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 作者:刀豆   文案:   投胎是个技术活,杨鑫这辈子的投胎技术显然是烂到家了,比狗屎还狗屎!   都是三五岁的黄毛小丫头片子,同村的白富美穿着公主裙,吃着爹妈买的棒棒糖学跳舞,她穿着个狗肠子似的破内裤,光着脚满山沟捡矿泉水瓶牙膏皮,卖给收破烂的,换钱买辣条!   别人吃零食,看漫画书,她也想吃,也想看,可怜巴巴问人求问人要。看到人家吃好吃的,买新书,穿新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她羡慕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除了聪明。   亲戚邻居都说,这孩子真聪明啊。   老师也说:这孩子真聪明啊,是个能成材的好苗子。顺手摸摸她小脑瓜: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北大清华,你就是全村唯一了!上北京,读大学,出国留学,前途啊,光明啊!   杨鑫只想给老天爷磕三个头:谁爱聪明谁聪明去吧,聪明能值几个钱!我只想要漂亮的脸蛋,大大的胸,长长的腿加翘屁股!再给我一对有钱的爹妈!让我当个美貌有钱的白痴吧!   * 1v1,he ,温馨向,这是本成长励志文。   *此故事纯属虚构。   *日更,每天上午七点更新哦。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主角:杨鑫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降生   石坝乡隶属珙桐县,整个乡境全是在山上,境内没有平地,场镇紧挨着碧浪千里,水势湍急的嘉陵江。乡下面分有五个村,最大的一个村叫大杨村,村分了七个大队。此时是一九九三年,全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已经有十年了,但是这片土地,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瘠贫穷。   一九九三年。   正月初七,一个滴水成冰的朗朗晴天,大杨村村头一户普通人家,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那哭声真是响,隔着屋子的厚土墙,和屋后一道排水沟,直传到下边大院儿里去。   大院儿的邻里都听见了。   院里最好热闹的范大妈心说:肯定是杨文修家大儿媳妇生了!   一个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生个孩子,大家都要好奇关心。吃完早饭,十点多,范大妈就拉着孙子来到杨家院子里瞧热闹,却见杨文修的老婆熊碧云穿着身蓝布衣裳,青裤子布鞋,黑着个脸,扛着锄头要出门去。   “熊碧云!你这老太婆!”   范大妈叫住她:“你这会还出门去呀?你儿媳妇不是生了吗?“   范大妈新鲜的不得了:“我一早上就听到哭了。咋样啊?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熊碧云不高兴说:“死啦。”   “啊?死啦?娃娃死啦?”范大妈大吃一惊,唬的脸子一长:“好端端咋会死了呢?”   “你不相信,你去看吧。反正我要下地干活去了。”   熊碧云愁眉苦脸。   范大妈有点莫名,早上明明听到婴儿哭,哭声那么嘹亮,不像是会死的啊?   她还真不信,扭头钻到杨家大媳妇的屋里去。杨文修有两个儿子,今天喜得贵子的正是那大儿子春狗。   刚进门,就见屋里没别人,春狗媳妇罗红英,正躺在床上,苦大仇深,铁青着脸,不晓得在跟谁怄气呢。婴儿刚剪了脐带,光着屁股放在冰冷的棉花被上。这大冬天,也不包裹一下,冻的肉都发青了。   范大妈正要叫她“媳妇”,那婴儿忽歇了一嗓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哭:“哇!!!”   喉咙都要挣破了。   范大妈吓的跳起来拍胸脯:“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哟!你们咋把娃娃这样放着呢!”   她过去抱起婴儿一瞧:“哎哟!生的是个女孩啊。”   顿时知道这家人咋一大早不高兴了。   “女儿你也不要灰心嘛……”范大妈知道自己安慰也是说白话。原来罗红英是有一儿一女的,大的是儿子,前年冬天发高烧,得病死了,所以才又怀了一个。   哪知生下来却是女儿,换谁谁不生气?   她原来那个儿子,真是乖。长的又漂亮,嘴巴又甜,见人就叫。都养到八岁了,上了几年学了,突然死了。范大妈都替他们一家惋惜:上哪去找那么好的孩子啊。   “女儿孝顺嘛,贴心。”   范大妈坐在床头:“这年头也不讲啥重男轻女。女儿也能读书,将来也能有出息。这有啥呀?这熊碧云也真是的,生个女儿就不让活啦?养儿子多累呀,你要操心给他娶媳妇,还要给他修房子。女儿好,养二十年就给她打发出去,多轻松。”   然而农村人的传统观念,养儿子才能防老。没有儿子,就是绝了后,以后老了没依靠,要造孽的。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要出嫁,养大了又有啥用呢?   “大不了,以后你留一个女儿,给她招个女婿嘛!”   范大妈说:“伤心有啥用呀!还不如多做打算,年轻多攒点钱。”   范大妈说了半天话,只是也不去管那孩子。   人家家人都不管,她一个外人咋好去动手,只是任着其嚎啕。范大妈劝了一会,又骂杨家人:“这家人,咋能这么对媳妇!生娃娃一个都不在!”   她觑着对方脸色,罗红英只是惨白着脸不出声。   十几分钟后,罗红英的大女儿金盼过来了。   金盼团团的小圆脸,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贼亮。这小女孩是天生的卷头发,乌黑乌黑的,头上是脏兮兮的红花,扎着两个卷卷辫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身上系着花围裙,戴着花袖套。她用小脏手吃着一包干脆面,走进屋里来:“妈。”   “你看你,把你妈气着了吧!”   范大妈拿小女孩开玩笑:“要当初死的是你,不是你哥哥,你爸妈也不会没儿子嘞。你这小丫头命这么硬。”   她笑了起来,拉过金盼说:“女儿多好啊,你看你这女儿多漂亮。这脸蛋子哟,乖嘞!以后长大了当大明星。”   金盼将干脆面口袋递到她妈的脸上:“妈,你要吃干脆面吗?爷爷给我拿钱买的。”   范大妈看乐了,说:“哎哟,你妈刚生了娃娃,吃啥干脆面。让你婆婆去给她煮饭啊,弄点鸡蛋跟红糖,熬点白稀饭。你爸呢?”   金盼才三岁,奶声奶气说:“婆婆下地去了,爸爸昨晚去大队看打牌,还没回来呢。”   “那你吃了早饭没有啊?”   金盼说:“我吃了,我在二妈家吃的稀饭。”   范大妈看罗红英脸已经难看的不行,忙使唤那小孩子:“快去找你婆婆回来,给你妈煮饭。今天还下啥地,你妈还没吃饭呢。快去叫你爸爸回来。”   金盼说:“好噢。”   范大妈说:“跑快点呀!娃娃!”   金盼转过头:“我先去叫我爸爸,还是先去叫我婆婆呀?”   范大妈大声说:“你快先去叫你婆婆吧。我去叫你爸爸!”   这家人哦!还有这种公婆!范大妈心说:待会一定要回院子里给大家唠唠!   范大妈急忙走路去大队,果然见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呢!   这一过年,村里年轻人全都闲的跑来这打牌,已经打了一个通宵了。春狗熬的两眼通红,还满脸兴奋。麻将声搓的哗哗的,一屋子烟臭味,说话声七嘴八舌。春狗个看牌的比人家打牌的还积极:“你刚才不打那个七条,听我的打三万,你肯定清一色全胡了嘛!”   范大妈吼一声:“春狗娃子!莫在这看啦!你媳妇生了,还不回去看看。你这当的啥爹哦!我看你要挨打!”   众人纷纷驱赶,显然是早就受不了他屁话了:“快走快走!打又不打,看个啥嘛!快回去看你媳妇!”   杨家主屋。   一家之主的杨文修昨天去五队杀猪,今天早上刚回来,还没吃早饭。得知大媳妇生了女儿,他看也懒得看,此时正用一根铜签子沾煤油,将煤油小炉的油芯子一根根点起,搭起小铝锅煮白粥。   杨文修一边搅粥一边生气:“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打牌,老婆生娃娃都不回来,自己不负责任,指望哪个给他照管?”   “当初鑫儿死的时候,我就明白说过了,不会再给他管家里的事。几十岁的人了,还想啥事儿都靠父母。我没那么大一座山给他靠。”   他教训熊碧云:“你不要管,他自个的事情,让他自己管!”   “畜生当爹都比他强。”   杨文修冷着脸斥道:“他是畜生都不如。”   米煮沸了,他揭开锅盖,看到粥有点清,拿了一小把细面条折断,撒在里面,用勺子搅了搅,把火关小,让它慢慢煮。   熊碧云本来是生了孙女,想出门去村里打听打听,寻寻有没有谁要女儿的。   但她是个内向的人,这种话不好意思问。扛着锄头出去,假装在地里转了一圈,也没碰上熟人,往地里薅了几锄头,啥也没薅着,她又回来,一边叠衣服被面,一边跟丈夫低语:“这要是养着,以后就没法再生了。这一家小的全是女儿。”   她话也不多,只是小声说两句。   “现在是计划生育呢。”   杨文修冷漠道:“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孩子可怜呀。”   熊碧云是个心软的人:“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的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我没那个脸。”杨文修说。   “再说了,”他说,“家家户户都想要儿子,谁想收养女儿?要是儿子还有好人家肯要,儿子你舍得送吗?女儿谁生不出来。”   熊碧云叹口气:“哎。”   杨文修说:“我在家的时候,告诉过你。娃娃不管生多小的病,都要去看医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兄弟两个小时候,不管哪里不舒服,我哪次不是立刻就带他们去找医生看病?结果你们倒好,看着娃娃发高烧,就让他在家里烧着。”   熊碧云低声小气地说:“人家不是说给擦点酒精,烧就会退了么。”   她不敢抬头:“我看你上次也是擦了点酒精就好了的。”   杨文修听的想打人了,怒道:“你没见那次是杨医生先来打了一针,打的青霉素!光酒精顶啥用!你见过酒精把高烧给治好了的?你生病都知道要打针吃药,娃娃不知道打针吃药?”   熊碧云说:“人家说娃娃打针吃药多了不好……你没听说四队岳家那娃娃,就是打针打坏了,成智障了。现在没法说话,也没法读书,就是打的青霉素,说是扎到了啥神经。那西医的东西真的说不准啊,万一哪点扎坏了……那针扎到肉里,多吓人…..”   杨文修感觉跟她无话可说,无法交流:“我看你就像个智障。”   熊碧云惴惴的。   “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娃娃,那么大一个人,活活给你们害死。结果我一个人气死了,人家当爸当妈的根本没当回事。”   “这种人做父母,就是在杀人!”   杨文修对孙子鑫儿的死,始终无法释怀:“杀儿杀女不犯法,让他整天去打牌吧,反正以后他的事我一分都不会管。” 第2章 男人   春狗跨进门,就看他老婆罗红英躺在床上,婴儿也放在床上。   一大家子人,全都跟死人一样。女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都没人照顾,床头不说碗,连一口水都没有。   春狗当即黑了脸,问:“妈呢?”   罗红英说:“你妈死了。”   罗红英发飙了。   “你他妈的,自己都不在家,还问你妈呢?”   罗红英对着玩耍归来的丈夫破口大骂:“她是你妈,你二十几岁了,她还要帮你换尿布吗?啥事都要找你妈,你自己干啥去了?”   她惨白着脸,头发油腻腻的混着汗水,凌乱的不成样:“日你妈的,天天啥事就只晓得推给我和你妈,我们天天伺候你,伺候你抽烟打牌!伺候你拉屎撒尿,给你倒尿盆子!你是老太爷,你咋不去死!”   春狗心虚地捻灭了叼在嘴里的烟头,没敢反驳。   他探身看床上婴儿:“男娃女娃?”   “女娃!”罗红英赌气说:“你爸说拿去山上扔了!你不如拿去丢茅坑里淹死算了!”   “说你妈的卵球话!生都生了,还要扔了喔?自己生的娃娃,又不是地上捡的。”   春狗把床上的女儿抱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一边数落,一边到处去找布片给她裹:“虎毒不食子。你这个婆娘,心狠得跟狼一样。娃娃生下来,包都不包一下,你要把它冻死吗?”   他找到一张没用过的枕巾,鹅黄绣牡丹花儿的,将婴儿裹住:“娃儿都要冻死了。”   罗红英说:“冻死关我球事,我包你妈卖批。你们家的娃儿,跟我有球闲干。”   春狗说:“放你妈的屁,你不是她妈?”   罗红英说:“你爸妈不管,凭啥让我管,冻死算了。我刚生了娃儿,坐都坐不起来,喘气都疼,躺在这一早上没人理没人问。你爸一早上就在那抱怨,你妈就跟个木头似的,你兄弟两口子还在那煮他妈的稀饭,煮了一早上,吃的开心死了。你他妈的更厉害,打了一晚上的牌,现在才回来,他妈的你们都不管娃儿,我管个屁。”   春狗给她老婆倒了一杯开水,罗红英连杯子带水扔到他脸上去:“滚你妈的,去死!”   春狗黑着脸去厨房,想给老婆烧点饭。但他从来不上灶,连米在哪里都找不着,半天火都生不起来。好不容易把灶点燃,他煮了一碗面条,放了油盐酱醋,还放了一大勺猪油,给罗红英端到床边去。   “把这碗面条吃了吧。”   罗红英刚生产,哪吃的下这些东西?闻都不能闻。   对这个丈夫,她是真不能指望啥了。   幸而老二家那边,他兄弟家里终于吃完早饭了,刷了锅洗了碗,腾出锅灶来,打鸡蛋给熬了一碗鸡蛋汤,搓了两个小汤圆。汤圆是红的,吊粉子的时候晒过头了,味道有点发酸。   罗红英吃了两个,吃的悲痛欲绝泪流成河。   弟媳妇是个木讷的人,不会说话安慰人,春狗弟弟猴娃过来劝和:“女儿就女儿嘛!有啥嘛!我们还不是养两个女儿!”   “这点小事情,有啥好吵的。”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罗红英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她本来是儿女双全,然而儿子没了。   她想到死了的鑫儿,又是一番泪如雨下。   她弟媳岳桂华说:“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哭啥嘛!算了,快莫哭了。娃儿死了哭又哭不回来,过去就算了……”   春狗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脸刮胡子。   杨文修看见儿子回来了,老远跟熊碧云骂:“你看看你养的儿子!从小就是被你给惯的,现在啥德行?一天到晚就晓得打牌,自个媳妇在屋里生娃儿,他还在那牌桌上坐的下去。好好一个儿子养死了,还不晓得负责任,一天就晓得打牌。”   春狗脸色很不好看,对他爸的责骂充耳不闻。   他很生气。   好歹也是一家人,是亲生的吧?   自己媳妇生娃儿,这么大的事,他爸妈竟然不管,任着孩子冻死,也不给儿媳妇煮饭。   就算他在外面打牌,也没有这样做公婆的吧?   连情分都不讲了。   他身上穿着一条当下骚包时髦的深蓝色牛仔裤,浅蓝色牛仔外套。他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搪瓷水盆,手上拿着个镜子,往脸上打香皂,用个刮胡刀刮脸。   镜子是个脏兮兮的小圆镜子,本来是挂墙上的,红色的塑料壳已经烂了一半,没法挂了,只能手持。镜子背面是一张卓依婷穿背心戴帽子的广告画,人脸被小孩玩闹摔撕去了一大半。镜片中间一道放射性的裂痕将镜子分成十几片,又被透明胶布粘在一起。   镜面里是年轻人破碎的四分五裂的脸。   春狗蹲在门边,把胡子刮干净,倒了水。拿着镜子刮胡刀,他板着一张英俊光滑的脸回了屋。   罗红英抱着女儿,正在悲伤的喂奶。   孩子总算不哭了,贪婪地趴在母亲怀里,饥渴地吮乳。   一上午,全家无交流。   那碗面条在床头桌上结了块。罗红英不吃,春狗饿了,自己端起,三两筷子给吃光了。   他端着吃剩的空碗站起,要去厨房放碗。罗红英看到他就烦,骂道:“把碗洗了!你还想泡在锅里,等我起来给你洗?”   春狗夫妻的意思,这孩子是要养着了。   亲生的孩子。   罗红英嘴上说的狠,心里也晓得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舍得说不要。   那是她的骨肉呢。   石坝乡这地方计划生育做的好,政府天天宣传男女平等,老一代重男轻女的风气有所转变。年轻人普遍也接受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点。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女孩儿也能上学读书,女孩还懂事,读书还比男孩用功呢。只要有出息。   春狗夫妻接受了,熊碧云杨文修两口子心里难受,也只好认了。   熊碧云泡了黄豆,中午的时候,在院子里推磨,磨黄豆浆。   要养孩子要喂奶,得给儿媳妇补充点营养。杨文修说不管儿子的事,她不能真不管,她准备点些豆花,给煮豆花饭。   罗红英喜欢吃豆花饭。   泡发的黄豆磨成雪白的豆浆,用细麻布层层过滤过后,倒进大锅里。熊碧云生起小火,给豆浆慢慢加热,点上酸水。   浑浊的豆浆慢慢凝结成一团团雪白松散的豆花,水变清了。她开始加起大火,把一锅豆花烧开,加米。   秋天收的花生,剥了半碗,绿豆红豆,一并下锅,大火猛煮。她揭开灶旁边的酸菜缸,捞出一大片酸菜,在砧板上细细切碎,加进豆花里。忙了得有一个小时,粥终于熬的又香又稠,她从地里摘了一把红辣椒,掐了把青蒜苗,三两下剁细了,加到锅里搅了搅,煮了几分钟,最后放上两勺盐调味。   要加点花椒叶更香的,只是这季节没有。   这么一大锅饭,够全家吃的了。   熊碧云舀了一大碗,端去给儿媳妇吃。   罗红英吃了一碗,又吃第二碗,一共吃了三大碗。   熊碧云看到儿媳妇爱吃,心里总算过意得去了些。   三个孙女,大儿子生的金盼,二儿子生的金顾,金望,一起端着碗来找熊碧云要饭,叽叽喳喳的像小麻雀。   “婆婆,我要。”   “婆婆,我也要。”   “我还要多一点嘛!我要大碗!”   熊碧云忙的不迭,给这个盛了又给那个盛:“慢慢的端,莫摔地上……”   “莫烫着手……”   这三个小孙女,全都是熊碧云带大的。儿子媳妇下地忙,孙女便交给她带着。而今又生了一个,毫无疑问,又是她的差事了。   四个孙女啊。   不管这一天有多不快,但家里毕竟是添了个孩子。是夜,灯光下,罗红英抱着吃奶的女儿,脸上还是有点喜悦神色的。大女儿金盼在床那头酣睡,春狗坐在他老婆旁边,逗着女儿的小手笑嘻嘻:“哎,咱们两个女儿了啊,要不要再生一个啊,万一是儿子呢?”   罗红英顿时横眉怒目: “超生两千块钱罚款,你交的起你就去生啊!”   春狗立马不说这话了。   “这个女儿,咱们给她取个啥名字呢?” 过了一会,春狗又发问了。   罗红英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她穿着小棉衣,戴着毛线帽子,襁褓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张红通通的小脸,眼睛还睁不开。   真是个小肉疙瘩啊。这么小这么嫩,好像碰一下她就会坏掉,必须小心翼翼。   “你爸不是说,再生个儿子,还叫杨鑫吗?还用她哥哥的名字吧,留个纪念。”   “是个男娃名。”   “女娃也可以用。”   春狗说:“那就叫这个吧,也懒得再取名字了。”   罗红英下不了床,春狗勉强承担起煮饭大任。煮了没三天,他就开始逃跑了。   早上煮一碗面条,吃完,碗泡在锅里也不洗,就跑到大队去看打牌。他不敢打牌,罗红英要骂,就跟个馋嘴的孩儿似的,看人家打,然后在人家家里蹭饭,中午故意不回家,或者过了饭点再回家,笑嘻嘻说:“我在外面吃过了呀,你还没吃哇?要不要我去给你煮碗面条?”   春狗是匹野马,在家里多呆一分钟,他就浑身不自在。罗红英看到他憋尿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心里那火就蹭蹭的往上冒。   “你坐着不行?胯底下夹着个屎尿包?”   “闲不住去把衣服洗了!”   春狗跑去院子里绕一圈,回来衣服还是堆在盆里没动。   继续转来转去。   他宁愿转来转去浪费时间,也不愿做任何家务,也不愿把事情做了再去安心耍。   “滚吧!”   “滚吧!”   罗红英大骂:“日你妈!”   春狗得了她同意,心花怒放,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这实在是太气人了,然而罗红英没有办法。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春狗在这个家已经无敌了。   当初怎么会嫁给他呢?结婚之前也不认识,只是人家介绍的。罗红英看他长得英俊,嘴又会说,就同意了。没想到结婚后才知道他是这种混账。   可是知道也晚了,两个孩子都出生了。   罗红英没有饭吃,又没法下床。屋子里,孩子的脏衣服,屎片尿布,堆了一堆。熊碧云只能去帮忙料理。每顿煮了饭给罗红英端一碗,屎尿片堆多了,去拿出来帮忙洗了。杨文修说的,不要管他们家的事情,可春狗这样,熊碧云不管,谁去管呢?   人善被人欺。 第3章 砍树   “你们要是想再生一个,”杨文修坐在春狗家中,红色的旧沙发上,用小纸头卷着兰花烟:“罚款我来交。”   他穿着体面,中山装皮鞋,翘着二郎腿:   “我给你们交超生费。”   罗红英坐在床上,盖着被,身上披着件厚棉袄,抱着女儿在怀里吃奶。她坐月子,头发乱糟糟的,油腻腻的也没梳洗。她脸色很苍白:“这不是两千块罚款的事。”   她知道公公一心想要孙子,盼天盼地,得了个孙女儿不甘心。   “养一个娃儿又不止花两千块。生了要有人带,小了要吃要喝,大了要读书。现在小学一年级都要一百多块,一年三四百块。初中高中更贵。哪里都是钱。要只是两千块,那我也不怕了。”   杨文修用个牙签将烟杆里的烟灰掏空,将卷好的兰花烟叶安放进去,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   湿漉漉的烟气在屋里弥漫。   他认真考虑着儿媳妇的话,半支烟末了,沉声说:“生下来,你妈给带。你妈要是不带,我亲自回家给你们带。大不了我提前退休。也没几年了。以后要吃要喝要读书,我给他掏钱,不用你们操心,你只要生下来,我来养。”   罗红英拒绝道:“你一个月能有多少钱。抽烟打牌的,算下来自己都不够花。你的钱还是自己存着养老吧。上了年纪,以后生疮害病的,我们也接济不上。”   杨文修说:“你们要是生个儿子,我这就把烟戒了把牌戒了。”   罗红英说:“爸,真不用。我已经想通了,女儿就女儿吧,别人家里不也有两个女儿的吗?也没见谁就去上吊自杀了的。女儿又不是不能读书不能上学,长大了都一样的。儿子养不起。咱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个孩子你养得起吗?我现在这个还指着你和妈能帮我带呢。金盼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这个小的要人带,我们两口子还要下地干活挣钱呢,哪里养得起再生一个。”   她说的都要哭了。   “再说钱的事,你们年纪大了,自己攒点钱也不容易。活一辈子,也就老来享点福,总不能养大了儿子又来养孙子。我们两口子有手有脚,也不能指望着你们老人家替我们养娃儿。”   杨文修吸着烟,久久没说话。   罗红英低着头垂泪,也没说话。过了有几分钟,杨文修收了二郎腿,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从沙发上站起来。   将茶几上的烟叶和火柴干干净净收进口袋里,他一声不吭,平静潇洒地出门去了。   生儿子的事再不想了。   过了几个月,罗红英身体完全恢复了。这天,她下了床,和春狗打量自家这几间房,说:“咱们应该给女儿弄个房间。”   杨家父子共住一座土房。房子是新修的,春狗一家占东边这三间,他兄弟猴娃一家占西边的两间。中间堂屋和一间卧室是杨文修熊碧云老两口的。分房子这事,春狗其实很不满意,因为他兄弟虽然得了两间,但两间房很阔大,厨房连接着杂物室,住起来很方便。但他的这三间房,只有一间是能住人的,另外两间没有装楼板,也没刷墙,只能空着。   春狗拿出钥匙来,将中间的屋门打开,只见屋子顶高而空阔,抬头能看见灰黑瓦片,日光从瓦缝里漏进来。   春狗说:“糟了,这块瓦又破了,要漏水。幸好没下雨。”   他连忙进屋,拿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细长竹竿,踩到沙发上去。罗红英训斥   说:“你先把烟放下来!你莫穿着鞋子就往沙发上踩!”   春狗把手上烟递给他老婆拿着,脱了鞋子。沙发上搭着防尘布,罗红英把布揭起来给他下脚。   “你就不能洗洗脚吗?你自己闻闻那味儿!”   “啥味儿?香味儿?我就没觉得有味儿。”春狗用竹竿挑那瓦片,将那漏光的地方盖住了。   罗红英说:“妈的,臭死了。”   两口子伸着脖子望天,检查还有没有哪里漏光,有的地方用这竹竿捅一捅。罗红英说:“这瓦几年都没翻了,找个时间翻一翻新吧,肯定有很多烂了的,得翻翻了,就这么捅一捅,过几个月又漏了。”   春狗说:“没时间呀,还得买一批瓦,还要花钱。将就吧,等哪天有钱了再翻。”   罗红英仰头眯着眼睛,指着靠墙那块瓦:“你把那块瓦捅一捅,我看那漏水,墙上都淋坏了。”   春狗用竹竿捅她指的那块瓦。   罗红英忽然看到墙角有个耗子洞,气的骂道:“这死耗子,这屋里又没有粮,你钻这里面来打啥洞!”   她心疼地上前查看,只见那墙角被耗子掏了好大好深的一个土洞,地上一堆黄土:“这死耗子!我放的老鼠药在地上它碰也不碰,光打洞!死耗子成精了!”   罗红英检查她的柜子,床,家具,幸好,还没被耗子啃掉。   这些家具都是她结婚时置办的,全是新的,她都不舍得用。因为当初她是看中了这间屋子,准备把这间当夫妻的卧房的,所以新家具都摆在里面,用塑料布挡着。准备等那顶上的楼板装好了再住。   不装楼板,这屋子就没法住,冬天冷,屋顶上要进风,时不时要落雨落水的。瓦片脏,会往下落灰尘脏物,必须装个楼板,糊几层报纸,这屋子才能睡觉。   罗红英说:“咱们今年赶紧把这楼板装了吧,等金盼她们大一点,总不能一直跟我们挤一张床。要不,我们两个睡那间算了,这间新屋子弄好了,让她们两个睡。这里还有个书桌呢,她们以后读书了,可以趴在这写作业。”   罗红英摸了摸门口墙边那张黄色的大书桌。她结婚之前,就一心想弄个大书桌,以后给孩子写作业。想象着女儿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看书写字,多美好啊。   她遗憾地说:“要是这再有个窗子就好了,挂个窗帘,光线好,敞亮。这屋子我老觉得太暗了。”   春狗无所谓地说:“把门开着就是了嘛!”   罗红英说:“咱们去边上屋看看。”   拿钥匙又打开边上门。   进去,一股腐朽味儿,臭味儿,尘土味儿,扑面而来。罗红英说:“咋这么臭,肯定有死耗子了!”   屋里有一个大粮食柜,两米长一米宽,放谷子的,非常厚实。罗红英打开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死耗子咬。还好,这柜子结实,耗子咬不动。   靠墙还有一大堆编织口袋,扎紧了的,口袋里放的是去年的陈玉米。有个玉米口袋被老鼠咬破了,玉米流了出来。墙上全是耗子洞,黄土。罗红英看到自己放的耗子药,又在一堆土中找到了一只耗子的尸体,臭味就是从这散发的。   她拎着老鼠尾巴,将那尸体丢到户外去。   另一边墙上,还摆着一大堆圆木头。柏木的,松木的,黄梨木的,旧木头发黑,发黄,发霉,新木头发白,发亮,大概有几十根。   就是这些了。   攒了好几年,攒了这些木头。   有的是买的,有的是换的,有的是偷偷跑到别人树林里偷的,像老鼠攒谷子那样辛辛苦苦攒起来,为了给新屋子装个楼板。   春狗说:“不够啊,还差一点,这点木头才只够装半间屋啊。”   晚上,春狗和罗红英躺在被窝里合计。   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柴林子。一片山划分给各个人家,供大家烧柴砍树。自家柴林子里的树,夫妻心里门儿清。春狗犯难说:“我们柴林里没大树,全是小树,最大的也才十公分粗,没法做木材。”   罗红英说:“总不能等二十年,等树长大吧。”   春狗说:“还是得想办法。”   他们的办法,就是偷。   好木材是值钱而稀缺的。村民的柴林里,多是一些灌木、荆棘和小树,只能砍了当柴禾烧,好树都在公家林子里。   河那边有一大片山,长满了一尺粗的柏树、榉树和栎树,看的人眼馋。村里经常有人偷偷去砍伐。罗红英和春狗也打算铤而走险了。   罗红英故意到河边放牛,趁机到林子里转了转。这片茂密的森林,方圆十几公里,其中古木参天。抬头望去,日头被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了,泄不下一丝天光。爬藤植物在树干上生长,林子里长满了某种野生的兰科植物,碧绿宽厚的叶片间伸出细嫩的花茎,蓝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   罗红英在淙淙的清澈小河中涮了涮镰刀,回家跟春狗说:“那林子里有树!全是大树!我已经看好了。”   春狗说:“那咱们今晚就去吧。”   晚上,罗红英早早煮了晚饭。一大锅玉米糊糊稀饭,两口子把肚子吃饱了,罗红英给金盼洗了脸洗了脚,弄上床哄睡了,给杨鑫喂了一次奶,哄她睡着。   夜深人定,钟表时间指到半夜两点,夫妻两个便掀开被窝起身,悄悄穿上衣服,打开屋门。 第4章 罚款   他们找出锯子,绳索。斧头和柴刀是提前磨好了的,十分锋利。罗红英把手电筒提上。一边收拾工具,两人一边商量。   罗红英说:“河边那么远,那树那么重,咱们抬不回来咋办啊?”   春狗说:“砍了,先藏在林子里。老二家柴林子离那儿不远,咱们把它运到老二家柴林子里,过几个月,等晾干了再搬回来。”   罗红英说:“对!”   春狗说:“手电筒别开,万一有人半夜瞧庄稼,被看见了。”   罗红英:“对。我去背个背篓。樵下来的树枝子背回来,当柴烧,莫浪费了。”   春狗说:“你球莫搞场!树枝子背回来干啥?活树枝子那么重,把你累死哦!”   罗红英说:“背一点是一点!你以为砍柴很好砍咯!柴林里都砍尽了!”   杨文修听到儿子媳妇半夜鬼鬼祟祟,打着电筒出来,问:“做啥去?”   罗红英悄声说:“爸,我们去办点事情,一时回不来。门我关着的,娃娃待会要是醒了,你让妈帮忙给哄一下。”   杨文修听她这语气,就知道不是去干什么正经事。他质问道:“到底是去干啥?”   罗红英说:“没啥啦!一会我们就回来,你们先睡。”   杨文修看他们带锯子斧头,约摸猜到是去砍树,脸瞬间拉了老长:“大半夜的不干正事,回头把你们抓住就晓得厉害了。”   关门回屋了。   罗红英和春狗摸黑下河。   下河的路非常崎岖,一路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夜色浓重如墨,又不敢开手电。脚下也不知道踩在哪里,一会是硬石头,险些把人绊个跟头,一会是烂泥坑,踩下去“呱”的一声,一脚一裤子的泥水。   终于到了目的地!   放下工具,背篓,挽起袖子,提起锯子。挑了一棵树,两人便坐在地上开始拉锯。   屋子里,孩子已经哭开了。   杨鑫半夜醒了,要吃奶,却到处摸也没摸到妈妈。婴儿反应最直接,顿时就哇哇大哭。   她一哭,把金盼也吵醒了。   金盼大一点,然而也才三岁。半夜听到妹妹哭,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亮着灯,而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她坐在床上,也害怕的大哭起来了。   两个孩子一起哭。   儿子媳妇一走,杨文修再没能睡着觉。那边孩子哭,他自然听见了。很快熊碧云也醒了,边穿衣服边说:“我去看看吧。”   熊碧云到儿子卧房打开门,见两个孩子都在哭。她其实听见杨文修和罗红英的对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抱起金盼,她哄说:“莫哭了莫哭了,到婆婆床上去睡。”   金盼揉着泪眼,下床穿了鞋,熊碧云把她抱回自己床上,折回去,把杨鑫也抱来。两个孩子都放在被窝。   “莫哭了,莫哭了,你爸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哄金盼:“先在婆婆这睡。”   金盼很依赖她妈妈,哭道:“我要等妈妈回来。”   杨鑫吃不到奶,更不肯睡,哭声此起彼伏。   罗红英汗都下来了。   拉锯子声音也不敢大,生怕有人听见,两口子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地对付这棵树。锯了有半个小时,这树还纹丝不动。   “咋还不倒呢!”   罗红英急了,放下锯子站起来:“这树不倒啊!”   春狗也觉得急了。   他们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树。锯了这么久,它还是不肯倒。春狗细一观察,发现了原因。这位这棵树的树冠和四周其他树交缠在一起,被其他树支撑着!   难怪怎么锯都不倒!   急死人了!   春狗和罗红英走上去,用手抓住树枝拖拽,往下压,用了吃奶的力气。那树枝缠着树枝,活的树又重达千钧,仅有两个人两双手,没有工具机器,根本拖不动。   对付了一个小时,愣是把它没有办法。   两人改变策略。春狗爬上树,用砍刀将树上多余的枝子砍掉,只留中间一根木。罗红英也爬上树,跟他一起砍树枝。   这样容易多了!   罗红英骑在树上砍枝。   脸上的汗水蒸发了,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汗渍,又干又咸。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透了,双手沾满了柏油,粘糊糊的,味道苦臭。她卖了力气挥刀,手上打出了水泡,手臂使用的酸疼。她眼睫毛上都粘了柏油,头发上落满了柏树枝子。   她来不及顾那些。   两人正清理着地上树枝,一道晃眼的手电筒光忽然射到脸上来:“谁!谁在砍树!谁在公家林里砍树!”   “胆子太大了!”   正是半夜巡逻的大队队长!   两个犯罪分子被抓了现行。   大队办公室,大队长罗永生给开罚条:“公家树林里偷树,罚款一千块。”   春狗夫妻衣衫褴褛,脸上还粘着柏树油,头发里还夹着柏树枝,脚上的破胶鞋,底下结了厚厚一层泥壳。黑乎乎的手上还各自提了一把镰刀。正儿八经人赃并获!   春狗一听罚款,毛了:“啥?我们又没偷成,凭啥就罚一千块!”   罗永生说:“这是国家规定的,你们是偷盗,这是处的罚金。不管偷没偷成都要罚款。”   罗红英眼睛通红,顿时伤心的要哭了:“大队长,行行好啊,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交不出来啊。孩子上学都没钱呢,就放过我们这回吧,以后再也不偷了。”   罗永生“啪”的一声把章盖上:“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么多钱,也不逼你们立刻交,反正慢慢交,啥时候交完啥时候为止。”   罗红英真哭了:“那少罚一点行不行啊?要罚就罚一百吧,一千真的交不起啊,一年不吃不喝也没有一千啊。”   罗永生有点不耐烦了,大声说:“这是国家规定!一千就是一千,罚款多少还是由你定的?你咋不去当国家主席呢?我这已经是够宽容的了,真按照法律,你们两口子要去坐牢的!没把你们抓去枪毙就不错了!换做二十年前,早就枪毙了!”   罗红英道:“可是真的没有钱啊,我要是有钱我也不砍树了。”   罗永生说:“这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你们犯法还有理了。”   “我放你妈的屁!”   春狗暴脾气耐不住了,指着罗永生骂道:“我树又没抬回家,你凭啥罚我款?倒是你,你半夜不睡觉在山上转啥子转?我看你也是去偷树的!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你去年不就在那林子里偷了几棵树!你他妈还拿去卖钱呢!你当哪个不知道呢?不就因为去年下秧时我挖你水渠和你争水了吗?你公报私仇。手上有点权力了不起了你!不就是个大队长吗?老子就说了,罚款老子一分没有,老子没钱,你爱咋办咋办!”   “国家在上,你个狗东西,你反了你!”   罗永生说:“你还骂人了你!说话要对证,不要无赖栽赃!”   春狗说:“那你半夜不睡,跑林子去干啥?”   罗永生说:“我去看庄稼!”   春狗说:“大半夜的看庄稼,你哄鬼差不多!”   罗永生站起身推搡他。   这一上手,两个就打了起来,春狗一拳头砸到罗永生的脸上。两个就在办公室开始踢蹬撕打。罗红英在一旁哭啊喊的拉劝,附近其他人也上来拉架。春狗衣服都扯掉了,罗永生头发被薅掉一大撮,春狗怒气冲冲指着他:“罚老子钱,老子拿不出钱,先弄死你。我告诉你,你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枪一枪打死你,老子不怕坐牢。”   罗永生吓的脸上肌肉扭曲,指着他:“老子要报警……报警抓你!让派出所的人来,把你抓去坐牢!”   春狗说:“日你妈你去报啊,老子现在还没杀你,警察不敢抓,但老子以后天天拿着枪蹲你家屋后面,你有本事让警察天天来保护你啊!不然老子就整死你。”   三五个人费了大劲才把打架的二人拉开,走出大队办公室,春狗朝地吐了一口痰:“呸!”   罗红英抱着男人:“谁让你在那胡说八道了啊!他是大队长,以后给你小鞋穿,你咋办啊!”   春狗回头朝着大队部,大声说:“我怕他个大队长?现在是啥年代了?现在马上就要二十一世纪了,还以为是六七十年代呢,一个大队长就想一手遮天?他做梦!” 第5章 户口   杨文修正在院里洗脸,见到儿子媳妇做贼归来,他冷着脸,将盆里的残水泼在地上,拿起搁在地上的香皂盒、毛巾,转身一声不吭进屋去了。   全村都知道春狗罗红英偷树被抓住了。   杨文修是个知识分子,职业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在全村都是有面子的。儿子媳妇跑去做贼,他丢不起这个人。   罗红英坐在灶前,一边烧水,一边抹眼泪。   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咋啥倒霉事都让她碰上了呢?   嫁个啥丈夫,嫁到啥家庭,这事就不说了。婚姻的事,事先谁知道呢?结了婚才发现不和,木已成舟,也没有法子了。可偷树这个事,村里又不光她偷,别人都偷,凭啥就抓她啊?她觉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   杨文修在外面冷嘲热讽了:“自己不做违法的事,别人想给你穿小鞋,想抓你的把柄也抓不到。凡事都抱着侥幸心理,被抓到了倒霉了,就怪别人给你穿小鞋,自己咋不想想走个正道。”   春狗站在苹果树底下默默抽烟,也不还嘴。过滤嘴的香烟,便宜,一块八一盒,抽的烟屁股都焦了,只剩短短一个烟嘴,也舍不得扔,还要多吸几口。不像那有钱人,一根烟还剩一截没吸完,就往地上丢。不是做生意就是当官的。   他一连吸了两根烟,烟头都烧着手了,才恋恋不舍地把烟头扔了。   回到厨房去,他顺手拿起竖放在墙根的猎.枪,检查火.药、子弹和保险开关。罗红英被他这动作吓住了,顾不得流泪,连忙扑上来按住他手:“你干啥呀!你疯了!真要去杀人啊!”   春狗说:“杀啥人,老子去打野鸡。”   罗红英生气说:“大早上的打啥野鸡!这季节哪有野鸡,又不是秋天!”   春狗低头说:“我随便转转去。”   罗红英拦不住他,只见他扛着枪蹿出门去了。   锅里洗脸水还没烧热,罗红英擦了擦眼泪,往灶眼里添柴。大女儿金盼穿着昨天的脏花布衣服,蹦蹦跳跳的来了,说:“妈,我吃过早饭了。”   罗红英不敢转头,怕被女儿看见:“在哪吃的。”   金盼说:“在爷爷家吃的,吃的稀饭。”   罗红英说:“吃了就去耍吧。”   金盼说:“妹妹还没吃呢,一早上都在哭。”   罗红英说:“我一会去喂。”   金盼说:“那我去耍了。”   罗红英看她身上衣服脏的很,该换了,此时也没心情给她换。   算了,再穿一天吧。   洗脸水舀进盆里,她洗了脸,锅里掺一瓢水,煮开了,米下锅,才抽出空,去熊碧云那。杨鑫已经哭的脸脖子通红,罗红英把她抱回厨房,坐在灶门口,一边看火,一边解开衣服扣子,给她喂奶。火光照的婴儿脸红扑扑的,罗红英一边喂女儿,一边失声痛哭。   活着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她自认为自己并不懒,从娘家做女儿起,便勤勤恳恳。   她勤勤恳恳读书,每天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放学走两小时山路回家。许多孩子嫌累,都辍学了,可她没有。全村只有她一个孩子肯吃苦,每天走在孤独的求学路上。冬天大雪封山,夏天要干农活,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好强,想读书,可惜家里穷,最后还是辍学。   结婚了,她想好好经营这个家。她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煮饭洗碗洗衣服,打扫屋子,照顾孩子。喂猪放牛,除草挖地,插秧割稻、撒麦割麦。春狗懒,她一个女人,把男人的活也包了,拾起犁头学耕牛。她够勤劳了,她拼了命了,可还是养不活孩子,喂不饱这一家四张嘴。   吃得饱,孩子有屋子住,有书读,就是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欠了谁,今生要来受这种苦。   勤劳能改变命运吗?   她一直相信那是可以的。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肯吃苦,把书读出来,进了单位,分配了好工作,从此脱了农皮。她公公杨文修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穷苦中挣扎出来的,做教师,每个月有工资。她也听过许多人读了书以后,进了银行,进了机关,进了单位,多么让人羡慕啊。   然而跟许许多多农村家庭一样,她连最起码供孩子读书的钱都凑不出。   金盼跑到厨房来,叫:“妈妈!”   看到妈妈埋着头在哭,她愣了一下,转身跑到熊碧云屋里,说:“婆婆,我妈妈在厨房哭呢。”   熊碧云叹了口气。   金盼转头过去哄她妈。伸出小手,她一只手拿着一小袋咬开的方便面调料包,往手心倒了一点:“妈妈,你要不要吃调料,给你舔一点。”   罗红英看她小手黑乎乎的,忍着泪道:“拿走。”   金盼说:“那我自己吃了。”低头凑到手上,像小猫喝水那样舔了几口,舔干净,拿着调料包又跑了。   罗红英起身盛饭,就听到屋后山上传来“啪”一声枪响。她连忙来到屋后,不一会儿,春狗就回来了,扛着枪,手里提着一只被打死的灰斑鸠,说:“晚上烧斑鸠肉,下酒。”   罗红英见他没跑去杀人,才放下心:“要吃你自己去烧!谁有心情给你烧!”   转身又回厨房了。   吃过早饭,春狗就在院子里,给那斑鸠拔毛。一只斑鸠总共也没二两肉,但这是难得的美味,春狗就好这口。   他心烦意乱,窝了一肚子火,除了吃,也想不到别的了。   两日后,罗永生让人放出话来,让春狗“必须要罚款”,说:“不交罚款,你女儿就别想上户口了。”   罗红英急了。   杨鑫出生已经四个多月了,还没上户口。先前一直说不急,孩子还小,不急读书,农活忙,等空下来再去办,这一下好了!   她晓得上户口是需要大队开证明的,先前大女儿上户口就是在罗永生那开的证明。她急忙抽了个时间,跑去辖地剑山镇派出所,问上户口的事情。派出所民警告诉她:   “要你们村上开的证明才行。”   罗红英担忧说:“村上证明行吗?以前都是大队开的证明啊。”   民警说:“大队开个证明,把村上的章也盖上嘛。”   罗红英忙回到村上,又跑村委书记家,求村委书记给孩子开个证明,恳求说:“孩子要上户口啊。”   村委书记说:“这个要大队开证明,你让罗永生给你开嘛,这个我开不了。”   罗红英说:“他不肯给开啊,我跟他有过节,你就帮忙给开一下吧。”   村委书记说:“我开了,没有大队的章,那也不行的啊。”   他劝罗红英:“你们老实把罚款交了,这就啥事儿都没有。你想想,你孩子还要读书呢,没户口咋读书?是你那一千块钱重要啊,还是孩子户口重要啊?”   罗红英忍痛陪着笑,眼睛里已经泛起泪花:“可是家里真没钱啊。去年卖了一头猪,得的钱全部拿来买今年的种子农药化肥了,不种地一家就没饭吃了。我要是有那个钱我能不交吗?要是有钱起就去买木头了,买不起啊,不然哪里会去偷。”   村委书记说:“你家今年不也养了一头猪嘛。”   罗红英说:“明年也要买肥料啊。而且我家金盼明年就要进幼儿园了,孩子马上就要读书了,我得给她攒学费。”   村委书记说:“你女儿晚读一年书也没啥嘛,你女儿几岁了?”   罗红英陪着笑说:“四岁了,她爷爷说早点读书,早点入学好,早读书早慧。”   村委书记说:“才四岁,急啥嘛,六岁也不晚。这么早送去学校,她又学不懂。”   罗红英说:“你还是帮我开个证明吧,罚款的事以后再说行不行。”   村委书记苦口婆心,将她一番劝说,总之就是证明不能开,让她交罚款。罗红英眼含热泪恳求,只差没有跪下了,然而对方无动于衷。求到最后,她抹着泪离开了村委书记家。   回到家,她跟春狗吵了一架。   “早说让你去把孩子户口上了,你非要拖着!天天在家里闲着也不去办!拖到现在好了,人家要你交一千块钱,否则不给办!你去弄一千块钱吧!”   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愤怒,发了疯似的捶打春狗:“女儿的户口上不了了,以后没法读书,你去给她想办法!”   春狗怒道:“老子去找他!”   罗红英哭道:“你就只知道打架,啥时候解决过问题?”   春狗冲出门去了。   罗红英坐在床上哭了一阵,又去找杨文修,让杨文修想办法。   杨文修冷漠说:“人家不给开证明,我有啥办法。依我说,这个女儿莫养了,养了还要赔钱,咱们家哪拿得出这么多钱,送人算了吧,生个儿子再养。”   罗红英大哭道:“早说不送,养到现在又说送,到底要咋样!”   杨文修说:“你养,那你去拿一千块来交罚款。否则你就别给她上户口,让她当个黑户吧。”   罗红英痛哭不止,悲痛的只要肝肠寸断了。   回到房中,她想着哪里去弄一千块钱,想来想去也没有。   金盼见爸爸妈妈吵架,爸爸又跑了,妈妈哭,几乎要吓到了,站在地上怯怯叫:“妈妈……”   杨鑫躺在床上,伸胳膊伸腿,酝酿着要哭,罗红英把她抱到怀里,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喂奶。   女儿已经四个月了,比刚生下来时大了不少,眼睛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的瞳仁,会认人了,吃奶的时候会转来转去盯着人看。红皱皱的皮肤也变的白嫩嫩的,嘴里刚冒了两颗洁白的小门牙。   扔了。   咋能扔了。   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天天搂着抱着的,都养了这么大了。   这是她的孩子。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要多少钱,她都不能把她扔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种痛苦,好像要把她精神撕裂。   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可是她又该哪里去弄一千块钱。   深夜,春狗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枪的问题。现在的农村是没有枪的,但是在九十年代初是有的,基本家家都有那种猎.枪,后来全部被收缴。现在那种枪是违法的,基本见不到啦。 第6章 钱   春狗夫妻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家中的那三亩地。   一亩水田,两亩旱地。   石坝乡处在山地,大山一片连着一片,人均耕地面积非常狭窄。此时的物价,小麦、玉米,皆是三毛钱一斤,谷子五毛钱一斤。一亩地产五百斤谷子,碰上干旱或者灾年,五百斤都不到。家里四张嘴,谷子只够家人吃,没有多余能卖的。   两亩旱地,种点油菜,豆子,小麦,供家人吃。   唯一多余的产出就是玉米。   两亩地,拼了命地干,一年能产一千斤玉米。玉米是拿来养猪的,家里养两头猪,一百多斤的大肥猪,卖两三百块钱,这就是一整年的收入。就这一点钱,要买种子,买化肥农药,一家人穿衣吃饭,油盐酱醋,都不够用。   另外一头猪,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必须要养的,过年杀的年猪。农村生活艰难,没有肉吃,唯一的肉食,就是年终杀的年猪,做成腊肉,从年头吃到年尾。今年春狗家,连年猪都没杀,跟兄弟猴娃共杀了一只年猪,每家只分了半边猪肉,自己家的年猪则拿去卖了钱,就为了给金盼攒明年的学费。   一共就卖了两百一十三块钱,孩子还没开学,就拿去填补家里的窟窿了。   钱?   没有钱,连吃饱肚子都艰难。   一千块。   对春狗夫妻来说,这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再养一头猪?不可能的,家里总共就那么点粮食,拿啥养猪。   这根本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春狗要跟罗永生同归于尽,罗红英整夜痛哭,以泪洗面。   这一千块钱的罚款,最后是杨文修凑了五百块,春狗夫妻又借了五百块的债务,才勉强交清。杨文修嘴上说的狠,然而终究是一家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媳妇急的去跳河。   杨文修的教师工资,每个月有一百多。但他其实也没钱,他的五百块钱也是找人借的。   罗红英夫妻筹划着赚钱还债。   乡上采沙场要工人,春狗决定要去采沙场干活,一天三块五。采沙场非常辛苦,需要天天干,有时还要住在工棚。   地里的农活只能交给罗红英一个人了。   罗红英把杨鑫抱给熊碧云,说:“妈,春狗要去采沙场挣钱,我要种地,一个人干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娃娃只能拜托给你带一带了。也找不到别人帮忙。”   熊碧云说:“给我吧,给我吧。”   儿子媳妇遇到了麻烦,熊碧云不能不帮。她也没什么话,只是答应:“娃娃交给我,你们去忙你们的。”   罗红英说:“刚给她断奶,肯定要哭的。哭就哭,实在不行了你给她喂点米汤,她长了牙齿,慢慢要学着吃饭了。”   熊碧云说:“要得。”   罗红英说:“我没空给她煮饭喂饭,平常就让她跟你一起吃吧。屋门的钥匙,我给你一串。她穿的衣服我放在立柜里,你勤给她换,脏了就劳烦你洗一洗。”   熊碧云抱着娃娃,答应说:“要得。”   罗红英说:“现在不冷了,不用给她穿太厚。天气再热一点,就给她穿开裆裤。夏天的衣裳好洗,弄盆水随便搓一搓就好了。”   熊碧云说:“我晓得。”   “她要是咳嗽,或者发烧,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一声。”   “我晓得。”   熊碧云再一次,把照顾婴儿的重担接过来了。   一家的婆婆,这个事情,除了她,没有别人做。年轻人有年轻人事情,耕田种地,养家糊口。她老了,地里的活没力气干了,但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这些轻省活还是可以的。为家庭做一点贡献,减轻儿子媳妇的负担。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事情太多了!   每天带奶娃娃。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吃喝拉撒,全都要人亲手伺候,一天到晚,屎尿片都洗不完。   这只是其中一件。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堆家务活。   首先,家里的这头牛。   耕田种地,牛是家中最主要的劳动力。杨家有一头两岁大的牯牛,家庭共有,平常是熊碧云在照管,牵出去吃草,喂水。天天耕地,这牛也辛苦,光喂干草,牛是吃不饱的,还容易饿瘦,得天天牵出去吃青草。把牛养的壮实了,它耕地才会卖力。熊碧云每天便伺候这头牛。   杨文修不在家,她和二儿子家搭伙吃饭,每天要给二儿子家里煮饭。家里四个孙女,二儿子两个,大儿子两个,有时候也要她照管。熊碧云用布条把杨鑫绑在背上,煮饭,洗衣,放牛,走到哪都背着。   杨鑫哇哇哭,她饿了,要吃奶了。   罗红英早上出门喂她一次,晚上回家喂她一次,白天一整天,她都没有奶吃。她哭的撕心裂肺,脸憋的通红,熊碧云哦哦地拍着哄着。她两只小手在婆婆怀里乱抓。   熊碧云被她吵的没法子了,只能解了衣襟,露出干瘪下垂的乳.房,扯了奶.头塞到她嘴里。她得了奶.头便不哭了,双手捧着,紧紧攥着,小嘴咂咂的吮吸。没有奶水,她吮了一会,感觉被骗了,松开手,又哇哇大哭起来。   熊碧云背着哇哇大哭的杨鑫,一边放牛,一边弯着腰打猪草。   儿子媳妇忙,没空打猪草,于是两家的猪也让她伺候。   范大妈扛着锄头,从路边经过,看到她,说:“熊碧云啊,天这么热,还打猪草呢,回去歇着吧。”   熊碧云直起身。她弯了一会腰,再抬头,便感觉整个人都是眩晕的,眼前发黑。她勉强稳住了,太阳照着满脸的汗水,讪讪地和范大妈打招呼:“哎,范大妈,是你啊。”   范大妈好久没见她了,走近来唠嗑。   熊碧云脸发黄,嘴唇发白,笑的很是勉强,范大妈道:“熊碧云,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   熊碧云道:“没有。”   范大妈说:“我看你是中暑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这一大家子,有的是你干不完的活,别太累啦。让你儿子媳妇干吧。”   熊碧云无奈说:“他们哪有空哦。他们忙得很,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范大妈说:“你也要心疼你自己嘛……你看你,本来就是个病身子。”   熊碧云说:“没啥呢。”   范大妈说:“你家那个狗.日.的啥时候回来啊?”   问的是杨文修。   范大妈很讨厌熊碧云的男人,一个村的熟人,从来见面不打招呼,张口闭口“狗.日.的”呼之,熊碧云也听惯了,说:“还要几天呢,周末他就放假了。”   范大妈笑说:“哎哟,看把你高兴的,现在他每周都回来哇。”   范大妈口气有点嘲讽。   熊碧云说:“哎。”   “转性了嘛。”范大妈说:“以前一个月都不回来,现在还周周都回来,你们感情好哟。”   熊碧云讪讪。   范大妈提到杨文修,话就多的如尿流,说:“人家贵气的很哟。回来,看到我们这些乡下人,理都不理,招呼都不打。一天穿个皮鞋到处跑,头发抹的香喷喷,没事就坐在那,翘个二郎腿,抽烟,打牌,喝茶。人家命好,哪像你哟,天天累死累活做牛做马。”   她问熊碧云:“他回来,给你拿钱不哇?”   熊碧云说:“拿了一点。”   范大妈说:“一点?一点是多少哇?”   熊碧云说:“上周给了我二十块。”   范大妈很鄙视地说:“他一个月挣几百块,才给你二十块。你说他挣那么多钱都拿去干啥了?他一个人,光吃喝能用掉多少啊?”   熊碧云说:“春狗交罚款,他出了一半呢。”   范大妈说:“那是他该出的,他一个吃皇粮的,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他好意思不?不要脸。”   范大妈是个厉害人物:“我跟你说,你找他要,让他给你拿钱。他有钱,让他给你买衣服。这个狗日的,一分钱都不留给他,你全给他拿走。我说,你呆在这,天天给你儿子媳妇干活,多累啊,你让他把你接到他单位去耍,让他给你煮饭。他不是喜欢煮饭嘛,煮的饭好吃的很。你这人,要学会享福,别天天干活啦,他不心疼你,你要自己心疼自己。”   熊碧云尴尬地笑着:“哎……”   敷衍的异常艰难。   范大妈东拉西扯了一堆,完事便扛着锄头走了。临走看了一眼杨鑫:“哎哟,你们这娃长的可真好看,跟他爸似的,春狗娃子英俊啊。”   孙女是长的漂亮。   跟春狗一样,双眼皮,大眼睛,轮廓分明。皮肤白净像她妈。杨家的孩子个个都不丑,尤其春狗罗红英夫妻,基因好,生的两个女儿都很漂亮,一看那脸面儿就是美人胚子。 第7章 家务   熊碧云陪继续打猪草。   范大妈说她脸色难看,其实她自己也感觉身上不舒服,一上午她整个人都是累的,提不起精神,走路背也打不直。她感觉头脑很眩晕,很有可能是早上没吃饱的关系。   最近她总是感觉肚子饿,没吃饱。   她和杨文修没有种地。两个儿子,每年给父母称一百斤新谷子,夫妻两个单独开伙。前不久,二儿子跟她说:“妈,爸平常不在家,你一个人,也懒得做饭了,以后跟我们一起吃吧。”   话说的多好听,好像是怕她一个人做饭累着似的。   实际上,她现在,不一个人做饭了,变成给他们一家人做饭。他们天天下地,她天天给他们做饭。   熊碧云心里不想跟儿子一起吃。   她一个人,想吃啥吃啥,自己屋里有米有油,杨文修也给她留的有钱,她想买啥可以上街买。跟二儿子家一起吃,她的那点钱就拿去给二儿子家用了,别人说的好听:“你吃儿子的,儿子在养你孝顺你。”实际上,个中的辛酸,她自己知道。煮一锅饭出来,儿媳妇赶紧给小孩子盛一碗。两个小孙女,跟两只小猪似的,吃了一碗不够,还要一碗,一顿要吃三碗。熊碧云只能吃小半碗。她儿子笑嘻嘻地说:“妈年纪大了,吃得不多。”   其实熊碧云根本没吃饱。   她很饿。   不是她非要跟小孩子抢饭吃,她知道孩子能吃,只是她实在有时候饿的受不了了,闲着无事还好,每天还要干这么多活计。   她留了心,想每次煮饭多掺点水,多放点米,但是儿媳妇一看见,就急了,说:煮多啦,煮多啦!妈,你莫煮这么多,吃不完浪费了。”赶紧舀一瓢出来倒掉。儿媳妇天天盯着她做饭,生怕她多放了一粒米。   熊碧云心想:吃不完我吃,实在吃不完下顿吃,咋会浪费呢?   可是儿媳妇这么说,她不知道咋反驳。   儿子天天诉苦:家里又没钱了,这咋办哟。   儿媳妇天天念叨:米吃的越来越快了,这还没一个月,一缸米就见底了。   儿子说:原来我们四个人,现在又加上妈,人多了嘛,五张嘴呢。   她不知道儿子媳妇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这种话她听了不舒服。那意思,好像在说自己吃了他们的饭。她心想自己给他们煮饭,放牛,喂猪,并没有白吃谁,但儿子媳妇总是一副她吃了他们的饭,被迫无奈地供养她的口气。   吃了他一口饭,事情就全堆上身了。   “妈,你闲着没事,你把碗洗了吧。”   “妈,我们地里忙,你帮忙煮一下饭,照看一下孩子。”   “妈,你闲着帮我把衣服洗了。”   “妈,给猪打点猪草,把猪喂了。”   “妈,把牛牵出去吃草,给牛喂水。”   “妈…….”   “妈…….”   “妈…….”   她身体不好,有头晕的毛病,儿子媳妇发了话,她就得去做,要是一样没做好,两口子就板起脸来给她脸色看,好像她是个吃白食的。   兄弟两家比着来。   这家说:“你给大哥带孩子,不给我们干活,你就是偏心。”于是让她洗衣做饭打猪草放牛。   那家说:“妈天天给你们家干活,就只给我们带个孩子。”觉得不公平,没事也跳出来使唤她。   “妈,帮我们给牛喂水。”   罗红英的声音又急又脆:“妈,院子里晒的粮食收一下,要下雨,来不及了!”   几百斤粮食,铺开晒了一天,她一个人在那,用耙子推、用笤帚扫、用撮箕装,没人帮忙。辛苦弄进口袋里,又拼命一袋一袋挪进屋里。灰尘漫天,她累的头昏眼花,只是不行了。而老二看到她给大儿子家干活,接下来更要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她也没有七只手八只脚,哪能做得了这么多事?   可是她没有下地耕田,在别人看来,就觉得她是个闲人,她没有干活。   她是个老实人。   老实胆怯了一辈子了,这样的苦楚,她不知道向谁去诉说。   熊碧云头晕的厉害,打了一会猪草,便回家了。她坐在院子里,哄杨鑫,杨鑫饿的嗷嗷哭。   杨鑫饿,她也饿。   婆孙都饿。   饿了一会,熊碧云决定去煮点吃的。   这样不好,儿子媳妇不在家,自己偷偷一个人煮饭吃。她安慰自己:不是我想吃的,是鑫鑫饿了,我给她弄一点,孩子饿不得。   她把杨鑫放到自己屋里的床上,走进厨房里,往锅里掺水,熬粥。   她剥了半杯花生,在案板上剁细,等水开了,连米一起倒进锅里煮。   她心里说:“鑫鑫要吃花生,不是我要吃。”   火烧的旺,很快,奶白色的花生粥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粥快煮好了,她回屋子里看鑫鑫,杨鑫已经哭的嗓子都哑了,还尿了一裤子。   熊碧云一边给她换裤子,一边哄:“不哭了哦,待会就给你喝花生粥,香香的,不哭了哦,鑫鑫不哭了。”   她这边抱着杨鑫,却不知道儿媳妇突然回来了。   二儿媳妇,岳桂华,干活干到一半,锄头坏了,回来换锄头,闻到厨房里有香气,进去一看,锅里煮着饭呢。   她顿时猜到这是老太婆在开小灶。她走进熊碧云屋里,假装不明白问:“妈,这才下午,你煮啥饭啊?这么早煮晚饭?那点饭够谁吃啊?”   熊碧云知道被儿媳妇看穿,尴尬的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她讪讪道:“不是,鑫鑫饿,一直哭,我说给她煮点花生粥,免得她一直闹。她一天没吃呢。”   岳桂华没法说啥,只“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吃吧,我换个锄头,锄头坏了,我还要出去呢。你别忘了打猪草,晚上给牛喂水。我们今天要晚点回来。”   熊碧云答应道:“哦…….”   岳桂华没说啥,便走了,然而熊碧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了。   她给杨鑫喂了一碗粥。   吃着粥,杨鑫不哭了,她饥饿地伸手捧勺子,还想吃。熊碧云看她吃的香,心里也不由得欣慰起来,笑拍她屁股说:“没良心的哟,现在啥都管我要,等长大了就不要我咯。”   杨鑫咿咿呀呀:“饭饭……”   熊碧云也吃了一大碗花生粥。   老的吃饱了,小的也吃饱了,熊碧云有了力气,背着杨鑫,去给牛喂水,顺便再放一会牛。   黄昏的太阳暖烘烘的,熊碧云牵着牛走在坡上,背上背着咿咿呀呀叫唤的小奶娃。温暖,饱足,她有种短暂的满足和幸福。   熊碧云知道,那件事被儿媳妇知道了,肯定要没完。果然。   岳桂华当天就跟丈夫说:“我说你妈,天天趁咱们不在家,自己煮饭吃呢。啥意思啊?怪我们亏待她,没给她吃饱?天天是她自己在煮饭,爱煮多少煮多少,每次劝她吃饭她又谦虚,结果自己在家开小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儿子的亏待她呢。我白天看她,还煮的花生粥呢。家里就那么一点花生,还要留种子,我们都舍不得吃,她一个人偷偷煮着吃。她还跟杨鑫两个人吃呢。你妈吃就算了,你哥哥的孩子你妈给他们带,他们啥都不管,还吃我们的饭啊?”   猴娃说:“哎呀,算了算了。”   “她是我妈,别说这些了,她爱煮就煮吧,她又吃不了多少。”   岳桂华说:“两个人,天天这么吃,吃的可不少啊。”   她只看到一次,然而默认熊碧云天天趁他们不在家偷吃了。   改日,猴娃见到罗红英,开玩笑:“你们家杨鑫,天天在我们家吃饭哟,要不要给我们秤点粮食。”   罗红英听到这话,火不能更大了,面上不说,回头找到熊碧云:“妈,你别让鑫鑫在老二家吃饭了,免得人家跑我跟前来说,说我们家鑫鑫整天吃他们的饭。明明只是一顿两顿,说的跟天天在他家吃似的,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在家要是想一个人煮饭,你开我的门,在我厨房煮。反正你那有钥匙,米柜你也知道在哪。”   她气不过道:“吃,吃,吃他一顿饭,还能把人吃穷了不成。”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整个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肯定是二儿子家找大儿子家说话了,就因为一顿饭。   再到吃饭,岳桂华劝她:“妈,你多吃点,吃饱。”   熊碧云却更不好意思吃了。   杨文修放假回家来,熊碧云便隐隐跟他抱怨。   杨文修听她说这个,恼了。   这天晚上,他刚回家来,正在灶上煮饭。听熊碧云说这事,他生气道:“你是个猪脑子?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了让你不要管他们的事,你自己不听怪得了谁?我跟你说,让你自己煮饭自己吃,不要把钱给他们用,你自己要给。几十岁的人了,饭都吃不饱,还好意思说。你给人家放牛煮饭喂猪,人家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替他操心。你就是活该。”   熊碧云道:“他们也过的苦,能有啥办法……毕竟是一家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文修道:“那你就去伺候他们吧,别问我,累死了不关我的事。”   熊碧云求助无门。   她想要的,并不是丈夫的斥骂,但杨文修对她,只有斥骂。   杨文修回家来,买了两斤肉,炒了一个肉片,一个肉丝,煮了白米干饭。   熊碧云说:“叫儿子媳妇一起来吃吧,好不容易炒点肉。”   杨文修道:“你有几块肉给他们分,不叫。”   熊碧云只得作罢。   杨文修说:“把娃儿们叫来一起吃。”   熊碧云连忙去了,去大儿子家,把金盼叫来,又去二儿子家,把金顾金望叫来。三个孙女,一听说要来爷爷屋里吃饭便欢欣雀跃,熊碧云把饭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祖孙五人开饭。   晚上,熊碧云带着杨鑫睡觉。   杨鑫每天跟着她,已经习惯了要跟婆婆睡,不肯跟她妈睡了,罗红英也没空照顾她。临睡前,熊碧云给杨鑫洗脸,洗脚,抹点润肤油,完了抱到自己床上。   屋里摆着两张床,里面那一张比较小,是黑色的,底下铺着干稻草,棉絮床单。睡起来有点硬。   外面大一点的红色床,垫的是弹簧床垫。   黑色床是熊碧云睡的,红色床是杨文修睡的。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是分床睡,分了几十年了。 第8章 老东西   杨文修在家,熊碧云要松快一些。   男人放假回来,夫妻两就单独开伙做饭。杨文修喜欢做吃食,他是讲究人,只吃.精米细面。农村人煮饭,把那米啊面啊,菜啊的,搞在一起煮一大锅,大盆一盛,跟和猪食似的。杨文修有钱,清水煮白粥,煮的米香四溢。   熊碧云也不干活了,牛也不管,猪也不喂,只抱着杨鑫玩耍,等着饭好了吃早饭。   她抱着杨鑫到院子里摘香椿。   院子里有两颗非常高大的香椿树,这会春天,正是香椿发芽的时候。香椿芽是红色的,非常鲜嫩,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熊碧云不喜欢吃这个,觉得有股怪味,臭臭的,但杨文修喜欢。   杨鑫在她怀里一跃一跃的,早上刚醒来,精神好着呢,见啥都要扑。熊碧云摘了一朵鲜红的香椿嫩芽给她玩,她就抱着爱不释手。熊碧云拦着她贪玩的小手:“乖乖,莫往嘴里吃,生的要吃坏肚子的,拿着耍就好了。”   范大妈扛着锄头,打门前经过,笑道:“熊碧云,你咋没煮饭呢?一大早的这么悠闲。”   熊碧云直起身,手拿着一把香椿,赧然笑:“他在煮呢。”   范大妈道:“哎哟,你男人回来了啊?”   熊碧云说:“昨天回来的。”   范大妈说:“那正好,那你今天不去坡上吧?有空到我家去耍呀。”   熊碧云说:“你在不在家啊?”   范大妈笑嘻嘻说:“在的呀,我去地里锄会草,一会太阳出来了,我就回去了,你来嘛。”   熊碧云说:“那也好,我想画个鞋样子,做双鞋,出门上山的时候穿。”   范大妈说:“行行行,我给你找,我有呢。”   熊碧云抱着杨鑫,拿着香椿回了屋子。杨文修正背对着她,在煤油炉子跟前搅粥,关小火。她伸手,有些怯怯地将香椿给他:   “这个。”   杨文修面无表情,也没声音。   接过香椿,放在盆里,用水洗了一遍,他转身解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正有一点装了暖水瓶剩下的开水,香椿放在开水里一烫,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碎了,用盐,糖,酱油,醋,油辣椒,调和了拌一拌,装在小盘子里。粥用小碗盛了两碗。   早饭后,杨文修迈开两腿,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拿着皮鞋,一手拿着刷子,给他的皮鞋上油。   收了鞋油膏和刷子回卧房,他开始梳头,换衣服。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熊碧云默默等着他整理仪容。他对着镜子,梳头梳了十几分钟,打了亮发油,脸上涂了润肤霜,完毕穿上灰色中山装。乌黑锃亮的皮鞋上脚,格子手帕叠一叠揣兜里,他干净光鲜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面前灰头土脸的熊碧云:“我去茶馆,你去不去?”   熊碧云摇摇头:“算了,我还要带鑫鑫呢,再说,身上也不太舒服,最近头晕的很,走一会路就累。”   杨文修不大悦:“天天都在说不舒服,让你去检查一下又不去。”   熊碧云说:“也不是大毛病。”   杨文修不爱多话:“那你就在家吧 ,我回来顺便给你带一副中药。”   熊碧云说:“我待会去范家坐坐,画个鞋样子,想做双鞋。”   “不是刚给你买了双皮鞋吗?”   “天天要上山爬坡的,总不能穿皮鞋。   杨文修冷声说:“随便你。”提上他的烟杆,迤迤然出门去了。   熊碧云怕丈夫,她跟杨文修,基本没有话说。两个儿子也没有话说。唯一的女儿跟她亲,但是出嫁了。   她性子又内向老实,沉默寡言,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是范大妈了。   范大妈虽然嘴碎话多,但是人热心肠。熊碧云在她家剪鞋样子,顺便聊会天。   范大妈说她:“你也是,他给你买了皮鞋,你倒是拿出来穿呀,还费这辛苦做鞋子。你要布鞋让他给你买一双嘛。你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纳那鞋底子,一针一针的,多费劲啊。眼睛都瞅花了,手也疼。”   熊碧云无奈说:“我说了的,我不要皮鞋,天天干活又穿不着,买双布鞋好穿,他不听,说‘买那做啥’,又不值钱,不给买。非要买双皮鞋。几十块呢。”   范大妈说:“你就是不会享福。”   她笑说道:“你家男人,别的不说,你说他是个混账王八蛋,可人家会享福啊,人家就是过的比你好。吃好的穿好的,除了吃就是玩,有多少钱人家都舍得花,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然咋说好人没好报呢?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是好人没好报。”   她切近了,悄声问熊碧云:“他最近有没有打你啊?”   熊碧云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摇道:“没有。”   范大妈说:“可还骂你呢,对吧?”   范大妈啐骂道:“老东西,早晚要死的,死了你就好过了。”   骂完又说:“哎,他可是公职人员,有退休金的。他要是死了,你就可以领他的退休金了。哎呀,那多好!你一个人,又不用受谁的气,又有钱拿,日子最好过了。那你这几十年也不算白受他的气,白挨他的打。”   熊碧云默默没答。   范大妈问:“他有心脏病的吧?肯定活不长,你身体比他好,肯定他先死,你至少多活他二十年,领他二十年的退休金。”   熊碧云叹口气:“其实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放假回家来还给我煮饭。”   范大妈唬道:“啥给你煮饭,他是给自己煮饭,顺便让你吃一口。你看他煮的不全是他自己爱吃的?他才不管你爱吃啥。你别自作多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你别心软他,看他给你买双鞋子,买件衣服,就觉得他对你多好呢。这老东西,他就是老了,感觉后半辈子没靠了,指望将来瘫痪在床,让你给他擦屎擦尿送终呢。就你老实人,才觉得他是真心改过。要是他以后真的瘫痪了,你就给他饭里放一包老鼠药,别没出息地还真伺候他。傻子。”   熊碧云摇头:“他现在真的好多了,将就也能过。你不晓得。他在家,我还有一口饭吃,他要是走了,我怕是连一口饭都没有了。”   熊碧云说:“他死了,退休金春狗猴娃要争破头,哪里有我的份。”   范大妈说:“哪有这话,本来就该是你的啊!他们兄弟得靠边站。”   然而话说出来,范大妈一想,也觉得无奈。熊碧云一个老太婆,哪里争得过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更别说她性子本来就懦弱的很。   范大妈想到那情景,生气说:“哎,你这两儿子也真是的,白养了,小时候那么疼他们。他们小的时候,你一个人带他们啊,又要上工,又要干自己地里的活,还要做那么多的家务。自己都舍不得吃饭,把饭留给他们吃,饿的路都走不动了。”   她感叹道:“养儿子没用,付出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只知道索取。我那两个儿子也是,成天只顾自己,你给他,就是应该的,他给你,一块钱都要跟你计较。”   “带大了儿子带孙子,儿子孙子都是白眼狼。”范大妈感叹。   她伸手揪了一把熊碧云怀里的杨鑫,掐她嫩脸:“白眼狼。”   杨鑫钻在熊碧云怀里吃手手,叭叭叭的,吮的特别香,范大妈开玩笑说:“养她做啥,又享不了她的福,把她扔了算了。”   熊碧云也笑,她很喜欢孙女,说:“女孩好,女孩心慈良,我家秀英就是个好孩子,善良心软,比她两个弟弟都要好。她要是不出嫁,我们娘儿俩也好过呢。”   范大妈点头赞同说:“这倒是,女儿就是心地好,跟妈亲,晓得体会当妈的辛苦。”   她笑嘻嘻小对杨鑫说:“你快长大哟,长大了保护婆婆,莫让你爷爷,你爸爸欺她。你可是婆婆养大的,你爷爷你爸妈都不要你,只有婆婆要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你婆婆。”   贫穷而无助的女人,希望永远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熊碧云愁苦中露出微笑。   熊碧云说:“我最近老觉得头晕的很,出去一会,便看不到路,站都站不稳,也不晓得是咋了。”   范大妈说:“这是咋回事?”   熊碧云说:“不晓得是不是累的。老大老二他们,老让我给他们做事。我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又没力气,走几步路就腰酸腿疼,头又晕。每天让我给他们放牛,那牛老爱偷吃庄稼,它力气大,我拉又拉不住。昨天经过麦子地,它非要去吃麦子,我拽着绳想把它拽回来,结果它一犟,把我拽到地里去了,一跟头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她伸出手,挽起袖子给范大妈看:“这就是昨天摔的。”   整个右胳膊都摔青紫了,手臂破了一大片的皮,结了一层血痂。   范大妈吓道:“哦哟!咋摔成这样了,你没有跟他们说啊?”   熊碧云说:“没有。”   她说:“鑫鑫也摔到了,我怕媳妇知道了不高兴。”   她把杨鑫抱起来,小毛线帽子摘下,把鑫鑫后脑勺对着范大妈,头发拨开:“你看她头上这,是不是肿了一个大包呀?”   范大妈一看,顿时也惊道:“呀,真是个大包呀,好像有血。你咋搞的呀?”   熊碧云说:“我摔地上了,鑫鑫也摔出去了。”   范大妈说:“哎哟,这也太不小心了。”   熊碧云很惭愧,说:“人家说小孩子头上没骨头,不能摔,摔要摔坏的。我生怕她摔坏了。”   范大妈说:“是的呀。”   熊碧云说:“可是她也没哭,就是当时哭了一会。你说我要是真把她摔坏了,儿子媳妇会恨死我的。只盼没事就好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们,不然要闹的,说我这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春狗他爸要打死我的。”   范大妈说:“哎,你莫怕,她没哭,应该没事的,我拿点酒给她揉揉,早点散了,别让他们看见了。”   熊碧云得了范大妈一番安慰,心里总算安了一些。   她给杨鑫戴上帽子,离开范大妈家。   杨鑫不哭不闹的,熊碧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小孩子受疼了。   抱着杨鑫去了大队小卖部,她从随身带的手绢里翻出五毛钱来,买了一瓶娃哈哈。她用吸管,将娃哈哈的封口戳了个洞,把奶瓶子塞到鑫鑫手里。这小丫头可聪明,拿到就知道是吃的,自己就抱着奶瓶咕咕咕喝了起来,喝的嘴上一圈白的奶渍。   熊碧云看她喝的很欢,心里很满足,总算没有先前那么愧疚。 第9章 弱者   熊碧云最近常常会想到死。   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几年过的不错,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死。上一次自杀还是在二十年前。自从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唯一的女儿秀英出嫁,她便越发感到孤独无助。强烈的痛苦无处诉说,她便又想到死。   熊碧云至今一共自杀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二十五岁。   杨文修打她。   杨文修经常打她。自从十七岁结婚,除了第一年没挨打,之后便经常挨打。不是打就是骂,厉声呵斥,她见到丈夫就像见了鬼,大声不敢出,大气不敢喘。   丈夫比她有文化,比她有本事,她不敢反抗,只能忍着,躲着,怕着。但是那一次打的太狠了,杨文修直接将她踹在了地上,先是猛甩巴掌,而后上了脚。手脚不够发泄了,又从柴火堆里找了一根黄荆棍子,足有三四公分粗,他拿在手上,就跟打牛似的,抽了她整整一个小时。   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狗似的,齐齐趴在窗子口,爸爸呀,妈妈呀,哇哇呀,哭的阵仗滔天。她疼得很啊,被打的满鼻子满脸血,骨头都要断了,不知道这痛苦要持续到啥时候。她受不了了。她拼尽全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家门,跑去村头的大水库,毫不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自然是没死成,全村出动,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那年她二十五岁。大女儿秀英刚八岁,大儿子春狗五岁,小儿子猴娃才三岁。事后醒来,她其实有些后悔。她死了便死了,三个孩子没了娘要遭罪了,才这么大的小孩子,以后日子咋过。   家里苦啊。   杨文修在外县教书,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挣的钱自己花了,也不给家里寄一分。她在村里,要种地,又要到大队上工挣工分,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把三个孩子锁在家里,让姐姐秀英带两个弟弟。可就是这样也难啊,一个人挣的工分供不过四张嘴吃。别人家里一天吃三顿饭,她带着孩子,只能一天吃两顿水光光的清汤饭。她把汤里的米都留给三个娃,自己喝汤,每天饿的打晃,两条腿都站不稳。就是这样,孩子还是天天喊饿。秀英年纪大,懂事一些,饿也会忍着,还会帮妈妈做事,但春狗和猴娃还很小,每天饿的伸长了脖子。一看到对面院子,他二爸家里开饭,两兄弟就趴到窗口去看,眼巴巴的望着。他二爸家条件好,是大队的队长,经常有干饭吃,有时候看到两个侄子可怜,就给他们端一碗,让他们两个分着吃。但他二妈不满意,一看到就要骂:“自己家都没有得吃,还给别人端饭吃!”并且骂熊碧云:“又不是乞讨的,你娃儿饿了,自个当妈的不给弄饭,整天到别人家里要饭吃?”   天天骂春狗和猴娃“乞讨要饭的!”   熊碧云能咋办呢?只能含羞带愧的受着。   这种事情,她是绝不敢告诉她那个残暴又好面子的丈夫的。   只是忍,忍不下去了,她就冲去跳了水库。   这次自杀,让杨文修足足收敛了有两年。   还不到两年,一年半吧,很快循环又开始了。   打。   天天打,月月打,一看到就要打。平常他不在家,一回来就是骂人,打人。揪头发、扇耳光都是轻的,拳打脚踢来一场,三天下不来床。隔三差五脸上都是青的,不敢出门去见人。杨文修,一个教书的,走到街面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说句不怕高抬的话,是文化人,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句“杨老师”,然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戾气,专对老婆下狠手,一动手就往死里打。   第二次她选择了喝农药。杨文修在家,发现了,紧急将她送到乡镇卫生站洗胃抢救。   这次自杀给她带来了污名,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了她爱闹自杀,又总是命大死不了。杨文修嘲讽她说:“懦弱的人,连死都死不利索,一辈子没出息的样。”   杨文修说:“我要是自杀,我不会去跳水,也不会喝农药,还专门等别人来抢救。”   他指着厨房那把猎.枪——黑色的,铜管的猎.枪,他问她:“你看到那把枪没有?我要是自杀,我直接将枪膛上满火.药,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一枪毙命,这才叫干净利落。跳水喝药算啥?窝囊废才选这种死法。”   那天晚上,熊碧云悄悄琢磨了那猎.枪。   摸到冰冷的枪身时,她感到了恐惧和颤抖,砂铁子弹穿过头颅,脑浆爆出来的画面让她直打哆嗦。她害怕,她确实不敢朝自己脑袋的开枪。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天知道啊!她连杀鸡都不敢!但她知道杨文修说的是真话!他能干出那种事儿!杨文修是个很刚烈的人。熊碧云见过他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血哗哗的,她都要晕过去了,他还很平常。他都不觉得疼吗?熊碧云觉得,他甚至敢杀人。   熊碧云后来不敢自杀了。反而一看到那杆枪,她就害怕。她总怀疑杨文修哪天会突然用那把枪毙了她。她将那枪放到杂物间看不到的地方,并且将房门上了死锁。   她怕死。   怕死,也舍不得三个孩子。   她是个母亲,再多的苦,为了孩子,也能撑下去。但而今,支撑她的力量渐渐倒塌了。   女儿出嫁了。   两个儿子,她也不爱了。   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只会斥责她,把她当牛马使唤,连骂她的话,都跟杨文修学的一模一样:“你这个木脑壳。”   她不是木脑壳,她知冷知热,也晓得痛,只是无人在意。   她的一颗心,无处托寄,只能放在杨鑫身上。然而杨鑫还是个奶娃娃,只会吃奶,啥都不懂。杨鑫要是有七八岁就好了,也能听懂她的话,也能陪着她。   可惜。   奶娃娃。   要几十年才能长大。   她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十年了。   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七十年代的文.革,她二十岁到四十岁的整个青年岁月,几乎都是在饥饿和劳作当中度过的。那些年提心吊胆,挨打受饿都没死,咬着牙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饭吃了,日子能过了,再说死,咋想也不划算。这个念头,只是偶尔在她心里闪过。她只是太寂寞了。   她想女儿秀英。   以前不管再苦再累,有秀英在身边,秀英陪着她一起扛。她生病了,秀英给她煮饭,她受气了,秀英会安慰她保护她,替她说丈夫,骂弟弟,秀英是她的支柱。   秀英嫁了,她的支柱也没了。   她想秀英。   她想啊想,盼了盼,盼了足两个月,秀英终于回娘家了。   熊碧云高兴的不行,张罗着给女儿煮饭。她坐在灶门前烧火,秀英急忙抢过来,说:“妈,你去歇着,我来煮就是了。”   熊碧云说:“你是客,难得回来一趟,哪能自己上灶煮饭呢。”   秀英说:“啥客呀,这是我自己家,你是我妈。”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点欣慰,这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秀英烧火,熊碧云坐在旁边,母女两一块说话。秀英拉着她的手,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秀英说:“我想接你去我家住。”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晓得你在家里过的不好,爸爸总是骂你,弟弟们又总让你干活。你身体不好,我又不在身边,你一个人咋过啊。我跟他说了,让你去我们家里住,我们养你,他答应的。妈,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他啥都听我的。我跟他说我们家的事,他总是说你辛苦,让我把你接过去。去了,不要你干活,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了。”   熊碧云听了,又欢喜又不安,说:“那咋行,他也不是一个人,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你们又有两个孩子。”   秀英说:“不相干的,他爸妈不跟我们一起住,跟他兄弟一起住。他们家房子大,十几间呢。而且,他是个木匠,他会手艺,天天出去外面挣钱,养得起你的。”   熊碧云手足无措。   秀英说:“我这次来,就是来接你过去的,吃了午饭咱们就一起回去。”   熊碧云说:“说走就走啊,那鑫鑫咋办。”   秀英说:“让大嫂她自己带吧。”   饭桌上,秀英将要把她妈接走的事情,跟她爸,还有兄弟们说了。   杨文修没反对。   他也晓得,熊碧云跟两个儿子过不下去。她跟秀英感情深,秀英愿意孝敬她,把她接过去,那就接吧,接过去她也好过一点。   但春狗猴娃兄弟坚决反对。   两个儿子在这呢,老母亲却要去女儿家里住,那不是要让十里八乡的人戳他们兄弟脊梁骨,说他们不孝吗?兄弟两丢不起这人。猴娃拍着胸脯说:“姐姐,妈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晓得你担心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少她一口吃。现在家里又不是以前那样穷,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如你们家,但一个人的口粮总供得起。”   他很信誓旦旦说:“大不了我养一个闲人嘛,又不是养不起。你放心,肯定不会让她饿肚子。”   弟弟的话很刺耳。   啥叫养个闲人?妈天天在家给他们干活,啥时候闲过了?妈是全家最操劳最辛苦的,在他们眼里,却是个闲人。弟弟的话,一听就不是好话。话都说成这样,连嘴上都要占便宜,还指望他们咋孝敬妈。   秀英拉着脸,表情很难看。   春狗则说:“姐姐,我们知道你想孝敬妈。只是那个家又不是你当家作主,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愿意,人家家里的老人不愿意。哪有女儿出嫁了,娘家的妈还跟过去一起过日子的,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你这样让爸爸和妈分开,也不像个样子。他们年纪大了,老两个在一块才有话说,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要不你把爸一块接过去,要不你两个都别接,免得人说闲话。你为啥只养妈不养爸爸?”   秀英说:“爸爸有工资,他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你们养,我没事回来看看他。妈我来养。”   春狗毛着脸来了一句:“哦?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婚咯?”   炒了一桌菜,一筷子没动,一家人为这事,争的脸红脖子粗的,各自声音都激动地高了起来。春狗喝了两杯酒,说话像吵架。秀英和弟弟们争,争到最后,哭出来了,眼睛通红,两行眼泪珠子哗哗往下落,拿手不住地抹眼泪。   春狗和猴娃看见他姐姐哭了,才都小了声,沉默下来。   秀英扑在熊碧云怀里痛哭:“妈……”   熊碧云没想到自己的事引起了全家人的争吵,她慌张地安慰秀英,拍着女儿的背:“没事,没事,我在哪住都可以,哪住都一样,你莫跟他们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因为这章更了就满3万字了,榜单在下周星期四,所以要暂停几天等榜单,不然会超出字数不利于入v。谢谢大家谅解。这本文存稿很足,我想争取v后日六千。 第10章 大山   下了饭桌,杨文修把秀英叫到卧房里,私底下跟秀英说:   “你愿意把你妈接过去,就接过去吧。”   他说:“我也不指望你们孝顺。自己一个人有钱,想咋过咋过,也不指望你兄弟。你妈性子懦弱,跟他们一块过要吃亏,我跟她在一块,也过不下去。你把她接去,她要是能过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秀英只是抹眼泪。   杨文修说:“你那边家里也有老有小,压力也大。你把她接过去养,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当她的生活费。她要吃啥你给她买,要是生病了,你带她看病。”   她这父亲恶劣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竟还能说出几句人话。秀英擦泪说道:“算了,你的钱也不多,我也没能在身边孝敬你,咋能让你拿钱。妈她花不了多少钱,我能负担的。”   杨文修说:“你有这心意就够了,有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你妈虽然不在,我还在,这也是你的家。你能负担归你能负担,我该给她的赡养费是我该给的。”   秀英又是哭。   杨文修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弟弟他们,他们知道了我给你拿钱又要闹。我现在也没有钱,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有几个花几个,也没攒下钱。不过每月都发工资,不乱花,也出得起。来来回回的不方便,等过年的时候一起给你。”   秀英道:“无所谓的,给不给都行,啥时候有了再说吧。”   杨文修拍了板,两个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秀英把熊碧云接过去了。   女婿家确实条件要好一些,房子也大,伙食开的也比自家要好。亲家母亲家公见了她,笑眯眯的很关切,时常还叫她过去吃饭,拉着她聊家常。谈到她的事,亲家体贴宽慰说:“当在自己家一样的,随便住,住多久都行。”   熊碧云头一次感受到了他人的关心。   她很高兴,秀英对她关怀倍至,女婿也不让她干活。远离丈夫和儿子,她过得很舒适。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去屋后解手,忽然听到女婿和亲家母说话。女婿在茅房后面劈柴,亲家母也在。她耳朵灵敏,一下子就捕捉到对话里隐隐约约在说她。   她的心顿时提起来了。   她站在墙跟前,悄悄听,就听到亲家母说:   “你老丈人说的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啊,怕是说的假话哦,他哪出得起那么多钱。”   女婿说:“老问这个做啥呀?人家就是住一住,一天三顿饭,又吃不了多少。咱们还能指望他拿钱吗?”   亲家母说:“哎,这不对啊,他可是说了的,要拿钱的。外人都说你拿了他的钱,一个月可是一百块。话说出来了,结果一分钱都没有,还要背这个名头。不拿就不拿,谁也不图他的,可他别说这个话啊。邻居们听见了,还说我们占人家便宜,看上她的钱了呢。其实呢,明明我们吃亏。”   女婿说:“他不是说了,要过年一起给,你总不能月月去别人家里伸手要。”   亲家母说:“还等过年呢,我可听见,他前两天还在茶馆里输了三十多呢。得闲就出去打牌,回回输,过年有钱给你才撞鬼了。你晓得你老丈人一个人工资有多少?”   女婿说:“我哪晓得,人家又不跟我说。”   亲家母说:“她儿子都不养她,让你一个女婿来养,哪有这种事,咱们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不是我心眼儿不好,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两个儿子呢。”   女婿说:“两个儿子有啥用,跟没有一样。”   亲家母只管不满:“你说,她来了这么久,饭没让她煮一口,水没让她烧一下,地都没让她扫过,跟老佛爷似的供着,你亲娘老子还下地干活呢。秀英也太不懂事了。”   熊碧云愧的满脸通红。   她回到屋里,关上门,悄悄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她不知道要咋跟秀英开口。   秀英得知她要回去,急道:“到底咋了啊,住的好好的,说好了要一直住的,咋的突然说走就走。”   她要回去,秀英劝。亲家母那边也听见了,也跟着过来劝:“亲家,咋突然说走啊,说好了就住这了!”   亲家母关心说:“哎,前几天还好好的,你咋突然要走,是不是我们照顾的不周。”   熊碧云知道亲家母并无恶意,换了谁家都一样的,怪不得人。但她明白人家只是面上挽留。她羞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对方,只忙忙说:“没没,来的时候就说了,只是住几天。家里还有活计要忙呢,儿子下地,我要给他们放牛,还要给老大带孩子,离不得人呢。等有空了再来耍。”   亲家母说:“那也再多住几天,急啥子哟。”   熊碧云说:“不了,不了,家里还等着呢。”   秀英其实猜到熊碧云为啥突然要走了,只是也没法说啥。她不能和公婆对着干,只能一直挽留母亲。   熊碧云坚持要走,九头牛都拉不住。   亲家母发话,说:“走也不急在这一天!今天先住下,这都五点了,回去都天黑了。明天赶逢集市,咱们一块赶集去,见到你家里人,你再跟他们一块回去。”   秀英点头说:“这么晚了,别走了。”   熊碧云讪讪的,才终于放下了她的包袱。   晚上,秀英给她煮了一顿好饭。女婿剁了一只腊猪后腿。秀英用猪腿炖豇豆干,煮了一大锅,又蒸了米饭,叫了两位亲家来一块吃。最后的一顿,秀英几乎没咋吃,只是难过,眼睛都红了的。   晚饭后,熊碧云仍在饭桌上,被亲家拉着说话。亲家有些愧疚,一直跟她说着好话。秀英坐在灶门口,一边烧洗脸水,一边掉眼泪。   她丈夫杜银祥过来,安慰说:“好啦,莫要哭啦。她要回去,咱们也没有办法,以后你常回家看看她。过一阵你再接她来耍嘛。”   秀英擦了擦泪,没理他,站起身出去了。   晚上,她给熊碧云收拾包袱。她给她做了几件衣裳,还有鞋子,拿出来叠放好了,塞进包里:“早就做好了,本来说你来了,慢慢穿。你要走,我就给你拿出来了,你带回去穿吧。”   熊碧云在旁边讪讪道:“哎。”   “我还给你打了条围巾,冬天的时候戴着暖和。”   熊碧云说:“哎……”   “这二十块钱,我给你放在这件衬衣口袋里,你想吃啥自己买。”   熊碧云看到秀英难过,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   秀英把包给她放在椅子上:“那你早点睡吧,明天咱们去赶集。”   熊碧云说:“哎。”   秀英说:“这被子你晚上盖着冷不冷?”   熊碧云不安说:“不冷,这都夏天了,不冷。”   秀英说:“那你早点睡,晚上要上茅房你叫我,我给你打手电筒。”   熊碧云说:“你去睡吧。”   秀英才走了。   秀英和丈夫商量了,明天让银祥去赶集,顺便送妈回去。最近农忙,家里抽不出那么多人。说定了,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做早饭。   早饭刚端上桌呢,她小弟,猴娃就来了。   猴娃一身的泥点子,胶鞋底上厚厚一层泥,灰头土脸的,衣服也没换,像是直接从地里过来的。秀英招呼他坐下吃饭,他火急火燎说:“不吃了,不吃了,我是来接妈回去了,一会还要去耕地,这几天播玉米。”   他跟熊碧云说:“妈,你回去帮帮忙吧。这两天实在忙的不行,牛在圈里关了半个月了,都没空牵出去吃草。鑫鑫也没有人带,嫂嫂天天背着她下地锄草,太阳又晒,哭的不行,都要急出病了,家里离不了你,你跟我回去吧。忙过这一阵再说。忙完了我就送你回这边来。”   秀英说:“你们要播几天啊?”   猴娃说:“三天吧,忙过了还要种蔬菜,栽辣椒苗,给稻子打农药,今年还准备种一点花生。银祥哥忙不,给我们帮一天忙吧。”   秀英很无奈:“我们过几天也要耕地了。不过他今天本来要送妈的,你们要是忙,就先帮你们。”   猴娃说:“行,行,你们播玉米了我来帮你们。”   猴娃,银祥,跟熊碧云,一块回大杨村去了。   一回去,就在家里扎下了。   说去秀英家住的事,也泡了汤。熊碧云再次回到了她熟悉的生活。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受不完的气,看不完的脸色。   儿子,丈夫。   她也没法再向秀英抱怨了,只能说好。好,过的好,别担心。秀英知道她委屈,然而也只能看看她,帮不了啥忙。   偶尔,秀英接她去住几天,只是非常短暂。回到家里,立刻又背上几座大山。 第11章 小闲人   小孩子长得快,不知不觉,杨鑫就两岁半了。   她长得很好看。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跟她爸一样,长了双猫儿似的大眼睛,双眼皮儿。鼻子长得好,春狗和罗红英都是高鼻梁,她也继承来了。小嘴巴红嘟嘟的,下巴圆圆,一头毛茸茸的黄头发,软软的蒲公英似的,风一吹就飘起来。   啥都好,就是头发黄。   她很挑食。   罗红英没空带她,一直是熊碧云带。吃饭也在爷爷婆婆家,罗红英有时候把她叫回去吃饭,她不,非要吃爷爷婆婆家的,呀呀说:“妈妈煮的饭不好吃!”   气得罗红英想揍她。   她也不跟她妈睡觉,每天要跟婆婆一起睡。   婆婆的黑色小床,是她栖息的港湾。   全家都忙。   熊碧云要放牛,做家务。杨文修在外教书,经常不在家。她爸妈天天要下地,她姐姐金盼要上幼儿园。就算不上学,金盼也要找爸爸妈妈,根本不搭理她。   大家都忙得要坐上火箭起飞了。   就她很闲。   整天这里兜兜,那里逛逛,她是个小人儿,又不读书,又不干活,每天就是玩。   熊碧云去摘香椿,她也装模作样地摘香椿。   摘完香椿,她闻手,说:“臭臭的。”   熊碧云切萝卜条,晒萝卜干,她叉着腿,蹲在旁边,看的聚精会神,伸手去拿萝卜。   熊碧云拦着她:“乖乖!不要拿哟!万一把你的手切了。”   她把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这个要干啥呀?”   熊碧云说:“晒萝卜干哦。”   她跟着重复,奶声奶气说:“萝卜干哦。”   “萝卜干做啥呀?”   熊碧云说:“萝卜干给鑫鑫炖肉吃哦。”   她说:“给鑫鑫炖肉吃哦。”   熊碧云到哪都带着她。   去菜地里摘菜,也带着她一块。青菜的茎长出来,要开花了,熊碧云把那菜芯掐下来,带回家用猪油炒。   她看见熊碧云掐菜芯,也跟着用手掐。   她的黄头发,蒲公英的羽毛一样飘起来,太阳底下几乎透明。熊碧云怕她晒着了,拿一顶草帽给她扣上。   那草帽比她头还大,盖进去,脸都没有了。   “看不到咯。”   熊碧云笑,又摘了一片肥大的菜叶子,给她盖在头上:“这样子哟。”   她两手举着菜叶子,像撑伞一样撑着。   一只绿色的青菜虫,趴在碧绿肥嫩芥菜叶上。她扔了菜叶,抬头,指给熊碧云:“有虫虫哦。”   熊碧云说:“虫虫把它捏死。”   她听不懂捏死是啥意思,仍然呼唤熊碧云:“有虫虫哦。”   熊碧云走过来,将青虫捡起扔到地上,脚“啪”的一踩!一股黏稠的绿水流出来,青虫已经被踩扁了,只剩一层肉皮。   豌豆开花了,有的已经长出了豌豆荚。熊碧云摘了豆荚给她吃。嫩的豌豆荚脆脆的,甜甜的,有股清香,可好吃了。   菜地就是食物的大花园。   菜芯也是甜甜的,生吃也好吃。不过她不吃菜芯,因为黄瓜出来了。小黄瓜长在秧子上,白白的。熊碧云专挑那特别小,特别嫩,还没长籽儿的,摘下来给她吃。   小黄瓜甜,老黄瓜不好吃。   熊碧云说:“少吃一点,晚上爷爷回来给你炒肉吃。”   熊碧云摘了一把辣椒,摘了一些菜芯。成熟的黄瓜,豇豆,四季豆,全都摘下来。黄瓜可以凉拌。四季豆可以泡泡菜,豇豆嫩的泡泡菜,老的,在锅里煮一煮,晒成豇豆干,冬天的时候用来炖肉。   黄瓜是那种无刺的土黄瓜,颜色青白,短短胖胖。豇豆是土豇豆,有绿绿的,有白白的,有红红紫紫的,特别好留种,而且繁殖快,结的特别多,成熟起来一批一批的。不用特别伺候,只需要播种的时候洒点种子在地边上,秋天就能结出很多。熊碧云背了背篓,拉着杨鑫在附近地头转了一圈,竟然装了小半背篓。   她累了,坐在红薯地边上,要歇口气。   红薯藤长的碧悠悠的。   不好。   红薯藤子该割了。   红薯藤长得好,红薯就长不好。割了红薯藤,根系吸收的养分才能供应给红薯。   红薯藤割去喂猪。   哎,忙不完的事情啊。   熊碧云折了一根红薯叶。红薯叶子的嫩茎上有层薄衣,不易断。她把嫩茎在手里折弄了一会,变成了一段长长的流苏。   她将这摇坠的小玩意挂在杨鑫耳朵上,说:“这是耳环。”   杨鑫十分新奇:“这是咋弄得呀?”   熊碧云折了红薯叶教她。   杨鑫把一段红薯茎□□的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了,终于做成耳环,得意地举给她炫耀:“我也会做耳环啦。”   她把耳环挂到熊碧云耳朵上。   