑上前去,在她对头跽坐下来,接过竹简,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缓下来,说道:“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薛璎点点头:“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长公主青眼的机会,滔滔不绝说了满篇,却与问题毫无关联,纯粹阐述自己的学术见解,称大陈现下奉行的法家学说与黄老之道已然过时,巩固皇权所需的,应是儒术。   魏尝冷哼一声:“投机取巧。”   薛璎觑他:“魏公子不也是吗?”说罢从他手中抽过竹简,免他给掰断了,回头收进一个小些的匣子里。   他见状来不及剖白自己,忙问:“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赐给他一个别院?”   薛璎心道当然不,什么人都往府上带,当她这儿是赡养老人孤儿的孤独园不成。可见魏尝如此反应,她临到嘴边的“不”字却又吞了回去,点头道:“可以考虑。”   魏尝定定看她:“他说的这些,我也懂。”说罢唯恐她不信,又补一句,“真的。”   薛璎笑笑:“你还是先把该记起来的记起来吧。”   他噎住,撑额歪靠在她对头,面露颓丧。   叫他怎么记起来呢。那简牍,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陈高祖与他达成交易,意图用陈国巫祝的通天之术,换他助陈统一乱世,并承诺在这过程中,绝不动卫地子民一分一毫,令卫人永享封国。   他知道这个承诺是陈高祖真心所言,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登临皇位,成为人上人,尝过生杀予夺的滋味,谁又能保证一成不变,依旧遵守旧诺?   所以他耍了个心机,在撰写完策论后,往后头加了几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样,而后告诉陈高祖,他将带走另一半简牍,唯有待他去到后世,瞧见卫地子民尽数安好,才会将它交出。   当时为迷惑巫祝,他确实将半捆简牍与澄卢剑一道缚在了腰间,但那里头实则空无一字,早在遇见薛璎前,便已被他埋进雪里销毁。   魏尝当真变不出,也编不出另一半简牍。   天下具备超世之才者可有几人?他能在当年透析乱世形势,助陈兼吞诸国已属不易,又岂会真料到大陈建朝后种种政治走向?   是陈高祖将他想得太无所不能,以至薛璎也被误导,为了半捆并不存在的简牍劳神费力。   可他偏又不能说出真相。   薛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败的模样,原本想赶他回一边去的,嘴一张到底没出口,便随他坐对头了。   她这边继续翻看剩余的竹简,大半个时辰后,忽听对头传来有些粗重的气声,抬头一看,才见魏尝撑着脑袋睡着了。   这倒也不奇怪。眼下已近三更,她是白日睡多了才觉精神奕奕,他却早该歇了。   薛璎想叫他回去睡,叫了声“魏公子”却见他毫无反应,再叫两声,还是失败。   她皱皱眉头,探身上前一些,准备拍他肩,手刚伸出却注意到他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   魏尝双眉紧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似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嘴唇微一蠕动,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   薛璎知道自己此刻若是窥听,着实不上道,但她对魏尝此人的好奇,从与他初遇起始便不曾停下过。   听他梦呓,无疑是个绝好的,探知他的机会。   左右她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上道就不上道吧。   薛璎犹豫一瞬后便继续探身往前,把手撑在几案上,将耳朵凑近了他的唇,听他说出一个“慢”字。   慢什么?   她想了想,还打算凑近一些,却听他粗重呼吸蓦然一滞。   薛璎立即撤步后退,可还未来得及退到安全距离,就被反应极其敏锐的魏尝一把攥住了手腕,一阵天旋地转的翻覆过后,整个人便背抵几案,被他牢牢钳制在了身下。   一旁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小几突然承载起两人之重,发出“吱嘎”一声响。   外头传来下人询问:“长公主?”   薛璎给这力气比牛大的撞得生疼,拧着眉勉力答了句:“没事,不必进来。”   魏尝却盯着她愣住了。   他在睡梦里感到谁靠近,下意识觉是威胁,根本忘了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眼下才清醒过来,解释道:“我……我睡迷糊了……”   薛璎理亏在先,当下也没动怒,只说:“还不松手?”   他赶紧松了她一对手腕,微微抬身减了她的负重,却没彻底爬起。额间一颗汗珠因这番动作顺鬓角滑下,落在她藕色衣襟处,晕开一滴灰渍。   魏尝被这画面与姿势惹得心如鼓擂,正是心猿意马时,忽觉下腹一阵凉意。   他低头一看,就见薛璎的膝盖正照着他某个很脆弱的位置,似早前受制于他时便已摆好了这般防御姿势。   “魏公子?”她的膝盖上抬了一分,以示威胁。   他忙一个翻身离开她。   薛璎轻吁一口气,起身整理被压散的发髻。   魏尝背过身去,浑身燥热得看都没法看她,生怕她瞧出端倪来,半晌才在一片死寂里恢复些许平静,问:“长公主怎知,该踹……踹哪里最有用。”   薛璎心底一阵恨铁不成钢。   本来你不开口我不开口,这一茬不就揭过去了,他非又提做什么。   她蹲身捡竹简掩饰尴尬,边稳着声色道:“我习过武,当然清楚人体关节何处脆弱。”   魏尝也跟着蹲下帮她一摞摞收拾:“你是女孩家,又贵为公主,为何习武?”   这问题他早就想问了,却见薛璎神情一黯:“你问得太多了。”   他只好“哦”一声:“又冒犯长公主了。”完了道,“不过长公主方才也冒犯了我。”   大有扯平的意思。   薛璎却镇定而大方地承认:“你说梦话,我随意听听而已。”   瞧瞧,这理直气壮的模样,从前她寄他篱下,何曾这般与他说话,如今当了官就是不一样。   他试探道:“听见什么了?”   薛璎边往几案上搁竹简,边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快。”   “……”   魏尝心底一骇,他……他当着薛璎面,做了与她“这样那样”的梦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顾导:我还是个孩子,放我下去!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第21章   魏尝记得,他方才明明梦见了当年,自己从边外驰马赶回卫都的那夜。真要说梦话,也只能是喊她的名字吧。   哦,嫚嫚。   她误道是“慢”,所以坏心眼地说了个南辕北辙的“快”。   他说呢。   魏尝替她拾掇好竹简,听她道:“魏公子可以回了。”   他点点头:“长公主也早点歇息。”   不知是还尴尬呢,又或是什么,薛璎没搭理他,自顾自坐回了案边。他便只好走了,翌日睡了个日上三竿,还是给魏迟悄悄推醒的。   这小子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跟他说:“阿爹阿爹,大事不好了,府上来了个好年轻的哥哥!”   魏尝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昨夜还翻竹简呢,今日便已挑了中意的迎入府?   他这头火急火燎穿戴起身,那边薛璎正坐在堂屋上首,静静看着下首的人。是卫国数年前送来长安的王世子,卫冶的儿子卫飏。   她方才吃过早食不久,便听下人说他求见。   卫飏的姿态一如往常恭敬,坐下后,先命随行仆役呈上一幅帛画,解释道:“听闻昨日是长公主生辰,虽想家父已经赠礼,您大约也不缺什么,但空手来访未免失礼。这画为我闲暇所作,描的是我卫都郊野一处风光,您若不嫌弃,便当图个乐看看。”   大约自幼寄人篱下的缘故,卫飏说话一惯不紧不慢,通身一股超脱年纪的成熟稳重。   薛璎笑了笑:“飏世子的画,是连朝中几个大夫都大加称赞的,我又怎会嫌弃?有心了。”说罢示意一旁孙杏儿替她收入房中。   他颔了颔首,又从宽袖中掏出一支梅花袖箭,说:“还有这个。此前圣上赐我,说是域外人新制的暗器,我近来把玩时发现些门道,作了改制,您瞧瞧,是不是比原先更好使。”   孙杏儿替薛璎接过,交到她手中。   她扭了扭轮轴,很快看明究竟:“改制以后,可以连续发射了。”   卫飏点点头。   看不出来,这卫国世子倒是个人才。薛璎面上浮起一些笑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也不全算我想的,我是从一卷书简里得来的灵感。”   “什么书简?”   “只是普通的兵鉴,不过上头有些注解,在我看来相当精妙,长公主若喜欢,我改天叫人捎给您。”   薛璎点头说“好”,又道:“你这袖箭借我几日,我比照着将自己那支改一改,之后差人将它送回你府上,你顺道将书简给我的人就行。”   若非御赐之物不可转送他人,卫旸是想直接给她的,闻言应承下来,开始说正事:“不瞒长公主,实则今日我冒昧前来,是因家父临走所托,与您有几句话说。”   薛璎知道卫王今早已启程回都,当下伸手一引,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便道:“家父说,此次幸得长公主相帮,他日您若有所驱策,尽管开口。”   薛璎笑了笑:“可我削了你们的地。”   “家父说他没什么宏图大志,只想安稳度日,您以不见血的法子做您想的事,便已是对卫人最大的恩赐。”   “飏世子这话,究竟是出自令尊之口,还是你自己?”   卫飏稍一错愕,抬眼见她眼底笑意深深,像看穿了他似的,忙低头道:“长公主慧眼如炬,这话是我自己想的。”   “不必惊慌,我明白你的立场。”   “谢长公主不怪,既已与您开诚布公,我便再直说一件事。”   “你讲。”   “家父入都当日,圣上设宴款待,太后也在场。家父与我提及,说宴毕后,太后与他在宫道偶遇,表现古怪。他当时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得知您北上真相,前后一串连,才觉太后分明是在打探您入我卫都的隐情。”   薛璎弯唇一笑。她当然知道,一惯安分守己的太后,当日行那越俎代庖之事,款待卫王的真正目的。——秦淑珍太好奇她为何去卫都了。   但卫冶彼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不会失言。所以她安心待在永宁殿,没去掺和宴席。   她说:“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卫飏点点头:“虽不知您为何冒险北上,但若有什么是我卫国帮得上的,您不妨开口。”   薛璎倒还真开不了口,毕竟先帝曾要求她守口如瓶。   她刚准备摇头,却又似想起什么,说:“确实有话问你。你既是卫国子孙,该知你先祖卫厉王吧?”   “自然。我方才提到兵鉴上的注解,传说便是他的手笔。”   薛璎点点头,不动声色寻了个托词:“你也晓得,我前一阵在招贤会提了一问,昨夜翻看试题者答案时,见有人说当年卫厉王薨于边外一事非常蹊跷,包括此前,他君夫人的死也是扑朔迷离。你可知其中隐秘?”   卫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稍一愣,回想了番道:“我的确听过一些关乎先祖与其君夫人的传闻。长公主可知当年的薛国?”   “嗯。”   “实则薛国与我卫国的渊源,并非是从先祖的君夫人起始。当初他们势弱,薛王为倚仗我卫国,曾将其子公子彻送来卫都为质,并承诺除非王室生变,否则十年内绝不主动召回。”   卫飏说到这里,似思及自身境遇,垂了垂眼,随后很快掩饰过去,继续道:“公子彻七岁来到卫都,与同龄的先祖为总角之交。但不知何故,先祖却在十六岁那年,提前将他送回了薛国。其后不久,公子彻的姐姐薛嫚嫁入我卫都,成了先祖的君夫人。”   这段旧事,薛璎自然在书简上见过,乍听并不觉有何蹊跷,问道:“然后呢?”   “君夫人从未在人前露面,听闻患有惧光症,故才只能日日待在王寝里头。可奇怪的是,宫里曾有传言,说君夫人与其弟公子彻长相酷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璎不可思议地笑了笑:“难道说……”   她话未说完,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叫孙杏儿去看,才知是魏尝来了,声称有重大消息向她禀报。   卫飏听她有要事处理,忙说不再叨扰。薛璎也不想自己府上住了个成年男子的事传扬出去,便打算下回再说,想个法子叫俩人错开出入,不料魏尝不知发什么疯,硬是越过几名侍卫闯进院子,叩响了堂屋的门。   人都到门前了,想避也不能,薛璎叹口气说“进”。魏尝一把推门而入,恰好对上走到门边,预备离开的卫飏,俩人近距离相看,齐齐一愣。   魏尝是在奇怪来人竟不是试题者。卫飏却不知愣个什么,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一瞬,才蓦地退开一步,示意他先请。   魏尝被那眼神看得心里虚虚的。   上回卫府初见,他穿羽林卫常服,又跟在薛璎身后,着实不起眼,加之卫飏也并未久留,兴许根本没注意他容貌。但此番正面相遇,却不知是如何结果。   难道算无遗策的他,当真漏了什么关键事物?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薛璎发冷的声音:“什么事?”   他闻言往四面一瞧,才见卫飏早就走了,想了想说:“我……”说罢一拍后脑勺,“我怎么忘了……”   薛璎真是信了他的邪。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怒火,但仍忍不住喊了他全名:“魏尝,你听好了。”   魏尝端正姿态,严肃起来,点点头。   “你平日疏忽礼数,我不追究,但这儿是公主府,该守的规矩还得守。今日是一个势弱的王世子,改天若换了哪个大人物,你也这般行事,可知会造成怎样后果?”   魏尝从前大小是个国君,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人中龙沦为泥间草了,但一时要叫他对人卑躬屈膝,却也不容易。如今他也就在薛璎面前愿意低个头,行个礼,旁处行事的确颇为恣意。   当然,从薛璎的立场出发,她所言不无道理。   他满腔热血,有时是该收敛收敛。   他于是闷头“哦”了一声。   见他应承得这般快,薛璎也就没什么好训的了,说道:“没事就回去吧。”   魏尝点点头正欲转身,目光无意掠过她几案,注意到那支梅花袖箭。与她此前手里那支有点像,但又似乎不是同一支。   他问:“那是什么?”   薛璎顺他目光回头一看:“向飏世子借来的暗器。”   什么好宝贝得叫她出面借用?魏尝问道:“我能看看吗?”   薛璎示意他随意,补充一句:“别弄坏。”   魏尝拿起袖箭,左翻右翻看了看,见她如此珍视,又问:“长公主很喜欢?”   “杀人利器,为何不喜?”   魏尝心里闷气,搁下袖箭,正色道:“你等着。”   薛璎奇怪地看看他:“等什么?”   “给我几天,我造样更好用的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老fu儿不发威,当我是哈喽凯踢! 第22章   薛璎也就当他随口一说,毕竟以大陈现下的工艺水准,根本造不出袖箭,别说更好用的。但魏尝却似乎也没打算往这个方向努力。   因为翌日,林有刀便来请示她,说偏院那位意欲支取一些物件,是否给他。   薛璎瞥了眼木简上长长一列需求,被最靠前最醒目的“炼丹炉一只”几字惹得险些给早食噎住。   怎么,发现自己捣鼓不出更精致的袖箭,为不食言,改炼长生不老丹来讨好她?   林有刀也很为难,不想薛璎却说:“依他吧,不过别把我府上炼丹一事宣扬出去,给那些朝臣知道了又有话说。”   他一面觉得长公主对魏尝当真纵容,一面照办了,往偏院一箱箱运送物资。   薛璎却是想瞧瞧,魏尝究竟能翻出什么天来罢了。加之炼丹是个耗时活,他一头钻进里头,便不会得闲烦她。   如她所料,接下来一连几日,魏尝都闷在屋内不见人影。唯独他那个偏院老传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动静,叫外头仆役、侍卫从早到晚心惊胆战,生怕他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将整个屋子都给拆了。   但薛璎觉得尚可接受,毕竟她公务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过了七日,第八天,她下了朝,正与冯晔在未央宫私下谈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递进宫的消息,说魏公子的宝贝造好了。   冯晔闻言,当即好奇询问是什么宝贝。   薛璎又哪里知道,说不理他,将正事谈完再说。   姐弟俩正提到太后。   冯晔神情恹恹道:“阿姐,我着实演不下去了。她三番两次对你动手,你却要我傻子似的与她亲近。你不晓得,我每日向她问安,瞧见她那虚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噜泡!”   “阿姐与你说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秦家兄妹意欲谋权,当下首要一关,便是除掉奉先帝遗命摄政的薛璎,取她而代。只有冯晔表现得易受蛊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们才不至于太快向他下手。   薛璎叫他装傻,是拿自己作挡箭牌保护他。   冯晔叹口气,说:“昨日她还与我旁敲侧击的,提了你日后婚配一事呢。”   薛璎无波无澜地道:“怎么,要给我许人家?”   “大概有这意思,但没指名道姓。”   薛璎弯唇一笑。经过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对冯晔心生怀疑。秦淑珍是在试探弟弟的态度和底线。   “你话里话外,先顺着她便是。”   “可她能给阿姐许什么好人家?这世上,只有我点头的好男儿才能娶阿姐!”冯晔说到这里一顿,问道,“说起来,阿姐可曾相看上长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个主,免得给那些人可乘之机!”   薛璎笑着摇摇头。   “也对。”冯晔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将满朝文武府上适龄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见个合适的。我阿姐这么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贫。”薛璎刺他一句,随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课,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么宝贝。”   冯晔点点头,眼瞅着她离开,脑袋却猛一激灵。   满朝文武没包括魏尝。阿姐当初分明能用银钱和宅子答谢这救命恩人,却偏将他“金屋藏娇”似的掖在府上,会不会是对他有几分意思?   *   薛璎出宫后,便与等在外头的傅羽接上了头。   她伤势已痊愈,一天不耽搁便回来当差,说怕在家里头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璎笑着问起傅洗尘情形。她答说尚可,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还不见大好,所以往后一阵,她的安危就暂且交给她了。   俩人一道乘安车回了府,一踏进府门便见魏尝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兴奋的模样。薛璎扭头与身后人说:“这就是方才路上与你提过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声,直瞅着前头,神情讶异。   薛璎见状,顺她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魏尝的脸,吃了不小的一惊。   几天不见,这人怎竟成了这副鬼样子?眼周乌压压一片,下巴一圈满是一刺刺的青胡渣,鼻尖也染了灰泥,乌发枯槁,整个人便如刚从饥民堆里爬出来一般。   薛璎这头发怔,魏尝却像没事人一样,神采飞扬道:“快跟我来。”说罢许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剑挡开他,薛璎也迅速退避,皱眉道:“魏公子这是几天没沐浴净手了?”   魏尝正热血上头,当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弃意味,说了句“跟我来看宝贝”便转头朝偏院走去。   薛璎捎上傅羽,将信将疑跟上,待入里,就见院内天井正中摆了只半人高的木桶,里头盛了许多草垛与薄木块。   魏尝打头在前,端了盏油灯弯身引火,将草木都点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戏的魏迟见状,猛力拍手捧场:“烧了烧了,烧起来咯!”   “……”这算什么宝贝?   薛璎看魏尝一眼,眨眨眼问:“这是做什么?”   “等等就知道。”魏尝搁下油灯,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匣子,而后退到一丈外,嘱咐她,“别靠太近,来我身后。”   薛璎一头雾水站到他身后,随即见他启了匣盖,从里头捻起一颗丹药来,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抛掷而出。   丹药直直飞向木桶,准确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声炸开浓烟火花,震得整只桶剧烈一晃。   饶是薛璎如此定力也因毫无防备,下意识往后退开了一步。   傅羽更惊得瞠目。这什么玩意儿,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远处趴在窗口的魏迟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开来啦!”   魏尝回头看薛璎一眼,笑了笑,继而又捻起两颗丹药,朝木桶内投射。   “砰砰砰”接连震响,桶内火苗蹿得愈发高,浓烟溢出木桶,将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颗丹药爆开,整只木桶终于“啪”一下裂成两半,翻倒在地。   薛璎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飞快,似是脑袋尚未理清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心下却已隐隐有了预感。   她直直站在魏尝的侧后方,眼底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外头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烟惊得拔步往里冲,两手各拎一只水桶,边大喊:“走水了,救长公……”   院内四人齐齐望向他。   他蓦然止步,搁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挠了挠头,接了句:“主……”   薛璎刚欲说话,张嘴却呛得咳出一声来。   魏尝忙替她吩咐:“赶紧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头冲进火里。   他则举着宽袖替薛璎挡住烟气,待火被扑灭才搁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转头问:“长公主满意吗?”   薛璎当然知道他是指丹药,皱着个眉头道:“怎么得来的?”   魏尝朗声一笑:“我自己研制的丹方。”   三十余年前,他因痛失薛璎,执着于起死回生之术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炼制所谓回魂丹药。   但方士多是江湖骗子,炼丹也不当行,常发生炸炉的意外,几次差点烧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发现了其中奥秘——当硫黄、雄黄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烧,必将炸火。   那么他想,若按相应数目,将这几种药物混合制成丹药,而后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实则当年的雷火夜便有这种丹药的功劳。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炼丹,无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们敬畏天公鬼神,心惊胆战之下自然不易察见端倪。或者即便察见,也因不敢担责,而将一切归咎于天谴。   不过当年他并未亲手炼药,也没记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几天重新研制。   他答完又说:“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就把配方送给你。”   薛璎却并不急于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缓缓道:“你知道,这丹药意味着什么吗?”   魏尝弯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给你。”   薛璎喉间一梗,一时竟没说上话来。   这丹药很可能意味着,一个比改朝换代还更翻覆的巨变。   理论上说,五颗丹药能炸开一个木桶,五十颗丹药便能炸开一间房屋,五百颗……或许就是一堵城墙。   倘使将来,在冷弓来冷箭往的战场上,这种丹药当真得以改良利用,那么,这就不仅仅是属于一支军队、一个朝代的福音,而是属于四海天下、八方诸国,乃至后世百年的变数。   薛璎不得不承认,魏尝太叫人惊喜了。十卷简牍宝册,也比不上他带给她的震撼。   见她说话不能,魏尝心内得意,面上却故作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丹药还不纯熟,以大陈眼下的工艺水准推算,真要走上战场大杀四方,起码再过百年吧。”   薛璎当然明白这一点。   但这所谓不纯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说,哪怕丹药当下无法搬上战场,于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头瞧着灰头土脸的魏尝说:“去洗把脸,把配方拿来我书房。”   书房,一个能发生许多故事的地方。   魏尝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碍于傅羽与林有刀都在才忍住了,扭头狂奔回房。   一旁早已惊呆的傅羽这才张了张嘴,问:“殿下,您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奇才……”   薛璎没说话,抬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   她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大陈的天,好像要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预感到自己前程似锦的未来。≧V≦ 第23章   薛璎先回了主院,傅羽一路跟在她身后,待到廊庑忽见她停下来,回头问:“你对这奇才有何看法?”   傅羽方才在路上听她讲过魏尝来历,除简牍一事,从雪山到招贤会,前因后果大致都已清楚,答道:“至少不是敌人,但失魂症一事,医家尚难断真伪,微臣自然也瞧不出究竟。”   薛璎点点头:“就算是假,我也叫不醒一个装傻的人。”   “其实法子是有的。”   哪怕魏尝是个硬骨头,拷打不成,最简便的法子却也摆在那处,便是拿魏迟作威胁。倘使他并未失忆,逼急了就会露出破绽。这一点,有过刑讯经验的薛璎不可能想不到。   但是……   “但是殿下不愿意使。”   薛璎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不是敌人。”   她若不择手段,岂非恩将仇报?   她说着似又想到什么,道:“但我也着实想不通,既非敌人,又看似并不贪慕金钱权势,甚至三番两次冒险救我,如今还愿将丹方无条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预谋接近,图什么?”   是啊,一个风华正茂的好男儿,搁着正经事不做,情愿浪费一身才学,就窝在这小小的公主府里装疯卖傻,他图什么?   傅羽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殿下。”   “嗯?”   “他图您。”   “我?”薛璎微微一愣,“图我什么?”   傅羽先打招呼说“微臣僭越”,而后伸手,掌心斜向上,将她从头到脚虚虚比划一遍,一字一顿重复道:“图,您。”   薛璎神情一滞,干眨了两下眼,低低道:“哦……”   这样吗?   她眉头紧锁,保持着思考的姿态,将信将疑地转身迈入了书房。   不该吧。   *   那头魏尝将自己拾掇干净,随意吃了几口午膳,拿上丹方便也来了主院,入里前恰见一名仆役拎着个箱匣叩门请见。   他随口问:“手里提了什么?”   仆役口风紧,不敢答,只说是长公主要的。   魏尝咬咬牙,心道假以时日,待他成了此间男主人,看这些个下人后不后悔如今的怠慢。   等里头传出一声“进”,他便一把挤开仆役,当先大步迈入。   薛璎抬眼瞧见箱匣,便知是卫飏的书简到了,朝仆役说“把东西搁下就出去吧”,而后示意魏尝坐。   他却偏杵着道:“那里头是什么?长公主打算先拆它,还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璎初见丹药威力的震惊已然消减,见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将箱匣与卫飏上回赠她的那幅帛画收去一道,示意暂且不拆,而后道:“卫府送来的,几卷卫厉王当年亲笔注释的兵鉴,我回头再翻,行了吧?”   魏尝的气势霎时矮了一大截。   他曾经闲来无事翻阅的兵鉴怎么留存了下来?这下糟了!   当年他处境艰难,连笔迹也留有一手。那兵鉴上的注释是他右手所书,也是他身边近臣认得的字迹。但没人知道,其实他能用另一只手写就全然不同的一笔一划。   照理说,他如今左手执笔,与兵鉴上的字迹恰好错开,并无大碍,但问题出在——陈高祖那卷简牍是他用右手写的。   也就是说,薛璎一与兵鉴对比便知,宝册的论者是卫厉王。   卫国国君助陈夺取天下,这事若传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遗臭万年。说不准如今的卫地子孙还要去刨他坟泄愤。   当然更要紧的是,薛璎是否会顺藤摸瓜查探下去?万一那个多事的卫飏还捏着别的物件怎么办?   连薛璎一根头发丝都没摸到,他不想一睁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尝坐下后暗暗记住箱匣所在位置,开始变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璎看来,他便是一副情绪不太高的模样。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叫这奇才不高兴了,想了想说:“你几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尝蓦地抬头拒绝。   他若回了,她岂不便要看起兵鉴来?为今之计,唯有拖延时辰,先磨缠得她一刻不得闲再说。   他忙呈上木简配方,继续道:“我有些想法,要尽快与长公主说。”   薛璎接过来掠了一眼,叫他讲。   “实则这丹药若加以改良,与弓箭、投石车相配合,于当下战事也并非毫无用处……”   魏尝拼命找话讲,倒也凭借十八般武艺说了个头头是道,片刻后,便与薛璎一道在一旁沙盘上推演起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渐暗,才终于江郎才尽。   一旁傅羽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待屋里没了声,薛璎也回到案几边,便弯身道:“殿下,到用膳时辰了。”   她抬头看眼外边天色,说“好”,叫魏尝也回院。   魏尝一反常态,走得干净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将魏迟偷偷拎进小室内,压低了声道:“你阿娘现下在正厅用膳,你去缠她三炷香时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兴:“阿爹上次答应我的秋千和蹴鞠都没玩呢。”   魏尝自然绝非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深陷“父子不相认”的戏码,不得不将承诺延后,闻言急道:“你就当救阿爹命了。”   “可为什么要去缠阿娘?阿爹想做坏事。”   魏尝没法跟他解释太多。当初出于保护,整整五年,他连自己真实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诉魏迟,离开时更因担心孩子失言,前功尽弃,也并未说明巫术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头找阿娘。   魏迟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烧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样东西,如果偷不到,咱们可能会被你阿娘赶出府。”   魏迟脸一垮:“可三炷香太长了,如果我小一点,还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裤子弄脏她裙子……”   魏尝眼睛一亮:“谁说五岁不能尿裤子?快喝点水,去尿一个。”   魏迟只好一顿猛灌,憋着一肚子水,哄着院子里的仆役带他去主院,不料还不到正厅,便见薛璎已用完膳,看样子准备回书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着个头脸蛋通红,粗气喘个不停。   薛璎稍稍一愣,低头问:“跑这么急是怎么?”   魏迟摆摆手,示意等他把气喘明白了再说。   她便站在原地静等,待他喘了一阵,才以眼神再问。   魏迟原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将魏尝的教诲丢在脑后,一时也记不起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好说:“薛姐姐,我想尿尿!”   “……”   从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这儿,却是想尿尿?那怎么,是要她亲手给他把吗?   薛璎问:“你们那儿没有净房吗?”   “阿爹……阿爹用着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轻咳一声:“那你叫下人带你换一处就是了。”   “我就觉得薛姐姐这儿的好!”   薛璎与身后傅羽对视了一眼,而后低头道:“要我带你去?”   魏迟点点头,双腿一夹:“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璎笑笑,给傅羽使个眼色,然后拍拍他的肩:“跟我来。”说罢便领他去卧房,一路问他方才吃了什么,吃得可饱。   魏迟在她面前向来乖顺,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待尿完出来,心想三炷香还不到,便又说想瞧瞧她卧房里好玩的摆设物件。   薛璎耐心相陪,直到两炷香后天色大暗,银月初露,才说:“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迟实在编不出话了,只好随仆役离开。   薛璎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嘴角,继而转身疾步往主院后墙走去,还未出廊庑,便一眼瞧见三丈远外墙头一个鬼祟黑影,似是什么人正抱着两卷简牍预备翻墙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条腿迈过墙沿的一瞬,她笑着喊住了他。   墙头人身形一僵,缓缓回过头来。   薛璎面上笑意不减,边上前边道:“良辰好景,墙头望月,魏公子好兴致。”   魏尝骑跨在墙头,一手掌着书简,一手摸摸鼻子:“这么巧,长公主也来……赏月吗?”   她站定在墙根仰头道:“来看书。”说罢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险。   魏尝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压了压惊道:“为何非要看卫飏给你的书?”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叫原本理直气壮的薛璎稍稍滞了滞,问:“为何不能看卫飏给我的书?”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   薛璎笑望着他,似乎笃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皓月当空,清辉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脸上一笔笔都似刀裁般明晰鲜亮。   他正色起来,薄唇一动,说:“因为我喜欢长公主,不想你分心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我要让全大陈知道,公主府的墙头被我承包了。 第24章   他话音刚落, 薛璎那点气定神闲的笑意霎时凝在嘴边。墙上墙下,一片大眼瞪小眼的死寂。   魏尝知道这话讲得太快了,眼下连她起码的信任都未得到, 绝非表白心迹的好时机。可他必须给自己今夜的行径一个糊得过去的理由。宁愿一时为她所厌, 也不能叫她对他偷盗的意图生出怀疑联想。   他紧张得滚了一下喉结,被薛璎瞧得一颗心都快扑到嗓子眼, 面上却仍强撑正色,跨坐墙头, 支得腰背笔挺。   姿势不好看, 气势不能输。   他就是喜欢她, 喜欢得见不得她跟别人好,心虚个什么?   这样一想,他不避不让迎上她惊疑审视的目光, 却不料她瞧了他一晌,也不知信是没信,忽然说:“风大,你说什么?”   “……”魏尝看了眼院中一棵片叶不动的树, “我说……”   “下来。”   他“哦”一声,握着两卷简牍长腿一跨,一跃而下, 站到她面前后,干巴巴地没话找话:“来了。”   薛璎默了默,手一摊,又凶又快地道:“拿来。”   他迟疑着将兵鉴递过去, 见她一把抓过,扭头就走,走两步又停下,背着身说:“下不为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尝悲凉望天。装聋就是拒绝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辈子她代弟为质,他一心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男娃子,一个劲欺负她,这下好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要紧的是,如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卫厉王跟宝册的联系,怕也瞒不住了。   *   如他所料,薛璎疾步回房后便挥退下人,以清水拭了把脸,而后坐下,将两卷兵鉴摊开了搁在案几上,看前两行时,脑袋里仍是魏尝又蠢又认真地跨坐墙头的画面,待瞥见注释,却一下收回神思,将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字迹怎么这么眼熟?   她怔了一瞬,很快记起究竟,扭头翻找出先帝留下的简牍,将两者搁在一道对比一番,眉头渐渐蹙起。   虽一为卫国文字,另一为陈国,但当年两国地域相近,字形差异并不大,因此好几处落墨笔锋竟是如出一辙,像得不似巧合。   难道说,兵鉴与宝册为同一人所书?那么倘使卫飏所言不错,策论的作者便是当年的卫厉王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卫国国君有何动机立场,助她大陈一统六国?   薛璎惊疑不定之下,突然记起三十年前卫境边上那一战。   如果说,卫厉王根本不是宋哀王的友军,而是她陈国的帮手,那么当年宋国莫名其妙吃了败仗,岂不就说得通了?而这些年,不论时势如何变化,阿爹始终不动卫人一分一毫之事,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   她被这猜测惊得呆在原地,木石般一动不动,半晌后,叫外头仆役唤来傅羽,吩咐她赶紧整理出与卫厉王相关的典籍,说要再看一次,又叫人请来魏尝。   她并不愿意那么快跟这无赖再打照面。却有个问题要试试他。   魏尝还未入偏院便被叫回,实则心里头已作好准备,待薛璎拿出兵鉴给他看,问他有何发现时,就将提前打好的腹稿绘声绘色讲了出来。   他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微一蹙眉,眼底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异:“这注释的字迹好像有点眼熟……”   “在哪儿见过?”   “那倒不记得了。”   俩人一问一答完,似觉这一幕很是熟悉,像极彼时魏尝初入公主府的场景,抬头对了眼,又因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窃喜一个别扭,齐齐飞快撇过头去,掩住情绪。   站在一旁整理书简的傅羽无端嗅见一股诡异气息,悄悄看了俩人一眼,而后轻轻扭回了头。   薛璎清清嗓子:“没事了,你回吧。”说罢便低头翻起兵鉴来。   魏尝知道他的危机暂且过去了。   只要一句“眼熟”,即便薛璎晓得他装傻,也足可证明他确是宝册的知情人。那么,就算她如今不喜欢他,也不至于当即赶他出府。   他底气一足,便大着胆子得寸进尺,问道:“长公主,我在你府上白吃白喝的,还老添乱,是不是有点讨人嫌?”   薛璎垂着眼,一副懒于搭理的模样:“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行。”   “那如果我找点事做,来赎这吃住的银钱,会不会叫你对我改观一些?”   “不会。”   “……”   见他面露挫败,薛璎抬头,眼风如刀,冷淡道:“有话直说,想兜圈子出去兜。”   魏尝轻咳一声:“那我就直说了,我考虑多时,有一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之请就不必说了,还是出去兜圈子吧。”   “……”   她这一点就炸,气急败坏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魏尝暗暗品啧了下,后知后觉意识到,照薛璎那种口不应心的脾气,从他表意起,她便这么凶巴巴的,该不会实则内心非常触动吧?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忍不住一点点扬了起来。   薛璎见他自顾自笑得春风满面,一阵莫名其妙,手里的兵鉴半晌也没翻过一页,正烦躁得想叫人将他拖出去,忽又见他重振旗鼓,一副“别气馁,再接再厉”的自我鼓励模样,道:“长公主,‘不情之请’是谦辞,不一定真是不情之请。你真不听听?”   薛璎皱着个眉头没作声,他便赶紧接上:“其实我对有刀兄敬仰已久,今日又为他一头冲进火里的飒爽英姿所折……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我想成为一个像有刀兄那样有用的,能够造福于公主府乃至全大陈的人。”   薛璎觑他:“想入羽林卫当差?”   “是的,长公主。”   魏尝方才想清楚了,他表意被拒,难保薛璎不会自此对他敬而远之,与其成天到晚找借口接近她、磨缠她,不如正正经经找个她瞧得起的活干。   近水楼台先得月,羽林卫就是个不错的差事。   薛璎却敛色道:“我说过,我大陈的仕人必须身家清白,小兵小卒也一样。有刀虽是孤儿,但他有来处,有生父生母,你呢?你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不好吗?”他脱口而出,“我的过去从招贤台那一刻开始,往后都是你。”   一旁傅羽摆放木牍的动作一顿,屏住呼吸僵着个手脚一动不敢动。   这气氛,好像不太对啊。   她偷偷斜睨着去瞧,却见薛璎扫来一个眼刀:“还没理完?”   她忙称“快了”,低下头继续干活。   薛璎再开口时,直接忽略了魏尝方才那话,说道:“我身边羽林卫皆是圣上从建章营内破格选派赐下,你要想从天而降,绝不可能。要么按规矩去城外军营先练上三年,要么,让所有人都肯服你。”   魏尝一听,兴奋得拳头一紧,说他明白了,而后心满意足告退。   可翌日,薛璎就后悔给了他机会,因为天还没亮,后院习武场便传来震天的嚷声,吵得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仔细一听,似是打拳的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的“吼”与“哈”。   这群人中邪了?   她忍无可忍从床上坐起,叫来婢女询问,恰见傅羽匆匆入里,喘着粗气与她道:“魏公子天没亮就把有刀他们全拖了起来,说殿下叫他带大家练兵。”   她眉梢一扬:“我何时说过?”   “微臣也问了,魏公子说,他昨夜梦见殿下,梦里的您这样交代过他……”   薛璎被气笑,又说:“那练兵就练兵吧,这是闹什么?”   “大家在练魏公子独创的熊拳,喊得响的,午膳能得半两牛肉。”   擅借她名头不够,还拿她牛肉去服众?这姓魏的脸皮可比城墙厚。   可话说回来,半两牛肉就叫这些个羽林卫掏心掏肺了?她平日里究竟是怎么饿着了他们?   “不过您别说,那拳法还真带劲,简直……”傅羽话未说完,练武场那头转头又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   薛璎伸手一指后院方向,眼色疑问。   “可能……”傅羽想了想道,“改练花枪了……”   薛璎当即起身洗漱穿戴,登上练武场墙外高阁预备一看究竟。她到时晨曦微露,底下羽林卫排得齐齐整整耍着枪,魏尝站在最前头,一双眼盯数十人,依旧游刃有余,声色洪亮。   “行四东七,下盘放稳!”   “行六西二,枪尖压低!”   “行三东四,眼睛往哪搁,我头顶有花?”   他顺他目光回头望去,就见薛璎负手站在高阁围栏边,正瞧着底下。   哦,还真有。   魏尝目光尚且流连于高阁,后脑勺却像长了眼似的,嘴里喊出一句:“行五西一,行五西二,枪要撞了!”   话音刚落,“铿”一声闷响,两柄长-枪撞在了一起。   薛璎没作声,倒是一旁傅羽惊得瞠目:“这是怎么办到的……”   没有什么怎么办到的。   她叫魏尝服众,他花一个时辰不到,从黎明未至到雄鸡打鸣,便叫所有人听从他的号令。而这里头,起到关键作用的,不是她的名头也不是她的牛肉。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将者。   一套枪法使下来,魏尝仰头冲薛璎一笑,而后朝人群里道:“哪个有眼力见的,还不给长公主搬张坐榻来?”   薛璎原本已经准备下阁,见羽林卫闻言齐齐向她望来,一阵雀跃,似乎都误道她是特意来瞧他们操练的,只得站住不动。   这个魏尝。   她心底冷哼一声,扬了声道:“顺带将我书房里头,飏世子送的那幅帛画也拿来。”   魏尝:“……”   非要这么掰回一局才高兴?   他咬咬牙,冲羽林卫道:“能不能把枪耍得比飏世子的帛画好看,叫长公主一双眼就盯着你们瞧?”   “能!”   “再来一次!”   底下便又耍起枪来。   薛璎原本只是气不过才叫人拿来帛画,见状倒真预备专心赏一赏,待下人将画取来,当即便作兴致大盛模样,将它铺开了瞧。   这画送来已有一阵,说是描的一处卫地风光,她收归收,却一直不记得看,眼下还是第一次。   黄白的丝帛在案几上缓缓卷开,一幅云泉飞瀑图霎时映入眼帘。   薛璎的神情却不知何故蓦地一滞。   入目是草野生花,飞瀑悬河,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略几分沙哑的男声,有个人调侃似的笑说:“阿薛,敢不敢跟我往下跳?”   薛璎微一晃神,不知这声响从何而来,待抬头往四面望,却听傅羽惊讶道:“殿下,您好端端怎么哭了?”   她眨眨眼,一摸脸,竟见指尖湿了一片。 第25章   底下长-枪运风, 呼呼作响,薛璎却震惊得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便如方才瞧见帛画一刹,整个世界都好似静默下来, 满心满耳光充斥着那个像来自天外的声音。   她觉得, 与其说她当真听见了什么,不如说是一段横生的记忆突然撞入了脑海。   可那个声音, 听来属于一个尚处于变声初期的少年,声色稚嫩而沙哑, 此刻再作回想, 又觉陌生遥远, 毫不熟悉。   更何况,那个人叫她“阿薛”。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怎敢这样轻佻地称呼她?她是不是被魏尝吵得没歇好觉, 生出了错觉?   薛璎没答话,反问傅羽:“你方才听见什么了吗?”   傅羽一头雾水:“我听见魏公子骂有刀走神了。”   她沉默下来,垂头重新看起那幅帛画,如此盯了片刻, 却再无任何动静。可伸手一摸脸颊,那种粘腻的触感仍然真实存在。   傅羽急了,问:“殿下可是哪儿不舒服?”   薛璎茫然摇头, 弯身方才将画收拢,忽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扭头去看,就见魏尝从旋梯疾奔上高阁, 瞧见她面上泪渍,脚下猛打一个趔趄。   他傻在原地,结巴道:“这是怎……怎么了?”   薛璎知他耳力出众,大约是听见傅羽与她对话才上来的,闻言却答不出个所以然,还是摇摇头,说:“我先回去了。”说罢拿起帛画快走几步,便要擦他肩而过。   魏尝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胳膊:“我惹你生气了?”见她顿住了不说话,又道,“你要是觉得我越矩,骂我就是,别又哭啊。”   她还恍惚着,反应都比平日里慢一些,也没注意这个“又”字用得莫名其妙,皱眉偏头道:“我没生气。”   魏尝“哦”一声,缓缓松开她胳膊,又紧张兮兮道:“那就是伤心!谁叫你伤心了?”   他这一问扬高了声,稍稍透出一股哑意,薛璎一怔,注视他的眼色深了几分,突然严肃道:“魏尝。”   他忙举起手:“在。”   “你……”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你叫我一声。”   魏尝木讷讷地眨了两下眼:“长公主?”   她摇摇头:“是叫冯……不是,薛璎。”   他一骇,伸手便要往她额头探去:“你没事吧?”   薛璎迅速朝后退避一步,躲开他的手:“让你叫就叫。”   魏尝清清嗓子:“那你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随即见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作了番伸展,再拉开弓步压了压腿,最后掸灰尘似的拍拍手心。   “……”   薛璎被他这股傻劲闹得,心底那阵没来由的压抑都似消减下去,在他开口一瞬作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说:“不想听了。”   她在犯什么蠢,魏尝都这把年纪了,就算声色有点相似,又怎可能是方才那个奇怪的少年。他方才不还练兵呢。   她说罢便扭头下了高楼。魏尝在她身后故作挫败“哎”出一声,却在她消失不见的一瞬弯起嘴角来,眼底满是温柔得似要滴水的笑意。   扮傻逗她开心这种事,还不容易?   *   薛璎今日无朝,回房又将帛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因并未有任何新发现,只好暂且收拢,为分散注意力,便看起昨夜尚未翻完的书简。   是关于卫厉王的。傅羽整理好后,她没来得及都看过一遍。   不料她这边刚翻了半卷,傅羽与魏尝便前后脚跟了过来,估摸着还是担心她。   魏尝不得允许,进了屋子便杵在门边。傅羽则上前来,问道:“殿下当真不碍?”   薛璎现下已然恢复清明,说“没事”。   傅羽点点头,低头注意到她又在看昨夜的典籍,不由联想到她方才的失态,怕两者有所联系,便试探问:“您老研究卫厉王做什么?这位的风评可是出了名的差。”   门边魏尝在心底不舒坦地“啧”了一声,却见薛璎淡淡一笑:“拿风评看人,怎么看得懂人?”   风评都说卫厉王残暴嗜虐,滥杀无辜,却不曾提及,彼时卫国上下君非君,臣非臣,一团乌烟瘴气,所谓无辜,不过是意欲乱政篡权的小人而已。   风评还说卫厉王在位十二年无一建树,却没提过,其实这位是个军政奇才,他死前一年所打的每一场仗,所做的每一个政举,如今看来,分明都是令卫国国祚得以存续的举措。   倘若不是生不逢时,为内斗所牵累,一统六国的,兴许根本不是大陈,不是她的阿爹。   薛璎笑了笑,微露几分惋惜:“历史总是未必给每位英雄正名。”   魏尝心头一震,却见她没再多说别的,只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因怕惹恼她,他只好与傅羽一道退了出去。   薛璎将自己关在屋里整天,虽未再生异样,但夜间熄烛上榻后,又难免因那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辗转反侧。   一夜过后,翌日清早,她吩咐下人准备一辆安车,捎上傅羽去了卫府。   解铃还须系铃人,兴许卫飏那处会有什么答案。   她到时尚早,卫飏刚用过早食不久,听闻门房通禀,讶异之下忙迎她入堂屋。   薛璎与他寒暄几句,声称自己出门办事,想到途中将经过卫府,便捎上兵鉴归还于他。   卫飏接过书简,客气道:“这等小事,何须长公主亲自跑一趟,您打发个下人来就是了。”   薛璎笑了笑:“之所以亲自来,自然是想与飏世子讲讲上回没说完的话。”   “您但说无妨。”   “我近日里研读史典,想到一种可能,飏世子可曾怀疑过,你的先祖卫厉王当年兴许是自尽?”   卫飏一愣:“此话怎讲?”   “如果那场仗真是个意外,想来他不可能预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但事实却是,他在之前一年,便像一直在为这一天而准备,于朝于野,都将该做的、能做的,通通做完了。”   卫飏眉头皱起,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一点。薛璎也便知道,他跟魏尝不一样,显然并不清楚宝册一事。   她转而笑道:“也是我瞎猜的而已。如有冒犯,还请飏世子勿怪。”   卫飏忙说“无妨”,只是眉头依旧未捋平。   薛璎打量他几眼,顺势扭头看向堂屋墙面正中悬挂着的一幅鸟兽图,状似无意道:“这帛画可也是飏世子手笔?”   他忙说“是”,又称“叫长公主见笑”。   薛璎夸赞说“栩栩如生”,又提起他上回送她的那幅,问道:“那幅山水画也是妙极,瞧过之后,倒叫我生出一探究竟的兴致来,却不知瀑布位于卫都郊野具体何处?”   “那处靠近我卫国一座旧时行宫,从前多是王公贵族玩赏之地,如今行宫废弃,倒也成了布衣百姓踏春的好去处。”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探道:“但我瞧那瀑布飞流直下,周遭地势险峻,若不慎失足,怕得做了泉下魂吧。”   卫飏一笑:“是我作画时稍有夸大,那地方即便掉下去也不至于丢了性命,长公主若是想去,尽可放心。”   “是吗?”   薛璎淡淡应一声,正出神,忽听卫飏问:“长公主若真喜欢我的画,我书房里头还有几幅新作的,您可挑了满意的捎走。”   她下意识想拒绝,一个“不”字临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究竟是这处瀑布在作怪,还是卫飏的画在作怪,再瞧几幅,兴许能寻到一些线索。   她于是点头说“好”,随他入到书房。   卫飏叫她稍等片刻,扭头去一面架几上取画,一边指了指旁边几案上一张摊开的丝帛,说:“那是还未作完的一幅人物像,您可先瞧瞧。”   薛璎点点头,上前几步去看,瞧见画上人面目时微一怔愣:“你与我府上魏公子……”她说到一半蓦地停住。   “嗯?”卫飏回过头去,面露不解,“什么魏公子?”   薛璎皱皱眉,低头再看了一眼画中人,敛色问:“你画中此人是谁?” 第26章   画中人相貌英朗, 头戴旒冕,身着玄色王袍,腰盘金质革带, 威仪堂堂, 端坐于一把虎首椅上,不论眉眼、气度都像极了魏尝。   薛璎初见此画, 脱口而出一句“魏公子”,是想问卫飏莫非与他有所交往。但话说一半却意识到不对。   这番打扮、座椅皆属诸侯规制, 怎能是魏尝?   所以她问, 画中人究竟是谁。   卫飏答道:“回长公主, 这位是我的堂祖父,卫庄王。”   薛璎晓得这个人。当初与卫厉王同辈的,另有两个旁支, 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卫庄王这支,一个是他的堂弟,卫飏祖父那支。   卫厉王死后, 两个旁支为国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后来卫庄王顺利继位,可惜不久便病逝国中, 接着传位给儿子。   这个儿子在位年岁比较长,却是不得善终,莫名暴毙而亡,膝下年幼的独子也失踪不知去向。于是国君之位便落到了东山再起的另一旁支, 也就是卫飏祖父手中。   王室里头,你死我活的纷争内斗并不鲜见,薛璎不觉奇怪,唯独感慨卫庄王太过仁慈,倘使当初继位后便对卫飏祖父赶尽杀绝,又怎会叫子孙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现下,她便不止是置身事外的感慨了。因为这个卫庄王的容貌,未免与魏尝太过相像。   难道说,魏尝果真与她最初猜测一样,实为卫家子孙?   她眨了眨眼,在脑袋里梳理了一下卫飏的立场,而后说:“飏世子是想告诉我什么?”   她语出直接,开门见山,卫飏稍一抿唇,没说话。   薛璎继续道:“你怀疑我府上那位魏姓公子是卫庄王后人,见今日得机会,便故意叫我瞧见这画,来试探我是否知情,是否与他沆瀣一气?”   卫飏心思被戳穿,默了默却道:“不是,我只是不想长公主遭人蒙骗。”   那怎么不直接点与她说,而要用这样弯弯绕绕的法子?   薛璎淡淡一笑:“可你又如何笃定他就是卫庄王后人?就凭样貌相似这一点?”   样貌相似当然只是其一。   实则卫飏一直觉得,如今卫国那柄不太好使的澄卢剑是假的,只是原本假剑代代相传,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妨。但薛璎上回来卫府,用它砍了半截几案走一事,却给了他一个想法。   他想,她没道理真瞧上他家的案几,那么有没有可能,此举是为将那柄假剑与另一柄作个比较?也就是说,真正的澄卢剑或许在薛璎手中。   当然,原本他不过天马行空地想想,毕竟薛璎怎会拥有他卫家的剑,但当瞧见魏尝那张,与卫庄王有些相像的脸时,却不得不加深了怀疑。   只是这些话,卫飏没法解释。说了就等于表明自己疑心薛璎与魏尝是一伙的,方才那句不想她受到蒙骗也成了笑话。   薛璎太精明,几乎步步给他下套子。他的额间渐渐沁出汗珠来,硬着头皮道:“是的,长公主也看到了。”   相比他的字斟句酌,薛璎答得很快:“我看到的,不过是你的画。你也没见过你堂祖父,怎知他便是长得这模样?”   这话一针见血,再次堵得卫飏一噎。他是见过卫庄王画像的,但魏尝与他确实只五六分像,而非一模一样。是他为试探薛璎,故意添油加醋成了这般。   原本画未作完,他也没考虑好怎样试探她,打算慢慢找机会,可今日恰碰上她登门,主动提起帛画,他一心急,没想周全便拿了出来,如今反而有点骑虎难下。   卫飏觉得,薛璎已经看穿了他的不真诚。   他只好说:“是我因心中怀疑,落笔时带了些个人情绪。我给长公主看看当年宫中画师给卫庄王所作的画像吧。”   他说罢,扭头去架几上拿了一幅略有些陈旧的帛画下来,在案几上铺开。   薛璎掠了一眼,见画上人装束、姿势都与卫飏那幅吻合,不过面容,就谈不上与魏尝全然一样了,至多说有那么点像。若换成这幅,她方才反应绝不会那么大。   “我明白了。”薛璎弯弯嘴角,“你也是一片好心,多谢你,我回去后会好好查证此事。”   卫飏这时候根本不敢要求她将结果告知他,也不敢询问澄卢剑的事,只默默点了点头,又听她道:“世子能不能帮我个忙?”   “您说。”   “将那幅宫廷画师所作,卫庄王的画像借我一用。”   *   薛璎原本是因昨日怪事才去卫府的,如今倒算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发现了另一桩事,于是借了画便打道回府,直奔魏尝偏院。   魏尝正斜倚着廊庑下的美人靠晒太阳,嘴里叼了片新鲜的嫩柳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一见薛璎,昏沉的眼皮却立刻扒开,蓦然站起,激动得差点舌头一卷,将叶子吃进去。   薛璎朝他笑了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魏尝瞧她这阴森森的笑意,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但面上还是保持见到她很高兴的微笑,问是什么。   薛璎眼底笑意更深,手拎帛画上缘,朝下一抖展开,一副出示通缉令,捉拿嫌犯的模样,说:“我找到你的家人了。”   “……?”   魏尝伸长脖子去瞧,待看清后,干咽了一下口水。   哦,堂兄,好久不见。以为此生注定见不到你王袍加身的模样,没想到,缘分来了,三十年也挡不住。   魏尝在心底叹口气。当年整个卫王室,就数这个堂兄,因他俩人生父为同母兄弟,所以跟他容貌特别像。不想这都被薛璎找了出来。   不过幸好,她没拿他的画像来通缉他。   魏尝眨眨眼,沉吟了下:“好像是跟我有点像。他是谁,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卫庄王。”   他霎时大惊:“我是卫国王室中人吗?”   薛璎静静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他究竟是不是卫家人,凭一幅画像与一柄澄卢剑,尚且无法论断,但既然卫飏可以拿画试探她,她自然也可以拿画试探魏尝。   不过魏尝的表现,一如既往找不到明显破绽。   她笑了笑:“也许吧。这个卫庄王已故多年,据说当年有个流落在外的孙子,按年纪算,你倒说不定是他曾孙。”   堂兄变曾祖父,魏尝心情有点复杂,却也只好顺着她的话道:“那我的澄卢剑,难道就是从曾祖父手里得来的?”   “谁知道呢?”她继续笑。   魏尝却突然显得有些忐忑:“那长公主会把我送回卫国吗?”   “我肯送,卫王肯认你吗?”   他摇摇头:“不认就最好了,我也不想回去。”   “你曾祖父及祖父,都极可能是被当今卫王的父亲给害死的,你倒也没点替他们报仇雪恨,拿回王位的心思?”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心思?”魏尝神情无辜,“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待在长公主身边晒太阳。”   “……”能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被她试探一下了?   薛璎置若罔闻,继续道:“如果我是你,知道卫王必然不会允许作为旁支子嗣的自己认祖归宗,也许会借大陈朝廷的力量,譬如救一救长公主,装失忆混入公主府,取得她与圣上信任,而后筹谋入朝为仕,再给卫王与卫世子使绊子。”   魏尝头有点疼。   要是被他知道,是哪个龟孙子把他堂兄画像泄出去的,他一定扒了他的皮。   他心力交瘁,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我绝没有利用长公主的意思。如果我说谎,就叫我下半辈子再不能看见长公主。”   这算什么誓?   薛璎微微一滞:“这个誓很毒吗?”   魏尝点点头,一脸认真:“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毒的誓了。如果有,那可能就是,下辈子也不能看见长公主。” 第27章   薛璎被这话说得耳朵莫名发痒, 伸手摸了摸耳垂,而后收起画像转身走了。魏尝干杵在原地,瞧着她背影, 也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扭头回房, 开始思考前路。   光凭一纸画像,薛璎必然不会贸然试探, 但加上一柄澄卢剑,以及那篇被她识破了作者的策论, 便也难怪她作此猜测了。   他想, 不管他怎么装傻, 薛璎心里都已有了结论。而相比被她晓得真相,导致他重回三十年前,这个结论对他而言, 其实也不算坏事。   独独有一点:他必须做点什么,打消她对自己“为复仇夺位而混入公主府”的怀疑。   魏尝一路神游天外,不意行至拐角,突然闪出个黑影, “哗”一声大喊,吓得他浑身一震。低头一看,才见魏迟正咧着个牙冲他笑。   他动动耳朵, 确信四下无人,才蹲身揪了把他的发髻:“吓死我,你可就没爹疼了。”   魏迟凑上前去,低声道:“阿爹, 我听见了,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是那么厉害,能做大王的人?”   魏尝从前不说是为保护他,现在不说,是为保护自己。毕竟上回兵鉴那事,他就是栽在了儿子手里。   他摇摇头说:“没有,你阿娘瞎猜的而已。”   “那你为什么跟画上那个大王这么像?”   “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去了。”   魏迟撅起嘴:“可是我跟阿爹不像。”   魏尝很是惋惜地叹口气:“你阿爹这种惊为天人的长相,你能继承那么一丁点都非常难了,别灰心,慢慢长就是。”   魏迟哼他一声:“不跟你好了,我要找钟叔去。”   “钟叔云游四海呢,你找不到的。”魏尝捏捏他脸蛋,将他一把抱起,“还是老老实实看阿爹如何拿下你阿娘吧。”   “阿娘以后会疼我吗?”   “疼,把你泡蜜罐里疼。”   魏尝哄妥帖了儿子,回头继续思考自己的前程,待翌日午时,薛璎下朝回来,便将下好的决定付诸行动,拿上澄卢剑去府门迎她,不料她一下安车便面冷如铁,瞧也没瞧他一眼,直接入里去了。   他一头雾水,想拉个人问问,可她身后一串下人,从傅羽到林有刀,再到捧了满怀奏疏与画像的孙杏儿,却没一个搭理他,皆因薛璎不好看的脸色而一片凝重。   魏尝对画像这玩意儿着实起了阴影,但想来此番应该与他无关,他此刻往上撞,只有吃闭门羹的份,便只好先打道回院。   薛璎却是因心里有事,方才根本没注意到他,回房后也只留了傅羽,叫孙杏儿等人将奏疏与画像搁下就出去。   待四面下人退出,傅羽问:“殿下,这些画是?”   她弯唇一笑:“长安各府适婚的青年才俊。”   傅羽心头一凛:“那这些奏疏……”   “催着圣上把我嫁出去呢。”   “殿下怎么办?”   “我不嫁,还有谁敢把刀搁我脖子上不成?”她淡淡一笑,“这些画像和奏疏是好东西,能瞧出不少名堂来,我先看看,你在一旁作记。”   傅羽点点头,一直随她忙到未时过半,也没吃上一口饭食。待理完,便见薛璎轻轻活动了下脖颈,说:“行了,传膳歇歇吧。”   看她疲累,傅羽提议道:“屋里闷,去外头吃吧,晒晒太阳。”   薛璎点头说“也好”,不料此举倒给了魏尝可乘之机。她刚在池边一处花亭一坐下,就见他像逮着了什么机会似的,提着澄卢剑兴冲冲来了。   薛璎真觉自己该禁了他的足才对,抬起眼问他做什么。   魏尝将剑呈上,说:“我想了很久,这剑还该物归原主,请长公主代我还给卫王。”   薛璎示意一旁傅羽接剑,而后搁下了筷子。   倘使他果真为流落在外的卫家子嗣,还了这剑,将来有需时,便更难证明身份。他忽作此举,大约是想向她说明,自己当真绝无野心。   她想了想问:“真不要了?”   魏尝摇摇头:“我拿着也没用,这剑留在公主府,反倒给你惹麻烦。”   她点点头,叫傅羽把剑拿回屋,然后说:“剑我收下,人可以回了。”   “长公主,今日宫中是不是生了什么事?”魏尝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那些画像和奏疏……”   “不是想入羽林卫当差吗?”她打断他,“我手底下的人,都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魏尝眼神一亮:“意思是,我可以在你身边当差了?”   “我这人不喜欢食言。”她说过,倘使他能令所有人信服,就允许他入羽林卫。虽然他的法子不太入流,但她看得出来,那些人究竟是出于命令而听从他,还是真为他一身武艺本事心服口服。   魏尝原本因她那日突然哭了,根本不敢再提这事,闻言顿觉意外之喜,兴奋道:“那我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还走马上任呢,多大的官,以为当个护卫就能翻出浪来?薛璎兴致不高地说:“改日自己去傅中郎将跟前报个名头就是。”   魏尝“哦”一声:“到时要送个走马上任礼吗?”   她觑他一眼:“他不兴这套。”   “那我送你样礼物,就当感谢了。”   薛璎瞥瞥他:“你身无分文,是想拿我的银钱,给我送礼?”   魏尝摇摇头,指了下春光明媚的天:“我要送的银钱买不到,得从天上摘,你等着。”   他说完就跑,薛璎奇怪看了看天,片刻后,却听他的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长公主!”   她顺声来处一看,就见魏尝站在一旁高阁的围栏边朝她挥手,示意她看。她搁下筷子仰头,随即又见他弯下身,使劲抱起一只大木桶来。   “……”怎么又是木桶?   魏尝也没多解释,直接将木桶高举起来,而后微一翻侧,把盛在里头的水大力倒向底下池子。   清澈的水“哗”一下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经天上日光反照,竟从上头映出一道七色霓虹来。   赤橙红绿,如梦似幻。   远处当值的仆役闻声望来,发出惊呼。   薛璎怔在原地,觉得这一幕惊心熟悉,却又一时记不得在哪见过,正愣神,就见魏尝已将一桶水倒完,高声问她:“好看吗?”   她眨眨眼,用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嗯”了一句。   魏尝却像听见了似的,弯身又抱起一桶水。   她突然扬声道:“你不累吗?”   他冲她笑:“你想看,我还能再倒十桶。你放心,我力气多得使不完,你以后用过就知道了。”   用什么?   魏尝说着便又往下倒水,薛璎起身往前几步,提声道:“我看够了,你快下来。”   他便满头大汗地跑了下来,到她跟前,喘了半天粗气才歇。   薛璎瞧他这模样,心里不知何故一软,低头从袖中取了块帕子递给他。   魏尝笑着接过,边擦汗边说:“要真换了瀑布会更好看。你成天闷着,也该出去踏踏春。”   她轻轻嗤他一声:“出去踏春,给人当靶子?”   “我现在是羽林卫了,你嫌出门不安生,带上我就是,我一定不叫人伤到你,什么刺客杀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来一百个呢?”   “来一百个……”魏尝想了想,挠挠头,“你先走,我殿后,杀完了再跟上。”   薛璎给他逗得想笑,忍住嘴角上扬的态势扭过头去,状似冷淡地回到花亭里头。   魏尝却眼尖看到了,不依不挠追上去:“你刚才笑了是不是?”   她已恢复了一张冷脸,摇头说“不是”。   “不是你弯什么嘴角?”   薛璎飞他个眼刀:“我不笑的时候,就会弯嘴角。”   “……”   魏尝心道行吧依她依她,而后在她几案对头不请自坐下来,说:“那你现在心情是不是好了点?”   “我本来也没有心情不好。”   “那些奏疏和画像,肯定叫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怎么处理这些人而已。”   魏尝试探道:“什么人要处理?我给你出主意。”   “想娶我的人。”   “什么?”   他吼出一嗓子,震得薛璎耳膜险些给破,揉了揉耳朵皱眉道:“你大呼小叫什么?”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捏起一双筷子,一用力就它折成了两半,红着个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处理,要处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第28章   薛璎瞅着被一掰为二的两根竹筷, 轻轻“嘶”了一声。这力气,倘使放在正道上,确实挺好使。比如他说的“杀人”。   她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   魏尝一掌拍下断筷, 盯着她目光灼灼道:“什么时候动手?列个名册给我, 附上画像。”   他倒是很直接。   薛璎眨了两下眼,稍稍倾身向前, 压低声道:“杀人很简单。但既要杀人,又不能杀死人, 做得到吗?”   魏尝被她突然凑近的动作惹得忍不住屏息凝神, 心底那股戾气倒随之平和下来, 默了默说:“做得到,你要弄断谁一根手指,我绝不叫他折两根。”   