她玩的停不下来:“再给你做个项链。”   耳环,项链,头花儿,手链,红薯叶子挂了熊碧云一头一身。她还没有玩够。   熊碧云说:“莫弄啦,莫弄啦,不要戴啦。老都老了,还戴这个。”   难得的宁静,熊碧云不想回家去。   她坐在地头跟杨鑫玩了半天,时候不早了才背着背篓回家。   杨文修今天放假了。   不知道为着啥事,他今天不太高兴,回来就拉着个脸。熊碧云累了一天了,本来想回屋歇着了,进门一看丈夫的脸色,心头忐忑,不敢在屋里呆。转了个圈,又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去地里割红薯藤去了。   杨鑫一个人在院子里无聊,去看婆婆割红薯藤,但婆婆也不理她,不陪她玩了,只是低着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站在地头叫了几声:“婆婆。”   “婆婆。”   熊碧云低着头没回她。   她站了一会,很无趣。天黑了,蚊子和蠓虫到处飞,叮她的腿。她绞着手指头,呆愣了一会儿,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又跑回家去了。   “爷爷。”   “爷爷。”   她像只小企鹅奔向卧房。   卧房门口,有一尺多高的一个门坎儿,她迈不过去,站在门口叫唤:“爷爷。”   “爷爷,抱我!”   杨文修站在茶几前要喝药。用一只搪瓷水杯倒了杯热水,他拿出了一小包阿咖酚散。   窗子前,收音机开着。天线伸老长,他正在收听广播,里面哇啦哇啦在唱戏。他走到门口,把杨鑫从门坎儿外面抱进来。   杨鑫站在茶几前,仰着头,看他撕开一包黄色绿边的小纸包。纸包上画了个捂着头的小人儿,倒出来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啥呀?”   她奶声奶气问道。   杨文修将纸包给她看,说:“这叫头痛粉,治头痛的。”   杨鑫说:“爷爷头痛呀?”   杨文修回答说:“爷爷生病了,头痛。”   杨鑫说:“我也头痛,我也要喝一点。”   杨文修说:“这是大人喝的,娃娃不能喝,里面成分有咖.啡.因,喝了要上瘾。”   她听不懂上瘾是啥意思,也不晓得啥是咖.啡.因,只感觉是新奇的东西,就想要:“我不喝一整包,我喝三分之一。”   杨文修被她逗笑了。   这小孩子,还会说三分之一。   有一次熊碧云头痛,杨文修给她拿了一包头痛粉,说:“你第一次,不能服整包,服三分之一。”   杨鑫在旁边听见,就学会了这个词。   杨文修心说:这娃娃,真是聪明得很。   大人随口说句话,她一下就记住了,还能活学活用。   杨文修说:“你不给吃。爷爷给你吃糖。”   他从茶几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块薄荷糖,一块饼干,说:“爷爷头痛要睡一会,你拿着它去外面吃,不要吵。”   “好哦!”   杨鑫拿到薄荷糖和饼干,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这回没要人抱,她自个翻过了门坎儿。是爬挲过去的。   杨文修头痛得厉害。   上床睡了一个多小时,他醒来才见天已经黑了。整个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儿子媳妇还在地里干活,不到七八点不会回来。但熊碧云竟然也没在家,杨鑫也不晓得跑哪去了。   他起身穿上衣服,没睡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这么晚了,也没人煮晚饭。   他心里大是不高兴:还指望我一个病人煮晚饭吗?   其实平常他在家,都是自己掌灶下厨的,嫌熊碧云做的饭不好吃。熊碧云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每当他回来也不跟他抢,主动把菜摘回来,择洗干净,给他打下手。但是杨文修今天头痛,他不想做饭了,熊碧云没有做饭,他便不高兴。   他心情糟糕地来到院子里,正见熊碧云背着一背篓红薯藤回来。杨鑫像个小企鹅似的跟在身边。杨文修冷着脸,说:“都晚上了,不煮饭,割啥红薯藤。白天的事情白天不忙,大晚上的才忙。”   熊碧云看他脸一拉,更怕了,心讪讪说:“猪没有食吃了。”   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啥时候要让她煮饭,啥时候不让她煮。她一看到杨文修,心就打哆嗦,只想躲着他走,哪敢一句一句问他。问不好了挨一顿骂。   杨文修说她没煮饭,她也不敢犟一句嘴。把背篓放进猪圈里,她洗了个手就连忙进了厨房。 第12章 钥匙   不一会儿,厨房顶上的烟囱冒起了烟。   杨文修又喝了半包头痛粉,身体稍稍舒服一些。他担心自己买的肉,熊碧云弄不好,糟蹋了,又去了厨房。   熊碧云正把肉下锅煮,打算炒回锅肉。   她从地里拔了蒜苗。案板上还有一小堆青尖椒。   杨文修看她笨手笨脚,说不出的厌恶。   他走到灶台前,冷着脸驱赶:“去烧火。”   熊碧云看他来了,低眉顺眼回了灶台前。   杨文修今天心情是非常糟糕。   把肉煮熟,从锅里捞出来,重新刷了一遍锅。他冷着脸淘米,把净米下了锅,一边等米煮好一边将辣椒滚刀切菱形,蒜苗切成段。   今天的灶不知道咋了,一直冒黑烟,火苗总起不来。熊碧云急得都要冒汗了,杨文修肚子里的鬼火也一阵一阵的。   一锅水煮了半个小时才开,米都泡熟了。泡熟的米有股寡水味儿,完全没有米香,蒸出来不好吃。   他将淘萝放在大盆上,半熟的米连带着米汤一起倒进淘萝。米汤过滤进了盆中,米盛在淘萝里。刚才火一直起不来,这会突然却旺起来了。一会半死不活的,跟要断气似的,一会又轰轰地烧起来。肉还没有切好。   杨文修忙着切肉,已经听到那锅底被烧的冒烟,都快要烧裂了,熊碧云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气地斥骂道:“没看见锅都要烧烂了,还不舀一瓢水来!”   熊碧云怕他怕极了,慌乱之下根本就没法思考怎么做,只像个木头人似地动。她战战兢兢,连忙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伸手递给杨文修。杨文修看她舀了水都不知道掺进锅里,只气地火没处发。   他大力接过水瓢,连瓢带水朝熊碧云扔过去。水瓢咣当咣当掉在地上,水泼了熊碧云一头一身,她也不敢躲。   杨文修斥骂道:“你是你妈个木脑壳!打你一巴掌都不晓得疼。死人都比你强一点。”   熊碧云吓的直哆嗦。   她只当又要挨拳脚,一时身体都颤起来了。   杨文修看她还在发呆,骂道:“木脑壳!把瓢捡起来!”   她也顾不得一身水,连忙把地上水瓢捡起来,杨文修大力接过,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   杨鑫迈着小短腿跑进厨房,看到地上一滩水,熊碧云还站在灶边。杨文修骂她:“还不回去把衣服换了,生病了哪个拿钱给你看病?”   熊碧云头也不敢抬地出去了。   厨房的灯很暗,杨鑫有点没看懂这场景,只是觉得气氛怪怪的。她积蓄了一下勇气,天真地问道:“爷爷,饭要好了不啊?”   杨文修说:“要好了,你再等一会儿。”   杨鑫说:“我好饿了。”   她到灶门前的小板凳坐下,开始等开饭了。   接连好几天,熊碧云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本就少言寡语,这下更加不肯说话。儿子使唤她去放牛,喂猪,她一声不吭,和往日一样忙碌着,只是不开口说话。   杨鑫叫她:“婆婆,婆婆。”   她也仿佛听不见。   春狗猴娃夫妻发现了,说:“妈最近咋了啊,一句话也不说。”   暗一寻思:“估计是前几天和爸爸吵架了。”   他妈一直这样,没有脾气,经常和他爸吵架了,就是不说话,兄弟俩从小看到大都看腻了。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妈挨打,那时候人小,也害怕。长大了明白一些了,有时看到杨文修打她,会一起拉劝。但平常的吵架怄气,他们是不管的。   管得过来么。   这两人一辈子都是这样,杨文修不打她就是好的了,指望他们恩爱和睦是不可能的。   他妈就是个受气的命。兄弟两有时候想想,觉得妈挺可怜的。但大多时候想不起,因为习惯了。春狗猴娃也常常使唤她,啥事都让她做。因为妈不会诉苦,不会抱怨。她太沉默了,好像一棵树。   这世上有人不忍杀鸡,但没听说过有人不忍砍树。   因为鸡会扑腾,会叫。   一扑腾一叫起来,人看到那畜生垂死挣扎的痛苦,便感觉它是个生命,不忍心伤它。   树不会叫,树是死的。   熊碧云在她的儿子眼里,也常常是死的。   没有喜怒哀乐,是个面人。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也没人想知道。没空,大家都忙得很,为了几亩地,一口食操碎了心。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谁有空关心你活的痛不痛苦,高不高兴。所有人都在生存线上挣扎,填饱肚子是第一,除此之外没空理会。   何况她是个木头人,她大概是没有思想的。   过上几天,她自己就过去了,跟过去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果然,过了半个月,她渐渐又开始说话了,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依旧替大儿子带孙女,替二儿子干活。   时间如水波无痕。   这天下午,熊碧云独自去山坡上放牛。   她把家门钥匙系在裤腰。   她当天身体不舒服,有点头晕,在坡上放了一会,便赶着牛回家。那牛没吃饱,死活不肯回家,一路上地啃地上草。   熊碧云特别虚弱,眼前发黑,几乎走不动道。勉强将牛赶上路,路过一片玉米地。   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玉米苗已经三尺多高了。是村里邻居的地,种得非常好。玉米叶子散发着清香,家里这只水牯牛,才两岁,是头小牛,刚刚成年,嘴野的不行,不住地往人家地里捞玉米苗。   熊碧云急坏了。   这是人家的地,牛偷吃了别人庄稼,村民要骂的。她使劲攥着牛绳,把鼻绳拉紧,不许它吃,同时用手中的荆条驱赶牛。   这头牛,一千多斤呢。   她力气太小了,哪是一头牛的对手。   牛完全不听她的。   眼看着牛已经吃了几棵玉米,她耐心被耗尽了,用力一抽荆条。这头野牛直接挣脱了牛绳,蹦蹦跳跳地钻到玉米地里,撒了欢地大吃玉米苗了!   熊碧云被带的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上。她狼狈的一身都是土,脸在土块上撞青了。她气急败坏地追赶牛,捡起牛绳,拽着它出地,一只手拼命拿荆条抽打。她用了死力,牛被打疼了,撒了蹄子乱跑,顺着羊肠小道,一头冲进了树林子。   熊碧云累的几欲死去。   她蓬头垢面去追牛,腿一瘸一拐的。她嗓子干疼,呼吸接不上气,她气得想把这头牛打死。她又怕它跑了。一头成年牛要将近一万块钱,当初小牛买回来也花了三千块,是家里最贵重的财富。   要是跑了,去把人家地里的庄稼糟蹋了,那更赔不起。   熊碧云肠子都累断了。   一直到天黑,她才终于找到牛,这畜生跑的飞快,这时正在树林子里悠哉悠哉吃草。畜生可恨,却无力生气,她疲惫至极地捡起牛绳,浑身像死过一回似的。   天已经很黑了。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心中疲惫,麻木。那牛见天黑,却急着要回圈了。牛认得路,跑的比她还快,一路拖着她。   快到家门前,她伸手一摸裤腰,却发现钥匙不见了。   钥匙不见了!   刚才折腾着找牛,啥时候把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钥匙!   她整个人慌乱起来,一时着急的六神无主。她急忙把牛拴在树上,回原来的路上找钥匙。   到处都找遍了。   玉米地,树林里,草丛里,一处一处找,所有到过的地方,停留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钥匙。   一串钥匙,东西也不大,哪是那么好找的。   那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没找到钥匙。   她回到家中,儿子刚刚下地回来了。   媳妇见牛还拴在树上,知道牛还没喂水,牵着牛去喂水。猪圈里一点猪草都没有了,猴娃只好用玉米面喂猪。大晚上的,活还没干完,更不要说煮饭吃饭了。   院子里亮着一盏昏灯,喂了猪,两个大孙女,又帮爸妈收粮食。家人忙的四脚朝天的,熊碧云这才摸黑回来。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心里只想着钥匙不见了。   猴娃见了她大骂:“又野到哪去了?这大晚上才回来!”   儿子怒火朝天:“牛不喂水,猪不喂食,猪草也不割,粮食也不收。啥事都不干,你他妈就是个吃闲饭的!”   这话骂的相当难听了。   春狗夫妻在对面听到,都觉得老二有点过分了,听不下去。两口子一块出来看情况。   熊碧云听不懂儿子骂似的,只是可怜巴巴说:“我把钥匙弄丢了啊,天都黑了,你跟我去找找啊。”   猴娃骂道:“找啥钥匙,丢了就丢了,过几天再去配一串。你找钥匙找的事情都不做了嗦?”   熊碧云惶惶然,恳求道:“帮我去找找钥匙吧……”   猴娃说:“找个屁钥匙!”   求助二儿子没用,她又去求助大儿子:“狗娃子……陪我去找找钥匙吧……”   春狗说:“你丢在哪了啊?”   熊碧云脸色灰黄:“我就是记不得了啊。我找过好几圈了。”   春狗说:“找不到就算了吧,一串钥匙又不值几个钱,改天去街上重配一串。”   熊碧云道:“你跟我去找找吧。”   春狗打着手电筒,跟她一块去路上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   春狗宽慰她:“找不到就算了,明天再找吧。”   熊碧云说:“明天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春狗以为她是担心钥匙丢了,杨文修要骂她,所以这么害怕:“就是一串钥匙,又没啥要紧的,你就莫担心来担心去的了。”   熊碧云不安地点头。   然而过了一会,她又说:“要是被人捡去了,钻咱们屋里来,把东西偷了咋办呀?”   春狗说:“你莫想啦!咱们这么找都找不到,哪个运气那么好,就给他捡去了。再说村里都是认识的,捡到了也会给我们的。”   熊碧云又说:“要是让不认识的人捡去了咋办啊?把咱家东西偷了,要出大事的啊。”   春狗觉得他妈真是想太多了。   春狗安慰道:“明天你再去坡上找找吧。”   熊碧云叹了口气。   “哎。”   她才想起另一件事:“牛把人家地里的玉米苗吃了。”   糟糕的事太多了,春狗也心烦的很,说:“管球他的,吃了就吃了,他又没证据说是咱们的牛吃的,就当没这事。”   熊碧云叹气:“哎。”   回到家中,猴娃家已经在煮晚饭了。   春狗让她到自己家里吃饭,她拒绝了:“我头痛,不想吃。”   二媳妇叫她吃饭,她也拒绝了:“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她没有吃晚饭。一会想钥匙,一会想牛吃了人家的玉米,她的心被这两件事占据了。   最重要的是钥匙。   这钥匙,它能掉到哪儿呢。 第13章 未亡人   她回忆了半夜。   回忆自己去过哪里,钥匙可能掉在哪。   想不起来。   真的找不到了。   婆婆晚上没吃饭,杨鑫被罗红英抱回去,在自己家吃的饭。   吃了饭,罗红英说:“你今天晚上在自己家睡。”   杨鑫一晚上,一直没见到婆婆。她倔强地说:“不,我就要和婆婆睡。”   罗红英说:“你婆婆今天把钥匙弄丢了,晚饭都没吃,没空抱你,在自己家里睡。”   杨鑫说:“我就要和婆婆一起睡嘛!”   她犟的跟头小牛似的,罗红英拗不过她,只好把她抱去熊碧云那里。   “妈,今天晚上,还是你带鑫鑫睡吧,她非要跟你睡。”   熊碧云躺在床上,还在痴痴地思索。   罗红英说:“我给她脚脸洗过了。”   她把杨鑫放到床上,杨鑫冲着熊碧云叫道:“婆婆。”   她扑到了婆婆怀里。   罗红英看女儿钻进了熊碧云的被窝里,便关上门走了。   熊碧云今晚上不说话。   任杨鑫咋叫她,她都始终不理会。   以前睡觉,她总是抱着杨鑫,今夜却背对着。杨鑫在她背后扯她手:“你转过来嘛。”   “婆婆。”   “转过来呀。”   熊碧云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任她怎么拉扯,始终不动。   杨鑫小孩子力气小,拉了一会拉不动,便放开了。   她在背后,望着婆婆的背影,心里茫然起来,害怕、不安的心情一点一点升起来。   “婆婆……”   她奶声奶气叫道。   “你跟我说句话嘛婆婆。”   熊碧云始终没有回答她一句。   她害怕极了,以为婆婆死了:“你咋了嘛……”   她吓的要哭出来了。   “婆婆,你是不是死了呀。”   半晌,熊碧云轻轻叹了口气。   “哎。”   杨鑫听到她叹气,心里才稍微不怕了。   婆婆在叹气,婆婆没死。   她心里很难受,婆婆不高兴,婆婆不理她。但是没过多久她困了。她在背后抱着婆婆,就像平常被她抱在怀里那样。   她闭上眼睛睡觉。   她睡不着。   黑暗中,熊碧云一声一声叹气。   “哎。”   她先是朝着东边,叹了一声。   “哎。”   翻了个身,不一会又叹,好像心中有无尽的怨气。   “哎。”   杨鑫听的很害怕:“婆婆,你咋了呀?”   熊碧云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叹气:“哎……”   杨鑫说:“你咋了嘛,钥匙丢了就丢了嘛,你不要叹气了嘛。”   熊碧云说:“哎。”   杨鑫很茫然。   熊碧云不知道叹了多少声,反正一直在叹。杨鑫非常不安,在她的叹气声中过了半夜,才渐渐睡着了。   她睡的迷迷糊糊,半夜,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熊碧云下了床。她被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身边婆婆果然不见了。   她心里很不安:婆婆半夜出去找钥匙了吗?   可是婆婆没有拿手电筒。   她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门口。熊碧云没有开灯,屋里黑漆漆的。屋门开了个缝,门外也是黑漆漆的。   屋里只有她了。   她突然非常害怕,想要婆婆,想要妈妈。   她委屈地啜泣道:“婆婆。”   “婆婆。”   “婆婆。”   她伤心的眼泪出来了。   她迈着小腿翻下床,打开门出去。她光着脚,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门外拍门,哭叫道:“妈妈,婆婆不见了。”   “妈妈,妈妈。”   她人小,声音也小,哭的像一只小猫咪。   屋子里,春狗和罗红英的鼾声此起彼伏,跟打雷似的吭吭的,简直像两头猪。她的哭声淹没在鼾声里,屋里没人听见。   她在门口哭了一会,叫不醒爸爸妈妈,只好又哭着回了婆婆的屋子。她钻进被子里,用被子把自己裹着,悄悄地哭。   她好害怕,她怕鬼。   婆婆说世上有鬼,专门在晚上出来吃小孩,听到有小孩半夜不睡觉,就会把她吃掉。   小时候她晚上哭闹,熊碧云为了不让她哭,就说夜里有鬼,专吃不睡觉的小孩。   她生怕鬼发现她没睡觉,钻进屋子里来吃她。她忍着啜泣偷偷哭,怕声音大了被鬼听见了。   “婆婆……”   她伤心地哭:“婆婆……”   她哭了很久,熊碧云才蹒跚着回来了。   熊碧云动作迟缓地上了床。   杨鑫眼睛上挂着泪,问她说:“婆婆,你刚去撒尿啦。”   熊碧云像个鬼一样,没回她。   后半夜,她又听到婆婆叹气了。   跟前半夜不同。前半夜是“哎”,“哎”地叹,后半夜变成了“哎哟。”“哎哟。”   她叹气的声音变得有点像呻.吟,好像在经受着强烈的痛苦。   “哎哟。”   她一声接着一声。   “哎哟。”   “哎哟。”   杨鑫一晚上都睡不着,一直听到熊碧云在:“哎哟。”   “哎哟。”   她好像很疼,好像在受罪。   杨鑫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她想起婆婆讲过的那些鬼故事。   婆婆说,人半夜要睡觉,不能在屋子外面游荡,会被鬼盯上。她心想,婆婆刚去外面游荡了,会不会被鬼盯上吃掉了。   婆婆说,鬼吃掉了人,就可以变成那个人的样子,然后冒充她,去她家里生活,然后趁机吃掉她的家人。从最亲的人开始吃。先吃家人,再吃亲戚,再吃邻居,直到把所有的人都吃掉。   婆婆不会是被鬼吃掉了,然后这个婆婆可能是鬼变的,来骗她,要吃掉她的。   她越想越害怕。   她在背后叫婆婆,婆婆不理她。她越害怕。这个人不像婆婆,像死人。   一定是鬼把婆婆吃掉了。   她咬着被角啜泣。   想婆婆。   熊碧云“哎哟”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早上,儿子媳妇起床了。   熊碧云从来不睡懒觉。她是全家当中起的最早的,今天却奇怪,都七八点了,她睡觉的屋子,门还是关着的。厨房里也没任何动静。猴娃去敲门:“起床了!”   敲了一声,没人应。   屋子里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猴娃拿钥匙打开门,进去看,熊碧云和杨鑫都还在睡觉。熊碧云面朝着屋里,只有背影。杨鑫也朝里睡,撅着个屁股,太阳都晒她屁股了。   猴娃叫道:“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觉咯!”   他到床边去叫:“妈!”   这太诡异了。熊碧云从来睡觉不会睡这么死,他走到床头,只见熊碧云口吐白沫,眼睛闭得紧紧的,已经快绝气了!   猴娃吓死了!   他连忙跑猪圈去看,只看到地上一只农药瓶子。是前不久刚买的,百草枯,本来要给地里除草的。一整瓶的药只剩下一半。   他吓的跑去春狗家门口大叫:“哥哥!哥哥!快点!妈喝农药了!”   春狗猴娃跑到大院里叫邻居,众人纷纷赶到杨家来,立刻找了个担架,一起帮忙把熊碧云放上担架,往乡上卫生院抬。   太迟了。   送到卫生院,紧急洗胃,然而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杨鑫睡到大上午才醒。醒来发现婆婆没了,爸爸妈妈,家里人都没了。她大姐金盼在家,说:爸爸妈妈和婆婆他们都上街了。   杨鑫很迷惑:今天又不逢集,他们上街干嘛呀?   大姐带着她吃了早饭。   中午的时候,一家人都回来了。   杨鑫没看懂是啥状况。他们抬了个蒙着布的担架回来,放进了堂屋。然后就开始忙忙碌碌,准备要摆酒,办丧事了。   婆婆去哪了?   她到处找,也没找到婆婆。   她妈罗红英含着眼泪说:“你婆婆死了。”   下葬头一天,亲戚,村里人都来吃酒。   春狗和猴娃两兄弟苦着脸。   杨文修是悲痛的,上面持礼的人念祭文的时候,他忍不住红了眼睛,落了一场泪。   他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他老婆的死都是他害的,他竟然会落泪,众人都暗暗鄙夷。   罗红英,岳桂华,同是女人。女人心软,发生这种事,还是难过的,也都红了眼睛。罗红英眼泪在眼眶中闪,她有点受触动,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妈。她的娘家妈也是个可怜人,跟熊碧云一样一生受丈夫的殴打虐待,她从小特别心疼自己的妈。熊碧云不是她亲妈,她心疼的有限,只是看到此情景,感同身受的难过。   最伤心的是杨秀英。   她怎么都不肯相信她妈的死。她见到棺材,一瞬间就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到棺材上大哭:“妈!妈!”   她眼泪滂沱,哭的撕心裂肺。她的妈太可怜了,苦了一辈子,而今就这样死了。没有人心疼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为她哭,可是自己没能照顾她,没能好好孝敬她,让她死的这样惨。   她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痛苦,才下定决心要自杀。   她想不通啊。   这些人怎么这么坏,怎么一个个的这么心狠,毫无同情心。对一个可怜的女人这样相逼,他们是家人,他们是亲人啊。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要把她逼死。   这是为什么啊。   她费尽千辛万苦,想要照顾孝养的母亲,他们就这么冷血,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她太伤心了。   她无法骂兄弟,无法骂老父,只能呼天喊地地嚎啕:“妈啊!妈啊!”   她丈夫在一旁也红了眼,拿袖子擦眼泪,搀着她胳膊劝:“莫哭了,莫哭了。”   杨秀英哭的肝肠寸断:“妈啊。”   罗红英和岳桂华一起拉她:“姐姐莫哭了,哭一下就行了,莫哭了。”   杨秀英痛哭伏地不起。   “妈……”   她妈不是懦弱,只是太善良了,太善良了。这世界只容豺狼虎豹,容不下这样善良的人活着…… 第14章 往事   酒席上,左邻右舍都在议论。   “昨天下午我还碰到她咧,在山坡上放牛,我跟她打招呼,她还说要回去煮晚饭了,咋个就喝药了……”   “你不晓得哟?昨天天都黑了,她还在外面找钥匙,说钥匙不见了。我看她急得不得了,还帮她一块找了呢。肯定是怕钥匙丢了,杨文修回来打她,她才去喝药的。”   “卵咯!”   “哪个说的哟!明明是,昨天她跟猴娃吵架,我在院子老远听见了。猴娃跟骂牛似的,说的话难听的不得了。我还说过去劝一劝,哪有这样骂自己的亲妈的,我老婆不让,说别人家的事情我们莫去插嘴,就没管,哪晓得她晚上就喝药了。”   “半夜就喝药了,早上才晓得,这家人在做啥子哟?听说昨晚上她饭都没吃,儿子媳妇都没去问一声。”   “那哪晓得?她屋里又没人,就一个三岁的娃儿陪着睡,娃儿又啥都不懂,人死了都不晓得,还挨着睡了一夜呢。”   “不就是丢了钥匙,又不是多大的事,至于喝药哦?”   “你不晓得嗦,那年子?”   大家谈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文.革那年,村里来了个和尚……”   “说是讨饭的,南部那边当时闹饥荒,没饭吃。他来了,没地方住,就住在杨家隘后面石洞里。那洞里有个水井,水清的不得了,往年干旱,村里的水井全都枯了,就那口水井不枯。冬天别地方水都是冰的,它那水是温的,夏天别地的水都是热的,它的水是凉的。”   “冬天又暖和,夏天又凉快,和尚就住在洞里,熊碧云就跟他好了。”   “真的假的哦?”   “啥真的假的,那会子全村的人都晓得啊。”   “熊碧云把和尚招到家里去,给他煮饭,还让他在家里睡觉,睡了有一年多,叫杨文修发现了。杨文修在原安教书,两口子感情又不好,回家少。发现就火了,打了她一顿,差点打死。那年她跳水库自杀,就是因为这个事,记得吧?”   “那和尚呢?”   “和尚?跑了哇!跑的比兔子还快。”   “哪里哟!乱球说,她没跟那个和尚好,是那个和尚强.奸了她。她男人是个教书的她不跟,去跟个讨饭的和尚?”   “到底是他们两个好,还是强.奸的哟!说不清楚!”   “就是强.奸!那和尚还去她家里偷东西,把她屋里锄头偷去卖了,把人家窗子砸开,自己钻进去煮饭吃,家里啥值钱东西都往外偷。那和尚凶得不得了,听说他在别的地方杀过人的,熊碧云又害怕他,不敢跟自己男人说。就是强.奸的,那和尚天天钻她屋里睡觉。”   “咋不找派出所呢?”   “有个屁的派出所哦,那年头哪个管这种事情。告诉派出所派出所也不管的。”   “他可是杀人犯啊。”   “那是听说,你有证据说人家是杀人犯?他杀的是自己老婆,南部那边公安局都没立案的,反正事情复杂。熊碧云好像去找过派出所,她没敢说强.奸,只说家里遭了贼,派出所说,遭了贼,你就把贼带过来嘛。贼都没看到,你让我们咋处理嘛。熊碧云说,就是求你们去抓呀。派出所说,我们忙着呢,你把贼抓到了直接送派出所来吧。回回都是这个话,把她打发走了。”   “她咋不说强.奸呢?”   “敢说呀?不说那年头,就说现在这年头,哪个女的被强.奸,也是八辈子抬不起头哇,一个村,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要是男的不承认,人家说你们是和.奸,搞破鞋,还要把你抓去批.斗游.街呢。”   “造孽哟。”   “那和尚就在她家住了一年?”   “一年多呢,不止一年,他神出鬼没的,平常找又找不到他。熊碧云说家里有人偷东西,找她哥哥来打他,没逮到人,不晓得跑哪去了。以为走了,结果没过几天又回来了,还想把人家牛牵去卖。熊碧云跟他打架,叫村里的人看到了,说他们在搞破鞋。那和尚天天半夜钻她屋里去睡觉,村里到处都在讲他们。”   “她自己要给别人开门的嘛!”   “哪里开门哟,他打破窗子钻进去的。人家看她家里就她一个,没有男人嘛,又没得老人,就欺负她。”   “那她男人咋发现的呢?”   “有一回嘛,杨文修回家来,看到那和尚在自己家院子里。当时听他说的,一个光头和尚,还把他的衣服翻出来穿上,抱了个碗,在他厨房里煮面条吃。他感觉不对,就去问,结果那和尚一看到他就跑。杨文修看见他裤腰上还挂着自己家门上的钥匙,气得不得了。但是追又没追上,那和尚逃跑的快。晚上熊碧云回来,杨文修说屋里进贼了,问她家里钥匙到哪去了。她找钥匙,结果钥匙不见了。杨文修以为她把钥匙给那个和尚了,就打她。后来村里人一说,他才晓得熊碧云跟那和尚都往来一年多了,差点没把她打死。”   “那也怪不得她嘛,不是说那和尚强.奸的嘛。”   “哪个信哦?手长自己身上,你自己不会跑哦?有强.奸一次的,有强.奸一年的?那和尚又没把她手绑住。怪她自己嘛。杨文修那脾气,说一不二。”   “是一直打她,还是那件事之后才打的哦?”   “一直打,结婚就开始打的,那件事后打的更凶了,不然她咋会一直瞒着不告诉杨文修嘛,就是怕他打她。”   “那和尚哪来的她家门上的钥匙的呢?”   这个问题,大家都想不明白,最后有一个老乡答了疑:“熊碧云一直记性不好,去山上干活怕钥匙弄丢了,总藏在猪圈旁边的柴草垛里,回家就从柴草垛里摸钥匙。那件事之后,发现没?她再没把钥匙往柴草垛里藏过,都是带在身上了。”   “我估摸她把钥匙放在柴草堆,叫那个和尚看见并找到了。她后来都把钥匙带在身上,结果昨天放牛,又把钥匙弄丢了。”   这么一推测,就很合理了。否则谁会因为一把钥匙去自杀。   众人唏嘘不已。   杨鑫端着碗经过桌子,范大妈伸手拉住她:“过来,我问你话。”   杨鑫的:“干啥呀?”   范大妈说:“你婆婆昨晚死了,你晓不晓得?”   杨鑫点了点头。   她不晓得啥叫死了。死了便死了,她不明白这有啥特殊意义。   范大妈说:“你婆婆昨晚跟你说啥话没有?”   杨鑫说:“说啥呀?”   范大妈说:“她跟你说啥,你不记得了哇?”   杨鑫摇摇头。   她不懂这些大人抓着她到底想问啥。   “我不记得了。”   “哎哟,都不记得了。”众人很失望,以为熊碧云会有什么遗言的。   “不会是吓着了吧?”   “她屁大个人,她懂个啥。”   范大妈说:“你婆婆可怜哟,嫁了这种男人,又生出这种儿子,你爷爷以后要遭报应咯。”   杨鑫听不懂,然而本能感觉不是好话,她有点害怕,挣脱对方说:“我要去找妈妈。”   范大妈抓着她的袖套不让她走:“你去找你妈,你咋不去找你婆婆呢?”   张婶指着堂屋里的棺材笑逗她说:“你婆婆就在那里,你快去找她。你婆婆一个人下地,她想你哟,你还不去陪陪她。”   杨鑫感觉这些大人很坏,故意欺负她,她蹙着眉,不高兴说:“我妈妈不让我去。”   众人拉着小孩子逗,怂恿她去看熊碧云的棺材,你一言我一语的,杨鑫被吓到了,眼泪汪汪说:“我要去找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   她抱着碗,从范大妈手底下挣脱逃跑了,哭着去找罗红英:“妈妈。”   “妈妈。”   罗红英忙着待客,又要在厨房里帮忙,看到女儿跑过来哭哭闹闹,生气道:“莫烦人,自己去耍,我这忙得很呢。”   杨鑫仰着头,挤着眼泪说:“他们说我。”   罗红英说:“说你就说你呗,又没打你,快出去。”   把她赶出厨房了。   她的几个姐姐,大的在父母跟前帮忙,小的还不懂事,和亲戚家的几个表兄妹,堂姊妹们追来追去玩耍,开心的不行,到处找吃的。家里平常没有好饭吃,唯独办酒席的时候有好吃的,孩子们都很欢乐,蹦蹦跳跳,像一群欢腾的小狗。   金盼从厨房悄悄拿了几个鸡爪子来,跟小伙伴分。杨鑫追过去:“我也要鸡爪子,姐姐,给我一个吧。”   她像个跟屁虫,年纪又小,动不动就要摔跤,又容易哭,金盼很烦她,不爱跟她玩:“你自己去拿嘛,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杨鑫说:“给我一个嘛!”   金盼很快跟几个哥哥姐姐一块儿跑开了。   杨鑫哭着又跑去厨房:“妈妈,我也要鸡爪子。”   罗红英生气说:“我哪有空给你鸡爪子,你别在这烦人行不行?”   杨鑫哭着不肯走:“姐姐就有鸡爪子。”   “鸡爪子你啃不动。”罗红英从案板上拿了两个炸果果塞到她手里:“炸果果拿去吃。”   杨鑫说:“我不要炸果果!我就要鸡爪子!”   “鸡爪子都没啦!还要上桌呢!”   罗红英不耐烦的给她拿了两个鸡爪子,放在碗里:“拿去拿去吧!不要再来烦了!”   杨鑫开心地拿了鸡爪子出去。她一个人很无趣,想找人跟她一起玩。但她又很抠门,不想让人吃她的鸡爪子。她把每个鸡爪子都舔了一遍,每个鸡脚趾都咬了一块,然后跑去找金盼。她举起一只咬过的鸡爪子,假装很大方地问:“我还有鸡爪子,你要嘛?我给你吃呀。”   堂姊妹们都围过来,金盼说:“你们不要吃她的,她把鸡爪子都舔过了,她奸诈的很。”   杨鑫一脸无辜,瞪着大眼睛,毛茸茸的脑袋上带着一顶黄色的旧毛线帽子。她的奸计被金盼识破了,面上还假装不懂。   金盼说:“不吃你的!”   杨鑫说:“不吃算了,那我自己一个人吃了。”   她抱着碗转过身,坐在院子边缘的石坎上,孩子们都不吃她的鸡爪子,只有一个五岁多的小男孩舍不得走,跟在她旁边,口水都要下来了:“给我吃一个么。”   他跟着杨鑫坐在石坎儿上:“鸡爪子好好吃啊。”   杨鑫拿了一个鸡爪子,将自己咬过的压印给他看:“我舔过的哟,这就是我咬的,你还要么?”   小男孩说:“我要。”   杨鑫又舍不得了。   小男孩说:“你给我一个么,我好想吃呀。”   杨鑫跟他讲条件:“你跟我一起玩,我就给你吃一个。”   小男孩说:“好呀,反正她们也不跟我玩。”   杨鑫恋恋不色地将鸡爪子分了一个给他。   “你叫啥名字呀?你爸爸是谁呀?”   “我叫焕焕,我爸爸叫财娃子。”   杨鑫说:“你爸爸叫袜子呀?那你妈叫鞋子。”   焕焕说:“我妈不叫鞋子,我妈叫幺妹子。”   杨鑫说:“我爸爸叫.春狗。”   焕焕说:“你爸爸是狗呀。”   杨鑫说:“我爸爸是人,不是狗。”   焕焕说:“那为啥叫.春狗哇。”   杨鑫说:“春天的狗,所以叫.春.狗。”   “那夏天的狗呢?冬天的狗呢,还有秋天的狗呢,有好多的狗噢。”   焕焕说:“我们队里也有一个人叫.春.狗,他咋不是你爸爸。”   杨鑫说:“那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家里呢。”   焕焕说:“那是你爸爸的分.身,你爸爸是孙悟空,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变出好多春狗,还有黑狗,麻狗,黄狗,还有哮天犬!”   焕焕说:“你爸爸可能是哮天犬变的,哮天犬有法术,可以变成人。”   杨鑫生气了,大嚷说:“我爸爸不是狗啦!”   焕焕神气地说:“哮天犬可厉害啦!是二郎神养的!你知道二郎神不哇?”   杨鑫说:“二郎神是干啥的呀?”   焕焕说:“二郎神,还有孙悟空,猪八戒,还有红孩儿。你猜他们谁厉害!”   杨鑫说:“孙悟空厉害,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焕焕说:“不是,是红孩儿厉害,红孩儿会喷火!还有混天绫乾坤圈,孙悟空和二郎神都打不过他。”   焕焕说:“我妈说我是红孩儿投胎的。”   杨鑫说:“那你喷个火给我看看。”   他们啃完了鸡爪,又跑去捉迷藏。玩了大半夜,焕焕的婆婆过来,带着他回家了,杨鑫已经困的睁不开眼睛了。她再次跑去厨房找罗红英,罗红英正坐在灶前,和几个媳妇们说话。   杨鑫钻到妈妈怀里就睡着了。 第15章 螃蟹宴   这个夏天,杨鑫独自一人,身边再没有婆婆熊碧云的关护了。   吃过早饭,罗红英出门,交代大女儿金盼:“我下地干活去了,你在家带着妹妹玩。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去水库堰塘,堰塘里有水鬼,要吃小孩子的。不要玩火,当心把房子点着啦!”   金盼大声嚷:“晓得啦!妈!”   罗红英说:“看好妹妹!别让她摔跤了!”   金盼叫道:“她那么大了,她不会的啦!”   罗红英戴上草帽,提上水壶,搪瓷水杯,扛上锄头,就去地里了。   她要去玉米地除草。   大人一走,几个孩子就开始上蹿下跳地胡闹。   婆婆死了,三岁的杨鑫,还没有感情和记忆。对于熊碧云,她很快就忘却了。她跟着姐姐玩,持竹竿打核桃,地里摘黄瓜。   门前一棵核桃树,结了稀稀拉拉几个核桃,皮儿还是青的,还没成熟,被金盼几棍子打下来。一只核桃没有两块肉,还有猴娃家的两个女儿,一人掰一块吃了,吃的意犹未尽。又从地里摘了两只黄瓜来啃。   “咔擦”“咔擦”。   青黄瓜又嫩又脆,就是吃着不过瘾。   “我们去买雪糕吧!”   二姐金望说:“我爸爸给我了五毛钱!”   金望和金盼玩的最好,两姐妹手拉手去大队小卖部买雪糕!   杨鑫说:“我也要吃雪糕。”   金盼说:“你这也要,那也要,啥都要!不要要啦!你就在家,我们一会就回来。”   杨鑫穿着米黄色短裤,白色露肩小背心,小小的一只站在墙根上:“那你带回来给我吃哇。”   金盼说:“有多的就给你带。”   大姐金顾在家看电视。爷爷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电视机里正响起主题曲。   “嘿嘿哈嗬~”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无悔啊~”   金顾大叫道:“金金!快来看新白娘子传奇!快来看新白娘子传奇!白素贞要出来啦!”   杨鑫屁股颠颠地跑进屋。金顾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方凳上,伸着脖子,抱着膝盖,高兴地跺脚。黑白电视机屏幕上,一条大蛇一闪而过,变成了白衣飘飘的美女!   杨鑫问道:“这是啥呀?”   金顾说:“这是白蛇传,赵雅芝主演的,可好看了。咱们来一起看,不要跟她们胡闹啦!”   杨鑫不懂,但是迅速地被电视画面吸引住了。   金顾拉了个小板凳放在旁边,带着杨鑫一起看电视。   白蛇传可真好看,她一下子就看进去了。这一集,白素贞喝了雄黄酒,变成一条大白蛇,把许仙给吓死了。白素贞去跟观音菩萨求灵芝草,好救许仙的性命。   金顾说:“白蛇传好看吧?不要跟金盼她们去外面啦,太阳那么大,晒死人了。”   杨鑫说:“她们去买雪糕去了。”   一集白蛇传演完,广告时间,杨鑫想起了雪糕。金顾说:“她们肯定自己吃啦,没有你的。她们是故意不带你去的。”   屋外响起了金盼和金望蹦跳的声音。   杨鑫连忙出去看,她二姐三姐都是两手空空,杨鑫问道:“雪糕呢?”   金盼说:“吃完啦!”   杨鑫不信,奶声奶气问道:“你们买的啥?”   金盼说:“七个小矮人。”   七个小矮人是一种冰棍,一个袋子里装了七只小冰棍,不同颜色,名字就叫做七个小矮人。   金盼把冰棍的包装袋给她:“拿去舔吧!”   杨鑫没吃到雪糕,有点伤心,然而还是拿了包装袋舔起来。包装袋里面残留的有一点甜水儿,她舔的嘴两边都是糖渍,像个奶猫子似的,手上也粘乎乎的。   冰棍真好吃啊。   金盼跳进屋问道:“白娘子开演了不哇?”   金顾按了遥控器:“还是广告,还要一会,等一会嘛。”   那破广告,一播就要半小时,无聊死了!   金望又跑进来叫金盼:“不要看电视啦!电视有啥好看的,咱们去外面玩吧!咱们去队上找刘俊她们玩!”   金盼看那广告老不结束,就又跟金望跑了。   金顾只爱看电视。   白娘子演完,换了个频道,又演《红楼梦》。一群女人在那说啊,笑啊,杨鑫便看不懂了,觉得很没趣,便跑去找金盼她们。   屋外,烈日炎炎。   太阳出来了,烤的地球像个炭火炉子。杨鑫光着脚走路,石子硌的脚底心生疼。   但她习惯了。   到夏天,罗红英给她买了双新凉鞋。便宜鞋子不经穿,没到半个月就穿坏了,用胶粘了好几次,彻底报废。没钱买新的,她就整天光着脚跑。   太阳烤得她小脸通红,身上出的全是汗,头皮发烫。但小杨鑫很倔强,要干什么,就一定要去。她听到屋后山上孩子们在欢笑叫嚷,一定有非常好玩的事!   她边走边叫:“姐姐。”   她奶声奶气叫唤:“姐姐,姐姐。你们在哪里呀。”   山沟里传出金盼的回话:“我们在沟里,你不要来啦,要摔跤啦!”   杨鑫不怕摔跤。   她是个小公牛脾气。为了一根冰棍,一点吃的,一点好玩的乐子,她可以赤着脚翻山越岭。   山坡上有险峻的大石头,地上有野刺,碎石块,她全不畏惧。走一会,遇到小溪,被溪水拦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踩过溪中间的石头,趟过浅水。   清凉的水没过小腿,她喜欢小溪的凉快。   她找到姐姐了。   金盼几个正在小溪沟边,看几个大孩子捉螃蟹呢!   孩子们捧着铝制的旧饭盒,在溪边捉螃蟹。巴掌大的小石头翻开,底下常常藏着小螃蟹,小的,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大一点的有鸡蛋大。   “这个要做啥呀?”   杨鑫好奇道。   一个孩子说:“炸了吃。我妈妈昨天给我炸了一盒,脆脆的可好吃了。”   杨鑫听到“脆脆的可好吃”,她就眼睛发光,要流口水了。   杨鑫兴高采烈,跟着一群孩子看捉螃蟹。   捉了有半个小时,不知道谁带头招呼了一声,孩子们便呼啦啦地跟着跑掉了。   金望说:“他们去刘俊家啦!”   跟着往刘俊家跑。   杨鑫说:“我也要去嘛。”   她啥都要好奇,别人做啥她都要跟着。金盼烦死她了:“你回去啦!你又跑不快,呆会摔跤了还要哭。回去看你的电视啦!”   杨鑫说:“电视不好看。”   但金盼不理她,跟众人一道,脚上踩着风火轮似的跑掉了。   刘俊的妈炸了螃蟹,刘俊正在院子里吃。一群小孩子围着看,口水流的稀里哗啦,刘俊按照亲疏远近,给自己喜欢的小朋友分螃蟹,一人一只,大家可高兴了。   金盼金望共分到一只螃蟹腿儿。   指甲盖大的小螃蟹,不比蚊子腿儿多二两肉,然而欢喜的要命,一人掰一小块。   杨鑫一个人被甩在后面,但她锲而不舍,十几分钟之后,也追到了刘俊家来!   她跑的气喘吁吁,黄毛乱飞,裤子都要掉了,来了一看,螃蟹宴已经接近尾声!   金盼训道:“你有病呀!让你不要来你还来!”   杨鑫说:“你们在吃什么呀?我也想吃。”   金盼说:“人家又不认识你,不给你吃。”   杨鑫睁着大眼睛,站在旁边,看着刘俊跟几个孩子,把最后的一只螃蟹吃掉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失望。   螃蟹宴散了。   孩子们各玩各的了。   金盼和金望也去别的地方玩了。   杨鑫独自失落地往家走。   想吃螃蟹。   她小小的心眼里,很有想法:你们不给我吃,我自己去捉。   我捉到了也不给你们吃。   别看她才三岁,那脑瓜子很灵,行动力也是杠杠的。跑回家,她搭着小矮凳,站上去打开了橱柜门,捧出一只旧饭盒。   她一个人,跑到刚才的溪边去捉螃蟹了。   小螃蟹很好捉,小石头也不重,她学大孩子,一块一块翻开小石块,小螃蟹趴在石头下一动不动。她伸出小手捡起来,装进饭盒。   妈妈说不能玩水,她小心地避开深水。   一上午,杨鑫就在捉螃蟹。   到中午时,她已经捉到了七八只螃蟹。   她抱着饭盒,激动地往家里走,正走到屋后的大路上,遇到了放假归来的杨文修。   杨文修穿着皮鞋,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面带笑容,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杨鑫听到背后有熟悉的说话声,转过头去,正见杨文修和村里人在寒暄。   她好久没见杨文修了,顿时欢喜得不得了:“爷爷!”   她乐颠颠跑上去:“爷爷。”   杨文修刚回来,就见杨鑫一个人在路边。   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脏兮兮,像个灰里钻出来的老鼠似的,衣服裤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脏污,黑乎乎的。她光着脚,胳膊腿儿晒的黑黑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有刺划的,有蚊子咬的,有磕破摔的,新伤叠旧伤,就跟没人要的小叫花似的,看着分外让人心疼。   只有一张圆圆的小脸蛋儿还算清秀。乌黑的大眼睛,小翘鼻子,小嘴巴,机灵劲儿十足。 第16章 灵巧   杨文修对小孩儿,一直还是很疼爱的,拉着手问:“咋一个人在这?手里拿的啥?”   杨鑫打开盒子给他看:“螃蟹,我让妈妈给我炸。”   杨文修说:“别捉螃蟹了,回家爷爷给你拿糖吃。”   杨鑫听到说糖,高兴说:“好哦!”   牵着杨文修的手。   杨鑫是相当欢喜。   爷爷回来了!她喜欢爷爷,爷爷屋里总有好吃的,好玩的。她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抓着杨文修的手回家,撒娇卖乖说:“妈妈下地去咯,让我在家玩。我还没有吃中午饭呢。”   这会已经是下午两点,这孩子竟然还没吃午饭。   罗红英也是干活忙的,娃娃都不顾了。   杨文修打开屋门,放下包箱。家里另外三个孙女都不在,估计到哪去玩去了。   杨文修把吃的拿出来。   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斤奶油夹心饼干。另一个塑料袋,装的是方块薄荷糖。还有透明纸包装的麻花。都是很简单的吃食,但对于杨鑫来说,是绝顶的美味。她馋的小手在胸前的背心上直擦。   杨文修看她脏的厉害,从温水瓶里倒了半瓶水在洗脸盆里,给她洗了脸和手,擦干净,然后给了她两块饼干,一块麻花。   “吃了再来拿。”   杨鑫很乖巧,点点头答应:“我晓得了。”   她拿着饼干和麻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吃。杨文修在屋里,生了炉子煮饭。   熊碧云死了,这屋里,宽敞多了也冷清多了。   熊碧云活着的时候,杨文修总觉得这屋子很小,很局促。   这么个人,老在眼前晃,杨文修抬头也是她,低头也是她。回头也是她,转身也是她,让人心烦气躁。现在彻底没人烦他了。   他煮了白粥。   他从县城回来,带了一点白菜叶子包的豆腐乳。豆腐乳又红又香,外面裹着一层红色的辣油,腌的极入味。他盛了两碗粥,夹了两块豆腐乳放在小碟子里,出去叫杨鑫:“回来吃饭。”   杨鑫看着桌上豆腐乳,味道闻着臭臭的:“这是啥呀?”   杨文修说:“腐乳,下稀饭吃。有点点咸,要少吃一点。”   杨鑫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她吃不惯,摇头说:“不好吃,我不吃。”   杨文修说:“没有别的菜。要不我给你放勺糖,还是放勺盐?你要吃糖还是要吃盐?”   “要吃盐。”   杨文修端过她小碗,给她放了一点盐,小半勺猪油,拌了拌。   “香。”   杨文修闻了闻,说:“端去吃吧。”   杨鑫吃饱了肚子,便到院子里玩去了。杨文修洗了碗,走到门外去,就看她脏兮兮的,孤零零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玩螃蟹。   儿子媳妇依然没回家。   其他孙女也不见,还是只有杨鑫一个。   烈日炎炎,太阳晒的人睁不开眼睛。   树上知了一声声叫着。   杨鑫小小的背影,看着有些孤单可怜。   杨文修想到了熊碧云。   杨鑫一直是熊碧云在带。熊碧云死了,她就成这样了。整天脏兮兮,光着脚到处跑,身上弄的全是伤疤。春狗在外面挣钱,罗红英一个人忙地里,根本没空管她。她就像条流浪狗似的被放养着。   今天是杨文修退休第一天。   他不想再教书了。   他今年四十九岁,还差一年才到五十。因为有心脏疾病,所以获得了单位允许,得以提前退休。他今天回家,把学校的东西,衣服、杯子什么的,都带了回来。   从今往后,不会再回校了。   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他特意去了县城,买了些零食吃的。他高兴,同时也感慨:他老了,而今退了休,今后的日子,就是等死了。   心中莫名有些空虚。   “鑫鑫。”   “干啥?”   杨鑫听到爷爷叫她,转过头来。   杨文修说:“不要玩螃蟹了,爷爷来教你认字好不好?”   杨鑫好奇道:“认什么字呀?”   她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闻言立刻丢下螃蟹,高兴地跑上来。   杨文修说:“你去灶下灰里,找一块炭来。”   杨鑫觉得很有趣:“好!”   她去找了一块炭,给杨文修。   院子里铺着白石板,杨文修在石板上写了一个“大”字。   “这个念大。”   “像这样写,一横,一撇,一捺。”   杨鑫专注地看着。杨文修把炭块给她:“学着写一个。”   杨文修是个小学老师,一直以来都是在教小朋友读书写字,所以知道怎么引导小孩。   杨鑫对这个很有兴趣。   大。   一横,一撇,一捺。   她模仿着杨文修的笔画,写了个大字。   写的还挺像。   大,小,多,少。   上,下,左,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孩子入门学的简单字,杨文修教给她。   同时告诉她什么叫反义词:“大对小,多对少,上下对左右。天对地,高对低,前后对左右。”   杨鑫发现乐趣了!   她缠着杨文修:“爷爷,我会写上下大小了,你再教我别的字。”   杨文修十分高兴。   他本来只是随便教教,没想到这孩子这样积极。他认真端了个小板凳来坐着,又多捡了几块木炭来,要给小孙女上课。   他教她认了二十个字,杨鑫很快全都学会了。   杨文修又教她数学,教她数字和加减法。   这小孩当真太聪明了,她很快记住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只要是十以内的数字相加减,不用扳手指,她就能算出答案。   只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停不下来,还要杨文修教:“爷爷,你再教我认几个字。”   杨文修说:“好了,好了,一次教太多了你记不住,等明天再教。你把今天教的记住就可以了。”   杨鑫说:“我记住了,你再教我几个嘛。”   杨文修说:“咱们不写字了,我教你背一首诗吧。”   杨鑫说:“啥是诗呀?”   杨文修给她解释她也听不懂:“今天教你背《静夜思》。”   “《静夜思》是啥?”   “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杨文修教了她三遍,杨鑫就会背了。   她不晓得李白是谁,但她会跟着念。   杨文修带她玩了一会,给她讲了一会故事。到黄昏时,再考她下午教的生字、算术,还有古诗,她全没忘,记的一点都不错。   这小孙女,真是太让杨文修惊喜了。   家中三个孙女,杨文修都尝试过教她们读书写字。   老大金顾,太笨了,几个字学了半天都学不会,实在是笨的无药可救。金盼金望聪明一点,但缺乏专注,也不是读书的料,教她认字,她东张西望,不晓得在想什么,过一阵就忘,也是怎么教都不行。   杨文修是做教师的,他知道,聪明的孩子,都有共性,首先就是有强烈的好奇心,探索心和求知欲。而且反应灵敏,老师一说就会,模仿力极强,还能举一反三。并且还要专注,不是三分钟热度。有的孩子最开始学习,表现的很有兴趣,但很快就觉得无聊厌倦,也是不成器的。   杨鑫这孩子非常聪明。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杨文修职业教师的敏感,他已经能感觉到,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上一个让他这样喜欢的孩子,还是他死去的大孙子。   名字也叫杨鑫。   跟这个小孙女一样聪明,一样可爱懂事,他视如珍宝,可惜,死了。   他一直希望罗红英能再生一个儿子,来填补他失去大孙子的伤痛,但罗红英坚决要养这个女儿。没想到,这个小孙女却是一块难得精致的璞玉。   晚上,罗红英回来了。   杨鑫告别爷爷,去找妈妈。   她抱着饭盒:“妈妈,我今天捉了好多螃蟹,你给我炸了嘛。我想吃炸螃蟹。”   罗红英在灶前煮饭,锅里正烧着热水。杨鑫兴高采烈地把一盒子螃蟹递给她。   “我要吃炸螃蟹。”   罗红英没心思搭理她,板着脸训斥道:“拿走!炸啥螃蟹。小破螃蟹,没二两肉,还浪费我的油。你以为油不花钱?”   杨鑫站在灶前不肯走,非要缠着罗红英炸螃蟹。   罗红英驱赶道:“拿走,我没空给你弄。”   杨鑫委屈巴巴的。   罗红英说:“谁让你把饭盒拿去捉螃蟹的?饭盒是吃饭的,被你弄的全是腥。”   她突然来了火:“让你不要去水边玩不要去水边玩,淹死了,没人来打捞你。你非不听。我一天到晚下地累的要死,你们还要给我找事儿。”   杨鑫不知道妈妈的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有点害怕,被训斥的不敢回话。罗红英放下火钳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饭盒,走到厨房外,将一盒子小螃蟹全倒进了臭水沟:“你在家找不到玩的了是吧?你再去找点花样来。你看你把饭盒弄这么脏,以后还能用来装饭吗?上个月刚买的饭盒,新的,花了五块钱,被你摔的坑坑洼洼的。成天啥事儿不干,就知道糟蹋东西。”   杨鑫站在厨房外面的菜地里,低着头不敢回屋。   罗红英一直在骂骂咧咧。   饭煮好了,罗红英出来叫她:“还不回来吃饭?站在外面干啥?还要我来哄你?” 第17章 祖孙   罗红英从早到晚,不是在忙,就是在发脾气。   杨文修也知道儿媳不容易。他跟罗红英说:“你要去下地就去吧,杨鑫我帮你带,我现在退了休也没事做。”   正好,杨鑫还小,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罗红英还是有些不放心。杨文修既然愿意,罗红英便把她交给杨文修带了。   村民是有记忆的。   凡村里,三代以内的往事,老一辈的人,尚能如数家珍。几十年之内的事情,更是人人耳熟能详。   杨文修年轻时做下的大孽,使他在村里,没人待见。大家表面上尊称他杨老师,私底下,极少跟他往来。熊碧云死了以后,杨家在村子里,更是臭了名声。   家庭内部,春狗猴娃的兄弟关系非常不和。兄弟两家,跟杨文修的父子关系也不和。   这是极糟糕的情况了。   但小孩子,是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是非善恶,恩怨情仇的。杨鑫三岁,非常黏杨文修。   原来黏熊碧云。熊碧云死了,她就黏杨文修。   孩子的心思非常单纯。   杨文修有钱,给她买糖。杨文修哄她疼她,教她读书识字。春狗懒惰不管家事,罗红英小肚鸡肠脾气急躁,杨鑫是缺少父母爱的孩子,杨文修的疼爱让她感到幸福。   杨文修闲在家,每天教她写字,教她算术,学习的时光很充实。   她非常聪明,学的非常快,很快就学会了背加法口诀。她迅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   真是太聪明了。   杨文修说:“你爸爸七岁的时候上二年级,还不会背加法口诀。他不肯学。贪玩没出息,所以长大了只能卖苦力,耕田种地。”   杨鑫高兴地说:“我很聪明,我长大以后不会种地,不会卖苦力的。”   杨文修说:“对,我们鑫鑫以后长大了要读书,要念大学。要考清华和北大。”   杨鑫坐在爷爷膝盖上:“爷爷,清华北大是啥呀?”   “清华北大就是大学。读了大学才有出息,才能成材。你奶奶不读书,所以一辈子受苦。你爸妈没读书,所以一辈子也要受苦。你不要学他们,你要好好念书。”   他教育杨鑫:“越是女孩子,越要好强,越要好好的念书。只想着嫁个好男人,自己却没本事,就算嫁了人,也会被男方看不起。咱们得自己有出息。路是自己一步步走的,饭是自己一口口挣的。只有自己努力,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杨鑫说:“我肯定会的。等我进了学校,我就是第一名。”   杨文修笑的合不拢嘴说:“第一名好,第一名好,第一名有出息,你要是第一名,爷爷给你交学费。”   杨文修给她讲故事。   讲狼来了,讲熊外婆,讲抗日英雄王二小。杨文修不愧是教书的,很快讲故事,把杨鑫听的是全神贯注。   他一边讲,一边给她唱歌,唱的是那首《王二小放牛郎》。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他嗓音很柔和,歌声飘飘荡荡,真好听啊,杨鑫跟着他学唱。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她后来,听不懂歌词了,只是跟着杨文修哼哼。   这首歌曲子很慢,有点难。   唱完,杨鑫摇晃他胳膊:“爷爷,我要听张老三!”   她双手合了拍子,摇头晃脑,跟着歌调打起节拍:“张老三,我问你。你给我唱。”   杨文修说:“这首歌叫《黄河对唱》。”   杨鑫不懂,说:“我不要听黄河对唱,我就要听张老三嘛!你给我唱张老三。”   杨文修笑着给她唱。   这也是一首抗战的歌,节奏明快朗朗上口。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他起了个头,杨鑫就奶声奶气接着唱:“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杨文修接道:“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杨鑫唱:“为什么,到这里,河边流浪受孤凄。”   杨文修唱:“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我不会唱了。”杨鑫说。   她理解力有限,听不懂后面的词了。   杨文修双手笑打着拍子,独自把这首歌唱完。杨鑫在他怀里,和他一起快乐地拍着手,小脑袋偏来偏去。   她特别喜欢听人唱歌。   杨文修唱一首歌,她要问:“这里面有啥故事?”催杨文修讲故事。杨文修讲个故事,她要问:“这个故事的歌儿呢?”   故事和歌儿结合起来,便是她的好奇心所在。   除了故事、儿歌,杨文修也常常提起熊碧云。   “我不是嫌她丑,也不是嫌她没文化,我是看不起她懦弱无能。”   杨文修惆怅说。   “人可以穷命但不能穷志,再穷再苦,也不能软弱。”   秋天的傍晚,他背着杨鑫,走在通往乡镇的黄土路上。山路很崎岖,他身体不太好了,一步一喘,只能放慢着脚步。   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祖孙俩蹒跚的背影。   ??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白天去上学,晚上回了家,还要去坡上捡柴、打猪草、喂猪、做饭。有一次因为有道题一直做不出来,算到天黑忘了时间,我妈,就是你老祖祖,下地回来,看到猪还没喂,一巴掌就打过来,脸都给我打肿了,书给我扔到水沟里去。我呢,哭一场,还不是老老实实去喂猪,自己把书捞起来,晚上点着灯一页页粘上。家里穷的饭都吃不起,父母整天务农,累死累活,哪个管你读什么书?全靠自己发奋自觉。”   他本就是个教书的,有那给人上课的瘾头,见着小孩子就要谆谆教诲。孩子越懂事,他的话越多,就越是语重心长。   ???“我那时冬天去念书,光着脚,没有鞋子,身上穿着件破麻布褂子,连袖子都没有。大冬天,零下几度,就这样去念书。当时教我的数学老师,看我读书认真,穿的又可怜,给了我一件他的旧白衬衣,给了我一双胶鞋。那以后我就每天穿着他的白衬衣上学。就靠这一件衣服一双胶鞋,读完了小学。可惜家里还是穷,上完初中就回家没上了。可就是这样子,我也比你爸爸强多了。我回了家,在村里还算是有文化的,大队让我去做会计,给我算工资。那几年日子苦,大·饥·荒,又是文·革,我帮村干部刷大字,跟篾匠学编筐,跟人家去山里砸石头。过年的时候,我帮人家写对联,去五队学杀猪,学厨子,婚丧嫁娶帮人家做厨。就靠我一个人,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没偷没抢,全靠自己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你婆婆呢,哎,别说她了,她连饭都煮不好。她煮饭难吃,教都教不会,我从来不吃她煮的饭。”   ???人上了年纪了,就爱喋喋不休。把自己年轻时那点事,反反复复说,旁人听腻了,不免翻白眼,背地里嗤笑。但小孩子却是对什么都好奇的。   杨鑫在生病。   她昨天发烧,吃了药,还没退,杨文修看她病的有点重,所以专门背她去乡上卫生所,想让医生给她打针。   她闭着眼睛,趴在杨文修背上,脸蛋因为持续的高热而通红。   她听见杨文修说话,只是病的很厉害,没力气答,只是专心听着。   杨文修知道她在听,说:“所以,人要立志气,有志气才能成事,不要学人家浑浑噩噩。千万不要学你爸爸和你二爸,家里送得起学,不肯好好读书,你看看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刨也刨不出钱来,还要问我伸手要钱。我有几个钱能给他们?”   “爷爷就只有你一个孙子,你要争气。”   杨文修喘气道:“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爷爷这把年纪,能享你的啥福呢?等你长大了,爷爷坟头上的草都一米高了。”   ?   杨鑫听了一会,病恹恹地问:“爷爷,浑浑噩噩是什么意思呀?”   杨文修说:“浑浑噩噩是个成语,就是不努力不上进的意思,成天只知道玩,就跟你爸爸那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只能受穷。”   “爷爷,这个字怎么写的呀?”   “浑字三点水,一个军人的军,噩字是,算了,噩这个字不好写,等回家了爷爷再教你写。”   杨文修累的有点受不住了。   “爷爷,我已经会写浑浑噩噩的浑了。是这样子写的。”   杨鑫伸了小手,缓缓在杨文修背上划了几笔:“三点水,右边一个军人的军。”   “爷爷我写的对不对?”   孩子细细的小手指头戳在背上,戳的杨文修心里暖暖的:“鑫鑫聪明,一教就会写了。”   ? 杨鑫累了,重新趴在他肩上。   杨文修说:“你婆婆一辈子可怜,受苦,但是她人不坏,就是懦弱。你不要学她。”   “你也不要学你爸爸。你爸爸就是个败家子。”   “你妈,她比你爸、比你婆婆强一些。肯吃苦,也要强,就是扣扣索索的小气,连片菜叶子都要计较,你也不要学她。你要学爷爷。”   他说:“爷爷有毛病,但再穷也不坑蒙拐骗,再穷也不去偷鸡摸狗。夫妻感情再不好,也不会去外面拈花惹草,做丧皮丢脸的事。你奶奶是没有原则的人。”   ?   山村的土路太长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走到一半,杨文修累的脚软。杨鑫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 第18章 打针   爷爷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杨鑫知道他很累。   她长大了。   爸爸回家来一抱她,说:“嗬!这么重了!”   妈妈也说:“是重了,她都三岁多了呢。”   爸爸说:“再过几年,我就抱不动了。”   “再过两年就要上学啦。”   爷爷的喘气声,让她恍恍惚惚想起了熊碧云临终那天夜里的叹息。   呼哧呼哧。   疲惫又辛苦,像是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杨鑫抱着他脖子,小声地说:“爷爷……你累了,你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吧。我自己可以走。”   杨文修喘着气:“你还在生病呢,爷爷背着你,不怕,爷爷是大人,爷爷不累。”   杨鑫说:“爸爸说我重了。爷爷有心脏病,不能受累,爷爷让我自己下来走吧。”   杨文修的确也累的不行了。   他的心脏病经不住累,便将杨鑫放了下来。   杨鑫站定了,拉着他的手:“爷爷咱们一起走。”   杨文修说:“走一会爷爷再背。”   杨鑫说:“好。”   她脸绯红,头晕乎乎的,两条腿发软,然而牵着杨文修的手,跟着爷爷的步伐,一点儿也不娇气。   杨文修拉着这个三岁的小孙子,老手牵着小手,继续走路。   他人老了,走不动,杨鑫太小了,也走不动。   祖孙俩慢慢地挪。   这乡间的小土路啊,贫穷的日复一日,他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了,然而此时拉着杨鑫,又有了种别样的希冀。   他感到非常的感动和欣慰。   他这辈子不太幸福,养了三个孩子,两个不成器,一个秀英,被他耽误了。幸亏到老了还有一个小孙子。这小孙子比熊碧云,比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好。   他想起了死去的大孙子。   杨鑫走了一段,又被杨文修背到了背上。   杨文修叹气说:“以前你哥哥,也跟你一样聪明。我教他读书认字,他一教就会。我背他去看病,他也说,爷爷累了,爷爷背不动,要自己走。你哥哥可惜啊。”   杨鑫知道,她上头有个哥哥,曾经最得爸妈和爷爷宠爱。   “哥哥是咋死的呀?”   杨文修说:“发高烧。我当时在学校,没回家。半夜发烧,你爸妈一直拖到天亮了才去找医生,结果孩子就死了。咱们杨家唯一的儿子,最懂事最聪明的孩子,全是因为你爸妈,他们不好好照顾,好好的孩子丢了命。都长到八岁了。”   “所以爷爷要带你去看病。不管生的大病小病,严不严重,咱们都要去看医生。”   杨鑫迷迷糊糊听着,趴在杨文修背上睡着了。   杨文修背着杨鑫到镇上,来到卫生所。   他抱着杨鑫,坐在门诊椅子上,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这孩子发烧了,你看看是要吃药还是打针?实在不行就打针吧,打针见效快。吃药半天见不着效果。”   杨鑫一听打针,嘴就咧开了:“我不要打针,我要吃药。”   杨文修拍着她小脑袋哄:“咱们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打针就打针,医生说吃药就吃药。”   杨鑫眼泪汪汪:“我不打针。”   她求杨文修:“爷爷,我不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说:“我先量量体温。”   杨文修说:“家里有温度计,出门前已经量过了,三十七度五。”   医生说:“这不算高烧啊?”   杨文修说:“摸着额头烫,还是看看吧。我怕家里温度计不准。”   医生拿来温度计。   杨鑫一看那玩意尖尖的,以为是针头呢,哭的转身趴在杨文修肩上:“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笑说:“这不是针,这是体温计。我先给你量量体温。小朋友,把胳膊抬起来。”   杨鑫抬起小胳膊。   医生把体温计放在她腋下,说:“夹住。”   杨文修按着她胳膊,说:“好,夹住了,夹一会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里,杨文修便开始哄杨鑫:“待会打个针,爷爷给你买饼干,给你买雪糕吃。”   杨鑫哭兮兮的,埋在他怀里,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打针。”   杨文修哄说:“乖,只打这一次,打完就不打了。打针疼一下就好了,吃药的话要吃好几天。你发烧了,一直烧着多难受。咱们打完针,晚上烧就能退了。”   杨鑫说:“不嘛。”   杨文修说:“你要吃啥,爷爷待会给你买啥。”   杨鑫听到这句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我要吃干脆面。”   她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要吃冰棍。”   杨文修说:“行,都给你买。”   十分钟后,医生取出体温计:“三十八度,有点高,打针吧。”   杨文修笑说:“好,就打针。”   “打哪儿?”杨文修问。   医生说:“打手臂。”   杨文修将杨鑫袖子挽起来,露出上胳膊。   杨鑫看到医生持着注射器来,熟练地敲碎针剂瓶,吸入药水。那针头尖尖的,一股透明的药水射出来。她看到就胆战心惊了,哭的钻进杨文修怀里。   杨文修抱着她头,挡着脸不让她看,安慰说:“不疼不疼,一下子就过去了。”   医生笑说:“别怕,不疼的,就像蚂蚁咬一下。”   针终于打完了。   杨鑫委委屈屈的,精神萎靡。杨文修给了钱,谢了医生,拉着她出了卫生所。   走在镇上,经过原供销社的大商店门口,杨文修低头问道:“要不要买冰棍?”   杨鑫没了胃口,摇摇头:“我不想吃了。”   杨文修说:“发烧了,也不能吃这些东西,咱们下次再买吧。”   杨鑫点点头。   杨文修于是蹲下,让她爬到自己背上:“那就直接回家吧,不逛了。”   杨鑫很喜欢逛街的,逛商店,买吃的,买衣服,买玩具,她都喜欢。什么都不买,就是到处看,她也喜欢。但是今天生了病,没力气。   她爬上了杨文修的背。   这针药打了,人会犯困。回家的路上,杨鑫就一直在睡觉。杨文修把她背回家里,给她放到床上,杨鑫小脸红通通的,勉强睁开眼睛,说:“爷爷,我好困。”   杨文修说:“困就睡一会。”   杨文修给她脱了鞋子和衣服,抱着放到枕头上,给她盖上被。   杨鑫昏昏沉沉的,两个眼皮子直打架:“那晚饭咋办啊?”   她是个馋嘴猫,还惦记着晚饭,怕睡着了,错过了吃饭。   杨文修说:“吃晚饭我叫你。”   杨鑫才放心了,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晚上,杨文修煮了她最爱吃的酸辣面疙瘩,端到床边去,唤她吃饭。   杨鑫听到叫吃饭,虽然已经病的气息奄奄,然而还是坐了起来。她小脸儿惨白,精神非常差,病情看着比白天还要重。   杨文修喂她吃了一勺面疙瘩,杨鑫奶声说:“苦的……”   杨文修说:“不苦,哪里苦,面疙瘩很香的。”   杨鑫说:“苦的,我不想吃。”   杨文修估摸她是生了病,舌头尝不出味儿,也就放下了碗。她现在这样子吃不下东西。   “那就喝了药,好好睡觉吧。睡一晚上出个汗,明天病就好了。”   杨鑫乖乖吃药,说:“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饭。”   真是个贪吃鬼,到啥时候了都不忘了吃。   杨文修说:“好,你睡觉,明天早上给你煮豆浆饭。”   杨文修给她捂紧了被。   熊碧云的床,已经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了。杨鑫睡在爷爷床上,和杨文修一起睡。   她迷迷糊糊,一直说梦话。   她病的很重,杨文修哪敢睡,灯都没关,只是躺在床上,将她护在怀。   她发烧,热的厉害,一直在反复地踢被子,杨文修怕她踢了被子,受了凉病情更加重,一直反复给她盖被。又怕她烧坏了,只用被子搭着小肚,把头和脚露在外面。   杨文修睁着眼睛,守她到半夜。   他不时摸摸杨鑫的额头,试她退烧了没有。   夜里两点多,杨文修摸到她仍然没退烧,额头上温度反而更高。   他放下不下,找来温度计,夹在她胳肢窝下。过了一会,拔.出来一甩,看温度:三十八度五。   这已经是高烧了。   下午退到了三十七度五,半夜又涨了。   杨文修下床,穿了衣,出门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提着药箱来,给杨鑫量了量体温,说:“高烧容易反复,还是再打一针吧。”   杨文修说:“那就给她打针。”   估计下午扎的手臂,没见效,还是得扎屁股。   杨鑫下午打了一针,已经哭的不行了,这会又要打。她醒了,哭的嗷嗷不肯干,杨文修给她脱了裤子,露出屁股蛋,紧紧给她按着,哄说:“乖乖地打一针,打一针就好了。动来动去,呆会医生扎歪了,针头扎断了就坏了。听爷爷的话。”   医生迅速给她扎了针,拔出了注射器,棉花止血。杨鑫哭的不行,杨文修将裤子给她拉上来穿好,哄说:“好了好了,打完了打完了。”   医生说:“盖上被子睡一觉吧,明天早起就退烧了。”   杨文修道了谢,送走医生。   杨文修还不放心,又倒了一些白酒出来,给杨鑫脱了衣服,用棉花蘸着酒在她身上擦了一遍。等酒挥发了,再给她盖上被子。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摸,发现她的烧终于退下去了。   杨文修这才安下心睡觉。 第19章 赶集   第二天醒来,杨鑫感觉身体好多了。   杨文修到床边来问:“给你煮了豆浆饭。你要下床吃,还是给你端到床上来?”   杨鑫懵懵懂懂说:“为啥要煮豆浆饭呀?”   敢情她不记得自己昨天迷迷糊糊说的话了。   杨文修说:“专给你煮的。”   杨文修说:“下床吃吧。累不累?能下床了吗?汤汤水水的,端到床上来麻烦,还是下床来吃吧。”   杨鑫已经感到很饥饿了:“好。”   昨天晚上没吃。   杨文修说:“那就穿衣服。”   杨鑫身上还有点疼。打了针,胳膊还酸,屁股也疼。杨文修坐在枕头边儿上,一件一件给她穿衣服。她又恢复了健康活泼,杨文修很高兴。   “今天逢集,要不要跟爷爷去赶集?”   杨鑫说:“要。”   她可真顽强,昨天还发着高烧,今天就要去赶集了。   杨文修说:“那一会吃了饭,咱们洗个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干干净净地出门。”   杨鑫说:“好。”   杨文修带她吃了早饭,洗刷了锅碗。罗红英早就出门干活了,杨文修端了一盅水来,牙膏挤到牙刷上,让她学刷牙。   小孩子脸嫩,皮肤容易裂,洗完了脸,杨鑫坐在凳子上,杨文修给她脸上抹了一点郁美净儿童霜。这个脸油很好用,大人也能用,杨文修也抹,搽了脸再搽手。   杨鑫穿上她最喜欢的衣服。胸前有个黄色兔子头的白绒衣,红色的裤子和小皮鞋。   杨文修今天,要带四个孙女去赶集!   大人要下地,杨文修闲着,孩子们喜欢热闹,逢集便要跟爷爷赶集。杨文修身上已经带好了零钱,准备上了街给孩子们买零食。   换好了衣服,穿好鞋,杨文修便带着四个孩子出发了!   老大金顾不需要人照顾,自己跟在爷爷身边走路。金盼金望,一边一个牵着杨文修的手,杨鑫最小,杨文修将她提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一老四小,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杨鑫分外开心。   她骑在杨文修脖子上,两只手扯着爷爷的耳朵,摇头晃脑:“赶集咯!赶集咯!”   杨文修放开老二老三,双手扶着她腿:“莫乱动,呆会摔着咯。”   骑一会,杨文修累了,放她下来自己走。   走不久,杨鑫腿疼了,杨文修又把她抱起来。   一路遇到行人,都是住在这片山上的人,都是去赶集。大家见到杨文修带了四个孙女,都非常吃惊。尤其是对小孙女,一路抱着哄着,祖孙俩亲热的要命。   众人都感慨。   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那样凶狠,没想到老了,被个小丫头收服了。杨家那小孙女,刚生下来时,听说杨文修脸难看的不行,一直说着要送人,没想到这会还疼上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众人打招呼,开玩笑:“杨老师,赶集去啊。”   杨文修笑着点头:“赶集去啊。”   杨文修在整个石坝乡,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一路上不断碰到人,不断打招呼。杨鑫抱着杨文修的脖子,人一见到她就笑,问杨文修:“这是你孙女呀?”   杨文修笑说:“最小的。”   外人笑:“老幺啊,当爷爷的都疼老幺。”   又看杨文修一路抱着,说:“这孩子这么娇气啊,还要人抱。这么远,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吧。”   杨文修说:“不怕的,我抱一会她走一会。”   杨文修说:“这娃娃懂事,她不娇气的。我抱累了,她会自己下来。”   外人笑说:“这么乖呀。”   杨文修说:“就是乖。这么小就晓得懂事疼人了,还聪明,她会认字会做加减法。”   外人笑:“那你捡到宝了。”   杨文修逢人就夸,夸这小孙女有多懂事,多聪明。   杨鑫抱着他脖子,被爷爷疼着宠着的她感觉很安全,很依赖。   她是爷爷的小公主,其他三个姐姐则无人问津,只管低头走路,没人能跟她争宠。   一路被夸,一路就到镇上了。   石坝乡每两天逢一次集,每个月的三六九号,全乡的人便从四面八方地赶来,汇集到这个江边的小镇。   小镇非常小,从头走到尾,也不过十分钟,沿主街铺开的两旁商铺,贩售着日用品,各种杂七杂八的商品。小摊贩们则聚集在街道上,有卖菜的,卖肉的,有人支起了小摊卖玩具,竹蜻蜓纸风筝,泡泡糖零食。书本文具,花椒香料,一个摊接着一个摊,无所不售。   杨鑫眼花缭乱。   开的最多的,还是小饭馆。   左边一个包子铺,大蒸笼装着白乎乎,热腾腾的肉包子,就摆在饭馆的门口,吸引路人。亮亮的红油从包子嘴里流出来,十分馋人。   杨鑫盯着包子出神,杨文修便住了脚:“要吃包子不?”   杨鑫说:“要。”   杨文修很店老板说:“给我拿四个包子。不要最上面的,给我拿下面笼屉里的最热的。”   老板将四个包子,分别装了四个透明小塑料袋。一个孩子一只。   包子非常烫。   馅儿非常香,蒜苗、豆腐,还有猪肉粒,用郫县豆瓣炒出红油。这边出产豆腐,本地的黄豆和山泉,做出来的豆腐又嫩又韧,切成小块炒也不散。   杨鑫吃了一口,将包子递到杨文修嘴边:“爷爷也吃。”   杨文修咬了一口:“好吃,你多吃一点。”   吃完包子,又遇到饼子摊。   小贩在摊葱油饼。   葱油饼真香啊,老远就闻到了聪香。   杨鑫又想吃葱油饼了。   旁边店子里,还在售卖椒盐饼,红糖饼,香气扑鼻。杨鑫这也想吃,那也想吃。   杨文修说:“不吃了,吃多了撑着了。等一会饿了再吃。”   杨鑫说:“好。”   还恋恋不舍葱油饼。   小饭馆售卖凉面。只见店老板正在蒸凉面,大堂里支着蒸锅,忙碌的店老板将一勺白而浓稠的米浆浇进一只外圆底平的蒸盘里。蒸盘里铺着雪白的细纱布。浇了米浆的蒸盘放进蒸锅,不到十分钟开盖,揭出一张雪白米皮。   米皮刷一层熟清油,放凉,切成厘米宽的条子,浇上蒜水,酱油、醋,花椒粉,葱花,炒熟的花生碎,淋上一勺炸好的、红通通的辣椒油,一碗凉面就做成了。热辣辣的红油凉面,看的人口水直流。   杨文修说:“咱们一会吃馄饨吧,不吃凉面,凉面不好吃。抄手有馅儿,里面有肉。”   杨鑫说:“我想吃凉面。”   馄饨,饺子,拉面,油茶……冒儿头米饭,都是便宜的小吃食。镇上少有中餐馆少有炒菜,因为贵,一般人不去吃。   开的最热闹的店,是为茶馆。   茶馆,即是赌馆。川人好赌,一家小小的茶铺里,放了十几张八仙桌,里头已经坐满了人。长牌、麻将,这穷乡僻壤,忙人多,闲人也多。全是些大老爷们坐在里头。老板们提着茶壶一桌桌地添茶倒水。   “杨老师,来赶集啊,进来坐一会吧。”   里面见到熟客打招呼。   杨文修说:“一会儿来,一会来。”   买了两斤肉,一斤莴笋,逛到中午累了,杨文修便带孩子们吃午饭。一人一碗蒸凉面。   吃饱了,杨文修给四个孩子,一人一块钱,让她们自己去玩。他要去茶馆消闲了。   几个孙女拿了钱,开心地跑去买零食了。杨鑫不肯离开爷爷,跟着杨文修去茶馆。   她坐在杨文修腿上看打牌。   年轻人喜欢打麻将,更潮流的人玩扑克,老头子们打长牌。长牌也是一种纸牌,川地流行,是长形的,上面画着简笔古典人物画。有梁山英雄,有金陵十二钗。   杨鑫不懂打牌,只是觉得牌上面的小人画挺好看。   她拿了一张牌问杨文修:“这画的是啥?”   杨文修说:“林黛玉,金陵十二钗。”   杨鑫知道林黛玉,又拿起一张:“这个呢?”   杨文修打牌的间隙,低头给她瞟一眼说:“这个是花袭人。”   一个美人,戴着昭君套,手里抱着琵琶。   杨文修说:“这是王昭君。”   “王昭君是啥?”   杨文修敷衍她:“四大美人,昭君出塞。”   “花袭人呢?”   杨文修注意力在牌桌上,随随便便回答道:“就是贾宝玉的丫鬟。”   杨鑫心想:画四大美人就算了,画金陵十二钗也行,画个丫鬟干啥?   杨文修翘着二郎腿,点了根烟:“她也是金陵十二钗,在副册。林黛玉是正册。”   杨鑫不懂啥正册副册:反正是个丫鬟嘛。   杨鑫话太多了。   杨文修又没空陪她玩。她翻了一会牌,坐在凳子上,开始无聊了。   “爷爷,我们回家吧。”   杨文修给她一块钱,哄说:“乖,爷爷要玩一会,自己去买糖吃。”   杨鑫拿了钱跑了。   她不晓得吃啥。她觉得很无聊,想回家。   她买了个冰棍吃。   冰棍吃完,她又回到茶馆,站在桌子前:“爷爷,咱们回家吧。”   杨文修说:“哎,这才刚出来呢,别急,咱们下午再回家。”   杨鑫只好等。   没过多久,她又去买了一包干脆面来吃。   一块钱花完,她彻底呆不住了,缠着杨文修:“爷爷,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去了。”   杨文修上了牌桌,就要坐一天。不管杨鑫怎么闹,怎么求,爷爷不肯下桌回家。   “好,好,一会就走。”   说一会,就是一个小时。杨鑫气的眼泪都出来,杨文修说:“再等等,再等等,再过一会。”   杨鑫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她抱着杨文修的腿哭:“爷爷,咱们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   杨文修无奈道:“哎,让你不要跟来你要跟来,跟来了又要回家,回家有啥玩的啊?”   杨鑫说:“这里不好玩,我想要回家。”   杨文修哄说:“再等一会,等太阳落山了。”   太阳总不落山。   下午了,茶馆中的闲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就杨文修这桌,还在打。杨鑫已经哭的眼泪都干了,衣服上也滚了灰,小脸上脏兮兮。   她非常伤心。   讨厌爷爷。   她肚子饿了,又枯燥,一个人走出茶馆,又去街上,想看卖吃的。   身上也没钱了。   杨文修每次赶集会给两块钱,一块吃饭,一块买糖,多了不给。   她也要不来。   经过乡镇府门外,街道口,她见地上有一颗水果糖,糖纸还没拆。   她犹豫了一下,捡起水果糖,揣在自己小兜里。 第20章 炒白果   太阳落山,杨文修这一桌牌,终于散场了。   杨鑫很不高兴。   她生气了,皱着小脸,不理人。   杨文修说:“让你不要跟着我,你非要跟,跟了又要哭。下午让你跟姐姐们一起回去,你不回,非要留下。留下又哭个没完。”   杨鑫哭着说:“我想回家。”   杨文修说:“下午让你跟她们回你不回?”   杨鑫说:“我不要跟她们回,我要跟你一起回。”   杨文修说:“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每次打牌,杨鑫哭闹,杨文修就说不带她出来了。然而事实每次,杨鑫都要跟着他出来,一次都不能少。   杨文修拉着她小手,发现她手里攥着一颗糖果。   杨文修问道:“糖果哪来的?谁给你的?”   杨鑫小小声说:“街上捡的。”   杨文修有点不高兴了。   他将杨鑫手里糖果拿走,扔回地上去。   他责备道:“谁教你在地上捡吃的的?”   杨鑫说:“不脏的,是干净的,没有老鼠药。”   杨文修说:“不脏也不能捡。”   他拉着她小手训斥:“你是人,又不是狗,狗才在地上捡食吃。人只有乞丐才在地上捡食吃。你是乞丐不?”   杨鑫被训的不做声。   杨文修说:“就算肚子再饿,也不能捡地上的糖吃。你要吃糖,找我,我给你拿钱,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了吗?”   他训起人来很严厉,杨鑫低着头可怜巴巴说:“我知道了。”   杨文修训了她一阵,带她到杂货铺里,买了一些饼干和硬糖。   杨鑫一路不说话。   到肉摊拿了肉,走在街上,杨文修看到有个小摊,卖小树苗的,还没有收摊。   杨文修上去问:“你这还有啥树?”   摊贩招呼说:“都是果苗。这边是核桃树,还有柿子树、石榴树。都是好苗子,一栽就活,良种的果树,买点回去栽吧。过个五六年就能结果子了。”   杨文修有点高兴。   每种树各选了几株,祖孙俩手拉手回家了。   回家路上,说起种树,杨文修心情大好,杨鑫也跟着高兴起来:“那啥时候才能吃果子呀?”   杨文修说:“快得很,等你长大,树就结果子了。”   回到家,天色还早,金黄色的夕阳洒在院子里。   儿子媳妇还没回家。   杨文修说:“咱们来栽树吧!”   栽树咯!   杨鑫又欢快起来。   杨文修拿了锄头来挖坑,又提了大水桶。   院子里已经栽了香椿树,桃树,苹果树,樱桃树,橘子树。杨鑫特别喜欢这些树,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便有果子吃。   杨文修扛着锄头挖坑。   她像只小麻雀似的,在土坑边跳来跳去:“爷爷,院子里这些树,是啥时候栽的呀?”   杨文修说:“是修这房子栽的,有十多年了。”   他指着两棵高大的香椿树:“这两棵树有二十年了,我从原来老房子那挖的树苗,移过来。一转眼就长得这么大了。”   香椿树开了花,落种子,落的一串一串的,像许多小铃铛。秋天了,树也落叶,地上铺满了种子和枯枝。   杨鑫撅着小屁股,揽枯枝:“我把它抱去厨房烧火。”   杨文修笑说:“你抱吧。”   杨鑫可勤快了。   搂了一会枯枝,她又举着水瓢:“爷爷,我来帮你浇水。”   杨文修说:“慢点,慢点,当心脚下别摔着了。”   杨文修提醒她:“别踩着兰草。”   杨文修在院子里,种了很大一片兰草。   兰草一年四季都开花,碧绿的叶子。花朵是粉红色,尖尖的花苞,像一只小箭。   篱笆附近,种了一片萱草。萱草也叫黄花菜,结出的黄花,可以吃。黄花菜长的非常茂盛,正是花期,蜜蜂嗡嗡停在上头。   杨鑫想摘黄花菜。   “爷爷,有蜜蜂。蜜蜂在偷吃黄花菜。”   杨文修说:“蜜蜂在采蜜,你赶开就是了。”   杨鑫说:“我怕。蜜蜂要咬人。”   杨文修说:“不怕,蜜蜂不咬人。黄蜂才咬人。”   杨鑫娇声说:“我怕嘛。”   杨文修放下锄头,过来帮她把蜜蜂赶开。   起露水了。   黄花菜带了露,摘了一大捧,放在竹筲里。   她又跳过来,看爷爷挖大坑。   “爷爷,坑好深呀。”   杨文修说:“坑深一点,栽树,树才好成活。”   杨鑫说:“这么深的坑,可以把我也埋进去啦。”   杨文修笑说:“坑是埋死人的,不埋活人。”   杨鑫说:“爷爷爷爷,这树要多久才能长大呀?”   杨文修边挖坑边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至少要十年吧。”   杨鑫说:“要十年呀。再十年,我就十三岁了。”   杨文修笑说:“再十年,你就成人了。过十年,树也长大了。”   杨鑫说:“爷爷,是我长得快,还是树长得快?”   杨文修说:“你可以跟它比一比,看谁长得快。”   杨鑫说:“树吃水,我吃饭!肯定是我长得快。”   她话多的不得了。   “爷爷,大树吃什么?”   杨文修说:“大树不吃饭。”   杨鑫说:“我知道了。大树吃水,吃阳光,吃空气,大树什么都吃。大树还吃牛的屎!还吃尿!大树是宝!”   童言无忌。   她小脑瓜里,永远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   杨文修说:“对,大树是宝。树要成材,人也要成材。”   杨鑫说:“我也要成材!”   干了一会活,出汗了。   杨文修脱下外衣,杨鑫给他抱着衣服。   “衣服放屋里去吧。”   杨鑫说:“不,我给爷爷抱着。爷爷一会还要穿,要不然会感冒了。”   杨文修笑。   杨文修将树苗放进土坑,往坑里填土。   “其实想买几棵白果树的。”   “白果树是啥树呀?”   “白果就是银杏。银杏秋天叶子会变黄,像一把小扇子。银杏叶子是扇形的。”   “哇,好好看啊。”   杨文修过:“县城中学里有一株银杏树,一百多岁了。”   杨鑫非常新奇,说:“哇,它好厉害啊!比爷爷你年纪还大。”   杨文修说:“是啊。”   他说:“银杏果很好吃,炒出来又甜又香,还可以炖肉。好多年没吃了。你二姨家那边银杏树多,以前在她家吃过白果炖鸡。”   杨鑫一听白果炖鸡,就感觉好想吃啊,馋的不行了。   “我好想吃白果炖鸡啊。”   她羡慕地说:“爷爷,我还想要吃炒白果。你带我去吃炒白果吧。”   杨文修说:“我们这边没有。集市上也没有卖的,要是下次看到有卖,就给你买。”   杨鑫说:“咱们去二姨家吃。”   杨文修说:“那玩意不好弄。白果外面有层果皮,臭的很,要剥了壳洗几遍才能得到白果。太臭了,人家不爱收拾它。”   “比屎还臭哇?”   “比屎臭多了。”   杨鑫说:“那是有多臭啊?”   杨文修说:“打一天白果,接下来一个星期,身上都是屎味儿。”   杨鑫说:“可是白果不臭,白果好吃的!”   天渐渐黑了。   杨文修收拾了锄头,回屋里去煮饭。树没栽完,放回屋,往树根上洒点水,明天继续栽。   罗红英扛着锄头回来。   她回了家,又牵了牛去溪边,喂了水。   从装猪食的大锅里,舀了几大瓢玉米面煮的冷猪食,倒进桶里,提到猪圈里,又切了一对猪草,和猪食拌了,倒进食槽。   她洗洗手,才说烧水煮饭。   杨鑫难得见到妈妈,高兴地凑到她身边:“妈妈妈妈,今天爷爷带我去赶集了。”   罗红英不耐烦说:“去了就去了吧。”   杨鑫说:“我吃了凉面,还吃了一个肉包子。”   罗红英说:“吃了就吃了吧。”   杨鑫说:“妈妈妈妈。”   她有什么见闻,有什么经历,吃什么玩什么,一定要跟妈妈说。但罗红英显然是没心情听她讲这些的,冷着脸驱赶道:“走开,一边玩去,别烦人。我还要煮饭呢。”   杨鑫说:“妈妈,咱们啥时候去二姨家玩啊?”   罗红英说:“去二姨家干啥?”   杨鑫说:“我想吃炒白果。炒白果可好吃了。”   罗红英说:“你吃了炒白果?哪儿吃的?”   杨鑫说:“没有,爷爷跟我说,炒白果可好吃啦。爷爷说,我二姨家有白果树。妈妈,咱们去二姨家玩吧。”   罗红英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回来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累的要死。杨鑫缠着她要炒白果,罗红英完全没有耐心,斥骂道:“哪里有炒白果,给你吃.屎你要不要?”   杨鑫被吓的呆了,罗红英头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她一时无了措,呆呆的,一害怕一委屈,眼睛里就自动往外冒水儿,就跟泉眼儿似的。   “妈妈……”   罗红英凶巴巴道:“滚出去,别挡我的路。”   杨鑫吓的不敢说话,罗红英喋喋不休骂道:“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啥事儿不干,还想吃炒白果,给你炒盆屎吃。”   杨鑫站在菜地边,低着头,一挤一挤地掉眼泪,哭的一抽一抽的。   春狗回来,看见了,说:“又咋了啊?”   他走进厨房问罗红英:“她在哭啥啊?”   罗红英把锅碗瓢盆摔的叮叮当当的。大声道:“你去问你爸啊!明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啥吃的,还整天哄孩子,说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她现在要吃炒白果,你去给她弄啊!”   她大发脾气道:“整天就知道吃吃吃,饭都吃不起,还要吃炒白果。”   春狗说:“没有就没有,那你也别骂她呀。”   罗红英说:“谁骂她了?她自己想吃这吃那,吃不到就要哭。”   春狗出去哄女儿,说:“莫哭啦莫哭啦。家里没有炒白果,吃不到就吃不到了,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   杨鑫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极大的委屈。   罗红英骂她吃不到炒白果,所以在那哭,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吃不到炒白果而哭。   是因为别的。   因为罗红英对她的态度。   她虽然很贪吃,但是她知道家里很穷,不会为了要吃的跟大人哭闹。她只是想跟妈妈说,并不是一定撒泼耍赖要吃。   她有着超越正常小孩的敏感,能准确感应到大人的眼神,语气,和情绪,由此产生心灵的反应。   她心里明白,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出来。   罗红英还在喋喋不休地骂:“整天只知道吃闲饭,不干活……见别人吃啥都要要。”   杨文修在屋子里,听着不远处的争吵。   他自然听见了。   罗红英这话,说的简直不是人话了。   三岁的小孩,她骂人家“只会吃闲饭不会干活”,那三岁的小孩,不就是吃闲饭的吗?能干什么活?   做父母的再辛苦,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 第21章 挑食   儿媳妇火气重,杨文修也没法说什么。   罗红英就是这种人。   她比春狗强多了,不管是从哪方面说。她对女儿没坏心,杨文修知道,就是这个脾气太大了。两口子,都不会教孩子。   天渐渐黑透了。   厨房里亮起昏暗的电灯,蚊子也出来了。杨鑫还站在地边上。   她不敢回屋。   杨文修出来拉她:“走,去爷爷屋里吃饭去。”   罗红英也出来了。   “饭煮好了,回自己家吃。自己家没饭是不是?整天去别人家吃。”   杨文修说:“爷爷不是外人,走,去爷爷那吃。”   罗红英吼她:“回来!”   杨鑫生妈妈的气了,头也不回,跟着杨文修走了。   罗红英气道:“去吧,去吧,以后在你爷爷那住,别回自己家来。我白养你了!”   杨鑫心有点忐忑,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她还记着罗红英生气的话。   杨文修炒了莴笋肉,给她盛了一碗白米饭,说:“别听你妈的,你妈是个神经病。你是爷爷的亲孙女,在爷爷这吃饭咋了?她就是个疯子,成天对孩子发脾气。”   杨鑫一句话也不说。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她头一次感到这样难过。   晚饭后,杨文修正要给她洗脸,罗红英来了。   她脸上的气好像消了,过来跟杨文修说话,语气平和了很多:“爸,今天晚上她回去睡吧。”   杨文修不爱跟儿媳妇置气,态度还是很好,说:“就在我这睡吧,也是一样的。”   罗红英说:“今天我带她睡吧,明天让她跟你睡。”   杨文修问杨鑫:“你要跟妈妈睡还是跟爷爷睡?”   罗红英严厉说:“跟我回家睡。”   杨鑫怕妈妈生气,敢没拒绝。罗红英便拉着她走了。   罗红英打开一大盆热水,给女儿洗脸。   杨鑫低着头不说话。   罗红英拿帕子给她擦手:“你还怄气呢。”   罗红英说:“妈妈整天忙进忙出,忙了地里忙家里,一点闲工夫没有。我没空哄你。我不是你爷爷,整天拿着退休金,吃吃喝喝,到处闲耍,你要啥他给你买啥。你妈妈没钱,还天天吃苦受累干活。我要是有钱,我也能天天带你吃带你玩,可我没钱,没办法。我心情不好训你几句,过去就过去了,我是你亲妈,我能害你不成?我说你几句,你就跟我置气?你就跑爷爷那去,不要你妈了?”   杨鑫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罗红英说:“我要是有钱就好了。我要是有钱,我也不跟谁发脾气,我整天也心情畅快。谁叫我这么穷。咱们家还欠着债呢。”   春狗在一旁看女儿哭,乐的眉开眼笑的,指着她笑个不停:“你看她还流眼泪珠子呢。要吃白果果。你还要吃白果果不?   春狗逗她:“让你妈去给你炒白果果。”   罗红英火大道:“你他妈的滚一边去行不行?已经逗哭了还逗。”   春狗乐道:“小娃娃嘛,哭一会就好了。”   罗红英给杨鑫洗了脸脚,把她抱上床。   金盼也上了床:“妈妈,那我们咋睡啊?”   给新屋装楼板的计划落空了,而今一家四口,只能挤这一张床。   平常杨鑫跟爷爷奶奶那睡,罗红英和春狗,加金盼三个,倒是勉强。今天杨鑫过来睡,便不好睡了。罗红英骂春狗:“你去那头睡床尾,今天我跟女儿睡。”   春狗说:“你至于不至于……她们两个娃娃睡那头嘛,咱们两个睡。”   罗红英说:“滚!”   杨鑫被妈妈搂在怀里,心里才稍稍舒服一点。   她抱着妈妈。   妈妈身上芬芳暖和,抱着很有安全感。   春狗把烟灰缸挪到床尾,卷在被子里,点了一只烟。   火柴刚划亮,罗红英就使劲踢了他一脚:“你他妈能不能别在床上抽烟了?整天就知道抽抽抽,要抽滚屋子外面去抽。”   春狗说:“哎你烦不烦,抽根烟也不行了?”   罗红英说:“滚外面去抽。他妈的呛死了。”   春狗厚脸皮,笑嘻嘻说:“我把门给你打开。”   罗红英说:“滚出去!”   春狗说:“外面冷的很啊!把老子冻感冒了咋办?”   罗红英使劲踢他。春狗只好穿着秋裤下了床,门外黑夜里站了一会,哆哆嗦嗦又回来了,他急急忙忙掀开被子钻进来:“不行,外面冷得很,鸡.巴卵子都要冻掉了。”   罗红英说:“你他妈的,脸比城墙还厚。你就是个猪脸。”   “猪都没有你脸皮厚。”   春狗重新躺下,美滋滋的抽烟。   杨鑫说:“爸爸讨厌!”   春狗听见了,笑瞪她:“你说啥?”   杨鑫回瞪他:“爸爸不听话,爸爸讨厌。”   罗红英被杨鑫这句逗笑了,说:“就是讨厌。你说,你说春狗讨厌,让他滚出去。”   杨鑫学着说:“春狗讨厌,爸爸滚出去。”   春狗手伸进被子里,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脚,狠狠挠她脚底板:“你再说,你再说。”   杨鑫咯咯地笑,扭开扭去:“爸爸讨厌!爸爸滚出去!”   春狗闹着闹着,就跳到了床的这头来,把金盼赶到那头睡去了。杨鑫钻在妈妈怀里,就见春狗在妈妈背后,把一只手伸在被子里,好像是捏了一把。罗红英喷笑,胳膊肘一抬,往后打去:“日你妈,滚开!”   春狗不滚,笑嘻嘻跟她闹,手在被子底下摸索,弄的罗红英笑不停,翻来滚去扭秧歌似的。   杨鑫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姐姐睡在床那头,春狗和罗红英睡到一头去了。   春狗在床上举着烟,又他妈的在抽烟。   晨起一支烟,快活赛神仙。   罗红英趁着天刚亮,在床上打毛线呢!   “赛你妈的神仙,早点短命吧。”   她嘻嘻笑道:“死了你就成神仙了。”   春狗掐她胳膊:“这短命婆娘,又咒我。”   罗红英笑个不停:“你自己说的要成神仙嘛,死了可不就成神仙了。”   杨鑫钻过来说:“妈妈,我要跟你一块睡。”   罗红英老母鸡抱小鸡似的将她搂到胳膊底下。   春狗放下烟,把女儿抱过来,用自己粗糙的下巴去蹭她小脸。   杨鑫被他胡子扎得疼,打他:“爸爸讨厌!”   春狗是个小孩儿脾气,贪吃贪玩爱偷懒,时常把罗红英气个半死,又拿他没办法。好在他除了懒,并没有乱发脾气,或打老婆的恶习,整天被罗红英骂的龟孙子似的,也只嬉皮笑脸。家里真遇到大事,地里有重活,他还是要担当的,所以罗红英也就只能凑合过。   傍晚,杨鑫坐在门口吃面条。   她吃辣!   一碗面条,放一大勺辣椒,罗红英说:“够了不?”   杨鑫举着碗,垫着脚,说:“再要一点,再要一点。”   罗红英又给她添一勺,杨鑫高兴地说:“这下够了。”   面条和辣椒,拌的红通通的。罗红英看了都感觉肠子疼要便秘了,这小丫头就要这么吃!   不愧是四川人。   她吃干拌面,不喝汤。她将面条在筷子上缠,缠一圈,才送进嘴里。罗红英怕她辣,说:“给你加勺汤吧?”   杨鑫说:“不要不要。”   罗红英说:“吃这么辣,不怕肚子疼?”   杨鑫说:“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么吃。”   罗红英从厨房里盛了一勺汤,硬给她添在碗里。杨鑫看到美味的面条被一勺汤和了,顿时气地放下碗:“我不要喝汤!我不要喝汤!”   她扯了嗓子喊起来,护食,气的脸都红了。罗红英连忙说:“行行行,你不喝汤,你不喝汤。以后随便你咋吃,我不管你了。”   杨鑫叫道:“我就要吃干拌面!我就不吃汤面!”   罗红英说:“你吃吧,你吃吧。吃了肚子疼别哭。”   春狗在边上看的直乐。   小孩儿,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太好玩了。   杨鑫的习性……肖她爸……   挑食。   春狗此人,小姐身子丫鬟命,明明是个泥脚子农民,偏偏从小被杨文修惯坏了,一点苦都吃不得。顿顿要吃白米饭,要吃炒菜,要喝二两酒。   罗红英抱怨说:“让他吃面条,吃稀饭,他妈的,就跟要逼他吃.屎一样!”   罗红英煮稀饭,放酸菜,拌玉米面,春狗不吃。罗红英只好每顿煮饭,专给他盛一碗白饭出来,自己再放大勺酸菜,如此省粮食。   杨鑫也不吃酸菜,不吃玉米面,罗红英也要单独给她盛一碗。   不然她不吃。   罗红英想让她吃酸菜,故意给她盛在碗里。杨鑫坐在门坎上,非常执着地一片一片,把那酸菜叶子挑出来,扔到地里。   不吃!   呸!呸!   罗红英嘲讽他们父女俩:“喉咙细得很,咽不下棒子面,咽不下酸菜。你以为你是城里人呢。”   没可奈何。   长相上,杨鑫也肖春狗。   春狗的模样,可是相当帅的!不然罗红英也不能看上他,还一直忍受他的好吃懒做!   春狗的帅,是很标准的帅。   一双深邃大眼,双眼皮儿非常漂亮,又亮又有神。两道浓眉有型,额头饱满脸型周正,鼻梁挺直,山根高的跟外国人似的,两片嘴唇不厚不薄正饱满,络腮胡子一刮,整个面孔,那叫一个刚毅,男人味十足,很像电影《魂断蓝桥》里的男主人公。但乡巴佬没几个认得罗伯特·泰勒,关于靓仔,大家只认香港的四大天王。春狗作为十里八乡第一帅,自称民间刘德华。刘德华都没他自恋,村里的婆娘媳妇撩了个遍。他不长进,可罗红英眼睛瞎,看上他相貌好,就答应嫁给他,结果嫁过来就受苦了。   罗红英其实长的也漂亮,五官清秀,皮肤白,人又勤快,什么男人嫁不到呢。可她相来相去,谁也没有春狗长的帅。   爱情呀,都是看脸。   穷人,富人,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一样。   罗红英希望女儿像自己,但杨鑫不管是外貌还是习性,都有点像她那不成器的爸。   她很听话,很懂事,但隐隐表现出类似春狗的机灵和狡诈,小脑瓜子里很有主意。不是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性子。   “跟你爸一个性子,以后长大了咋嫁人哟。”   罗红英说:“以后嫁不出去。” 第22章 一块钱   猴娃买了只破旧的三轮车,端起秤杆,做起了破烂生意,挨家挨户去收破烂。   铁,一块一斤,铜,五块一斤,铝两块一斤。塑料,五毛一斤……农村家里坏掉的锄头,铁工具,旧饭盒,牙膏皮,电器,都能卖。看着几毛几块的不起眼,没想到还赚了不少钱。村里人叫他杨老板。   杨鑫非常高兴,一看到她二爸骑着旧三轮,拉着破烂回来,就冲上去欢呼喝彩。   她见人就炫耀:“我二爸发财了!我二爸是大老板!”   别人问:“你二爸做啥的呀?”   她得意地说:“我二爸是大老板,是收破烂的!”   别人听了都要笑死了。   收破烂的“老板”,虽然嘴上也叫老板,但和做生意的大老板,那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四岁的杨鑫不懂这些,成天见人就说:“我二爸是大老板!”   她有个远亲,在信用社工作,她炫耀说:“我姨父是开银行的,我姨父是造钱的。”   她都是听大人说的。姨父在银行里工作,她问:“银行是干嘛的呀?”大人说:“银行是造钱的!”她就知道了:“我姨父是造钱的!”   造钱啊!   脑子里想着纸票子哗哗从印刷机里出来的画面,管造钱的,那得有多幸福哇!   想要多少钱就造多少,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   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工作。她羡慕死了。   她天天说猴娃是老板,金望脸都要丢光了。   金望大几岁,知道收破烂是很丢人的事。收破烂,不就是捡垃圾么?捡垃圾,就跟乞丐一样,村里的小孩天天笑话她:“你爸爸又去捡垃圾啦!你爸爸是乞丐!”   或者齐声冲她叫:“大老板!大老板!大老板去捡垃圾咯!”   金望羞耻的要命,教训杨鑫:“你烦死了!你不要到处说我爸爸是大老板啦!”   杨鑫不懂:“为啥呀?”   金望生气说:“反正你不许再说这句话啦!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   杨鑫很懵。   反正她不懂那些。   猴娃蹬着自行车回来了,杨鑫扑到公路上去拦截他:“二爸,二爸。”   她缠着猴娃:“二爸,你赚了钱,给我买糖吃。”   猴娃笑嘿嘿的:“老子没钱,要钱你去拿破烂来跟我换。”   猴娃哄她:“你反正在耍,不如去捡破烂,捡了卖给我,我给你换钱。”   杨鑫高兴说:“我咋换呀?”   三轮车上放着几个塑料瓶子,易拉罐,还有塑料壶。   塑料瓶和易拉罐比较常见。猴娃指给她看:“你看了,这种铝皮的易拉罐一块一斤,你捡一斤,我给你一块。这种饮料瓶,小的一分钱一个,中等大的两分三分,这种最大的瓶五分一个。你要是能捡两个大塑料瓶,你就有一毛钱了。”   杨鑫欢天喜地:“一毛钱,我就可以买个小冰棍啦。”   猴娃说:“对头。你去捡吧,捡了来我给你换钱。”   杨鑫开始漫山遍野捡破烂。   她渐渐发现了规律。   捡破烂,一般去垃圾堆。村里有好几个垃圾堆。   但垃圾堆里一般没东西,都是一些碎玻璃,烂布片,偶尔有一两个能回收的啤酒瓶,但也是摔破了的。破了的啤酒瓶不能换钱。   垃圾堆都是被人捡过的,农村人一般能卖的破烂,也不会当垃圾扔。她把村里几个垃圾堆翻遍了,没捡到几个瓶子。   垃圾堆很脏,很臭,容易踩到碎玻璃。   她在山上玩,意外发现,小溪边常常有好东西。   矿泉水瓶,旧饭盒,易拉罐,时常出现在山坡上,小溪边。   因为水。   这些东西都是被大水冲下来的,日复一日洗刷,风吹日晒的褪了颜色。大水退下,它们就显露在石缝里,或者溪石上。   她沿着小溪寻找这些宝贝们神秘的踪迹。看到一只可乐瓶,便要高兴半天。   一星期下来,捡到了很多瓶子,杨鑫拿去给猴娃。   猴娃将她捡的一堆瓶子翻捡,拿起一只白色乳胶塑料的娃哈哈瓶:“这种瓶子不行,这种塑料不值钱,不能按个算,得按斤算。五毛一斤,你这一堆连一两都没有。”   他把一堆瓶子捡出来:“这些都不值钱。”   “这种可乐瓶,透明薄塑料,才是一分钱一个。你这有三个瓶子,就三分钱吧。加上其他那一堆不值钱的,我一共给你算五分钱好了。”   杨鑫失望说:“才五分钱呀。”   她把之前捡的两个易拉罐也拿出来,本来是打算攒一斤再卖的。   “这个是铝的。”   她说:“铝要两块钱一斤呢,铝还压秤。”   猴娃说:“行了,那我多给你,算一毛好啦。自家人,不占你便宜。”   猴娃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最大面额二十块,还有十块,五块,两块一块,最多的是一叠五毛一毛的,厚厚的一叠一毛钱,叠的整整齐齐。   猴娃给她拿一张:“你的,一毛。”   杨鑫看那票子皱巴巴,说:“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拿新票子,我要那个新的一毛。”   猴娃说:“反正都是一毛嘛,喏喏给你新的。”   杨鑫得到了一毛钱。   有点少,但她心里很高兴。一毛钱也够买根辣条了。平常爸爸给她一毛钱她就去买一毛钱的小冰棍,买辣条,但自己赚的钱舍不得花,她要攒着,攒到五毛,好去买雪糕!买干脆面!   她不上学,没事就跑到那山沟里去转,捡饮料瓶,可乐瓶。   杨文修看她捡瓶子,也不拦,她喜欢捡就捡,反正还没上学。杨鑫卖了一堆瓶子,得到了三毛钱,过来给杨文修夸:“爷爷,爷爷,我有四毛钱啦。上次一毛,这次三毛,我马上就要有五毛钱啦。”   一个两毛,两个一毛,她把四毛钱给杨文修看。   杨文修说:“四毛嘛,差一毛,来来来,我给你换五毛。你把这四毛钱给我吧。”   杨文修从包里掏出零钱,给了她一个五毛的整票子:“拿去。”   杨鑫开心道:“哇,我有五毛钱了!”   杨文修笑说:“去买雪糕吧。”   杨鑫说:“不,我不买雪糕,我要把它攒着,攒到一块钱。”   杨文修又掏了五毛钱给她:“这是奖励你的,你拿去买雪糕。你的五毛钱给爷爷,爷爷帮你保管着。”   杨鑫高兴得不得了。   杨文修不差钱,杨鑫很放心把五毛钱给爷爷保管。   她拿着爷爷奖励的五毛钱,欢天喜地去买雪糕。   罗红英看她整天忙着捡破烂:“就你能捡几个钱,别瞎跑了。垃圾堆里钻来钻去,几毛钱,都不够我给你买新鞋子的。”   杨鑫说:“我已经有五毛钱啦!”   罗红英说:“嗬,你都有五毛钱了?”   杨鑫说:“爷爷帮我保管着呢!”   罗红英说:“你二爸那人,呵呵,他肯定占你的便宜。”   杨鑫说:“等我存到一块钱,妈妈我就拿给你看。”   罗红英笑说:“你去存吧,我看你能存多少。”   一个多月过去了。   杨鑫终于又存了四毛钱,拿去给杨文修:“爷爷,爷爷,我有一块了。”   加上原来的五毛,九毛钱。杨文修见她跑来,手里拿着四毛钱,便乐呵呵地从包里掏出崭新的一块票子:“拿去吧。”   杨鑫说:“爷爷,我拿去给妈妈看一下,再拿回来,还是你帮我保管。”   杨文修笑说:“去吧去吧。”   杨鑫开心死了,举着一块钱,去找妈妈。   “我有一块钱咯。”   她边跑边跳:“一块钱!一块钱!”   她跳过院子,跳进厨房:“妈妈妈妈。”   罗红英正在热火朝天地炒菜,往橱柜里一拿盐袋,才想起盐吃完了!   锅里油正热着呢!   杨鑫此时,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块钱进来:“妈妈妈妈,你看,我有一块钱啦。”   罗红英看她手里举着一块钱,连忙使唤她:“你快去,到大队小卖部给我买一袋盐回来,我炒菜呢,马上要。你赶快去,跑快点。”   杨鑫愣道:“啊?”   罗红英说:“去买袋盐!回头我给你钱。”   杨鑫懵懵地说:“哦……”   一袋盐,刚好是一块钱。   杨鑫光着脚,拿着一块钱,冒着酷暑跑去大队,买了一包盐巴,拿回来交给妈妈:“妈妈。”   罗红英接过盐,说:“好了,你出去玩吧。”   杨鑫站在灶旁边,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本来是要来跟妈妈炫耀她的一块钱的,结果炫耀不成,一块钱已经没有了。   “妈妈……”   她不安地叫道:“妈妈。”   她想跟罗红英要回她的一块钱,但是一时发懵,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妈妈……”   罗红英听她一直叫烦得很:“别在这叫了!让你出去玩,快出去!”   她说:“钱我回头给你。”   杨鑫晓得她这个妈,钱回头给,回头就是没有了。每年去亲戚家过年,外婆舅舅给压岁钱,她妈就要收走:“你收不住,妈给你保管着,回头给你。”   过一个月,杨鑫找她:“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说:“你要它干啥呀?你又不买东西,回头给你。”   过两个月,杨鑫说:“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我现在没钱,有了再给你。”   过半年,杨鑫再要:“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你的压岁钱,你有屁的压岁钱。你的压岁钱早花了。你吃的饭不是我花的钱,你穿衣服鞋子不是我花的钱?别跟我要钱,滚滚一边去。”   然后就没然后了。   外婆给的钱,不是自己的,杨鑫也不好意思要。但是今天的一块钱是她捡了几个月塑料瓶换的,是她自己的,罗红英给她拿去,她便接受不了。   她若有所失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   一块钱没了。   她想着想着,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在本周四入v,入v当天给大家更两万( ? ?? )v后日更六千,求各位老乡们给个支持让我发财( ? ?? ) 第23章 发财   杨鑫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杨文修听见了,连忙出来哄:“咋回事啊?咋哭起来了?你的钱呢?”   杨鑫满脸是泪,哭的说不出话:“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呜哇呜……呜呜……”   杨文修听不清楚她在说啥:“咋了啊?哭啥啊?”   杨鑫哭着说:“妈妈……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   杨文修问了半天,才听清楚她哭的话:“妈妈……把我的一块钱拿、拿走了。”   杨文修说:“她拿你的一块钱干啥呀?”   杨鑫哭着说:“妈妈……妈妈说买盐……”   杨文修生气说:“你这妈是啥人,连孩子的钱都要拿。”   杨文修抱着她哄:“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跟爷爷回去。不就是一块钱,爷爷给你拿。爷爷有钱。”   杨鑫嚎啕大哭,倔强不肯走:“我就要我的钱。”   她哭的分外伤心:“我要我的一块钱。”   罗红英听到她哭闹,觉得很没面子,凶巴巴从厨房出来,生气骂道:“你的钱!你吃饭穿衣,哪样花的不是我的钱?我让你去买袋盐就是你的钱。”   杨鑫汪汪哭道:“就是我的钱,是我自己攒的。”   罗红英说:“你要你的钱,那你以后别吃我的饭,别穿我的衣服。把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都脱下来。”   杨鑫嗷嗷大哭着,一把扯掉了头发上的花儿。   她用力跺脚,弯下腰解鞋带,把鞋子脱下来,猛一下丢到菜地里去了,然后又疯了一般,脱了自己的小背心、小短裤。她光溜溜的,只留了个内裤,嗷嗷哭着,冲到罗红英面前拿小拳头打她:“我的钱!我的钱!我就要我的钱!”   罗红英指着她:“内裤也是我的钱买的!要脱一起脱!”   杨鑫已经有羞耻心了,不肯脱掉内裤。她气的要疯,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火棍子,举起来暴打罗红英。   罗红英夺了她的棍子:“你再闹!再闹信不信我揍你!”   杨鑫“嗷”的一声,挥棍子用力猛打她。   杨文修满地捡她的衣服和鞋子,又骂罗红英:“娃娃又没犯错,你骂她干啥呀?你哪里找不到一块钱买盐,非要拿她的。她就是个小孩子,她要较真,你非要惹她干啥?”   罗红英气得说:“都是被你给惯坏了。我今天就不依着她,我看她要闹到啥时候。”   又骂杨鑫:“你今天不许吃饭!”   杨鑫倔的像头牛,哭叫道:“我不吃你的饭!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饭,我吃爷爷的饭!”   杨文修忙着劝架,夺了杨鑫手里的棍子,又把她抱开,免得罗红英气急了打她。杨鑫挣扎着不肯。罗红英转身要回厨房,杨鑫又冲上去,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冲上去砸她:“你是骗子!你偷了我的钱!”   罗红英气坏了,脚步急匆匆地冲进卧房,拿了自己的皮包出来。她唰地一声拉开拉链,掏出二十块钱,放到她手里:“你要钱,你拿去吧!我这就只有二十块钱,准备下个月买玉米种子。你想要,你拿去,钱全给你,你拿去买糖吃吧!”   杨鑫哭着不接。   罗红英将二十块纸币硬往她的怀里塞:“你拿啊!你拿啊!你的钱就在这里面,你要就拿去。以后别叫我妈,别进我的门。你要跟我算账,我就跟你算账。”   杨鑫哭的委屈、茫然,她万分地伤心。   罗红英最后,将那二十块纸币收回了皮包。   杨鑫抽泣不止,杨文修将她抱回了自己屋子,倒水给她擦脸,把衣服、裤子、鞋子给她穿上,安慰道:“好了,莫哭了,你妈也不是故意的,算了。”   杨文修拿了两块钱给她:“爷爷给你两块,莫哭了,脸哭花了猴似的,不好看了。”   杨鑫还在抽噎。   杨文修说:“爷爷带你去买吃的。买雪糕,买干脆面,果丹皮,你还想吃啥?”   她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   杨文修拉着她的小手,去大队,带她买糖。   杨鑫脸上挂着泪珠子,坐在院子边的磨刀石上吃干脆面,罗红英看见,向她投来了厌弃的目光。她头一次感到吃进嘴里的食物没了滋味。   是苦的。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放在父母、子女间,也说的通的。   杨鑫早早地体会了贫穷的悲哀。   家里穷,她不能跟爸妈要钱,要吃的,不能跟爸妈要玩具,要新衣服。   她有着鼎盛的食欲和物欲。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杨鑫喜欢吃好吃的,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知道爱美,每到赶集,要穿上干净衣服,打扮漂亮,过年也要穿新衣服。小孩子要漂亮,大人才会喜欢。没人喜欢丑孩子、脏孩子。   但干净漂亮的词,常常是跟她无缘的。   她光着脚在山野跑来跑去,两只小脚被晒黢黑。她的鞋子总是穿几个月就破了,妈妈没钱给她买新的,只能补了又补。她捡姐姐穿过的旧衣服穿,永远没机会买新衣服。   旧衣服穿破了,缝缝补补,还是她的。   幸好还有杨文修。   杨文修也不富裕,但是可以满足她馋嘴的欲望。她在爸爸妈妈妈那里受了委屈,永远可以在杨文修这里得到安慰。   杨文修非常疼爱她。疼爱的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知道,杨家的小孙女,是杨文修的宝贝,走到哪都要带着,简直是寸步不离。杨鑫跟她爷爷一样,在村邻们口中出名。她走在街上,别人问她:“你是哪家的孩子?”她不会说:“我是春狗的女儿。”或“我是罗红英的女儿。”而是嗓子脆生生地,一口答:“我是杨文修的孙女。”   要是没杨文修,她不知道得多可怜呢。   过年了,远近亲戚们,开始互相走动。   刘家河的大表爸,来家里做客。大表爸今年二十岁,长得白白净净,圆圆脸,眉清目秀。他穿着牛仔裤,夹克衫和皮鞋,香喷喷地站在杨鑫家里,拿着杨家的破镜子,对着头发喷摩丝,做发型咧!   杨鑫站在小表爸身边,看他把雪白的摩丝喷了一头,拿梳子梳的光溜溜加香喷喷。   啧啧。   大表爸从哪回来?   广州!   大城市呢!   杨鑫对一切美好,新鲜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他追着大表爸不放,好奇地看大表爸梳头。   大表爸转身,笑捏了捏她脸:“长这么大咯!”   大表爸坐在院子里,跟春狗兄弟们聊天,一人点一只烟,吞云吐雾。   杨鑫蹭到大表爸怀里:“表爸,抱我!抱我!”   大表爸抱她坐在膝盖上,她专心致志地听大人们说话。   亲戚邻居们闲聊,永远只有一个话题:发财。   发财,是一个经久不衰,随时会被人们挂在嘴上的话题。穷,凡是跟挣钱有关的事情,都能被持久的谈论。春狗罗红英,猴娃夫妻,都来听大表爸念致富经。   这年头怎么发财?   大表爸说:“当然是打工啊!”   “你想想,玉米多少钱一斤?谷子多少钱一斤?一家最多两三亩地,辛辛苦苦挣一年,连肚子都吃不饱。”   大表爸说:“呆在乡下,挣不到钱的。要挣钱,只能去城里。大城市里有的是工厂、工地,专门招我们这种农民工,每个月工资几百块。你在家一年也挣不到几百块。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太大啦。”   这个话,已经有很多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说过了。   春狗说:“这我也晓得。但是两个娃娃带在身上,我们走不掉呀。走了娃娃没人照管。我们寻思着,能不能在家里做点啥生意。”   大表爸点上一只烟:“生意嘛,你当我没做过咯?不行的,做不起来。我们这种地方能做啥生意?做不了,赚不到钱的。”   春狗说:“城里人能做生意,我们咋不能?”   大表爸说:“人家沿海城市,有国家政策扶持,有资本投资,连外国人都跑来建厂子。咱们这种地方有啥?人家那地方,连土地都是值钱的,光土地租出去都能赚钱,你这有啥?你这有山,山上有石头。”   说的众人又笑了。   大表爸说:“我们一个村的年轻人,全都出去了,没几个肯留着的,都知道城里能挣钱。你们村的人咋还不开窍。”   罗红英说:“建萍还没回来呢。”   大表爸吃惊说:“还没回来?”   春狗说:“可不是没回来,都已经三年了。”   建萍是杨鑫二爷爷的女儿,算是同族的近亲。   罗红英说:“三年前就出去了,说是是江苏打工,一去就没了音信。”   大表爸说:“对了,二姨去公安局报案了没有啊?”   罗红英说:“年前去了。公安局的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说,这几年拐卖的案子特别多,好多农村出去的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就被人贩子骗了。卖到那穷地方,山沟里去。听说那些地方男人娶不到老婆,就靠买女人。”   大表爸挠挠头:“还有比我们这还穷的地方呢?”   众人都逗笑了。   罗红英说:“中国这么大,穷的地方多的是。咱们这还不算顶穷。有的地方连电都没有,连公路都不通呢。”   大表爸说:“那公安局的人有没有帮找啊?”   “说立了案了,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让别抱希望。说,被拐卖了基本是回不来了。”   春狗说:“我在想,建萍是不是在外头找了男人,跟男人跑了哦。”   罗红英说:“咋可能!建萍那么孝顺的女孩,她不会三年也不给她妈写信的。”   众人说:“可能真的是被拐卖了。” 第24章 钱   春狗说:“我们村有个人,前几年去新疆帮人摘棉花, 赚了一点钱。他回来说太累, 去年去了广州, 你知道他干啥去了?被骗进了传销。被人打了个半死, 腿都打断了,现在成了瘸子。”   大表爸说:“传销都是骗人的啦, 进了肯定吃亏。不要信那些。老老实实找个工厂, 或者是工地, 辛苦干一年,能存到钱的。”   春狗说:“去山西挖煤咋样?听说挣的钱多。”   大表爸说:“太危险啦!还是别去了。每年出好多煤矿事故,死好多煤矿工人。就算没有出事故, 那玩意对身体也不好,容易得尘肺病。千万别去干那个。挣那一点钱把命搭上,犯不着。”   春狗说:“我也觉得不划算。”   “北京、江浙、广州, 这些地方都不错!”   “北京当保姆, 江浙电子厂、塑胶厂,广州做服装!干啥都比待在农村种地强。只要有手有脚, 城里饿不死人的。”   可不就怕饿死人。   大表爸说:“现在城里到处盖高楼大厦, 去建筑工地干, 也很赚钱。苦是苦了一点, 但钱比在工厂多多了。”   春狗说:“你现在干啥呀?”   大表爸说:“我就在工地干, 去年干了一年。”   众人纷纷惊叹,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细皮嫩肉,居然能在工地吃苦。真是人不可貌相。   “也没见你晒黑呀?”   大表爸说:“夏天晒黑, 冬天这不又白回来了。我骗你们做啥,你们看我这手上,都是老茧。在工地绑钢筋,给磨的。”   大表爸向众人展示他手上的茧子。   “听说城里乱得很,火车站全是小偷。”   大表爸连连点头:“对,对,这个千万要当心了。外面扒手特别多,身上还带着刀,敢杀人的。杀了人警察也抓不到。”   大表爸说:“你知道他们怎么偷东西?我见过他们,把那个剃须刀的刀片,夹在手指上。用那刀在你的包上面一划,东西就给你偷了。千万不要把钱放在包里,一定要随身带着。我都是在内裤上缝个口袋,钱放内裤里,小偷偷不着。在火车上千万不要把身上钱拿出来。那小偷不买票,翻车窗就上车,偷了钱,翻车窗就跑了,车上人又多,铁定抓不到的。我回来火车上就遇到一女的,把包放在桌子上,小偷手从窗口一伸进来就给她拿走了,人眼睛还没看清楚。”   大家纷纷感叹:外面的世界真可怕。   外面的世界真可怕,城里的钱又吸引人。   春狗说:“我们也想去打工,就是两个娃娃没人带,不晓得咋办。”   大表爸说:“让她爷爷带啊。我们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孩子全都是丢给老人带。年轻不出去挣钱,哪有钱供小孩子读书。”   春狗说:“那还有地没人种呢。”   大表爸说:“交给别人种呗,实在没人种就荒了算了。这年头种地赚不了钱的,趁早丢了。要去的话,开了年就可以走嘛。最好去有熟人的地方,不然刚去人生地不熟,容易遇到骗子。”   春狗夫妻还是有点犹豫。   没有出去过,只是听人说,不晓得外面究竟是啥样的。   大表爸的这次做客,打动了春狗夫妻的心。   晚上,罗红英和春狗躺在床上商议这事。   “金盼要上学了。”   “幼儿园的学费,一学期也要一百多。上了一二年级更贵。咱们家欠的债还差三百块没还完,娃娃的学费都交不起。”   “再过两年,杨鑫也要读书。”   两个孩子的学费,对贫穷的农村家庭来说,是异常沉重的负担。   “可咱们出去了,她们怎么办?娃娃还这么小。”罗红英担忧说。   “那也没办法。”   春狗说。   罗红英说:“咱们出去一个挣钱,留一个人在家吧。”   春狗说:“只能这样子。”   可是谁出去,留谁呢?   罗红英出去,留下春狗,让春狗带孩子?那根本不可能。春狗连煮饭洗衣都不会。   可春狗出去了……罗红英一个女人,地里的活怎么干?难不成要她一个女人去耕地?   怎么样都为难。   商议了半夜,也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然而这个新年过完,春狗夫妻还是决定了。   春狗出去打工,罗红英留在家种地和带女儿。   春狗收拾了行囊,跟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块出去闯荡挣钱了。   今年村子里,有五六个年轻人都出去了。   去年只有一个。因为出去打工的人过年回来,都跟大家描述,外面城市是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挣钱,把大家都说的心动了。于是相约好一起去广州投奔熟人。   但出去打工的几个人,都是孩子已经上了初中的。父母远行,都要担心儿女。儿女长大了不操心了,父母才能无牵挂。   春狗是唯一一个娃娃才三四岁就离家的。   杨鑫不懂这些。   她不黏她爸爸,春狗走了,对她没什么感觉。只要妈妈在,她就啥也不操心。   罗红英非常忐忑,很担心,怕丈夫在外面出事情。然而一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春狗写的信!春狗说,他在广州找到了工作,在工厂里做焊接。一个月有两百块。   他还说,广州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个乡出来的。大家在一个厂里干活,不孤单,经常跟老乡们一块聊天,喝酒吃饭。   他说,做焊接很辛苦,衣服裤子上烧的全是洞。他舍不得买衣服,穿的是家里带过去的旧衣服,能穿。他要省着点花钱,多攒点钱带回来,存着给女儿读书。   他去了外面,才知道,原来人家都是通过银行汇款,把钱寄回老家的。但是他不会操作,不知道要怎么去银行开户,怎么汇款。银行柜员告诉他,必须要在老家银行有账户,才能把钱打到家里,他不知道要怎么办。让罗红英有空去一趟信用社,问问能不能开户,这样以后就能通过银行打钱。坐火车带现金不安全。   广州的天气好,天特别蓝,冬天像夏天一样,都穿短袖。他问罗红英秧下的怎么样了。“地里的重活干不了,就去你娘家找你哥哥帮忙。不要找老二,找你娘家哥,老二小气。反正他们以前造房子,咱们也去帮他干过活。他八六年还借过我两百块钱没还呢。两百块不是小数目,要不是咱们结婚了,我肯定要管他要。”   他还问杨鑫。   女儿怎么样,长大了没有?有没有天天哭。   ……   他用紫色圆珠笔,在作业本上写的这封信。像个小学生似的,抬头还是非常肉麻的:亲爱的老婆、女儿。字写的歪歪扭扭,还有很多的错别字,但是大意能懂。   罗红英看到信都要哭了。   她头一次觉得丈夫这么懂事,这么体贴。   她悲喜交集地,给丈夫写了一封回信。   罗红英心里从此藏着牵挂。   春狗挣到钱了。   一个月有两百块,一年就是两千块。   她终于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没有那么重了。   罗红英明显开心起来了!   下完秧,地里没啥活了,她便每天去山上放牛,顺便砍点柴。她把杨鑫也带上。   平常,她是没心思带杨鑫的,只想早点干完活,早点收工。但是而今春狗挣钱了,她特别高兴。正好,杨鑫长大了,她已经能够在山野飞奔了!   “妈妈,妈妈,我看到那边沟里有好大一只螃蟹!”   她飞奔而来:“妈妈!咱们快去捉住它!”   罗红英连忙跟着她去溪沟。一只黑色的大螃蟹,正在水里游,罗红英走近了去。   杨鑫担忧道:“妈妈妈妈!你小心它咬你的手!”   罗红英说:“不怕。”   她将砍柴的镰刀伸进水里,紧紧地按住了螃蟹的钳子,一只手下去,就将大螃蟹捉起来了。   这螃蟹真的好大啊。   全身发黑,背上、两个大钳子上还有毛。   罗红英将螃蟹放进背篓:“行了!”   杨鑫担心说:“妈妈,它不会爬出来吗?”   罗红英说:“不会,背篓深,它爬不出来。”   杨鑫说:“要是它爬出来,爬到你头上咋办啊?”   罗红英说:“咋办?爬出来就再给它扔回去。”   杨鑫说:“哦!”   杨鑫很快又发现了鱼腥草。   她像个小雷达似的,飞奔至罗红英面前:“妈妈妈妈,那里有鱼腥草。咱们去挖鱼腥草。”   罗红英正割猪草,被她一叫,又放下刀,拿起锄头,去跟她挖鱼腥草。   晚上回到家,罗红英煮饭,便顺便把大螃蟹扔进灶膛。螃蟹几分钟就烧熟了,变成红色。杨鑫和金盼拿去,两姐妹美滋滋地分吃,可香死了。   吃完螃蟹,她们收拾鱼腥草。把鱼腥草根上的须去干净,掰成小段,反复淘洗,去了泥。罗红英将收拾好的鱼腥草用盐腌一会,去了涩,清洗,然后用酱油醋,味精,辣椒油拌。拌好,用来就白粥,非常好吃,特别下饭。   春天的田野,是一片绿。   深深浅浅的绿。   墨绿的是山间松柏。   松柏冬天不落叶子,一年四季都是那个颜色。大片大片的墨绿之中,又夹杂着一簇簇沁人心脾的嫩绿。那是榉树和栎树新萌发出的嫩叶,鲜嫩可爱,就像刚孵出壳的小鸡一样,长着鹅黄的小嘴儿。青绿的是玉米和麦苗。野草和野菜是浅绿色的,草木的腥气在清晨分外浓郁。   杨鑫踩着露水,跟着妈妈,一跳一跳走在山野间。不一会儿,鞋子就打湿了。   金色的太阳,从灰色云层中放出光芒。   杨鑫欢快叫道:“太阳公公出来啦!”   她扬起小脸,抬起小手冲太阳挥手。   “嘿!嘿!”   “太阳公公你好哇!”   罗红英牵着牛。牛儿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路叮叮当当。   她拍着牛儿的背:“老牛你好哇!”   她一早上就这么欢喜,问候完了太阳和老牛,又大叫:“妈妈你好哇!”   她像只小鸟儿似的,不停快乐地飞动。她跑两步,扑在田边,捉起一只青蛙。   “小青蛙你好哇!”   罗红英直笑,问她:“你在高兴啥?”   杨鑫蹦蹦跳跳说:“我爸爸挣到钱啦!”   罗红英说:“你咋知道你爸爸挣到钱了?”   杨鑫说:“爸爸给你写了信,我知道啦。爸爸一个月有两百块,一年有两千块。可以给我买好多衣服,买好多干脆面。”   罗红英说:“你就知道干脆面。”   杨鑫说:“等过年爸爸就回家啦,回家给我带好多的干脆面。”   罗红英说:“他记得住才怪。你又没跟他说你要啥,他咋给你带。”   杨鑫说:“啊?那咋办呀?妈妈,你给爸爸写信,跟他说,让他给我买干脆面。”   罗红英笑说:“好嘛,下次写信我就跟他说。”   杨鑫说:“我要有很多干脆面吃啦!”   来到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上,罗红英把牛儿放开,让它去吃草。她则背着背篓,提着镰刀,开始打猪草。   杨鑫帮妈妈扯猪草。她已经认得什么草是猪爱吃的,什么草猪不吃。小手捋了一把小苦菜,扔进妈妈背篓里,她两只手染上了草汁,都变成了青绿的颜色。   打了会猪草,太阳高起来了。罗红英放下镰刀,来到背人处,唤杨鑫:“帮我注意下有没有人来,我不行了,我要上个厕所!”   杨鑫赶紧说:“哦哦!”   站在田盖上,帮她妈望风。   罗红英悄悄解了裤子。   罗红英大腿奇白,杨鑫一晃眼,看她脱了裤子,现出肚脐下密黑的一片三角区。   她跟见了稀罕似的,激动地伸手一指罗红英,大叫:“毛!”   罗红英被她这句话笑喷了,又囧得不行,面红耳赤笑骂道:“日你妈。你爸听见了打死你。”   杨鑫说:“我妈就是你!”   罗红英喷笑,骂道:“日你爹!”   杨鑫绞着手指头,笑嘻嘻的,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有点害羞。幸而罗红英很快提了裤子起来了,一边拉拉链一边训她:“不要学我说的话。小姑娘家家的,说脏话,丢不丢人。不许跟着学。”   杨鑫害羞地说:“哪句呀?”   罗红英说:“就是日你妈,还有日你爹。”   杨鑫说:“哦。”   罗红英说:“毛也不许说。”   杨鑫说:“好嘛。”   打完猪草,放牛无聊,罗红英便跟女儿做游戏,下石头棋,玩抓子。   山坡上风有点大,玩了一会,罗红英看见杨鑫头发有点乱,扎头发的花儿掉了,便说:“来我看看你,瞧你这头发乱的。”   罗红英把杨鑫拉到身前来,捡去她头发上的草屑,掏出随身的小梳子,给她梳头发。   心情好的时候,罗红英便是一位慈母。   会煮女儿爱吃的饭,给她洗澡洗脸洗衣服,把她收拾的干干净净,会带她睡觉,带她玩,给她梳头。对四岁的杨鑫来说,这是世上除了妈妈以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不管妈妈脾气怎么坏,经常骂她,她还是很黏罗红英。   罗红英给她编了盘发。   她颅骨长的好,盘发正好能将秀丽的脸蛋和完美的颅形现出来。罗红英看着女儿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子,鹅蛋脸,尖下巴,感觉很满意。   就是有点纳闷。   “你咋长的一点都不像我。”   罗红英说:“没一点像。”   杨鑫说:“那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罗红英笑说:“那你当然是我亲生的了。我肚子里蹦出来的,这还能有错?”   杨鑫说:“那我咋不像你呀?”   罗红英说:“像你爸。”   罗红英说:“眼睛像他,桃花眼,双眼皮儿。鼻子嘴巴也像他。”   杨鑫说:“那我哪像你呀?”   罗红英捧着她脸端详半天,突然笑了,说:“耳朵像我。特别小。脸型也像我。”   杨鑫爬起来:“妈妈,我要看一看你的耳朵!”   她站在罗红英怀里,揪着妈妈的耳朵看。   妈妈真的是个小耳朵。   她扯着罗红英的耳朵,冷不丁凑进耳朵里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   罗红英吓得缩起来,笑打她。   杨鑫说:“妈妈!吵不吵!我声音大不大!”   罗红英笑说:“吵死了!你个大喇叭!”   山风驱散了初夏的炎热,下午,杨鑫躺在妈妈怀里:“妈妈,你给我讲故事。”   罗红英说:“你要听啥?”   杨鑫说:“我要听熊外婆。”   这可是杨鑫最喜欢听的一个故事了。   罗红英说:   “从前,有一对姐妹。   有一天,她们的妈妈出远门,让她们天黑之前,到磨台边喊外婆来陪她们睡觉。   ‘一定要天黑之前,到磨台边喊外婆回来。不要去水井边,水井边有熊外婆。’   姐妹俩忘了,一直玩到天黑后,才跑到水井边大喊:‘外婆,外婆。’   很快外婆便来了。   天已经全黑了,啥也看不到。姐妹俩高兴地把外婆迎进家门。   姐姐点起了油灯:‘外婆外婆,我给你照亮。’   外婆拿手帕挡着脸,慌忙说:‘娃娃莫点灯,外婆前几天熬夜纳鞋底子,把眼睛熬瞎了,见不得光。’   姐姐赶紧把油灯收起来。   妹妹搬来草凳子:‘外婆,外婆,坐草凳子。’   外婆连忙说:‘乖孙女,外婆前几天屁股上长了痔疮,不能坐草凳。你给我搬个水桶来吧。’   妹妹乖巧地搬来水桶给外婆坐。   晚上煮了饭,姐妹俩和外婆摸着黑吃饭。筷子落到地上,姐姐钻到桌下捡筷子,突然看到了外婆放在水桶里的尾巴。   晚上,外婆对姐妹说:‘你们两个去洗脚,谁洗的干净,谁夜里就跟外婆一头睡。’   妹妹把自己洗的特别干净。姐姐故意不洗脚,还在脸上抹了一把灶灰。外婆看见了特别生气,说:‘你脏死了,今晚妹妹跟我睡。’   晚上,妹妹和外婆睡一头,姐姐单独睡一头。   半夜,姐姐忽然感觉脚那头有湿湿的东西,好像是血。   姐姐害怕道:‘外婆,我脚那怎么有湿的啊?’   外婆说:‘肯定是你妹妹尿床了。我打她。’   外婆打了两下枕头。   过了一会,姐姐又听到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姐姐又问:‘外婆,你吃的是啥啊?’   外婆说:‘这是你外公去重庆带回来的干胡豆。你要吃不?’   姐姐说:‘我要吃。’   外婆扔了一颗胡豆过来。姐姐用手一摸,发现那是妹妹的手指头。”   杨鑫吓的瑟瑟发抖,大白天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地想听。   “妈妈,妈妈,然后呢?妹妹被熊外婆吃啦?”   罗红英说:“然后,我也忘啦。这是我小时候你外婆跟我讲的。”   杨鑫很失望:“我还想听后面的故事嘛。”   罗红英说:“过年去外婆家,让你外婆给你讲吧。”   杨鑫说:“妈妈,你一定不要离家出远门。不然我和姐姐会被熊外婆吃掉的。”   罗红英说:“行了,太阳落山了,咱们回家吧。”   杨鑫高兴地爬起来:“好哦,咱们回家咯!”   “妈妈,咱们晚上吃啥?”   罗红英说:“煮面条吧。”   杨鑫说:“妈妈不想吃面条。”   罗红英说:“给你拌干拌面条。”   杨鑫说:“那我不要汤,要多放辣椒。”   赶着牛,背着背篓回家。太阳已经沉在了西山上,杨鑫冲太阳挥手:“太阳公公再见!太阳公公我们回家咯!”   杨鑫听熊外婆的故事入了迷。吃了晚饭,天黑了,罗红英叫她洗脚,她不洗,还跑到厨房去,往自己的脸上抹灶灰。   罗红英哭笑不得:“你赶紧过来把脸洗了!”   杨鑫:“我不洗,洗干净就会被熊外婆吃掉!”   罗红英说:“哪里有熊外婆。那是童话故事,编来骗人的。”   杨鑫说:“有的!熊外婆就住在水井边上。”   罗红英把她揪过来,把她小脚按进水盆里:“不洗脚,我就把你丢到猪圈里去,让猪把你吃掉。你就是只小脏猪!”   罗红英在水田边,捡到了一窝小兔子。   小野兔,灰不溜秋,毛茸茸的,只有巴掌那么大,还不会跑。杨鑫抱着小兔子爱不释手:“妈妈,妈妈,咱们把小兔子养起来吧。”   罗红英说:“这是野兔子,不是家兔子,不能养。”   杨鑫说:“为啥呀?”   罗红英说:“野兔子野性大,养不家的。它长大了要偷吃庄稼。”   杨鑫说:“可是我想养啊。”   杨鑫缠着罗红英:“妈妈,咱们把小兔子捉回家吧。”   罗红英说:“小兔子捉回家,它妈妈就找不到它了。捉回去,没有妈妈给它们喂奶,它们会饿死的。不可以捉回家。”   杨鑫说:“哦哦!”   “那我们给它放回窝里去吧!”   杨鑫把小兔子放回窝里,在兔子窝边插了根小棍,当做记号。   罗红英趁她不注意,悄悄把小兔子提起来,丢进水田里,用镰刀按,把小兔子淹死了。   第二天,又来到山坡,杨鑫发现小兔子不见了,缠着妈妈要。   罗红英笑嘻嘻说:“兔子死了!”   杨鑫说:“啊?小兔子为啥会死了啊?”   罗红英说:“被我丢进水田里淹死了。”   杨鑫气的打她:“妈妈!”   罗红英说:“乖,兔子是坏动物。它们长大了要吃庄稼的。”   杨鑫说:“妈妈讨厌!妈妈坏!”   罗红英说:“我哪坏了?”   杨鑫说:“小兔子不见了,它们的妈妈一定在找它。你把小兔子丢到水田里淹死了,它妈妈知道一定会伤心的哭起来的。”   罗红英说:“我要是见到它妈,我就把它妈也做成红烧兔肉。”   杨鑫气的要哭了:“妈妈你太残忍了!”   罗红英笑说:“咋?兔子肉不好吃?去年你爸打的野兔子,一盘肉被你吃了一半!”   杨鑫说:“那不一样!”   罗红英说:“哪不一样?”   杨鑫说:“那是小兔子。小兔子死了兔子妈妈要伤心的!要是别人把我丢进水田里淹死,你会不会伤心呀?”   罗红英说:“得了吧!兔子它又不是人。兔子一年生好几窝,一辈子不知道要生多少兔子,兔子爷爷兔子孙孙,多的它自己都不认识。这野兔子就是繁殖的快。两个月就能糟蹋庄稼了。你妈一辈子才生你一个,还要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都长了四年了,还跟个萝卜似的丁点大。你妈这么辛苦,兔子能跟你妈比?”   杨鑫倔强说:“妈妈太残忍了!”   罗红英说:“你懂个屁的残忍。你妈我要是残忍,你早就没妈了。我就不管你们姐妹两个,拍拍屁股走人。我有手有脚肯吃苦,随便到北京上海哪里去打工,去哪不比跟你爸在一块天天吵架怄气要来的强。就凭你爸那德性,我一个人过,肯定比跟他一块过的舒服。”   杨鑫低着头不说话。   罗红英叹说:“我要是跟他离婚,把你们姐妹两个,谁交给他带我都不忍心。你爸是啥人,我早就看透了。我要离了婚,以后肯定不结婚了,找个男人还要给他洗衣煮饭,还要伺候他,给他生孩子,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过呢。但你爸他要离了婚,肯定会再娶。前娘后母的,受罪的是娃娃。你爸那德性,他能找个啥正经女人?你们姐妹谁跟了他谁受苦。”   杨鑫说:“我们可以跟妈妈呀。”   罗红英说:“两个娃娃,我一个人养不起。”   杨鑫对她爸,反正是可有可无。她拉着罗红英的手:“反正我要跟妈妈在一起,我不跟爸爸。”   眼看着已经临近九月,学校要开学了。   金盼已经六岁,罗红英决定这学期必须送她去学校,再晚就大了。   她用去年卖猪攒的一百块钱,给金盼交了学费。   金盼是第一次上学。   罗红英用旧衣服,给女儿缝了个花布书包。花一块五毛钱买了个扁扁的铁壳文具盒,还有铅笔、小刀、橡皮。这天赶集回来,她将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   杨鑫一眼就看见了,高兴地打开文具盒:“妈妈,妈妈,这是给我买的文具。”   金盼爬上沙发:“这是给我买的,我明天要上学了。”   杨鑫争辩说:“是给我买的。你学习又不好。”   金盼说:“就是给我买的!”   姐妹两吵了起来。   “我的!”   “我的!”   罗红英走进屋,对杨鑫说:“那是给你姐姐买的,给你姐姐。她明天要上学了。”   金盼得意地抢过文具盒:“我就说了是妈妈给我买的。”   杨鑫顿时很失望。   “妈妈,为啥不给我买呀?我也想要文具。”   罗红英说:“妈妈没那么多钱。你姐姐要上学,先给她买。等你以后上学了再给你买。”   杨鑫委屈地说:“妈妈偏心。”   罗红英说:“买了两支铅笔,让你姐给你一支。”   分配了文具,罗红英就去厨房煮饭了。   杨鑫一晚上,跟金盼争铅笔,争的吱哇乱叫。过了一会,她跑进厨房嗷嗷跟罗红英哭:“妈妈,姐姐她不给我铅笔。”   罗红英不耐烦道:“那是她上学的铅笔,她给你就给,不给你就算了。你又不念书,非要铅笔做啥?”   金盼也跑进厨房,伸出小手,使劲在妹妹身上拍打了两下:“小气鬼!你整天就知道找妈妈告状!你还会干啥呀?”   杨鑫也还手,打她:“你才是小气鬼!妈妈买了两只铅笔,你一支都不肯给我!”   罗红英训了老二又训老大:“妹妹想要铅笔,你就给它一支。你是当姐姐的,咋能这样对妹妹。”   金盼说:“她是讨厌鬼!我就不给她!”   杨鑫气地又哭了。   “妈妈,妈妈,她不给我。”   她们姐妹俩没啥是不争的。新衣服要争,买糖要争,一支铅笔,也要争的嗷嗷的。   杨鑫咧着嘴哭说:“新衣服也给她买,让我穿旧衣服。文具也给她买。啥都不给我。”   金盼说:“谁让你是老二。我穿过的衣服你能穿,你穿过的衣服我又穿不了。等你读书,就用我的旧文具盒,妈妈再给我买新的。”   杨鑫大哭,拿小拳头打她,气得要爆炸了。   罗红英被她们叽叽喳喳吵的烦死了:“别吵啦,你们两个先一起用,下次我再给你买!”   才勉强制止这场纠纷。   金盼扎着两个卷卷的羊角辫子,一边绑一朵粉色的大红花,穿着新的花布衣裳,蹦蹦跳跳地上学了。杨鑫穿着无袖的小背心,黄色小短裤,毛茸茸的黄色短头发飘荡在空中,她跟着金盼一块坐在幼儿园教室里。罗红英让她跟金盼一块去学校,可以听听课。主要是最近农忙,罗红英又没空闲带她了。   杨鑫人还没有课桌高。   她对上学很新奇。见金盼只顾和同桌说话,她便霸道地占据了金盼的文具盒和铅笔,在新本子上写写画画。   刚买的新本子,被她画了一道一道的蚯蚓,她还在封面上写了名字:“杨鑫。”   金盼看见了,生气地夺过来:“谁让你乱写了,这是妈妈买给我的。这是我的作业本。”   金盼拿着橡皮,使劲把她的名字擦了,用力写上自己的名字:“你不要碰我的东西。”   杨鑫争辩说:“妈妈说一起用。”   金盼说:“你又不读书。”   杨鑫说:“我要读书。”   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伸手又去拿文具盒,说:“那这个是我的。”   金盼把文具盒也夺过来:“这个也是我的。这都是妈妈买给我的。没有你的,你放开啦!”   杨鑫年纪小,但性子横得很,非常霸道,说:“我要上学。这就是我的,这是妈妈买给我的。”   金盼发火了,握住铅笔,笔尖对着她胳膊:“放开,再不放开,我就扎你了。”   杨鑫说:“我不放!”   金盼拿着削尖了的铅笔,在她嫩嫩的小胳膊上使劲扎了一下:“放开!这是我的!”   杨鑫忍着疼,说:“我不放!”   金盼气死了,拿铅笔,用力在她胳膊上扎。   那铅笔头很尖锐,扎了两下,杨鑫疼了,就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我不放,这也是妈妈买给我的。我就不放!”   教室的小朋友们都转过来看她。金盼羞的脸红,说:“她才四岁,她没交学费,她不是这个教室的!文具是妈妈买给我的。”   杨鑫委屈的哇哇大哭。   她脸上挂满了泪珠子,抱着文具盒不放,哇哇叫道:“这就是我的!我妈妈买的!”   金盼面红耳赤,气的手用力打了她一下:“啥都是你的!你拿去吧!讨厌鬼!”   金盼分了一支铅笔给她,撕给她一张作业纸:“拿去,讨厌鬼!我不跟你一块坐了!”   将自己的本子,笔,文具盒全都拿走,金盼跑到教室前头找了个位置,跟别的小孩子同桌,不理她了。   杨鑫吸了吸鼻子,不哭了。   金盼不跟她玩让她有点孤单,但是得到了铅笔让她高兴。她欲望得逞,便不在乎别人讨厌她,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 第25章 学前班   她还不会用笔。   用力太大,画了一会, 铅笔头折断了, 她又跑去金盼那里要了卷笔刀, 捣鼓着卷铅笔。   教室, 文具,这一切都很新奇, 让她觉得很有趣很好玩。没人理她, 她就自己理自己, 她在桌上写自己记得的大字。   上下大小,好坏多少,南北西东。   孩子们都在玩, 都在闹,像一群小猪崽乱叫。   ????   ???不一会儿,幼儿班的老师来了。   年轻的女老师, 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只见孩子们有的在钻桌子,有的在桌上跳。有的两个一组, 有的三五成群在叽叽喳喳说话做游戏。她走到杨鑫的座位边。全教室, 只有这个小女孩在写字。   她拿起她面前的纸看, 发现上面写了有几十个字, 写的非常工整。   这孩子明显看着小, 才三四岁的样子,村里很少有这么小的孩子就送来学校读书的。   女老师将纸还给她,好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几岁了?”   杨鑫说:“我叫杨鑫, 我四岁了。”   其他小朋友们听老师问她,都转过头来,七嘴八舌地叫嚷道:“老师!她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她是金盼的妹妹,她没交学费!”   女老师说:“没交学费呀?”   ???“没交学费不能坐在这里,你出去玩吧,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女老师态度干脆利落,拿着点名册走到讲台,开始点名。小朋友们安静下来,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答到。所有人的名字点完,女老师再次来到杨鑫的座位旁。   杨鑫懵懵的。   妈妈说让她跟姐姐一起坐,她便跟姐姐一起坐,她不想离开教室。   女老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刚才没有答道,花名册确实没有你的名字。你没交学费,还是出去吧。我们要上课了,你等明年家长交了学费再来念书。”   众目睽睽之下,杨鑫听懂了老师这句话。   她只好站起来,出了教室。   “叮——”   校园里正响起上课铃声,清脆悠长。   随着铃声响起,操场上玩耍的孩子们收起沙包、橡皮筋、跳绳,四散回了教室。   有人在打乒乓球。她正要去看打乒乓球,那几个大孩子也迅速地收起了球拍。   “上课了上课了。”   整个校园顿时空荡荡了。   杨鑫好奇地打量四下陌生的校园环境。   秋天,太阳明晃晃的,有点点的炎热。   校园是一个大的四合院。中间是阔大的水泥操场,操场两边有水泥乒乓球桌。操场四面有花坛,里面种了云杉和小柏树。   杉树和柏树之间,错落种植着大丽花。大丽花墨黑、浓紫色的花朵非常的娇艳。还有大朵粉色的木芙蓉、白色的兰草。   操场中间,有升旗台。鲜艳的五星红旗飘在半空中,在碧蓝的晴空下迎风招展。   杨鑫并拢了双腿,小手乖乖放在膝盖上,坐在升旗台下发呆。   茫然。   无聊。   她背后靠那一面,是学校的教师宿舍,此时都关着门,老师们都去教室上课了。   对面一排,是教室。全校一共四个年级,分别对应四个大教室。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来,此起彼伏,叽里呱啦跟小和尚念经似的。   最角落里的锅炉房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从后校门出去,下一段台阶,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两个篮球架,已经生了锈,没人打篮球。地上长满了几寸深的野草。   一架水泥天桥,通往一座碉堡似的小楼。这小楼原来是村委会的,里面有几间办公室。村委会在七八十年代很有权力,以前大集体,挣工分,村委会和大队部,都手握重权。而今大集体时代早已过去,农民们都外出打工,村委会也没人理会了。办公室的门锁锈迹斑斑。   村委会旁边就是小卖部。全村只有一个小卖部,卖油盐酱醋,烟酒,还有小孩儿零食。   杨鑫想吃辣条。   没钱。   她在学校四周游荡了半天,下课铃声响起来。   “叮——”   她连忙奔跑回学校。   金盼正从教室出来,看见她,告诫说:“你不要到处乱跑。不要跑到学校外面去,被人贩子拐跑啦,就在学校里面玩。中午到教室来,我带你吃饭。”   杨鑫说:“我晓得。”   金盼交代了她,便跟小朋友们玩去了。   杨鑫感觉很孤单。   她不能进教室读书,孩子们也不跟她一起玩耍。   终于到了午饭时间。   学校有锅炉房,学生自带米和饭盒,放进蒸笼里,锅炉房的阿姨统一蒸饭。金盼打开饭盒放在课桌上,杨鑫已经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勺子。她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金盼用铁勺子在米饭中间划了个线,说:“左边是你的,又边是我的,你只准吃你自己那边的。”   杨鑫说:“哦。”   带的菜是咸菜,泡胭脂萝卜,切成小丁,用辣椒油拌了拌,用个装过罐头的旧玻璃瓶子装着。一口热米饭,一口咸萝卜。   半边饭吃完,杨鑫还没饱,但是没了。   她饥饿地舔了舔嘴唇,心里期待晚饭。   杨鑫喜欢上学。然而在学校呆了一天,只是在操场坐着发呆,非常孤单无趣。   第二天,她就不去了,老老实实待在家,看杨文修编背篓。杨文修近来闲的,干起了篾匠,一天到晚就坐在院子里编筐,编背篓。杨鑫也好奇地拿着竹篾,假装编筐。   “我要编个小篮子。”   杨文修说:“你编个篮子干啥?”   杨鑫说:“编个篮子,给我妈妈下地送饭。”   她见啥都爱捣鼓,杨文修说:“篾条容易割手,当心着点儿。”   杨鑫说:“我晓得。”   入了冬天,又是挖鱼腥草的季节。   放了寒假,杨鑫便跟金盼,一同提个小锄头,拿着个塑料袋,上田边挖鱼腥草。   鱼腥草的嫩茎埋在土里,叶子还没有萌发。但这会是它最嫩的时候,等叶子破土而出,根就见老了。孩子们凭着记忆寻找它们。   挖开枯叶衰草,鱼腥草雪白的嫩茎就藏在土里,隐隐有红色的嫩芽。   金盼挥锄头挖土。   杨鑫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掰开土块,一根一根地把鱼腥草根挑出,细心地放在口袋里。   金盼举着锄头:“你离远点啦!呆会打到你。”   杨鑫退后一点:“哦……”   金盼刚挖一锄头,她又迫不及待地伸手来捡鱼腥草。   金盼叫道:“你让开啦!等挖完了再捡!”   杨鑫老是不听。   金盼烦她的很,又特别生气,不管不顾地,一锄头挖下去。杨鑫正伸了头前来捡鱼腥草。金盼的一锄头正好削在她脸上,只听“咚”的一声!   杨鑫冷不防挨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   那铁锄头削在她额头,将她额头削掉一块肉,鲜红的血带着泥土,顿时哗哗地流下来。   金盼吓呆了。   杨鑫这是受了重伤了。   她从来没有挨过这种疼,哭的嚎啕不止。   金盼被自己的鲁莽吓坏了,连忙上前去哄妹妹,拿手给它按着额头。   “别哭啦,别哭啦。”   金盼捂着她的嘴,害怕道:“别哭啦,呆会爷爷和妈妈听见了。”   杨鑫不听她的哄,哇哇哭着,爬起来就往家的方向跑,边跑边大叫:“妈妈,妈妈。”   罗红英下地去了,只有杨文修在院子里编筐。杨鑫扑到爷爷怀里,哇哇大哭。   杨文修看她满脸血,吓得不轻,连忙拿了帕子来给她擦拭,想办法给她止血。   那伤口太深了,血涌的厉害,半天都停不下来。   杨文修说:“谁打的你?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杨鑫哭说:“是姐姐。”   杨文修骂道:“这个死丫头。等她回来看我不打她。”   杨鑫哇哇地哭:“我好疼啊。”   杨文修捣了一把艾叶,给她敷在伤口上止血,过了半个小时,那血才勉强止住。   伤口特别深,削掉一块肉,估计以后要留疤了。   杨文修说金盼:“成天欺负妹妹,大的不知道让小的,哪有这样子当姐姐的?”   他抱着杨鑫哄:“不哭了不哭了,等她回来我一定打她,中午不许她吃午饭。”   杨鑫坐在爷爷怀里,被抱着哄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止了抽泣。她眼睛红红的,哭的眼睫毛都粘在一起。   没过多久,金盼悄悄回来了。她拿着锄头和小塑料袋,没敢回家。杨鑫坐在爷爷腿上,看见她绕过篱笆,到屋后去了。   杨鑫说:“爷爷,我看到姐姐了,她不回来。”   杨文修说:“她肯定怕我打她,躲起来了。你看她今天不敢回家。”   金盼果然是没回家。   到中午了,杨文修煮午饭。杨鑫额头不太疼了,哭也哭过了,便跳下凳子跑到屋后找金盼。   金盼正在屋后的树林里,垂头丧气拿着锄头。   杨鑫叫她:“喂!”   金盼抬起头来,看杨鑫。只见妹妹活蹦乱跳,只是额头上多了两个创口贴。   金盼怕杨文修,小声问道:“爷爷在干啥呀?”   杨鑫说:“爷爷在煮饭。爷爷说煮腊肉萝卜焖饭。”   金盼说:“爷爷生气了吗?”   杨鑫说:“爷爷说,等你回来,就要打你。”   金盼低下了头。   杨鑫跑回厨房,看杨文修煮饭。   米饭焖进锅里,杨文修和缓了声音,说:“你去后面,把你姐姐叫回来吃饭吧。犯了错就不吃饭了?让她回来吃饭。”   杨鑫天真说:“爷爷,你不打她啦?”   杨文修哄她:“乖。她是姐姐,她不是故意要打你的,知道错就行了。”   杨鑫说:“可是她把我头都打破了。”   杨文修哄说:“她不是故意的,不疼了就算了。乖,听爷爷话,去叫她回来吧。”   杨鑫点点头:“哦!”   杨鑫不是小气的小孩。她疼的时候要哭,疼过了就忘了,并不记仇。虽然金盼不喜欢她,不爱带她玩,但她并不讨厌姐姐。   杨鑫得了爷爷吩咐,再次跑到屋后去。   她叫金盼:“喂!”   金盼说:“干啥?”   杨鑫说:“爷爷让你回家吃饭。爷爷说不打你了。”   金盼说:“真的?”   杨鑫说:“我骗你干啥。”   她见金盼还是不来,便走了,回去跟杨文修说:“爷爷,姐姐不回来。”   杨文修说:“随她去吧。”   然而没过多久,厨房的肉饭香飘出来,金盼悄悄提着锄头回来了。   杨文修也没骂她,只是给她盛了一碗饭,说:“以后做事当心点,别毛手毛脚的。锄头那是铁制的,真把人打伤了咋办?”   金盼小声说:“哦。”   杨鑫说:“你把我头打破了,我都没有生你的气,也没有还手,你不许再叫我小气鬼!”   杨文修说:“对,咱们鑫鑫不是小气鬼。以后不许她这样叫。”   大年初二这天,春狗回家了。   这个时间点是很古怪的。外出务工的人,最晚也会大年三十回家,赶上过年,哪有初二回来的?春狗穿着一件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灰袄子,胡子拉碴,头发像是一年没剪过,杂草似的,鸟儿都可以在他头上做窝了。就是这么一副形象,他两手空空出现在院子外。罗红英正在洗衣服,一见他就冲上去:“你咋的了?你咋回来招呼都不打一声?咋啥包裹都没带?你的行李呢?”   春狗回家来了。   杨鑫欢叫着:“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杨文修也已经看出来怪异。打工的人,来来去去都是大包小包,恨不得全副家当带上。从来没有见回家空着手的。这不是被偷了就是被抢了。看春狗那样子,狼狈的不成人样,必然发生了坏事。   春狗饿成人干,罗红英连忙洗了手到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打了两个鸡蛋。春狗坐在院子板凳上,“嗦嗦嗦”地吃面。杨鑫站在旁边,都看呆了。   “爸爸。”   她不断叫道:“爸爸。你有没有给我带干脆面呀。”   罗红英像赶蚊子似的驱赶她:“你别烦人,啥都没带,一边儿玩去。”   杨鑫看她爸爸,的确是一个人回来没带行李,心里有些失望。   面条吃完,罗红英又烧水,给丈夫洗了个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这天正准备煮火锅的,刚巧撞见春狗回来了,凑了个团圆。杨文修便叫儿子媳妇来屋里吃火锅。他将火盆生起来,添了两块大炭。   屋门留了个缝透气,一家人围坐在火盆边,春狗讲起了他回家的经过。   春狗在做焊接的厂里工作了大概半年,跳槽了。   “二丫头,你侄女,她给我打的电话。”   春狗很激动,对罗红英说:“她说也在广州,在啥啥公司上班,说一个月有五百块。我当时就纳闷,哪里有这么高的工资。但是我心想嘛,她好歹叫我一声姑父。自家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她总不至于骗我。我就把工厂辞了,寻思着去跟她干。哪晓得她是骗我的。”   罗红英骂他:“你咋这么蠢!厂里的活好好的不干,非要跳槽。”   春狗说:“我也后悔死了。但当时不是想挣多点嘛!况且那厂里的活又脏又累,真的受不了。”   罗红英说:“你就是懒,怕吃苦。你一听一个月五百块就知道不好。这年头哪有那么高的工资,肯定骗你的。”   春狗说:“她是你的侄女儿。我哪晓得她连自家人都要骗。电话里姑父姑父叫得好听,还说要给我管吃管住。结果我去了那地儿,就在一楼里,没看到工厂,也没看到有机器生产。人都在宿舍闲着,啥事儿也不干,一窝人住一间宿舍。一去就把我的身份证没收了,要我交一千块钱。我身上刚好只有一千块钱,走的时候就带在身上,怕被人偷抢了,藏在鞋子底,用鞋垫压着。他们脱了我的衣服搜身,衣服兜里全都搜遍了,连内裤都脱下来搜。幸好没搜我的鞋子,我一千块钱才留下来。”   罗红英吃惊说:“还有这种事?”   春狗说:“哪个能想到。只有去了才知道。他们让我交钱,我说没钱,一分钱都没有,我说我要回家。他们不肯放人,说要走就交一千块,我说我就是一分钱都没有,挣的钱都寄回家了。他们让我给家人打电话,找家人要钱,我说我把电话号码搞丢了,联系不上。他们说不交钱也行,只要能再找五个自己的亲戚朋友过来,就放我走。我哪能做这种事?这不是坑害熟人吗?我说我在这边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老乡。反正他们让我做啥,我都说没有。”   罗红英恐惧问:“呆了多久?”   春狗说:“呆了三个月。整天啥也不干,就把我们一群人关在屋子里,给我们上课,教我们咋赚钱。就是骗自己的亲戚朋友加入公司,给公司交钱,介绍人拿提成。介绍的熟人越多,赚的钱就越多。我一看就说完了,谁那么傻,被骗过来,还心甘情愿给你交钱?哪有那么多傻子,真相信这样能赚钱?别找不着下家,还把自己搭进去。”   杨文修说:“那他们是做传销的?”   春狗说:“就是传销。”   他跟罗红英说:“你侄女儿不走正道,跟人做传销,还骗我进去。”   罗红英讶说:“这丫头。她出去打工好几年了啊,也没跟家里联系。想不到在干这个。”   春狗说:“我就生气。我跟她说,你这事就做的太要不得,太缺德了,你骗谁都行,咋能骗你姑父?你以前在我们村小学读书,还在我家吃饭呢!我说我要走,让她给我想办法。她去的早,在里面认识的人多。她听我说,可能也有点过意不去,才答应帮我想办法。”   罗红英说:“那你咋出来的?你交钱了?”   春狗说:“可能不?我辛辛苦苦挣了半年的血汗钱,我能给他?我跑出来的!半夜翻窗子,爬围墙,衣服都没有穿。他们晚上把我们衣服拿走,怕我们逃跑。我管他妈的,光着身子就翻围墙跑了。”   春狗描述他这一路逃命的经历。   冷啊,腊月天,身上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他无路可走。他不敢去车站,因为二丫告诉他,传销集团的人会在车站堵截。之前有好多人想逃跑,都是跑到车站被抓回去了,打死打残的都有。他也不敢去派出所找警察,那些人也会顺着路堵截。有人追杀他。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到处乱蹿,他跑到路边商店里抢劫了一件大衣,就是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他逃命。没有饭吃,他一路偷一路抢。其实他身上有钱,就踩在他的鞋子底下。一叠红票子,但是他不敢外露,怕被人看见。他也不想花钱。他急了眼了,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不如干脆偷吧抢吧。反正有坏人追杀他,警察抓不到坏人,他偷抢,警察自然也抓不到他。警察抓到他更好,正好解救他,捡回一条命。那是他的血汗钱,他要带回家。   他不敢乘车,靠两条腿,一路风餐露宿。白天赶路,晚上睡在荒野,藏在谷垛取暖。他逃离广州,到了东莞,才终于上火车。上车又遇到扒手。那个扒手一直盯着他,用刀子抵着他后背,让他把钱交出来。为了摆脱扒手,他又趁乱逃下了火车。   几经周折。   “火车站真乱啊。”   经济腾飞的中国,正在经历着大变化。   到处都是流动人口,到处都是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大批量的人脱离了户籍所在地,在各大城市流动。火车站、交通枢纽是最拥挤的地方。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充满了火车站。小偷、扒手明目张胆地持刀,大庭广众地抢劫。那年头的绿皮火车,窗子是可以打开的,车票永远不够售。很多人不买票,直接攀爬车窗翻进火车。车上旅客脸贴脸,挤的密不透风,列车上大多不查票,因为太拥挤,查票根本挤不进去。   “太吓人了。”   春狗说:“不出去不知道,中国有这么多流动人口。”   春狗见了大世面。   “农村真的待不下了。没人愿意待在农村。原来把农民绑在土地上,不允许打工,说这是资本主义,现在中国搞市场经济,农民可以打工了。大家都去城里挣钱。”   “农村太穷了。”   春狗说:“城里都是大宽马路,高楼大厦。你没在广州中心街上去看,来来去去的全是小汽车、出租车,还有公交车呢!知道啥是公交车吗?人家的公交车又干净又整洁,坐一次一块钱,十分钟就来一趟。特别方便,跟咱们这的小巴客车不一样。咱们这客车它收十块钱二十块钱,一天就只有一趟。要想去县城,就得凌晨四点钟起床收拾,走夜路去搭车。”   “简直两个世界。”   杨鑫好像在听一场奇幻旅行,整个人都沉迷了。   “爸爸,公交车长啥样?”   春狗说:“你以后见到了就知道了。”   罗红英说:“吃这么大苦,你倒是挣到钱了没有?”   春狗说:“挣了一千块,我一分都没乱花。”   他此时终于说起钱了。   春狗脱下鞋子,从鞋垫子底下拿出皱巴巴,臭烘烘的十二张百圆券。整好一千二。   罗红英听他说的吓人,担忧了一场,还以为没钱了,心说只要人活着就好。没想到春狗拿出了一千二。罗红英瞬间心里石头落地,喜笑颜开了。   她笑的合不拢嘴,赶紧拽春狗:“钱别揣在身上,咱们赶紧回去数数,找个地方放起来。”   春狗说:“有啥可数的,就是十二张。”   罗红英说:“回去数数!”   把春狗叫回自己屋里,两口子数钱去了。   杨鑫跑去卧房,看她爸妈数钱。她爸妈竟然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杨鑫在外面拍门:“妈妈,妈妈,我要看!”   里面传出罗红英开心的笑声:“小孩子家看啥看,你妈藏钱你不许看。”   杨鑫说:“我就要看嘛!”   罗红英不开门。   妈妈小气死了。   杨鑫回去找爷爷:“爷爷,我想坐公交车。”   杨文修倒是很寻常:“谁知道他那钱偷的抢的。你爸人品不行,你别信他的,说不定是他编故事哄人。叫他们放好钱赶紧来吃饭吧,一千块钱,别千遍百遍地数了。”   一千块钱,还了债务,还余下些存款。罗红英夫妻得以喘口气。   然而春狗这一趟吃了大亏。打工太辛苦了,又危险,他不想再出去了。夫妻二人寻思着,拿这存款做一点小生意。   罗红英和春狗出了一趟远门,挑了两担碗回来。瓷器装在框子里,用稻草一层层垫在里面保护着,免得碰撞。一有空闲,罗红英和春狗就挑着胆子,走乡串户换碗。一只碗进价三毛,换一斤谷子,再倒卖,赚两毛钱的差价。   一挑子碗卖完,两口子一合计,发现勉强保本。瓷器很容易碎,村民们换碗,都不肯拿好谷子,总是弄些旧谷瘪谷,生了霉的烂谷子给你,根本就卖不上价。你说要拿新谷子换,人家就摆摆手送客:“不要了不要了,赶紧拿走吧拿走。”导致几个月下来,只赚了十几块钱。   整天挑着那么沉的瓷器粮食,挨家挨户走,挨家挨户询问,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但利润甚薄,春狗夫妻很快放弃了。   他们又学人家贩卖小猪。   邻乡猪行上的小崽猪价格,比石坝乡便宜个两毛三毛钱。两乡逢集的时间也不同,石坝乡逢三六九,邻乡逢二五八。每到二五八号这天,罗红英夫妻便到邻乡集市赶集,买一对小猪,隔日再拿到本地的猪行出售。一只小猪二十斤,大约赚六块钱。一对小猪就是十二块。   倒卖四只小猪,一天就能赚二十多块。   这个生意很划算了。   一个月下来,他们一共赚了一百多块钱。春狗夫妻十分高兴,以为找到了致富的门路。哪晓得这天,他们刚买进的一对小猪,没等到第二天出售,半夜就死了。   两只小猪,一个月赚的钱,全赔进去了。   罗红英伤心地吃不下饭。一片希望骤然落了空。两口子吸取教训,再买小猪的时候,看的格外仔细。一定要挑选最精神活泼,看起来最健康的小猪。但是小猪还是经常会死亡,刚赚一点钱很快又赔进去。   小猪生意不好做,而且也赚不了大钱。春狗听说人家办养殖场,搞养殖业发了财,便也生出了心思,想当养鸡大王!   办一个养殖场,那赚的可不是几块几十块的小钱,那得是成千上万的大钱。人家办了养殖场,一年就变成万元户!春狗心痒痒的不行了。市场经济的春风吹满大地,人人争相当老板,收个破烂也能叫老板。这年头,老板都不值钱了。   春狗去县里的养鸡场取经,回来就买了一堆书,什么《养鸡大王》,《鸡瘟的预防和控制》,《土鸡养殖技术》。照着人家的经验和书上的指导,他就开始搞养鸡场了。把门前的那片菜地推平了,底下铺上油纸布,他买来透明塑料布,砍竹子,做了个温室大棚。杨鑫高兴坏了,成天在棚子里钻来钻去,听她爸讲养鸡计划。   春狗忙的热火朝天,棚子做好,弄好食槽、喂水器,没过多久,他就联系到孵化场,运了一千只鸡苗。   鹅黄的,毛茸茸的小鸡住进了温室大棚。人一走进去,到处都是叽叽叽叽的叫声。看着一室黄黄的小鸡,春狗就感觉钱在头上飘。他专心地伺候这一千只鸡苗,给鸡拌食,喂饲料。把生病的小鸡一只一只挑出来喂药,夜里也舍不得睡觉,时时监控小鸡的病情。他整夜整夜不睡觉,熬的两眼通红,头发胡子也不剪。   每天都有小鸡生病,小鸡一病,两三天就死了。有时候一天死几十只。春狗焦虑的愁眉不展。杨鑫新鲜一阵,很快对这爱得鸡瘟的小鸡失去了兴趣。她得到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两只小白兔,颜色雪白,巴掌那么大。春狗买鸡苗时顺便带回来的。杨鑫早就想养小兔子了,高兴地不行,每天在地里拔草喂小兔。小鸡天天死,小兔却长得健康活泼。天气好了,杨鑫就把它放到院子里吃草,小兔子在院中跳来跳去。   鸡瘟来势汹汹,猛烈的时候,一天要死上百只鸡。春狗到处想办法,先是把新屋子腾出来当鸡舍,将病鸡和健康鸡分隔开,避免传染。又买了各种治鸡瘟的药。他请了邻乡的技术员来帮忙看问题,人技术员说:“你这鸡棚压根就不行!人家温室养鸡,里面都有专门的温度调节设备。你这就一个冷冰冰的棚子,压根不可能嘛!”让春狗安装温控设备。   春狗询问了一下价格,说是要一千多块。那技术员还说,自己手上就有一套旧设备,有认识的熟人可以便宜出售。春狗思来想去,觉得那技术员是想骗他的钱。那技术员这么厉害,又懂技术,又有设备,咋不自己当养鸡大王呢?春狗不相信对方,不了了之把人送走了。   春狗缺乏获得养鸡知识的渠道,就是找到了门路,他也没有知识源,可以辨别这些信息的真假,只能眉毛胡子乱抓。他将大棚拆了,小鸡全部转移到屋里。没啥用,一千只小鸡,半个月,死的只剩一半。一个月之后,就只剩一百多只了。   一千只鸡,死的只剩一百。春狗脸上露出苦哈哈的笑,知道自己的养鸡发财梦破灭了。   他想不通,怎么人家办养鸡场就那么容易,他咋就办不行呢?   罗红英一直都不大赞成养鸡的,觉得春狗不是这块料,说:“你要是能发财,人人都能发财了。”   罗红英对这仅存的一百只鸡没有好脸色。她一脚踢翻了鸡水槽,恶声恶气地抱怨:“你有这闲工夫,把地里的活干了。成天啥活儿不干,就知道弄你的鸡,还想发财,做梦差不多。”   一百只鸡,好歹也长到半斤了,鸡长大一点,死亡率没那么高了。春狗也安心了许多。不过这鸡陆陆续续还是有死亡的,到三个月后卖出时,只剩下二十七只!   春狗把二十七只鸡拿集市卖了,回家对着杨鑫尬笑。   杨鑫还很高兴,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爸爸,爸爸,鸡卖了多少钱?”   春狗嘿嘿笑,两眼通红,头发胡子长的跟野人似的。他三个月都没理发了。   春狗不说卖了多少钱,杨鑫又追着他问:“爸爸,爸爸,咱们明年还养鸡吗?”   春狗说:“养个卵,不养啦。”   罗红英在厨房煮饭。   春狗感叹说:“钱难挣啊。”   罗红英说:“屎还难吃呢。”   罗红英发出宇宙终极拷问:“挣钱难还是吃.屎难?”   春狗说:“都难。”   罗红英冷着脸,用勺子搅动锅里的米饭:“我觉得吃.屎更容易。哪个给我一万块钱,我就去吃.屎。”   春狗说:“你想的美。现在哪个给我一千块,我就去吃.屎。”   罗红英是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你爸有,让你爸给啊。听说退休金又涨了,人家一个月几百块呢。”   春狗尬笑着向老婆伸手:“给我两块钱吧,我去理个发。”   罗红英冷酷道:“你刚卖的鸡不是钱?”   春狗笑说:“你这个婆娘。那钱老子不还是得交给你咯?老子要敢自己拿去用了,你不得跟我闹离婚。”   罗红英内伤中憋出笑来,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块钱:“一块就够了,要两块干啥?”   春狗说:“老子总得买包烟。”   罗红英说:“抽、抽、抽,抽死你算了。”   春狗揣着两块钱出门了,罗红英在厨房外喊:“理了发早点回来,不许在外面耍。饭马上就好了!你不回来,我不给你留饭。”   春狗说:“要得!”   没过一个小时,春狗顺利理发回来了。   罗红英在院子里端着碗吃饭,只见一颗不灵不灵、闪闪发光的大光头,搭着春狗四肢的顺风车钻进家门来!仔细一看,好咧,这颗光头,可不就是春狗嘛!   罗红英看他这幅形象,瞬间笑喷了,嘴里的饭差点没喷出去。   “你顶个电灯泡干啥,嫌家里的电灯不够亮?”   春狗笑摸了摸自己光头,脸上笑嘿嘿:“我寻思着嘛,剃个平头,三天两天就要理发,浪费钱,索性剃个光头算球了。便宜,才一块钱。半年都不用理发了。夏天到了凉快。”   罗红英笑骂道:“你神经病。省这点钱,你不如少抽根烟。你这个鬼样子咋出门啊?人家笑死了,以为你要当和尚呢。”   春狗说:“笑就笑嘛。”   罗红英笑的招手:“过来,给我摸摸。”   春狗凑上去,把腰一弯,头递到她面前。罗红英摩挲了一圈,笑的合不拢嘴:“哎呀,好像一个冬瓜。”   杨鑫笑的两眼弯弯,跑过来:“爸爸,我也要摸冬瓜,我也要摸冬瓜。”   罗红英把春狗脑袋按下来:“来,你来摸。”   杨鑫踮起脚,摸爸爸的头:“哇,爸爸的脑袋,真的好像一颗冬瓜啊。”   孩子们拍手唱着儿歌:红萝卜,咪咪甜,看着看着要过年。娃儿想吃肉,老汉没得钱。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周六上夹子,所以周五周六就暂不更哦,下夹子后保证日更六千。 第26章 命硬   春狗把鸡棚拆了,养鸡设备也全卖了废品。   发财这种事, 再也不想了, 老实种地吧。   又到农忙了。   春狗和罗红英, 又开始每天早出晚归。   一大早, 春狗罗红英出去了,杨文修在厨房煮饭。杨鑫起床来, 自己穿上了衣服鞋子, 在水盆里洗了脸, 跟杨文修说:“爷爷,我想去拉屎。”   杨文修说:“去吧去吧。”   杨鑫说:“我害怕。”   杨文修说:“别怕,这么大人, 自己去吧。”   杨文修煮饭又切菜,没空离开,杨鑫只好自己去了。她不敢一个人去茅坑边拉屎。茅坑在屋后, 旁边就是深山老林了, 她老听鬼故事,特别害怕林子里有鬼。   她拿了草纸, 来到坑边, 脱了裤子开始拉屎。茅坑水是满的, 她蹲的远一些。   “日照香炉生紫烟。”   一直蹲着很无聊, 她又害怕鬼来吃她。两只小手抓着脚踝, 她一边拉臭臭一边背诗。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她一边背,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点头。背完《望庐山瀑布》,她又接着背《赠汪伦》。她背起劲了, 跟着诗词的韵律前后杨合。刚刚背到那句“桃花潭水深千尺”,她就感觉背心突然空了一下,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栽进去了!   茅坑里装满了粪水,足足有两米多深,能把一个大人淹没,更别说五岁的小孩了。杨鑫瞬间四只脚在水里扑腾起来。   她吓的张口要叫爷爷,然而一张嘴,水就灌进喉咙里。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只抓到一根腐朽的玉米杆。她两只手乱刨,两条腿乱蹬,她吓坏了,什么也想不起,只是拼命地求生,拼命地划水,往岸上爬。   家里人都出去了,只有杨文修在厨房煮饭。然而厨房离得太远,杨文修什么也没听见。   杨鑫一个娃在茅坑里挣扎。幸好那茅坑水够深,杨鑫浮在水上,游动了一会,喝了几口粪水,伸手拼命抓住了坑沿。她靠自己的力气奋力爬出茅坑。她站在茅坑边,浑身湿淋淋的,身上头上都沾满了粪便,她惊魂未定,嗷嗷地哭起来。   “爷爷,爷爷。”   杨文修此时才听到她的哭叫,连忙从厨房跑出来,看她这模样,大吃一惊了。   “你咋回事?”   杨鑫哭着说:“我掉茅坑里去了。”   杨文修说:“你咋出来的?谁拉你出来的?”   杨鑫哭:“没人拉我,我自己爬出来的。”   杨文修听她说掉进了茅坑,又自己爬出来,都有点不敢相信。茅坑里这么深的水,她一个五岁的孩子,掉进去还能爬出来。这小丫头命真是硬!   她身上全是湿乎乎的粪便,杨文修也不敢碰,只得挥着两只手跟赶鸭子似的驱赶她:“快回屋去,回屋去,我给你洗一洗。看看你这一身臭烘烘的。”   杨文修心有余悸。   刚才这么危险的情况,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要不是杨鑫聪明反应快,今天这孩子就死了。杨文修后怕说道:“以后拉屎别去水坑,咋这么不小心就栽进去了。”   杨鑫哭哭啼啼,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背诗背的前仰后合栽进茅坑的。   杨文修忙去烧了一大锅热水,用桶提出来。杨鑫站在院子里,杨文修给她脱了衣服,脱的光溜溜,用水瓢舀水给她冲。   杨鑫啼哭不止,又害怕,又觉得羞耻。杨文修给她洗着洗着,感觉这孩子太滑稽了,都忍不住想笑。   杨鑫哭着说:“你不要跟爸爸说,不要跟妈妈说。”   杨文修笑说:“咋不能说?”   杨鑫嘤嘤哭说:“爸爸妈妈会笑话我。”   杨文修说:“怕啥!”   杨鑫哭说:“我差点淹死了。”   杨文修忍不住笑:“你命大,淹不死你。”   她头发里都是纠缠的粪便。恶心吧啦的。杨文修冲了半天都冲不净。祖孙俩正在洗着,已经烧了第二锅水,秀英忽然回娘家了。自从熊碧云死后,秀英便很少回娘家来,今天心血来潮,来看看她爸,正见杨文修在给杨鑫洗澡。上来一问,才知道杨鑫掉茅坑里了。   杨鑫哭着叫:“姑姑。”   秀英也被逗乐了,笑的不行,加入进来,帮杨文修给杨鑫洗头。   太阳出来了,杨鑫身上也终于洗干净了。   她坐在秀英姑姑怀里,听爷爷和秀英说话,言语间就谈到几个孩子。爷爷说:“大孙女太笨了,老二老三不笨,但也不聪明,而且懒,都没出息。只有这个小的最聪明、最懂事,我看她是个好苗子。”   秀英笑问杨鑫说:“快要上学了吧?”   杨鑫被秀英姑姑哄高兴起来:“妈妈说,今年九月份送我去幼儿园。”   秀英说:“好好读书。”   杨鑫说:“我会的!”   杨文修想起往事,叹说:“你小时候也聪明,读书也用功。你两个弟弟,成天在学校偷鸡摸狗不学好,可我总认为男孩有出息,要好好培养,女孩培养了没用,所以精力都放在你两个弟弟身上。哎,浪费了。我当初要是肯用心培养你,兴许你会是咱们家唯一一个大学生。”   秀英笑笑:“都过去的事了,说那些干啥。我没有怪爸爸,咱们家穷,我知道。”   杨文修回忆了一下,说:“也不是很穷。我在单位工作,一个月几十块。要是成心想供你读书,也是供的起的。只是没上心。”   秀英无话可说。   爸爸是偏心的。   秀英从小就知道,爸爸偏心两个弟弟。虽然爸爸从小也没打过她,没骂过她,也会疼她,但明显和疼弟弟们不一样。   她都长大了,结婚了,这辈子都定了型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杨文修感慨说:“三个孩子,一个都没教好。”   秀英默默无语。   杨鑫好奇说:“秀英姑姑成绩也很好呀?”   杨文修说:“你秀英姑姑,读书时成绩一直是班级前三。学校读书,回家帮妈妈干活,最勤快最懂事了。”   杨鑫说:“秀英姑姑念到几年级呀?”   杨文修说:“初中毕业。”   杨鑫说:“那你为啥不供秀英姑姑读高中,读大学呀?”   杨文修说:“因为你秀英姑姑是女孩,爷爷以前重男轻女。”   秀英笑,对杨鑫说:“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读书了。你爷爷希望咱们家能出个大学生。”   杨鑫对自己的聪明很自信:“我肯定能考上的,我还要上名牌大学。”   秀英说:“你要上啥名牌大学?”   杨鑫说:“清华北大!”   秀英和杨文修都被逗笑了。什么清华北大,只是说说罢了。农村人提起大学,只知道清华北大,鼓励孩子用功读书,也说清华北大。实际上大人小孩都不知道清华北大究竟是个啥玩意。   穷人的一个梦罢了。   秀英留着吃了午饭,便回去了。   杨鑫这孩子聪明,她确实是挺聪明的。   她三岁的时候,杨文修考孩子们近义词反义词。“是的反义词是啥?”她的姐姐们都答不出来,一会说“不是”,一会说“错”。杨鑫机灵地举手:“是的反义词是非!”   杨文修本来想教孩子们:“是的反义词是否。”听到她的回答,便感觉特别惊讶,问她:“你从哪学的?”因为杨文修从来没教过。哪晓得她说:“我看电视剧里面说的,女主角对男主角说:江湖是是非非。是的反义词是非!”   三岁的小孩,有这记性,有这领悟力,真的是相当聪明了。   她现在,还没正式上学,但是在杨文修的教导下,已经会算三位数的加减法,会背乘法口诀,背小学课本以内的唐诗。她可以完全不用大人指导自己阅读小学的书本,自己自学,碰到不认识的生字,不懂的地方主动请教。   她对读书充满强烈的渴望,迫切盼望着上学。她很骄傲,她是个聪明的小孩,有着强烈的成就欲和表现欲,渴望通过成绩获得羡慕、赞美和嘉奖。这可能和她生活的环境有关,家境贫困,经济匮乏,她注定了不可能通过物质的满足来获得优越感。穷人家的小孩,她一无所有,本来该一无是处,当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可偏偏生了一个聪明的小脑袋。   小孩子都喜欢炫耀的。   罗红英说:这孩子,虚荣心强。   杨鑫的确虚荣心强。   她虚荣心,好胜心,都表现的非常强烈。罗红英是不太喜欢她这样的性格。但杨文修喜欢,杨文修说:“这没什么不好。”   人都有虚荣心,好胜心,尤其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想法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最接近人类本来的面目。如果小孩子都不攀比,都不爱虚荣,那就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谦卑,淡泊,那是后天教育的结果,往往是一种伪饰。   这天下午,金盼突然飞奔回家,对杨文修叫道:“爷爷!金望在学校里挨打啦!”   杨文修说:“谁打她?”   金盼惊慌慌的,小脸严肃:“是语文老师打的。老师说叫她家长去,把她接回家,不要她念书了!”   杨文修说:“啥?谁说不要她念书了?”   金盼说:“老师说的!”   杨文修脸顿时拉了老长:“咱们交了学费的。哪个老师,敢不让小孩念书?”   金盼拉着他袖子:“爷爷,你赶快去学校看看吧,金望头都打破了。”   杨文修叮嘱杨鑫:“你在家玩,我去接你二姐。”   杨鑫穿着白色小背心,短裤,扎着小辫子,正在院子里玩呢。她点点头答应道:“哦……”   她感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又不是太懂。杨文修去了半小时,带着金望回家来了。金望一路哭着,杨鑫好奇地去看她,只见她衣服上脏兮兮的全是灰,连头发上、脸上也是灰,好像在灰里滚过似的。杨文修怒气冲冲:“这学校的老师也太过分了!孩子再笨,读书再不好,也不能这么打。看看给打成啥样了。”   他拨开金望头发:“你看看这头上全是伤。”   杨鑫看到她头上肿了大包,有好几处都在流血,头发都被揪掉了,吓得有点傻。   她不懂:“为啥呀?老师为啥要打她呀?”   杨文修气道:“孩子才七岁啊!谁家没有孩子,咋能下这么重的手!”   金盼激动地在旁边给杨文修描述金望挨打的经过:“我们上语文课,老师教拼音,她老学不会嘛,老师教了好多次了,她还是不会写。老师又让我教她写,我教了她,她还是不会。然后老师抽她到讲台上去写,她写不出。老师就发火啦,就打她。”她手脚并用地跟杨文修模仿,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脸都扇红了。   “就是这样打!”   金盼模仿的活灵活现,扇了左边脸又扇右边:“老师一扇她巴掌,她头就低下去啦。她太笨了,每次老师打我巴掌我就不低头,然后他就不打了。她一低头,老师就抓着她的衣服领子,一脚踹过去。她就摔倒了,老师就踢她,还把她按在讲台上,用皮鞋踩她的头。”   杨文修只听金盼的描述,就气得不行了。   但是他一个老人家,有心脏病,也不敢去和那男老师起争执。只是赔好话先把孩子带回家,等猴娃回来了,再想办法去找学校理论。孩子打成这样,家长怎么能不闻不问。虽然他已经气得胸口疼。   没过多久,猴娃回来了。   杨文修将这件事告诉儿子:“我做不了主。你是她家长,你看这件事咋办吧。”   金盼又在她二爸跟前,将跟杨文修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这老实孩子,边说边演,啪啪啪把自己脸都打肿了。她面红耳赤,激动大声说:“老师说她太笨了,说不教她了,让她明年留级。”   杨文修说:“留级就留级。但是他把孩子打成这样怎么算?不道歉不赔医药费?国家早就出台了政策,不允许教师体罚学生,这是违反了教育法的。你去学校找他,他要是不道歉,不赔医药费,咱们就去教育局告他。这哪里是老师,这分明是畜生。我跟你说,他没编制的,就是个代课老师。这些代课老师全是些乌七八糟,没几个有素质。”   杨文修喋喋抱怨道:“乡村小学又穷又偏远,工资又低,没几个好老师愿意来。除了校长有编制,其他老师全是找的代课,就不该让孩子在这种地方念书。这种学校不是在教学生,是在虐待学生。”   猴娃看到女儿被打,顿时也火气冲冲:“他凭啥子?娃娃不是人了?才七岁的娃娃,他这样子动手打。他算啥老师?”   杨文修说:“今天放学了。你明天去找他。就是她班主任,叫张坤。”   晚上,两口子检查女儿身上,不光头上流血,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金望哭着,死活不肯再去上学,说老师不准她念书。猴娃气得不行,吃了早饭,便去学校找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说理了。   对方先是态度强硬,将金望在学校的表现数落了一通,说她如何如何笨如何如何糟糕,说她上课不听讲,不做作业,跟不上老师的教学进度,要求家长带回去,或者干脆留级。猴娃质问他打伤孩子的事,对方却矢口否认,称只是普通的体罚,并没有打伤。猴娃闹着要对方道歉,赔医药费,双方很快纠缠厮打起来。   猴娃声称要上教育局。   这位张姓教师,喜欢侮辱虐打学生是出了名的,不少家长跟他闹过,最终都不了了之。这所学校呆不下,换另一所学校。前不久刚调过来,这就又闹出事。校长赶过来劝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打人解决不了问题。家长有什么诉求,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他凭啥让我娃娃退学!”猴娃指着对方,几乎没跳起来。   校长忙不迭安抚说:“没说退学,就是让她留个级。不然娃娃学习跟不上进度。”   猴娃说:“学习跟不上,那是你老师没教好。你老师天天打娃儿,娃儿咋能学得好。你说留级就留级。留一级学费得多多少?还有我娃儿看病的医药费。”   春狗在家,听说猴娃到学校跟人家打起来了,也跑去帮忙。杨鑫在小卖部外面玩,听到有人叫她,说:“你爸爸在学校跟人打架啦,你赶快去看吧!”   她好奇心大起,光着脚丫子就往学校跑。去了,只见那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围了一群人,她二爸正和人争执,春狗在旁边帮着骂呢!吵的声音特别大!   大人都好凶啊。   杨鑫知道是咋回事。那个老师把金望打流血了,所以二爸去找老师打架呢!   这些人真坏!   她有点害怕,不敢上前去,只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就跑回来了。她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叫杨文修:“爷爷,爷爷!”   她跑的气喘吁吁的,杨文修看她脸通红,额头上都是汗:“你跑啥?”   杨鑫说:“爷爷!我刚刚看到爸爸和二爸在学校跟老师打架。那个老师好凶啊。”   杨文修说:“让他们去闹吧。你不要看,当心他们误伤到你。”   杨鑫说:“我没有去跟前,我只是远远的看。”   杨文修说:“那是他们大人的事,他们大人去解决,跟你没关系。”   杨鑫用力点头:“哦!”   杨文修坐在院子里编筐,杨鑫在一边看,过了一会,只见金望从屋里出来了。   杨鑫好奇说:“二姐今天没有去学校呀?”   杨文修说:“今天不去。等她爸跟学校老师沟通好了再去。”   杨鑫大声叫她:“二姐!”   金望穿着件红布衣裳,青裤子。她没梳头,黑头发披在肩膀后面,显得身体特别单薄,脸特别白。小姑娘的皮肤又白又薄,太阳穴处看得到淡青的血管。   她扭扭捏捏走到杨文修跟前:“爷爷。”   杨文修说:“过来我看看,你头上的伤咋样。”   金望走到爷爷跟前。   杨文修拨开她头发,看到昨天流血的地方结了痂,不过仍然肿着。眼角一处淤伤,隔了一夜已经变得发黑。   杨文修叹道:“哎!”   杨鑫惊恐说:“好吓人啊。”   金望鼓着勇气说:“爷爷,你跟我爸爸说一声吧。让他不要跟老师吵了。我不想回学校去,我不想念书了。”   杨文修说:“啥?”   杨文修非常吃惊:“你为啥不想念书?”   金望说:“我笨,跟不上。老师教的我都不会。他老抽我到黑板做题,我做不会,他就打我。我不想念书了。”   杨文修听了这话,非常心痛了。   “要是实在跟不上就留级,留一级也没事,也就是多一年的学费。”杨文修安慰她:“大不了爷爷给你出。”   金望低着头,绞着手指说:“我不想留级。别的孩子会欺负我,叫我留级生。”   杨文修训斥道:“你才上一年级,不念书你要干啥?去坡上放牛?回头你爸跟学校说清楚了,你老老实实给我回去念书。不但要念书,还要好好用心的念。你要是这点苦都不肯吃,想学你爸爸不念书,天天耍,你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杨鑫理解不了为啥有人会不想念书。   她在一旁帮腔:“爷爷说的对呀。不念书没前途。我就要念书。你留级跟我一个班嘛,你要是学不会,我可以教你呀。”   金望说:“我不跟你一个班。你下半年才上幼儿园。我下半年都要上二年级了。”   杨鑫说:“那咋办呀?”   杨文修说:“别说啥不念书的话。你再不想念,小学初中也得念,哪有刚刚一年级就说不念书的?回头我去学校找你们校长说一说,想办法给你换个老师。读书是天大的事。现在吃苦你忍一忍,以后念出来了才享福。你现在怕吃苦,今后、长大、这一辈子,有的是苦让你吃。我只要在一天,就不许我的孙子辍学。”   金望失望地低下头。   她心事重重,杨鑫也看不懂她在想啥。 第27章 学前班   猴娃到学校闹了好几次,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对方道了歉, 校长也说了不用留级, 但一直没有赔偿。那张姓教师不知找的什么关系, 几个月后, 就调到乡镇中心小学了。猴娃再也找不到其人。   金望老说头疼、头疼。家里担心落了什么后遗症,带她去了一趟县城的医院做检查。县医院没检查出结果, 说再观察观察, 可能是脑震荡, 于是又带回家。杨文修老听孩子说头疼头昏,不放心,让猴娃带她去成都做个检查。但成都那么远, 来去不便,大医院检查费用又很贵,家里出不起这笔钱, 只好一直拖着。拖久了, 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个夏天过完,九月, 杨鑫正式入学了。   告别了赤脚在田野间奔跑、快乐悠闲的童年时代, 她将要进入校园, 做一名小学生。杨文修疼她, 给她买了小书包, 作业本和铅笔。还买了一只上面印着粉红色大象的塑料文具盒。杨鑫终于有自己的书包和文具了。杨文修教她在本子,橡皮上,都写上自己名字。   她背着书包, 蹦蹦跳跳地走在上学路上。路上有好多小孩子啊,全都是一个村的,大家都背着书包,一边跑一边叫。孩子们唱着改编的儿歌,像一群野鸭子。   班上有三十多个小孩。女老师——一个圆圆脸,留着齐刘海,约摸二十来岁的大姑娘,站在讲台上,热情地给孩子们打招呼:“各位同学早上好~”   孩子们扯着嗓子齐声叫唤:“老师好~”   女老师笑的像朵向日葵:“今天是咱们幼儿园开班的第一堂课,我先给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孙婷,是幼儿班的老师,这学期由我给大家上课。小朋友们可以叫我孙老师,也可以叫我婷婷姐姐。上课不许吵闹,有问题的同学要先举手,要上厕所的同学也举手,给老师打报告。大家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像一群小奶狗,齐声说:“记住了!”   女老师说:“我呆要在黑板上写几道数学题,测试一下小朋友们学前水平。一共十道题,会做的小朋友可以举手上台。”   小朋友们齐声说:“好~”   老师转过身,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写字。   “谁要上黑板做题?小朋友们快举手哦。”   十道题,两道一位数加减法,五道两位数加减法,一道三位数加减法外加一道乘法。小朋友们便东张西望,没一个人举手,都不会做。老师声音甜甜的开始催促了:“第一道题,8+6=,谁上台来?”   杨鑫紧张地憋住了呼吸,举起小手:“老师,这个题我会做。”   向日葵老师指点了她,笑说:“那这位小朋友你来做。”   杨鑫在外人面前有点害羞。她鼓起勇气走上讲台,一口气把十道题的答案全部写了出来。向日葵老师到教室门口和别的老师说话,回来一看,十道题全做完了。向日葵老师吃惊道:“哎呀,我只让你做第一道,没让你全做呀。”   杨鑫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有点不安。   她逐一检查,全对。   向日葵老师夸赞说:“真好,十道题全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杨鑫回答说:“我叫杨鑫。”   老师说:“你这么聪明,以后你就当班长吧。”   放学后,杨鑫飞奔回家,高兴地告诉罗红英:“妈妈,妈妈,今天老师让我当班长。”   罗红英喜笑说:“为啥?”   杨鑫说:“因为老师出了十道题,我全都做对了。”   罗红英:“那很好嘛。”   杨鑫又跑去跟杨文修炫耀,杨文修奖励了她五毛钱,让她买糖吃。   杨鑫每天回家,都向妈妈和爷爷报告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今天老师又表扬了我,还奖励了我一根棒棒糖。”   罗红英说:“好,好。”   过了几天,她又说:“妈妈,老师今天让我领读,带小朋友们念书。”   罗红英说:“乖。”   杨鑫扳着指头数:“妈妈,我们老师第一喜欢我,第二喜欢雯雯。”   罗红英说:“雯雯是哪个呀?”   杨鑫说:“雯雯是我最好的朋友。老师喜欢我,因为我最聪明。老师喜欢雯雯是因为雯雯家里有钱,穿的好,还有雯雯聪明。雯雯也很聪明,但是没有我聪明。我每次考第一,她考第二。”   罗红英说:“你们幼儿班还考试啦?”   杨鑫说:“当然啦。老师给我们出的题目。妈妈,我每次都考满分。”   罗红英就笑。   杨鑫跟罗红英讲她的朋友。她现在也有朋友啦,就是那个叫雯雯的小姑娘,她每天嘴里念的都是雯雯。   “妈妈,雯雯今天带了腌萝卜。她奶奶泡的腌萝卜可好吃啦,她还给我吃了。”   她跟罗红英说:“妈妈,你要炒花生吗?我想带花生去教室,跟雯雯一起吃。雯雯想吃花生。她说她家没有种花生。”   罗红英就给她炒了点花生,让她带去学校。杨鑫高兴坏了。   学校有厨房,有水,孩子们自带饭盒和米,统一放进蒸笼。中午的下课铃声一响,四个年级的孩子,犹如战场冲锋一般,一同冲向厨房,寻找各自的饭盒。吃!前方就是饭!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像一群饿狼似的。这是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杨鑫和她的幼儿班小朋友,也踩着风火轮,和大孩子们一起往厨房里冲啊,挤啊。幼儿班的教室跟厨房紧挨,但架不住小娃娃腿短,总是被高年级的孩子赶超在前面。她冲到厨房案板上寻找饭盒,一个高年级的大孩子将她往边上一推搡,她就被挤到人群外了。   杨鑫被搡的头发都乱了,辫子也被人挤散了。她面红耳赤,焦虑万分地盯着那一堆饭盒,就是挤不进去。   雯雯在人群中哭起来。   “鞋子掉了,嘤嘤嘤,我的鞋子掉了。”   然而没人理会她,孩子们只顾争抢。她狼狈地从人群中钻出来,像只小猫哭:“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杨鑫失望地退出人群,抱着雯雯安慰:“不要哭了,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去拿吧。”   雯雯嚎啕大哭。   好不容易等大孩子们都散了,杨鑫捡了雯雯的鞋子给她穿上,两人再去找自己的饭盒。却只有杨鑫找到了饭盒,雯雯的饭盒不见了。   雯雯又哭了。   饭盒常常丢失。有的高年级的学生很横,从来不带饭盒,到吃饭的时候就到厨房乱抓,偷别人的饭盒吃。饭盒肯定是被偷了。   雯雯哭的眼睛都肿了:“我奶奶要打我的,饭盒是她花了七块钱买的。我这个月已经丢了四个饭盒了。”   杨鑫拍拍她背哄:“你不要哭了,你吃我的吧,我们一起吃。”   两个小姑娘回到教室座位。杨鑫打开饭盒,拿出叉子来,就着咸菜,和雯雯分吃一盒米饭:“咱们一人一半。”   雯雯说:“谢谢你。我明天让奶奶给我拿猕猴桃,我分给你吃。”   杨鑫很馋雯雯家各种好吃的:“猕猴桃长啥样呀?”   雯雯说:“我也说不来,你看了就知道了。”   杨鑫说:“那我回家让妈妈给你带花生。你想不想吃红薯哇?我家还有红薯。”   雯雯说:“我不吃红薯,我就想吃花生。我要炒熟的,不要生花生。”   杨鑫说:“好呀。”   雯雯说:“我饭盒丢了,奶奶一定会打我的。”   杨鑫不解说:“你奶奶还会打你呀?”   雯雯说:“当然会了。我犯错了她就要打我。”   杨鑫说:“我还以为有钱人家不打小孩呢。”   雯雯说:“我家没钱。”   雯雯总说自己家没钱。但杨鑫觉得她家有钱,因为她一到夏天,总是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几天就换新。冬天也总是穿着新袄子,戴着漂亮的发卡。家里总是有各种水果,零食,很多是杨鑫听都没听过的。杨鑫除了过年罗红英会给她做新衣,平常都没有新衣。水果她只知道苹果梨。   “我从来没挨过打。”   杨鑫说:“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没打过我。”   雯雯说:“那是因为你没犯错。我经常犯错。我奶奶很严厉的。”   杨鑫说:“可你奶奶疼你呀。你要吃啥她就给你买啥。”   雯雯说:“这倒是。只要我要的,不管多贵,奶奶都给我买。我爸爸妈妈也给我买。”   杨鑫说:“我爸爸妈妈啥都不给我买。   “你爸爸妈妈是做啥的呀?”   雯雯说:“我爸妈在城里做生意,开理发店。”   放学回家,杨鑫找罗红英:“妈妈妈妈,你给我炒花生吧,我要带去学校吃。”   罗红英今天语气不好了:“咋又要花生?上次不刚炒了吗?”   杨鑫听她妈语气,心便隐隐有点不安了,剩下的话弱了气:“我想给雯雯吃……”   罗红英说:“雯雯吃?为啥她要吃你的花生?你为啥要给她花生?”   杨鑫说:“因为雯雯说明天给我吃猕猴桃……”   罗红英说:“你家饭都吃不上了。你还兴跟同学交换零食了?你家有多少花生拿去跟人家换猕猴桃?你知道猕猴桃多少钱一斤吗?花生我要明年留种子,猕猴桃你不吃会死?家里啥都没有,以后不许跟同学换零食。”   “妈妈……”   罗红英说:“别叫唤了,说没有就没有。”   屋里没人。杨鑫偷偷拉开茶几下的小柜子。   柜子里放了一大袋剥了壳的红花生。她揭开绳子,伸出小手,抓了一小把花生米,装进一只皱巴巴的白色小塑料袋。   掂了掂,有点少。   又抓了一把。   再掂掂,又好像有点多。妈妈要留种子的花生,她不敢多拿。她心里小声地说:“我只拿一点点就好了。”   她跪在柜子下角落,小脸严肃,又尝试着抓了小半把,小心翼翼地放回袋子。   她将这装着一小把花生米的塑料袋悄悄系好,藏到自己书包里,心里终于满足了:明天就可以跟雯雯换猕猴桃了。   次日,杨鑫来到学校,刚要说:“我带了花生。”雯雯就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白色胶袋,里面装了一袋花生:“我带了花生。”   杨鑫吃惊说:“你带了花生呀?你家不是没种花生吗?”   雯雯骄傲地说:“我奶奶特意给我买的,我说我想吃。她就到村里邻居家买了一袋。我中午蒸的花生饭。”   杨鑫羡慕极了,两个眼睛都眯起来。   花生是黄白的壳,颗粒特别大,特别饱满,看着像是生花生。   杨鑫说:“是不是生花生呀?生花生不好吃。”   雯雯说:“不是生的。这个是熟花生,炒过的。”   杨鑫她妈炒花生,直接带壳放锅里炒,用小火。炒好之后,花生壳便有点焦黑。杨鑫不解地说:“炒花生壳咋不焦呀?”   雯雯说:“我奶奶炒的。弄一大锅沙子,先炒烫沙子,再把花生放进去,这样花生就颜色漂亮,不会焦啦。”   杨鑫赞叹说:“哇。”   雯雯说:“给你吃一颗。”   杨鑫两手捏来花生壳一掰,拿出花生米。果然是熟的,揉一揉花生衣就掉了。放嘴里嚼,味道可香可香了。   吃了花生,雯雯又拿出一只圆溜溜的猕猴桃。杨鑫看到要流口水了,雯雯说:“对不起哇,我奶奶说猕猴桃可贵了,只带了一个,让我自己吃,不要给同学吃。你要吃就吃花生吧。”   杨鑫咽了咽口水,礼貌地说:“你吃吧,我就看看猕猴桃长啥样。”   雯雯用个勺子把猕猴桃挖开。皮是棕色,果肉是绿色的,中间有红色的籽儿,汁水非常充足。   “这是红心猕猴桃。”   雯雯说:“比其他品种的猕猴桃贵。”   杨鑫看的目不转睛。   雯雯拿勺子挖了一口果肉,填进了嘴里。   杨鑫嘴里直冒口水,但是很有教养地克制着,只是一双大眼睛盯着人家的手不放,关心地问说:“好吃不哇?”   雯雯说:“好吃。”   杨鑫说:“酸不酸呀?”   雯雯说:“酸酸甜甜的,很甜。”   杨鑫再次咽了咽口水。她已经感受到那酸甜的味道和丰沛的汁水。   “你多吃一点。”   她盯着猕猴桃对雯雯说:“好吃就多吃一点。”   雯雯说:“我晓得。”   杨鑫盯着雯雯,不一会儿,把一只猕猴桃吃光了。   雯雯抹了抹嘴:“没有了。”   桌面上只留下一堆皮。猕猴桃皮上也残余着果肉和汁水,杨鑫特别想让雯雯把皮给她舔一舔,她啥都吃,她不嫌弃雯雯吃剩下的。但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我帮你把果皮丢了吧。”   她将果实扫到小手里,拿到垃圾桶去,小心翼翼丢掉了。手心沾染了一块绿色的果渍。   一堂课,她心不在焉,老觉得手掌心黏黏的,果酸和果糖在掌中发酵,酸酸甜甜的味道老缠着她的心。她把手捏的紧紧的,生怕那味道逃掉。她眼睛盯着黑板,听老师讲课,紧张得不敢低头看手掌,怕被人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手心捏的出了汗。   她想下课,但课总不结束。她等着、等着,精神渐渐投入课堂,将猕猴桃忘掉了。直到下课铃声响,她才再次想起来。   她走到教室外去,站在墙根,背对着阳光和操场,展开左手。手心还有点绿,颜色酸味甜味已经不见了。她伸出舌尖悄悄舔了一下,只有汗味。果味已经挥发了。   她怅然若失。   她心里空落落的,独自到操场去转悠。   操场上很吵闹,孩子们有的在跳绳,有的在丢沙包,有的在打乒乓。杨鑫喜欢打乒乓,便站在水泥台子边看人打乒乓。   心里牵挂着猕猴桃。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又响了。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室,继续上课。   这堂课只上了一半,操场上仿佛有人吵架。年轻老师停了课,到教室外看情况。小朋友们也跟着出来。杨鑫好奇地拉着老师的手:“老师,出了啥事情啦?”   操场外的乒乓球台边,立着一个很高很高的男孩子。他穿着一身黑色上衣,黑色裤子,衣裳裤子都过小,上面露着半截腰,下面露半截脚杆。光脚穿鞋。身高比全校所有孩子都高,至少得有一米七了,只是后背佝偻着,头深深地低下去。一个老太婆,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个饭盒,十分生气说:“偷东西呀他!”   “这么大个人,偷东西呀!偷啥不好,偷小孩的饭盒。人家娃娃中午不吃饭了?这年头,谁家一口饭吃不起?还偷人家的饭吃。偷饭吃就算了,连饭盒也拿走。哪家父母养的孩子,赶紧叫家长来吧。”   老太婆是雯雯的奶奶。雯雯昨天丢了饭盒,雯雯奶奶今天找到学校,说孩子饭盒丢了。各个班老师停课搜查,抓住了偷饭盒的贼,就是操场上这个大个子!   “看看,看看,昨天的饭盒,吃了洗都没洗。这么不讲卫生。你是哪家的孩子啊?你父母是谁?”   “今天必须要叫家长来。”   大个子低着头一声不吭,随便人怎么质问都不出声,像个聋子或者哑巴似的。   “你叫啥名字?”   大个子还是不吭声。   “太过分了!”   “不知廉耻。”   大个子低着头,看不见脸。可能是羞愧了。   孩子们搜他的课桌,很快又搜出了十几只饭盒来。全校师生议论纷纷,前去搜查的老师啧啧称奇说:“他那课桌里一本书都没有,书包,文具,啥都没有。只塞了一桌子饭盒。吓人。”   一群孩子,像从老鼠洞里掏谷子似的,从大个子的课桌里掏出了一堆饭盒,乱杂摆放在乒乓球桌上。圆的、方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全是吃了没洗,里面已经发了霉,长了长长的绿毛。老师们唤各个班的孩子前来,认领自己丢失的饭盒。   雯雯奶奶闹了一上午,大个子的家长始终没来。   校长劝老太太说:“算了算了吧,这个学生,脑子有点问题。你看他,这么高的个子还在念二年级。”   校长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他这里有毛病,听不懂人话。家里又没人,父母都出去打工去了,只有个奶奶,上年纪了管不住。之前闹了好几次了,没办法,屡教不改,学校规定不能开除学生,我们也没办法。”   奶奶说:“这不行的呀,学校管不住,让他家长带回去管的呀!”   校长说:“已经叫家长了,放心吧。”   那大个子,在操场上傻乎乎立了有两个多小时。他的奶奶,一个小脚老太婆,持着根荆条,心急如焚地赶过来,揪着大个子的耳朵,一边数落,一边将其提拎走了。   除了眼馋雯雯的花裙子、小零食外,杨鑫在学校的日子,还是非常幸福快乐的。她聪明又可爱,是老师的小宠儿。   读书时,她是领读。她有清脆甜美的小嗓子,声音好听,咬字清晰,读音准确。老师喜欢她,说,你这嗓子,以后长大去学播音主持嘛。杨鑫不晓得播音主持是干啥,但还是非常开心。她学什么都快,一首歌两遍就会了,然后教小朋友们唱。她喜欢听课,做作业,考试测验总是满分。上课的时候,她坐在老师的怀里,像老师的小女儿一样。老师抱着她,跟下面的同学讲课。   下课铃声响了。   孩子们冲出教室,瞬间化身赛跑运动员,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四面八方地冲向厨房。杨鑫像只大兔子,飞快跳上课桌,抓着窗子的铁栏杆,从那缝隙里“呲溜”一下钻出去,两腿迅速落地,全校第一个冲进厨房。正在赛跑的高年级大孩子都看呆了!   “这谁呀?”   “这谁呀?”   幼儿班的小短腿,比三四年级的大个子跑的还快!   长得也不壮嘛,细骨伶仃的小身板,两条腿翻车轮似的,一头从窗子里钻出来,身手比猴子还灵活。跑在前面的都是高个子男生,就她一个女生。   杨鑫并不晓得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在看她。她很单纯,就是馋,想快点吃饭,不想被野蛮粗暴的大孩子们推来挤去。她抱着热气腾腾的饭盒,挤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兴高采烈回到教室。   吹了吹烫着的小手,她认真专注地打开饭盒盖子,香喷喷的米饭热气扑面而来。   肚子就咕咕叫了。   一盒饭,她很快就吃光了,还觉得不够。米饭配咸菜,没有营养,只能勉强充饥。她吃完最后一口,感觉腹中空空,又开始牵挂下一顿。   她总觉得饿,好像怎么吃也吃不够。 第28章 唐老师   第一学期的考试,杨鑫考了两个一百分。   这次考试的题难, 第二名才考了九十分。她是第一名。爸爸妈妈都非常高兴, 杨文修也高兴。杨鑫快乐地伸手问春狗:“爸爸, 我考第一, 你奖励我啥呀?”   春狗嘿嘿笑,说:“奖你一句名人名言。”   杨鑫说:“啥?”   春狗说:“戒骄戒躁, 再接再厉。”   杨鑫说:“切。”   “我才不稀罕呢。”   她跑到爷爷的屋子里, 坐在书柜下面翻看爷爷的旧书。她嘴上没说, 心里酸溜溜的。她知道,爸爸妈妈什么也不会奖励她,爸爸妈妈没钱, 连给她交学费都艰难,别提啥奖励了。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生在一个贫穷家庭的事实,不管她表现的多优秀, 都不会有奖励。   没有奖励, 玩总可以吧!   寒假第一天,吃过早饭, 杨鑫放下碗:“妈妈, 我去学校玩一会!”   罗红英叫道:“都放寒假了, 学校又没人, 你去学校玩啥呀?”   杨鑫说:“我就玩一会, 我去看他们打乒乓球。”   因为她期末考试考得好,罗红英高兴,所以也不管她, 喊说:“早点回来吃午饭,今天妈妈不下地,中午给你蒸腊肉萝卜干饭。”   杨鑫说:“好!”   不上学的日子就是轻松,她书包也不带,脸也不洗,直接奔到学校。清冷的操场上,果然有人在打乒乓球!   杨鑫喜欢乒乓球。   学校只有两个球台,平时都被高年级孩子们占据着。她没有球拍,也没有球,只好看别人打。平常要上课,不够看,现在不上课,正适合玩了!   操场人不多。   毕竟是放寒假了。   两个台子,只有一个台子有人在打球,三两个人观看。杨鑫跑过去,目光顿时被正在打球的一个男青年吸引住了。   青年看起来二十出头,人长的特别白。人群中远远就瞧着他的脸,皮肤白的晃眼。头发则柔软乌黑。他长的又高又瘦,身材挺拔,上身黑外套,里头衬衣雪白,下身黑色裤子,皮鞋擦的一尘不染。乒乓球在他手中来去如飞,他上蹿下跳,左扑右进地跟人对战,一边接球一边说笑。声音也非常动听。   杨鑫头一次见到这么干净好看的男人,心不由地噗通噗通。她小心翼翼走到台子边,问旁边围观的人:“他是谁呀?”   “四年级的老师呀。”   她头一次知道,这个学校还有这么好看的男老师。她悄悄看他,发现他近看比远看更英俊。皮肤白净,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鼻梁挺直。棱角分明的嘴唇,颜色非常红润,整个轮廓好看极了。   四年级的老师。他干嘛不教一年级呢,杨鑫悄悄地想:明年我就上一年级了。   “他姓啥呀?”   “姓唐。”   大家都顾着打球,没人注意边上的小女孩。中间有好几次球飞出去,男老师正要去捡,杨鑫快步跑去,帮他捡了起来。   她有点害羞地朝他走去,想将球递给他,顺便触碰一下他的手心。却在离他还有一米远的地方被他叫住,他举着拍子,笑冲她勾了勾手,她呆呆的有些听不懂:“啥?”   “丢过来呀!”   他笑着说:“丢过来就行。”   杨鑫迟钝地“哦”了一声,将球一掷。黄色的乒乓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正落在他的球拍上。他球拍一翻转,就是一个漂亮利落的发球,直杀对手。   紧接着就是一阵青年的欢笑。这球他赢了,对方没接住。   杨鑫羡慕地也笑起来:他可真厉害!   青年一直打球,杨鑫一直给他捡球,乐此不疲。   “你要打吗?”   他好像是累了,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衣。年轻紧致的肌肉线条便利利落落显出来,松开的衬衣领口处露出漂亮的肩膀和锁骨。外套搭在手臂上,他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对杨鑫说:“你想打去打吧。我出汗了,歇一会。”   杨鑫摇摇头:“老师,我不会打。”   青年说:“不会打,要不要我教你?”   杨鑫喜出望外:“老师,真的呀?”   青年弯腰扶着额,说:“你让我歇一会,我太累了。”   杨鑫说:“老师,我不急的!”   青年退下来,其他人便开始上场了。   杨鑫站在青年身边:“老师,你要不要喝水?”   青年说:“你有水?”   杨鑫说:“我妈给了我五毛钱,我可以去买根冰棒。你要吃吗?”   青年摇头道:“算了吧。”   青年好奇看了她两眼,说:“我好像记得你的名字,你叫杨鑫是吧?”   杨鑫兴奋道:“老师,你咋知道我名字的呀?”   青年说:“期末考试,我帮你们孙老师阅的卷,看见了。你第一名。”   杨鑫有点害羞了。   她鼓起勇气,问道:“老师,你明年会不会教一年级呀?”   青年说:“一年级?我不教。”   “为啥呢?”   “太小了,不好教。”   杨鑫说:“四年级的课比一年级难呀。”   青年说:“课简单,小孩子太小不好带。”   杨鑫听到他说热,赶紧跑到小卖部去,买了一根五毛钱的雪糕。小卖部冬天也有雪糕卖呢,她举着雪糕站在球台边,等青年空下来,便问他:“你要吃雪糕吗?”   青年礼貌拒绝:“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她有些失望。她才舍不得买大雪糕呢,五毛钱都能买五个小冰棒,五根辣条了。就是特意为了他才买的。青年看到她有些伤心了,又走过来,问道:“你买的什么?”   杨鑫立马兴高采烈:“我买的大脚板!”   她两手捏着雪糕棍,踮着脚举起来给他,眼睛笑眯成月牙:“啊,给你咬一口。”   她那殷勤的小模样,实在让人没法拒绝。青年也有点热了,弯下腰,在她的雪糕上咬了一口。挺甜的,奶油大雪糕。   “乖,剩下的你吃吧。”   雪糕上被他咬了个小缺口,杨鑫美滋滋吃着剩下的,别提多开心了。   雪糕吃完,青年叫她:“快,上场了。快去捡球,抓住球拍。”   杨鑫左手握乒乓,右手握球拍,站在乒乓球台前,不知道怎么发动:“我不会打。”青年摆摆手,说:“先等一下。”杨鑫转过头去,只见他从墙角提了几块砖头来,垒在一起,示意杨鑫:“太矮了,你站到砖头上。”   杨鑫听他的指导,站到砖头上,果然高了。   青年在背后,把着她小手,教她怎么发球。球往水泥台子上一点,挥拍子打出去。   “必须要点一下,不能发空球。”   杨鑫说:“我知道。”   她很聪明,教了一下,很快就能自己打了。   她欢天喜地地和另外一个小朋友打球。青年却招手说:“我先走了,这个球拍是我的,用完了给我放回我办公室窗台上。”穿上衣服,和其他人相继离去了。   大家都在议论他。   原来不光自己一个人在注意唐老师。   周围的女生们,叽叽喳喳都在说他。   “长得好帅呀。”   “真的帅。”   “听说他会弹钢琴,会画画,还会声乐。”   “真的假的呀?”   “真的。他屋子里全是油画,都是他自己画的。还有一架钢琴。他是四川美术学院毕业的,也学音乐。他会唱歌剧。”   “他好厉害啊。”   不过犯花痴的都是几个四年级的女生。这些女孩子青春懵动,最喜欢花痴年轻男老师。杨鑫有点嫉妒她们。   杨鑫每天都来操场玩,但是再没见到唐老师了。   “唐老师回家过年了。”   杨鑫很想见到唐老师,但唐老师总不出现,她很快就忘了。她爱上了打乒乓球。跳绳,丢沙包,踢毽子,她都玩腻了玩厌了,乒乓球最好玩,打了一个寒假还没够。   新学期,杨鑫打算问爸妈要一副乒乓球拍。   买的球拍贵,她怕爸妈不给买,所以直接跟春狗说:“爸爸,你有锯子,有木板,你帮我做一副乒乓球拍吧。”   做个拍子倒不花钱,春狗一口答应了。   “行。”   杨鑫说:“爸爸,你能做的跟买的一样吗?”   春狗说:“那有啥难的。买的板子不也就是个板子嘛,锯一锯,用刨子刨平就行。”   杨鑫说:“不是的。乒乓球拍的木头是空心的,很轻,实心的木头重,会把球直接打飞的。买的拍子,两面还有胶层,可以控制球的远近。没有胶层的拍子不好用。”   春狗说:“我哪去弄胶层。弄块木板子将就就行了。”   杨鑫说:“那你一定要做好点。”   春狗说:“没问题。”   这天,杨鑫放学回家,春狗说:“你的乒乓球拍做好了,在窗台上,你看看咋样。”   杨鑫惊喜道:“爸爸,这么快?”   她在窗台下找到了一片硕大的、非常厚的、正方形的木头板子。板子一端有个把手。不晓得哪里搞来,上面还粘着一层干掉的水泥,沉的跟块板砖似的。   她小脸顿时沮丧下来:“爸爸,这就是球拍呀?”   春狗说:“还行嘛,反正就是个木头板子。”   杨鑫有点失望,这球拍也太丑了吧。哪里跟买来的一样嘛!爸爸就是骗人!   “太沉了,谁要提着块板砖去打乒乓球呀?”   春狗说:“哪里沉了,我觉得不沉呀?”   他从杨鑫手里拿过板子,作势挥了挥。   “挺轻啊。”   杨鑫说:“爸爸,我拿不动。你给我买副拍子吧。”   春狗哄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一点就提的动了嘛。一只乒乓球拍多贵,咱家里没钱。你先将就用这个吧。”   杨鑫苦着脸。   丑拍子比没拍子强,杨鑫还是只能接受了。她提着爸爸亲手做的板砖到学校给大家炫耀,遭到了小朋友的一致嫌弃。   “好丑啊。”   “一点也不好看。”   杨鑫辩解说:“丑就丑嘛,好用就行了呗,你们再说丑,我就不借给你们用了!” 第29章 大个子   吃完午饭,杨鑫一如既往捧着饭盒去后校门外的水槽洗。刚走到门口, 就听见一群孩子在嘻嘻哈哈笑, 七嘴八舌起哄道:“喝呀!”“喝呀!”“快喝呀, 把他嘴掰开。”   ? ? 她好奇走近去, 人群中,又看见那大个子。   ? ? 他还穿着上回那身衣服。他好像从来都不换衣服似的, 仍然是低头佝偻着腰, 头发长长的看不见脸。杨鑫见他被一群半大小孩子围堵在水槽边。有人往他身上洒水, 嘻嘻哈哈作乐。有人从洗碗池里舀了一大盒混着被冷水泡发的,好像蛆虫一般的剩饭米粒的浑浊的洗碗水,举到他面前, 叫他:“你快喝啊!”   ? ? “喝啊!”   ? ? 其他孩子们都在起哄,拍着手笑着叫着:“喝!”   “喝、喝、喝!”   ? ? 大个子低着头,紧紧抿着嘴, 一言不发, 也不喝。   ? ? 杨鑫愣了一会,问道:“他们在干啥呀?”   ? ? 旁边有孩子说:“那个大个子, 他会喝洗碗水。你看嘛, 可有意思了, 他喜欢喝洗碗水, 你快看, 马上就要喝了!”   ?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是洗碗池里的臭水和旁边的馊水桶散发出来的。杨鑫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感觉很肮脏。   ? ? 孩子们大叫:“喝啊, 喝啊!”   ? ? “他不但喝洗碗水,他还会吃碎玻璃,咱们去找碎玻璃来让他吃。”   ? ? 几个孩子跑开了。   ? ? 杨鑫有点害怕,大叫一声:“老师来了!”   ? ? 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孩子们,一听到老师二字,嗖的一声,兔子似的,全溜走了,只留下那孤独的大个子。杨鑫感觉他好像个怪物,不敢接近。她悄悄挪到水池边,远远避开那大个子,迅速打开水笼头,三两下把饭盒洗净了,飞快地逃回教室。   ? ? “爷爷,我今天遇到个大个子,那些小朋友们逼他喝洗碗水,吃玻璃渣子。爷爷,他真的喜欢喝洗碗水,吃玻璃渣子吗?不会把嘴割破,把肚子吃坏吗?”回到家后,杨鑫把这件事告诉爷爷。   ? ? 杨文修说:“你离他们远点,别跟他们一起玩。这些小孩,也太无法无天了。”   ? ? 杨鑫说:“我没跟他们玩。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 ? 杨文修说:“那就不关你的事。以后再遇见,你假装没看见就是了。”   ? ? 杨鑫说:“爷爷,那个大个子,他是个贼,他偷雯雯的饭盒。我害怕他,怕他会动手打人。他好高啊,他是全校同学中最高的。他是个智障,听不懂人话。”   ? ? 杨文修说:“都不是啥好学生。你也离他远一点。”   ? ? 杨鑫点点头。   ? ? 杨鑫见到那大个子就绕着走,生怕他当着自己的面喝洗碗水,吃玻璃渣子。这天下午,她正和小朋友在打乒乓球,乒乓球飞过操场,落到了不远处的花坛里。她拿着球拍,大汗淋漓奔跑着去捡乒乓球,跑了几步,她的步子渐渐停了下来。她发现,那个大个子就在正前方。   ? ? 杨鑫怯怯的,不敢上前了。   ? ? 今天她终于看到大个子脸了。是一张正常人的脸,有鼻子有眼睛,并不丑陋,相反五官很清爽。大个子最近理了发,剪了个平头,也换了身衣服,模样有点不同,看着正常了很多,所以她老远没认出。   ? ? “喂……”   ? ? 乒乓球正在大个子身后,杨鑫不敢上去。她隔了几米远,小声叫:“能帮我捡一下乒乓球吗?”   ?? ?   ? ? 大个子好像听见了。   ? ? 他竟然说话了。男孩子变声期的声音,非常低沉,几乎有点听不见。他指着草丛里的乒乓球问:“这个?”   ? ? 杨鑫点点头。   ? ? 两人正说话,旁边球桌上打球的一个高个男孩,跳进草丛,捡起了那颗乒乓球。杨鑫着急了,连忙冲上去:“这是我的球!”   ? ? 高个男孩凶巴巴说:“这是我们的球,不是你的球,赶紧滚开!”   ? ? 杨鑫说:“这就是我的球。是从那边飞过来的。”   ? ? 高个男孩指着草丛里另一只乒乓球,说:“那个才是你的,去捡嘛。”   ? ? 杨鑫有点委屈,又没办法,只好去捡另一只球,心想反正乒乓球都一样。她弯腰捡起另一只球,立刻发现这只球是坏的,已经裂开了,根本不能再用。   ? ? 她把坏球放到球台上,跟高个男孩说:“这个坏球是你的,你拿的那个球是我的。”   ? ? 高个男孩搡了她一把:“矮子,赶紧滚开。”   周围一群大男孩子,同时哄笑起来。   “嘿,嘿!”   “有话好好说,别欺负人家小女孩嘛。”   高个男孩说:“我没欺负她,她认错啦。”   所有人都在欢笑,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愉快地继续打球。杨鑫从他们的笑声中感觉到了恶意。他们都是看见了的,他们都知道,是那个高个男孩抢了她的乒乓球。他们嘻嘻哈哈,故意装傻。   球没有了。   杨鑫感觉很茫然。她做了错事会不安、会脸红,她无法理解这世上有人会撒谎,占便宜,抢别人的东西还嘻嘻哈哈,没有任何羞愧。这些高年级的男孩子都很高大,一个个的非常横,从来不讲道理,她年纪太小,又不敢和他们硬争。   ? ? 跟她一块玩的小朋友们,都在背后看着,脸露着畏惧胆怯的表情。知道乒乓球被大孩子抢走了,却都不敢上前来要,跟一群发呆的小企鹅似的不知所措。   ? ? 杨鑫又害怕,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硬抢,又不肯走。那些大孩子们嘻嘻哈哈打着球,假装看不见她。   ? ? 就在此时,大个子抓住了那个高个男孩,从他手里拿回了乒乓球。那高个男孩很不服气,要打大个子。大个子挥舞了拳头,揍了那高个男孩一拳。其他男孩想打大个子,都被他的身高和拳头给吓退了。杨鑫十分惊讶,她以为大个子整天被人欺负呢,没想到他也会打人。她呆呆地眼看着,很快,大个子走了过来,将乒乓球递给她:“喏。”   ? ? 杨鑫连忙说:“谢谢!”   ? ? 她拿着乒乓球,吓得转身就跑掉了。   ? ? 大个子好像认得她。   ? ? 杨鑫打乒乓球,大个子总是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看着她。乒乓球不小心飞出去,大个子便帮她捡起,慢腾腾地走过来递还她:“喏。”他的手总是黑乎乎的,指甲缝里藏着可怕的黑垢,杨鑫总觉得他拿手抠过脚底,要不就是抠过屁.眼。   ? ? 孩子们看见大个子,拍手叫:“大个子喜欢你,想跟你做朋友!”   ? ? 杨鑫很不高兴,觉得丢脸。大个子像个鬼,又像个哑巴似的,杨鑫一点也不想跟他做朋友。他太高了,高个的男孩子,充满了侵略性和攻击性。他脏兮兮的,偷饭盒吃,而且不洗碗。他经常不换衣服,一个月穿同一件衣服。杨鑫很嫌弃地接过乒乓球,生怕碰到他的手。   ? ? “你干嘛要老跟着我呀?”   杨鑫不怕他了,就是有点烦他。蠢笨的大个子,脏兮兮的家伙,老是爱看她。   大个子粗声说:“我认得你,我知道你的名字。”   ? ? 杨鑫说:“啥?”   “我们又不是一个班的,你咋会认得我呀?”?   ? ? 大个子说:“全校的老师同学都认得你。”   ? ? 杨鑫吃惊说:“真的呀?”   ? ? 她有点脸红了,以为是自己每天中午抢饭盒跑的最快,所以被全校师生认得了。哪知道大个子说:“我们老师经常上课提起你。说你特别聪明,读幼儿班,就会做三四年级的题了。他说让我跟你换一换,你来读二年级,我去读幼儿班。”   ? ? 杨鑫疑问说:“你们班的老师是谁呀?”   ? ? 大个子说:“你的老师疼你,我每次经过你们教室就看到你们老师抱着你。”   ?? ?   ? ? 杨鑫以为大个子是哑巴,没想到他还这么多话。她不满地撅着嘴:“关你啥事呀。”   大个子说:“我想跟你做朋友。”   杨鑫说:“我才不要跟笨蛋,还有臭男生交朋友。你不要想啦。我只跟雯雯做朋友。雯雯长得又漂亮,又聪明又可爱,还有好吃的。她喜欢跟我玩,我也喜欢跟她玩。”   大个子说:“我知道你朋友。”   杨鑫感觉他烦的很,老是盯着自己看。   她转身跑掉了:“你不要老是跟着我啦!”   大个子仍然跟着她。   杨鑫感觉他不是坏人,只是很讨厌他,不搭理她。这天吃完饭洗碗,大个子又出现在不远处,雯雯看见了,悄悄跟杨鑫说:“你不要让那个大个子跟着你。他很恶心的,别人都说他是恋.童.癖。”   杨鑫听不懂这个词:“恋.童.癖是啥意思?”   雯雯说:“恋.童.癖就是专欺负小孩子的,就像强.奸犯一样。”   杨鑫懂啥叫强.奸犯。她浑身汗毛开始倒竖了,再看那大个子,就像看到鬼一样。   雯雯拉着她的手:“咱们赶紧回教室去。别怕,我们不理他就好了。”   ? ?   ? ? 第30章 一幅球拍   一下午,杨鑫心不在焉, 脑子里一直想着雯雯说的话。原来大个子是恋童癖。   难怪他老是鬼鬼祟祟的, 跟着自己。   太可怕了。   想到他总是给自己捡乒乓球, 说奇奇怪怪的话, 她都要吓死了,好像已经感觉到大个子要强.奸她。放了学, 她也不打乒乓球了, 背上小书包就匆匆回家去。   她眼睛的余光瞥见大个子也出了校门, 还跟在她身后。她吓的一颗心在胸腔子里乱跳。她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跑。   大个子竟然跟来了!   他步子很快,在背后叫她,喊她的名字。   杨鑫不敢回头, 闭着眼睛直往前面跑。   大个子不停地叫她。   他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马上就要追上她了。   公路旁边是一片密密的竹林,她跑的面红耳赤。她感觉下一秒, 大个子就会追上她, 把她拖到竹林里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吓坏了, 一边跑一边叫:“你走开!”   她对身后叫:“你走开!你不要跟着我!”   大个子执着地追着她, 嘴里好像在说什么。杨鑫只顾着逃命, 什么也听不见。   大个子腿长, 她跑不过。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 转身朝大个子丢过去,凶狠道:“滚开!滚开!不许跟着我!你这个变态!”   大个子欲言又止,杨鑫又捡起一块石头, 朝他身上丢过去,威胁道:“讨厌鬼!滚开!你再跟着我,我就要告诉爸爸妈妈了!爸爸要到学校打你!我爸爸打人很厉害的!爸爸就在前面的地里干活。”   大个子远远望着她,终于不敢再上前了。   杨鑫像头龇牙咧嘴的小豹子。她又是龇牙,又是丢石头,总算把大个子击退了。大个子踟蹰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杨鑫看他走远,渐渐松了口气。   她快步跑回家。   回家一检查书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套少了一只。   妈妈给她打的毛线手套。最近天气热了,没有戴,一直放在书包里。她将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手套的踪迹。   她心里很忐忑,怕妈妈骂她。   第二天上课,她便一直担心着手套的事。   又到了洗饭盒的时间。她闷闷不乐地拿着饭盒去水槽,正放着水,大个子出现在身后。   周围有很多同学,杨鑫倒不是很怕他。   “你干啥?”   大个子低着头,小声说:“我昨天捡的你的手套。”   他手里拿着一只彩色手套,上面织着小白兔的图案,正是杨鑫的。   杨鑫喜出望外:“你咋捡到了我的手套呀?”   大个子声音低沉,说:“放学的时候捡的,你落在校门口。我一直在背后叫你,你不理我。我就算了。”   原来他昨天一直追自己,是因为捡到了手套。   杨鑫有点羞愧。   她接过手套,说:“谢谢你。”   大个子说:“不用谢。”   大个子犹犹豫豫,又说:“你能不能不要叫你爸爸到学校来打我……我害怕……”   杨鑫抬头看着大个子。这回距离更近了,她发现大个子长得真不丑,五官比大多数人都要端正多了。很合适的脸型、鼻子和嘴,竟然还长着双眼皮,很长的眼睫毛。他皮肤也挺干净的,不像有的男生,脸上疙疙瘩瘩的。理了发之后,脸清爽多了,就是性子木木的,总爱佝偻着腰,低着头,不说话,像个受气包。   “我是吓你的。”   杨鑫不好意思地说:“爸爸不会打你的。”   大个子说:“哦……”   杨鑫心想:大个子会说话,也有脑子。他好像也不是完全的智障,只是智商低,学习不好而已。   杨鑫看到他头上肿了一个大包,血痂干了一块,也没包扎。是被她昨天用石头砸的。   大个子却好像不懂生气似的,头上被她打了个洞,还小心翼翼地还她手套,讨好她。   “你、你头疼不疼?”   大个子说:“疼,过几天就好了。”   “我要回教室了。”   大个子说:“老师让我抄作业。”   杨鑫说:“为啥抄作业呀?”   大个子说:“我不会做。老师把别的同学的练习本给我,让我抄一遍。”   果然是个笨蛋大个子,不会做作业只能抄。杨鑫说:“你去吧。要不要我帮你呀?”   大个子摇头说:“不要你帮。笔迹不一样老师会认出来的。”   杨鑫说:“哦。”   大个子转身要走了,杨鑫忽然又叫住他:“你站住。”   大个子说:“啥?”   杨鑫大眼睛望着他,不安说:“你不要喝洗碗水,不要吃玻璃渣子。好吓人的。”   大个子低垂着头,没回答她,默默地走开了。   杨鑫心想:怎么会有人要喝洗碗水,吃玻璃渣呢?肯定是那些同学造他的谣。   杨鑫认得了大个子,渐渐把他当成朋友。每次洗碗的时候碰到了,她都会叫他一声,跟他打招呼:“喂。”   她不知道大个子的名字,其实听人说过好几次,可总是记不住。她看到他条件反射就想叫他:“喂,大个子。”她这么叫,大个子也很高兴,害羞地看她一眼,又低了眼睫,飞快地跑开了。   “你躲我干啥呀?”   大个子真是个怪人,又开始躲她了。   杨鑫转头看看四周,人来人往,小孩子们说话声嘈杂。她晓得了,大个子怕人。只有没人的时候,他才肯跟她说话。   洗碗的时候,她故意很晚去,刚好遇见大个子。   水槽边只有杨鑫,其他孩子们都走了。大个子端着饭盒从后校门出来,看见杨鑫,便悄悄地靠过来。   杨鑫看到他手里的饭盒,问道:“这是你自己的饭盒?”   大个子点点头:“嗯。”   杨鑫说:“不是偷的吧?”   大个子有些愧疚似的,小声说:“不是。”   杨鑫说:“不是就好。你不要去偷饭盒。偷东西不好,抓到了会被打的,别的同学还会嘲笑你。”   大个子声音低沉:“不被抓住就行了。”   杨鑫说:“那也不行。偷东西就是不对的。”   大个子说:“哦。”   杨鑫感觉他那一声“哦”,并不是真心认同自己,只是示弱。大个子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懦弱,也并不像外表那样老实。杨鑫感觉他肚子里其实想法很多。   “你哦啥呀?”   大个子低声说:“我奶奶教过我,说偷东西不对。”   杨鑫说:“那你还偷。”   大个子倔头倔脑,很有主见说:“我现在不偷了。怕挨打。老师说再偷东西就开除我。要是被学校开除,奶奶会生气的。”   杨鑫有时听他说话的口吻,感觉他真不像个笨蛋。说话挺聪明的,也听得懂逻辑道理,怎么一读书,就连一二三四都写不好呢?真是让人费解。   “我走了。”   杨鑫说:“有时间再找你玩。”   大个子跟她走到后校门,说:“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杨鑫说:“啥东西?”   大个子说:“你在这门口等着,我给你拿过来。”   杨鑫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心里有点焦虑,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只见大个子跑回教室,很快拿着一个报纸包裹的什么东西出来:“这是给你的。”   “是啥呀?”   杨鑫拆开报纸,发现里面包的是一只乒乓球拍。是半新的拍子,质量非常好的那种,两面都有胶层。这种拍子在商店要卖十多块一副,价格不便宜。   “我看到你想打乒乓球,所以给你的。”   大个子有点害羞,说:“你拿去用吧。”   杨鑫惊喜说:“这是哪儿的啊?”   大个子说:“我妈给我买的。”   杨鑫兴奋不已:“你妈?你妈不是没了吗?你不是奶奶在带吗?”   大个子说:“我妈在外面打工,回家给我买的。”   杨鑫说:“谢谢你呀!你为啥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妈知道吗?她会不会骂你?”   大个子说:“不会的。你只管拿去好了。”   杨鑫告别了大个子,欢天喜地回到教室,给雯雯炫耀她的拍子,说:“大个子送我的。”   雯雯羡慕说:“真的呀。”   “这拍子好贵呢。”   “王浩浩爸爸给他买了一副,他宝贝的不得了,谁问他借他都不借。前几天被人偷了,被他爸爸打了一顿,屁股都打肿啦。”雯雯跟她讲着别处听来的八卦。   雯雯喜欢地摸着拍子,说:“我想让奶奶买,奶奶都不给我买,只给我买五块钱一副的那种。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就喜欢这个拍子,你能借我玩一玩吗?”   杨鑫说:“当然可以啦,咱们一起玩嘛。”   雯雯说:“大个子家真有钱。他肯定是想讨你当媳妇儿。”   杨鑫撅着嘴说:“你别瞎说。大个子拿我当朋友的。你上次还说人家是恋童癖呢,人家不是恋童癖。”   雯雯说:“他对你这么好,家里又有钱,你嫁给他当媳妇多好嘛。”   杨鑫说:“我才不呢,他太笨太笨啦,基因要遗传,以后生的娃娃也是智障。”   雯雯说:“你咋懂这么多呀?”   杨鑫说:“我看书,看电视。书上和电视上说的。”   雯雯说:“我也看书看电视,我咋不知道呀。”   杨鑫说:“我聪明嘛!你看电视只晓得看衣服,看怪兽打架,我会专心听他们说啥。我好多生词都是看电视学会的。”   杨鑫对她的新球拍爱不释手。老师在上面讲课,她低着头悄悄看桌子底下的球拍,翻来覆去。这拍子有点旧,不像是全新的,她看了一会,突然发现那手柄的位置,用蓝色钢笔写了三个小字。   是个名字。   王浩浩。   她心里一咯噔,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认真检查拍子,发现这只乒乓球拍上好几处地方,都用钢笔写了同一个名字。字歪歪扭扭,像是属于某个淘气的男孩子。   这拍子是偷来的。   杨鑫立刻猜到了:一定是大个子偷来的。大个子就是个惯偷,他连饭盒都偷,怎么可能买的起乒乓球拍。他骗她了。   他根本就没有妈妈,他只有一个贫穷的奶奶,连养活他都困难。他连学费都是学校资助的。他妈妈早就抛弃他离开了。他偷了人家的球拍,骗她说是妈妈买的。   球拍上名字都没刮,他就敢拿来送人,别人稍微认真一看就认出来了,他真的是个笨蛋、傻子!他把偷来的东西给她!杨鑫脑子里轰隆隆的响:要是被同学们知道了,她也会被骂小偷。就算她说是大个子给的,同学们也会说她跟小偷做朋友,所有人都会嘲笑她。   她该怎么办。   拍子她是不敢拿出来用了,说不清来历,万一被人发现,她就会被当成小偷。   向老师举报,说球拍是被大个子偷的,这样就能洗清自己。可是这样大个子就要倒霉了,他要是再被抓住偷东西就会被学校开除。大个子是个贼,可是大个子对她好,她不能举报他。   下课了,雯雯向她借球拍:“咱们去打乒乓球吧。”   杨鑫把球拍藏在桌子里,皱着眉说:“这是妈妈给我买的拍子,我不借了。”   雯雯说:“你刚不说大个子送给你的吗?咋又成妈妈买的啦?”   杨鑫说:“就是妈妈买的,不是他送的。”   雯雯不懂,讷讷地说:“哦……”   杨鑫把拍子紧紧捂着,不给任何人看见。   她知道大个子是惯偷,全校同学也都知道。有人丢了球拍,要是她说这只拍子是大个子送的,大家很快就会起疑的,事情就藏不住了,她和大个子都要倒霉。所以她立刻改口说这是妈妈买的。她是好学生,大家不会怀疑好学生的。   她将拍子藏在书包里,放学直奔后校门。   大个子也刚刚放学,杨鑫在半路将他堵住。   她眼睛红红的,瞪着他,非常的生气。   大个子两眼无辜,像只老实、纯良的小鹿。   “你偷别人的球拍。”   她压低了声说:“你骗我说是你妈妈买的。”   大个子环顾了左右,见没人,才悄悄说:“我没偷。”   杨鑫说:“你就是偷的!拍子上面还写的有别人的名字,你还不承认。”   她生气地将拍子掏出来还他,急急地:“我不要这了!你想要,自己拿去用!”   大个子有些慌乱无措:“我不要,我不打乒乓球。”   杨鑫说:“你不打乒乓球,为啥还要偷?”   大个子委屈地说:“我是想送给你当礼物。”   杨鑫说:“我不要偷来的礼物。你从哪偷的,从哪给人家还回去。要是被同学发现你就完了。你还没被嘲笑够是不是。”   “我不要……”   大个子低着头,伤心说:“你要是不想要,就拿去丢了吧,不用还我。”   杨鑫说:“你偷人家东西,拿去还给人家呀,人家要是知道了,你要倒霉的。”   大个子死倔死倔的说:“我偷了他不知道。要是还回去,他就知道了。我不想还,太麻烦了,你不要的话就拿去垃圾堆丢了吧。”   杨鑫说:“你木脑壳,你信不信我交给老师。”   大个子听到交给老师四个字,脸色一变,急急地说:“我走了!”转过身就走。   杨鑫叫他:“喂!你站住!”   大个子怕她去告状,飞快地背着书包逃跑了。   “喂!”   “大个子!”   杨鑫想把拍子放学校,又怕被同学们看见,只好拿回家。结果回家又被罗红英一通盘问。她拿这么好这么贵一只乒乓球拍回家,罗红英就觉得奇怪,问她:“你这哪来的?”   杨鑫说:“同学送的。”   罗红英不相信,说:“送的?哪个同学送的?”   罗红英指着她小脑袋训斥说:“我告诉你,不要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尤其是这么贵重的。好东西人家会白白送给你?是不是你答应人家啥了,还是拿啥东西跟人交换了?我不信别人会把这么贵的球拍送给你。”   杨鑫不高兴地嚷说:“就是同学送的嘛!”   罗红英拿扫把敲了一下她脚:“你别跟我叫,拿的谁的东西明天还给人家。”   杨鑫说:“你烦死了!我都说了是同学送的!人家喜欢我,送我东西不行呀?”   罗红英母老虎似叉了腰:“不行!”   杨鑫气哭了。   春狗走进门,看她们娘俩吵吵闹闹的:“干啥呀?哭闹啥呀?”   罗红英立刻跟丈夫抱怨:“她拿了个乒乓球拍回来,说同学送的。哪有同学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我都不晓得她是偷的还是哪来的。整天在学校不学好,收人家的礼物。你以为礼物是白收的?人家不占你便宜,会给你东西?”   她举起扫把指着杨鑫:“你说,你拿啥换的?”   杨鑫吓的哭了,一双大眼睛含着眼泪,又委屈又害怕。她站在屋子中间和罗红英对峙:“我没有偷!我不会偷东西的!”   春狗抢罗红英的扫把劝:“你别骂她了,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不知道?她啥时候偷过人家东西?她不会偷东西的。”   罗红英急道:“我知道她不偷。但你也不想想,万一有坏男生假装送她东西,想占她便宜欺负她。她只晓得吃只晓得玩,哪晓得别人的企图坏?傻乎乎的就被人骗了。我告诉你,没人会白白对你好,你不长心眼,只有吃亏的份儿。”   杨鑫哭道:“你才傻乎乎呢,我又不是傻子,谁只晓得吃只晓得玩呀。我说了是别人送的就是别人送的,没人欺负我。”   “就算是人家送的,人父母知不知道?人父母不同意,回头到学校找你还东西,你丢不丢人?我是为你好,给人家还回去。”罗红英气的丢了扫把:“你要球拍我回头给你买,总之不许收同学的礼物。”   春狗说:“听你妈的,给人还回去吧。”   杨鑫站在后校门的垃圾堆旁。她从书包里掏出球拍,稍稍犹豫,扬手丢了进去。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   她告诫自己:“偷来的东西也不能要,否则会抬不起头,会一直害怕,害怕被人发现。就算没有偷东西,也会跟小偷一样。”   她想把拍子还给那个叫王浩浩的小孩,但又不认识对方。交给老师,又害怕说不清来路,撒谎被识破,被大个子连累倒霉。她害怕被所有同学指着叫小偷,害怕像大个子一样被人歧视欺负。   就这样吧!她飞快地跑上台阶,返回教室。   大个子迎面而来,看到她,似有话要说:“昨天——”   杨鑫拔腿就跑,假装不认识。大个子眼神爱慕地看她,问道:“放学要不要一起走?”   杨鑫头也不回地跑了。   大个子望着她的背影叫道:“喂。”   ……   过了几天,雯雯跟杨鑫说:“王浩浩丢的球拍找到了,在垃圾堆捡到的。”   杨鑫说:“他自己捡到的?”   雯雯说:“不是,是别的班同学捡到,上面有名字,不敢留着用,就还他了。他们班同学之前还说是大个子偷的,去大个子的桌子里搜,没搜到。大个子不承认。”   杨鑫埋着头写作业,假装不知道这事:“哦……”   雯雯说:“幸亏找到了,不然他爸爸还要打他呢。”   杨鑫说:“他运气好嘛。”   雯雯说:“你的球拍呢?你妈妈给你的那个,你咋不用呀?你借我用一用嘛。”   杨鑫面不改色地撒谎说:“被我妈收回去了,她不许我带到学校。”   雯雯遗憾地说:“哦……”   杨鑫不再打乒乓球了,也不再想要乒乓球拍了,她买了根橡皮筋,高兴地对雯雯说:“乒乓球不好玩,咱们还是跳绳吧!”   雯雯啥都听她的:“好啊好啊!我也想跳绳!”   孩子们聚在一起,愉快地玩起了跳绳。   杨鑫跟大个子绝交了。   大个子见到她,仍然叫她,跟她打招呼,找话说,杨鑫全当不认识,头也不点,理也不理。大个子问她:“你为啥不理我,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啊?”杨鑫心里看不起他,嘴上讨厌地说:“我不想再跟你做朋友了,你也不要再跟我说话。”   大个子自卑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第31章 好朋友   一个穿衬衫西服的大胖子,头发梳的光溜溜, 手里夹着根中华, 大腹便便地站在校门口。大胖子又高又胖, 慈眉善目, 和一个苗条的、描眉画眼的美女手挽手。美女脖子上戴着金项链,手上戴着金戒指, 染着红色的指甲油。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顿时停了下来, 大声叫道:“雯雯!雯雯!你爸爸妈妈来啦!”   雯雯欢快地跑到校门口。大胖子和大美女嘴里叫着“乖囡囡”, 和蔼地牵着她的手,献宝似的从塑料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零食来。有汽水,有白甘蔗, 有红富士大苹果,有五色的糖果饼干。小孩子们羡慕地围在一边看。一个叫龙龙的小男孩也亲热地凑了上去,把大美女和大胖子叫“二婶”“二叔”, 大美女也给他拿苹果, 拿汽水、饼干。看着好不热闹哇。   杨鑫怯怯的,又害羞又羡慕, 很有礼貌地叫:“叔叔阿姨好。”   大胖子夹着烟, 好奇说:“这是谁呀?”   雯雯转过头, 笑着说:“爸爸, 她叫杨鑫, 她是我的好朋友。”   穷人的渴慕和觊觎,在小孩子的脸上,尤其□□裸, 都是遭人厌恶的。不加掩饰的分明欲望劣等而不体面。大胖子点点头,说:“走吧。”和大美女一起,很快拉着雯雯回家了。   罗红英在地里,挥舞着镰刀砍玉米杆,杨鑫跟在妈妈身边。她抓住一根细嫩的玉米杆,用脚踩断,掰下来,撕去茎皮,咀嚼里面的汁水:“妈妈,这根是甜的。”   罗红英说:“你吃吧。”   穷人家的小孩子,她会千方百计去找吃的,以满足自己旺盛的食欲。山坡上的野果,酸酸甜甜,一到了季节她就跑到山上去搜寻。红通通的树莓最好吃,酸溜溜,吃的舌头都是红艳艳的。一种鹅黄的小花,长的像猪□□,吸一吸,里面有甜甜的水儿。地泡儿吃起来像无花果。秋天成熟的玉米杆,吃起来像甘蔗一样,也是甜甜脆脆的。她学会了从一地的玉米杆里挑选出最甜最脆的玉米杆:那种细细的,皮颜色发红发紫,没有结过玉米的小细杆,吃起来最甜。结过玉米的杆子特别粗大,养分被玉米耗尽了,里面是空的,只能砍了当柴烧。   “妈妈,我好想吃甘蔗呀。”   她一边踩玉米杆,一边罗红英念叨:“雯雯爸妈今天来学校,给她买了好多好吃的。”   罗红英一边砍玉米草,一边说:“你期末考一百分,我就给你买甘蔗。”   杨鑫说:“你去年就说,我要是考一百分,你就给我买裙子,结果我考了双百分,你啥都没买。”   罗红英说:“你非要穿裙子干啥?穿裙子露着腿,蚊子咬。”   杨鑫倔强说:“女孩子就是要穿裙子,裙子好看。雯雯每天都穿裙子,穿的可好看了。她还有好吃的,同学们都喜欢跟她玩,她有好多朋友。人家不跟我玩,因为我没有好吃的。”   罗红英说:“你好好念你的书,整天想那些有用没用的干啥?”   杨鑫说:“我有好好念书呀?我每次都考一百分。我这星期测验也考了一百分,你每次都说奖励我,每次都撒谎骗人。”   罗红英说:“你一年级期末考双百分,我就给你买甘蔗吃。”   杨鑫很难过。   她早就不信罗红英的许诺了。   她坐在大石头上啃玉米杆,看妈妈干活。   罗红英砍玉米杆,累的气喘吁吁,灰头土脸,汗湿的头发沾在脸上,手上脸上全是被锋利的玉米叶子割出来的一道道口子。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却不知道怎么向妈妈要。   雯雯说:“我不跟你做朋友了。”   杨鑫说:“为啥呀?”   雯雯说:“因为我爸爸不让。我爸爸说你贪吃,总是吃我的零食,让我不要跟你做朋友了,以后不许再把零食给你吃。”   杨鑫有点懵懵的,拉着雯雯恳求说:“不要嘛,你别听你爸爸的,咱们还是一起玩好不好?”   雯雯说:“我不想跟你一起玩。我每次带零食到学校都分给你吃,你每次都啥也不带,只吃我的。我爸爸说我傻乎乎的,说你狡猾,总欺负我,占我便宜。他昨天晚上还骂我了。”   杨鑫可怜巴巴说:“我没有欺负你。是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你把你的零食跟我一起吃的。”   “反正我爸爸不许我再跟你玩。”   雯雯撅着嘴说:“他让龙龙监督我,以后我再跟你玩的话,他就要打我。你不要再缠着我啦,不然我爸爸会到学校找你的。”   雯雯把她的小课桌搬走,和龙龙一起坐,不跟杨鑫同桌了。   杨鑫非常茫然。   小孩子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各自都有小圈子,互相都有最好的朋友。她和雯雯是最好的朋友,总是一起玩。上课做作业,一起组小组,讨论问题,吃零食说小话,下课一起跳皮筋,丢沙包,整天形影不离。雯雯不跟她玩了,她没朋友了。   雯雯长的好看,穿的又好,又有好吃的,又大方,她跟杨鑫一分手,马上就有了小伙伴。孩子们争前恐后地围着她想跟她做朋友,她一点也不寂寞。杨鑫很嫉妒,拉了老师编给她的新同桌,一个圆脑袋,叫锐锐的小男孩,说:“你以后当我的跟班,跟我玩,我帮你写作业,给你讲题,保证你期末考一百分。”   圆脑袋立马答应了:“好哇好哇。”   杨鑫说:“我不跟雯雯玩了,你是我的跟班,你也不许跟她玩。她背叛了我,我跟她绝交了,听见没有?雯雯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   圆脑袋说:“好好好。”   哪想没过半天,圆脑袋就叛变了,像个狗崽子似的,跟在雯雯背后要吃的。杨鑫伸着手指骂圆脑袋:“你说话不算话!”   圆脑袋说:“我把你的话告诉雯雯了。雯雯给我吃她的泡菜,让我做她的跟班,以后也不许跟你玩。她要拉拢全班同学孤立你,我们现在都听雯雯的话啦!”   杨鑫气死了。   “你期末不想考一百分啦!”   圆脑袋说:“反正我也考不了嘛。”   杨鑫拉拢了一帮想考一百分的小伙伴,结成帮派,一下课就抱着膀子连成一排,走上操场,和雯雯拉拢的一帮想吃零食的小伙伴对抗,绕着操场齐步走圈,互相翻白眼,集体蔑视。   “哼!”   “哼!”   “略略略~”   “略略略~”   “再也不跟你们玩啦!看不起你!”   “我也不跟你们玩啦!我也看不起你!”   爱学习小分队人头太少,稀稀拉拉几个,被浩浩荡荡的爱零食小分队完全击败。杨鑫一路败北,溃不成军。雯雯因为要供养一群爱吃零食的跟班,把家底都掏出来了,某天回家,被她爸爸发现情况,暴揍一顿,接连一个多月空着手来学校,一颗糖都没带。爱零食小分队很快土崩瓦解,临阵倒戈。   杨鑫扬眉吐气:“哼。”   过了半个月,雯雯可怜巴巴找杨鑫言和:“你不要生我的气嘛。”   “咱们继续做朋友吧,以后我带零食,还给你吃。”雯雯拉着她的手说,“我们还做同桌好不好?我想要跟你一起学习。”   杨鑫说:“我才不吃你的零食。”   雯雯说:“你不要生气嘛,咱们一起玩,爸爸不会知道的。”   杨鑫还是生气。   雯雯说:“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呀?”   杨鑫生气说:“你只许跟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也跟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不许抛弃我,跟别人玩。我一个人玩可寂寞了。”   雯雯说:“你本来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嘛。我奶奶说你学习好,懂事,让我多向你学习,跟你一起玩。   小孩子,翻脸像翻书,合脸也像合书。没过几分钟,杨鑫又跟雯雯好的不分彼此了,重新把小课桌拼到一起。雯雯拿出小人书给她看,是一本厚厚的连环画,金刚葫芦娃,杨鑫最喜欢看课外书,欢喜的不得了。雯雯说:“你别弄脏了,这不是我自己的书,是龙龙爸爸给他买的,借给我看的,龙龙很小气的。他的书谁都不借。”   杨鑫说:“好,我知道!”小心翼翼地把葫芦娃收进桌里。   雯雯说:“我上次测验考差了,只考了八十分,我平常都考九十分的,我爸爸生气打了我。说我没有好好学习。好多题我都不会做。”   杨鑫说:“哪个题不会做呀?”   雯雯拿出数学试卷给她看,上面有好多叉:“做错了的都不会。”   杨鑫说:“你又不笨,就是马虎嘛,你重新算一遍,这个卷子很简单的。你就是太马虎了。做错的题不要急着让老师讲,先自己算一遍,自己就能找到错误。让老师讲,听是听懂了,但自己会老找不到错在哪,下次同样的题还是会错。我每次做错题都是自己重算,不问老师的。”   雯雯说:“哦。”   杨鑫说:“你算嘛,我监督你。”   雯雯拿出笔,开始重做试卷,杨鑫趴在旁边监督。   她重算了一道错题,不一会,果然算出了正确答案,特别高兴:“原来这个题我真的会,就是马虎,我把数字看错了。”   杨鑫说:“我就说嘛,你脑袋这么聪明,一点也不笨。你也应该考一百分的。”   她看雯雯在算试卷,估计一时半会算不完,便悄悄瞅了瞅门口:“你帮我看着外面,老师来了叫我。我看一会连环画。”   雯雯答应道:“好。”   杨鑫将头扎进课桌里,开始看葫芦娃。 第32章 看电影   放暑假了。   杨鑫在坡上野玩,有小伙伴们扯了嗓子招呼:“咱们快去刘家看, 他家买了影碟机, 在放碟片!”   小家伙们一窝蜂地冲向刘家, 果然在放碟呢!电视机里鬼气森森, 放的是鬼片。农村人没文化,电影就喜欢看鬼片, 鬼飞来飞去, 僵尸跳来跳去, 猎奇好耍。   “这是啥?”   “倩女幽魂!”   张国荣、王祖贤领衔主演。这家伙可好看了,杨鑫钻在人家家里看的目不转睛。   大人小孩聚了一屋子,热闹的不得了。   看完倩女幽魂, 意犹未尽,又放上一部《木乃伊》。这是个外国片子,不过同样很惊悚。好多会吃人的黑色甲壳虫在飞来飞去, 看的人毛骨悚然。   刘家天天放电影, 杨鑫天天跑去蹭看。她对书本、电视、电影这种东西天生着迷,一拿起就放不下, 看的废寝忘食。小孩子们稀罕几天, 觉得还是不如山坡上好玩, 便都不看, 继续去山上玩了, 只有杨鑫还天天跟这群大人一起看鬼片。   香港鬼片、僵尸片极度流行,各种僵尸,穿着清朝衣服跳来跳去, 翻来覆去看都是僵尸,捉鬼打鬼。大人们看鬼片腻了,很快找到了新花样。   这天,放完倩女幽魂,大人们开始赶人了,说:“小孩子都出去,接下来这布片子,小孩不能看。只能大人看。”   众人脸上流露着油腻腻的,不怀好意的笑。杨鑫听不懂,然而被赶鸭子似的赶出门了。里面大人关上门,开始放一部新片。   小孩子被驱赶,自然都各自地散了。唯独杨鑫特别爱看电影,就是舍不得走。她见门关上了,便悄悄凑到门缝上往里瞧。   里头可热闹了。   男的女的一屋子,嘻嘻哈哈,开心的不得了。电影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僵尸片的音效完全没有,特别安静。她感觉有古怪,便使劲用眼睛往里瞄。   啥啊?啥啊?他们都在看啥啊?   她可好奇的不行了。   里头好像发现外面有人偷瞄了。一个女人,悄悄将门打开一道缝。杨鑫一闪眼看到了屋里众人,还有电视机里的画面。   只是没太看明白。   女人笑嘻嘻说:“你不回家,在这里干啥?你爸妈看见了不打你。”   杨鑫说:“我想看电视。”   女人乐说:“大人的电视,小孩子看不懂。”   杨鑫说:“我看得懂,让我看一看嘛。”   女人坏笑着打开门,拉她:“你进来呀。”   杨鑫进了门,站在茶几跟前,就开始盯着电视看。一群大人们,有的害羞地别过头,有的嘻嘻哈哈在指,还有的在互相调戏摸奶。只见电视里头一男一女正光着屁股扭开扭去,一屏幕白花花的全是肉。   杨鑫看傻了。   她茫然不解,还以为有僵尸要出来呢。   大人们看她发呆,嘻嘻哈哈都笑了起来。   “好看吗?”   “看得懂吗?”   杨鑫摇摇头,说:“不好看……这是啥……”   女人,还有屋子里其他人,都哄笑起来。   电视机里的画面还在继续,杨鑫完全看不懂。一个男人说:“小朋友,来坐这一起看。来坐叔叔腿上,叔叔抱着你。”   杨鑫感觉很奇怪,摇摇头。   “不。”   众人又哄笑。   “小朋友,过来嘛。叔叔抱你一起看呀。”   杨鑫说:“不。”   一屋子男女乐的不行。   杨鑫在屋子里呆了一会,罗红英不知道怎么找上门来了,冲进屋,抓起她的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钻在这干啥?谁让你上这儿来了?啊?”   杨鑫被拖出门:“妈妈,我想看电影……”   罗红英怒气冲冲:“你不在家写作业,跑来看啥电影?谁让你来的,谁让你进屋的?谁把你关在屋里的?”   杨鑫指了指那个女人:“她。”罗红英顿时暴跳了,冲着那个女人大骂:“你是不是人了?你安的啥心,把我女儿往那屋里带?你们看你们的电影,为啥要把小孩子关在你里面?你们要不要脸了?”   女人说:“谁把她关屋里面,她自己要进来的嘛,你问她自己。”   罗红英气汹汹的:“她才六岁,她晓得那是啥?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大人也不懂事?我告诉你,你这是犯法的。我孩子要是出点啥事,我跟你们拼命。”   女人说:“不就是看个电影嘛,能出啥事,大惊小怪。”   罗红英气的,简直想放把火把她房子烧了。   杨鑫看到妈妈生气,也隐约感觉到自己犯错了,乖乖跟在罗红英身后回家。罗红英教训道:“不许去她家看电影!要看自己在家看电视!一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看那玩意,能是啥要脸的好人。都是些不要脸的烂货,你见到他们走远点。”   杨鑫乖乖说:“我晓得了。”   罗红英骂道:“闲的没事干。饭都吃不起了,还要看黄片。都啥人啊。”   杨鑫看不了电影了,只好待在家里看电视。电视只有一个四川频道,平常除了广告就是新闻,也不好看。幸好没过几天,因为暑假来临,白天开始重播白蛇传了。   杨鑫如痴如醉,又开始蹲在家追看白蛇传。   杨鑫已经过了在山坡上疯跑的年纪了。对捡垃圾也没了兴趣,夏天天气热,她不爱出门,就爱看电视。她搬着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罗红英说她:“坐远一点,整天看,当心眼睛近视了。”   杨鑫说:“我眼睛好着呢。”   罗红英说:“少看电视!”   电视剧一天两集,无聊的时候,她只就在家找书看。她对书本异常的痴迷。石坝乡整个乡镇,都找不到一家卖书的店铺,只有县城有新华书店,路又远,汽车票又贵,如果不是办事,人们是不到县城去的。就算去,罗红英也没钱给女儿买书。杨鑫实在太喜欢看书了,各种故事书、连环画、小说、百科全书,她都要看。她一年级,已经能完全自己看那种厚厚的武侠小说。她没事时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书看。   杨文修有个书柜,里面装了一柜子的书。一大摞一大摞的毛选,这个玩意儿杨鑫看不懂,撇在一边。还有两层全是旧版的小学生课本,练习册,里面有课文,有小故事。杨鑫最喜欢故事,她从一堆无聊的练习题中寻找一两个好玩的故事。没过几天,她就把杨文修的书柜翻遍了,最后又在大立柜里,找到一本厚厚的,破烂的《老残游记》。   这是本故事书,比无聊的课本好看多了。   她吃了饭,就坐在书柜下,看老残游记。   杨文修说:“这是清朝人写的书,你看得懂吗?”   杨鑫咬着手指头,盘腿坐着,注意力集中在书上,说:“看得懂,都是汉字嘛。”   杨文修说:“也对,这个也是白话文。”   书柜里有个黑色相框,是一个老婆婆的照片。杨鑫看了看,不认识,问杨文修:“爷爷,这个人是谁呀?”   杨文修说:“这是你婆婆。”   杨鑫不记得有婆婆,天真地扬起小脸:“我见过她吗?”   杨文修说:“当然见过。你三岁以前都是你婆婆在带。你爸妈下地,你婆婆整天背着你去放牛、打猪草。你天天跟着她睡觉,除了她,别人都不让抱。”   杨鑫很惊讶,这些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婆婆叫啥名字呀?”   “你婆婆叫熊碧云。”   “婆婆读过书吗?”   “她没文化,一年级都没念过。就是个文盲。”杨文修说:“扁担放倒了都不知道念一,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杨鑫很奇怪。她晓得爷爷喜欢读书有文化的人,不喜欢文盲,为啥要娶奶奶呢?   杨文修走到她身边来蹲下,拿起那张相片,说:“我是被媒人给骗的。人家介绍的时候,说她是初中文化,是读过书的。离得远,也没熟人,没法打听真假,我只想,至少也读过小学吧。结果她连一年级都没读过,大字不识。”   杨鑫说:“哦……”   杨文修对熊碧云没感情,只十分感慨地给杨鑫拿出两张黑色照片,介绍说:“这是你祖祖,就是我爸妈,死了十多年了。”   杨鑫说:“我见过吗?”   杨文修说:“你没见过。他们死的早。”   杨鑫说说:“哦哦。”   杨文修放下相片,说:“你自己看书吧,看完了放回去,别把书架里弄乱了。”   杨鑫说:“好。”   没过半个月,杨鑫就把杨文修的书架翻遍了。   她又无聊了。   暑假实在太漫长。她又开始翻看她姐姐金盼的课本。金盼比她大两级,课本都是她没学过的,便掏摸出来看。语文、数学,自然、科学、历史,她啥都要看。字全都是认识的,数学书看着也简单,加减乘除,分数小数,还有简单的应用题。她看应用题的题项都觉得很好看,因为有大段大段文字,描述一个事情,就像看故事一样,特别有趣。   书籍太稀缺,而她阅读欲又极度旺盛,看的没书看了,连她爸的《养鸡大王》,她都要拿来从头到尾地翻。 第33章 苹果   新学期,课本发下来, 老师说:“今天第一天上学, 先不上课, 同学们自己预习。”   杨鑫迫不及待地打开新书, 一篇一篇看起来。   孩子们都在教室玩闹,杨鑫半天之内, 就将这一学期的课本看完了, 然后跟雯雯借连环画, 跟同学借小说,继续沉迷课外书。   正式上课了。   新老师做学前测试,杨鑫同样考了满分。   老师很喜欢她, 第一个记住了她的名字。班上选新学习委员,杨鑫全票当选。学习委员的任务主要是协助老师安排作业,收交作业, 当老师的跑腿小跟班。孩子们都喜欢干这个, 觉得光荣有面子,杨鑫也特别积极。她整天在各个教室, 还有老师办公室串来串去, 全校师生都认得她。她可骄傲了, 整天扬着小脑袋。   唯独上课很无趣。语文课就是背课文, 数学课就是做数学。老师讲的东西她全都晓得, 听的很无聊。她将借来的连环画放在桌子底下,上课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埋下头去看连环画。金刚葫芦娃被她看了三遍, 书页都要翻烂了,又不知道从哪个小朋友那里弄来一本旧旧的武侠小说,看的如痴如醉。   雯雯给他放哨,一见老师来,立刻用脚踢她:“老师来了!”   杨鑫飞快地把书塞进框里,假装听课。老师慢条斯理在教室走了一圈,又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课本。她瞅到机会又悄悄将书抽出来。   下课了,雯雯说:“咱们去跳皮筋吧。”   杨鑫说:“等我把这一本看完。”   雯雯不解说:“课外书有啥好看的呀?”   杨鑫说:“很好看呀。”   雯雯说:“我觉得很无聊。”   雯雯有很多课外书。她爸爸妈妈从县城的新华书店给她带回来的,有连环画,故事书,还有十万个为什么,各种知识百科全书。但雯雯不爱看,都被杨鑫借来看了。杨鑫痴迷课外书,雯雯只好去找别的小朋友一块跳皮筋了。   家里很不和平。罗红英和春狗天天吵架,自从拆了养鸡棚,春狗又开始整天不务正业,夹着尾巴,满村子游狐浪荡了。   杨鑫回到家,就被罗红英气冲冲下了命令:“去叫你爸回来!”   都快吃晚饭了。   杨鑫感觉她妈脸色不好:“去哪叫啊?”   罗红英说:“村子里!”   杨鑫放下书包,也不写作业了,飞奔着跑去村里,一打听,得知她春狗在刘家看打牌,便跑去刘家:“爸爸,妈妈叫你回去吃饭!”   屋子里十分嘈杂,大白天开着电灯,许多人在抽烟。杨鑫话音刚落,就看见春狗站在屋子里,和一个女人嬉皮笑脸。女人开玩笑掐他大腿,他也不恼,眼睛假装看牌,嘴上笑嘿嘿地说:“莫闹。”就跟小情人儿调情似的。   杨鑫一瞬间感觉到了不适。   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非常不舒服。   “爸爸……”   她脸有点红了,声音小下去,不知道怎么开口:“妈妈……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她一个小人儿,屋子里太吵,春狗没听到她叫。直到她走进来,春狗才反应过来,立刻跟那个女人分开。然而杨鑫已经全看到了。   “饭煮好了吗?”   杨鑫觉得太丢脸了。   她小小年纪,已经能感觉到丢脸了。她简直不好意思说话,不好意思在这个屋里呆下去。她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扎进去。   “还没有……”   春狗笑嘻嘻地还在看牌,没工夫搭理她:“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回来。”   杨鑫说:“哦……”   她飞快地逃出这间乌烟瘴气的屋子,逃回家中。她不敢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诉妈妈,怕妈妈听见了生气。   “爸爸说一会就回来。”   罗红英在厨房问:“他是不是在刘芳家?”   杨鑫从妈妈的语气中感觉到,她什么都知道。   “嗯。”   她点点头,也不敢多说:“看人家打牌呢。我们先吃吧,不管他。”   罗红英没说话。   饭煮好,罗红英说:“你先吃,我去看看他。”   杨鑫有点害怕:“妈妈,你看他做啥呀,他自己知道回来的。”   罗红英没理她,板着脸往刘芳家去找人了。   杨鑫跟在妈妈身后,到了村头,就听见罗红英跟那个女人在打架,撕的披头散发。罗红英不顾脸面大声骂:“死三八,你他妈要不要脸,你自个男人出去打工了,你不在家好好带孩子,成天就勾三搭四,勾引别人的男人。你他妈这么想挨日,咋不干脆去卖呢?好歹能赚点钱!人家做鸡都比你道德,人家做鸡能养家糊口。你自个孩子自己不养,交给娘家养,自己成天就在家勾男人,你男人过年回不回家?回家就让全村把你的事说给他听听!”   那女人很不要脸:“你说呀?你跟他说了,他跟我离婚,我正好跟你男人结婚。屁大一点事都要闹,难怪你们两口子天天打架。”   罗红英揪打她:“日你妈!”   春狗在旁边拉她:“莫闹了!你丢不丢人!”   罗红英破口大骂道:“你他妈自己做事不丢人,我骂几句,你就嫌丢人了?你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家务活你做过一点没有?地里活干过没有?自己的袜子都不洗,当农民,锄把都不摸一下,你好意思说我丢人。村里谁不知道你。”   “有啥话回去说,你在外面叫嚷啥?”   又是春狗的话。   罗红英气的又哭又骂:“我就是要在外面说,让全村都知道你是个啥东西!”   春狗喝道:“你还想不想过了?”   罗红英说:“老子不过了,跟你过还不如跟条狗过。”   邻居们纷纷劝架。   “莫打啦……”   “有啥话好好说嘛,吵来吵去有啥用。”   杨鑫和金盼站在远处,围观了这一场大战。她觉得很丢人,村里人议论纷纷,都在劝架,她羞愧的抬不起头。她讨厌爸爸,讨厌爸爸不负责任,她不懂妈妈为啥要这样大声叫嚷,真的太丢人了。   春狗气咻咻回家了。   她很小的时候,见到爸爸妈妈打架会哭,一直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打了。”读书以后,懂事了,见多了,便不哭不喊了,只是悄悄沉默着,不参与他们。   她很害怕,不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啥时候会散。春狗永远是那副鬼样子,罗红英永远怒气冲冲。两口子一打架就嚷着离婚、离婚,赶紧离婚,趁着年轻,早离早好。爸爸妈妈可能要离婚了,她心里晓得。离了婚怎么办呢?她去哪呢?不知道。生活陷入了一种噩梦当中,每天半夜,她都会被罗红英和春狗的打架吵醒,然后看到妈妈在哭,姐姐在哭,爸爸在抽烟。她将头缩在被窝里,捂紧耳朵,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罗红英提出要离婚,带女儿去上海打工。杨鑫很害怕,她不想去上海,不想离开家。   杨文修说:“不怕,你爸妈要是离婚,爷爷养你。你跟着爷爷过。”   杨鑫说:“要是妈妈一定要带我走呢?”   杨文修说:“她带不走。她一个女人,去上海,人生地不熟,她咋养活两个孩子?她最多带一个,带你姐姐,把你留给你爸爸。就算打官司法院判,两个孩子,也是夫妻一人一个。”   杨鑫更怕了。   这样她就没妈妈了吗?妈妈喜欢姐姐,只要姐姐不要她。   可她不想和妈妈分开,她不想跟爸爸。爸爸是个没责任心的人,爸爸不会像妈妈那样疼她照顾她。她一点也不爱爸爸。   “爸爸妈妈不要离婚。”她在心里恳求着,爸爸妈妈离了婚,她就成了没人要的孤儿了。   罗红英离婚去上海的计划,最终还是放弃了。   为了孩子。   两个孩子,她哪个也舍不下。她没办法让任何一个女儿失去母亲,交给春狗这样的爸爸。更重要的是,她清醒的明白,离了婚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男人就是这样子的。   她一辈子见过太多恶男人了。   杨文修,是个把自己老婆往死里打,逼的老婆去自杀的丈夫。她娘家的亲爸,也是常年虐打她妈,在家什么家务活都不干。这些大老爷们,没哪个不吃喝嫖赌,全都一个畜生样,不打老婆都算优秀的。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所以离了婚又能怎么样呢?大概率还是找个跟春狗一样的男人。兴许还不如春狗,结果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不再结婚?那是不现实的,她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养活两个孩子。要供她读书,供她吃穿。你见过哪个农村女人独自抚养幼儿?她权衡利弊,只能忍痛放下自己的好强与倔强,和春狗没完没了地纠缠。打他,骂他,拴着他,她逼着他老实,逼着他干活,像抽驴子骡马那样抽打他,逼着他挣钱,把自己活成一个怨妇泼妇。   杨鑫喜欢看课外书。   下课时间不够她看,上课也把头埋在桌子底下偷偷看。班主任说:“杨三金,好好听课哦,不要看课外书。”   杨鑫说:“好。”   今天答应了,明天继续看。新班主任是个个性温和的男老师,总是温言软语的跟她说:“少看课外书,不要影响学习。”   他上着课,经过杨鑫座位,看到她头埋着,便轻轻地摸一下她脑瓜:“书收起来。”   “听老师的话。”   成绩好的小朋友,格外得到老师的宠爱。班主任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杨鑫恃宠而骄,便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情,仍然偷偷看。被逮到了,她便厚着脸皮撒娇讨好,卖弄可爱,企图用甜蜜的笑脸征服他。班主任见她屡教不改,越来越放肆,便生气了,下次一巴掌拍在她头上。   “课外书收起来。”   “收起来。”   “不许看。成天老那么多课外书做什么?对学习一点帮助都没有。”   “玩物丧志。”   杨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往脑子里去,于是这天课堂上,班主任终于发火了。这天她正将头低在课桌下,悄悄看《射雕英雄传》,刚看到那黄蓉脱掉小乞丐衣服,划着小船在湖上喊:“靖哥哥~”班主任一个粉笔头丢到她额头上:   “杨三金,这道题上来做一下。”   班主任兼任数学老师,这一堂是数学课。杨鑫被这一暴击吓的差点灵魂出窍,额头被丢的好疼,课桌上摔了一团白色粉笔灰。   “发什么愣,上来。”   班主任神情严肃坐在讲台前,不复平日的和蔼可亲。杨鑫头一次上课开小差被点名,顿时脸“唰”地一红。她羞愧地走上讲台,见黑板上写了三道计算题,班主任指着第一道命令她:“做这道。不光要答案,还要把解题步骤写出来。”   杨鑫面红耳赤,说:“哦。”   她从粉笔盒里挑了一只粉笔,红着脸答题。   班主任拿起了小钢尺,说:“上课不听讲,看小说,开小差,屡教不改!把手伸出来!”   杨鑫面向他,伸出手,小心肝都缩起来了。   “先把题做完。”班主任生气说,“把答案写出来,要是写错了我再打你不迟,免得你心里说我不讲道理。我这人可是很讲道理的,该打的打,不该打的绝不乱打。”   杨鑫腹诽说:你明明是偏心眼,只打别的小孩,不打我。   真奇怪,班主任就是偏心她。全班小孩子,哪怕是第二名,犯了错,他都要打。雯雯那么可爱,犯了错,他也要打。用他那把小钢尺,抓住那犯错的小爪子,在手心“啪!”“啪!”敲几下:“下次记住了。”杨鑫原以为那小尺子打人不疼,有一次好奇地拿来玩,说:“这个疼不疼哇?”班主任笑着说:“你想挨打啊?来,试试,我给你试试。”拉了她的小手,“啪!”敲了一下,手心都红了,疼了好几天呢。班主任笑吓唬她说:“你要是犯错了不听话,也要挨打。”不过他只是嘴上说,从来没打过杨鑫。班上的同学都说:“老师偏心,只疼杨鑫。”   班主任听到了这话,说:“杨鑫每次考试都考满分,从来不干坏事,从来不欺负同学,还主动打扫卫生,擦桌子擦黑板,帮老师拿粉笔,清理讲台。我打她干啥?你们要是都像杨鑫这样,有她的一半优秀,我也不打你们。”   孩子们都无话可说。杨鑫从来不犯错。   “反正,老师就是偏心。”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上课不听讲,爱看课外书。屡教不听屡教不改。   “写完了吗?”   班主任看了看黑板:“写完了下来。”   杨鑫小声说:“写完了。”伸了小手出去,准备挨打。   “你别急。”   “挨个打你这么积极干啥?”班主任说,“要是算错了,少不了你挨。”   老师咋这么爱耍人玩呀,不就是上课开小差,要打就打嘛。绕这么大的圈子。   班主任用尺子点黑板,检查她的步骤和答案,口中念念有词:“加减乘除综合运算……先算乘除再算加减……乘除要加括号……不能省略……格式对计算对……”   班主任看她算对了,感觉没起到教训她的作用嘛。开小差还答对了,回头她不得更骄傲、更翘尾巴?于是指了另外两道题,他说:“这道题太简单了,考不到你,把这两道题也做了。”   杨鑫重拿起粉笔,又将另外两道题做了。   她放了粉笔,站在讲台下。班主任老师提起心爱的小钢尺,抬头看着黑板,说:“杨三金,把手伸出来。”   啥?我做错了?   这可要丢大脸啦!杨鑫从来没有上讲台做错题过!还被老师用小钢尺惩罚。   不敢有违,杨鑫哭丧着脸,老老实实伸了小手去。班主任老师抓住了她爪子,捏在手上,钢尺放在手心,做好了举起要打的准备。他一边作势,一边检查黑板上她的答题。杨鑫手心被那冰冷光滑的尺子摩擦着,紧张的手都要落了。只见班主任老师刚要抬尺子,嘴里说了句:“这个题对了。”杨鑫龇牙咧嘴,他放下尺子,又要抬起,嘴里又说道:“这个题也对了。步骤、答案都是对的,没有问题。”   “回去坐下吧。”   班主任老师松开她爪子:“三道题都对了。”   杨鑫虎口脱险,赶紧回到了座位上。   班主任老师说:“现在我来讲一下这三道题,各位同学注意听了。”   他拿起讲桌上的保温水杯,喝了一口水。“咳咳”清了两下嗓子,他松了松领带,感觉不得劲,又放下钢尺,说:“算了,我嗓子有点疼,杨鑫,你上来,把你刚才的解题步骤和思路给同学们讲一下。”   杨鑫又站起来:“哦。”   她走上讲台,再次拿起粉笔。   秋天,天有点热,班主任脱了黑色外套,扯下领带,走到教室门口,一边拿着保温杯喝水,一边和邻班的老师讲话。   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   杨鑫的题也刚刚讲完。因为刚犯了错,所以勤勤恳恳擦黑板。黑板上写的板书太多了,她正擦了一头一脸的粉笔灰,一个小孩跑进来叫:“杨鑫,班主任叫你出去。”   杨鑫跑到操场上,正见班主任盘腿坐在乒乓球台上,像个活泼的小青年似的,身边放着保温杯、眼镜、还有一双鞋。他脱了鞋,穿着白色棉袜子。   “老师。”   杨鑫跟电视剧里的小日本似的鞠了个躬。   班主任坐在乒乒球台上晒他的大脚,两个狗腿子似的小学生在后面给他捶背揉肩,揉的美滋滋。手里拿着一只水分充足的大哄苹果“喀嚓喀嚓”啃,他将啃下的苹果皮捏在手里,问杨鑫:“你是不是在看课外书?”   杨鑫被他啃苹果的声音闹的咽了几下口水,只差忍着没说:给我啃一口吧。   “是不是?”   杨鑫知道被发现了,只得老实交代:“是……”   班主任老师说:“好好听讲。成绩再优秀也要听课。不要以为这次考试考的好,就可以不学习不听讲了。骄傲什么?谦虚一点。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杨鑫说:“老师,我没有骄傲。”   班主任老师说:“上课不听讲,不是骄傲是什么?”   杨鑫不敢分辩。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上课时间看课外书,我就把你的书没收了。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是个读书的苗子,别浪费了自己的聪明,净看那些没用的书。什么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对考试有什么用?考试考降龙十八掌还是考九阴白骨爪?”   杨鑫说:“可是看课外书可以学新字新词呀,课本上没有的。”   班主任老师说:“考试不会考。考试的东西全在课本上,你把课本学会了就够了。”   杨鑫说:“可是课本我已经学会了呀。”   班主任争不过她,说:“总之,上课不许看课外书。再看给你没收。”   杨鑫点点头:“哦。”   班主任老师说:“回去吧。”   杨鑫正要转身,班主任老师把苹果皮和苹果核交给她:“给我拿垃圾桶去丢了。”   杨鑫说:“哦。”   杨鑫挨了一顿骂,得到了一把苹果皮,跑去垃圾桶扔了,回到教室,继续看射雕。   “杨鑫,出来跳绳!”   雯雯在外面喊她:“不要看书啦!”   “我不跳了,你们跳吧。”杨鑫回答说。她怕班主任听见,撒谎说:“我还要学习呢。”   雯雯说:“她又在看课外书,课外书有啥好看的呀。”   杨鑫沉浸在武侠世界里,很快上课铃声又响了。 第34章 油画   杨鑫安分了一两天,又忍不住, 故态复萌。   她埋头桌底, 《神雕侠侣》看的正起劲, 班主任老师的手从天而降, 拿走了她藏在桌框里的书:“上课不听讲,没收了。”   杨鑫脸一热。   “上次警告过你的, 还犯。”   两只小手藏在桌子底, 杨鑫有些紧张不安。她不怕老师骂, 但是书被收走就糟糕了。下了课,她老老实实去找老师认罪:“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上课时间看课外书。那是我借的别人的书, 老师你还给我吧,不然弄丢了人家以后不借我了。”   班主任老师说:“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跟你说了上课要听讲,你不当回事?”   杨鑫说:“我当回事的。”   “当回事了你还看课外书?”   “我听讲的。”杨鑫绞着手指头可怜巴巴说:“我一边看一边听。”   “一边看一边听, 你还能一心二用啊?”班主任老师今天心情好, 乐说:“这么厉害,来, 你给我左手画圆, 右手画方。”   他丢了块粉笔给她, 笑指了指乒乓球台上:“来, 在这画。你要是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我就承认你有黄蓉的聪明才智,不用听我上课了。”   杨鑫小声说:“我画不了。书上说只有精神分裂的人才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正常人做不到完全同步, 武侠小说是骗人的。”   “骗人的你还看?”   “因为好看么……”   杨鑫说:“老师求求你你把书还给我吧,我以后再也不看了。这是我借的别人的书,我要还给人家。”   “不行。”班主任老师说,“等这学期结束,你考了一百分,我才能把书还给你。”   “可是老师,这学期离结束还早着呢。”   “那你就安心学习。”   杨鑫悻悻地回了教室。   幸好那本书太破旧,封面已经被撕毁,内容也残缺的只剩一半,原主人早就不要了,杨鑫才免了赔偿。她不敢再看武侠小说,又借了雯雯不要了的旧连环画,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来看,结果上课又被老师给收走了。她没事就看书,隔三差五就被老师没收,这天又见班里在传看一本科学百科全书,她向同学一问,同学说:“书是雯雯的,雯雯说不借给你。”   杨鑫有点受伤,去找雯雯:“把你的新书给我看看嘛。”   她保证说:“我一定不弄脏的,我看书很快的,只要一天、两天,看完了就还你。”   雯雯说:“你老是上课看书,老是被老师没收,我这本是新书,我不想借给你。”   杨鑫说:“那些旧书反正你都不要了嘛。”   雯雯说:“我不要了,你也不能把它弄丢呀。我书不见了,回家爸爸又要骂我。”   杨鑫有点愧疚:“我等期末就去找老师,把你的书要回来。”   她抱怨说:“班主任老师针对我,别人上课看书他不收,就收我的。上课总盯着我。”   “你成绩好呗。”   雯雯说:“期末考试再说吧,但是这个书我还没看完呢。我看完了,龙龙要看,龙龙看完了,王昊要看,王昊看完了,聪聪要看。他们已经在排队啦,等我们看完了再借给你看吧。谁让你老把书弄丢,我们都不想把书借给你。”   杨鑫有点难过,连雯雯都生她的气了。   她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心里非常地难受,上课也没听进去。下课,她独自一人再次前往班主任老师办公室,决心这次一定要把雯雯的书要回来,还给雯雯。   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是一起的。一间屋子,里面放着床、衣柜。煤气灶和电饭锅放在门口,有一张旧课桌,全当橱柜使,里面放满了碗筷勺铲。进门书桌上放着书,教材,还有孩子们上交的作业。杨鑫敲门进去,发现班主任老师不在,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整理床铺。女人又白又瘦,化着弯弯细眉,涂着红色口红,头发染成棕黄色,扎了个矮矮的马尾,很温柔漂亮。杨鑫知道她是老师的老婆,前几天搬来跟老师一块住的。   她礼貌而怯怯地叫了一声:“师母。”   年轻女人温柔地露笑:“找你老师啊?上午没有课,他不在家,去玩去了。”   她笑起来嘴唇薄而翘,异常美丽可爱。   杨鑫见师母性情好,脑子里顿时有了计策。她立刻乖了起来,可怜巴巴求道:“师母,我前几天上课看课外书,被老师给收走了,你能不能让他还给我呀。我是借的别人的书,要是弄丢了要赔偿的。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吧。”   师母从书桌底下,找到了一本格林童话,笑说:“这是你的吧?你拿回去就是了。”   杨鑫高兴道:“谢谢师母!”   师母招呼她:“你进来,这书桌子底下还有好多书,都是他收来的,你看看哪些是你的,直接拿回去吧。我这也没地方放。”   杨鑫高兴地进了门,在书桌下找她的书。   “师母,老师不会知道吧?”   “没事,这些东西,他平常都不收拾。懒得要死,从来不打扫,都落了灰了。”   杨鑫把她的书全找到了,欢快地对师母说:“谢谢师母,我回去啦!”   师母笑说:“去吧。”   杨鑫抱着书,飞奔回教室里找雯雯:“我把你的书全要回来啦!我找师母要,师母全都还给我了。”   雯雯惊讶地说:“真的呀?”   杨鑫把书还给她。书都是完好无损的,一本也不少。   “师母人真好啊。”   雯雯收下了书,犹豫一下,说:“那我就把百科全书借给你看吧,你不要再弄丢了。”   杨鑫不敢再要了,摆摆手说:“不用的,我等你看完了我再看。”   雯雯说:“反正我也不爱看,龙龙他们也都不爱看。这书不好看,你拿去看吧,不要被老师拿走就是了。”   雯雯把书从桌框里抽取出来递给她:“你去看吧。”   杨鑫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书皮,飞快地将书抱回座位,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杨鑫总算找到对付班主任老师的法宝,就是师母!班主任老师前脚将她的课外书收走,她后脚就钻进老师屋里去求师母。师母笑吟吟地把书还她,还关爱叮嘱一句:“好好学习呀,不要再被抓到哦。”   杨鑫点头如捣蒜:“好!”   杨鑫特喜欢师母,一见到,嘴巴就甜的跟吃了蜂蜜似的:“师母早上好!”   “师母下午好。”   “师母你好漂亮呀!好像一个大仙女。”   哄的师母眉开眼笑,整天帮她说好话。其他小孩见她这样做得了好处,也都跟着学,整天师母师母的叫。师母跟班主任老师新婚燕尔,感情特别好,班主任老师心情一好,也不打人了,发火也少了。   没过多久,老师家里又添人,是一个半岁的小宝宝。小宝宝其实早就出生啦,最近才搬到学校来,和老师师母一起住。杨鑫没事就钻到老师屋里看小宝宝。师母一边哄婴儿,一边煮饭,整理家务。她忙的转不过身,就叫杨鑫:“你帮我看着宝宝哦,我洗一下衣服。”   小宝宝坐在席子上玩,杨鑫在旁边陪她玩,防着她撒尿拉屎。   杨鑫看孩子特别认真。   “小宝宝,不要摸插线板哦,有电的。”   “小宝宝,你妈妈在洗衣服,咱们玩扑克牌吧。你喜欢扑克牌还是麻将呀?”   小宝宝不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唤,地上爬来爬去。班主任老师下课回来了,便从席子上抱起女儿,抱在怀里拍哄,对杨鑫说:“好了好了,你回教室上课吧。”   杨鑫要走了,师母又叫住她,递给她一块苹果。杨鑫摇摇头,说:“师母我不吃。”   师母说:“拿着吧。”   老师说:“没事,拿着吃吧。”   杨鑫才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谢谢老师。”   杨鑫很喜欢老师和师母,觉得他们很融洽幸福,不像自己的爸爸妈妈,老是打架。她喜欢到老师屋里玩,喜欢帮师母照看小宝宝,也喜欢师母偶尔递给她的一块苹果,一块饼干。她感觉很快乐。   孩子们都喜欢看电视,但寄宿生没电视看。每天下午,班主任老师便给大家布置几道作业,做完了作业的同学就可以到操场去看电视。师母拖了个长长的插线板出来,把电视机放在升旗台上,给孩子们放电视。热播的《西游记后传》,里面有转世的佛祖,武功高强的唐僧,还有西瓜脸的大反派无天,孩子们十分痴迷,全搬着小板凳,坐在操场上看。“西瓜脸出来啦!”“乔灵儿出来啦!”老师和师母便在宿舍门口煮饭、吃饭、刷碗,带孩子,关上门亲亲热热。孩子们看会儿电视,悄悄去扒门缝,扒窗子,班主任老师穿着白衬衫,歪系着领带跳出来,赶鸭子似的吼:“滚滚滚!看你们的电视去!偷看啥?”   “哈哈哈!”   孩子们拿手指头刮脸:“羞羞羞!羞羞羞!”   “羞个屁!”班主任老师说:“我他妈洗衣服呢,你们在羞啥?”   孩子们不管,只一致大喊:“羞羞羞!老师说脏话!”   “滚滚滚。”   过了一会,师母出来了,一边拿着梳子梳头,一边对班主任老师笑说:“再搬两个大凳子出来吧,咱们一块看电视。”   班主任老师搬了凳子出来,陪孩子们一起看。   ?   ??? ?有一天,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表情阴沉沉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梳。孩子们悄悄议论:“老师和师母昨天打架了。”因为老师打牌输了钱,师母就打他,好多老师都去劝架。   ?? ??她往老师屋里去交作业,隔着门听见师母在哭,骂:“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一个民办教师,编制都没有。一个月几十百块钱,家都养不起,还不如人家在外打工的。你倒好,白天晚上的打牌,几十几十的输。我嫁给你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这屋里的家当,都是我娘家帮你置备的,你给过我啥?我让你好好复习,准备自考个师范本科,买那么多书你看过一天吗?你真打算一辈子在这了?”   ???? 班主任老师不满地说:“我哪有天天打牌,不就是昨天打了一会?同事们非要叫。考个本科有屁用,唐颂还是美术学院毕业的呢,不也跟我一样在这教书。”   ???? “你有本事你调走啊?你有本事你调到县城去,你有关系吗?你在这都教了五年了!人家有关系的,呆个两三年就调走了,这次选调又没轮到你,你接下来咋办?一个村小的老师,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   ???? 杨鑫好像听到了别人不该听的秘密,浑身不安了。她不敢敲门,退回操场边,紧张地抱着作业本在花坛附近徘徊。   ????   大丽花浓紫艳红,开的缤纷,夏天天有点热,她徘徊了一会,忽然注意到不远处,唐老师的门开着。唐老师好像在。   她悄悄走到唐老师门口,从那扇敞开的、黄漆剥落的木门望进去,就看到唐老师在画画。他穿着白衬衫,坐在靠窗的长条凳上,背对着门口,面前支着画板和调色板,一笔一笔地调色。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室内床上,乌睫大眼,红通通的脸颊对应着画板上的男童。   小男孩鼻子上还挂着鼻涕,也没有擦,被一丝不苟地画进了画中。屋子里到处都是油画,墙上挂的,桌子上摆放的,靠墙立的,画的全都是他班上的小孩。   杨鑫呆呆的看着,心里十分地羡慕。   她将交作业的事全忘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唐老师画画。不多久,唐老师发现了她,转过头来,问:“你有事吗?”   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人。皮肤异常白皙,下巴光滑洁净,头发特别乌黑柔软,让人特别想摸一下。他五官端正漂亮,脖颈洁白修长,身材线条相当利落流畅。杨鑫一直认得他,却不敢主动跟他说话,因为自己穿的很旧,没有新衣服,怕别他嫌弃。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小孩。   “我没事……”   杨鑫小声:“我想看唐老师画画。”   唐老师指了指门口:“你可以搬个凳子坐着。”   杨鑫从门口搬了小板凳坐下。她把作业放在膝盖上,唐老师说:“你不是要交作业吗?”   杨鑫说:“老师不在家。”   唐老师说:“你放我桌上吧,我回头给他。”   杨鑫将作业放到他桌上。桌上放着一幅大丽花的油画,红的、黑的,像地狱燃烧的火苗,又像天堂的梦境。杨鑫认得,他画的是门口花坛里的那片大丽花。   “唐老师。”   她有些害羞,又高兴地向着他许愿说:“我以后也要学油画,我也想当画家。”   唐老师一边调色一边说:“你还是好好读书吧。音乐绘画,不是穷人能学得起的。等你有钱了,可以考虑学一学。”   杨鑫说:“我会有钱的,我会考上大学。”   唐老师笑:“考上大学也不见得会有钱。不过你这想法是对的。”   杨鑫看他屋里冷冷清清,除了油画就没有别的,标准的单身汉宿舍。门口也没有煤气炉,锅碗瓢盆之类,她好奇地问:“唐老师,你一个人住吗?”   唐老师说:“对啊。”   杨鑫说:“你没有老婆吗?”   “没有。”   “那谁给你煮饭呀?”   唐老师说:“我在姑姑家吃,她家住的不远。”   杨鑫天真地说:“唐老师,你可以去我家吃饭,我让妈妈给你炒肉吃。我妈妈炒的腊肉可好吃了。你要是去我家吃饭,她肯定给你弄最好的菜。青椒炒腊肉、炖猪蹄、油焖茄子、拍黄瓜、凉拌折耳根!”   唐老师笑了:“好,有空我去。”   杨鑫见他说“有空去”,却连自己家住哪都不问,分明只是口头敷衍嘛。不过人家跟自己又不熟,咋可能真去自己家吃饭。但她真的很想让唐老师吃吃妈妈做的青椒炒腊肉和炖猪蹄,真的好好吃。   她看了一会唐老师画画,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想和唐老师聊天,无奈说出来的话全是孩子气十足,唐老师只是笑。   说了一会话,唐老师面向她,注意到这个小女孩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虽然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但小脸蛋非常灵气。鹅蛋脸,尖下巴,薄菱唇,双颊婴儿肥,秀气挺拔的鼻梁,眉毛非常有型,颜色白白净净的,非常入画的长相。唐老师问道:“你下课有没有时间,来我这给我当模特?我刚想画个小女孩。”   杨鑫喜出望外:“唐老师,我可以吗?”   唐老师说:“可以的,只要你有时间来。我只是怕你耽误了学习。”   杨鑫说:“不会的,唐老师。那我下课就来找你。”   唐老师说:“你来吧,我不上课都在这。”   杨鑫和唐老师约好了,一下课,就冲到水龙头边,用力洗了把脸,把头发扎了扎,衣服裤子褶皱捋平,然后蹑手蹑脚跑去唐老师屋里,摆好最乖的姿态。   唐老师支起画板,示意她在小凳子上坐下:“你洗脸干什么?”   “我、我怕脏。”   杨鑫小声说:“脏脏的,画出来不好看。”   唐老师边调色边说:“没事,画画儿嘛。”   杨鑫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要如何举止,唐老师伸出手示意她:“往右边,侧一点,侧脸给我。”   杨鑫侧了一点,唐老师瞄了瞄,又说:“多了,再回去一点。”   杨鑫又回去一点。   “好,不要动。”   杨鑫就不动了,保持着姿势,眼睛看着唐老师。唐老师真严肃,大多时候都是不苟言笑,偶尔笑一笑,也笑的很轻。   “你可以说话,也可以动,身体酸了动一动,别破坏原来的的动作表情就行。”   杨鑫说:“唐老师,后面我就上四年级了,到时候你会教我吗?”   唐老师专注画画,说:“再过两年我可能调走了。”   杨鑫有点惊讶:“调去哪呀?”   唐老师说:“还不确定,只是有可能。”   杨鑫说:“唐老师,我想在你的班上。”   唐老师看了看她:“为什么想在我班上?”   杨鑫害羞地说:“因为你会弹琴,会画画。”   还有唐老师长得帅,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唐老师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喜欢画画。”   “我也喜欢画画。”杨鑫说,“我跟老师的爱好一样。”   唐老师说:“你还是别想着学画画了。学艺术开销大,家里没钱,供养不起的。就算学了,上不了好学校,跟不了好老师,学不出什么名堂。成不了艺术家,顶多当个美术老师。你这样家境的孩子,只适合好好读书考大学,这是最好的出路,别给你父母增添负担。”   杨鑫说:“谢谢唐老师。你说的话我记得。”   唐老师说:“不用谢,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要是有天赋,有恒心,就算没有好老师引导,自己也能成功,做自己想做的就行。不过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有天赋的很少。普通人,眼光要现实一些。”   杨鑫说:“反正,我一定会读大学的。我们全村都没有大学生,那些孩子初中、高中毕业就不念了,有的小学毕业就不念了,跟父母做生意,或者出去打工。他们说大学不好考,尤其是重点大学,考上的人很少。城里学费还特别的贵。但是我肯定能考上,而且再贵都会去读的。”   唐老师说:“你这么自信?”   杨鑫说:“嗯。我爸妈说,只要我能考的上,他们砸锅卖铁讨饭也要供我读书。”   唐老师笑。   “老师,你笑什么?”   唐老师只是觉得她挺逗,说话幼稚起来充满孩子气,成熟起来又像个小大人。 第35章 肖像   杨鑫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那天听到班主任老师和师母的对话, 她就不敢再到老师屋里去玩了。直到寒假前的一星期, 有一天, 师母将她叫过去, 对她说:“你老师下学期要走了。”   杨鑫说:“为啥呀?老师为啥要走呀?”   师母有点喜悦地告诉她:“他考上了公务员编制,以后不教书了。”   杨鑫不懂啥叫公务员:“那是做啥呀?”   师母说:“反正在县城里, 考的县纪委。下学期我们就走了, 学校可能要给你们安排新老师。”   杨鑫难过说:“师母, 我舍不得你们。”   师母安慰她:“好好学习吧。”   放寒假的前几天,老师和师母便在收拾家当,屋里的东西全搬走了。一些带不走的小东西, 分给了班上同学。师母送给杨鑫一串挂窗子的风铃:“我看你喜欢这个,总是看它,送给你做纪念吧。”   杨鑫拿着风铃, 和老师道别。班主任老师叮嘱她:“好好学习, 课外书下课看,上课不要看了, 认真听讲。”   杨鑫点点头。   班主任老师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珍稀自己的才华, 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   杨鑫难过说:“老师, 你都不教书了。”   班主任老师说:“就算我看不到, 你有出息,你父母也高兴嘛。我明天就不上课了,期末考试估计也不来, 到时候有唐老师给你们监考。你要好好考试呀,你可是要考双百分的。少考了一分被我知道了,我可要回来打你。”   杨鑫说:“我会的。”   他说:“我不回教室了,替我向同学们说一声吧。”   杨鑫点头:“好。”   她回到教室,站在讲台上,对全班同学说:“班主任老师要走了,下学期不来教了,期末考试由唐老师给我们监考。最近三天的课让我们自习,大家上自习吧。”   孩子们叽叽喳喳,都舍不得老师走,来到她座位前,说:“咱们一块去劝老师吧,让他留下,我们想让老师教我们。”   杨鑫趴在桌子上看书,摇头说:“我不去,你们想去就去吧。”   “为什么呀?”   杨鑫知道:班主任老师并不想在这里教书,也不想呆在这个学校。虽然他对孩子们很好,但他不想教书。他早就想走了。她记得那天关着门他和师母说的话,老师和师母都想离开。   期末考试是唐老师监的考。杨鑫坐在教室第一排,答题的时候,就看见唐老师坐在教室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把长尺,衬衫西装,戴着个酷酷的墨镜,伸着两条大长腿,在闭目养神。杨鑫忽然想到:下学期不会是唐老师教我们吧?   她瞬间又振奋起来了。   唐老师的油画快要完成了,放假最后一天,杨鑫去他屋里,做最后一次模特。   他把画好的画给杨鑫看:“你想要这幅吗?”   杨鑫从来没照过相,也没有真正地照过镜子。家里的破镜子脏兮兮,残缺不全,只能照半张脸。这是头一回,在油画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画中脏兮兮的小女孩,有一双漆黑深邃的、仿佛要看穿人灵魂的大眼睛。原来自己长这样的吗?   她喜欢这个大眼睛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想要!”   唐老师说:“这幅画留给我,我帮你再画一幅素描吧?”   唐老师说啥,杨鑫就听啥,她又点头:“好。”   唐老师坐下,重新支起画板,帮她画素描。   杨鑫说:“唐老师,你画这么多画干啥呀?”   唐老师说:“练习。”   杨鑫说:“练这个有啥用吗?”   唐老师说:“想继续深造,去国外学油画。”   “老师,你想去哪个国家呀?”杨鑫好奇地问。   “英国、俄罗斯……”唐老师说,“都行吧,还没想好。”   杨鑫说:“老师,俄罗斯在哪?离中国远吗?”   “在中国北边,挺远的。气候比较寒冷。”   “所以你不结婚呀。”   唐老师专注绘画,说:“年轻,不急。”   杨鑫心说:也对哦。唐老师今年才二十岁。   “画好了。”唐老师取下画夹。   “这么快呀?”   “速写。”   杨鑫接过那幅小素描,临走前,忽然问:“唐老师,你下学期教我们班吗?”   唐老师说:“可能是吧,要是找不到新老师。”   杨鑫高兴道:“哦!”   她双倍快乐,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回家了。   罗红英回到家,看到桌子上有张画,拾起来一看:“这啥呀?”纸摸着倒挺硬。她刚好需要个纸团来堵屋里的老鼠洞,便将那纸揉成一坨,塞老鼠洞里去了。   没过多久,杨鑫跑回来:“妈,我的画呢?我放在桌子上的。”   罗红英说:“啥画啊?”   杨鑫说:“就是那个铅笔素描,是一幅肖像。”   罗红英说:“你要那废纸干啥?我拿去堵老鼠洞了。”   杨鑫气的要哭了:“妈!”   她跑到老鼠洞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素描。画已经糊了,褶皱密布,抚不平了。   她伤心的眼泪都出来了。   “这画里画的是我,这是唐老师给我画的肖像。你干嘛要拿它堵老鼠洞啊。”   罗红英见她哭,也不高兴了:“丑八怪一个,还自恋呢。想看你自己拿镜子照去呗。啥肖像啊,我咋没认出来那是你。我还以为画的是个狗呢。”   杨鑫哭了一晚上。   有啥用呢?哭完,也只能算了,没了就没了。她想不通:妈妈怎么总是这样。总是不理解她,她在意的,妈妈总要嘲弄,总要讥讽。别人的父母都是小孩要什么就给什么。她什么都不要,父母什么都不给,还要把她自己费力得来的东西毁掉,全不在意她的感受。   一个寒假,杨鑫都闷闷不乐,为了那张画。   唯一让她期待的是,下学期有唐老师当她的班主任。结果到开学,又迎来新的失望。学校调来一位新老师,要接替杨鑫所在的班级。杨鑫看到原来班主任老师住的宿舍门又打开了,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往里面搬东西,是新来的老师。   她去问唐老师,唐老师说:“新老师来了,我还是带四年级。”   杨鑫有点失望,又想跟他说素描的事,看他有点忙,没好意思开口。   新老师在讲台上组织发课本,发到最后,没有杨鑫的。杨鑫举手示意:“老师,我没有课本。”   新老师长得很严肃。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册子,他问:“你叫啥名字?”   “杨鑫。”   “没有你的名字,你是不是没交学费?”   ??? 杨鑫懵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妈妈说给我报名了……”   ???班主任说:“报了名了,但没有交学费,明天回家让你父母交学费。必须交了费才能给你发课本。”   ???杨鑫说:“哦。”   ?   ???同学们开始依次到讲台上领取新课本,杨鑫在教室里如坐针毡,心中充满了焦虑。班上以往最穷,最后交学费的同学这次都领到了新课本,只有她没有。   妈妈经常给她晚交学费。但最终会在本学期内补交齐,而且她成绩好,老师对她很宽容,照样给她发课本。第一次有老师对她说:“学费没交齐,你不能领课本。”   她感到了强烈的羞耻。   同桌女孩问她:“你爸妈咋不给你交学费啊?”   ???杨鑫低着头:“我不知道。我爸妈前阵说没钱,没法交学费。我以为他们能凑到的。”   ???同桌将课本放到课桌中间:“你先用我的吧。”   ???杨鑫说:“谢谢。”   ???   下课后,一个男孩在门口叫:“杨鑫,老师叫你。”   ???杨鑫连忙答应一声:“哦!”心情忐忑了出了教室。外面阳光很好,新班主任靠在操场的乒乓球台上。杨鑫有点怕他,低着头走过去,班主任说:“你是杨鑫吧?”   杨鑫点点头。   新班主任说:“你家里的情况,校长跟我说过了。听说你成绩很好。”   杨鑫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低着头。   “其他学生都领到书了,只有你没有。没有书,你也没法上课。你的课本放在我屋里,一会去拿吧。先拿到书上课,学费回头催你爸妈尽快补齐。”   ?? 杨鑫心才轻松下来,忙说:“谢谢老师!”   ???刘老师说:“我看你上学期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考了一百分?”   ???杨鑫点点头:“嗯。”   ???刘老师说:“好好学习。”   ???杨鑫说:“嗯。”   ????   ???“去拿课本吧。”   ???杨鑫感激说:“谢谢老师!”   ???   ?   ???? 第36章 学费   ???晚上回到家,杨鑫问罗红英:“妈妈, 你咋没给我交学费啊。别的同学都交了就我没交。”   罗红英正在喂猪, 说:“刚给你姐交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了, 再等几个月吧。等另一头猪卖了就给你交。”   杨鑫哭丧着脸:“为啥你老是先给姐姐交,不给我交。你偏心。老师今天差点不给我发课本, 上课还点我的名了。”   罗红英说:“啥?那你拿到课本没有啊?”   “拿到了。可是老师催我, 让我赶紧交。”   罗红英说:“没事嘛。你成绩好, 晚交几天没啥,同学不会笑你的。你姐姐成绩不好,要是再拖着学费, 老师同学都会笑话她欺负她的。你乖,体谅家里一点。妈妈尽快给你凑钱。一有钱马上给你交,你跟老师说说, 求求情。”   过了几天, 杨鑫又被老师叫到操场上。   “开学半个月了,你的学费为啥还没交?”   杨鑫低着头, 嗫喏着答不出。   “跟你父母说了吗?”   “说了。”   “你父母咋说?”   “妈妈说, 等过几个月, 卖了猪就给我交。”   “过几个月就下学期了, 你下学期的学费又咋办?继续拖着?你要拖到啥时候?”   杨鑫紧张地低着头。   班主任说:“跟你父母说, 早点把学费补上。这钱不是我收的,是学校要收的。不能再拖了。”   杨鑫说:“哦。”   她回去告诉妈妈:“妈妈,老师让我交学费。”   罗红英不满说:“你们老师整天催啥啊, 又不是不给交,以前你那班主任不都没说啥嘛?”   杨鑫说:“那是欠的学校的钱,又不是老师的。以前都是班主任先帮我垫上的!”   罗红英烦的不行:“你就跟他说没有,猪卖了再交,他老催啥啊?又不是不交,只是晚几天。你现在催我也没有啊。没有钱我哪去给你弄,我去给你偷去?”   杨鑫气地丢了书包:“没钱没钱,老是没钱。人家父母都有钱,就我父母没有钱,学费都交不起。不交学费我就不去上学了。免得天天被老师骂,被小朋友们笑。”   罗红英说:“没事,你明天继续上学去。他再凶又不会把你赶出来。脸皮厚一点,怕啥!”   杨鑫和妈妈闹了一场,第二天,还是只能空着手去学校。老师问:“学费还没要来?”她低着头说:“妈妈说现在没钱。”   隔三差五的,她就要被班主任单独叫去一次。   “杨鑫,学费呢?”   “学费还没交,你要拖到啥时候才交?”   大概过了有一个多月,这天,他走进教室,表情非常严肃,教室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度。走到讲台上,他拿起了课本,又不讲课,就那么坐着,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下面的学生,就这么瞪了十几分钟。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了,也没有要开始上课的趋势。   最后,他像是不耐烦地说:“没有交学费的,站到教室外面去。不要上课了。”   杨鑫怯怯地站了起来。   她在老师冷漠的表情中,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下,低着头走出座位,离开教室。   她在教室外的窗子下站着,听到里面开始上课了。   “这一堂上数学。数学课本拿出来。”   初春的阳光明媚,她离开教室,其实心情好了一点。因为没交学费,她每天坐在教室都是胆战心惊的,生怕老师问她要学费。这下好了,被赶出教室没法上课,她不用怕老师再逼她了。不上课也没什么,她本来就不爱听课,她自己会看书,会学习,书本上的东西她都会。   她发了一会呆。   教室里讲了一会课,又不知怎的安静下来,只听老师说:“检查作业。”一阵翻书、翻作业本的声音。很快,她听到了噼里啪啦的棍子巨响,老师在打人了。   教室里响声太大了。   她悄悄从教室门口望进去,只看到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新班主任拿着一根一米五长,两公分粗的棍子,在打全班同学。先是一人一棍子,全班小孩子都低着头挨打,一声不敢吭。打到起劲时,他脱了外套,扬手扔在讲桌上,整个人杀气腾腾。   他打到一个叫杨焕的小男孩时,杨焕躲了一下。他怒了,伸手去抓杨焕的领口,杨焕个子不高,却很灵活,竟然想还手。班主任一把揪住了他,一巴掌照脸扇过去,他的脸就肿起来了。然后班主任一脚将他踹到地上,重拾起棍子边踹边抽打他。   “你还手啊?还手啊?”   “再还手?”   杨焕被打的鼻青脸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头发衣服上都是灰。   杨鑫吓的心惊胆战。   全班同学一个不落,都挨打了。她没交学费,被赶出教室,反而逃过这一场。   下课铃响了。   教室里还没停,还在继续。   别的班的老师、同学,听到动静都围到教室门口来观看。