他这指哪打哪的样子, 看上去倒挺靠谱。只是这事其实并不容易,薛璎本该交给傅洗尘办才放心。但他偏又养伤在府。   她打量魏尝几眼,仍在犹豫放他出去稳不稳妥,便见他像看穿她心思似的, 一脸正色道:“你放心,我能自保,也能办好差事, 如果办砸了就伏剑自刎。”   薛璎一噎。这人怎么做什么都这么激进?   她看他一眼,扭头吩咐仆役拿来一摞画像,从中翻找一番,挑了一张铺开, 而后道:“这是骠骑将军家的嫡长子赵栩,年十七,武艺出众,尤擅骑射,平日好与长安贵胄子弟去郊外打马出游。”   魏尝评价一句:“黄毛小子,不足为虑。”说罢收拢画像。   薛璎弯了下唇,又翻找出一张,道:“这是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刘衡,年十九,好学问,喜诗文,平日出门多来往于诗会。”   魏尝再收,说:“弱质书生,小菜一碟。”   “这是开国功臣平阳侯的嫡长子谢祁,年十八,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现下人在平阳,但过几日是其舅母生辰,他今明两天便将动身入都,代平阳侯夫人前来贺寿。”   “快马加鞭,吹灰不费。”   薛璎瞅瞅她:“就这三个吧,有想法了?”   魏尝“嗯”了声:“不过得请陛下配合,先放几句话出去。”   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闻言说“好”,又问:“要几个人手?”   “不需要。”   薛璎点点头。成吧。   *   接下来大半月间,长安城接连生出几桩“大事”。   先是骠骑将军家的嫡长子赵栩一日出游踏春,不慎惊马,险坠悬崖,千钧一发之际弃驹方才得以保命。没过几天,御史中丞家的嫡次子刘衡又在参加完诗会,出楼阁时差点被一从天而降的花盆子砸个脑袋开花,回来后便患上惊症,卧床好几天才下地。   而在他病中,入都贺寿的平阳侯世子谢祁又于半途遭遇一行山匪,差点给一刀抹了脖子,最终以财易命,将价值不菲的寿礼尽数缴给了匪徒。   这第一桩事起时,众人只觉赵栩运气不好。再有第二桩,有心人便怀疑赵家与刘家之间是否有联系了。待第三桩事起,终于有人一针见血指出:这三位公子,可不就是前些日子,圣上指名夸赞说不错,话里话外有意给长公主赐婚的那几个?   城内一时流言四起,有说三家公子互争互斗的,也有说别家才俊嫉恨他们的。听闻长公主也很是郁闷,形容都憔悴不少,一日朝毕,站在那汉白玉天阶上头,与圣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克夫的命。   赵、刘、谢三家当然不信这种说法,齐齐将三桩案件上报给了朝廷,交廷尉府查审。   魏尝手脚干净,自然不怕被查,何况位列九卿之一的廷尉是薛璎的亲外祖父。这官职于位份上虽不比三公,却是大陈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于实职上相当紧要。当初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特使遇刺案与巫蛊案中背靠大山,顺风顺水。   随着廷尉府开始深入查案,经由秦太后及秦太尉俩兄妹授意,催圣上将薛璎嫁出去的朝臣也就不得不暂且闭上了嘴。抓到真凶之前,怕是谁都不敢把自家儿子往火坑推了。   薛璎本也不想招这些个心怀鬼胎的驸马,如此换个清净,又给朝臣敲记警钟,也觉值当,而且还得了个意外收获:魏尝办完第三桩事,回到都城后跟她说,平阳侯世子携带的寿礼是件玉雕,而用以雕刻的玉石极可能来源于金矿附近。   她并未听过分布金矿的地方会产出特殊玉石的说法,见他笃定,便向大司农调取了记录各地物产的册簿,结果还真找出两三处,该种玉石与金矿并存的地界。   但平阳侯国并未有发现金矿的记载,要么就是平阳侯自己也不晓得,要么就是他知情不报,又因不晓得玉石与金矿的联系,露了马脚。   薛璎记下此事,说回头考虑考虑如何办比较好,见魏尝风尘仆仆,便叫他先回去沐浴歇息。   但魏尝离都多日,风餐露宿的,就靠多瞅她几眼缓劲,不肯走便没话找话,问:“长公主,我这差事办得是不是还算漂亮?”   薛璎瞥他一眼:“过得去。”   “那我能向你讨个赏吗?”   倘若魏尝关于金矿的发现属实,确实是个功绩,薛璎想了想点点头,又补充:“你讨归讨,给不给是我的事。”   魏尝滚了滚喉结,说:“我是想,再过一月春天都过了,长公主真不去踏个青?”   “你想去,我可以放你。”   “不是,我是想跟……”   “想跟魏迟一起也行,”她轻咳一声,飞快打断他,“但不能招摇。”   薛璎说完就转身回房,魏尝头一垂,原地叹了口气,一回头见傅羽急急入了府门,似有要事禀报,与他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向主院去了。   他跟她“嗯”一声,转头回了偏院。   这边傅羽到了薛璎书房,递上一张木简,说:“在附近发现一名探子。”   薛璎看了看木简上的简笔图,略感意外。城中有探子不奇怪,但敢把手伸到她这儿来的,却也是极少数。   傅羽见状道:“此人办事机警,一被发现就溜了个悄无声息,咱们的人没跟上。您说,会不会是跟着魏公子来的?”   她摇摇头:“他不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那就是有谁在附近守株待兔。赵家,刘家,谢家?”   薛璎再摇头:“他三家倘使真怀疑我,就不会将案子交给廷尉府。或许……是卫家。”   “飏世子?”   她点点头。此前她犹豫是否放魏尝出去办差,主要就是因为卫飏。她出于某些考量,并未将澄卢剑归还卫府,将卫庄王的画像送回去时,也没提半句关于魏尝身份的事。她想,卫飏可能确实有点坐不住了。   “卫飏这人心眼多,但他对魏尝究竟顾忌到何等地步,我也说不准。如果这次的探子确实是他派来的,恐怕……”   恐怕他比她想象得,更要针对这个所谓的卫庄王后人。   不过倒也难怪。早在留下澄卢剑的那刻起,她便该料到,身为卫国王储的卫飏,也许的确没有与朝廷对着干的野心,却必将仇视危及自身继位的祸患。   她若决意护持魏尝,就很可能与卫飏,乃至当今卫王撕破脸皮。那么,此前对卫国的拉拢也通通白费了。   薛璎揉揉眉心道:“他回院了吗?”   “您说魏公子?”傅羽确认道,“方才瞧着是回了,不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您训他了吗?”   她噎了噎,没答,说:“你叫他来。”   魏尝正沐浴,晚来了一些,来时一身香,都快盖过了薛璎,不过瞧神情还有点低落。   薛璎开门见山道:“踏青去吗?”   他一愣,直直瞧着她道:“我?跟你?”   薛璎被他这眼神烧得轻轻撇过一些头,然后说:“对。”   “去,去。”魏尝点头应下,又问,“捎上魏迟吗?穆姑姑说他这几天闷坏了,叫我要是得了你的允许,不如带他出去转转。”   薛璎也没全然拒绝,说:“下回吧,明天出去当靶子,他跟着怕有危险。”   魏尝皱皱眉头:“怎么说?”   在未有关于卫飏的定论之前,薛璎不想贸然道出自己的猜测,免得激化矛盾,于是只说:“放心,会叫你毫发无伤的。”   *   翌日一早,薛璎轻车简从出了门,叫魏尝作普通护卫打扮,策马跟随在侧,一路去往长安郊野。   季春三月,风恬日暖,桃花烂漫。薛璎虽非为赏景出行,但既然来了也不妨瞧上几眼,好歹装得像出游一些,于是待驶出城便移开了安车侧窗。   不料入眼却是一团黑乎乎的人影。   她轻咳一声,示意魏尝挡着她了。   魏尝却没懂,一边慢驰着马,一边说:“长公主嗓子不舒服吗?”   薛璎想说是眼睛不舒服,稍稍探头出来一些,道:“有刀没教你,做护卫的,跟车时不要贴窗太近,会挡车里人视线?”   魏尝“哦”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离她远了一点,心里头一阵悲凉。   他又没当过护卫。以前跟她一起出门,都是与她腿靠腿,肩并肩,同呼吸,共枕眠的。   不知是否因了今日叫他出来当靶子的关系,见他这模样,薛璎心里头又有点不舒坦,想了想叹口气,说:“算了,也不是当护卫的料,你停下,到车里来。” 第29章   魏尝一把扯了缰绳勒马, 不等安车停稳,便长腿一跨,稳稳跃入。   薛璎见他这兴冲冲的模样, 张嘴想说什么, 又闭上了,一努下巴, 示意一旁随乘的傅羽让开一些位置,随即自顾自扭头望窗外树林。   魏尝看一眼怎么瞧都多余的傅羽, 坐下后想了想说:“长公主不要外头那匹马了吗?”   薛璎淡淡答:“不要了。”   “可我先前外出办差, 与它一路相依相伴, 对它已有了难舍难分的感情。”   他倒是挺多情的。   薛璎扭过头来,皱眉不耐:“那你想怎么?”   魏尝挤挤眼睛,瞧瞧傅羽。   一旁傅羽接到这眼色, “呃”出一声,沉吟了下说:“是……叫我下去骑马的意思?”   “可以吗,长公主?”他请示道。   “你自己问阿羽。”   傅羽皱了下脸,这俩人奇奇怪怪的, 怎么还扯上她了?看薛璎这意思,到底希望她骑是不骑?   “傅姑娘,”魏尝正色起来, “它一匹马流落在外,孤孤单单不说,万一天黑找不到草吃,很可能饿死曝尸荒野, 又或更糟糕的,如此阳春时节,哪来的流氓野马兽性大发,非要与它这样那样……”   “停停停……”傅羽打住他,“我骑,我骑。”说罢抽抽嘴角跳下了车。   俩人对调一番位置,安车重新驶动,魏尝微微一笑,理理衣襟,刚预备好好享受这逼仄环境下的独处时刻,与薛璎谈一谈风花,聊一聊雪月,一抬眼却见她已没在看景致,而将手撑上太阳穴,枕着窗缘开始闭目养神了。   他一噎,张嘴想叫她,却见行车间,林中光影因叶疏叶茂而频频变幻,一层春光覆上她鹅黄色的薄衫,再染上她未施粉黛的脸,将她蜷曲的长睫在眼下衬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再往下,淡樱色的唇瓣泛着诱人的光泽,叫他顿时有点移不开眼。   魏尝把嘴闭上了,觉得这时候多说一个字都煞风景。   薛璎似不设防地闭着眼,他也便静静瞧她,心里一面感慨,其实她这样素面朝天,温温和和的模样就很好看。   上辈子她为扮作男子,束胸不说,也不知往脸上涂了多少黄不拉几的泥玩意儿,这辈子呢,以女子之身摄政,不可在朝中那些老姜面前显得太柔顺好欺,平日里又不得不画浓眉,垫宽肩。   幸好他两辈子都离她很近,有幸目睹她原本的样貌。   他想着想着,从她对头坐到她侧边,慢慢靠过去一些。   薛璎本就是闭眼小憩,早察觉他不老实的目光,感受到他凑近便要睁眼,不料下一瞬,照在她面上的刺眼日光却忽地一暗。   她正欲张开的眼皮生生阖紧回去,想了想才明白,大约是魏尝举袖挡了外头太阳,想叫她舒适一些。   领悟到这一点后,她又觉哪里不妥,然而早先已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现在突然睁眼阻止,是否显得不太自然?要么,假装自己方才睡着了,这下刚醒?   她心内斗争得双眉微微蹙起,魏尝的唇角却露出窃喜的笑意来,边提着宽袖,边更肆意瞅她,像在瞧她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薛璎也就愈发不肯“醒”,权当他不存在,心底默念:凝神静气,气沉丹田,田连阡陌,陌路相逢,逢凶化吉,吉祥如意,意……   结果一炷香后,她真给自己念睡着了。魏尝当然辨得出真睡假寐,于是手麻了也不敢放,就这样一动不动给她挡光。   直到再一刻,日头稍阴,林子里起了风,“沙沙”树叶声才叫薛璎真“醒”了过来。   小睡片刻,她初初睁眼,略有几分不清醒,瞧见魏尝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只仍未搁下的手稍稍一愣,才记起方才在与他僵持,唇瓣一张正欲说话,却恰在此刻,听闻窗外风声有变。   魏尝迅速向她比个嘘声手势,不意她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此对视一眼过后,他往上一指,而后将手轻轻移向腰间佩剑。   薛璎点一点头,取出袖箭,下一瞬便听头顶哗啦一阵大响。与此同时,俩人齐齐起身,一个提剑挥挡上方穿顶而过的长刀,一个朝窗口倒挂下来的黑影射出一箭,两边羽林卫亦拔剑迎战。   两处威胁被利索解决,魏尝一把拉起薛璎跳下车,见上百名青衣蒙面人从东西两面蜂拥杀来,便背靠死路,先将她掩在了身后。   两边人马一句话不说,迅速交上了手,刀光剑影间清响铿铿,血腥气很快跟着弥漫开来。   薛璎被十数名羽林卫护在正中,淡淡眨了眨眼,而后将手腕从魏尝掌心抽出,轻声道:“站这儿别动。”随即自己上前几步,站到了一个危险的空门处。   魏尝知道她想确认什么,将她一把拉回身边,低低道:“不用试了,他们没想动你,是冲我来的。”   薛璎本就是带他出来做靶子的,此行随从个个皆是以一敌十的精英,便毫无生死攸关之感地瞧了眼他,说:“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魏尝也显得很轻松,笑说:“我看得懂杀气。”   “那拉我回来做什么?”   一旁傅羽刚摁倒两人,收剑时经过他们身边,插了句:“殿下,您俩别聊了,怪对不起人家这么大费周章的。”   薛璎笑了笑。   魏尝真烦傅羽,低头看薛璎一眼,坚持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哪怕对方意在我,也没有叫你挡在我前面的道理。宁愿是我少只胳膊,都不能叫你破块皮。”   薛璎一噎,努努下巴:“那还愣着做什么,杀人去。”   他“哦”一声,找准一处密密麻麻的地方,长剑一溜,切瓜似的砍了过去。一剑斩三人,滴血不沾身。   薛璎正笃定静待收场,却忽见他一个倒空翻退了回来,然后拽过她手腕,带她往切开的那道口子冲了出去。   “哎你……”她一头雾水叫出一声。   魏尝却死命拽着她不放,一阵疯跑,边吹出一声哨响,待后头一匹高头大马闻声奔来,便将她一把托上马背,而后自己也一跃而上,夹夹马腹,扬鞭策马驰出。   身后跟来的杀手被羽林卫齐齐截断,望洋兴叹。   薛璎被魏尝大力箍在身前,颠簸在马上,回头看了眼后边战况,皱眉道:“你做什么?用不着突围。”   魏尝解释:“带你踏青。”说罢再扬一鞭。   薛璎真服了他:“你这是劫掳当朝公主。”   “就算是吧,我回去再领罚。”他说完低低一笑。薛璎的耳朵正贴近他喉结,几乎都能感觉到那股狡黠的震动。   “你别蹬鼻子上脸。”她皱皱眉,掌心一翻,攥紧袖箭,一扭轮轴便将箭头对准了他拿鞭的手。   魏尝低头看一眼,将马策得更快,说:“你来。”   薛璎说来就来,指尖微一用力,一柄细箭飞射而出,险险擦过他护腕上的铜片,钉入脚下泥地,震得他整只手,连带胳膊都发麻。   他惊道:“来真的?”   “不然?”   魏尝看了眼她冷冰冰的侧脸,笑说:“长公主的箭法是真不错,这么颠的马上,想射偏就能射偏。”   薛璎狠狠剜他一眼,这回看样子是真要动手了。   “行行,放你下来。”他勒停马,松开她,随即翻身而下,望了望四面荒林,“不过跑得有点远了。”   不料薛璎却没跟着下来,一扯缰绳便掉转了马头,作势要走,说:“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哎!”魏尝喊住她,“我正在被追杀,你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我会有危险的。”   薛璎冷笑一声,心道他方才玩兴大起时怎不记得危险,嘴一张正要开口,不意面颊上忽然落下一滴凉意,抬头一望,才见顷刻功夫变了天,头顶阴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不是似乎。   她还没来得及离开,雨就哗啦啦扬了下来,一瞬浇湿她面颊。   魏尝慌忙踩上马镫,重回她身后,夺过她手中鞭子策马而出,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摁,一手替她遮挡前额,说:“躲着点。”   薛璎心里真恨,她长这么大,身边一直不缺办事得体之人,还是头一次淋雨,避无可避之下也只好将他当簦笠使,微微缩起身子,一边抬手遮雨,一边问他去哪。   魏尝说回去路上有杀手,太冒险了,他上回办差时来过附近,知道前头有个躲雨的地方。他说完,横臂在她身前,稍稍将她圈紧一点,画蛇添足一般补了句:“事急从权,我没别的意思。”   这话还不如不解释,薛璎浑身一僵,魏尝也觉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赶紧转移话茬,说:“那个,今天天气不错……”   薛璎迎着噼里啪啦落下的雨,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一刻钟后,她便跟着他上山,进到了一处乱石堆积,仅容二至三人蔽身的破山洞。   第一眼看见它,薛璎是有心拒绝的,但外头倾盆大雨依旧未歇,眼见也没有更好去处,只得将就避避。   薛璎倒还好,一路躲得周全,魏尝身上就几乎没一处干了,落汤鸡似的,入里后在乱石堆里蹬蹬长靴,一拧袖子,挤出大片的水来。   薛璎原本站在洞口望天,听见淋漓水声回头,才见他从头到脚狼狈成了什么样,原本因他任性妄为而起的怒火也稍有消减,默了默说:“脱了拧拧吧。”说完扭过头去,示意不看。   魏尝心道其实是可以看的,可又不好直接邀请她观赏,便退到角落宽衣解带去了。   山洞窄小,薛璎抱臂在前,听着外头雨声与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说起国家大事来:“长安下雨了,不知冀州如何。”   魏尝知道她是不自在才找点话聊,便顺嘴接:“冀州怎么,又闹春旱?”   薛璎点点头。   他脱下靴子倒水,边随口道:“有灾治灾,按部就班来就没什么可怕的,但必须谨防人祸。冀州这一块,北接卫国,西临平阳,一旦生乱,容易被人利用,危及朝廷。”   薛璎点点头。他的政治嗅觉,倒比大部分朝臣都敏锐。   “那怎么办?”她弯唇一笑,“为了你,刚把卫国得罪了,怕是迟早闹出场腥风血雨。”   从薛璎此刻的反应,再联想到上回卫庄王的画,魏尝不难猜出今日的杀手是卫飏所派,闻言想了想说:“天总要刮风下雨的。”   “嗯?”   她没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随即听他沉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没法叫它放晴,但一定不会让它淋湿你。”   薛璎悬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耳根突然发起烫来。 第30章   她正了正色, 低头看了眼潮湿的衣襟,心里嗤出一声笑,觉得这话还是听过就算了吧, 站了片刻, 见雨势渐小,而身后也传来穿靴动静, 便扭头道:“你好了……”   一个“没”字还未出口,她便默在了原地。当然, 上身赤条条, 提着一只靴子的魏尝也是。   薛璎以为, 一般人该是先穿衣裳,再穿靴的。   洞内幽暗,洞外透来的微弱光亮隐隐照见他上半身肌理, 一道道齐齐整整,每一块都彰显着震人心魄的强健,胸膛宽阔,线条勾勒至腰身处却又迅速收拢, 没入下裳阴影。   实则方才颠簸于马上,薛璎便已察觉他这硌人的身板,包括上回察看他伤势, 也曾窥见一角,但亲眼目睹全貌,冲击感还是颇为强劲。   她目光微微一闪,而后云淡风轻地接了下去:“雨要停了, 快点。”   魏尝瞧见她这眼神无声一笑,握拳掩唇,轻咳一声,而后套了靴子起身。   不意薛璎却并未如一般女子那样娇羞扭头,而似因他这番动作注意到什么,突然盯住他后背说:“等等,你转过来。”   他梗着脖子扭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眼,一面依言转身,一面拎着上衣问:“怎么了?”   薛璎几步上前,弯下身,就洞外光亮仔细看了看他后腰上三寸处一道颇为狰狞的疤痕,说:“你不知道自己后背有疤?”   魏尝摇头,说知道,沐浴时候发现过。   “那怎么不跟我讲?”   他沉吟了下:“摸着像好几年前的了,我就没管。是身上不管哪里有点什么,都得一一跟你说吗?”   薛璎噎了噎。那倒也不用。她只是觉得,这道伤疤是一条关于他身份的线索而已。   她直起身板,解释道:“不是普通伤疤,像长戟刺的。若非军中,平常人极少用到这类武器。”   “是吗?”魏尝接着装傻充愣。   薛璎却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上回察看魏尝前心时,她便怀疑伤他之人与军队有关,但几经查证,却确认那阵子,卫境附近并未出动士兵。   后来询问傅洗尘意见,也见他说不上究竟,只道刀法的确与他,及教他习武的父亲相近,但他彼时并未接触魏尝,缠绵病榻的父亲则更无可能。   当初线索就这样断了,如今又见这一道陈年伤疤,薛璎心中不免再生疑窦。   卫飏明明近来才注意到魏尝,在此之前,一个流落在外的卫氏子,又会遭哪家军队赶尽杀绝?还是说,难道魏尝曾应征从军?   薛璎又看了眼他的伤疤,想了想说:“算了,先穿上吧。”   她说完便转身踱到了洞口,见魏尝穿戴完毕后雨也停了,就叫他去牵方才缚在不远处的马,不料他很快去而复返,大惊失色道:“糟了,长公主,马跑了!”   她看他今天是存心找事!   薛璎也是给气坏了,想说难道那马自己长了手,能割断绳索,却讲成:“跑了?那马自己长了脚不成?”   魏尝一愣之下点点头:“是的,好家伙,长了四只呢!”   “……”   她食指一扬:“找回来。”   “可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这儿。”   “那就放心它一匹马在外头?”   那句“难舍难分”言犹在耳,他倒好,转头就翻脸不认马了。   魏尝愁眉苦脸道:“那一起找?”   她忍耐着吁出一口气,当先弯身出洞,朝山下走去。魏尝快走几步跟上:“这山道下过雨又湿又滑,都是泥巴,不好踩,我背你。”   薛璎懒得搭理他,一个人走在前头。   他跟了她一路,问:“快晌午了,你饿吗?”   薛璎气还未消,沉着脸说:“你觉得呢?”   那就是饿了。   魏尝想了想说:“那去溪边叉鱼吃。”   她摇头:“脏。”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一边等吃就行了,我会处理干净的。”   薛璎这下似乎有点意外,觑了觑他道:“你会?”   魏尝得意道:“这世上除了生孩子,就没有什么我不会的。”   “……”   *   小半个时辰后,薛璎便坐在溪边闻见了鱼香。   魏尝用剑叉了两条河鱼,去鳞片、鱼鳃、内脏,又往鱼腹里塞了除腥的香茅草,而后生了堆火,拿竹枝串起它们,搁在上头烤。从头到尾,技艺真可谓行云流水。   待鱼被烤得酥酥嫩嫩,香气四溢,他便拿匕首将薛璎那条剜下眼珠子,而后递给她。   薛璎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她恶心鱼眼珠子。   魏尝当然知道。毕竟这身技艺就是小时候贪玩跑出宫,跟她一起漫山遍野里练出来的。她不娇气,但也有些忌讳,比如不喜欢鱼眼珠子。   他那会儿不晓得她是女孩子,有一次叉了十条活鱼,掏了一大把眼珠子,趁她靠树睡着,将它们悄悄装进她袖子里。她发现后硬撑着没吐,却足足半个月没理他。   可惜这些事,如今只他一人记得,而他也没法说给她听了。   魏尝想了想,糊弄着解释:“你是说鱼眼珠?你们姑娘家一般不都不喜欢吗?”   是吗?薛璎“哦”了声,也不知他从哪儿懂的姑娘家,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手中竹枝串着的河鱼上。   这怎么吃?用啃的?   魏尝见她下不了口,忙反应过来,又将她手中鱼拿回,取了方才削好的竹片,替她将鱼肚子上的肉一溜溜剔下来,盛在对半切开的竹筒里。   薛璎屈膝坐在一边,看他一个大男人做这种细活,眉眼里透着的认真劲却像在干什么家国大事一般,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见他已将竹筒递回来,便干脆低头吃鱼。   魏尝则去剔另一条鱼的肚子,再递送给她,而后自己把鱼背和鱼尾部分给吃了。见她用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三两颗青绿色的野果,跟她说:“吃两颗,解味的。”   她狐疑看一眼他掌心青果:“什么果子?”   魏尝也不知道,反正能吃就是,以前和她一起吃过不少,就说:“放心,没毒。”说罢当先吃了一颗,一副试毒的样子。   原本小心起见,薛璎是不会随便吃路边野果的,见状也就咬了一口,不意一股酸而不涩,甜而不腻的爽口感立刻在舌尖溢散开来,叫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她皱了皱眉头。魏尝忙问她怎么了。   她摇头示意无事,又咬下一口,仔细品啧了下,说:“好像在哪儿尝过这味道。”   “你以前也常来郊外?”   “不。”她摇摇头,“所以才奇怪。”   魏尝不解,随即见她起身道:“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柴火堆简单收拾好,提剑随她继续下山,本道归途漫漫,而她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正是并肩畅谈的好时机,却不料没走几步,就碰上了策马寻来的傅羽。   这还没完,她旁边并驾齐驱的,竟还有多日不见,伤势大好的傅洗尘。   兄妹俩瞧见薛璎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齐齐勒马,翻身而下,向她行礼。   魏尝扶额叹了口气。   薛璎瞥他一眼,而后叫俩人起,说:“来得正好,马丢了。”   眼尖的傅羽一眼瞧见魏尝身上湿漉漉,而薛璎衣裳却几乎是干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可言说的想法。   注意到她神情古怪,薛璎问:“怎么了?”   傅羽忙说“没事”,道:“人都处理干净了,照您交代,放了一个活口回去。”她说罢一指一旁傅洗尘,“方才一时找不见您,就叫了傅中郎将帮忙。”   薛璎点点头,问他:“伤都好了?”   傅洗尘颔首道:“承蒙殿下关切,都已好了,微臣明日便可回朝。”   她“嗯”了声:“那就都别傻站着了,上马吧。”   傅洗尘和傅羽对视一眼,看了看身后的马。   四人两马,怎么分?   薛璎却已当先踩了马镫,上到傅羽那匹棕马,而后招呼她:“来。”   魏尝见状,迅速反应过来,质问道:“让我跟他俩大男人一匹?”   薛璎高踞马上,扭头看他:“羽林卫魏尝,注意你的用词,这位是羽林中郎将,你的最高统领。”   魏尝一噎:“我宁愿走回去。”   “那你就走回去吧。”   魏尝被气笑,眼见仨人各上各马,真没管他的意思,只好闭了闭眼忍耐下来,一跨上到傅洗尘背后,阴阳怪气道:“那就有劳中郎将驼我了。”   傅洗尘偏头看他一眼,点点头:“抓稳。”   他扯扯脸皮,微微一笑,拽住了他缚在腰间的剑。   薛璎回头看了不情不愿的魏尝一眼,笑了笑。   *   四人回到公主府已是大半个时辰后。薛璎在府门前下马,抬步刚上了两块石阶,就被后边魏尝叫住:“等等。”   她回过头,眼色疑问,随即见他快步上前,在她跟前屈膝蹲了下来。   薛璎一骇之下便要后撤,却先听他道:“靴子脏了。”   见她顿住不动了,魏尝便用袖子替她拭了拭沾泥的靴面,抬头笑说“好了”,而后撑膝起来。   薛璎忽觉傅家兄妹及府门前的几名羽林卫,射来的目光都变得怪怪的,轻咳一声,也不知在跟谁讲:“都学着点这眼力见。”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府内传出:“阿爹阿爹,我的靴靴也脏了!”   魏迟一路小跑出来,到他跟前一撩袍角,腿一伸,露出一只翘头履来,还轻轻拿鞋尖点了点地。   魏尝、薛璎:“……”   薛璎清清嗓子,把魏迟往里带了几步,蹲下来说:“你以后不能叫他阿爹了。”   “为什么?”魏迟眨眨眼,瞅瞅她,再瞅瞅她身后的魏尝。   “因为有人不喜欢你阿爹,如果你老这么叫他,那人就也会不喜欢你。”   魏尝知道薛璎这个做法没错。   不论卫飏接下来预备如何,魏迟都不宜与他显现出父子关系,哪怕是养父子。   薛璎继续道:“等不喜欢你阿爹的人走了,你再这样叫他。”   魏尝向魏迟挤挤眼,示意他听话。   魏迟撇撇嘴:“好吧,那我现在叫阿爹什么,像叫有刀叔叔那样,喊魏叔叔?”   魏尝上前两步:“不行,要喊魏哥哥。”   薛璎回头瞥他一眼,随即听他解释:“叫魏哥哥不是挺好?没有亲兄弟间称呼起来还在前头加个姓氏的,别人不会起疑。”   魏迟却开始拆台:“还不是因为薛姐姐是姐姐,你才要做哥哥的。”   “你……”魏尝被他说得一噎。   “行了行了。”薛璎打住俩人,叫魏迟先回房,而后留下魏尝,问他,“这次的事,你怎么打算?”   魏尝想了想说:“长公主没把澄卢剑还回去吧?”   薛璎也没避讳,点头承认了。   “你不还剑,一则是因起始没还,眼下再送回,难免叫卫飏对你最初的隐瞒心生揣测;二则,你发现卫飏此人不好控制,待当今卫王百年归去,未必是继任的最佳人选,所以,倘使我真是卫家人,倘使来日某天有需,你也许会拿我对付卫飏,而这柄澄卢剑,便是重要的助力。”   他一说起正事,便不再嬉皮笑脸了,薛璎也正色起来,再次点头。   她承认,不还剑这事里头,有她制衡诸侯的私心。   “但现在可以还剑了。”魏尝下结论道,“卫飏本着宁肯错杀的态度冲动出手,如今计划落空,一定起了后怕,所以当下便是还剑的最佳时机。你不计较他刺杀,他不计较你藏剑,你和他有了个扯平的机会。他若仍要继续针对我,就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   “至于你所担心的将来,”他笑了笑,“我胸无大志,不论是否为卫家子嗣,都对卫王之位不感兴趣,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卫飏也好,其余诸侯、朝臣也罢,不需要那柄象征权势的澄卢剑,我就做魏尝,就做你身边一名小小的羽林卫,或是公主府无名的入幕之宾,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就有把握替你摆平。”   薛璎迎上他炙热的目光,默了默弯起唇角。   若他真有如此大才,这小小的公主府又怎会容得下他?她迟早有一天,要把他从这儿送出去,送他走上大陈未央宫的殿堂。   她想了想说:“行,我把剑还回去。”   魏尝点点头,正欲再开口,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随即有人翻身下马,入里急禀:“长公主,圣上请您即刻入宫,说冀州出事了!” 第31章   薛璎跃上一骑快马绝尘而去, 人在马上,便先了解了大致情况。   冀州旱情已持续一段时日。因那处本就是春旱秋涝,天灾频降之地, 朝廷素有一套治灾之法。如魏尝所言, 她此前一直按部就班,将灾情抑制在可控范围内。但天灾易克, 人祸难免。昨夜至今早,冀州多郡发生联合暴-乱, 一批地方军在百姓的拥护下反了。   报信人狠狠扬鞭, 才得以跟上薛璎, 继续道:“事起于河南郡及河内郡,叛军攻势汹汹,称为民谋福, 加之当地庶民造势,一夜间便攻占周边四郡,并一路收拢更多叛军,甚至还有不少随之一道揭竿而起的百姓。”   薛璎冷笑一声。下放物资, 移民就食,停收商税,轻减徭赋, 朝廷该做的一样没少,暴-乱因何而起?自然是底下环节出了纰漏。   她问:“州牧王识呢?”   “已弃城而逃,现下不知所踪。据说冀州民怨沸腾已久,此前便生过几起官民摩擦的乱子, 是王州牧暗地里压下消息,拒不上报朝廷。”   薛璎目光转冷:“区区一个州牧,能以一己之力压下这等消息?”怕是朝野上下,另有居心叵测之人与他里应外合。   “宫中眼下何等情形?”她又问。   “相国与太尉皆已到未央宫前殿,属下来时,听众人正在商讨派谁前去平乱。”   冀州这地方情形特殊。北边有个卫国,西边有个平阳侯国,如今地方军反了,又有朝东南两面扩张的趋势,叫周边诸侯代为镇压不合适,的确该由朝廷下派人手才是。   她没再说话,俯低身子猛抽一鞭,向未央宫赶去。   前殿已聚集了朝中三公九卿及一干武将,薛璎来迟,匆匆入殿时,恰好听见太尉秦恪的谏言:“臣举荐……”   他说到这里,被一句“长公主到”打断,众人齐齐回过头来。   薛璎见状,朝众人及上首冯晔歉意一笑,随即缓缓上至龙座下首位置,腰背笔挺地坐下,伸手一引道:“秦太尉还请继续。”   秦恪称“是”,而后拱手道:“臣以为,车骑将军英勇神武,早年冀州生乱时,其便曾带兵平息战事,此番当为临危受命之不二人选。”   大陈朝位份最高的四位将军,按次序排,从高到低分别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与卫将军。当初先帝为制衡朝局,规定临战时,三公之一的太尉有参议之责与统筹之权,却不得亲自领兵出征,而担当行军大任的,通常便是这些常设将军。   当今大将军是傅洗尘的父亲傅戈,但因卧病家中,实则已形同虚设。骠骑将军与卫将军皆亲秦氏,而秦恪眼下所提的车骑将军,却是薛璎这边的人。   薛璎闻言,淡淡眨了眨眼。怎么,好不容易盼到攒功的机会,竟拱手于人了?   她没立即作答,先问:“众卿以为呢?”   很快又有几名武官上前附议,称赞同车骑将军领兵出征。   薛璎想了想说:“论行军打仗之能,骠骑将军亦为上佳人选。”   “骠骑将军自然也是堪当大任之人,但臣以为,提及对冀州大山大河,地形地势的熟悉,却无人可及车骑将军。”秦恪道。   “秦太尉此言有理。”   “臣附议秦太尉之言。”   “臣亦附议。”   行,行啊。   薛璎淡淡一笑,转向冯晔,目光一闪:“陛下对此有何看法?”   冯晔看懂她眼底意思,转头说:“秦太尉统筹战事,朕自然放心,便依你所言,派车骑将军速速领兵东征。”   薛璎点点头:“当务之急为平乱,冀州暴-乱起由未明,待战事止息后再行追究。”她说完,深深看了秦恪一眼。   秦恪触到她眼神,颔首下去,继而与车骑将军,以及几名武官于殿内商讨起平乱方策,待到暮色渐深方才散了。   朝臣各归各位,各司其职,前殿留了冯晔、薛璎,以及姐弟俩的亲外祖父袁廷尉。   薛璎揉揉眉心:“外祖父以为,太尉此番打的什么主意?”   袁益周神情肃穆,皱纹满布的脸因怒意微微透红,道:“冀州□□便难保不是他暗中推波助澜促成,如今他又一反常态,支持车骑将军出征,打的恐怕是背后插刀的主意。”   薛璎点点头:“不止他。前几天,我手下人查探到平阳侯可能对其境内一处金矿隐瞒未报。倘使果真如此,如今的平阳侯也已渐渐脱离朝廷掌控,兴许同样参与了此事。而将士们东征,借道平阳是最近的路子。”   冯晔面露急色:“这样说来,车骑将军此行岂非往鬼门关去?将士们半道遇阻,冀州军民又怎么办?”   “别急。”薛璎摁了摁太阳穴,“既已猜到他准备下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阿姐的意思是,另派一支军队,秘密前往冀州,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   薛璎和袁益周齐齐摇头。   方才朝堂上的情形已非常明显,以秦恪在武将当中的威信,与那头头是道的说辞,一旦薛璎强行与他对着干,必将被众人怀疑她在此事上包含私心。倘若明面上应了秦恪,背后又越过他,另行暗派军队,不可能不暴露,到时一样受阻,令朝臣非议。   幼帝登基以来首遇战事,必须立威,不可出一点差错,所以,平乱的过程与结果一样重要。旁事可以商量,但这一次,车骑将军一定要大胜归来。   薛璎想了想说:“军队不行,但个人可以。真要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千万名小卒,或许不如一个足够能耐,又不会惹人注目的军师。”   冯晔点点头:“要说能耐,朝中自然挑得出人来,但如今三日一朝,朝会时少个人,又怎会不惹人注目?”   她正欲开口,忽见李福匆匆入里,道:“陛下,傅中郎将求见。”   冯晔怪道:“天都黑了,车骑将军也去点兵准备启程了,他方才不现身,这下来做什么?”   薛璎皱皱眉头,似乎想到什么,说:“请他进吧。”   傅洗尘卸下佩剑入里,身后果真如薛璎所料,跟了一身羽林卫常服的魏尝。   冯晔一眼认出魏尝,说道:“你俩这是?”   傅洗尘颔首解释:“回禀陛下,微臣方才本欲应召入宫,却被魏公子拦下,他说,议事结果必依太尉心意,微臣来了也是无用,不如留在公主府,与他商议商议对策。微臣因此来迟,还望陛下赎罪。”   薛璎闻言心情复杂地看了魏尝一眼。傅洗尘多执拗的人啊,能说服他拒召,是费了多少口舌,还是直接跟他干了一架?   冯晔讶异道:“魏公子竟还有未卜先知之能?那你们说说,方才都商议出了什么对策?”   傅洗尘看看魏尝。   魏尝得了眼色,上前来,只说了两个字:“我去。”而后看了上首薛璎一眼。   “你去?单枪匹马去?”冯晔也看了看薛璎,“阿姐,他就是你所说能够助车骑将军一臂之力的军师?”   原本不是。薛璎方才提议时,想到的是傅洗尘。他原定于明日回朝,此前尚未在朝臣面前露脸,完全可以假称仍然养伤在府,实则悄悄混入军队,去往冀州。   但很显然,倘使魏尝有这能耐,名不见经传的他绝对是更好的人选。   魏尝面容笃定,目光灼灼地望着薛璎。   薛璎触到他这眼色,耳畔似隐隐响起他先前在公主府与她所言。他说,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一切的一切,他都有把握替她摆平。   鬼使神差一般,她皱了皱眉,说:“是。”   一旁袁益周凤眼微眯,不动声色打量一番魏尝,说道:“这位公子既得殿下青眼,想来智勇非凡,只是原为何人,此番又预备以何等身份随军出征?”   薛璎解释道:“他原是在我府上当差的一名羽林卫。羽林卫作为皇家宿卫,地位非凡,亦可代表圣上,此番平乱,为安抚民心,派出一队随军同往,合情合理。”   袁益周点点头没再多说,薛璎便叫傅洗尘务必赶在军队开拔前,着手安排好此事。   魏尝在退下前,看了薛璎一眼:“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益周和冯晔的神情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薛璎看看他们,轻咳一声:“有什么话,在这儿……”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魏尝这人没脸没皮的,万一说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叫她弟弟与外祖父怎么想?   想到这里,她向冯晔颔首以示告退,起身随魏尝去了殿外,一路下至天阶。   夜色已浓,一盏盏敞亮的宫灯在和煦的细风中轻轻摇曳,道旁树上雪色梨花与天阶之下的白玉栏杆遥遥呼应,晕开一片温润的光。   薛璎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魏尝低头注视着她道:“没什么,该交代的,我都已与傅中郎将说了,就是想叫你放心而已。”   薛璎一噎:“就这俩字,你让我借一步说话?我外祖父……”看她的眼色都不一样了。   “什么叫就这俩字?你放不放心,于军情战事非常要紧。你若不够信任我,到时如有负面军报传到朝中,朝臣非要太尉派骠骑将军去收拾烂摊子,你又哪来的底气与他们据理力争?”   薛璎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说的不错。秦恪背后插刀,最终必要争功。   “行,我放心,成了吧?”   魏尝唇角一弯,强调说:“总之接下来,你只需做两件事:稳住朝臣,还有,相信我。”   她抬头瞧着他那三分正经七分玩笑的模样,目光落在他眼下那颗细痣处,点点头说:“去吧,大军要开拔了。”   魏尝“嗯”了声,转身走出两步,却又重新扭回头来,手一伸,一副要摸她脸蛋的样子。   薛璎一骇,偏头要躲,不料他那手却倏尔一个拐弯,绕到了她发顶,摘下一片梨花瓣来,说:“怕什么,摘朵花而已。”   她喉咙底一哽,剜他一眼,转身重新回了大殿。   魏尝瞧着她步履匆匆的模样,嘴角止不住上扬,低头嗅了嗅手里那片花瓣,而后将它藏进了衣襟内。 第32章   大军连夜开拔, 薛璎为第一时刻掌握军情及朝臣动向,当夜起便宿在了宫内偏殿,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朝廷下派的急行军尚在路上, 而冀州却在三日之内彻底沦陷, 二十八郡或真心归顺,或无奈放弃抵抗, 俱为叛军收服。除得令严防死守的平阳侯国与卫国,周边州郡亦隐隐有动摇之态。   朝堂上渐渐起了催促的声音, 问车骑将军的兵马何时能到, 却在第四日得到一个噩耗:大军借道平阳后, 并未如开拔前商议的路线继续前进,而改道迂回入冀,结果临至冀州, 却遭叛军奇袭围攻,腹背夹击之下被迫停滞不前。   出师未捷先遭堵截,举朝震惊。未央宫前殿,武官们正围拢在一道商讨军情, 骠骑将军赵赫当即发出质问:“冀州当地民风剽悍不假,然而临阵成军,队伍里甚至还有不少从未持过刀枪的百姓, 岂有如此本事奇袭朝廷兵马?”   是啊,他们哪来的本事?   薛璎看看奏报上“奇袭”二字,再淡淡瞧了眼赵赫义正辞严的嘴脸,没有说话。   很快又有一人出列上前, 说听闻当初改道之前,曾有副将劝车骑将军谨慎行事,却被驳回意见。此番遇敌,乃是车骑将军我行我素的结果,若按众人原先商定的路线行军,怎会出错?   指责四起,最终还是秦恪制止众人,称叛军数众,的确不可小觑,现下军队只是暂遭围堵,且静待前线战报吧。   众人安静下来,翌日却再得噩耗:两军交锋,朝廷不敌,兵损数千,不得不重新退避入平阳。   本道此行是去切瓜切菜的,却被起义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下,众将再坐不住,秦恪也一改前日与赵赫唱双簧的姿态,严肃起来,称此战情始料未及,实是他起初低估了敌方形势,如此下去,朝廷这边士气大减,怕真要给冀州领军将帅自立为王的底气了。   其余人纷纷呼应此言,又有人说,并非秦太尉判断有误,而是车骑将军一再失算。莫不如派骠骑将军前往支援,挽回大局。   这话一出,所有目光便都落到了冯晔身上,似在等他决断。   不料一旁薛璎却先淡淡一笑,说:“诸位怕是火烧眉毛,气急说笑了吧。”   一名吴姓中郎将浓眉一挑,上前拱手道:“殿下,请恕臣直言,您年纪尚幼,从未经历战事,怕不知眼下情况危急到了何等地步,才得以如此高枕无忧。一战失利,便是节节败退,到时不止冀州,就连南面兖州,北面并州与幽州,都将步步沦陷。倘使先帝还在,此刻必将依我等所言决断。”   “我是没有上过战场。”薛璎起身,慢慢踱下来,“但就连我这门外客都清楚,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方才我说诸位气急说笑,有何不妥?”   另一名李姓校尉上前拱手:“临阵换将固为兵家之忌,然而默守陈规却又岂是明理之举?倘使车骑将军一再刚愎自用,延误军情,难道臣等便该坐视不理吗?”   “刚愎自用?你口中的刚愎自用,不就是临阵改道一事?”薛璎在他跟前站定,好笑道,“我倒想问问,倘使身为主帅,领兵出征,半道却发现行军路线泄露,李校尉你……改不改道?”   他一噎,却见薛璎并非意欲听他回答,已然转向别人,环顾一圈道:“吴左中郎将,卫将军,骠骑将军,秦太尉,你们,改不改道?”   底下一名孙姓校尉闻言一惊:“行军路线为众人于大殿之上商讨所得,怎会泄露……”   “是啊,”薛璎一笑,“行军路线又不是悄悄制定的,而是诸位一道在这大殿上商讨所得,这么多人都知道,泄露了很奇怪吗?”   原本嘈杂的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一旁卫将军脸黑如铁:“殿下此言何意?”   “我这话什么意思,懂的人自然懂,卫将军倘使不懂,那是好事。”她笑着回到上首,手一扬,一张羊皮地图哗啦啦展开。   一旁侍从接过她手中地图,悬于木架。   薛璎手指其上一点,道:“改道岔口位于此处,原本大军应绕太行山脉而行,若非军情紧急,不得不为,他车骑将军岂会冒生死大险,领兵翻山?”   孙校尉接着道:“但即便改道,我军仍旧遭遇了敌方。”   “孙校尉一针见血。”薛璎笑笑,“既然行军路线能够泄露一次,当然也可能有第二次了。”   赵赫似乎有点站不住了,上前道:“殿下,臣等为武将,向来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您有话不妨直说为好。您从方才起便几次三番提及行军路线泄露,话里话外意指军中出了奸细,然而臣等皆未收到相关战报,您这般空口白话,恐怕无法服众吧?”   薛璎抿唇一笑,声色依旧清清淡淡:“可战报里也没说,改道时曾有副将与车骑将军起了争执,诸位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赫眼珠一瞪,竟是无言以对。   薛璎继续道:“既然诸位都耳聪目明,连将军与副手于军帐内所起口角之争也探听得到,我身居此位,又为何不能知晓军情隐秘?我也和你们一样,都是‘听说’的罢了。”   卫将军咬咬牙道:“照殿下意思,臣等此刻唯有按兵不动,置车骑将军与其下数万大军生死于不顾了?”   “车骑将军求援了吗?”薛璎奇怪反问,“前几日太尉还曾讲,车骑将军熟悉冀州大河大山,地形地势,当为此战不二人选,如今前线与都城通信无阻,并未接到一字求援信报。难道身在前线,知悉战况的不是他,而是卫将军你?”   老将军被说得无法,只好转向冯晔:“陛下当真坐视不管?”   冯晔脸一皱,故作愁苦道:“朕听来听去,皇姐与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不如还是请太尉替朕决断吧。”   秦恪方才一直未露锋芒,闻言方才表态:“依臣多年战场经验来看,此战确实凶险,但既然长公主对车骑将军信心百倍,愿以一生赌九死,臣亦肯相信前线将士。便照长公主所言,暂且按兵不动吧。”   这是把前线军民的生死,乃至半壁江山的得失通通压到薛璎一人肩膀上了。   她垂眼一笑,淡淡道:“承蒙太尉信任,倘使因我决断失误,以至前线将士全军覆没,我自当引咎退位,将这摄政大权交托给更合适的人。”   底下众人轻吸一口冷气,终于不再有反对之言。   冯晔皱眉偏头,低低道:“阿姐……”   底下始终沉默未语的傅洗尘突然扭头,望向了炙阳烈烈的东方。她把一切成败都交给了那个方向。但愿此刻身在那里的那人,能够不负所望。   *   日落月升又一日,亥时末,薛璎在偏殿撑额小憩,被一阵脚步声惊醒,倏尔睁开双眼,见来人是手持军报的傅洗尘,于是坐直了问:“如何?”   他将军报呈上,一面道:“车骑将军领兵退守冀州境外三十里地,魏公子预备带三百精锐趁夜横渡漳水,去断敌军补给。”   薛璎攥在木简上的手一僵:“多少人?”   “三百。”傅洗尘肃然道,“军中混了奸细,三百已是能够不惊动他们的极限。”   她目光微微一闪:“横渡漳水……那马呢?”   “没有马……”傅洗尘略微哽了哽,“他说,待渡过漳水,就地取材,敌军的战马也是好马。”   “他疯了?”薛璎被气笑,低头掠了一眼信报,“什么时候的消息?”   傅洗尘知道她的意思,直言道:“来不及了,照时辰推算,三百士兵该在亥时正便已……”他说到这里一顿,“魏公子临行前,曾与微臣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使他做了什么叫您不高兴的决定,请您秋后再与他算账。”   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当夜一个劲叫她放心,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盘算好了对吧。   薛璎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漳水对头不可能不设守备,甚至说不准就是敌营。河宽四十余丈,这时节夜半渡水,耗尽血气体力,岸上便是敌人的长-枪,怎能全身而……”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傅洗尘问她怎么了,见她蓦地睁开眼,不可思议道:“这作战思路好像有点熟悉……”她像记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卫厉王十一年,卫鲁漳水之战,翻出记载给我看看。”   他忙照做,找来史载。   薛璎翻开简牍迅速浏览起来。   是了,没错。   当年卫厉王身居君位,却名不副实,手下军队也心思不齐,连打仗都处处受制于人。卫鲁漳水之战,便是卫军里头出了叛国的奸细,而他金蝉脱壳,仅带百名心腹趁夜横渡漳水,给了对头鲁军致命一击。   虽说最终,卫军仍旧折在了奸细手里,卫厉王兵败而返,后世也不再记得卫人在漳水边的神勇,但薛璎知道,倘若世易时移,叫卫厉王拥有一支真正能打、真正齐心的军队,那么,他一定不会输。   如今大陈虽也藏了奸细,但比起当年乌烟瘴气的卫国,情形却乐观许多。夜渡漳水,攻下敌营,并非毫无可能。   她从书简中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自我安慰一般道:“等消息吧。”   翌日天明,冀州传来捷报,称车骑将军派出三百精锐夜渡漳水,直捣敌军补给营,一夜间焚毁起义军三千石补给粮。   补给营后勤兵慌如惊弓之鸟,被这天兵奇降的阵势吓得落荒而逃。前线敌军闻讯亦大骇,不得不暂避锋芒。一度退守的朝廷军队因此终得机会杀入冀州。   三百精锐开道,大军大破冀州,其后兵分二路,从两翼包抄叛军,兵锋大开大合,一路势如破竹。   战情陡然逆转,满朝皆呼可惊可叹。薛璎瞧着底下一干脸黑如锅底,却拼命狂喜相贺的老狐狸,心中压了一夜的巨石终于悄然落下。   两军对垒,讲求一个“势”字。一旦哪边势起,另一边自然闻风丧胆。接下来几日,朝廷军接连夺回十来郡,越往后越显顺利。   只是毕竟不是异族,所谓敌军皆为同胞,军队开了个势后,便没再大动干戈,每破一城,都以缴械不杀为旗号,劝降为先,安抚百姓。除了起初遭遇抵抗时,不得不砍了几刀,之后便以兵不血刃之法继续深入。   再有七日,冀州失地全面收复。朝廷军清点、逮捕叛军头领,及此前逃之夭夭的州牧,安置当地军民,初步善后完毕之后便班师回朝,又十二日,到达都城长安。   大军凯旋那天,一大清早,小皇帝一身冕冠冕服,预备亲出皇城,躬身相迎,临出宫,看了眼近来日日宿在宫内偏殿的薛璎,问她:“阿姐,我都出城迎接大军了,你真不去?”   薛璎正在翻阅冀州来的信报,眼皮都没抬,说:“不去,你自己上城墙小心,扶着点李常侍和傅中郎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冯晔嘟囔一句,转身走了。   薛璎瞥了眼他的背影,继续低头看木简。大军虽已回朝,但天灾人祸之后,冀州乱成一团,真正的善后远远未完。   此次起义军生乱,虽是贪人克扣赈灾钱粮,恶人刻意挑唆而致,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冀州本就存在隐患。而她三头六臂忙着朝堂内斗,到底疏于防范了。   所以眼下,别人可以欢欢喜喜庆功,她却不能。更何况……她暂时不想看到那种把脑袋悬裤腰带上,横冲直撞的疯子。   *   冯晔高高兴兴去迎接将士回朝,因到得稍早,便立在城墙上吹暮春的风,一面与左手边的李福唠嗑。   他颇是疑惑地道:“李福,你说阿姐怎么不来呢?前头朝臣吵翻天,她那般信誓旦旦替将士们说话,如今大家得胜而归,她反倒一个人闷起来了。难道仗打赢了,她不开心吗?”   李福沉吟了下,说:“长公主岂有不开心之理?不来相迎,许是不想见谁吧。”   “不想见谁?”冯晔思索了下,“车骑将军也是给老鼠屎坏了粥,此前失利非他之过,以阿姐心性,怎会与他计较?那魏公子就更不必说,此番可谓出生入死,力挽狂澜……”他说到这里一顿,“哎?难道是魏公子?说起来,我怎么觉得阿姐跟他俩人好像怪怪的?”   冯晔说罢扭头向右手边傅洗尘,寻找认同:“傅中郎将,你觉不觉得?”   傅洗尘想了想,木着脸说:“微臣……说不太上来。”   冯晔却自言自语分析上了:“当初魏公子分明与朕说自己无心入仕,怎么后来又入了羽林卫当差?且临危之际还主动请缨,到前线去抛头颅洒热血了。他既是不争功,那是为了什……”   他话音未落,凯旋的军鼓声忽起,前方地平线显出赤色一线,缓缓向城门推移而来。   冯晔便先闭了嘴巴,上前几步,朝将士们挥手致意。   底下呼声如潮,军鼓震天。冯晔头一次瞧见这等场面,激越得脚都踮起来了,一旁李福生怕他跌下去,忙跟上前搀他。   军队前进半晌,终于涌入城门,冯晔也便扭头下了城墙。   见皇帝亲迎,车骑将军徐桂入城后赶紧整束身后大军,叫将士们列队,通通下马缴械,向圣上见礼。   冯晔心情还有几分激动,将事前经由薛璎草拟的发言词在心底捋了一遍,而后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提了声气一字字背通顺了。   大军之中霎时掌声雷动,除徐桂身后一身甲衣的魏尝,从头到尾都无心聆听,一双眼一个劲往冯晔后边瞅。   魏尝位列靠前,冯晔当然注意到了他,正想问他瞅什么呢,忽见他眼底一亮,而与此同时,前排将士的目光也朝同一方向望了过去。   他蓦然回首,就见路尽头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一身绯色劲装短打,长发高束,赤色发带随风猎猎翻卷飞舞。   正是薛璎。   她打马驰近,到得大军跟前翻身而下。   冯晔惊讶道:“阿姐不是说……”   “哦。”她打断他,“我是说要晚点到,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   她说完,状似无意掠了眼神采飞扬,浑身血脉都似偾张的魏尝一眼。冯晔也就努力憋住了,没拆穿她。   薛璎面上是一惯的沉稳之色,说完“赎罪”一词,又转向大军,提声道:“也请诸位将士见谅。”   不料最前头的徐桂却膝盖一折,跪了下去:“长公主于我等皆有再造之恩,若非您不惜以己身作赌,于朝堂之上一力相护,又岂有我等今日!请长公主受末将一拜!”说罢大拜下去。   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士兵眼眶通红,目色却坚定而肃穆,跟着大拜下去:“请长公主受我等一拜!”   赤色大军如潮水一般相继伏倒,道口宽阔,喊声高亢嘹亮,回响一遍遍反复。薛璎心头一震,滞在了原地。   自打摄政,每一日都有人屈膝跪她。但那些礼数里,几分是碍于她身份不得已而为,几分是出自真心,她心中非常明白。她是多数人眼中不该当政的女子,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太多人看轻她,太多人阳奉阴违,太多人仅仅只是顾念先帝遗命,才喊她一声“殿下”。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大陈驰骋沙场的男儿们,那些傲骨铮铮的将士,会对她这般心悦臣服。   她的确曾替他们说话,但所尽却不过举手之劳,自觉并无居功之理。他们真正该服的人不是她,而该是……   她长睫微微一颤,看了身前同样屈膝垂首,大拜下去的魏尝一眼,默了默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薛璎何等何能,受诸位此等大礼……”说罢笑了笑,“都起来吧,赶紧回营喝酒去。”   众人齐齐高呼:“谢长公主——!”   将士们继续朝里行去,魏尝牵了马悄悄落下一个身位,再落下一个身位,一直落到最后,一溜溜到了停在原地目送大军离开的薛璎身旁,一动不动杵着,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她回过眼注意自己。   察觉到一边多了个人,薛璎自然收回目光,瞥向了他。   近一月未见,他精神头倒不错,但冲锋陷阵一趟,行军多日,瘦是难免了。   她看他一晌,淡淡道:“有事?”   她这是什么态度?魏尝噎了噎,撇着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大军都回营了,你不去喝酒庆功,找我做什么?”   “我不想和那群大老爷们喝酒。”他理直气壮道,“要喝回公主府喝。”   “我府上没酒。”   不远处冯晔扯了扯傅洗尘袖子,压低了声碎碎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怪怪的?”   傅洗尘握拳掩嘴,轻咳一声,随即便见冯晔走上前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问道:“阿姐,我道你怎么要晚来呢,原是去换了身衣裳。你这衣裳换得好,换得妙,绯衣赤甲,简直登对嘛!”   薛璎回头冷冷看他一眼:“你一身冕服,我不得压一压你身上玄色,喜气点?”她说罢扭头再看魏尝,正欲叫他回营,却见他已笑得亮出了一口白牙。   她深吸一口气,懒得再说,扭头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魏尝“哎”出一声,忙也骑马追了过去,虽片刻后便已追平,但见她阴沉着脸,也就没开口,一路沉默着跟她回了公主府。   薛璎翻身下马,丢了鞭子给门房,而后便入里去。   魏尝紧追跟上,在府门边横臂拦下了她:“你气什么?登对就登对呗,你今天跟那么多人都登对,又不丢面子。”说罢拿自己才能听见的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没不高兴呢……”   “谁跟你讲我在气这个?”薛璎皱着眉头看他。   魏尝挠挠头:“那你到底气什么?你倒是说啊。”   “你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把三百精锐性命当儿戏,把他们往鬼门关送,还问我到底气什么?”   魏尝一愣之下却突然笑了:“长公主是在担心我吗?”   薛璎被气笑,一副岂有此理的模样,抬头望了望天,平复了一下,再开口便转移了话茬,说:“还有,朝堂上那些耍嘴皮子的话,原本也就徐桂知道,怎么还传遍了全军?是你擅自给我邀的功?”   这回轮到魏尝心虚望天了,吸了吸鼻子说:“做好事不就得给大家都知道嘛……”   薛璎轻轻吁出一口气。   懂得行兵打仗之道的,那是将领。而懂得于行兵打仗之间收服部下,树威立信的,那是上位者。   魏尝这事办得过头了。但偏又是为她好的,难道她还能真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薛璎默了默说:“以后别擅自做这种事,立威立得好,是有益处,但立过了,那叫功高盖主。圣上不介怀,但朝臣呢,背后又要说道。”   魏尝闷闷点头,说“知道了”。   “行了,去沐浴吧。”   见薛璎绕过他便要走,魏尝终于忍不住问:“你跟我讲了半天大道理,就没别的话要说吗?”   薛璎脚步一停:“我该有什么话说?”   魏尝叹口气,伸手入怀,捏出一掰已然发黄变旧的梨花瓣来,递给她:“比如像我这样,跟你说,我想你了。” 第33章   这人的嘴巴就像攻城锤一样,时不时咣当一下,震得人鼓膜轰隆轰隆作响。   薛璎的耳朵又开始发痒了,忍了忍,低头看一眼他手里花瓣,接过来掐在指尖,严肃道:“二十六天,这花不风干,也没烂成泥巴?”   魏尝“呃”了一声。   花的确不是二十六天前的,当初那瓣掉漳水里了,眼下这片,是他前两天行军路上捡的。本想鱼目混珠一下,毕竟碰上一般姑娘,这节骨眼早感动得稀里哗啦,心就先软成了泥巴,还管花有没有烂成泥巴?也就摊上薛璎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计较得那么清楚。   他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不好吗?”   “不好。”   她摇摇头,把花瓣塞回他手心,正欲回院,忽见躲在墙角的魏迟蹬蹬蹬蹿了出来,扑过来一把抱住魏尝大腿,仰头道:“阿爹,薛姐姐不想你,我想你,快抱抱我。”这孩子,之前说好叫“魏哥哥”的,但一时还改不了口。   魏尝的神情有点萧瑟,心道最想抱的抱不到,抱儿子也凑合吧,于是将腰间佩剑拨到一边,而后弯身抱起他,见薛璎扭头已走,又突然大声“嘶”了下,一副牵扯到什么伤口的样子。   薛璎果真停步回头看他,目光疑问。   他面露顽强不屈之色,坚定解释:“没事。”   “没事你嘶个什么?”   “就是……肩上一点皮肉伤,水里泡久了一直没好。”   薛璎淡淡“哦”一声,没听到似的扭头走开了。   半个时辰后,魏尝沐浴完毕,在卧房瞧见了许久不见的宗耀。   当初因他所谓失魂症一直不见起色,薛璎心里多少存了疑,虽未联想他与宗耀的关系,但也觉扎针喝药没大必要了,便没叫人家老太医天天往公主府跑,所以即便出征前,俩人也已有一阵没碰面。   当下再见,宗耀忙提着药箱上前去,关切道:“君上伤势如何?快给微臣瞧瞧。”   魏尝一听这话,高兴得伤都痊愈了,喜道:“谁叫你来的?”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宗耀打开药箱,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他边褪下中衣,边说:“我就是想听听,你快说。”   “好的,君上,是长公主叫微臣来的。”   魏尝美了一脸,任他往肩头皮开肉绽的地方撒药,都没皱一下眉头,待处理完伤势,正欲与他叙叙旧,忽听下人通传,说宫里来了人,叫他赶紧拾掇拾掇,准备面圣。   他想了想,大约猜到了究竟,果不其然听宗耀小声讲:“您这下可出了名,这些天,满朝文武都在问,当初漳水边那三百精锐是谁领的头,后来兵分二路,又是谁与车骑将军桴鼓相应。眼下叫您入宫,怕要给您封赏呢。”   魏尝却叹了口气。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只想替薛璎解决祸患,并不愿惹得人尽皆知。一则担心过分招摇,暴露了这张脸,二则怕受了封赏,被赶出公主府。毕竟一名小小的羽林卫住在这里不起眼,但若加官进爵,必得自行开府,再赖着薛璎,可不得叫人说闲话。   宗耀宽慰道:“往好处想,您若一直是这么个身份,即便将来长公主瞧上了您,门不当户不对,也是阻碍重重。您趁此机会朝上走,就算为来日铺路了。”   他摇摇头:“门不当户不对有什么可怕的,当年我为娶她,什么身份都能给她,左不过当权者一句话。当务之急,还得把那冰棱子似的心先给化了。”   魏尝说完,神色恹恹出了院子,也来不及与薛璎见上一面,就随前来请人的宦侍入了宫。   薛璎自然也知情此事,早在当初第一封捷报传到长安时,便已料到这一天,替他及早备了个孤儿的假身份,正正经经傅籍入册,免叫有心人明察暗访,揪他来历不明这一点说事。   而因当初招贤会上,曾有人见过他,她也便向朝臣直言,称说此人是招贤所得,先安入羽林卫考察的。   至于封赏一事,她之所以不插手,是想瞧瞧,魏尝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计较功名。   薛璎独自用过午膳,理了一下午政务,待黄昏时分,便见傅羽和林有刀从外头来了,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瞥瞥他们,问怎么了。   “殿下,宫里来了消息,您若知道魏公子向陛下讨了什么赏赐,也会是这个表情的。”傅羽说。   薛璎来了兴趣,搁下手中杂事,问:“他讨了什么?”   林有刀霎时义愤填膺,比个手势道:“黄金!五千斤黄金!”说罢一指府门方向,“咱们弟兄正吭哧吭哧往里扛,没累个半死!”   薛璎噎在原地,随即听傅羽解释:“原本陛下准备给他封官赐食邑,他说不要,只拿黄金。可他这回立的是头功,既然只给黄金,自然不能少了,于是陛下就挥挥手赐了五千斤,估摸着想,反正他拿了黄金也是扛回公主府给您,肥水不流外人田……”   薛璎噎得更厉害了。   林有刀又叹了口气:“我羽林卫之所以号称‘羽林’,便是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既有一身本事,便该志于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他倒好,眼界这般狭隘……”他说罢哭丧了一张脸,“听说在场文武官员都傻住了。前头还觉他给咱们羽林儿郎长脸,不想是早先长了多少,如今丢个干净!”   薛璎听着听着,却慢慢笑了起来,垂眼道:“有钱好办事,黄金不也挺好的?”   林有刀一愣,和傅羽对视一眼,忙说:“殿下,我方才讲的都是胡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讨钱讨得耿直,那也是一种气节!”   薛璎笑了笑:“封赏结束了,他人呢?”   “被拉去军营喝酒了。车骑将军非不肯放他,他只好走一趟,回来怕得夜深了。”傅羽道。   她“嗯”了声,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吩咐道:“传膳吧,早点吃完早点歇息。”   薛璎一月来记挂前线军情,许久不曾睡饱,用过晚膳不久便沐了浴,正准备熄烛躺下,忽闻院墙外传来一阵嚷声,隐隐听着像几个人起了争执,叫孙杏儿移门去看,还未得回复,便又听见打斗声,似是谁猛一拳挥趴了一圈人。   紧接着,有人边咳边喊:“……魏公子,我等瞧你醉了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莫将客气当没脾气!”   “你们这哪是客气,分明是打不过我!”   薛璎叹口气,披上衣裳,移开后窗,冲墙外道:“都吵什么?”   不料那墙头立刻趴上个人,朝她一笑:“长公主,我们比武呢。”   正是月光底下面色一片酡红的魏尝。一开口便是一股浓郁的酒气。   另一边墙根处很快有人去扯他,又隔墙与薛璎解释:“魏公子夜归醉酒,见人就揍,咱们怕真伤了他,不敢大动干戈,深夜惊扰殿下了,属下这就拖他回去。”   魏尝却不肯,一手扒着墙头,一手去提裤腰,低头道:“你们拉我裤子做什么!”说着一点点往上蹭,双腿一蹬便将底下一圈人踹了个翻,而后跃过墙头,入了薛璎院子,几步来到后窗口。   眼见她眼疾手快就要阖窗,他赶紧一把拦住,扒拉着窗框说:“长公主,军情紧急,容我一报!”   现在有个鬼军情。薛璎一边使劲将窗子往里掰,一边说:“你醉了,有事明天再说。”   魏尝用力撑着窗框,说:“真急得很!”   她松了窗框,忍耐道:“那你说。”   不料这一松,他一个闪身就跃了进来,边道:“我想如厕,太急了!”说着便往她里屋净房冲。   “……”薛璎目瞪口呆,顿了顿才回头喊人。   外头羽林卫迅速涌来,临到她闺房门口又望而却步,齐齐一滞,幸好傅羽是女儿身,不必顾忌,当先便拔剑冲了进去。   薛璎见状,又怕魏尝真醉糊涂了,在外头吩咐道:“别伤人,拿水泼。”   话音刚落,净房里头传来“哗啦啦”一阵大响,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门边一群侍卫面面相觑,薛璎也是一头雾水,忽听里头传来一句委屈又兴奋的质问:“你拿什么泼我?这么香,是长公主的浴汤吗?”   薛璎:“……”   侍卫们个个仰头望天,装没听见。   傅羽抱着一只木桶慢慢走出来,尴尬道:“殿下,情况紧急,微臣顺手就……”   薛璎一手掩额,一手朝外一挥:“都先退下吧。”   侍卫们退了个干净,傅羽喊上孙杏儿与几个婢女一道入里收拾残局,完了与候在外头的薛璎为难道:“殿下,咱们收拾好,扭头就见魏公子睡着了,怎么都拖不动,要不叫几个人来扛?”   薛璎“嗯”一声:“快点,我要睡了。”   几名羽林卫得命入里,摩拳擦掌一番,一人分去一只腿或一只胳膊,抬起了魏尝,不料扛到门边,刚欲迈过门槛,手中人双腿一蹬,自己挣脱开去,摔出“砰”一声大响。   都这样了,人却还没醒。   薛璎闻声起身来看,刚想问“怎么了”,一见情状也就明白过来,轻吁一口气,说:“都下去吧。”   几名婢女面露震惊。   孙杏儿确认道:“是叫婢子们都下去吗?”   她点点头。一行人便都退了出去,替她阖上了门。   薛璎在原地站着,看了四仰八叉的魏尝一晌,而后说:“起来,别装了。”   最初不确定他究竟真醉假醉,要是这下还瞧不出来,她就真瞎了。   魏尝默了默,轻轻睁开右眼一丝眼皮,见她面色不悦,便睁全了,一骨碌爬起来。   “有事说事。装疯卖傻,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就没意思了。”薛璎皱眉道。   魏尝心道他不装一装,平白无故怎好深夜见她,想了想,为了减轻一下罪孽,说:“我是被水泼醒的,之前确实醉了。”   “你再提一个水字试试?”   他轻咳一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说:“也真够狠的……有手巾吗?”   方才婢女拿来不少干净的手巾,薛璎扭头从架子上扯下来一块,一把丢给他。   魏尝准准接住,一边胡乱擦着,一边又听她催促起来:“有事就说,没事回去。”   他捂着手巾笑了笑。   其实她肯定知道,他根本没事找她。   笑毕,却也只能掰出点事来,说:“今日陛下说给我封官,我没要。”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吗?”   “不想知……”   “因为我不想离开公主府。”魏尝抢着说了出来。   薛璎瞥他一眼,扭头在几案边坐下了。   魏尝跟过去,坐到她对头,叹口气,低声道:“又没反应。说我装疯卖傻,自己不也装聋作哑。”   “那你想怎么?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光长安城内想娶我的,就能从南边龙首原,排到北边香室街,我若个个都要有所答复回应,还要不要做正事?”   她真把话摊明白了说吧,魏尝又沉默了,半晌才问:“那在你眼里,我跟他们都是一样的吗?”   他问这话时直直瞧着她,薛璎一时噎住,默了默,张嘴刚想答,却又见他打了个手势,说:“算了,你别说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薛璎被他一堵,倒也莫名有点不舒服,不知是不是给他身上酒气传染了,有个问题在脑袋里盘桓了一晌便出了嘴:“他们想娶我,大多因我是大陈的摄政长公主,因我能给他们荣光、地位、权势,你跟他们又一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魏尝脱口而出,“他们企图拿你换地位、权势,可我拿了地位、权势换你!”   薛璎微微一愣:“拿了?”   魏尝一噎,意识到失言,气势微微弱下去,道:“呃……那个,今日午后,陛下不是要给我官当嘛,我想留在你身边,所以拒绝了。”   怎么又绕回这桩事了。   薛璎“哦”一声,一下子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魏尝眼见圆了过去,稍稍松了口气,一阵沉默后,没话找话道:“你不信我?”   薛璎抬起眼来,没答信或不信,突然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阿爹不喜欢我。”   他没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出,但并未打断她,而是试探问:“然后呢?”   薛璎垂了垂眼,说:“不管我怎样试图亲近,他几乎从不给我正眼。就连私下看似疼爱我的阿娘,在阿爹在场时,也像有所顾忌一般冷落我。”   魏尝喉间一哽,已经不记得追究方才的答案,问道:“为什么?”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有天,无意听宫中下人嚼舌根才知道,阿娘于生育一道一直很不顺利,起初数年一无所出。可皇后膝下怎能没个继承大统的嫡子?所以怀了我以后,阿爹阿娘都盼我是个男孩。但我不是。”   “虽然我晓得这事时,阿晔已经出世,困局也解了,但或许是起头两年习惯了,阿爹一直不太喜欢我。你早先不是问我,为何习武吗?因为知道这事以后,我想变得像男孩一点,讨他们开心。”   “庶出的兄长每天扎马步,我就跟着扎,他骑马、射箭,我也一样学。我好歹是个公主,再不受待见,想学个武,总还是有人依我的。”   她说罢淡淡一笑:“不过好像没什么用。因为后来我发现,问题的关键兴许不在我是男孩还是女孩,而在于,我跟阿爹长得不像,一点也不像,跟阿娘也是。我甚至怀疑……”她说到这里没讲下去,陷入了沉默。   魏尝也彻底哽住。   薛璎与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像陈高祖和袁皇后。   他满腔热血来到三十年后,一心想与她重修旧好,一遇到槛,就觉得她变了,变得刻薄不讲情面了,可他怎么就不好好想想,她从前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一个人两世经历不同,性情当然有所变化。时过境迁,他凭什么叫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凭什么在并未了解她的情况下,就急着怪她装聋作哑?   魏尝突然说:“对不起……”   薛璎看看他,倒不明白他道什么歉,继续说:“不过七岁以后,我就熬出头了。”   “七岁那年,一日夜半,阿爹不知怎么忽然到访后宫,把睡梦里的我喊醒,一个劲盯着我看。他当时的神情像见了鬼一样震惊,盯着我说,天意,是天意……”   魏尝一震,脑袋里轰然一声响。   薛璎当年代弟为质时,曾与彼时还是陈国小公子的陈高祖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后来,在她再世为人,长到七岁时,他终于认出了她……   “那晚过后,阿爹对我就像变了个人。他赐给我封号,赐给我源源不尽的金银珠宝,不久后我意外染上风寒,高烧不退,他甚至亲自给我守夜,还因朝中太仆算出的卦,给我的名中添了个‘薛’字。”   魏尝的拳头一点点攥紧起来。   陈高祖突然对她好,并非真心。而是为了他手中剩下的那一半简牍。给她名中添“薛”字,将赖蒿草的典故弄得人尽皆知,就是为及早埋下线索,好引他前去。   结果,也的确引到了闻讯起疑,查证后混入皇宫的宗耀。   “当时我一度以为,阿爹开始喜欢我了。毕竟后来,阿娘过世,他还不顾朝臣反对,将我接去身边抚养,在起居上,待我比对阿晔更慎重。”   “可是后来,在阿爹身边待久了,争权夺利的算计看多了,我渐渐意识到,他对我的疼爱,透着一股古怪的敬畏与执拗。”   “他对我,不像父亲看待女儿,而更像帝王看待权力。他珍视我,就像珍视大陈的江山。他生怕失去我,就像畏惧座下那把龙椅陷落坍塌。”   “直到他临终把大陈交给我,我也彻底看清了,他确实不是真的喜欢我。一个父亲倘使疼爱自己的女儿,怎么舍得她在他大去之后,辛辛苦苦撑起一个王朝?虽然我至今不懂,朝中能者千万,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   薛璎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来,郑重看向魏尝:“我这十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你,我没法答你。阿爹疼我护我那么多年,到最后都是假的,我仅仅与你相识几月,又怎能笃定,你是值得信任的?”   魏尝说不上话来,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   薛璎笑了笑,说:“说多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你回头就忘了吧,回偏院去。”