孩子们都惊讶地瞪着眼睛,老师们则是笑笑,或者不说话,只是驱赶围观的小孩:“别看啦,回教室去。再次你们不完成作业,也要这样挨打。”   大家都感叹:“这位新老师好凶啊。”   没过多久,上课铃又响了。   杨鑫还是不敢进教室,继续在外面站着。   这一堂课,就没上课了,老师在讲台上坐着,保持着瞪眼睛的表情。他好像是没睡好觉,瞪了一会,便趴在讲桌上睡觉。   孩子们在补作业,全都站着。   杨鑫观察了一会。   班主任睡了一会觉,起身,出了教室,回宿舍去了。   杨鑫感觉他不会回来了,便悄悄溜回教室。   “咋回事呀?”   她问同桌小姑娘:“老师为啥发火呀?”   “老师检查作业,全班都没人完成。”   杨鑫连忙拿出练习册:“赶紧补,万一他下午又查。我的给你抄。”   杨鑫练习册整本已经做完了。她喜欢看课外书,嫌每天做作业麻烦,所以一有时间就把练习册使劲往后做:“你拿去抄吧。”   满教室忙着抄作业。   全班杨焕被打的最惨,别的孩子都着急补作业,就他不补,埋着头在桌上睡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同桌抄完作业,还给她,悄悄凑到她耳边吹气儿:“杨鑫,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啥秘密呀?”   “你知道老师今天为啥发这么大的火吗?”   “为啥?”   “不是因为我们没做作业,是因为他昨天晚上打牌输了钱了。”   杨鑫惊讶道:“真的假的呀?”   “真的!我爸爸告诉我的,我爸爸昨晚上也在打牌,跟他一桌呢。我妈让我去叫爸爸回家我看见的。他们从昨晚上八点钟一直打到天亮。班主任输了两百多。不过我爸爸也打输了,输了一百多。有个人赢了五百多。”   杨鑫很惊讶,不太相信,她爸妈连二百多的学费都交不起,竟然有人能打牌一晚上就输二百多。哪来的这么多钱呀?   “我不相信。”   她摇摇头:“哪有这么多钱呀。”   同桌说:“真的!你看老师早上进教室,眼睛都是红的,还趴在讲桌上睡了会。他上午不上课,肯定回宿舍补觉去了。”   杨鑫将信将疑。   “真的呀?”   “他经常打牌的,他老婆还跟他打架呢。”   杨鑫说:“咱们不要说了,万一被他知道了。”   同桌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呀,我只跟你说过。”   杨鑫点点头:“好。”   同桌说:“我爸爸跟我说,咱们这地方穷,好老师都不到这里来。来的都是些坏老师,要么没文化,要么素质不好。”   杨鑫说:“我觉得以前班主任刘老师就挺好的。”   “刘老师不是走了嘛。”   “我觉得唐老师也很好。”   同桌说:“我也觉得唐老师很好,唐老师长得好帅啊,又有才华。不过唐老师以后肯定也会走的,唐老师是学艺术的,只是暂时在这里代课。”   杨鑫听到别人夸唐老师,心里就窃喜。她不会告诉别人的,唐老师为她画了一幅油画。这是她的秘密。   “好啦好啦,咱们别说话了。待会老师进来了。”   “他不会进来的,他回宿舍睡觉了。”   下午,杨鑫再次被班主任问:“你上午没回去拿学费?”   杨鑫默不吭声。   班主任冷漠说:“那你站到教室外面去,啥时候把学费拿来,啥时候进教室上课。”   杨鑫又被赶出去了。   她站了一会,感觉老师这回是下定决心不让她进教室了,只好回家,想找妈妈。她沿着那条黄土小路走,步子小小地挪。   她知道回家也没用。她天天问罗红英要钱,罗红英总是回答她:再等两个月。   就算回家,妈妈也拿不出钱给她交学费。   怎么办呢。   教室也不能进,家也不能回。   有路过了村民看见她,问道:“你咋不上课,在路上呀?这才四点钟,还没放学吧?”   她低着头不答。   “是不是逃学啦?上课逃学,当心挨打。”   她没有回教室,又怕妈妈知道她被老师赶出教室,一直在路上磨蹭到太阳落了山,才跟放学的孩子们一道,回了家中。   罗红英在洗衣服。   杨鑫小心翼翼走过去:“妈妈,咱们有钱了吗?”   罗红英头也不抬地说:“没有。跟你说了等猪卖了,别天天催了。”   “哦……”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里。   她拿出作业本,和平常一样,正常写作业,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   ???? 第37章 菜花蛇   杨鑫没有告诉妈妈学校的事。她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早到教室, 跟同桌说:“我妈妈没钱给我交学费, 老师不让我上课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每天老师讲到哪里, 跟我说一下。布置的作业告诉我。”   “当然可以啦。但是,你真的不上课啦?”   杨鑫说:“他不让我上课, 我能怎么办。”   “你让你爸妈给你交钱吧。”   “我爸妈没钱。”   “让他们去借嘛。”   “借不到的。”   “那你咋办呀?”   “没事, 我不用上课, 我自己也能学习。”   “那好吧……不过你还是再去找找校长吧。”   杨鑫说:“没事的,再过一个月,我妈把猪卖了, 就给我交学费。到时候我就回教室。”   她也不上课了,放下书包,抱上自己借来的天龙八部。铃声一响, 孩子们往教室跑, 她往外跑,跑到无人的花坛边, 找了个阴凉的角落, 开始看她的小说。   她顿时感觉自由了。再也没有老师逼着她交钱, 也没有老师再阻拦她看课外书, 也不用偷偷摸摸藏着。她在树荫下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她看书很快, 没多久就看了十几章,时间都忘了。   食堂蒸饭的刘阿姨,用个红色的塑料盆, 端了一盆水,放在花坛边:“小姑娘,你不上课的呀?”   杨鑫抬起头。只见刘阿姨和蔼可亲,手里拿着把梳子:“阿姨你要洗头发呀?”   刘阿姨说:“对呀,天气好,洗个头发。”   杨鑫高兴起来。   她喜欢跟大人交流。别人对她热情,表现出喜爱的样子,她就会特别地粘人家。正好看书看的有点心慌了,她放下书跑过去,甜甜地叫:“刘阿姨,我帮你吧。”   刘阿姨说:“好啊。这小姑娘,真讨人喜欢。你去我屋里,帮我拿个盅子出来。”   刘阿姨是校长的家属,也住在学校。杨鑫灵活地跑去刘阿姨家,拿了水盅。刘阿姨解了头发,弯着腰梳头,杨鑫用水盅舀水帮她冲洗头发,抹洗发水。刘阿姨家用的是飘柔,味道香香的。杨鑫没用过。她家用不起洗发水,洗头发都用洗衣粉,洗完了头发特别燥,怎么梳都梳不开。洗发水就顺滑多了,揉的全是泡泡。   洗完头发,刘阿姨搬了个凳子出来晒太阳。杨鑫拿梳子给她梳头发:“阿姨你的头发好滑啊,又黑又滑,像丝绸一样。”   刘阿姨说:“都老咯,你看里面,有好多白头发。”   杨鑫说:“我来帮你拔。”   杨鑫站在太阳底下,帮刘阿姨拔白头发。   杨鑫跟刘阿姨玩了一上午。晒了会太阳,刘阿姨要去蒸饭了,杨鑫便跑去陪她烧火,帮她搬柴。刘阿姨说:“你咋不进教室上课呀?学费还没交呀?”   杨鑫说:“老师不让我上课,说不交齐学费,不许进教室。”   刘阿姨说:“这是做啥嘛。这学校好多小孩,家庭都困难。学费晚交几个月就晚交,后面补上就是了,咋能不让孩子上课。”   杨鑫说:“我们老师可凶了。我们都怕他。”   刘阿姨说:“不怕,回头我跟你们校长说一声。学费你先欠着。”   杨鑫说:“我不怕。其实我不想上课呢,老师他总是打人。不是让我们上自习,就是打人。他上课很无聊。”   刘阿姨笑:“我知道你们老师,哎哟。”   杨鑫说:“我想在唐老师班上。”   “啥?”   杨鑫说:“我可以跳级,跳到唐老师班上。”   刘阿姨笑说:“那可不行呢。你太小了,跳级跟不上。我们学校不让跳级的。”   杨鑫说:“我就是想到唐老师的班上嘛。刘阿姨,你能不能跟校长说一说呀?”   刘阿姨摆手直笑:“这个不行,学娃娃的事我管不了哟。”   杨鑫玩了一上午,没课上的日子到底有些孤独。   没人跟她作伴。   下午,她无聊继续看天龙八部。班主任却突然派了个同学来,把她叫了回去。   “回教室上课吧。”   杨鑫经过了一天的放逐,也感受到了没法上学的孤独。她嘴上说不想回教室,其实心里是想的。不能进教室,她就是个异类,她不想成为异类。她对班主任,几乎有点感激了。鞠了个躬回到教室,她将课外书塞进桌子,专心地看黑板听老师讲课,再也不敢走神了。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黑板上方贴着□□的大字,她告诉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班主任仍然教数学。下午的课堂上,他说:“我们要学角和度了,这星期要准备直尺、三角板和量角器。小卖部商店有卖,一人备一套,明天上课我要检查。今天就下课吧,明天一定要带三角板。”   杨鑫心慌慌的,她看到数学书上的进度,明天就要学角和度了。所有人都要买尺子吗?   她只有一根直尺。   家里连学费都不给她交,怎么可能给她买三角板和量角器。   回到家,她告诉罗红英:“妈妈,老师说明天要买三角板和量角器。”   “又买?”罗红英不满道,“要多少钱?”   杨鑫说:“一套三块钱。”   罗红英说:“之前你姐姐就买了一套,说上课要用,结果买了,老师根本就让没用。买那做啥呀,浪费钱,不要买了。”   杨鑫说:“可是老师说要买。”   “老师说,老师说,你们老师就知道骗钱。你问你姐姐,之前买一套尺子说上课用,结果用了没有?就用了一次。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跟小卖部商量的,让你们买尺子,合伙来骗学生的钱。咱不买!”   杨鑫都要哭了:“妈妈,可是人家都买。骗钱就骗钱吧,一套尺子才卖三块钱,他又骗不了多少。人家都买,就我不买,我在老师面前咋交代啊?”   罗红英:“咋交代?你就说咱们家穷,没钱,买不起。你借同学的用一用得了。”   杨鑫哭。   罗红英干完活,回家来,又叫金盼说:“把你之前买的尺子找出来,看能不能用,给你妹妹用。”   金盼说:“妈,没有了,断了。”   罗红英说:“四把尺子,你全都搞断了?给我找一找。”   金盼去找了,只找出来一把旧的透明直尺,一把半圆量角器:“两个三角板都断了,我早就丢掉了。”   罗红英骂道:“这么没收拾。断了粘一粘也能用呀?你丢掉做啥?”   杨鑫哭,一定要要:“要是不买老师要打人的。”   罗红英也被她弄的很愁:“不是我不舍得花三块钱给你买尺子。要是买了你能用,我就给你买。可是这玩意买了根本用不到,你们才二年级,什么角啊度的,学不到那么深的,初中才学。明明就是你们老师故意让你们花钱。”   杨鑫哭着说:“我就要。要是不买老师会打我的。”   罗红英安慰她:“行了,别哭了,吃了饭,我带你去村上,找高年级的孩子借一借行不行?借一把就行了。”   杨鑫才止了哭。   吃过晚饭,罗红英拉着她的小手到村上去借三角板。   去大伟家。   大伟奶奶说:“三角板?被小红借走了呀,你们去英子家借借看?”   又跑去英子家。   英子说:“我的三角板被我小妹妹借走了,他跟你一个班的,她也要三角板。”   找了一家又一家,没借到尺子,杨鑫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伤心,眼泪水干掉了,粘在脸上。   村里的三角板都被借走了。   最后,母女俩空手回了家。杨鑫哭哭啼啼,罗红英哄说:“别哭了,借不到就算了吧。他打你打你,又打不死,忍着就是了。”   杨鑫哭着说:“我要三角板,我要三角板。”   “他打你一顿能少块肉?”   杨鑫哭着说:“我要三角板。”   罗红英说:“别闹了,再闹,妈妈就不要你了!”   杨文修见她们母子牵着手,打着电筒回来,听又到杨鑫在哭,便问道:“她哭啥啊?”   罗红英说:“她要三角板。我带她去村里借,没借到。”   杨文修说:“给她买一个吧。”   杨文修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我没有零钱,只有一张整的,先拿去买吧。”   他白天刚打了牌,身上零钱都输光了,只剩了五十。他上了年纪,一个人闲的没事就是上街打牌,吃吃喝喝,这个月两百多块工资早已经花光了,只剩五十块。但看到杨鑫哭,他立刻掏出来哄她。   杨鑫伸手要拿:“谢谢爷爷。”   “谢啥谢,都是一家人,不就是个三角板,闹得哭哭啼啼的。拿到钱不要哭了。”   罗红英一看是五十整的的,便阻止了杨鑫:“五十块你弄丢了咋办?这么大一张钱,别拿,还给爷爷。”   杨鑫眼泪又出来了。   杨文修疼孙女儿,但的确也没有给过她这么大的钱,怕她弄丢,就说:“要不明天我到学校去,买了给你送到学校。小卖部有卖三角尺吗?”   杨鑫说:“有。”   杨文修说:“别哭了,明天我到学校去看你,给你买三角尺,顺便跟老师商量商量你学费的事。几百块钱,拖了这么久还没交。”   杨鑫见到爷爷,就好像见到了救星似的。   次日第一堂课,班主任老师就要求检查尺子。   杨鑫慌了:爷爷还没来呀!   她盼着别的小孩都没买。结果左右望过去,全班小孩都有,只有她和那个叫杨焕的男孩子没有。班主任拉长了脸说:“没有尺子的,教室外面去。”   杨鑫默默低着头,跟那叫杨焕的小孩走出教室。   不一会,班主任出来了,手里拿着根棍子。就是一米五长,两公分粗的那根。   她站在花坛边,只感觉腿发麻,脊背发凉,像被黑白无常给抓住了。只见班主任老师挥了挥那根棍子,感觉不好使,便靠墙立着,转而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条子下来,甩了甩,命令她:“转过身去。”   “站到花坛上去。”   杨鑫老老实实转过身,站到了花坛上,心中庆幸:幸好他不是用那根粗棍子。她感觉以老师的力气,那粗棍子一棍下去,可以把她脊梁打断。   “把裤腿挽起来。”   是夏天,杨鑫穿着布裤子。她低头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面,露出细细的小腿。   她瘦的厉害。圆圆脸儿看着肉肉的婴儿肥,胳膊腿儿却细的根芝麻杆似的。老师站在后面,挥动了柳条,抽她的小腿。   “嘶——”   她以为细棍子不疼,没想到细棍子抽打起来这么疼,好像刀子在刮肉。自尊心使得她咬牙强忍,没叫出声,一动不动,也不哭。她弯着腰,两手抓着裤腿儿,只是忍着,怕别人听到她挨打的声音丢人。   “啪!”   “啪!”   老师一共打了她十下,才丢下了棍子。   “知道错了吗?”   杨鑫小声地回答:“知道了。”   “错在哪了?”   “我没有买尺子。”   “回教室去吧。”班主任老师总算放过她。   杨鑫放下裤腿,默默回了教室。   那个叫杨焕的小男孩还在外面站着。杨鑫走到教室门口,有点犹豫,又停住脚,转过身看了看,却见老师没有用那根小棍子抽打杨焕,而是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用手搡他的头。   “看着我干什么?”   “对我有意见?啊?”   杨焕被搡了个趔趄,退后几步,又站住了。他低着头,没说话,也没见反抗。   “看看你这头发,跟个野鸡窝似的。”   班主任说:“你妈私奔了,不给你洗头?”   “听说你对我有意见,要到教育局去告我啊?你去啊?咋不去呢?没车费啊?要不要我给你拿?知道领导在哪吗?”   他说一句,搡一下杨焕的头,杨焕就在他手底下节节后退,低着个倔强的脑袋,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想告我的人多了去了,十几岁的都有,你算个啥东西?我还治不住你了?告我?你以为我怕你啊?别忘了你还是个学生。未成年,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懂法律吗?知道什么叫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吗?意思就是你不算人。你连人都不算,刚从你妈肚子里出来,就跟个胎盘差不多,我打死你,你爹妈都没话说,还想告我呢。多吃点饭,等你长大了再来打我,好歹还现实一点。”   “屁大个人还想告我。”   班主任呵斥道:“给我站直了!”   杨鑫吓的赶紧钻进教室,不敢再偷看。   过了一会,外面又响起密集的棍棒声。   上午又没上课。   班主任打完杨焕,回到教室,又开始发火。杨鑫的同桌在打瞌睡,班主任抄起黑板擦朝她丢过来,丢飞了,砸到杨鑫课桌上。“啪!”的一声,粉笔灰扑起来,杨鑫吓的魂飞魄散。黑板擦砸中课桌又掉到地上,班主任凶道:“给老子捡起来!”   杨鑫赶紧弯腰去捡黑板擦,班主任又吼道:“没叫你捡!王丽丽!”   杨鑫立马推搡睡觉的王丽丽。王丽丽也吓醒了,连忙捡起黑板擦,走到讲台上。班主任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耳光,紧接就是一顿暴打,噼里啪啦,拳脚并用。   孩子们全埋着头不敢抬,也不敢看。   王丽丽哭着叫:“老师,我再也不睡觉了。老师,我再也不睡觉了。”抱着大腿,痛哭流涕,班主任才放过她,让她回座位。   杨鑫吓的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班主任老师收了武功,坐在讲台上,骂人骂出新花样:“你们就是一群胎盘。”   “今天不上课了。”他站起来,阴沉着脸说:“各位胎盘,上自习吧。别人脑子里装的是脑浆,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你妈的羊水。”   班主任走了。   全班同学沉默地上了半天自习,杨鑫往窗子外望过去,忽然看到杨文修来了。   杨鑫被叫出去了。   杨文修穿着皮鞋,中山装的上衣敞开,里面穿着灰色羊毛背心。手里夹着一只香烟,在和校长说话。杨鑫欢快地跑上去,拉着爷爷的手:“爷爷!”   杨文修摸着她小脑袋:“走,咱们去校长办公室。”   爷爷和校长是相熟的,爷爷退休之前跟校长在一所学校教书,算是老朋友,经常一块打牌。杨鑫跟爷爷去了校长那,刘阿姨给她倒了杯水,给她拿饼干吃。   他们大人说话,杨鑫便坐在爷爷膝盖上。她像个小奶猫似的,埋在爷爷怀里,小胳膊抱着爷爷的腰,完全舍不得松开。   聊的都是她的事,杨文修说起她的学费,说春狗两口子家里困难,学费要拖一拖。校长摆摆手,说:“没事。你家这个孩子,成绩特别优秀,在学校又懂事。上次全乡联考她考了第一,第二名是乡镇上的,比她差十多分。她在学校读书,也为学校争光。她每年学费虽然晚一些,但也没拖欠过,我就说晚几个月没事。”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   完了,他又拉着杨鑫的手,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见到家长,笑脸迎人,说的全是好话。杨鑫低着头,讨厌这个笑面虎。   办完了事,杨鑫站在操场中央,仰着头:“爷爷,尺子呢?”   杨文修从衣兜里掏出一套塑料包装的尺子给她:“这个吧?刚给你买了。”   杨鑫欢喜道:“谢谢爷爷!”   杨文修笑:“你要啥,你妈不买,只管跟爷爷说。爷爷给你买。”   “好!”   “爷爷,老师还会不会赶我回家拿学费呀?”   杨文修说:“不会了。我跟你们校长和老师都说过了。你只管放心地上课吧。”   杨鑫说:“好。”   “要不要吃冰淇淋?”杨文修灭了烟头,又问。   “要。”   “我带你去买吧。”   杨文修拉着她去小卖部,又给她买了个冰淇淋。   自从杨文修来过学校一趟,班主任果然再没催杨鑫要过学费,对她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也没骂过她,还天天上课把她夸来夸去,夸的跟朵花儿似的。杨鑫讨厌他,背地里叫他笑面虎。   罗红英和春狗,为了这几百块钱的学费绞尽脑汁。这学期交上,下学期马上又来了,两个孩子,又是几百块。有一天晚上,他们再次铤而走险,决定去邻村的养猪场偷猪。养猪场有几百头猪,偷一头也没人发现,村里经常有人偷。   两口子摸着黑走夜路,夏天的夜晚空气燥热,刚走到屋后玉米地边,突然从林子里游出一条超级大的黄蟒菜花蛇。   “蛇!蛇!”   “快捉蛇!”罗红英大叫。   春狗一个箭步蹿上去,提起了蛇尾巴,绕了两绕,三两下将那大蛇盘到了手臂上。   好大一条菜花蛇呀!   两口子也不偷猪了,眉开眼笑提着菜花蛇回家,上秤一称,足足有五斤多重!   菜花蛇的市场价,卖到二三十块一斤,这条蛇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块。发横财了!   杨鑫围着这条大蛇转,兴奋地不得了。   “好大的蛇啊!爸爸,你们在哪捉的蛇呀?”   春狗和罗红英就嘻嘻笑,并不肯告诉女儿,这条蛇是他们去做贼半路捉的。他夫妻二人经常偷鸡摸狗,但禁止小孩学坏。杨鑫拿同学的糖都会被罗红英骂。只有穷人才会偷。人一旦伸手偷东西,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贫穷,同时放弃了通过努力以及正当劳动获取果实。越穷越偷,越偷越穷,最后沦为一个下三滥。   过了几天,春狗把这条大菜花蛇卖了,卖了一百六十块钱,又凑了一点卖花生的钱,给杨鑫交齐了学费。 第38章 谋生   好多人啊。   水库边吵吵嚷嚷的,村里人都聚过来了, 有人拿着竹竿, 在打捞什么,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杨鑫不安地牵着妈妈的手:“妈妈, 出啥事了呀?咋这么多人呀?”   罗红英说:“有人淹死了。”   “谁淹死了啊?”   她想到水边去看,罗红英捂着她眼睛:“不要看, 吓人。”   “是死人呀。”   杨鑫听到村民们在说话。   “两个孩子都淹死了?一个都没活啊?”   “都淹死了, 两个男孩。一个是五岁, 一个才三岁。都是一家的,好像哥哥带弟弟在水边玩,弟弟掉水里, 哥哥去捞,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   大家感慨不已。   “太可怜了。他爸妈就生了两个男孩。”   “大人去哪了啊?”   “哪有大人呀?他爸妈都在广州打工去了,奶奶在家带孩子。他奶奶耳朵聋, 手脚又不灵便, 孩子叫喊,也没听见。路过的人看见才来帮忙捞, 捞上来已经死了。”   “太可怜了……”   杨鑫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两个孩子的奶奶, 一个裹着小脚, 头发花白的老太婆, 在水库边哭天抢地, 闹着要投水自杀。村民们都在劝她:“别想不开啦,等你儿子媳妇回来再说吧。”   “以后再生一个吧。”   晚上,罗红英和春狗也在说:“不知道树生两口子回来会咋样。两个小孩交给老太婆带, 两个都淹死了。这下要闹了。”   “运气不好。”   “钱挣到了,孩子没了。”   罗红英嘱咐杨鑫:“不要去水库边玩听到没有?今天那两个小孩都淹死了。你老实在家看书,水沟也别去,水沟也危险。”   杨鑫一边吃面条,一边乖乖点头说:“哦。”   哪晓得傍晚,听到村民叫嚷,说那老太婆喝药了。罗红英和春狗又跑去看热闹。   “谁喝药了啊?谁喝药了啊?”杨鑫好奇地问,急切地抓着罗红英:“妈妈谁死了?”   罗红英说:“就是今天下午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喝农药自杀了。”   杨鑫震惊道:“为啥呀?”   罗红英叹口气:“儿子媳妇让她帮忙带孩子,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儿子媳妇回来,她咋交代啊?肯定是觉得没法交代呗。”   杨鑫说:“啊?”   罗红英感叹道:“可怜。”   大家都站在院子外,左邻右舍地听消息。杨鑫拉着妈妈的手,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天边挂着彤红的云彩,罗红英忽然低头看了看女儿,说:“鑫鑫,妈妈要是不在家,你千万不要去玩水,也不要去玩火,不要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   杨鑫仰起头,不懂罗红英为啥说这个:“妈妈,为啥呀?”   她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玩的吗?”   罗红英眼含着笑,杨鑫感觉妈妈笑的很假,眼睛里有眼泪反射的、奇异的亮光。罗红英笑着说:“妈妈下半年,要去北京打工。”   杨鑫懵了:“为啥呀?”   罗红英说:“你要上学,妈妈要去外面挣钱,供你读书。”   杨鑫伤心说:“妈妈不去外面挣钱也能供我读书。”   罗红英说:“不行,妈妈在家种地挣不到钱,没法供你读书。你现在才读小学,以后要读中学,读大学。妈妈在家连你上小学的钱都拿不出来。”   “妈妈……”   杨鑫要哭出来了,她才七岁:“我不要妈妈走……”   罗红英说:“你已经七岁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以后妈妈走了,没人给你洗衣服,没人给你煮饭,没人给你扎头发,你都要学着自己做。”   杨鑫顿时哭了:“妈妈,我不要你走。”   罗红英安慰她:“妈妈也不想走。可是不去打工就没钱,妈妈要为你的将来考虑。挣钱还是照顾孩子,妈妈只能选一样。”   “妈妈走了,爸爸还在家的。”罗红英摸着她头:“爸爸会照顾你。”   “我不要爸爸。”   杨鑫拿袖子抹眼泪:“为啥不是爸爸去打工。我要妈妈,不要爸爸。”   罗红英说:“地里活太重了,要耕田耕地,妈妈做不来。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他留在家照顾你们,我出去打工挣钱。”   杨鑫含着泪“哼”了一声:“你不在家,爸爸又要和别的女人瞎搞。你瞧着吧。”   罗红英无奈道:“随他去吧,他要是真那样,我就和他离婚。我打工自己能养活自己,他爱咋样咋样。”   杨鑫仰头说:“那我怎么办呀?”   罗红英摸着她小脑袋,叹气没说话。   杨鑫生了妈妈的气,接下来几天不跟妈妈说话。罗红英哄她逗她,她也不理,晚上也不跟罗红英睡。罗红英硬把她抓过来,按着她小肩膀:“妈妈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真的不要妈妈了?”   杨鑫哇哇大哭说:“我不管,你都不要我了。”   罗红英心酸不已,却不能在孩子面前哭:“妈妈过年会回来的。”   “我不要过年,我要妈妈一直在我身边。”杨鑫伤心说,“妈妈不能走,妈妈要陪我。”   她哭,她闹,她任性,发脾气,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罗红英留下。罗红英一边安慰她哄她,一边却开始收拾行李。杨鑫发了疯,把她的行李箱子丢到门外去,罗红英默默又捡了回来,继续往里面装东西。衣服、毛巾,钱、身份证件。   罗红英铁了心要走了。   她已经联系好了,去北京投奔一个老乡,对方可以帮她介绍工作。她连工资都打听清楚了,北京做保姆,一个月三百块,有一户人家正在找保姆。罗红英人勤快,会做饭,肯吃苦,她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待遇也好,人家管吃管住,去了不用辛苦找住宿,吃饭和主人一起吃。听说北京的房子很贵,管吃管住相当好。罗红英一定要去。   她要在镇上乘汽车,去市里,然后在市里乘火车到西安,再在西安转车去北京,路途非常艰辛,而行李沉重。镇上每天只有一辆汽车开往市里,在早上五点半。   春狗对两个女儿说:“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咱们一起送妈妈吧。”   杨鑫含泪说:“好。”   罗红英一夜未睡,准备火车上带的食物。   火车要坐整整三天,期间没有地方吃饭。火车上的零食贵,必须要自己准备干粮。她煮了五个白鸡蛋,炒了两斤干花生,又带了红薯干、萝卜干。   杨鑫困的先睡了,睡到凌晨三点钟,罗红英拍了拍她的脸:“快起床,洗脸了,待会陪妈妈一起去镇上。”   杨鑫困的直翻白眼。   金盼却已经积极地爬起来了,在穿衣服。   罗红英看着熟睡的女儿,叹了口气:“这大半夜的,要不别让她去了,就让她睡吧。”   春狗说:“昨天说好了的,要是不带她,醒了又要哭。”   罗红英转身去洗脸,春狗继续喊杨鑫:“快起来,妈妈要走了。”   妈妈要走了。   杨鑫梦中听到这句话,终于醒来了。   春狗帮她穿衣服、洗脸。罗红英去煮了一大碗面条。这是最后一顿,出了家门,接下来三四天,就没有地方可吃饭了,只能挨饿,所以出发前必须要吃饱。   杨鑫看到面条,又有点饿,凑在妈妈碗里,吃了两口面条。   四点钟,一切收拾妥当。罗红英背上一个包,春狗提着一个包,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家四口出了门,冒着夜色往镇上去。   “妈妈走了,你会不会想妈妈?”   罗红英拉着杨鑫的手:“想妈妈就给妈妈写信。你会写字了。”   杨鑫倔强说:“不想。”   罗红英强作笑脸: “在家听爸爸话,听爷爷话,记住我说的哦?不要玩水,不要玩火,不要一个人乱跑。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听老师讲课,和小朋友们玩耍要注意安全。”   金盼大一点,懂事多了,唯独小女儿她不放心。   “千万别玩水。”   杨鑫小声说:“我晓得啦。”   到了镇上,刚好快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去往市里的汽车正停在车位上,车头灯放出刺眼的黄色光芒,司机在拼命地鸣喇叭。   “叭——”   “叭——”   “快上车了,快上车了!”   车上已经挤满了人。   大半夜的,哪这么多人啊?罗红英都愣了。男的女的,一车人,全都带着大包小包。问:“干啥的?”答:“都是出去打工的。”“去哪?”去哪的都有。   “北京。”   “江苏。”   “广州。”   “深圳。”   汽车已经挤满了,没有座位,春狗赶紧将行李扔上车,将罗红英一把塞进去。   “天啦,咋这么多人啊。”   “都出去打工啊。”   彼此一交流,发现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车上全是年轻的父母,抛弃年幼的儿女,远离家乡,要去往大城市谋金钱。   杨鑫站在车门口,看到妈妈在车子里。妈妈要离开了,她不安叫道:“妈妈。”   叫了一声,两行眼泪珠子又落下来了。   罗红英拍了拍车窗,叫她过去。她踮起脚,走到车窗子前,哭着叫:“妈妈。”   罗红英眼含泪花,强笑说:“妈妈过年就回来了。过年回来看你,给你买新衣服。”   杨鑫点了点头:“好。”   罗红英走的第二天,春狗就把杨鑫手给烫伤了。他把刚出锅的面条,盛了满满一碗,放在灶台上,让杨鑫自己去端。杨鑫踮着脚去端,碗太烫,她手一哆嗦,面碗就打翻了,滚烫的热汤浇了一手。杨鑫疼的哇哇大哭,春狗连忙把她手放到水桶里浸泡。小孩子肉嫩,手腕上烫掉了一层皮,溃烂发炎。   过了几天,伤口结了疤,总算不疼了,就是老流脓水。她老是忍不住去揭那疮痂,伤口刚长好一点,又被她撕流血。   春狗给她扎头发。   爸爸手艺不精,头发扎的一点都不好。编个辫子,半天就散掉了。他煮饭除了面条就是炒丝瓜,洗衣服总是洗不干净。晾干的衣服袖子上还残留着洗衣粉。   “你爸就是猪八戒成精了。”   罗红英经常说这句话,因为春狗奇懒无比。煮饭洗碗洗衣服,干了没半个月,春狗就开始偷懒,让女儿做。金盼才九岁,大部分家务都会了,每天回家就拿着扫帚扫地、擦桌子、抱柴禾、烧水煮饭。杨鑫还小,不敢让她碰锅铲热油,春狗就让她洗碗。她个子还没有灶台高,春狗给她搭了个小凳子,放在灶台边上。杨鑫挽起袖子,伸出小手,开始刷锅洗碗。   她很爱干净,碗总要洗两遍,洗的能搓出声,锅也要刷的没有一点油腻污垢。完了还要学妈妈,把灶台上的水细细抹干净,橱柜里摆放整齐,然后把灶前的柴禾放整齐,用扫帚把厨房打扫一遍。   夏天的衣服,她也能自己洗。春狗渐渐懒得衣服也不洗了,就丢给两个女儿。一放假,杨鑫就跟金盼去水沟边洗衣服。湿衣服太重了,满满一大盆,姐妹俩就一起抬。除此之外,打猪草、捡柴、喂猪、放牛,这是每天放学都要做的。煮饭扫地也是每天都要做的。失去了妈妈的孩子,被迫早早成熟起来,承担繁重的家务。   这是每一个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的宿命。   女孩就要做家务。   所有人都会说:“不做家务,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女孩就要吃得苦,以后婆家才会喜欢。家中四个女孩,大姐金顾是最勤快,最懂事,最肯吃苦的。人家都会说:“这姑娘好,以后嫁人,婆家一定喜欢。”看到杨鑫则说:“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学习好,就是不肯吃苦,整天看书看电视,以后八成要离婚。”   春狗笑嘻嘻逗她:“听到没有?多干活,少偷懒。不然以后长大了嫁不出去。”   杨鑫撅着嘴,不服气:“爸爸就可以懒,凭啥我就要勤快呀。”   春狗说:“不勤快嫁不出去。”   杨鑫说:“哼,我不稀罕,我才不要嫁给爸爸这样的人呢。”   她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就是离婚嘛,离婚了我再找个更好的。我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嫁个好人。反正不会嫁给爸爸这样的,也不会嫁给咱们村里的。”   春狗被怼了一嘴,嘿嘿直乐:“不嫁村里的,你要嫁哪里的?”   “嫁乡里的?”   杨鑫说:“也不要。”   春狗说:“那要不嫁县里的?”   杨鑫说:“不要。”   春狗笑说:“那你厉害,县里的你都不要。那你要嫁个市里的,嫁个成都的。”   “你干脆嫁个北京的吧?”   春狗嘿嘿直乐:“人家县里的都看不上你。”   杨鑫心想:哼,我才不嫁给北京的呢。我又没去过北京,干嘛要嫁给北京的。   她得意地想:唐老师是哪里的,我就嫁给哪里的。唐老师是咱村的,我就嫁咱村人。唐老师是四川的,我就嫁四川人。唐老师是北京的,那我就嫁北京人。   她以为人就跟兔子一样,唐老师家乡的人都跟唐老师一样呢!   罗红英一走,春狗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某天夜里,杨鑫突然醒来,发现床上空荡荡的,被子掀开来,爸爸不晓得去哪了。   爸爸撒尿难道去了?   她叫了几声:“爸爸,爸爸。”   没人应。   又想:爸爸会不会打枪去了?但家里的□□在屋后墙角立着,并没有消失。   她想不出爸爸去哪了。   爸爸半夜出了门,去哪也没告诉她。   凌晨天亮前,春狗才回来。杨鑫问他:“爸爸你昨晚去哪了啊?”春狗说去看打牌了。   杨鑫心说,谁半夜还打牌啊。   春狗动不动就半夜消失,天亮才回家来。有一天,杨鑫听到爷爷生气骂爸爸。   “你媳妇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你在家,孩子不带孩子,家务活全丢给娃娃做。地里的农活也不干,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成天半夜出去鬼混,你还要点脸吗?这么好个媳妇,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当公公的都不好意思见她了。”   杨鑫听懂了,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听爷爷说,才知道,爸爸跟一个叫刘芳的女人好上了。爷爷说,爸爸半夜出去,就是和那个女人鬼混。杨鑫知道这个名字,之前好几次,爸爸妈妈打架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为什么呢?爸爸觉得妈妈脾气暴躁,认为那个女人温柔。   “温柔个屁。”   杨文修说:“不结婚,不居家过日子,当然温柔了。一但结了婚,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哪里温柔的起来。更别说你爸那种懒鬼,哪个女人对他温柔的起来?我看了他都想打他,更别说你妈了。”   杨鑫心说:那个女人哪温柔了?她骂我妈的时候,跟个泼妇一样。爸爸眼睛瞎了,竟然觉得她温柔。   “要是没你妈,他那日子不知道得过成啥样呢,他还不珍惜。”   杨文修说:“随他去吧,我管不了了。”   说了一阵,他又叹气:“你爸,心也不坏,脾气也好,就是这毛病,懒。要了命了。懒还不兴人说他,说多了要怄气。你妈是个急脾气,话又多,刀子嘴豆腐心,吃得苦,却不吃亏,整天气汹汹的骂人,听的是有点烦。我看他俩过不到一块去。要散就散吧。但那个女人想进我家门,我是肯定不同意的。”   “你爸,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还有哪点儿好?又穷又懒,你看着吧,他离了你妈能找个啥像样的女人。自我感觉良好,自己啥样心里没一点数。”   杨鑫找了个机会,趁没人,悄悄对春狗说:“爸爸,你不要老半夜出去看打牌了。妈妈不喜欢你打牌。”   春狗嘿嘿笑。   杨鑫说:“妈妈让你在家看我和姐姐。妈妈知道你的事,她说,你要是再这样,她就跟你离婚。我和姐姐都跟妈妈,不跟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春狗笑说:“你在胡说八道啥?”   杨鑫倔强地说:“你别当我是小孩子,啥都不知道。你干的事,等妈妈回来了,我都要告诉她。你瞧着吧。”   春狗嘿嘿直乐:“瞎讲。我跟你说了我看打牌去了,你听谁造谣呢。”   杨鑫嘀咕说:“爷爷才不会造你的谣呢。”   “别听你爷爷瞎讲。”   春狗笑说:“他知道啥啊?他哪只眼睛看见了?还不是听人家闲言碎语。”   嘴上这么说,接下来,春狗倒是收敛了一些,晚上很少出去了。就算出去也要跟女儿打个招呼,说去哪了,啥时候回来。他嘴里说的一切话,杨鑫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春狗痴迷看牌是真,不过有没有跟那个女的来往,杨鑫说不清。 第39章 同桌   腊月二十七,罗红英果然大包小包地回家来了。   她拎了一个大行李箱, 里面装满了衣服和零食。有方便面、可乐, 还有葡萄干、水果糖。她喜气洋洋地在屋子里开箱, 给杨鑫看她带回来的衣服, 全是夏天的小裙子,小衬衣, 很洋气。   “妈妈, 这是你买的呀?”   罗红英笑说:“不是买的, 是我干活的那家主人给的。他家孙女的衣服,不穿了的,听说我家有两个女儿, 便给了我。都是好衣服,料子纯棉的呢,样式也好看。”   “哇!”杨鑫和金盼开心地试起了小裙子:“妈妈我要这个紫色的。”   罗红英谈起她的工作:“是户北京本地人, 老两口。儿女都出国了, 只剩下两个老的。那老头子是瘫痪的,成天躺在床上, 没法下地, 只能请个保姆伺候。”   “老两口人倒是挺好的, 他儿子女儿人也好, 有礼貌, 尊重人,就是活太累了。”   罗红英说:“又要做家务,又要煮饭, 还要给老头子端屎端尿。也不轻松。”   杨文修关切问:“那吃住呢?”   罗红英说:“和主人一起住,没人的时候,吃饭也一个桌子吃。要是家里来了客,我就在厨房吃。主人家挺厚道的。”   杨文修听她这么说,才放了心。因为做保姆,听着就是个佣人,那些有钱人趾高气昂,喜欢作践人。杨文修怕儿媳妇在人家家里受气。罗红英说:“可不会呢。人家城里人,受过教育的,对人可有礼貌了。他儿子媳妇都是硕士毕业,国外留过学的,人有文化的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轻言细语的。哪像咱们农村人。你以为就跟农村的地主老财似的呢。”   罗红英感叹:“城里人确实素质高。”   “人家城市里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有垃圾桶,没有人乱丢垃圾。不像咱们农村,人又没文化,又不讲究。”   综合一句就是:“城里就是好,北京就是好。”   杨文修说:“那你明年还去吗?”   罗红英说:“当然去。主人家让我初八就去呢。他家有残疾人,离不了人伺候。”   她拿出一叠照片给大家看,是她在北京照的。有一张全家照,罗红英也在里面,她指给大家看:“这就是那老太爷,瘫痪了的。你看,坐着轮椅呢。”   “这是那老太婆。旁边的是她的儿子和女儿。她小女儿,才十八岁,刚刚上大学,成绩特别好。年年都拿奖学金呢。这小姑娘,英语讲的贼溜,在考雅思还是托福什么的,明年也要出国留学呢。”   “屋里刷着白墙,铺着地板砖。”   “这是洗衣机,这是冰箱,这个是微波炉。知道啥叫微波炉吗?饭菜放进去,转一下,几分钟就好了。特别的方便。我一开始还不敢用,那老太太教我说没事没事,简单简单,给我示范了一下,果然简单的不得了。”   全家人都很惊叹。   罗红英描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是电视。他们家是二十七英寸的大彩电。”   她忽然高兴说:“你们晓得不?北京的电视,能收好几十个频道呢!随时打开电视机都有连续剧看,我最近在看还珠格格。哎,咱家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吗?”罗红英是个电视迷。   杨鑫说:“没有。咱们家电视机只有一个频道,整天播广告,啥好看的都没有。”   罗红英闲聊了半天,最后回屋子睡觉去了。她连坐了三天的火车,因为买不到坐票,只能站着,一路上都没睡好觉。   有邻居来串门,跟杨文修聊天,又说起了政策。现在国家在全面推行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到初中免交学费,所有的孩子,都必须要接受九年教育。   “那啥意思?明年小孩上学不用交钱了?”   “不晓得。义务教育嘛,就是不交学费了。”   村民们凑在一块聊:“不交学费好啊。”   “那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后来又听某位村民说:“我听学校老师说,不交学费了,不过书本费,杂费还是要交。以前交三百多,现在交一百多。”   “那还是得交钱。”   杨文修说:“还是得打工啊。就算初中免费,接着还有高中、大学呢,那才是最花钱的。”   村民们纷纷感叹:“是啊。”   外出务工的人回来,向村里人讲述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这个年过完,村里又有大批的年轻人决定要走了。十几岁的,刚刚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没毕业的男孩女孩,年轻力壮的父母们,纷纷收拾行李,要奔赴遥远的城市。农村贫穷的看不到一点希望,而城市是生机勃勃的,汽车声、工厂机器的轰鸣声、霓虹灯和电流声,现代文明的一切都聚集在城市,吸引着农村人冒险。   杨鑫整天胆战心惊,害怕罗红英听见春狗的绯闻,又要在家打架。哪知道整个过年,罗红英的心情都很好。罗红英的暴脾气只因没钱,一有钱,她就笑口常开了。罗红英听说了春狗在家鬼混的事,要春狗跟她去北京打工。   “你要是不去,咱俩就离婚。”   罗红英说:“反正离了你我也饿不死。你自己爱咋混咋混吧。我在北京也管不了你,你正好在家再找个媳妇做窝。”   春狗说:“我也想跟你去,可我要是走了,两个孩子咋办呀?孩子没人带了。”   罗红英骂他:“你带个屁,你啥都不会干。让你带还不如她爷爷带呢。你看村里别家都是,两口子都出去,孩子让老人家带。咱们两个在外面挣钱,一年就有五六千,孩子的学费有着落了。衣服、书本费,都有着落了。你看看现在除了那没出息的,谁还待在农村。这破房子,两三亩地,全卖了都卖不到一千块。反正我过了年初八就走,你爱留下留下。你要是不走,咱们趁早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以后再不回这个家。”   春狗就是叹气:“哎。”   “我这不是怕孩子。两个女孩,留在家没人管,万一受欺负、学坏了。咱们总得有一个人在家照顾她们。”   “你还有脸说。”   “我让你出去,我在家看孩子,你出去了一年,嫌累,还被人骗去传销里边。我说我出去,你在家,你就一个人瞎混。我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家吗?”罗红英坚决道,“反正你要是不走,咱们俩就离婚算了。”   春狗坐在床上叹气。   他们夫妻将这件事情跟杨文修商量。杨文修也叹气,说:“去吧,你们要出去打工都去吧,家里挣不到钱。孩子留在家,我给你们带,放心吧。”   春狗去跟猴娃家商量,本来是想托付猴娃,不在家时帮忙照顾下孩子。哪知道猴娃夫妻也商量了,决定要一起走。   “我们去北京,你们去哪?”   猴娃说:“我们去苏州,投奔她嫂子。”   “那孩子呢?”   “也让她爷爷帮忙带。”   四个孙女,都交给杨文修一人带了。   杨文修都答应了,无奈说:“去吧去吧,你们还年轻,都去吧,待在农村没意思。”   兄弟两家都要走,便商量了,跟杨文修说:“我们都走了,家里的地就不种了,交给别人种吧,要是没人要,荒了就荒了。孩子吃饭穿衣要花钱,我们每个月往家里寄钱,爸你不要担心。每年的学费,我们也往家里寄,你只管把孩子看好就是了。孩子们都大了,也会做家务,有啥活,煮饭洗碗的,就让她们干。你这有心脏病,能不劳累就别劳累。”   杨文修说:“我晓得,放心吧。”   “那你们过年回不回来?”   “过年回来。”   杨文修说:“行吧,孩子都交给我吧。”   杨鑫还盼望着:妈妈回来了,然后不出去了,新年让爸爸出去。杨文修告诉她:“你爸爸妈妈都要出去,你在家跟爷爷。”   杨鑫伤心道:“我不要妈妈走,我要跟妈妈一起去北京。”   杨文修哄她说:“外地小孩不能在北京读书,你乖乖的在家,你爸妈去城里给你整钱呢,以后供你上大学。”   杨鑫茫然说:“我不要妈妈走,爸爸妈妈都要走了。”   杨文修笑说:“不要走,你去搓根麻绳把她腿拴着呀?把她拴起来她就不走了。”   杨鑫听不懂大人的玩笑,以为爷爷是说真的,悄悄去屋后拔蓑草,坐在石头上搓麻绳。她一边搓麻绳,一边伤心掉眼泪。到了吃饭的时候,罗红英见她没回家,出去找,正见她在屋后搓麻绳呢。   罗红英笑:“你在干啥呀?坐地上弄的一身泥,你搓啥绳子呢?”   罗红英笑喷了:“你爷爷是逗你玩的。”   全家人都围过来,一起笑。   “你在干啥呀?”   “傻呀?”   杨鑫低着头,一言不发,丢了绳子回屋去了。   班主任总是在上课铃响了十几分钟之后,才挪进教室。他睁着一双因为熬夜打牌而通红的眼睛,顶着一头几个月没修剪,也没梳洗的油发。脚上踩着拖鞋,他一条裤腿挽起来,一条裤腿放下去,衬衫领子里带着可疑的油垢,如此尊容,站在讲台前。通常是将课本一放,眼睛向众人一瞪,说:“这堂课上自习。”   大家就老老实实上自习,拿出课本背诵课文。   “大声一点!”   他在上方,拿棍子敲桌:“早上没吃饭是不是,读课文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声一点!”   教室里哇啦哇啦的读书声高了两度。   “再大声一点!”   “有气无力,念经呢?给你妈超度呢?”   读书声又高了一度。   班主任满意了,开始在一片朗诵声中神游,整个表情呆若木鸡。   有时候心情不好,原因常常是打牌输了钱,或夫妻房事不协之类……他讲着讲着课,突然停了下来,放下书,提起了一根荆条,开始沿着教室过道巡查。有上课睡觉的,他抄起荆条,照着其后背就是一猛棍子:“睡觉!上课睡觉!给我站起来听课!”   那睡觉的同学估计睡迷了,站起来的动作不够利落,只听到班主任老师棍子挥的虎虎生风,满教室都是噼里啪啦的棍子声:“快点站起来!上课睡觉,浪费学费,不如滚回家去放牛。你爸生你不如生头猪。”   满教室都是低着头,安静如鸡的小学生。   拎起睡觉的,班主任又盯上了杨焕。   “你这座位底下咋这么多纸团?是你丢的?”   “不是我丢的。”杨焕声音很小。   “啥?”   “大声点!没听到!”   “不是我丢的。”杨焕声音提高了一点。男孩子的声音,听着冷冷的,有点倔。   “不是你丢的是谁丢的?”一声棍子脆响,班主任揍他了:“教室里乱丢垃圾,给我捡起来!”   杨焕捡起垃圾,丢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丢垃圾桶就算了?没看到垃圾桶装满了吗?把教室的垃圾全拿去给我倒了。我看这教室垃圾都是你一个人丢的。”   杨焕默不吭声,提起垃圾桶,去倒垃圾。   “王小燕,你的课本呢?课本都读不见了!你!给我站起来,站到后面垃圾堆去。”   “课外书!你考试考了多少分?书没收了,你也给我站起来!”   “我讲的是二十三页,你看的是多少页?十五页!知道我讲到哪了吗?给我站起来!”   教室里的空气,早已经凝固了,四下安静的连同桌的呼吸心跳都能听得见。班主任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紧张起来。杨鑫听到他从背后走过来,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心噗通噗通直打哆嗦,生怕他找茬找到自己。   “上次测验,全班只有一个人考了满分,其余的最高分只有八十八分。上次的题难吗?这么简单的题,还有人不及格。你们是不是猪脑子?别人能考满分,你们才考五十几分,六十几分,七十几分。人家吃的是饭,你们吃的是屎?”   唯一一个考满分的是杨鑫,然而杨鑫完全得意不起来,只听见班主任斥骂道:“一个个全都是猪。”   “说猪都是夸奖你们了。你们就是一群胎盘,脑子里装的羊水。”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教室里安静的只听到老师冰冷的声音:“所有人,打开练习册,现在,检查作业。”   作业?   杨鑫心说:完了,他啥时候布置的作业?没印象啊?他昨天根本就没布置作业啊,检查啥?只听到唰唰唰,所有人打开练习册。原来是练习册,她练习册都做了。   班主任从第一个人开始检查,率先一棍子敲在那只挡在练习册上的小手上,打的那小爪子飞快地缩了回去:“挡什么挡?挡什么挡?手拿开!做没做都翻开来,挡着有用?挡着我就不检查了?”   “练习册怎么空着?一道题也没做?我昨天布置的作业呢?耳朵干啥了?扇蚊子了?”   “咻”的一棍子敲在背上:“没做作业站起来!”   然后第二个。   “也没做,也站起来。”   第三个。   “咻”的一棍子:“站起来!”   一连检查了七个人,全都没有完成作业。   班主任发火了,直接说:“站起来!没做作业的自己站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同学,雨后春笋似的站了起来。   班主任也没耐心检查了,将手里的粉笔一丢,回到讲台坐着:“行,这么多人没做,全班都给我站起来。”   全班都站了起来。   杨鑫一个人坐在底下,也不知道要不要站。太刺眼了,就她坐着,一眼就被老师看见了,简直要成了目光集中点。   班主任老师阴着脸。教室上空笼罩着一层重重的阴霾,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征兆。   此时,杨焕倒垃圾回来了。   他正要回座位,班主任说:“站到后边去。”   杨焕低头站到后边去。   班主任阴沉着脸,又说:“把你的作业拿上来。”   杨焕拿着练习册,走到讲台上给他。班主任一把抓起练习册,砸到他脸上。杨焕被砸了个晕头转向,班主任迅速抓住他头发,猛抽了他一顿耳光:“你的作业呢?一页都没做?你念的是啥书?”   他开始揍杨焕。   抽了十几个巴掌,又上脚踹。杨焕被他一顿拳脚,踹到教室后边去,一头栽进垃圾筐里。杨焕一声不吭,不哭不叫,也不求饶。班主任最后打累了,才放过他,命令他回到座位,然后提起棍子,开始挨个挨个打没有完成作业的人。   班主任看杨焕不顺眼,把他编到教室最后一排,最靠边的角落,让他去跟垃圾筐为伍。杨焕好像也不在意,整天就爬在桌子上睡觉,从来不听课。但班主任不放过他,几乎每堂课,都会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上黑板做作业。杨焕自然是做不出,然后班主任便揪着他衣服一顿暴打。有一天,同样是回答不出来问题,班主任又把杨焕拳打脚踢,杨焕像块破抹布似的,被踢的满教室滚。他一头栽过来,撞在杨鑫课桌上。杨鑫靠过道坐着,桌椅都被撞歪了,吓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尖叫一声,躲到教室中间去。   杨焕钻到她课桌底下去,班主任就用皮鞋,朝着课桌底下猛踢他,像踢垃圾。   杨鑫没法回座位,战战兢兢地在边上看着。她的书被掀落一地,文具盒也摔到地上,尺子、笔、卷笔刀,全掉出来。   班主任命令道:“把她的书、文具捡起来。”   杨焕以为他不打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捡杨鑫的文具,放回桌上。结果班主任抓住他,继续踢打起来。   杨鑫回到座位,惊魂未定。杨焕被踹到垃圾筐附近,班主任精力旺盛地打了他一堂课。竟然没把他打死。   杨焕天天挨打,他成天脸上都是带着伤,好像从来没好过。班上同学,都渐渐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没人敢跟他交朋友。这天,班主任对杨鑫说:“你,搬到教室后面,跟杨焕一起坐。”   杨鑫懵了,以为自己要被沦落到杨焕的地步了:“我为啥要跟他一起坐啊?”   班主任说:“他不好好学习,你去教他。你们不是亲戚吗?让他好好跟你学学。”   杨鑫说:“我们不是亲戚,我跟他一点都不熟。”   班主任说:“你们不都姓杨吗?咋不是亲戚?不许提意见。我让你坐哪你就坐哪!” 第40章 焕焕   杨鑫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课桌搬到最后一排。杨焕旁边有个课桌,但特别破, 她不想用那个, 想把自己桌子搬去。   杨焕一直趴在桌上睡觉。忽然抬头看到杨鑫, 他嘴角还带着淤血, 一脸青紫,八百年难得一见地跟人说话:“你要干啥?”   杨鑫皱着眉, 将课本放在杨焕旁边座位, 有些不太高兴说:“老师让我跟你一起坐, 我要把桌子搬过来。”   杨焕瞬间有点受宠若惊:“你答应啦?”   杨鑫心说:我不答应行么?   杨焕赶紧站起来,说:“我帮你搬吧!”   杨鑫说:“不用你帮。”然而话还没说完,杨焕已经立刻跑过去, 帮她把课桌搬了过来。她桌面上没有一本书,桌子里则收拾的整整齐齐。课本干干净净叠放,作业本、练习册则放另一摞, 文具盒放在空隙里。一看就是好学生的课桌。   杨焕的课桌里则是乱糟糟的, 课本和作业本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杨鑫看了就不舒服, 说:“你把书放整齐。这样堆在一起特难看, 找书也不好找。”   杨焕说:“反正我上课也从来不看书。”   杨鑫转向他, 严肃说:“你必须要好好学习。老师让我跟你坐, 说我要帮你考到六十分, 否则不许我回到原来的位置。”   杨焕有点茫然:“哦……”   杨鑫冷漠说:“我不想跟你坐。”   杨焕不懂,小声问:“那你想坐哪里呀?你想跟雯雯一起坐呀?老师不让你们坐一起,你们坐一起, 上课老是说话。”   杨鑫说:“我想坐第一排。”   她板着小脸,骄傲的像只小公鸡似的。   上课,杨焕不看书,也不听讲,就盯着她侧脸瞧。杨焕在班上没有任何朋友,全班第一名来跟他同桌,他感觉做梦似的。她长得很好看,侧脸眼睛大大的,鼻子挺挺的,嘴巴小小的,杨焕便犯花痴。他悄悄跟她找话:“你为啥老不爱跟人玩呀?”   杨鑫专心听讲,说:“我不跟男生玩。”   杨焕说:“为啥呀?”   杨鑫说:“男生皮,讨厌。”   杨焕说:“也有不皮的呀?我就不皮。”   杨鑫说:“我不跟差生玩。”   她说起话来,果然跟看起来一样高傲,张嘴就是:“我不跟男生玩,也不跟差生玩。”一点都不谦虚客气,真像个公主。   杨焕说:“咱们是亲戚知道不?你爷爷的爷爷,跟我爷爷的爷爷,是堂兄弟,咱们一个姓的。小时候我还去过你家呢。你奶奶死了那次,我去你家吃酒了,你还给我吃了一个鸡爪子,让我跟你玩呢。你记得吧?我还记得你跟我说你爸爸□□狗,你妈叫罗红英。”   杨鑫说:“我不记得了。你不要再说话啦,现在是上课,再说话被老师抓到了。”   杨焕看她很不耐烦的表情,只好倒头继续睡觉。他其实没瞌睡,就只是不想上课。看到班主任的脸就烦,课也无聊,老师也讨厌,他宁愿趴在桌子上睡觉。   下课了,杨鑫看课外书,杨焕又爬起来跟她找话:“你知道不?咱们其实是一家人,你爷爷的爷爷,跟我爷爷的爷爷是堂兄弟,你要把我叫哥哥。”   杨鑫看他脸上被揍的全是伤,本来很清秀的脸蛋,都给揍破相了,还不老实,上课不听讲,下课废话多。杨鑫就很嫌弃他:“谁跟你是亲戚,你好好学习行不行?作业做完了吗?”   杨焕说:“你也没做作业呀,你还不是看课外书。”   杨鑫说:“我上课听讲了呀,我考试做全对呀。你考试能上六十分吗?”   杨焕说:“你教我嘛。我不想听老师讲课。老师烦死了,听他说话就烦。你教我,我肯定能上六十分。”   杨鑫说:“真的?”   杨焕诚恳地点头:“真的。”   杨鑫拿出数学课本来,预备给他讲题。   杨焕伸着脖子听。   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被打的伤痕,看的人心里很不舒服,杨鑫低声说他:“你傻呀,老师打你,你还手干啥呀?你越还手,他越要打你。你不还手老实一点,他打两下就算了。你还跟别人说要去告他,他肯定报复你。”   杨焕说:“不光他打的,还有我奶奶打的。”   杨鑫诧异说:“你奶奶也要打你呀?”   杨焕说:“我学习差,考不好。我爸也打我。总有一天,我要上公安局告他们,让警察把他们全都抓走。”   杨鑫吓道:“连你爸爸也抓呀?”   杨焕说:“都抓。”   “连你奶奶也抓呀?”   “都抓。”   杨鑫说:“你奶奶就别了吧?你奶奶年纪大了。都抓走了,谁养你呀。”   杨焕想了一下,说:“那就不抓奶奶吧。我奶奶有时候还对我挺好,虽然也打我,但经常给我煮好吃的,给我炖腊排骨,炖腊猪蹄。奶奶还是疼我的,她是恨我不争气。但我爸爸就是个臭流氓。打我妈妈,我妈妈跑了,他就接着打我,整天虐待我。跟班主任一样,都是坏蛋,让警察把他们抓走好了。”   杨鑫捂着嘴嗤嗤笑,觉得杨焕说话很可爱:“让警察把老师和你爸爸都抓走!”   杨焕上课除了打瞌睡,就是歪着脑袋,盯着杨鑫的侧脸瞧。班主任老师走过来,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提起,说:“你上课不看黑板,看她干啥?她脸上有肉吃?”   杨焕顿时低下头。   杨鑫也囧的脸上一红。   “让你跟她学习,看黑板,不是让你盯着她看。她脸上有板书吗?坐在你旁边你都学不会。”班主任边训斥边走了。   下课后,杨鑫扭头怒目:“你上课盯着我干啥呀,又被老师点名了!”   杨焕说:“对不起嘛。”   “你不好好学习,我不跟你坐同桌了。”   她生气了。   杨焕发现,她真的很认真。   做啥都认真。上课认真,做作业认真,看课外书认真,打乒乓球认真,每天整理书本和文具也特认真。杨焕发现她确实不跟男生玩,她的好朋友全都是女生。别的女生,多多少少会有一两个男孩的好朋友,她一个都没有。杨焕就不懂了,异性相吸嘛,老师说男生和女生就像磁铁的南北极,一遇见,就要合到一起。杨焕就很喜欢女生。但杨鑫磁铁的两头都是北极。   “你为啥不跟男生玩呀?”他老是重复问这个问题。   杨鑫说:“男生皮死了,粗鲁,不爱干净,爱欺负人。女生温柔,又可爱又漂亮,就像雯雯那样。我就喜欢女孩子。”   杨焕说:“那你把我当女生呗,我给你当姐妹好不好哇?”   杨鑫哧哧笑:“你哇?”   杨焕说:“好不嘛?你是白蛇,我是青蛇。青蛇原本是个男的,为了白蛇才变成女的。我要当你的小青。”   杨鑫一听这说法,特别高兴:“真的呀?”   杨焕点点头:“以后我就是你的小青。”   杨鑫说:“可你还是个男的呀。”   杨焕说:“等我长大有钱了,我就去变性,变成小青。”   杨鑫好奇说:“变性啥意思?”   杨焕说:“就是把男的变成女的,男的小鸡.鸡割掉!”   杨鑫说:“那疼不疼呀?”   杨焕说:“不疼,有麻醉!”   杨鑫很意外,好奇说:“你咋啥都懂啊?我都没听说过。”   杨焕说:“我听人家说的。”   杨鑫发现杨焕这家伙,虽然成绩不好,但啥乱七八糟的都懂。两个一下课就凑在一块吹牛皮,杨焕这家伙,当着班主任老师的面一声不响,跟班上其他同学也从来不说话,其实私底下嘴皮子特别利索,吹牛皮吹的可厉害了。他脑子里全是奇思妙想,伟大计划,一会要把老师抓起来,一会要变性,一会要当宇航员,一会说自己是金刚葫芦娃。   “我跟你说的,你不要跟别人说哦。”   杨焕叮嘱她:“谁都不能说,跟雯雯也不能说。我上次就是跟同桌说抓老师,他跑去跟全班同学讲,最后被老师知道了。”杨焕垂头丧气,像条狗趴在课桌上说,“我现在都不敢跟人讲话了,就只敢跟你说。”   杨鑫悄悄说:“放心吧!我嘴巴很牢的!”   杨鑫跟杨焕同桌以后,他挨打的次数就少了一点。暑假回来的第一天,杨鑫发现,因为一个月没挨打,他脸上的伤全好了。脸变得干干净净的,是个瘦瘦的,挺好看的小男孩,皮肤挺光滑挺白。   “我暑假去见我妈了。”   他还跟以前一样,悄悄凑到杨鑫跟前说:“你看我是不是变白了?我妈给我喝牛奶。”   杨鑫认真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确变白了。   他本身皮肤就白,只是因为总带着伤所以脏兮兮,这么洗干净了,看着很清秀。小脸,五官标致,有点男生女相的。   “你妈回来啦?” 第41章 特别   杨焕悄悄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牛奶给她。   “给你喝。”   杨鑫说:“你哪来的呀?”   “我妈给我买的,买了一箱。我偷偷给你拿了一瓶。”   杨鑫从来没喝过牛奶, 摇摇头:“我不喝, 妈妈说不能要同学送的贵重东西。”   “没关系的。”   杨焕说:“是我自己给你的。”   杨鑫还是馋, 忍不住接过了:“谢谢你呀。”   杨焕说:“我妈说要把我接走, 我下学期估计要转学了。我爸爸老打我,老师也打我, 我妈妈暑假看到我, 伤心地哭了。她跟我爸爸说好了, 以后我跟她过。”   “你要转学啊?”杨鑫很吃惊。   “因为我妈妈在广州打工,所以带我去广州。”   “不是外地小孩不能读书么?”   “我妈妈会想办法解决的。她说可以读书,只是要多交钱。每学期要好几千借读费, 一般人交不起。但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儿子,再多的钱她都出。”   杨鑫羡慕道:“你真好,我也想去北京找我妈妈, 但我妈说我去北京没法读书。我爸妈舍不得花大钱交借读费, 说挣得钱全给学校了,都还不够。不如在家念。”   杨焕说:“你们两姐妹嘛, 我家就我一个。”   杨鑫说:“那以后咱们不能做同学啦?”   杨焕说:“我以后还会回来的。我妈说, 只能在外面读小学, 初中的学费就贵了, 只能回家念。而且在外地没法参加中考, 我肯定要回来中考。咱们以后还会再见到的。”   杨鑫说:“你可不能忘了我。”   “不会的。”杨焕说,“你是白蛇,我是你的小青。我还要变性, 给你当小青呢!”   杨鑫说:“那我等你回来。”   杨焕说:“你是我在班上唯一的朋友,我喜欢你,肯定不会忘了你的。”   “你很特别。”   他对杨鑫说:“只要见过你的人,都不会忘记你。”   杨鑫有点脸红羞涩,仿佛听到了表扬:“为啥?”   杨焕说:“你学习好,成绩全班第一,长得又好看,男生都喜欢。而且我觉得你心眼儿好,特别善良。老师打我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嘲笑我,他们让我倒垃圾,让我扫地。你是唯一一个没欺负我的,还肯跟我做朋友。你是我们班女孩子当中最善良,最不娇气的。”   杨鑫笑说:“真的呀?”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讨男生的喜欢。男生都喜欢雯雯那样的女孩,干净漂亮的,娇滴滴的,温柔可爱,像小公主一样。她不可爱,穿的也不好看,男孩不喜欢她,总爱欺负她。杨焕是第一个夸她,说她好看、喜欢她的人。   “雯雯太娇气了。”杨焕说,“被蚊子咬一下都会哭。杨鑫被砖头砸都不会哭。”   “我特崇拜你。”   杨焕说:“特别坚强,我也想像你一样。”   杨鑫心里甜甜的。   杨焕夸她:坚强、优秀、善良、不娇气。这些东西有啥用呢?啥用都没有。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多看她一眼,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喜欢她,想跟她交朋友。永远比不上长得漂亮、穿的好、家里有钱。她的朋友,不是大个子那样的傻蛋,就是杨焕这样的可怜虫。反正正常的男孩,都不喜欢她。可她就只有这些。   杨焕开启花痴模式,说:“你不会看不起人,哪怕是大个子,你也愿意跟他做朋友。”   杨鑫好奇道:“你咋认识大个子呀?”   杨焕说:“我跟大个子住一个宿舍的。大个子很喜欢你,老提你。他跟我们说他暗恋你呢,之前还问我要你的照片。”   杨鑫难过说:“我没有照片。我没照过相。”   杨焕的新学期,没念到两周,便转学走了。杨鑫只知道,有一天他没来上课,他妈妈来学校,将他的课桌和书本搬走了。她刚交上一个朋友,就这么没了。   不像杨焕,整天脏兮兮,跟个灰老鼠似的,杨焕的妈妈,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精神、干练,衣着鲜亮,化着得体的妆容,她热情而礼貌,笑着跟每一个小朋友道别,说:“我家焕焕要转学啦,多谢各位同学的关照呀。”还拿出一袋糖果给大家发:“同学们再见。”   好像她儿子在学校有多受欢迎似的。   孩子们争相问她要糖,都不敢相信她是杨焕的妈。有孩子主动告诉她:“阿姨,杨焕在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老师天天打他,我们也都不跟他玩。”   杨焕的妈妈便有点眼红,仿佛要落泪的样子。她强撑着笑容,说:“那也谢谢同学们,没有欺负他。”   “我们都欺负他。让他扫地,让他倒垃圾,捡垃圾,给他取外号。他外号叫胎盘,是老师取的,我们都那样叫他。”   那个老实的小朋友说:“阿姨,其实我们都不是他的朋友。”   杨焕妈妈的笑容几乎有点撑不下去。   “那谁是他的朋友呀?”她温柔而小声地问,眼睛里有水,饱含母爱的柔辉。   大家齐指了杨鑫:“她,杨鑫跟他是朋友。他们是同桌,杨鑫给他讲题,帮助他学习。他们是好朋友。”   杨鑫被推至众目睽睽之下,她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她想起了上一次在校门口,雯雯说“她是我的朋友”时,雯雯爸妈脸上淡淡的厌恶表情,而后禁止雯雯和她交往。她很惶恐……害怕杨焕的妈妈也会对她露出类似的表情。   杨焕的妈妈高兴地笑了,拉起她的小手,说:“你叫杨鑫吧?焕焕跟我说过你,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说你是个女孩。”   杨鑫脸红红的点点头。   杨焕妈妈给她拿了一把糖,说:“谢谢你,谢谢你肯跟我儿子做朋友。”   “谢谢阿姨。”   杨焕妈妈给她拿了一罐牛奶:“这是焕焕让我带给你的,说你喜欢喝牛奶。”   杨鑫摇头说:“阿姨,我不要。我不能拿。”   “拿着吧。”   杨焕妈妈说:“阿姨给你的。”   她说:“我这些年跟他爸爸一直闹离婚,把孩子耽误了,让他在学校受了委屈。以后他跟着我,再也不让他吃苦了。”   她低头问杨鑫:“焕焕性格是怎么样的?他内向吗?他刚一岁,我就跟他爸爸分开了。这些年一直是他爸爸和奶奶在带,我没有带过他。他跟我感情不熟,见了面,从来不跟我说话。”   杨鑫说:“他不内向。他话很多,很活泼的,只是跟不熟的人不说话。他跟好朋友,还有喜欢的人话特别多。他很聪明,脑子活,想象力可丰富了。”   杨焕妈妈笑:“真的呀?老师跟我说他很笨,我还有点担心。”   杨鑫说:“他不笨的,就是性子比较倔。”   杨焕妈妈说:“对,我记得他一岁的时候就很聪明,然后特别倔。老师跟我说他性子老实,就是笨,我都感觉不像我的儿子。但我问他,焕焕什么都不跟我说。”   杨鑫仰头,说:“阿姨,杨焕很喜欢你的。他经常跟我提他妈妈。阿姨,他非常想你,非常爱你的,他特别想跟你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他只是比较害羞。”   杨焕妈妈笑说:“谢谢你。他从来不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他想跟他爸爸。不想跟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将牛奶塞给杨鑫手里:“你拿着喝吧,阿姨要走了。”   杨焕妈妈走后,杨鑫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握着那罐香甜的牛奶,心里空落落的。没了杨焕在旁边聒噪,她感觉好寂寞。   杨鑫以为终于能搬回第一排,结果班主任看她把杨焕带得好,又给她安排了一个差生。那个高大男孩连桌子带人搬进了教室来,杨鑫发现,居然是大个子。   原来大个子成绩太差,已经留了两次级。杨鑫念幼儿园,他念二年级,杨鑫念一年级,他念二年级。现在杨鑫念二年级,他又在念二年级!他迄今为止已经留了四次级了,不然咋能成为全校闻名的智障。班主任对这大个子很头痛,让他跟杨鑫一块坐,让杨鑫教他学习。   杨鑫烦死了。   她不想跟大傻子一块坐,显得自己像个二傻子。但班主任老师就是不放过她!   大个子蹲踞在课桌间,像头大猩猩似的。他弯腰驼背,十分喜爱地看着杨鑫。班上同学都乐的哈哈笑。杨鑫气的要命!为什么没有穿着衬衫背带裤,梳着小分头的小帅哥喜欢她,只有大猩猩喜欢她!不是小老鼠,就是大猩猩!   大个子说:“你还记得我不?”   杨鑫皱着眉:“不记得。”   她完全不想跟大个子说话。   大傻子,饭盒贼,还偷球拍,还敢造她的谣,跟她传绯闻。真是讨厌。   大个子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他脸皮很厚了,不在意她的冷漠:“你有没有照片啊?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 第42章 猫咪   “我没有照片。”   “你去照嘛。”大个子说,“照了给我一张好不好。”   “你有病呀!”杨鑫骂他说:“我为啥要为了你去照张相呀?照相要钱的, 我妈没钱。我自己都没有照片, 还给你呢。”   大个子说:“等我有钱了, 我带你去照。”   “神经病。”   杨鑫上课, 大个子也一本正经的听讲,但是下课问他老师讲了啥, 他啥都不知道。他连老师讲的书是哪一页都不晓得, 只是装模作样。作业自然是啥也不会, 杨鑫把练习册给他抄,抄出来的东西,杨鑫一个字也不认识。   “你不好好学习, 以后长大了咋办呀?”杨鑫好奇的问他。   哪知大个子说:“我爸说了,我混个初中毕业就够了,然后回家跟他学做木匠、学开车。他说念书没用, 考上大学以后也是给人打工的, 还不如自己当老板。”   “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还想当老板?”   杨鑫说:“你加减法都不会, 你会算账吗?”   大个子说:“要不你来帮我算吧, 我当老板, 让你当老板娘。签字的话你帮我签, 算账你帮我算。”   杨鑫故意耍他, 说:“老板娘,你让我当你娘呀?”   大个子说:“不是老板的娘,是老板的老婆。”   杨鑫说:“那为啥叫老板娘?”   大个子被问懵了。   杨鑫一本正经地告诉说:“老板娘就是老板的娘, 傻子,不要到处认娘啦。”   大个子到了青春期了。   他长得个大高个,班主任在他面前都要仰着头。班上同学,没人敢再欺负他。孩子们不把青春期叫青春期,叫发情期。发情期的大个子,不去暗恋高年级的漂亮女同学,跑来暗恋七岁的杨鑫,还宣扬的人尽皆知,上课帮杨鑫擦桌子、擦黑板、做值日,下课帮她丢垃圾,端饭盒,像个保镖似的。杨鑫下课哪也不去,坐在教室看课外书,他也跟着哪也不去,像个温柔的大猩猩看着她。   “你想不想去我家玩?我家里没人。”   杨鑫嫌贫爱富:“不去,你家那么穷。”   大个子说:“我家有小猫,你想要小猫吗?”   杨鑫惊喜说:“小猫?”   大个子说:“我家母猫,下了一窝小猫,我想让你去看。”   杨鑫很想去看猫,她很为难说:“我不敢去,我爸妈不在家,但爷爷还在家呢。爷爷说放学必须回家,不许到处乱跑。”   大个子说:“要不我给你捉一只吧?”   杨鑫说:“你咋捉呀?”   大个子说:“我装书包里,捉到学校来。你想要啥颜色的?”   杨鑫说:“我想要虎斑猫,我还想要白猫猫。”   大个子说:“可是我家生的一窝全是黑的。”   杨鑫说:“啊?黑猫好丑啊。”   第二天,她来到教室刚坐下,大个子悄悄打开书包:“你看!”   杨鑫低头去看,一只黑色的小奶猫蜷缩在书包里。小奶猫可小了,还没巴掌大,浑身的绒毛立着,它张着粉红的小嘴,“喵~”“喵~”地叫。杨鑫抱着它细瞧,见它浑身黑,脑袋上却有一撮白毛。嘴巴是白色的,白肚皮,白色的脚爪,脖子也是白。大个子说:“别的小猫都是全黑的,只有它身上有一点白色的猫,你说喜欢白猫,我就选了它。”   小猫太可爱了。   杨鑫欢喜说:“它好像一只奶牛呀。”   小奶猫很凶,人一碰就炸毛,张大嘴哈气,一边尖叫,一边往书包里面躲藏。杨鑫将书包连猫一块接过来,放在自己桌框里。老师在上面讲课,她心不在焉,一直惦记着小奶猫。一下课,她就立刻把头低下去,偷偷看藏在桌框里的小奶猫。可惜小猫害怕她,一有动静就炸毛。杨鑫一不小心,手被抓破了道皮。   杨鑫悄悄把它藏好,不敢再摸。幸好它很聪明,只是缩着一团,人不碰它就不叫唤。中午杨鑫喂它吃米饭,它不吃,喂它吃咸菜,它也不吃。杨鑫有点失望,说:“猫是食肉动物,它要吃肉呀。”   放学后,杨鑫把小猫抱回家。   杨文修看到猫,问:“哪里来的呀?”   杨鑫说:“同学给的。”   杨文修也很喜欢小猫,高兴说:“正好家里闹老鼠,养个小猫镇宅。”   杨鑫说:“爷爷,猫是食肉动物,它不吃饭,只吃肉咋办呀?”   家里穷的,人都吃不起肉,哪能喂猫呢!   杨文修说:“哪有那么娇气,它现在不饿,等它饿了就啥都吃了。”   杨文修焖了酸菜干饭,用个缺了口的破碗,盛了小半碗。猫毕竟是不吃素的,杨文修又给它拌了点炒菜剩下的油汤,闻着还蛮香的。小猫闻了闻,却不吃。   它喵喵的叫着,刚失去妈妈的小奶猫,来到陌生的环境很害怕。   杨文修用个箩筐,将小猫和猫饭碗一块扣着,说:“它不熟,要跑,关几天就好了。”   小猫在箩筐里一直叫。半夜,杨鑫都听到小猫的叫声,“喵~”“喵~”特别可怜。   “爷爷,猫在叫呢。”   杨文修在屋里看电视:“不管它,它刚来,要叫的。”   屋外不住地响起奶猫叫声。   “喵~”   “喵~”   杨鑫说:“爷爷,猫冷不冷。”   杨文修说:“它那么厚一身毛,不会冷的。”   杨鑫说:“它可能饿了。”   杨文修说:“它饿了自己会吃饭的。”   杨鑫说:“它可能想妈妈了。”   “爷爷,我可以把猫弄到屋里来吗?”   杨文修说:“不行,它身上有跳蚤的。”   杨鑫假装出去上厕所,悄悄到箩筐边去。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她发现小猫没叫了,正在一舔一舔地吃碗里的饭。   它吃的非常秀气,舔了两口,像是觉得不好吃,又抬起毛绒绒的身子,用小奶音喵喵叫,声音又尖又细。   小猫好可怜啊。   它一定很饿。杨鑫在黑暗中伸手摸了摸它的尖耳朵,毛绒绒的小身子,小猫此时乖乖的,可能是害怕,居然不哈人了。   她舍不得丢下小猫。   她悄悄将小猫抱起来捂进怀里,想了想,扬头朝着杨文修的屋子说:“爷爷,我今天晚上在自己屋睡。”   杨文修在屋里问:“为啥?不跟爷爷睡啦?”   杨鑫说:“我想自己睡。”   杨文修说:“那你自己睡吧,晚上别踢被子。”   杨鑫说:“哦!”   爸爸妈妈走了之后,自己家的屋门就锁上了,晚上金盼和姐妹睡,杨鑫和爷爷睡。她把小猫放下,跑进屋,跟爷爷说了一声,拿了钥匙出来。她欢快地抱起小猫,去东边打开屋门。   屋子里空荡荡的,但床上铺盖还是好的,她拉了电灯,脱了鞋,抱着小猫爬上床,拱开被子,将自己和小猫一起藏进被子里。   小奶猫经过一天,大概是熟悉了她的味道,在被子里不吵不闹了,喵了两声,到处闻了闻嗅了嗅,就乖乖地躺下了,小下巴搭在杨鑫的肩膀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杨鑫摸着它柔软的小身体,热乎乎的小肚皮,厚厚的小脚垫,真的好可爱啊。   她想:小猫可能饿了,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可她也不知道小猫能吃啥。家里没有牛奶,也没有肉。就算有肉,爷爷也不会给小猫吃的。小猫可是食肉动物呀!   金盼金望也来了,趴在窗台上,像一对哈巴狗:“给我们开门,让我们也抱抱小猫吧。”   杨鑫说:“不给。”   金望说:“你不给抱,我们就去告诉爷爷,说你把小猫抱到床上。爷爷说小猫不能上床,它身上有跳蚤的。”   杨鑫撅着嘴去开门。金盼和金望钻进屋来,将小猫一通猫,吓的小猫喵喵直叫。   杨鑫着急说:“你们不要吓着它呀!”   “它有跳蚤呀!”   金望突然发现了,大吃一惊:“它有跳蚤,快把它扔出去吧!”   杨鑫赶紧把小猫抢回来:“你们才有跳蚤呢!”   “它真的有跳蚤。”   金盼也说:“咱们还是不要玩它了。”   金望嘻嘻笑说:“杨鑫喜欢猫,让她跟跳蚤睡吧,咱们不跟她玩。”   “我还不跟你们玩呢!”   杨鑫把她们赶走了,重新把门上了锁。她将小猫放在茶几上,拨开它的毛翻了翻,果真有几个大跳蚤。   这么多跳蚤,小猫一定很难受。   她提起水壶,往盆里倒了热水,将擦脚的毛巾放进去浸湿,然后裹在小猫身上,将毛发全部打湿。将小猫抱在怀里,她在电灯下,一只一只地给小猫捉跳蚤。   小猫不住想舔毛。   杨鑫按着它,哄说:“乖乖的,不要动哦,捉了跳蚤就不咬你了。”   小猫湿了毛,跳蚤跑不动,全被她掐死了。捉了半个小时,小猫身上终于干干净净,毛也差不多被舔干了。   杨鑫抱着小猫,钻回被窝里,开始睡觉!   有了小猫,她一个人睡,也完全不怕了。 第43章 打电话   杨鑫喜欢猫。   爷爷带她去赶集,街上有人卖雪白的小奶猫, 蓝眼睛的, 杨鑫看见了, 就走不动道。人家要价十块一只, 她买不起。杨文修就说,村里谁家生了小猫捉一只。   没有小白猫, 奶牛猫也是很可爱的!   早上一睁开眼, 杨鑫就想起:小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小猫窝在被窝里, 已经醒了,伸了小爪子在洗脸。杨鑫摸它昨天还圆滚滚的肚子今天已经瘪了,着急的不行。爷爷说给小猫吃米饭, 可小猫不吃米饭的嘛!   脑子里灵光一闪,她突然想起屋后的水塘里有好多蝌蚪,赶紧穿了衣, 抱着小猫去屋后。春天, 水塘里乌泱泱的全是小蝌蚪。她跪在水边,伸手捞了一把。   小猫闻了一下, 感觉到腥味, 立刻精神了, 张嘴“哈呜”一口, 就把蝌蚪吃掉。   “喵~”   “喵~”   小猫饿了, 急切地叫唤,还想要吃更多。   杨鑫捞一大把蝌蚪,小猫一口就吃掉了, 继续喵喵地叫。杨鑫喂了它几大把小蝌蚪,估计它吃饱了,才把它抱回家。   下午放学,她一放下书包,就立刻抱着小猫去屋后找食。蝌蚪太小,她很快又发现了水田里的青蛙。青蛙趴在泥上,她悄悄靠近,伸手一按,捉住了喂给小猫吃。小奶猫吃的可欢了,哇呜哇呜几口就把青蛙嚼碎了。   杨鑫一放学,就抱着猫去田边捉青蛙。   杨文修说她:“你不要捉青蛙,青蛙是益虫,保护庄稼的。你别给猫吃青蛙。”   杨鑫说:“可是小猫饿啊。”   杨文修说:“饿了给它吃剩米饭。”   杨鑫说:“猫是食肉动物,它不吃米饭。”   杨文修说:“它没得吃,肚子饿了自然啥都肯吃了。农村的猫哪有那么娇气。”   杨鑫不肯听。   水田边青蛙很多,小猫吃不了多少的。   杨文修有时候去钓鱼,杀鱼时剩下的内脏,带着血,也丢给小猫。小猫也哇呜哇呜吃,吃的满嘴都是血。有时候用油汤给它拌饭,它也会吃半碗,一点都不挑食。   杨鑫给它取了名字叫小黑,因为它是黑的!杨鑫每天放学带小黑玩,满山遍野找吃的,她跪在田边捉青蛙,弄的裤子上全是泥水。小猫贪吃,不停地在她肩膀上、头上,跳来跳去,喵喵叫着要青蛙。   小黑啥都吃!   青蛙、鱼、泥鳅、螃蟹,树上的知了,草丛里的蛐蛐、蚂蚱、蝗虫,没有它不吃的。它整天不爱吃饭,就跟着杨鑫吃零食。它还小,不会捕猎,捉不住青蛙,也捉不住蛐蛐,只会看着食物喵喵叫,不会扑。非要杨鑫捉起来喂到它嘴边它才吃。小奶猫也像小孩子。   晚上,杨鑫把它抱进被窝睡觉。杨文修说猫脏,不许上床,但她就要和猫睡。   小黑很爱干净。   它没事时就舔自己的毛,伸出小爪子,用舌头舔湿,然后在脸上抹。它在洗脸。爷爷说猫是爱干净的动物,会清洁自己的皮毛。不过动物是动物,身上还是有寄生虫,有细菌。杨鑫不在意那些,她就是喜欢抱着小黑,一有空就给它洗澡。   杨文会鉴别猫。他提着小黑脖子后的皮,将它提起来,说:“把猫这样提起来,如果它两条后腿伸直了,这种猫就不会捉老鼠。要是提起来,它四只爪子都紧紧蜷缩着,这样的猫长大了就会是捕鼠高手,老鼠听到它就跑。”   小黑四只爪子紧紧蜷缩着,杨文修说:“这是个好猫,辟鼠。”   小猫长的很快,它爪子越来越锋利,开始练习捕猎。它喜欢躲藏在门口或者柱子后,暗中观察,趁人经过的时候“嗖”的一下蹿出来。有时候它会蹲在地上,屁股左右摇,做虎视眈眈状。杨鑫学小猫,也撅了屁股趴在地上,和它对峙。小猫见时机已到,一个箭步冲上来,像捉耗子似的一扑,杨鑫也跟她一起扑。它总会在挠到杨鑫的前一秒钟收起爪子,变成撒娇。杨鑫就把它提着腿儿抱起来,使劲亲它的小猫脸。   春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上午,已经有点热了。杨鑫在院子里逗小猫,爷爷站在门口说:“不要玩猫了,咱们一会去街上去,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杨鑫听到这句话,回过头:“真的呀?”   她非常兴奋:“今天不逢集呀,咱们真的要去给爸妈打电话呀?”   杨文修说:“你下学期的学费,我得提前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准备,早点寄回家,寄晚了又要往后拖。”   杨鑫说:“哦!”   “姐姐去不去啊?”   杨文修说:“她们不去,咱们两个去吧,你不是总想跟妈妈说话吗。”   杨鑫欢快地像只小麻雀,马上放了猫,跑回屋去换衣服。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妈妈了。本来妈妈说过年要回来的,结果过年又说买不到票。   村里没有电话,要打电话必须去几公里外的镇上,非常不方便。杨鑫拉着爷爷的手,沿着小公路蹦蹦跳跳:“爷爷,妈妈今年过年会回来吗?”   杨文修说:“不知道呢。之前打电话你妈说车费贵,回来一趟要几百块,春节票也不好买,火车又挤得慌。”   杨鑫说:“爷爷,待会打电话,你跟妈妈说,让她过年回来嘛。我好想妈妈。”   “你自己跟她说嘛。”   杨文修说:“待会我打通了就把电话给你,你自己跟她说,让她过年回来。”   杨鑫说:“我不知道咋说,爷爷你说嘛。”   杨文修说:“你自己说。”   杨鑫有点害羞:“我不会打电话。”   杨文修说:“学嘛。”   杨鑫不敢说话。   罗红英的形象,而今对她来说有点陌生了。杨文修教她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她知道妈妈好,她想妈妈。但妈妈长什么样,她不记得了。电视里放洗发水广告,她看到一个长头发的漂亮女人,就激动地大叫:“这是我妈妈!”因为罗红英也是黑色的长头发。   杨文修告诉她:“那不是你妈,那是广告演员!”   杨鑫固执说:“我妈妈就是长这个样子的!万一我妈妈去北京当演员,拍广告了呢。我妈给我赚很多钱。”   全家人笑得不行。   每次写信,她都跟罗红英说:“妈妈,你过年要回来吧?我想你。我想吃干脆面、雪糕、葡萄干。我想买一条裙子,我想要喇叭裤。我还想要那种走路一踩会亮灯的波鞋,我同学就有,可棒啦。”   但罗红英从来没给她买过,也没给她寄过任何包裹。她以为妈妈忘了,所以想打电话,亲口跟妈妈说!她上次期末考试又考了双百分,妈妈听了一定会高兴的,高兴就会给她买糖,买衣服鞋子。   “嘴巴乖一点。”   杨文修说:“拿到电话要讲话,别一声不吭的,浪费电话费。”   “我不会的。”杨鑫说,“我会说话的,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妈妈说。”   街上卖零食的小店,柜台上放了一部老旧的电话机。杨文修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陌生的女人声,声音非常大,中气十足,跟喊似的。杨鑫还以为是房东,过了好半天才听懂那是她妈。   她感觉很奇怪,很陌生,完全感觉不到那是妈妈。但她知道电话那头说话的就是妈妈,她和爷爷在说学费的事情呢。   电流转换后的人声,听起来非常刺耳,她听见那头在说:“杨鑫学习咋样啊?”   杨文修说:“学习好,上期末考了双百分。她来了,你要不要跟她说?”   罗红英在那头嗤嗤笑:“好好监督她念书。”   “她不用人监督,学习好,自觉着呢。”   罗红英说:“你让她接电话。”   杨鑫听到这句,心就“砰——”“砰——”跳起来,一瞬间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妈妈离开太久了,她已经忘了妈妈的声音,也忘了妈妈的模样。这个女人太陌生了,只是名字叫“妈妈”,实际没有丝毫熟悉亲切,她根本不知道该说啥。   “接电话啊,过来。”   杨文修说:“你不是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妈妈说吗?”   杨鑫不安地走上去,接过电话听筒。   电话里传出滋滋的电流声,那头半天没有声音,一切静悄悄的。   她摇了摇听筒,很茫然,扭头对爷爷说:“爷爷,电话挂掉了。”   “哪挂掉了,没挂。”   杨文修怂恿她:“你说话,叫妈妈啊。你不说话,她以为你不在呢。”   “哦……”   杨鑫怯怯地答了一声,小声叫:“妈妈……”   她叫的很不安,很紧张。总感觉那个女人不是记忆中的妈妈。   电话那头终于有声了:“杨鑫?”   罗红英大嗓门,声音很利落,吓人一跳。杨鑫低着头,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她感觉到了尴尬,她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干脆面雪糕,她的喇叭裤波鞋,在面对这个陌生的母亲时,忘的一干二净,一件也想不起来。她只想这个电话快点结束。   “上学上的咋样?”   罗红英问:“考试考了多少分?”   杨鑫想回答,却完全张不开嘴。她低着头,眼睛看着柜台的玻璃。那玻璃已经发黄了,裂了几道口子,用透明胶布粘起来。柜台下,主人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她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想缓解自己的紧张。 第44章 长大   “好好念书。”   罗红英说:“妈妈要挣钱,要供你读书, 不能在家照顾你。你好好听爷爷的话, 在学校听老师的话, 记住吗?”   杨鑫默不吭声点头。   罗红英那边没听到她回答, 也看不到她动作。   电话于是又静默了一会,电流声更响了。   罗红英说:“有啥想要妈妈给你买的吗?”   杨鑫想说衣服鞋子零食, 但一长串的话, 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她小小声地说:“我想要书。”   罗红英说:“要啥书?”   杨鑫说:“要故事书, 有故事的。”   罗红英说:“行,过年回来我给你带。”   罗红英又说了一通话,杨鑫只是点头, 间或回答一句:“嗯。”“哦。”说的没话说了,罗红英说:“电话给你爷爷,我要跟他说几句。”   杨鑫松了口气, 将电话转交给了爷爷, 心里又有点淡淡的失落。   回家的路上,杨文修就数落她:“让你说话, 一句话都不说, 以后别打电话了, 还浪费钱。”   杨鑫怯怯地低着头。   杨鑫长大了, 她个子明显高了很多。   她光着身子, 坐在盆里,杨文修给她洗澡,洗了胸前和背上, 杨文修把帕子丢给她,说:“小胯自己洗,这么大的人,不能再让爷爷洗了,以后自己洗了。”   她用帕子给自己洗澡,感觉有点害臊了。   天冷了,小猫喜欢钻灶眼儿里取暖,弄的一身都是柴灰。人烤火,它也蹲在火盆上。全家人在看电视,突然杨文修叫:“着火了!着火了!”大家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猫身上着火了,急的满屋子乱跳!杨文修连忙拍打小猫,扑灭它毛上的火。   小猫脖子上的毛都被烧秃了,颜色焦黄。   “猫儿也冷呢。”   杨文修笑容满面说:“它比人还聪明,知道烤火。别让它卧太近,毛烤糊了。”   这个年底,罗红英和春狗终于回家来了。家人相见,自然是一派喜气。杨鑫却有点失落,因为罗红英没有给她买她想要的故事书,理由是:“没空买,不晓得哪有书店,不懂,不知道她想看啥。”   所以就没买。   杨鑫很失望,她觉得,爸爸妈妈是不讲信用的人。成天让她好好学习,却连一本书都不肯帮她买。嘴上说的好听。   但她还是欢喜,因为爸爸妈妈回家了。   全家过了个热闹的团圆年,她刚跟爸妈熟悉了一点,正月初三,罗红英和春狗又要走了。因为凌晨去赶车太不方便,所以这次,夫妻两决定头一天下午去镇上旅馆投宿,然后次日搭车。依旧是准备了无数的食物干粮,带了大包小包家里的土特产,腊肉豆干。杨鑫和爷爷送他们到公路口,罗红英从杨文修手里接过食品袋,说:“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春狗也说:“回去吧。”   杨鑫站在公路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们,也不说话,也不走。罗红英笑着说:“你快回去呀,外面这么冷,回去烤火。”   她只是看着爸爸妈妈,眼神似陌生似熟悉,一句话也不说。   罗红英拉着她的手,说:“要不送妈妈去镇上吧?”   她摇了摇头,也不去。   罗红英说:“那你就回家去。”   她也不回。   罗红英看着一双女儿,依依不舍的站在那,头发被风吹的乱糟糟,像两只被遗弃的小狗儿似的,注视着她,却不跟她说话。她顿时眼泪也出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还笑:“听话,赶紧回屋去吧。”   杨文修拉着她,说:“回去吧。”   她也不听,只是看着爸爸妈妈远去的背影。   小猫长大了。   有一天,杨鑫早上起来,看到墙角的箩筐里有一只老鼠。那箩筐是小猫的窝,杨鑫惊喜地喊:“爷爷!小猫捉老鼠了!”   杨文修也跑来看,非常高兴:“小猫厉害,以后家里不怕老鼠了。”   小猫晚上捕鼠,每天早上,杨鑫都会看见箩筐里有一只老鼠。再到晚上一看,只剩一只老鼠尾巴。杨鑫高兴地帮它把老鼠尾巴丢到垃圾堆里去。小猫捉老鼠以后,再也不吃饭,也不吃青蛙虫子了。它白天在屋里睡觉,晚上就跑去捕猎,总能把自己喂的饱饱的。杨鑫睡觉留着屋门,半夜里,就听到门“吱呀”轻响,是小猫回来了。小猫轻快地跳上床,踩在被子上,钻进被窝里,杨鑫摸到它毛绒绒的身体,便伸手抱住。天快亮的时候,小猫会再次离开,去巡视一圈,过一个小时再回来,趴在杨鑫身上咕噜咕噜睡觉,一直睡到清早。   杨鑫把耳朵贴着它肚皮,就听到她咕噜咕噜。   小猫喜欢咕噜咕噜。   杨鑫喜欢小猫,整天把它抱在怀里。小猫是她最好的朋友,比姐姐、比爸爸妈妈、爷爷都亲。   金望辍学了。   她之前一直喊头痛,忽然昏厥,过一两分钟,又自己好了。不发病的时候就跟正常孩子一样,一发病,就会突然失去意识。猴娃夫妻带着她到县里、市里医院都检查过了,也没查出病症。直到去年,杨文修带她去了绵阳,医院检查出是小儿癫痫症。近一两年,她发病越频繁。这学期四年级刚开学,她就发了好几次病,都是在教室里。最严重的一次,她在教室里一跟头栽过去,砸翻了一排课桌,老师同学都吓坏了。春狗夫妻从苏州回来,要带她去看病。   金望被带走了。   先去了绵阳,绵阳医院说这病治不了,建议去成都,家人收拾东西,打算去成都。   杨鑫放学回家,发现爷爷屋的柜子里放了一袋核桃。她惊喜道:“爷爷,你买核桃了呀?”   杨文修说:“这是给你二姐吃的。你二姐生病了,要补身体,你要吃爷爷以后给你买。”   杨鑫点点头,乖巧说:“哦。”   “孩子可怜。”   杨文修说:“好端端的,不能上学了。又是这个病,以后长大了咋办。”   过了半个多月,猴娃带着金望从成都回来了。成都医院说了,这个病治不好,建议到北京或者上海等大城市去看看。猴娃决定了,要带金望去苏州上学治病。   杨文修不同意,说:“外地小孩到了苏州又没法念书,还不如在家,将就读着。带去苏州了咋办?万一病也治不好书也读不成。”   猴娃说:“那病总不能不治吧,不管咋样总要试一试。留在家咋办,就她这样子咋上课,我们也不放心。”   杨文修信不过猴娃,不放心金望跟她爸妈去,但也没有办法,金望很想跟她爸妈去苏州。大姐金顾正在上初一了,脑袋笨,成绩稀烂,猴娃说她读书就是浪费钱,反正也考不上高中,让她退学,一块去苏州,找个工厂打工。苏州到处都是工厂,一个月可以挣好几百块。   四个孙女走了两个,只剩下金盼和杨鑫。金盼看到两个姐姐都去城里去了,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羡慕死了,杨文修教训她:“好好读书。她们这样去城里能做啥?书不能读书,小小年纪,进厂打工、卖苦力,这辈子完了。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将来跟她们一样。”   金盼说:“我不想读书,我成绩又不好。我想去城里,去找妈妈。”   杨文修语重心长说:“成绩不好就认真学,多念点书没有坏处,多上一天学是一天。去了城里,见到了你爸妈又咋样?他们也一样辛苦。你还是学习的年纪,早早出去挣那点钱,把一辈子都毁了,有啥用?你没病没痛的,脑子又不是你大姐那样笨,混也要混个大专文凭。”   杨鑫不懂这些。   她很羡慕姐姐们可以去城里,不过爷爷说的话肯定是对的。杨文修抱着她哄说:“你还小,要读书。等你以后长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随便哪个城市任你去。只有读书了,以后有了好的工作,自己挣钱,才能想做啥做啥。别羡慕你姐姐,她们都可怜,以后才知道呢。”   长大。   杨鑫心想:我要长大。   每年过年去亲戚家,大人都会看着她说:“哎呀,长这么大了,长得真快啊。”   杨文修也说:“长得真快,转眼就这么高了。”   她的衣服,穿一年就短了。因为身高一直在长,每年都需要买新衣。她每年都在长,可还是觉得自己怎么都长不大,怎么长都是个小孩子。大人们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蹒跚学步的小丫头,转眼就成了大姑娘,看人的眼神陌生而疏离。人转眼就老了,人的一生转眼就结束了,他们只盼望时间的钟表可以静止下来。小孩子却只盼望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小孩子呀,什么都没有,只有青春和时光多的用不完。   快快长大。   她每天数着日子。   要到周末了吧,要到期末了吧,要过新年了吧。新年又大一岁了,她离长大又近了一年了。快快长大,日子迟缓的像蜗牛爬。 第45章 心爱   杨鑫终于上四年级了。   她坐在教室第一排,心情激动地望着讲台上的唐老师。他穿着白T恤, 灰色休闲外套, 黑色裤子, 白色软底帆布鞋, 像个漂亮的男大学生。黑头发白皮肤分外惹眼。他站在讲台上,要求大家将暑假作业拿出来, 准备检查, 然后一边查作业, 一边跟大家讲这学期的教学计划和课程安排。   “我主教大家数学,还有音乐、美术。”   他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清朗:“语文课有另外一位老师。音乐、美术课,一星期各一节, 给大家放松心情,减轻压力。”   孩子们欢呼雀跃:“哇!”   他及时打断说:“先别高兴。学校本来不安排音乐和美术课,占用教学时间, 是我向校长请求了多次, 保证不会拖慢学习进度,影响学生成绩, 校长才同意的。所以上数学课的时候希望大家集中注意力认真一点。否则要是考试考不好, 校长下学期会取消这门课。”   “明白了!”孩子们大叫。   教室里全是欢呼声, 杨鑫兴奋地脸都红了。唐老师随步走过来, 拿起她摆在桌上的练习册。杨鑫看到了他洁白细嫩, 骨节修长的双手,还有英俊光滑的侧脸。   他真的很白,五官轮廓精致的无可挑剔。   “作业做完了吗?”   杨鑫心怦怦跳, 回答说:“都做完了。”   唐老师点点头,放下练习册。他没有注意杨鑫。在他看来,她只是个成绩挺优秀,长得挺漂亮,叫的出名字的小学生。   唐老师经常给大家上美术课、音乐课。几个孩子合伙,将学校唯一的一架旧钢琴抬到大教室里来,他坐在钢琴前,弹起钢琴,教大家唱歌。《七子之歌·澳门》、《难忘今宵》、《雪绒花》,也会教一些简单好唱的儿歌,《踏雪寻梅》、罗大佑、卓依婷,还有一些俄罗斯、苏格兰等地民歌。他是专业的音乐家,边弹边唱。大陆、香港、台湾,世界各地的古典流行音乐,他信手拈能来。他一弹琴,校园里就能听到孩子们稚气的唱歌声。   杨鑫每天会抱着作业本去他屋里交作业。他有时候在画画,有时候在弹琴。   那架黄色的旧钢琴,已经很破旧了,好些地方被老鼠啃坏了,琴键颜色白的发黄,黑的发灰。他坐在屋里,背朝着阳光,专注地弹钢琴,一边弹一边唱歌。杨鑫敲了敲那扇老化掉了漆、裂了口子的木门:“唐老师,我来交作业了。”   唐老师说:“放着吧。”   他屋子里到处都是画和画架、颜料工具,屋中间一把椅子,被他自己占据了。桌上也是画,桌下堆着一堆一堆的书,还有一箱箱的材料。杨鑫小心翼翼将作业放到桌上,悄悄躲在背后看他弹琴。   唐老师弹完一曲,转头问她:“你想不想试试?”   杨鑫窃喜说:“想。”   唐老师唤她:“来。”   杨鑫腼腆地走上去,唐老师牵着她的手:“摸过钢琴吗?手按这,它就会发出声音。”   “哆唻咪发唆啦西,按一按。你听它的音有什么变化。”   他白皙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衬的她手脏兮兮,像小鸡爪子似的。她的蓝墨水笔坏了,没钱买新的,老是会漏墨水,弄的手指一块块的墨,来不及洗干净,擦黑板又弄的一手粉笔灰,手心又干又粗糙。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要碰她的手。   她颤抖地捏着五指,想把那根粘满墨水的手藏起来:“我……”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唐老师掰她手指:“把手伸开,不要蜷着。”   她头一次离唐老师这么近,鼻子都能闻到他衣服领子上的香水味。   原来男人也能喷香水。   她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被拿到光天化日下示众。她被迫伸开手指,涂满蓝墨水和粉笔灰的手就露出来了。右手的食指还有一小块的死茧,是常年写作业磨的。她的衣服袖子起了油垢。虽然她努力地爱干净,但总是要擦黑板,写作业,身上总有墨水和粉笔灰。回了家要煮饭、烧火、洗碗、捡柴,就算每天换衣服也穿不了干净的。她忽然感觉自己很丑陋、很脏,羞耻的抬不起头。   唐老师那么干净,她感觉自己把他身上都染脏了。   唐老师似乎没注意到她手,或者说没放在心上,只是教她按钢琴键,认识高音低音。杨鑫背挨着他肩膀,渐渐放松下来。她对喜欢的人便很多话:“唐老师,这个钢琴是谁买的呀?是你买的吗?”   “不是。”   唐老师叮叮咚咚地按着琴键:“这琴是学校的,有些年头了。”   “这琴多少钱呀?”   “这琴质量不好,几千块钱就能买得到,不值钱了。好的钢琴至少要上万。”   “好贵呀。”   唐老师说:“是很贵。”   “唐老师,你家里有钢琴吗?”   唐老师说:“没有。这么贵的琴,哪买的起。”   杨鑫好奇说:“没有琴,那你是从哪学的钢琴呀?”   唐老师没回答。   弹了一会琴,杨鑫恳求说:“唐老师……我想先洗个手。”   唐老师说:“你去吧。”   杨鑫终于找机会地逃离他屋,赶紧冲到厨房外边的水龙头处。窗外传出唐老师的琴声,她扭开水龙头,哗哗地搓洗手指。粉笔灰特别干,墨水渍浸到了肉里,没有香皂,怎么洗都洗不掉。她用指甲用力抠那墨渍。袖子和胸前沾了水,她发现自己衣服打湿后看起来更脏了。   她皱着眉,缩了手,将袖子脏的一截伸出来,放在水龙头下搓洗。领子前脏的地方,也揪到水龙头下揉,想把那墨水渍和油渍洗掉。这衣服是棉的,吸了污渍很难洗,胸前和袖子湿了一大片。   钢琴声停了。   唐老师站在门口,望着她:“你做什么?”   杨鑫赶紧藏了袖子,抬起头,有些愣愣地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唐老师见她身上湿淋淋的全是水,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冲水,以为水龙头坏了,三两步走上来,将水龙头一拧,水关上。他抓着她肩膀,将她拉过来,低头打量她身上:“衣服全湿了,赶紧换一下,一会得感冒。”   杨鑫囧了,赧然说:“不会的,我身体很好,不会感冒。”   唐老师驱赶她回屋:“这是冷水,湿的贴在身上要着凉,赶紧去擦擦,我屋里有毛巾。”   “这是夏天……”杨鑫不小心说了真话:“我真的不会感冒,我经常这样洗衣服的。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好了。”   她是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气。   唐老师不听她说:“赶紧回去擦一擦。”   杨鑫只好听他的,回了屋,唐老师找了一张雪白的毛巾给她:“把你的头发和衣服擦一擦,水擦干。”   他又找出一只黑色的吹风机,插在插座上,递给她:“吹一吹,把衣服吹干。”   他将杨鑫推到里屋,靠近床的地方,然后将屋中间的帘子一拉:“你就在里面吹,要是想脱可以脱下来,墙上有钩子,挂在钩子上。衣柜里有衣架也能挂。挂起来吹比较好吹一点。”   杨鑫懵懵地答应着:“哦。”   她感觉唐老师大惊小怪的,湿了点衣服,她根本就不在意。她仰头,好奇地打量四周。帘子隔出的小空间,就是唐老师的隐私地方了。有一张旧的小木床,收拾的非常干净,床单抹的水面一样平,被子叠的很整齐。家具、衣柜也是挺旧的,柜子上的漆都剥落了,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老旧的气息,但是干净,味道像唐老师衣服上的味道。   杨鑫从来没见过吹风机,第一次用这玩意,只看到上面有个小按钮,使劲了半天,就是按不动。唐老师听到她的动静,又掀开帘子,进来教她:“这个不是按的,是往上推的。推一下冷风,推两下热风,你推两下,用热风。”   杨鑫傻傻说:“哦。”   