她说罢揉揉有点疲倦的眼,起身就往里走,一副要去歇了的模样。   魏尝在原地默了几息,突然起身上前两步,从背后一把圈住了她。 第34章   薛璎浑身一僵:“你做什么?”话未说完, 手肘便已抬起,狠狠往后一撞。   魏尝不料她困倦时也这般凶狠,一手险险捉住她肘尖, 一手仍横臂揽在她身前, 垂头解释:“我不做什么,你不是心里难受吗?我就抱抱你。”   她挣了挣, 皱眉道:“我没有。”说罢又补充,“有也不用。”   “那我难受。听了你的话, 我难受。”   薛璎深吸一口气, 似已忍到极限:“我数三下, 你再不松手,门外长-枪立刻就能把你刺成骰子。”   魏尝拿下巴在她肩窝轻轻点了下,而后在她彻底撕破脸前松了手, 朝后退开一步。   他动作起伏间,酒气尽数向她鼻端冲,薛璎受不住这气味,觉得发晕, 想今夜说了不该说的,兴许也有这层关系在,怕自己再讲出点什么来, 便敛色赶人,一指门示意他走。   魏尝只得悻悻转身,不过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不会忘的。但凡是你跟我说的话, 我一个字都不会忘,多久都不会忘。”说罢才移门而出。   春末夏初的夜风随这番动作灌入房中,吹得案上烛火倏忽一跳。   薛璎盯着它,皱眉捏了捏额。   *   翌日上朝前,孙杏儿来服侍她洗漱,问她昨夜后来没生什么事吧。   她说“没”,又道:“他酒醒就走了。”   “魏公子离开时,酒已醒了?”孙杏儿怪道,“他出了您院子后,招摇过市似的,绕着整个公主府走了好大一圈,还敲开了好多间下人的屋子,怎么瞧都像还在耍酒疯呢……”   薛璎抿漱口茶的动作一顿。   魏尝从头到尾就没醉过,出去后特意再演一出是为何?难不成想叫整个公主府都晓得,他已离开她院子,并未多做逗留,免得下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对她有所看法?   薛璎心里头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抿入口中的茶水也从涩里生出滑来,又夹裹着一股淡淡的酸。   恰此刻,忽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是傅羽来了,匆匆回禀:“殿下,魏小公子哭得稀里哗啦,说魏公子不见了。微臣以为小孩儿说笑呢,结果一看,发现他衣物皆空,昨日那五千斤黄金也跟着不翼而飞了。再问门房,说他确实天未亮就出了门。您自打上回叫他办差起,便解了他的禁,底下人看他拿的都是自己物件,所以没拦。”   薛璎愣了愣。怎么的,这是卷了黄金远走高飞了?   “没说去哪?”她木了半晌后问。   傅羽摇摇头,问道:“您昨夜与他说了什么吗?”   是说了点什么。但怎么也不是指向这个结果的吧。   薛璎这边尚且一头雾水,就见魏迟被穆柔安领了进来,一路哭一路揉眼睛,抽抽搭搭说:“薛姐姐,阿爹不见了……阿爹怎么不见了?”   她已穿戴好一身章纹繁复的玄色深衣,本该出发去上朝了,见状倒也不好一走了之,示意一旁孙杏儿去拧帕子,而后蹲下来道:“我也不知道,门房说他是今早出门的,我这就派人去查,你好好待在府上等消息?”   魏迟根本没听进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阿爹不会走的……阿爹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薛姐姐,他不会走的……!他是不是给坏人绑去了?”   薛璎一噎,看看傅羽和穆柔安,轻咳一声:“不会的。你阿爹很厉害,没人绑得了他。你听穆姑姑的话,先回去,我下了朝就去找他。”   她宽慰他几句,因再不出发就当真赶不及朝会了,只得吩咐林有刀先着手探探魏尝去向,而后匆匆赶往未央宫。   薛璎到得稍迟,入殿时,冯晔与百官皆已在场。她往龙座下首打了珠帘的座椅上一坐,心里还想着魏尝在玩什么把戏,朝下望去时,目光却忽然一顿。   大陈朝文官着玄,武官着绯,上朝时分列两侧。而今天,武官队伍里头多出一个人。   那人跟在傅洗尘的后首处,正态度恭敬地望着她。   这不辞而别的人,怎么会转眼出现在了这里?   薛璎正愣神不解,忽听身边冯晔小声道:“阿姐,阿姐。”   她反应过来,忙回了神,就见文官那头,相国周麓正手执奏疏,低着脑袋,一副请求她首肯的模样。   但他方才说了什么?   薛璎脑袋里弯一拐,气定神闲道:“周相国所言此事,当下暂且不议,留待朝会完毕再提。”   周麓颔了颔首,退回到队伍里。   薛璎瞥了眼恼人的魏尝,给冯晔使个眼色,以目光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晔轻轻耸了耸肩,悄悄比出个口形:羽林左监。   薛璎皱皱眉,随即见底下又有人出列,提了冀州善后的举措。她便先收回心思,主持朝会,待小半个时辰过去,底下该奏的都奏禀完了,周麓也于最后,代皇帝将昨日封赏几个功臣的结果一一宣布了,便说了句“散朝吧”。   众臣齐齐颔首弯身,行鞠礼,等她与冯晔先走。   她跟在弟弟身后往侧门离开,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武官队列。   魏尝也弯着个背脊站在人群中,态度谦逊谨慎,丝毫不见突兀之感。   可他明明向来不合群:极少行礼,即便行礼也从不到位。极少说敬词,即便说了也听不出几分敬意。   她从前不追究,一方面是因不拘这些,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人的气度,天生就该不合群,就该立于人上。   现在他合群了,她反倒觉得不习惯,也不该。   冯晔说他做了羽林左监。他一声不吭离开公主府,来当这么个破官干什么?   薛璎跟着弟弟出了殿,到了宫道,终于能问清情况:“魏尝怎么回事?”   冯晔打了个哈欠:“我还想问阿姐呢,他大清早请见,把五千斤黄金背进宫,说后悔了,不要赏钱了,想跟我讨个官做做。”   “你这就给了?”   “本来照功绩就该给,既然他改主意,愿意入仕了,那我这做皇帝的,还能小气巴巴地拒绝?”冯晔说到这里奇怪道,“他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改了主意呢?我还以为阿姐知道这事。”   薛璎皱着眉头没说话。   他见状忙道:“怎么了你这苦大仇深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随便挑个错处,撤了他的官就是了。”   薛璎摇摇头,默了默说:“他当了羽林左监,就是傅中郎将的副手了,这官虽不大,却也不可能再留在公主府,你给他赐了宅子?”   冯晔点点头:“自然要赐,宅子是他自己挑的,就与你那府的后院隔了一道三丈宽的内街。你周边本就都是特意安排的空宅,我想他原本住你府上,你都没在意,隔条街也没什么,就答应了。”   薛璎一噎,想了想,扭头就走。   “阿姐,你不陪我做功课了啊?”冯晔在她身后喊出一句,却没得到她半个字回答。   *   薛璎一路乘轿撵出未央宫,再换安车,往公主府方向去,到了府门前却并未下车,想了想,向外边驭手吩咐,叫他将车驶去后门。   到了后院偏门,她移开车窗便见对头空宅府门前人来人往,一行仆役小厮正往里搬着各式摆设物件。   动作还真快。   她轻轻吁出口气,独自坐在车内等了一炷香,直到巷子尽头传来辘辘车马声,才向外道:“叫对头车里那位公子来见我。”   驭手称“是”,而后拦停了那辆安车,向里道:“这位公子,长公主有请。”   魏尝移开车门,轻轻跃下,在原地默了默才走上前去,长腿一跨,弯身入了薛璎的安车。   薛璎见他一身绯色官服,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而后道:“解释一下。”   魏尝清清嗓子,在她对头坐下来,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显得没什么耐性,说:“废话。”   “真话就是,我不想看你那么辛苦了。”   薛璎微微一滞,随即见他双手交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昨晚回去,我想了整整一夜。冀州一战过后,我发现大陈的朝局非常糟糕,比我想象中还糟糕。原本我想,没关系,身在公主府,我一样能够帮你,但是昨晚,我意识到自己太自大了。”   “即便我离你不过咫尺,在昨晚之前,也从来不曾贴近你。我不了解你,更不知道你在皇宫里受过什么委屈。我想,我不在朝堂,终归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你被人欺负了,别说我不能帮你欺负回去,更可能连知情都没法。毕竟你又不是个肯把心里话时时挂嘴边的人。”   薛璎垂着眼没说话。   “所以我想,我还是讨个官做做吧。官小一点没事,我可以慢慢攒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俸禄少一点也没事,我省吃俭用,养活自己肯定够了。不能跟你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事,反正就隔一条街,以后上朝的日子,我就在你府门前等你,下朝了,再陪你一起回来,中间朝会,还能在底下望着你,也算跟你朝夕相处吧。”   薛璎的长睫微微颤了颤。   “你别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按规矩,今日早朝,相国肯定得宣布昨日封赏的结果,我若不赶在那前头改主意,到时板上钉钉,就没机会了。我怕跟你和魏迟说了,万一你不答应,或者他闹起来,走不成耽搁了。”   “你倒是条条框框都盘算得很好?”薛璎一句反问出口,尾音竟带了一丝自己也没料到的哽咽。   魏尝慌了慌:“我……”   “解释完了?”薛璎很快恢复正色,“解释完了就下去。”   魏尝沉吟了下:“你不会是要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吧?你别那么感动,这你就感动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薛璎冷冷道,“谁还跟你有以后了?”   “怎么就没有以后了?”魏尝看了眼窗外公主府的院墙,“你那墙就那么点高,我腿又这么长,以后天天夜夜……”   薛璎一把捂住双耳,一副不想听他说鬼话的样子,扭头弯身下了安车。   “哎你干什么去……”魏尝在后头喊出一句。   “拉围墙。” 第35章   薛璎回去后, 叫人在后院墙沿插了一排刀瓦。   魏迟得知魏尝不辞而别的真相气坏了,擦干眼泪,连拖带拽搬了个衣箱来主院, 说从此后就当没爹了, 跟薛姐姐住。   薛璎倒不是情愿给魏尝收拾烂摊子,而是觉得孩子怪可怜的, 左右主院大,便暂且分了他一间房, 准备待他气消再作打算, 翌日得闲, 见他很是无趣,又问他想玩什么。   魏迟说想玩秋千。   这个不难办。薛璎立马叫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叫林有刀摇着他玩了半天, 她则在一旁办公。   完了以后,又听他说想玩蹴鞠。   这个也简单。她吩咐羽林卫放下手里的活,叫他们在练武场腾出一片空地,一群人陪着他大汗淋漓一下午。   练武场离后院不远, 笑闹声一溜溜传到墙外去。魏尝站在外头墙根处,被锃亮的刀瓦拒之墙外,满脸萧瑟, 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复都是:魏迟不想放他进去。   他问:“那长公主呢?”   仆役说:“长公主听魏小公子的。”   “……”魏尝扒着门缝悔不当初。   接连两日吃闭门羹,第三天轮着上朝,他特意起个大早, 天没亮就绕去薛璎府门前堵她,不料她却从偏门悄无声息走了。待他后知后觉赶往宫中,早见她高高在上,与朝臣侃侃而谈。   他这官职一般说不上话,光有听的份。但听听倒也够了。知道她仍忙碌于冀州事务,叛军头领与此前克扣赈灾物资的贪官都已在过审,还顺藤摸瓜,揪了几个军中奸细出来。   当然,那么好揪的奸细,供出的想来也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朝会上没说具体内情,半天不见个重点,他起始还聚精会神,渐渐困意上头,便开始站着打瞌睡。   片刻后就听薛璎在上头没心没肺的特别关照:“天热了,早朝犯困打盹的也多了,诸位夜里还该好好歇息睡足,少做些不入流的事才是。”   几个夜里结伴出去逛窑子的中年臣子摸摸后脑勺,面面相觑,不解自己偷摸干下的风流事怎么还传到了长公主耳中。   魏尝轻咳一声,正了正衣襟。   傅洗尘向后方微微侧头,看他一眼,待散朝离场,叫住他:“魏左监。”   魏尝正急着去堵薛璎,闻言不太有耐心,但碍于自己已承诺了要在朝堂上好好混,也就勉强应了一声。   傅洗尘走上前,低声严肃道:“羽林卫不管夜间白日,都不可出入风月之地,这等行径有损皇家颜面,难怪长公主动怒。”   魏尝一噎:“我怎么可能……!”   傅洗尘本也不是话多之人,见他否认,也不欲管事实真相,只觉自己提醒到了便好,说:“没有就好。”   魏尝恨恨咬了咬牙。好大一个哑巴亏,爬个墙,没爬成就算了,这被误解成什么了。他悻悻便要走人,走开两步又似想起什么,放慢脚步,往傅洗尘身边一凑,笑道:“傅中郎将,请教你个事。”   “你说。”   “宫里我不熟,如果我现在想找长公主,该去哪比较好?”   “下朝后,各官各回各署,无事不可在宫内逗留,倘使有要事请见,应……”   “停停停。”魏尝叹口气,“我自己去宫门口守株待兔。”   见他抬脚就走,傅洗尘这下倒说了点有用的:“长公主今日恐怕没那么早回。”   魏尝停下来:“怎么?”   “听说飏世子今日来陪陛下做功课了,长公主可能也一道。”   “卫飏?”魏尝立刻拔高了声。   傅洗尘看看四面向他俩投来奇异目光的官员,再次低声严肃道:“羽林卫不可直呼世子名讳,这等行径有损……”   “不行。”他根本听也没听,“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我得去看看。”   傅洗尘手臂一横拦住他:“羽林卫不可……”   “洗尘兄,”魏尝压低了声道,“长公主的什么最重要?”   “安危。”   “那你现在还有心情管羽林卫可什么,不可什么?你不知道上回谁刺杀我和她?”   傅洗尘也跟着压低声:“当初他本就无意针对长公主,仅仅冲你而来。早在一月前,我便已替你将澄卢剑归还,并与他说明,你已无昨日记忆。他既收下剑,便该知道你对他造成不了威胁了。”   “我跟你说,卫家人都是偏执的性子,偏执懂吗?”见傅洗尘张嘴欲问,他忙一竖掌制止他,“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这人会看相。”   “他表面上冰释前嫌,心里头指不定作何敲打。何况我这次攒了军功入仕,你敢说他突然来陪陛下做功课,真不是想打探什么?”   傅洗尘的眉头蹙了起来。   以卫飏如今的尴尬身份,大浪是掀不起的,这也是薛璎不过分追究他的原因——希望他见好就收,尽可能不与卫国直接撕破脸。   但要说卫飏在听闻魏尝入仕后,全然没个想法,还真不太可能。   “那你想怎么办?”他终于松了口。   魏尝想了想:“你有没有什么正经差事能交给我去办的?”   *   一炷香后,魏尝从傅洗尘手里讨得一笔正经差事,将一摞新晋羽林卫的名单呈给冯晔去。他到大殿时,就见小皇帝坐在上首,卫飏站在一旁侍从,薛璎则自顾自坐在下首位置翻看案卷。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他。   还是一旁李福说了声:“陛下,魏左监来了。”   这下,三人才齐齐抬头看他。   薛璎皱了皱眉头。卫飏的神情则明显一紧。   他装没看见,将名单呈上去,说明了情况。但这差事本就不紧要,冯晔乐呵呵说了句“辛苦魏左监”,就叫他将东西放下回去吧,又继续问卫飏问题。   魏尝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张张嘴想打断俩人,忽听薛璎道:“魏左监。”   他忙说:“在。”   薛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来,一边说:“你来得正好,我在瞧冀州的案卷,发现几处疑点。你此前捉拿王州牧时,可曾在他随身行李中,见过这几封书函?”   魏尝道她这么严肃,真是有什么发现,忙上前去,到她身边弯身一看。   然而案卷上哪有什么书函,明明白白写了几个大字:去府上等我。   恰此刻,上首处,冯晔的声音响了起来:“飏世子发什么呆呢?”   魏尝心知卫飏是注意着他与薛璎的动作,所以走神了,当即更加一本正经起来:“没见过,长公主从哪儿得来的?”   薛璎说:“夜审时翻出来的。”   “这就怪了。”   俩人不动声色胡说了个八道。   薛璎沉吟一下,道:“没事了,我再看看,你先下去吧。”   魏尝便颔首退下了,而后直奔回府,在大门前等了约莫一炷香,见薛璎的安车驶进了巷子口,在他跟前停下。   她移门出来时,魏尝满脸暧昧道:“去你家我家?”   薛璎木着脸道:“我回我家,你回你家。”   他一噎:“不是你叫我回府等你吗?”   “我不这么说,你能规规矩矩离开?”   “你骗我?”   她点点头:“对。圣上与飏世子在说话,你插嘴,岂不摆明了对他有敌意?”   “他之前要杀我,我怎么不能有敌意?”   “我刚糊弄得他转移了些视线,你消停点。”   魏尝愣了愣:“怎么糊弄的?他今天果真是因听说我得了封赏,才入宫打探的吧。”   薛璎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因此地幽静,四下无人,也便直言了:“方才我与他说,我留你在朝,是因你可用,与他卫国并无关联。他有这功夫怀疑来怀疑去,不如先去查证查证,你究竟是不是卫庄王后人。”   魏尝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试探道:“怎么说?”   “我说事情的源头不在卫庄王,而在卫厉王。因为卫国传言说,澄卢剑在卫厉王薨后的一个雷火夜留下了烧痕,但事实证明,真正的澄卢剑崭新如初,毫无修补痕迹。这就说明,传言是假的,那个雷火夜一定有问题。”   “也许卫庄王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澄卢剑,恰恰是打了把假剑,因晓得它的做工容易遭人起疑,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既然如此,你这柄剑,很可能也并非从他手中得来。那么,仅凭相貌有几分相似,又怎能说你是他的后人?”   薛璎的思维缜密得太可怕了。魏尝一下噎在原地,默了默,继续试探:“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她笑笑:“原本我也疏漏了这点,是之前发现你在漳水一战中的作战思路与卫厉王非常相似,才觉相比与卫庄王,说不定你与他的关系更近。”   当然,还有宝册一事。   魏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喉间已哽了一口血,面上还得故作憨厚地“呵呵”一笑:“有道理啊,你真聪明。”   薛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称赞:“卫飏被我说服了,也为自己之前的鲁莽举动致了歉,眼下已转移注意力,往卫厉王那头查去。”   魏尝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准备怎么查?”   “他说卫厉王此人诸多谜团,连一幅画像都未留存,但卫王宫内,还有曾经服侍过他的老宫人在。他准备把人请来长安,当面一问。”   “……”魏尝突然有点无法呼吸了。   薛璎见他脸色不对,额间都冒出汗来,怪道:“你怎么了?”   他扯扯官服衣襟,借口道:“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热,有点闷。”   薛璎抬头看了眼并不十分浓烈的日头,“哦”了声:“不舒服就找宗太医。”   魏尝是得赶紧找一找宗耀了,当下也没心思再纠缠她,点点头说:“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步伐不太稳健地往回走。   薛璎见状倒有点奇怪。这人向来不缠到最后一刻不放手,难不成当真闷出了病来?她叫住他:“魏尝?”   魏尝扶着门框回过头:“啊?”   见他这么大反应,她突然又不晓得说什么了,摇摇头说“没事”,想他那种体格能出什么事,便扭头从后门回了府。   魏尝以身体不适为由,赶忙叫来宗耀,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问道:“都换了这么多任国君了,王宫必然也大洗过好几回,真有服侍过我的老宫人还活着?”   宗耀也不太确定:“当年阖宫上下都认得您,又不能把人都灭口了,兴许还真留了那么几个……”   魏尝急得来回踱步:“我长得这么英俊,三十年过去,人家也未必忘吧?”   宗耀“呃”出一声:“君上冷静点,容微臣想想法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年那巫祝就没留下传人?我也好确认确认,看是不是当真一给后世之人晓得真相,就必回三十年前无疑。”   当初魏尝刚来时,第一时刻就询问了那名巫祝情形,但宗耀说他查证过,那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过世。   他摇摇头:“据微臣所知,巫祝并无后人,或者即便有后人,也被陈高祖杀绝了,毕竟这等通天之术,为已所用是好,但若为他人所用,着实是个祸患。”   “那怎么办,我毁个容?”   “万万不可啊君上!天无绝人之路,即便真给认了出来,这种神乎其神的事,又有几个人会信?”   魏尝叹了口气:“总之你先替我准备准备吧。”   *   接下来几日,魏尝提着颗心,吊着个胆,几次有意无意向薛璎打探,直到五天后,听闻真有一名老宫人已身在入都路上,只得再次找来了宗耀。   “毁容的法子想到了吗?”他问。   宗耀着实不忍,默了默,掏出一个陶罐来。   魏尝问这是什么。他说是蜂蜜。   “蜂蜜能毁容?你别欺我不懂医。”   “蜂蜜自然不能毁容。”宗耀痛心疾首道,“但倘使您把这蜂蜜抹在脸上,然后微臣再去弄一窝蜂来……”   魏尝浑身一抽搐。这么激烈的法子?   宗耀解释道:“您别觉这法子听起来不靠谱。蜂可找毒素少的,蜇了您以后,保管您脸肿得神仙也认不出,但事后若及时解毒医治,又可叫您容貌恢复如初。”   魏尝咬咬牙,沉默一晌,下定决心道:“行吧,给我来一窝蜂。”   宗耀很快弄来一窝蜂,小心翼翼装在囊袋里,待他面上涂满蜂蜜,确认道:“君上准备好了吗?”   魏尝眼一闭心一横,说“来吧”。   宗耀打开囊袋,将那蜂窝一脚猛踹向他。   魏尝一听那嗡嗡响动,忍不住睁开眼皮,这一睁,就见漫天的黄蜂振着翅膀向他涌来。   他一骇,回头就跑,大喊道:“我后悔了!这玩意儿这么密密麻麻的,太恶心了吧!”   宗耀跟在后头喊:“都到这份上了,您忍忍,长痛不如短痛!”   魏尝一边摇头一边狂奔:“不行,我不蜇了,不蜇了!”   蜂群气势汹汹,他从院子这头奔到那头还没甩掉,正要破口大骂,忽听一个声音诧异道:“这是吵什么?”   他猛一回头,就见薛璎正站在院门边往里望,当下也来不及询问她怎么来了,忙高声道:“别靠近我!”   他这边一停下来说话,就给一只黄蜂猛蜇了一口,捂着鼻子痛叫一声,继续跑,不料扭头却见一半的黄蜂不追他了,涌去了薛璎那头。   薛璎一眼看清情状,慌忙大退。   他心道不好,赶紧冲过去救她,边喊:“你刚沐完浴吗?”   薛璎说“对”,一边挥着袖子驱赶黄蜂。这时候,一身武功好像也不管什么用。   宗耀见状慌了,知道她一定是沐了花瓣浴,忙说:“微臣叫人拿火来救殿下!”说罢扭头就跑。   魏尝已经到她身边,拽过她手腕就往自家后院跑:“来!”   她被拖着死命狂奔,周身全是嗡嗡大响的黄蜂,到得后院一个湖边,见他停也不停,说:“跟我跳下去!”   薛璎来不及挣,下一瞬就已被巨大的水流包裹冲刷,但她……她不会水啊。 第36章   纵使孟夏时节, 湖底下也是冷的。   几乎一刹间,薛璎就被这样的凉意激得阖上了嘴与眼,也因此愈加强烈地感到了自己在下坠。   不止是身体, 还有心。明明不是生死关头, 也很清楚魏尝的手自始至终不曾松开她,但心底却被一种莫大的恐惧填满了。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恐惧, 即便当初在雪山遭遇狼群时也是。当下这种情绪陌生又不受掌控。似乎害怕的人不是她,但那个“别人”的感受, 却实实在在占据了她。   下一瞬, 她被水流闷堵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紧张的声音:“阿薛, 阿薛!”   她被这声音惊得猛睁开眼,看见自己已不在一片青黑的湖底,而躺在一块潮漉漉的礁石上。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跪在她身边, 浑身湿透,鬓发凌乱,玄色的薄缯衫不住往下滴淌着水珠,见她醒转, 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来。   而那张脸——眼如星子,鼻若悬胆,眉飞入鬓, 眼角下边有一颗细细的黑痣。   薛璎忽觉头疼欲裂,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整个世界很快再次陷入黑暗与沉寂,而与此同时, 唇上传来略有几分粗砺的湿热触感,紧接着,满含侵略的男子气息渡入她口中。   她再次奋力睁开眼来,就见魏尝跪在她身边,一手捏了她鼻子,一手扶住她肩,微微张开的嘴离她的唇越来越近。   下意识地,她膝盖一抬,猛力朝上顶去。   魏尝毫无防备,因如此姿势本就重心不稳,被她轻易推翻。一个天旋地转后,就见她已经骑跨在他小腹上。   但并不暧昧。她俯低身子,一只手虚虚掐着他脖子,是压制和威胁的意思。   他却松了口气,说:“以为你溺水,吓死我了。”   薛璎脑内一团浆糊,方才顶翻他的动作不过手脚自发而为,根本未经思考,闻言才明白他先前在救她,手上动作顿时一松。   只是松完手,神情却又重新紧了紧。   虽是救人,可嘴碰嘴不也越界了吗?   她这边一松一紧,魏尝的喘息却慢慢变得粗重起来,偏过头,竭力不看她湿透的嫩黄薄衫,和因此映衬出的婀娜身段与透亮肌肤,以及胸前大片春-光,而后举高双手,摆出投降姿态,说:“我不动你,你让我起来。”   薛璎却双眉紧蹙,一动不动,直直注视着他的面孔。   她是这下才彻底清醒过来。   方才坠湖一瞬,她确确实实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沙哑的少年在叫她“阿薛”。而且这回,她还看见了他的脸。   薛璎意识到,自己第一次睁眼时,其实并未醒来,所以魏尝才误以为她溺水了。但事实上,她只是被那个如梦似幻的画景禁锢住了神志。   而画景里的那个少年,跟此刻她身下之人长得太像。她甚至觉得,如果魏尝小上七八岁,可能就是生得那副模样。   “冯薛璎,”魏尝的喉结滚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这样……我受不住了……”   薛璎终于发现不妥,低头看一眼自己凌乱散开的衣衫,腿一跨翻身而起,继而背过身去整理前襟。   魏尝也飞快扭过头,眨眨眼开始望天。不是不想看她,而是他这段日子已经深刻体会到,看得到摸不着更煎熬。   他张张嘴,想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压下-体内躁动:“这里是湖对头,我脸上蜂蜜也洗干净了,黄蜂应该暂时不会……”   “魏尝,我们……”薛璎打断他,理好衣襟后重新回过头,“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诧异转身,旖旎的心思霎时荡然无存,木了木问:“什么意思?以前?”   “对,以前,大约……七八年以前。”   他愣了愣。七八年前,他尚未来到这里,当然不会与她见过。   他摇摇头,想说“没有”,却又记起自己是个不该有过去的人,于是改口:“不知道,我不是不记得了吗?”   薛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垂眼“哦”了一声。应该没见过吧,魏尝十来岁时,她才那么小,根本连出宫都不曾,又怎会去那样的地方?   可那画景偏又真实得如同亲历,至今仍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倘使她没记错,那处礁石就位于瀑布底下,上回卫飏画里的那个瀑布。   整个溺水事件,似乎就发生在少年问他“敢不敢跟我往下跳”之后,与魏尝方才那句“跟我跳下去”恰好重叠在了一起。   “那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去过卫都郊野的云泉飞瀑吗?”她又问。   魏尝一懵。   他当然去过。云泉飞瀑,就是他当年认出薛璎女儿身的地方。   那处离他祖父建造的一所行宫很近。十四岁那年仲夏,他搬去行宫避暑,捎上了彼时身为他玩伴的薛璎一道,有天和她一起外出郊游,途经那里时逗留了一番。   因她当年处处比同龄男孩弱气,他平日就时常嘲笑她,那次也站在崖边与她说笑,问她敢不敢跟他往下跳。   她明显起了怯意。他年少时玩心重,便生了捉弄的心思,诱哄着她一道绕到瀑布下头,到了深潭边,一声招呼不打就拽着她往下跳,却不料她丝毫不会水,几息功夫就呛晕过去。   他慌了,忙托她上到岸边礁石,给她渡气。她缓过来,气红了眼,爬起后死命把他往深潭里推。   他心想扮弱一点,或许能叫她气消,就“哎哟哎哟”假意挣扎,结果挣来挣去,动作间竟叫她被潭水浸湿的衣襟散开来,露出了里头的裹胸布。   他像被劈了道雷似的怔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慌忙起身掩饰。   他也跟着爬起,质问她这是什么。   薛璎故作冷静,掩好衣襟后回头解释,说胸膛上受了点伤,所以裹了药布。   他将信将疑,叫她给他看看。   她当然不肯。但她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怀疑,当年脾气大,又没分没寸,一急就上去将她强按在礁石上,扒了她的衣裳,任她拳打脚踢也不停,硬是一圈圈扯开了那所谓药布。   然后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薛璎一下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愣住,待她合拢衣襟,扭头跑远了都没回过神,后来在山里举着火把找了她大半夜,才发现她抱膝躲在一个山洞里,一双眼肿得核桃似的,见了他就继续往里缩。   他认错道歉,说自己确实不知情,又问她里边有死蛇,不嫌恶心吗?   薛璎冷冷说不恶心,什么都没他恶心。   他知道自己活该被骂,想她还在气头上,只好退远一点,坐在洞口看她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也就是那夜,他知道了,薛国公子彻从头到尾就没入过他卫都,薛王以薛璎母亲性命作要挟,逼她代弟为质。   天亮的时候,薛璎叫他杀了她吧。他说为什么杀,她也是被逼无奈才欺瞒他的。   但她说,就算他不怪罪,也有别人追究,他们卫人不会放过她,到时被酷刑折磨,死得更难看,不如给她个痛快。   他于是向她承诺,说永远不叫其他人发现她的女儿身,永远不叫任何人伤害她。   他说得信誓旦旦,意气风发,可十四岁掷出的诺言太轻了,他最终一条也没能做到。   想到这里,魏尝回过神来,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答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薛璎心绪混乱,皱皱眉:“你答我就是了。”   他只好说:“听名字有点耳熟,也许去过吧。”   其实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对薛璎心中的疑惑都起不到任何解释作用。   她点点头,扭头见一大群仆役与侍卫慌手慌脚涌过来救驾,便跟着他们走了,留下一句:“两炷香后来我府上,把今天的事好好解释一遍。”   领头的傅羽一眼看清情状,赶紧脱了外袍给薛璎披上。   魏尝眼看她离开,知道她需要时辰沐浴更衣,自己也回去换了身行头,算准她已拾掇好,才摸着鼻子去了对门。   他方才被蜇了,跳湖前后还没大感觉,这下却在鼻尖肿起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包来。   他照了铜镜,发现这颗包并不妨碍旁人辨认他,却异常毁灭形象,边感慨偷鸡不成蚀把米,边斟酌说辞,到了薛璎跟前,解释说自己前几天中了暑热,今日又感不适,宗太医就想出了个以毒攻毒的排毒法。   宗耀也来了,在一旁替他遮掩,将其中医理说得头头是道。   兴许是方才落湖一事仍叫薛璎心烦意乱,也兴许是魏尝鼻子顶包的场面太叫人不忍直视,她并未过分追究,接受了他的解释,叫他回去吧。   魏尝闻言迟疑了下,问:“你方才为何突然来我府上?”   薛璎被他问得噎住。她自然不是碰巧登门的。事实上,自打他搬入新府,她就叫羽林卫日夜盯着他府邸了。倒不是监视他本人,而是考虑到卫飏还没罢手,有必要确认他安危而已。   所以今天宗耀再次上门,她第一时刻便已知道。因见魏尝近几日心神颇为恍惚,再听羽林卫说隔壁有奇怪动静时,就怕他出了岔子,决定亲自走一趟。   原本自然该先请门房通禀,只是当时听见魏尝一个劲鬼哭狼嚎,她就没走这一道,急急入里了。   但这样的话,薛璎说不出口。说她是担心他出事,所以才上门的?想到他方才那句非常越界、非常引人遐想的“我受不住了”,她就恨得不愿承认。   以后再不多管闲事了。让他嚎死过去吧。   她正了正神色,说:“因为你吵到我看书了。”   魏尝“哦”了一声,情绪不太高,又听她道:“今日之事,权当不曾有过,你回去治毒吧。”   他情绪更低落了,摸摸鼻子道:“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薛璎看了眼被完全无视在旁,老脸涨红的宗耀,轻咳一声:“不会。”   魏尝眼角刚要上扬,又听她补充:“反正本来也不喜欢。”   “……”   魏尝唉声叹气回了府,接连几天就跟等死一样难熬。毁容下不了手,只好见招拆招了。宗耀说得对,那种匪夷所思的事,谁会信呢?就算老宫人认出他,也未必证明得了什么。   他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又过七日,终于像得到宣判似的,受到了薛璎召见。   她说,卫厉王的旧仆到长安了,请他上门与他一见。 第37章   魏尝心怀忐忑出了门。   他倒不担心老宫人认出薛璎。毕竟当初真正见过她女子扮相真容的, 笼统也就几名宫婢,且早已被他放出了宫。而如今来的这位旧仆,大约是个宦侍。   他入公主府主院堂屋时, 老宫人还未到, 薛璎坐在上首喝茶,一眼瞅见他鼻尖尚未消全的红疙瘩, 在杯盏掩饰下悄悄抿了抿嘴,而后恢复正色, 道:“坐吧。”   他有些局促, 但面上自然不可表露心虚, 就扯点旁事,问问魏迟近来如何。然而薛璎随口答了几句之后,还是绕回了正题:“飏世子也会一起来, 你等会儿表现得老实点。”   魏尝默了默,有点不高兴:“我哪儿不老实了?”   薛璎的目光下意识往他薄唇一落,继而迅速撇开眼,没说话。   魏尝当然晓得她想到了什么, 低低道:“不是你说那天的事,权当不曾有过吗?这会儿倒又怪我不老实了。我真要不老实,还挑你溺水的时候?早八百年……”   她的眼刀子霎时飞了过来。   他停下碎碎念, 把头扭向外边,恰见林有刀领着卫飏,以及一名腰背佝偻,风尘仆仆的老人来了。   魏尝掩在宽袖中的手霎时握紧, 眼见俩人越走越近,垂着头向薛璎行了拜礼,紧接着,将目光转向下首的他。   他早已不认得这个模样大变的宦侍,心中也希冀三十年过去,对方的记忆已然模糊,但这老宫人却在看清他脸的一瞬愣了愣,继而一个踉跄大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璎和卫飏一惊,对视一眼。   在探知魏尝身份这件事上,俩人其实倒也算在同一站线。卫飏赶紧弯身去扶他:“王老怎么了?”   王锦满脸涨红,被他搀着艰难起身,眼中泪花翻滚,一瞬不瞬盯着魏尝,道:“君……君上?”   魏尝心头一跳。这个卫飏回回正中红心,逮个宫人也逮得这么准,实在是他的克星了!   他故作大骇状,左看看右瞧瞧,而后指着自己鼻子说:“叫谁?我?”   薛璎也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问:“你是指哪个君上?”   王锦被这么一问,似乎如梦初醒,觉出不对来,呆滞几个数后,颤巍巍上前两步,眯起眼再次细看魏尝。   屋内一片死寂,只见他皱眉歪头盯了魏尝一晌,而后恢复了些许冷静,赶紧向薛璎告罪,道:“老奴认错了人,驾前失仪,请长公主降罪。”   薛璎看了眼一脸懵懂的魏尝,又转向王锦,摇头示意不碍:“坐下说吧,方才你将这位公子错认成了谁?”   几人各归各位,王锦曲着手恭敬道:“回长公主,这位公子眉目长相,有点像老奴曾服侍过的厉王。老奴老眼昏花,一时糊涂,竟喊出一声君上,叫您见笑了。”   薛璎皱了皱眉:“是卫厉王,而非卫庄王?”   “倒也有点像庄王,但更似厉王。”   “你确定?”   他沉吟一下,又看了魏尝几眼,为难道:“方才第一眼瞅着像极,多看又觉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老奴……老奴实在也记不清了。”   薛璎和卫飏再次对视一眼。   三十年过去了,记不清也实属正常,但王锦的第一反应不会骗人,魏尝与卫厉王的容貌必有相似之处,且恐怕不止像了一点点。   既然如此,对于他或与卫厉王血缘关系更近的猜测便得了些许印证。   薛璎也没逼迫王锦再作回想,和善一笑,说:“王老当年服侍过厉王,想来比旁人更了解他一些,不知在你看来,他为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凶残暴戾,六亲不认?”   卫飏明白,薛璎这是开始往里查探了。而她想知道的,一定不是卫厉王为人那么简单,不过由浅入深而已。   王锦点点头,又摇摇头,答:“厉王确实时时狂躁发怒,还曾一夜间屠杀当年太尉府上百口人,但要说六亲不认,却也不是。老奴曾听内殿下人说,厉王待他的君夫人非常温和。君夫人新嫁入宫,他便视之若珍宝,就连汤药都要一勺勺亲口喂她喝。”   魏尝垂着眼,目光微微闪动。   “汤药?”薛璎却怪道,“你们那位君夫人身子骨不好吗?”   “不是,”王锦摇头,“只是安胎药而已。”   “新嫁入宫便已有身孕?”   他脸色微变,忙颔首道:“老奴失言了。”   薛璎淡淡一笑:“你别怕,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会有人追究你失言过错。”   王锦以衣袖作掩,透过眼缝悄悄看了看魏尝。   魏尝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很快移开。   王锦便默了一默,继续道:“老奴之所以称自己失言,是因此事为传闻得来,是否属实却无从知晓,故而担心扰乱长公主视听。”   “没关系,你只管说你知道的就是。”   他只好道:“当时王宫里头传闻说,君夫人与厉王为奉子成婚。而卫薛联姻,也是厉王一手促成,就为给未婚先孕的君夫人一个名分。”   这一点,倒与薛璎此前发现薛嫚疑似“早产”一事对得上。只是原来并非日子早了,而是未婚先孕。   她蹙了蹙眉,沉默半晌道:“我倒也曾听飏世子讲过一个传闻,说那位君夫人,与她国中弟弟公子彻形如一人。”   王锦点点头:“的确有那么个说法。宫闱秘事,真真假假,就连宫里人也分辨不得。甚至还有传闻说,厉王一心一意待君夫人,君夫人却是薛国派来的细作,目的便是诞下王嗣,而后除掉厉王,扶幼子上位,以图掌控卫国朝政,最终为薛所用。”   薛璎稍稍一怔,忽觉胸臆间像闷堵了一口气似的,喘息变得困难起来。   魏尝察觉到她的异常,偏头道:“怎么了?”   她极力压下那股莫名的心悸,摆摆手:“没事。”   “脸都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魏尝起身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触到一片冷汗,忙向外道,“林有刀,宣医士来!”   薛璎向来康健,也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觉眼下并不似突发急症,而是打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适,连带浑身都起了负面反应。   她冒着虚汗,一把反握住魏尝的手借力,以眼色示意王锦,朝卫飏道:“飏世子先带他回府吧。”   卫飏见她这般,也似有些紧张,面露忧色,却做不得什么,拱手道:“长公主请务必及时就医,好生歇息。”说罢便和王锦一道退下了。   这边薛璎眼见人走,一下脱力歪倒了去,被魏尝一把揽住。   他死按着她的腕脉,想号出点什么脉象来,却因不懂医,只觉她心跳得不大稳而已。他再次摸了摸她的额头,急道:“你别吓我,以前发过这样的急症吗?”   她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听见问话,摇了摇头,许是一身冷汗虚弱至极,便吐露了真言:“好像不是身体,是心里难受……薛嫚她为什么利用……”   魏尝一怔,电光石火间,忽然记起她前几天问他云泉飞瀑一事。他的下巴贴着她额,垂眼问:“你对薛嫚和卫厉王的旧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薛璎痉挛的手攥着魏尝的衣袖,像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沉默了好一阵,发完一身虚汗后,渐渐平息下来。   她费力将自己支起,而后缓缓点头,不意这一点,不知何时积蓄在眼眶里的热泪便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魏尝慌了神,一边拿食指给她拭泪,一边联想到她上回莫名落泪的古怪,说道:“你别哭……薛嫚她没有,没有利用卫厉王。”   薛璎神色怔忪:“没有?”   魏尝此刻顾不上那么多。薛璎残留了前世记忆及感情这一点,是他当真始料未及的。   事出突然,他心无旁念,只是见不得她哭,于是安慰道:“对,她没有。你不是翻过很多关乎卫厉王的典籍吗?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瞧不出枕边人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薛嫚若真一心算计,又怎可能接近得了他?”   薛璎恍惚渐退,清醒了几分,将他的话在脑袋里来回滤了一遍,慢慢坐直身板,转眼见医士匆匆赶至,意欲上前来替她诊脉,摆摆手说:“我已无碍,先下去吧。”   她发丝依旧湿漉,但原本涣散的目光却恢复成了敏锐的样子,唇瓣也添了些许血色。她直直盯着魏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尝大力吞咽了一下,没说话。   她苦笑了一下:“魏尝,别再说谎了。拿黄蜂蜇脸,是为了不让王锦有所发现吧?你早就知道,自己跟卫厉王长得很像。还有宗耀,他也被你收买了,是吗?”   魏尝无从反驳,继续沉默。   “是,我承认,我一直不曾全心信任你,总将你一言一行来回思量,判断真假。一再被人试探猜忌,你应该很不舒坦,但是魏尝,”薛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直到今天,终于确信你从头到尾都没说实话,都是在骗我,我也很不舒坦。”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道:“非常不舒坦。”   魏尝的嘴唇打了打颤。   “事到如今,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是谁?跟卫国,尤其卫厉王是什么关系?又为何混入公主府接近我?”   魏尝垂了垂眼,而后缓缓抬头,盯住了她:“三十年前那一战中,卫厉王没有死。” 第38章   薛璎双眉紧蹙, 一言不发,以眼色示意他继续讲。   魏尝收起平素嬉笑姿态,严肃道:“卫宋联手,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本是必胜之仗,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因为卫国自始至终就不是宋国的友军。早在战前, 卫厉王便与陈高祖达成交易,前者奉上一卷策论, 助后者谋求天下, 后者配合做戏, 助前者金蝉脱壳。”   薛璎一直以来的困惑与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也因此, 她有了听他慢慢解释的耐心,淡淡道:“可这场交易不公平。卫厉王意图假死,办法有很多,何必将江山拱手于人?”   魏尝注意到, 她问这话时神情淡漠,理应并非真心疑惑。早在之前翻阅史籍时,她便该得了这一问的答案, 眼下明知故问,纯粹为听他解释罢了。   他也便不拆穿,认真圆说:“并非拱手于人,而是, 江山之主本该出于陈国。时人兴许分不清形势,但以后世眼光回头再看,不难瞧出彼时六国之内,论国力、财力、军力、人力,能够一统乱世的,唯陈国而已。君临天下者,若非陈高祖,也将是他的后人。卫厉王只是加快了这个结果,叫陈高祖早早如愿罢了。”   “诚然,卫厉王有头脑,有才智,但仅凭一人,如何与天下大势抗衡?他比别人清醒,及早预知卫国来日命运,所以试图保护卫地子民。单为假死便奉上那篇策论,的确不值当。所以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陈高祖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将战火蔓延至卫地。”   “你也看到了,卫国地处大陈北境,与境外匈奴人靠得极近,如此地界,莫说分封给异姓诸侯,便是王室子孙,也不可令当权者放心。那么,你父亲为何多年来始终不动卫人?一则是因当年承诺,二则,卫厉王使了个计,留了一半策论在手。”   薛璎迅速想通卫厉王的用心。好手段。   魏尝继续道:“假死成功后,卫厉王‘消失’得一干二净,临走告诉陈高祖,只要他遵守承诺,在位期间不动卫人分毫,他便将在他崩后次年,把策论的另一半交给他的后人,以保大陈国祚绵延。当然,如何交,方式由他定。”   薛璎皱了皱眉。难怪她得了那样一个遗命,叫她今年开年后去往卫国。只是阿爹不知卫厉王将以何种方式交出策论,所以唯有盲目叫她抛头露面。   她问:“那另一半策论呢?”   “卫国之行中,你已经得到他了。”魏尝笃定道。   她闻言,似乎有点品过味来,盯着他说:“得到……他了?”   “如果另一半策论当真是一捆简牍,岂非极易落于人手?所以它,”他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   薛璎一怔。解释到这里,又回归到了最初的问题。她再次说:“那你是什么人?为何清楚这些?又何以继承卫厉王的策论?”   “卫厉王假死八年后得了一子。他是我的父亲。”   认己作父的魏尝丝毫不露心虚之色,倒是薛璎神色频频变幻:“你母亲是?”   魏尝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她问这话时,眼底流露出了些微希冀,似乎期待答案是薛嫚。就像深陷于悲剧的听众,盼着说书人在末尾来个转折,告诉众人,天人两隔是假的,白头偕老才是真的。   不过薛璎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眼下如此,兴许还跟那点残留在心底的感情有关。   魏尝也想扯个谎安慰她,但他不能。薛璎为人严谨,只有假里掺了大半真的谎话才能说服她,一旦其中假的成分多了,漏洞也就多了。所以他没法给薛嫚编出个“其实根本没死”的结局。   他默了默,讲了个模糊的答案:“我没见过生母,父亲也不曾向我提及她。”   薛璎低低应了一声,又问:“魏迟呢,他又是谁?他说自己是你养子,大抵也是经你授意,那么,难道他是你亲生的?你已有……已有妻室了吗?”   “没有!”魏尝突然拔高了声,倒将薛璎吓了一跳,“他生父生母与我并无瓜葛。父亲五年前过世,临终将策论和他一起托付于我,说是已故友人之子。你也看到了,他跟我长得没一处像,怎可能是我所生?”   薛璎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哦”了一声。   “既然你是代父履诺,当初为何不直接向我坦白?”   “父亲不确信大陈下一任当权者,针对卫国将施展何种政策,希望我先隐藏身份接近你,暂不将策论内容和盘托出。”   倒是个老狐狸。   薛璎仍有疑虑:“可即便你毁诺,也无人追究于你,你为何非要掺和这些事?”   “起先是因父命难违。策论出自我父亲之手,其中方策,一方面利于振兴大陈,另一方面也利于卫王室存续,交出它,对卫国一样有益。不过后来,就是因为你了。”他顿了顿,“我不是喜欢上你了吗?”   薛璎神情一滞。就在她以为,魏尝所作所为与儿女私情无关,连所谓喜欢也是骗她的时候,他偏偏又适时作出了解释。   “我想过了,我随父隐居山野,四海为家多年,既已改姓‘魏’,那么卫氏兴衰与我何干?哪怕你将来要动卫国,我也绝不眨眼睛。我喜欢的人姓冯,我操心冯家就可以了。”   这不忠不孝的话,他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臊,也不怕老祖宗们夜半来找。   “既然如此,策论呢?为何至今仍不交出?”   “策论在我脑袋里,你有我还不够吗?如果直接给你,我就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要给你狠心踢开了。”   她一噎之下反问:“我是这种人?”   魏尝轻咳一声:“利益交换本就如此,不然难道你也对我动了情?”   “我……”   薛璎面色转冷,手一摊:“你马上把策论写下来给我。”   “我不!”魏尝朝后一躲,“瞒到今天才坦白,就是怕你逼我交出策论。我不交,除非你现在就嫁给我!”   “……”   到底是当真太担心被她赶走,还是他根本拿不出策论,又在撒谎?   薛璎咬咬牙,转而道:“倘使拿不出策论,你今日所言还是空口白话。想叫我彻底相信,得给别的证据。”   “一个物证,三个人证。”魏尝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物证你早就见过,就是那柄澄卢剑,父亲假死时带走了它,之后又将它转手给了我。第一个人证,方才你也见了,我若非父亲的亲生子,怎可能与他像到令王锦错认?第二个在傅府,傅老将军当年于兵荒马乱中,隔着兜鍪见过我父亲,兴许已不记得他的容貌,但却一定还记得陈高祖的授意。——叫他择取卫道追敌,而后假意被困,留下遗嘱,令宋哀王轻敌深入,再替我父亲制造假死之象。不过他可能得了陈高祖要求保密的交代,未必肯说实话。”   对于当年的事,傅戈确实一直是含糊其辞的态度。这两个证据,薛璎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问道:“第三个人证呢?”   “是宗太医。我初来乍到,怎可能收买你身边下属?他不是被收买,而是从头至尾,本就是我父亲心腹。当年父亲假死后,他也隐姓埋名,由“钟”改姓为“宗”。前几年父亲开始卧病,无法再关注大陈朝局,便派他潜入了皇宫。”   薛璎眯了眯眼,问:“他就是带魏迟长大的那个钟叔?”   她脱口而出后又觉不对,宗耀入宫已有数年,年月似乎对不上,且按年纪看,那怎么也不是“叔”了吧?   魏尝一愣。魏迟跟薛璎提过“钟叔”?   他忙故作有理道:“那倒不是,不过都是钟家人。钟氏几代皆为我祖母门下人,这个你可以去查证。”   薛璎点点头,又问:“所以雪山初遇那日,你本就是冲我而来,并且在那之前,便已通过宗太医得知我容貌?”   魏尝点点头,说得跟真的似的:“去年陈高祖将摄政大权交给你后,他就给我看过你的画像。”   “那你出门为何带着魏迟,为何穿得如此单薄,又为何身负重伤?”   她太能抓疑点了。幸好魏尝早有准备:“我没打算直接交出策论,自然做好了长住长安的准备,所以才捎上他,不料半道碰见一行蒙面人,将我重伤后,把我二人掳了去。当时我遭人幽禁,出逃时情况危急,随便翻了几件衣裳换,哪还顾得上单不单薄。”   “对方是谁,意欲何为,将你幽禁于何处?”   “前两问不清楚,我又不是神,哪里知道自己招惹了哪路仙人。至于府邸位置,”魏尝抓来一支笔,在木简上涂涂画画几下,“这里。”   他所画便是当年“金屋藏子”的那所密宅。早在初来时,他就觉此地是个棘手的祸患,叫宗耀秘密安排了转卖。如今那处应是一名富商金屋藏娇的府邸,就算薛璎去查,也查不到前任主人及内里究竟。   而转卖府邸,销毁其中证据,又正好符合他故事里那伙“神秘人”的行事作风。   审讯一般问到这里,薛璎终于沉默下来,半晌说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可我与你父亲并无关联,为何对他与薛嫚的旧事频频……”   她没说下去,魏尝却也懂了,说:“你是研究我父亲,研究得走火入魔了。我在医书上见过这种臆想病,方才看你中邪似的,就猜到了。”   薛璎一噎。他自己有病,当别人也有病?但说起来,要不是有病,她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如同臆想一般的场景,又是从何而来?   好像只能是这个解释了。   见她有点苦恼地摁起了太阳穴,魏尝心里默默说了一万句对不起,随即听她疲倦道:“今天的事,我好好理一理,你回去吧。”   他试探道:“你原谅我了,不追究我罪行,也不逼我写策论,不赶我走了吗?”   薛璎眉心蹙起,言简意赅:“没原谅,追究,逼,赶。”   “……”   魏尝正要据理力争一下,忽见外头林有刀匆匆入里,急禀道:“长公主,平阳有异动。”   俩人齐齐偏头,异口同声:“谢祁逃了?”   林有刀惊叹了下他二位的料事如神,说道:“是的,侯世子被连夜护送出了平阳。”   平阳侯将嫡长子连夜送出侯国,说明什么?说明他心虚了。   之前朝廷抓到的几个军中奸细,曾于狱中指认平阳侯,声称自己是受了他指使。但薛璎知道他绝非主谋,不过一个挡箭牌而已,所以这么多日来,哪怕朝中有心人几次催问案情进展,她也一直命廷尉府秘而不宣。   但如今很显然,主谋为叫平阳侯这个替罪羊坐实罪名,将奸细指认的消息偷摸告诉了他,意图引起他的主动反抗。   而这恰恰是个圈套。   他送离嫡长子的行为,证明他确实参与了冀州动乱,且很可能接下来,他还将有下一步诸如鱼死网破的动作。   一旦这样,薛璎就无法打击真正的主谋了。   魏尝当机立断:“我去追回谢祁。”   薛璎知道这是个办法,只要谢祁回来,平阳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但是……   “他昨夜便已离开平阳,你怎么追?”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办差。”魏尝轻松道,“放心,只要你愿意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给你追回来。”   薛璎也恨自己第一反应竟是他怎么追,而不是他凭什么追,但到底还是顾全大局,说:“交给你可以,但谢祁必然以为你是朝廷追兵,拼死不愿配合。平阳侯手底下能者不少,如今都护持在这个嫡子身边,就算你追上他,还得跟他们来场硬仗,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追人就是求快,捎上一队侍卫反倒束手束脚,半道还得等人,我单枪匹马惯了,没什么不行的。真要多个接应的,不如你把林有刀借我。”   薛璎一向果决,到了这时却有点犹豫,还是魏尝又催促了一次:“你多想一刻,我就难办一分。”   得,倒还成她的不是了。   她点点头,说:“你和林有刀一起去马棚挑马。”   魏尝扭头就走,又被她叫住,见她递来一支袖箭,嘴上却什么都没讲。   他接过来,想了想说:“如果我把这事办成了,你能原谅我吗?”   薛璎微微一滞。其实理智点想,她应该可以原谅他。   首先,某种意义上说,不论卫厉王还是魏尝,都对大陈及她有恩。即便是出于交易,出于各取所需,前者一样是大陈建朝的功臣,后者也确实救过她性命。   其次,换位思考一下,她认为魏尝的隐瞒无可厚非,换成她,也会作出同样选择。   再者,身为上位者,哪怕看在策论的份上,也该宽容大度,不计前嫌,礼贤下士。   但薛璎还是不想轻易原谅魏尝。而且她仔细考虑了下,倘使换了别人,比如林有刀戏耍她,自己可能不会这样。   薛璎看他一眼,说:“考虑一下。”   魏尝却似乎觉得考虑就等于答应了,扭过头,神采飞扬,大步流星地走了。   *   自他离开公主府的一刻起,薛璎便进入了戒备状态,接连几天,一面紧盯朝堂动向,一面谨防平阳侯可能的动作,也没腾出闲来顾及什么卫一王,卫二王。直到第七日夜里,得到平阳传来的消息,说谢祁被人装在麻袋里捆回了城,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听闻这消息,唇角浮起笑意来,说:“倒算他能耐。”   前来报信的傅羽自然知道她在说谁,却突然垂了眼道:“殿下,还有个坏消息。”   她笑意一滞:“什么?”   “将谢祁捆回平阳的是有刀。魏左监为给他断后,已失去踪迹一日一夜了……”   薛璎蓦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第39章   眼下已入夜, 她本都躺下准备睡了,听闻好消息也并未表现得过分欣喜,然而此刻, 脑袋却霎时变得一片清明。   但她的声色仍旧平稳, 神情仍旧冷静,披衣起身, 到油灯下缓缓道:“告诉我详情。”   傅羽将得到的信报大致讲了一遍。   谢祁离开平阳后一路往东,大约原本计划渡海远逃, 却在常山郡附近被魏尝拦了下来, 随后双方正面交手。而初次交手时, 林有刀因脚程较慢,尚未到达。   也就是说,彼时魏尝是一个人。   他离开前说得不错, 没人跟得上他,所以捎上大队人马的意义并不大。   对方势众,很快有人助谢祁金蝉脱壳,魏尝解决掉断后的一拨, 留下记号再追。如此交手两次后,林有刀到了,扛走了谢祁。但直到他带人回到平阳, 都未见魏尝跟上。并且,谢家护卫也没有。   薛璎闻言蹙起了眉头。   对方的目的在于保护谢祁,所以在清楚他已被林有刀带走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主动与魏尝纠缠。也就是说, 谢家护卫没跟上林有刀,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摆平了。   既然如此,他怎会失踪?   傅羽说:“咱们的人已经往交手地点附近搜寻了,暂时还未找到魏左监的下落。有没有可能,是他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无法留下记号?”   自然有可能。但薛璎前几天刚刚得知,他曾经演了一场多么宏大的坠崖失踪戏。如今这一幕,未免太过似曾相识了。   上次消失了十几天,这回,他又准备出走多久?   得知前因后果,发现其中疑点后,薛璎初起的紧张感消减下去。她的指关节一下下轻轻叩着桌案,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殿下?”傅羽不知她脸色何故变得这般,出言试探了一声。   她却只说了五个字:“尽全力搜寻。”而后重新踱回榻子。   傅羽本以为,按她得知魏尝出事那刻浑身紧绷的样子,怕要挑灯等消息了,眼下见她似乎预备就寝,倒有些不解,只是也不敢多问,替她熄烛后便退了出去。   薛璎却在一片漆黑里睁了一夜的眼睛。   谢祁被逮了回去,平阳的局势暂且稳定下来,这几天不得闲细究的问题,在面对魏尝失踪的消息时,再次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前几天,她已派出人手,对他当日提供的证据进行确认。   宗耀改名籍的纪录已被证实,正如魏尝所言,是在卫厉王假死当年;而钟氏一门与卫厉王生母的主仆联系,一样得到了印证;他口中那座府邸也确实存在,且恰在他逃离那处不久后被人转卖,显出销赃目的。   再加上此前的澄卢剑,以及除她以外无人知晓的简牍宝册,还有王锦与傅戈的态度……这些证据,魏尝实在不可能伪造得出。   所以她认为,他的身份没有问题。之所以成为无籍黑户,很可能是因卫厉王本人不欲暴露身份。   之后,薛璎又回忆了与魏尝的初见。她记得,他看见她的第一眼,神情很复杂。   他当初确实是来与她碰头的,但因半道遭人重伤,雪洞相见就成了偶然,所以他首先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又为目的终于达成而如释重负。再然后,因他与养子彼时命在旦夕,碰上她得了生机,便又险些激越落泪。   所以,他的表现除夸大了些外倒也说得过去。而夸大这一点,毕竟他有病是真的,情绪确实比她这时时刻刻像一碗水的人多很多起伏。   再然后,他跟踪她,救她,替她断后,伪装坠崖失忆,便都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接近她了。   那么,他的动机也成立了。   仍叫薛璎感到疑虑的,反而是魏尝的感情。   倘使他当真失了忆,因她收留而对她生出情愫,倒不难理解。可他明明没有,且城府,心机,头脑一样不缺,这样的人,不过与她相识寥寥几日,就说自己喜欢她到了可以抛却一切的地步。   会不会太狂热了点?   可能因为没体会过吧,相比人与人之间那点儿女情长的维系,薛璎更相信利益。所以她觉得,魏尝的感情是夸大其词了的。他兴许还是心系卫氏,说喜欢她,就是为了麻痹她。   既然如此,他如今使苦肉计,该是为了叫她心软,好得到她的原谅,以期继续待在她身边,实现振兴卫国的伟业。   想通这一点后,薛璎满心都是被人用花言巧语蒙骗的恼意,整整一夜不曾入眠,以至晨曦未露,傅羽来与她回报最新进展的时候,她感到头昏脑涨,身心都很不舒畅。   傅羽说,还是没有魏尝的下落,又问她精神头瞧上去很不好,昨夜可是没歇息好。   她点头承认了,而后说:“不找了。”   “啊?您知道魏左监在哪了?”   “不知道。可这是苦肉计吧。”   之前查探证据一事,就是傅羽着手办的,所以她清楚魏尝的“罪孽”,闻言问:“苦肉计?为了得到您的原谅?可对您来说,原谅得建立在信任之上。这么耍心机,被您拆穿,应该适得其反吧?就像眼下这样。”   傅羽这话一语惊醒局中人。   是了,疑点那么明显,他又有过前例,碰上薛璎这种遇事必先冷静分析的人,倘使真使苦肉计,绝对就是被拆穿的份。   就像眼下这样,完全适得其反。   魏尝既然聪明,就不可能不明白这个后果。   薛璎愣了愣,飞快下了榻:“那他失踪是真的?”   傅羽摸摸后脑勺:“原来您昨夜突然不担心了,是觉得魏左监使了苦肉计?微臣一直以为是真的,记挂了一整夜呢。”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嘴唇开始发颤。不知何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离开公主府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昨夜非但不担心,反倒感到厌恶和生气,确实是因为觉得他使了计。可是现在,要她作出他当真失踪的假设,她怎么觉得,自己宁愿被他戏耍了……   因为失眠一夜的缘故,她精神很不好,脸色微微苍白,出口声音也发了哑:“搜寻没有丝毫进展吗?”   傅羽忙给她斟了一盏茶水,叫她润嗓,边说:“三处交手地点,都发现几件淬了毒的暗器,是对方的。”   傅羽一句句慢慢介绍暗器的种类,薛璎却开始不停喝水,越听喉咙越干,到最后干得冒火,连水也压不下去。   傅羽说完,久久没听见她的答复。   半晌后,她才道:“加派人手,继续搜,仔细点,一个角落也别放过。”   她说完才发现自己讲了一句废话。即便她不说,她手底下的人也有这样的自觉。   但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   魏尝说他单枪匹马惯了,她却恰恰相反。她从来不是个能够单枪匹马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她确实担心他了,却也不可能头脑发热,一骑快马赶到事发地点,亲自去找他。   平阳不太平,她去了就是以身犯险。她的身份,她肩上的责任不允许她任性冲动。   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喝水,维持镇定。   傅羽见她状态不好,应下后说:“您之前就已经绷了好几日,赶紧再歇一觉吧,有进展了,微臣第一时间跟您说。这节骨眼,您可千万别病了。”   薛璎点点头。看,她连病倒也不被允许。   她扭头回了榻子,强迫自己休息。但越是不想的事,越是要来。待她终于因疲倦陷入沉睡,却发起了低烧。   醒来的时候,她头重脚轻,看见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孙杏儿捏着块湿帕,在给她擦额,见她睁眼,说道:“殿下,您烧病了,已经睡了一天,您要吃点东西吗?”   她捏了捏眉心,觉得乏力,也没胃口,但还是点点头,知道自己必须吃。   孙杏儿吩咐婢女准备吃食,随即听她哑着嗓子问:“阿羽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呢,殿下。”   她“嗯”了一声,又问:“谁来给我诊的脉?太医?”   孙杏儿摇摇头:“傅姐姐说不能传唤太医,眼下朝野不太平,您生病的消息传出去不好,所以请了别的医士。”   薛璎点点头说“好”,说完又似突然记起什么,费力将自己撑了起来,说:“为什么不请宗太医?”   “傅姐姐说,宗太医以后不能用了……”   她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这次可以用……把他叫来,给我诊脉,快点。”   孙杏儿不明白向来从容不迫的薛璎怎么突然急成这样,赶紧叫人快马加鞭,连夜去请宗耀。   宗耀来了,见她病倒,一阵慌手慌脚,替她诊脉时,手都是抖的。   薛璎整个人都裹在被褥里,一边却还在问帘子外的傅羽:“有魏左监消息了吗?”   宗耀闻言,手抖得更厉害。   傅羽答:“没有,殿下,已经两天两夜了,您得做好准备。”   薛璎沉默一晌,哑声哑气道:“明日一早再没有消息,我就亲自去平阳……”   宗耀慌了:“殿下,平阳路远,您这身子撑不住风餐露宿,马上颠簸的。”   她把手抽回来,赌气似的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而后翻了个身,往里侧一转,“你开了药方就回去吧。”   宗耀只得默默退下。   待他走远,傅羽悄声靠近薛璎,说:“殿下,您还是怀疑魏左监可能使计?”   薛璎抿了抿嘴。她不知道。又过了一整天,至今消息全无,也没找见尸首,她自然又往苦肉计的方向想过。   只是,与其说如今是怀疑魏尝使计,不如说是希望魏尝使计吧。   既然如此,就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让宗耀知道她病了,看魏尝会不会现身。   她没答话,只说:“不论如何,搜寻一刻也不要停。”说罢便因着实无力,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又是破晓时分,她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似乎有谁非要闯进来,却又被谁拦着不让,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刀剑相击的脆响。   她摁了摁太阳穴,将自己支起,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就听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接着,一股兵甲气息迅速蔓延靠近。   薛璎抬起头,看见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满身风尘仆仆的魏尝。   她一瞬恍惚,随即清醒过来,苦笑着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泪随之落下,哽咽着说:“魏尝,你行啊……” 第40章   她并未打算真去平阳, 昨夜不过与傅羽一道,在宗耀跟前演了出戏,结果就套出了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魏尝。   现在真相大白, 证明他又在骗她。   实在是好手段啊。知道自己此前的不诚恳, 已令她难以信任,所以刻意露馅, 叫她一开始就怀疑他使了苦肉计。之后,又料准她会因疑点太明显而自我否定, 深陷于误会他的内疚与自责, 从而放大对他的紧张和担心。   一招非常漂亮的“反其道而行之”。   他在逼她。逼她看清楚, 自己到底有没有对他动心。逼她选择,究竟是被他欺骗更难受,还是看他死更难受。   然后她看清楚了。   在无法确信他是不是使了计的情况下, 她更希望他在骗她,宁肯被戏耍,也好过到头来发现他真的死在了平阳。   他赢了,而且赢得有点残忍。   换作一般姑娘, 受骗到底也就罢。偏薛璎活得清醒,结果就是眼睁睁目睹自己被泥沼拽下去,越拽越深, 无法自拔。   “算计我高兴吗?”她的眼泪一路顺颊落下,最终挂在下巴处,凝住了一般悬而不落。   魏尝知道她在委屈。委屈他就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把她逼成这样。   他杵在她榻前, 身形也似凝成了一块石头,攥着佩剑的手却一直打颤,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其实他的脸色一样不好看,毕竟几场恶仗是真的,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加之来回奔波,眼下简直面如菜色,毫无精神可言。   但顿了两个数,他还是扔下剑,快步上前,大力抱住了她:“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你生病了。”   他声音又低又哑,薛璎不知何故忽然泪如泉涌,被他抱住一瞬便伸出去推阻的手也停在了他身前咫尺处。   拔刀入里护驾的一群羽林卫见状猛然刹停,齐齐捂上眼一个急转身退了出去。跑得最慢的一个,差点被门槛绊跌,最后非常贴心地替俩人阖上了门。   四面重归寂静,薛璎的下巴微微仰着,搁在他肩窝,眼泪止住了,嘴角却浮起冷笑:“我生病了,你不是更该高兴吗?”   将她耍得团团转,叫她担惊受怕成这样,他多能耐,看戏看得多愉快。   魏尝却摇摇头,轻轻拉下那只抵在他胸前的手,将她揽得更紧:“如果我高兴,就不会这样来了。”   他承认这次过火了,因上次“坦白”之后,深知自己一时难再得她信任,怕回去后仍不被原谅,就此失去她,所以迫切地想拿感情绑住她。   毕竟他不相信,她对他没有丝毫动容。   只是他本打算做戏到底,待时机成熟再以重伤姿态“被找到”,保证手脚干净,结果一接到宗耀信报,脑袋一懵,什么都没想就拼命赶了回来。   哪怕后来路上,他大约也猜到了,薛璎不该再用宗耀,这恐怕是个圈套。   薛璎当然也想通了这点,本该又气又恨,临到头却又不知要对他“自毁长城”的行径作何态度。   因为她瞧出来了,他手段用尽,却还是出于喜欢她。不是为了什么卫国兴衰,家族伟业,就是喜欢她,所以才一听说她病了就慌得露马脚。   两败俱伤之后,谁的心思都没藏住。过家家似的闹了一场,结果是俩人傻子一样抱在一起。   抱在一起。   薛璎终于反应过来,重新抬手推他。   魏尝松开胳膊,知道她回神了,不舍搓搓手,而后试图缓解她眼下的不自在,给她个台阶下,转移话茬问:“喝药了吗?”   她提高被褥,遮住里衣,与他隔开距离,冷着脸说:“没有,你的人开出的药方,我怎么敢用。”   不料她话音刚落,拆台的却来了,孙杏儿端了碗汤药入里请示:“殿下,药照宗太医的方子熬好了,您趁热喝。”   她一噎,放下纱帘,背过身去:“倒了,不喝。”   孙杏儿皱皱脸:“可您明早还得上朝……”   她话未说完,就见魏尝给她挤了个眼色,冲她手里那碗汤药勾勾手指。   她犹豫一下,轻手轻脚递了过去。   薛璎自然听见了身后动静,不等魏尝靠近,便已提声:“你也出去。”   “你喝了药我就出去。”他说罢来掀她帘子。   薛璎默了默,重新起身,见他在榻边坐下,低头嗅了嗅碗里汤药,说:“没毒。”而后摆出一副要喂她一勺勺喝的架势。   她现在也没心情问他怎么连毒不毒都嗅得出来,不想给他伺候,便一把端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魏尝噎了噎,说:“很苦的,你慢点喝啊!”   喝慢点,再跟他继续大眼瞪小眼下去吗?   薛璎再次躺回被褥,背过身强调道:“可以出去了。”   魏尝这时候不敢招惹她,替她放下纱帘,说:“对不起,又骗你。我就是太怕被你赶走了。”默了默,觉得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搁下药碗转身离开。   薛璎阖上眼,听他拾起剑一脚脚踏出去,隐约觉得他步子不如惯常稳健,似乎状态不佳,还没来得及辨出这番作态是真是假,忽听“砰”一声大响。   她蓦然坐起,掀帘去看,就见魏尝倒在了门边。   “你又来?”她下意识质疑他。   然而整整五个数,魏尝一动不动。   薛璎一把掀开被褥,赤足跑过去,探了探他颈项脉搏,冲门外道:“传医士来!”   *   魏尝被就近搬上了薛璎的榻子,在她的许可下。   医士替他诊过脉,又卸了甲衣察看,发现不少新鲜的皮肉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胳膊内侧,因知暗器有毒,他中招后直接拿刀子剜掉了一大块肉。   薛璎看见伤口时,轻吸了口气,扭过头去。   医士说,肉剜得及时,毒未入体,所以并无大碍,晕厥不过是连日奔波太劳累了,歇息歇息就行。   魏尝也的确没昏很久,醒来见薛璎已穿戴齐整,束起长发,背对他,坐在距榻一丈远的小几前处理公务,跟一旁傅羽交代事情:“这几本奏疏必须压下去。”   他坐起来环顾了一圈。还是她的卧房。但他记得自己晕厥之前,那边没摆小几。   侧对榻子的傅羽发现魏尝醒了,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的方向空戳了两下。   薛璎视而不见,继续说:“牢里那几个也看紧了……”   她只好继续戳。   “你干什么?”薛璎轻咳一声。   魏尝醒了,她早就听出来了,要她多什么事?   傅羽只好缩回食指,干笑:“手抽筋呢,您继续讲。”   薛璎却不记得自己刚才说到哪了,叹口气,挥挥手:“下去吧,晚点再说。”   傅羽颔首下去,原本侍候在不远处的几个婢女也相当有眼色地一道告退。   魏尝一见人走空了,紧了紧手中被褥,对着她的冷背脊解释:“我这回没装……”   薛璎当然知道他没装,很随意地翻看着公文,像没听见似的。   他只好再说:“你被子好香……”还配合语境,发出了一声深嗅的响动。   “……”   太受不了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回过头面露嫌恶,不想看他再染指她的被褥一刻,于是说:“下来喝药。”   魏尝总有办法叫她不得不开口说话的,闻言掀开被褥一角,穿靴下了榻,而后低头看了看身上干净清爽的里衣里裤,说:“谁给我换的衣裳?”   “反正不是我。”薛璎一指温在小火炉上的汤药,示意他自便。   “我知道肯定不是你。你叫别的女人碰我了?”他突然拔高了声,情绪显得有点激动,有点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薛璎眨眨眼:“没有。”又觉得那句“别的女人”怪怪的,说,“是别的男人。”   “……”   魏尝“哦”了声,稍微平静了点,又看一眼汤药:“我能不能不喝?本来也没大事……”   薛璎停下翻阅奏疏的动作,似乎想起什么,皱了皱眉,仰头问:“你之前那病不是装的吧?就一受刺激爱掰东西那个怪毛病。”   他杵在她跟前摇摇头:“不是。”   “这病怎么来的?宗太医说你以前喝了很多药,所以如今再喝类似的都不起效了,为什么?”   魏尝发现她话变多了。因为看他不喜欢喝药,竟能够联想到几个月前,宗耀说过的事。   原来她都记得。   虽然她问题一多,无疑会令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但心里高兴,脑袋也就活络了,他毫不犹豫说:“是遗传病。我父亲年幼时遭奸臣暗害,喝过很多不好的汤药,性情极易狂躁。这个你可以去跟王锦确认,想来他多多少少听说过。我出生后就遗传了一些症状,叫人医过。”   他解释完,看薛璎眉头紧蹙,便一指小火炉问:“我以前喝了太多药了,眼下能不喝吗?”   她回过神来,“哦”了声:“那就不喝吧。”而后继续低头看奏疏。   魏尝显得有点无所适从,生怕招惹她不高兴,请示道:“那我现在……?”   她抬抬眼皮:“坐。”   他就往她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真是一屁股,盘腿的那种。   大陈朝汉人中非常粗鲁的一种坐法,王公贵族见了几乎都要瞠目的。   薛璎自然也讶异地盯着他。   他只好挪挪腿,直起身板,意图改成端正的跽坐,坐到一半却被她制止:“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魏尝本也知道这坐法粗鲁,只是穿着里衣,下意识随意一些,何况腿上有伤。但眼下却坚持跽坐,讨好道:“你瞧着舒服要紧。”   薛璎被他这次回来以后,时时处处卑微到尘埃里的态度,弄得莫名有点焦躁,闭了闭眼说:“谢祁逃出平阳后,平阳侯就开始整装集结军队了,直到宝贝儿子被逮回去,才终于选择按兵不动。虽然以朝廷实力,平阳不足为虑,但与诸侯国动武非常忌讳,会引起一系列连锁事件,所以……”   她顿了顿:“所以你记大功一件,之后装失踪的事,功过相抵,我不追究了。”言下之意,叫他不要那么卑微讨好她。   她在用她那种恩怨分明,清醒冷静的方式赦免他。但魏尝却说:“你可以追究的。”   她觑向他:“不是说怕被赶出去?”   “追究怎么就非要赶人啊?你不用长公主的办法追究,用小姑娘的办法追究啊。”他叹口气,“比如……”   他攥过她的手,给她拧成拳头,抓着她往自己肩上捶了下:“比如这样,揍我一下。”   “这是挠吧?”她冷笑一声,抬起他左胳膊,照他那处被剜了肉的伤口比划了下,“这才是揍。”说罢就要一拳头下去。   魏尝霎时吓白一层脸,赶紧拽过她的手阻拦,不料她眼下低烧体虚,他又心急,用力过猛了点,这一拽,直接将人拽进了怀里。   夏衫单薄,俩人面对面贴上一瞬,几乎都能感觉到彼此肌肤的温热,当然还有战鼓一般的心跳声。   是两个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无比欢畅,像在赛跑。   薛璎憋着股气,不呼吸,不出声,慢慢往后退。   但魏尝却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把她拽得更紧,垂下眼,盯着她淡樱色的唇瓣说:“我给你揍,揍哪都行,不过能不能先吃个止痛药……”   她一愣之下抬起头,随即听见他的下半句:“……亲你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苦肉计和反苦肉计真好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掉苦,直接使“肉计”呢……露出了老司机一般的微笑。:) 第41章   无数桩血淋淋的惨痛教训告诉世人, 杀人之前,话最好不要太多。亲人之前,也是这样。   还没等薛璎说出个好不好, 房门就被人急急叩响, 一个沉痛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属下无能, 特来向您负荆请罪!”   是林有刀。   魏尝:“……”   薛璎抽手退开,拂了拂皱巴巴的衣襟, 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迎了出去。   但堂堂长公主, 为了个小小的羽林卫迎出去, 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背着荆条的林有刀见门忽然开了,差点吓得前倾, 一头磕向门槛。   他刚从平阳回来。   薛璎低头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问请什么罪,就听身后传来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是无能!是该请罪!我一个失踪了的都比你脚程快!你说你在磨蹭什么,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   被喷了一头狗血的林有刀保持着跪姿, 瞠目仰头,而后一屁股往后跌去:“鬼啊!”   其实也难怪他。毕竟他以为魏尝早已命丧荒野,眼下却见他一身白衣, 披头散发出现在一个并不是特别合适的地方。   魏尝的怒发冲着并不存在的冠,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门框上:“我鬼你个芝麻开花!”   薛璎看了眼足足晃了好几下的屋门一眼,指着他掐在门框上不停发抖的手, 警告道:“有病出去跑圈,别拆我卧房。”   他一噎之下丧了气,“哦”了声,一脚跨出门槛。   薛璎愣了愣,上前横臂拦住他:“真跑?”外边日头还挺烈的……   魏尝摇摇头,冷哼一声,低头一把抽出林有刀背上的粗荆条,双手抓住两端,而后抬脚,在大腿上借力一拗。   “啪”一下,荆条被折成了两半。   然后重复,再对折,又是“啪”一下。   “啪啪啪”连响几声过后,他在薛璎和林有刀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里,捶了两下胸口,无力感慨:“好像没用……还是不爽……”说罢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回屋子里,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薛璎几案上的简牍。   薛璎快步跟上去,一把夺回已经到他手中的竹简:“这是周相国的奏疏!”   魏尝再拿一捆。   她再夺:“刘御史的!”   他又拿。   “秦太尉的!”   魏尝深吸一口气,看了眼大敞的房门,快步过去,一把阖上,将从头到尾一头雾水的林有刀隔在了外头。   薛璎抱着满怀简牍跟上去,皱眉道:“你干什么?”   不料下一瞬他蓦然回身,一把拽过她胳膊,将她死死抵在了门上。   简牍散落一地,她后背砸上门板,一阵晕眩,随即听他小声恳求道:“把刚才没做完的事做完就好了……行不行?”   一门之隔外的林有刀虎躯一震,终于领悟到自己哪招惹上了魏尝,忙落荒而逃,不料一回头撞上个小人。   “哎哟!”刚走到阶下的魏迟险些被他撞翻,幸好被身后穆柔安扶住。   他大惊道:“魏小公子没事吧!”   这猛一嗓子吼得薛璎一个激灵,飞快从魏尝胳膊肘底下钻了出去,躲过他已凑到她嘴角的唇。   魏尝身前一空,恨恨闭上眼,整个人平平贴上房门,蔫了的金花菜似的,几个数过去才反应过来先前听见了什么,一把移开门,说:“我阿郎怎么了?”   魏迟却没怎么,一见他就蹦上石阶:“阿爹,你终于肯叫我阿郎了!”   薛璎之前并未把魏尝失踪的事告诉魏迟,怕只是虚惊一场,惹孩子白白伤心。所以他只当阿爹是办差回来而已。一别多日,之前怪他一走了之的怒气也消了个干净,乐得十六颗牙全露出来。   可一看儿子没事,魏尝心中那股难平之意却又上了头。   他忍耐着,扶住扑上前来要抱抱的魏迟:“你等一下。”说罢回头就去屋里翻找东西。   薛璎正在收拾地上简牍,耳根微微发着烫。要不是林有刀撞了魏迟,她方才竟鬼使神差一般,差点没拒绝他那种出格的要求。   她头疼地扶扶额,抬头见魏尝旋风似的在屋子里打转,质问道:“你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剑!我的剑去哪了?”   “架子上。”   魏尝扭头看见剑架子,一把取下剑,而后拔剑出鞘,大步冲出,找准屋门前一颗粗壮的大树就砍了下去,奋力砍了几刀,待树干被砍得一阵斑驳,才终于泄够了力气,遏制住了心底那股躁意,停了下来。   再扭头,却见魏迟吓得躲进了薛璎怀里。而薛璎正捂着他的眼,轻拍着他的背,一脸目不忍视的模样。   她的,她的镇宅老槐树……   魏尝轻咳一声,提着剑上前去,尴尬道:“那个,叫二位受惊了……”   薛璎低头看了眼那柄生生被砍破一道缺口的剑,拉着魏迟扭头离开:“先叫穆姑姑送你回去,别给误伤了。”待送他出院门,回来见魏尝还杵在原地,叹口气道,“伤口裂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见雪白的里衣果真染了几滴红。   薛璎走上前去,正欲吩咐下人请医士来,却被魏尝拽了手制止:“不要叫别人,我自己来。”   她觑他一眼:“你伤的是左手。你不是左撇子?”   “我右手也好使。”   薛璎便没再说什么,一努下巴示意他进屋去处理,结果在几案边坐下不久,就听身后传来个诚恳的声音:“你能不能来给我搭把手?”   她恼意顿生,回头道:“不是说右手好使?”   “我那是在倔强地逞强,看不出来吗?”   “……”是奸诈地使诈吧。   薛璎踱过去,见他已坐在榻沿褪了上衣,便替他拿起药布,在掌心摊开。   “你太高了,下来点。”   她放低了点手。   “人下来点。”   “人为什么要……”她话没说完,就见魏尝突然上蹿起跳,往她嘴角轻轻一啄,而后迅速归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取走了她掌心的药布。   薛璎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而被他啄了一下的嘴角,却像蚂蚁爬过似的痒起来。   明明该转瞬即逝,那余温却像一直一直在。   这人真是……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性子。   见她木偶人一般一动不动,他随意挥挥手:“好了,我自己可以了,你去忙吧。”   薛璎一声不吭,缓缓扭头,走回几案边坐下,对着简牍用力眨了眨眼,企图挥散方才那一幕。   魏尝在她背后,一个人无声笑得开怀。   他知道相较前朝,如今大陈的风气稍稍保守一些,以前俩人在没有名分时就干柴烧了烈火,现在却未必可以。   她对他不过初初起了些心意,要得她首肯太难了。他想尊重她,但这样下去,就蜻蜓点水啵一下,都可能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就仗着她舍不得缝他嘴,没脸没皮一点吧。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魏尝裹好伤,穿戴齐整,到她身边收了嬉笑道:“那个,我有个正事禀报。”   薛璎本已酝酿好赶人的话,听他用了“禀报”这个词,倒暂且收了回去,假意忘了方才那一啄,头也不抬,若无其事道:“说。”   他在她身边不请自坐下来:“林有刀来负荆请罪,请的是没保护好我的罪,但他应该带了我嘱咐他拿到的一样东西,就是方才给吓忘了……”   薛璎本道他是为拖延留在她身边的时辰,随口瞎掰的,不料真有正事,抬起头道:“什么?”   “我们这次没暴露身份,我叫林有刀逮到人后,找个便宜地方,逼谢祁写下自己遭歹徒绑架,急需赎金的书信,传回平阳,让他爹亲笔回信,说明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地点。所以林有刀应该拿到了平阳侯的字迹,还有他私下惯使的信笺样式,以及谢家的火漆图纹。”   薛璎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冀州那事,幕后黑手一定是秦太尉,但光靠这一次,扳他太难了,所以我不建议你执着于他,咱们先拿骠骑大将军开刀,模仿平阳侯字迹,信笺,火漆,给赵府投一封信。”   他用的是“咱们”,一种令人信赖的口吻。   薛璎眉头未解:“这事我得先入宫跟外祖父商议商议。”   魏尝看了眼她憔悴的模样:“你烧退了没啊,我陪你去。”   她觑他一眼,起身准备出门:“你自己好到哪去?”   “不行,主意是我想的,我就要跟去!我要到你外祖父跟前表……”表现表现。   薛璎剜他一眼,到底冲着那句“主意是我想的”默认了,由他跟上了安车。只是入宫换了轿,他就不适宜再与她同坐了,只好改为步行在侧,不料还未入二门,就见迎面也来了顶轿子。   魏尝轻轻眯起眼,知道这凤驾规制是秦太后。她身边还坐了一名女眷,金玉珠珰,浓妆艳抹,打扮得贵气。   正面相逢,薛璎的轿子不得不退避到一旁。秦淑珍一路都在与身边那娇滴滴的姑娘说话,似乎待到她跟前,才看清是她,唤停了轿子。   她一停,薛璎就又不得不下轿去,向她行了个礼:“母亲。”   秦淑珍笑笑,跟她打招呼,又介绍身边这位,说是她的侄女秦婳。   薛璎一听就知道,秦淑珍是叫侄女来见冯晔的,这是要往她弟弟跟前塞人了,便朝秦婳淡淡一笑:“冀州灾情未息,满朝皆素,表妹倒是穿得艳丽,一枝独秀似的。”   秦婳似乎被她说得有点难堪,不等秦太后抬手阻止,便已冲口而出:“阿晔喜欢我这样穿。”   “阿晔?”薛璎费劲想了想,“哪个阿晔?”   “当然是陛下。”秦婳一脸莫名其妙。   “啊,”薛璎故作惊讶,“我以为,表妹修得是好教养,不会直呼陛下名讳的。”   “你……”秦婳被她一堵,面上一阵恼意。   魏尝看她起了怒意,微微往薛璎跟前一侧,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但秦婳根本也不可能对薛璎做什么,见状正奇怪这羽林卫怎如此小题大做,抬眼见到魏尝的相貌却是一愣,之前的恼意都似不见了,连一旁秦淑珍打的圆场都没听见,光顾直直盯着他看。   薛璎瞧了眼她发直的眼神,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魏尝这人啊,就是长得太扎眼了。人神共愤的扎眼。   她心里叹口气,接了秦淑珍打圆场的话,而后目送她离开。不料那秦婳胆子还真大,待到轿子擦过魏尝身边,竟抬手拨下了头上玉簪,正好拨到他脚边。   秦婳惊呼一声,叫停了轿子,扭头朝魏尝道:“那谁,我簪子掉了,能帮我捡起来吗?”   被点到的魏尝木然看了眼薛璎。   薛璎扯扯嘴角,淡淡道:“捡吧。”   他“哦”一声,弯身捡起,正准备上前几步递给秦婳,却又觉得不对,停了下来,而后左右手捏住簪子两端,抬起脚,借大腿力道,用力一折。   “啪”一下,玉簪变成了两半。   就像林有刀背上的荆条。   薛璎愣愣眨了眨眼,低声道,“你做什么又犯病?”   魏尝摇摇头,一脸正气:“我没犯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是你的人,我在拒绝她。”   “……”   作者有话要说:  薛璎:可是现在……我要怎么替你收场?   魏尝:那就是你的事了。   顾导:P!明明是我的事! 第42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这么用的吗?薛璎轻轻抬起眼皮,看了眼秦婳怔愣的表情。   相隔几步远,魏尝的声音压得再低, 人家也拼凑明白了, 只是震惊于他徒手断玉簪的力气,一时反应不过来罢了, 片刻后一阵面红耳赤,转瞬又成青白。   很显然, 主动拨簪的秦婳对魏尝的态度始料未及, 此刻也十分下不来台。   薛璎捻起裂成两半的簪子, 上前几步递给她:“表妹落了簪子?”   她点点头,强撑脸面道:“不小心的。”   薛璎非常和善地笑了笑:“这玉簪质脆,落地就碎了。”   一旁秦淑珍也是和颜悦色, 扭头嘱咐:“还与幼时一样冒失,下回当心。”   睁眼说瞎话本就是上位者的本事。但秦淑珍却似乎没打算视魏尝若无物,说完目色渐深,看他一眼, 问薛璎:“这位是?”   这话也不过明知故问而已。   毕竟有点眼睛的,都瞧得出上回冀州漳水一战并非偶然,而是薛璎刻意安插亲信入军的结果。魏尝这位出身公主府, 一战闻名朝堂的羽林郎自然被秦家视为了眼中钉,身份背景早给刨过几刨,如果有祖坟,大概也被掏了, 可惜没有,查不到。   那么,秦淑珍根本不可能不认得魏尝。   薛璎答是羽林卫魏左监。   她点点头,艳丽的红唇一抿:“闻名不如一见,此等能征善战之将才,当是我大陈栋梁,区区羽林卫左监,倒显屈才了。”   魏尝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色,没有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能“犯病”,什么时候不能。   薛璎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也没接茬。   秦淑珍难免笑得干巴巴了点,叫轿撵走了,待回到长乐宫,四面没了耳目,才黯下脸来,冷冷问一旁秦婳:“叮嘱你打扮素净些,你偏花枝招展,教你谨言慎行,你连晔儿的名讳都敢提,你倒是存了什么心思?给她出挑错处来,你就开心了?”   “确实开心呀。”秦婳眨着眼无辜道,“可劲得罪表姐,她就更不可能叫我进他们冯家的门了。”   “你……”   秦婳伸出一双玉手,自顾自赏了赏:“我存了什么心思,姑母还不清楚?我就是不想入宫,不想嫁给陛下。您和阿爹还是劝姐姐去吧。说我和陛下年龄相仿,能得他欢喜,但您今日也瞧见了,他可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他。”   秦淑珍轻吸一口气,压下怒色:“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让秦家给人落下话柄。”   “话柄怎么了?阿爹那么厉害,没人敢动我们秦家。表姐不也只敢耍耍嘴皮吗?”   “你以为她真是靠了张嘴皮坐上这位子的?你为了不入宫,能故意出言得罪她,她为了将矛头聚拢在自己身上,保护陛下,自然也能故意出言刁难你我。你阿爹说得对,我不该再心软了,晔儿……已经不可能为我掌控。”   秦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瞧着自己刚染了蔻丹的贝甲,说:“既然如此,也别送姐姐入宫了,反正咱们趁早……”   “婳儿!”   秦婳住了嘴,吐吐舌头。   “方才姑母说的话,你好好吞进肚里,你那点小聪明趁早收了,方才对那魏左监动的心思,也一样。”   秦婳听到这里,搁下了细细巧巧的蔻丹指,说:“那魏左监是真俊啊,俊得还有几分可爱,难怪能入表姐眼。”她盈盈一笑,“他是什么出身呀姑母?”   “布衣出身,所以你尽早打消念头。”秦淑珍嘴角浮起几分冷意,记起自己先前主张薛璎婚配,却叫赵、谢、刘三家公子都给人暗下黑手,最终又被廷尉府定为悬案的事,讽刺道,“你表姐玩得起,你不行。”   *   秦家姑侄回到长乐宫时,薛璎和魏尝也快入了未央宫前殿。   魏尝悄声问她:“我刚才是被太后拉拢了吗?”说他在这位子上屈才,自然是暗示她能给他更好的了。   薛璎觑他一眼。怎么,人家随口一试探,他还当真了?   她笑了笑:“你在我这儿爬得慢,想另觅高枝,我也不留你。”   魏尝心里“哗”一声。瞧瞧,占有欲上来了吧。他摸摸鼻子:“都说是你的人了,我往上爬做什么,要爬也是往你牡丹裙下……”   薛璎停步回头,食指虚虚指着他鼻尖,以示警告。   他闭上嘴,随她继续入里。   冯晔正百无聊赖地看书,见薛璎来了,瞌睡跑个干净,亲自迎上来招呼她,待走近了,皱皱眉说:“阿姐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我就说你到了宫外必然日日操劳,更不懂得顾念自己身体!”   魏尝插嘴:“我的错我的错。”   薛璎剜他一眼,一脸“有你什么事”的表情。   魏尝轻咳一声,被她瞧得倒退两步,以示规矩。   冯晔却听进去了:“你的错?你欺负阿姐了?你把话给朕说明白。”   “那个,”他干笑了笑,当然不至于一五一十讲,“陛下,微臣跟长公主私下小打小闹而已,您问得这么清楚,叫人多不好意思……”   冯晔一噎。薛璎回头再瞪他一眼,随即单刀直入讲正事:“我没事,你说说秦婳那事,怎么人还跑未央宫来了?”   “这个啊,”冯晔顿时丧了张脸,“原本太后是叫我去长乐宫的,我就猜会是这种破事,找借口推了几次,结果人就上门来了。”   他说着,见薛璎脸色不大好看,哄道:“阿姐别生气,那也好啊,太后本不该随便出长乐宫,来这一遭,叫人知道了,也落话柄。”   “好什么好?”薛璎皱皱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是什么刀山火海的事,就都尽量顺着她。”   “怎么不是刀山火海?”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知道有些手段的,长乐宫是她的地盘,万一她给我下……那种药,再把我跟表姐捆一道怎么办?那我……我……”   冯晔满脸羞臊。魏尝握拳咳了两声,望头顶梁柱。   薛璎一噎:“你就瞎懂吧。不到万不得已,她敢对你下手?送秦婳上门,还不就为了再探你底线。这下好了,知道你翅膀硬了,日后才真要千方百计对付你。”   “阿姐你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没法跟她虚与委蛇下去了……”   魏尝见状,赶紧上来打圆场,过来人似的拍拍冯晔肩膀,而后跟薛璎道:“一国之君,多少双眼睛盯着,成天演戏确实怪累的,他还小,别怪他了。”   薛璎倒不料魏尝还有不跟她站在一线的时候,闻言踱到一旁,跽坐下来不说话。   魏尝到她跟前屈膝蹲下:“没说你错了,你是为他好,他知道,我也知道。但左右秦家这张脸皮撕定了,就算掩,又能掩多久?撕了就撕了,一了百了,万事有我陪你一起扛,就算他秦家今天真要反,我也给他摁回棺材板里去!”   冯晔突然有点感动,上前几步,险些声泪俱下,称呼也改了:“魏爱卿!你是朕的知音啊!”   魏尝啧啧嘴,心道能不知音嘛,他当年的境遇可比这孩子惨多了,也没个姐姐护他左右。   见薛璎还是不说话,他想了想,调侃起冯晔来:“不过陛下,您也别慌,稍后我给您拟个方子,您叫人照样制个香囊,配在身上,保证清气醒神,再毒辣的……那种药,也药不倒您。”   “哦?”冯晔目光晶亮,“世上竟还有这等良家好配方?”   薛璎这下果真舍得开口了,冲魏尝道:“你别瞎闹。”   “我没瞎闹,真有这种配方。”   “你怎么知道?”   魏尝冲她挤挤眼:“秘密,男人的事,你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得。   薛璎撑膝站起:“你俩慢慢研究我不需要知道的事,我去廷尉府找外祖父。”   魏尝“哎”一声,拦住她:“说好我陪你的。”   结果被冯晔一把扒拉住袖子:“魏爱卿别走,朕也很需要你!”   “……”   薛璎转眼就走得没影。   魏尝想了想,没追,跟皇帝笼络感情去了。待俩人将方子研究完,冯晔心里高兴,问他要什么赏。   他想要的,不需要皇帝给,本也不是为了讨赏而来,却有件事想打听。   薛璎如今已离他身份真相非常近,又太谨慎,他没法再向她套话,但心里一直很疑问当年那名陈国巫祝所言。   他记得,巫祝确实说,他此番逆天之举,绝不可向后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机便将重回过去,并无法再次改命。   他一直以来理解的“后世人”,是指在他那个年代尚未出世的人。譬如薛璎和卫飏便不可知情,而诸如宗耀和陈高祖这样与他同时代的人则没关系。   然而此番王锦的出现,却给了他一记提醒。   那天王锦的反应其实有点奇怪:起先很肯定地认出他,而后却迅速改口称看错,并在失言提及薛嫚身孕内情之后,悄悄透过眼缝看他。   这一切举动,让魏尝觉得,王锦并非真觉自己认错了人。而恰恰相反,他很清楚,即便是父子也绝无可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似乎认出了他,并在尽力替他隐瞒。   那么,王锦这个与他同时代的“当世人”,在“后世”触及到了他身份的真相,又该怎么算?很显然,他并未因此回到过去。   由此,魏尝联想到巫祝当年话中的矛盾。在解释不可令后世人知晓真相的原因时,他说:因为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恒定之理,泄露天机便是搅乱定理。   可难道给宗耀、陈高祖、王锦知道了,就不算搅乱定理吗?   再有,薛璎不知何故保留了一部分前世的感情与记忆,倘若她主动记起他,难道他也得那么无辜地被弹回三十年前?   这个巫祝的存在,简直就是个天大的漏洞!   魏尝心中不解,也悔恨当时心急,没弄个清楚,眼下只得向冯晔拐着弯试探:“是有个赏想讨,但陛下,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您可不能和长公主说。”   “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这样的,微臣有点喜欢长公主,就……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呵?上次跟朕说是像雏鸟一样依赖朕的阿姐,这回又变成有点喜欢阿姐,你别唬朕了!”   魏尝正要解释,忽见他叉起腰,说:“朕看你,明明就是爱惨了朕的阿姐!”   “……”一语中的。   他点点头承认,而后话头一拐:“但长公主对微臣,好像还欠点火候,微臣听说,朝廷三十年前有位很厉害的巫祝,呼风唤雨的,还能给人下那种……那种情蛊……”   冯晔一愣之下气得眉毛倒竖:“魏左监,你打朕阿姐主意,打到歪门邪道去了!你信不信朕告诉……”   他话说到一半,记起方才的君子一诺,把威胁收了回去,轻咳一声道:“总之你休想!”   “这么说,陛下也听过这位巫祝的厉害之处了?”   冯晔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摇摇头:“没有,什么巫祝,朕不知道。”   魏尝眯了眯眼,紧紧盯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宗耀说,巫祝一门,为已所用是好,为他人所用却是祸患,所以陈高祖一定已对他们赶尽杀绝。   但魏尝觉得这话错了。   陈高祖把大陈交给女儿,是为引他前来,叫他心甘情愿替她稳固朝堂,但难道这位拥有先知的帝王就不怕他魏尝或有一日位极人臣,联手薛璎,篡了冯氏的江山吗?   所以,陈高祖一定留了一手,把什么秘密交给了冯晔。   巫祝,果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这世上就没有我套不出的话,哪里不懂套哪里,顾导再也不担心我的学习,so easy~ 第43章   魏尝暂时没法再深入试探下去了。因为他不晓得小皇帝知道多少, 也不晓得这个秘密单纯只是陈高祖的敌意,还是也包含了冯晔的防备。   出于谨慎,他扯开话头, 与他一路聊去天南海北, 直到薛璎回来。   魏尝迎上去,问她顺不顺利。她点点头, 当下也没细说,嘱咐冯晔近来注意防备秦太后, 便转身打道回府。   待出了宫门踏上安车, 魏尝便沾沾自喜道:“方才是特意来前殿接我的?”   “你腿断了?还要人接。”薛璎觑他。   “没啊, 两条腿都好好的,”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含含糊糊道, “第三条也好……”   薛璎心里正盘算正事,没大听清,问了句“什么”。他立马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她现下没心情跟他扯嘴皮,手肘枕着窗沿, 手背撑上前额,便不说话了。   魏尝知道她近来担子重,如今又因冯晔与秦淑珍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忧心, 沉默一晌,搭腔道:“其实陛下已经很幸运了。”   薛璎微微偏过头去看他,随口道:“怎么?”   “你知道我父亲也是幼年继位吧?十岁登王,举目无亲, 群狼环伺,那才是真正的傀儡。你弟弟有你,已经很幸运了。”   薛璎闻言,似乎起了点兴致:“你父亲也不是一个人,公子彻就是薛嫚吧。”   魏尝没否认,顺势问:“你近来还生臆想吗?”   她摇摇头,见他松了口气似的神情,怪道:“怎么?”   他一时没藏好情绪,忙扯谎:“你老念我父亲,我不高兴,你不想了,我才放心。”   这人的心眼,估计连针也穿不过吧。   薛璎弯了弯唇角,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没解释,其实她臆想所见好像不是卫厉王,而恰恰是他魏尝。   因为眼角那一颗痣。   天底下再像的父子,也不可能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她确实对卫厉王与其君夫人的故事非常感怀,但她觉得,落湖当日脑海里所闻所见却不是他,而是魏尝。   虽然她至今不明白那是为何。   魏尝眼见糊弄了过去,不敢再把话茬往自己身上扯,转而道:“我问你件事,你认真答我好不好?”   薛璎眨眨眼,以为他又要讲什么喜不喜欢的,不料他却道:“你和陛下感情一直这么好吗?”   这话倒似把薛璎问住了。她想了想说:“母亲过世后,阿晔被养在太后那处,我则跟着阿爹,真要说形影不移的好,倒也没有。但他周岁就被封太子,那时候也常来阿爹这边走动,与我还是亲的。”   魏尝点点头,又问:“那你们从前可曾闹过不愉快?”   薛璎这下有点奇怪了:“问这个做什么?”   他大大方方承认:“关心你啊,但凡和你有关的,我通通想知道。”   薛璎默了默,倒也没拒绝答:“阿晔很少跟我闹脾气,唯一一次不愉快,是阿爹去后不久,我叫他小心防备太后。但他到底自幼长在她膝下,母子情分真真切切,起初不听劝,觉得我疑神疑鬼,直到我在卫境边上遇刺。”   魏尝“嗯”了声,说:“如果……”   薛璎偏头看他。   “我是说万一,有一日,你们姐弟或生嫌隙,或渐行渐远……你一定会伤心,但不要太伤心。”   她稍稍一愣,笑了笑,别开话茬道:“你这人还是不正经点比较自然。”   魏尝一噎。   瞧瞧,装疯卖傻久了,难得严肃一回还要被鄙夷。那他只好不正经给她看了。   他趁势抬臀,往她那边一拱,双手抬高撑着车壁,把她堵在角落,居高临下道:“这样自然?”   他这模样,看起来像只硕大的狗熊。   薛璎撇过头,嗤笑一声,不料他就这样倾身下来,轻轻揽住了她,垂着脑袋贴上她脸颊,非是坚持把方才没讲完的话讲完了:“……不要太伤心,因为还有我。谁都可能走,但我不会,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我一直追着你。”   这样毫不掩饰的爱慕太浓烈了。薛璎觉得自己被灼得微微发热,像烧还没退似的,连喘息也受了压迫。   她又推不开他了。   半晌,她侧了侧脸,离他稍远一些,难得有一回没无视他那些张口就来的情话,说:“哪有这么多辈子?”   魏尝追着重新贴上她的脸,笑着说:“真有。”   *   气氛一路暧昧到公主府附近,薛璎扛不住,吩咐驭手直接驶去后门。她要送魏尝回府,避免他老在她跟前晃悠,绕乱她思忖正事。   方才她已跟外祖父商量好,就按魏尝说的办法拿骠骑大将军下刀子。她现在要制定计划。   魏尝也没继续纠缠。毕竟油不能揩得太满,得给她留点空隙,叫她好好回味,才有助于下次得寸进尺。   倒不料他跳下车,正准备入府,却见魏迟从后门蹿了出来,扑上他说:“阿爹你终于回来了!我要去你家做客。”   薛璎闻声移开安车门,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魏迟身后的穆柔安忙解释:“小公子太想魏左监了,方才您一直没回,他眼巴巴在府门前站等,听说您的车往后头来了,这才又急匆匆跑来。”   薛璎下了车,摸摸魏迟脑袋:“后门靠里巷,安全一些,但以后不要随便跑去正门,给坏人瞧见,会打你主意的。”   她说罢又看了眼魏尝:“上回你办差走得急,我也没来得及跟你商量。飏世子那边,我仍旧假称你患了失魂症。他如今虽不像误会你是卫庄王后人那时一样忌讳你,但卫厉王后人这个身份,也未必真叫他搁下芥蒂。我的意思是,你如今也公务在身,常不在府,公主府守备更森严,就叫魏迟暂且留在我这儿吧。”   魏迟仰头道:“那我不能去阿爹家做客吗?”说完有点丧气,“阿爹什么时候才能叫薛姐姐做我阿娘?”   薛璎噎了噎,看了眼魏尝。   魏尝呵呵干笑一声,跟她商量:“我在府的时候,可以叫他绕后门过来,很久没陪他玩了。”   薛璎瞥瞥他,心道还不是他装失忆惹的,而后推推魏迟:“去吧。”   魏迟高呼一声,回头一个起跳,八爪鱼一样攀上魏尝。魏尝给他吓得一骇,张臂抱稳他屁股。   薛璎见状犹豫了下,叮嘱道:“你阿爹身上有伤,别太闹他。”   魏尝心头一个振奋,抢着说“没事”,抱着儿子转身往里,走几步又停下来,回身问她:“那边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我叫傅洗尘来,这事你别管了。”说完飞快补了一句,“歇着吧。”而后便扭头从后门回了府。   *   但魏尝是不可能不管的,翌日入夜后就在赵府附近守株待“傅”,眼见他飞檐走壁,将一封信投入了骠骑大将军赵赫的宅邸。   傅洗尘办完事下屋檐,离开巷弄,抬眼看见个黑影站在巷子尽头,手便摁向了腰间佩剑,待看清人脸,才松了口气,到他跟前压低声问:“魏左监来这儿做什么?”   “她不放心,叫我来看看。”魏尝露出公事公办的微笑。   傅洗尘稍稍一错愕。   他笑起来:“骗你的,是我不放心。你看我盯你这么久,你都毫无察觉,要换作是对手耳目,这计划岂不败露了?”   傅洗尘被他说得沉默下来,半晌问:“你方才藏身何处?”   魏尝轻轻拍拍他的肩,大方示意他别灰心:“不告诉你。走了,下个地方在哪?”   他跟上去:“郊外半里坡。你要是没得长公主命令,还是别跟去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我违背了她?”   “长公主说她今夜会亲自去。”   魏尝一噎,叹口气:“那只好明着来了。”   傅洗尘张口还要再劝,却被他竖掌止住:“大晚上的,她出门不安全,我是一定要去的,她若怪罪下来,我担着。”   傅洗尘只好不再说了。小半个时辰后,俩人出了城,到了郊野半里坡,果真看见薛璎已经在那处,带人勘察地势,布置陷阱。   夜已深,一旁羽林卫正给她举着火把照明。她借火光看清傅洗尘策马而至,正欲问他赵府情形如何,一眼瞥见与他并驾而来的魏尝,登时皱起了眉头,冲他道:“我叫你好好歇着了吧?”   魏尝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现在关心我,都这么光明正大了?放心,我没事。”   薛璎一噎:“随便你,有事也不关我事。”而后回头继续吩咐手下人,“那边两根树桩,拉根线。”   魏尝笑着翻身下马,帮她打下手。待一炷香后,布置得差不多了,又替她检查确认,说:“可以了,时辰也差不多了,隐蔽吧。”   薛璎扬扬手,示意羽林卫分散隐蔽,而后自己也和魏尝、傅洗尘一起矮下身,没入了道旁树丛,不料几人刚蹲下没几个数,寂静的林深处便传来一阵急急的马蹄声。   魏尝和傅洗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否定的眼色。   他们要等的人,不会来得这么快。   薛璎也发觉了不对劲,待听见来人下马后,焦急喊了句“殿下”,便直起身探了出去:“有刀?”   魏尝和傅洗尘也齐齐站起,异口同声道:“出什么事了?”   林有刀满头大汗,大步上前来:“魏小公子被人掳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慌不慌,小拳拳安抚你们胸口。 第44章   薛璎和魏尝几乎同一时刻想通了漏洞所在。——今夜出城之前, 他们都误以为彼此在府。甚至魏尝为避免自己行踪暴露,叫薛璎生气,离开时刻意绕行后门, 就连府内下人也未曾知会, 且临走还将宅邸内的灯火点得敞亮,制造了他乖乖在府的假象。   而偏偏昨日, 俩人才刚刚达成共识,允许魏迟于魏尝在府期间串门。   所以魏迟并非是在守备森严的公主府被掳, 而是相对宽松的魏府。   兴许是他见薛璎不在, 闷得无趣, 去对门找爹,被不知内情的魏府下人往里头引,且很可能引去了魏尝到过的后门附近, 才叫伺机在外的歹人钻了空子。   魏尝一脚跨上坡道,起身便要走,步子迈出,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薛璎, 像在征询她的意见。   薛璎迅速决断,与傅洗尘道:“你带人继续埋伏,务必保证计划顺利。”   傅洗尘面色发沉, 点点头:“您与魏左监放心去。”   她随即转头看向魏尝:“别担心,我跟你一起。”   魏尝喉咙底一噎。他以为,这种时候该是他安慰她才对。   “我去就可以了。”他说。   薛璎摇摇头:“对方是冲我来的,我不现身, 魏迟才危险。”   魏尝沉默下来,咬咬牙翻身上马。薛璎也没再说多余的话,与他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不必薛璎吩咐,城中傅羽早已领了公主府余下的羽林卫出动找人,林有刀在一旁接收信报,一边反馈给俩人,直到半个时辰后,得到了魏迟的确切下落:“对方车马往东郊去了,车辙印迹到毓山山脚处拐了个弯,明显由深转浅。”   车辙印迹由深转浅,说明车变轻了,由此直接的指向是:对方在山脚处卸下魏迟,将他送上了山。但这线索露得太明显,反倒说不定是对方故施疑阵,卸下了车内原本盛装的重物,令他们误道魏迟被送上了山。   林有刀道:“阿羽已带人兵分两路,重点一批往北继续追踪车辙印迹,另有一支小队上山搜寻。”   薛璎扬鞭不停,头顶被簪子束起的发髻因马上颠簸微微颤动,她想了想,问一旁魏尝:“你以为呢?”   魏尝面上像布了霜似的,平日那点嬉笑劲散了以后,这张脸搁夜色里瞧竟有几分瘆人,默了半晌沉声道:“上山。”   薛璎没反对,傅羽的判断是转了一个弯的结果,但狡诈之人却喜欢反其道而行,转一个弯后,重新绕回原处。   她点点头,吩咐林有刀传信傅羽,将往北追踪的人手撤回一半,上山支援,而后道:“毓山半山腰建有一所道观,本因地势空悬,两面临崖,便于观星,颇受观道人喜爱。四年前南边闹瘟疫,波及长安,道观接纳流民,结果不少人却在里头染上疫病,那处被视作不详,渐渐废弃了,如今已可随意出入,是易守不易攻,请君入瓮的好地方。”   魏尝“嗯”了声,说:“你一会儿跟紧我。”   她摇摇头:“分头行动。”   魏尝突然叫她:“薛璎。”   薛璎听见这称呼稍稍一滞,偏头看他。   “虽然我知道现在讲这些很不该,”他默了默,还是坚持说出了心里话,“但阿郎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舍不下他,才把他带来长安的。对我来说,这世上没人比你更重要,如果没了你,只剩我和阿郎,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垂了眼,没继续往下说。因为薛璎也不懂,他是怎样在没有她的地狱里活了整整五年。   薛璎目光微微一闪,嘴角浮起笑意:“我要是那么容易死,就不会活到遇见你了。”而后顿了顿,坚持道,“分头行动。”   *   薛璎领了一队羽林卫上到半山腰时,见道观隐没在夜色里,星火全无。三层高的红塔伫立崖边,笼在云雾间,越往里却越能感到一股压抑的气氛。   塔里有埋伏。   她步子迈得极缓,一身夜行衣,几乎与深重的夜色融为一体,边向前,边与身侧举着火把的林有刀低声道:“一层门内有一拨,大约二十人。二三两层护栏边埋伏了弓箭手。”她说着,稍稍抬起一丝眼皮,“二层八人,三层地势较窄,且高处风大,不利准头,应该只藏了四人。”   她说完便远远停了下来,叫林有刀手中火把稍侧一侧,将她整个人打亮至足够被对方看清的地步。   一层的门果真“吱嘎”一声移开。一名褐色短打的蒙面男子扛着个孩子出来,看身形是魏迟无疑,不过瞧模样似是昏过去了,嘴里还被堵了个布团子。   事出紧急,对方确实不可能找来个身形相似的替身,薛璎判断人无误后,皱了皱眉头,随即听那人开口笑道:“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望您莫怪。”   她笑笑:“是我深夜冒昧到访,岂有责怪之理。”   “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男子也笑了笑,但到底掩饰不了性急,招来门内其余手下到身后列队,而后道,“殿下若想带走这个孩子,便叫您身边人退后三丈,自行上前作交换。您放心,我等无意害您性命,只想借您一些时辰用用。”   薛璎不动声色往他身后红塔掠了一眼,挥挥手,叫林有刀等人依言退后。   “殿下是爽快人,您袖子里的暗器,不如也请暂且放一放,免得伤了和气。”   她淡淡笑了笑,低头取出袖箭,搁到地上,一脚踢远:“还有什么,一次说完吧。”   “没有了,黑灯瞎火,还请殿下摊开手来,当心脚下。”   薛璎依言摊开手心,缓缓上前,一步步将自己送入了轻箭射程可及的范围,而后再进入重箭也可及的地方,直到男子身前。   男子掐了一把魏迟,将他弄醒,说:“小公子,长公主来接你了。” 第45章   魏迟给掐得嘤出一声来,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放到地上,睁眼一泡泪花,待认出近在咫尺的薛璎, 迷迷糊糊“呜呜”一句, 隐隐听着,竟像是“阿娘”。   薛璎一愣, 低头看他一眼,却因时机不对, 迅速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跟前的褐衣男子。   对面蒙面人似乎也有些疑惑, 但右手依旧稳稳锢着魏迟的肩, 左手则向她摊开,示意她上前来。   薛璎看了眼他粗砺的手掌。   似是瞧出她眼中嫌恶与不信任,他承诺道:“您抓着我手, 我就松开他了。”   魏迟闻言明白过来究竟,开始呜着声摇头。   薛璎低头道:“揉揉腿,看能不能走,有刀叔叔在后边等你, 你先和他回去,我天亮就回来了。”   她说完,再次掠了一眼远处的红塔, 将手缓缓递给了对面人。   男子眼底含笑,触到她指尖的一瞬,猛力一把推出魏迟,随即迅速收拢右手, 掌心一翻多出一柄匕首,横臂扼向她脖颈。却不料眨眼间惊变突生,下一刹,他眼前一花掠过一束乌发,紧接着颈前一凉。   几乎连痛都未察觉到,他的手就无力垂了下去。一样不属于他皮肉的硬物,生生刺入了他的喉咙。瞠目间,他甚至都没想明白,薛璎究竟是怎样做到一瞬工夫反手拔下发簪的。   薛璎脱困间隙,远处蓄势待发已久的羽林卫飞快涌了上来。男子身后二十余人大惊失色,拔刀杀向她,有人向红塔打个手势,急喊:“弓箭手!”   身后毫无动静。   薛璎侧身避开刀锋,将跌撞在地的魏迟一把搀起,一面带他朝后退避,一面淡淡道:“不用喊了。”   不用喊了。两层高塔十二名弓箭手,已被从后方攀爬而上的魏尝悄无声息全数解决。   有人不甘心回头张望,却只看见一支锐利的箭冲自己眉心直直射来,接着,一股热意由鼻梁骨蔓延至下唇。   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到血浆的味道。   魏尝高立塔上,神情冷峻,扬手张弓,一箭一人。   羽林卫很快将薛璎和魏迟拢在中间,围成铜墙铁壁一个圈。   薛璎蹲下身,取下魏迟嘴里的布团子,问他:“伤着哪了吗?”   他哇哇大哭,小手抱上她脖子,抽噎着道:“他们掐我屁屁!”又说,“里面还有死人骨头……”   薛璎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顺他脑袋:“不怕,没事了。”   事先抢占高地,局面几乎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刀剑声很快微弱下来,继而彻底平息。羽林卫开始清点、查验尸首,魏尝也搁下弓箭,从塔上下来,朝薛璎走去。   薛璎安抚了几句魏迟,把他交给林有刀,自己则到了起初那褐衣男子尸首边,扯下他的面罩,看了几个数,撑膝起身,扭头去寻之前被踢远的袖箭,正欲低头去捡,却忽觉背脊一凉。   “趴下!”魏尝的声音于同一时刻在右手边响起。   电光石火间,她一把攥起袖箭,猛然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便被堪堪赶到的魏尝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她的手穿他胁下而过,摁下袖箭轮轴,朝预感里冷箭射来的方向盲射一箭。   “叮”一声响,两箭于半空相擦,齐齐半途夭折。   红塔后方,一个黑影迅速闪过,随即消失不见。几名羽林卫飞快追击而上。   但薛璎现在顾不上这条漏网之鱼。   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即便被魏尝死死压在身下,胸腔内传来的砰砰响动也似随时要跃出嗓子眼。   她不知道,假使方才她反应慢一步,或者下意识选择的方向有一分偏差,这支箭将会射入他身体何处。   他甚至一手扶着她后脑勺,一手撑地微微弓起了背,似乎是为防止利箭穿透自己的血肉后再伤及她。   下一刻,俩人异口同声:“你怎么样?”   薛璎摇头说“没事”。   魏尝“嗯”一声,从她身上爬起,随即眯起眼仔细察看四周角落。   燃燃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容,照见他面上、眼底一片肃杀。薛璎出了片刻神,忽然走到他跟前,仰起头,拿拇指轻轻擦了下他的下巴。   魏尝愣了愣,低头看她。   “沾了点灰。”她淡淡解释。   魏尝却不知在想什么,得她主动亲近,该乐呵的时候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没说话。   *   回到公主府已是下半宿,薛璎刚一进门,就见傅洗尘身边亲信候在里头,看她回来,忙要上前禀报半里坡的情形。   她比了个嘘声手势,指了指一旁魏尝怀里睡着的魏迟,示意他入里再说。   魏尝向她作个口形:抱他回去,等会找你。得她首肯后,便转头送了魏迟回房。不料这孩子沾枕却醒了,嚎哭着不给他走,说梦里有白白的骨头。   他只好暂且陪他上榻,轻拍着他哄,半晌才妥帖下来,正要起身离开,却见薛璎悄声进来了。   大约是看他迟迟不去找她谈事,所以亲自过来瞧瞧。   幽微烛火里,俩人远远对视一眼。魏尝打个手势,示意她稍等,而后轻手轻脚掀开一角被褥,小心翼翼绕过魏迟跨出去。   不料这孩子今夜着实吓坏了,他这边一动,他那小手就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看起来将醒未醒,嘴里迷迷糊糊念着:“阿郎怕怕,阿爹不走……”   魏尝只好刹停了动作,看了等在门边的薛璎一眼,眼色询问。   薛璎点点头,示意他就这样别动了,随即转身离开,片刻后复又回来,取了笔墨与几片木简,大约意思是打算跟他写字交流。   魏尝见她似乎还预备搬张小几来榻边,忙竖掌止住她,而后无声指指榻子。   叫她上榻?薛璎眉梢微微一扬,飞快摇头拒绝。   他再比划了一番搬小几的动作,指指魏迟,示意那样动静太大,可能吵醒他。   薛璎沉默原地,一晌过后,叹了口气,半上半不上,在榻沿坐下,接着开始就着手边板砚内的墨,在木简上写字。   短短几行字,先说明了半里坡的情形。   傅洗尘那边的计划很顺利。   今夜这场守株待兔的“埋伏”,目的是为彻底拉骠骑大将军赵赫下马。   薛璎很清楚,冀州叛乱案背后的最大主谋是秦太尉,但他既敢这样做,便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平阳侯就是他准备的,最佳的替罪羊,可薛璎不接受,顶着朝野四方催促结案,恳求交代的声音,坚持拖延案情进展。   秦太尉无奈之下,也只好抛出第二个替罪羊。   但这个替罪羊却不是他主动准备的。他料定薛璎在无法一举扳倒他的情形下,一定会打他手下人的主意,借此打压他的势力,那么,他不必精心策划,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顺她的意,牺牲掉一枚己方的棋子。   今夜就是这个时机。而这枚棋子,就是薛璎挑选的骠骑大将军赵赫。   与受到挑唆、诱引,而在冀州小打小闹,动了点手脚的平阳侯不同,薛璎一早猜测到,身为秦太尉心腹之一的赵赫,必然是此番叛乱案的重要谋划者。   且作为车骑将军战败后,有机会夺取军功的直接受益人,他的参与程度绝不会浅,甚至极有可能,恰好是他出面挑唆了平阳侯。   也就是说,赵谢两家很可能曾有信件往来。只是那些信件皆已被清理干净,薛璎拿不到证据罢了。   而恰在此时,魏尝另辟蹊径,提出了一种解决之道。——对待恶人,不择手段就是最好的手段。没有证据,那就假造证据。   那封以平阳侯口吻投入赵府的信,说的是他已经知道狱中有人供出了他,并且绝不接受自己一方被牺牲的结果,要求赵赫必须救他,否则,他就拉整个赵家一起下水。   而这所谓“救他”的办法,就是让赵赫于今夜亥时到半里坡,交出一张详尽的北境兵防图,以此换他手中那些,俩人间来往的信件。   赵赫虽不至于傻得亲自前往,却也当真蠢到派出了一队亲信。   一队七人,包括一张货真价实的北境边防图,人赃俱获,连夜被羽林卫押送至廷尉府。   魏尝看完木简上的内容,点点头,而后提笔写字回应她。   薛璎累了一宿,眼皮发沉,见他动作慢吞吞的,便闭目养神,靠在床栏边等。   他见状,反倒刻意再放慢了些写字的速度,磨蹭着磨蹭着,直到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摸摸一旁魏迟的脑门,见他已然睡熟,便搁下笔墨和木简,长腿一跨,悄悄下榻,到了榻沿,脱下薛璎的靴子,将她轻轻放倒,抱入榻子最内侧,而后想了想,自己和衣躺到了魏迟的另一边,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来。   过去五年,真没想过还有这样幸运的一天。 第46章   魏尝连日疲惫, 一个人瞎美了不久就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天蒙蒙亮,才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惊醒。   他一个激灵醒神, 迅速支肘撑起。里侧的薛璎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下意识往声来处,也就是身边魏迟探身看去。   俩人动作间对视一刹, 随即听见魏迟响亮的抽噎声,一吸一顿, 看样子还没醒, 是又梦魇了。   而薛璎也反应过来, 低头看了看身上齐整的衣裳和轻薄的被褥,再瞧了眼外边天色,怔愣之下出口质问:“你……”   魏尝一边熟练地拍哄魏迟, 一边抽空解释:“你昨晚睡着了。”   薛璎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你可以叫我。”   “我哪舍得啊。”   他因过分理直气壮稍稍提高了声,魏迟被吵醒,揉揉含泪的眼睛, 第一眼便瞧见他,一头扑进他怀里,隔着衣衫蹭他硌人的胸膛, 破涕为笑道:“阿爹没走,阿爹真好!”   薛璎看看俩人,摁了摁太阳穴,当下也懒得追究, 掀开被褥道:“让我出去。”   魏尝不让行,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说罢悄悄挠了一下怀里人。   魏迟像被戳中什么穴道似的,一骨碌弹起,回身反扑向薛璎:“薛姐姐也没走,薛姐姐也真好!”   “……”   薛璎看了看自己被死死抱住的腰身,伸手便要将魏迟的两只小手掰开,忽听魏尝抢声道:“那把昨夜没商议全的事说完再走吧。”   她瞥他一眼,低头示意了一眼魏迟。   “他听过就忘了,不会往外讲的。”魏尝解释。   魏迟抬头看看俩人,拼命点头,而后一把撩起被褥,将自己裹进去,捂紧双耳道:“我不听,我不听。”   薛璎噎住,默了默,摘下他的被褥,说:“天已经亮了,让穆姑姑给你穿戴洗漱,我跟你阿爹出去说点正事,很快就回来。”   魏迟看了眼魏尝,见他点点头,就闷闷“哦”了一声,撅着嘴道:“那要很快。”   魏尝摸摸他脑袋,示意他乖。   俩人唤来穆柔安照顾孩子,转头去了隔壁书房,一路上,薛璎淡淡解释:“不是怕他说出去。”   魏尝想了想问:“那是?”   “我跟你讲过,我很小就被养在阿爹身边。那时候他觉得我年幼,平日里处理政务,有些无关紧要的事也不避讳我,但其实我都记得。那些不干净的,肮脏污秽的手段,全都记得。”   所以她永远比同龄孩子走得快一步,没有过真正天真单纯的童年。   魏尝默了默,“嗯”了声:“是我欠考虑了。”随她入里,阖上门后,又说,“说到阿郎,有件事跟你讲。”   他神情有点挣扎,薛璎察觉气氛异常严肃,放缓了动作回头看他。   他说:“阿郎不知道自己不是我亲生的,你别告诉他真相。”   薛璎稍稍一愣:“他之前跟我说,他是你的养子。”   “当时怕你查我并不存在的妻子,发现漏洞,所以才叫他这么说,他以为真的只是骗你,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总之我把他当亲儿子待,没有差别的。”   薛璎似乎不太认同,质问道:“你昨晚说谁都没我重要,一副二选其一便要舍弃他的样子,真是当亲儿子待的态度?”   他愈发正色起来:“我承认,如果非要计较个清楚,在我心里,你可能排在他前,但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二选其一的局面,所以从没想过舍弃他。”他垂了垂眼,“叫他因为你陷入危险,是我的疏忽。但同样的,因为我把他带在身边,而叫你平白多了个软肋,多了个随时能被人捉住的痛脚,对你也很不公平。”   所以像昨夜那种情况,由他去救就可以了,不该叫薛璎冒险。交换人质的确是绝佳的反攻时机,可谁又知道,当时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发生,为人父、为人夫的他又是什么心情?   不是他不相信薛璎的判断和身手。这跟信与不信无关,哪怕肯定她能做到,他心里也难受。   他说完后,搁在身侧手紧紧攥成拳头,双臂绷为一线,如弓弦被拉成满月一般打着颤,后怕似的说:“我真的很怕自己不能保护好你们。”   怕同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薛璎沉默下来。   她昨夜确实看出来了,魏尝有心事,即便脱险以后,兴致也非常低落,但她当时只道他是心有余悸,并未想得如此深入。眼下换位思考,倒也觉能够理解。   他再怎么胸无大志,再怎么无所谓地位权势,临到这种关头,也会生出自尊,希望自己无所不能。   但她着实被他那种排山倒海一般的情感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好像她不过动了点心,他却已经能掏出心来给她一样。   她想了想,伸手轻轻掰开他攥在身侧的拳头,说:“为什么非得你保护我们?我有手有脚,难道就只有躺在地上任人宰割,和被你保护这两种选择?谁都不是神,谁都可能百密一疏,能并肩作战的时候,何必单打独斗?”   魏尝目光闪了闪,忽然伸手拥她入怀,说:“谢谢你。”   薛璎被他谢得莫名其妙,伸手推开他,怪道:“谢我什么?”   魏尝沉吟起来。   他是在谢谢她变了,变得能够且愿意与他并肩作战,而不是一盅毒-药一走了之,以为那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他想了想说:“就……谢谢你没怪我昨晚擅自行动。”   薛璎嗤笑一声:“谁说没怪?先来商量正事。”   她说着,踱到几案边坐下,示意魏尝坐在她对头,而后道:“你以为,昨夜那批人是谁?”   魏尝皱了皱眉:“太巧了,与你设套捉拿赵家亲信的时机恰好重合,说与此事无关,绝不可能。但下手之人却又不是骠骑将军那边的。他要是有本事瞧出这个局,后来就不可能上当。所以对方是秦家,秦太尉的人。”   薛璎“嗯”了一声,她也是这么想的。   赵赫身居此位,头脑虽不如秦太尉灵光,但早些时候征战四方,助先帝平定天下,也曾为国为朝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不说一呼百应,多年来却积攒了不少威望,亦收拢了一批愿意归心于他的士兵。而这些人,不会不清楚他和秦太尉的关系。   如今秦家选择舍弃他,多多少少对他手底下的人有所忌惮。对秦太尉来说,理想的结果是,舍弃赵赫的同时,又不与那些士兵为敌,或者更理想的,将他们纳为己用。也就是说,他得演出戏,向他们表明,他为保赵赫已经竭尽全力,并且正面得罪了薛璎。   在不明内里真相的士兵看来,昨夜那种情况,就像秦太尉临时得到了消息,但出于种种意外原因,没来得及阻止赵赫亲信,只好就近打入公主府内部,劫走魏迟,顺利支开薛璎与魏尝,只不过没料到傅洗尘够能耐,还是办成了事。   薛璎想了想说:“昨晚应该只是第一步。秦家还会继续使计,激化我与军中士兵的矛盾,比如……”   “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对赵赫下手,一则封口,二则嫁祸于你。”魏尝迅速接上,“赵赫昨夜已经入廷尉府待审了吧,那处守备如何?”   “暂时可以放心。但这是大案,从待审到判罪,时间相当漫长,能否天天夜夜保证他安然无恙,我也不敢说。不过退一步讲,我既然决定动刀,就做好了得罪那些将士的准备。对付他们就像治水,堵不如疏。”   堵急了易毁堤坝,慢慢疏浚、清理才是治本之法。   魏尝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平阳侯那边呢?”   既然眼下这关头,薛璎决定将刀锋偏向外戚,那么诸侯国就绝不能再出乱子,早在之前,俩人便曾达成共识:虽然平阳侯也非善类,却到底只是小兵小卒,宜缓后处置。   所以那封模仿他字迹的信件,在套出赵赫之后,就被傅洗尘毁尸灭迹了。而廷尉府那边本就由薛璎的外祖父主导,要对他的罪行瞒天过海也不是难事。   “还是按原计划保平阳侯,明赏赐,暗敲打,先将他拉拢过来。”薛璎道。   “那我去一趟平阳。这事需要一场谈判才能够火候。”   薛璎闻言面露犹豫,看了看他。   她知道这话不错,但……   “你刚回来没三天,就不怕累死在马上?”   魏尝有点憋屈:“你关心我就关心我,不能说点好听的,吉利的?”见她一脸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只好道,“哎,好了,我不累,替你做事怎么都不会累的。”   薛璎置若罔闻,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你累死了也耽误我事,还是让傅中郎将去吧。”   “得了吧他。他那脑子杀人放火,行兵打仗不差,但真不会说话。笼络平阳侯可就靠这三寸不烂之舌,你摸着良心说,当今世上还有人比我能讲?”   还有的话,怎么就他花言巧语哄到了她呢。   薛璎眉头紧锁,不说话。   魏尝笑起来:“这样好不好,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以后,就陪我睡个觉,我保证毫发无损,怎么也舍不得累死。”   “……”   薛璎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   什么叫……陪他睡个觉?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就……你想的那种呀。 第47章   这话真没法接。   气氛凝固了一刹, 薛璎神色淡漠,瞧上去是一惯的冷静,心底却并不安宁。   于她而言, 不止魏尝过分炽烈的感情叫她惊讶, 他那些仿佛与她相熟到了骨子里的赤-裸言语,一样令她感到无所适从。   对她这样惯常与对手拐弯抹角周旋的人来说, 直来直去那套反倒没那么容易招架。   魏尝显然深谙此道,一副厚脸皮配一张巧嘴, 仗着她对自己有所动容, 愈发肆无忌惮。   现在, 他甚至还赤诚地笑着,一双眼如星如月奕奕,好像自己方才不是说了什么出格的话, 而在宣告“我爱我的大陈,爱我脚下的土地”一样。   薛璎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将“陪我睡个觉”讲得那么赤条条,还脸不红心不跳。   她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微微一笑:“行啊。”   魏尝大骇,这下反倒不敢相信了,结巴道:“真……真的?”   她点点头:“你把这事办成了, 我屈尊给你守个夜又有何难?”   “不是守夜,是……”   他还要解释,却被薛璎打断。她语速很快,像要一股脑堵得他开口不能:“这差事不急今日, 你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再启程。针对你的具体去向,都城这边我会处理好,为确保行踪隐秘,我只给你配一队羽林卫,到时你看着使。”   魏尝“哦”了声,完全没把出使平阳当回事,心心念念着方才没说完的话,不甘心道:“那睡觉的事……”   “没什么事的话,”薛璎眼色含霜,似已忍耐到极点,一指门外,“你可以出去陪你儿子了。”   见她动怒,魏尝也不敢再提,只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先得寸再进尺,于是道:“我们一起去陪陪他吧?”   薛璎默了默,没作答。   魏尝见状企图以情动人,道:“他昨晚喊你‘阿娘’了吧?”   她“嗯”了声,记起了这茬,问:“你教他的?”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从小长在深宅,懂点事以后,常问自己生母是谁,我不忍心讲,一直含糊其辞。这回出远门就骗他说,咱们是去找阿娘的。”   他说到这里摸摸鼻子,似乎有点心虚:“当然,最开始只是为了哄他帮我接近你而已,后来我觉得你做他阿娘也挺好的,所以一直没跟他解释明白……”   薛璎微微一愣。难怪当初魏迟见到她第一眼喊她阿娘。她就觉他口中那套“做梦”的说辞是瞎编的。   她想了想,接下去:“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把我当阿娘看?也是因为这样,才尽心尽力帮你?”她被气笑,“魏尝,纸包不住火的,我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等他再长大一点,懂得多了,就会发现你在骗他,到时你怎么收场?”   “我也没说你这个‘阿娘’就是他生母,严格来讲不能算骗,再说了,只要你愿意待他好,是生母还是养母,又有什么要紧?”   养母……养母也得她嫁给他才能做啊。这人真是打得一手不要脸的如意算盘。   薛璎深吸一口气,不赞同道:“不行,我现在就去跟他解释清楚。”说罢起身就走。   魏尝没阻拦,放慢了步子跟在她身后。   俩人一回到隔壁,正吃早膳的魏迟就搁下了玉勺跑来,向魏尝张开双臂,示意他抱,边说:“阿爹回来了!”   魏尝抱起他:“嗯,你薛姐姐有话跟你讲,你好好听。”   魏迟点点头,搂住他脖子,眨着双水杏眼认真瞅一旁薛璎:“薛姐姐要说什么,阿郎竖着耳朵听。”   话茬一下被抛到薛璎这头,她张张嘴却噎住。   怎么开口?见魏迟一脸认真乖顺,她想说的话盘桓在嘴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她甚至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孩子看她的眼神,确实一直透露着一种过分的讨好与渴望。而现在,她却决定亲口打破他的期许和幻想。   “我……”   见她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魏迟歪着脑袋想了想,而后满脸惊喜地问魏尝:“是薛姐姐答应做我阿娘了吗?”   魏尝弯了弯唇:“阿爹也不知道,你听她讲。”   薛璎彻底颓败下来。   她说不出口。人非草木,她没法在一个孩子热烈欢喜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出那种残忍的真相。   魏尝这个老奸巨猾的,之所以没拦她,是因为早就笃定了这个结果。   薛璎很清楚,这一犹豫,她将就此成为魏尝的帮凶,与他一起把这个谎言圆下去。可看着魏迟高兴的样子,她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这样似乎也“无伤大雅”。   她恨恨看了眼底笑意正浓的魏尝一眼,而后朝魏迟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说,你阿爹明天又得出门办差了,没个十天回不来,我叫他今夜留宿府上陪你一晚?”   魏迟刚听前半句便颓然下去,待她说完又开心起来,搂紧魏尝的脖子说:“好啊!”又问,“薛姐姐也来吗?像昨天那样……”   “……”   房内收拾碗碟的穆柔安神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   薛璎捏了捏拳头,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干什么,谎话没戳穿,反将自己搭了进去,默了默说:“我不来。”   看魏迟眼色黯下去,她却又因得知了他将自己视作娘亲,不自觉生出“为人母”的责任感来,一面暗恨魏尝下了一步好棋,一面又只能往套子里钻,松口道:“但我会来跟你们一起用晚膳。”   魏迟拍拍手说“好”:“那我和阿爹等你!”   薛璎“嗯”了一声,扭头飞魏尝个眼刀子,说“还有事忙”,然后恨恨转身走了。   *   平阳那边的差事,对魏尝来说小菜一碟,薛璎叫他“准备”,其实也就是让他多歇一天而已。所以他干脆闲在公主府,陪魏迟玩了一整日的陶泥。   晚间薛璎来了,跟父子俩一道用过膳,要走时被魏尝留住,说大夏天屋里闷,一起乘个凉吧。   魏迟也眼巴巴望着她。她没法,心道那就乘一个吧,叫人备了些瓜果到庭院。   今夜无月,漫天星斗璀璨,银汉灿烂分明。院里植了驱蚊草,一片清净。   魏尝把魏迟抱在膝上,边往他嘴里塞瓜果,边跟一旁薛璎闲聊,说着说着,聊到了冯晔身上。   他问:“陛下婚配一事,你怎么考虑?前天那个秦婳,大概也就是秦家拿去试探试探他的,成不了事。”   薛璎眉梢微微一扬:“我手底下那些官员都支持阿晔早日完婚。按眼下情形看,他早得子嗣,的确有利于稳固朝臣人心,但他毕竟才十三岁,自己都还管不过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逼他。何况太后尚在,这事单凭我一人做不了主,只得暂且周旋着拖延。”   魏尝点点头:“是有点早了,当年我……”   薛璎偏过头来:“你什么?”   他因一家三口和睦融洽,心弦太过放松了,本想说当年他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六岁才与薛璎有了肌肤之亲,十七岁才成婚得子。   眼下被她质疑,忙准备打圆场,却忽觉臂弯一沉,低头一看,魏迟这小子枕在他身上睡着了。   薛璎顺他目光低头看去,指指卧房方向,示意他先抱他回去。   魏尝点点头,将魏迟抱回榻子,随即重新移门出来,与跟来的薛璎说:“我先送你回房再来看着他。”   “会醒吗?”薛璎朝里张望了一眼,小声询问。   “今天睡熟了,暂时不会醒,走吧。”   她点点头,跟他一道并肩往自己卧房走,边问:“刚才想说什么?”   魏尝本道这一页该揭过去了,正庆幸,不料她还揪着不放,只好解释:“哦,我是想说,当年我父亲也算早的,但好歹是十七岁才得子。”   薛璎“哦”了声,默了默问:“我见典籍上说,你兄长夭折了?”   魏尝险些没反应过来自己兄长是谁,愣了愣才说:“嗯,对,十来天的时候。”   “是意外?”   魏尝搁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颤,看她一眼:“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她回看他,借廊灯察觉他脸色不好看,摇摇头示意没什么,说:“是我唐突了。”   他一噎之下赶紧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怪你,真的。我的家事,你可以随便过问。”   虽然有一部分他不能答,但至少也能说九成真话。   见她一时没出声,他便自顾自答起来:“他的夭折不是意外。”   薛璎一愣,脚步一滞停下来。   魏尝跟着止步,随即扭过头来正视她:“还记得王锦的话吗?他说薛嫚是薛国派来我父亲身边的细作。”   她点点头:“记得。”   “这事不全是传闻,只不过薛嫚是被薛王室要挟的。”他滞了滞,继续状若云淡风轻道,“当年我父亲识破她女儿身,却并未处置她。她身边的薛人得知此事后,回报给了薛王。薛王深感意外之喜,心生一计,叫薛嫚不必再在我父亲跟前遮遮掩掩,找机会……”   魏尝没说下去,但薛璎却也懂了。无心插柳柳成荫,薛王意识到自己女儿在卫厉王心目中地位不一般,所以逼迫她引诱他,达成两国联姻。   “她和我父亲的那一次结合,并不是那么单纯。在她生产前十来天,我父亲意外得知真相,大发雷霆,当她面砸光了寝殿里所有摆设,一边厉声质问她。她竟然一句话不解释,悉数认下,强撑着没动胎气。”   “他发完火就走了,说自己再不愿看见她,叫她生完孩子就回薛国去。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第一次冲她动怒,冲她说气话,却最终连后悔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夏风燥热,吹过回廊,薛璎却打了个寒噤,觉得这风凉到了心里。   魏尝笑了笑:“其实他第二天就后悔了。他早知薛嫚代弟为质是被逼,自然该联想到这事也一样,只是十七岁时心气高,没法忍受自己一颗真心被弃如敝履,非不肯找她低头。直到她临盆那晚,他没忍住还是去了她那处,不过一直徘徊在外,没进去看她。”   “他在外面杵了整整一夜,天亮时知道自己得了个儿子,母子平安。他心中狂喜,却仍旧强忍着扭头就走,只是心里也已经清楚自己舍不下她,迟早会原谅她。他想,那就这样吧,再过几天,再让他摆几天架子,他就去找她求和。当时恰逢边关战事,他选择了亲征,想打一场胜仗,回来向她道歉,顺带讨功劳。”   “但仗没打完……”魏尝讽刺一笑,“他就得到了她的死讯。”   薛璎目光闪烁了一瞬:“是当时朝中那个太尉做的?”   他点点头:“但太尉的计策太拙劣了,薛嫚不可能瞧不出那碗汤药有问题,与其说她是遭人迫害,不如说是自尽吧。”   “我父亲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薛国要的,远远不止两国联姻。薛王要让薛嫚亲手除掉我父亲,扶植幼子上位,掌控卫国朝政。”   薛璎皱了皱眉:“可薛王怎能确保,她在有了母子维系之后,仍会受他摆……”她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明白过来究竟。   魏尝“嗯”了声,肯定她心中猜测:“所以薛王叫人弄死了那个孩子,就在我父亲离都的那日。薛嫚产后体虚卧床,得知时木已成舟。而她身边的薛人,换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逼她蒙骗我卫王室。”   所以,薛嫚才选择了一死了之。   孩子没了,自己的生父拿她生母的性命不断要挟她,逼她除掉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在得知这一切后,也不肯原谅她。   她的人生,如同永夜一样毫无光亮。   “可我父亲知道的太晚了,整整四年,他一直活在自责和内疚里,把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当作亲生骨肉养在宫外,对外假称儿子已经夭折。”   “为何是四年?”   “因为薛嫚是在四年后才下葬的。当年临死前,她将真相告诉了信得过的人,但那宫婢在见到我父亲之前就被灭口了。她兴许也隐隐料到此事,所以留了一手,在里衣内侧写了字,希望我父亲至少在收殓她时能够看见。但他迟迟没将她下葬,直到四年后才发现。”   “她……写了什么?”   魏尝看着薛璎的脸,几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记得,她说,孩子死了,我也死了,没人能再牵绊你。从认识你起,我好像就一直在说谎,可是勾引你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这次不骗你。   他哽了哽,没说下去,含糊带过:“不太清楚,我父亲没说。”   薛璎垂眼“嗯”了一声,心底不知何故一揪一揪地疼,静了半晌才问:“那后来,那个活着的孩子去了哪?”   “我没见过他,也不清楚他的下落。”   “他是被你父亲……”   “不是。”魏尝打断她,“孩子本身并没有错。整整四年,我父亲已经对他生出太多感情,就算知道真相,也早就舍不下他了。”   若非继承大统,血缘真有那么要紧吗?王室之中,多少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自相残杀,多少骨肉相亲的父母子女貌合心离。无法相亲相爱的人,哪怕有了血缘这一层捆绑,也亲密不到一起,而真正愿意彼此珍视的人,又何必算得那么清楚干净。   他淡淡笑说:“我父亲很喜欢那个孩子,就像……就像我也很喜欢阿郎。他没提及他的下落,兴许只是想他不被打扰。”   薛璎点点头,也没了追问下去的心情。