唐老师看她头发上水还没擦干,忍不住自己拿起毛巾,替她擦起来:“赶紧擦,感冒了怎么办,全是水。”   杨鑫感觉像被人疼爱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唐老师,我猜我发现什么?”   唐老师说:“什么?”   杨鑫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像没结婚的。”   唐老师说:“为啥?”   杨鑫说:“你这么细心,就像妈妈一样,肯定家里有小孩子的。你肯定有个女儿,你每天给他洗头擦头发。”   唐老师被逗笑了。   他摇了摇头,笑说:“没有。不过我家里是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他很黏我,我爸妈忙没空,我在家经常照顾他。难怪你这么想,可能真的是受影响了。他身体不太好,容易感冒,所以每次身上弄湿了我就赶紧给他擦。”   杨鑫心想:唐老师的弟弟,一定也很好看,白白净净的。   “我身体好。”   她说:“你别看我瘦,我身体可好了,从来不生病的。上山爬树,放牛捡柴,我啥都能行。”   唐老师笑。 第46章 初初   唐老师拿春风帮她吹头发,杨鑫好奇地说:“唐老师, 为啥每次绘画课, 你都教我们画简笔画。我好想学素描和油画呢。”   唐老师说:“简笔画简单, 适合小孩子学, 素描油画你学不了。你还是好好学习吧。”   杨鑫说:“我知道,你说过, 学艺术花费贵。”   “嗯。”   杨鑫问:“唐老师, 你家有钱吗?”   她感觉这个问题很不礼貌, 她只是太好奇了,太想了解他。   唐老师说:“我家要有钱,我也不在这教书了, 早就出国留学,或者全职画画。”   杨鑫说:“哦。”   不一会,头发吹干了。   唐老师把吹风机给她:“你吹衣服吧, 我出去。”   拉帘子出去了。   杨鑫就着湿衣服吹了一会, 干的差不多了,出去还吹风机。唐老师正在弹钢琴, 对着谱子练一首新曲。杨鑫把吹风机放回原位, 唐老师说:“离上课还早吧?端个板凳来坐, 咱们继续。”   杨鑫想起门口有个小凳, 连忙去搬了过来, 放在他旁边,将自己的小屁股放上去,乖乖坐好, 专心看唐老师弹钢琴。   “我明年就上五年级了。”   杨鑫很喜欢跟唐老师说话:“五年级要去镇上。再上两年小学,就读初中。”   她有些惆怅地想:去了镇上,就再也见不到唐老师了。   唐老师却说:“我明年也要调去镇上了。”   杨鑫好奇道:“真的吗?唐老师你也要走吗?那样,兴许我五年级还会在你班上呢。”   唐老师说:“不是,我去中学。镇上中学想找一位音乐老师。”   杨鑫说:“那我上初中就能再见到你了。”   唐老师说:“兴许吧。不过到那时候我可能也不在那了。”   杨鑫听着叮咚的钢琴声,心中盼望着长大,也盼望着和他能重逢。   唐老师宿舍边上有个小厨房,他和其他几个老师搭伙煮饭,花坛里种了点蔬菜。杨鑫对啥都好奇,没事就跑厨房看老师们煮饭。这天下午,她听见同学说:“唐老师在厨房下厨呢!”连忙屁颠屁颠跑去看。结果一看,厨房里全是浓烟,唐老师提着火钳,灰头土脸的奔了出来,一边扇风一边说:“太呛了,烟囱好像被堵了,怎么这么呛,火生不起来。”   唐老师不会做饭,原来都是其他会做饭的老师做,唐老师只出伙食费。最近会做饭的老师请假了,唐老师只好自己动手做饭。   杨鑫懵懵说:“那咋办呀?”   唐老师露出大男孩子式的无奈表情:“饿一顿算了,不吃了,我回屋喝水去。”   果真回屋喝水去了。   杨鑫长见识了。她可贪吃,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要生不了火没法吃饭,她能急得哭!   竟然还有人不会生火就干脆不吃饭了呢!   过了一会,唐老师苦着脸,提着水壶过来了。   “咋啦?”   “开水也没了。”   杨鑫说:“唐老师,我会生火,我来帮你生。”   唐老师讶异说:“真的?”   杨鑫坐到灶门口去,自信满满地说:“当然了。我在家经常煮饭的。”   唐老师苦笑说:“我是男孩子,从小家里不让我做这个,没煮过饭。”   杨鑫把灶眼里堵死的柴取出来,重新取了一把干柏树枝,把火引燃,然后添柴:“我妈妈说柴不能塞太多,把空气堵住了火就会熄,一根柴就够了。”   唐老师点头说:“行,我知道了。锅里有水,你帮我看着火,水开了叫我我来装。我屋里刚熨着衬衫呢,我怕熨坏了。熨好了我马上就来。”   唐老师一个人生活,其实也挺辛苦的。别的老师都有老婆煮饭洗衣,他没结婚,得自己煮饭洗碗洗衣服。他又讲究,洗衣服洗的很慢,洗完了又要熨半天。他平常又要画画,又要上课,根本没时间做家务,全靠挤时间。   杨鑫乖巧说:“没事儿,唐老师你去吧。”   唐老师放下水壶走了。   杨鑫烧火,不一会,水开了。她便拔掉水壶的木塞,将其立到灶上,拿了个水瓢,将开水舀进水壶里。那灶台比较高,再立上个高高的水壶,她的手很难举上去,只好尽力将水壶倾斜,往里面灌水。   热气扑脸,开水不小心溅了点在手上,这点痛对她来说都不算啥,眯了眼忍着。唐老师刚好进厨房来,看她在往壶里灌水,水壶举的高过头了,开水就照着瓶口淋。唐老师吓一跳,连忙上来接过水壶和瓢:“你快回教室去,我说了水开了你叫我,你怎么自己在这灌开水呢?要是烫着了咋办?”   杨鑫说:“没事的,唐老师,我在家经常烧开水的。我会灌水的。”   唐老师放低了声,无奈说:“哎,是我不对,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不该使唤你做这些事,要是把你弄伤了我要负责任的,你赶紧回教室去吧。”   杨鑫说:“唐老师,我回教室同学们都看见了。”   唐老师无奈挥挥手:“你先去我屋里待着。”   杨鑫去他屋里等着。   唐老师将水壶灌满水,提着回了宿舍。杨鑫坐在小凳子上发呆。他放下了水壶,从抽屉里找出了一盒小小的凡士林油,拉了她的手:“哪烫着了?”   杨鑫说:“真的没烫着。我会灌开水的。”   “不管你会不会。”   唐老师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不能使唤你做这些。出了事,我承担不起责任。算了,以后你别来了,”   杨鑫不安说:“我不会跟人家说的。”   唐老师往她手上发红的地方涂了一层薄薄的凡士林。他不懂,这小女孩子得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会这样不把痛当痛。湿了衣服不怕冷,开水溅了不怕烫,嘴里总是说:“我会这个我会那个。”   她还是个孩子,只要会读书就够了,会这些东西做什么?听着可怜巴巴的。   杨鑫老想往唐老师屋里钻。   “唐老师,我帮你洗碗吧。”她看到唐老师刚吃了饭的碗在桌上还没收,就主动询问。她想帮唐老师做事,讨他的喜欢。   “不用你。”唐老师连忙站起,拿起碗去厨房刷碗:“你回教室做作业吧。”   “我作业做完了。”   杨鑫说:“唐老师,你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吗?我还会洗衣服呢。”   “回教室去。”   唐老师将她撵走,把门关上:“我自己会洗衣服,不用你洗。”   杨鑫坚持说:“唐老师,我洗的很干净的。”   唐老师在屋里回答说:“不用,去看你的书去。”   杨鑫看到他门口有一双鞋,落了点灰没擦,又说:“唐老师,我帮你擦鞋子吧。”   唐老师“吱呀”一声打开门,弯腰将鞋子提进屋,驱赶她:“回教室去,一会铃响了我来上课,检查你作业。”   说完又把门关上。   杨鑫有点失望,舍不得走。   她像只小狗儿似的,唐颂知道她迷恋自己,老爱傻乎乎缠着自己,唐颂很无奈,怕她给自己惹出事。   杨鑫陪爷爷去河边钓鱼,经过山坡时,看到地边长了很多野栀子树,正在开花。她想到了唐老师,高兴地折了一大把连花苞带叶子的栀子花,拿到学校去。   她满脸兴奋举着花:“唐老师,栀子花!给你的!”   唐老师一脸诧异:“哪来的?”   “我摘的。”   杨鑫欢喜说:“山坡上摘的。”   唐老师又是惊,又是笑,又是挺喜欢,接过栀子花闻了闻,说:“这花儿真香。”   杨鑫说:“唐老师,你要的话,过几天我再去给你摘。”   唐老师笑说:“不用,我把它插起来。栀子花好养的,一插就活。”   他找来一个透明花瓶,灌满了清水,将栀子花插进去。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花香。   唐老师喜欢花。   杨鑫每天上学前,都跑到坡上去折一把栀子花,带到学校去,亲手送给唐老师。山谷里开了野百合,她摘了一支最茂盛、最漂亮的,送给唐老师。   没有人不喜欢唐老师。   班上的女同学,有些已经十二三岁了,个子高了,身体发育了,心也野得很,成天往唐老师身边凑,一会说,“唐老师,帮我讲道题吧。”一会说,“唐老师帮我画个画嘛。”嗲声嗲气的。杨鑫知道她们的意图,想跟唐老师谈恋爱。   凡是春心萌动的女孩子,都想跟唐老师谈恋爱。虽然唐老师不会喜欢学生,也肯定不会跟学生谈恋爱,但谁让他长得好看,女生都喜欢他呢?有人给他写情书,有人给他织围巾,叠星星和千纸鹤、送吃的。有位王姓女同学,爱唐老师爱的痴迷,因为唐老师拒绝她的求爱,拒收她的礼物,闹着要自杀,成了全校的笑话,又哭着要退学。家长冲到学校来闹。杨鑫和同学们站在花坛旁边,看一群家长在唐老师宿舍门口推搡争执,老师们在一旁劝说阻止。她满心焦虑,很替唐老师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47章 鸡蛋   她看到有个男人,争执中挥拳打了唐老师一拳。唐老师流鼻血了, 被一群剽悍的家长围着, 推来搡去的特别狼狈。   她突然特别委屈, 特别生气, 好像自己挨打了一样。她帮不了忙,气的跑回教室, 趴在课桌上呜呜哭。   她想不通, 为什么连唐老师这么好的人都要遭受侮辱。为什么讨厌的人这么多。她真想有一个动画片里那样的结界, 把自己和唐老师关在里面,其他人隔离在外面。她只要唐老师,别人都不要。   接连好几天, 唐老师没来上课,是别的老师来班代的课。杨鑫看不到唐老师,就感觉丢了三魂丢了一魄似的, 上课也听不进去, 下课也心不在焉。   唐老师住院去了。   有个知情的同学说,杨鑫心里很茫然。   她每天都要看好几次唐老师的宿舍。唐老师的宿舍门上了锁, 一直没人开。   大概过了一周, 唐老师才返回学校上课。杨鑫一听到消息, 马上跑到他宿舍去, 正见唐老师在收拾屋子。他穿的干干净净的, 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气色很好,脸上也没伤, 倒不像是刚出院的样子。杨鑫有点儿诧异,又异常的惊喜。   “唐老师。”   她心花怒放地叫:“你回学校了呀?”   唐颂在弯腰铺床,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白衬衫的袖子挽着,领口的纽扣松开一颗,露着白皙的脖子,看着随性而轻松。他笑了一笑:“你又来了?”   杨鑫开心地露出八颗牙:“我还以为你住院了呢!”   唐老师笑:“我没住院,是我父亲上周住院了,我去医院陪护,耽搁了些日子。”   “哦哦!”杨鑫高兴地说,心想谁住院都行,只要唐老师不住院。   唐老师不是受伤了吗?那天她看到那些家长和他争执的,还动了手。不过唐老师脸上并没有什么痕迹,他还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杨鑫想,唐老师是大人了,他不会在意这种事的。只有自己是小孩,那么脆弱,一跟人吵架就哭。   “唐老师,我来帮你收拾吧。”   唐颂本来不想让她进屋的,无奈这个小孩太积极了。而且杨鑫分明年纪还小,小屁孩一个,啥都不懂。要是十三四岁的女生天天来缠,他就必须得回避了,否则会让人说闲话。他看杨鑫实在想帮忙,就说:“那你帮我把这几个箱子里的书,拿到隔壁去,放到那边的书架上。”   他指了一堆纸箱子,里面都是装的书。   “放隔壁去呀?”   杨鑫说:“隔壁不是别的老师的屋子吗?”   唐颂说:“原来李老师搬走了,学校暂时招不到新老师。这屋子我先占用了。我这屋子里又是床,又是画,又是钢琴,东西太多了,放不下。”   杨鑫说:“你住两个屋子呀?”   唐老师在她头上砸了个爆栗:“我一个人帮学校代两个老师的课,还不许我住两个屋子了?不住白不住,赶紧给我搬。我不搬就要被边上王老师给搬进去了。”   杨鑫仰着头看他,以为他是生气了呢。却看他漂亮白皙的脸上憋着笑,是个暗地使坏的表情。她露出牙,傻傻地也笑了出来。   “好。”   她一直以为唐老师云淡风轻,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没想到他也这么狡猾,这么会使坏呢!她好开心呀,感觉自己见到了唐老师的另一面。   她像条撒欢的小狗似的,马上弯腰抱起一只箱子。还没提起来,唐老师连忙冲上来拦住她:“哎!我是让你一本一本地拿,这一箱子书多重,你还想整个抱呢。”   杨鑫刚抱了一下,确实抱不动。   “哦……”   “一本一本拿。”   唐老师拿起一个衣架往床边去挂衣服:“你慢慢拿吧不急,我这事情还多呢。”   杨鑫答应说:“好。”   隔壁屋子里有个书架,是唐老师弄来的。看来唐老师打算把这个屋子做画室和书房。杨鑫将书一本一本放到书架上,她很认真,还将书分了类。工具书放一起,小说放一起。放着放着,不小心看到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她就走不动道了。心里说“我就看看写的啥”,她打开看完了第一页,又看第二页,不知不觉就看了下去,把搬书的正事儿全忘了。   唐老师在隔壁叫了一声:“杨鑫,帮我把水壶拿过来。”   她全没听见。   唐颂进来一看,就见她坐在书架下面,抱着自己的书在看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管她,转回隔壁自干活去了。   杨鑫看书看忘了时间,过了好半天才想起,唐老师让她做事呢!   希望唐老师没有看到她偷懒。她悄悄放下书,去看唐老师。又好像听见唐老师之前叫她来着……她有点惭愧。   唐老师窗台添了煤气炉和灶具,一只崭新的大茶壶正在烧开水,水刚刚开了,唐老师一只手关火,一只手还拿着着个电熨斗,看着的却是忙。   杨鑫说:“唐老师,你买了煤气灶啦。”   唐老师说:“柴火灶我不会用,又不干净,脏衣服,所以添了一个,以后烧水煮饭方便一点。”   “唐老师,你有米吗?”   唐老师说:“没,炒菜麻烦。”   唐老师家里只有面条。他很忙,有时候不想回亲戚家吃饭就下碗面条,节省时间。   杨鑫说:“我家里有面条,唐老师我明天给你拿一点。”   唐老师摆手说:“不用,别拿,我这上个月从家里拿的都没吃完。”   杨鑫心想:对哦,谁家还没有面条呢。   唐老师提着茶壶往温水瓶里灌开水。他一只手拿着熨斗,不方便,杨鑫说:“我帮你拿着吧。”   唐老师把熨斗给她:“小心烫。”   杨鑫说:“哦。”   水灌完提进屋,唐老师继续忙,杨鑫继续去搬书。   书终于全部摆放好,她将废旧纸箱拿出来,放到站在充当杂物室的小厨房去。   书画,工具,大件的,都放到隔壁屋子里去,唐老师终于也忙完了,打开煤气灶烧水:“我要煮点面条,你要吃吗?”   杨鑫说:“我吃过了。”   这会下午三点,确实不是饭点。唐颂因为忙着搬屋子,没吃午饭。他做的饭也不好吃,就是白面条,什么味都没有。想去花坛里掐点小青菜,发现青菜因为长期没人管护,也都枯死了。只能将就吃点白水面。   “那你随便到处玩吧。”   唐颂说:“你要想看书,就在书架上拿。”   杨鑫说:“好。唐老师,我会小心翻的,不会把书弄脏。”   唐老师说:“没事。书不就是用来看的嘛。我以为你小孩子不爱看这种,之前就没给你。你喜欢看看就是了,那里面的书我都看过了。”   唐老师书架上的书,杨鑫刚才都扫过了,大部分都是国外的。除了一些哲学、艺术类的,她发现唐老师也很喜欢看小说,他看的小说多是一些悬疑侦探类的。杨鑫本来想瞅瞅他箱子里有没有爱情小说,想偷窥一下他在这方面的喜好,结果一本都没有,全是惊悚悬疑类的。   看来唐老师对爱情不感兴趣。杨鑫对爱情可是很感兴趣的。她喜欢看爱情小说。   下面下了锅,煮了煮,唐老师拿了一只碗来。碗底放了一点盐,凝固的葱油,他舀了一勺汤把调料化开,然后把面条捞起来。   杨鑫看那面条白生生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吃。   “唐老师,你不吃辣椒啊?”   唐颂笑说:“以前吃,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在外面待久了胃不好,现在不吃了。”   他把面条端进去,放到桌上,用个垫子垫着碗底,拉了凳子来坐下,使唤杨鑫:“你帮我把枕头底下那本书拿过来。”   杨鑫说:“好。”   他连枕头,床单都是清香的,脸贴上去特别舒服。杨鑫摸到他枕头下,拿到书,是一本小说,作者的名字是外国人,很长一串也不懂,就递给他。唐老师也有坏习惯,一边吃面条一边看小说。   杨鑫感觉唐老师的面条一点也不好吃。他每天就吃这个啊?   她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家里有鸡蛋。   不过鸡蛋很贵,她要是偷偷拿出来送人,爷爷肯定要生气的。她心里计较了一下,决定跟爷爷实话实说。   下午放学回家,她放下书包,就去跟杨文修说:“爷爷,我想给老师拿点鸡蛋。”   杨文修人倒是大方:“你哪个老师啊?”   杨鑫说:“就是唐老师。唐老师对我最好了。他每天煮面条,我想给他拿点鸡蛋煮鸡蛋面。”   杨文修说:“你们老师辛苦,拿就拿吧。我给你找个袋子来。”   杨文修找了个纺织袋来:“你用这个装,小心别磕破了。你挑这个月刚下的新鲜的拿。”   没想到爷爷这么通情达理。   “谢谢爷爷!”   杨鑫欢快地跑到厨房里,打开柜子挑鸡蛋。新鲜的鸡蛋在最右边的柜子里,她把袋子放好,一只只往里装。   “一个……两个……二十个。二十个差不多了。”   杨文修说:“再拿点青菜吧,可以煮青菜鸡蛋面。”   杨文煮递给她一把小刀:“你用这个去弄。”   杨鑫说:“好。”   她提着小刀,又找了个塑料袋,去菜地里用刀挖了一袋最嫩最新鲜的小青菜。   想到唐老师可以吃到她拿的鸡蛋和小青菜,她就充满干劲。她一晚上喜滋滋,兴奋地都睡不着觉了。 第48章 谈心   第二个天还蒙蒙亮,她就激动地跳下了床, 洗把脸, 扎了头发, 收拾收拾就背起书包, 提起桌上的鸡蛋和青菜就往学校跑。   杨文修在屋后喊她:“吃了早饭再去啊?你不吃早饭了?”   杨鑫已经跑的没影了:“不吃了,明天再吃。”   清晨的学校, 学生一个都没来, 实在太早了, 老师们都还没起床。唐老师的宿舍门也是关着的。寂静的校园冷冷清清,只有杨鑫一个人。果然来的太早了。   她想去敲门,又怕打扰了唐老师睡觉, 只好提着鸡蛋和青菜,站在花坛边等候。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忽然看见唐老师宿舍白色的窗帘被拉开了, 玻璃窗内出现唐老师的身影。唐老师看见她了。   她一阵高兴, 赶紧提着东西跑到门口去。唐颂一打开门,就看到左手提着小鸡蛋, 右手提着青菜的杨鑫。她露着八颗牙, 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唐老师!”   唐颂穿着睡衣拖鞋, 刚醒来, 还没洗脸, 他惊讶说:“你怎么这么早,手里拿的什么?”   杨鑫说:“青菜和鸡蛋,是拿给你的。”   唐老师接过她袋子看了一眼:“这哪来的?你拿这么多东西, 你家里知道吗?”   “我爷爷知道的。就是爷爷让我给你的。”   唐颂伸手袋子递还给她:“算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我这不收礼。你拿回去。”   杨鑫不肯接:“这不是礼,这是给你煮面条的。唐老师,你收下吧。我要回去上课了!”说完转身就跑。   唐老师还要说话,却见她背着书包跑远了。   唐老师收下了青菜和鸡蛋。这小丫头太倔,他扭不过。不过鸡蛋的确是好鸡蛋,小小的,光泽看着很新鲜,闻着没有一点腥。小青菜也鲜嫩,下面条的确好吃。   杨鑫很快乐,每天上课,听唐老师讲课,下课跑到唐老师屋里看书,看唐老师画画,听唐老师弹钢琴。唐老师的业余主要就是画画。杨鑫发现他其实很刻苦,每天都至少要画五六个小时。他的生活全被上课和画画占据了,确实没有时间交女朋友。杨鑫很高兴,他希望唐老师永远都不交女朋友,永远都不结婚。   那个给唐老师写情书的女生听说退学了,唐老师也没提起这事。可明恋他暗恋他的女生还是源源不断。杨鑫还替他操心呢,然而唐老师很淡定。人家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漂亮过来的,喜欢他的女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天弹琴画画上课,根本不把那当回事。   杨鑫瞎操心。   这个冬天,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家。   他们已经两年没回家了。打电话回来,就说车费贵,买不到票。杨文修说不回就不回吧,咱们自己过年,咱们今年煮火锅。三十前去赶集,买了火锅底料,买了火腿肠,金针菇,毛肚。大年夜,全家炖了一只猪蹄,围着炉子涮火锅。   杨鑫已经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了。家里人少,也没人聊天,也不守岁了,吃完饭刷了碗,看了一会元宵晚会,也没什么趣。她走到院子里,见房屋四周黑漆漆的,对面山上全是灯火。团圆节,家家过年呢,平常夜里没有这么多灯火,今天特别热闹。   九点多,不知谁家有钱,买了烟花爆竹,大半夜地放起了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炸开,流星一般绚丽地往下坠落,不知落在了何方。小猫在墙角溜来溜去捉老鼠,玩沙包。杨鑫唤了一声:“咪咪。”小猫就跑了过来,杨鑫提着它脖子上的皮,将它抱起来。一人一猫看了半小时烟花,她困了,跟爷爷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屋睡觉去了。   她睡的很熟。   猫咪暖和地缩在她怀中,咕噜咕噜响着。   第二天,爷爷说:“过年了,去镇上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   杨鑫说:“你去吧,我不去了。”   杨文修穿戴好了衣服:“不去给你爸妈打电话了?”   杨鑫说:“又没啥说的。”   她现在不爱给爸妈写信了。因为发现不管自己要什么,他们都不会给,不管自己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听见了也不往心里去。他们只会说:“好好学习。”“听话。”她耳朵都听的起茧子。她也不爱打电话了,因为没话说,觉得别扭。   杨文修说:“那行。你们在家吧,我去街上。”   杨鑫说:“你啥时候回来啊?中午回来吃饭么?”   杨文修说:“不回来吃,你们把昨天的菜热热吧。”   杨鑫说:“好。”   放假在家,就是做作业,扫扫地洗洗衣服,煮饭吃饭洗碗。又没有什么书看,怪无聊的。她不想放假,她想开学了,还是开学好。开学可以听课,可以见到唐老师。   一个新年过后,唐老师气色越好了,穿了个红色的羽绒服,也还是好看的。他随时看起来都是干净、漂亮,衣服崭新利落的。模样身材在那里,随便怎么穿都好看。杨鑫去他宿舍玩,向他说出积攒了一个寒假的问候:“唐老师过年好。”   唐老师也笑着说:“过年好。”   杨鑫跑回教室,等待上课。她觉得这样就很开心,每天跟他说早上好,过年跟他说新年好,常常看到他。   大个子要退学了。   他说他不念书了,要回家,他爸给他安排了将来。去学木匠,学开车。念书没意思,他要去学挣钱了。   杨鑫说:“我明年也要去镇上读书了。”   四年级的最后一次期末考,杨鑫考了第一名。杨文修非常高兴。下学期不在这里念了,杨文修来学校,帮她搬课桌和教室里的书。教室已经空荡荡的了,孩子们都已经搬走了。杨鑫拉着爷爷去跟唐老师告别,谈起她的成绩,唐老师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说:“这次考试是乡上中心小学出的试卷,等于是一次全乡联考,你考的成绩不仅是全校第一,还是全乡第一,很厉害了。这次考试题难,第二名比她差了九分。”   第二名是谁,不认识,反正是别的学校的,杨文修听了更高兴了,说:“这全乡不知道有多少名学生。”   唐老师说:“中心小学有一两百,另外全乡有十几个村,每个村每年级有四五十个,差不多得□□百一千吧。这么多孩子,竞争还还是挺大的了,考第一名不容易。她只丢了一分,我看了她的卷子,有道题她空着了。是道很简单的选择题。”   唐老师问她:“你怎么把选择题给空下了?ABCD不晓得蒙啊?”   杨鑫愣愣道:“啊?”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好像是看漏了。   她有点自负,做完试卷从来不检查。   唐老师也猜到了,说:“下次认真一点,别马马虎虎的。”   杨鑫有点惭愧:“我晓得了。”   唐老师说:“听说中心小学在乡镇府门口张了个红榜,写了这次考试全乡前十名学生的名字。你们有空可以去看看。”   杨文修连忙道谢,给他找烟:“抽根烟吧。”   唐老师摆摆手:“多谢,不抽烟,我这忙着搬家呢。”   杨鑫看到他住的屋子差不多也已经搬空了:“唐老师,你也不在这里教啦?”   唐老师说:“我也要调走了,我这也是最后一学期。”   杨鑫感到怅然若失。   她再也没法见到唐老师了。   杨文修一再地感谢唐老师,说多亏了唐老师的辅导云云,唐老师却摸了摸杨鑫的头,笑说:“跟我没关系。这小孩聪明的,她什么都懂,不用人教。有的学生需要依靠老师,遇到好的老师就能成才,遇到不好的老师说不定就给毁了,这样的学生我兴许会有帮助。但她不同,她有自己的学习方法,好老师坏老师对她没影响。这孩子挺好。”   杨文修感慨说:“她父母不在家,从小也没人照顾,怪可怜的。我就怕她学不好。”   唐老师说:“怎么会呢?有的小孩子,不需要父母教。孩子成不成才,在于她自己,跟父母关系不大。如果一个小孩的成绩和成就,全是父母一手栽培出来的,这孩子八成会有缺点。”   他笑了笑:“杨老师,不是我难听的话。父母的教育在于言传身教。其实农村这种地方,太多的父母,给不了孩子好的影响。你在这里生活,想必也能了解。早日脱离父母不见得是坏事。我几年前见过她父母,跟他们聊过,她父亲不太负责任,她母亲性格粗暴,而且都没有文化,不懂教育,思想观念都非常落后。我觉得你来照顾她,比她父母要好得多。”   杨文修叹气。   “话是这么说,只是孩子可怜。小孩子都想跟父母在一起。”   唐老师说:“总会过去的。”   “家家情况不同,我倒不是说爷爷奶奶带就好。这班上的小孩大多都是爷爷奶奶带,大多数爷爷奶奶都思想封建,做事粗暴,对孩子影响很不好。”   他说了一句在杨鑫听来很奇怪,几乎有点听不太懂的话:“但是爷爷奶奶的影响,比父母的影响,要容易摆脱的多。但许多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父母的影响。” 第49章 童年   “唐老师,你觉得, 孩子从小没有父母带会不会对孩子不好?”杨文修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的。”   唐老师说:“如果父母从小不在孩子身边, 或者父母不负责任。孩子往往会变得, 要么极度叛逆, 缺乏管束,要么会极度敏感自卑, 因为受了委屈没有父母帮助, 也得不到倾诉。”   杨文修说:“那你看我家这孩子怎么样?”   唐老师看了杨鑫一眼, 说:“她有点自卑。”   他的那句评价,刻进了杨鑫的心里。   她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敏感。她成绩优秀,老师宠爱, 亲戚夸赞,同学羡慕。她以为这样优秀,没有人会说她自卑, 没想到唐老师轻易看穿了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接下来爷爷说了什么,就全听不见了。直到爷爷说:“咱们走了, 跟老师说再见。”她才醒过来, 低头避着他的目光小声说:“唐老师再见。”   “再见。”   唐老师微笑说。   杨文修拉着她的手, 去搬东西回家了。   逢集时, 杨鑫跟爷爷去镇上, 果然见乡镇府门口贴了一张红榜,榜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的。杨文修顿时非常有面子。熟人们听说杨鑫考了全乡的第一名,都回家关起门打孩子了。   村小学地方小, 师资也不够,只能容纳下四个年级。五六年级就必须要到乡镇中心小学读了。乡镇离家有十几公里山路,封闭管理,必须要住校。两周合并一周,每隔十一天放一次假。差不多连续半个月都要在学校里吃住。   杨鑫去镇上读书了。   中心小学不用自带课桌,杨文修给她准备了行李,一口带锁的小木箱,用来放米、饭盒和咸菜瓶。集体宿舍,非常之大,上下铺,密集地摆着几十张钢丝床,每一列床之间留着不足一米宽的过道,供孩子们出入。整个宿舍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垃圾味、酸臭的咸菜味,还有常年不洗脚的脚臭。一进门,几乎要把人熏的窒息了。   每行进一步,都能看到垃圾,地上散落的零食袋、泡菜汁,还有馊了的饭粒子。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就在这垃圾堆之间攀上爬下,来回穿梭,恶臭吵闹的像个猪圈。杨鑫几乎皱起眉来。   她讨厌这个地方。   她报名的晚了,床位都被占的差不多了。带领她的老师说:“一般是两个人一个床,但今年人多,挤不下,我估计得三个人一个床了。你们看看跟谁一起睡吧。”   杨鑫转头看左右,全是脏兮兮的面孔,全是陌生的一张张脸。她要在一群陌生的孩子当中挑人一起睡。   她不想挑。   杨文修说:“三个人一个床?这一米多宽的床,又是上下铺,孩子掉下来咋办?”   老师说:“不会的,这床上安的有护栏,掉不下来。就是爬上去不好爬,不会掉的,只要别在床上打闹。”   她指了指床头的钢梯:“其实我觉得睡上铺好一点。要是爱干净,就睡上铺。下铺来来去去的,又要放东西又要吃饭起坐,容易脏。还爱丢东西。重要的东西最好锁起来,放箱子里,不然容易被偷。”   杨文修说:“那咱们就睡上铺吧。”   杨鑫感觉有点孤单。以前的小朋友,不知怎么都不见了。大家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和宿舍。雯雯也不和她同班了。   她挑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床位。杨文修又在床下找了个空位安放她的木箱。床下放的全是箱子,也是臭烘烘的。床底下还有陈年未打扫的垃圾,杨文修找了个扫把来打扫。   放好箱子,杨文修带她去镇上转了转,买生活用品。   洗脸盆,洗脚盆,暖水瓶,还有毛巾,牙膏牙刷。中午没饭,所以又带她去饭馆吃了一碗馄饨。杨文修给她拿了五块钱,说:“以后不回家了,爷爷每周给你拿五块,你想买啥吃的自己买。”   杨鑫把那五块钱捏到手里。   “哦。”   回到学校,杨文修带她到校园里转了转,熟悉环境。学校看起来比村小漂亮多了,特别大,教室是一栋洋气的四层小白楼。有两个操场,操场有个大大的升旗台,飘扬着五星红旗。操场一周还有五颜六色的彩旗,在山风下猎猎飞舞。   靠山的大建筑,有很高很长的石阶,杨文修走了一会就喘了。   杨鑫伸手扶着他:“爷爷你走慢一点。”   操场上很多孩子打篮球,跳绳、打乒乓,嘻嘻哈哈的非常热闹。   教学楼前栽种着高大的雪松,地面非常干净。旁边还有个小花园,栽种着整齐的松柏还有修剪的灌木。杨文修把她送到教室里,跟老师说了一声:“那你就上课吧,我一会还要去初中,看你姐姐。”   杨鑫说:“爷爷,你平常到不到镇上呀?”   一周十一天,真的是太长了。   杨文修说:“看吧,有空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杨鑫恋恋不舍。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都往教室奔跑。   杨文修摆摆手:“去吧,去吧,上课了。”   杨鑫不安的走进教室。   老师是陌生的,同学们也是陌生的,周围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感觉有点害怕。她拿着文具盒,找了个第一排的位子坐下,扭头看窗外,见爷爷正在窗外朝她挥手。只看到说话,却听不见声音。   她发现爷爷有点老了。刚才上台阶的时候,听到他喘的厉害,像拉风箱似的。他步履蹒跚了,头上长了很多白头发。   她忽然想,爷爷不会死吧?   爷爷总有一天会死的。如果爷爷死了,她该怎么办呢?她和姐姐都在镇上读书了,谁帮爷爷煮饭,洗衣服。如果爷爷生病了,谁去帮他找医生呢?   她没有办法。   她只能念书,努力念书,期待自己早点长大。   晚上上晚自习,九点钟才下课回宿舍。她见到了和自己同床的女孩,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长着心形的小脸蛋,乌黑的大眼睛,长睫毛,很热情地主动跟杨鑫打招呼:“我叫孙嘉怡。”   “我叫杨鑫。”   嘉怡说:“我认得你,我们是一个班的,老师点名我看到了。上次考试考全乡第一的就是你,对不对?”   杨鑫有点害羞。   嘉怡说:“我也带了被子,咱们有两件被子,一件铺床,一件盖被。你的被子铺还是盖呀?”   杨鑫说:“我的被子小,铺床吧。”   嘉怡说:“我的枕头在这,咱们睡一头,还是分开睡两头。”   杨鑫很喜欢嘉怡,她很干净,说话也甜甜的,便和嘉怡商量了一起睡。两个小姑娘很快就熟悉了,熄了灯,两人偎依躺在被窝里,杨鑫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你是哪个村的呀?”   “我是大杨村。”   “我是柳场村。”   “你爸爸妈妈在哪呀?”   “我爸爸妈妈在浙江打工。我奶奶带我。”   “我爸爸妈妈去江苏了,以前在北京。我是爷爷带我。”   嘉怡高兴说:“咱们以后一块上课下课,一块玩,一起拿饭盒吧。”   杨鑫说:“好。”   半夜,有人在偷偷哭。   嘉怡说:“你听。”   杨鑫竖起耳朵,听到是不远处有小孩哭。   嘉怡说:“她们想妈妈了。”   嘉怡说:“你想妈妈吗?”   杨鑫说:“想。”   “我也想妈妈,不过我妈妈每年都回来看我。”   杨鑫说:“我妈妈很少回来。”   “为啥呀?”   “她说车费贵。”   嘉怡说:“咱们抱着睡吧,抱着就不想妈妈了。”   杨鑫说:“好。”   嘉怡转过来抱着她,她也抱着嘉怡。   嘉怡身上香香的。   杨鑫每天和嘉怡一起上下课,关系一下子好了起来。校园里女孩子的友谊,就是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体育课一起组队。就像以前和雯雯。   学习变得忙碌了。   中心小学,没有在村上小学的时候自由。每天都要上早晚自习,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每天都要打扫卫生。吃的也不好,自己带饭盒带米,装了水放到学校蒸笼里蒸。饭有时候是夹生的,有时候水被洒掉了,米饭蒸不熟。夏天的天气热,头一天晚上搭的饭盒,第二天早上拿出来吃,整个米饭散发着一股馊味。   菜只有咸菜。家里带的,用个玻璃瓶子装着,连吃十一天。吃到后来便发霉发酸。可是不吃这个就没得吃。她只能把发了霉的表面拨去,吃里面没毛的。   她很想放假。   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了。   家住的近的小孩,不用住校,每天回家里吃饭,杨鑫总是羡慕他们。学校四面都有高高的围墙,正面有个大铁门,永远是用铁链锁着的,孩子们出不去,只有放学时,门卫才放不住校的小孩回家。若有住校的孩子,家长心疼,每隔几天赶集日,前来看望,带的炒肉啦,炒菜啦,用个饭盒子装着,从铁门的缝里塞进来,其状跟监狱里探视犯人也无异。小孩子凑在铁门前,开心地从父母手里接过饭盒,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杨鑫就只有眼红羡慕的份。她也想有人来看她,然而没有人来看她。   回不了家。   她突然感觉到生活就像一个地狱了。   她像是一个生活在监狱的人。囚禁她的,是一个叫做童年的东西。   对,就是童年。   因为童年,她要离开父母,因为童年,她要被关在这里读书,因为童年,她需要任人摆布。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歌儿歌唱童年,为什么书本里有那么多的人怀念童年呢?童年就是个巨大而无形的监狱,就是一场可怕的漫无边际的囚禁。她被困在其中,无人能解救。   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长大。她每天夜里都会想,她要何时、何时才能长大。 第50章 作文   童年。   老师上课出的题目也叫童年。   “童年是什么?用一个比喻句,写一篇五百字的作文。”   杨鑫写了:“童年是个监狱。”   语文老师当堂把她抽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比喻呢?你这样比喻是不对的。童年像春天, 像花朵, 童年像美丽的梦境, 你怎么能说童年像监狱?不要标新立异。”   她默默地听着没出声, 心想,老师真虚伪。   “作文重写。”   老师把作文本还给她:“明天重新交。”   老师语气冷冰冰地, 很严厉。她接过作文本, 直接撕了, 丢到了教室垃圾桶去。   “老师,我不写了。”   全班的同学都惊呆了。   语文老师傻眼地瞪着这个全校知名的优等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   杨鑫迎着她目光说:“老师, 你说的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写不出。我不喜欢在写作文的时候说假话。”   竟然也不敢发火了,语文老师愣了半天, 终于让了步, 说:“你不想写这个就换个题目,写我的爸爸妈妈。不能不写, 明天必须交给我。”   杨鑫最终, 没有写爸爸妈妈, 写了一篇《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最爱的人。   她写童年的那篇作文火了。一位老师听说了她这比喻, 来垃圾桶里, 捡起了她撕掉的作文本,粘起来阅读,然后拿到办公室, 跟全校的老师传阅。   “这孩子有天赋。”   “这文笔流利成熟,很有想法,保不准将来是个作家苗子。”   很快,全校都知道了她写的这篇作文。   杨鑫很烦,不想搭理这些叽叽喳喳议论的人。   嘉怡很崇拜她,说:“你真的好厉害啊,老师都怕你,你是唯一一个敢顶撞老师,老师还不敢吭声的。”   杨鑫反感说:“语文老师很虚伪,思想品德老师也很虚伪。他们说的话,自己都不信,却想让我们相信。为什么写作文一定要思想正确?哪怕是说假话也要思想正确?说了真话就是思想不正确?非要逼我说假话,我宁愿交白卷。”   嘉怡说:“你真的好厉害啊,你胆子太大了。”   语文老师怕了她了。   “行,以后你的试卷你自己改,你说多少分就多少分?好不好?”   语文老师倒也不记仇:“下次考完试你来帮我阅卷,你自己的卷子也自己改,我看你给自己作文打多少分。”   他是私底下说的,笑模笑样倒没发脾气。杨鑫倔强地说:“自己改就自己改。”   下次考完试,语文老师果然把她叫到办公室阅卷。杨鑫以为他要趁机为难自己呢,没想到是真阅卷。只好坐下拿了一只红笔,对照着参考答案,开始打勾。   语文老师把她的卷子给她:“拿着自己改吧。”   主观题她是不出错的,只有最后的作文。   她没有想太多,只是给自己打了一个平常老师给她打的分数。   语文老师看了笑。   这个学生,锋利,有棱角,也会屈服,识时务。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不是我要打压你的作文。”   语文老师说:“当前的语文教育就是这样的。写作,思想性第一,思想要阳光、积极向上。作文这个东西就是应付考试的,它不跟你讲文学性。你有想法是好事,可以去写东西,去投稿,但这不是作文。作文就是考试的。”   杨鑫说:“我知道,所以我给自己的作文打低分。”   语文老师笑说:“分也不低了,满分四十分,我给你三十九,你还嫌分低呢?作文没有给满分的。”   杨鑫说:“我知道。”   “别太倔强。”   语文老师说:“个性太强,早晚得碰壁的。不过碰碰也没事,天才嘛,都得碰壁。”   她喜欢待在教室。   做题,看书,都很好。宿舍里臭烘烘的,她不喜欢回宿舍。吃饭睡觉成了一种折磨。泡菜吃到最后三天,已经变质的完全不能吃了,只能吃白饭。有时候饭馊了,白饭也吃不下去,她便只好干脆绝了食,饿着肚子去上课。   她长高了,个子到了一米六,然而身体越发的瘦,骨架纤细。她头发是黄黄的,五官长得很漂亮,眉眼精致的像电影明星,鼻子挺翘,唇线清晰。就是   太瘦了,体重才不到七十斤,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   杨文修从没到学校看过她。她想问爷爷,回到家,却总看到爷爷在咳嗽吃药。   爷爷身体不好,也没法到镇上看她了。   他以前是那样爱玩的人,隔三差五都要到镇上去打牌,现在却几乎很少出门了。杨鑫也不知道他什么病,过了两周,放假回家,又看到他在输液。人躺在床上,打着吊瓶。她看到输液瓶,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小病了,心中一惊:“谁打的吊瓶啊?”   杨文修脸色有些蜡黄,笑笑说:“我让村上杨医生来打的,去镇上打不方便。”   “这得输多久啊?”   “再输个两天就好了。”   杨鑫定了定心,说:“哦。”   杨文修说:“把书包放下,沙发上坐吧。”   这话语气也很奇怪。这是在自己家里,她自然知道回家了要把书包放下沙发上坐,还用爷爷提醒么。沙发上放着一堆衣服,是洗过、晾干,刚刚收起来的,衣架还在上面,还没叠。她把衣服挪了挪,往沙发上坐下,感觉心里乱糟糟。   她嘴上没问,脑子里却思索着很多事。   爷爷是怎么生病的?   会打吊瓶,一定病的很严重,家里没人,他是怎么去村里叫的医生,有人帮他吗?他这几天输液,是怎么吃饭的?谁照顾他给他煮的饭?这些问题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只是不敢问,怕爷爷的回答会让她难受。   “学校学习怎么样?”   杨文修问。   杨鑫说:“挺好的。”   杨文修说:“一周五块钱零花够不够用?”   杨鑫假装叠衣服,低声说:“够用了。”   她很害怕面对这些问题,因为不得不撒谎。   其实学校一点都不好。   吃的差住的差,老师同学都很不友好,她度日如年,恨不得天天回家。那点零花钱根本不够用,别的同学一周拿二三十块,想吃什么吃什么,她却只能省吃俭用。除了读书学习好,她样样不如人。   但是她不能告诉爷爷,再给爷爷增加负担。   春狗和罗红英只负担她的学费,却没给她拿过一分零花钱。两口子认为杨文修有钱,杨文修也主动开口说要承担小孩的生活费,不用儿子媳妇操心,那儿子媳妇自然撒手不管了。然而杨文修平常大手大脚,又要吃药,根本没几个钱。   杨鑫已经长大了,她知道,养育她的责任应该她父母承担而非杨文修,她不该向年迈又多病的爷爷要钱。可她无法理解为何父母这样吝啬。过年不回家,说买不起车票。别人的父母,出去打工,多少会对孩子有金钱的补偿,尽量给孩子多拿点钱,她的父母也不曾给,把这负担全推给杨文修。春狗夫妻对她唯一付出的东西,就是每年几百块的学费和一句毫无价值的叮嘱:“好好学习。”   杨文修说:“下周,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要一下下学期的学费。我最近没空去镇上了。你跟他们说,让他们多寄一点吧,每次总是说多少寄多少,生怕多寄了一分。你这花费又不光是学费,还要买文具、买生活用品。你问他们多要一点。我今年手头也紧,天天吃药你也看到。”   杨鑫说:“我知道了。”   杨文修打量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了?”   “多吃一点。”   他说:“学校里需要什么,就跟爷爷说,爷爷没钱,跟你爸妈要。不要饿肚子。看你瘦的,咋瘦成这样了。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的身体饿坏了。”   杨鑫小声说:“我没饿肚子,我在长个子呢。”   杨鑫下厨房去煮了晚饭,给爷爷端到床前:“面条吃吗?你生病了没法吃炒菜,就下的面条,没放辣椒。你左手在吊水,我给你端着,你用另一只手吃吧。”   杨文修看了看盐水瓶:“差不多输完了,你帮我取下来吧。”   杨鑫放下碗,帮他把盐水瓶给取了下来:“这针怎么办?要不我去找医生来取。”   “不用。”   杨文修说:“你帮我拔了就是了。”   盐水瓶放低了,血管里的血立刻顺着针头回流进了胶管。杨鑫看那血,顿时有点害怕,不敢拔。杨文修按着手训斥她:“快点拔呀!”   “在流血呢。”   “快点拔,拔了就好了。”   杨鑫只好硬着头皮,拔了针头。血果然流了很多,她手忙脚乱地去找棉花止血。   “这么笨。”   杨文修说:“拔个针头,有什么好害怕的。”   杨鑫把碗给他放在床头,杨文修不要人伺候。   她把自己的碗也端来,坐下,打开电视,遥控器给杨文修:“爷爷,你想看啥频道?”   “随便你,想看啥看吧。两周才看一次电视。”   杨鑫把遥控器调到戏曲频道,杨文修喜欢听戏。   她一边吃面条,一边陪着爷爷看电视。   挺无聊的。她有心事,只觉得电视音很嘈杂。   “不想看就关了吧。”   杨文修说:“太吵了。”   杨鑫又关了电视。   杨文修说:“我前几天,犯了心脏病。幸好是白天,邻居发现了,不然你今天回来,爷爷就躺在棺材里了。”   杨鑫心顿时紧揪了起来。   杨文修说:“我这几天想着,心里怪怕的。我是不怕死,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放心你们姐妹俩。你还这么小,要是哪天我好端端就死了,你父母又不在,回家来见着了死人,你不但要吓坏了,而且,以后咋办。以后谁来照顾你。” 第51章 老祖祖   杨鑫低声说:“我不要人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要是爷爷不在家,我就自己煮饭洗衣服。爸爸妈妈只要给我钱就行了。”   “别说傻话。”   杨文修说:“你才十一岁, 怎么能没有大人照顾。”   杨鑫说:“反正爸爸妈妈在不在都一样。”   “爷爷, 咱们可以在镇上租个房子住呀。”   杨鑫忽然说:“这样我就可以不用住学校了。我们学校里有家住在镇上的同学, 他们都不住校的, 每天回家里吃饭。你要是生病了,我可以照顾你, 看医生也方便。”   她心里非常讨厌住校, 很想天天回家。   杨文修说:“你说的倒是。不过镇上房租、开销不便宜。”   租房子的确要钱。杨鑫无奈放弃了这个念头。   洗了一□□服, 捡了一天柴,收拾一天屋子,三天的假期就过了, 杨鑫又要返校,走的时候爷爷还在输液,她实在很不放心, 杨文修只说:“没事, 你去上学吧。”   “去吧,我没事。”   她坐在教室里, 上课, 心里总一直牵挂着爷爷的病。他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   她感觉很孤独。   五块的零花钱, 她拿来买一点下饭菜, 小商店里卖的有榨菜、海带丝、萝卜干等, 五毛钱一袋,节省着吃,一袋可以吃三顿。买了榨菜, 就没有钱买零食了,一学周的最后几天总是特别的难熬。   放学,她要走出校门,走过很长一段公路,然后经过镇上。岔路口有一栋小楼房,因为临街,黄色的木门常年是关闭着的,偶尔开一个小缝。一个白头发的老奶奶杵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   杨鑫经过门口,老奶奶忽然叫住她:“小姑娘,你是不是杨文修的孙女呀?”   杨鑫点点头:“奶奶你认得我呀?”   老奶奶颤颤巍巍走上来,拉着她的手说:“不叫奶奶,你要把我叫祖祖。你爷爷把我叫姑姑呢。来,来,进屋里坐一会。”   杨鑫依稀记得家里人说过,有这门亲戚,就是小时候听说的在银行里造钱的那个姨父。不过杨鑫现在知道了人家并不是造钱的,只是在银行工作。说是亲戚,但很少往来,杨鑫从来没去过他家。   春狗每次经过这都会指着那个门说:“别去那家知道不。叫你也别去,人家看不起你,嫌你脚上有泥,弄脏了人家的地。人家屋里贴着瓷砖呢。”杨鑫觉得她爸是想太多,人家从来都没邀请过他。   “我不进去。”   杨鑫跟这家亲戚很陌生:“祖祖我要回家了。”   “玩一会嘛!”   老祖祖说:“都是自家人。”   杨鑫不肯玩。   “不玩,那祖祖给你买点吃的。瞧你这身体瘦的,还在读书呐。娃娃们读书苦,学校饿着了,祖祖给你买个雪糕。”   祖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又从手帕里拿出五毛钱来,不由分说,牵着杨鑫到小卖部去,从冰柜里给她拿了一只雪糕。   “路上拿着吃。”   杨鑫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过:“谢谢祖祖。”   “谢啥嘛。”   祖祖说:“一家人。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   杨鑫从来没见过她姨父姨母,不过每次回家,经过那个路口,都会看到老祖祖。老祖祖给她买过雪糕,她见了老祖祖便乖巧地打声招呼。老祖祖很喜欢她,总会掏出五毛钱,拉着她去买一只雪糕,让她拿着回家路上吃。对杨鑫来说,这是特别美好的事,这世上除了爷爷杨文修,没人会给她买雪糕。   她把这件事告诉爷爷,爷爷很感慨地说:“那是我姑姑,你叫祖祖。老祖祖心地好,我小的时候家里穷,她也经常给我拿吃的。她原来一个人住乡下,这几年被你姨母接到镇上一起住。他们家这关系,哎,也是一团糟。”   杨鑫很喜欢老祖祖。   然而好事不长,没过一个月,有一天放学,她经过那路口没见到祖祖。回到家,杨文修告诉她:“你老祖祖失踪了。”   “失踪了?”   杨鑫不懂:“为啥失踪啊?”   杨文修说:“昨天晚上,跟你姨母吵架,怄了气,气的没吃饭。昨半夜失踪了,已经一天不见人影,现在到处在找人呢。”   杨鑫有点懵。   她跟姨母家不熟,不太知道姨母家的事,杨文修也没怎么说。天快黑的时候,杨文修说:“你在家,我去镇上看看老祖祖找到了没有。”   杨鑫说:“我也去吧。”   杨文修说:“你别去,你在家呆着。”   晚上,杨文修回来,听说人还是没找到。   到处都找遍了。   第三天,家人在离小镇三公里外的深山里,找到了老祖祖的尸体。老祖祖上吊了,用个麻绳把自己挂到树上。杨鑫没亲眼见,听杨文修说的。又过了两天,姨母家办丧酒。虽然平日里就没往来过,因为杨文修帮忙找人了,所以也请他去。杨鑫跟爷爷去吃老祖祖的丧酒。吃的莫名其妙,因为姨母家似乎先已经将人下了葬,然后才办了个酒,意思是答谢。酒席上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唢呐,更没有哭嚎,只是吃了顿饱饭。酒菜倒是很丰盛。   杨鑫总觉得这事是假的,可是她再也没见过老祖祖。   六一儿童节过了,学校要开始睡午觉了。   又是煎熬。   杨鑫讨厌夏天。夏天米饭会馊,夏天要睡午觉。   她讨厌睡午觉。   杨鑫向班主任请求:“老师,我可不可以不睡午觉啊?我睡不着,我呆在教室看书可以吗?”   班主任说:“不可以,人人都要睡午觉。”   老师们就像是监狱的牢头一样。教导处主任组织了一个小分队,肩上戴着“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肩章的十几个同学,一到午睡时间,就开始在满校园巡逻。凡是抓到不肯睡觉的人,就将其揪出来,拉到太阳底下暴晒。盛暑的太阳跟火盆似的,几分钟就烤的人出油,这种事又丢脸又受罪,孩子们都害怕。   孩子们积极踊跃,全都想在肩上戴个章,到处去抓人,呼来喝去,特别威风。   学生中间也是有阶级的,阶级比成人更分明。有“官”的和没“官”的,肩上戴个三道杠就是“官”,可以随意命令欺负别的同学。杨鑫是转学生,没混到“官”。   杨鑫被迫躺在床上午睡。   外面晒大太阳,宿舍里像蒸笼一样,几十人挤一个屋,完全不透气。光躺在那,汗就顺着脸往下淌,席子着背的地方全是湿的。老师像鬼一样,在各个宿舍间神出鬼没,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子,看到谁敢睁着眼睛,或是叽叽喳喳说话,或是看书,干其他事,便一棍子敲在身上:“下来。”   老师语气严厉,不容反抗:“站到操场上去。”   “不想睡觉是吧?不想睡觉就下床,到操场上去晒太阳。我看你是想睡觉还是想晒太阳。”   每一午休,非要捉个几十人站到操场上去暴晒他才甘心,仿佛有指标。杨鑫很想不通,这么大太阳,他好好在自己宿舍呆着吹电风扇不开心,非要来抓人。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流汗,一分一秒的煎熬,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是老师来了。   她已经能够准备地辨别出各种声音。窗外风吹动树梢,巡逻的孩子们嘻嘻哈哈笑。隔壁宿舍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老师呵斥着,将两名不睡觉的同学揪到了宿舍外:“不睡觉就给我晒太阳。”   “啪!”   “啪!”   耳光声。有人在挨打,整整齐齐的一排耳光声,和脚步混在一起。她听声音便能想象那个画面:孩子们站成了一排,老师从第一个开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过去。   有时候用巴掌,有时候用棍子,看老师心情。   “想睡觉吗?”老师严厉地问。   “想。”同学齐声地答。   “还敢违反纪律吗?”   “不敢。”   “不敢就站着,先站三十分钟,我看谁还敢再说话。”   寂静了。   老师开始左右徘徊。   过了一会,那边结束了,脚步声就悄悄地逼近,向杨鑫所在的宿舍来。杨鑫感觉那脚步像一种兽,像猫。像猫捉老鼠的时候,蹑手蹑脚,虎视眈眈。   她适时地闭上眼。   脚步沿着过道前进,宿舍里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消失,变成死一般的寂静。老师一个个地巡视床位,观察学生是真睡还是装睡。真睡的人呼吸很平静,还有轻微的鼾声,装睡的人,眼睛闭的紧紧的,浑身僵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发现一个装睡的:“还装睡,站到操场上去。”   她努力地放平呼吸,使自己发出假鼾。   “装睡,站到操场上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到了她这边的过道。   这感觉好像是游击队在躲日本鬼子。幸好她在上铺,装睡很难被人观察到。   她正这样想,只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好像魔鬼的咒语:“装睡,起来。” 第52章 陈进南   只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响,钢架床抖了抖, 是她邻床一女孩被叫起来了。   “刚看到你在说话, 还装。”老师训斥说:“去太阳底下站着。违反纪律, 每天都有你。”   午睡开始半个小时候, 校园差不多安静下来了。   老师们也要睡午觉,不会一直查寝的。宿舍里, 人都睡了, 杨鑫听到外面人鸟皆静, 四周都是均匀的呼吸声。应该不会有人再来了。她悄悄抽出放在枕头底下的小说,侧着身,一页一页, 悄悄翻看。   书籍,几乎是她唯一的娱乐了。   翻书的动作很轻,悄悄的, 怕惊动了人。她眼睛时不时留神窗外, 有没有人进来。窗外很安静,人好像都死了似的。   那个被叫出去罚站的女孩叫林方萍。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孩。不聪明, 不富有, 长得也不漂亮, 只是皮。她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 老师过来了, 说:“你去宿舍里巡逻,只要抓住一个违反纪律不睡觉的,就让她出来罚站, 换你回去睡觉。再抓到下一个,她再回去。”   林方萍非常高兴,老师走了,她立刻回到宿舍去抓人了。她不睡午觉,她知道宿舍还有人跟她一样,从不睡午觉,就是杨鑫。她立刻跑到杨鑫的床位去,拍了拍枕头,说:“下来。”   杨鑫立刻放下书,闭上眼睛,假装没听到。林方萍拉扯她手:“我看到你没睡觉了,别装,老师让你出去。”   她一巴掌拍在杨鑫脸上:“我抓住你了!你不下来,我就去叫老师。”   她的手劲很大,杨鑫被她打到了眼睛。杨鑫很烦这个人,忍不住还手推了她一把,翻过身背对她:“走开!我没有违反纪律!”   “你违反了!你不睡觉!”   林方萍使劲拖拽杨鑫。她不想太阳底下罚站。老师说,只要抓住一个人顶替她,她就可以回去睡,所以她拼尽全力,一定要把杨鑫揪下床。杨鑫背对着她,她不甘心,揪扯她背后的衣服,又扯她的头发:“你下来,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踩在钢梯上,往上铺伸手。杨鑫一怒而起:“你是因为说话才被老师抓起来的。我只是在看书,没有影响别的人,我没有违反纪律,你少要在这里威胁我,告到老师那里我也不怕。”   林方萍说:“你不承认,咱们去找老师评理。”   杨鑫不肯下床,两人互相拍脸,拉扯头发,就地撕打起来。   另一位查寝的老师经过,直接将她二人全带到操场,加入罚站队伍。林方萍气的哭了,披头散发指着杨鑫:“都是她,就是她违反纪律,她不承认。”   杨鑫红着眼睛,含恨瞪着她,几乎又要打起来了。班主任正好经过,看到杨鑫,问:“你在这做什么?过来,我找你有事。”   众目睽睽之下,杨鑫被班主任叫走了。   “老师。”   杨鑫以为老师要处罚她,气的眉毛蹙起,苍白的脸浮起了少见的血色,双颊一片粉红:“我没有违反纪律。”   “我没有说你违反纪律。”   班主任站在树荫下,看这学生。她穿着件白色的T恤,牛仔裤,整个人特别瘦。衣服本来就不宽大,穿在她身上还是晃晃荡荡的,露在外面的手臂又细又白。   班主任是看到自己班的学生在那罚站,又是受宠的优等生,所以才把她叫开的,实际并没有事:“你要是实在不想睡觉,就回教室去吧,有人问你你就说我允许的。”   杨鑫一鞠躬:“谢谢老师!”   班主任快步迈上台阶:“我要回办公室阅卷,前几天的测验,你要是没事来帮我阅卷。”   杨鑫跟在他背后。   这个周末,杨鑫一如既往,背着书包,孤单地回家。经过桥头邮局,忽然有人叫住了她。邮局外的树荫下,有几个妇女摆了张桌子在打麻将。杨鑫回头望过去,来发现叫她的正是那个家住在镇上的姨母。   “你爷爷不在家,星期一犯病,送到绵阳做手术去了。”   杨鑫说:“啊?”   “你爸爸妈妈也回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周末回去家里没人,你自己煮饭,自己照顾一下。他们过两天就回来了。对了,你爷爷还说,给你买了一块菠萝,泡在盐水,让你吃了,别搁那放坏了。”   杨鑫说:“哦。”   姨母说了这话,注意力又回到了麻将上。一会“三条”,一会“碰”,一张嘴不够用:“要不你今天别回去了,去我家住吧。”杨鑫说:“不去了,我回家。”姨母却没听见,开心一推面前的牌:“和了和了,清一色。哈哈哈哈,开钱开钱,票子拿出来。”   杨鑫见她忙的没空搭理自己,也就低头自己走了。   爷爷生病了!   她心跳的咚咚咚的。   爸爸妈妈回来了!   爸爸妈妈已经几年没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她背上书包,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家跑。   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门前果然是静悄悄的。   她掏出钥匙,打开屋门。看到屋里放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茶几上有个透明塑料盒子,盒子里好像放的有葡萄干。除此之外,床边还有妈妈的高跟鞋,和爸爸的皮鞋。   爸爸妈妈真的回来了。   她走近了,打开那塑料盒子,才发现不是葡萄干,而是杏子,好像是蜜饯一类的。她从来没吃过蜜饯,悄悄尝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在齿颊间弥漫开来。   好酸。   不过,很好吃。   怅然若失。   离开房间,她又连忙去打开爷爷的卧房。   爷爷的卧房里是空荡荡的。   屋子里摆设没变,她才想起姨母说的话,什么“菠萝”。桌子上放着一只大瓷碗,碗里泡着一块黄澄澄的菠萝,是爷爷给她买的。   镇上只有一家水果店。苹果、梨这些玩意,农村不很稀罕,但是香蕉、菠萝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本地人从来没吃过。杨鑫每次看了都眼馋,却不敢跟爷爷说要。   人生头一次吃菠萝。   爷爷说,菠萝要在盐水里泡过,否则是涩的。这块菠萝,上面插着一根木棍,看起来已经泡了好几天了。杨鑫拿起木棍,轻轻咬了一口菠萝,却发现很难吃。   酸。   酸的牙疼,一点也不甜。   而且,似乎是放久了,这几天没换水,吃起来口感怪怪的,有点腐烂的感觉。   她吃了一口,吃不下。   想放着,估计再放几天,更加不能吃了,最后她只好无奈,将这菠萝连着一碗水全拿出去倒掉了。   回到屋子里,她打开电视。   电视机放着《还珠格格》,她最爱看的电视剧,此时却完全看不进去,只觉得特别聒噪。屋子里太寂静,她总感觉心慌。   她走出门,唤了几声:“喵~”   “喵~”   小黑闻声,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了,欢快地奔上来。杨鑫弯腰抱起小黑回屋。她抚摸着小黑光滑的皮毛,安慰自己:爷爷不会有事的。心里总算安定了一点。   她独自看了没多久电视,有人来家里了。   是个男孩,晒的黑黑的,像个黑泥鳅,连眼皮儿都是黑的,身材是又高又瘦,相貌介于青春羞涩和高大成熟之间。   杨鑫认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大个子!   他变了好多。   没有在学校里时那副蠢相了,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就是黑,杨鑫记得他在学校读书时还是很白的,不晓得现在咋变得这么黑,像个非洲人。   杨鑫看着他,有点尴尬,因为,她猛然发现,她想不起大个子叫啥名字了。   在学校里,他就叫大个子。   从来没人叫他的名字,杨鑫也不叫。所以究竟他叫什么名字,杨鑫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不过她知道,大个子这个称呼,其实是不尊重人的。他早已经不读书了,杨鑫也没法再这样叫。   “你来干啥呀?”   她心里紧张,感觉有点像陌生人了。   “你爷爷做手术去了,你爸爸妈妈回来了,跟我家打了招呼,让你这几天去我家住。”   杨鑫说:“啊?”   她感觉莫名其妙,她家跟大个子家一点都不熟,也不是亲戚。   “真得。”   大个子说:“你去我家吧。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晚上呆着害怕。”   杨鑫说:“我不怕。”   大个子说:“白天不怕,晚上天黑了肯定害怕的。这附近全是山。”   他说的也对。   “可是猫怎么办。”   她抱着小黑:“家里没人,猫也害怕。”   大个子说:“你把它抱上吧。”   杨鑫犹豫了一下,最终锁上门,抱上猫,和大个子去他家住。   “我爸爸、奶奶,都在家。”   大个子说:“晚上在我家吃饭,睡也在我家睡。等过两天,你爸爸妈妈回来再接你回去。”   杨鑫说:“我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大个子说:“我不知道。”   杨鑫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做手术嘛。”   大个子说:“肯定没那么快,做好了还要住院,还要养一阵呢。”   杨鑫心不安地想:那得到啥时候了啊?   可是她又去不了绵阳。 第53章 情愫   大个子家很干净,令人意外, 竟然是栋水泥的小砖房。村里建得起小砖房的人可不多。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走上去, 边上有个洗衣台, 大水缸的水注满了, 清澈地往外溢。大个子牵起水缸里的管子给她:“你拿这个冲下脚,刚踩水坑了, 全是泥。”   他指了指地上青石板:“就在这冲吧。”   水是山里的泉水, 凉津津的, 特别干净。杨鑫放下猫,让它自己去耍和捉老鼠,拿了水管子冲洗凉鞋。不远处的矮房子里传出一声男人的问话:“陈进南, 你把你同学接过来了啊?”   大个子应了一声:“接过来了。”   杨鑫心说,原来大个子本名叫陈进南。   “刚才说话的是我爸爸。”大个子解释。   “你爸爸在干啥呀?”   陈进南说:“那边是工棚,我爸爸在做木匠呢, 这几天活儿忙, 我一会要去帮他。”   杨鑫说:“哦。”   棚子里,陈进南的爸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不要客气, 让进南带你进屋坐。我这边忙, 不管你们了。”   杨鑫说:“谢谢叔叔。”   杨鑫感觉挺纳闷的, 大个子家不是挺穷的吗?他一直是奶奶带, 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的啊?原来人家早就回家了, 还盖起了小楼房呢。   “你家厕所在哪啊?”   “我带你去。”   大个子带她去了厕所:“就这。”   杨鑫拔开门栓,厕所就是普通农村的旱厕,不过收拾的挺干净。   上了厕所出来, 她跟着陈进南往工棚去转了转。只见棚子里堆满了成堆的木料、工具、机器,一青年男人正在锯木板,浑身脏兮兮的,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陈进南的爸爸。   杨鑫说:“陈叔叔好。”   陈叔叔:“快别在这,你们两个去屋里玩吧,这里全是灰,回屋里去,别把衣服弄脏了。”   陈进南拉着杨鑫袖子:“咱们进屋去吧。”   杨鑫说:“好。”   一个老奶奶,正在门前剥花生,杨鑫去跟她打招呼,老奶奶直不住点头说:“好,好。”颤颤巍巍的。   大个子说:“我奶奶眼睛不好,耳朵聋了,她听不见。咱们进屋玩,不用管她的。”   老奶奶说:“对,对,快进屋玩去吧。”   杨鑫惊讶说:“奶奶听得见你说话呢!”   “听不见。”   大个子说:“只要家里来人,她都是这一句。她听不见的。”   老奶奶仍在重复:“好,好,进屋玩去吧,要看电视桌上有遥控器。”   杨鑫心想:人年纪大了真可怜。   大个子带她进了屋子,让她坐在大沙发上,给她打开电视机。   大个子家的沙发、彩电,好像都是新买的。这些年,农民进城赚了钱,家里的条件改善了不少。杨鑫家里去年也买了个小彩电,二十一英寸,可以接收十多个频道。大个子家的电视还要大一点,二十五英寸,还有影碟机。   “你要不要看碟?”   杨鑫无所谓:“看吧。”   大个子拿另一个遥控器,给她打开影碟机,放了张碟片进去。又是《木乃伊》。   杨鑫说:“这个看过了。”   她坐在沙发上,大个子站在屋中间按遥控器:“那要不要看倩女幽魂?”   杨鑫说:“就看这个吧。”   大个子把遥控器给她,又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堆碟,放在沙发上:“你想看啥自己挑,挑好了我给你放。”   杨鑫低头挑碟。   大个子也坐下,帮她挑:“这个怎么样?”   杨鑫发现大个子成熟了很多。   他不是那个会偷饭盒,偷乒乓球拍的傻大个子了。他成了个稳重的,黑乎乎的大个子。他翻碟子,杨鑫就看他的黑手。他说话,杨鑫就看他的黑脸。   真的是黑。   他挑了个杨鑫没看过的电影,放进机器盒子里。   “要不要喝水?”   杨鑫习惯性地不给人添麻烦:“不要。”   大个子给她拿了一盒酸奶。   “我要去帮我爸爸干活了。”   大个子说。   他拿起放在沙发边上的一件旧牛仔外套,穿在身上。他虽然黑,但是个子高,而且瘦,穿上牛仔衣还是很精神的。   杨鑫看了一会电影,这电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总之难看,看的她想打瞌睡。   陈进南一直在工棚里,跟他爸爸刨木头,弹墨盒。奶奶在门口剥花生。她手里拿着遥控器,望着电视机,眼皮子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松弛下去。她脱掉鞋子,弯腰蜷缩在沙发角落,想躺一会。   头刚挨着沙发,意识就很快消散了。   她睡得很熟。   兴许是太累了。   一直做梦,梦里又是爷爷死了,又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她精神游离在梦境和现实之间,一会又听见门外有猫儿在叫,又是鸟在叽叽叫,好像是小黑捉住了一鸟。老奶奶一直在自言自语。陈叔叔在工棚那边大声吆喝,陈进南一声声地答应。   她想醒,又醒不过来,想睡,又不能完全入梦。不知道何时,她忽然感觉背心凉嗖嗖的,心上一紧,面前仿佛有人。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大个子正蹲在沙发前,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他离的很近,面孔距离她不到十公分。她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肌肉的形状和走向。他的嘴巴,眉骨、鼻梁、眼睫毛。他的长相耐得住细看,就是黑成这样,看起来依然不丑。他长得是张好人脸,眼睛看起来很干净,有种少年的青涩。   他看起来很大一个,挺成熟,其实心性还是少年。   杨鑫和他对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看她。   杨鑫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念头:他算不算恋.童.癖呢?   杨鑫总感觉他是个恋.童.癖。因为大个子一直喜欢她。可是她压根还没长大呢,他已经是个完全发育成熟的成年人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大个子不坏,不会伤害她。   说他有毛病,他好像又挺正常。说他是正常人,他又很不正常。   他注视着杨鑫,被她发现了,也不怕,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变.态。   杨鑫小声问他:“你蹲在这干啥呀?”   大个子不回答。   杨鑫别过头,将脸埋进臂弯里,继续发困,不想和他面对面。大个子看她蜷缩着身,只有一双瘦的见骨的细白胳膊露在外面,脆弱,单薄。他好奇,心动,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一下她胳膊的肉。   或许他是想“摸”一下,然而年少懵懂的他,还不足以产生“摸”一下这样的想法,但是隐隐约约想触碰、想亲近,想对这只胳膊做点什么,所以便成了掐一下。   杨鑫总感觉他是个变态。   她皱了眉,嘴里轻轻说了一句:“滚开。”   声音很小,大个子隐约听见了。他愣了一下,不知道她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他试试探探地又伸出手,又掐了她一把。   杨鑫憋着气,烦恼地将头埋在沙发里。   忍他。   大个子见她不反抗,来了瘾,在她身上东掐一下,西掐一下。一边掐,一边观察她反应,试探她的底线。   “不要掐我。”   杨鑫抬手打他:“傻.逼。”   大个子剪着利落的寸头,头发短的能看见青色头皮。杨鑫感觉他像个刚还俗的骚和尚,随时要去和寡妇偷情。她骂完一句,想起骂男人不能带女的,又皱着眉,改口嘀咕了一句:“傻吊。”   大个子没想到她居然会说脏话。   她紧皱着眉,低垂着眼,看起来温顺,其实是倔强又爱凶的。从那不服输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像小猫儿,皮毛柔软,内里藏着坚硬锋利的爪牙。   他笑了,心里特别喜欢,很想抱住她的身体。   大个子伸出手,黑黑的手上,是一只红红的小苹果:“你想吃苹果吗?”   杨鑫说:“哪来的啊?”   “树上摘的。”   大个子把苹果给她:“我刚在树上摘的。”   “你家有苹果树呀?”   大个子说:“有好几棵呢。”   杨鑫说:“真的呀?我想去摘苹果。”   大个子说:“好呀,我带你去。”   大个子带着杨鑫出门:“苹果树在屋后。”   陈叔叔在工棚里叫:“进南,给我倒杯水来。”   “哦哦。”   大个子应了一声,对杨鑫说:“我先去给我爸倒杯水,你等一会。”   杨鑫站在院子里等他,小黑看到她,跑过来缠着她喵喵叫。忽然,一只大橘猫从墙角溜过,嗖的一声蹿到茅房后去了。   “猫!”   小黑一看到有猫,立刻从杨鑫怀里跳下来,冲去追赶橘猫!大橘猫溜的飞快,小黑在背后穷追不舍。杨鑫赶紧跑去追猫,急的嘴里大叫:“陈进南,你快出来呀!猫要打起来了!”   大个子端着水杯出来:“不用怕,它们不会打架的。它们是一家人呢。刚才那个大黄猫就是它的妈妈。”   “啊?小黑就是大黄猫生的呀?”   “对呀。”   陈进南把水给他爸,两人追到屋后去,果然见太阳底下,一黑一黄两只猫偎依在草丛里打滚,互相舔毛呢。   “你家其他的猫呢?它不是生了很多小猫吗?”   大个子说:“一共六只,都送人养了。”   “咱们摘苹果吧。”   屋后有三棵很大的苹果树,秋天果实坠满了枝头。苹果红红的,农村的土苹果,个头特别小,但味道甜,吃起来脆脆的。杨鑫伸了手摘苹果,大个子卷了牛仔外套当布兜,给她接着。 第54章 亲妈   杨鑫其实心不在焉。   她总在担心爷爷,想爸爸妈妈,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害怕爷爷会出事。   大个子做的晚饭。   杨鑫没想到他还会做饭。地里拔了两个萝卜, 炒了萝卜片, 炒了腊肉, 炒的小青菜。农村没有什么吃的,也就是这些。   “吃, 吃, 别客气。”   陈叔叔招呼她:“进南, 快给你同学多盛点饭。”   饭桌上,杨鑫才晓得,为啥自己会来大个子家。陈叔叔说:“我也在江苏那打过工, 跟你爸妈一个厂子里待过。都是老乡,在外面互相照应就熟了。我在苏州那,经常去你家里吃饭, 每次你妈都要做一桌的菜招待。都是自己人, 吃菜吃菜。”   杨鑫一只手捧碗,数着米粒:“谢谢陈叔叔。”   她好奇问:“陈叔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你不是一直在外面吗?”   “前几年在外面。”   陈叔叔说:“都是听人家说, 说城里能挣钱, 城里好做生意。我这年轻, 也想出去闯一闯, 厂子里呆过,也自己干过包工。太累了,挣的钱比在家里也多不了多少。进南他奶奶耳朵聋了, 我要是把进南带出去挣钱,他奶奶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想想回来就回来吧,在家里接点活儿干也饿不死,这两年不打算再出去啦。”   “不出去啦?”   “不出去了。”   杨鑫问:“老家这边的活好不好做呀?”   “还行吧,这几年活挺多。我现在做木工,空的时候还可以出去包工揽活建房子,有手艺,在哪都行。”   杨鑫一听才知道,大个子的爸爸原来是个全能手。人家不但会木工,还会开车,会打灶,会水泥工,水电工,还会画图纸会算账,自己一个人能建大楼。难怪陈进南说不读书,要跟他爸学呢。   只是想不通陈叔叔这么能耐,陈进南却笨的考零分。   “他学的怎么样呀?”   她问大个子。她挺好奇大个子现在的情况。   “进南还不错。”   陈叔叔说:“他肯吃苦,也肯听我的话,学的很快,以后跟着我干,比他在学校念书强。他念书不行。”   “我以前读书成绩可不差,他别的都好,就是这点不像我。”   大个子在他爸爸心里的形象竟然还不错。杨鑫心说:陈叔叔肯定不知道陈进南以前在学校偷饭盒的事。   陈进南明显,很崇拜他爸爸。他爸爸说话,他基本不插嘴。他爸爸说:“进南,去给我盛碗饭。”陈进南就答应一声,拿着碗去盛饭。他爸爸说:“给我盛点汤来。”他又去盛汤,养的跟个丫头似的。   陈进南的妈妈一直缺失,既没有见到人,也没听到陈叔叔提,好像世上没这个人。杨鑫心里猜了一下,大概也明白陈进南那几年在学校为什么会是那个状态。   吃完饭,他爸爸拉了电灯,继续去干活,陈进南又系上围裙,收拾碗筷洗碗。   奶奶又聋又瞎,腿脚不便,基本不干啥活了,只是话多,拉着杨鑫问这问那。杨鑫要回答吧,她又听不见,两人扯了嗓子在屋里对话,三个字要重复好几遍。陈进南洗完了碗,端了满满一大盆热水来,放在他奶奶脚前,然后搬了个小板凳来坐下,帮奶奶洗脚。   奶奶直夸:“进南好,进南孝顺,天天帮我洗脚。”   杨鑫心想:陈进南多大了?他今年得十七了吧?他当真是长大了,这些年变化很大,尤其是辍学后。明显懂事多了。   奶奶洗完脚,被陈进南扶着进了屋睡觉。杨鑫倒了盆里的剩水,自己也去灶台打水,想洗脸洗脚。陈进南突然进来了,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用这个盆洗,写个是奶奶洗过的,她有脚气。我给你另拿一个盆。”   杨鑫松了手:“哦。”   陈进南另给她找了一对新的塑料盆来。   “这个白的洗脸,红的洗脚。这个是帕子,一个擦脸,一个擦脚。”   曾经把偷来的饭盒藏在桌子里,放到发霉的大个子,而今认真地区分洗脸盆洗脚盆。   杨鑫洗脚,陈进南拿来拖鞋,抱着褥子和床单,去给她铺床。   “你呢?”   “你们还不睡吗?”   杨鑫坐在床上:“你爸要干到啥时候啊?”   陈进南说:“他要赶工,还要干一阵。我要去帮他,你先睡吧。”   “晚上还赶工啊?”   陈进南说:“嗯,你先睡吧。”   “好。”   “你要不要盖被?”   陈进南问:“夏天不用盖被,不过山上夜里有点冷,你还是搭一下吧。我给你放在床上,你冷的话自己盖。”   杨鑫说:“好。”   杨鑫躺在床上,盖上被。她隐隐感觉到外面有光亮,陈进南又穿上那件旧旧的牛仔衣,提着手电筒出去了。她睡了一觉,夜里起床去解手,看到那工棚里灯还亮着,陈家父子还在干活。   她还在读书,十七岁的陈进南却已经在承担辛苦的生活和工作了。煮饭洗衣,还要干活到夜里一两点。她感觉陈进南有点可怜,才念到四年级。可是又一想,谁不可怜呢?别人眼里,她也可怜。   睡到夜里,她隐隐约约听到开门关门声,还有倒水声,应该是陈家父子收工了。她被吵醒了,继续睡,也没睁眼睛。过了一会,陈进南进来了,看到她被子没盖好,给她盖了一下被子。   第二天,陈进南叫她起床吃早饭。   吃了早饭,杨鑫继续玩猫。   两只猫在家里陪她玩,一会抱这个,一会摸那个,也挺有意思。   陈进南从工棚里出来,身上穿着那件牛仔衣:“你有作业吗?要做作业吗?”   杨鑫说:“不做。”   陈进南说:“爸爸说,我今天不用干活,让我陪你玩。你想去后山上面玩吗?”   杨鑫抱着猫站起来:“可以吗?”   陈进南说:“咱们可以到处转一转。”   “你想不想吃板栗子?咱们去打板栗子吧,我们那后边山上,老房子附近有板栗树。最近可以打板栗了。”   杨鑫跟着他上山。这路不好走,周围没有人家,人迹罕至,路上漫生了野草。陈进南一手提着她胳膊,拽着她往前走。   “老房子很久不去了,路都被草堵了。”   他拿了根棍子在前面探路,提防炎夏草丛里出没的毒蛇。   “远不远啊?”杨鑫说。   “有点远。”   天气很热,一路听到鸟叫,还有蝉声。幸好山间有习习凉风时不时迎面吹来,减轻了燥热。她是山里的孩子,爬山爬树都很厉害,并不觉得累。   陈进南说:“咱们可能要变亲戚了。”   杨鑫说:“为啥呀?”   陈进南说:“你大姨,人家把她介绍给我爸,你大姨同意了。”   杨鑫想起,她确实有个几年前离了婚的大姨。   不过,这关系太远了嘛。   本来大姨就来往的很少,又是再婚找的,基本上八竿子打不着。   陈进南果然没妈。只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婚了。她问了一句:“你妈妈呢?”   陈进南说:“离婚了。”   陈进南很介意他父母离婚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表情闷闷的,好像受了委屈。   杨鑫很不解。陈叔叔人看着挺好的呀,又有本事,又能挣钱,他妈干啥要离婚?她问,陈进南说:“我爸以前脾气不好,喝酒打牌,在外面瞎搞,挣得钱拿去给别的女人花。我妈就跑出去打工了,去了云南,然后就没回来。”   杨鑫诧异说:“你爸爸以前还这样啊?”   “他现在不这样了。”   陈进南小声说:“他现在改了,不打牌,回家照顾奶奶。”   最让陈进南难过的事,不是他爸爸曾经那样,而是他妈。他妈自从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家,也没写过信,更没有打过电话,好像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他妈不理他爸他能想的通,但是他妈彻底抛弃儿子,他想不通。他以为他妈死了,但经常有老乡回来,带信说在哪哪见到他妈了。他还曾经得到过一个他妈的电话号码,他试着打过去,结果他妈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凶巴巴地说:“是不是你爸让你打的?不要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我没钱,别找我要钱。”然后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过一阵再打,她就换号了。   陈进南委屈地落了眼泪。   别人都说妈妈爱儿子,但在他妈身上,这话却不应验。他隐隐记得小时候他妈也是抱过他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妈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后来他听熟人说,他妈近两年正为爱痴狂,找了个小白脸。他妈那边要结婚,不能带儿子,他爸这边不服气,也在找对象想再婚,曾屡次给他妈打电话,让她把儿子带走。陈进南他妈坚决不要,说:“儿子跟你姓还是跟我姓?跟你姓就是你陈家的人,该你抚养,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养不起,我也没钱,你爱咋办咋办。他已经十几岁了,又不吃奶粉,你随便把他带北京上海哪去打工。”   杨鑫说:“你真可怜,你爸跟我爸一样。”   她想起陈叔叔要再婚,担心说:“那万一你爸也不要你呢?”   陈进南小声说:“不会的。我爸不会不要我的,我是陈家的独苗。他只是想让我妈回家,拿我威胁她。但我妈不吃这套。” 第55章 她哭了   杨鑫好奇说:“你爸爸不是不爱你妈妈,跟别的女人好吗?”   陈进南说:“我爸爸很傻。”   陈进南说:“他喜欢漂亮的女人。他能挣钱, 那些女人就跟他好, 把他的钱掏空了就跑了。人家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他。可他傻的很, 外面一有人, 就要跟我妈闹离婚,说那是真爱, 说我妈跟他不是真爱。人家卷了他的钱跑了, 他又回来找我妈哭, 要跟我妈和好。”   杨鑫目瞪口呆: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   陈进南说:“我妈原谅他,没过多久,又遇到别的女人, 他又要回家跟我妈闹。我妈说他是傻.逼。”   “他有手艺,能吃苦,这些年其实挣了不少钱, 都被女人骗去了。”   陈进南说:“我妈还骗了他一笔。前几年, 他跟他女朋友分手,找我妈要和好。我妈让他打十万块钱, 说打十万块钱就原谅他, 他东拼西凑凑了十万, 给我妈打过去。钱到账我妈就把他的电话拉黑了。他现在还欠着债呢, 要赚钱还债。”   “你妈真厉害……”   “他去打官司, 告我妈诈骗,想把钱要回来,人家法院不理他, 说他们是夫妻关系,这是家务事,让自己协商解决……但我妈也不敢回来离婚,怕我爸找她要十万块钱,所以一直联系不上。”   陈进南说:“本来我舅舅说要带我去浙江,跟他一起上工地干活。我不想去,我要在家看着我爸。他太傻了,我不看着他,他又要被人骗。辛辛苦苦挣的钱全进了女人腰包。我爸爸不好,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在养我。他的钱除了给女人,就是给我花。他很疼我。”   杨鑫看他眼睫毛上坠着泪珠,晶莹透明。一个又高又黑的大男孩,露出这幅可怜表情,有点让人心疼。   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轻轻递给他。   陈进南摇了摇头,不接,自己抬袖子擦了擦眼睛:“我没哭。”   杨鑫抬了手,捏了手帕,帮他擦眼泪。   陈进南低着头。他个子高,她踮着脚,手帕拂过他少年黝黑而干净的脸颊。   “咱们去打栗子吧。”   陈进南拉起她的手:“快到了,就在这。”   她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跑。他的手热乎乎的,手掌很宽大有力,紧紧攥着她。   他到老房子里找了一根长长的竿子出来。两人来到板栗树下,陈进南爬上树打板栗。杨鑫站到远处,仰头朝他喊话:“这要咋打呀?”   陈进南说:“我先用竿子打,打了再捡。”   板栗果子啪啪往下掉。打的差不多了,陈进南跳下树。成熟的板栗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带刺的硬壳,陈进南用刀敲开壳,剥出里面光滑的褐色板栗子。   他穿着旧T恤,下面是卡其色的旧短裤,一蹲下,就露出半截腰,还有道美人鱼似的脊柱沟。可能是经常光膀子,身上也晒的黑黑的。他岔开腿,专心地蹲在地上,用个柴刀“哐哐”敲板栗子,内裤的边缘若隐若现。   杨鑫提了个塑料袋,将剥出来的栗子装进塑料袋。   正午太阳出来的时候,两人坐在老房子门前的水井边上歇凉。杨鑫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板栗子给陈进南:“吃。”   生的板栗子吃起来甜而脆,就是皮硬,牢牢贴着肉,不好剥。陈进南费力剥了半天,剥了一颗给她:“你吃。”   “咱们不着急回家。”   杨鑫一边吃板栗子,一边拍着牛仔裤上的灰。她经常穿的就是白体恤和牛仔裤。   “我是不是太瘦了?”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感觉腿在裤子里晃晃荡荡的,摸自己的膝盖全是骨头。   陈进南低着头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杨鑫说:“不好看,女孩子要肉肉的才好看。他们都说我太瘦了。”   她老觉得自己没有发育。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很多都来月经了,胸脯也大起来,屁股也圆了。她虽然个子一直在长,但身上没肉,胸部是平的,没有丝毫发育的迹象,月经也迟迟不来。她有时候简直会怀疑自己永远都不会发育了。   永远都是这样吗?她不喜欢自己的身材。爷爷说,长大就会好的,现在还小。可是她都十二岁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陈进南剥着板栗子,说:“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看着眼前的竹林,远处的群山和天上的云,默默不语。   她知道陈进南喜欢她,但她不喜欢陈进南。   陈进南很好,她不讨厌他,她挺喜欢他。但杨鑫觉得,他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已经辍学了,他这辈子,就是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村男孩。但她不一样,她还要读书,她以后还要上大学。他们的人生不一样,她不会和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男孩恋爱结婚的。   但眼下,她还是有点儿喜欢陈进南。   “我好想睡觉。”   她想很多心事,想了一会累了。她虚迷着眼睛,有点疲倦说:“好困。”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嗯。”   “那要不咱们回家吧,你回家去睡。”   杨鑫摇摇头:“不想回家,你爸爸在家很尴尬。我在别人家里不自在。”   “那怎么办。”   杨鑫说:“你让我靠一靠。”   她两手伸出来抱住他的胳膊,头偏过来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我睡一会。”   陈进南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愿意靠近他。他木了一会儿,说:“这样不好睡,要不你躺着睡吧。”   他们坐的地方是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板,原来是用来洗衣服的,被水冲刷的非常干净。陈进南坐在石板上,让她横躺着,头枕在自己腿上。她面朝着山外,腿蜷起来,陈进南拿旧牛仔衣给她盖着手臂。   树林有蚊子爱咬人。   “我睡了。”   “睡吧。”   她闭着眼睛,看起来柔软温顺,陈进南有点心动,试探着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脸边的手。   她当真瘦的厉害,手腕子细弱可怜,仿佛能一手捏断,手指头也细。她肩膀枕在自己腿上都能感觉到骨头硌人。   他注视着她脸,发现她在流泪,流的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只有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点一滴,流下去打湿了他裤子。   陈进南知道她为什么哭。   唯一抚养她的爷爷生病了,未来不知道怎么安排。她爸爸妈妈要挣钱,不可能留在家照顾她,她想去城里读书又有户口限制,城里学校不收。如果爷爷真的出了事,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没事的。”   陈进南拿袖子给她抹眼泪,小声安慰:“爷爷不会有事的。做完手术就好了。”   “要是真的没人管你,你就来我家住嘛。”   他一说,她哭的更厉害了。原本默默流泪,变成了哽咽抽泣。   “没事的。”   陈进南说:“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头枕在他腿上,身体因为哭泣而呼吸急促,剧烈耸动,眼泪成串地落下来,弄的他裤子上全是湿的,连内裤都被她浸湿了。她全程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陈进南只是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安慰。除了安慰,他无能为力。 第56章 吵架   杨鑫度过了上学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周末。到星期天,爸爸妈妈仍然没回家, 她只好收拾东西回学校继续正常上课。   又过了十一天。   熬了半个月, 终于再次放假, 她急不可耐地赶回家。回到家, 她惊喜地发现,有人了!爷爷的屋子门开着。   她放下书包进了门, 只见杨文修躺在床上, 脸色灰白。屋子里有股强烈的药味。   她惊喜叫道:“爷爷。”   杨文修在睡梦中被她叫醒。他明显的反应迟钝了, 看了杨鑫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轻声问:“放学了?”   杨鑫心停跳了半刻, 几乎以为他不行了:“放学了。”   杨鑫看到他还活着,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看到他这样虚弱, 又难过又心疼。   “爷爷, 你手术做完了呀?”   杨文修说:“做完了。”   杨文修说:“爷爷下不了床,你自己去弄饭吧。”   他说话声音很低, 只勉强能听到字句。   “我不饿。”   杨鑫说:“爷爷,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 就是伤口有点疼。没事。”   杨鑫问:“爸爸妈妈呢?他们不是回来了吗?”   杨文修说:“去你姑家做客了。”   “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去的。”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可能明后天吧。”   她的心里, 有点不是滋味了。   爷爷病在床上, 家里没人,她的爸妈却等不及地去走亲戚了,把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一个人留在家。几年没有见的父母, 他们回家第一件事,也不是到学校看望自己的女儿,甚至明知道她今天会放假,还提前一天去走亲戚。   她感觉心寒。   “爷爷,我去给你拿吃的,我看到爸爸妈妈回来带的有吃的。”   她高兴地跑回屋。上星期桌上有一个蜜饯,已经被吃光了。她不甘心,又在罗红英的皮包里搜寻,又找到了一盒新的,拿了两颗,跑去给爷爷吃。   “爷爷,这是蜜饯,你吃它好不好吃。”   她把蜜饯喂给杨文修。   “蛮好吃的。”   杨文修声音迟缓说:“我上周在家里给你留的菠萝你吃了吗?买的时间早,我怕放坏了,泡在盐水里。”   “我吃了。”   杨鑫低着头撒谎说,怕爷爷说她浪费。   “爷爷你吃蜜饯。”   她继续将蜜饯往他嘴里塞。   杨文修摇摇头,说:“你自己拿着吃吧,我刚做了手术,这几天不能吃东西。”   爷爷不吃,杨鑫只好自己吃。蜜饯很好吃,爷爷没有出事,她又有心情吃了。   饭盒里剩的有米饭,是在学校蒸笼里蒸的。学校没菜,她没吃,整盒拿回了家里来。她打开厨房门,从咸菜坛子里捞了两根泡豇豆。又找到装豆瓣酱的瓶子,挖了一大勺豆瓣酱,将米饭拌了拌。   在学校连续吃了十几天发霉变质的咸菜,能吃饭新鲜的菜,对她来说就是相当的美味了,虽然这菜一点油水都没有。   吃了饭,她回到屋,打开电视机陪杨文修看电视。   节目调到戏曲频道,杨文修闭着眼睛,半听半睡。杨鑫并不是为了想看电视,而是家里太冷清了,有了电视机的声音会吵闹一点,不至于太凄凉。   陈进南又来了,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牛仔衣、布裤子,衣服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刨木花儿,头发上也是灰。他站在院子外面叫。杨鑫还没听见呢,杨文修提醒她说:“外面好像有人在叫呢,你出去看看。”   杨鑫跑过去,看到了他:“你咋来了呀?”   她很惊讶。   陈进南明显有些害羞,问说:“你爸妈今天没在家呢,你还要去我家住吗?”   杨鑫见他是为这个来,高兴说:“不去了,我爷爷在家呢,我要陪爷爷,你自己回去吧。我家没事了。”   陈进南知道她是不会去了,有些失望,低头说:“那我走了,我还要去帮我爸干活呢,你有什么事来找我,我爸在家。”   杨鑫心想:没有意外,她应该不会再和陈进南有交集了,也不会再去他家玩。毕竟,非亲非故。然而还是笑着答应,她说:“好。你快回去吧。”   陈进南默默点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了屋,杨文修问:“刚才是谁啊?”   杨鑫说:“陈进南。”   杨文修说:“小学同学吧?一个班的,也没听见你说过。”   杨鑫不在家里提男同学,怕大人说她早恋。   “我们没同班了。”   她小声说:“他早就不读了。”   她忽然抬头,说:“爷爷,陈进南只念到四年级。他以后咋办啊?”   杨文修声音沙哑:“各人有各人的活路。”   陈进南的活路是什么呢?   他离去的背影,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杨鑫沉默地看了一会电视,说:“天快黑了。爷爷,你晚上想吃啥?”   杨文修说:“吃不下。你煮面条,我喝点面汤吧。”   杨鑫去厨房煮了面条,给杨文修盛了一碗面汤。晚上,有村里的医生过来帮爷爷打点滴,杨鑫在一旁守着。杨文修不能起坐,床底下放了个夜壶,他要解手了,杨鑫就帮忙递夜壶,完了拿出去倒尿。   医生说:“你这儿子媳妇,真是,家里有老人生病,自己不在家看护,让个小孩子做这些。哪有他们这样当儿女的。”   只听杨文修无奈笑:“这孩子跟我亲。”   次日一早,罗红英夫妻终于走亲戚归来。   春狗到家,第一件事是使唤女儿做饭。   杨鑫正在给爷爷倒水吃药,完了刚走出门来倒洗脸水,就遇到春狗。春狗逮着她就一通教训:“这么一大早的还不去煮饭,没看到我们回来了,还没吃饭吗。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懂事。”   杨鑫手里端着水盆,抬头看着她爸爸,那一瞬间,觉得面前这张嘴脸有点令人作呕。她没顶嘴,没说话,面无表情,端着水盆绕过春狗走了。   春狗说:“咋了?让你煮饭你咋拉着个脸?”   杨鑫觉得她爸像条疯狗。   她不想搭理春狗:“谁要吃饭谁自己煮。”   春狗本来是随便说说,见到杨鑫这表情,有点被惹毛了:“啥?你在跟谁说话?”   杨鑫是不肯低头的性子。她并不怕春狗:“你要吃饭自己去煮呗,整天使唤谁呀。”   “我是你爸,我在外面给你打工挣钱,让你煮个饭还不行了?”   春狗要发火的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杨鑫迎头和他对上,一脸的不屈服:“我没空。”   罗红英看到女儿不高兴,赶紧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我去煮饭,不用你煮,你一会做作业吧。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人,也该学着做饭了。姑娘家不做饭怎么行。”   杨鑫听到罗红英的话,心里更添了厌恶。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该学着做饭了。”难道她妈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没人照顾,不会做饭,莫非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神经病一样。   春狗又在那边喊:“杨鑫,给我倒杯茶。”   杨鑫忍不住高了声:“你自己没长手。”   春狗被堵的没法说话。   他拉下了脸,说:“把你的作业本拿来,我要检查你作业。”   杨鑫心里火“嗖嗖”地往上蹿。   几年都不在家,从来不关心她学习的人,说什么检查作业。我又不是小学生了,谁要把作业给你检查,再说了你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爹,检查作业?我做的题你看得懂吗?她觉得春狗就是在找茬。   “没作业。”   杨鑫倔倔地说。   “没作业?”   春狗毛了:“你放假老师不布置作业,那你回家干啥?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念书?”   杨鑫说:“你以为是一二年级咋呀。我们现在放假就是没作业。两周才放一次假,凭啥还布置作业啊。”   春狗指着她:“没作业去帮你妈煮饭。”   “我就不去。”   杨鑫受不了春狗命令式的语气。她觉得神经病,好像一个陌生人,突然冲到家里来,朝自己发号施令。   他有什么资格呀。   神经病。   春狗既然不敢动手揍女儿,也就拿她没办法,只是拉长了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过了一会,春狗突然冷着脸又把她叫过去:“你妈包里的那盒蜜饯是不是你吃了?”   杨鑫心一慌,没说话。春狗说:“那是过两天走亲戚,给你表侄子带的,谁让你拿去吃了?我专门放在包里怕你拿了,你还专门找出来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东西没了,我们拿啥去走亲戚?教训你几句,你还不服气了。我看你是没挨打,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顶嘴。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让你在家念书,回来让你煮个饭你都不肯,让你倒杯茶,你还我给我甩脸。你个白眼狼,老子给你吃饭的钱都拿去喂了狗了?你要是不想听话,趁早别读书,别拿老子的钱。” 第57章 分崩   杨鑫被骂哭了。   她有一肚子反抗的话,然而嘴巴不争气。一委屈就要哭, 一哭就上气不接下气, 不停地抽噎打嗝, 不停喘气, 一句话半天也说不上来。她心里万万不低头,可是身体本能地抽噎, 一张嘴就弱了气:“我、我没求你给我拿钱。”   她以为自己在嘶吼, 实际上因为气息梗塞, 真出来的声音不比猫儿大多少。   “谁、谁求你了……”   她哭的止不住了。   她不想哭,她真的很讨厌哭,一哭就显得特别弱势, 特别被动,气场就低了一档。可泪腺就是要不停地分泌:“你爱拿不拿……没你的钱我也饿不死。你一共才给我拿了几毛钱啊?你连一支笔都没给我买过,我连衣服都是爷爷买的。你少来了。”   她哽咽哭泣道:“你给我拿钱是应该的, 谁让你生了我。又不是我求你生的, 是你自己要生的。没钱了就把错推给我。我还不想有你这个爹呢。”   春狗像极了头炸毛的狮子:“我生了你,我就该给你拿钱?”   “对。”   杨鑫仰了头擦泪, 努力使自己不显得势弱:“要不你就别生, 不养孩子, 就没人问你讨债。”   春狗指着她额头:“我当初还不如把你丢茅坑里淹死。”   杨文修在屋里叫:“刚一回家, 吵啥啊吵。”   “大白天的, 还怕左邻右舍听不见。”   杨鑫眼泪止不住,拿了袖子不停地擦:“又不是我要吵的,是他先要骂人的。”   “我骂你, 你是我生的,我骂不得你?”   春狗气的不行:“说你一句你就要顶嘴。我告诉你,你爸是脾气好,换做别的老子,早就一巴掌给你打上了你还顶嘴。”   “就是不行。”   