得知卫厉王和薛嫚之间种种,已经叫她压抑得喘不过气。   她现在不太能够思考判断,只觉心里难受憋闷,堵得慌。   早知道,就不多问魏尝那一句了。   她叹口气:“我有点累了,先回房休息,你也去看着阿郎吧。”   魏尝却没立即转身离开,突然非常认真地叫住她:“薛璎。”   “嗯?”   她扭头到一半,回过身来,忽然被他一把揽在了怀里,又听他道:“我明天就走了,给我抱一抱,别推开我。”   薛璎下意识伸出的手停在原地,一晌过后,他的声音在头顶再次响起:“我们不要像他们一样好不好?”   她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们”是指卫厉王和薛嫚。   魏尝低下头,将下巴搁在她肩窝,摩挲了两下,说:“我知道你眼下的心思都在大陈,没工夫考虑儿女私情,我可以慢慢等,但我们不要有争吵,不要有误会,不管将来遇见怎样的人或怎样的事,我都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赌气,你也别像薛嫚那样放弃,行不行?”   薛璎喉间一哽,突然觉得内心酸涩无比,而她此刻身处的这个怀抱却宽厚温柔,像能抚平一切似的。   她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默了默点点头,说:“嗯。” 第48章   魏尝把她送回房就走了。   薛璎本道凭他一惯行事作风, 翌日临行前还得再来辞别一趟,结果倒是她自作多情,等觉得时辰晚了, 踏出房门一问, 才知他天不亮便已启程。   昨夜俩人没再说别的话。她每次碰上卫厉王和薛嫚的事都情绪反常,抱完他之后又觉懊悔, 所以后来一路都没开口。   也是临到这时,她才记起自己都忘了叮嘱魏尝一句, 去时路上注意刺客。   毕竟秦家大约也摸清了她接下来的路数, 绝不愿意她成功笼络到平阳侯。   但转念一想, 她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叮嘱之后,不过换来他一句没脸没皮的“把后背交给你, 我放心”。   所以薛璎也没派人捎口信,转而替他扫清后背。——她在朝堂上越是大刀阔斧,秦家也就越无暇顾及别处。   几天时间,薛璎彻底打垮了赵家。   原本半里坡计划实行前, 她对赵氏子孙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那个要求赵赫拿出北境兵防图的交易,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倘使他使诈,拿来一张假的兵防图, 或在信件到手后拒不交出,她应该会选择留他一命。   但他没有。   北境靠近匈奴,那处的兵防关系到整个大陈的存亡。赵赫为将多年,不会不知它的要紧。今日他能把大陈的命脉轻易交给平阳侯, 来日便也能为了身家利益通敌异族。他这番行径,已与叛国无异。这样的人,薛璎保不起。   她自认并非良善,身在此位,也做不得良善,所以将赵赫诸般罪行一一累上,再添一条通敌叛国,把假造的证据交给廷尉府与朝臣定夺。   长安霎时满城风雨。短短几天,曾是功臣集团中鼎盛门族的赵家迅速萧条下去,满门子孙家眷皆被捕入狱待审,等侯朝廷的宣判。   有人因此记起薛璎及笄大典上卜出的那句“将生两心”,一时竟不知是老天早早有意,还是上位者翻脸无情。   只是她到底还是存了一分情面,以替冀州百姓祈福为由,称罪不及小儿,且待庭审过后,凡愿意脱离赵家的无辜女眷,皆可在永不入长安的前提下得保性命。   魏尝回来那天,已是仲夏末旬。午后下过一场雨,疾雨之后,天急急放晴,蝉鸣复又聒噪响起,闹得人不得安宁。   公主府僻得清净,早先储存的藏冰也通通拿来解暑。薛璎没出门,在庭院里陪魏迟练武。   这孩子自打上回夜里被人劫走,就有了后怕,觉得该练练功夫,变得跟阿爹一样厉害才好。   这是好事,她当然也不反对,随手指派几个羽林卫教他,让他从扎马步学起,天天烈日下扎上两炷香,够打磨筋骨,又不至吃不消。   魏迟扎完马步,跑进廊下阴凉处,问薛璎讨冰酢浆喝。   她说“不行”,给他斟了碗温白水,又叫人替他擦拭满头的汗。   魏迟热得满脸通红,因这阵子日日得她作陪,亲近之下也就渐渐没了形,蹭着她胳膊一副打滚撒泼的架势,嚷说:“不喝这个,要冰酢浆,很冰很冰的!”   薛璎不为所动,低头看看他:“你阿爹以前许你喝?”   他脑袋一垂,下巴垫在她膝上,丧气摇头:“也不许。”   她把碗递到他嘴边:“那就老老实实喝这个。”   魏迟认命,就着她的手咕噜噜喝下去,喝完又冒汗,不久就在她膝上打起瞌睡。   薛璎将他抱起来,从一旁孙杏儿手中接过帕子,边给他揩汗,边说:“练完功夫,不能喝冰的,也不能马上睡觉。”   魏迟顺势搂住她:“可我困了……要么薛姐姐讲故事,我就不睡。”   他浑身黏黏糊糊,这么缠着她,其实真不太舒服,但她似乎也没在意,说:“我不会讲故事,你阿爹会,什么都编得出来。”   魏迟咯咯一笑:“薛姐姐,你想阿爹了,你今天一直说阿爹。”   她微微一愣:“我没有,只是你阿爹今天回来,我记着这桩事而已。”说完又问,“难道你不想他吗?”   魏迟摇摇头,小手抱着她脖子:“有薛姐姐就可以不想阿爹。”   薛璎失笑,又记起他将自己当娘看的事,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很想有个娘亲?”   他使劲点头:“像想喝冰酢浆一样想!”   她唇角一弯:“那你到底是更想喝冰酢浆,还是更想要娘亲?”   “我……”他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给我喝冰酢浆的娘亲。”   薛璎一噎,默了默道:“不能给你喝冰酢浆,不过如果你开心的话,私下可以叫我阿娘,但出了公主府就得改口。”   魏迟“哇”出一声,瞌睡都给赶跑:“薛……阿娘终于答应嫁给阿爹了吗?”   薛璎闻言刚要反驳,忽听墙外脚步声靠近,微微一顿之后,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可以给你当阿娘而已,反正我……”她垂了垂眼,抿唇一笑,“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   魏迟似乎没大听明白:“可是阿郎想要可爱的弟弟妹妹。”   她眨眨眼:“那就要请你阿爹找别的阿娘了。”   “不行!我只要阿娘一个阿娘,阿爹也是!那我不要弟弟妹妹了!”   魏迟急得蹬腿,像到手的鸭子飞了似的紧张。   薛璎一把摁住他:“好了,我随便说说的。”   “真的?”他撅嘴看了她一晌,想了想说,“阿娘给我亲一口,我就信。”   要换作魏尝,薛璎大概会说,他信不信关她什么事,但面对魏迟,却不好这样不近人情。她稍稍侧过脸,示意他亲。   魏迟心满意足凑上去,响彻云霄的吧唧一口。   这一下,就把偷听墙角的魏尝震出来了。   他大步流星入院,脸色沉郁,冲天井一站,说:“我回来了!”   薛璎看了眼他,“嗯”了一声:“看见了。”   魏迟也扭头看了他一眼,学舌:“阿郎也看见了。”   魏尝:“……?”   就这样?   他上前几步,强调道:“我走了十几天,回来了!”   薛璎点点头:“知道。”   魏迟:“阿郎也知道。”   “……”   魏尝的脸霎时黑得像下了层泥。   薛璎怕过了头,他又犯病,垂眼笑笑,放下魏迟,迎上前去说:“你的动向,底下人时时都在回报,差事办得不错,先去沐浴歇歇吧,一会儿给你样东西。”   魏尝本来听着她不咸不淡的口吻,正不舒服,听到末尾才一愣,登时露出喜色来:“什么东西?赏我的吗?”   “先去沐浴。”她叹口气,“阿郎身上的汗就没你这种味。”   “……”   大夏天的,他来回奔波也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出汗还真没点味道不成?他咬咬牙说:“你等着。”而后扭头走到魏迟身边,一把摁住他脑袋。   “阿爹做什么,要杀人啦,杀人啦!”魏迟死命挣扎。   他冷哼一声,说:“不做什么!亲你!”随即往他小嘴猛啄一口。   薛璎被这声响滞在原地。   魏迟的嘴,刚刚亲过她……   *   魏尝沐浴完出来,魏迟已被送回房午睡。   薛璎叫林有刀取来一个木匣子,说是赏给他的。   他打开盒盖一瞧,发现里头装了柄玄底金纹的重剑,看样式与澄卢剑相似,但镶嵌其上的雕饰却并非那等样貌凶煞的神兽,而是象征祥瑞的白燕。   燕羽轻振,云腾雾起,少了几分戾气。   他目光微微闪动,捧着剑匣的手抖了抖,说:“你给我打的?”   “我看起来像会打铁的人?”薛璎坐在一边翻奏疏,神情淡淡的,眼皮都没抬。   魏尝一噎,朝一旁傅羽挤眼色询问。   傅羽稍稍退后一步,确保自己不会出现在薛璎的余光里,才偷偷朝他比了个口形:她亲手画的。   魏尝嘴角扬起来,说:“好看,真的好看。这剑有名字吗?”   薛璎摇头:“我还没那闲工夫给把剑取名。”   “那你现在帮我取一个。”   他目光灼灼,薛璎感受到了,抬起头来,看看一旁林有刀:“这剑先过了有刀的手,让他取吧。”   林有刀挠了挠头:“殿下,属下大字不识几个,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薛璎不以为然,他只好抓着头发苦思冥想,最后眼睛一亮,说:“有了,我想到个寓意非常深远动人的,就叫……‘必胜’!”   魏尝:“……”   傅羽嘴角微抽:“殿下,不是我说,打这剑花了您府上一整年的开销,您别糟蹋了好剑……”   薛璎轻咳一声:“有一整年吗?”仔细算了算,说,“要真是那么贵重,扣魏左监俸禄来抵吧。”   魏尝摇头,诚恳道:“不行,我俸禄太低了,十年也还不完,不如还是‘身体力行’,给你干点更有用的事。” 第49章   这话一出, 屋里霎时氤氲出一股暧昧的湿气来。   傅羽和林有刀僵着脖子彼此对视。前者拿眼色道:溜吗?后者回她一眼:你先。   她挣扎片刻,闭了闭眼,说:“殿下, 微臣如厕。”   林有刀紧接着接上:“属下小解。”   薛璎瞥俩人一眼, 一努下巴示意他们去。   四面下人跟着作鸟兽散。薛璎振了振手中奏疏,不大友善地看了孤零零杵在她跟前的魏尝一眼。   他被看得发毛, 正准备拔剑的手顿住,无辜道:“这样看我做什么?他们自己要跑的。”   得了吧, 要说不是他厚着脸皮使心眼, 故意将人支开的, 她冯薛璎就改叫冯赖蒿。   魏尝怕她误会,又指天发誓道:“我就是嘴上说说,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说了,可以慢慢等你的。”   这话一出,薛璎又记起自己上回抱他的事情,脸上不善消减下去, 低头继续看奏疏了。   魏尝就知道怎样治她,喟然长叹一声,心满意足笑起来, 当下拔剑出鞘,细看内里,一时眼底金芒闪烁:“这是玄铁。不止你府上一整年开销,得够得着半个国库了。”   薛璎觑他一眼:“不纯的玄铁, 我从宫里头现取的罢了。”   她要有那闲钱现买一块纯质的玄铁,怎么不多救几个冀州百姓?又不是那种为美色昏聩的上位者,会将国库败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玄铁是域外人前几年献给先帝的,大陈朝没人买得动,搁在库房闲置落灰也是暴殄天物。薛璎的想法很简单,不浪费而已。就像之前她选择留下澄卢剑,也是因为觉得物该尽其用。   但魏尝的想法却不简单。光剑鞘及做工就花了公主府一整年的开销,再加上玄铁本身的价值,还有那份亲手制作兵械图的心思,薛璎简直是在把他往天上宠啊!   这种被人挥金如土养着的感觉,其实还蛮好的……   他动容之下感慨问:“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薛璎眨眨眼睛,以为举手之劳而已,毕竟上回将澄卢剑还给卫飏以后,她就动过这个念头,拖到现在才办,已经觉得自己不太上心。   但见魏尝抱着剑爱不释手,她也就没说发心的前因后果,只道:“论功行赏,天经地义。”   “这些年来,傅洗尘给你立的功还少吗?你怎么不赏他?”魏尝非要凸显他的鹤立鸡群,与众不同,抚摸着手中宝剑,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说,“真的对我太好了,好得我都想得意忘形……”对她为所欲为了。   薛璎有点嫌弃地瞥瞥他:“真那么喜欢,就去外头试试,我这儿还得看奏疏。”   魏尝如梦初醒,心道也是,点点头移门出去,兀自在廊外天井舞起剑来。   他离开时未阖窗门,行止间猎猎风声便顺着廊子一路传到薛璎耳畔。她低头看了一晌,觉得有点看不入眼了,到底把头扭向了窗子的方向。   魏尝恰好一个运斤如风的反手推剑,回过眼对上她目光,冲她沾沾自喜一笑,而后手掌一翻,将剑旋过一周,凭空挥出一道雷厉的劈砍。   大开大合,如上九霄。   薛璎撑腮看了一会儿,眨眨眼,提笔在木简上写了两个字:太霄。   魏尝使完剑,大汗淋漓回来,问她方才低头写了什么。   薛璎也不奇怪他一心二用的功夫,翻开木简给他看:“不是要剑名吗?随手取了一个。”   魏尝凑近她去看,笑说“喜欢”,想再靠过去一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她一下尝个甜头,低头却看自己衣襟都被汗浸得湿透了,又怕冲她鼻,退开了点。   但其实薛璎之前是随口说的。   魏尝不是那等五大三粗,膀肥腰圆的大汉,虽不至于像文士那般,流汗也流得雅致,但身上气味却不冲鼻难闻,反倒隐隐叫人安心。   她看见他小心退开的动作,回过味来,想自己之前那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正打算不动声色解释一下,却先听他说:“白沐浴了,我再借阿郎的净房洗一次,等会儿一起用晚膳?”   她便趁机道:“不洗也没事,歇歇等晚膳吧。”   魏尝眼睛一亮:“你不嫌弃我啊,那我能不能……”   “不能。”   她攥着奏疏,重新低下头去。   魏尝心底叹口气,没片刻却又重振旗鼓,说:“那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答应过我,说只要我把差事办成了,就给我守夜的?”   她抬起头来:“太霄剑还不够赏你?”   “剑归剑,你归你,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薛璎被气笑,她当时不过为了避免“睡觉”这个敏感的字眼,随口一说罢了,难不成他真要她趴在脚榻,给他守一晚眠?   魏尝像洞悉她心中所想似的,解释道:“想什么呢,我哪舍得你睡脚榻。只要你一个时辰,我们一起去高阁上看星星,就算是你答应的守夜了。”   *   薛璎到底也是言而有信的人,只好搁下政务,应了他。但高阁这地方,她并不是很喜欢,待被魏尝领到楼底,反对道:“大晚上爬那么高,给人当靶子?”   魏尝笑了笑:“有我在,谁敢?”坚持把她扯了上去,一边絮絮叨叨,“活得太正经,多没意趣,你长这么大,肯定都没爬过屋顶。本来打算今夜领你爬一回的,想想你肯定不答应,那就在这阁楼上把酒临风,凑合凑合。”   薛璎闻言一滞,临风就算了,还把酒?   她不会喝酒,沾了就醺,上回便因闻见魏尝身上酒气,晕晕乎乎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她滴酒即醉这事一直是个隐秘,毕竟上位者的弱点不能轻易给人知晓,所以估计魏尝也不知道,邀约她喝酒,大抵倒不是故意而为。   只不过就算不是故意,孤男寡女夜半对饮,也不太正经。   转眼上了高阁,上头几案边果真放了几坛子酒,看封坛顶花样式,似乎是长安的名酒陈酿。   她看了一眼后,干脆利落拒绝:“我不喝酒。”   魏尝自然也不可能强迫她,说:“我喝。”   她说“随你”,在凭几边坐下来,随即见魏尝起开酒坛,边解释似的道:“临回长安,平阳侯赐了我很多好酒,但我嫌重,都丢在半道了,现在有点嘴馋。”   薛璎瞥他一眼:“只有酒?”   他轻咳一声:“还有几个人……”   几个美人。当时是入住平阳的第一夜,平阳侯名为赏赐,实则试探,派了几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佳人,送到魏尝下榻处。   魏尝碍着笼络之需,得给足他面子,便没将美人赶走,而把下榻处让给了她们,自己爬上屋顶睡,翌日被平阳侯一问,跟他咬耳朵说了四个字:公主善妒。   都是明白人,打个呵呵眼,就心照不宣了。   魏尝瞅了瞅薛璎,撇撇嘴:“我上个茅房你都知道,这事你该再清楚不过,还问我,存心叫我难堪不是。”   薛璎扯扯嘴角:“你自己瞧不上人家姑娘,赖我头上?全平阳都要误会你我……”她说到一半没说下去,转而道,“还有,我看起来……善妒?”   魏尝摇摇头,边酌酒边道:“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凡事反个方向瞧,就瞧明白了。”又感慨,“你那口不应心的习惯,是病,得治。”   薛璎一噎,心道她有他毛病多吗?撇过头冷冷道:“我倒怕是你有病,无福消受那些个美人。”   哎。不愧是身居上位日久,真懂什么叫一击毙命。   魏尝果真哑了哑声,气鼓鼓道:“我为你守身如玉,你却骂我有病?我没病,我怎么可能有病!”   薛璎不理睬他,淡淡望天,一脸“谁知道呢”的神情。   他吃了哑巴亏,又不知如何解释,兴许也是借了上头的酒劲,愤然口出狂言:“我……我好用得很,夜御十八女是我不惜得做,但夜御你十八次还是可以的!”说罢拍拍胸脯,打出个嗝,“不信……不信今晚试试!”   “……”   薛璎没料到他给酒一刺激,连这种不入流的话也说得出来,愣了几个数,伸手夺过他手里酒坛子,斥道:“发什么酒疯?”   魏尝幽怨看她:“还不是你质疑我……”   她噎了噎:“行,你不用自证了,我信成了吧。”   不料他还是憋屈:“为什么不用自证?我知道现在不行,但以后也不行吗?”   薛璎默了默,搁下酒坛:“你下午都听见了,还问我做什么?”   魏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下午他偷偷靠近墙根,她一定发现了,当时看似是在跟魏迟说话,其实那话却是说给他听的。   她说,她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   他平静了点,神情严肃起来:“为什么故意给我听见那些话?”   薛璎看看他:“不是你说不想有误会吗?我及早跟你说明,如果你在意这一点,还能及时打住,早早止损。”   “止什么损?只要有你,什么都不是损失。我想要你,又不是想要个能够给我传宗接代的人。”他说到这里,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你能不能坦白告诉我,为什么不打算要孩子?” 第50章   以俩人当下不尴不尬的关系, 谈论这种问题不免有些古怪。但薛璎却并非临时起意。早在魏尝第一次与她提及“嫁”字时,她就想说这件事了。   毕竟双方父母皆已不在,他既然抱着那种想法待她, 她就有必要亲口跟他说清楚:她不打算要孩子, 或者说,她原来根本没打算跟什么人正经成婚。   就像魏尝所言, 她心底装了一整个大陈,所以儿女私情那一隅, 对她来说太小了。在她原本的设想里, 五年之内, 冯晔难站稳脚跟,独立理政,十年之内, 大陈难鼎盛繁荣,缔造盛世。   那么她的五年十年,就是为国为朝的五年十年。   魏尝的出现,已经是一个变数。一个让她觉得, 大陈有希望及早昌盛,而她也有机会尽早抽身的变数。   但孩子的事,她没打算动摇。   她沉默下来, 望着漆黑的夜色许久不说话。就在魏尝以为她大概不会答他时,却听她淡淡开口了:“这些话,清醒的时候不该说。”   魏尝愣了愣,一指酒坛子:“那……那来点?”   薛璎一噎。   他继续劝诱:“酒后胡言又当不得真, 你喝糊涂点再说。”   薛璎默了默,撇开他喝过的那坛,重新起开一坛新的,犹豫了一下,捧到嘴边,在他灼灼注视下,抿了一小口。   这酒应当不烈,但于她仍然冲口,清冽的酒液入喉,激得她稍稍一震,按捺了下才没咳出声来。   魏尝却像早知她不胜酒力似的,一只手已经等在她身后,轻轻顺了顺她的背。酒力没那么快上头,她看他一眼,而后捧起坛子,又抿了一口,准备再来第三口的时候,被他拦住了:“差不多了,再来上一口,你就该睡着了。”   薛璎现下还清醒,一下揪住他话里的不妥,问:“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从前有过经历,知道她的老底了。魏尝沉吟了下,道:“看你这样子就不会喝酒,可又不像容易耍酒疯失态的人,醉了大抵也就闷头睡呗。”   薛璎笑了笑,别过头去。   兴许魏尝说的没错,像她这样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连醉酒都闷着头正经的人实在太没意趣了。既然喝了酒,不妨给自己个台阶下,趁此松快松快。   她摆脱跽坐的姿势,改为席地抱膝,看了眼星子熠熠的夜空,指着头顶垂下的檐角说:“你说的对,顶上有盖,终归瞧不尽兴,屋顶上可能更好看。”   “想去吗?”   她没答,魏尝又保证道:“不会叫你摔下去的,也不会有伤人的暗箭。”   薛璎的酒意此刻有点上头了,慢慢将下巴枕在自己膝上,歪着头“嗯”了一声。   魏尝起身理了理发皱的衣裳,继而朝她伸手:“来。”   她勉强能走,被他一路牵到高处,最后由他托举着一抱,上了屋脊。温热的夏风迎面扑来,她竟然有点站不住,被他扶着才稳稳当当坐下来。   魏尝笑得有点狡黠,语气却变得像哄小孩一样,搂着她柔声说:“我不松手了,怕你掉下去,你也别乱动。”   那就不动吧。她现下反应有点迟滞,抬头看了眼漫天触手可及似的星辰,把脑袋枕在了他肩上,甚至浑身的重量都交托于他,而后闭上眼说:“因为我立过毒誓。”   意识到她终于趁醉给了自己一个开口的借口,回答起他之前的问题,魏尝笑意微微一僵,低头看着她问:“什么毒誓?”   一个说出来有点好笑的毒誓。   陈高祖临终当夜,将简牍之事交代完毕后,逼她以手指天,答应他,待他去后,她必倾尽全力维护冯氏正统,有生之年绝不叫大陈国姓易主,更不可背叛冯氏。倘若做不到,她所生第一个孩子,必将短折而死,且死后亦无处葬身。   那晚上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他枯柴般的手指攥在她腕间,沙哑着声说:“这是父命,也是皇命,你不得违背,现在就立誓。”   他执拗得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在她忍着腕脉剧痛,一字一句立完誓后,才放心阖上了眼。   薛璎立在龙床前,突然觉得好笑。那个毒誓,好像全然将她剔除在冯氏之外,没将她当成大陈皇室的子孙。   可她又不明白,若她当真并非冯家骨肉,阿爹为何肯将大陈交到她手中?毕竟朝中并非没有旁的能人,而这毒誓的漏洞也太大了。——她完全可以一辈子不生孩子,就不会为它所束缚。   薛璎半醉半醒,出口模糊,颠来倒去大致讲清了来龙去脉,随即隐隐感到搂着她肩的那只手一点点收拢,直至紧到她骨头都发疼。   她轻轻“嘶”了一声,想去推开魏尝。   魏尝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松开劲,虚扶着她慌神道:“对不起,我……”   他是太愤怒了,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他早便猜测陈高祖留了一手,但本想是在冯晔那处,却不料竟是双管齐下,还对薛璎也动了手脚。   陈高祖逼薛璎立下的誓言,针对的根本不是她日后的孩子,而是她在三十多年前诞下的,那个被薛家害死的亲骨肉。   他不知真相,以为经巫祝之手来到这里的魏迟就是那个孩子。所以在他看来,这个誓言不止对薛璎,还对身为孩子生父的魏尝具有威胁与束缚。   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薛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亲儿子,已经死了。   魏尝的眼底蒙上一层水汽,说:“做什么听他的?他叫你发誓你就发?”他说到这里恨恨咬牙,“那老不死的,一掐就死了,你掐他啊。”   薛璎闭着眼睛疲倦一笑:“他毕竟是我父亲,而且也没说错什么,我姓冯,受冯家饭食米露长到今日,维护皇室正统理所应当。再说,如果怕应誓,我不要孩子不就好了吗?”   她清醒的时候很少解释那么多。但听她解释了,魏尝又觉得心疼,胸口一抽一抽的,像被巨石碾过似的。   他低头,忍了忍道:“这么多年,他把你当冯家人了吗?你这样委曲求全,我会想杀干净冯家的。”   “我没有委曲求全,我不生孩子,就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真有一日……”她说到这里顿住,再开口已经换了话茬,“不管这誓言会不会应,我都不想叫将来的骨肉背着它过一辈子,这毒誓到我这儿断了就好,对我也没什么妨害……就是……”   “就是什么?”   薛璎到底有点迷糊了,似乎也记不起自己想说什么,半晌才眯缝着眼道:“就是得跟你说清楚,如果你在意这个,”她笑了笑,“还是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趁早找别人去吧……”   魏尝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我不在意。不过……其实可以生的。就算有一天,你打算颠倒他冯家的王朝,也是可以生的。”   他说完还以为薛璎会问一句“为什么”,却不料半天听不到声,低头细看,才发觉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叹口气,看了眼头顶苍穹,自问自答起来:“因为我们的孩子,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替我们铺好没有后顾之忧的路了。”   *   魏尝搂着她又坐了片刻,而后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下了屋顶,把她送回卧房。   薛璎果真连醉酒都很克制,一路醉得静悄悄,睡得妥帖又安稳,只是眉心一直微微蹙着,似乎是因临睡前说了不高兴的话题。   魏尝替她脱去靴子,但没动她衣裳,直接在她薄衫上盖了一层被衾,看着她紧蹙的双眉嫌难受,就伸手轻轻捋了捋,接着又把食指下移到她的唇,稍稍一抚就要离开,不料下一瞬,指尖忽然传来一下湿热。   魏尝像被烫着了似的挪开手,差点吓得从床沿滚下去。   亲娘啊,方才发生了什么?薛璎她,她舔……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她呼吸细弱匀称,明显没有醒,那为什么会……   这下意识的动作,是她做了什么梦?   魏尝震惊得无以复加,三魂七魄都飞了一半,像个傻子一样,又伸出食指凑到她唇边,结果等了半天都不见她再来一次,忍不住推了推她。   推了一次没见她醒,那就再重点推一次。   薛璎终于被他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却突然低低“啊”了一声,拽着被子往身上拉,然后说:“我穿了衣服?”   魏尝:“……?”   她本来就穿着衣服啊!难道在她梦里脱了吗?   “不是……”她有点浑噩,指着他说,“你……你也穿了衣服?”   “……?”   他也本来就穿着衣服啊!难道在她梦里也脱了吗?   魏尝瞠目结舌:“冯……冯薛璎,你告诉我,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璎:???   魏尝:??? 第51章   薛璎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神情现出几分迷茫,晃晃头,似乎在作回想, 待想清楚方才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便吁了口气松懈下来,眼神随之变得迷蒙, 再次阖上眼意欲睡去。   魏尝不听她把话说明白,心里痒得厉害, 蹦上床把她摇起:“说完再睡!”   薛璎半眯着眼推推他, 也不知有几分清醒:“头疼, 别吵……”而后又歪着脑袋倒下去。   “好薛璎,”魏尝急得连拖带拽,将她搂在怀里, “到你睡醒的时候,我就再也听不到了,你快跟我说说,只言片语也行。”   但薛璎却死活没了动静。魏尝几欲潸然泪下, 仰天长叹一声,只好将她轻轻放倒下去。   *   翌日天明,薛璎在一阵头疼欲裂中醒来。   两口酒而已, 于不胜酒力之人而言竟有如此威力,她睁开眼摁摁太阳穴,支肘缓缓起身,一眼瞧见搁在床沿的一只胳膊, 一愣之下朝底下看,便见魏尝斜靠在脚榻上,歪着脑袋睡得正熟。   晨曦洒入窗格映在他侧脸,叫他俊挺的鼻梁在床沿投落下一片阴影。他那么个大高个,佝偻着腰背,屈着腿,明明怎么瞧都不舒服的姿势,却睡得神情饱足。   但他怎么在这里?   薛璎皱皱眉,看看身上原封不动的薄衫及被褥,开始回忆昨晚发生的事,而后一个激灵震了震。   她昨晚喝醉以后好像做梦了。   梦见自己移开一扇门,入了一间燃着烛火的宫室,慢慢走向深处一张硕大的,掩着金色纱帘的床榻。宫室正中的三足鼎炉飘着袅袅烟气,她掀开纱帘时,目光不由自主往那方向瞧。   但床榻上的人却很快拽住她掀帘的那只手,将她一把带倒在了榻上,一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纱帐内略有些昏暗,她挣扎着从喉咙缝里挤出一句:“是我……”   与此同时,压制住她的人似乎也透过外边烛光看清了她的面目,一下松开了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她被掐得岔了气,呛了好一阵,咳得直冒泪花。   那人慌张地抚拍她后背,说:“对不起,你穿了裙子,我以为又是他们送来的人……”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她在满眼泪花里,看见他眼角的那颗细痣,还有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是魏尝吧,比起云泉瀑布礁石上的那个少年似乎长大了些,但却又比眼下年幼。他紧接着问:“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薛璎听见自己说:“我不想你碰她们。”   他似乎显得很无辜,且这无辜的神情放在这个年纪恰恰好,说道:“我没有,那个鼎炉里点了催情香,事先被我发现,叫我给偷偷换了,那些人还洋洋自得呢。”   她“嗯”了一声,眼光却再次落向那只鼎炉。   梦中的她似乎知道,那鼎炉里点着的,魏尝以为安全的香,其实还是催情的。只是起效很慢,慢到足够他在清醒时轰走别的女人,到她来了才发作。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今晚留在这里行不行?我不放心。”   他大概觉得她小题大做了,但却没拒绝,分了一半被褥给她,说:“大冷天也不多穿点衣裳,这样坐一晚,明天又得病了。”   “为什么要坐一晚?”她将自己裹进被褥里,“我不能睡吗?”   魏尝愣了愣:“你睡了,我一个人多无趣啊。”   她说:“你也一起睡,有人来了,会听见响动的,或者好歹躺下来。”   他默了默说“行吧”,扭头躺在床外侧,拱了拱她说:“里边暖和,你进去点。”   后边的情形,薛璎就有点稀里糊涂了。原本是很冷的,慢慢却燥热起来,俩人都睡得盖不牢被子。魏尝察觉不对劲,准备下榻去处理那鼎炉,结果被她缠住了手脚。   她说别走,她难受。   魏尝似乎也不好受,但头脑还清醒,骂道:“……那群狗屁倒灶的,真会算计人,还好这下是你,要真换了那些个脂脂粉粉的,我怕就中招了。”又说,“你别瞎磨蹭我,我去熄香。”   他说完便又要走,她却紧紧抱着他腰,说:“为什么是我就不中招?我也是姑娘家……”   他噎住,淌下的汗更多,似乎紧张起来:“你这时候瞎逞什么姑娘家!听不出我是在自欺欺人吗?你快松手,我要死了……”   她不肯松。非但不肯松,还将自己衣襟蹭开来贴上他的背。   魏尝一下就烧着,原本稳定的声色开始颤抖,不停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吐出来都是破碎的字眼。   烛影摇红里,她主动凑上去与他耳鬓厮磨,慢慢沿着他胸膛腰腹一寸寸下移……   回忆到这里,薛璎脑袋里噼啪一下炸开了白光,与此同时,对上脚榻边魏尝惺忪的目光。她下意识掩上嘴,眼神控制不住地往他下边飘。   魏尝估计也是睡蒙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顺她眼神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不妥帖之处,赶紧背过身遮掩起来,紧张道:“你瞅……瞅瞅瞅什么?”   见她掩嘴手势,又回忆起昨夜她舔他那一下,及那两句问话,他恍然大悟回过头,拿食指虚虚点着她道:“你梦到……”   薛璎突然暴喝:“你住嘴!”   “……”   他被吼得打住,眼见惯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气势一点点弱下去,脸颊浮起可疑的红晕,一直红到耳根。   她神情震惊又懊恼,一把拽起被褥,重新将自己裹进去,闷头说:“你出去,三天之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魏尝气噎,一骨碌爬起:“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你自己做那种羞人的梦轻薄我,翻脸不认人就算了,还叫我走?”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时候就该装不懂,给她个台阶下?   薛璎向来不是对自己所作所为遮遮掩掩的人,尽管恨得咬牙,兀自平静了下,却还是从被褥里出来了,冷冷道:“那又怎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别说轻薄你一个,就是来十八个活色生香的,我也消受。”   “……?”   魏尝惊得瞠目,义愤填膺道:“你还恼羞成怒了?”说罢跳上她的床,委屈道,“我就该趁你昨夜喝醉把你给办了……你把刚才那话重新说!”   薛璎当没听见,抬手把他搡下去:“十天之内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说罢扭头朝门外道,“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魏尝真被一群羽林卫架走了。   也是这下,他才晓得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而以前不管他如何上天入地都未被叉走,也仅仅是得益于薛璎的容忍。   但他这遭当真无辜,翌日上朝前,还顾忌着公堂相见算不算破她命令,拖了半天才去,从头到尾低着脑袋,双手交叉在前,争取不触怒她。   傅洗尘还以为他将差事办砸了才如此心虚,下朝后私下问他平阳的情形。   平阳的情形自然顺利。骠骑将军落马的事传到那边,平阳侯本就吓得膝软,却碍于嫡子没逃成,不敢轻易发兵,与朝廷撕破脸皮,一直忐忑按捺,直到见着自称长公主亲信,特来与他和谈的魏尝,心底才生出一丝希望。   魏尝先施礼,不仅头一晚在送美人一事上没直截了当损他颜面,翌日又与他讲,长公主早便发现平阳境内那座隐瞒不报的金矿,却一直未发声,这次更是压下了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力保他无忧。   又说她全然理解他酿成错行的原因,无非是见她此前对卫国有所动作,心中不安,才想搅乱冀州,而后借毗邻优势攒点功绩。所以这次如他所愿,她非但不追究他过错,还将把他视作协助朝廷平乱的功臣大行赏赐。   平阳侯听到这里便已心动,到底不是当真毫无头脑,一边是试图拉拢他的长公主,一边是显然卸磨杀驴的秦家,何去何从自有抉择。但他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膳,所以问魏尝,长公主需要他做什么。   魏尝言语机锋厉害,说明条件后见他犹豫起来,便开始施压,将平阳边防漏洞如数家珍一般抖出,听得他胆战心惊,不应也得应,只因自知就算决一死战,也毫无对抗朝廷的把握。   魏尝当下简单与傅洗尘解释了几句,随即见他面露疑色:“既然差事顺利,你今日上朝怎么那副模样?若你哪里得罪了长公主,还是与我说一声,我毕竟有责任管束你。”   他抽抽嘴角,气哼哼道:“这事不能说给你听,说了也不管用。还有,你很快就没责任管束我了。”   傅洗尘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问道:“为何?”   “因为你马上就要升官,替骠骑将军的位子,日后不再接手羽林卫了。”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   “看着吧,也就半个月之内的事。”   见他神情笃定,傅洗尘稍稍皱起眉头:“我父亲便是朝中大将军,一门两将,恐怕落人口舌,我还该与长公主说明此事……”   “别傻了,”魏尝打断他,“她还能不懂这个?你知道她现下的处境,倘若真心追随她,就别推辞来推辞去,枪林刀树也要上。你替她添筹码,便是叫她手底下那派官员更安心。”   “再说你父亲都多少年不管事了,就算缠绵病榻之前,也早早收敛锋芒,空套了个虚衔,为的就是给你铺路。你此刻不上位,更待何时?谁都可能落人口舌,但只要你父亲活着一天,就没人敢说你们傅家的闲话。”   为什么?因为傅戈是大陈朝象征荣耀的战神,是他魏尝亲手捧上峰顶的人。   傅洗尘沉默下来,半晌问:“你如今为我副手,我这一走,羽林中郎将一职无非落于你或右监,你得……”   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魏尝挥挥手打断他,唉声叹气道:“别提了,我把她惹了,升不升得了官还不一定。”   问题再次回归原点,他忍不住道:“你与长公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魏尝不肯说,傅洗尘也没法,接连几天都看俩人不太对劲,直至七天后接到薛璎命令,叫他护她出城一趟。   他问她去哪,得到的答案是道观。   他本不是爱多问的人,但魏尝当下毕竟仍是他下属,他生怕他做了什么糊涂事,因猜测薛璎此行或与这几日的反常有关,便向傅羽打听了一句。   不料她也是一头雾水,只说:“殿下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不得解,大概要去道观请卦问仙吧。”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我一定是全世界最无辜的男盆友了。T T 第52章   薛璎出行从简, 只捎了傅家兄妹,并且这回刻意透了消息给对门那位,表明自己此行出城未必很快回来, 借以提醒他看好魏迟, 别再像上次一样偷溜出来捅娄子。   如此说明后,反倒比什么都不讲更能按得住他。魏尝果真乖乖在府看家, 没尾随了来。   三人一起去了城郊参星观。   这所道观在长安城可算排得上号,尤其毓山那处道观废弃以后, 此地来往信众香客就愈发多, 大部分都是前来求神许愿, 又或在得偿后还愿的。   也有少许,听闻那处女观主可解人间百惑,知常人所不能知, 算常人所不能算,因此特来请教一番。如能得一二指点便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观主善解又慈悲, 不与他人妄言内情,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薛璎就属于后者。   生杀予夺尽在掌中的上位者,也有困惑不得解的事, 且这事没法正大光明询问朝中精于算卦的太卜,倒不如这些布衣百姓来得靠谱。   薛璎作寻常姑娘打扮,一身素衫,帷帽纱帘及膝, 一路上到参星观所在的山顶后,先与普通信众一样奉香,而后派傅洗尘去向观主打个招呼。   问惑的人多,她在外边候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得人引入,叫傅家兄妹等在外边,自己孤身入到堂屋后边的小室。   女观主约莫近四十的年纪,薛璎没摘帷帽,两人相对而视,雾里看花似的。对方向她伸手一引,她就在她跟前一方案几前跽坐下来,尊称她一声“仙姑”。   对方回:“女信士有何困惑,但讲无妨。”   薛璎既然来了,也就没打算遮掩避讳,淡淡一笑后便如惯常谈事一般开门见山:“我近来碰上个怪事,时不时记起或梦见一些并未发生过,却真实得如同亲历的事,想请仙姑解惑。”   如果说头两次转瞬即逝的声音与情境,还叫她觉得是巧合或自己患了臆症,那么醉酒当晚,那个连贯的梦境就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了。   原本梦泛春潮自然没什么,但她清醒之后细细回想,却品出不对劲来。   梦中宫室的样式与建筑风格,太像她年初到过的卫王宫了,而她与魏尝那些对话也似“师出有名”,并非凭空而来。   譬如魏尝特意说她穿了裙子,又话里话外意指她不是寻常姑娘家,倒像表示她平日都以男装示人似的。   而梦里的她,在明知鼎炉内燃了催情香的情况下,依旧放任甚至促使之后一切发生,如此情境,分明就是蓄谋勾引。   再看魏尝年纪,大约十六七模样,其床幔色泽规制,又像国君才可享有。而他还叫她“阿薛”。   种种讯息串连到一起,她不得不联想到卫厉王与薛嫚的故事。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在以薛嫚的身份,与卫厉王经历着什么,不过梦中的卫厉王不知何故替换成了他儿子,也就是魏尝的脸。   “第一次是在看过一幅画后,凭空听见一个声音;第二次我意外落水,昏昏沉沉,脑袋里映出一幕场景。第三次,”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做了个连贯而清晰的梦。”   观主听完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西面迦毗罗卫国的婆罗门教中,有一名为‘业力’的说法,不知女信士是否听闻。”   薛璎皱皱眉:“仙姑是说业力轮回?”   观主点点头:“婆罗门教中有轮回六道,称人来世去往何处由今生业力所致。而道学中,有一与其相似却不甚相同的说法叫‘转生’。人死后形灭,化为气,气久而不散,于机缘中再生,故称‘转生’。”   薛璎缓缓眨了眨眼:“敢问仙姑,转生一事,与我心中所惑有何关联?”   “转生之人与前身发肤肉体、心性为人未必尽然相同,但因缘牵扯之下,却可能极其相似,甚至保有前身零星的记忆。”   薛璎默了半晌,露出不可思议的笑来,但嘴上到底没表露,转而道:“恕我愚钝,仙姑可否讲明白些?”   观主颔首以示歉意:“贫道能讲的,只有这些了。女信士倘使不信,贫道也可说这并非怪事,而是疲累所致的臆想,女信士不如到前堂求些丹药强身。”   薛璎笑了笑:“这样听来,倒不如是转生更可靠了。”   观主没再说话,她也便起身道谢,而后告辞了向外走去。   *   傅家兄妹在观门外静等薛璎,起先是俩人一道站在安车外边,时辰久了,傅洗尘就叫傅羽去车内歇着。   傅羽靠在车窗内沿边,随口道:“殿下这是去问什么了呢,连我都没透露一字半句的。”   傅洗尘背对着她,眼望观门,一面注意四周动静,神情严肃道:“不知道。”   “我也没问你,就是跟你搭个话而已,再过几天就搭不着了。”傅羽笑笑。   他这下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张张嘴却又闭上,重新看向观门。   傅羽继续在他身后说:“我听说了,你要接替骠骑将军的位子,之后不在殿下手底下当差,就是皇宫、军营、家里三头跑,我哪还见得着你。”   他没说话,半天“嗯”了一声。   “你想去吗?”傅羽又问,语气试探似的。   “听殿下的。”他答。   傅羽笑了笑,突然说:“你那么喜欢殿下,怎么不叫她给我做嫂嫂?羽林中郎将是不够份了点,骠骑将军却不差了。刚好殿下近来与魏左监关系不大融洽,你不考虑趁虚而入一下?”   傅洗尘愣住,随即怒目看她:“你瞎说什么?”   她耸耸肩,示意当她没说,往回缩了缩。   他见状,神情稍稍和缓下来,扯扯嘴角:“你多少年不叫我兄长了,开这种玩笑倒不见外。”   她叹了口气:“是不该开玩笑,本来也不是亲兄长,应当见外一点的。”   见他不再说话,转过身守岗似的站得笔挺,傅羽百无聊赖敲了几下窗沿,一面瞧他留给自己的后脑勺,也不知是不是当真无趣了,伸出一根手指,悄悄在他身后虚描起来。从他头顶发冠慢慢描到耳廓,再往下,却突然见他鬓角处淌下一大滴汗来。   她缩回那只偷偷摸摸的手,问道:“日头很晒?要不你也进来等。”   傅洗尘低头看了眼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记起方才那根纤细的食指在他脸廓作乱的样子,稍稍屏了下息,摇头道:“不晒。”   她“哦”了声,抬眼恰见薛璎从里头出来,说句“殿下来了”就扭头下了安车,不意下去后恰见此刻日影方位,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傅洗尘。   他对上她目光,一瞬有点闪躲,几乎落荒而逃般大步向薛璎迎上去。   傅羽愣在原地,一颗心蓦然跳得飞快,直到听见一声“没事吧”的询问,才回过神来,向观门附近看去,发现傅洗尘格剑挡在薛璎身前,一名看上去十来岁的小道士正满头大汗向俩人赔罪。大约是方才走路不当心,撞上了薛璎。   但薛璎平日反应素来很快,哪怕飞来横祸也不至于躲不开。看这样子,怕是她刚巧也在走神。   傅羽快步上前时,小道士已转身离开,她忙问薛璎怎样,却见她兴致不高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疲惫道:“回府吧。”   三人踏上回程。薛璎入公主府卧房时,天色已然大暗。她挥退四面下人,轻轻捻出一张藏在袖内的白色绢帛。   下午那个小道士撞上她时,将这张绢帛悄悄塞进了她的袖子,她当时便已发现,所以刻意留意了那名少年的长相,却并不觉眼熟。后来一路,因不知内里究竟,不确定是否适合给傅家兄妹瞧见,所以未曾将绢帛拆开细看。   她走到几案前,将绢帛搁在油灯下瞧,看清上头一行娟秀的字迹:前尘已往不可谏,现世犹存或当追。女信士之惑,理在东宫;东宫之祸,根在子嗣。   薛璎眼底露出惊疑之色,在原地沉默半晌,将绢帛从中裁开,一分为二,捏上末尾半句,扭头朝后院走去,经由后门来到魏府,与门房打了个招呼。   门房慌忙请她入里,一面叫人向魏尝通报,结果得知他人在沐浴,只好先将贵人引到了堂屋。   魏尝沐浴到一半听说她来,直接一盆水从头浇到脚,而后匆忙擦干身子,跨出净房,临移开卧房正门,又像想记起什么似的,回头抓来一条被褥。   于是半柱香后,薛璎就看见魏尝裹着一条被褥,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杵在了堂屋门口。   俩人这几天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但熟稔程度却也不至于减了,薛璎愣了愣,径直问:“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不会吃了他。   他只露一对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道:“十天还没到呢,你不是叫我别出现在你面前吗?”   薛璎一噎,说:“有正事与你谈,过来。”   魏尝“哦”了声,就知道若非正事,她也不可能大晚上登门,将被褥摘下搁在一边,而后在她对头跽坐下来,先问:“白天出去了,好玩吗?”   薛璎本觉这话好像有点责怪和讽刺的意味,但见他神情认真,似乎是真心关切,于是答:“我不是去玩的。”   “那去哪了?”   薛璎之前没打算跟他讲这事,但眼下因了那张绢帛,倒也确实得把来龙去脉说一说,才方便俩人商议,便答:“参星观。”   他愣了愣:“去道观做什么?”   “清心减欲。”   魏尝憋着股气说:“别清减了,本来也就那么点欲……”   薛璎瞥瞥他,从袖中取出那张绢帛,道:“今日临回时,被个小道士撞了一下……”   “撞了?”他一下拔高了声,绕到她身边,眼神一顿横扫,“撞哪了,有事没有?我就说你带傅洗尘出门是真不靠谱,他哪有我看你看得紧?不行,你下回……”   “听我说完。”她咬咬牙,将绢帛递给他,“看这个。”   魏尝接过来,念道:“东宫之祸,根在子嗣?”   这就是薛璎裁过绢帛后留下的八个字。   她解释道:“那名小道士趁机塞给我的。”   魏尝皱皱眉,猜测道士必然只是受人指使所为,于是问:“谁写的?”低头又看一眼绢帛,说,“这绢帛被人裁过,是你?还是本就如此?”   “是我。”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想跟你探讨的只有这八个字而已,至于是谁写的,也一样不重要。”   魏尝似乎有点不高兴:“出自谁手,不说也就算了,可这话总有上下文的,你单拎八个字出来,叫我断章取义,我怎么意会?我是神仙不成?”   “上文跟这八个字没有关联,不影响理解,我保证。”   他叹口气,低头琢磨起来:“陛下年幼,尚未成家,此处提到的‘东宫’应与不存在的太子无关。”   薛璎点点头。除却太子所在,若还有哪处能叫东宫,大抵就是秦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了。这里的“东”或许是意指宫阙方位。   魏尝显然也很快想到了这点,道:“长乐宫的子嗣?我倒记得秦太后有个小儿子,是随她住在长乐宫吗?”   薛璎“嗯”了声:“比阿郎还小点,才三岁多而已。”   这个原本看来应当成为秦家争权筹码的孩子,因年纪太小,与冯晔着实相差得远,一直以来并未引起多大波澜,存在感实在不强。   但按这个字条内容来看,这孩子似乎有些问题。   魏尝皱了皱眉。早在看到字条的一瞬,薛璎便该已联想到那个孩子,眼下还请他参谋,想必并非要他止步于此,仅仅做个猜测,而是想办法深入打探。   他说:“这字条可靠吗?倘使不可靠,贸然出手恐怕不合适。万一对方就是想勾起你的好奇心,引你想方设法验证,而后捉你入网呢?”   “我不敢保证。”薛璎道,“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明白了。”魏尝点点头,“我这几天计划计划看,不过你得先把有关秦太后和那个孩子的事情细细告诉我。”   薛璎“嗯”了声,从数年前开始讲起。   夜里蝉声消了,四下静谧,整个堂屋只有她淡淡的声音,外边如墨夜色越渐发深,一直蔓向未央宫。   前殿响起冯晔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朝一名道士打扮的人问:“你说,阿姐今日去参星观了?” 第53章   “道士”说“是”, 又道:“殿下向观主问了惑。”   “问什么?”   “陛下恕罪,观主解惑有规矩,旁人不得探听, 属下不好找借口入里, 也怕殿下起疑。”   冯晔说“好吧”,又撅着嘴沉吟了下:“她去到那里应是巧合吧。”   “应是如此, 倘使殿下知晓观主身份,便也该猜到道观里安了眼线, 不会轻易前往了。”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你们注意着些, 之后再有动静, 随时与朕回报。”又补充道,“但下回记得换身衣裳,你这道士打扮也太扎眼了, 生怕别人瞧不出你是朕的眼线是不?”   “陛下英明,是属下考虑欠周全了。”   “行了,赶紧回去吧。”   *   魏府里头,魏尝与薛璎一直谈到夜深。   薛璎告诉他, 秦太后这个儿子得来非常不易。   先帝在世时一直偏宠先皇后,也就是薛璎的生母,之所以纳秦淑珍为妃, 是因当年天下初定,局势不稳,他瞧上了她背后的秦家,而秦家姑娘里头, 又属她的长相最合他眼。   为什么?因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秦淑珍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当时的皇后。   其实纳这样一个夫人,对皇后也无疑是种膈应,但先帝不以为然,反觉这种态度表明了自己对妻子的情意。   至于秦淑珍,他便当真只存了利用的心思而已。   彼时皇后出于体质原因一直无后,先帝起始不愿叫妾室在子嗣一环压正妻一头,所以即便与秦氏逢场作戏也算好日子,甚至暗中给她喝避子汤。直到皇后好不容易有喜却诞下个女婴,他渐渐顶不住朝臣压力,才真正雨露均沾起来。   这一沾,皇后和秦氏都怀了身孕,又恰在同一日临盆。   魏尝听到这里疑惑道:“秦氏当年就有过孩子?那个孩子呢?”   “死了。当日我母亲诞下阿晔,她则诞下一名女婴,没几天,小公主就因先天不足夭折了。”   之后,先帝很快将冯晔封为太子,就此压下众口,对秦氏痛失爱女采取金银抚慰,又借一功绩提拔了她的兄长,将他由九卿之一的卫尉加封为将军。   而此后多年,秦淑珍始终无孕,哪怕后来因朝臣“国不可一日无后,太子不可一日无母”的劝谏,被先帝封为皇后,肚子也一直没个动静,直到几年前才终于得了个儿子。   魏尝听到这里沉吟了下:“我记得你父亲并非因急病而驾崩,此前数年,身子骨就已经不大好了。”   “嗯。”   “而秦太后得子之前一年多,秦太尉也已坐上如今这个高位。”   “对。”   “依照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说到这里一顿,改口道,“哦,我是说猜测。他当年接连提拔秦太尉,是为牵制诸侯势力。但两角之间的平衡非常微妙,谁也不能偏重,秦家太盛一样不是好事。所以出于谨慎,他剥夺太尉出兵权,又穿针引线,拿朝中其他势力借以平衡。”   薛璎点点头,示意不错。   魏尝继续道:“那么在秦太尉已登高位的情况下,你父亲自知身子骨大不如前,很可能时日无多,出于制衡与对太子的保护,应该不太愿意秦氏再得子。至少不会主动作为。如果字条内容属实,我想长乐宫里的那个孩子,恐怕真有内情。”   “但前提是,你得确保字条来源可靠。”他强调道。   他话里话外,都似在暗示薛璎坦诚究竟。   薛璎听罢垂了垂眼。她因原本不愿被他得知自己此行目的,不打算如实交代,所以方才说“是谁写的不重要”,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总该顾念大局。   毕竟倘使秦太后的孩子真有问题,这就是一波惊涛骇浪。   她想了想说:“字条应是参星观女观主写的。我此行微服,去问一些私事,但她似乎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身份。当面时没有旁人,她却对字条内容分毫未提,反倒事后以这种法子交给我。我猜她的意思是言尽于此,不愿多说,再去询问,也不见得会承认字条的存在。”   但就是这样,反而叫薛璎觉得,上边的话说不准是可信的。   魏尝有点惊讶:“一介布衣能晓得这种宫闱秘事?难不成这观主真如传言所说,能推算天机?”   薛璎记起她口中所谓“转生”一事,牵了牵嘴角:“也许吧。”   “那你今天问了她什么?”   提到这个,薛璎面露疲惫,突然没头没尾来了句:“你父亲长什么样?”   “啊?”魏尝差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说,“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啊。”   但薛璎似乎一点也没开玩笑的心思:“跟你像吗?”   “嗯……”他拖长了音道,“不是他跟我像,是我跟他像。”   “多像?”   “就挺像的。”   “他眼角也有一颗痣吗?”   “有……”他话锋一转,“没有呢?”   “……”   薛璎皱皱眉头:“有没有你不知道?”   他理直气壮:“我没注意过,我们大男人不观察这种细节。”   “那你有他的画像吗?”   魏尝摇头。   “画一幅给我?”   他再摇头:“我不会画画!”   “薛嫚的呢,她的画像,卫王宫存了没有?”   “这我就不知道了。”   薛璎沉默下来,魏尝见状试探道:“你去问我父亲的事了?”   她点点头:“算是吧。”   “问他什么?观主又说了什么?”   “你把他二位画像拿来,我就告诉你。”   “我上哪变给你啊!”   他愁眉苦脸,气都急了,薛璎的态度到底和缓下来,叹口气,说:“我问梦了,那天晚上的梦。”   魏尝稍稍一愣,又听她道:“我梦见自己勾引你,十六、七岁的你,在卫王宫里。或许就像……薛嫚勾引你父亲那样。”   魏尝掩在袖内的手微微一颤。   薛璎记起来的,似乎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掌握更多讯息。倘若不是真相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她早该根据目前已知推测出究竟。   他迟疑着道:“观主怎么给你解惑的?”   “她说我是薛嫚的转生。”薛璎说到这里笑了笑,“你信吗?”   魏尝脑袋一懵。这个观主……   “你呢,你信吗?”他还她一问。   “虽然不可思议,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她眨眨眼,“唯一矛盾的地方——为何我梦里的人是你?”   魏尝被她盯得一阵心虚,半晌说了个自认最合理的解释,张口结舌道:“可……可能我也是我父亲的转生?我俩上辈子天人两隔,这辈子金风玉露再相逢?那可是天生一对,难怪我这么喜欢你。”   这人真是,逮着机会就要表意。   薛璎轻嗤他一声:“你出世时,你父亲可活得好好的,这样也能转生?”   魏尝硬着头皮点点头:“死了能转生,活着为什么不行?眼睛一闭一睁的区别。”   荒谬。薛璎面露无奈之色,放弃思考。   算了。有些事情想不通,是因为时机不到,一直往里钻未免太折磨自己,既然在一点点慢慢靠近真相,那么总有一天,答案会来的。   她撑了几案起身,说:“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魏尝跟着起来道:“夜太深了,我送你。”   “几步路而已。”   “那也要送你。”   见他坚持,薛璎也就没再拒绝,一路往外走去。   魏尝边跟在她右侧,边与她道:“送完你,我想去趟参星观探探虚实,行吗?”   她点点头:“别暴露。”   他说“知道”,一直送她入了公主府,在她卧房门前停下来。   薛璎想了想说:“来回一趟天就亮了,明早要是起不来,朝会可以告假。”   他笑嘻嘻道:“不告。能看见你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她说“随你”,而后回头移开卧房的门准备进去,却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她回过头:“还有事?”   廊下灯火昏黄,魏尝看她的眼色变得有点深,说:“十天还不到,我这算提前解禁了吗?”见她没答,又说,“做个梦有什么好不自在的?你不喜欢自己勾引我,那我勾引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不等薛璎答个好不好,魏尝就低下头来噙住了她的唇。   她下意识要去推搡他,下一刹却被这股无比熟悉的男性气息惹得浑身一颤。   是梦。跟梦里的感受太像了。   她这头因讶异略一松懈,一瞬犹豫功夫,魏尝已然叩开她的齿关长驱而入。   愈加浓郁的气息充斥在唇齿间,她像在做什么验证似的,不再设法挣脱,闭上眼小心试探一下,而后迎了上去。就像梦里那样。   魏尝被这番动作一激,扣在她脑后的手一只手微微收拢,倏尔加深牵扯。俩人都被这番交缠磨得头晕目眩,薛璎喘过不气来,在他稍稍撤离的刹那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后脚就是门槛,如此一退便是一个绊跌,后仰摔去。   难为魏尝这时候还保持清醒,一骇之下扶着她肩一个颠倒翻身,“砰”一声大响,换成他后背着地,薛璎跌在他身上。   俩人都是气喘吁吁。薛璎俯视着他一动不动。   方才唇齿相依的感觉,当真跟梦里一模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魏尝见她没摔着,松了口气,将她撑在他胸前的手一挪,挪到自己心口,笑问:“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他这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吓的?”她问。   “没有,摔一下有什么好怕的。是亲你亲的。”   薛璎噎住,从他身上爬起来。   魏尝跟着直起腰背,坐在地上问:“你呢?”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心口,说:“还好……”   话音落下,四下寂然,朦胧夜色里,她心跳声如战鼓擂,怎么也藏不住。   魏尝朗声大笑,说:“要知道勾引你这么有用,早该硬来了。”   她剜他一眼:“谁说慢慢等的?”   “是我说的。”魏尝叹口气,“可我现在有点怕。”   她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而那个潜藏在参星观里的女观主,又不知是否来者不善。他太怕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怕什么?”薛璎眨眨眼,“我又没有下家。”   魏尝一噎,心底刚酝酿起的那丝忧虑一下覆灭,笑着站起来说:“没什么,我去参星观了。”   “嗯。”   “早点休息。”   “嗯。”   “再给我亲一下。”   “嗯……”薛璎后撤一步,“嗯?”   魏尝说笑而已,指着她唇瓣说:“明早上朝不用涂口脂了。”说罢不等她回嘴就一个闪身逃走。   薛璎被气笑,轻轻碰了碰自己肿起来的唇瓣,“嘶”了一声。   *   约莫一个时辰后,魏尝悄无声息潜入了参星观。子时已过,整座道观陷于一片黑暗中,唯有后院一间低矮简陋的丹房燃着烛火。   幽幽光亮,像在刻意引人前往似的。   魏尝没听薛璎的那句“别暴露”,翻下屋檐站在后窗前,默立几个数后,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他屏息细辨周遭动静,确信这里只此一人,推窗而入。   丹房内,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正往一座丹炉里投药粉,头也不抬问:“信士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魏尝将手搭在腰间那柄太霄剑上,保持戒备上前:“仙姑若是不知我为何而来,岂会深夜在此等候,又怎能容我入门?”   她一边捣药一边答:“白日黑夜,参星观来者不拒,贫道惯于深夜炼丹,并不知信士会来,更不知信士为何而来。”   “是吗?”魏尝也笑了笑,“我以为仙姑或许等我三十年了。”   她垂眼瞧着丹炉说:“听信士声色,似乎不及而立。”   “似乎?仙姑号称能够算常人所不能算,怎么竟连在下的年纪也吃不准?”   “窥探天机须折阳寿。贫道想为世人多解几年惑,便不将阳寿浪费在信士的年纪上了。”   “那么东宫之祸,就是仙姑拿阳寿换来的天机?仙姑人在世间,心在世外,为何帮她,为何参与皇权政斗?”   她摇摇头:“贫道不明白信士的意思。”   果真如薛璎所料,她不会承认的。   魏尝转而再问:“那就说点仙姑听得懂的,劳请您替我解上一惑。”   “信士请说。”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宙宇万物,皆有不可违背的恒定之理。倘若我逆天改命,是否可算违背此理。”   她点点头,阖上丹炉的封盖,说:“若当真逆了天,自然算。”   “既然如此便算违背天理,那么此事日后叫人知晓,叫多少人知晓,又有何干?如果仙姑不惜阳寿,掐指一算便可知尽世间事,仙姑的后人若继承您的道术,将来也是一样。即便我不说,旁人亦可探知真相,然而真相暴露的结果,为何叫我无辜背负?”   她笑了笑,眼角挤出一丝纹路,慈眉善目,瞧着倒是和蔼近人,终于看了魏尝第一眼:“天道自有其理,凡胎肉体,何来逆天之能?天道赐予信士机会改命,那便是天的旨意,信士怎知所谓改命结果,不是恰好顺应天理?倘使未改,或许才叫天理不容。”   魏尝一噎:“您的意思是……”   “天道永远不会自相矛盾。”   魏尝瞠目半晌,心中雀跃狂喜起来。   她的意思是,巫祝之所以能够送他这一程,并非他一介凡人所能,而是顺应了天道。既然天道允许他来到后世,便不可能作出自相矛盾的决定,再将他送回。   所以,难道是巫祝那个死老头骗了他?送他到三十年后而非十五年后,兴许也是蓄意为之?   魏尝咬牙切齿,爆了句粗口:“天杀的,我把脑袋悬裤腰上半年,满嘴跑马车跑得头发都差点白,居然……”   “道观净地,还请信士注意分寸。”   “哦,哦。”他接连“哦”了两声,对眼前人略略起了几分敬意,却恰在此刻,听闻丹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提剑起身,迅速看准后窗,不意这位观主却淡淡看了眼一旁一面厚重的帷布。   他看懂她眼色,飞快闪身到帷布后躲避,随即隐约听见一阵古怪响动,像是她提起了一把笤帚,将他因跋涉山路,靴上粘来的泥巴轻轻扫去。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叩门声:“观主,我采药回来了。”   “拿进来吧。”她说。   来人应声入里,将一筐草植搁到地上,而后恭敬退了下去。   魏尝从帷布后边出来,看了眼那筐草植,又瞅瞅方才那人粘在地上的泥巴,问道:“贵观道士倒真辛苦,深夜竟还外出采药。这些草植看上去新鲜,是从何处得来?”   观主已然旁若无人重新捣起药来,答道:“就在此山中。”   魏尝笑了笑,低下头捻起一撮泥巴,搁在鼻端嗅了嗅,在手心摩挲一下,细细看了番,又走到草植边,抓起一把绿葱来,闻了闻根部泥巴的味道。   “草植是这山里的,但贵观这名道士似乎有些顽皮,趁采药之名还去了别处。”   “是吗?”观主淡淡一笑,问也没问一句。   魏尝便向她颔了颔首,告辞了。   她不问,是因为她从头到尾都知道,甚至方才,就是故意叫他有所发现的。   她在向他抛出讯息与证据,告诉他,这个道观里安了不安分的人。   魏尝不确定这位女观主与当年的巫祝究竟有没有关联,但他知道了,她今夜等在这里的最终目的,就是最后的这道讯息。   魏尝出山后并未直接打道回府,而根据那人靴底泥巴的气味一路追索,最终拐到了一处官道口。   那条路的尽头,是未央宫。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勒马回头,回魏府换了身官服,在天蒙蒙亮时到了公主府门口。   薛璎恰好出门上朝,见他靠在门柱边打呵欠,诧异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魏尝揉揉困倦的眼,说:“我刚回来,太困了,坐你的车去上朝,路上睡一觉行不行?”   薛璎想说他自己不也有车,话到嘴边,见他这憔悴模样又咽了回去,说“来吧”,而后当先上了安车。   魏尝跟上去后就听她问:“昨夜如何?”   他摇摇头:“在道观附近守了一夜,没瞧出端倪,也没什么发现。”   薛璎“嗯”了声:“那你睡吧。”   他点点头,双手抱胸,斜靠车壁,打算打个盹,但薛璎一在身边,他却又怎么都睡不着了,半晌后睁开眼,见她正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便说:“其实不是想到你车上睡觉,是想你了。”   薛璎撇过头来:“你昨晚才刚见过我。”   还把她……弄了个七荤八素。   他笑笑:“在外头跑了一夜,好像有一年没见你了一样。”   薛璎无奈:“你睡一会儿,不然朝会上站不住。”   “你又要点名批评我?”   她一噎:“我不说你,也有别人瞧着你。你不想升官了?”   魏尝木然眨了眨眼:“升官?我?傅洗尘走人以后,我能顶他的位子?”   她冷着脸说:“不想就算了。”   其实是想的。自打上回魏迟被掳,他就改主意了,他的确不在乎地位权势,但有时候,地位权势却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所以他摇摇头,说“没有”:“想。你给我走后门吗?”   薛璎“嗯”了一声:“不然谁给你走?”   他笑了笑,凑她近了点:“你对我这么好,以后会后悔吗?”   譬如,知道他直到如今都在骗她以后,她会不会后悔。   她皱皱眉头:“你再废话,我现在就后悔。”   魏尝偏头瞧着她的侧脸,心里长叹一声。   再等一等,等他确认女观主身份,肯定她所言不虚,他一定要尽早坦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来人,给老子一把铲子,我要去挖坟鞭尸!   巫祝:死小子,你敢!我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把你带走! 第54章   这日的朝会格外漫长。赵家一门的案子历经多时, 终由廷尉府审理完毕,因情节严重,整整一上午才从头到尾梳理透彻, 过了朝臣们的嘴。   赵赫被判凌迟, 三日后行刑,赵家上下, 该连坐的一个也没放过。骠骑将军的位子翌日起由羽林中郎将傅洗尘接替。至于羽林中郎将一职,便由其下左右二监暂代履职。   薛璎确实打算给魏尝开后门。即便不说私情, 安插自己手下人入朝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方才调了傅洗尘的职, 接连再提魏尝,未免过于性急,所以她决意将这事暂缓, 过阵子找机会给他个由头,待他攒了摆得上台面的功绩再说。   朝会结束已近晌午,一众朝臣纷纷来向傅洗尘道贺。正如魏尝所料,傅戈一日不死, 就没人敢当面驳傅家面子。何况傅洗尘本身功绩够硬,弱冠年纪的少年儿郎,已现出栋梁风姿来。   人群向傅洗尘涌去时, 站得快睡着的魏尝被挤得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朝会散了,慌忙去望上首薛璎,却见她早已离席。   他回头就往殿门走, 一脚跨过门槛却撞上李福。这宦侍面上两坨高原红,长得怪喜气的,说起本就暧昧的话来便愈发暧昧:“哟,魏左监!瞧您这困的,莫不是夜里流连宝地去了?”   魏尝自打入朝以来,时常也学着放下架子来,眼下却困得疲于应对,搡搡手示意他别开玩笑,道:“我找人,您老别挡道。”   李福咯咯一笑:“找谁?找长公主呢?”   魏尝一噎,怎么的,连这没把儿的也看出来了 ?   李福继续笑:“那我可不敢耽误您,还是给您报个信来。”说罢一指前头宫道,“长公主说她在那头等您呢。”   魏尝原本正愁自己被抛下,没车回府了,这下心定下来,与他客客气气道个谢,转头步行一段,拐到了宫道。   薛璎果真与傅羽一道站等在那处,见他就问他在磨蹭什么。   给日头一晒,魏尝眼眯得站不住,颓得晃晃荡荡弯下腰,将下巴往她肩头一搁,说:“靠靠。”又蹭了两下,“我磨蹭你呢……”   薛璎一掌将他脑袋拍开:“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一旁傅羽木讷眨眨眼,一头雾水。磨蹭?磨蹭怎么了?   薛璎脑海中却已跑过一场大戏,隐隐记起梦中干柴烈火,意乱情迷,魏尝似乎不大通人事,问她在磨蹭什么,她说怕疼,这样磨蹭磨蹭好像好一点……   魏尝也是一愣:“我说什么了?”   薛璎噎得面颊泛红,回头就走,他见状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困意都跑了个干净,“哇”出一声追上她:“你想哪去了?你这人好……”   她停住脚步,偏头冷冷道:“好什么?”   魏尝被她瞪得干咽一口口水:“好可爱啊。”   她轻轻“嘁”了声,问:“还回不回府了?”   “回回回。”他提起宽袖挡在她头顶,替她遮去浓烈日头,说,“走吧。”   傅羽疾走几步跟上,在俩人身后窃窃问:“磨蹭这词到底怎么了?”   薛璎不说话,魏尝撇回头一本正经代答:“这是一种博大精深的出招前式。你说你要跟人打架,一个拳头直接砸人心坎上,人家疼了,你自己是不是也疼?那你先跟对方磨蹭磨蹭,给人蹭舒服了,自己也舒服了,再……”   薛璎恨恨瞪他一眼:“闭嘴吧你!”   魏尝乖乖噤声,冲傅羽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薛璎一路阴沉着脸,直到出了宫门,傅羽主动提出到外头赶车,魏尝才与她搭腔,拿手肘推推她问:“生气什么?”   她不说话。   他接着推她:“说话。”   她眨眨眼,还是不说话。   他坐正了道:“再不说话我咬你了啊。”   薛璎飞他个眼刀子:“离我远点。”   魏尝一脸疑惑,开始回想刚才究竟哪得罪了她,半天没记起不对劲,只好再厚着脸皮凑上去:“就算叫我死,也得给个明白吧?赵赫那么罪大恶极的人都还能瞑个目,怎么到我这儿,直接就给判刑了?”   这样一说,倒真像薛璎不通人情了。她到底还讲道理,又记起自己答应了他不要有误会,便松了口说:“你从哪懂来那么多?”   魏尝稍稍一愣,张着嘴恍然大悟。   哦。他方才解释那荤话,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是叫她误会了吧。他的经验当然全从她身上得来,自认并未有错,可转念一想,在不知情的她看来,他那明明就是万花丛中过,还上她跟前沾沾自喜嘚瑟显摆。   他忙解释:“我……我爱读书,读书使我懂得多。”怕她不信,又举例论证,“当初我骗你自己不认字,叫你替我解释的那卷书,你不记得了?就是那种,还有……还有图文并茂的呢。”   见她面露狐疑,他又说:“不然你以为我上哪懂?我这人很淳朴的,遇到你之前,从未沾花惹草。”   她“哦”了声:“书上写那么详细?”   “对,老祖宗为我们开天辟地,再将经验代代相传。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躬行一下恐怕还是不够。”他说着滚了一下喉结,凑她近点,近到大腿贴大腿的地步,企图拿这股“色气”转移她追根究底的注意力。   薛璎倒也确实转移了视线,但气势丝毫不输,微微一笑:“老祖宗还告诉我们,这种事,没睡饱精力不足,是躬行不成的。”   魏尝嘴角笑意凝住,气得想拧她脸,深吸一口气才忍耐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确实一直毫无反应,彻底歇倒的“本钱”,说:“不陪你瞎扯,我要补觉了!”说罢冷哼一声,抱胸靠去一边,阖上了眼。   薛璎瞧他这模样,心底不想笑,嘴角却止不住扬起来。   就像刚才,理智告诉她,谁都有过去,没什么好生气的,但就是板着脸不愿意搭理他一样。   这感觉,倒是怪奇妙的啊。   *   魏尝这回当真睡着了,一路到魏府门前都没醒,薛璎本打算弄醒他,叫了声“魏尝”,不见他有反应,目光落到他眼下一片青黑浓阴,到底想算了。   她探头出去,压低声与外边傅羽说:“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在车里看会儿奏疏。”   傅羽往她身后望一眼,见魏尝歪着身子睡得正熟,霎时明了,点点头下去。   薛璎又像记起什么似的叫住她:“对了,傅中郎将明日就得赶赴城郊军营了,今晚你家中大约要替他践行,我准你个假,你回去一趟,凑个团圆吧。”   傅羽似乎别扭了下,摇头说:“又不是见不着啦,来回一趟累得慌,还是不去了。”说罢向她告退。   薛璎本也只是好心罢了,见状自然不勉强,扭头回到车内,见魏尝没醒,轻手轻脚拿起几捆简牍,摊开来看。   只是或因季夏时节,午后的天又闷又热,又或这困意长了脚能传染,没一会儿,她也跟着打起盹来,撑了片刻额,不知何时睡熟过去,再睁眼竟到了魏尝怀里。   他已经醒了,胳膊松松圈着她,目光落在她脸颊,不晓得低头看了她多久。   薛璎从他身上爬起,微微惺忪,透过车窗望了眼外边天色,见日头渐阴,似已不早,问道:“怎么不叫醒我?”   魏尝弯唇笑着:“你方才不也没叫醒我?”说罢又感慨似的道,“真想这么抱着你一直睡下去。”   安车里头一方小小天地,却像整个人世间都在怀中似的。   薛璎瞥瞥他,状似不解风情:“没个茅房,会出人命的。”   “……”   见他脸色垮下来,她低头抿嘴一笑,再抬起眼,神情已恢复清冷,将案几上的简牍收起,一本正经道:“下去了。”见他不动,又道,“你都不想如厕?”   魏尝自信摇头:“不想。”   他,持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跟呱呱一样困,所以不想写剧情(就是辣么任性!   那来波短小精悍的行车日常,希望你们欢喜!   魏尝:什么?日尝?谁要日尝?   薛璎:“磨蹭”刚学会,又来个新词?教学任务有点重了啊顾导。 第55章   俩人各回各府, 再见便是翌日天明,魏尝入公主府与薛璎谈事。   他昨晚又夜出了,为验证参星观的眼线究竟是不是冯晔的人, 不意随手抛了个饵, 便轻易引出对方,一路追踪之后, 发现来人果真入了未央宫。   得此结果,魏尝当即派了几名可信之人, 在参星观附近埋下眼线, 一则监视冯晔的人, 二则将那位女观主保护起来。   原本那女观主身份不明,非敌却又不似纯粹的朋友,他不敢保证, 她所言东宫子嗣一事是否属实,向他刻意透露的,关于冯晔在参星观安插手下的讯息又是否确实。但一件事得到印证,另一桩自然也变得可靠起来。   所以他这次来公主府, 便是向薛璎讨准许的。他准备着手查秦太后的儿子,翻翻三五年前的那段旧账。   薛璎本就打算将此事托付于他,自然不设限制, 他要什么权,也便通通下放了。   但秦家人的手早便伸入皇宫,要杜绝打草惊蛇并不容易,先得仔细排查暗桩, 所以事情进展不快,十来日才有了个模糊结果。   魏尝离了趟都城,回到长安便直奔公主府,一碗茶水没喝,急急向薛璎回禀。   查这桩事,他最早从陈高祖当年的房事册入手,发现记录虽不见破绽,时间都能吻合,但彼时打理册子的老宦侍却早已不在宫中。   大陈朝规定宦侍年过半百可放出宫去,那名宦侍当年恰好到了年纪,在秦淑珍初初被诊出喜脉时便离开了未央宫。   道理讲得通,但未免太巧,以魏尝敏锐,当然不至于到此为止,所以当即离开长安,往宦侍故乡一路查去。   这一查,发现宦侍在老家原本有个妹妹,早年因家中穷苦被卖去给一财主做妾。但碰巧的是,这名妇人却在宦侍还乡的同年末病死了。再细打听,便听闻其人死时,连个收尸的亲眷都没有。   由此倒可猜测,那名宦侍兴许根本不曾回到家乡,否则岂能不叫阔别多年的妹妹入土为安。   事情查到这里,虽然模糊,却足够判断了。再搜挖下去,动作太大,容易惹起注意,魏尝也便打道回了府。   薛璎听完来龙去脉,跟他持一个看法: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秦太后的儿子到底是谁的?   薛璎大约记得那孩子的相貌,五官还未彻底长开,很难判断究竟与哪个外男相似。细论起来,眉眼是像秦淑珍的,但鼻梁骨又与陈高祖一般俊挺,并非全然不随先帝,光看表面,倒暂时辨不出端倪。   魏尝说:“那就看,谁才能让秦太后冒险生下他的孩子。”   眼下毫无头绪,要直接查秦淑珍与谁有染,孩子的生父是谁,根本无从下手,所以只能靠倒推法猜测——   秽乱后宫,混淆子嗣是皇家大忌,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一旦坐实便注定牵连母家,不论他秦氏攒过多少了不得的功勋都彻底垮了,且永无翻身余地。   以秦家野心,最终目的必然是皇位,所谓扶植傀儡皇帝,成就一人之下,不过是个过渡期而已。秦淑珍彼时已然稳坐皇后之位,来日便是太后,就算她扶上去的不是亲儿子,又有多少妨害?   她全然不必为了添个儿子,冒这样很可能让秦家大业功亏一篑的生死之险。   所以,她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个男人生儿子。之所以历经怀胎十月仍未反悔,坚持生了下来,更多原因应该在于孩子的生父。   这人一定不是简单角色。或者,秦淑珍有借他势力,拿孩子绑住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值得她冒险的不是孩子本身,而是这个人。   片刻后,魏尝与薛璎异口同声:“诸侯王?”   大陈朝众多诸侯王一直是个很麻烦的存在。   天下初定时期,陈高祖为稳固江山大肆封赏异姓功臣,但数年后便察见其中弊病,唯恐步了前朝后尘,就又开始削弱他们的力量。   陈高祖在位后期,几乎全将精力花在了这上头,一面拿以秦家为首的在朝权臣威慑他们,一面也向其中一批好欺负的异姓王下手,将其下封地转手给自己的几位手足兄弟,改封同姓王,或将其下封地实行再分封,借以分散、削弱他们的实力。   时至今日,能轻易削干净的早已被处理,留下来的异姓王侯却没一个好动,而且动了一个,就可能牵连出一堆。   这也是卫王和平阳侯明明都非大雄大杰,甚至有点智力堪忧,可薛璎面对他们时,却只有竭力稳固,而不可轻举妄动的原因。   所以,若说倘使秦淑珍当真对谁有所仰仗,这个人,十之八九是诸侯王级别的。   但问题是。   魏尝摸摸鼻子:“就算把范围缩减到诸侯王,那数目也不小……”说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王国有七,侯国数十,其中多数异姓,也有你的几个叔伯。这要查起来,我得把大陈跑个遍,一处一处暗访回来,怕都赶不上过年节了!”   薛璎一噎,想他大概是一思及要跟她分开,脑子就不够使了,恨铁不成钢道:“山会来就你,你去就山做什么,人傻力气多?你忘了年初时候,卫王为何入都了?”   哦。为了上贡。每年正月,诸侯王都要例行入都。   魏尝松口气,说:“那就按兵不动,守株待兔,在这事上,秦太后在明,我们在暗,不必着急。”   薛璎点点头:“但年节之前,务必看好参星观那头,保证观主安危。万一秦家有所察觉,很可能对她下杀手。”   他说“放心吧”。   薛璎又问,要不要借几个人给他。   参星观那边安排的人手,都是直属魏尝的一批羽林卫,论精锐程度自然不比薛璎的人。但他之所以如此安排,就是想避开她。   在冯晔与女观主之间的牵扯尚未明了之前,他不想贸然叫她知道内情,宁愿自己多长只眼睛盯着。   所以他说“用不着”。   薛璎虽时常嫌他,但对他办事的能力却丝毫不怀疑,见状也就没多管。接下来一阵,多把精力放在傅洗尘那头。   傅洗尘看似升官,实则接了个烫手山芋。骠骑将军乃至赵家门人一死,其下原本归心于他的那批心腹就成了隐患,加之秦家推波助澜,一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兵祸。   所以他一上任就匆匆赶赴军营安抚人心。   入秋后两个月,从最初暗动手脚,到在秦家偷摸撺掇之下,蛰伏其中的赵家心腹开始有所动作,一直以来不愿过露锋芒的傅洗尘不得不顶着压力大刀阔斧进行清洗。   一路走来如履薄冰。   但背后有薛璎和魏尝这俩黑心的在,看似悬乎的动作,也不过都是有惊无险罢了。早在清洗开始之前,俩人就给那些个不安分的角色备好了各类罪证,要处理哪个了,信手扯来一摞简牍,叫傅羽给他送去。   转眼已是深秋,中秋当夜,魏尝厚着脸皮到公主府过节。薛璎白天在宫中祭月神,行典礼,忙了一整天,回来后就想倒头睡,但他来了,非说他们卫国有个特别的风俗,这一日不光祭祀,更要一家团圆,首要的便是一起吃饼赏月。   薛璎只想沐浴歇息,说她又不是卫国人,叫他自己去找魏迟。   魏尝扯着她胳膊,不给她回房:“那怎么还叫一家团圆?”   她一手搭在卧房门上,回头道:“每天不都挺团圆的,你就当每天都是中秋,非挑今天折腾什么?”   “那你不陪我可以,但不能不陪阿郎,他会难过的。”   陪一个跟陪两个有区别吗?当然没有。他又搬儿子出来讹她。   薛璎还想回绝,院子里适时传来一个惊天敞亮的喊声:“阿娘不陪我过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哇……”   “……”   父子俩到底把她哄去庭院赏月了。   但偏偏今夜不是个晴明日,满月都藏在云翳里,连个缺角都是偶尔有风吹过才露一分,说月黑风高都不过分,所以到最后,薛璎和魏迟都百般无趣,靠着凭几睡了过去,只剩魏尝一个人精力充沛醒着神。   不过目的达到,象征一般团圆了一下,他也就满足了。   其实原本,卫国并没有中秋团圆这个说法。这套风俗是薛璎从薛国带来的,讲给了他听,他觉得寓意好就记住了。   当初他一个傀儡国君,干政事有人阻挠,来点“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却没人管束,便成功将这习俗在卫人当中宣扬推广开去,叫卫国上下所有人一起热热闹闹陪她过节。   只是明明她说中秋要团圆的,却自己先走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度了五年中秋。这第六年,才终于不是那么冷清。   魏尝一个人傻笑了片刻,把儿子抱回卧房,而后再去抱薛璎。   大概这辈子虽腥风血雨,但到底过得没那么凄惨,打横抱起她的时候,他能明显察觉她的身板比从前沉上一些。   他轻声咕哝:“重了,重了好。”然后将她抱入卧房床榻,临离开时,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他不再扰她歇息,起身正欲回府,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傅羽的声音响起来:“殿下睡了吗?殿下,军营出事了!”   薛璎蓦地翻身而起,速度之快,仿佛从未睡着。   魏尝看她这反应,一愣之下说:“你刚才装睡?”   她冷笑一声:“对,所以听到你说我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魏尝:各位,请问我是不是药丸了? 第56章   魏尝忙说“你理解错了”, 一本正经纠正:“我哪说你重?我说的是种,种花的种,方才见你院里播了福禄考的种, 我就喜欢那花, 明年春末能开成一片姹紫的花海,所以我说种了好。”   “是吗?”薛璎一面起身迎出去, 一面冷淡道,“可那不是福禄考。”   魏尝轻咳一声, 跟上她的脚步:“哦, 我看错了?那是什么花?”   她移开房门, 一面回头答她:“旱金莲。”   他皱皱鼻子:“反正我就是在说那花。我怎么会嫌你重,你就是重成攻城锤,我也抱得动。”   薛璎眼刀子直往他面上刮:“出城东拐二十里, 军械库,你还是直接去抱攻城锤吧。”   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往,全然被忽视在旁的傅羽脸色泛白,忍不住破了规矩, 打断道:“殿下……”   她瞧上去有点心急,薛璎转头问:“是几个校尉放火烧营,连夜出逃了吗?”   傅羽一愣:“您知道?”   薛璎点点头。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听说火势蔓延很快, 营中起了些乱子,不晓得……”   “放心,傅将军无事。”   她这下反应过来,又联想起素以政务为先的薛璎方才不紧不慢的态势, 松了口气说:“原是您与他一道设的计吗?”   薛璎说“是”,又道:“你前几天才送了趟简牍去军营,他没与你提吗?那些案卷都是空的。”   傅羽稍稍默了默,说“没提”。   薛璎见她兴致不高,兴许是觉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戏耍了,便宽慰道:“他办事小心,不与你说,大约也是怕隔墙有耳。军中的换血清洗已近两月,但到底不能保证全都干净了,所以前几天叫你送了一摞简牍去,接着按兵不动,就是想瞧瞧有没有做贼心虚的主动上钩。这不,那几个校尉果真是有问题的。”   薛璎不是个喜欢解释太多的人,对傅羽自然是因视作好友才如此,她听罢当然受了这番好意,笑起来说:“原来如此。不过怎么真叫人烧了营?那可得损失不少。”   “做戏要做得逼真,若是给人轻易瞧穿了,营中士兵往后会如何看待傅将军?他初初上位,换血清洗无妨,但都得桩桩件件比着罪名来,终归光明磊落些更易得人心。再说比起那些钱财损失,更要紧的是,营中情势越紧迫,越能勾出漏网之鱼。”   傅羽说“明白了”,歉意看了看俩人:“微臣鲁莽,叨扰殿下与左监了。”   薛璎摇头示意无事,下巴一努指魏尝:“反正他也刚好要去办事了。”   魏尝一愣,迈步上前:“办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与傅将军商量过,倘使军营闹出动静,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负责留在里头善后,你负责追缉。”   魏尝心说谁要跟傅洗尘主内主外,撇撇嘴道:“怎么不是他追缉?那几个毛头小子,他还搞不定?非叫我跑出去。”   薛璎一脸“不识好人心”的愠色:“你倒是想不想升官了?”   他张着个嘴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去!”说罢转身要跑,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双手紧紧扶住薛璎的肩,一副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的模样,泪眼婆娑道,“好薛璎,你真的一点也不重!”   “……”他还是闭嘴吧。   *   这阵子以来,薛璎本就一直计划着要给魏尝送几颗人头做功绩,自然不会放过今次机会。反正戏台子都搭好了,就叫他与傅洗尘来个天衣无缝的里应外合,彻底拔干净军中蛀虫,然后把这番作为往朝堂上一摆,左右二监中,谁更有资格胜任羽林中郎将一职,便是有目共睹的了。   毕竟武将与文官不同。文官一道,再怎么如何雄才大略,多少得靠年月熬资历。但武将可以例外,可以靠过硬的军功服人,甚至能够以此轻易封侯。   “右监虽多年来兢兢业业,务实勤恳,到底不如左监似天兵天将从天而降,数度挽狂澜于既倒。”   这话是朝中一个极看得懂风向的马屁精给魏尝的评价。   话虽夸张,理却不俗。朝廷需要肯干的人,更需要有用的人。   这样的声音很快传扬开去,不久便有人在朝会上提议,羽林中郎将之位空缺日久,是时候该填补了。   在薛璎的有意安排下,又有人谏言魏左监补空。   于是没几日,任职便敲定下来。   布衣起家,平步青云,魏尝任职中郎将后忙碌不少,成天赖在公主府的机会倒是不多了,但依然坚持日日与她私下见上一面,所以晚膳多与她和魏迟一起用,即便用不了,临睡或清早也要来道个安。   如此过秋入冬,日子平静了好一阵,薛璎甚至赶在天寒之前,得闲在院里亲手植了一片福禄考,思忖着来年春天,也许真挺好看的。   不过她一面惦记着年节,到底没法真正松懈下来。想到正月一到,就难有看星星看月牙,围着锅炉涮菜吃的兴致了,她从起始盼着诸侯王入都,盼着早早查明真相,到后来时常拥着暖被,看魏尝陪魏迟耍宝,突然就想,正月迟迟不来,倒也不错。   但该来的终归会来,甚至也从无迟与早的分别。   转眼便是除夕,当晚宫中设宴,冯晔主持,薛璎与秦太后皆在下首陪席,底下一众重臣,也包括魏尝。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朝廷宴席,须谨慎言语行止,又须堤防明枪暗箭,一场宫宴下来,虚与委蛇,难能胞腹。   散席后,众人各回各家,魏尝便跑去了公主府,提议再吃一顿。   薛璎也确实没吃饱。她今夜杯盏里的酒通通偷换成了白水,和着菜一道味同嚼蜡,又想自己再怎么如何不拘小节,年节守岁还是不可缺的,总归离歇下还早,再来一顿也无妨,就准了他的提议,问他吃什么。   他说还是涮锅吧,热腾腾的,胃里暖和。   她说“行吧”,叫下人备菜,又去叫魏迟。   等锅热的间隙,薛璎听说傅羽人还在府上,竟未回傅家过年节,一时奇怪,就叫来她问原因。毕竟是要紧日子,她明明早特许她回去了。   傅羽解释说,是因见她宫宴未归,担心万一有个什么状况,所以才候在府上的。她就叫她赶紧回去,说傅戈身子骨弱了,谁知还能享几个这样的年,又看天色已晚,便派了一队羽林卫送她。   倒是不料傅羽前脚刚走,傅洗尘后脚就来了。   他也是从宫宴回府不久的,大约是回到家后得知傅羽迟迟未归,这才来了一趟。结果俩人刚巧错过了。   傅洗尘听闻傅羽已离府,匆匆便回。   中途来了这出,待兄妹俩前后脚离开,锅已经腾腾热了。魏尝挥退下人,称不必服侍,而后开始着手涮肉片,先夹给魏迟几片尝鲜,完了拼命往薛璎碗碟里堆。   薛璎还记着早些时候,他说她重的事,到底意难平,瞧见锃亮的肉片烦得慌,转手又给魏迟,叫他多吃点。   魏尝见状,只好改涮菜叶给她吃,又听她道:“做什么老给我涮?我自己有手。”   他大有叹息之意:“你有手,就不能给我也涮涮?”   “那不如你涮你的,我涮我的,还吃得惬意。”   魏尝忍了忍,没忍住说:“你什么时候能解解风情?”   魏迟在一旁咽下一片肉,问道:“阿爹,什么叫风情?”   他夹起一片菜叶喂给他,答说:“这就是风情。”说罢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薛璎一眼。   薛璎低头吃菜,不为所动。   魏尝凄凉望天,说:“算了,不思量了,反正你也不是对我一人不解风情。”   她这下停下筷子来,问他还有谁。   “傅羽啊。”他说,“你方才整那出做什么?又是赶她回府,又是派羽林卫护送的。”   “这不是理所应当吗?”薛璎一脸茫然。   “你没见后脚傅洗尘就来了?她为何迟迟不回府,不就等他来接?你倒好,生生毁了人家的算计。”   “回个府有什么好接的?天子脚下哪那么多不太平,不必傅洗尘亲自出马吧。”   魏尝差点噎住,搁下筷子道:“你该不是这么久以来,一直没瞧出傅羽对傅洗尘的心思吧?”   薛璎木然眨眼的动作证明,她当真毫无所觉。   于旁事上精明又敏锐的人,在情事一道当真未花点滴心思。那也就难怪她不解风情了。   魏尝说:“她喜欢傅洗尘,你不知道?”   薛璎摇摇头,神情讶异。   “又不是亲兄妹,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也不奇怪。”   “你怎么知道?阿羽还跟你聊这种闺阁心事?”   “用得着聊吗?我估计连林有刀都看出来了,也就你一门心思扑在朝堂……”   薛璎觉得不能啊,问他从哪看出来的。   魏尝说:“你没发现,她从来不叫傅洗尘兄长,当初叫傅中郎将,后来又叫傅将军?”   薛璎说发现了,但对外称内,直呼兄长本就不周到,傅洗尘是正经武将,称其官职也无不妥。   魏尝又说:“那姑且不说这个,你没发现,傅洗尘升官那一阵,她兴致一直不高?还有上回火烧军营,她急成什么样了?”   薛璎又说,妹妹对兄长不舍或着紧,也没什么奇怪的。   魏尝觉得跟她讲不通,左右他也不是很想管别人闲事,还是吃肉吧,就低头继续给她涮。   不料她自顾自静了片刻,倒回过味来:“这么说来,她当初自请到我跟前做女官,好像是有点古怪,说什么,待在家中太闲了,羡慕舞刀弄枪的快意。”   放着金枝玉叶的舒坦日子不过,非来当差吃苦,上回卫国一行,差点连命都交代出去,真是太闲了?   可能不是。而是因为,倘使她永远待在傅家,就永远只是傅洗尘的妹妹。而傅洗尘效忠于薛璎,她也跟着她做事,又有了除在府上以外的交集。   薛璎想通了,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这样,她下达调遣命令时,终归会多顾及一下傅羽的感受。   魏尝说:“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自己都还八字没一撇呢。再说了,傅洗尘对她有那意思吗?”   这话问得很关键。左右薛璎是看不分明了,反过来问他。   他说这个真不知道,闷葫芦不见底,又说:“就算喜欢,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看看他永远以你为重,以朝廷为重,哪个姑娘家嫁了能受得住?”   是了。当初傅羽作为人质被掳,命悬一线,傅洗尘毫不犹豫打定主意,决心保护薛璎安危,要不是她非叫他去救,结果还真难说。   虽说后来,他为救傅羽断了三根肋骨,可人家姑娘心里到底还是存了疙瘩吧。   薛璎皱皱眉头,心想要是两情相悦,她倒不觉这事难办,权势在前,身份的桎梏与阻碍都能灰飞烟灭,她愿意帮这个忙。   但傅洗尘又不见得是如此心意。   她这头尚在思量,却听魏尝已然作起总结,往她碗碟里夹个肉丸子,道:“所以说啊,还得嫁我这样的,除你以外,万事万物都不在乎。”   一旁魏迟听了,气哼哼拍下筷子,跳下小凭几,剁个脚就走。   薛璎一愣,使劲摁了下魏尝脑袋,直把他拍懵了,而后瞪他一眼,急急追上魏迟。 第57章   魏尝摸摸鼻子, 知道自己失言,起身也跟了上去,没走多远却听一墙之隔外传来个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蓦然停步, 将手移向腰间佩剑, 一边喝道:“谁?”   那头衣物摩擦的动静停了,随即响起个低低的人声:“魏中郎将……?”   他辨出这声色, 皱皱眉头:“陛下?”   那头的人继续压着声说:“对,是朕……”   天底下恐怕再找不见第二个将一句“朕”说得如此底气不足, 胆战心惊的皇帝了。   魏尝拔步绕到墙外:“深更半夜的, 您怎么偷偷出宫来了?谁跟您一道来的?”   冯晔说放心吧, 带够了人手,又猫着个腰往他身后瞅,边小心翼翼问:“阿姐不在院里?”   “她在阿郎房里。”   他松了口气, 直起腰背道:“不在就好,被她发现,朕就该给赶回去了。”   “您不是来找她的?”   “怎么不是?朕不来找阿姐,难道找你吗?”他说罢叹了口气, “朕太无趣了,往年除夕都有阿姐与朕一起守岁,如今深宫冷院就朕一人, 只有跑这儿来,不过眼下还不到子时,所以朕不能给阿姐发现,要不提早被赶走, 就不能一起迎新岁了。”   他说完又拿手指虚虚点着魏尝,以示威胁:“你不许通风报信,告诉朕,哪儿好藏人?”   敢情他是打算在公主府藏到子时过半,就算与薛璎一道守过了岁?   魏尝哑口无言,心底隐隐掠过一丝猜疑。冯晔能悄无声息入到公主府里头并不奇怪,毕竟全府上下无人敢拦,但他的目的当真如此单纯吗?   这半年以来,他一直在观察这位少年皇帝,并未发现明显不妥。可他私下也趁薛璎不在试探过冯晔,却见他始终闭口不提任何有关参星观与那位女观主的字眼。   既然对薛璎不存坏心,又为何将那事藏得那么深?而既然将那事藏得那么深,又怎能说毫无心机?   魏尝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道:“您别藏了,藏不住的,直接跟她俯首认罪说不准还好一些,她吃软不吃硬。”   冯晔说“不行”,他便指天发誓道:“微臣有办法,保证您不会被赶走。”   他将信将疑,魏尝却已像男主人一般,伸手引他入院:“您老大远来,不饿,不冷?用点涮锅吧,微臣方才与她正吃着。”   冯晔的确是饥寒交迫了,又闻见院内飘来的腾腾肉香,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咂咂嘴说他能跟薛璎一起同席吃食真幸福。   这感慨听来倒似真心。魏尝笑道:“微臣也是苦过的,如今苦尽甘来罢了。”   他请冯晔入座,叫仆役拾掇来干净的碗筷,准备当面验毒,却见他摆摆手示意不必,说:“饿了,直接吃吧,验个什么。”   魏尝叫人替他涮肉,边问:“您这么放心微臣?”   冯晔点点头,理所当然道:“阿姐信得过的人,朕也信得过。”又补充了句,“不过别给朕吃羊肉,朕一碰羊肉就浑身起疹子。”   一旁下人就给他送了一片晶亮的薄牛肉去。他咀嚼几下咽下,大赞“人间美味”。   魏尝笑笑没说话,扭头叫人送坛酒来。   冯晔抬手阻止:“朕不喝酒。”   “您得喝,喝上几口才好装醉,她一会儿就舍不得赶您走了。就算赶,也得给您煮好醒酒茶,这不就拖延了时辰?”   冯晔说他蔫坏蔫坏的,一边接受了他的“谏言”,等酒上了,就与他对酌起来,说自己演技不够,真醉一点比较好,于是多喝了几盏。   这下不用装就有点犯晕了。   魏尝夺过他手中杯盏,道:“成了,您都快喝趴了。”   冯晔晕晕乎乎“嗯”了声。   魏尝眼色微沉,判断他是当真酒意上头了,便问:“您今夜没去太后那处吗?”   他摇摇头说“没有”。   “您当真那么讨厌她?”魏尝继续问。   他已经不大清醒,肚里的话都吐出来,也不自称“朕”了,说:“我也不想讨厌她,她以前待我那么好,像母亲一样……可她要杀阿姐……”   “那她待您弟弟好吗?微臣是说长乐宫里那位小皇子。”   冯晔打个嗝道:“不知道,她不太将皇弟带出来。”   “那么可爱的小皇子,为何不带出来?”   他皱皱眉头,似乎一样不得其解。   魏尝没再继续问下去。看冯晔这反应,虽与参星观有所牵扯,却显然不知道女观主掌握的,关于秦太后的那个秘密。   那么,他究竟为何派人盯着那处?   魏尝想了想问:“陛下知道哪处算卦准吗?微臣打算过一阵子,算算跟长公主的八字合不合。”   冯晔歪着脑袋道:“我又不出宫,怎么会知道?”   “城外那个参星观,听说名气很大,应该算得准吧?”   他猛打一个激灵,摇摇头说:“不行,你不要去那里,更不要带阿姐去那里。”   “为什么?”   “因为……”他支支吾吾撑着额头,“因为那儿有不好的人。”   “不好的人?有微臣在,谁敢伤害她?”   “就是……”冯晔说到一半,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抬头一看,惊喜道,“阿姐来了!”   薛璎见状一愣。她刚哄完魏迟,怎么回来就变了天?   她走上前来,厉声道:“你怎么又偷跑出宫?”走近嗅见一股酒气,更生气,“还喝那么多酒?”   冯晔醉得不轻,面颊酡红,笑嘻嘻道:“魏中郎将说,醉了你就舍不得赶我。”   魏尝:“……”   薛璎咬牙看向魏尝:“我这刚收拾完一个麻烦,你回头又给我送来一个,你是要翻天?”   他摸摸鼻子说:“这不大冷天,我看陛下怪可怜的。”   薛璎忍耐了下,冷冷吩咐下人:“给陛下煮醒酒汤去。”   *   冯晔果真拖延到子时过半,与薛璎一道迎了新岁才被赶回宫,离开公主府时心满意足,还给魏尝挤了个眼色以表感激。   除夕过了,翌日便是元月。眨眼已是太初二年,四面八方的诸侯王陆陆续续启程赶往长安上贡,待初十左右,几个重要角色也都前前后后到了。   之所以说重要角色,是因薛璎和魏尝先将重点怀疑对象,放在了封地距离长安最近的一批诸侯上。   房事册上显示,当年秦太后与先帝的行房时间是在二月上旬。也就是说,秦淑珍应当在二月初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所以才急急找陈高祖“弥补过失”。   当日,她很可能使计灌醉,或拿什么办法迷惑了老皇帝,之后伪装了一场房事,叫宦侍记录在册。   据此推断,秦太后真正的孕时便是正月。而宗耀说,二十天以内的喜脉非常难确诊,所以照理说,她与人行房事,就该在正月中旬之前。   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是封地距离长安不远,且上贡向来积极的诸侯。   几个重点怀疑对象抵达以后,薛璎接连随冯晔设宴款待了众人,并替他们一一安排好住处,之后找了个机会,私下与弟弟商议,说过去一年朝野动荡,天灾人祸,流血不断,如今新岁元月,又恰逢几个叔伯都在,不如一道前往皇陵,为百姓及朝廷祈福。   冯晔觉得这主意好,当即答应,又问薛璎:“这是桩大事,太后也得去吧?”   薛璎说“当然”,不止太后得去,长乐宫里那个小皇子,也得去。   魏尝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待离开未央宫,回到公主府,问她:“你打算对那孩子动手脚?”   薛璎眼睛眨也不眨,笑道:“怎么,觉得我太狠了?”   他摇摇头:“他们当初利用阿郎掣肘你的时候,也没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狠吗?不过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呱呱像男主人一样引陛下入院:“用点涮锅吧。”   陛下:“对不起顾导,我觉得他更像男服务员……”   今天在整理卿卿的出版稿,这章又晚又短的(顾导很有自知之明   明天等我肥章! 第58章   祭天祈福定在元宵过后次日元月十六, 皇帝躬身前往皇陵,所有在都的冯氏子孙与太后皆要随行。这事没人有理由说个“不”字。谁不去,就等同于不愿大陈与百姓好。   连魏尝也不得不佩服, 薛璎酝酿半年, 挑了个好口子下刀。   皇陵位于长安城附近,城郊往西三十里地。除皇室宗亲以外, 三公九卿当中的武职官员亦陪同前往,只是无法深入内里, 届时将驻扎于皇陵山脚附近。   如此一算, 要紧人物齐了大半, 真可算是个不发生点什么都叫人可惜的大场面了。   所以即便此行是薛璎主动提议,她也知道自己绝不能掉以轻心。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这头意欲引太后与小皇子出宫,伺机下手,却保不准有人觉得,这也是拿她或冯晔性命的好时机。   毕竟过去一年, 她与秦家的关系急剧紧张,从卫境边上真刀真枪的追杀,到天生异象, 篡改卦辞间的你来我往,再到冀州叛乱,战火弥漫,赵家倒台, 血洗军营……情势恶化至今,不论哪方都起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尤其秦家那边。过去一年,本有希望扶为傀儡的冯晔渐渐脱离掌控,与太后连表面的和谐也放弃维系,坚定不移站在皇姐那边,而薛璎的能耐又远超众人想象,招数手段层出不穷——秦家其实已经被逼急了。   于前任骠骑将军一事上,秦太尉原本打了个如意算盘,预备牺牲掉赵家这颗棋子,转而收拢其手下心腹及一众将士,挑起他们与薛璎的矛盾,为必要时的兵锋相对造势。   却没想到,薛璎早料到他可能暗狱杀人,所以将天牢守得滴水不漏,非叫赵赫死在了刑台上。而她也够狠,知道与士兵们的矛盾注定无法化解,根本没想迂回收服军心,直接把不听话的都杀了个干净。   过去几月军营的血洗,每一刀都切在秦太尉的势力上,原本由他只手遮天的武朝,也因赵家的覆灭与魏尝及傅洗尘的掺入变得不可掌控起来。   他恐怕没法再耗下去了。现在已经不是他打算何时反的问题,而是再不反,就连反的机会都没了。   而薛璎也一样失去了耐性。   先帝驾崩近两年,她也忍了两年,起初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如今羽翼渐丰,足可匹敌。她想,就让长乐宫的那个孩子,为他们之间最后一场过招点个星火吧。   元月十六一早天未亮,薛璎就动身往未央宫去,不巧临入宫门,碰见另一辆同等规制的安车缓缓驶来。   虽非狭路相逢,礼数上到底该分个先后。于是两辆安车便在车内人的吩咐下齐齐停在了宫门前。   天方才蒙蒙亮,两边人同时移开车窗,一望之下将对方看了个清楚。   薛璎朝对头微微一笑,叫了一声:“楚皇叔。”   对头男子三十许年纪,却生了副二十许的皮囊,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兴许因天光尚暗,这唇红肤白模样,配上他那身深紫锦袍,衬得整个人幽若鬼魅。   这阴柔长相,与冯家多数男儿都不是一类人。薛璎记得,自己小时候每次瞧见这个楚王,心里头还暗暗犯怵。   如今想来,明明也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怎么就不把人家当人看?   楚王眯起眼,目光流转间向薛璎颔首一笑:“长公主也起那么早。”   薛璎说可不是,陛下预备躬身前往皇陵祈福,她自然得里里外外好好打理妥帖,比别人起得更早一些,又问:“皇叔昨夜方才入都,怎么不多贪一晌?”   楚王掩嘴,懒懒散散打个哈欠,神情疲倦道:“睡不着。南边已经暖和了,哪知长安冷成这般,我昨夜到后,冻得一夜没合眼。”   这话说得,小孩子似的。薛璎露出几分不太真诚的惶恐,说是自己招待不周,马上叫人多准备些炭火给他送去。   楚王摇摇头示意无妨,又打一个哈欠,指了下宫门问:“你先还是我先?”   薛璎笑了,说他是既是长辈又是客,自然该先请。   他就不客气地走了,还冲她摆摆手示意过会儿见。   薛璎目送他入内后,阖上了车窗。   魏尝作为羽林中郎将,早早便去整护卫军了,所以没与她在一道,此刻车内除了她,只有个傅羽。   傅羽说:“昨夜魏中郎将拉您看灯,您下半宿才歇,这会儿不如再阖会儿眼,此去皇陵有得忙呢。”   她说“没关系”:“要是真得去皇陵忙活,我自然早早睡了,哪还陪他看灯。”   傅羽有点奇怪:“咱们不就是去皇陵祈福的吗?”   薛璎笑了笑,垂眼看向跟前几案上铺陈的一张羊皮地图。   图上所示是一段山道,周边都是大片的野地,枯草高近半人。她移着手指,在图上虚虚划了几道斜线,似在作什么测算,待安车重新辘辘向前,才轻声说:“咱们到不了皇陵。”   *   辰时整,一众车马列队离宫,羽林郎夹道护持,声势浩大。   魏尝驰马于皇帝圣驾侧边,薛璎的车驾则在秦太后之后,与她隔了几丈距离。出发之前,她亲眼确认小皇子冯皓上了太后那辆安车,才阖上车门。   队伍里笼统六位冯姓诸侯王,其中四位为侯,两位为王。薛璎一路暗暗琢磨着,边问傅羽:“你方才瞧见长乐宫那个孩子了吧,觉得她跟先帝像吗?”   安车壁实,声音漏不到外头。傅羽不知内情,闻言仔细回想了下,说:“更像太后。”   “那就是说,也有几分像先帝了。”   傅羽说“对”,心道当然也有一丝像。要不岂不奇怪?   薛璎笑了笑,点点头。是吧,确实跟先帝有几分像,所以估摸着她猜测不错,应当跟异姓诸侯王无关,真是她几个叔伯的种。但楚王跟先帝不似一类眉目,大抵可先排除,倒该密切关注关注队伍里剩下五位。   车内静下来,之后一路都不再有声响,薛璎一直低头看着羊皮地图,直到临近午时,晴日高挂,经过一处山道时,蓦然响起一阵惊马声。   马嘶惊天,整个车队齐齐勒马,“护驾”之声迭起,与此同时,急促的脚步与咻咻冷箭响成一片,周围霎时起了骚乱。   魏尝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列盾后撤,保护圣上!”   傅羽霍然抬首,看向薛璎,却见她神色不变,依旧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下一道。   下一瞬,俩人头顶一声大响,一把大斧生生破开了安车。   安车四分五裂,薛璎与傅羽各自朝两侧翻身跃出。四面原本向前涌去保护冯晔的羽林卫急急停步,转而向她涌来,喝道:“长公主小心!”   前边冯晔听见这声音,不管不顾跳下车,朝后跑来:“阿姐!”   薛璎看他一眼,低叱:“回去!”   他不听,侍卫们只好提盾一路拥护在他身侧。   皇帝出来了,原本因外边危险而蔽身车内的一众诸侯当然也不能再躲,个个跳下车来。只剩太后那边,因是女眷与孩童,尚未有动静。   傅羽以为薛璎将要怒于陛下的莽撞,却见她唇角一勾,一副乐见模样。   电光石火间,傅羽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心底慌乱渐息,护持在薛璎身边,攥着佩剑一动不动,看向周遭交手乱象。   山道两边的野地源源不断涌上黑甲男子。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刀光冷箭刺得人眼前不停闪晃。后边几个诸侯王匆匆提剑前来护驾,好像生怕跑得慢一些,就会被怀疑是自己派来的敌手。   而一旁秦太尉看上去似乎讶异了一瞬,之后飞快翻身下马,跟着来到冯晔身边。   薛璎被一群羽林卫拥护当中,透过人缝看了眼他,又将目光移向诸侯们。   打头的是封地位于长安西面的郑王,年近四十,倒是老当益壮,一柄重剑稳稳攥在手里,轻轻一提就挡飞了几支乱箭。   最后边是楚王,看样子不太擅武,连性命垂危关头都懒懒散散,慢吞吞到了薛璎身边,说:“方才打瞌睡呢,这下清醒了。这是怎么,长公主为赶跑我困意,特意准备的助兴节目?”   薛璎原本神情冷淡,听到最后半句微微一滞,看向他笑意深深的眼,倒觉他这神情,像看穿了什么似的。   她抿抿唇:“皇叔真爱说笑。”随即便将目光撇开了去。   四面打得不可开交,黑甲男子们似乎是冲冯晔和薛璎来的,一直往俩人这边放箭。   冯晔在盾圈的保护下终于猫腰到了她身边,急问:“阿姐受伤了吗?”   她说“没有”,一看四面人影幢幢,诸侯王与几名武将大半都涌到了他们姐弟俩身边,前头太后的车驾当然也有一批人保护,却不如这边势众。   于是下一瞬,当先一群刀锋犀利的黑甲男子蓦地一转,直向那辆安车涌去。   薛璎眼尖看见,喝道:“保护太后!”   但却来不及了。   惊变突生,黑甲男子破开车门,推开车内花容失色的秦太后,一把抱起年仅四岁的小皇子,将他大力往包围圈外一抛抛得老高,像意欲抛给外头接应的同伴。   这臂力着实骇人。孩子半空尖叫,众人也是震惊一片。秦太尉拔步便要去救,一旁郑王却更快一步,突然扔剑,利箭一样冲上前去,在孩子将将落于黑甲人手的一瞬抬肘顶开对方,险险接住孩子,因冲力过猛“咚”一下双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孩子哇哇大哭,从他臂弯间滚落。   他的双臂垂在那里,痛苦地龇着牙,一动不能动。   薛璎知道,这种力道,轻则脱臼,重则裂骨,这双用武的手算是废了一半了。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重重人群,与前头的魏尝相接,悄悄对上他的眼色。   魏尝得到暗示,稍点一点头,带人杀出去。   这边羽林卫迅速向郑王与冯皓涌去,太后也慌慌张张跳下车来,倒是没了往日拿腔作势的态度,惊骇道:“皓儿!皓儿有事没有?”   她几乎是踉跄地扑到了孩子跟前,一眼看见一旁泥地上一滩鲜血,梗着脖子没去看郑王,不停拍抚大哭不止的孩子,随即将他一把搂起,像是怕极了,在侍卫的护持下抱着他转身往车里走。   薛璎看了眼皱眉瞧着这一幕的秦太尉,原本冷漠的目光里起了一丝灼意。   一旁楚王似乎不嫌事大,悄悄低头,附在她耳边说:“奇怪啊,五哥反应为何这么大?还有,太后不道谢就算了,怎么却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旁耳力极佳的秦太尉显然听见了这番话,转过头来看了看薛璎和楚王。被侍卫搀扶起来的郑王嘴角淌血,也往这边冷冷看了一眼。   薛璎眼望着他,嘴里却答着楚王,淡淡道:“皇叔问我,我问谁呢,皇弟人没事就好。”   四面黑甲人渐渐被杀退,最后汇成一股逃之夭夭,侍卫们打算追上,被魏尝拦下:“小心调虎离山,保护圣上要紧!”   一众将士转而围拢过来,气喘吁吁听候指令。   发生了这种事,哪怕最终化险为夷,一般人也着实很难有心思照常前行了。冯晔也一样,眼底生出退却来,只是不知薛璎作何感想,于是小心看向她,似乎在询问她的意思。   但薛璎却是跟他站在一边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去皇陵祈福。   祈求上天真能保大陈安宁吗?不能。祸起于人,能阻挡灾祸的便也只有人。将希望寄托于天的,不过是无能之辈。   再说,她还不至于为了试探个染指后宫的诸侯,就给秦家送空门,叫冯晔陷入危险。她之所以将黑甲男子安排在去路附近,就是因为就算秦家此行安排了杀手,也不可能在众人精力最充沛,最全神贯注的开端。   倘使真走一趟皇陵,指不定他的假杀手没到,秦家的真杀手反而来了呢。   薛璎默了默,跟冯晔说:“郑王伤重,也不知前路是否还有敌手,陛下不如先且回城吧,祈福之事来日再行。”   冯晔点点头说“好”。   薛璎又转向魏尝:“过后务必将这行人的来路查清楚,拿出个交代来。此行戍卫你全权负责,出了纰漏,回去领罚。”   魏尝垂下眼,颔首称“是”。   然而一回头,午后的公主府,众人理解中,正在外边火急火燎查探真凶的魏尝,却坐在院子里倚着凭几,懒洋洋晒太阳,一见薛璎从宫中处理完事情回来,就朝她道:“我胳膊好酸啊,你能不能给我捏捏?”   薛璎走上前来,睨他一眼,手指青天:“天还没黑。”   言下之意,白日就不要做梦了吧。   魏尝叹口气:“杀人简单,要装出杀人的样子却又不能真杀死人,实在累得慌,我胳膊真的很酸。”   黑甲男子是俩人暗中布置,都是自己人,在不轻易漏破绽的情况下,双方的伤损当然尽可能少些好。   薛璎走到他身边,低头使劲拧了一把他的胳膊,问:“这样爽了?”   他嗷嗷呼痛,说她太没良心,又问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宫里什么情况。   她说那孩子还好,但郑王脱臼了,肺腑也有损伤,给太医瞧过以后就被送回了安顿处。她陪冯晔对今日的意外简单善了个后,就拿“魏中郎将已在紧急追查”为说法,交代给了朝臣,然后回来了。当然,已经派眼线盯住了长乐宫、秦府与郑王住处这三个地方。   魏尝“啧”了一声,不太爽利,说:“可是魏中郎将他查不出什么来的,这回注定要背上无能的名头,你真得好好补偿他。”   薛璎在他旁边坐下后剜他一眼,但又因他所言确实不假,觉他忙活一场讨不着甜头反要受罚,是有点可怜,于是想了想问:“要什么。”   他一下直起腰背,笑嘻嘻拿食指点着自己脸颊。   薛璎装看不懂:“干什么,脸皮太厚要打薄?”   他皱皱眉头,横她一眼,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比出个嘴唇的模样,然后再往自己脸上戳了一下。   模拟得非常逼真。   薛璎吸了下鼻子,学着他的样子,走上前,捏着手指往他脸上戳了一下,说:“好了。”   “……”   魏尝觉得心口痛,气道:“哎冯薛璎,你不想给就别问啊,等我说了又敷衍我,怎么个意思啊?”   他多数时候都对她百依百顺,但偶然直呼起她名姓,又有一股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好像也是做惯了上位者的人似的。   薛璎觑觑他,心一横,弯下腰往他左脸亲了一下。   魏尝像是大冬天在野地冻了几个时辰后,一下泡入滚烫浴池的人,爽得“哇”出一声。   薛璎一噎,摸摸自己的嘴唇。   有那么夸张吗?   他滚了滚喉结,像在回味似的,见她要坐回去,一把拽住她衣袖:“好事成双,右脸也来一下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顾导:凑不要脸的,你以为你是对称强迫症患者陆时卿吗? 第59章   知道答案一定是“不好”, 魏尝干脆趁她出口前就顺势将她一把扯近,然后偏脸,强行往她唇上一摁, 刻印纽似的。   薛璎也是被扯懵了, 反应过来嫌道:“你无不无聊?”   他说这哪无聊,比那些明争暗斗的朝堂事有意思多了, 不信瞧瞧茶楼说书的剧本子,都是以风花雪月取胜的。   薛璎一时哑口, 说句“歪理”, 回到自己席面上。她说赏过了, 谈正事。魏尝也就正襟危坐起来问:“今日的事,你怎么看?孩子的生父果真是郑王?”   薛璎皱眉点点头:“十之八九吧。”   人在生死一瞬间的动作不会说谎。她今日之所以设置了一环抛孩子,而非掳孩子, 就是为杜绝缓冲,让对方在一息之间直面抉择,毫无机会思考。   虽说当时郑王确实离孩子被抛出去的方向很近,但他的反应太快也太大了, 再结合秦太后来抱孩子时刻意回避的目光,应该不会错。   魏尝跟着点点头,说还有十之一二误会的可能也不要紧, 接下来就摆着验证的机会:看秦家与郑王的反应。   倘使郑王不无辜,那么谁都不是蠢人,当时一瞬间没有防备,接到孩子的一刹便该想了个通透, 眼下两家人一定会商议对策。且很大可能,郑王得找借口赶紧离都。   毕竟每个诸侯王元月入都,本都是将脑袋悬在裤腰上的——人手不可多带,到后除随从以外的护军都必须驻扎城外,配备的军械武器也有一定限制。如此情形下,一旦得罪朝廷,多数就是走着进来躺着出去的结果。   而像郑王这种罪过,可能躺着也出不去,因为不一定能得全尸。   薛璎“嗯”了声表示赞同。这一点,静观其变自然有答案,她并不担心。   魏尝见她还蹙着眉头,问道:“怎么,难道还有别的疑点?”   “对。”   他今日在前头打杀,难免顾及不到后边的细枝末节。她说:“还有两个人的反应也很奇怪,一个是秦太尉,一个是楚王。”   “怎么说?”   “郑王出手,很可能是护子心切,头脑发热中了计,可照理说,以太尉心性,他应该是清醒的。然而事发之际却并非如此。”她回忆道,“仔细想来,当时除了郑王,他也离孩子很近,并且一样下意识作出了拔步的动作。如果他足够清醒,就该抢在郑王之前把冯皓救下来,这样至少不会叫他暴露得那么明显。”   “可他没有,反而因讶异滞了一步,以至最终接到孩子的人成了郑王。而之后太后下安车,他看这个妹妹的眼色又充满了狐疑。”   魏尝皱起眉来:“你的意思是,秦太尉竟不知道太后的孩子并非先帝所出?”   “对。”   薛璎一开始也觉得不应该,毕竟秦家兄妹怎么说都是一条战线的,这么大的事,妹妹哪有道理瞒着兄长,一个人担下来?后来却想通了,就是因为这件事大,秦太后才有可能瞒着秦太尉。   说白了,这俩人的关系当真牢不可破吗?应该不是。   他们本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哥哥仰仗妹妹坐上高位,妹妹仰仗哥哥提供后盾。以利益结成的同盟,一旦利益产生冲突,就势必土崩瓦解。   那么在郑王这件事上,俩人有怎样不可回避的利益冲突?   是帝位。   秦太尉无疑是想自己登上皇位的。不论太后的孩子是先帝所出,还是别人,对他而言,都是过渡时期的一枚棋子,一个傀儡。以他狠辣心性,事成之后,这个孩子的下场注定是凄惨的。   那么一旦在秦太后心里,这个孩子的地位到达了一定高度,她就有理由对秦太尉有所保留。而从今日太后对孩子的着紧程度看,很显然,她对冯皓是有感情的,甚至以她看见那滩血迹时的反应判断,她对郑王也存了情意。   所以薛璎想,秦家兄妹如今虽然有共同的敌人,但只要俩人迈过了这条道,摆在他们面前的却将是一条岔口。   秦太后最终应该打算和郑王同心协力,让他们的儿子稳坐帝位。在此之前,她不能把孩子的身世早早暴露,否则很可能惹来秦太尉的杀机。   魏尝显然也想通了这些,说:“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敌人之间的嫌隙,就是他们能够利用的漏洞。   他又问:“楚王又是怎么回事?”   薛璎把楚王在山道上与她说的两句话都跟魏尝一字不漏讲了,而后道:“你觉不觉得,他像是知道内情的人?知道我今日是在做戏,也知道后宫的脏事。可他既没有帮助秦家与郑王,给他们透露消息,又没有帮助我,告诉我那个孩子的身世。”   也就是说,这个人似乎既不站在秦家或郑王那边,也不站在薛璎这边。   魏尝神情严肃起来:“要真是如此,就该小心留意楚王了。”   知道得多却藏得深,又两不相帮,倒很可能是坐山观虎斗,欲成渔利翁。   薛璎说“是”,神情有些凝重。   魏尝伸手覆住她手背,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说:“哪个诸侯王还能没点心思?谁都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楚王坐拥王国,封地又在鱼米富庶的南边,本身得天独厚,有这想法再寻常不过,但要将之付诸行动,还得问过我同不同意。”   薛璎绷紧的神色又松了,睨他一眼,说:“问我好吗?”   俩人一说完正事又拌上了嘴,倒是幸好被匆匆入里的傅羽打断,她说,郑王那边有人请见陛下,称自家王上此番伤重,惯使的医士却不在身边,所以想尽早回郑国去,请陛下见谅。   薛璎和魏尝对视一眼,眼底透露出同个意思:这遁走的速度倒是挺麻利的。   “但陛下得了您离宫前的叮嘱,没应,也没拒绝,只说回去一路舟车劳顿,很可能有损身体,要不先请太医判断一下,看郑王的状况是否吃得消返程。眼下太医已随郑王随从去了,但这诊断的结果还得看您。您打算叫太医怎么说?得赶紧传个信去。”   薛璎牵了牵嘴角:“郑王伤及肺腑,眼下正是虚弱时候,如何经得起一路颠簸?”   傅羽明白了她的意思,却隐隐现出担忧来:“此举面上虽说得过去,实则却无异于扣留郑王。眼下还有许多诸侯王在都,那些人精一定瞧得明白,您一动郑王,恐怕得激起一连串诸侯的敌意……”   “放心吧。”薛璎淡淡一笑,“我说要留郑王,只是向他与秦家表明我的态度,可他怎么会真给我扣住呢。”说罢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去递消息。   傅羽不解地离开了。魏尝却一瞬想到了薛璎的用心,朗声一笑:“好计!”   *   这边消息递出去的时候,长乐宫里正闹不太平。   秦淑珍回到宫中,立刻托人给郑王送去了口信,叫他赶紧离开长安。之后不久,秦太尉秦恪便以探望受惊的冯皓为由,到了她这处,俩人没说几句就起了争执,四面宫人皆被挥退,只剩兄妹俩,一个厉声质问,一个打死不认。   秦太后一口咬定,说郑王待她确实一直有几分情谊,今日才如此维护冯皓,但孩子却怎可能是郑王的?当年先帝健在,她如何能只手遮天作出这样的事。   她面色阴沉,连私下都不称他“兄长”了,说:“太尉来质问我之前,难道就不曾想过,这很可能是她冯薛璎离间你我兄妹二人的计策?”   秦恪浓眉微扬:“那么太后的意思是,皓儿与郑王无关,你也无所谓他的生死。”   “自然。”   秦恪似乎冷哼了声:“我刚刚来时得到消息,说他打算回郑国去了,太后以为,他走不走得成?”   秦淑珍神情稍稍一滞,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淡笑道:“长公主的心思,我如何料得准?要不也不至于与太尉生出嫌隙,在这起争执了。”   俩人这头正僵持不下,外头来了个随从,附到秦恪耳边说了句话。   他扯扯嘴角,看向对头:“消息来了,长公主不肯放人。”   秦淑珍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继而强装镇定:“太尉呢?难道太尉也不打算帮他一把?”   秦恪挑了挑眉:“太后不是无所谓他的生死吗?”   “我无所谓郑王的生死,却很清楚他是一颗绝好的棋子。”秦淑珍冷笑一声,侧过身去,望着西边方向道,“棋子留在长安,永远只是过不了河的‘士’,可出了长安,回到属于它的西边,就成了能够吃将的‘卒’。都到了遭受扣留的地步,郑王与长公主之间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太尉为何不助他一臂之力,令他回去筹谋造反?”   她眸光一利,笃定道:“一旦郑王反了,我秦家便可打着维护正统的旗号镇守都城,伺机刻意放敌入宫,借郑人之手除掉陛下,借刀杀人后再捉拿郑王。如此,太尉便成了最后的赢家。”   秦恪盯着她的眼色一点点变深,最终朗声笑道:“最毒妇人心!”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待他出了殿门,秦淑珍却一下后仰跌坐在了地上,凤冠随之歪斜到了一侧。   宫婢慌忙来搀她,见她脸色发白,额头冒着涔涔冷汗来,便要传唤太医。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说:“想办法给郑王递口信,今夜会有人助他出宫,但要他记住,不论如何,绝不能比太尉先反。只要他先反了,哪怕打赢了冯薛璎,他和皓儿也不会有活路的。”   *   当夜三更,公主府内灯火通明。薛璎和魏尝还没歇下,为了第一时间确切知晓秦太尉和郑王的动作,在书房对弈保持清醒。   魏尝落了颗子,打个哈欠,蓄了一泡泪,说:“好困。”   薛璎跟着落一子,觑他一眼:“跟我下棋,很困?”   他赶紧正襟危坐起来,清清嗓子,眼睛睁得琉璃珠似的:“不,我没说困,我说快,眨眨眼就从一更到了三更,跟你在一起的时辰总是那么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她冷笑一声:“还十八次呢……”   “……”   她讲的是他上回口出狂言,说自己可以夜御她十八次的事情。   魏尝有点难堪,道:“我今天白日里太辛苦了,状态好的时候一定可以。”   薛璎也不过说说笑,叫自己精神点罢了,哪里真要跟他深入探讨这种事,撑腮敲着玉子,敲了几下搁下了,掩嘴也打了个哈欠,说:“都放水了,这秦恪怎么还不派人送郑王出城?”   魏尝说是啊,真闹心,又提议道:“要不你趴这儿睡会儿,有动静了我再叫你。”   原本当然可以这样,何必俩人一起耗着呢,但薛璎说:“我以为,我要是睡了,你一个人会很无趣。”   就像在她梦里,他跟她说的那样。   魏尝不能不说有点感动,这时候更要拍着胸脯说“没关系”,指指自己大腿道:“来,枕我腿根上来,这样你能睡,我也不无趣。”   薛璎看了眼他大腿根,抽抽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薛璎:臭流氓。 第60章   她当然没理他, 自顾自趴在了几沿,枕着手臂小憩。   魏尝见了,挪过身来将棋盘搬开, 把她脑袋抬起几分, 换了自己的胳膊给她枕。   薛璎虽然闭了眼,却清楚他的动作, 只是也没拒绝,挪了挪脖子, 换个舒服点的位置, 就不再动了。   更漏点滴, 烛火跳跃。魏尝眼底含笑,抬起另一只胳膊替她将鬓角一缕发丝理顺,看见她的睫毛稍稍颤了颤, 唇角也跟着弯起来。   大约两炷香后,窗外飘起了雨丝,一阵脚步声传来。   薛璎睁开眼爬起来,看看略有几分睡眼惺忪的魏尝, 下一瞬便听傅羽在门外道:“殿下,秦家死士出发了。”   她看了眼魏尝,说:“按原计划进行。”   他点点头, 用力眨了眨眼迫使自己清醒,接着起身迈步出去。   薛璎犹豫了下,叫住他:“等等。”说罢快步迎了上去。   魏尝停下来,回头道:“放心, 演戏我最擅长,我会妥善处……”   他话没说完,唇上忽然落了一吻。——薛璎走到他跟前踮起脚,扶着他肩,亲了他一下。   他张着嘴目瞪口呆,好像比刚才困倦的样子更不清醒了。   薛璎离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低低解释:“我还以为这样你会清醒点。”   魏尝回过神,狂点头:“有用,太有用了,我现在兴奋得能绕公主府跑十圈!”   她“哦”了声,看看他:“是挺精神矍铄的。”   魏尝愣了愣:“矍铄是说老年人的吧?”   薛璎理所当然点点头:“你比我老了整整七岁。”   “……”   他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就被她推了推,听她道:“好了,快去。”   这头魏尝大步出去,外边傅羽便入了内,问薛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璎方才小憩一晌,眼下精神一些,叫她阖上门后,解释道:“你以为,太尉为何冒险送郑王出城?”   傅羽想了想说:“因为太尉觉得您不可能纵虎归山,一旦发现郑王出逃,必然派人追出城去,而只要郑国士兵与您的人马起了正面冲突,郑王就不得不反了。如此,太尉便可坐山观虎斗,最终得渔翁之利。”   她点点头:“所以我不会派人追击郑王,反而要将他平安送回郑国。太尉想挑拨我与郑王,那我就反过来挑拨他与郑王。”   秦家的死士已经出发,倘使魏尝脚程够快,将这批死士悄无声息解决干净,换了自己的人手取而代之,又在护送郑王的过程中对他痛下杀手,郑王会怎样想?   他跟秦太后站在一边,本就与秦太尉存在利益冲突,眼下不过是因都将薛璎当作共同的敌人,才有了暂时的合作。可一旦“秦太尉的死士”对他动了杀机,他必成惊弓之鸟,再不敢付诸信任。   傅羽大约想通了究竟,说:“但这事实在不太容易。”   说得简单,真正做起来却很难。   处理掉死士,又不能太快叫秦家得到消息,还要瞒过郑王,令他相信,意图除掉他的人确实是秦太尉。   薛璎笑了笑:“是不容易,但魏尝可以。”   *   魏尝的确可以,翌日清早天蒙蒙亮就回到了公主府。秦家那边很快就会得到死士牺牲的消息,所以这事不可能拖太久,本就该在几个时辰里完成。   薛璎见他回来的时辰与她预想一致,就知道他成功了。   大冬天的,他奔波得浑身是汗,提着剑气喘吁吁道:“秦家这会儿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但也来不及了,郑王现在就是受惊的兔子,一路往西,跑得比我还快。就算秦恪想自证清白,也没这个机会。”   薛璎看他说话大喘气,亲手给他斟了碗茶水,递过去说:“过程顺利吗?慢点说就行。”   魏尝喝下茶水,缓了缓才道:“我聪明着呢,扮成秦家死士以后,到了城郊就动手杀人,放水叫郑王逃的时候,还捏着嗓子说了句——长公主吩咐,绝不能叫人跑了。”   薛璎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逗笑,啐他一句:“嘚瑟吧你。”   但说归说,她还是佩服魏尝的。   那种关头,要是说“太尉吩咐,绝不能叫人跑了”,郑王反而会怀疑这批死士不是秦恪的人。但魏尝这么一说,在郑王看来,就成了太尉想杀他,还打算嫁祸薛璎,好逼他跟朝廷彻底反目。——用心之险,恰好符合秦恪此人心性,也与他的立场相当吻合。   甚至哪怕太后听说了这事,也会认为是秦恪做的。   薛璎默了默说:“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接下来……”   魏尝接上:“就等秦家反了。”   秦家迟早有天会反,薛璎从第一天坐上这个位子就知道,尤其这半年来,因笃定孩子的事必将成为最后一战的导火线,她更是做足了准备。   但她绝不允许秦家借着郑王谋反的势头,打着假惺惺的旗号从中做小人,所以,她要逼秦家光明正大地反。   如今看来,只要郑王当真顺利回到封地,势必选择保守策略,而秦恪没了能够利用的人,只能自己发兵硬干。   她的眼底燃起一丝灼意,似已对这场仗势在必得,说:“休息一阵吧,元月结束,就要杀人了。”   *   如薛璎所料,待都城内可能影响战局的诸侯王悉数离开,二月初十夜里,长乐宫传来消息,说冯皓不见了,太后急得当场晕厥过去,里头乱成一片。   翌日一早,秦恪声称查探到小皇子踪迹,眼下就被藏于公主府中,恳请薛璎给他一个说法。   无稽之谈而已,薛璎自然置之不理,眼见他当即召集了一群朝臣,向皇帝进言讨公道,又捏了一份证据,说当初元月十六,冯皓险些落于敌手,其实也是她动的手脚,若非如此,岂会时至今日也没查出个结果。   他言之凿凿,几个秦家的心腹朝臣也跟着群起而攻,把薛璎说得十恶不赦。冯晔听了,按着薛璎事前吩咐,大骂他们胡闹。   这下秦家终于得了出兵的理由,说长公主残害手足,蛊惑圣上,该清君侧了。没几日,秦恪连夜逃遁出城,次日将一篇长达千字的声讨檄文公之于众,与此同时,他手底下那些身处临近长安的城邑,早已蓄势待发的叛军从四面八方向都城涌来。   数万之众的将士把刀锋对准了自己人的胸膛。   大陈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可剑毕竟磨了这么久,与其说是秦家要反,倒不如说是薛璎在促使秦家反,拿这一仗以战止战,一举拨开朝廷头顶的阴霾。   叛军汹汹涌向长安,而薛璎的反攻策略几乎不假思索——羽林卫留守皇城,傅洗尘率主力军往南面迎敌,车骑将军徐桂率骑兵先锋军向北面迎敌,平阳侯从东面赶来驰援,攻击敌人后背。   还剩一个郑国所在的西面,交给魏尝的嘴。   冯皓是秦恪掳走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论秦太后如何否认,他都已瞧出孩子究竟是谁所出。而他与郑王的合作已被薛璎搅和,如今唯有拿人儿子,捏人软肋这一招,来逼迫郑王出兵助自己一臂之力。——毕竟太后人在深宫,冯皓又在秦恪手上,但凡郑王在乎这俩人,就不得不在秦恪之后跟着一起反。   但只要是“不得不”的事,薛璎就有办法叫它变成“可以不”。   南北东三面的两军迅速交上了手,烽火连天之下,短短几日,附近几座城邑便已是堆尸成山的情形。   乍暖还寒的孟春大地,被热血烫出蜿蜒迤逦的焦色来。   除早先被薛璎拉拢过来的平阳侯外,其余诸侯乐得作壁上观,个个当起缩头乌龟来,而郑王却终于没能坐得住,三日后,整军领兵而出,打着助秦太尉清君侧的旗号一路迅猛杀向长安。   同一日,一骑快马驰出长安城,向郑人军队来的方向逆流而上。   五日后夜,星垂平野,正在原地休整的郑人骑兵眼看一骑赤甲敌军孤身从地平线风驰电掣而来,因太过惊疑竟愣了几个数,未在第一时刻放箭。   不过几个数的空隙,那人身下马便如添了翼一般飞驰到近前,在他们拉弓成满月前高喝一声:“冯皓在这里!”   弓箭手们溢出一身冷汗,惊得齐齐收弓,与此同时见对面来人信手勒马,翻身而下,手中长-枪一横,朗声笑道:“羽林中郎将魏尝,请见郑王!”   作者有话要说:  呱呱好不容易耍个帅,我还是不说作话破坏气氛了。 第61章   所有人齐齐怔愣在原地。   这太荒唐了。眼下是战时, 从都城长安到这处无名郊野,隔着数百里距离与千万敌军,此人孤身一骑走东闯西, 竟似入无人之境!   更不论这支骑兵队是郑人的冲锋军, 一路翻山越岭,行军路线诡秘多变, 他究竟是如何打探到他们确切位置的?   还有,他又如何笃定, 郑王就在这支队伍里。   黑压压的骑兵队伍里, 有一骑马头微拨, 马上人一夹马腹,从一片簇拥中现身上前。四面有人面露忧色,低低道:“王上小心……”   郑王缓缓打马, 到了队伍靠前处,看了眼肩背空空的魏尝,冷声道:“魏中郎将为躲避利箭,不惜当我三千将士面公然说谎, 传扬开去怕是有损英名。”   “传啊。”魏尝耸了耸肩,“传出去了,天下人只会思考, 魏中郎将为何要撒这样的谎,为何说了小殿下在自己手中,郑人就不敢动手。”   “你……”   郑王忍怒,目光轻扫过他身后。   魏尝说别看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能渡河,能爬树,能打洞,一支军队能吗?   “魏中郎将有能耐来,有能耐回吗?”郑王问。   “没能耐回,我来做什么?我还没成亲,不想为国捐躯。”魏尝笑得露一口白牙,气死人不偿命似的,“不过其实我也不算说谎,虽然小殿下不在我这儿,我却知道他在哪儿。”   郑王气息霎时一重,掩饰过去才开口:“魏中郎将以为,本王还会信你第二次?”   “你要是真不信,”他一瞥他身后,“早就动手杀我了。”   他笑了笑,说:“你心里一定在想,魏尝是长公主身边的人,此行很可能是得了长公主的嘱咐,要没点真材实料,怎敢单骑前来?不如暂且听他一听,倘使他讲不出个所以然,再杀也不迟。”   被戳穿心思的郑王默了默,问:“他在哪里?”   “这会儿应该回到皇宫了。”   “怎么可能!”郑王几乎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郑王以为,能够轻易摸清你底细的长公主,如何会在明面上的死敌跟前陷入被动?太尉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她眼中,从劫走小殿下到上书陛下,每一步,若非长公主纵容,秦家根本没机会出手。”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薛璎是在给秦家寻死的机会,将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一次拔干净。虽然难免有血火牺牲,但这是最快,也最可避免夜长梦多的路。   郑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开口却说:“口空白话而已,叫本王如何信你?”   魏尝掠了眼他身后军队:“人多耳杂,郑王不如与我借一步说话。”说罢一跃上马。   郑王打马随他上前去,抬手止住身边要跟来的亲信,道:“无妨。”   俩人前行了一段才停下来,魏尝松了松手腕筋骨,扔下缰绳说:“你出封地时倾尽全国兵力,眼下却只领了一队先锋骑兵行进,是因为昨日,北面边关附近忽然多出一支秦氏叛军,开拔后一路向西南方向去。”   “你察觉不对,怀疑太尉除了拿小殿下逼你出兵,还打算将叛军开到你家门口,以此掣肘你,一旦你有异动,叛军就将毫不受阻地入你国门。所以,你故意放慢主力军行进速度,以便情况有变时回头应对。你想救太后与小殿下,却也不愿封国子民遭受践踏。”   如果说,郑王方才还觉魏尝可能在耍嘴皮,那么眼下,当他将如此军情机密信手拈来,他就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不虚了。   郑王沉默。魏尝话生转折:“可是拿小殿下掣肘你就够了,为何还要浪费一支散军?长安那边,叛军的情形并不乐观。秦家的势力大多扎根在距离都城最近的地方,然而战起至今十日有余,他们连都城城门都没摸上一把。所以,倘使边关也有一支叛军,难道不该尽快前往支援吗?”   “你是说……”   “对,”魏尝笑了笑,“因为昨日,小殿下被长公主劫回去了,太尉一面封锁消息,避免叫你知道真相,一面又作两手准备。”   魏尝悠悠然道:“我本想叫人接到小殿下后,取一样他身上信物送来,也好少费点口舌,但小殿下身上一件挂饰都没。为什么?可能是太后知道太尉一定会掳走孩子,而她无力阻止,所以提前摘下他身上一切能够表明身份的信物,好避免你被威胁。”   “太后用心良苦,却不想郑王不必信物辅证,也已决意冒险相救。”   事实证明,魏尝空手而来,确实比画蛇添足,伪造个信物更令郑王信服。   郑王沉默半晌,终于道:“长公主希望我怎么做?”   魏尝摇摇头:“不是长公主希望你怎么做,而是长公主希望怎么与你合作。我们既然将小殿下送回了太后身边,就没有拿他威胁你的意思。只是你要清楚,眼下她母子二人都在宫里头了,一旦皇城城破,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下场。”   郑王深吸一口气,道:“我此番既然出兵,就无惧天下人眼光,即便临阵倒戈,转而驰援长公主也不怕遭受嗤笑,但我倾国而出,边关来的那支叛军足够要了我国人性命!”   “你的国人也是大陈的子民,长公主又岂会弃之不顾?从北境到你国门,再快的急行军也须十日,而我从都城来到此地,中途因小殿下之事周转一天也不过花了五日,难道郑王没有信心,在叛军入你国门前抵达长安,一举剿灭秦氏?”   眼看郑王面上仍然犹豫,他又道:“太后早在太尉起事一刻,便已发声与秦家划清界限,只要秦家倒台,长公主愿保她母子性命无忧。郑王对此没有信心,我却是有的。”   郑王默了默,刚欲开口,忽听身后传来马蹄急响。   俩人齐齐扭头看去,见是一名骑兵手持一封军报策马急急赶来,到了他们跟前下马屈膝,道:“王上,前线军情!”说罢抬眼看了看魏尝,似因有所顾忌,没往下说。   郑王看了眼魏尝,道:“说吧。”   “三个时辰前长安失守,叛军连夜攻入了西城门!”   魏尝脸色大变,浑身紧绷:“你说什么?”   *   三日后,皇城城墙上,薛璎裹着披氅迎风而立,眼望着城门下一边倒的战况,面上波澜不惊。   三日前,她命人备足粮食,迁所有外城百姓避入皇城,而后佯装不敌,放叛军一路深入。   看起来是叛军杀到了皇城城门下,即将侵入大陈皇宫,实则不过是她使了战术,张开口子来了个瓮中捉鳖。   当然,还有一点,她要助魏尝说服郑王反水。   光靠嘴皮子,郑王难免生出犹豫,一旦长安城城破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没了踌躇的时辰,头脑一热,郑人军队自然一路冲锋而来。   眼下皇城城门紧闭,城墙之外,两军正在交锋。   就在一刻钟前,自以为即将攻入皇城,大功告成的叛军刚运来攻城锤,就见城门忽然自己开了,里头涌出大批战力雄厚的朝廷军,杀了他们一个始料未及。   如今赤色一线朝廷军由薛璎这侧一点点往外推移,一路将玄甲叛军杀得片甲不留。   傅羽站在她身边,劝说:“这儿血腥气怪重的,刀剑无眼,您就别亲自上城墙盯着了,微臣在就行。”   薛璎摇摇头。   她奇怪道:“是魏中郎将要到了吗?”   所以她才站在城墙上等他?   她偏过头来道:“不是,他和郑王再顺利也得后日才到,我只是瞧瞧战况。能够运筹帷幄的,是万里挑一的天生将才,我毕竟不是,这节骨眼不可掉以轻心,免得把瓮中捉鳖变成了引狼入室。”   傅羽也便不再劝阻,只是俩人别开一会儿眼的功夫,底下战况却突然变了。   被逼得一路后撤的玄甲军后方不知何故起了骚乱,原本边打边退的叛军忽然重新往前挤来,好像后头冒出个什么要命的杀神,在追赶他们似的。   就连朝廷军都愣了愣,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站得高望得远的薛璎看清楚了。   就在叛军的大后方,一个赤甲身影正高踞马上横冲直撞,生生在敌军当中劈开了一道口子,长-枪飞扫间血溅三尺,一颗颗人头被他串成糖葫芦往半空中抛。   千军万马在前,他孤身一骑,从敌人大后方逆流而上,杀得他们宁愿直面前方数以千计的朝廷军,也不敢再退后一步。   怎么可能?   薛璎扶着城垛瞪大了眼睛。   傅羽瞠目结舌,张口道:“魏……魏中郎将?”   不是他还能有谁?可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长安,而且竟是孤身一人?郑人的援兵呢?   电光石火间,薛璎脑海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没有跟魏尝商议过佯败的事情。   这个蠢货!他是疯子吗?   她的心突然砰砰砰狂跳起来,再看方才一时被杀得不知所措的叛军已然站稳脚跟,而魏尝尚未冲破敌军军阵,依然身在其中……   她双膝发软,几乎不敢看叛军斧刀直指的方向,蓦然提声朝下喊道:“开城门,救中郎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我就喜欢这样的狗血乌龙。 第62章   城墙下, 远处的场面触目惊心。魏尝被数十柄利刃围困当中,每一次穿刺都贴他皮肉而过,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沉重的城门缓缓向两边移开。薛璎从未觉得这扇门开得如此慢, 叫她急得浑身血液几乎都奔涌上头。   可下一瞬, 这股热潮又迅速退却。   城墙高至四丈,她人明明在上头, 却眩晕得像已直直坠落,因每一瞬都觉下一瞬他将要被刺穿, 所以整颗心失重般一寸寸下沉, 直至堕入冰窖。   就这样忽热忽冷, 溢了一身的汗。   于情之一字,魏尝向来明快而炽烈,如同他此刻的动作一样, 俯冲,劈砍,突围,猎猎有声。   薛璎则一直相反。   就像现在, 她扶在城垛的手指一点点蜷起,指甲尖揪在坚石上,用力得几乎要嵌入石缝里, 磨得指尖通红渗血也毫不发声。——她好像永远是静的。   但只是好像而已。   在此之前,她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变成像魏尝那样的疯子,甚至就在几个数前,她还觉得不可思议, 想他怎么就没瞧出她诈降的诡计。然而下一瞬,在第七次看到一柄长刀贴他胸腹而过时,她忽然扭头冲了下去。   忽然也变成了疯子。   一支守军刚从城门内涌出,企图冲散敌军军阵,助魏尝脱困,薛璎揪住最末尾一名士兵,低喝一声“下去”,而后夺了他的马策出城门,将傅羽与一干护卫的急喊抛在脑后。   她身上未裹甲胄,这样冲入刀眼里,根本就是寻死。   一旁一名将士见了,卸下护甲扔给她:“殿下!”   她飞快套上护甲,额前碎发被捋乱也来不及管。士兵们在她两侧自发形成护翼,一路助她前冲。   薛璎身先士卒,四面杀喊声霎时震天鼎沸,敌军一下被冲散,大部队无暇顾及魏尝,他的周身只剩少数一批威胁,终得一口喘息。   魏尝与薛璎隔得太远,中间一片攒动的人头,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眼见战局有变,隐隐生出猜测来。   他突围的速度因此变得更快,将一旁试图阻挡他的人一勒勒在腋下,一把拧断了他的脖子,而后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薛璎。   薛璎继续前冲,大抵能看得见他了,眼瞧他周身渐渐开阔起来,喉咙底冒的干火终于消退一些,却不意松懈一瞬,见他身后不远处杀上来几道黑影。   他是逆着敌军来的。他的身后不是坚石的堡垒,而也是敌军。   薛璎一把夺过身边一名士兵手中弓箭,朝魏尝扬声喊:“趴下!”   魏尝双腿夹紧马腹,腰力一提后仰压平身板。与此同时,她猛力张弓,数箭齐发,绝了那几人性命。   魏尝打挺跃起,手中长-枪荡过一周,扫灭周身最后几个敌人,而后策马俯冲向她。接应上他的朝廷军迅速替他断后。   片刻后,俩人终于穿过茫茫人海,得以触及彼此。   魏尝来到薛璎跟前,第一句就低叱:“你来做什么!”完了不等她答,就将她一把从马上拎起,搁到自己身前,又抬手摘了头上的兜鍪给她戴上,接着驰马往城门方向去。   薛璎被这沉得发慌的兜鍪压得喘不过去,想抬手摘了,又被他牢牢摁住:“戴好了!你要不要命了!”   她耳边风声呼啸,嘴一张就吃风,半个字也吐不出,直到身下马驰入城门,身后魏尝勒了缰绳,才得以扔掉兜鍪,回头怒视他:“你不也不要了?”   声调难得扬高,但话音落下,她就热泪盈眶。   魏尝无言以对,恨恨扔掉长-枪,而后再次扬鞭。   薛璎不关心他要带她去哪,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抬手一抹眼泪,说:“你脑子里糊了马草吗?这一战我们部署了多久,你走时长安局势又是如何,哪可能说失守就失守?送到郑人手里的军报,你也听风就是雨?”   魏尝自然是在临近皇城时便看出了究竟,只是后来没了退路,不得不继续向前而已,听她这么骂他,心里也来了气,一边狠狠扬鞭一边说:“对,我就是满脑子马草!一碰上你,我就蠢成林有刀!”   薛璎噎住。   林有刀又做错了什么?   她仰头忍泪,不说话了。魏尝低头看她这模样,心里又给击得咣当咣当响,猛一把勒停马,翻身而下,再把她也拽下来,拖进一旁一道深巷。   薛璎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入了巷弄,还没站稳就被死死抵在了砖墙上。   魏尝又凶又急地吻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夹杂着沙尘、草泥、鲜血的腥味,一下冲入她口鼻,叫她险些呛噎。   但她仅仅克制着皱了皱眉而已。   这些味道都是他的。好闻的,不好闻的,都是鲜活的。   他活着。还好他活着。   她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回吻他,甚至比他更凶更急。他被迫退出,换她侵入了他的天地。   魏尝一下懵了,压制她的手微微松开,转而变得被动又狼狈,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疲累,给她吻得朝后踉跄一步,差点倒了,搂住她腰才险险站稳。   俩人纠缠得天昏地暗。   一里之外箭雨纷飞,烽火连绵,这一道幽深窄巷却似遗世独立,艳色迤逦。   最后俩人松开,都不得不倚靠着砖墙拼命喘息,喘了一阵相视一眼,薛璎说:“我脑子里也有马草。”   要不也不会那样冲下城墙去。   