杨鑫抽抽搭搭哭着说:“你凭啥骂我呀,你算老几呀。爷爷从来都没骂过我。”   春狗气得说:“就是他惯的你,回头让你妈好好教教。”   “你才是惯的呢,成天什么家务都不做,使唤这个使唤那个,还说我惯的。”   杨鑫哭着说:“你让你老婆好好教教你还差不多。我啥都懂,我不用人教。”   罗红英从厨房出来,拉着她的手说:“别跟你爸吵架,有话好好说。快去给你爸认错。”   杨鑫扭头甩开她的手:“谁要给他道歉。我理都不想理他。”   她哭着,奔杨文修屋里去了,留着罗红英一人讪讪的,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   女儿长大了。   罗红英发现,杨鑫跟她很生分。杨鑫根本不听她的话,而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儿交流。杨鑫从来不主动跟她说话。学校的事,罗红英不问,她从来不说。就算问了,她也说不了几句。罗红英说什么,她就只是“嗯”或“哦”,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些年她没有在家里带她,女儿已经跟她没有感情了。   杨鑫一直哭,趴在爷爷床上。杨文修无奈抚摸着她的头:“别哭了,你爸那人,从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样子我都见多了。你别理他,别哭了。”   杨鑫哭着说:“我妈是怎么受得了他的啊?他们怎么不离婚?”   杨文修拍着她肩膀:“说啥呢。离不离婚他都是你爸。出生这种事,一生下来就定了,你是谁的孩子,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真希望我是捡来的,这样我就可以去找我的亲爸亲妈。”   “别说胡话。”   杨文修安慰她:“哭过就过了。不孝的话不能说,要遭雷劈的。”   杨鑫抹着眼泪说:“我才不信呢,那是假的。老天爷连坏人都不劈,还劈不孝呢。”   “莫瞎说。”   杨文修拦着她嘴:“不孝要遭雷劈的。你做了好事坏事,老天爷都看着呢。”   “都有报应。”   杨文修轻声说:“有因就有果。撒什么种子就长什么苗,都有报应。”   杨鑫趴着哭。   杨鑫待在爷爷屋里不出去,吃饭的时候,罗红英叫她,她也不去。已经闹的很不开心了,春狗还在那火上浇油地说:“她不吃就算了,给她煮现成,还要请她来吃?这种白眼狼,我家没有饭给她吃,让她给老子趁早爬开,趁早滚出去。”   罗红英气地骂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爷儿俩一个样,脾气一个比一个犟,我作孽了遇到你们两个!”   杨鑫不想看到春狗的脸色,哭了一会,跑到爷爷这边的厨房生火做饭。刚刚把灶点燃,罗红英来了,将她手里的柴草抢走:“一家三个人,你还要点几个灶煮几锅饭?还不过去吃。你爸都没说啥了,你还在这怄气,像话吗?赶紧跟我去吃饭。”   “我不去。”   杨鑫忍着泪说:“我自己煮,不吃别人的饭。”   罗红英劝说道:“你亲爸亲妈算别人吗?你爸就是说个疯话,你理他做啥?他又没动手打你,就说两句,你当听不见就是了。他就是那狗脾气,一句话说不好就要急,你别搭理他。”   硬把她拖走了。   饭桌上,父女都黑着脸,谁也不跟谁说话。   吃完饭,杨鑫还是屈服,跟罗红英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了。   罗红英把那剩的半盒蜜饯拿出来给女儿:“你拿去吃了吧,就是一个蜜饯,为这个闹的一肚子气。这也不怪你爸。本来就买了两盒,家里一盒,另一盒要送人的。吃都吃了,拿去吧。”   杨鑫冷漠地说:“我不吃,我要吃了,以后自己挣钱自己买。”   “说什么呢。”   罗红英嗔怪道:“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   罗红英有点着急,硬将蜜饯盒子塞给她:“这是妈妈给你留的。”   “我不要!”   杨鑫很烦地将她手甩开:“我说了我不吃,拿开。几个蜜饯,有什么可稀罕的。我不吃,我不要。”   “拿着……”   罗红英讪讪的,硬要她拿着:“拿着……”   “我不吃。”杨鑫坚决不拿,丢下她走了。   罗红英很无奈。   她知道女儿在怨她,女儿跟她陌生了,兴许心里已经不把她当妈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想:女儿还小,还不懂事,等她大了就好了……   杨鑫在家,天天陪着杨文修,几乎也不和她爸妈说话。对罗红英,她是问一句才答一句。对春狗,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三天,她回校上课去了。临走时罗红英给她拿了十块钱。   她倔强的不吃蜜饯,但是对钱,还是低头了,默不吭声地接过。   杨文修的病情很险。心脏病是突发性疾病,如果身边没人陪护,很容易一口气过去醒不来。春狗夫妻呢,也不愿留在家。留在家挣不到钱呀!家人商量了,决定在镇上去租个房子,让杨文修和杨鑫住。一方面,镇上,离医院特别近,左邻右舍的又多,发生什么事能想办法。另一方面,在镇上住,杨鑫也可以不用住校了,跑通学,也能照顾她爷爷。家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杨鑫自然是高兴的!   她讨厌住校,可以住镇上,那是再好不过了,也能和爷爷一起。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在学校,爷爷一个人在家发生意外。春狗和罗红英见她乐意,便立刻办这事,在镇上冷清的后街租了一个小房子,一个月租金三十块钱,一年三百五十块。春狗夫妻预付了两年租金,然后找了个大货车,把家搬过去。   杨鑫没想到她爸妈这么快。回家看到家里都搬空了,还有点慌慌的。   “这样就搬了啊?”   “是这样就搬了啊,不然还要等什么。”   “爷爷呢?”   “已经到镇上去了,剩下还有电视和沙发。”   杨鑫各个屋里一看,果然是都搬空了。   “那些花咋办啊?”   杨文修在阳台上养了很多盆栽,门前地里也有很多兰花、黄花菜。   “那些只能扔了。”   “那这些树呢?”   门前两棵高大的香椿树。还有几千前栽的核桃树、石榴树、柿子树,爷爷说再过几年就要结果了。苹果树、樱桃树、桃树已经结果了,她每年都要摘苹果、摘樱桃、摘桃子。这些树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   罗红英说:“要有啥用,树又带不走。”   杨鑫有点失望。   她突然感觉不想离开了。   “我的猫呢!”   她突然想起了,回来没看到猫:“妈我的猫呢?就是那只黑猫?它的名字叫小黑。”   “猫?”   罗红英说:“那猫半个月没回家了。”   “怎么会呀!”   杨鑫急了:“它很亲人的,它不是野猫。”   罗红英说:“畜生东西,这几天估计是发.情了跑丢了,不管它。你要是想养,以后去镇上再捉一只养吧。”   “不行。”   杨鑫着急说:“我要把它带到镇上去。”   罗红英说:“那你也找不到了啊,半个月没回来了,你上哪去找。”   “我要去找它!”   杨鑫不顾罗红英的劝说,着急地放下书包,跑到屋后去。   “咪咪。”   “咪咪。” 第58章 再见   咪咪不见了。   哪也找不到咪咪。   树林里,小沟边, 田地边。咪咪经常在这些地方玩耍捉虫。杨鑫把它常去的地方找遍了。   “咪咪~”   “咪咪~”   她到处唤, 大声叫, 也没有得到回应。   “咪咪!”   “我要走了, 咪咪!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   “咪咪。”   咪咪真的没了。   杨鑫恳求罗红英:“妈妈,咱们能不能不搬家了。我不想去镇上了, 咱们搬回来吧。”   罗红英忙进忙出的收拾打包:“说啥呢!车子在公路上等着呢, 这是最后一趟, 待会咱们一起坐车,这一趟就不回来了。要带的东西全部带走。”   “我不想去镇上。”   她难过地想:咪咪只是出去玩,不小心跑丢了, 等过一阵,它还是会回来的。要是它回来看到家里没人,那它怎么办啊。   它没家人了, 要变成流浪的野猫了。   “我不想去镇上了。”   罗红英说:“别说闲话, 赶紧帮我收拾东西。”   杨鑫很伤心。   电视机里在放《连城诀》,丁典扑在棺材上哭喊:“霜华~霜华~”忽然口吐鲜血。凌知府带人赶到:“丁典!我把□□涂在了我女儿的棺木上, 你已经中了我的毒了!快把连城诀交出来!”罗红英站在电视机前, 手拿遥控器:“哎哟这个凌知府这么坏, 竟然在自己女儿的棺木上涂毒。真是太坏了。”感叹几句, 按掉遥控器的开关, 拔了电源线插头。   “电视好看。今天没空了,去了镇上再看吧。”   杨鑫呆坐在屋里,看她把最后一件电视机也搬走了。   “走吧。”   罗红英拉着她出门上锁:“时候不早了, 咱们去坐车吧。”   杨鑫失魂落魄地跟着罗红英出了门。   公路上停了一辆蓝色大货车,车上堆满了家具。   “驾驶室坐不下了,咱们就坐货架吧。”   罗红英爬上大货车。杨鑫拉着她的手,也费力爬上车。车上全是家具,没地方坐,罗红英拍了拍电视机上面的灰尘:“你坐电视上吧,小心别压坏了。”   杨鑫坐在电视机上。   不一会儿,大货车发动了。   “抓稳。”   罗红英提醒她。   车刚刚发动,她忽然看到公路边田坎上有个人。   陈进南。   他和往常一样,穿着那件旧牛仔衣,牛仔裤,个子高高的,人晒的黑黑的,板寸头剃的清清爽爽,像个刚还俗的和尚。   他远远看着她。   杨鑫坐在货车上,冲他挥手打招呼:“哎~”   “你去哪啊?”   陈进南忽然也朝她招手:“我要去浙江!”   杨鑫好奇说:“你去浙江干啥呀?”   陈进南说:“我舅舅说,带我去大城市,见见世面。”   杨鑫高兴说:“好呀!你去呀!多见见世面!”   陈进南收了声,继续看着她:“我要走了。”   他低声说。   杨鑫冲他挥手:“再见!再见!”   陈进南站在田坎上,目送她坐着货车离去,背后是一片碧绿的玉米地。玉米像一片巨大的绿色屏障遮挡住了村庄。   谁还在种玉米。   杨鑫心想:真奇怪。这年头人都出去打工,还有人种玉米,还种的这么茂盛。   黄土路颠簸,货车摇晃的厉害。杨鑫只好抓住旁边的货栏。公路,农田和山峦在眼前缓缓掠过。她坐在高高的货车背上,忽然感觉这个村子特别小。公路窄窄的,农田小小的,连山都是紧凑凑的,小气吧啦的,看起来非常狭窄闭塞。   好奇怪。   她记忆里,屋后这片山特别大,公路特别宽,农田也特别宽广。她的童年里,这是一片大世界,吸引着她无尽的好奇和探索,怎么现在却小了呢?   “因为你人长大了。”   罗红英说:“你要是去北上广看看人家城里的房子、城里的路,你再回这乡下来看,就觉得看不下去了。”   “城里真的那么好吗?”   杨鑫从来没去过城里。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那是三岁,跟爷爷一块,陪金望去县城看病。她晕车,一路吐,下车后又吐在了马路上,杨文修说:“你吐在路上,人家清洁工不好打扫怎么办。以后不带你进城了。”   清洁工?   她那时很吃惊:城市里还有清洁工,都不用自己打扫卫生。城市里的确好。   她现在知道:大城市都是有清洁工的,没啥好稀罕。   那是唯一的一次进城。只记得路很宽,柏油路长长的,楼房很高,到处都是小汽车,人也多得不得了。   记忆很模糊。   她去过的最远的,能清楚了解的地方,就是镇上。   她觉得镇上就挺繁华的了。有很长一条街,路面都是水泥的,两边也都是楼房,卖各种吃食、衣服、杂货。   姐姐金盼,到县城读高中了。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杨鑫问她,县城里怎么样?金盼一个劲儿地说好。县城比小镇大多了,学校也修的漂亮。高中的老师也不打人了。   金盼读的是一所烂高中,名称叫xx县职业高中,国家有补贴,去念书还能领生活费,里面的学生多有小流氓混混,不上学,除了逃课就是打架、谈恋爱。金盼不打架也不谈恋爱,就是上课睡觉,下课吃零食,每天的开心就是期待食堂的三顿饭。她成绩那么差,自己也不操心,杨鑫觉得她姐这人傻傻的,整天就傻吃傻玩。   她早晚也要去县城念高中,但她肯定不会上那种烂学校。县里也有重点高中。重点高中每年在各乡大概会招十个学生。她是全乡第一,老师说以她的成绩,上那个学校绰绰有余。学校分普通高中和重点高中,重点高中里还分普通班和重点班。重点高中重点班培养出来的学生,通常至少都能上本科。其中特别优秀的还有考上国内名牌大学的。北大、清华、浙大、复旦……很少,但是有。   她问老师,上重点高中需要什么吗?   老师说:只需要成绩好。   全省各市都有重点高中,中考就是第一道关。   她心里已经特别期待上高中。   租来的房子正门临街,原来是个旧的理发店。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中间有个公共天井晾晒衣服。整个屋子都没有窗,临街的门为了保持隐私必须要随时关上,屋子里就是黑洞洞的,大白天要开电灯。屋子靠墙有一面灰蒙蒙的大镜子,上面用口红写了一串拼音,干掉的口红管子还放在梳妆台面上。   杨鑫用个抹布,把那大镜子擦了擦。   家搬完,罗红英夫妻就再度回江苏了。   过了两星期,杨鑫去外婆家,捉来一只刚满月的灰色虎斑猫。杨鑫给它取名叫小灰灰。小灰灰刚到家就适应了环境,杨鑫给它喂了一顿饭,当天晚上它就钻到杨鑫的被窝里,趴在杨鑫的肩膀上呼噜呼噜,亲昵地舔她的脸。   从后门出去,下个河沟爬上坡,就是杨鑫的学校。早上六点钟,闹钟一作响,杨鑫就赶紧爬起床,洗漱好了,跑到学校操场出早操。七点到八点是早自习,一下了早自习,她就飞奔回家吃早饭。   时间很紧张。   其实九点钟才上课,但老师八点半就会进教室清点人数,安排阅读,吃饭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跨过河沟这段路单程要十分钟,来回二十分钟,留给她吃饭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内吃不完饭,她就会迟到,被老师批评。   杨鑫起床的时候,杨文修也差不多起床了,到厨房生火做早饭。   他上了年纪了。   动作非常缓慢,起床穿衣,慢腾腾烧热水洗脸,再烧两壶开水,完了才煮早饭。有时候灶不好点,火苗半天都起不来,杨鑫下了自习回家,看到水还没开,就心一凉,浑身焦虑起来了。   “爷爷,饭好了没有啊。”   “饭好了没走啊。”   “我要迟到了,爷爷。我八点三十就要进教室了。”   她催个不停。   “快了,快了,马上。”   杨文修说:“急啥,一会就好。”   杨鑫焦急地,每隔两分钟就看一次手腕上的表:“爷爷,已经八点二十七了。”   杨文修总说“快了,快了,你别着急。”然而杨鑫每天都会迟到,有时候迟到十几分钟。老师早已经站到讲台上监督早读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敲门,说报告。虽然她成绩好,老师一般不会为难她,可她还是感觉特别尴尬。   “爷爷,我不吃早饭了,以后你不用给我煮早饭,给我五毛钱,我去早餐店里吃吧。早餐店有豆浆油条。”   杨鑫跟爷爷商量。   杨文修说:“说啥呢?早饭要在家吃。外面店子里弄的不干净,容易传染病。在家爷爷给你煮,反正我也要早起。”   杨鑫不在乎干净不干净,她就想早点吃完饭,早点回教室。她想说:爷爷你动作太慢了,我等不及,可是没法开口。   这天早上,杨鑫从八点十分,一直等到八点四十五,锅里水还没开!   杨鑫再也忍不住了。   “爷爷我不吃早饭了,我要去学校了。”   她什么也没吃,急匆匆地跑回了教室。   中午回来,杨文修便不高兴,冷着脸。   杨鑫大了,渐渐发现,杨文修性格其实很古怪。并不是小时候感觉的那样亲切。他的确是慈爱的,但有时候生起气来,阴沉着脸,杨鑫就会一直惴惴不安。 第59章 病人   杨文修是个严肃而固执的人。   杨鑫随着年长,渐渐感受到了。他有一套自己独属绝不动摇的原则, 就像小时候教杨鑫要好强, 要上进, 要有骨气。他提倡节俭, 不喜欢浪费粮食,家里吃饭, 不能留碗底。杨鑫要是吃饭剩了碗底, 就会被他严厉训斥。他又不喜欢剩饭剩菜, 因为剩了的菜不健康,所以每顿煮饭他都要求杨鑫必须吃光。卖命地吃,吃不下了还要吃, 剩一口都不行。   “我真的吃不下了。”   杨鑫苦着脸说:“我好撑了,我不想吃了。”   “这么瘦,还不多吃一点。”   杨文修命令她:“快吃完, 多吃多长肉, 看你瘦的跟竹竿似的。”   “爷爷你煮太多了,下次少煮一点嘛。”   杨文修说少煮点少煮点, 但每次都煮多。他是受过贫穷饥饿的人, 老担心小孩吃不饱。   “你长身体, 多吃点, 多吃点才长得高。你小时候就能吃, 一个人能吃一大碗,比你爸妈吃得还多,现在怎么饭量变小了。肯定是在减肥。小姑娘, 年纪轻轻的长身体,减什么肥,不许减肥。”   不管杨鑫怎么解释,杨文修坚持认为她一碗饭吃不饱,非要逼着她吃三碗,因为她小时候就是吃三碗。   “你小时候最能吃了。米饭要吃三碗,粥要吃四五碗,面条要吃满满一大碗。”   杨文修说:“只吃不长肉。”   “我又不是猪。”   杨鑫不情不愿地说:“怎么可能吃那么多。”   “不信,不信你问你爸妈。你就是吃的多。”   杨鑫吃的都要吐了。   她趁杨文修不注意,偷偷把剩饭倒进馊水桶,倒进厕所,转头被杨文修发现了,挨了一通臭骂。   杨文修认为小孩必须要吃早饭,外面的早餐店不干净。杨鑫要是不吃早饭,或者去外面吃,他也要不高兴。杨鑫觉得这压根无关紧要,但杨文修就会拉长了脸,阴沉沉的非常生气。   杨鑫很害怕他。   杨鑫有个姑婆,住在农村,每到逢集都会到镇上来赶集。杨文修搬到镇上以后,跟姑婆家往来多了。每到赶集的日子,姑婆都会来镇上,杨文修只要看见,必定要留下吃午饭,回回如此。姑婆家过意不去,便给送来一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水果,自家磨的米面。镇上生活开销大,没有种地,什么都要花钱买,姑婆家送一些,家里就少买点。   姑婆不好意思回回来家吃饭,总是一早提了一大口袋瓜果蔬菜来,往厨房里放下,便去集市了。杨文修忙碌着煮饭,炒了一桌子菜,饭好了,姑婆却不肯来。   杨文修便急的使唤杨鑫:“快去叫你姑婆来吃午饭。”   镇上这么大,人家不来,哪去找人啊?   杨鑫在各家店铺挨家找遍,都找不到姑婆。都已经一点多了,学校又要点名了,杨鑫急的上火。她要赶紧吃了饭回学校,可午饭时间不断地被往后拖延。   她找不到姑婆,回家求爷爷:“他们不来就算了,人家说不定已经吃了,咱们自己吃吧,不等他们了。我还要回学校呢。”   杨文修说:“这怎么行,你赶紧去把他们叫来,饭都煮好了。”   太阳又大,街上又热,杨鑫烦的都要哭了。   人总算找到,终于开饭,已经快两点了。   回学校又是迟到。   回回都是这样,烦人。   杨文修说:“都是亲戚,彼此有个照应。”   杨鑫心想:小的时候,也没见怎么往来啊。   姑婆个子矮矮的,但人和气,笑呵呵的特别热情。一家子厚道大方,半点不吝啬,吃一顿饭,回回来家里都带很多东西。杨鑫挺喜欢姑婆,就是每到吃饭的时候特别烦,总是被气哭。   杨文修上了年纪了。   人的衰老,体现在方方面面。他做事情越来越慢,煮个饭,一两个小时都煮不好。晚上他看电视到很晚,说睡不着。杨鑫陪他看《大宅门》,他躺在床上,长时间地对着电视,眼睛已经眯起来,一阵接一阵地打瞌睡。杨鑫回头看他一眼,说:“爷爷,你要睡了,我把电视关了吧。”   他又突然醒了,说:“别关,我还要看呢。”   杨鑫不爱看这电视。她想早点去睡觉,但杨文修总是半夜忘了关电视,她不放心。   过了十几分钟,杨鑫看他几乎要睡着了,又问他说:“爷爷,我把电视关了吧。”   杨文修迷迷糊糊说:“别关,我还要看呢。”   “你去睡吧,别管,我还要看呢。”   到了十二点钟,他还是不让关电视。杨鑫实在等不了了,便说:“那我去睡觉了。爷爷,你待会要睡了别忘了关电视。电视不看,开着浪费电。”   杨文修说:“你去睡吧。”   爷爷老了。   很多家里的事,杨鑫要操心。她检查爷爷的卧室,将窗子关上,免得夜里进风,窗帘也拉上。她走到床头,将屋子的电灯也拉掉,只留着电视机。   她将遥控器放到爷爷枕边:“遥控器放在这,你别忘了关电视。”   杨文修打着鼾,忽然又醒了,点头说:“我知道,你去睡吧。”   杨鑫去睡了。   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经过杨文修的屋子,发现他已经睡得鼾声大作。遥控器放在枕边,电视机还在大声地播放着节目。   他又忘了关电视。   杨鑫悄悄走进屋,将电视关了,将卧室门轻轻带上。   她总是睡到半夜,突然一下从梦中惊醒,然后经过杨文修的卧室,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她每夜都会醒来,替他关掉电视,关上门,一切恢复安静。   有一天夜里,好像是凌晨,她突然从梦中惊醒了,听到隔壁屋里,有个急促沙哑的声音在叫,叫她名字!半夜一点钟,她吓的一瞬间全醒了,一点瞌睡都没有。她飞快地穿了衣服下床,穿上拖着,飞奔至杨文修的卧室。只看到他在床上喘,脸色煞白,剧烈喘息:   “药、药……”   她飞快地翻抽屉找药,速效救心丸。她打开那小瓶,取了一颗药,又手忙脚乱地倒水。他一直在喘,她慌的直颤,全身都在抖。杨文修着急说:“不要水。”   她赶紧把药给他,杨文修接过药往嘴里一塞,仰脖子一咽。他张着嘴,过了半天,喘息总算平静下来了。   杨鑫知道,他刚刚从死亡线上活过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深夜,屋子里静悄悄的,电灯光很昏暗。她站在床边,看着杨文修,心中茫然而恐惧。她不敢离开这间屋。   已经是秋天了。   “闷,去开点窗子吧。”   缓过气之后,杨文修躺在床上,说了这一句。   对了,他是换不过气呢。杨鑫连忙去开了窗子,让风吹进来,然后又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杨文修接了水。   “帮我把背后垫高一点。低的难受。”   他说。   杨鑫又连忙找了枕头,帮他把背后垫高一点。   杨文修喝了水,又歇了一会,终于勉强过去了。他说:“我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杨鑫不敢走。   刚才那一幕,真的把她吓坏了。   她失了言语,只是不安地看着杨文修。   “去睡吧。”   杨文修说:“我没事了。”   他问:“几点钟了?”   杨鑫说:“半夜快两点了。”   杨文修说:“两点了,去睡吧。明天六点钟还要起床去上自习呢,我也要起来给你做早饭。”   她听到最后这句话,感觉特别想哭。   “明早上不煮饭了吧,我去外面买点吃。”她恳求说:“你多睡会。”   “上年纪了,睡也睡不着。”   杨文修说:“还是我给你煮吧,你早点回来吃。”   杨鑫看着他不说话。   “去睡吧。”   杨文修不住劝她:“回去睡觉。有事情我叫你。”   杨鑫终于回了床上。   接下来一整夜,她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直担心着杨文修,隔壁屋子里的灯开着,时不时传来杨文修的咳嗽。她担心他会再叫她,不过始终没有再被叫。她庆幸有自己在。爷爷犯病这么凶险,要是自己不在身边,他该怎么办。这样的深夜。   她睡不着。   小猫半夜,在门外叫,她下床去打开门,将它放进屋。小猫跳上床,拱进她怀里。她紧紧抱着小猫柔软温热的身体,孤单的感觉稍稍减轻一些。   可心里还是空空的。   她睁着眼睛到六点,起床,去杨文修屋里。   “爷爷,我要去上自习了。”   杨文修说:“去吧,我一会也要起来了。”   他看起来没事了。   杨鑫心事重重地去上自习。   自习课,她什么也没背,书上的东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立刻飞奔回家。杨文修正在灶前把开水舀起来,要准备煮粥,弯着腰步履蹒跚。   平常杨鑫要看到这样,铁定急的要死,立刻说:“水都还没开呢!爷爷,我不吃饭了,来不及了。”今天却什么也不敢说。   她默默坐到灶前,替他看火。   他慢腾腾地掺水,慢腾腾地淘米下锅,慢腾腾地用勺子搅动。杨鑫仰起头来,借着微弱的电灯光,她发现杨文修的脸色异常难看。面色蜡黄,嘴唇颜色惨白,皮肤僵硬,好像是个死人。   她默默低下头。 第60章 小说   人都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长大的。   杨鑫长大了。   她懂事了。   她不再埋怨爷爷煮饭动作慢, 害她迟到。她一声不吭, 默默地等杨文修把饭煮好, 乖乖吃完, 然后回到学校,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走进教室。   她是全校第一的优等生, 上课却总迟到。   某天, 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你今天早上又迟到了。”   “你最近怎么老是迟到?”   杨鑫早预感到老师要找她, 惭愧说:“老师对不起,我爷爷生病了,做饭慢, 学校吃饭时间太短了,只有半个小时,我家来不及。我也想早到的。”   班主任知道她的家庭, 父母都不在身边, 是爷爷在带。老人家都是那样子的。班主任建议说:“要不你还是住学校吧?这样每天迟到怎么行?万一影响你学习。”   “可是爷爷有心脏病。”   杨鑫说:“有时候晚上要发病。我要是住校了,没人照顾他。”   班主任很无奈:“哎, 这些当父母的。”   杨鑫说:“我不会影响学习的, 老师你放心吧。只是迟到十几分钟, 不耽误上课。”   班主任说:“可你这样影响别的同学呀。你是优生, 要起好带头作用。你要是迟到, 别的同学都跟着你学。”   杨鑫嘀咕说:“别人学不学好又不关我的事。”   她伶牙俐齿的,总是爱跟老师顶嘴。班主任忍不住笑:“那不行,你把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带坏了。要是你迟到了我不处罚, 那我怎么处罚其他人。同学会说我不公平。”   “我是特殊情况。”   杨鑫装的可怜巴巴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班主任叹气:“哎,你啊。反正我管不了你。”   “我不要人管。”   “行行,你不要人管。你最近写的作文呢?给我看看。”班主任突然转了话题。   自从她之前写了一篇作文,弄的全校都知道了以后,班主任老师就有事没事爱问她要作文。杨鑫一脸无辜:“我最近没写作文,老师没布置。”   “放屁。”   班主任说:“我明明听见嘉怡说你最近在写什么散文儿。”   嘉怡有点烦,什么秘密都跟老师说。   杨鑫苦着脸,她不想让人看自己写的东西。   “快拿出来!”   班主任笑着说:“拿来我看看你写的啥。”   杨鑫没办法,只好把私藏的作文本拿给她。   “写了这么多,好几千字啊!”   班主任好奇地翻着她作文本:“我的小黑,小黑是谁?”   杨鑫很不自在:“小黑是我养的猫。”   “哎哟,一只破猫你写了两千多字啊?”   她坐在办公桌前,翘着二郎腿,从第一页,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开始脸色好奇,不一会儿,就乐得弓下腰,捂着嘴“嗤嗤嗤”地笑,跟喝了笑和尚的尿似的。杨鑫无语看着她,只见她翻到最后,合上本子,意犹未尽叹了口气。   “哎,还有吗?”   杨鑫摇摇头:“没有了。”   “你养这猫真好玩,我以前也养过猫,怎么没你写的这么可爱?真的好可爱的啊,看得我又想养猫了。”   “那是你不喜欢猫嘛。”   杨鑫说:“喜欢猫就觉得它特别可爱。”   班主任说:“我是不喜欢猫,爱乱拉屎,又掉毛,还爱挠人。养了几天就送人了。”   杨鑫说:“猫咪很可爱,很体贴人的。”   “那是你养的好。”   班主任笑着说:“下次写什么,记得第一个给我看啊。我可是你的忠实读者。”   杨鑫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秘密。”   “有啥秘密的,写的好就要拿出来给大家看嘛。”   杨鑫伸手想要回作文本,班主任一手按住了:“别,别急,先留着,我还要给其他老师传阅呢。对面刘老师还有隔壁王老师,也爱看你写的作文,我还要传给他们看呢。你放着,等我们传完了再还给你。”   杨鑫只好回教室去。   作文本到了班主任手上,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办公室传了,又会被别的老师拿去各自班上传。传来传去,学生一人翻一遍,过几天就被撕的四分五裂。她又得花钱买新本子。   她趴在课桌上,歪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高大的雪松,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她有点看厌了,想上初中。   时间总是这么慢。   杨鑫把她的座位,从教室第一排搬到了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后门随时开着,这样她上课迟到,就不用在门口打报告,被全班盯着看了,只需要从后门进去坐下,安安静静听课,不打扰任何人。   班主任知道她自制力强,也就随她去了,不管她。   全班同学都发现了一件怪事。   原来,杨鑫坐第一排时,班主任便总是坐在讲台讲课,不太管坐后排的同学。自从杨鑫坐到最后一排,班主任上课便喜欢满教室走动了。走着走着,她就走到最后一排,甚至有时候兴起,拿起粉笔在教室后的黑板写起了板书。每当她往后排去,全班同学的脖子也都忍不住跟着她向后转,只见她持课本讲着讲着,便在杨鑫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了。   杨鑫坐在哪里,老师们就喜欢在哪里讲课,哪里就是教室的中心。   爷爷生病了。   杨鑫心想:她要坚强。   坚强、自立,不能事事都依赖爷爷了。   周六天一亮,她就早早起床,穿好了衣服,叠好被,去爷爷屋里,说:“爷爷,你多睡一会,我来煮早饭。”   腊月里滴水成冰,这个季节,没人愿意早起。她冻得双手直哆嗦,一边呵气,一边打开厨房门锁,然后开始哆哆嗦嗦地生火、烧水,煮早饭。锅碗瓢盆冰凉,一摸,人骨头都要结冰了,划火柴的手指都冻的伸不直。坚持一下也就忍过来了。   她要煮豆浆饭。   爷爷爱吃。   豆子是昨晚上泡上的,泡了一夜已经发胀了,倒进打浆机里磨成豆浆,纱布过滤一下,倒进大锅里,加水,煮沸后加米。其间一直留意着搅动,免得豆浆沸腾后溢出锅。   饭煮的差不多了,她端来火盆,将灶眼里的明火夹到火盆里,再添一两块木炭,把火生旺,然后洗脸水倒好,才到卧房喊杨文修:“爷爷,火生好了,饭煮好了。”   她到卧房里,帮爷爷拿衣服,伺候他下床。   杨鑫把火端到卧室。   祖孙俩热乎乎地烤着火吃饭。杨文修给她拿了二十块钱,让她一会去镇上买点菜。   “买斤肉,买点莴笋,西红柿。咱们中午蒸米饭。”   杨鑫说:“好。”   杨文修身体好了,爱去茶馆里打个牌消闲。他出了门,杨鑫在家里洗了碗筷,桌子擦擦,被子叠叠,地上打扫打扫。   这些家务活,她能干就干,尽量不让杨文修劳累。心脏病人没法操劳,她宁愿自己多干点活,不想爷爷经常犯病。   太阳出来了,她又把家里的脏衣服找出来洗。   冬天水非常冷,都结冰了,洗了一会儿,手就冻的麻木了,连骨带肉一起疼。她洗一会,将手放到热水里浸泡一下。冰冻过的手沾了热水,又会钻心地痒。   洗了整整一上午,总算把衣服都洗干净,又晾起来,又要煮午饭了。她拿着钱去镇上,按爷爷说的买菜,把中午饭煮好,去叫杨文修回家吃饭。   下午的时间,是她自己的。   邮局旁边,新开了个旧书铺,出租出售各种旧书。小学旁边也开了个小书店。她偶尔经过,进去看了看,书挺多的。   她拿上买菜剩的两块钱,悄悄跑去旧书店。   书是五花八门的,各种流行的杂志、小说。什么《知音》、《故事会》、《今古奇谈》、《小说月报》,还有什么《笑话大王》、《民间传奇》。其中一摞五花八门的色情杂志,摆的十分显眼,封面上就画着女人的裸.体。杨鑫还是个小学生,不敢看那种东西,只找好看的小说。   武侠小说是最流行的。除了大名鼎鼎的金庸古龙,还有一大堆没听过名字的作者。言情小说也是大流行,随便翻开一本,都是男女在谈恋爱,翻一翻就看到亲嘴,让人脸红心跳。杨鑫看书不挑,只要有字的东西她都爱看。一口气挑了五本,给了两块钱,抱回家趴到床上看。   没过一个月,她就把两个小书铺都翻遍了。   小镇子,书铺的书本就少,质量也不高。她看了没多久就腻味了,感觉这些书都写的不好看。武侠小说都是一个套路,全都跟一个人写出来的似的。言情小说腻腻歪歪,也都很无聊。要是有亲亲热热的“那种情节”,她也能脸红心跳一下。偏偏全是噱头,一到让人发羞的关键情节,作者就故意省略,恋爱的情节又都大同小异。看了两天,如食鸡肋。   真无聊。   也不晓得这种破书,怎么做出来卖钱的。   她无聊的慌,小说上瘾,书店里的书都看遍了,便偷偷弄来一个旧的作业本,藏在被窝里,构思写小说。 第61章 小作家   五月的一天,杨鑫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你的那篇作文, 被儿童文学选登了。”   班主任惊喜地告诉她:“你是小作家了!”   杨鑫懵懵的听不懂:“啥呀?”   班主任兴高采烈说:“就是你上次写的你家猫的那篇, 忘了吧?我可没忘。我和学校几个老师, 都觉得你这篇写的特别好, 所以就给你投了稿。我亲自给你誊写的,改了个文名, 署你的名字, 给寄过去了。上周收到回复, 已经过稿了,下一期就要刊登出来。到时候会给你寄样书,还有两百块稿费。”   杨鑫几乎不敢相信。   她感觉像在做梦似的, 然而班主任语气特别真,又给她看了儿童文学杂志社的回信,的确是真的!她的散文被杂志选中了!   她心里好像烟花炸开似的, 两个眼睛乐的眯起来, 又恢复到小孩子模样了:“还有稿费呀?那我啥时候能看到杂志啊?”   班主任老师比她还高兴:“当然有稿费了!总不能白登!估计再两个月就能收到书,你安心等着吧。”   杨鑫天天盼, 夜夜盼, 那书迟迟不来。   毕业考试却来了。   六年级的最后一次考试, 九月份她就要升初中了。   考试这天, 她早早起床, 换上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长头发梳成干净利落的马尾。杨文修煮的早饭,特意给她煮了一个鸡蛋,高兴地叮嘱她:“吃个鸡蛋,好好考试,争取考第一名。”   杨鑫把鸡蛋在桌上磕破,满不在乎地说:“我一直都是第一名呀?”   杨文修笑着说:“虚心一点,不许骄傲。”   “放心吧。”   杨鑫自信地说:“没有人能超过我。”   吃了饭,她抢着帮杨文修洗碗。杨文修连忙赶她,说:“你还是快早点去学校吧,马上要考试了,洗什么碗。”   杨鑫说:“不就是考试嘛,九点半才开始考呢!现在才七点半呢,爷爷,时候还早呢!我一会还要看会电视。”   “早点到学校去嘛。”   “没事,去了考场也没人呀。”   她帮杨文修洗了碗,地扫好,才八点钟。她不想太早去干等,便回到屋子里,打开电视机看电视。最近在播金庸的《笑傲江湖》,正演令狐冲和任盈盈初见绿竹巷,杨鑫高兴不已,立马抱着遥控器坐下,大喊:“爷爷我看会电视再去。”   杨文修催她:“别看电视了,赶紧去学校,一会要考试了!”   杨鑫看了看手表:“还早呢,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赶紧去!”   杨文修训斥她:“都考试了,还看什么电视!快去,等考完了在看!”   “不是!”   杨鑫指着电视机:“我就想看这一段,任盈盈怎么暴露圣姑身份的,上次播就错过了。马上就演到那了。”   杨文修说:“不急这一会,赶紧,有空了再看。”   驱赶她出门,把电视机关上:“赶紧去吧。”   杨鑫无奈,只得拿上文具,到学校去。   爷爷真是小题大做,不就是个小升初的考试么。她都考了多少试了,哪有这么严肃。   时间还早。   盛夏天气炎热,早上八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了,她没走正门,而是从侧校门的樟树园走,借林子避荫。   穿过樟树园,顺着那长长的石阶往上走,她突然发现前方有个人。   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瘦而高的青年,穿着雪白的休闲衬衫,黑裤子,帆布鞋。他很漂亮,白皙的脖子,露在外面的小臂修长洁净,头发乌黑,太阳底下软软柔柔的好像会发光。一截挺拔的细腰,两条腿长长的。就是那种只看背影和走路姿势都能迷死人的那种人。旁边一位女士,穿着高跟鞋,连衣裙,挎着浅色的挎包,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杨鑫越看他背影越眼熟。只是看不到正脸。然而男女交谈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熟悉地像一根针,不断刺激着她的耳膜。   杨鑫实在忍不住,试探着在背后叫了一声:“唐老师!”   男青年和他旁边的女士同时转回头。   杨鑫惊喜望着他。   真的是唐老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他一点都没有变,模样还是那样年轻漂亮,穿着打扮也仍然是干净的一尘不染。   他表情有些讶异:“你叫我吗?”   “唐老师!”   唐颂看着台阶下的女生,确实没认出来。   小孩子长得太快了。   杨鑫离开村小的时候,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才到他胸前。这会儿叫他的却是个大姑娘,细胳膊长腿,像个雪白的纸片儿人儿似的,T恤下隐隐可见微微起伏的胸脯。只有那张残留着婴儿肥的小鹅蛋脸和大眼睛,孩子气十足,看着好熟。   那充满热切和爱慕的眼神。   他脑子里记忆一闪,顿时回想起来了。   “杨鑫?”   杨鑫欢快叫道:“唐老师!”   她那眼神像条见了主人的小狗似的,随时要狂甩尾巴,伸出舌头将对方哗哗舔一通。旁边的女士好奇笑问:“你学生啊?”   唐颂笑说:“以前的学生。”   女士说:“你们要说话就说吧,我先走了。”   唐颂冲对方挥挥手。   杨鑫脸一瞬间发热了。   幸好林子里有风吹来,吹散了脸上的热气。她低着头,深深呼了口气,快步来到唐老师身边:“唐老师。”   唐颂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好奇转过头看她:“怎么长这么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认出你来了。”   杨鑫心紧张的乱跳:“唐老师,你怎么在这啊?”   “我帮忙监考呢,你是在考试的吧?”   杨鑫点点头:“嗯。”   她目光闪烁不安,试探地问道:“刚才那个女老师是你女朋友吗?”   唐颂笑说:“不是。是同事,一块来监考的。”   “你还没交女朋友啊?那你结婚了吗?”   唐颂低了头笑。   杨鑫目光认真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睫垂下来,笑容像浮水的荷花似的飘飘荡荡,心也不自禁跟着荡起来了。她有点羞惭,觉得自己不该动这念头,他是老师。   她低了头脸红。   唐颂问:“学习怎么样?”   杨鑫乖巧地点头,说:“挺好的。”   “初中打算在哪读呢?”   “还在镇上读,爷爷在镇上。他们都说县里的中学好,可是太远了,不方便。”   唐颂说:“镇上读也行,我也在镇上中学。”   “你教什么课呀?”   “这两年上课少了,主要是教教美术音乐,一周也上不了几节。”   杨鑫不知道说什么,看他手上搭着外套,便主动说:“唐老师,我帮你拿吧。”   唐颂连忙拒绝:“不用不用,只是件衣服,不重。”   “没事儿。”   杨鑫说:“我知道不重。天气热,抱着衣服多热呀,我帮你拿吧。”   唐颂挺不好意思,然而她固执地很,一定要拿,唐颂只好给她。   杨鑫抱着他的衣服,感觉离他更近了。   她仰头问:“唐老师,你在哪个考室监考?”   “二号,你在哪个考室?”   “我也在二号。”   唐颂笑:“那顺路了。”   杨鑫期盼说:“唐老师,一会考完试你去我家吃饭吧,我爷爷一直想请你吃饭。”   唐颂诧异笑说:“你爷爷还记得我?”   杨鑫说:“当然记得了,我总是在他面前提你。”   唐颂觉得不合适,拒绝说:“恐怕不行,考完试我得回中学。”   “就一次。”   杨鑫恳求说:“就吃个午饭,要不了多少时间的。唐老师。”   唐颂笑:“到时候再说吧。”   杨鑫跟他一起到了考室。离开考还有半个小时,但教室里已经坐了有很多学生。唐颂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语文两个字。杨鑫拿了湿帕子,将讲桌旁的凳子擦干净,把他外套放凳子上,然后把讲桌也擦了擦,又找了纸杯,去饮水机接了半杯矿泉水递给他:“唐老师你喝水。”   “谢谢。”   唐颂轻声示意她:“别忙了,你快去坐下吧。”   每个桌子上都贴了编号,杨鑫找到自己的编号坐下,不多久,考试就开始了。   铃声“叮——”的一响,监考老师分发试卷。   教室里开始紧张的做题声。   唐颂坐在讲台上认真监考,提醒大家注意事项和考试时间、考试纪律。杨鑫在下方认真答题。她间或抬起头,就能看到他的脸。她瞄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做题。   考试进行到一半,她答题完毕,将钢笔合上,试卷翻过来,开始收拾文具盒。   考试结束后,唐颂将试卷收起来交到办公室。杨鑫在办公室门口堵他:“唐老师。”   唐颂吓了一跳。   “你不是早就交卷了吗?怎么还在这呢?”   “我要找你去家里吃饭呀。”   唐颂再次婉拒笑说:“真不行,我真的没空。”   “就半个小时。”   杨鑫不肯放弃:“最多一个小时。”   唐颂很无奈:“这不合适,我跟你家人不熟。有机会再去吧,这样太冒昧了。”   “不冒昧的。”   杨鑫使劲劝他:“我爷爷也是做教师的,他人很热情的。家里只有我和爷爷,不劝你喝酒。就是吃个午饭,又不会把你灌醉,怎么不行呀。你回自己家也是要吃饭的呀,不都一样么。我又不会在饭里下毒,你怕什么呀。”   “我得走了。”   唐颂笑:“真不去,下次吧,下次好不好……”   杨鑫不等他说完,伸手,一把将他外套给抢过来,抱在怀里就跑。   “我先走了!”   “喂!”   唐颂在背后追上来:“你快把衣服还我,让人看见了不好!”   “我先回去跟爷爷说,你后面跟上来!”   杨鑫背对着他喊:“我家在后街,你顺着街走就是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走呀,要不认识路,我一会儿来接你。”   唐颂又是摇头又是笑。 第62章 吃饭   杨鑫一溜烟跑回家,杨文修正在煮饭。   “爷爷!”   她气喘吁吁, 激动地告诉他:“有客人要来, 我把唐老师请到家里来做客了!”   杨文修惊讶说:“你唐老师要来啊?”   “对啊, 爷爷, 要不要添几个菜啊?”   “添几个吧添几个吧。”   杨文修连忙说:“老师来了,是要添几个菜。你不早说, 早说我就再买点排骨。”   她脸热的绯红, 就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 用帕子擦干:“爷爷你先弄,我去接唐老师,回来再帮你煮饭。”   杨文修说:“快去。”   杨鑫放下文具盒, 把唐老师的外套放在干净的椅子上,小心叠放整齐,然后控制不住心花怒放地冲出门接人, 不想唐颂已经跟在她后头, 走到家门口了。   杨鑫猛地打开门,一头撞进他怀里。   房屋地势低, 门口是一排高高的青石台阶, 狭窄逼仄。唐颂下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 生怕栽跟头。那排木门旧旧的, 他刚伸手敲了敲, 里面就突然打开了。杨鑫那一记铁头功差点没把他心肝儿撞破。   “当心,当心。”   唐颂被这胸口碎大石碎的整个人都震了两下。杨鑫只感觉头被榔头敲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嗡嗡的, 有点晕头转向。   唐颂自己都差点要心脏破裂猝死了,第一时间扶住她,着急道:“没事吧?撞着了?是不是撞着了?”   杨鑫感觉脑花都在摇。   “没……”   说话声已经痛成了呻.吟。她额头上剧痛,头皮子好像撞青了。她按着痛处,半天不敢动:“我没事……唐老师你屋里坐……”   唐颂人瘦,但个子还是蛮高,一身的骨头。她刚好撞在他胸前骨头上,一时又羞愧又懊恼,差点没结巴。   她疼的哆哆嗦嗦的:“我、我去给你搬椅子。”   唐颂扶着她肩膀:“别忙了,我自己找地坐,我看看你撞伤了没。”   “没……”   杨鑫羞愧捂着头,不让他看:“我没事。”她仰着头,龇牙咧嘴疼道:“唐老师我是不是把你撞疼了?”   “我没。”   唐颂刚才的确疼的要命,不过毕竟是男人,一会儿缓过劲了。   杨鑫那样子疼的不轻,唐颂关切说:“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撞着了。”   杨鑫不好意思给他看,然而实在疼的太厉害了,只好松开手让他检查。这屋子里光线糟糕,开了灯也还是黑洞洞的,唐颂拉着她走到门边,撩开她薄薄的刘海,只见那额头青了一块,还擦破点皮。   “估计是撞扣子上了。”   他那衬衫扣子是金属的,不小心撞上的确容易擦破皮。   “哎,怪我今天穿这衣服。对不起啊。”   唐颂有点抱歉:“受伤了。”   杨鑫脸红说:“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家里有红药水吗?”   “没有。”   他目光注视着她额头,手在那伤口周围摸啊摸的,杨鑫很不好意思,心头像是被一片羽毛搔啊搔的,骨头酥酥麻麻。   “没事的。”   她缩了脖子躲开他手:“不管它,自己会好的。”   她从小不管是磕了碰了,还是猫抓了狗咬了,只要不是危及性命,从来没看过医生,小小的流血,都是等它自己好。穷人家的小孩都养的很糙。   唐颂却大惊小怪:“这怎么行,万一感染了,还是买点药擦一擦吧。”   “不用……”   唐颂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她:“你去药店买点红药水什么的,或者让药店给你包扎一下。要不我陪你去吧,主要是都去了,怕你爷爷会担心。”   “不用。”   杨鑫连忙摆摆手:“你别担心,我去买点红药水吧。”   她知道唐颂是很讲究的人。衣服要用熨斗熨过才穿,洗了头要用吹风机吹干,破了皮要抹药水。她从来不用那些的,但为了不让他担心,还是接过了他的钱,快速跑到附近的药店去买了红药水。   唐颂提了凳子来让她坐下,撩开刘海帮她擦药水:“有点疼,里面含的有酒精。”   “没事。”   她低着眼睛。   她模样已经长开了。   秀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而满的双唇,十分合理协调地分布在一张干净圆润的鹅蛋脸上,精致养眼。如果忽略彼此的年纪和身份,唐颂可以站在男性的角度上欣赏这张脸。五官是少女的形状,身上也都是少女的气息。白T恤混合着洗衣粉和女孩子的体香,涌入鼻的一时间,让唐颂顿生了回避的心思。   不管是师生,还是男女,都是讲避讳的,尤其是对方还是未成年的小姑娘。唐颂不便和她太亲密。   “好了。”   他将棉签放下,药水盖上:“晚上自己再擦点吧。”   杨鑫“哦”了一声,站起来,将药水收起来,脏了的棉签扔到垃圾桶。   杨文修听见人来了,笑着过来打了个招呼,说:“老师坐、坐,我在厨房弄饭,没法陪客了,让杨鑫陪你吧。一会就上饭。”   唐颂温和地笑:“没事,我自己招待就行,您尽管忙去吧。”   屋门打开透光。这季节,屋子里有点闷热,唐颂有点出汗。杨鑫忙着给他倒水:“唐老师,你喝开水还是要喝茶呀?”   唐颂说:“白水就行。”   杨鑫用纸杯给他倒了白水:“我看你有点热,我把电风扇打开吧。”   “行。”   杨鑫打开电风扇。   她用盆,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将帕子淘进水里,端到唐颂面前:“你洗个脸吧,出汗了身上腻,洗洗清爽点。这个毛巾是昨天刚洗过的。”   唐颂笑说:“谢谢。”   井水干净凉爽,洗一洗,的确舒服多了。   他用完,杨鑫把水端去倒掉。那边饭好了,杨鑫修喊:“摆桌子。”   杨鑫连忙把桌子擦了擦,碗筷摆上桌,又去厨房帮杨文修上饭。杨文修蒸了个腊肉香肠,炒了个鱼香肉丝,炒了个油菜薹,烧了个豆腐,又烧了个豌豆苗儿汤。三个人还是挺丰盛的。   杨文修笑说:“随便弄了点小菜,别客气。对了,要喝酒吗?”   唐颂笑摆摆手:“不喝,下午还考试呢。”   杨文修热情地劝饭。   唐颂夹了一块豆腐,感觉这豆腐跟别地吃的不一样,切成方片,两面煎的金黄,笑问道:“这是怎么做的?”   杨文修笑说:“这个是怀胎豆腐。豆腐片成片,中间塞进肉馅,然后在锅里煎的两面金黄,再勾个芡汁。有些馆子里这样做,我也是跟人学的。”   唐颂笑:“味道蛮好。”   杨鑫说:“我爷爷很会做饭的。唐老师你尝尝香肠腊肉。香肠是过年的时候我们自己装的,腊肉也是自己熏的。人家熏腊肉,只是盐腌一腌,我爷爷不光用盐,还用辣椒粉、花椒粉和五香粉混合着腌,熏出来的腊肉可香了。”   杨文修突然想起:“唐老师是四川人吗?能吃辣吗?这香肠有点辣,腊肉不辣的。”   唐颂莞尔说:“是四川人,能吃辣的。”   杨家的饮食,还是过辣。味道倒是弄的不错,食物也干净,不过唐颂口味还是偏淡,吃太辣受不了。他吃得不太多,那豌豆苗汤倒是很清香,喝了小半碗。   杨鑫能吃。   唐颂就看她,埋着头在那,一会夹块肉,一会夹块香肠,吃饭的动作倒是秀秀气气的,然而小嘴巴不停,跟黑洞似的,不过一会儿,就盛了两碗饭。两碗大米饭,他一个男人都吃不下,她吃完了,还喝了一碗汤。唐颂心里就直想笑。也不晓得她吃这么多,是怎么长这么瘦的。   杨文修还在那旁边使劲劝她:“多吃一点。你怎么才吃这么点,又想减肥了,吃这么一点怎么长肉。赶紧吃,多吃点。锅里剩的饭全是你的。”   杨鑫抱着碗,苦着脸说:“爷爷我真的饱了,真的吃不下了。”   “才吃这么点就饱了,又撒谎。”   杨文修对唐颂说:“你看这孩子,老减肥,不肯吃饭,才吃这么点。你是老师,你说说她。她不听我的话。”   唐颂眼睁睁看这她吃掉了两碗大米饭,又喝一大碗汤,听杨文修说这话就特别想笑。全天下的老人家仿佛都一样。   唐颂怕她把肚皮撑爆了,笑说:“她吃不下就算了吧。”   “太瘦了。”   杨文修说:“才八十斤,这么高的个子。她爸妈要回来看她这样,还说我亏待她。”   唐颂笑说:“还在长个子呢,瘦是正常的。再过几年就长肉了。”   杨文修叹气说:“孩子可怜,以前念书住校,整天白饭咸菜,吃了苦了,营养没跟上。现在胖多了,她去年才七十斤,一米六几的个子,瘦成这样。”   杨鑫大概是听她爷爷说这些话听厌了,脸上有些不高兴:“我去收拾碗筷了。”   “你放着吧,你老师在,你不用收拾。一会我收拾,不着急。你洗个脸睡个午觉,下午还有考试呢。” 第63章 稿费   “唐老师,你也将就一下睡个午觉吧。”   碗筷收拾完, 已经一点多了, 要睡午觉了。杨文修说:“就在这睡吧, 家里反正有床。”   这顿饭吃得晚。   唐颂本来想回学校。可回去了再睡个午觉, 睡不了十分钟。不睡吧,又怕坚持不住, 他最近休息的不好, 这会已经有点犯困。看这样子, 还真只能将就了。   杨鑫积极地招呼他:“唐老师,你睡我的床。我给你拿个盖的薄毯子。你不用脱鞋,也不用脱衣服, 就侧着靠一靠吧。我待会儿睡沙发。”   “不用麻烦了,不用毯子……”唐颂见外。   “不麻烦的。”   杨鑫诚恳地抱来毯子:“盖一点,不热的, 就怕着凉。”   唐颂于是脱了鞋。   他有点洁癖, 但也总不能穿着鞋躺人家床。   “我就靠半个小时,今天实在有点困。”   他挨上枕头, 接过杨鑫手里的毯子搭在身上, 望着她示意说:“你也去睡吧。”   “嗯。”   幸好床单被子也是昨天刚刚换过的, 不然杨鑫也不敢留他睡觉, 怕他会嫌弃。   她看唐老师闭了眼, 也就脱了鞋躺到沙发上,用个毯子盖着肚。   沙发和床遥遥相望,她侧着头看唐颂。他转过了身, 背对着沙发,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杨鑫埋下头,目光看了一会他的背影。   唐颂睡觉很安静。他不打呼,呼吸声也很浅。杨鑫才刚入睡,就听到门外面传来喵喵的叫声。大白天,小灰灰也不知道在叫什么,一声接着一声,闹死了。   杨鑫被吵的睡不着。   她怕唐老师被吵醒,蹑手蹑脚下了床。   小灰灰站在邻居的房顶上,和另一只大橘猫打架,弓着背炸起毛,叫的嗷嗷的。两个猫噼里啪啦打成一团,屋顶上瓦片都被掀飞了。一块瓦片直接飞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杨鑫扛起墙角的破竹竿,悄悄走到屋檐处驱赶猫。   大橘猫挨了一竹竿,受了惊,夹着尾巴飞快逃跑了。小灰灰则得胜跳下房顶,迅速蹿回屋里。只见它一个箭步跳上床,把唐颂当它的跳板,一脚踩在唐颂背上,跳到枕头边蹲着,伸了爪子大舔其毛!   小灰灰太淘气了,杨鑫生怕它吵醒唐老师,放下竹竿,悄悄到床前去驱赶它。   小灰灰在床里,抬了头,好奇地看着她。她手挥来挥去,小灰灰以为她在逗自己玩呢,嗖一下跳过来,捕猎她的手。   杨鑫在床边,中间隔着唐颂,她又不敢爬上去,只能拼命向前够,伸着手去打猫。小灰灰动作敏捷,在床上上蹿下跳,扑来扑去。好几下扑到了唐颂身上,又瞪着它那机灵可爱的大眼睛,撅了屁股,把唐颂当猫抓板练爪子。   杨鑫一把捉住了它,揪着它颈子上的皮,将它提起,丢出门外。   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还好唐颂睡得熟,没有被吵醒,不然可就惭愧大了。   她回到屋里,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四十。   一会就要起床了。   这个点儿,杨鑫也没心思再睡。唐老师还在休息,她干看着有点尴尬,感觉不礼貌。想做别的事,又怕发出声音吵到他。她出了屋子,关上门,对着街道继续看小灰灰和橘猫打架。太阳有点晒人,她低着头,抬了袖子挡着脸。不远处邻居婶婶正在生意,和顾客讲价钱,一排麻雀停在电线上。街上忽然下来一只大黄狗,冲到她面前嗅,一个劲吐舌头摇尾巴。她望着街,枯燥地等着时间。   半个小时候,唐颂醒来了。   他打开门。   杨鑫站在门口,背靠着墙,手交叠在身后,低头看脚。唐颂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一双穿着凉鞋的细脚,脚踝单薄,脚指头一翘一翘的。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眼神仿佛在数脚趾。   “做什么呢?”   唐颂笑。   她抬头望他。随着肩膀扭动,锁骨便分明地凸显出来,肩颈的线条有种特别的利落。她亲昵道:“唐老师。”   “两点了,走吧。再半个小时就考试了。”   杨鑫点了点头:“好。”   下午,杨鑫便没有跟唐颂在一个考场了。   她下考场早,一切结束后,便收拾了东西,到教学楼转角处,厕所门口站着。   她是提前交卷。唐颂则必须等考试结束,将试卷和草稿纸全部收齐,交到办公室才能走。随着闭卷铃声响起,陆陆续续的学生离开教室,人流很快拥挤起来。她刚要往厕所角落躲,班主任老师抱着试卷,从一间教室出来,大声叫住她:“杨鑫,别着急离校,待会等一下。”   “什么事呀?”   “就上回投稿那个事。”   杨鑫惊讶地想:难道那个儿童文学的稿费寄到了?不会真的吧?   “我要把试卷交办公室去,一会可能还要改卷。你先别急着走,先等一下吧。”   “好。”   班主任急着去了办公室,杨鑫见下考场的人太多,撞来撞去,怕到雪松树下去站着,脑子里思索班主任的话:不会真的有稿费吧?会有多少钱?之前班主任说的,好像有一两百?这么多钱呀!她有点紧张了:会不会自己想太多了。   她抬头,想看看班主任出来没,结果一眼看到唐颂出来了。   他神态轻松,说说笑笑,身边同行的还是早上那位穿连衣裙的女士。看到杨鑫在树底下,他跟早上一样,同那位女士打了个招呼,让该女士先走,然后走到杨鑫面前,笑说:“考完试了,我得回学校去了。你不回家去,还在这做什么?”   他抬手看了看表:“六点半了,还不回吗?”   离考试结束已有好一会儿,学生们实则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校园冷清下来。   “我以为你早走了。”   杨鑫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我、我在等你。”   她真挚的目光早已经出卖了内心的想法。唐颂什么都看得出来。   “等我?”   他笑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杨鑫低头,赧然道:“没……”   唐颂说:“那一块走吧,反正是顺路的。”   杨鑫听到他说“一块走”,顿时把班主任忘到了九霄云外。脸红地点了点头,她跟在了唐颂身边,出了校门。   “你不参加阅卷吗?”   “不参加。”   唐颂说:“那是你们学校老师的事情。实在缺人,去乡镇上抽调,我们不参加。”   “哦。”   她小声说:“还以为你也要去阅卷呢。”   “没有。”   唐颂笑了笑,侧头问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试考的怎么样啊?题难吗?”   “不难。”   杨鑫说:“数学可以考一百二,还有二十分的附加题,我也做了。语文看老师作文给多少分,作文一般不给满分的。对我来说不难,挺简单的,不过下考场听别的同学说,他们都说难。”   “明年就上初中了。”   唐颂笑着说:“希望你这次考试能考好。”   “初中不是不限成绩吗?考的好不好都能上。”   “是。不过如果你考了第一,进入初中,学校老师肯定会重视你,有个好开始,接下来的学习才会更顺利。”   杨鑫点了点头。   “我更想在唐老师班上。”   唐颂莞尔说:“可惜我不带班了。这两年精力不够,只是教教音乐美术,很少上课。”   “不过。”   他笑说:“你要是遇到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反正你也会经常见到我的。我会来给你们上音乐课。差不多的事我都能帮。”   杨鑫点头说:“好。”   她热情起来很热情,羞涩起来又很羞涩。   唐颂怪想揉揉她脑袋,让她别这么多心事,只是忍住了,怕她误会。   “快到了。”   唐颂站在分叉路口:“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杨鑫一看要分别了,听他说送,有点慌了,连忙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唐老师你也回吧。唐老师再见。”   “好,下学期见。”   “再见。”   杨鑫一直看着他背影远去,才踏上自己的路,往家去,刚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班主任让她别走,说有事,让她在学校等着呢!她刚才见到唐老师,竟然脑子发昏,跟着唐老师回家了!   她一阵懊恼,赶紧往回走,快步跑学学校。天已经擦黑了,学校里已经一个人都看不到,操场教室全是空荡荡的,也不知道班主任还在不在。她直接到办公室去找,办公室热火朝天,好多老师坐在一块忙碌地批改试卷。杨鑫没找到班主任,刚要转身另找,背后一只手拍了拍她肩膀,丢给她一串钥匙:“赶紧先去,帮我把二楼右边的办公室门打开,我要把这些试卷搬二楼去批改,再找一批学生帮忙。”   “老师。”   杨鑫惊喜道:“你刚才说,是我的稿费到了吗?”   班主任忙着搬试卷上楼,笑:“我偏不告诉你,让你今晚睡不着觉。”   杨鑫听她这口气,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是真的呀?” 第64章 过往   这是小学毕业的最后一天,杨鑫收到了儿童文学杂志的回信, 告知所投稿件已被录用。同时寄来的包括一张两百元的汇款单还有一本儿童文学杂志。信件的地址显示是北京市朝阳区。   “谢谢老师!”   她拿着信, 拿着汇款单和书, 飞快地跑出校门。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唐老师。唐老师你看, 我多厉害啊!我是你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不知道这样的我,有没有资格暗恋你呢?   不管!   都不重要, 她只是想得到唐老师的表扬。   如果唐老师夸她优秀, 她就相信自己是优秀的。唐老师很高傲, 不轻易夸人。   她跑过石桥,跑过街道,跑到中学校门口。她想进去, 却发现那扇黑色的大铁门是锁着的,也没门卫值守。   她用力摇晃了两下门,没人来开门。   有点失望。   后退了几步, 她站在街边, 往下面的操场望去。依山的建筑,街道是高起来的, 操场的地势比较低。这会学生们都放假了, 有几个老师在操场上打篮球。   她看到了唐颂。   他在打篮球呢, 穿着随意, 宽松的白T恤, 运动裤,没有比赛,只是在投篮玩。他球技不甚高明, 然而脸上荡漾着笑容,一举一动都自在漂亮,好像一只优雅闲适的大猫。   杨鑫痴笑着回家了。   她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   为了庆祝这件事,还有杨鑫小学毕业,爷爷决定带她去关山景区玩。几天后祖孙俩寻了个好天气,早早搭汽车到了关山。艳阳高照,山上却风大,一点也不感觉热。杨文修年纪大了,走路爱喘,杨鑫扶着他从山顶往山脚的平乐寺走,杨文修一路,又说了很多话。   他时常爱跟杨鑫说东说西的。讲自己小的时候或读书的事,又说哪哪年在这景区镇上教书,话里常提的有熊碧云。   “你婆婆死的早。”   杨鑫总听爷爷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是熊碧云在带,带到三岁,说她跟熊碧云特别亲。杨鑫听着,其实完全记不得。她记事差不多是在三岁以后了,三岁前的事大都模模糊糊。   “婆婆为啥死的啊?”   当她这样问,杨文修便叹气:“她笨,想不开。”   “有啥事想不开的啊?”   杨文修离奇地,跟她讲起了那一段往事,关于熊碧云,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和尚。   “她背叛了我。”   杨文修说:“哪个女人背叛丈夫,丈夫不生气。更别说她和那人来往了一年多,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要不是我发现了问起,她一辈子都不打算说。”   杨鑫头一次听到关于爷爷奶奶婚姻的这种内情,她还小,听这话有点臊的慌。她不想听这些,但杨文修需要听众。   她挽着杨文修的胳膊,低着头,脸发红。   风迎面而来。   “其实在那之前,我们的日子还能过。”   杨文修叹道:“虽然刚结婚时,我是有点嫌弃她。怎么可能不嫌。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样苦出来的,拼命读书,想学文化,就是不想当文盲。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当文盲。可你婆婆是个文盲。结婚之前我不知道,她父母跟媒人撒了谎。结婚过了一年多,我才慢慢发现她不识字,一直欺骗我。”   杨鑫好奇说:“结婚之前怎么不知道呀?”   “从哪知道?以前不比现在。交通不发达,她回一趟娘家都要带干粮走三四天。什么都不了解,全靠媒人说。我那时候也挑,自己乡挑不到好的,便往远了挑。读书识字这种东西,又不是脸上长了颗痣,一眼能看到。我又不可能结个婚还出个试卷去考人家。”   爷爷说的也是。   杨文修说:“性子这东西,得相处久了,慢慢才能发现。结了婚,我才发现她人有点木讷,笨的出奇。而且她很多想法,我觉得不可理喻。孩子生病,她不带去看病,请人到家里来跳大神,孩子差点发高烧死了。幸亏我回家发现了,才把孩子带去医院打针。你秀英姑姑三岁时,她还想给孩子裹脚,说女孩子都要裹脚,我特别生气,和她大吵一架。我总觉得她不像受过教育的,慢慢相处才知道她的确没读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   “我那时心高气傲,便越来越看不起她。那会二十几岁,脾气也暴躁,的确让她受了气。但那时候我们日子还能过,毕竟有两个孩子了,那时候你秀英姑姑、你爸爸都出生了。我想自己命不好,这辈子婚姻就这样,也认了。结果她却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   杨文修说:“我有文化,我读书,上进。我能文能武,一身本事,你去那年头打听打听,有什么事我没做过?凭什么要结这种婚?人的命就这,结这种婚我认了,凭还要受她背叛?我再嫌弃她,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不为别的,只是做父亲、做丈夫的原则。她说那和尚强.奸她,你信吗?我不信。他们来往是一年,不是一天。我看不起个性懦弱又没有原则的人,自己做的事却不肯承认。”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可挽回了。”   杨鑫不知道怎么接话。   “男人女人的事,你没经历,你不懂。”   杨文修说:“真话假话,你一听就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发现她撒谎吗?那件事被我知道后,有几年,他们还在来往。我猜想,那男的的确有强迫她,但有一半是她自己愿意的。夫妻聚少离多,这种事免不了。”   杨鑫小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嘛。”   杨文修叹道:“是过去的事了,人都死了。”   杨鑫问:“爷爷,你想她吗?”   “不想。”   杨文修说:“她这种人,有什么好想的?我早就跟她分居了,只是住一个屋檐。她死了这几年,我舒心多了,一个人过自在。跟她一起过,三天两头,不够我上火的。虽然我讨厌她,不想跟她过。但站在她的角度想,自然还是活着好。毕竟受了这么多年苦,老来该享福的。”   一场感慨罢了。   说了些往事,话题又转移到了眼下。   杨文修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   杨鑫说:“担心我干嘛呀。”   “你爸爸妈妈不在家。”   杨文修说:“我这病,一旦有什么万一,我在想你怎么办。没了爷爷,谁来照顾你。你才十二岁,这么小,总不能没人管。”   杨鑫说:“你现在还好嘛。”   “而且我这病,你在身边,还能看护一下,替我找找医生。要是哪天你走了,爷爷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呀?”   杨文修说:“你今年念初中,再过两三年上高中,很快又要上大学。以后就离得远了。”   杨鑫说:“如果我上高中,你就跟我去县城嘛。我上大学,你就跟我去读大学,反正爷爷你要陪着我。我一个人去别的地方害怕,而且我不想住校。到时候我去哪,你就在哪租个房子。”   杨文修说:“这样也行。我还蛮想去大城市看看,看你读大学。”   杨鑫说:“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就怕万一钱不够,城里消费高。”   杨文修说:“不怕,总归会有办法的。”   杨文修估计那天山上吹了风,回到镇上,又生了一场病。   天天喝药。   整个暑假,杨鑫蹲在家里,哪里都没去。   其实她这一年,都几乎没有出过远门。   杨文修说:“好不容易放个假,去你外婆家玩吧。”   杨鑫摇摇头:“不想去,没什么好玩的。”   除了煮饭洗衣做家务,她每天去书店搜罗小说、杂志,整天看书,要么就是逗猫、钻在被窝写构思小说。姑婆来家里做客,笑着她:“放假了,去我家玩吧。我家那猫刚生了一窝小猫,小狗也生了一窝。”   杨鑫一直听姑婆说家里有猫,快生小崽了。她特别想去看姑婆家的猫崽和狗崽,然而还是忍住了,摇头说:“我不想去,我要在家看书呢。”   “看什么书。”   杨文修说:“去玩呗,整天闷在家多无聊。”   杨鑫说:“我还要给你熬药呢。”   “不用你熬,我自己会熬,你跟姑婆去玩吧。”   杨鑫死活不去。   “这孩子,总不出门。”邻居们都笑着说。   杨鑫不敢出门。   她不敢把杨文修独自留在家,怕发生那天晚上那种情况。她怕杨文修犯了病身边没人。怕自己走了,没人给他煮饭洗衣服。甚至连去两公里外的水井处洗衣服她都会害怕,不敢去,怕自己走远了爷爷会有事。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已经习惯了半夜两点钟去他屋里关灯关电视,或者凌晨在睡梦中突然被喊醒,迅速爬起床来,给他翻抽屉找药,倒水,去附近叫医生,在他输完液的时候,帮他取下盐水瓶,拔针头。 第65章 吓人   早上吃了饭,杨文修又说:“你洗了碗去前边, 叫刘爷爷过来, 帮我打个点滴。”   杨鑫正在擦桌子, 有点不安:“还要打点滴啊, 你昨天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让你去你就去。”   杨鑫不解说:“刘爷爷,哪个刘爷爷啊?不去找杨医生吗?”   平常来帮杨文修看病的都是杨医生, 人挺靠谱的。杨文修说:“他收费贵得很, 又不是多大的事, 去叫你刘爷爷来。”   杨鑫当是哪个刘爷爷呢,结果是住在街对对面的邻居。这老头杨鑫一直认得,和邻居的老婶子是二婚, 人长的瘦巴巴的,高个子,又驼背, 性格有点古怪, 平常不太说话。杨鑫到门头喊了一声,很快, 他就提着药箱来了。   杨鑫讶异地看这老头坐在床边, 给杨文修把脉、开药, 最后挂上一只盐水瓶:“一会水输完了就叫我, 我来给你拔针。”   杨文修笑说:“要得。还要一会, 你先回去吧。”   杨鑫看他收拾药箱走了,好奇问杨文修:“刘爷爷是医生吗?他家不是开杂货店的吗?他也会治病呀?”   杨文修解释说:“他原来是走村的赤脚医生,医术还不错, 吃他的药有效。”   “那杨医生,每次挂盐水,只管挂上,又不管拔针,弄得好麻烦。我最近吃他的药也不灵光,不晓咋回事。”   杨鑫也不懂这个。   “刘爷爷,那他怎么不行医,只开杂货店呀?”   杨文修说:“他在行医,偶尔给熟人看看,邻居嘛。”   杨文修对先前的杨医生不满意,改吃刘爷爷开的药,输液打针,也都叫刘爷爷来。一来二去的,倒也相熟了。邻里间常借个东西,放个钥匙。中间杨文修有次半夜突发心肌梗塞,也是找的他来打吊瓶。   杨文修看得开,天天生病,身体稍稍好一些,仍要去茶馆消闲,没事人似的。   杨鑫很害怕这样的生活。   每日提心吊胆,总怕爷爷出事。杨文修半年内两次突发心肌梗塞,一不留神就出事,平常也是小病不断。杨鑫很希望爸妈能回家来,她一个人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她几次在电话里,和罗红英沟通,但都没有结果。罗红英夫妻推三阻四,不愿意回来。别说让他们回来照顾杨文修了,就是过年,他们也不愿意回家来,嫌车费贵。他们已经有四五年没在家过年了,总是这个理由。   这个夏天,杨鑫以乡镇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初中。   开学第一天,她就被班级任命为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并且作为学生代表,发表国旗下讲话。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高马尾,持着演讲稿,站在话筒前,第一次当众用普通话发声。   “各位老师、同学们。”   她看着台下的师生,目光寻找唐颂的身影。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没有看到唐颂。   有点失望。   台下有一千多名师生。   虽然是新学校,一切都很陌生,但她习惯了在众人面前发言,展示自己的优秀,并不怯场。八百字的演讲稿,是她在头一天晚上写完的,内容差不多会背,基本不用看稿纸。她声音清透,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有的学生带地方口音。   发言结束后,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随着人流离开操场,杨鑫追上了她这学期的新班主任:“王老师,我刚才怎么没看到唐老师来呀?新学期大会,不是所有师生都要求到场的吗?”   “他呀?这种场合,他从来都不来参加。”   杨鑫好奇问:“为什么呀?”   “人家不想来呗。”   班主任说:“他才不来这种无聊的会。他是我们校长的宝贝,别说从来不开会了,人家连课都不上。初三差个数学老师,校长让他去顶一顶,他就是不去,校长都拿他没办法。平常开会也从来不到,换做别人都要记过,就他特殊。”   唐颂名为中学老师,其实很少能见到他。   他就代个音乐美术课,一周也没有几节课,没课的时候,基本不露面。学校任何大小活动,他都不参与。过了几天,杨鑫熟悉了环境,得知教室的宿舍在学生宿舍楼后的一幢小楼里,便悄悄去找他。   那是午饭时间,他掩着门,正在弹钢琴。   杨鑫敲了敲门:“唐老师。”   她羞涩又热情地面露微笑,双颊泛粉。   钢琴声戛然而止,唐颂过来拉开门,有些诧异,笑:“是你?你怎么来了。”   杨鑫紧张地绞手指:“你说过的,我需要帮助可以来找你。”   唐颂笑了:“你现在需要帮助吗?”   他示意她进门来,指着凳子:“坐吧。”然后把门往外大打开。   杨鑫留意到他这个举动,明白这是一个男女避嫌的信号,便低头假装不懂。唐颂问她:“要喝水吗?”给她倒了一杯水。   “有点烫。”   杨鑫其实找他没啥事,就只是想见他。   唐颂问:“开学了,老师同学还习惯吗?”   杨鑫点点头:“习惯。”   她抱着水杯:“唐老师,那天我在国旗下讲话,还以为能看到你呢。结果你没来。”   唐颂坐在她对面,莞尔一笑:“我那天去成都了,陪我父亲看病,没在学校。”   “哦。”   杨鑫有点欢喜:“我还以为你不来听我致辞呢,心里怪难受的。”   唐颂笑。   他关切道:“你爷爷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杨鑫说:“挺好的。”   “最近没有犯病吧?”   “最近没。”   “那就好。”   唐颂笑着说:“他那身体,我还担心呢。”   杨鑫告诉他:“唐老师,我之前写了一篇散文,投稿给了儿童文学,被选中了。”   唐颂替她高兴,说:“那挺不错。儿童文学是很知名的刊物了,经常刊载一些知名作家的作品。你才十二岁,很厉害啊。”   杨鑫有点脸红。特意跑来找他说这个事,就是想听他夸一下自己。   “我最近还在写东西。”   她有点害羞。   唐颂笑:“写什么呀?”   杨鑫说:“写一个小女孩恋爱的故事。”   “你还会写恋爱故事?”唐颂感觉挺好玩:“男主角是谁呀?”   “我是瞎编的。”   杨鑫感觉怪羞人的,说:“主角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男主角是她的老师。”   唐颂笑了:“你还写师生恋啊。”   杨鑫脸红解释说:“不是师生恋。是女主角喜欢男主角,男主角不知道,其实是个暗恋的故事,不是真的恋爱。”   唐颂笑说:“我不太喜欢这种,不然还可以当读者,帮你看看。”   杨鑫脸唰的红了。   她垂着眼,半天抬不起头。   唐颂看她沉默,有些抱歉笑:“对不起啊,要是以后你写别的题材,我一定帮你看。”   杨鑫小声说:“没事。我不要人帮我看,我自己写着玩的。”   她抬头,假装天真,问道:“你为什么不看师生恋啊?只是小说呀,又不是真的。”   唐颂笑:“我不看言情小说。什么席绢琼瑶,看了鸡皮疙瘩。吓人,哪有人这样谈恋爱的,我看像神经病。就言情小说女主角,我要是找个那样的女朋友,肯定活不过三十岁。”   杨鑫听他说的想笑:“为啥活不过三十岁呀?”   唐颂说:“吓人。你爱我你不爱我考验一百遍,太能折腾了。还有什么两女的爱上一个男的,两男的争一女的,吓人,我看了就瑟瑟发抖。”   “你喜欢一对一的啊?”   杨鑫笑:“我还以为你只是不喜欢师生恋呢。”   唐颂笑:“这个更吓人。”   “哪里吓人啦?杨过和小龙女就是师生啊,可他们是一对儿。”   唐颂起身喝水,笑:“你啊,少看一点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里写的都是假的。意.淫起来自然是开心,真发生在现实里得有多尴尬?一个老师,一个学生,真有这种事,两个都得开除了,别说各自都还有父母亲戚,各种社会关系。成年人未成年人,还涉及道德法律问题。”   杨鑫说:“只是小说嘛,干嘛这么较真,我只是写暗恋,又没写亲嘴什么的。”   “小说我也不喜欢。你写他们不在一起吧,又太糟心,写在一起吧又太假了。我觉得,还不如换个题材。”   “换啥题材呀?我不知道换啥题材。”   “要不你写武侠?”   唐颂坐在钢琴前,翻开谱子,继续弹起了琴:“少年剑客,闯荡江湖什么的。”   杨鑫说:“可我觉得少年剑客闯荡江湖没有谈恋爱好看。”   唐颂笑着摇摇头,很无奈。   “我看你挺聪明一小姑娘,怎么脑子里全是言情小说,整天净想着谈恋爱。”   “我没有想谈恋爱,我只是写小说嘛。”   唐颂笑。 第66章 背景   手放在琴键上,他扭过头来, 转了话题:“对了, 你们班下周有音乐课对吧?”   “对呀, 在星期三下午。”   唐颂问:“你有想学的歌吗?到时候我可以教。”   “随便什么歌都行吗?我想学隐形的翅膀。这首歌最近好流行啊, 大家都在唱。”   “张韶涵的那个?”   “嗯。”   “这个歌,我好像有谱子。”   他在桌上翻了翻, 找到了谱子, 是手抄在五线谱上的。他将谱子放在钢琴架上, 照着弹了起来。他第一次弹这首歌,弹的非常顺手流畅,一曲毕, 笑转过头来,说:“这谱子挺简单的,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真的呀?”   唐颂招呼她:“你坐过来, 凳子拖过来。”   杨鑫把凳子拖过去, 和他挨肩膀坐着。   唐颂屋里的是一架新钢琴,黑色琴身, 象牙色琴键, 很有质感。杨鑫伸手按出几个音符, 好奇道:“唐老师, 你新买的琴啊?这个钢琴多少钱啊?”   唐颂说:“五万吧。”   杨鑫直咋舌:五万!他买个钢琴花五万!难怪找不到女朋友!   他不会是把娶老婆的钱拿来买钢琴了吧。   杨鑫在心里瞎猜:“唐老师, 你一个月多少钱啊?”   “怕我没钱啊?”   唐颂笑:“放心吧,我再穷穷不过你。”   唐颂让她坐在琴凳上,教她弹隐形的翅膀。   他踩着踏板, 手指跳动,琴键上响起了熟悉的旋律。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杨鑫说:“唐老师,你觉得这个歌好听吗?”   唐颂说:“旋律挺清新的,孩子们喜欢。”   唐颂教她识谱,认键,对着谱子来弹奏。她模仿能力很强,记忆力也非常好,很快就能弹奏一小段了,只是手指反应慢,弹出来不很流畅。唐颂笑夸她说:“学的还不错了,多练练。”   杨鑫仰起头,快乐地看他:“唐老师,我也会弹钢琴了。”   唐颂还没吃午饭呢,有点饿了,便说:“你玩着吧,我去煮饭了。”   杨鑫点头:“好。”   她问道:“唐老师,你中午吃什么呀?”   唐颂在门外去,打燃煤气灶,往锅里接了点水:“我煮点面条。”   杨鑫一边玩钢琴,一边说:“你一个人煮饭多麻烦呀,有空的话去我家吃嘛。”   唐颂笑:“煮个面条,有什么麻烦的。”   杨鑫弹了一会琴,唐颂端着面条进来了,往桌子上铺了一张报纸。碗放在报纸上,他持着筷子正要开动,想起杨鑫还在屋里,转头问她:“你午饭吃了吗?”   “我吃了。”   唐颂便自己开动了,一边吃面条一边拿起桌上的俄语小说。   杨鑫停了弹钢琴的手:“唐老师,你看的什么书呀?”   她在学英语,只知道这字母不是英语,但具体是哪国的不知道。   唐颂说:“是俄语。”   杨鑫惊讶说:“你还学俄语呀?学这有啥用啊?”   唐颂说:“随便学学。”   “唐老师,你想画画吗?我可以给你当模特。”   杨鑫看到他屋里还有油画,只不过都是风景,没看到几幅人物。   唐颂说:“最近画的风景多,不太画人物了。”   杨鑫看他这些画都是新的,问:“唐老师,你原来的那些画儿呢?”   唐颂说:“卖了。”   “卖了?”   杨鑫失望道:“全都卖了啊?你给我画的那张也卖了吗?”   “那幅啊?那幅没卖。旧作我留了十几幅喜欢的,剩余的都卖了。不过没在宿舍,这屋子小放不下,我寄放在朋友那,他是在成都开画廊的。”   “什么人会买画儿啊?”   “什么人都有吧。私人收藏的,画室画廊,一些宾馆酒店也喜欢买画做装饰。不过他们大都喜欢风景画,不太喜欢人物。风景画容易被更多人接受,人物的审美比较私人。”   杨鑫说:“你为什么不去成都画画呀?成都是大城市,多好啊。”   唐颂说:“待久了也就那样吧。大学呆了四年,也不觉得新鲜了。我父母亲都身患有重病,母亲过世时我不在身边,毕业后父亲希望我回来陪他,我便回来陪他了。找个工作,空闲时自己画画,偶尔回回成都,陪父亲看病。也挺方便的。”   杨鑫说:“这样啊。”   杨鑫没在他屋里呆太久,唐颂吃完饭,她便找借口要去看书,自个回教室了。   杨鑫慢慢才听说唐颂的家庭。   都是听别人说的。   唐颂不太谈论自己的事,但是小县城,熟人社会,没有什么秘密。各自的家庭背景都是公开的,人人都能扯出来说。   唐颂口中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是养父母。   唐颂出生在本乡镇,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他本来的父母似乎是某个村的,家里特别贫穷。他母亲意外怀孕,适逢计划生育,家里交不起罚款,而且确实也贫穷养不起,便将他送了人。幸好他是个男孩,长得也漂亮,得以被一对患有不孕症的夫妇收养。他的养父母其实条件非常好,县城里的,那个年代,养父母是国企职工,有工资有收入。所以唐颂是在县城长大的,从小就是城里的孩子。   唐颂虽然是收养的,但是被他养父母视为珍宝。从小呵护着长大。别的小孩蹲在地上撒尿和泥巴的时候,他就穿着小皮鞋,衬衫背带裤,梳着小分头在弹钢琴了。他养父母给他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花大钱送他学音乐学美术,把他培养的多才多艺。小小年纪就弄去参加各种比赛,初中钢琴就过了八级,别提多骄傲。   他养父母虽然是城镇职工,养活一个小孩不成问题,但是要负担他学音乐美术的开销,其实还是很捉襟见肘,为此负下了大笔债务。本来这家庭虽有些艰难,但勉强还能运转,直到九几年单位倒闭,职工下岗,他养父母又突然怀孕生了个弟弟,家里一下子困难起来了。家里欠了债,父母失业,唐颂读大学都交不起学费,全是靠借债。他父母在国企呆了半辈子,顺遂温饱,生活的压力一下子砸到人头上,老两口受不住病倒了。一个得了尿毒症,因为负担不起高昂的医疗费用,早早死了,一个得了肝硬化,而今靠药养着。   唐颂从小就是特别优秀,特别有理想的小孩。他在音乐美术方面都很有才华,因为喜欢画画,最终选择了美术作为主修。高中毕业,他决心要考中央美院,到了北京才知道天外有天。中央美院的油画系每年统共就招那么点人,而全国每年上万名考生。中央美院没考上,上了四川美术学院,学费又成了难题。学美术的费用多高啊,普通家庭根本承担不起,所以唐颂整个大学过得很艰辛。   更艰辛的是毕业后。音乐艺术这个东西,在你有钱的时候,可以为你提升格调,在你穷的吃不上饭的时候,它就一文不值了。他喜欢艺术,从小学习熏陶,然而毕业后却发现自己最好的出路只能是入职某培训机构,当一个培训老师,教小孩子画画弹琴,赚取一点生活费。   做美术老师,收入还是不错的,但很累,几乎没有空余时间。他不喜欢这个工作,加上他父亲生病,便回来了老家。   他想画画,但创作遭遇了瓶颈。他在培训班所学的,学校里所画的,都是一些很枯燥乏味的模型。城市里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的,人脸也都看腻了看厌了,他找不到东西可画。当时乡镇在招老师,他怀着一种奇特的冲动,想看看这个平凡世界,寻找创作的素材和灵感,便跑到乡下去支教去了。   小村子的好处就是自由。他跑到田野去画画,小溪去画画。他画风景,画人物,画田野里追逐的小猫小狗,画劳作的农民、地边的午餐。他画村里朝他扔砖头的疯子,画班上脏兮兮的,流鼻涕的小孩。他画门上的爬山虎,宿舍门口的大理花。   他的作品得到了市场的青睐,尤其是一些风景和动物画,在画廊里很受欢迎,很好卖,也办过一些小展。他现在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画画,这两年几乎不上课了。   他赚了挺多钱,但还是缺钱。要还家里的债务,要给父亲治病,要供弟弟读书,自己也要花钱,还要攒存款。所以他并没有辞掉学校的工作,也没有出去租房,仍蜗居在学校的宿舍。放假就回县城家中,平常住学校,自己没地方住。   杨鑫听说,他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没谈成,最后都分手了。原因,他好像没有结婚的打算,这两年在学习俄语,想出国。杨鑫想起那天他吃饭时在看一本俄语书,很吃惊:他真要去俄国啊? 第67章 黏乎   唐颂屋里有个电脑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杨鑫站在旁边, 看他拉出键盘匣, 打开浏览器, 登录邮箱。杨鑫看的目不转睛:“唐老师, 你的电脑连网了吗?”   杨鑫现在也有电脑课,叫微机, 两星期一节。上课时, 学生们就到微机室去。杨鑫起初很兴奋, 听说电脑是很厉害的东西,互联网上什么都能查到,上了两次课就失去兴趣了。学校电脑总共就不到三十台, 还有一半是坏的,一个班上课,三四个学生共用一台。上课就是戳键盘, 什么金山打字通, 练习拼音打字。她觉得很无聊,后来听老师说才知道其实是没装网线上不了网。如果装了网线, 电脑还是很好玩的, 可以看电影可以下歌曲。听老师说的, 究竟有多好玩她想象不出来。   “装了, 不装网线怎么用?”唐颂指了指旁边凳子:“你坐呀。别站着, 自己找地方坐,我要发个邮件,可能还要一会。”   杨鑫看他打字很快:“你打字好快啊。”   她真的就是个小孩, 说话的口气也是孩子式的。唐颂忙起来,便没空理她了。   唐颂发完邮件,电脑空下来,杨鑫便很想玩。听说电脑上可以下载电视剧。唐颂打开搜索引擎,问她:“你想看什么电视剧?”   杨鑫说:“我想看海豚湾恋人,是张韶涵演的。”   唐颂就知道她要看这种。   小屁孩儿。   唐颂给她搜索海豚湾恋人,点开播放。   他推着她椅子,放在电脑桌前,把鼠标给她:“你用这个。”他指着视频右上方:“看到那有个小叉叉吗?你要是不想看了就点叉叉关掉。我去煮点面条。”   “好。”   唐颂叮嘱她:“你坐这,乖乖看电视剧就行了,不要动我电脑里的东西知道吗?我电脑里面有重要的文件,你别乱碰。”   杨鑫乖巧说:“好。”   她其实不懂唐颂的意思。不过唐颂说不动,她不动就是了嘛。她睁着大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唐颂说:“我声音给你调大一点,声音太小了听不见。你戴耳机吗?”   杨鑫摇摇头:“不戴耳机,戴了耳朵疼。”   “那就不戴。”   唐颂走到走廊上去,打开煤气,烧水煮面条。厨下有点小青菜,是同事送来的,放了好几天了,再不吃就得蔫掉了。   杨鑫在屋里问:“唐老师,你觉得张韶涵好看吗?”   唐颂说:“一般吧。”   杨鑫说:“我觉得她很好看啊,眼睛大大的,像个洋娃娃。”   唐颂说:“我觉得日本的女演员挺多好看的。深田恭子,泽尻绘里香什么的。”   他说的杨鑫一个都不认识。   屏幕不知道怎么突然卡住了,画面一直不动。杨鑫试着移动鼠标,发现鼠标也动不了。她急了,想叫唐颂,结果唐颂煮面条正忙,在那打鸡蛋。她按了一阵鼠标键,页面突然消失了,回到了桌面。她试着学唐颂刚才的操作重新打开搜索引擎,找了半天,却没找到那个图标。她第一次上网,有点笨笨的,糊里糊涂在那操作,莫名其妙点到我的电脑去了。她瞪着大眼睛,凭着猜测,小心翼翼的点击着鼠标。   她不知道点了什么,屏幕上跳出一个画面。   画面有点奇怪,像是电影,但又没有音乐,安静的很不正常。开场就是一个女的在敲门,光线非常暗,镜头一直在特写,女人的脸、头发、脚指甲,高跟鞋,敲门的动作,转动的门把手。然后“咔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女人热情鞠了个躬,和男人亲切交谈。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好像是日语,杨鑫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女人进了门,镜头又特写了门把手,这次是门关上了。   男女好像在商量什么,坐在床上边说边笑,叽里呱啦。女人站了起来,脱了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杨鑫看的正专注,唐颂脚步迅速,提着勺子从走廊走进屋,手指在空格键一敲,剧情戛然而止。   画面定格在女主角脱高跟鞋的动作上。女主背后,有个很小,很模糊的男主角的影像。   杨鑫没注意到。她被唐颂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扭回头去看他:“唐老师。”   唐颂面色寻常,从她手里移过鼠标,往视频右上方的小叉点了一下,把画面关掉了。   杨鑫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不要碰他的电脑,顿时有点脸红:“我不是故意的……刚刚、刚刚不小心关掉了,我不会弄。”   唐颂轻声说:“没事。”   杨鑫看他语气虽然温和,但脸上不笑了,表情很紧张。她便很不安,怕他生气。   唐颂倒没生气,只是扶了椅背,叫她说:“你先起来一下。”   杨鑫离开座位,换唐颂坐下。只见他拉开键盘,一通操作。杨鑫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发现他在设密码。   杨鑫知道自己到了错了,可又不知道怎么道歉。   过了一会,唐颂站起来,重新把鼠标交给她,安慰说:“行了,你玩吧,没事了。”   杨鑫有点羞愧,不好意思接着玩了。   “唐老师你吃饭吧,我先回教室去了。   唐颂鼻子里嗯哼了一声,含糊回答说:“去吧……”他像是有点不放心,弯腰盯着屏幕,全神贯注,兀自在那操作着电脑。杨鑫走出门,心中忽又生了疑问:刚才那是啥电影啊?怎么剧情那么奇怪?   她回头又悄悄往门内看了一眼,想偷瞄,哪想唐颂也刚好回头,正看到了她。她吓得赶紧要缩,唐颂大声喊了一声:“哎!等等!”   杨鑫悄悄又伸出头去:“等着干啥呀?”   她以为啥事儿呢,结果唐颂语气和蔼请求她:“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下去顺手帮我把门口的垃圾袋提下去,我懒得爬楼梯了。”   杨鑫见他还让自己丢垃圾,应该是没生气,便笑了起来:“好。”   她蹬鼻子上脸,趴在门上:“唐老师,刚才那个是啥电影呀,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呀?”   唐颂关掉电脑,走出门来,这时候终于换掉严肃面孔,笑出来了:“看个屁,差点没把我吓死。”   杨鑫一看他笑,心也跟着山花烂漫起来。   他笑,她便像个小孩似的,伸手想揪着他胳膊摇:“啥电影嘛,让我看一下嘛。”   唐颂从垃圾桶里提出垃圾袋,递给她,笑推她肩膀哄说:“快去吧,时候不早了,明天再来玩,明天上网找电影给你看。我找找有什么适合小孩看的电影。”   杨鑫说:“刚才那电影不适合小孩看啊?”   “嗯,不太适合。”   “我知道了,是不是鬼片?”   唐颂说:“没错,就是,你快回教室去吧。”   “你一个人还看鬼片啊?”   杨鑫说:“你晚上不要看了,睡觉前看了鬼片,夜里会做噩梦的。”   唐颂笑,把她打发走了,才想起面条还在锅里呢,赶紧去关了火,把面条捞起来。   都煮成一锅粥了。   次日,杨鑫再去找他,唐颂果然已经帮她下载了几部电影。她喜欢看爱情电影,唐颂给她下载了泰坦尼克号,罗马假日,还有指环王。杨鑫抱着电脑津津有味看了好几天,看的饭都不想吃了。   唐颂挺宠着她的。   她想看电影,唐颂便给她下。她想听歌看电视剧,唐颂便给她找,温和耐心,并不嫌她的爱好幼稚。唐颂周末不回家,杨鑫也要跑来找他玩。唐颂知道她爱来,给她留张小凳子在门口,让她想坐自己搬。他开着门,任她在屋里跑进跑出,也不防范。唐颂屋里每一件家具摆设她都清楚。熨斗、吹风机,衣服鞋子,连指甲剪放在哪她都知道。   杨鑫跟唐颂吧,其实找不到什么话说。   她是小孩子性,嘴里谈的,心里想的,都是小孩儿的事。偶像剧啦,当红明星啦,流行歌啦,英语考试啦,数学作业啦,打乒乓球啦。就算有时候说一些很大人的话题,思考方式也透着孩子气。唐颂跟她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为什么宠爱她,也说不清,反正,小孩子嘛!   而且她挺乖的,唐颂忙的时候,她留乖乖坐着,也不聒噪烦人。唐颂偶尔让她帮忙跑个腿,带个垃圾买个烟什么的,她忙不迭答应,两腿跑的飞快,也不算一无是处。   唐颂是抽烟的。   他抽的少,一包烟抽半个月。而且他不在屋里抽,想抽的时候会下楼,到宿舍楼下的雪松树下,那儿通风,空气好。   他没有瘾,只是累了,需要一点尼古丁提提神。一根烟通常抽不完,只抽一小段便捻灭了,丢到垃圾桶。他走到哪,杨鑫便跟到哪,生怕给跟丢了,唐颂总是很无奈,笑:“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自己去找地方玩吧,我只是透透风。”   空气中有股香烟的味道,他抬手扇了扇,自己感觉很刺鼻。他其实不喜欢香烟。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你们都不喜欢唐老师……emmm,他没有危险,然后,他很快就要走了! 第68章 表白   杨鑫不好意思地绞着手,假装看鞋子。   她感觉自己似乎有点爱上唐老师了。   她见到他就脸红心跳, 她总想跟他在一起。每当和他在一起, 她都会忍不住想象他拥抱亲吻她的画面。她期待他能摸摸她的头, 碰碰她的手, 或者像电影里那样拥抱她一下,亲吻她额头。   唐颂是她性.幻想的对象。   拥抱、亲吻什么的, 自然是不大可能。她还小呢, 不能跟男的接吻, 就算他要,她也不肯答应的。但她很想,很想, 被他拉一拉手。拉拉手总没什么吧?班上有喜欢她的男生,总会假装开玩笑,故意拉她的手, 拉一下就跑。她也想试一试这样拉唐老师的手。   可惜唐老师不是班上的调皮男同学, 不会主动拉她手。她呢,又不好意思。   她站在花坛边, 身边是穿着白衬衫的唐颂。他真奇怪, 一根烟才抽了一小段, 捻灭了, 半晌, 又点了一根。草木的芬芳混合着他身上的香水味,烟草的苦味似有似无。她假装看着云和树,一颗心却早已跟着唐颂离家出走了, 无所归依。   为什么要比他小这么多呢?如果她再大十岁,如果她有二十二岁,她就可以去追求他了。他没有女朋友,她这么喜欢他,长得又不丑,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就算拒绝也不怕,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使劲对他好,使劲缠着他,让他离不了她。可因为她才十二岁,所以这一切都是空想。   当小孩一点都不好,她不想当小孩。   唐颂就在他旁边,他的手离她不到一公尺,为什么就不敢碰呢?   唐颂将烟头在地上捻灭,说:“我上楼了,你想吹风就多吹一会吧。”   他走了。   他不知道她喜欢他,她的心更惆怅了。   这天,唐颂画完一幅大丽花,转头询问坐在身边的杨鑫:“我最近要画一幅头像,你有空能再给我当一次模特吗?”   他有段日子没画人物了,杨鑫自然是巴不得:“我要做什么动作吗?”   唐颂拉了张椅子让她坐下:“自然的就好。”   他坐在画板前,一边审视她,一边准备工具。   杨鑫也没想到唐颂突然要给她画画。   她今天就穿了个牛仔裤,黄色灯芯绒料子旧夹克,头发也没认真梳,随便扎了个潦草的马尾。早知道要画画,她就不穿这一身了。她有一件黄格子的衬衫,外面套一个毛线背心,穿上特别漂亮。   “我回去换个衣服吧。”   杨鑫有点紧张,想站起来。唐颂只让她坐下:“不用,就这样。”   他手往下压,比手势:“别动。”   他说别动,杨鑫就不敢动,梗着脖子看着他,又说:“我要不要把发卡取下来。”   唐颂说:“不用。”   杨鑫说:“那我把头发放下来吧。”   她两手飞块,把发卡取下,发圈也扯下来,让长头发柔软地披在肩。她觉得自己头发披着更漂亮,像童话里的人物。   她头发是天然的,质感有点蓬松了。唐颂不得不站起来,拿了把小梳子给她整理了一下,刘海梳了梳。   她这外套是有点累赘,主要是领子太高,挡着她的脖子了。她肩颈的线条非常有美感,唐颂是想要画她的脖子的。从头发到脸部,到肩颈,整个身体。   琢磨了半天,是不好下笔,唐颂只好说:“要不你把外套脱了吧,里面还有衣服吗?”   她里面只穿着一件薄吊带,有点不好意思脱,说:“我回去换衣服吧,我有件衬衫可以穿。”   唐颂说:“衬衫有领子吗?”   杨鑫说:“有。”   那也不成,杨颂说:“你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杨鑫纠结了一下,站起来,扭扭捏捏把外套脱掉了,里面是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她的身材初有点发育的迹象,小笼包似的一点胸部,对唐颂而言或许不值得一瞥,但对她自己,已经足够羞愧了。   幸而唐颂足够专业,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脸上,并没关心其他。   这季节已经有点冷了。   只穿着背心,露着肩膀,不一会儿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双腿不自觉哆嗦。她心里慌的,总觉得有点羞耻,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宿舍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有个男孩子声音在叫:“唐老师,有封你的信。”她心乱,立马就想站起来穿衣服。唐颂起身示意她不要着急,走到门口去,将门掩了掩:“信给我吧。”   那男孩子很没礼貌,看人家用手掩门,还非要跟个猴子似的尖了脑袋往门里插。唐颂面带微笑,将门拉过来锁上了,男孩子才失望地收回目光:“唐老师你的信。”   每当唐颂有什么信,或者包裹寄到邮局,总有人自作主张的帮他取来,都是班上的小孩子。唐颂很无奈,因为孩子们帮他取信件的主要目的是想趁机偷窥他。其实他私生活很简单,他屋里也没什么秘密,但这些孩子知道他是画画的,总传他屋里有裸.体画,动不动就跑来偷窥。   男孩子跑了,唐颂开门回屋。杨鑫站了起来,没穿外套,冷的厉害,嘴唇有点发白了,抱着胳膊直抖,含胸佝偻着腰:“唐老师……我可以穿衣服了吗?”   唐颂愣了一下,忙说:“那你赶紧穿上。”   杨鑫穿上外套,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唐颂看她脸色不太好,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又拿了一张雪白的大毛巾给她搭在肩膀上:“盖着这个暖一暖。”   杨鑫闷闷的不说话,抱着杯子喝水。   唐颂关切道:“没感冒吧?”   杨鑫还是不答。   唐颂隐约感觉到有点伤害她了。   她不愿意穿着背心给人画画。小姑娘,年纪小,刚刚发育,自尊心强,觉得羞耻。只是因为是自己说的,她不好意思拒绝,勉为其难。其实她心里不愿意。   唐颂摸摸她头:“抱歉,以后不勉强你了。你要冷该早点说的,我以为你不冷。”   过了半晌,她轻声说:“唐老师,要是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她突然冒出这一句,唐颂惊诧了一下,笑:“讲什么呢。”   杨鑫说:“我不是说的孩子话,我是真这样想。虽然我没见过世面,连打字都不会,只会念书,你肯定觉得我傻乎乎的很幼稚,可我觉得你很好。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被男孩子哄的小丫头,给买两根麻辣串就跟人家谈恋爱,给买个洋娃娃就给人家抱,给人家亲嘴。我不是那种傻姑娘。如果我看不起他,他对我再好,给我买再多东西我也不会搭理的。”   唐颂听她说了这一长串,又似表白,又似发牢骚。孩子气十足,还怪有她的道理,唐颂便被逗笑了,说:“你能明白,这样不是挺好吗?”   他语气和蔼,然而杨鑫听了又沉默。   她很优秀,但是不够自信。唐颂鼓励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开玩笑似的问说:“你看的起的标准是什么呢?”   杨鑫果然打开了话匣子:“比如我们班上,男的比我笨的我都看不起,长得丑的我也看不起。他们考试都考不过我,念书也念不过我,写作文也写不过我,啥都不如我。有的长得好看,家里条件比我好,但没我聪明,我也看不起。”   她一本正经地说:“反正不能跟不如我的人谈恋爱,生孩子会拉低智商的。”   这孩子,从小智商上的优越感极强。唐颂笑,说:“那我估计,就你这样的,得到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才有机会谈恋爱了。至少还要等十年。在你上大学以前,你身边的异性肯定都不如你。”   杨鑫将信将疑:“唐老师,你真的觉得我会读研究生、博士生吗?我觉得好遥远啊,我能上大学就不错了。”   她说:“我们老师说,我们学校的学生,将来,只有三五个能上好一点的大学,本科之类的。我们学校,每年只有十几个人能上县城的重点高中,重点高中每年也只有几十个人能考上重点大学。高中学校竞争很激烈的。”   唐颂说:“放心吧,你很聪明。我估计,你的成绩,至少在本县不会有竞争对手的。就算在本市,你也会是前几名的。你有学习天赋,只要自己不走偏就行。”   杨鑫惊奇道:“真的吗?”   唐颂笑:“我见过的学生多了,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我信!”   唐颂说:“所以你在大学之前,十有八九谈不成恋爱了。比你笨的你都看不上。”   “要是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不谈恋爱!”   唐颂逗她:“你不是说很想谈恋爱吗?”   杨鑫说:“没有,我没想。”   过了一会,她又苦着脸,说:“可是我都不会打字,也不会用电脑。”   唐颂说:“那又不难,你只是条件不好,没机会接触那些。等你家里有钱了买个电脑,玩两天你就会了。人家城里的孩子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你初中才开始学英语,不也学的很好吗?他们拥有你没有的好出身好父母,你也拥有他们没有的聪明和经历。你比大多数人聪明,比大多人能吃苦,你不会比别人差的。”   杨鑫说:“可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不知道怎么,突然流眼泪,揉着眼睛哭了:“我想长大,我怕错过了你,以后就再也遇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唐颂笑:“怎么会呢,只要你自己优秀,你会遇到跟你一样优秀的人,你得到了那个环境里才能见到。”   杨鑫一抽一抽的,哭的止不住,唐颂拿了纸巾给她擦脸,又伸手拍她的头。杨鑫哭的打嗝,扑在他怀里:“唐老师,我不想吃苦,苦不好吃。我可不可以只要聪明不吃苦,不想吃苦。”   唐颂轻轻抚摸着她头发安慰:“谁都不想吃苦,可是人出身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在吃苦。要不了几年就三十岁了,跟我一样年纪的人,孩子都七八岁了,我还没结婚。别人各有各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在这小乡镇上当老师,这样活有什么意思呢?虚度光阴。我也在吃苦,除了苦尝不到别的味了。”   杨鑫听到唐老师也在吃苦,更伤心了。她吃苦,她喜欢的人也吃苦,她哭着说:“啥时候才能不吃苦啊?”   唐颂建议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杨鑫抱着他哭:“下辈子我们一起投胎吧。”   唐颂笑说:“那不行,我得把这辈子过好。这辈子都过不好,谈什么下辈子呢?”   杨鑫哭说:“那我多吃一点苦,让你少吃一点。”   唐颂笑,拍拍她肩膀安慰:“嗯,别怕。”   杨鑫哭完了,抹着眼睛说:“唐老师,我下午换件衣服来给你画。”   唐颂说:“嗯,行。”   唐颂这幅画,断断续续画了有几个月,一直没能完成。杨鑫因为天天不着家,杨文修不放心,来学校找她了,把她训了一顿,接下来几周一直没找到时间再去。她找唐颂道歉:“对不起,唐老师。我爷爷说我老在你那呆着,给你添麻烦,怕你嫌我,不许我再去。我跟他解释了他不听,非说我给你捣乱。烦死人了。”   唐颂并不往心里去:“没事,他也是不放心你。你要实在没时间就算了,这样挺耽误你学习的,我也过意不去。”   杨鑫急了,生怕他不画自己了,改去画别人:“不会的,不会耽误我学习的。爷爷最近老爱管我,等过一阵他就忘了,到时候我再来找你画。”   唐颂说:“也行,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过了一个多月,爷爷不管她了,唐颂却又不在学校。听说他父亲生病要住院检查,他请假去成都了。接连好几个星期,杨鑫都没有看到他。他宿舍的门锁着。   什么检查要这么久啊?杨鑫送作业去办公室,听见老师们闲聊:“唐颂他父亲病危了,可能要不行了。”   “可怜咯。”一个老师说。   另一个老师说:“其实死了也好,这么个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活着也是受罪,还给儿子那么大的负担。伺候这么多年不容易了,当牛做马的,换做亲儿子都受不了,别说是个养子。”   学校都在传。唐老师家里可能真的出事了。   杨鑫等啊等,盼啊盼,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   唐颂还是没回来。   期末考试,杨鑫仍然是第一名。语数外,三门单科第一,总分第一,其中数学英语都是满分,语文作文扣了一分。   ? ? 寒假,金盼回来了。   ? ? 金盼已经十五岁了,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来一次。杨鑫见她变了样儿了,身材发育的圆润饱满,巴掌大的小脸儿,透着娇憨,一双大眼睛,薄刘海儿,剪了个齐肩小碎发。她跟杨鑫小的时候老打架,长大了倒懂事一些,知道当姐姐了。她用零花钱给杨鑫买了件衣裳,粉红色的毛衣,胸口有只白色小鹿。杨鑫站在镜子前,试穿了一下,还挺合身。   ? ? “你干嘛买这个颜色啊?我不喜欢粉红色。”   ? ? 杨鑫说:“没有别的颜色吗?”   ? ? 金盼说:“还有蓝色的,白色的,可我觉得粉红色好看呀。你穿粉红色的好看。”   ? ? “我穿粉红色不好看。你脸小,个子高,皮肤好,穿这个好看的。你试试这个牛仔裤。”   ? ? 金盼给她找了条牛仔裤。裤子腿窄窄的,绷着她两条笔直的细腿,上面穿着宽松的毛衣:“你坐着,我把头发再给你扎一下。我买了发卡和发圈。我在县城看到很多小姑娘把头发这样子扎起来,扎个小丸子,再别个发卡,可好看了。”   ? ? 金盼热衷于给妹妹打扮。   ? ? 别人都说她长得好看,但她觉得自己不好看,很羡慕妹妹的长相。她老觉得自己下巴太尖了,五官明明就很端正,不晓得怎么回事,长在她脸上,就显得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聪明。杨鑫是鹅蛋脸,脸颊有点肉的,但模样就是一看就很聪明的。金盼对着镜子给她扎头发,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一个日本的女明星,你知道吗?叫泽尻绘里香。”   ? ? 杨鑫说:“我又不是日本人。”   “都是亚洲人呀,日本人也是黄皮肤的。”   金盼说:“我们有个男老师,可喜欢她了,整天上课都在那说,还给我们放她的电视剧,一公升的眼泪。”   杨鑫没看到日本电影,不晓得长啥样。   金盼说:“我长得像妈妈,你长得像爸爸,所以你比我好看。人家都说爸爸长得好看。他去打工,厂里老板娘都夸他好看。”   杨鑫其实记不清她爸妈长得啥样子。金盼比她大,跟爸妈相处久,记事比她多一些,跟爸妈的感情也更深。杨鑫其实有点嫉妒。   金盼想学自行车。   她从一个同学那借了一辆小自行车,到街上去练习,拉着杨鑫帮忙,给她扶车后座。杨鑫听她讲高中生活,上课打瞌睡,啥都听不懂,下课就跑去买零食,一放学就奔食堂。食堂的饭菜好吃,香得不得了:“等你上了高中就知道了。”   金盼从小都是这么憨憨的。她学习不好,但也不跟坏学生瞎混,脑子里只除了吃就是一滩浆糊。说了一堆,她又抱怨:“哎,我不想念书了。”   杨鑫给她扶着自行车后座,让她蹬着脚踏板慢慢上路:“为啥呀?”   金盼说:“我学不懂,上高中也是浪费钱,上了两年,啥都没学到。”   杨鑫说:“爷爷不会准你退学的。”   金盼说:“我就是不敢跟爷爷说,怕他骂我。其实我上次打电话跟爸爸妈妈说了,爸爸妈妈说随我,我不想念就算了,反正也学不懂。可爷爷,他非要逼我念。我就算接着念也只能考大专,他们都说考上大专没用,还是去厂里打工。”   杨鑫也不懂那些,但是从小杨文修就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她觉得退学不好。   “读了总比不读强嘛。”   金盼说:“大专读下来,也要好几万呢,我学习不好,花那个钱没意思。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觉得。你成绩好,以后你考上好大学还要花钱呢。要是我们两个都读大学,爸爸妈妈供不起了。反正我不想念书了,我想跟爸妈出去外面打工。”   寒假里,金盼试探杨文修,想退学出去打工的意思,被杨文修骂一顿,到开学,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去了。   杨鑫也开学返校。   她去找唐老师,经过一个寒假,唐老师还是没返校。办公室老师们又在议论:“唐颂的父亲过年间去世了。”   “去世了啊?”   “就是初九那天。”   “哎,这年都没过好,全在折腾病人了。”   “那他今年要辞职吗?”   “他不是早就想辞职?要不是为了他父亲,肯定早就辞了。听说他想去国外进修。”   一个女老师笑:“哎哟,唐颂要是走了,我们学校少一个名人了。哎,你们知道吗?咱们乡下人不关心不知道,其实他在艺术圈子里挺有名的。我有个亲戚在北京,嫁了个老公是那圈子的,人家都听过他的名字。咱们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人便开玩笑:“咱们这小庙,哪容得了这尊大佛,人家就要拍翅膀飞飞了。”   “浅水养不了大鱼,只能养咱们这群小虾米。我们可不伤心,校长要伤心了。”   一个女老师笑说:“哎,你们这群妇女,平常不是很喜欢人家吗?见了人家就要开玩笑献殷勤,那个目露.淫.光,啧啧啧,恨不得骑上去把人家坐扁。结果背地里嘛又见不得人好,说这种风凉话。”   女老师们私下聊天很开放,全都哄笑了,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们可是结了婚的,哪敢骑他啊,你说小梁还差不多,小梁是未婚呀。”   被开玩笑的梁老师便羞的满脸通红。   “小梁,你要不试试去追他。人唐老师这么俊秀,追上了可是你的福气哟。”   众人七嘴八舌。   “哎,他今年二十六七了吧?都多大了还不结婚啊,你们说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啊?女朋友也不交。”   “人家追求不一样,一般女的他哪能看得起呀。又要长的漂亮,又要有学历有才华。咱们这种地方哪可能找得到。”   “他年纪还挺小的其实,大学毕业的,上了这么多年班了才二十六。”   “人家十九岁就大学毕业了。”   “十九岁啊?”   众人再度感叹一把,不吹不贬,人家是真厉害啊。 第69章 去世   见不到唐颂,日子无聊, 很快又到了周末。   杨文修日常的活动就是打牌, 吃了早饭便收拾出门, 站在卧房门口交代杨鑫:“锅碗我刷了, 剩下你自己的碗自己刷。真是的,一顿早饭吃这么久。你上午要没事把厨房里那堆胡萝卜洗了。你姑婆拿了两块腊排骨, 晚上等我回来炖排骨。”   杨鑫在看电视, 早饭吃了一个小时还没吃完。她眼睛盯着屏幕, 连连答应说:“哦、哦。”   “少看点电视。”   杨文修说:“烧点热水把衣服也洗了,排骨也先取下来煮一煮。”   杨鑫说:“哦,好。”   “记得烧热水。这么冷, 冷水洗衣服要生冻疮。”   “好。”   到九点多,杨鑫关了电视,跑到厨房去刷碗。   冬天还没过完, 自来水特冷, 她扫完地,看了看厨房角落里的一小堆胡萝卜, 心说:好冷啊, 下午再洗吧!   跑到卧室去, 把脏衣服全都找出来, 用洗衣粉泡在大盆里。杨文修让她烧热水, 但她懒,刚换了衣服,不想碰锅灶, 弄的一身灰。结果水果然是冷的厉害,洗了两分钟,手都冻僵了。她弄了一盆炭火放在卧室,打开电视,洗完一件衣服就跑到卧室烤一会手。   到十点多,终于把衣服洗完了,拧干晾起来。   中午煮了点面条。杨文修打牌不回家,在外面吃饭。下午,她拿出小本子来,趴在桌子上捣鼓写小说。她那本关于师生恋的大作暂时搁浅了,因为想不到情节,就像她对唐颂的单恋一样没有后续。   她听从唐颂的建议换了个题材,写了一篇武侠,模仿今古传奇杂志上的武侠文的风格。写完了,她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想投稿,结果一看要求,短篇不得超过一万字,长篇连载则要十万字以上。她刚好写了个不尴不尬的五万字结局。一阵抓耳挠腮,想删一些吧,又删不动,想再写长一点,也没法增,誊抄工作量太大,只得搁在墙角书箱子上落灰。   她看了莫言的小说,还有贾平凹等作者,脑洞大开,模仿人家的风格也写了一篇混合着奶子、生殖器的粗俗不堪的小说,大概是写村某个寡妇和邻居男的偷情,里面对话和吵架的戏码不自觉地代入了当年她妈在村口和人大骂三百回合的情节,连台词都借用了她妈的话。里面粗俗的段子,她写的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写完了暗戳戳投稿给小说月报。还怕第一次投稿,人家编辑不认识她的名字不理她,故意写自己的笔名叫莫言。完成了这件事,她心里有点隐隐的得意,然后把那粗话连篇、不堪入目的底稿给烧掉了。   可惜等了半个月,没人理她,估计是看出她是个假货。她心里又感觉怪丢人的。唐老师要知道她写这种东西,得怎么看待她啊。一定会觉得她内心肮脏龌龊。这还是个姑娘吗!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呢,竟然写这种下流东西。她没脸见他了!   色.情和粗俗,在写作过程中能带给她一种隐秘的刺激和快.感。她突然感觉很羞耻了,赶紧跑到邮局去问,结果邮局的办事员告诉她,信还没寄出去呢!   幸好没有寄出去!不然人家编辑看到她初中生的笔迹在草稿纸上写的一堆垃圾,还自称莫言,不得笑死。尽管人家不认识她,那也很丢脸啊!她吓得赶紧把信要回来,撕成碎片,撒进垃圾桶。   她还是想写唐颂。   不过不是唐老师了,而是唐颂这个人。   她把唐颂设定成她同班的同学,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作为她的男主角。然后她的男主角有着唐颂的脸,有些唐颂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有着唐颂的脾气和才华。他又好看又温柔,还会画油画,弹钢琴,是全校最优秀最好看的男生。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可他偏偏只钟情自己,把其他女生的心都伤透了呢。   她写的开心不已,把爷爷交代的事全忘了。傍晚杨文修回家来,看到墙角的胡萝卜还没洗,肉也没煮,唠唠叨叨的把她训斥个没完。最后也没炖肉,改为煮粥,调了点面糊煎肉夹饼。杨鑫忘了事,又看爷爷拉长了脸,表情阴沉沉的,也不敢说话,低头坐在灶前添柴生火。   杨文修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生气,一晚上不说话,吃完饭便洗了脸进屋。杨鑫端了火盆过去,只见屋子里格外安静,黑漆漆的没开灯,也没开电视机,杨文修背对着门,站在茶几跟前喝药。   “我把火端过来了。”   杨文修说:“你端外屋去烤吧,我吃了药就睡了。”   杨鑫不安说:“你不看电视呀。”   他平常都要烤一会火,看一会电视才睡的。   “不看了。”   杨文修说:“你把碗洗一下吧,我有点头痛。”   杨鑫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忐忑答应说:“好。”   他上床的动作很迟缓。杨鑫站在门口,看他好半天才躺下去,声音苍老地说:“这床硬得很,睡上去好凉,我背疼的厉害,你帮我把电热毯打开一下。”   电热毯的开关有点远,杨鑫赶紧去打开:“要不要给你抱床被子呀?我床上有件多余的被子。”   “不用……”   杨文修缓缓说:“你盖吧,我开电热毯就行了。”   杨鑫看他闭上了眼睛,便去茶几前检查热水壶里有没有开水。开水还有大半瓶,明早不用添。她怕半夜进风,便把窗子关上,窗帘拉上。端着火盆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发现杨文修一动不动,呼吸声带着急促。   电视在杨文修屋里。杨文修睡觉了,她也没法看电视,怕吵。屋子里灯光很暗,十多瓦的小灯泡,光亮也不够看书。睡觉又太早了。洗了碗,她独自坐在屋里,低着脑袋,一个人烤了半夜火。   她感觉有点孤独。   杨文修生病了,她便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幸好小猫回来了,小灰灰喵喵叫着从门缝里挤进来,跳到她腿上,趴下来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肚子里呼呼大睡。   她摸着小猫的背,低下头亲它的小鼻子。   到了十点多,她决定睡觉了,把小猫放到床上,火盆端回厨房,洗漱完上床。   今夜不知怎么的,总睡不着。脑子里好多东西在盘旋萦绕着,一会是爷爷,一会是唐老师。唐老师的父亲去世了,他应该很伤心吧。他站在在哪、在做什么呢?他真的不再教书,不再留在学校了吗?爷爷今天不高兴了,她做错了事。爷爷好像身体还有点不舒服,可是他也没说哪里不舒服。她心里乱糟糟的,心想: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他煮早饭吧,这样兴许他就能高兴一点。   她拿过桌上的闹钟,看时间显示已经是十一点了。   她将闹钟的响铃时间设置到早上五点半。   只有六个小时了,她要抓紧时间睡觉!   她定了定神,将被子拉起来蒙到头顶。   小灰灰呼噜呼噜在被子里钻,钻过来趴在了她胸口上,像块猫饼,傲娇地眯着眼,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抱住小灰灰,在温暖的呼噜声中,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风很大。呼啸的北风刮过屋檐,掀动着瓦片粼粼作响,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尖利急促:“杨鑫!杨鑫!”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她心慌意乱,挣扎着一遍又一遍答应,像被鬼怪附体了一般:“哎!哎!”那声音还是拼命在叫。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醒,只是梦里回应,并没张开嘴。   但那呼叫声近在咫尺,越来越清晰了。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哐当”一声脆响,屋顶的瓦片被吹落在地。她猛然一下神明归位,眼睛睁开,就听到隔壁屋里杨文修在叫她:“杨鑫!杨鑫!”   不是在做梦!   那呼叫声比她之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恐怖、急促,好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临死之前发出的求救哀鸣。她思维大乱,飞快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呼叫声一直在持续,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手忙脚乱,甚至来不及拉开电灯。她身上穿着背心和短裤,来不及穿衣,也来不及找拖鞋,光脚踩在地上,直奔隔壁卧室。   卧室推开,是杨文修。   他自己打开了电灯。床上的被子掀开了,他一条腿伸到了床外,半边身体靠在床上,手指僵硬蜷曲,紧紧抓着床头柜,脸色变作煞白。他好像在试图下地,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停使唤。   杨鑫吓住了!   在她冲进门的这一刻,杨文修已经失语了。   他仰着头,嘴唇哆嗦着,却没能发出声音。杨鑫恐惧颤抖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文修以前发病都是能说话的,会指挥她怎么做,怎么找药怎么倒水怎么搀扶,而今他已经无法指挥。   杨文修半边身体悬在床上,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想搀扶他。她冲上前,却发现自己太弱了,她的力气根本扶不动他。   药!   药!   对,药,他需要药。她慌忙去翻抽屉找药。抽屉里有很多速效救心丸的小瓶子,却全是空的。她才想起,家里根本没有这个药了!杨文修之前在杨医生那买这个药,三百多一瓶,抵他半个月工资,里面却只有几颗。他嫌这药太贵了,吃不起,便没再找杨医生,而是找街对面的刘爷爷输液,说刘爷爷输液有效,收费不高。这种事杨鑫也不懂,他看什么医生吃什么药都是听他自己做主。   没有药!   怎么办……怎么办……她脑子里一团乱。找医生,对,找医生,她转身看杨文修,意外地发现他忽然转过了身。   他背对了她。   怎么了……没事了……她脑子里已经完全空了。然而下一秒,她的恐惧炸开了。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杨文修埋着头,背弓了起来,手脚收起来,像虾子在开水锅里一样慢慢地蜷缩成一个C形。他一边收缩,一边抽搐。   她要吓疯掉了。   她赤着脚,飞快地冲出门。二月的寒风迎面吹来,刀子一样割着她赤裸的手臂。她感觉不到冷,眼泪却随风下来了。   医生,医生。   她想,应该去找杨医生的。杨医生那有速效救心丸,杨文修每次发病都是吃这个药,急救管用。但杨医生家住的远,离家有两公里,跑去了再跑回来太久了。刘爷爷就住在街对面。她没有法子了,冲到刘爷爷家铺子外面,发了疯似的拼命砸门:“开门!开门!有人在吗!”   “开门!开门!”   她一边大哭,一边砸门:“快开门啊!”   她哭的站不起来,跪倒在门外,拼命用拳头砸门,砸的砰砰响。   “开门!”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了动静,灯亮了。那看婶子在屋里问:“谁呀?干啥呀?”   她哑着声哭道:“我爷爷病了,他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快帮帮忙吧。”   里面没了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子里特别寂静,什么都听不到。她使劲砸门,里面再没人说话,门也迟迟不开。   “开门呀!”   她哭着使劲捶那木门:“救命!我爷爷真的不行了!”   门始终是不开。   绝望渐渐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真的没用了。她心想,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她出来这么久,他可能已经死了。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行了,他是心肌梗塞,等不了这么久的。   没用了。   他要死了,神也救不回了,一切都完了。   要不要去找杨医生呢?她心想,可是杨医生那么远,找来也没用了。她一切思维都乱了,她赤着脚又飞快跑回家,想看看情况,能不能再想办法。   再找找药,看有没别的药。对,再找找……   她回到卧房里,发现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杨文修已经停止了抽搐。起初弯曲的身体已经伸直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不到挣扎,也听不到呼吸。他闭着眼,看起来很平静。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了。像此刻的杨文修一样,诡异的平静。   兴许他好了,睡着了。   她祈求地想,他一定是睡着了。   她悄悄走到床边去,想探他的呼吸。   下一秒,杨文修又挣扎起来。   只是挣扎的幅度小了,更像是身体机能在自己动。他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声音。她见过农村杀鸡,鸡被割破了喉咙,还会飞起来,满院子扑腾。鱼被开膛破肚,下油锅煎的时候,还会在油里蹦。   杨文修此时就是这样的。   她想:谁来救救我吧。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不想看到他垂死挣扎,她宁愿他平平静静地睡着。谁来救救我吧,她眼泪再度出来了。她手捧着脸,不,不是救我,谁来救救他吧,谁来救救我爷爷。   她真希望这一刻,有人能将她带走。上帝或死神,谁来将她带走,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她不想看着。   她颤抖着走到床边去,含泪握着他垂在床下的手:“爷爷。”   “你躺好。”   她哽咽着说:“我错了,我找不到医生了。”   “我该去找杨医生的,刘爷爷不给我开门,我只好回来了。”   “我要不要再去找杨医生啊。”   她没了主意了,只能哭:“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害怕,我怕你死了我不在身边,我要怎么办啊。”   杨文修平常总说他怕,怕死的时候儿女不在身边,杨鑫总说:我会在身边的呀。   她会在身边的呀。   她答应过他,临死的时候要陪在他身边,不能让他一个人死。人死的时候放眼望去,身边空无一人,那是多可怜啊。   她哭道:“我要陪着你,还是再去找医生啊。万一杨医生也不开门我怎么办呀。”   过去这十二年,每当她遇到了纠结的难题,总有杨文修帮她解决。此时她哭的汹涌,哭的崩溃了,杨文修却静静的一声不吭,再也不回答她了。   杨文修已经真正彻底地停止了挣扎。   她努力扶起她,让他靠在枕上。她捡起被子,给他盖着,怕他冷。她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用,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才有用。   她打开窗子,让空气进来,也许空气流通一点他就能活过来呢?   她呆呆地坐在沙发,杨文修始终没活过来。   他不挣扎,她也就平静了。人总是要死的,杨文修常常这样说,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打了口棺材,后来嫌土葬不好,又把棺材卖了,改成火化,让女婿给他做了个骨灰盒。他自己请工匠给自己刻了碑,修好了陵。他跟儿子不亲,自己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身后事。那时候杨鑫才七八岁,每天跑去坟前看石匠刻碑,还跟石匠请教碑上的字。死亡对杨文修来说并不是一件可避讳的事,杨鑫从小受他的影响,也并不觉得死有什么。   她并不怕人死,只是怕看到他垂死挣扎。   死对杨文修来说,并不可怕,只是一个必定会到来的结局,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和准备。但对杨鑫来说,这一刻,她终于被抛弃了。从今往后她在世上再没有亲人,再没有依靠,再没有人能疼她爱她了。最亲的人死了。   她发了一会呆,窗子外面有人在敲窗。   这大半夜,谁敲窗啊?   她又像见到救星了,赶紧去打开门。是邻居的王叔叔,问她:“出啥事了啊?”   杨鑫哭着说:“爷爷不行了。”   王叔叔进屋,来到床边,伸手在杨文修鼻端探了探,又到心脏位置摸了摸。   心跳已经停了。   王叔叔见人已经不行了,说:“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医生来。”   杨鑫点点头。   王叔叔出门去了。   杨鑫独自站在屋里,看着床上的杨文修,屋子里的空气也阴森森的凉起来了。   这世上有鬼吗?   她想起以前看好多鬼片,回家问杨文修。   “爷爷,人死了会变鬼吗?”   “当然会了。”   “人死了,有厉鬼,有恶鬼,好害怕啊。爷爷你死了会变厉鬼吗?”   “胡说。”   杨文修说:“爷爷怎么会变厉鬼。爷爷就算死了变成鬼,也是疼你爱你的爷爷。”   他抱着杨鑫在膝盖上,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爷爷变成厉鬼,也不会伤害我的小孙孙的。你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孙。”   王叔叔领着杨医生回来了。   杨医生弯腰探了探杨文修呼吸,又摸了摸心跳,鉴定了好一会,说:“没救了,打电话通知他儿女回来,准备后事吧。”   “他儿女在哪?”   医生问。   王叔叔说:“好像都在外面打工呢。”   王叔叔问杨鑫:“我家有电话,你知道你爸妈的电话吗?”   杨鑫说:“有,不过那个是房东的电话,爸妈没电话,只能打给房东。”   王叔叔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走吧,去我家打电话,通知你爸妈,让他们回来。”   杨鑫不愿意跟她父母说话,只是把电话号码告诉王叔叔,王叔叔拨通了电话。因为是半夜,那边迟迟没有人接电话。   铃声一直响。   始终没人接,王叔叔只好挂了:“可能再睡觉呢,等天亮些再打吧。”   杨鑫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王叔叔问:“你家还有什么亲戚吗?平日里关系比较近的?”   杨鑫此时此刻,只想起姑婆。杨文修经常邀姑婆来家吃饭,双方关系挺好的。她低头说:“刘家河的姑婆家,时常来。”   “他家有电话吗?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杨鑫点头:“知道。”   王叔叔把话筒给她:“你自己来拨吧。”   “电话本在家,我回屋去拿。”   杨鑫站起来,回屋拿了电话本,拨通了姑婆家电话。   幸好,姑婆接电话了。   杨鑫的声音在话筒里很麻木:“姑婆,我爷爷过世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帮帮忙呀。”   话筒那头,姑婆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连连答应道:“好,好,我马上收拾了过来。”   杨鑫听到终于有人肯来了,却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姑婆。她有点感动,又有点想哭。 第70章 骨灰盒   大约在三点半,房东那边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春狗夫妻得知了杨文修过世的消息, 说会立刻买车票, 大概两天后能到家。杨鑫坐在沙发上发呆, 王叔叔安慰她说:“放心吧, 你爸妈要回来了。你要不要在这睡一会?明天还上学呢。”   杨鑫低头说:“我不睡,我回自己家吧。”   她在别人家呆不习惯。   王叔叔看她光着脚, 身上还穿着背心, 露着膀子, 怕她冻着:“你要不回去穿件衣服吧。这还是冬天呢,当心别感冒。”   杨鑫点点头:“好。”   她站在卧室门口,向屋里望去。杨文修的尸体静静躺在床上, 好像睡着一般。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总感觉像是在做梦。昨天晚上,爷爷还在厨房煮饭, 还生气训斥她, 才一夜,他就离开了。   她多希望这梦能醒, 第二天什么都没变, 她仍然开开心心地上学去。   不可能了。   明天, 明天不知道怎么样呢。   小灰灰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杨文修床上, 在被子上卧着。杨鑫上前去把它抱起来, 回到了自己卧室。脚踩在水泥地上冰凉,她打开灯,找到了拖鞋穿上, 又从椅子上取了外套穿上,身上稍微暖个了一点。她坐在床上,心像一片寂静的死水。她无声无息,抱着小猫发呆。   王叔叔担心她一个人害怕,过来找她,让她去自己家坐,她不去,只想待这。   王叔叔也没法。   她想起小的时候,爷爷教她认字读书。每次受了委屈都是爷爷护她。她想吃什么爷爷给买,她想做什么爷爷都会支持她。她喜欢读书,从来没有人给她买过书,只有杨文修给她买过,只有爷爷是真正关心、支持她学习。   爷爷死了。   为什么刘医生不给开门呢?她心里想,也许是她刚才哭的太凶了,刘医生听见害怕了。杨文修以前跟她讲过一些事,很多医生是不愿意给要死的人看病的,一是有晦气,二是人死了,万一家属要闹,找医生的过失,后果就严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谁关心别人呢。   她从凌晨三点一直坐,坐到四点多的时候,姑婆急匆匆赶来了。她以为会有人要痛哭的,实际没有。姑婆进门看了一下死人,就着急地问她:“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吗?”杨鑫说:“打过了。”姑婆便忙忙碌碌的开始料理这一切,先跟杨鑫的父母通了个电话。春狗委托姑婆先帮忙通知亲友,姑婆答应了,然后便跟杨鑫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回村里去一趟,通知村里的亲戚,看丧事怎么办。”   杨鑫答应说:“哦。”   “今天是星期一吧?你先不要去上学了,去学校跟老师请个假,这两天去不了了。还有,呆会家里要来客,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可能要给我帮一下忙。”   杨鑫点头。   姑婆很快离开了家,挨个挨个去通知亲戚。   王叔叔从自家铺子里拿出了一串鞭炮,在门口点燃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响,宣告着有人逝世的消息。   门前洒满了红色的纸花儿,那是鞭炮炸过之后留下的。红色的碎屑扬了一地,空气中有股硝烟的气息。杨鑫抱着小猫,站在门口,看着一地红艳的纸飞飞。   一大早,不知怎么,突然下起雪来了。   细碎的雪花轻轻飘落,把鞭炮花儿盖住了。   天亮了,街两边的铺子都打开门做生意。一群三五岁的小孩,看到门前放过鞭炮,开心欢叫着,跑过来,撅起屁股蹲在地上捡炮。孩子喜欢玩鞭炮,偶尔能捡到一些没有燃过的小炮。雪地上踏的全是孩子的脚印,黑乎乎的。红色的纸飞飞跟白色的雪一起被踏扁,真是脏死了。   杨鑫拿了扫帚想扫雪,王叔叔阻止了她:“别扫,不能扫,等人都走了再扫吧。”   七点多,家里陆陆续续来人了。一个个面孔半生不熟,杨鑫完全不认得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熟人亲戚,家里的小卧室很快被坐满了,姑婆忙里忙外的张罗,给众人倒茶,煮蛋花汤。男人坐在她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点上烟,开始扯着嗓子高谈阔论,说杨文修怎么怎么样,杨家人怎么怎么样,这回人死了怎么怎么样。女人们挤坐在她床上、凳子上,各自说东说西。小猫被吓的不敢在床上呆,嗖地溜出门去。   “昨夜刮大风啊,我就说这天气要死人,没想到是他死了。”   说话的是她那姨,住在镇上,从来没来往过,今天却到的积极,兴致勃勃地议论个不停。   “他这病也是该到他死了,心脏病有啥办法,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又不是别的病。”   “好在人不受罪。”   有个女人憋不住笑出来:“白眼珠子一翻就过去了,还算幸福的。你看那有的老太婆老太爷,七八十岁躺在床上不能动,又咽不了气,那才把人折腾的恼火。他自己也受罪的嘛,他儿女也受罪。还不如喝瓶农药死了算了。”   “就是哟。”   “他这一辈子过得舒服哦,也是享了福的。”   “命还是不错。”   姑婆见众人干坐着,便从兜里拿了二十块钱,使唤杨鑫:“赶紧去,买上几斤瓜子,几斤糖果来,招待客人呢。别弄得不像样!”   杨鑫感觉这家喧闹如集市,已经没有自己的落脚地。她拿了钱,出门买瓜子。   买了瓜子、糖果,香烟是早就备上了的。一上午,众人便围坐在屋,女人们磕瓜子,吃糖果,男人们抽香烟、喝茶。屋子里充斥着口水和烟臭。杨鑫提着扫帚和撮箕,一声不吭,不断地清扫地上狼藉的瓜子皮、烟头、糖果纸。   尸体不能在家里停放太久,春狗夫妻又需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几通电话沟通了一早上,最后决定这边先送去殡仪馆火化。这老人死了,不等子女回来瞻仰一下仪容,儿女看都不看一眼就送去火化,怕是有点不大好吧?春狗说,死都死了,看有啥用啊,火化了吧,不然咋办,停在家里都停臭了。他们兄弟都说先火化,家里帮忙的人也就开动起来了。   姨父联系县城殡仪馆,让派车来接人。   一上午下雪,十点多,殡仪馆又回电话来,说不行呀,这下雪,山路走不通呀,万一把车子陷到泥里。来不了来不了,可能要下午。如果下午继续下雪的话就只能明天。没办法,山区就这样的。   姨父担心雪下大了,接连好几天都没法来车,一直催促殡仪馆。好在那雪虽然飘啊飘的,但一直没下起来,十二点多,殡仪馆说车来了,让家里先做好准备。   人死了,需要亲人为其梳洗、更衣才能入葬。然而杨文修的儿女亲人都不在身边,杨鑫又太小。村里七十多岁的老祖祖佝偻着腰,用帕子给擦脸,用一把小梳子替杨文修梳头。杨鑫现在一边看,老祖祖颤颤巍巍说:“他爱干净,爱讲究呢,要给他梳洗干净,穿的整齐了下地。”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老祖祖说:“他这年纪还不大呢,死的早。”   姑婆找来了寿衣,一层一层给杨文修穿上寿衣。   薄绸的寿衣,穿了有十几层又二十层,姑婆说:“地下冷呢。活着的时候可以买衣服,死了不能买新衣了,多穿一点才够。”   “是个好人啊。”   姑婆说:“对人热情厚道,一直都是这样。”   换上寿衣,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点多,殡仪馆的车终于来了。一个司机和一个办事的,办事的人拿了一个黄色的绸布袋子,要求将人装进袋子里,然后运到车上。众人合力帮忙将尸体运进车箱,杨鑫跟在后面仓促疾走,死人像货物一般装车了。她站在车旁感到十分茫然。   姨父是帮忙办事的,要随车,还有村里一个邻居,也去帮忙。车上就只有五个座位,四个人坐了,空下一个,众人说让谁谁去,一块帮忙。姨父看了看杨鑫,说:“帮忙的人够了,还是把这小孩带上吧。她跟她爷爷亲,让她去看一眼吧,也不碍事。”才把杨鑫带上。   这是她第一次坐小车,车座上很干净,铺着真皮的坐垫。她置身在一个奇妙的空间之中。她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小汽车。小汽车又干净、又漂亮又拉风,是有钱和富裕的象征。她头一次坐上了小汽车,车的后备箱放的却是杨文修的尸体。   车行到半程,到达关山镇,姨父招呼司机:“辛苦了辛苦了,这已经两点多了,先吃个午饭再赶路吧。估计你们也没吃饭。”   他们走进一家看起来很豪华的饭店。大门高大阔气,大厅贴着亮晶晶的地砖。她踏进这样的门,浑身被一股奇异的暖流贯透了。她从来没有在饭店吃过饭,那是有钱人才会去的地方,她头一次踏足饭店,身后的汽车里却停放着杨文修的尸体。   姨父是银行工作的,显然是常来这种地方,驾轻就熟地坐下,招呼服务员点菜。   点个啥?   姨父说:“回锅肉吧。”   “炒凤尾、凉拌折耳根、再要个香芋粉烧肥肠。这什么蚂蚁上树。”   “不喝酒了吧?”   “不喝不喝,还开车呢。”   “那要两瓶饮料吧,有什么来什么。”   杨鑫忐忑不安地听着他们点菜,心想,这么多菜,得多少钱呀!她从来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只在小镇的饭馆子吃过凉面馄饨包子什么的。她可不敢来这种地方呀,老觉得服务员会看她灰溜溜的,将她像驱狗一样驱出去。   菜一道一道上了。   汤鲜肉亮,全是大盘装的,器皿雪白。吃饭的碗碟一套,颜色也雪白。吃饭有个碗就行了,干啥还弄个小盘子呀?   她悄悄看别人,原来小盘子是用来盛放食物残渣的,小碗是吃饭的。   菜上了七八道。   她越看,心里越不安,心想:不会要我付钱吧?爷爷不在,万一他们找我要钱,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呀。   她有点不敢动筷子,怕吃了,人家会找她要钱。我不吃,反正是你们吃的不关我的事。   姨父唤她:“吃啊,咋不吃啊?快吃吧。”   她经不住催促,勉强动了筷子,心里安慰自己:不怕,反正也不是我提出来要在这吃饭的,是姨父在做主,应该是他付钱。让他回头去找我爸妈要就是了。   饭菜真的很好吃。   她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她喜欢吃那个香芋粉,小心翼翼地瞄着盘子,偷偷夹了一筷又一筷。她刚失去了挚爱的爷爷,她应该伤心,应该哭,应该食不下咽,然而此时事实是她食欲旺盛,恨不得把那一盘子菜通通喂进嘴里。   若干年后,当她长大成人,离开小镇,去往城市。当她出入饭店街头,品尝到许多美味的食物,一切一切的幼年记忆都成过眼烟云了,包括曾经陪伴她的杨文修。她却永世不能忘记那天的午餐。   她是在那一天知道,人是有多可怕的。   人在食物面前如何低头。对食物和幸福体验的向往可以让你忘记感情,忘记尊严,忘记挚爱和死亡。因为贫穷而卑微,因为卑微而愈发渴望幸福。   走出饭店,她忐忑地想:还好没让我付钱。   他们冒着雪赶路。   火化花了三个小时,她站在殡仪馆中,听着焚尸炉发出巨大的响声。她挺好奇焚尸炉是怎么焚烧的,为什么有这么大响声,恍恍惚惚听人家讲,人体不好烧,好像是先用什么机器将人剁成一块一块的,剁成碎肉,然后推进焚尸炉里焚烧。她脑子里想象那画面,就感觉背后凉嗖嗖的。她心想:爷爷可能也被剁成一段一段的了,好在死人无知无觉。   三个小时候后,杨文修化作了用红色布袋子装着的一小包骨灰。   姨父把骨灰给她:“你抱着吧。”   殡仪馆用车送她们回村里,出门的时候,殡仪馆里放曲子送行,竟然是一首二胡曲《梁祝》。她坐在车子上,看着汽车驶出门外,心里纳闷地想:这跟梁祝有什么关系吗?   回程的路上,雪下大了。   汽车轮子一度陷进了泥坑,几个男人下车推车,折腾了好久才推出来。这一路颠簸了有四个小时。杨鑫抱着那包小小的骨灰,听司机聊天,说:“你们知道骨灰是啥样的吗?骨灰其实不是粉末状的,人身上骨头硬,根本烧不了那么细。叫的是灰,其实就是一包骨头渣。”   杨鑫听了,将信将疑,她悄悄打开怀里的骨灰瞧,的确是骨头渣,一厘米大小的,颜色灰白,上面仿佛还有干涸的血。 第71章 去路   不知道农村为什么这么热爱吃。结婚请客吃,死了人请客吃。丧事本是哀伤的, 然而实际场面, 热闹的跟过年也差不多。女人们忙着办席, 孩子们欢快地跑来跑去, 嘻嘻哈哈追逐。杨鑫心里想,也许是因为人太怕死了, 所以故意把死亡渲染的热热闹闹, 来掩盖死的凄凉。   亲戚邻居坐了满院子, 杨鑫不爱见人,钻在屋里,锁着门看电视。罗红英开门进来, 埋怨她:“你怎么净在这里呆着。你大姨、小姨,姑姑舅舅,他们全都来了, 你不出去打个招呼, 人家说你没礼貌。”   杨鑫不情不愿站起来:“我跟他们又不熟,去说啥呀。”   罗红英说:“不熟也要去。亲戚都来了, 你关在屋里成什么话。”   院子里都是人, 都在聊天, 杨鑫出去叫舅舅、叫大姨, 被挨个挨个的问学习, 问考试。席上还有个男孩子,看着很高,十八九岁的样子, 跟大姨坐在一起,模样很陌生。杨鑫心里纳闷,这人是谁啊,她不记得大姨有这么大的儿子啊?亲戚们都在外打工或求学,她好些表兄弟表姐妹们都认不得了。正感觉怪怪的,罗红英却给她介绍了:“这你大姨再婚,男方那边的孩子,以后见面你也要叫表哥了。别不懂礼貌!”   杨鑫心说:“认都不认识,见都没见过,谁那么上赶着就叫表哥啊。”   罗红英看她神色,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你们应该认识的呀?都一个学校里念过书的,小学同学。他叫陈进南。”   杨鑫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起了。   陈进南?就是那个偷饭盒、偷乒乓球拍的陈进南?完全不像啊。她记得陈进南高高的,黑黑的,板寸头,跟个刚还俗的和尚似的。大姨旁边这男孩子不黑,脸长得还挺端正,有点帅气,剪了普通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身上穿着夹克。他一直没怎么说话,看起来挺安静的。   她想起上次分别,陈进南去浙江见世面了呢。   杨鑫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罗红英指着她冲大姨笑:“她近视眼!刚才八成是没认出来。”   大姨笑着说:“可能不认识。鑫鑫学习好,我们家这个在学校成绩不好,留了好几年级,就算一个学校也肯定玩不到一起。”   罗红英说:“哪,肯定是长大了不好意思了,以前肯定认识的。我都记得她说过,说学校有个大个子的,不就是说的陈进南嘛!进南以前上小学时多高啊,全校数他最高,比老师还高。”   “进南现在出息呀。”   罗红英夸:“比小的时候长进多了。”   大姨也说:“这孩子肯吃苦。跟他爸学手艺,能赚钱了。那一般的孩子比不上。”   杨鑫从众人的言谈中得知,陈进南这两年出息了。他不傻了。或许他本来就不傻,他智力其实并不欠缺,只是小时候特轴,一根筋。他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穿着打扮还挺帅,只是仍然少言寡语。亲戚们说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鑫想:大人们眼里,小孩子自己会长大。不管幼年的时候多么可怜多么悲惨,只要长大了,他们都会一副欣慰的口吻谈论:终于出息了呢。可孩子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伤痛,他们却是毫不在意的。只有小孩子自己会记住,甚至成为一生的阴影和伤疤。他们只会夸陈进南长大了,谁在意他曾经流过的眼泪呢。   杨鑫打过招呼,没话说,便回屋里看电视了。   其实电视不好看,放的全广告,一个节目都没有,她只是麻木。除了盯着电视屏幕看,也不知道干啥了。   外面在摆酒席。   罗红英敲门,说:“你饿了吗?”   杨鑫说:“不饿。”   罗红英说:“肚子饿了忍一忍,咱们家里人不急,等把客人送走了再吃。实在不行去厨房先拿点果儿吃。”   “知道了。”   罗红英接着去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杨鑫很烦有人来打扰她。她把电视音量调小了,高声道:“门不能开,有人睡觉呢。”   外面又敲了两下。   烦死了。   她脾气变得特别容易暴躁,对一切人都没有耐心,懒得应付。一脸不爽地打开门,她火气冲冲:“谁呀,都说了有人睡觉。”   陈进南站在门口,有些不安说:“我听到你在看电视……”   杨鑫皱着眉,放他进屋,再次将门反锁:“我以为是什么亲戚喝醉酒了乱敲门。呆会有人叫别开门,我把门反锁了。”   陈进南讪讪说:“哦。”   杨鑫指了墙角的凳子:“自己搬凳子自己坐,我不招呼你了。”   陈进南有些不安,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他看杨鑫,杨鑫不说话,眼睛看着电视广告,小小的面孔很冷漠。她五官长的小巧精致,目不斜视,像只骄傲漂亮的孔雀。有种看不起人的神气。陈进南感觉她变凶了,没有小时候那么软糯好相处,心里便有点忐忑。   他不知道说什么话,便陪着她看电视。   屋子里没开灯,黑漆漆的,只有电视屏幕发着蓝光。默坐了一会儿,陈进南掏出手机。是一只小小的、蓝色的诺基亚3310。屏幕特别小,晚上几乎看不清字,他使劲把头低下去,总算翻出了电话本。   “你手机号是多少啊?”   杨鑫斜眼瞥了一下他手机,心里嫉妒地想:陈进南个小学没毕业的笨蛋都用上手机了,她这么聪明,还连手机都没摸过呢!她觉得自己很惨,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连陈进南都要嫉妒了。   “我没有手机。”   她不肯暴露自己的心思,假装不关心:“我妈说上高中再给我买。我同学都没有手机,我买个手机给谁打啊。”   陈进南听她抱怨没手机,立刻伸出手:“我的手机给你,你要吗?”   杨鑫听到他这句,心中一动:“你说真的?”   手机是挺贵重的东西,她知道一般男孩是不会给女生送手机的。陈进南这么主动,应该是对她相当有好感。被人喜欢宠爱的感觉总是让她特别心动,对陈进南的嫉妒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看一看。”   她声音突然开心了起来,放下了遥控器,转身对着陈进南,从他手里拿起小手机研究。手机看着小,拿上去沉甸甸的。   她仰头,故作天真:“看着是新的呀?”   陈进南看她不凶了,心里也轻松了起来,说:“上个月买的。”   “多少钱?”   “八百多。”   “好贵呀。”   陈进南一脸老实样,说:“你想要就拿去嘛。”   杨鑫摸着那小手机爱不释手:“你真的肯给我?你爸不骂你啊?”   陈进南说:“你拿去嘛。”   杨鑫歪着脑袋说:“你说你爸一有钱就给女人花,你跟你爸学啊?”   陈进南被他这句堵的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杨鑫心里隐隐快乐,感觉自己欺负了他,有种成就感。她低着头一边暗暗笑一边按手机键:“我不要你的手机,我就玩一会,试试好玩不好玩。”   陈进南觉得她古灵精怪,像个小妖精,一会冷漠,一会凶巴巴,一会又活泼俏皮,不管是哪种态度,都能让他忐忑心跳。他也有点开心了,说:“你玩嘛。”   杨鑫问:“你的电话是多少?等我以后买手机了可以给你打电话。”   陈进南报了个数字,她找了纸笔来记下。   “你有QQ吗?我听说他们好多都玩QQ。”她凑到他膝盖前来。因为他太高了,像条狗儿似的蹲着,举了手机给他看:“是不是这个企鹅?我点一下就进去了吗?”   “嗯。”   她开心笑着:“我看一下你有几个好友呀?”   陈进南有些羞涩。她点进好友列表查看,乐了:“你才一个好友呀,人家都有好多好友呢,你这么少。”   陈进南脸红说:“那是我爸爸。”   人家买了手机,注册QQ号,都是千方百计想加漂亮女生,结果陈进南只有一个好友,还是他爸爸。杨鑫要笑死了。   陈进南说:“我爸爸也只有我一个好友。”   这父子俩笑死了。   陈进南说:“你要不要,我帮你注册一个账号。”   “我没有手机,可以注册自己的账号吗?”   “可以的。注册了,只要记住账号和密码,你也可以用别的手机登。”   陈进南拿过手机,要帮她注册。杨鑫想看他是怎么注册的,便伸长了脖子瞅。手机太小了,屋里黑咕隆咚又看不太见,她像王八似的伸长了头,踮着脚怕向后跌倒,双手抓住陈进南的膝盖裤子。   陈进南念书笨的要死,操作手机倒是溜的不行,双手按的咔咔咔的。   “你叫什么昵称?”   “就用我名字。”   “你不改呀,可以用别的名字的。”   “不改,就用这个。”   陈进南说:“哦。”   杨鑫看着他按键如飞,好奇说:“你会拼音吗?”   陈进南小声说:“打的慢,老是容易打错。”   杨鑫看他,果然在输入拼音的时候速度就慢下来了。杨鑫两个字的拼音他半天打不对。好在错了几次,他最后还是不要人指点,自己打出来了。   杨鑫连忙说:“我把账号和密码也用本记下来。”   陈进南说:“我加了你的好友,点了通过,现在咱们是好友了。”   她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呀。”   陈进南见屋子里太黑,问说:“咱们要不要开灯啊?”   杨鑫看着手机,说:“不开,开了待会又有人要敲门,烦死了。”   因为亲戚多,家里睡不下了,陈进南说家里有空床,让杨鑫去他家睡。杨鑫挺想去的,又怕罗红英不许,结果因为家里实在人多太挤了,有两桌亲戚要打牌,凑赌局。罗红英巴不得她去别家睡。杨鑫便上带上牙刷和睡衣,跟陈进南走了。   “你为啥怕你妈不同意啊?”陈进南小心问她。   杨鑫说:“我妈不许我跟男孩子交往。”   陈进南小声说:“哦。”   陈进南打着手电筒,两人沿着曲折的小路走着。村里路难走,一个坡接一个坑,电筒的光又暗,月光像是被揉碎了撒在地上。风特别大,路两边堆的都是雪,回到家里,鞋子全是泥,两条腿也被冻的冷冰冰。陈进南说:“你要不要烤火啊?”杨鑫说:“不烤不烤,我想上床。”   杨鑫在门外跺跺脚,用个竹片刮了刮了鞋上的泥。她见房子黑漆漆的,家里仿佛没人,好奇问:“奶奶呢?”   陈进南脱了脏鞋子,换上自己的旧拖鞋:“奶奶最近在我二爸家住。”   他爸爸则在杨鑫家打牌,八成是不会回来。今晚只有杨鑫和陈进南两个睡了。   杨鑫进了屋,坐在沙发上,陈进南很快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用盆子端过来。   “洗脸洗脚吧。”   冰冻的双脚泡进温暖的热水里,浑身的血液都通畅了。陈进南给她擦脚的帕子。   光脚悬在地上,她没有鞋穿:“我咋上床啊?”   她自己的鞋子脏了,进了泥水,刚洗过的脚不能穿。陈进南去给她找拖鞋,找了半天,只找到两双他爸的旧拖鞋,都是脏的。干活的人衣服鞋子就那样,随时都是泥,穿不了干净的。   家里没有新拖鞋,陈进南也不好意思让她穿脏鞋,怕她洁癖会嫌弃。陈进南红着脸:“要不我背你过去吧,反正隔壁屋也不远。一下子就过去了。”   杨鑫感觉怪不好意思的,陈进南来到沙发跟前,背对她蹲下。她有点脸热地伸出手,抱住他肩膀,整个人趴到他背上。陈进南个子高,身体结实,轻而易举地背起了她,几秒钟就把她背到了隔壁屋,放到了床上:“你先坐着,床单是刚才铺好的,我去给你抱被子。”   他抱了被子来。   杨鑫躺在枕头上,把被子严严实实盖着,只露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陈进南把手机给她:“你晚上拿着玩吧。”   杨鑫有点感动,觉得陈进南真的对她很好:“你晚上不玩呀?”   陈进南说:“你玩嘛。”   杨鑫有点高兴,她确实睡不着,好想玩手机呀!陈进南手机上装的有一款贪吃蛇游戏,她吃饭前玩了一次,还没玩够。   她把枕头垫高,兴致勃勃坐起来玩游戏。   陈进南说:“你等着。”   他出去了一会,忽然抱着一只肥肥的大橘猫过来,放到杨鑫床上。杨鑫一看到猫,特别兴奋:“哎呀!你把它抱来啦!”   陈进南说:“它陪你睡觉。它可暖和了。”   杨鑫特别爱猫。   橘猫对陌生人有点抗拒,猫着脑袋东张西望,鬼鬼祟祟想逃跑。然而本质是个很随便的猫,杨鑫抱着它撸了一会毛,它就不跑了,乖乖钻在被窝里。可能是因为外面太冷了,它也知道被子里暖和。   陈进南说:“它身上没跳蚤,我爸爸经常给它除虫。它很温顺的,就是胆子小,见到陌生人就要躲。你只要摸摸它它就听你的话了。”   杨鑫开心说:“你家的猫真的好可爱啊。”   她抱着猫玩手机,陈进南一会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杨鑫说不饿不渴,陈进南便去自己洗脸洗脚收拾了。   杨鑫玩游戏玩的兴奋:“陈进南,你快来帮我看看,为什么我这一关老过不去啊!”   陈进南洗完了脚过来。他将带水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弯腰站在床头。杨鑫把手机举给他:“你帮我看看,这一关是怎么过的。”   “我试试。”   陈进南接过手机。他太高了,杨鑫看不到,使劲拽他:“你坐下,你玩让我看一看,我看你是怎么玩的。”   陈进南坐在床头。   手机小,杨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你挺会玩的呀。”   陈进南跟他爸在外面干活。特别辛苦特别累,唯一的娱乐,就是偶尔空闲拿出手机玩贪吃蛇。他常常可以一玩就是一个小时,甚至不吃饭。生活太枯燥了。   “原来是这样的啊,我知道了。你再玩下一关。”   陈进南说:“我去把厨房和外面的灯关了吧。”   杨鑫点头:“你快去。”   陈进南去厨房关了灯,回来继续陪她玩贪吃蛇。他玩的好,杨鑫便一直看他玩。她怕他干坐着会冷,把被子让了一些给他,让他盖着胸口和腿。   后来就有点困了。   她抱着猫,精神恍恍惚惚的,两个眼皮子像打架,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我要先睡了,不跟你玩了。手机呆会放在枕头边,我设了闹钟。”   陈进南困的要死,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半夜,杨鑫感觉身边有人,才意识到她和陈进南睡了一张床。陈进南躺在床边上,一条腿还悬在床外,枕头枕了一半,被子也只盖了一半,估计是玩着玩着忘记了。她感觉不自在,但陈进南睡的很熟,呼吸带着细细的鼾声。杨鑫感觉他人傻愣愣的,也没什么恶意,不好意思叫醒他,也就往床内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让出位置来,闭了眼继续睡。   后半夜降了温,梦里感觉到浑身冷,她睡糊涂了,感觉旁边有体温,也想不起是谁,只是本能地将身体靠过去,偎依着抱住对方。抱了一会,对方好像也感觉到了,伸出手也抱着她。   她被搂到一个非常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好像睡在一张铺着席梦思和电热毯的大床上。   从来没有过这么温暖的怀抱。自从五六岁记事以后,梦中再也没有过温暖的感觉了。记忆中的睡眠,不是父母在吵架,就是爸爸在抽烟,或者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过真心的呵护。她感觉真幸福,真希望能永远像这样。   大笨蛋陈进南,也有他的好,是别人都没有的。   只有一床被子,盖不太严,陈进南被冻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了搂在他胸前的杨鑫。清醒了一会儿,他连忙下床,从别的屋里抱了一床厚点的被子来给她盖好,悄悄回自己屋里去睡去了。   杨鑫考虑自己的将来。   爷爷去世了,春狗和罗红英会留在家吗?好像不太可能,她爸妈不想在家务农。留一个人在家,他们夫妻分开了又容易吵架。跟爸妈去城里吗?她挺想去城里读书的,可是城里念书又限户口。   她隐约听春狗的意思,是想让她住亲戚家。她很讨厌,不想住亲戚家。如果爸妈真的要走,她心想:我可以住陈进南家吗?陈进南跟她一个村的,也算一半亲戚吧。主要是陈进南对她挺好的,陈家房子也很整洁,她挺想住陈进南家。可以让爸妈每年给陈进南的爸爸拿点生活费,陈叔叔肯接受吗?她已经十二岁了,不需要人照顾,只是有个去处。   她试探陈进南的意思,陈进南当即点头说:“当然可以了,只要我跟爸爸说,我爸爸会同意的。他什么都听我的。”   杨鑫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陈进南撺掇她:“你跟你爸妈说嘛。”   杨鑫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住在陈进南家,就会跟陈进南有点什么关系似的。她可不会跟陈进南有什么关系,毕竟陈进南年纪大她那么多,还是个小学没毕业的。可她心眼里又挺想跟陈进南在一起。陈进南对她好,像个纯良的大男孩,长得也不赖。杨鑫觉得,他其实长得有点好看的。他不像唐老师那样会打扮,爱修饰,像一丛水仙,玉石雕刻的花,玉石雕刻的叶,光辉莹莹,永远美丽,永远不凋谢。他真诚朴实,像山上的石头。   她坐在厨房桌子前,吃着陈进南做的早饭。   陈进南做饭挺好吃的。没妈的孩子,跟家庭主妇似的,天天在家给他爸煮饭。猪油炒的萝卜丁,还有肉丁,和米饭一起焖,焖的特别香。柴火灶焖出来金黄的锅巴,浸透了猪油香和萝卜味,香的流口水。杨鑫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感觉陈进南根本不像个男的!   她咬着锅巴,小声说:“回头跟他们说。”   “不过我和爸爸过了年可能不在家了。”   陈进南商量说:“要不你跟我们去县城住吧。我爸爸在县城买了房子,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了。过完年他要在县城那边揽活,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杨鑫听他这话,顿时抬头,有点错愕:“啊?”   她没想到陈进南父子这么能干,都已经在县城买房子了。春狗罗红英打工这么多年,都没说买的起房。她顿时有点失望,县城太远了,她去不了。   “你们买房子了呀?” 第72章 美丽   陈进南端着碗,一边扒米饭一边说:“我爸爸说早点买房, 早点给我娶媳妇。”   杨鑫咬着筷子, 好奇道:“花了多少钱啊?”   陈进南说:“加装修有八万多。”   杨鑫暗暗咋舌:“你们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我妈拿出来了两万。就是原来我爸给的钱。我爸说给我买房子, 问着她要, 她拿了一些。问亲戚借了两万,其他都是我爸爸赚的。今年我爸还要还债。”   爸爸妈妈老说读书, 不读书的人没出息。人家陈进南爸爸却挺有本事, 陈进南现在也算挺有出息的。人各有所长, 只要上进不懒,命这种东西谁说的准呢?兴许她将来还没陈进南挣得多呢。   她帮着陈进南洗碗。   陈进南不要她,说:“我自己洗就行了, 你去看电视嘛,或者去玩手机打游戏。”   杨鑫坚持要帮忙,陈进南也就默默接受了。陈进南洗碗, 她用毛巾, 把碗上的水擦干,放进橱柜里。收拾完毕后九点多, 打扫了一下屋子, 陈进南锁上门, 装好钥匙, 表示要送她回家。   杨鑫说:“我自己回吧, 大白天我认得路。”   陈进南说:“反正我也没事嘛。”   路上,陈进南问起她杨文修的事情。   杨文修是怎么死的?   每个亲戚见了她都要问。那一晚发生的事,只有她知道, 众人好奇地询问她,都想知道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是怎么经历了亲人的丧生。然而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知道那些人并非真的关心她,也并非真的关心杨文修怎么死,只是单纯的八卦撩闲。她说了也不会得到同情,只是把自己的伤口撕裂给别人解闷。   她不愿意说。随着年纪渐长,她越来越不肯同人交流心事了,包括她的父母。对她而言,所有人都是陌生人。   而陈进南,终究还是跟其他人不同的。   杨鑫知道他没恶意。   她低着头,大概的讲了一些,说杨文修发病,自己去请医生,医生没有请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情绪,也听不出任何悲哀。陈进南听了安慰她:“你不要伤心,爷爷总归都要死的。”   “我不伤心。”   杨鑫说:“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要去哪。爸妈要挣钱,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进南说:“到时候你就来我家住嘛。”   她蹙着眉说:“再说吧。”   回到家中,春狗和罗红英也正在商量这事。   杨文修死了,孩子在家没人能带了。   大女儿好说。金盼早就想出去打工了,这回没有杨文修拦着,她当然如愿以偿了。就是杨鑫麻烦,她还要接着读书。   坝子里坐了一圈人,亲戚们一边抽烟吃茶一边给春狗两口子参谋。舅舅说:“你们就把她带城里去念呗,一学期不就几千借读费。她才这么点大,又是女孩儿家,你把她一个人留在家怎么办。吃穿住都没人照管,也容易受欺负。”   春狗说:“不是借读费的问题。借读费贵嘛贵,贵我也认了。关键是转出去咋办?她马上要初二了,转出去读一年,初三又得转回来。你外地学生没法参加中考,这是政策规定,没有本地户口,这条给你卡死了。本来她学习好好的,给转来转去,不同地方教育水平又不一样,上的课也不一样,刚刚适应了又要转走,折腾来折腾去的,反而把孩子成绩给耽误了。你没看那些跟父母打工到城里读书的孩子,读了个啥?要么进那种农民工子弟学校,教学质量还不如我们这的公立学校。那些孩子成天就是混着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校要么没办学资质,要么这不合格那不合格,今天要拆明天要拆的,三天两头在变,跟政府打游击。要么花大价钱送进本地学校,或者私立贵族学校。人家那里面的小孩都是本地人,要么非富即贵,看你一个农民工的孩子,谁会跟你玩?学校老师也歧视你。孩子送那种地方去,天天受欺负,能读什么好书。”   “这都不算大事,关键是,中考咋办?高考咋办?没法升学,那你读那个书有啥意思。她要是不打算读大学,我就把她带出去随便读几年,反正混日子。可她想读大学。孩子成绩好,我们也想她将来有出息,能考大学,读个好学校。真把她转去外省那反而是害了她。”   罗红英红着眼睛说:“我们啥都不要啊,就希望孩子有个读书的地方。不需要政府掏钱,也不要什么九年义务教育。你说我们在家又挣得到钱,供不起学,去外省孩子又不能升学,有义务教育也享受不到,那有啥用。都把我们叫去城里边打工,不让落户,孩子不让读书,丢在家里边没人问没人管,一点办法都没有。谁想出去城里啊,吃的是菜市场捡的烂菜帮子,住的是狗屎大的一旮旯,天天上十二个小时,白班夜班轮着倒,卖了命地干,挣两个辛苦钱只够填肚子。要是家这边能找到工作,谁愿意去当外地人受歧视。她爷爷活着还能带,现在她爷爷死了,我们也不晓得咋办。”   “要不还是我们在家带吧。”   罗红英无奈道:“等她过了十五六岁,上高中了就好了。上高中了我再出去。”   春狗反对说:“咱们不挣钱,以后她上大学,一年就要一万块,我们哪去拿钱?”   罗红英说:“实在不行,就把她带城里去吧,反正读一读,中考高考再转回来。”   春狗说:“你这是害了她。她在这读的好好的,学校老师也宠着她,你给她弄城里学校去,学的课程不同,学习进度不同,环境不同语言不通,爹妈又没钱没本事,不受欺负才怪。多少农村的小孩,本来成绩好好的,弄到城里学校去就给毁了。她在老家至少学校里不会有人欺负她。”   罗红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能咋办!”   春狗说:“还是留在家吧。”   春狗和罗红英往姑婆家走了一趟亲戚,回来告诉杨鑫,要把她托付给姑婆,去姑婆家里住。   “反正你平常都住校,半个月才回去一次。呆在她家的时间也不多,上了高中就不需要了,也就初二初三这两年。你姑婆那是厚道人,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已经跟她们一家都商量过了。他家里有人,你姑婆常年在家里务农,你姑爷在家里包活干。他们也叫你去,说了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做家务干活。”   春狗就怕女儿放在别人家,会被当劳动力使唤,煮饭洗碗做家务。这种事在农村很常见的,父母不在身边,儿女寄托给亲戚家照顾,八成就是给人当牛马。整天使唤其做这做那的,挨打受骂是常事。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使唤打骂起来不心疼。孩子小小的要遭罪。   春狗一再强调姑婆是厚道人,不会让杨鑫干活。   然而杨鑫不肯去。   她皱着眉头说:“我想去陈进南家住,陈进南说他爸爸同意的。”   春狗去跟陈进南爸爸问了一下,回来就反对,说:“不行不行,人家爷儿俩都不住在村里,你一个去了咋住。再说了,他父子两个男的在家,家里又没女人,你一个女孩去住,这样不好,对你有危险。”   杨鑫急了:“有啥危险的啊!又不是不认识的!我跟陈进南是同学,不会有事的。”   她说:“我又不是傻子。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好好的谁会欺负我啊。”   春狗一听,怀疑她跟陈进南在早恋,更加不许她去了。   杨鑫坚持说:“我不会跟他们住一起的。陈进南说了,他和他爸爸住在县城,老家房子空着,只要给我一把钥匙就行。我自己会煮饭,会洗衣服,不需要人照顾。我周末自己回家。”   她气的要哭了:“我不想去姑婆家!”   “我跟他们家又不熟,以前都没怎么去过,我干嘛要去啊!我不想去!人家觉得我是要饭的,到别人家里蹭吃蹭喝。我不去!实在不行,我就还住在镇上,你帮我租个房子,每个月给我两百块钱生活费。你只要给我钱就行了,别的我自己管,不用你们操心。”   “你还小。”   春狗说:“你才十二岁,男孩子就算了,你是女孩子,必须家里要有大人照顾,否则我跟你妈在外面不放心。我们的考虑是周到的,你不懂事,不要跟我犟。”   杨鑫委屈哭了。   “我就想一个人住!不要人管!我都十二岁了,凭什么不能自己住啊。你们就是不肯给我交房租。”   陈进南跟他爸爸说了杨鑫想来住的事。陈叔叔晓得儿子喜欢这个女同学,想着那说不定将来能说进家门来当媳妇呢!陈进南十九岁了,他爸对儿子的大事还是很操心的,便主动跑到杨家来说,让杨鑫以后去他家里住。   “她想住哪都行。”   陈叔叔点了根烟,很大方地说:“要还住村里,我就把门钥匙给她。平常她回来,自己开门就行,家里米面什么都有。我们也就偶尔回来一趟。要想去城里也行,我们刚在城里买了房子,让她转学去县城读嘛!县城初中还教的好些。在县城里读书,在我家住,随便她爱咋住咋住。”   杨鑫觉得陈叔叔说话挺入耳,结果春狗面上敷衍,背后把人嘲讽一通。说姓陈的太精明太会算,不愧是在外面干包工的。我女儿十二岁,才初中呢,他姓陈的就盯上了。打什么主意呢?我女儿是要读大学的,他以为就跟平常姑娘似的,十五六岁读个初中高中就谈朋友结婚了。他儿子小学都没毕业。等我女儿读完大学,他儿子都三十岁了,这样还想娶我的女儿,他想得美嘛!嘲得不得了。杨鑫听他说,气坏了:“人家又没说那个话,只是好意让我去,你不接受就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呀!人家陈进南爸爸挣得钱比你挣得多多了。”   春狗说:“他那姓陈的精的跟鬼似的,他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就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你当他家媳妇。”   杨鑫生气说:“陈进南就不精!陈叔叔人也挺礼貌挺厚道的。”   春狗说:“他肚子里精,你看不出来。谁不知道他,咱们村就数他最有本事最会挣钱。他以前开过公司的,要不是净被女人骗,早就身价几十万上百万了。”   陈进南站在篱笆外头喊她。杨鑫红着眼睑,低头出去,声音有些低:“你走吧,我爸爸不让我去你家住。”   陈进南的表情非常失望。   他担忧道:“为什么呀?我已经跟我爸说了呀。你跟你爸说了吗?”   “说了。”   杨鑫心里特别难过:“他让我去亲戚家。”   陈进南说:“我爸爸同意的。你直接到我家住就是了,也不用给生活费。都说好了,我昨天还跟爸爸商量说收拾哪间屋给你,怎么又突然不去了。你再跟你爸说说吧,住村里多方便啊。”   杨鑫摇摇头:“我爸爸说,哪有一个小姑娘,跟两个单身汉一起住的。他不让我去。”   陈进南说:“我跟爸爸不会经常在家的。”   杨鑫低着头没说话。   陈进南明白,她是打定主意不再去了。   他诚恳说:“那你以后要是想改主意了,或是想来我家,你就来,或者给我打电话。家里有奶奶呢,我和爸爸经常会回老家来的。”   杨鑫点点头,努力振作起精神:“你去吧,谢谢你,我没什么了。”   陈进南失落说:“不用谢。”   “本来我想等你,看你爸妈怎么安顿的。既然你不去,那我明天就要跟我爸出去干活了。已经拖了好几天了。”   杨鑫关切问了一句:“你干什么活呀?”   陈进南说:“县那边有个老板,年前建了楼房,是我爸爸包下来做的。现在要装修,弄水电,贴瓷砖做家具什么的。”   杨鑫想起村里人聊天。陈进南爸爸能干呢,去年就接了个工程。自己包一个楼,从建筑到装修全包,让自己儿子搭手,再找几个熟识的老乡来帮忙,很赚了不少钱。这人干活手艺精,样样都会,为人也厚道,不小气,给工人的工价比一般包工头高一点,而且从来不拖欠,大家都爱跟着他干。杨鑫暗暗惦记着,去问春狗:“爸爸,你怎么不跟陈进南爸爸一起干呢?他就在老家,也挣钱呀。”   春狗说:“不行哟。我们这,工价太低了,比沿海工价低多了,辛辛苦苦也就混个饱饭。而且我们这活少,一年到头没几天有活,全靠运气,三天两头的闲着,一年下来又是白板儿。再说,我要是去工地,那也是整天到处跑,三月两月的不回家,还是没人照顾你。”   总归是没法子。   杨鑫回了一趟镇上,收拾家里的东西。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只猫,也无法带走,杨鑫把它托付给王叔叔家。她舍不得小灰灰,可自己都没家了,何况是猫呢。   春狗把她的行李,一箱子衣服搬到了姑婆家。杨鑫连请了一星期假,必须要回学校了。镇上的房子退了,她要重新住校。春狗给她搬了一床被子,一口木箱到宿舍。   中学的宿舍比小学的小一些,上下铺,两个人一张床,一个宿舍大概住二三十人。距离开学已经一星期,她去的时候,宿舍都住满了。午饭时间,学生们都在吃饭。空气中混合着霉味、脚臭味和泡菜的酸味,地上到处是咸菜和饭粒、垃圾,讲话的声音嘈杂,一切都让人喘不过气。杨鑫很不适应地站在宿舍中间,宿管老师说:“现在都住满了,还有两个床,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你和她们哪个同床睡。”   杨鑫感觉四下脏兮兮:“不能是单人床吗?”   “都是单人床。”   宿管老师说:“不过我们学校你也知道,学生多,就这么几个宿舍,都是两个人睡一个床,没有谁说睡单人床的。你不想住宿舍,要不就只有镇上租个房子。”   杨鑫看着老师指派给她的那个同床,是个胖胖的姑娘,一米五几,得有一百多斤吧,长得黑黑的,脸上好多红痘痘。杨鑫就很不愿意,老觉得和她一起睡,她会把肥肉和痘痘都传染给自己。   正纠结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粉红外套的女孩进来了。她跟杨鑫差不多高,长发及腰,长的清秀白净,只是面无表情,眉眼带着高冷,总仿佛有点看不起人的神气。她手里捧着洗过的饭盒,见了老师打招呼,老师便把她叫到杨鑫跟前来,说:“她叫乔乔,这学期刚转学来的,她也是一个人睡,要不你跟她一起睡吧。看你们自己商量,同意不同意。”   乔乔有洁癖,不肯跟人睡,一定要一个人占一张床,老师怎么给安排她都不听,嫌这个嫌那个。没想到见了杨鑫她却点头了,说:“我同意,就看她同不同意。”   杨鑫也点头:“我同意。”   于是便决定了,杨鑫和乔乔一起睡。   其实杨鑫在班上最好的朋友是嘉怡。不过嘉怡奶奶在镇上租了房子照顾她,所以她不住校了。杨鑫挺想念嘉怡的。   没想到她一星期没到校,嘉怡又交了别的朋友,换了新同桌,体育课上也跟别的人组队了,天天开心不已。下课跟别人去操场玩也不等她,杨鑫有点失落。   她没了同伴,寂寞无聊,去找唐老师,却发现唐老师回来了。   杨鑫之前听说他父亲死了,本以为他会形容憔悴,其实没什么变化。他没有特别瘦,气色也挺好,穿着一件深蓝色衬衫,显得人特别白。杨鑫的脸上也没有亲人离世的悲伤,他们彼此都经历了人生的大变故,却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坐在屋子中间,唐颂为她把那张肖像的最后一部分画完。   唐颂久久审视着眼前这幅画。它的名字叫《少女》,画中的少女有着雪白的皮肤。她侧坐着,面无表情,微卷的长发如海藻一般披落双肩。那神情仿佛哀怨,目光像深不见底的泉水,仿佛深深凝视着看她的人。吊带背心显露出她单薄的肩膀,宽宽的牛仔裤里伸出一双雪白细瘦的脚踝。帆布鞋颜色发黄,袜子边起了球。   她看起来贫穷、瘦弱,为生活所苦。然而那不重要。因为她年轻,美丽,正值青春。她有春笋一般雪白紧绷的身体,引人入胜的脸蛋。在真正的青春和美貌面前,什么贫穷、悲哀,都是不要紧的。   唐颂迟迟笑了。   杨鑫不懂画,看她笑了,也就高兴起来,好奇说:“这画画得好吗?”   “很完美。”   唐颂称赞说:“你真的很适合当模特。”   杨鑫心里暗甜。   这幅画刚完,先放一旁晾着。唐颂从纸箱里,一张张取出画幅。都是用画框裱起来的,尺寸有大有小。杨鑫好奇地看着,意外的发现了那张自己童年的画。   是她读小学的时候,唐老师给她画的。   “这些是做什么呀?”   唐颂告诉她,他可能要去俄国学习了。   他得到了机会。   他的大学老师将他的作品推荐给了俄罗斯一位华人画家,对方是个有能耐的人,很欣赏他,将引荐他入俄国列宾美院学习深造。他现在要提交部分作品集,寄到俄国给那位教授,去完成相关的入学手续,预计今年下半年就要去俄国。   列宾美院是全世界顶级的艺术圣殿,多少学艺术的人梦寐以求。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唐颂其实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但仍决定放弃国内的一切,远赴俄国。   杨鑫非常吃惊,感觉都不太懂:“这个学校很好吗?不就是个学校么,你还要读书呀?你不想结婚了吗?”   唐颂莞尔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一直想考中央美院,可惜没能考上。中央美院油画学的就是列宾的风格,你说它怎么样?”   杨鑫似懂非懂,唐老师想去的地方,那应该是很好的吧。她只是有些难过。   唐老师要走了。   “那你学完了还回来吗?”   唐颂说:“应该会回来的,只是不回这个地方了。”   杨鑫担忧问:“作品寄过去就行了吗?万一人家看不上呢?”   唐颂笑,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之前有作品,那边教授已经看过,基本定下了。只是还需要按类别再提交几幅过去,差不多走个流程。不出意外九月份。”   “还要那么久啊?”   “嗯,国内还有一些事情和手续要办。”   唐颂被列宾教授青睐的那幅画作正是几年前在小学画的那幅。画中的人物便是杨鑫,教授非常喜欢这张小女孩,让人转告唐颂,说:“想亲眼看一看她,亲吻一下她的眼睛。”并寄给唐颂一个可爱的俄罗斯套娃玩具,让他帮忙送给“那个女孩”。   杨鑫听到这句话,心都激动地噗通噗通跳起来了,好像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嘉奖。唐颂把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的正是一只精致漂亮的俄罗斯套娃。   杨鑫抱着这小娃娃,浑身的热血翻涌,脸都激动红了。唐颂笑着弯腰,捧着她脸蛋,代替教授亲吻了一下她眼睛。   “你是我的缪斯。”   他笑着说:“东方缪斯。”   杨鑫害羞地红了脸,实在不知所措了。 第73章 借钱   杨鑫歪着头,好奇地拆解着俄罗斯套娃, 宿舍门被“咚咚”叩响了。她回头去看, 只见一个瓜子脸, 皮肤白皙, 相貌很清秀的女孩子,穿着短袖运动服, 怯怯站在门口:“唐老师在吗?”   杨鑫见她很漂亮, 身材发育的很好, 胸脯儿把衣服撑的紧绷绷的,又瘦又腿长,心里就有点嫉妒。   “你找唐老师呀?”   杨鑫依稀认得这女孩, 和她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杨鑫记得她名字好像叫陈桦,成绩年级倒数, 听说性格凶, 动不动就骂人说脏话,但是她长得漂亮, 很多男生, 包括高年级的男的都喜欢她, 甚至还有社会青年, 全都抢着给她送礼物。她也经常和那些男生们谈恋爱, 一学期换了好几个男朋友。女老师都讨厌她,男老师都喜欢她,女生们从来不跟她玩, 背地里聚在一起骂她,其实心里羡慕又嫉妒。   “唐老师在吗?我想找他。”女孩子面带羞涩,声音小小的很温柔,完全不像传闻中的样子。   “在的。”   杨鑫说:“你有啥事呀?”   唐颂起身来到门口,见是班上的学生,笑说:“你有事情吗?”   女生低着头:“唐老师,我想找你说几句话。”   杨鑫看她样子,好像有事,便对唐颂说:“唐老师,那我去上体育课了,下午放学再来找你。”   唐颂笑点点头:“去吧。”   女生眼睛红红的,眼泪直落,好像有什么委屈。唐颂将门半掩,给她倒了一杯水:“先别哭,有什么话慢慢说,我能帮到你的尽量帮,是期中考试没考好吗?”   女生揉着眼睛,抽噎说:“唐老师,我想问你借两千块钱。”   唐颂惊讶道:“为什么借钱?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生逃避着他的目光,扭扭捏捏说:“我想,我下学期没钱交学费了,想问你借点学费。”   唐颂感觉她没有说真话。这个女生的情况,他是知道一些的,父母在外做生意,算不得富裕,但比农村大多数孩子强多了,不至于说交不上学费。而且义务教育,学校的学费本来就不高,一年几百块,哪至于说借两千块钱。   唐颂连续质问了她好几句,小女孩心理素质不好,吓得又改口了,说她生病了,要借钱做手术。唐颂更是觉得她在撒谎。她这模样看着非常健康,怎么都不像有重病。就算是有病要做手术,也应当是她父母操心,哪有她一个小孩自己来问人借钱的。唐颂觉出问题,继续追问,女孩子慌了,结结巴巴说:“唐老师,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唐颂知道肯定是有大事了。   他保持着和蔼的口气,不愿吓到她:“你说。”   女生嘴唇发白,像是极度紧张恐惧:“唐、唐老师,我是真的要做手术,不是骗你的。我要去做人流,医生说要两千块。”   唐颂真是惊掉下巴,半天,只问出了一句:“你今年几岁了?”   女生说:“我十三。”   唐颂听到这种事,心里当真不是滋味。虽然这孩子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是班上的学生。   “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知道这种事有多严重吗?”   女生只是哭,低着头,也不答。唐颂说:“你还是个学生,未成年,你知道这会对你的学习,对你的身体,对你的将来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女生只是哭。   唐颂忍住了继续责备的话,问她:“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女生抽泣说:“是我男朋友。”   唐颂大为皱眉:“别说是你男朋友。你还未满十四,没资格有男朋友,他只是个强.奸犯。你告诉我他是谁,我替你报案。”   唐颂得知她男朋友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而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当真没法不闻不问了。唐颂不断告诉她,她的男朋友这样做是犯了法,并且耐心地劝告她,对方是成年人,她还未成年,这件事责任全在对方,不在她,想让她说出那人的名字。女生估计是被吓到,哭都不敢哭了,脸色惨白,不断恳求唐颂借给她钱,让她去做手术。   “要是报了案,全校都知道了,我没法上学了。唐老师我求求你了,你就借我点钱吧。你答应了我我告诉你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唐老师,求求你了。”   唐颂问:“你既然信任你男朋友,那你男朋友为什么不出这个钱?”   女生为难说:“他说他没这么多钱,让我问你借。”   唐颂实在无奈了,说:“我可以答应你,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多管闲事报案。你实在要借钱,我也可以借给你,前提是你父母来找我,你让他们来问我借。我可以把钱借给你父母,让他们带你去做手术,但不能把钱借给你。”   女生质问道:“为什么非要父母啊,你直接把钱给我就行了,不都是一样的吗?唐老师,求你了。”   唐颂果断拒绝:“我担不起这责任,你去找你父母,让他们来找我。”   女生万分焦急,说出来的话万分卑微:“你是老师,不是说学生的责任老师担吗。没有什么责任唐老师,不要你担责任。你只要借我两千块钱,这件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我请个病假,做完手术就回来上课,没人会知道的。”   唐颂说:“我告诉你,这个县城很小,这种事瞒不住人的。就算你瞒得了任何人也瞒不住医生,医生护士也都是有嘴的。县里几个医院我都有熟人,你觉得你今天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吗?我会知道,别人也会知道,到时候你的脸往哪里搁?再说这种手术有危险,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说是我给你的钱,这种事我如何解释?”   “医生说是小手术,不会有危险的。”   “我真的打死也不会说的唐老师。”女生急得给他跪下了,哭道:“要是死了算我自己的,要是没事,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我借的钱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唐颂说:“你不用求我,钱我是不会借的,找你的家长来。”   女生又不肯走,死活哭求,唐颂没办法,便说要找她班主任,询问她父母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这孩子听了他的意图就急了,站起来抢他的电话:“唐老师!你不要把小事情闹大。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只有你知道。你要是告诉班主任,我现在就从你宿舍门口楼上跳下去。你也脱不了干系。”   唐颂听她刁钻泼辣,脸色便冷了下来:“我希望你不要胡来。”   这个女生曾经追求过唐颂,给写情书,送花,虽然被唐颂拒绝了,但一直对他抱着爱慕和崇拜,觉得唐老师性格温柔,从来不歧视她成绩差,心地善良,所以遇到事,也抱着求助的心态来找他。没想到唐颂如此冷酷,她一面觉得幻想破灭,受了欺骗,一面又觉得丢了脸受了辱。又想要钱,又害怕唐颂把她的事情说出去,顿时便不肯干休。   杨鑫经过宿舍楼下,听到唐老师门口在吵,刚才那女生要跳楼,别的宿舍的老师都去劝。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生后来被一个女老师劝走了。杨鑫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一星期,那个女生的家长找到学校来了,直接找到唐颂宿舍,大闹一场,又告到学校。杨鑫听到同学间八卦,才知道那女生怀了孕,大家都说她跟唐颂有染。   杨鑫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在办公室,又听到女老师们聊天。听那天在场劝架的女老师说,是那女生怀了孕,问唐颂借钱,唐颂不借,后来被那女生父母知道了,可能是怕挨骂,也可能是为了报复,就诬赖到唐颂身上。谁也想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撒谎,那父母十分气愤,立刻跑到学校来闹,找了唐颂又找校长。尽管其他老师们都帮忙解释,但对方十分固执,死活不听,这周已经告到教育局去了。   老师们怎么看?   唐颂的人品,大家都是信得过。这种事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黑的不能说成是白的白的不能说成是黑的,唐颂不至于被冤枉。不过大家也都认为唐颂这次麻烦大了,毕竟这种事,就算最后调查出来,跟唐颂没关系,但是谣言已经传出去了,影响已经坏了,唐颂肯定是要背处分的。而且那女生父母告到教育局,上面来查,唐颂这处分怕还背的不轻。   全校都在议论。   唐颂本来已经递来辞呈了,并且请了两星期假,马上要走,结果辞呈被压下来了,也不许离校,说这件事没解决之前不能辞职。唐颂本来这边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下被弄得十分烦心,天天被校长叫去谈心,又要写说明写检讨。唐颂不愿写检讨,只口头陈明当时的情况,但校长说,你让人家学生当着你的面要跳楼,又反过来诬陷你,肯定是你工作没做对,不管怎么样这个检讨要写,不然学校也交不了差。如此一大堆事。 第74章 号码   不久,教育局下来两个人, 到学校走访, 跟校长询问了唐颂平时的表现, 又跟老师们一一调查。那时杨鑫趴在教学楼阳台上, 看校长、好多老师,还有教育局的人都在操场上说话。不一会儿, 班主任上来了, 招招手叫她:“杨鑫, 你过来。”   班主任把她拉到楼梯口,悄悄告诉说:“待会教育局的领导要找几个学生谈话,问唐老师的事, 你机灵,待会就你去。千万注意了,他们问你什么你都说没有, 不知道的问题就别乱答, 说话过过脑子,要是答错了一句, 唐老师就要倒霉了。”   杨鑫赶紧点头:“哦哦!”   “千万记住了啊, 不该说的话别瞎说。”   杨鑫说:“好。” 第三节课, 杨鑫果然被叫到办公室去了。   老师们都走了, 办公室只有两个领导。都是男的, 模样倒是和蔼可亲,见了杨鑫便向她打招呼,笑说:“小朋友这里坐, 不要怕,只是随便聊几句。”   杨鑫坐下了,一个男的还给她倒了一杯水。   “小朋友,念几年级了?”   杨鑫说:“初一。”   对方笑说:“初一,唐颂是教过你的吗?”   很快就入主题了。   杨鑫说:“唐老师教音乐美术,一周两节课。”   对方笑说:“他课上的怎么样?”   杨鑫说:“很好的,全校都知道,他很有才华。”   “他打过你们吗?”   杨鑫摇头说:“没有,唐老师骂人都不骂的。他脾气很好,对我们很好。”   杨鑫感觉这问题一点都不难嘛,哪有班主任说的那么纠结。   对方又问:“你去过唐老师宿舍吗?”   杨鑫心一咯噔,顿时感觉有坑。   她要回答去过还是没去过呀?说没去过明显是撒谎。说去过,万一让领导误会了唐老师怎么办!   她顿时被难住了。   “别怕。”   对方一边做笔记,一边微笑着徐徐善诱:“你说实话就行,没关系。”   杨鑫心里纠结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说:“去过。”   她看到对方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她想了一下,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   杨鑫说:“我只是去看唐老师弹钢琴画画。”   “他教你弹钢琴画画吗?”   杨鑫点头:“嗯。”   对方继续问:“他是怎么教的?有没有触碰你,或者让你坐在他身边,摸你的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止?”   杨鑫被这问题问的头皮发麻,隐隐有点恶心了。她皱着眉,摇头说:“没有的。”   她感觉这种问题是对唐颂的侮辱和亵渎。她替唐颂委屈难堪,说:“有学生在宿舍,不管男生女生,唐老师从来不关门的,总是把门打开,谁经过外面都能看见。每次天黑我想多玩一会,他都催我走,让我明天再来。只有我去他那最多,别的同学只是偶尔去,我天天去。”   教育局那人便笑了:“你为啥要天天去?”   杨鑫说:“我想看唐老师画画。”   “你认得陈桦吗?”   杨鑫点点头:“认得。”   “她常去唐老师那吗?”   杨鑫摇摇头:“没有,她还没我去的多。”   “听说她以前给唐颂写过情书。”   杨鑫说:“还有错别字呢。她趁唐老师不在,塞在唐老师办公桌。唐老师教音乐,不坐班,没看到,被打扫卫生的同学看到了,拿到教室里传。她就再没写了。”   总共问了几十个问题,杨鑫一一答了,最后那人合上笔记本,盖上钢笔笑说:“好了,问完了,你回去教室上课吧。”   杨鑫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有些担忧问道:“唐老师会不会有事呀?”   领导和蔼说:“还不清楚,等处理的结果吧。”   出了办公室,杨鑫看到唐颂站在教学楼下,和一个朋友辞别。杨鑫下楼去找他。   “唐老师。”   唐颂见了她微微笑:“还不去上课呢。”   杨鑫说:“刚才那两个领导叫我去问话了。问你的事,我也不知道说的好不好。”   唐颂说:“没事,不要紧了,我的辞呈已经批了。”   杨鑫失落地想:唐老师要走了。   他要出国,他再也不会回来。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好像花儿要凋落,人终究也是要散的。他们不是亲人,也不是恋人,散了也不会再联系。多么舍不得啊。   “你什么时候走呀?”   唐颂说:“这周搬东西,下周就不来了。”   杨鑫低着头,纠结半晌,小声说:“要是以后我能出国留学,我就去找你。”   他那个时候会不会已经结了婚,会不会早已经忘了她呢?她不知道,她多想跟他走啊。反正她爷爷也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她在这世上孤独一人。可她知道唐颂不会带她走,唐颂也不要她的。   “说不准的,兴许那会我早就不在俄罗斯了。”唐颂见她伤心,安慰道:“看缘分吧。”   杨鑫眼睛已经红了,泪珠子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她低着头不敢抬,怕被唐颂看见。   然而唐颂已经看见了。   孩子的心像水晶玻璃一样脆弱透明,他有点心疼,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从衬衫胸口取出一只钢笔,他轻声问杨鑫道:“你有纸吗?我给你写个电话号码吧。”   泪水低落在脚前,她使劲忍住了继续要涌出的眼泪,努力点了点头,哽咽说:“有,唐老师你等等我,我去教室里拿。”   唐颂说:“去吧。”   杨鑫飞快地奔回教室,从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下课时间,学生们都聚集在阳台,大家看到她刚在下面跟唐老师说话,又是拿纸笔的,一群男生就谑笑起哄:“哎哟,唐老师还给你留号码呢,你们是什么关系呀。不会是谈恋爱吧。”   “唐老师都没给别人留号码,为啥单独给你留呀。关系不一般咯。”   她不理会众人的玩笑,咚咚咚跑下楼,生怕错过了。她气喘吁吁地将纸递给唐颂,同时伸出手掌当垫子。唐颂就着她手写下号码,说:“你要是有事情,以后可以打我这个电话。不过我下半年要出国了,家里只有我弟弟,电话可能会接不到。但号码一直在那,是家里的号,不会换的。”   杨鑫说:“好。”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唐颂告别的场景。她要向他表白爱意,顺便投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他会温柔的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脸颊安慰,说:“我也爱你,我等你长大。”这样她就快乐了,她的人生就完美了,她便有数不清的勇气去接受一切生活的痛苦和考验。然而现实是如此的仓促和潦草,唐颂收起钢笔,抬手看了看表,着急说:“我得走了。”   “我今天要搬家,还要去做离职交接,另外还有一份检查没写完,我得赶时间了。你也快回教室吧。”   杨鑫痴痴说:“唐老师再见。”   唐颂摆摆手:“再见。”   杨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他要走了。   再也没有唐老师了。   他是绚丽的烟花,是苦难予她最甜蜜的奖赏,是少女成长的厚礼。而今烟花坠落,奖赏和礼物也化作了缤纷的纸蝴蝶,飘啊飘的飞走了。漂亮的礼物根本就不是她的,只是摆在她眼前,让她羡慕羡慕,就像哄小狗儿一样,然后那只手就把它端走了,还挤眼吐舌地嘲笑她:“想要吧?想要吧?就是不给你,就是不给你。”   什么好东西,看看就得啦!想想就得啦!哪能真的给你呀。你看看你,幼稚的脸,幼稚的心,从头到脚写满了无知和贫乏,你凭什么得到礼物呀。   根本就是在做梦!   可她舍不得呀!   她不甘心,不甘心和唐颂就这样草草分别。她想见他,和他单独告别,不以老师和学生的名义,而是以别的。别的什么呢?她也不知道,除了老师和学生,他们之间也没有别的了呀!   在唐颂离校的一星期后,她拿着那张电话条子,拨通了唐颂家的电话。很快,电话被接通了,是唐颂:“喂。”   他声音有点冷峻了,好像不欢迎来电似的。她知道是自己太敏感。唐颂都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怎么会不欢迎呢。   嗯。   唐老师在家里呢。   他家在县城,离小镇有点远,总不能让别人特意回来一趟见自己吧。   那么,唐老师,我来见你吧。我用零花钱,买一张车票,到县城来见你一面。我有话想对你说,或者,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电话那头无声许久:“喂?”   她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脑子里在说话,实际并没有张嘴呢。然而她的嘴已经张不开了。   “喂?喂?”   她定了定神,放下听筒,低头挂了电话。   “小姑娘你没说话呀,还浪费一块钱。”杂货铺老板一边给她找零钱一边说,顺便赠送给她两个泡泡糖。   杨鑫说:“谢谢。”   她拿了泡泡糖,转身走了。   电话再次响了。   这回是杂货铺老板接了起来:“这是公用电话。”   那头唐颂点点头:“知道。”   他问道:“老板,刚才打我电话的是谁呀?”   “一个小姑娘嘛!十二三岁,长得挺乖的。你们没说话呀。”   唐颂说:“她还在吗?你让她听电话吧。”   老板望街上一瞧,见那小姑娘已经走远了,大声喊:“小姑娘,小姑娘,喊你接电话!”   杨鑫回过头,看到是刚才那电话铺子。   老板指了指话筒:“你的!”   她心噔噔地跳起来:电话。   她愣了一下,赶紧摇头:“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呀!刚才打过去的,那个男的,回过来了。”   她好像话筒对面的是一只会吃人的野兽,直朝她扑过来。她摇摇头,转身拔腿飞奔起来。她拼了命地跑,心惊肉跳,魂飞魄散,把电话铺远远甩在身后。   电话铺老板不高兴回道:“那小姑娘走啦!我叫她了,她不接电话!”   唐颂的语气顿了一下,仿佛有话要说又未说出口,最后感激了一句:“那谢了。”   “不谢!”   她一口气跑到江边,爬上礁石,风迎面吹来。   江上有很多船。听说这条江是汇入长江的,那头接的是重庆,可以顺着长江一直到沪。这么大的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翻山越岭要走多久啊?却被一条长江贯穿,多么的伟大!她真羡慕水啊。她羡慕江里的水,羡慕天上的风,无拘无束,自由,永恒,今天在东明天在西,谁也抓不住它。她想变成水。   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也投入到这激流中,一直漂啊漂,漂过重庆,江苏和上海去。说不定还可以经过南京长江大桥呢。   然后她就可以见到爷爷了。   “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危险呀!”   码头上有人喊。   她心想:可以跳下去吗?跳下去真的能到南京和江苏吗?不行呀!她突然想起了,有三峡大坝呢!等她漂到三峡大坝,就被大坝给拦住啦。她听说,长江里有很多尸体。因为总有人跳水自杀。不管哪里死了人,也总会被大水冲到长江去,所以长江里聚集了很多人的冤魂。如果她死了,就是那其中的一个呢。她还可以跟那些冤魂聊聊天: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死的呀?干嘛想不开呀?人家问,你小小年纪,干嘛想不开呀,她就回答他们说:我没有想不开呀,我只是想当水神!民间说,跳江死了的人,如果有冤情,被长江里的龙王看上了,说不定就选她当水神。当了水神,她就有无边的法力,就不怕三峡大坝啦。   一个老奶奶爬上礁石,用力攥着她手:“小姑娘,不能站在礁石上呀!礁石上危险呀!你看这脚下浪多大。”   这个老奶奶有些熟悉。杨鑫经常来江边玩,就看到她在这附近转,有时候手里拿个蛇皮袋,捡塑料瓶子,捡礁石间的垃圾。她经常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生的特别漂亮,粉粉嫩嫩的,乖巧不已。杨鑫听说那小孩不太正常,好像有自闭症什么的,怪可怜。听说她家里没人,就一个孤老太婆,和一个小孩子,靠捡垃圾维生呢。   今天没有小男孩,只有一个老奶奶。   杨鑫看她浑身黑,黑衣服、黑裤子黑布鞋,瘦瘦瘪瘪的,顿时想到了黑无常。难道因为她刚刚想到了死,所以黑无常就找上来了?还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大白天感觉背里一阵阴风:“奶奶。”   老奶奶说:“小姑娘,不要站在礁石上呀!”   杨鑫说:“老奶奶,你怎么穿一身黑的呀,好像黑无常呀。”   老奶奶说:“我女儿死啦。”   杨鑫惊讶说:“你女儿死啦?”   老奶奶一脸沧桑地说:“就是在你脚下的这块石头上,跳江死的。才二十二岁呀。”   杨鑫说:“她为啥跳江呀?”   老奶奶说:“离婚呀,跟她丈夫吵架。男的在外面生了孩子,她就想不开。”   “好孩子,别犯傻呀。”老奶奶紧紧拉着她手:“快跟我下来。”   杨鑫跟着老奶奶下了礁石。她发现老奶□□发花白,其实脸看着不老,没什么皱纹。她问道:“奶奶,你今年多大啦?”   老奶奶说:“我四十五呢。”   杨鑫惊讶地说:“那你头发白这么多啦。”   老奶奶说:“原来还是黑的,我女儿一死,伤心的全白啦。”   “好孩子,快回家去吧。”老奶奶推搡她:“回家去找你爸妈,别让大人担心。”   杨鑫说:“我没有爸妈。”   “那去找你爷爷奶奶。”   杨鑫说:“我也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   老奶奶说:“那你住哪的呀?”   杨鑫说:“我住亲戚家。”   老奶奶说:“那快回亲戚家吧。别让亲戚担心。”   杨鑫点点头:“那我走了。”   她沿着码头,往公路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老奶奶还江边捡行人丢弃的塑料水瓶呢。杨鑫冲她喊了一声:“奶奶再见。”   老奶奶挥手说:“快回家吧。”   杨鑫想到她的女儿死了,一个人在这捡塑料瓶,有些可怜:“奶奶,你保重身体。”   老奶奶说:“回家去吧,别到江边上来,江边有冤魂呐。我女儿就是被江边的冤魂拖下水的,快走远一点。”   杨鑫心想:老奶奶却不怕被冤魂拖下水。   她女儿在江里,她就每天在江边捡垃圾。兴许她想在这里陪着她的女儿吧。   如果自己死了。她想到罗红英,妈妈兴许也会到江边来捡垃圾吧。妈妈是爱她的,她怎么能让妈妈像这个奶奶一样。   她看到那老奶奶在江边徘徊,捡拾垃圾,一看到有小孩子往礁石怕,就上前去阻止:“不要往礁石上爬呀。危险呀!”   “江边有冤魂呀。”   “快回家吧。”   她对那每一个不懂事的,想往水里跳的孩子说:“好孩子,别想不开,珍惜生命呀!”   “活一场不容易啊。”   “父母养育一场不容易啊。”   回到炙热的山路上,阳光洒在深深浅浅的绿荫上,阴风渐渐散去了。   她想开了,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她将唐颂的电话号码掏出来,默默在空中撕成纸飞飞。没有意义的电话号码,就让它随风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上部的结局。本来这个故事跟冯凭传一样,应该有下部的,大纲在我电脑里,存稿也在,但是因为数据不太如意,所以暂时不打算发出来。等状态好一些再另开新文。