魏尝说“你知道就好”,偏头看她一眼,发现她鼻尖一点灰泥,伸手想替她抹,抹了一把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更脏,直接把她抹花了。   薛璎没照见铜镜也能够想象被抹成了什么样,但这节骨眼也不计较这些了,毕竟她现在浑身都是脏的,头发也凌乱不堪,整个就是一疯婆娘。   倒是难为魏尝看她的眼色还柔情蜜意的。   她从墙上直起腰背,说:“走了。”   “去哪?”魏尝跟在身后问。   “回去洗洗。”   俩人从深巷走出,恰好碰上一队羽林卫从不远处追来,大约是怕他们受了伤,或者有何吩咐需要。   打头的是傅羽和林有刀,见了俩人就翻身下马上前。   薛璎说她“没事”,先回公主府去。   傅羽“哦”了声,说“那就好”,又问:“那前头战况,您不盯了吗?”   她还记得薛璎说,能够运筹帷幄的是万里挑一的天生将才,她不是,所以不可掉以轻心,免得把瓮中捉鳖变成了引狼入室。   这番大道理言犹在耳,但她现在却说:“不盯了,算来没什么问题。”说罢转身就走,见魏尝还迟疑,又回头说,“走不走你?”   他忙说“走”,回头吩咐林有刀:“郑人援兵到了,两面夹击,闭着眼睛也能杀他个全军覆没,不过你还是瞧着点,万一有情况随时回报。”完了迅速跟上薛璎。   林有刀连个“哦”都来不及应,就见俩人重新上了马,绝尘而去。   他摸摸鼻子,跟一旁傅羽说:“殿下方才亲上墙头,眼见着还对将士们很走心呢。”言下之意,怎么魏中郎将一回来,竟然撒手不管他们了。   傅羽感叹一声,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疯急……”   *   薛璎回到公主府就叫人备水沐浴,也给魏尝做了安排。   她毕竟只是短暂上了趟战场,稍许清洗便干净了,但魏尝整个人就是从泥地里挖出来的,身上还有大小伤口,要彻头彻尾打理干净需要时辰。   所以她拾掇完自己以后,就在他那间净房等他了,料想他身上一定有伤,又叫人提来药箱子。   魏尝出来的时候,简单套了身中衣,底下是松松垮垮的亵裤。   薛璎正坐在榻沿翻药箱,拿着一瓶药膏往鼻端嗅,看见他这打扮,倒也没忸怩,淡淡道:“都伤哪了?过来上药。”   她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冷静,但关切却没一棍子打回原样。因为魏尝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她好像打算替他上药。   替他上药?   他眼底金光一闪,说:“好多,浑身上下到处都有。”   薛璎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旖旎味道,却没掉头走人,说:“那就一处处来,先把上衣脱了。”   魏尝走到榻沿坐下,褪下上衣。   密密麻麻的血痕触目惊心,还好都是浅浅的皮外伤。   薛璎明明不意外,心底却还是不由震颤,像是自己身上也疼起来,默了默,拿食指蘸了药膏,往他胸膛上的伤处一点点涂抹。   肌肤相贴,她的手指和药膏都是凉丝丝的,熨帖宜人。   魏尝觉得太享受了,喉结一滚一滚,浑身都燥热起来,舒服地“嗯——”出一声。   薛璎低着头很认真,也没注意他此刻贪婪神情,叮嘱道:“等会儿别急着穿衣裳,晾一晾才好起效。”   “你可以……可以吹吹,这样药入得快。”   她今日似乎有求必应,明知他的心机却也容忍,往上过药的血痕处轻轻吹气。   魏尝打着颤“哎哟”了一声。   她停下动作,道:“疼?”   不是被狼咬也不吭一声的人吗?吹口气把他吹倒了?   魏尝摇摇头,毫不掩饰,说:“你弄得我好酥好痒。”   薛璎飞他个眼刀子,不吹了,回头又蘸一点药膏,再下手就加重了动作,往他伤口处死命按下去,不料药膏质润,这使劲一按,她的指尖跟着偏滑,直接摁上他胸前凸起的……茱萸,凶猛抚过。   “哦……”魏尝尾音带颤,差点软倒。   薛璎愣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凸起的触感,炸得她整只手连带胳膊都麻了。   这绝不是她的本意……   她眨着眼,“呃”了一声,说:“不小心的……”   魏尝一脸又爽又痛苦的表情:“你要杀了我了。”说罢忍耐了下,道,“不上药了吧。”   “那我先走了。”   薛璎起身就要走开,刚一挪位却被他一把拽入榻里,一头半干的青丝散落一床铺。   他翻身压上来,撑臂在她两侧,俯视着她道:“不上药,没说让你走。” 第63章   这话一出, 再合上彼此姿势,屋里的气氛骤然暧昧起来。   都是成年人了,哪会不懂这番暗示。可薛璎却像笃定了什么一般, 似有若无往下一瞥, 面上毫无紧张之色,说:“我不走, 你还能做什么?”   “……”这就有点伤人了。   魏尝顺她目光往下瞅了瞅,宽大的亵裤显得空空荡荡, 并无太多紧绷的感受。   他有点颓丧, 起先的威武架势荡然无存。   今天情势不错, 原本说不准是有机会拿下她的,但他连续数日疲于奔命,眼下当真有点有心无力。   他想到这里失去了干劲, 泄了力胳膊一松,原本悬空的身板平平下放,只是好歹知道分寸,隔开了一截距离, 没压着薛璎。   他趴在榻上,一头埋在褥子里不动了,看来很是郁卒。   薛璎撑起手肘, 靠他近一些,不小心垂了几缕乌发在他光裸的背脊上。但她没注意到,还问他:“怎么?”   魏尝被她惹得发痒,又没法干正事, 就抬手捋开了她的头发,避她远一点,闷在被褥里含糊道:“……你说怎么?”   被他躲开,倒叫薛璎心里觉得怪怪的。她瞧瞧他的后脑勺,说:“真累了就休息。”   魏尝使劲咬牙,一副快犯病的样子,捂住耳朵道:“你别打击我了行吗?”   她打击他做什么?这事太正常了,没哪个男人连续奔波八日,几乎不眠不休还能生龙活虎吧。再说,他不是为了她吗?   薛璎有点无辜,但他这么委屈,倒叫她那点情绪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了想,大概有点安慰的意思:“我是说,来日方长,何必急这会儿?休息好了可以再说的。”   魏尝闷气顿消,迅速抬头:“我能的话,你愿意?”   薛璎看看头顶承尘,没说话。   一个时辰前才差点把命豁出去,现在再谈起这种事,就变得不值一提了。问她愿意吗?这会儿想想,好像没什么不愿意的。但她今天情绪起伏大,眼下头脑似乎还热着,下的决定可能做不得数。所以她不说话。   但魏尝的想法不一样。   他觉得,一般姑娘家在这种事上,默认就是最大的赞成了。   他不得不说有点激动,重新凑回她身边,又撩了一把她的乌发,很大方地搁在自己背上,意思是她想蹭多久就蹭多久。   真善变。   薛璎有点无奈,说:“睡一会儿。”   魏尝确认道:“你睡还是我睡?还是一起睡?”   她不答他,躺下去扯了点被褥就阖上了眼。   这意思太明显,魏尝捏捏拳头,抑制体内激起的亢奋,跟她钻进了一个被褥,又得寸进尺说:“我能抱着你睡吗?”   “安静。”薛璎懒懒说了两个字,而后背过身去,有点拒绝的意思。   魏尝却不依不挠追上去,从背后圈住了她,一双手隔衣搁在她腰间,说:“那就这样抱了。”   这姿势过分亲昵,她一下屏住气息收了腹。   虽然腰腹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肉,但就是觉得该藏着点。薛璎也是屏息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这性子,原来还会在意这种事。   她借口道:“这样你药膏都蹭我衣裳上了。”   然而身后人呼吸渐沉,早就睡着。   她只好慢慢将气吐匀,不适应了半晌,终于也睡了过去,再睁眼却是被热醒的。搁在她腰间的那只大掌,还有身后人的胸膛都比之前烫了许多,叫她闷出汗来。   她不太舒服,稍稍动了一下,魏尝因此醒了,醒得突然,原本松松垮垮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一收紧,将她往怀里一带,惊道:“我好像能了!”   薛璎一愣之下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眼下贴着自己尾椎骨的是什么时,脑袋里才轰一下电闪雷鸣。   纸上得来终觉浅,临要躬行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什么玩意儿?太烫太结实了吧……好像比给他打剑用的玄铁还硌人。   他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她悄悄往前挪,企图远离他:“你别乱来。”   魏尝追上一步:“你怎么睡一觉就翻脸不认人?我都抱你抱成这样了。”说罢还撞了她一下,以示自己眼下情状。   他拿什么撞的……?   薛璎脑子都快炸了。   所以说,事不临头,一切决定真都不能作数。她维持着镇定道:“又不是我叫你抱的,你松开。”   魏尝步步紧逼,说:“我真的忍很久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委屈。当初她未婚先孕,他们连新婚夜都没洞房,算到现在,他竟然已经忍了七年。   距离上一次碰她,整整过了七年!   薛璎沉默下来。大白天的,外边战火纷飞,她回府就已经很不像话了,这下……   她抿了抿唇,张嘴刚欲说话,忽听房门被人敲响,一个男声响起来:“殿下,城门扫干净了,傅将军那边传来了军报!”   是林有刀。   原本还有那么点犹豫的薛璎,一下翻身坐起,说:“我就来。”   魏尝四仰八叉躺在了床上。   骂人家蠢,总是要还的。但怎么回回都是林有刀!   他怨妇似的瞪着薛璎。薛璎越过他,拨开帷幔就要下榻,临了觉得他有点可怜,回头在他唇上落了一吻,说:“你不用管,接着睡吧。”   这个拨帐无情的女人!这样就想打发他!   他气得肝疼,但这时候再要就是无理取闹了,为彰显自己大义,给下次机会做好铺垫,他忍痛道:“军情紧急,你去就是,我也不能不管,那刀子每下一次,割在将士们身上,就仿佛痛在我心上,我跟你一起去,不过你先到门外等我一下。”   薛璎眨眨眼,“哦”了声,起身束整衣装与长发,刚移开门,就听木榻子那头传来吱嘎吱嘎快而激烈的响动。   她愣了愣,魏尝又犯什么病了?   *   傅洗尘那头传来消息,说从北境下来的那一支边关军听闻郑人反水,因赶不及威胁郑国,就急急转了方向,往他这边来了,但请薛璎不必担心,他还应付得来。   秦恪在北境也有一批人手,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毕竟秦家早年替陈高祖打天下,也与匈奴交过几次手。薛璎倒觉他此番背水一战,家底都露了也好,否则边关这样的地方,长期埋着隐患也真叫人心慌。   从发现这支叛军起,她就叫边关其余将士按兵不动,牢守北境,免得家里内战,给匈奴人可乘之机。因为她算准了,等叛军有机会威胁长安,西路一定已经腾出了手。   秦恪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包围战术。这样的战术利弊很明显,若能一鼓作气,自然打得长安孤立无援,可一旦其中一路受阻,其余三路无力驰援,就很可能面临被逐个打压的困境。   薛璎现在就是打了一一击破的主意。   西路因魏尝带来的郑国援军已然安稳太平,接下来,她便要腾出兵力与北边那支边关军交上一手。   这一天是整个战局的转折。局面至此,聪明人都能瞧得出秦家败象已露。原本作壁上观的一大批诸侯们纷纷开始“做戏”行动,带兵往长安“救援”。   七日后战局大定,秦恪被傅洗尘亲手斩杀于北路,秦家四路兵马溃不成军,到处逃窜,朝廷放言,归降者不杀。   再五日,余下的叛军归顺的归顺,清缴的清缴,战火终于平息下来。   皇城内恢复了素日安宁,只是长乐宫却似乎布上了阴云。   长乐长乐,终归还是虚妄罢了。   黄昏时分,秦淑珍抱着冯皓坐在榻子边,瞧见薛璎一身素衣孤身入殿,站到她跟前,问:“太后用膳了吗?”   她抬起一张素面,看了薛璎一眼,又低下头,笑了笑没说话。   薛璎清楚看见她唇角的讽刺。   大概秦淑珍是觉得,她这时候来长乐宫,是趾高气扬来显摆,宣判她结局的吧。   但薛璎当真只是来请她用膳的而已。   她说:“我既已答应郑王保你母子不死,就不会食言。太后要不就自请前往皇陵,余生都在那儿,为先帝与大陈百姓祈福吧。毕竟上回元月里没去成不是?”她微微一笑,又接上,“这会儿就请您随我去未央宫用膳,与陛下道个别,小殿下留在这里,自有人照看。”   秦淑珍放下一脸迷茫的冯皓,缓缓起身,淡淡道:“请长公主稍候。”   薛璎点点头,知道她大约要打理装束,就在门外等了片刻,待见她一身盛装华服步出,心里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秦淑珍不在意将自己素面朝天,眼下青黑的狼狈模样暴露在她面前。但一听要见冯晔,却这样浓妆艳抹起来。   俩人分坐一顶轿撵去了未央宫旁殿。   冯晔坐在上首,见秦淑珍来了,就吩咐下人上菜。原本战事方定,不该大肆宴请,但毕竟这是太后最后一顿饱饭了,日后大抵便要食素,所以冯晔破格备了酒肉,鸡鸭牛羊都有。   薛璎已经跟魏尝一起在府上吃过了,眼下在旁陪席而已。冯晔和秦淑珍坐下后,谁也没主动开口,似乎连情面上的母子也维持不了,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味同嚼蜡。   但秦淑珍吃得倒不少,哪怕如同嚼蜡,也将每盘菜都动了一筷,不知是晓得自己以后吃不到了,还是到底与冯晔做了几年母子,不愿辜负他这片心思。   用过膳食,薛璎说:“我送太后回宫,您到了长乐宫后,就收拾收拾行装,准备翌日启程吧。”   秦淑珍微微一笑,也没拒绝,可刚起身,整个人却猛然一晃,脱力一般栽倒回座。   姐弟俩都是一愣,想她方才喝了几口酒,薛璎上前道:“太后不胜酒力吗?我叫人……”她话没说完,就察觉不对来。   秦淑珍的脸上密密麻麻泛起了红疹,好像起了什么急症。   冯晔霍然起身:“这……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欲知详情,前几章有伏笔,就看你们眼睛尖不尖啦! 第64章   薛璎也不明所以。   酒菜是绝无问题的, 她根本没想,也不必要在宴席上动手脚。毕竟秦家倒台,秦淑珍便等同是废了, 留她一命, 反而是笼络,稳住郑王的好办法。再说大陈以孝治天下, 冯晔着实不宜在她已然声明与外家撇清关系的情况下对她下杀手,得个仁厚孝顺的名头才是双赢。   那么, 这就是太后自己的问题。   因见她面容可怖, 薛璎下意识挡在冯晔面前, 扬声道:“宣宗太医来!”   宗耀匆匆赶来了。   当初刚知道他是魏尝的人时,薛璎考虑过将他逐离皇宫,但之后转念一想, 她在太医署那边的直属人脉不算广,他是最得力的一个,即便心有二主,却到底不是敌人, 不如继续留着这个桩子。   再后来,她和魏尝渐生情意,也就真将宗耀当成了自己人, 现在依旧指派他。   太后歪着身子靠在席边,发了满脸疹子,大抵很痒,但她不抓不挠, 一直静静坐着,也不说话,好像这情状是意料之中的事。   反倒冯晔又惊又愣,眼见宗耀开始替她诊断病情,悄悄附到薛璎耳边道:“阿姐,这怎么那么像我吃过羊肉以后……”   薛璎扯了把他的衣袖,示意他打住,皱眉看他一眼。   冯晔一碰羊肉就发疹子,这是个秘密。先帝从前不许他往外传扬,说身处高位,任何弱点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宫里人最多只知他不喜欢吃羊肉而已。   但别人就算了,冯晔却不愿对薛璎有所保留,待先帝去后,有次姐弟俩一道用膳,就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她,再之后,又因信任她信任的人,吃涮锅的时候也透露给了魏尝。   薛璎眼下打断他,是责怪他说话太不小心。魏尝那边就算了,眼下在太后跟前,到底不该讲这事。   冯晔也就没继续往下说,可再看秦淑珍,却对上了她奇怪的眼色。   她起先的神情一直是淡的,眼下却直直盯着他,目光里充满惊疑,突然问:“陛下方才说什么?”   薛璎对秦淑珍到底存了防备,也不知她这一问打了什么主意,见状看冯晔一眼,说:“陛下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他向来听姐姐的话,疑惑地看看秦淑珍就走了。   这边宗耀诊出了点究竟,问秦淑珍:“冒昧请问太后,可是体质特殊,不可沾染某种食物?方才席上这些菜肴,您都用了什么?”   秦淑珍抿唇不说话。   薛璎却忽然笑了,默了默说:“太后真是煞费苦心。”   眼瞧她这模样,就是吃了不该吃的食物所引发的急症。薛璎虽从未听闻她有什么忌食的,但她身在皇宫那么多年都没闹过疹子,显然自己清楚,平日用菜也一定避开了。   但方才,她却将席上的菜都吃了一遍,刻意碰了它。   那能是为什么?拖延时辰呗。   疹子一时半会儿褪不下去,她前往皇陵的日子就能延后了,兴许还可垂死挣扎一番。即便像现在这样,计谋被看穿,薛璎也的确没法将一位带病的太后赶去皇陵。   她扭头跟宗耀说:“这席上吃食,太后方才都用了一遍。”   宗耀面露难色:“如此,请恕微臣无法判断具体是何种食物所致,但微臣可开个方子,治这起疹的症状,大约三五日便可有所缓解。”   所以,她就是要争取这三五日的时间,再翻出点浪来?   冯晔替太后准备这场宴席是出于“母子”一场的临别善意,因不确定她口味,所以什么大鱼大肉都往上摆,连自己不吃的羊肉也放了,结果秦淑珍却满心算计。   薛璎冷笑道:“不用你判断,到底什么不能吃,太后心里清楚得很吧?”   秦淑珍的目光略有几分呆滞,自打冯晔说了那话,似乎就不复先前镇定了,原本将所有吃食都用一遍,就是不想叫太医发现究竟,眼下却点头承认道:“是羊肉。”又说,“皓儿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稍稍一愣,看向宗耀。   宗耀说,这体质可能遗传,小殿下随了太后不无道理。   秦淑珍又道:“陛下方才说他……?”   她语气里存了点试探意味,薛璎不免怀疑她是听了冯晔那话,才编出个羊肉来,想了想,皱眉示意下人先送太后回宫,留下宗耀后,又召来了人在府上的魏尝,将这事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她从前遇事一般都是自己思考,如今却也习惯有他参谋。   魏尝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太后兴许想凭借这点,加上当初她与先皇后同日临盆一事,假证陛下其实是她的骨肉,从而逃脱去往皇陵的命运?这也太天马行空了!”   是太天马行空了。   太后之前显然不晓得冯晔不碰羊肉的真相,临时起意之下怎会有这样的胆子?可倘使不是,又岂能如此凑巧?   魏尝说:“想证明她是否说谎也不难,据她所说,长乐宫那孩子也不能吃羊肉,试试就行了。”又问宗耀,“就算起点疹子,也不危及性命吧?”   “不危及,过几天就消,也没什么遗症。”   魏尝对待敌人也挺黑心,说“既然如此,试试也无妨”。这是最快最直接,也是当下唯一的方法,薛璎同意了,给长乐宫那边送了盅羊肉羹,叫冯皓抿上一口。   失势的太后只剩任人宰割的份,连个奉命办差的宦侍也拦不住,片刻后,宗耀前去察看,果然见冯皓发了疹,不过吃的量少,没太后那样厉害,就几颗而已。   这次倒是薛璎冤枉了秦淑珍。也就是说,事情真是个巧合?   可宗耀却问,这体质一般是代代传下来的,先皇后与秦太后是表亲,是不是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肯定说不是,且先帝和她也没有这种症状。   谈话到这里,三人心底其实都生出了异样想法,却没谁敢说。   就算是平常很敢讲的魏尝,这时候也在反复思量。   最终还是薛璎与他道:“你陪我去见一趟太后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俩人到了长乐宫,瞧见了神情恍惚的太后。   冯皓用过药睡下了,秦淑珍独自坐在外殿。她不傻,晓得方才儿子被人逼着喝羊肉羹,是因薛璎想作确认,也正因如此,她才更相信自己没听错——冯晔真是一吃羊肉就发疹的体质。   她主动开口问薛璎:“长公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薛璎也厌倦了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太后不能吃羊肉,这么多年来,为何从未对旁人提起?”   秦淑珍嘴唇微微一打颤,显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说:“先帝如此交代,哀家岂敢不从?原本是有宫人晓得的,早都不在了而已。”   薛璎紧紧咬了咬牙,又问:“阿爹是什么时候,如何交代的?那些宫人又去了哪里?”   秦淑珍说是她当初生下小公主后不久。先帝称后宫多阴私,难保有人意图捉弄她,叫她切莫向任何人暴露弱点,又将之前知道隐情的宫人通通放出了宫。   她觉得有道理便一直遵从,从未向人提及。于吃食一道,下人本就懂得看眼色,一次上了羊肉,见她一碰不碰,就知道她不喜欢,从此再不上了。   只是这回的吃食是冯晔而非长乐宫准备的,这才有了那道菜。   冯晔的想法很正常,他一直以为,跟太后一道用膳时之所以从不见羊肉,是因下人知道他不喜欢才如此迁就,却不清楚,太后本身也是不吃的。   而秦淑珍也没什么不对的,羊肉这东西有膻味,本就不少人不吃,见冯晔不喜,又哪会深想。   所以俩人都在先帝的嘱咐下瞒下了这件事,直到秦淑珍想借助发疹,逃避皇陵之行的今日。   如果说,体质相同是巧合,那么先帝极力隐瞒此事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   她说完这些,殿内气氛霎时变得更加凝重。都不是笨人,都是一路从后宫争斗,腥风血雨里走来的,再不可思议的事,又能有多不可思议呢?   似乎已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薛璎紧抿着唇不说话。   还是秦淑珍先沉不住气,缓缓起身,打着颤走到她跟前:“晔儿他……他会不会……?”   薛璎垂了垂眼,不说话。   她那时候才那么小,又怎会知道。   秦淑珍却认定了,情绪激动起来:“难怪……接生两个孩子的稳婆都是宫里经验最老道的医士,后来却再没见过她们……”她说到这里双目赤红,“是他,都是他……他这么待我……”   她忽然一把攥紧薛璎的双肩,咬牙切齿道:“他怎么能这么待我?”   魏尝飞快将薛璎揽过来护在身后,吩咐下人:“太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   四面宫人不敢不照做。   秦淑珍被人拖走,一路笑一路哭,失心疯了似的。   薛璎默在原地,突然觉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眼底黯黯的,待殿内人走空,蓦然回身抱住了魏尝。   不带狎昵的,就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她埋在他胸膛前,一下一下吸气,似乎在使劲忍泪。   魏尝张臂回拥住她,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什么话都没讲。   事态发展至此,也不必再追查了。   同日临盆,容貌相似,太后与先皇后存在被人对换孩子而不遭发现的条件。当年先皇后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有喜却得了薛璎,再一胎又是个小公主,且先天不足,活不了几天,陈高祖是因此才选择了铤而走险。——他不能叫先皇后的地位被秦氏撼动了,更不能让野心勃勃的秦太尉得到孩子的助力。   当然,或者这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铤而走险。他是大陈的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凡他赐,底下人就得受着。   兴许秦氏后来能成为皇后,也是他自以为的补偿方式。看看吧,既叫先皇后走得没有遗憾,又能让冯晔从此唤生母为母亲,令他与秦淑珍形同母子一般相处,他这帝王当得多好啊。   薛璎抱着魏尝的背脊,得他拍抚安慰,反倒泪如雨下,噎出一句:“他怎么能……?”   是啊,怎么能?   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这对母子最终可能走向相残的结局吗?   不,他想过的,他只是确信自己走后,薛璎必得魏尝辅佐,那么最终胜利的,就一定不是秦家而已。   魏尝摸摸她的脑袋:“错不在你,不哭了。”   的确错不在她。可事实是,是她亲口告诉冯晔,秦淑珍并非良善,也是她一步步教导他如何配合自己除掉秦家。   而眼下,她的弟弟还浑然不知情。   秦家人都死干净了,都被她亲手弄死了,现在,她该怎么告诉冯晔真相?他知道后,又得如何面对秦淑珍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可如果不说,叫他从此与生母天各一方,是不是也有点残忍?   秦淑珍是可恨,却也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陈高祖真的对不起她,甚至薛璎怀疑,先皇后当年未必全然不知真相,也就说,她母亲也很可能对不起她。   魏尝见她不说话,又道:“那我们回家哭行不行?”   薛璎慢慢抬起头“嗯”了声,却毕竟不是爱哭的人,走出宫门吹过夜风就再流不出泪。   魏尝把她送回公主府卧房,说看她睡了再走,缩在脚榻上陪她。   但薛璎受此冲击,又怎可能轻易入睡,起初还试图闭目,后来干脆放弃,睁开眼跟魏尝说她可能睡不着了,让他先回去歇着吧。   魏尝当然不放心,想了想说:“我上来陪你睡呢,会好点吗?”   他今夜没什么说笑心思,讲这话时,眼底都是认真。薛璎枕着冰凉的玉枕,觉得他的胳膊好像更暖和一点,就点了点头。   魏尝说那他先去沐浴,她却说不用了。   他也就脱靴爬了上去,把她抱入怀中,给她盖好被褥,在她额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说:“睡吧,何必拿明天的事烦扰今天,我们醒来再找办法。”   薛璎点点头,忽然叫他:“魏尝。”   “嗯。”   “明天会好的吧。”   “会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导:会好的! 第65章   薛璎一直到下半宿才累极入睡。而魏尝却连下半宿也没合眼。   天蒙蒙亮, 见她睡熟,他蹑手蹑脚下了榻子,替她捏好被角后从卧房出去, 跟外边侍卫小声交代, 如果她醒来后问起他去向,就说他去长乐宫处理秦太后的事了。   魏尝思虑了整整一夜。   实话讲, 他不愿意这件事的决定权落到薛璎手里。说与不说,结局都是痛苦的, 这样的恶果不该她来承受。   他不是圣人, 说句自私的, 他宁愿冯晔和秦淑珍自己煎熬去。   所以,既然她两头为难,那么他来替她做决定。最多事后被她骂一顿, 好过看她伤心。   魏尝乘安车往长乐宫去,心里正思忖事,不料到了宫门前却听见一阵骚乱响动,移开车门一瞧, 就见李福站在那头,火急火燎与一名羽林卫说着什么,还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李福是冯晔身边的人。魏尝立刻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跳下车去,拦下那名上马后着急离开的羽林卫,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羽林卫只是以“急事”为由去公主府请薛璎的,并不清楚内情, 说不上个所以然。   倒是那头李福见了他如蒙大赦,松口气说:“总算来了个能拿主意的,魏中郎将,”他迎上前来,附到他耳边压低声,“太后她……”说罢指指自己的脖子,作了个勒的动作。   他是说,太后自缢了。   魏尝目光一凝,倒算镇定,问:“怎么是你来报信?这么说,陛下已经先得到消息,赶到这儿了?”   李福摇摇头,压低声道:“哪是陛下得到消息才赶来,就是陛下先发现的这事……陛下一大早说要来长乐宫看一趟太后,到的时候,就见她白绫三尺,悬在……”他说罢戳了戳天,大概意指梁子上。   “陛下现下何处?”   “就在太后寝殿外头呢,说找人去请长公主,但先不要张扬,只说是个急事就行了。”   魏尝点点头。这事瞒不了薛璎,只好扰她清梦了,就叫羽林卫报信去,而后自己先去找冯晔。   他到太后寝殿外头时,见冯晔独自负手站在殿门前,望着里头那根朱红的大梁出神。太后与白绫都已被放下来了,梁上空荡荡的,倒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魏尝瞧着冯晔的侧影,却比素日里多出几分孤寂来。   十四岁的少年帝王,坐万里江山,拥浩渺天下,于人走茶凉处,却是这般茕茕孑立,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才上前去,向他简单行礼:“陛下。”   冯晔似乎有点意外魏尝来得那么快,但也不过愣神一瞬而已,随即便恢复平静,面上无悲亦无喜:“魏中郎将来得正好,依你看,太后自缢这事怎么处理好?”   魏尝不答反问:“陛下知道太后为何自缢吗?”   冯晔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点点头理所当然道:“畏罪呗。”   “那针对此事,陛下可有自己的主意?”   他点点头:“太后是自寻短见无疑,但难保不会有人揣测朕,尤其是阿姐的用心。这节骨眼,要是郑王怀疑阿姐不守信用,与朝廷大动干戈就麻烦了。所以依朕看,太后不宜殁于皇宫。”   他的意思是只手遮天,称太后已经去往皇陵,等秦家这事风头过了,朝廷的兵力从战乱中得到了恢复与喘息,再对外宣称她病死在了那里。万一郑王起了反心,他们也有余裕应对。   这是权宜之计,换作魏尝和薛璎也将如此抉择。   所以说冯晔在位两年,并不是没有长进。   但魏尝却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就按陛下的主意来。您要是难过,臣可以陪您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冯晔笑嘻嘻捶他一拳:“朕难过什么?太后生前一心要害阿姐和朕,如今她一死了之,朕高兴还来不及。”   魏尝瞧他这番浮夸笑意,心里叹口气,没再说话,扭头却看一名宫婢急急从殿内出来,手里捏了两封信。   宫婢说,这是在太后床头发现的,看信件署名,一封是给郑王的,一封是给小殿下的。   魏尝问:“只有这两封?”   他的意思是,没有留给冯晔的吗?   冯晔低头掠了眼信,眼底闪过一丝凄哀的情绪,却又很快恢复如常,道:“虽然拆人信件不好,但事关郑王,朕还是过目后再决定是否递送吧?”   魏尝点点头,示意他拆。   冯晔踌躇了下才拆开信来。   入目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上头仅仅短短一行字:“效忠朝廷,永远不要与陛下为敌。”   冯晔捏着信纸的手打起颤来,眼眶倏尔转红,却飞快压抑下去,轻咳一声,拿给魏尝看,笑说:“居然说了好话,倒是可以拿给郑王看。”又道,“另一封给皓儿的,朕也瞧瞧。”   魏尝点点头:“您看吧。”   他稍稍吸了口气,强忍着泪意又去拆另一封。   也是短短一行字:“长兄如父,母亲去后,要听陛下的话。”   冯晔眨眨眼,终于“啪嗒”一下落下一滴泪,完了似乎意识到失态,慌忙把两封信叠起来,仰头望天,自顾自解释:“母子情深,怪感人的啊。”   魏尝叹息一声。   谁说没有留给冯晔的信呢?秦淑珍早就知道,以这种方式留下的信,冯晔出于不放心,一定会过目。   两封信看似一封给郑王,一封给冯皓,其实却都是给冯晔的。   白绫三尺,信笺两封,这个也曾渴盼爱情,却最终在滔天恨意中败给权欲的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的一生。   无颜相见,那便不见。   她至死不能出口的爱与歉意,全都藏进了最后这两句话里,以死封缄。   魏尝挥退四面宫人,一只胳膊僵举了一会儿,还是拍了两下冯晔的肩,宽慰道:“您可以哭的。”   冯晔就真的忍不住了,霎时泪如泉涌,挺直的腰背慢慢弯折,最终屈膝跪在了地上,面朝屋梁的方向捂着脸低低啜泣。   魏尝蹲下身,什么都没说,一下下拍他的背。   冯晔能够猜到真相,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不笨,将宴席种种,与冯皓被灌羊肉羹,而后发疹的事一串连,应该就大致想通究竟了。   薛璎昨夜心绪不佳,头脑混乱,忘了嘱咐长乐宫将这事保密。而魏尝呢,记得却没有那样做。   因为他私心里就是希望冯晔猜到真相,好免去薛璎的挣扎。   只是他也没想到,太后会走得那么决绝而已。   旭日东升,晨曦一点点漫了过来,照在冯晔的背脊上。   魏尝说:“陛下,太阳每天都会升起的。”   他使劲点点头,止住眼泪,胡乱抹了把脸,偏头道:“魏中郎将,你能替朕保守这个秘密吗?”   “什么?”   “朕是说,”他站起身来,“你不要告诉阿姐朕哭了,也不要告诉她朕什么都知道了。朕永远做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她别有负担,也别替朕难过。朕和她,永远不要有嫌隙。”   魏尝心头一震,默了默,点点头说:“陛下的心愿,也是臣的心愿。她很快就该赶到了,您去洗把脸吧。”   冯晔笑起来,说“戏还是你会演”,而后将两封信收入袖中。待薛璎赶到,便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了。   魏尝配合他做戏,听薛璎问起,冯晔怎会突然想到一大早去看太后时,就替他一起圆谎,最终没叫她起疑。   薛璎将太后的事按冯晔说的法子处理了,忙了整日后,与魏尝一道回公主府,临到府门前却忽然说:“我想去一趟参星观。”   魏尝问她大晚上做什么去。   她说:“太后死了,这时候再告诉阿晔真相就太残忍了,这事注定揭不开。死者为大,生前过节也烟消云散吧。她的死讯不能公布,暂时没法按规制下葬,我去观里私下替她祈祈福。”   魏尝说“行”,又道:“三更半夜的,我陪你去,不过你等我一下,我今早把佩剑落在你房里了。”   薛璎点点头,叫他自己去拿。   魏尝下了马车往府里走,提了太霄剑,回头却悄悄溜去一趟后门,招来自己府上一名亲信,吩咐道:“快马加鞭赶往未央宫,跟陛下说,长公主现在要去参星观。”   他吩咐完就回,时辰上看来并无漏洞,陪薛璎一路往城郊去,半道说,最近的那条路太崎岖了,夜里怕不安全,所以绕个远,走便当点的道。   薛璎随他安排,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   真如此前那位女观主所言,参星观白日黑夜来者不拒,俩人深夜造访,却也得了道士的接待。   薛璎下车后入到观内,按一般祭奠死者的法子,花了近一个时辰,亲自磕头跪拜,上香祈愿,且做了双份礼。   魏尝一直在旁边陪她,临到结束将她搀起,而后用余光不动声色看了眼庵堂后窗的方向,完了问她:“累吗?”   她实话说:“还成,就是没这么跪过,膝盖有点软。”   魏尝又问:“何苦?”   薛璎淡淡笑道:“阿晔不能到场,我把他那份一起做了,也叫‘那人’泉下好瞑目。”   魏尝又悄悄看了一眼后窗方向,问她:“那方才祈愿,都许了什么话?”   “说出来会不灵吧?”薛璎觑觑他。   “哪有这种规矩?要真是说了就不灵,我看本来也不会灵。”   薛璎面露无奈,实话道:“我当初听这里的女观主说,人死后形灭,化为气,气若久而不散,便可能于机缘中再生。我祈愿如果‘那人’有机会转生,下辈子,能跟阿晔做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要是不能呢?”   薛璎觉得魏尝今晚话怪多的,说:“要是不能,希望这母子相残的罪孽都记在我的头上,如果有业力报应,我来承担。”   魏尝皱皱眉头:“你瞎说什么?”   她笑笑:“反正我都这样祈愿了,就算是瞎说,也给神仙们听见了。”她说罢转身朝庵堂门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魏尝“嗯”了声跟上她,临走又看一眼后窗方向。   待俩人走得没影,那漆黑一片的后窗爬进来一个人。   冯晔飞跑入里,像生怕赶不上什么似的,冲着道神像拜了几拜,一连“呸”几声,说:“神仙啊,虽然朕不认得你是何方神圣,但朕的阿姐刚才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你不要听她的,朕替她收回!”说罢手往虚空一抓,一副收回成命的模样。   他这头话音刚落,外边薛璎的安车也辘辘驶离了。   魏尝透过车窗,看看身后参星观的方向,眨了眨眼。   也许冯晔原本就对薛璎没有嫌隙,但他不放心,所以要往上加一道保障,让做弟弟的,亲耳听见长姐的付出,和她的良苦用心。   这样才有机会套出他一直掩藏在心里的,关于参星观的秘密。   如果冯晔确实是无辜的,那就原谅他这准姐夫,又算计了他一次吧。 第66章   魏尝料想得不错, 冯晔果真很快便来主动找他。   他送完薛璎后回到府上不久,就听下人说有位贵人在后门等他,出去一瞧, 见一辆青帷安车停在夜色里, 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大约都被挥退了。   魏尝请示之后移门上去, 发现里头只有冯晔一个人。   他简单行了个礼,问:“陛下从参星观回来了?深夜下驾到此, 所为何事?”   冯晔撑着额头没答, 伸手示意他先坐, 而后双手交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像在踌躇什么。   魏尝耐心等着,半晌却听他道:“算了,没什么。今晚谢谢你将阿姐的行踪透露给朕,之后她要是还去那儿, 你及时说。”   魏尝故作不解:“参星观有什么问题吗?”   冯晔摇摇头,示意没有。   他“哦”了声:“既然如此,您赶紧回宫歇着吧。臣也下去了, 不太放心长公主,再去瞧瞧她,方才回来路上,她累得睡着了, 梦里也还在叫您。”   他说罢便要告退,冯晔交握的双手一紧,皱皱眉头拦下他:“等一下。”   他停下来,目光疑问。   冯晔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朕跟你说个事情。”   魏尝重新坐下:“您说。”   “参星观那儿的女观主,不是个简单角色。”   “怎么说?”   “据朕所知,大约三十年前吧,阿爹还没统一天下的时候,我陈国有一位传说拥有神异的巫祝,后来不知所踪了。这位女观主就是他的后人。”   魏尝心底一紧,面上保持镇定:“既然巫祝三十年前就不知所踪了,您怎么知道,这位女观主就是他的后人?”   “是阿爹临终时跟朕说的。”他解释,“他说这位女观主继承了巫祝的神异,能通天,懂巫蛊,如果有天,摄政辅佐朕的阿姐……”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默了默才道:“……背叛了朕,朕可以向这位女观主寻求帮助,因为她手里捏着阿姐的命脉。”   魏尝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阿爹说,女观主奉他之命,在阿姐身上下了个蛊,如若阿姐背叛大陈,这蛊便可生效,致阿姐于死地。代价是,施蛊的阿爹得折去一截阴寿。”   魏尝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之色。这世上竟存在如此荒谬的事?   可转念一想,难道还有什么,是比他来到这里更荒谬的吗?   他的心一点点揪在一起。   人力能够掌控的事,他从不畏惧。但这下,他是真的怕了。   他问:“这事长公主知道吗?”   冯晔摇摇头:“朕没什么好防备阿姐的,也不愿防备她,可朕不能告诉她这些。这事给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朕?她一定很伤心。”   “朕不需要阿爹以折阴寿的代价防备、对付阿姐,朕想除掉那位女观主永绝后患。可她会通天,万一事不成,惹急了她怎么办?她会对阿姐不利的。朕没办法,只好差人混入参星观,一直看着她。”   魏尝听到这里,原本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陛下可曾与观主有所交涉往来?”   冯晔摇头:“朕不敢盲目与她打交道。”   “既然如此,您又如何笃定,她就是站在先帝那边的?兴许她也不愿伤害长公主,做这造孽的勾当呢?”   如果观主当真忠诚于先帝,为何在明知冯皓身世的情况下,不早早与他说明,反而等他死后,才辗转告诉薛璎?又为何故意向魏尝透露自己被冯晔盯梢的消息?   这分明就是在向薛璎示好。   “如果她不愿伤害阿姐,大可来与朕说明。”   “先帝一过世,您就派人混入参星观看守她,她能把您视作善类吗?要是您有意与先帝一样防备长公主,她这么与您说,岂不往刀口上撞?您怕她,难道她不怕您?”   冯晔一愣过后恍然大悟:“魏中郎将,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简直是朕夜里前行时的灯塔,雪中交困时的暖炉。朕应该与她先谈一谈,试探试探她立场的。”   魏尝心里大致有了数,也就没那么担心了,忘形之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事您暂时不用管了,您出行不便,臣替您与她谈去。”   冯晔就放心把这事交给他了。   魏尝也对他彻底卸下了防备,看他的眼色便真如姐夫看待弟弟一般,和蔼又关切,叫他回去后好好歇息。   冯晔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朕会看开的。”   他淡淡一笑:“您要是心里一时过不去,可以写写信。”   “写信?”   “对,挺管用的。”魏尝笑着说,“臣以前看不开的时候,就给心里那人写信,借以排解思念,把来不及跟她说的话都写下来,然后埋在树底下。”   冯晔面露狐疑:“心里那人?你写给谁?”   魏尝没想到他如此刨根问底,只好实话道:“当然是您阿姐,臣心里没有过别人。”   他“哦”了声,说下回试试。   魏尝也就告退了。小半个时辰后又回到了参星观的那间庵堂。   方才他陪薛璎来时,女观主未曾露面,这下却出现在了庵堂,好像又有神通,猜到他必然会去而复返似的。   魏尝来到她身后,说:“仙姑又在这儿等我了。”   她回过身来,这回少了前次那种高深莫测的疏离,坦诚颔了颔首。   魏尝这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是巫祝的后人,却并非真正效忠先帝,此前不知冯晔立场,所以才凡事点到为止,有所保留,以免招来祸患,直到方才瞧见小皇帝来听墙角,明白他是良善,也对长姐无害,这才肯表露态度。   魏尝说:“陛下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了。”   “那恐怕不是真正的前因后果。”她顿了顿道,“贫道早便与信士说过,天道自有其理,信士怎还会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巫蛊能够随意置人于死地?”   魏尝稍稍一愣。   她笑起来:“三十一年前,贫道的生父替先帝办了一桩事。但他深知先帝卸磨杀驴的心思,也知怀璧其罪,为自保,便向先帝撒了三个谎。”   “第一,他告诉先帝,这逆天之举不可透露给后世之人,否则一切都将回到原点。如此,便不会有更多人得知他的神异之处,而他也不会招来世人的忌惮。”   魏尝心头猛地一跳。   “第二,他告诉先帝,自己这一脉族人懂巫蛊幻术,能够给长公主下致命之蛊。如此,先帝便会留下他的命,也留下贫道的命,为他所用。第三,他告诉先帝,自己在施展通天之术时,不小心将本该送去十五年后的人送到了三十年后。但事实上,这是他刻意所为。”   魏尝缓缓眨了一下眼,上一刹觉得不可思议,下一瞬又发现这三个谎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   他说:“不是十五年后,而偏偏是三十年后……是因为他推算出了先帝的死期?”   如果魏尝在先帝还健在的时候就来了,谁也无法预计他们之间将生出怎样的摩擦,巫祝这一脉很可能被殃及池鱼,也很可能太早失去自己可被利用的价值。   所以,魏尝被送到了三十年后。   如此,在他来之前,巫祝与他的后人就是安全的,而在他来之后,先帝已死,他们这一族也得到了脱离皇室的希望。   从来没有什么不靠谱的、蹩脚的巫祝。那个能通天的老人,才是世间真正的大智慧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人者,人恒算之。陈高祖把那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却也被人耍得团团转。   说来有点好笑,这两个早不在人世的人,居然一直斗到现在才分了个胜负。   女观主点点头,肯定了魏尝的猜测,说:“这些事,原本早该说明的。”   只是她无法确信如今的冯晔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心狠手辣的先帝,所以一直在等待机会。   魏尝说:“仙姑与我说明这些,应该是想换个自由吧。”   她点点头。先帝在时,她就被囚禁在这里了。先帝去后,本道能够离开,却被冯晔的人盯梢,她不知他的用意,怕惹来杀身之祸,自然不敢贸然一走了之。   “那么我就替陛下给您自由。从此以后,皇室不会再为难您,您随时可以离开长安,去您想去的地方。那个关于通天之术的秘密,除了长公主,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她说“多谢”,临走又像记起什么似的,问:“信士决定告诉她真相了吗?”   魏尝皱皱眉。   他也不大确定该不该说,因为薛璎已经很久没记起从前的事了。   如果她此后都不会再增添前世记忆,他不说那些痛苦的过往,反而对她是个好事。可她要是哪天还会记起来,他不如趁早挑明。   半晌后,他还是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想对她坦诚相告,仙姑以为呢?”   女观主笑了笑:“信士怎样以为便怎样去做吧,只是切记一点。”   “什么?”   “在信士心中,薛国那位公主与如今的长公主是同一个人,可在长公主心中,她们却是两个不同的存在。”   魏尝眉头一皱:“仙姑此言何意?”   她朝他颔首一笑,示意言尽于此,而后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呱呱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第67章   魏尝回到府上已近黎明, 小憩片刻,待天亮后就去了公主府。   薛璎昨晚回来太累,倒头就睡着了, 眼下起得很早。二月孟春, 她蹲在庭院里的花圃边,独自打理那片年前种下的福禄考,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见是魏尝, 她自顾自说:“还以为是阿羽又回来了。”说罢重新回过头去浇水, 随口道, “吃早食了吗?”   得她关切,魏尝却没露出热情似火的样子,反而站定在距她两丈远的地方, 瞧着她的侧影摇摇头,想她这会儿看不见,又道:“还没。你刚刚说什么又回来了?”   “傅府一大早传来消息,说傅老将军昨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下子女们都赶过去了,阿羽前脚刚走。”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傅戈缠绵病榻这么些年,本就随时可能到头,左右如今傅府也有傅洗尘撑起门楣,薛璎似乎也没大在意, 话锋一转道:“堂屋有早食,去拿点吃,别说我饿着你。”   魏尝嘴上应了声,人却没动,远远瞧着她拨弄花叶的动作。   这一幕有点熟悉。魏尝记得,当初薛嫚嫁入卫王宫后见不得天日,起初身孕尚且不碍事,她闲来便也常常栽花。   而他也喜欢这样望着她,清晨黄昏,乐此不疲。   此刻想起,眼前仿佛有两个身影隐隐重叠在一起,但瞧了片刻,她们却又在他眼前慢慢分离开去。   她们是不一样的。   从前的薛璎,看花的眼神总是透着股他彼时瞧不懂的凄哀,像是明明在浇灌它们长大,却知道它们有朝一日一定会谢。   可如今的薛璎呢,她不是相信花会永远长生,而是根本不在乎它们将要凋谢。花谢了,再栽不就好了?反正她总有手,天上也总有日头。   昨夜之前,魏尝从未考虑过女观主所说的问题,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薛璎就是薛嫚,哪怕知道她变了,也从未彻底将她和从前那人区分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否则又岂会生出“变”这种字眼?   可得了那番提醒后再细细思量,他才恍惚惊觉,这种心态是不对的。至少在薛璎看来,这样很不公平。   如果要细细剖开来算,他对她的感情,无疑是从对薛嫚的歉疚开始的。   从遇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能为她摘天上的星星,也能为她豁出命去,可这份初心,似乎确实与当时的她并无关系。   倘使她不是薛嫚,那日雪山初遇,他还会拼死救她吗?   这个假设性问题,魏尝无从答起,谁也无从答起。   薛璎听见身后沉默了太久,回过头去:“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了你?”   他回过神来,借口道:“我在思量陛下与太后的事情。”   提到这个,薛璎神色也是一黯。   他继续道:“你为何选择瞒着陛下,就不怕他有朝一日会发现真相吗?万一是那样,他说不定比现在就知情还更痛苦呢?”   薛璎眨眨眼,理所当然道:“你也说了是万一。人要活在当下,何必为将来可能到来的痛苦先行自罚?之前太后健在,我自然踌躇说与不说,如今却不一样。要是说了,他一定是痛苦的,可不说的话,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呢?只要我心里无愧于他,就不必为自己的不坦诚而感到歉疚。”   魏尝心头一震。   是了。他昨夜慎重决定要坦诚,说白了就是认为,在可以坦诚的情况下却不坦诚,似乎有愧于她。   可他到底歉疚什么呢?   世事并不是非曲即直的啊。他与薛璎的起点本就注定歪曲,注定有失公允,可回过头看,他从始至终未因她与从前的不同而动摇分毫心意,甚至反而是这些变化,叫他愈加无法自拔地陷了进去。   那么,这段感情是如何开始的,当真如此要紧吗?   难道起点是歪曲的,他就没资格摆直这条路,跟她一起走到终点?   他的确有愧于初遇时候的薛璎,可一年过去了,他如今已经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很喜欢现在的她。   现在的她,从容,笃定,坚韧,自立,敢与他并肩作战,绝不轻言放弃。当年锋芒毕露的卫敞与生性消极的薛嫚走不到一起,如今的魏尝和薛璎却可以。   正因如此,他比一年多前,怀抱着对薛嫚的亏欠来到这里时,更加喜欢她。   既然他现在已经能够问心无愧了,那么不说真相,不叫她心里多根刺,不是更好吗?   他默了默,点点头说:“好,那就不说了。”完了似乎难以抑制心底悸动,忽然大步上前,蹲下身从背后圈住了她。   她猝不及防,似是感受到这个拥抱里饱含的炽烈,一愣之下偏头看他:“到底怎么了你?”   魏尝摇摇头,抱她更紧,将下巴搁在她肩窝,说:“薛璎,我真的喜欢你。”   她一滞,她质疑他是假的了吗?   他却又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你。”   她木然眨眨眼:“因为我在种你喜欢的福禄考?”   他默了默,说:“是因为我想,就算今春的福禄考开败了,明年你还会继续种它。”   莫名其妙矫情什么?   薛璎摇摇头说:“不会啊,我就一时兴起,明年可能就没闲情了。”   “……”魏尝脸一黑,松开了她。   论煞风景还是她能。   薛璎奇怪地瞅瞅他:“这么想我种?那你明年提醒我一下吧。”   魏尝点点头:“每年都提醒你。”   他说罢慢慢凑过去,想吻她一吻,不料刚刚蹭到她唇角,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脸上阴霾满布。   因为来人不是别人,又是林有刀。   薛璎倒是没大在意,起身看向行色匆匆的人,问:“什么事?”   “殿下,傅府传了消息来,说傅老将军油尽灯枯,临终想见您一面。”   “见我?”她愣了愣,心底虽觉古怪,却到底没拒绝,说,“你去安排车,我这就来。”   薛璎答应完,扭头看魏尝眉头微微皱起,说:“你苦大仇深个什么?人家又不会临终把儿子托付给我。”   他不说话。   薛璎皱皱眉头:“你不放心就一起去。”   魏尝这下却立刻摇头:“我不去了,肚子有点饿,先去吃点早食,等你回来。”   她点点头说“行”,扭头出了门,待上到安车,就问驭车的林有刀:“傅家那边说是什么事了吗?”   这时候傅府一堆人,她提早晓得下情况,心里也好有个数。   林有刀道:“说是傅老将军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却一直不肯咽气,念叨着自己还有件事没跟您坦白,一定要亲口跟您说。”   薛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快去吧。” 第68章   马车加快速度往傅府辘辘行去, 薛璎想到傅戈此刻的情形,又移开车门探出头去吩咐:“出示凭令,从内城走吧, 好更快些。”   这边林有刀颔首称“是”的时候, 魏尝正心不在焉在堂屋吃早食,连魏迟“阿爹阿爹”地跑来找他, 也没大心思注意,隐约听见他说想喝粥, 就把他抱上膝盖来喂, 结果玉勺一倾, 却喂得他满身滴答滴答。   魏迟瘪着嘴,瞧着流淌在自己衣襟上的粥渣埋怨道:“阿爹魂被阿娘吸走啦。”   魏尝这才发现自己喂空了,“哦”了声, 拿起帕子给他擦,擦了两下,不知又想到什么,一把放下他, 匆匆道:“你六岁了,要学会自己喝粥了,乖, 阿爹出去一趟。”   说罢飞一样跑出府门,骑上马朝傅府方向绝尘而去。   他方才一直在思考傅戈打了什么主意。   傅家在薛璎这儿向来得宠,傅戈虽一直领着大将军的头衔,实则却有意规避锋芒, 既知分寸,又懂进退,绝非贪婪之辈。那么他临终要见薛璎,就绝不可能是请她办事或托付给她什么。   既然如此,他将要告诉她什么?是怎样的事,非到人生最后一刻才得以启齿?   魏尝记起傅戈为将生涯里的一个污点。   不知情的世人在他身上极尽倾注荣光,但其实,他一生中的巅峰之战,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是他魏尝与他串通的骗局。   他想,傅戈一定是打算坦白这件事。   虽然薛璎早在去年便已知道那一战是卫厉王的假死计谋,这一点倒是无妨,可魏尝不确定,在傅戈的叙述里,会不会带出一些他没圆好的疑点。   他快马加鞭赶往傅家方向,想拦下薛璎,却一路都没见她安车的影子,直到追到傅府门前一问,才知她绕行了内城,早在一刻钟前就已进去了。   魏尝喉咙干得直冒烟,翻身下马,定定站在府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直打蹿。   这时候进去就晚了。他之所以不愿与薛璎同来,就是怕给傅戈认出,原本还有可能侥幸逃过一劫,眼下入里,就等于往刀口上撞。   他只好咬牙等在了府门前。   *   薛璎被仆役领到了傅戈的病榻前。原本簇拥在那头的傅家亲眷悉数退下,充盈着药腥气的卧房里,只剩她与躺卧在床的老人。   傅戈病得形容枯槁,瘦可见骨,虚弱得喘气都难,见了她却要挣扎起来。   薛璎忙上前虚按住他:“老将军不必多礼,这儿没有别人了,您有话尽可直说。”   他因这番动作呛咳起来,却坚持坐直身板,向她行出半个礼,而后道:“老臣……对不住公主,向公主请罪……”   他声气极弱,薛璎因不知内情,便未立即表态,继续耐心听着。   傅戈保持着颔首的姿势,吊着口气说:“两年前先帝大去不久,公主曾在这里询问老臣,当年带兵抗卫宋联军的事……老臣那时向公主撒了谎……”   薛璎一愣之下恍然明白过来,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说:“这事我早已知道,老将军当年奉先帝之命办事,后来有所隐瞒,想必也是得了他的关照,又谈何请罪?您快起来吧。”   傅戈像是愣了愣,抬起头问:“公主都知道了?”   人之将死,薛璎也没什么好瞒的,何况傅家兄妹早都知情魏尝身世,就点点头说:“卫厉王有一幼子,现下就在我身边当差,他告诉过我当年他父亲设计假死的事。”   傅戈也没多问别的,道一声“原来如此”,似是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终于能够安稳了。   薛璎猜测,先帝不会把太多内情告诉傅戈,他大概只是奉命配合卫厉王假死而已,所以她也不提简牍的事,只想给这临终的老人一点宽慰,说:“即便那一战是场戏,您也一样是大陈的英雄。并非只有真刀真枪的比试才叫智慧,兵不厌诈,诡变也需要胆识。您的名号是您应得的。”   傅戈却背抵床栏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公主不知卫厉王。”   薛璎“嗯?”了一声。   “老臣没做什么,不过都是靠他而已,就连助他假死时刺在他心室边上那一剑,也是被动配合……”傅戈说着说着,精神头倒比先前好了几分,回光返照似的,语气里流露几分对峥嵘岁月的感慨,“那样要害的位置,稍有偏侧就是死,老臣那时太年轻了,临到关头吓得下不去手,差点误了事……”   薛璎听罢说:“卫厉王确实是个人物。”   傅戈点点头:“平日不显山露水,直到那一战,老臣才知他一直藏了拙。就说那身武艺,原来他左手使剑,竟比右手还精妙……若非一心死遁,这天下……”   他说到这里骤停,惋惜归惋惜,却到底记得立场,疲倦一笑道:“老臣糊涂了,一时失言,公主莫怪……”   薛璎却没大在意他这话,思路一岔想到了魏尝。   卫厉王其实是个左撇子么?魏尝倒连这一点也继承了他。   念头一闪即逝,她因出神没说话,傅戈以为她动怒了,忙要请罪。她拦住他道:“将军不必惶恐,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样的人物确实堪为天下之主,不过心思不在这一道而已。”   傅戈说是,当年舍下王位,背弃宋国,竟就为换取一名巫祝。   薛璎听到这里一愣:“巫祝?什么巫祝?”   傅戈说,就是大陈那位传闻可通天的巫祝,助卫厉王假死后,他手下副将就奉命把这人密送去了他那处。   薛璎就更纳闷了。魏尝当初并没有向她提过这茬。在卫国与陈国的交易里,竟还有这样一环吗?   她问卫厉王为何要这名巫祝,傅戈却答不上了,她只得暂且搁下疑虑,又陪他讲了会儿无关的话,直到看他说累了,才抽身退出,叫来候在外头的傅家人。   一干女眷及子女颔首默送她离开。   薛璎心里惦记着傅戈方才的话,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回头招来傅洗尘。   傅洗尘上前去,听她没头没尾问:“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他答:“家父。”   薛璎长睫一颤,电光石火间脑袋里闪过个离奇的念头。   刚才傅戈说,他助卫厉王假死时,在他心室边上刺了一剑。而她初遇魏尝时,他的心室边上也有一处深达寸许,凶险异常的剑伤,且看手法很像傅洗尘所为。而傅洗尘的剑法,又是承袭自傅戈。   这两件事之间,有可能存在什么关联吗?那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划过脑海,她却没抓住它。可能是太离奇了。   见她神情凝重,傅洗尘问:“殿下脸色不大好看,出了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示意没事,叫他赶紧进去陪傅戈,而后自顾自出了院子,临近府门,却一眼望见魏尝站在外头,牵着马来回来回踱步,看见她出来,一下站直了身板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她。   薛璎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方才一路酝酿的侥幸通通烟消云散。   她刚刚在想,这么久了,魏尝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瞒她了。   虽然巫祝那一环有点奇怪,却可能是事关卫厉王私事,魏尝身为人子也不知情,所以没提而已。   可现在,远处那人的焦色表露得太明显,根本藏也藏不住。她替他找的借口,忽然就没法说服自己了。   他早知她会在傅府得到什么消息,所以才赶来的?   但她现在还一头雾水。他到底瞒了她什么?   薛璎对上他的眼色,心底动了个念头,面无表情上前去,看了眼一旁幽深的窄巷,说:“跟我来。”   魏尝心都快跳飞了,僵着腿跟上去。   她站定后回过神,微微仰头,盯着他苦笑道:“魏尝,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他哽了哽,飞快摇头:“不是……我……”   薛璎的心沉得更低。   这下倒是不用演了,她彻底认栽了,闭了闭眼,双唇打起颤来,说:“是挺好骗的。”默了默又咬着牙道,“几次三番……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魏尝本还存了点侥幸,一听这句“把我当什么人”就慌了手脚,想她当真什么都知道了,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那么久!一开始是因为巫祝告诫我,如果把这事告诉你,我就会回到三十年前,什么都没有了,我才拼命扯谎。直到昨夜,参星观的女观主说这些都是骗我的,我才彻底放心,思忖着跟你坦白。”   “可我思来想去,又怕你心存芥蒂,认为你是你,薛嫚跟薛嫚,觉得我混账不是东西,所以我犹豫了……就像你说的,说了注定痛苦,不说,万一你永远不晓得真相呢?”他急得几乎要手脚并用起来,“方才在府上,我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把你看作了薛嫚,但……”   “也许我暂时还是没法彻底把你们分割开来,可就像我今早说的,我只会比三十年前更喜欢你,比喜欢薛嫚更喜欢你……”他急得语无伦次,也不知薛璎到底能不能理解,问道,“你……你能听懂吗?”   薛璎一脸懵懂,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话噼里啪啦炸在她耳边,每个字她都能懂,可这些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她一愣再愣,牙齿都险些打了架,说:“什么薛嫚,什么三十年前?你在说什么?”   魏尝也懵了,傻愣着眨了眨眼。   现在是怎……怎么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走近大型钓鱼执法现场。:)   聪明的你们猜没猜到,马甲是这样掉的? 第69章   闹了半天, 她还不知道究竟?魏尝怔在原地,只觉有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将他淋了个傻透。   他讷讷抚上自己的唇, 道:“……咦, 我在说什么?”说罢不敢对上她审视而锐利的目光,靴尖一转自顾自挠着头离开, 边碎碎念道,“真是中了邪了……”   薛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将他的话来来回回反复咀嚼, 见他似乎预备上马遁走, 皱眉追上去,仰头道:“下来。”   魏尝硬着头皮不动。   她目光转冷,重复一遍:“下来。”   他只好翻身下来, 见她大约不愿在傅府门前招人眼,径直往安车去,就步履迟缓地跟了上去。   薛璎走得很快,脑袋也转得飞快。   第三遍过滤魏尝方才那番话时, 突然一个腿软踉跄。   魏尝下意识去扶,却因离得远没抓到她,眼看她狼狈扶住安车车壁, 稳住了自己。她拧过头来,速度很慢很慢,目光隐隐闪烁地盯住了他。   一阵风吹过,吹散头顶云翳, 太阳露出一角,金光洒在她满是不可思议的眼底。   她看着他,喃喃道:“魏尝……卫敞?”   魏尝叹口气,低下头去。   她扶着车壁的五指一点点收拢攥紧,忽然扭头一脚踏上安车。   魏尝赶紧跟了进去。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彼此的情绪都无所遁形。一个紧张不安,一个失魂落魄。   薛璎没叫车走,入里坐下后就一动不动僵坐着,一瞬间,脑海中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   澄卢剑。简牍。魏迟。王锦。宗耀。左撇子。伤疤。   还有,此刻浪潮一般不断在她耳畔翻涌回响的声音。   ——“我不认得公子。公子倒像认得我?”   ——“不认得。”   ——“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你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她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不是她太好骗,而是这事着实太天马行空了。那么多明显的讯息,从遇见他的第一天起就纷至而来,但她从未联想过。   魏尝,卫敞。魏尝,卫敞。   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风声,浪声,雨声,鼓声,无数纷扰的声音混杂在这两个名字当中,激荡在她胸臆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怎么就没想过呢。   她缓缓抬起眼来,看着魏尝一字一顿问:“从来就没有什么卫厉王的幼子,你就是卫厉王?”   魏尝艰涩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你从三十一年前来,那次在雪山,是你到这里的第一天?”   他再点头。   “阿郎就是当年被调包到卫王宫的那个孩子?”   他还是点头。   薛璎张张嘴又顿住,再出口时,声音微微颤抖:“你们来这里寻找薛嫚的转世……我就是她的转世,我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魏尝的头点不下去了。   但她也不需要他回答了,自顾自道:“所以,初遇那天你就拼死救我,后来又费尽心机接近我,一边撒谎骗我,一边又一次次帮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   她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魏尝忍不住倾身上前一点,拿掌心覆住她冰凉的手,说:“薛璎。”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断续着又笑了一声,把手缓缓从他掌心抽出,身子一颓,靠在了车壁上,唇角笑意苦涩又惨烈:“对,你提醒我了。薛璎,薛璎……不止是你,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被视作薛嫚的转世。我得到的疼爱、偏宠,我手里的地位、权势,所有一切,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在先帝眼里,我是薛国那位公主,是卫厉王的君夫人?”   魏尝不知所措:“你别这样。”   她点点头:“是不该这样,承蒙这张皮囊,让我得到了那么多……”默了默,再次自我肯定般点点头,“嗯,托她的福。”   “薛璎。”魏尝再次上前去,叫完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该解释的,他早就全都解释了。但他也清楚,那些解释管不了用。   任谁也不可能一时之间轻易接受,自己十六年的人生都是虚无的泡影,都是寄生于另一人而活。哪怕那个人也是她,可她没有那些记忆,注定无法感同身受。   她现在受到的冲击与伤害,不止是他带来的,还有陈高祖,甚至魏迟。   半晌后,他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薛璎将手扶上前额,垂下眼,默了默平静下来,说:“我想先回府了。”   这话摆明了要与魏尝划清界限,他却装听不懂,道:“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见他不动,她露出恳求的神色,重复道:“让我一个人回去吧。”   魏尝“嗯”了声,转头下了安车。   *   薛璎回府后就进了卧房,一直到夜里也没见出。魏尝能入公主府,却见不着她面,没办法只好叫魏迟去请她出来用膳。   魏迟只道阿爹惹了阿娘不高兴,就在门外使了浑身解数哄她,装可爱也装了,装可怜也装了,愣是没成功。   父子俩只好端了晚膳到她卧房门前,坐在台阶上捧着饭碗吃,凄惨得公主府下人目不忍视。   薛璎知道他们在外面,却躲在床帐里一动不动。   魏尝有什么错呢?为了薛嫚抛家弃国,逆天改命的他没有错。他的谎言背后都是因爱而生的苦衷。他的一切隐瞒,她都能够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正因为他没有错,她才更难过。   哪怕她真是薛嫚的转世,也和她不一样。假使她不是生了这副皮囊,他还能喜欢上她吗?如果三十多年的那个薛嫚现在突然活过来了,他会选择留在她身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也知道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作假设,而后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   魏尝一直在门口坐到该入睡的时辰,到底不忍叫魏迟陪他干熬,就把他抱了回去,不料扭头再来,却见薛璎卧房门开了,而里边空无一人。   再问仆役她去了哪里,一群下人个个缄默不言。   得,一朝回到一年前,他在这里又没地位了。   薛璎却正身在前往参星观的安车上。   她现在大概有点懂得世人为何对神明如此看重了。她一个本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到了真正困惑不得解的时候,竟也无能为力,唯有仰赖神明的指点。   但她到参星观的时候,却得知观主昨夜就离开这里去云游了。   她记起魏尝提过一嘴昨夜与观主的交涉,大约想通了究竟,扭头便打算回府,临走却又像病急乱投医似的,停下转身,问:“小道长也有通天之能吗?”   这位告知她观主去向的小道士,就是当初佯装撞了她,将字条塞入她衣袖的人。   他似乎愣了愣,说道:“通天之能?观主尚且未得,遑论贫道。”   薛璎淡淡一笑:“若非通天之能,先前那张字条上的机密又从何得来?”   他解释道:“信士误会了,那是六年前,观主在山脚救过一名遭人追杀,奄奄一息的宦侍,从他口中推测得知的。这世上何来那么多天机能算呢?”   薛璎稍稍一愣。   她还当真以为,那神神秘秘的女观主是推演了天机才会知晓冯皓的身世。原来是她想当然了。   她的注意力被这事给转移,问道:“是刚被放出宫的一名老宦侍?”   小道士点点头。   “怎么这么巧……”   她话说一半停下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追杀宦侍的,肯定是秦淑珍当年派出来灭口的人。可她也不傻,这么要紧的事,怎会不做干净,还叫那老弱的宦侍留了口气,将消息透给别人?   一个宦侍而已,单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逃脱秦淑珍的杀手。   那么,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他?有个人,刻意留了他一口气,叫他将线索吐出,从而为秦家与皇室的决裂埋下了祸根?   一个意图坐看鹬蚌相争,谋取渔翁之利的人?   什么薛嫚,什么转世,她突然没工夫理了。   她道一声“多谢”,上了安车匆匆回了公主府,一入里就问林有刀:“把最近半月的军报整理出来拿给我,快。”   魏尝就在府上等她,见状忙迎上前来,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薛璎下意识想答,张嘴又记起眼下俩人的关系与情状,垂眼沉默下来。   他有点急:“咱们的事过后再说,军情为重,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薛璎也知道这时候该顾全大局,深吸一口气,暂且清理干净脑子,说服自己他是魏尝而非卫敞,说道:“我怀疑楚王在密谋一个趁虚而入的计划。”   她把参星观内所闻讲给了他听,又说:“如果真有谁从六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这心思就太深了。我们之前就怀疑楚王不简单,既不站在我这边,又不站在秦家那边,好像乐见我们斗似的。这个人会不会是他?朝廷刚刚内斗休战没几日,现在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魏尝神情凝重起来,恰见林有刀捧着军报上前,便一把拿过,转身到了里屋烛下开始翻看。   薛璎快步跟上。   他一目十行浏览下来,目光微微一紧,指着其中一封说:“这里有问题。”   薛璎顺他所指看去,这封军报,讲的是南面一个诸侯国的军情。   早在前一阵秦家显出败象后,大陈上下各诸侯国就纷纷派兵赶往长安支援“做戏”,前几天战事结束后,这些做戏的士兵们也就陆续返回国都,眼下离得近的已经到了封地,还有一部分远的尚在半道。   而魏尝所指的这封军报显示,这个诸侯国的兵马,相较来时伤损了不少。   他说:“八百人。这支军队从未与叛军正面交锋,这个伤损数量不正常。”他说着继续翻看别的军报,“还有这个,六百,这个,七百,这个,一千一……”   薛璎看得触目惊心。   这些数目都不大,看起来并不能对谁造成威胁,但那么多支军队里都少了一小部分,说明什么?说明有人打通了这些诸侯国,集结了他们的力量。   如果这个人是楚王,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魏尝搁下军报,快速判断:“楚国与南边几个诸侯国的军队都还没回到封地,他们打算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杀一个回马枪,朝长安来。”   薛璎竭力镇定下来,说:“如果你是楚王,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楚国地处南面,由南至北攻向都城,最好的时机,就是长安北面被堵,腹背受敌。”   “那些凭空消失的士兵……”   “对,”魏尝肯定了她的猜测,“他们偷偷绕去了北边,去堵长安的后路。”   薛璎翻开案上一张羊皮地图,一眼盯住北边一点:“卫国?”   “嗯,”魏尝目色渐深,“他们要占领卫国要塞。”   薛璎飞快下结论:“后路不能丢。”   之前跟秦家对抗的时候,卫国虽未像平阳侯国那样直接参与作战,却保持了中立,这无异于是给薛璎的重要助力。   如果与楚王注定要来上一战,那么现在,这条后路绝对不能丢。   “薛璎,”魏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又要准备打仗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扭头吩咐林有刀:“把傅将军……”   “不用。”魏尝打断她,“他爹不是刚咽气么?叫他安心守个灵吧,眼下当务之急是秘密拦截这支赴北的联军,我去就可以。”   薛璎目光微微一闪,盯住了他。   “反正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出去办趟差刚好……”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再说了,卫国……还有谁比我熟么?” 第70章   公事公办, 从用人之道上讲,薛璎没理由驳回他的提议。且不说傅洗尘刚刚丧父,未必在最佳状态, 拦截这支联军需要秘密行动, 以擅长诡变,狡诈者为宜, 魏尝本身就比他适合许多。   更何况,都城之内的确无人比他更熟悉卫国的一草一木。即便是身为卫人的卫飏, 也因常年居于长安, 不如他了解那里的大河大山。   但从私心上来讲, 薛璎又生出犹豫来。心底那道坎一时跨不过,要她如何若无其事派他出去办差?   她注视他片刻,喉咙底有点发梗。   魏尝却飞快理清了思路, 道:“卫国疲软整整三十年,战力弱到不堪一击,对方不会花太多兵马在夺取要塞上,何况这批散军意欲绕背奇袭, 数目太多容易及早暴露。所以,我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保证行踪隐秘更要紧。你给卫王发封密函, 要他准备接应,我到了以后就地取材。”   他这是要借用卫人的兵马。或者,严格意义上讲也不能说是借。   军情紧急,俩人发现异动的时辰有点晚, 眼下没有太多犹豫的余裕,既然他的计划已然周全,薛璎也只能点点头,暂且顾全大局,示意可以。   就这样吧,天大的沟壑,回来再填吧。   魏尝起身匆匆离去,临到门槛前却骤然一停,记起上回他深夜离府办差,她在他唇上落下的一吻。   薛璎望着他挺直的背脊,和那只扶在门框上的手,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   更漏点滴,四下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五个数过去,她没动,十个数过去,她还是没动。   她好像自己跟自己倔上了。   十五个数过去,薛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上前,魏尝却叹了口气,一脚跨过门槛,转眼消失在夜幕里。   她默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   魏尝秘密领兵北上后,薛璎也立即向卫王发出密函,并召集了心腹朝臣议事。秦家刚刚被铲平,朝中尚未来得及整顿,眼下形势并不稳健,所以战事彻底爆发前,她不能将内情昭告于朝堂。   魏尝似乎注定一直办着见不得光的事。   接连几天,薛璎一边对接从他那处来的军报,一边密切关注南边的情形,极力稳住长安情势,直到七日后,得到一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   魏尝顺利与卫人的兵马接上了头,截到那支联军,一路诱敌深入龙虎峡,致使对方悄无声息全军覆没在了那处。   战事讲究起势,这番快准狠的秘密行动无疑替朝廷酝酿了一个绝佳的势头。薛璎得到消息后松了口气,命人传信给魏尝,叫他把卫国那边安排妥当后就回来。   联军就那么一支,再多没有了,即便有,要想再次绕背也几乎不可能,卫国的形势已经稳下,他该尽快回来坐镇长安。   信件传出,薛璎又开始拣起心里那桩事思量,不料两天后夜里,瞧见林有刀连滚带爬似的飞奔到她屋里,说卫国出事了。   她蓦地起身,问他详情。   林有刀奔得口干舌燥,道:“是魏中郎将不见了!那边的弟兄说,魏中郎将收到您的信件后,当夜就秘密入了一趟卫王宫,与卫王交代过后事宜,叫羽林卫们在城外等他,可他们直到天亮也没见他回。”   薛璎心头猛地一跳:“问过卫王了吗?”   “问过,卫王说他交代完事就离开了,按时辰算,夜里就该与城外的羽林卫接上了头。”   她语速飞快:“与他随行的羽林卫呢?”   “没有。”林有刀摇摇头,“魏中郎将要求他们不许随行,他是孤身入的卫王宫。”   薛璎面上焦色一点点淡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在跟她闹不愉快的时候主动接手差事,继而在尘埃落定,不影响大局的节骨眼一夕之间失踪,这是又在故技重施?   不许人跟随,选择他再熟悉不过的卫王宫遁走,这场“失踪”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一次两次三次,她突然觉得累了。   林有刀还在絮叨:“什么讯号也没留,弟兄们急疯了,又不好在卫境内大张旗鼓找,只能私下搜寻……”   “不用找了。”薛璎打断他。   他差点以为自己耳背了,道:“您说什么?”   她清清楚楚重复:“我说不用找了,羽林卫不宜在卫境内逗留太久,叫他们撤吧。”   “那魏中郎将……”   “他玩够了,自己会回来的。”   薛璎丢了句“这事别告诉魏迟”,就阴沉着脸转身回了房。   谁也没敢上前吱个声。接连两日两夜,公主府顶上跟笼罩了层阴云似的,薛璎始终闭门,直到第三天一早才因公出门。   林有刀向她回报说,卫境内的羽林卫已全面撤离,眼下正处在回都的路上,又问她这是去哪。她说南边一直没动静,比有动静还扰人,打算入宫与几个将领商议,是否有机会先发制人。   她没提魏尝半个字,林有刀心底困惑,却也不好多问,随她入了宫。   召集武将这事比较敏感,薛璎之前刚被秦家冠上“蛊惑君心”的名头,虽以暴制暴压下了流言,如今却到底不好太无所顾忌,所以她先去了未央宫前殿请示冯晔,去的半道碰上李福,就随口问了句陛下在做什么。   李福说,他和飏世子一道在研究兵械。   薛璎稍稍一愣:“卫飏?他怎么来了?”   “您前两天没入宫不晓得,飏世子这几天隔三差五来见陛下呢。陛下与他从小就玩得好,碰上政务积压在身,也爱与他一道解闷。”   她没说话,心底掠过一丝狐疑,似乎觉得哪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临入前殿恰见卫飏要走了,正向冯晔告退,一回头看见她来,他眼底似乎微微闪烁了下,而后快步上前,向她恭敬行礼。   薛璎心底古怪的感觉尚未退却,留了半道魂在,摆摆手示意他平身,与他擦肩而过一瞬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卫飏正迈碎步倒退而出,忽然听见她清冷的声音:“站住。”   他立刻站住。   薛璎停在原地不动也不转身,心却莫名跳得飞快。好像有什么念头滑过脑海,转瞬又消失无踪。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她似乎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环节。   她裙踞一动,蓦然回头,盯住了颔首默在原地,神情闪烁的卫飏。   她此前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拉拢了卫国,且在这次的战事上,也无疑与卫王站在同一战线。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发出密函,而魏尝,也得以迅速与卫人接头,重创敌军。   但她疏漏了这个身在长安的卫国质子。   他安分了很久,很久没有动作。可这个人曾经想杀魏尝,哪怕她费心费力周旋,他心底那根刺依旧存在。   宁可错杀,不肯错放,卫飏应该是这样的人。   只是凭他之力,本不可能有机会对魏尝下手。除非之前元月,楚王在都期间,怂恿他参与了什么计划。   薛璎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一瞬热血上头,头晕目眩。她紧紧盯住他,说:“卫飏……你在卫王宫安排了什么?”   他将头埋得更低,似乎在极力维持声色稳定:“长公主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薛璎将冯晔愕然的神色抛在脑后,缓缓上前去:“你在卫王宫安排了杀手?你近来几次三番入宫,就是为了从陛下口中打探那边的情况?”   他仍旧不认:“我不懂您的意思。”   薛璎忽然伸出手,一把拧住了他的衣襟,勒着他逼问:“他人在哪?”   殿内侍卫见状,忙要上前替她拿人,被她竖掌止住。冯晔也赶紧起身过来。   卫飏被勒得喘息困难也不敢还手,憋着气道:“我……不知道……”   她的眼眶霎时变得血红,五指慢慢收紧,咬着牙问:“你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没再开口,薛璎浑身血气都在胸臆间翻涌,素来能忍的人,忍了忍竟没忍住,切齿道道:“你以为你是凭什么能够坐上这世子之位?你以为那么多年来,朝廷为何就是不对你卫国下手?不是他,你根本连出世的命都没有!”   但凡魏尝想,连大陈都可能是他的。他用一场交易护佑了卫国子孙三十余年,可他的后人,却这样对他。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已然怒形于色:“区区弹丸之地,区区一个王位,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稀罕?”   薛璎说到这里,一把松开他。他被惯得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他说冷冷道:“卫飏,你最好祈祷他毫发无损地回来,否则我要你卫氏子孙……通通给他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心结解开的过程绝不是单纯“一个重伤一个心疼所以彼此就释怀了”这种不到位的梗,早在开文时候我就想好了一条最合理,也最适合呱呱与薛璎的走向HE的路。我这人不仅会点题还懂首尾呼应,故事起于卫国,所以这个结也会在卫国解。大家明天卫国见! 第71章   这是典型的上位者姿态, 生杀予夺皆在掌中,看上去底气十足。然而只有薛璎自己知道,她此刻到底有多心虚。   她固然痛恨卫飏, 可她更痛恨的是自己。   魏尝遭遇不测的时候, 她做了什么?她以为自己又被耍了,负气撤出了卫境内所有的羽林卫, 所有能够支援他的帮手,亲手断了他的生路。   她不敢想, 如果魏尝原本是有机会逃出生天的, 却因她一道命令命丧卫国, 她该如何自处?   也是到得眼下她才明白,为何当年薛嫚明明可说是自我了断,卫敞却还是杀干净了朝中太尉一家。   因为他也心虚, 知道她的死,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   他们都一样,在悔不当初,绝望无法的时候, 只能拿上位者的脾气救自己。杀人陪葬有用吗?没有。他们最想杀的其实是自己。   不管如何逼问,卫飏都没再出声。   薛璎猜测他确实不晓得魏尝的情况,否则不可能反而需要入宫打探, 真正的黑手是楚王,他仅仅参与其中而已。   所以她下令将卫飏秘密看押起来,不再白费力气在他身上,转而叫撤离到半道的羽林卫火速回到卫境追查魏尝下落。   应急处理后, 薛璎瘫坐在了大殿里。   一直没发声插嘴的冯晔挥退了四面宫人,到她跟前蹲下来,仰头道:“阿姐,想哭不要忍着。”   她的眼眶一直泛着红,却没溢一滴泪,直到见这一幕,鼻子一酸,瞬间盈了满眶眼泪。   这时候顾不上什么尊卑,冯晔屈膝握住她一双手,继续说:“想去找他,也不要忍着。”   薛璎崩溃失态得太明显了,身在长安心在卫,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冯晔全都看在眼里。   她差点就想不顾一切点头,可没等作出反应,却有一名士兵飞奔上天阶,急急入殿,高声禀报:“陛下,长公主,楚王集结南面三大诸侯国之力,领军朝都城来了!”   冯晔站起身来。薛璎要点下去的头不得不顿住。   她今日入宫本就是为这事来的,但被魏尝一搅和,根本连召集将领都忘了。也是此刻,她才真正看懂楚王的用心。——最好的时机,未必是长安后路被堵,腹背受敌,也可能是……她和大陈失去了魏尝。   她攥着拳头,强自忍耐道:“军报呈来。”   士兵上前呈上军报,本是递入她手的,却被冯晔半道截住。她眼色疑问地看向他。   他说:“朕是大陈的皇帝,这军报理应由朕来处理。”   薛璎盯着他,目光隐隐闪动。   冯晔淡淡一笑,神色里少了股素日里的嬉笑劲,竟有了几分大人的味道:“阿姐,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来不及。伤了她的心,来不及与她道歉,疏远了她,来不及和她再说说话,推开了她,来不及重新抱她一抱。”   “苦苦短短一辈子,我不想你活在来不及的遗憾和懊悔里。你已经为我牺牲得够多了,现在我长大了,该自己扛起大陈来。我答应你,这一仗,我一定打得漂亮,你就任性一次,为自己活一次,别管我,别管大陈了,去把他找回来吧。”   他的话像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薛璎的目光在那封沾染了灰尘的军报上落了又落,斗争,踌躇,显而易见的挣扎。   冯晔继续道:“阿姐,去吧。魏中郎将他真的很喜欢你。”见她依旧不动,他又下了一剂狠药,“你不知道,他之前还跟我说……”   薛璎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说,他以前想不开的时候会给你写信排解思念,把来不及跟你说的话写下来埋在树底下。既然是埋起来的,你应该不晓得吧。”   这句话就像是击垮薛璎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仅剩的一点犹豫和理智轰然击倒。   信应该是在薛嫚死后写的。她不晓得这事,薛嫚也不晓得。   她颤抖着站起来,郑重道:“阿晔,大陈就交给你了。”   他笑嘻嘻说:“当然要交给我。”   *   薛璎召集人手,回府准备动身,临要启程却被魏迟发现了不对劲。   阿爹办差未归,阿娘红着眼急急带人出门,孩子敏锐察觉到了什么,非要跟她一起走,不愿孤零零被留在公主府。   他哭得撕心裂肺,薛璎也不忍,但她是去救人的,不知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捎上他怕危险,所以妥协一半,决定带他走,但将他留在卫国边境安全的地方。   事到如今,她也猜到宗耀就是带大魏迟的那个“钟叔”了,她招来他,向他说明情况,叫他领魏迟去他自幼居住的那座密宅等消息。   一行人匆匆忙忙离开长安,七日后,薛璎与魏迟及宗耀在卫境边上分别,领着羽林卫独自深入卫国。   七日来,原先身在卫境附近的羽林卫没有一刻放弃过搜寻,却一点线索也没发现。   这种情况指向两种可能。要么,魏尝在遭遇敌手的时候当场就死了,如此,自然不会在别处留下痕迹。要么,他正身在一个艰难的处境,或重伤昏迷,或遭人控制,这才没办法联络他们。   不论从主观还是客观来讲,薛璎都更偏向后一种。   私心想想,她真不信那个敢于和天作对的人会如此轻易着了小人的道。而理智上看,卫王的反应也有点异样。   理所当然的,他始终没认这事,义正辞严说魏尝在卫境内失踪,有他的一分责任,所以派出了大队人马协助羽林卫。   薛璎不认为他是清白的,那么这番大张旗鼓的“协助”,在她看来就更像是“追杀”。   也就是说,魏尝应该没死才对。   薛璎抱着这样的侥幸,沿王城一遍遍搜寻,山川河谷,平野丛林,用最蠢的办法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找,整整三日三夜,盲目又疯狂。   最后还是林有刀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歇一觉。   仲春时节,日光明媚,山花烂漫。   薛璎高踞马上,停在一处山道入口往上望,被满山春光衬得憔悴如纸。   她摆摆手说不用。林有刀还想再劝,却见她目光一定,落向半山腰一处瀑布,指着那儿问:“那是什么地方?”   薛璎对王城附近这一带并不熟悉,几日来的搜寻都依靠地图,林有刀也是,闻言摊开羊皮纸翻了翻道:“殿下,这是云泉飞瀑。”   云泉飞瀑?是卫飏那幅画上的地方,是她听见那声“阿薛”的地方。   薛璎心念一动,说:“我们上去看看。”   羽林卫跟她上了山。山道崎岖,走了一截后就不能再通马,一行人改为徒步,半个时辰后到了半山腰的瀑布处。   瀑布飞流直下,水声震耳欲聋。薛璎走到崖边往下探看,瞧见底下青黑的湖泊和礁石,和她在魏府落水时所见一模一样。   此刻,她第一次真正有了一丝自己就是薛嫚的真实感。   这个地方是薛嫚和卫敞,或者说,是她和魏尝来过的。   但这里没有魏尝,也没有任何线索。林有刀不清楚她为何忽然瞧起了春景,想她可能是有什么发现,就静静在旁候着指令,不料片刻后听她说:“下山吧。”   辛辛苦苦爬上来,看了几眼瀑布就下去了?他不解,却也不敢质疑,打个手势示意羽林卫们下山,可脚步一抬,又看薛璎不走了。   她忽然盯住了崖边一棵巨大的松柏。   林有刀问:“那树怎么了吗,殿下?”   薛璎直直盯着那棵老松,莫名其妙喃喃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却独独没忘记这里。”   那么这里对她来说,应该就是个特别的地方。既然如此,对魏尝来说兴许也是。   他会不会把那些给她的信埋在了这棵老松下?   薛璎沉默片刻,抬脚往那边走去,蹲下身摸了把树底的泥巴,而后起身吩咐羽林卫们:“给我挖。”   林有刀一骇,瞠目结舌:“魏……魏中郎将被埋这儿了?”   薛璎狠狠飞他个眼刀子:“乌鸦嘴,小心我把你埋这儿!”   他赶紧闭了嘴,带人开挖。   薛璎退到一边静等,也不过试试看而已,谁料一炷香后,真听林有刀大喊起来:“娘呀!这儿有个匣子,里边不会是魏中郎将的人头吧!”   人头他个芝麻开花!   薛璎一把拨开人群,看见一个紫檀色的木匣子,克制着冷静道:“都退下,离我一丈远。”   众人赶紧退开。   她犹豫了下,像近乡情怯一般,慢慢走上前,蹲下来开启了匣盖。   入目是厚厚一沓书信,但封皮是空白的,不见收信人的名姓。她拿起最上头一封,轻轻抚了抚泛黄的封皮,而后小心翼翼拆开。   第一眼就看见首行的称呼:嫚嫚。   这是卫国在前朝使用的文字。她之前研究卫厉王时学过不少,所以大致看得懂。   她心头一震,往下看去。   “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会抬头瞅瞅太阳,看它今天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意外吧,我这暴脾气,竟然还会静下心来给人写信。其实我也不想写,可这几个月,我天天在暗室跟你说话,你却从不搭腔,就静静躺在那儿,所以我想,要不换个姑娘家更喜欢的法子,说不定你会理理我呢?”   “我在信里叫你‘嫚嫚’,你应该高兴吧。以前我叫你‘阿彻’,你不开心,说不如喊你‘阿薛’。开始我不懂,后来才晓得你不是薛彻,而是薛嫚。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我?所以才那么在意我叫的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   “唉,好烦,才写了个开头,就有大臣来找我了。我先出去一趟,改天再陪你说话。”   信到此为止,薛璎目光闪动,将它原封不动放回去,又去拆下一封。   “嫚嫚,我今天出了趟宫,去密宅看阿郎了。他很可爱,已经会爬了,爬到我身上,冲我一个劲咯咯笑。哦,你还不知道,阿郎是我给阿迟新取的乳名。这名是不是取得怪没水准的?姓钟的说,郎是男孩的意思,叫儿子‘男孩’,这算个什么事?我被下属取笑了,要不这名字还是你来想吧。”   “算了,你也不说话,可能是一时想不到,那就先拿这个凑合吧,原谅我实在不想叫他阿迟了。这‘迟’字是我之前取的,因为当初来迟了没救到你,可现在每次一叫他,我就要被凌迟一次,实在有点疼……”   薛璎执信的人微微颤抖,再拆下一封。   “嫚嫚,我今天给你画眉了,是不是比以前有进步?我记得我第一次一时兴起,想给你画眉的时候,你还是有点期待的,结果被我画成了大花猫。从那以后,你就再不许我对你这张脸动手了。不过你今天很乖,躺着一动不动……可是我画完了,你好歹说一句,到底好不好看啊?”   “行,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夸我手艺好了,那我明天继续给你画。”   她的眼睛渐渐蓄上泪,看不大清字了,伸手抹了把才得以继续往下拆。   一封又一封的信笺露出来。   “嫚嫚,我刚才梦见你了,梦里我在带你爬墙……”   “嫚嫚,阿郎终于会叫阿爹了,我今天激动得差点把他摔了……”   “嫚嫚,奏疏好多啊,我一封也不想批,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可以分你一半……”   “嫚嫚,我刚才使剑不小心割伤手了,想让你给我上药……”   “嫚嫚,今天阿郎问我,阿娘去哪了,我说我惹你不高兴,叫你离家出走了。他说,那我们一起去找你吧。我说好啊……”   ……   薛璎一封一封拆。   直到最后。   “嫚嫚,我准备好要来找你了。得知你转世之后的这一年,我一直在想,自己之前到底错在了哪。我得好好改,才能在找到你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然后我想通了。十七岁的你已经是颗熟透的果子,可十七岁的我却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见棱见角,毕露锋芒。我当年真是个不懂事的混账。所幸上天待我不薄,给了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现在,我已及早看过东海扬尘,陵谷沧桑,而你才正要出世。我能把世间所有的苦都先尝过一遍,然后重新陪你长大一次,多好。”   多好。   薛璎紧紧攥着最后一封信,跪在树下泣不成声。 第72章   山中莺啼燕语, 咿咿喳喳,每一片景致都如诗如画。独独老松下的薛璎,身影单薄又凄凉。   她哭累了, 突然想到, 家里的福禄考该开花了吧。   “我就喜欢那花,明年春末能开成一片姹紫的花海。”去年冬天, 有个人这么告诉她。   现在,她想带那个人回去看花。她一定要找到他。   薛璎揩了几把眼, 把信整整齐齐叠好, 抱起木匣起身,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有刀比她先回头,一眼之下立刻拔刀:“什么人?”   薛璎随即回身。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一身灰色布衣, 打扮朴素。她一眼认出,怔愣之下道:“仙姑怎么……”   她说到一半蓦然停下,因为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剑。   太霄剑。她给魏尝打的那把。   薛璎抱匣子的手微微一颤。对面人已经开口:“贫道来将剑物归原主。”   她心头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哑声道:“……我不是这剑的主人。”   “剑主人不在了, 也只能归还给女信士。”   她咬着牙说:“仙姑此言何意?这剑你从哪里得来?”   女观主慢慢上前来,把剑双手呈上,垂眼说:“十天前, 在这山脚下。女信士还请节哀。”   薛璎手一颤,匣子“砰”一下摔落在地。   埋了多年的匣子不经砸,陡然散架,信笺狼狈散落一地。四面羽林卫齐齐窒住, 没人敢喘出个气声来。   薛璎面色煞白,强撑着笑了一下:“节什么哀?”   “魏公子已经不在了。”她只好直言。   “死要见尸,”薛璎冷着眼道,“仙姑光拿这柄剑来,是觉得我太好骗了?”   “没有尸体,本就不会留下尸体。”她淡淡道,“他生来不属于这里,死后肉身自然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薛璎的心砰砰砰地砸起来。   看见剑时她还保持了些微理智,认为这位来去神秘的女观主可能出于什么目的在愚弄她。   可听到这话她却慌了。   这意思是,魏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灰飞烟灭了,连皮肉白骨都不会留下?甚至她都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的双唇颤抖起来:“凭什么,我凭什么信你……”   “贫道并无欺骗女信士的理由,也不需要女信士相信。贫道话已带到,不过是想劝诫女信士朝前看,你若不信,大可继续寻找,只是五年,十年,穷极一生也不会找到。”   她说罢再次将剑递来,薛璎终于肯抬手接过,抚摸着吞口处已然凝固的血渍惨笑起来:“这算什么……”   是怎样慈悲的命运,让原本阴阳两隔的一双人再次相逢,让那些本不可重见天日的信笺,历经三十余年的掩埋,兜兜转转来到她的手上。   可又是怎样残忍的命运,让她在看到这些信之前,就彻底失去了他。   薛璎攥着剑,耳边隐隐响起去年深夜廊灯下,魏尝与她说过的话。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第一次冲她动怒,冲她说气话,却最终连后悔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我可以慢慢等,但我们不要有争吵,不要有误会,不管将来遇见怎样的人或怎样的事,我都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赌气,你也别像薛嫚那样放弃,行不行?”   她双膝一软,颓然坐在了泥地上。   谶言早就来过,只是彼时未曾发现,待意识到,回头却看见命运亮出的森凉白刃。   当初是他不懂,如今是她。所以重来一次,结局还是一样。   薛璎抱着剑坐在地上,眼前一遍遍闪过魏尝离开那天,扶着门框的背影。   她为什么没上去抱抱他,为什么没说她可以原谅。   现在她怎么办?   “女信士保重身体,贫道先行告辞了。”   “等等。”薛璎支着剑踉踉跄跄站起来,看向林有刀,“都退下。”   一干羽林卫听命远离。   女观主看了眼他们,问道:“女信士还有事?”   “我属于这里吗?”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不属于这里,那我呢?我与我的生父生母没有一处相像,却与薛嫚长得一模一样,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其实我也是凭空来到这里的,不是吗?”   女观主笑了笑,没说话。   薛璎继续道:“那么,我能不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他能来到这里,我能回去吗?”   “你与你的前身,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   “那就回到薛嫚死的那天。”她语速很快,几乎毫不犹豫。   “回到那天,你要如何对他解释你的身份?他没有这段记忆,不会知道未来有个大陈,大陈有个长公主。”   薛璎掩在袖内的手微微一颤:“我可以不做长公主,可以用薛嫚的身份活下去。”   “这谎要撒就得撒一辈子,何苦?薛国那位公主,在卫王宫是怎样艰难的处境,女信士应该很清楚。何况不曾经历过那暗无天日的五年,魏公子也不可能是现在的他,未必懂得珍惜你。”   她紧紧咬牙:“我不在乎。”   只要能再见到他,即便他跟现在不一样,她也不在乎。   女观主笑着叹了口气。   薛璎眨了眨眼,似乎听懂了这声叹息的含义。   如果她能早点想通这个“不在乎”多好。对她来说,魏尝是他,卫敞也是他。只要是他,哪怕是不完整的他,残破的他,她都想要。   而对魏尝来说,薛嫚和薛璎也是这样。   只要还能再次拥有,又有什么好较真的?   “女信士当真想清楚了,大陈的一切,您都愿意舍弃?”   “如果我回去,这里会怎样?”   “假使世事回头,那么宗太医还是年轻的宗太医,魏小公子还是襁褓里的魏小公子,而陛下远远未出世,这里的一切会跟着变化、重来。女信士将记得这里,可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女信士曾来过。”   “如果我希望改变现在的局面,让大陈和平稳固,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让陛下能够与生母团圆和睦,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能做到吗?”   “女信士回到过去便成了先知者,自然有机会改变现状。”   薛璎点点头:“那就请仙姑帮帮我。”   她笑了笑:“女信士跟我来吧。”   *   薛璎跟她走了,一句交代也没留。她离开后,一切就会归零,任何告别都是没有意义的。冯晔不会记得她,不会有不舍,而魏迟呢,她可以见到刚刚出世的他,慢慢陪他长大。   她跟着女观主弯弯绕绕,到了一处山洞前。   “施术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女信士需要睡一觉,就在这里吧。”女观主说。   薛璎点点头,弯身进去,按她所言躺下。   洞里昏暗,身下也不干净,她阖上眼,却忽然觉得无比安心。安心于再睁开眼,就能来到一个有魏尝的地方。   多么荒唐的期待。   她想,魏尝当年躺在榻子上,等待巫祝施术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心情吧。   她又想,她运气挺好,去的是过去而非未来,而且薛嫚死的时候,魏尝在外打仗,她应该有机会跟她顺利对换,只是要小心那些奸佞小人再对她下手。   她还想,既然在魏尝看来,薛嫚没有死,那么太尉一家大概不会被杀干净了,可这家子是个威胁,她过去以后,要赶紧想办法除掉他们。她才不会自杀呢。   薛璎太累了,整整十日殚精竭虑,几乎没大合眼,这一静,脑袋里胡思乱想一番,竟当真很快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睡了很久,最后被夕阳光照刺醒。   金红的日光照进洞里,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到底身在何方,就先看见了盘膝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这人低头瞧着她,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夕阳照亮他的眉眼,一笔一划都是温柔。   见她睁眼,他的手轻轻抚过她额前碎发,说:“醒了?睡饱了吗?”   薛璎一瞬泪如雨下。 第73章   魏尝立刻慌了。薛璎撑肘要起, 他去扶她,扶到一半被她轻轻推开了手。   她盯住他,朝他胡乱摸索过来, 边无声落泪, 边要找什么似的样子。   魏尝不明所以,张着胳膊让她摸, 边结巴道:“别哭,别哭……你找什么?”   薛璎头昏脑涨之下终于想起什么, 一句话不说, 攥住他左边袖口就往上捋。春衫单薄, 连带里衣一道被捋上去。   薛璎抓着他的小臂,定睛去看他的左手肘。一道狼齿咬下的疤痕,狰狞又显眼。   她狠狠拧了把他胳膊:“魏尝, 你又骗我,还联合外人来骗我!”   她初初醒转,以为自己到了三十六年前,打算好了要扮演薛嫚, 但一见魏尝这没大变的模样又觉不对劲。   只是发现不对劲也不敢立刻回话,怕万一是自己没弄清楚,直接开口露了馅, 结果就看到了这道疤。   去年雪山初遇,他为救她留下的,一道魏尝有,而卫敞没有的疤。   魏尝那胳膊硬得寻常人根本拧不动, 但他还是配合地闷哼一声,而后哑着嗓子解释:“不是,这次我真没骗……”话说一半却被堵住了。   薛璎一边掉眼泪一边扑上来,搂着他脖子啃他的唇,说:“你就骗我吧……”   你就骗我吧?这是反话吧?完了。   魏尝有点发憷,被她啃得说话也含糊了:“不是,你别生气,我是因为……”   “骗我也行,骗我一辈子行不行?”   她离开他的唇,抬头盯住他,一双眼肿得像核桃,又瘦得脱了形,其实不是特别美。但魏尝那心忽然就七零八落了。   她好像没生气,反而埋头抱住他:“我给你骗一辈子,你别死回去……”   魏尝突然就不着急解释了,又是心疼又是动容,回抱了她道:“不会骗你了,也不会死的,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薛璎原本渐近平静的心境又被他这话撩动得澎湃。   她凑过去再次吻他。   魏尝哪里见过这样的薛璎,心跳得凶猛,嘴下也凶猛起来,转瞬跟她勾缠在一起。   俩人都是一副要溺死在这个吻里的架势,甚至薛璎还动上了手,在他衣襟处来回摩挲,片刻后似乎察觉到他肌肤烫得异样,就伸手去探。   魏尝含着她唇咕哝着解释:“累烧了,没大事,睡一觉就退了……”   但薛璎的手已经探了进去。皮肉相贴,他烧得更汹涌,赶紧松开她,阻拦道:“我好好的,真好好的,你就别……”   别这时候点火了。深山老林的,地方不对啊。   薛璎置若罔闻,抬眼看了他片刻,说:“不行吗?”   魏尝一愣。什么行不行的?   她那双泪眼还是半湿的,就那么朦朦胧胧瞧着他,说:“这里不行吗?”   他就是再傻也该听明白这种暗示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瞠目结舌道:“这……这里啊……”   魏尝抬眼环顾了一圈周遭。山洞,杂草,乱石,泥巴,树枝。   他喉结一滚,艰难吞咽了一下。这种环境虽没试过,但行是绝对行的,毕竟哪儿不行呢,就是好像不太合适。   对她来说,这是该珍之重之的第一次。可她眼下情绪不稳,极可能是冲动之下的决定,他该理智点。   然而他刚要摇头,就见薛璎吸了口气,说:“我想……”   “……”   魏尝发现自己腿都开始抖了,激动得一点出息不剩,颤着声明知故问:“想什么?”   她攥着他胳膊,犹豫了下,还是说:“跟你练武。”   苍天,这荤话太具有冲击力了,简直是在往人天灵盖上拍。试问全大陈,乃至边外全匈奴,天底下哪个男人这种时候还能忍?   魏尝哆哆嗦嗦看了眼周身乱石,拿出最后一道虚伪的坚持:“这地方有点扎人,会弄疼你么?”   薛璎摇摇头:“那我在上面。”   “……”   就冲这句话,他命都要给她交代在这里。   魏尝摩拳擦掌几下,准备动手了。   但薛璎比他更快,因为她不摩拳擦掌,直接将他推倒在地,一手扯开他衣襟,一手拽散他腰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像上辈子做过似的。   哦,上辈子是做过,原来这种记忆也能残留。   魏尝被她的生猛唬着,略略落了下乘,但他本就不打算将她一身衣裙卸干净,荒郊野岭的,不合适。   所以看她吻上自己锁骨,她一边哄她“别急”,一边轻轻抽散了她腰间一根系带。   春衫薄,松这一根系带就够他上下其手了。他的手从她衣侧探入,再掀开她的里衣,贴着她的皮肉抚上她腰际。   薛璎大颤一下,不得不停下吻他胸膛的动作,抬起眼看他。   魏尝被这怨怪的眼色一瞧,无辜道:“现在后悔了?”   她摇摇头。   不是后悔,而是太不公平了。于她而言,这事只能凭直觉胡来,她在这儿啃了他半天,也没见他有个什么反应。可他呢,太懂她哪处敏感脆弱,哪处受不得撩拨了。   抚在她腰际的那一下,一瞬叫她双腿全软。她才不信是巧合。   魏尝见状,似乎也领悟过来,将她整个人扯下来几分,紧紧压在自己身前,贼兮兮一笑:“还计较这个?我能弄得你舒服不好?”   薛璎稍稍动了动,埋头在他怀里,低低说了句:“那你弄啊。”   魏尝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贴在她腰际的手慢慢往上,摸准位置掐了她一下。   薛璎浑身一软,死死咬着牙才没溢出声来。   他说:“这里没别人。”意思叫她不用忍。   他说完就肆虐起来,那只手在她柔软处揉搓开去。薛璎忍不住低吟一声,完了到底有点羞,赶紧拿他的嘴堵自己唇。   魏尝乐得如此,一边被她索吻,一边将火点遍她全身,一只手灵活得像游鱼,上了天又准备入地。   即将入地的一瞬,薛璎趴在他身上,下意识并拢双腿。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有机会反悔,魏尝也愿意停,毕竟眼下这情状实在有点委屈她,所以他说:“再等等?”   薛璎又摇头示意不等了。   他克制着温柔嘱咐:“那你把腿松开,我试试差不多了没。”   她慢慢松开腿,接纳了他的手。   魏尝往里一探,这下笑得有点不要脸了,说:“怎么这么湿了?我还真是宝刀未老,这都还没动嘴呢……”   薛璎这下有点气,狠狠一口咬向他颤动的喉结,想叫他闭嘴。不料他反应太猛,抖了抖闷哼出声:“哦——”   她抿着嘴笑。哦?这儿是吧。然后低下头,往他喉结上细细舔了一圈。   魏尝有点失控了,仰着脖子喘粗气:“你……别闹啊,我想照顾你第一次的,你这么使劲点火,吃苦的是你。”   薛璎大抵还是胜负欲作祟,就不愿意落于被动,听也不听继续吻他敏感处。   魏尝真忍不住了,原本想不脱她衣裳的,现在一把撕开她衣襟,接连扒了两层,一眨眼,她前边便已无障物。   他歪着头凑上去含住她吮,搁在她腿间的手也探得更深,一根食指直直入里去。   薛璎猝不及防“哎”了一声,两处一道失守,彻底没了逗弄他的余裕,被他惹得气喘吁吁,出口都是破碎的低吟。   偏偏魏尝这个不要脸的,还凑到她耳边说:“好听……”   她那双撑在他肩头的手渐渐酥软无力。他大概觉得这下真可以了,扯下里裤,扶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按下来。   结果这一下力道太大,又是那么个姿势,他被瞬间箍紧,涌到头的那物险些直接交代出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了根粗树枝,费劲一掰,硬生生克制住。   而薛璎也被这一刹的入侵激得扬了声,虽在他事前足够的安抚下并未感到多疼,眼前却依旧直冒星子,恍惚间,脑海里闪过这山洞里的另一幕场景。   是她蜷缩在里面,魏尝举着火把守在外边,跟她说,他不会杀她的。   她似乎知道了这是什么记忆,霎时落下泪来,抱着他说:“魏尝……我……”   魏尝还在等她适应,顺带也松快自己,所以没立即开始动作,问:“怎么了,疼吗?”   她摇摇头:“不是,是我好像……好像记起来了。”   魏尝傻了傻,低头看了眼俩人结合处的景致。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开锁?记忆之门竟然是这样开启的!   “全记起来了?”他问。   “不是,就一点点。”   魏尝怔怔的,尝试着抬臀动了一下,说:“这样有没有记起更多?”   薛璎被他顶撞得身子一歪,竟然也觉这思路很对,说:“你多动几下试试……”   夕阳漫染山头,草木掩映间,俩人起起伏伏。   “记……记起来没?”   “好像又想起一点……啊,你当年居然把鱼眼睛放我衣袖里!”   “哎……别咬我,我不动了,你还是别记起来了!”   “你不动我动!我看看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要……要命,冯薛璎你要弄死我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我顾导,人美话又多。 第74章 结局·上   薛璎几下就颓了, 抬起眼看他。   魏尝被这怨怪的眼色一瞧,无辜道:“现在后悔了?”   她摇摇头。   不是后悔,而是太不公平了。于她而言, 这事只能凭直觉胡来, 她在这儿琢磨他半天,也没见他有个什么反应。可他呢, 太懂她哪处敏感脆弱,哪处受不得撩拨了。   方才那下一瞬叫她全软。她才不信是巧合。   魏尝见状, 似乎也领悟过来, 贼兮兮一笑:“还计较这个?我能弄得你舒服不好?”   薛璎低低说了句:“那你弄啊。”   魏尝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继续。她死死咬着牙才没溢出声来。   他说:“这里没别人。”意思叫她不用忍。   薛璎低吟一声。魏尝这个不要脸的,还凑到她耳边说:“好听……”   但她到底有点羞,就拿他的嘴堵自己唇。他也乐得如此, 火力全开,只是临到关口却被她拦住。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有机会反悔,魏尝也愿意停, 毕竟眼下这情状实在有点委屈她,所以他说:“再等等?”   薛璎又摇头示意不等了。   他克制着温柔嘱咐她几句,待时机成熟, 将她一把按下。   结果这一下力道太大,又是那么个姿势,他险些直接交代出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了根粗树枝, 费劲一掰,硬生生克制住。   薛璎虽未感到多疼,眼前却依旧直冒星子,恍惚间,脑海里闪过这山洞里的另一幕场景。   是她蜷缩在里面,魏尝举着火把守在外边,跟她说,他不会杀她的。   她似乎知道了这是什么记忆,霎时落下泪来:“魏尝……我……”   “怎么了,疼吗?”   她摇摇头:“不是,是我好像……好像记起来了。”   魏尝傻了傻,低头一看。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开锁?记忆之门竟然是这样开启的!   “全记起来了?”他问。   “不是,就一点点。”   魏尝怔怔的,动了动说:“这样有没有记起更多?”   薛璎竟然也觉这思路很对,说:“多来几下试试……”   夕阳漫染山头,草木掩映间一片起伏。   “记,记起来没?”   “好像又想起一点……啊,你当年居然把鱼眼睛放我衣袖里!”   “哎……别咬我,我不动了,你还是别记起来了!”   “你不动我动!我看看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要,要命,冯薛璎你要弄死我了啊……!”   *   天很快就折腾黑了,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其余感官便被放得极大。薛璎被魏尝搂在怀里,后背贴着他胸膛,累得连根手指头也抬不起。   她后知后觉到了自己的荒唐。   她是个十天十夜没好好睡觉的人,绝望之后再见希望,一时冲动忘了形,又因前世种种片段零零碎碎在脑海中闪现,却尚且拼凑不完整而觉不酣足,生生榨了他三次。   人都回来了,来日方长,有什么好急的?她在心里叹气,估计魏尝现在也快死了,所以即便知道躺在这里不合时宜,也搂着她一动不动。   记起方才干柴烈火,薛璎其实挺想装死的,但到底不太放心魏尝,毕竟他还烧着,就拿手肘往后推了推,问:“活着吗还?”   他拿下巴蹭蹭她肩头雪肤,哑着声咕哝:“活着……再来一次就该死了,你且行且珍惜,目光长远点,不要竭泽而渔行吗?”   听他还开得动玩笑,她就放心了,在黑暗里悄悄弯唇,出口却冷冰冰讽他:“我就说十八次不行吧。”   魏尝认了:“不行不行,是我不行。”默了默又委屈道,“你要知道我这几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就不会这样说我了。”   薛璎也是近来身心俱疲,糊涂了,这下才记起问怎么回事,于是翻过身去,跟他面对面,摸黑抚了抚他的脸以示宽慰,问:“怎么过来的?”   “说了这次没骗你。我这段时间一直被困在卫王宫的暗室里,昨夜才出来。”   上回已经试探出了轻重,这次他哪还可能故意闹失踪?他宁愿花三年五载求她原谅,等她想通,也不要用这种速成的残忍办法。   薛璎一愣:“卫王宫?”   魏尝点点头:“卫飏在王宫里安排了杀手,那种情况,我根本插翅难逃,只能使计在王宫绕,找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匿入了暗室,就是……”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   “安置我尸体的暗室吗?”   到底多了不少零碎记忆,薛璎开始用“我”来称“薛嫚”,不再把自己和前身分得如此鲜明。   魏尝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就算她恢复了完整的记忆,也不该晓得自己死后被安置在了哪里。   “我看到你写给我的信了。”   他一连“哦”两声,没当即细问这事,先解释道:“那是我以前的暗室,就连当今卫王也不知情,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凭空消失了,四处搜查。”   但出入暗室的口子只有一道,就在王宫寝殿内,他得以暂时隐匿,却还是出不去。   他解释到这里,听见薛璎问:“里边有吃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现实。就算有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了,哪还能吃?   魏尝摇摇头:“没有,我弄到了水,喝了九天……”   薛璎心里一堵。喝了九天水续命,还被她折腾了大半个时辰。   她语气软了点:“刚才怎么不说?”   他轻飘飘道:“说什么说?你想要,我不也舒服?”   薛璎怕再点火,真把他弄死了,转移话茬道:“那后来怎么出来的?”   魏尝笑着摸摸她的背:“你是我福星啊,因为你才逃出来的。记得之前,我送给你的丹方吗?”   她点点头,就那能炸木桶的丹药。   “当年研究起死回生术,就在那个暗室里炼丹,那里还封存了很多物资,我花九天研制了个几包丹药,炸了个安全的口子,逃出去了。”   宫人自然听见了响动,但根本来不及反应,先摸索声响来处,再追过去发现暗室,魏尝早就逃之夭夭。   因她落入死境,却又因她逃出生天。所谓因果循环大抵如此。   鬼门关前走一遭,没别的想法,就觉得有她真好。   薛璎却不认为自己给他添了什么福气,闻言惊得瞠目,为他轻描淡写背后的惊心动魄。   魏尝继续说:“我逃出来以后先找吃的,一路看到羽林卫的记号,就往这儿摸索来,直到刚才碰见仙姑。”他说到语气变得发虚,“她说你就在山上,但我要是直接来了,兴许我们一时能和好,将来却可能再生嫌隙,所以……”   所以就有了那场戏。   奇怪的是,薛璎听到这些话并不觉得生气,反而非常感激女观主。   人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没失去过就不懂珍惜,没完全身临其境,就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她和魏尝,从前世到今生,其实是处在了对调的位置。从前她地位低,如今是他;从前她见不得光,如今是他;从前她不停撒谎,如今是他;从前她早早动情,如今是他。   在这样的对调里,俩人本该更能够彼此体谅,却还是因为种种猜忌险些失之交臂。   她得感谢女观主,给了她一个“失去”和“换位思考”的机会,让她彻底读懂了魏尝。   魏尝见她沉默不语,怕她又生气了,把她搂紧一些,说:“都是我的人了,就别跟我计较那么多了,嗯?”   薛璎一噎,满脑子回荡着这句“都是我的人了”。   见她还不说话,魏尝只好皱皱鼻子,说:“我发誓,以后真的不再骗你了。”   薛璎其实想说用不着发誓,但又觉他当真狡猾,以后要是再欺负她怎么办,这样加一道保证也好,就点点头说:“那你发吧,毒一点。”   魏尝想了想说:“如果再骗你,就让我每次一进去就玩完……”   “……”   再骗她,根本就不会让他有机会进去好吗!   薛璎气得不轻,一捶他,爬起来说:“走了,还赖这儿做窝呢?”   魏尝也跟着爬起,却见她衣不蔽体,没法出去,拦住她道:“我先去给你弄件衣裳,刚才我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我就叫羽林卫撤去底下等我们。”   薛璎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点点头:“快点。”   魏尝很快去而复返,拿了件林有刀的披氅来,怏怏不乐道:“我跟你说,今天是特殊情况,不然别的男人的衣服,你休想穿!”   哟,这霸道的语气,倒见出点卫厉王的风采了。   薛璎裹上披氅,反问:“穿了怎么?断我胳膊断我腿?”   魏尝咬咬牙:“断倒不用,折一折,弄‘死’你。”   “……”   记起他刚才是怎么折她的,薛璎心里又是一阵感慨。真是有过肌肤之亲后,讲什么都能扯到那儿去。   看她没话说了,魏尝就搂着她下山去,走了一段,突然问起方才没问的来:“对了,你说看了我的信,我文采好吗?”   “文采好能取出‘阿郎’这样的乳名吗?”她立即借机刺他。   “……”   “还画眉呢,趁我没法反抗,就这么玷污我。”   “……”   “哦,还有,还骗阿郎说我离家出走,我看起来这么小家子气吗?别诋毁我了行吧。”   “……”   魏尝被她堵得一个字反驳不上,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满足来。   他听懂了。她在用她那种“口不应心”的方式,将对他而言宛若地狱的经历,尽数化作甘甜的露雨。   因为破镜得以重圆了,所以那些碎渣子也变得不再扎人。   魏尝偏过眼,看如水月光扬扬洒洒落在她肩头,而她的肩上,揽着他的手。   他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第75章 结局·中   俩人下山后就离开了卫王城。临出城门, 薛璎叫林有刀传信给卫王,说感激他一路相帮,她这就带魏中郎将回都了。   这个口信够吓得卫冶屁滚尿流。她当然是故意的。魏尝觉得她坏, 但又坏得可爱。   安车驶出王城后, 薛璎问他打算怎么处置卫冶父子。   他问:“听我的吗?”   薛璎点点头:“你的孙子们你自己处置。”   “那也是你孙子。”魏尝靠着车壁笑,想了想说, “杀了……”   薛璎扬眉:“可以。”   “……不好吧。”他却这样接上。   之所以拖长了音,不过是想瞧瞧自己“得宠”到什么地步而已, 魏尝笑得心满意足又狡猾, 说:“没必要下杀手, 大人有大量,我毕竟是他们老祖宗不是?但卫国……不必要留了。”   薛璎稍有意外:“削了?”   “对。”魏尝点头。   俩人把削个国说得像切瓜一样。   魏尝解释道:“卫国这地界,再往北就是匈奴, 是朝廷在北边的重要屏障,老实说,并不适合分封给异姓王。当初我与陈高祖交易,要求他不动卫国, 一方面是出于肩上的担子,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他。但现在时移势迁,该防备的对象调了个头。就算卫国此后安分守己, 你看看卫人眼下的战力,一旦未来异族入侵,他们有什么能耐抵挡?”   薛璎笑了笑说:“你这是欺师灭祖。”   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天下一统那么多年,卫地百姓早就没了往昔的归属感, 只要能够安居乐业,脑袋上刻不刻‘卫’这个字,对他们而言根本不要紧。何况卫国荒芜了三十年,农耕落后至此,跟着卫家人,他们吃不饱饭。和平削藩,将卫人纳入朝廷的羽翼,那才是件好事。”   薛璎突然沉默下来,说出了一直很想问的一个问题:“你后悔过吗?”   “什么?”他一头雾水偏过头来。   眼见他这反应,她就知道自己多问了。但他追问,她就把不必要提的问说了一遍:“来到这里,亲眼目睹天下归一的盛象,你后悔过吗?”   魏尝一愣之下笑起来:“就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天下归一的样子,才更不后悔放弃了王位。”   薛璎疑问看他。   魏尝的目光投向窗外离他们越来越远的王城,说:“世人渺小而天地宏大,人生短暂而岁月漫长,亲眼见过沧海变桑田,山陵成河谷的样子,又怎么还会贪恋那点虚无如过眼云烟的荣华?”   “苍穹之上的日月星辰,无一不在倏忽变化,无一不比你我亘古恒长。所谓震古烁今的伟业,流芳百世的盛名,于辽阔宙宇而言不过弹指之轻。”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却因是在对她讲话,所以听来娓娓而温柔。   正经起来的魏尝,突然叫薛璎有点移不开眼。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能将权势看得那样轻,那样淡。这个人,活得太通透了。   但魏尝总归是魏尝,不管说什么,最终都要落脚于对薛璎的爱慕。   所以他陈词总结:“我不想将有限的一生,浪费给注定虚无的事物,我比较想……把这条命挥霍在你身上。”   “……”   薛璎叹息一声,撑了撑额。   算了吧,通透个什么,还不是俗人一个,而且是大俗。   魏尝看她这个反应,皱皱眉头:“这么文采斐然的表意词,你不感动?”   她打个哈欠:“感动感动。”完了靠向车壁,“感动得有点困,睡一会儿。”   魏尝还想再争点什么,瞧见她眼下淡淡青黑,又不忍心了,把她扯进自己怀里,说:“靠什么车啊,靠我。”   *   翌日一早,林有刀在薛璎事前嘱咐下,将安车驶向了魏尝的密宅。车一在府门前停稳,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几天的魏迟就蹬蹬蹬跑了出来。   一眼看见驾车的林有刀,他边跑边问:“有刀叔叔,我阿爹阿娘呢?”   林有刀第一千次纠正他:“魏小公子,长公主没生过你这么大的儿子!”   但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谁说没有?”薛璎移开车门下去,魏尝紧随其后。   林有刀憋屈在旁,魏迟的眼睛却立刻亮了:“阿爹!”话没说完就朝魏尝跑,张着胳膊朝他索抱。   他一把扛他上肩,责道:“不乖乖留在长安,非要跑出来。”   魏迟揪着他头发嘟囔:“我以为阿爹死了啊!”   “死什么死?”他飞他个眼刀子,“还没给你生十个八个弟弟妹妹,你阿爹舍得死?”   羽林卫低了一片的头,个个面红耳赤。   薛璎严肃咳嗽,恰见宗耀从里头提着药箱迎出,就一指魏尝道:“宗太医,好好给这人瞧瞧脑子,可能是烧坏了。”说罢当先入里,比主人还主人地吩咐,“来人备水沐浴。”   魏尝确实还烧着,很快就被领去看脑子,完了好好沐了个浴。   这时候薛璎已经拾掇完了,正在屋里看军报。她离都十来日,虽将心思大多投在魏尝身上,但长安那头的动静也没落了关注。   冯晔说一定将这仗打得漂亮,倒不是在讲大话,从战局来看,朝廷这边的情况目前尚算稳定,楚军除起始占了点攻势上的优势之外,就一直与朝廷军僵持在距离都城百里之外的地方,并未对长安造成太大的威胁。   只是薛璎也知道,这样的僵持对朝廷而言是不利的。即便最终得以耗赢,大陈元气一损再损,之后要花多久休养生息,实在是个未知数。而外敌是否可能因此趁虚而入,也很难说。   眼下的关键在于,尽快结束战争,一举取胜。   魏尝眼见她皱眉深思,不看军报也猜到了究竟,说:“我有办法。”   薛璎抬起头来,见他勾唇一笑:“炸死他。”   *   历来冷箭来冷枪往的战场上,横空出世了火器,这样的巨变可谓震惊九州。   与楚王的这一战,魏尝几乎没大考虑战略,也没大思量战术,请大量能工巧匠根据他的丹方炼制丹药,花了大半月时间改造出一批轻火箭,死死压制了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击溃联军。   世人给了这种可怕的丹药一个贴切的名字:火-药。   只是谁也没想到,原本不可能如此快走上战场的火-药,之所以得以及早问世,不过一个男子遭遇九死一生,拼了命想要活下去的结果。   四月末旬,魏尝和薛璎回到了长安。   此前与楚一战,魏尝主动请缨,原本是叫薛璎先行回都的。但她走不起身,可能是历经过生离死别,也可能是与他有了肌肤相亲,原本挺潇洒的一个人,竟然粘上他不肯走。   没办法,那就只好先将魏迟送回,然后带着她一起打仗。   所幸战事结束得快,也没耽搁多久。   天气渐渐有些热了,安车里头略闷,叫人困意一阵阵上涌,薛璎因此撑着脑袋打了一路的瞌睡。   俩人回到长安,头一件事本该是入宫面圣,但魏尝见她困乏,就提议她先回府。   薛璎撑开眼皮想了想,还是打算入宫先见冯晔一面。姐弟俩毕竟分开有一阵了,又逢战事,别后重逢的心情与平日不同,只是有点困而已,忍忍就过去了。   魏尝就依了她,却哪知到了未央宫,她一下轿撵就打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觉得她身子状况不对劲,搀稳她后问:“哪儿不舒服吗?”   薛璎也觉得有点奇怪,说:“没哪儿不舒服,就是最近累得慌,抬个脚都费劲。”   他皱皱眉头:“叫你不要跟着我打仗了。先别去前殿了,叫太医给你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顾导:看我眼神。   关于结局说两句,是这样的,本来“结局上”之后是“结局下”,后面再有内容就是大团圆、纯撒糖,我是打算都归到番外的。但是吧,《疯急》这书签了实体,按规定,我暂时不能把番外放上来,得等实体上市一段时间才能公开。所以我就添了个“结局中”做过渡,“结局下”里再给你们多放点糖,写更完满点。番外的事就要请大家见谅,多等一阵了! 第76章 结局·下   这边宣太医的动静当即传入冯晔耳里。这下也不必俩人去面圣, 皇帝先就急匆匆亲自赶来了,一面说宣什么太医啊,赶紧把自己的御医指过去。   冯晔临近偏殿时, 远远见御医已先到一步, 正给薛璎诊脉,魏尝站在她身边半揽着她。   老御医眉头紧蹙, 诊完左手脉象又叫薛璎换右手,完了再次回到左手, 像诊出了什么大事却又不敢说, 反复求证似的。   魏尝终于忍不住了, 问:“怎么回事?”   御医老脸一皱,低低呢喃:“不能啊,不能吧……”   薛璎还一头雾水, 魏尝却似有所觉,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之色。   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像前世今生同时在呼应……   当年薛璎对外是男儿身,被诊出喜脉的时候, 魏尝身边医士的反应跟眼下这老头简直一模一样。   他三魂七魄少了一半,人有点飘,揽在她肩头的手微一用力, 掐进她肉里。   薛璎疼得“嘶”一声,他才慌忙松手,眼神游离片刻,问御医:“难道是……”   御医起先想长公主尚未婚嫁, 大约是自己诊错了,对上魏尝惊疑不定的眼色,若有所悟,这才敢说:“是,不错……长公主这是喜脉啊!”   薛璎瞠目。   刚巧跨过殿门的冯晔一个踉跄,得亏被李福眼疾手快搀住。   “大胆!”他站稳后,提了根手指虚虚点着老御医,怒道,“你老糊涂了,简直一派胡言!皇姐还……”   他说到这里,见薛璎和魏尝大眼瞪小眼,一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表情,忽然就“还”不下去了。   好像,不太对啊。   冯晔懵了片刻,疾步上前去:“什么意思,这是真的?朕要做舅舅了?”   魏尝牵起薛璎就要走,看着像打算处理什么家务事,但一抬脚,到底顾忌皇帝在跟前,顿了一顿。   薛璎只好出面:“阿晔,你坐这儿等等,阿姐回头再跟你说。”   “哎……!”   魏尝把她牵到偏殿的小室,动作是很克制而轻柔的,语气却有点崩溃:“我怕不是个投壶高手?”   薛璎眼下脑袋也稀里糊涂的,难得傻了一次,说:“什么意思?”   “射得准呗!”   “……”   魏尝一头往墙上栽,抱着头追悔莫及的模样。   薛璎也没去拉他。相比他这样,纯粹懊恼自己的不小心,她的心情要更复杂一些。虽说陈高祖那毒誓早已不攻自破,但她实在是毫无为人母的心理准备。   就在一年前,她还觉得自己这辈子会无后的。现在要有个小魏迟了吗?   她怔怔的,抬手轻轻抚上小腹,半晌回过神,看一眼趴在墙上,仿佛肝肠寸断的魏尝,忽然有点替这孩子委屈,说:“你不要吗?”   魏尝回过身,猛摇头:“不是。要,当然要!”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沉浸在私欲里,太过忽视了薛璎的感受。   他赶紧上前来抱住她,在她耳边道:“你别乱想,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说罢贼兮兮一笑,“不过也没什么,我‘百步穿杨’惯了……”   这次薛璎听懂了他的荤话。她在他怀里抿着嘴笑,轻轻捶他一下,忽然问:“你说,这是要给阿郎添弟弟还是妹妹?”   魏尝放开她,拧眉想了想:“应该是弟弟吧。”   “你怎么知道?”   “男娃娃跑得快,这孩子,”他指指她小腹,说罢又有点含恨,“来得太快了。”   薛璎看他这憋屈模样觉得好笑:“那叫魏快?”   “……”   魏尝嘴角一抽:“老拿时间作文章,太没新意了吧,不如换成地点。”   “什么地点?”   “魏山,魏洞?”   “……”薛璎默了默,“以后没法跟孩子解释吧?”   说他是从山洞里来的么?   魏尝朗声大笑:“你还当真了!”   薛璎的脸阴沉下来,扭头就走。   “哎你慢点,”他追上去,“别晃着咱们洞洞!”   俩人平复完心境出去,就见冯晔比他俩还激动得挥着一支大笔,在几案上龙飞凤舞,一边问李福:“怎么样,朕这么多书没白念吧?”   李福眯缝着眼笑:“陛下这道赐婚圣旨,可真是集古今学者之大成!”   薛璎和魏尝齐齐脚步一顿。   冯晔见俩人来,很是痛心疾首了一把,一副可恨他们年轻气盛不懂事的表情,说:“赐婚好办,可你们这婚事怎么来好?”   太后的死讯倒是还未公开,先帝去了也有二十七个月,算是孝期得满,可问题在于,大陈过去几个月来接连经历了两场内战,这时候当权者大行婚典,怕是不大合适。   原本这婚典举行与否,薛璎都无所谓,但想到孩子到底该有个正经名分,所以她说:“尽快,从简吧。”   魏尝叹息着点头:“嗯,尽快,从简,习惯了。”   冯晔眉峰一扬:“习惯了?你从哪儿习惯来的?”   魏尝噎住,薛璎打圆场:“梦里来的吧,不知做了多久梦了。”   他忙点点头。   冯晔“哦”了声,沉吟一下,打算拿魏尝护朝有功为由头,把他心爱的阿姐赐给他,又说:“圣旨上要不要再顺道赐你个大点的官,中郎将位份低了些吧?”想了会儿道,“太尉怎么样?刚好缺着呢。”   “……”   冯晔是爱屋及乌,真不吝啬,三公之一,武将里头顶大的官,说给就给了。   走走后门吃软饭,天下谁人不喜欢,但魏尝却摇头:“不了吧,臣和太尉这俩字不大合。”   可不,他都扳倒两个太尉了。   冯晔却没理解,想了想说:“魏太尉,听着好像是不大顺口,那就把太尉一职改个称呼,叫……大司马,魏大司马,怎么样?”   魏尝看了眼将决定权交给自己的薛璎,还是摇头,笑说:“树大招风,臣不做大司马,做驸马就够了。”说罢悄悄捏了捏薛璎的手指,与她相视一笑。   *   婚典就定在五月初,一切从简。魏尝如愿以偿,以一身喜服的姿态回到了公主府,成了这里的男主人。   当夜就像是个普通的日子,魏迟也穿着应景的小红袍,等阿爹阿娘行完礼,就吵着说饿了,要和他们一起用晚膳,美其名曰,妹妹也一定饿了。   魏尝猜是弟弟,魏迟猜是妹妹,父子俩口径总是不统一,反正指的都是薛璎肚子。   但薛璎近来胃口不佳,见许多吃食胃都翻腾,所以只简单用了几口。   入夜后,什么也干不成的俩人并肩躺在床上,魏尝悲戚感慨说真是宿命,上回洞房花烛,她也在孕吐,当时她大晚上想吃酸梅,他还特意跑出去给她拿,跟夜半偷食的老鼠似的。   薛璎被他这一提醒,说她想吃酸梅了。   已经爬上榻的魏尝咬了咬牙,叫她等着,不久后抱了个罐头回来。   薛璎笑盈盈坐起,拿起一颗咬,还问他要不要。   他哆嗦着摇头:“太酸了,牙受不了。”   “挺甜的。”她吃了两颗以后由衷道。   魏尝将信将疑,起了点心思,说:“真的?”   “真的,不信你尝尝。”说罢递一颗给他。   “那我尝尝。”魏尝抬手来接酸梅,临到头却顺势一转,捧着她的脸尝了她的嘴。   薛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惹得一颤,手里的酸梅滚落到榻子上,口齿间又酸又甜的味道合了他的气息,像极了这仲夏五月的天气。   她迎上去与他交缠,最终与他一起喘息着收尾。   魏尝把头埋在她颈边,说:“真是甜的。”又苦恼道,“但我不好了。”   他毫不避讳地指指身下。薛璎垂眼一瞅,问:“难受?”   他点点头。   薛璎将他靠在自己身上的脑袋轻轻掰起来,学他方才一样,捧起他的脸,目光是澄澈却炽烈的:“那让它也尝尝?”   魏尝一懵。   让,它,也,尝,尝?   它!   他脑袋里猛地蹿起一团火,瞠目结舌:“是,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薛璎点点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记得怎么做。”   从前的薛璎奉命讨好引诱他,的确为他做过这事,但如今时过境迁了,魏尝真没想到她还会主动来这一出。   他怔愣在床边,薛璎看了看他,说:“不要拉倒。”说罢又开始咬酸梅。   魏尝咽了咽口水:“我问问它要不要。”完了低头一抽裤带,“小魏尝,你要尝尝吗?”   “……”薛璎嘴里含着半颗酸梅,眼睁睁看那玩意儿点了点头。   魏尝一脸诚挚地看着她:“那就辛苦你了。”   薛璎吐了酸梅,舔了舔唇,别开眼不动声色稳了稳心神,而后凑过去。   香甜的气息染上来,魏尝激动得牙齿都在打颤,到最后收拾完满榻狼藉,才拥着她入了被衾,长吁一声道:“薛璎,你对我真好。”又问她,“酸梅好吃么?”   薛璎已经累困了,低低应一声:“嗯。”   “那我呢?”   她稀里糊涂,用仅剩的半点意识随口道:“嗯……”   魏尝低头,啄了口她的唇。一股属于他的味道立时在他口中化开蔓延,他皱皱眉头,忍住想“呸”的冲动,说:“苦了你了……”   *   但苦日子总有个头,眼见着出夏入秋过冬,又是新的一年,到了元月,薛璎临盆的日子也渐渐近了。   这几个月来,她搁下了大半的政务,一方面是冯晔渐渐能够着手了,另一方面,魏尝虽不领高职,却也一样处理着朝廷的紧要事务,需要她动手的,私下都由他代办。   元月休朝,诸侯王们又陆陆续续来上贡了。郑王来的那天,冯晔拿不定主意如何面对他,便召魏尝入宫,叫他一道作陪,席间终于将太后的事说开。   将郑王送去住处安置后,冯晔感慨起去年这时的情境,一时惆怅。   魏尝知道他记起了太后,宽慰几句,说:“太后临走留下的信,其实就是希望陛下能够做个好皇帝,振兴大陈,您眼下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必再流连回头。”   他点点头,说:“太初三年了,朕是该更用心才对。这大半年来,大陈渐渐从战事阴霾里走出,朕在想,是不是该从文治上下点功夫。魏驸马有什么见解吗?”   魏尝想了想说:“陛下可曾听闻儒学?”   冯晔点点头:“前朝百家争鸣时期有这么一个派系。”   “前年长公主主持招贤会,曾见一名张姓公子关于这一学说的言论,他说,大陈现下奉行的法家学说与黄老之道已然过时,巩固皇权所需的,应是儒术。臣当时因此人得长公主青眼,吃了不小的醋,但说实话,推行儒术这一政策,对大陈而言兴许确实有利。陛下不妨多了解了解。”   *   这头俩人在商议国事的时候,薛璎正在府上庭院晒太阳。   临盆也就这两日了,她难免因前世经历略感阴郁,眼下魏尝被召入宫,不在身边,便更是如此。   幸好傅羽在一旁陪她说话解闷。   说着说着,薛璎讲起傅戈来,说转眼也快一年了,叫她忌月里不必在公主府待着,回傅府去吧,好好祭奠养父。   傅羽低低应着,一如之前,说起回傅府,兴致就不高。   薛璎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回了傅府,所有人都当她是傅家的姑娘,当她是傅洗尘的妹妹。   傅羽说:“那会儿您还没出月子呢,微臣应该陪着您的。”   薛璎想了想,忽然生出个心思来,心念一动,道:“也行,等我出了月子,你们家也出了忌月,咱们办点喜庆的事。”   傅羽以为她是说孩子的满月酒,不料她话锋一转,道:“傅将军老大不小,也该谈婚论嫁了。”   薛璎这话是故意说的。此前得知傅羽心思后,大陈很快便陷入战事,之后傅戈过世,不满一年,子女又没道理谈婚论嫁,她也就一直没能插手这对兄妹的事。   眼下眼看时机才差不多了。   傅羽果真愣了愣:“您和陛下要给他赐婚吗?”   薛璎说“对”:“先定好人家,等孝期过了再办婚事。长安不少适龄的姑娘,我和陛下替他好好瞧瞧。”   傅羽点点头,沉默片刻咬了咬唇,说:“不过……他之前说过他不着急娶妻……”   “那是傅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如今怎么还能不急?他可是傅府独苗。”薛璎心底发笑,面上却淡淡的,“这婚是一定要赐的了,傅将军若没有中意的,就叫陛下给他挑一家,若有中意的,也可依他的心思来。”   她说完笑了笑:“我近来昏沉,记性也不好,你替我多记着点这事,下回见了他,也可以替我先问问他的意思。”   傅羽低着头“嗯”了一声。   薛璎抬头看看和煦的日光,心情一片大好。   有些人啊,不被逼上一逼,就是不懂往前迈一步。就像之前的她,不也是给逼上绝路才蓦然想通的吗?   她这边怡然笑着,下腹却忽然传来一阵痛意。   这痛感与记忆里最不愿回忆的那一段应和上,她似乎一下知道了是什么,一把抓住傅羽的手,说:“先不说傅将军婚事了,我……我要生了。”   傅羽吓了一跳,愣了愣忙回头喊人。   产婆早在十日之前就入住了公主府,薛璎临盆的日子也是合着预期来的,除却因郑王到的时候不巧,导致魏尝临时受召入宫,并没有什么意外。   但对薛璎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意外了。   怎么真是宿命难逃啊,魏尝之前天天陪着她,结果到她要生了,人却又不在身边了。   大冬天的,生产着实不太容易,薛璎被抬入卧房,跟着进去四名经验老道的产婆。汤药,热水,巾帕,木桶,纱布,一应用具悉数备好,下人问产婆是否还缺什么。   薛璎一边熬着痛,一边抢着答:“还缺……还缺一样。”   下人赶紧转头来请教她。   却听见她咬着牙说:“魏驸马……”   “……”   外头羽林卫立刻快马加鞭去皇宫请驸马。正在与冯晔议事的魏尝霍然起身,忙不迭狂奔而出。   冯晔在后头大声呼喊:“朕许你禁宫御马——!”   魏尝得了恩典,骑上一匹快马风风火火穿过宫门,引得皇宫中不明所以的宫娥慌里慌张避让。   有人在狂风过境后窃窃低语,一名宫婢问:“方才那是谁?”   另一个道:“没大瞧清,好像是魏驸马?”   还没等下结论,片刻后远远又来一骑,风似的一眨眼闪了过去。   “这又是谁?”风中凌乱的宫婢抚着飘扬的额发问。   另一个哆哆嗦嗦:“好像是陛下,咱们方才没行礼呢……”   两刻钟后,公主府一前一后奔入一高一矮两名男子,正是魏尝和冯晔。   俩人直奔薛璎主院,比他们更矮的那个已在里头打转——七岁的魏迟在卧房门口急得来来回回小跑,瞧见他们一下蹦起,说:“阿爹阿爹,陛下陛下,阿娘在生妹妹啦!”   卧房里传来薛璎隐忍的呼痛声,魏尝抬脚就要入里,却被下人拦住:“驸马使不得。”   他一把搡开拦路的,怒道:“让我进去!”   冯晔也一把搡开一个:“我也进去!”   魏迟眼见自己落了下风,立刻跟着虚虚作个搡人的手势:“我也进去!”   魏尝惊骇回头,把魏迟先拉到一边,示意他别捣乱,而后看着冯晔道:“陛下……陛下就不要了吧。”   “你都能进去,朕为什么不行?这里的人,还敢不听朕的话吗?”   “不是……”一头热的魏尝冷静下来,“您进去不合适……”   “不行,朕要进去!”   魏迟也道:“我也要进去!”完了好像觉得“我”这个自称相比“朕”不太有威慑力,又道,“本小公子也要进去!”   里头薛璎将外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其实知道魏尝在门外,她那颗心就安了,根本没想叫他到里头见她丑态,于是提气朝外道:“都听我的,一个也别想进来!门外站好了!”   她这一吼,不知使上了什么劲,一名产婆兴奋道:“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一些了,殿下再喊一嗓子吧!”   仨人彼此对视,心领神会。   冯晔赶紧冲里边喊道:“阿姐,你今天午膳吃了什么,快说给我听听啊!”   薛璎提气喊:“小米粥——!”   产婆激越道:“又出来一些了!”   魏尝连忙加劲:“那你晚膳想吃什么,快说给我听听啊!”   “你——!”   魏迟眨巴眨巴眼:“阿爹能吃吗?”   魏尝呵呵一笑:“你阿娘话没说完呢,她是说想吃我做的吃食。”   连着喊了几轮话,薛璎气力所剩无几,渐渐没了声,仨人只能在卧房门外参差不齐来回踱步。   原本挺冷的天,人人踱出一身汗。   又一炷香过去,冯晔心里焦躁,瞅着魏尝道:“魏驸马,你别在朕跟前晃了成不成?朕头都要给你晃晕了!”   魏尝也急啊,当即道:“陛下,您在晃,臣也晕,要不咱们调整个步幅,统一一下?这样谁都不晕了。”   冯晔眼睛一亮:“还是魏驸马聪明!”   魏迟忙自告奋勇道:“我喊一,咱们一起迈左脚,我喊二,咱们一起就迈右腿,阿爹陛下好不好?”   俩人齐齐点头。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卧房门口整齐划一的步幅配合着薛璎吸气呼气的动静,稍顷,一声婴儿啼哭声响彻云霄。   仨人蓦然停步,连排站好,齐齐贴上门框使劲往里瞅。   产婆的声音传了出来:“母女平安——!贺喜殿下,贺喜陛下,贺喜魏驸马,是个可爱的女公子!”   “我有女儿了!”   “我有妹妹了!”   “朕有侄女了!”   仨人扒着门框异口同声,热泪盈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我也热泪盈眶,老铁们下本再见啦!说三件事。①之前讲过的,本书番外要到实体书上市后一段时间才能放,到时我尽量用免费形式补给大家,可能会在专栏开个番外坑,或者接在结局章最后。②《咬定卿卿不放松》和《怎敌他晚来疯急》的实体书都在筹备中,会抓紧时间上市,想第一时间得知购买链接的老铁可以关注我微-博@顾了之。③下本要开的是现言《软玉温香》,另两篇预收《酒色》和《霸王与娇花》也会陆续挖坑,大家喜欢哪本就进我专栏收藏哪本,或者“高抬贵手”给我点个“作者收藏”也好,那样我一开文你们就会收到提示哦!   最后,感谢大家又陪我走过一本书,还是那句老话:故事还有很多,我慢慢讲,你们慢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